《嫡长孙》 第一章 十二月的北京已经是严冬,紫禁城中一片肃寒。 刚下过大雪,远处的山脊,夹道两侧,绵延的宫殿上便全是积雪。 赵长宁抬头望去,匍匐黯淡的建筑,高高耸起的屋檐飞脊。破出乌云的金光照向浮雕的龙,龙首肃穆,而那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衍生向高处朱红的宫墙。 残酷的虐杀之后,这一切却还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祥和。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国之栋梁,皇上惜才还来不及,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仿佛千斤的重,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残杀对立的官员,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就算是旧相识,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第二章 第2章 门扇外的冷风狰狞地扑了进来,案台上的烛火跳动。 赵长宁被冷风一吹,睁开了眼。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第三章 第3章 赵老太爷在紫砂壶里加了一些茶叶,闻着茶叶的浓香啜了一口。继续和赵长宁说:“祖父叫你罚跪,不全是想惩罚你,却也是为了磨炼你的品行。你是嫡长孙,下头的弟弟妹妹都要看着你行事的,你可明白?” 长宁沉默了片刻,笑了:“孙儿明白的。” 二房太出众,她这个长房的嫡长孙也不过是挂个名头而已。虽然只是挂了名头,却也要把身份端起来的。 赵老太爷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过来,却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二弟长淮,还有长松今年刚考中的举人。虽然你们学问的火候还不够,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举,却也可以上场历练一番,就算最后不能中进士,但有这见识也是好的,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至于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还要问问伯父的意思。”赵长松接着说。 原来是要跟她谈这事的。赵长宁也喝了口热茶。 甜滋滋的姜糖茶,用红糖煎熬的,抿一下就甜到心里。她喝了口姜糖茶,嘴唇就红润了起来。 赵长松不由多看了一眼,怪道这长兄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 “这般的历练好,孙儿自然是要去的。”赵长宁说。 会试的机会难得,她自然是想历练一番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这便好,我就吩咐族学里的先生,给你们三人多加些功课。今年年关也不要歇息,好生地准备春闱。你们若是有哪个人真的能够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时候祖父必定有许多东西给你们。” 又看赵长宁跪了半天,脸色煞白。也挥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赵长宁出门的时候,赵长淮也与她擦身而过。对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稳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亦没有多看。 赵长宁皱了皱眉,那梦当真奇怪。赵长淮哪天会怜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谊?撞鬼了吧。 *** 赵长宁的母亲姓窦,山东人氏,嫁到赵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来的时候,窦氏正带着几个庶出的姐儿做针线活儿,见儿子脸色苍白的回来,吓得立刻扶他坐下。亲手给她挽了裤卷。 那白玉一样的肤色的双腿冻得发青,膝盖红肿得跟馒头一样,窦氏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儿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还叫你罚跪。” 赵长宁回了母亲这里,才放松一些,疲懒地道:“我今日没有交文章,所以被罚了。母亲,玉婵呢?” 赵玉婵是她的嫡亲妹妹。 窦氏道:“跟媛姐儿出门玩去了,你找她做什么?她玩得疯,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赵长宁听了摇头,窦氏什么都好,唯独宠溺孩子这点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该让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红针线养养性子,怎么能由她胡来。”赵长宁的膝盖还生疼着,“要不是她贪玩,拿我写文章的纸来描了花样,我怎么会交不出文章被罚跪?” 窦氏叹了口气:“婵姐儿也为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兴些的。你们是亲兄妹俩,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好说你们。” 长宁听多了这个论调,知道自己母亲性子软,只能劝她:“婵姐儿是女孩儿,始终要嫁人的。您要约束她一些。” 窦氏看着儿子秀美的脸,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进士,还怕她嫁不到个好人家么?有个进士兄长,婵姐儿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赵长宁额头微微抽动,窦氏果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对牛弹琴!考进士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窦氏还是心疼儿子那膝盖,“娘给你寻条干净的膝裤来,你忍着疼,叫嬷嬷给你些吃食,该是饿了的。” 宋嬷嬷早就端了盘枣糕等在旁边:“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里头,加了红糖,还洒了糖霜的。大少爷您吃些吧。” 赵长宁喜欢吃甜食。 这个爱好她一直比较禁止自己,因为嫡长孙爱吃甜食听起来……太不像样了。 宋嬷嬷自小带她,赵长宁在她面前就放得开,又是饿了。枣糕三两下便在嘴里塞完了,嘴巴里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嬷嬷慈祥地看着她:“您慢些吃,不够还有的。”说罢低柔了声音,“长孙可怜担待,您是为婵姐儿好,奴婢会劝太太的。” 赵长宁才叹气:“嬷嬷费心了。”知道她这妹妹心不坏,小时候还会把松子糖攒起来讨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里长房地位本来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撑不住,就更撑不住了。 其实她也没有忍心真的怎么对赵玉婵,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知道在这赵家里,嫡亲的人才是真的亲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赵长淮。 赵长宁看屋子里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气,外头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屋檐上收起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再远处是人家的炊烟。她凝神静气地看着,只有在窦氏这里她是完全放松的。 长宁正拿起一瓶药膏。旁边一个丫头却上前一步说:“这事怎劳烦大少爷,奴婢来做就成了。” 说罢半跪下来,从那白瓷青莲小碗里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抹在长宁的膝盖上,细声问:“大少爷,这样的力道疼吗?” 长宁凝视着她。 这丫头有点面生,似乎不是窦氏的贴身丫头。穿了件鹅黄对襟纱衣褙子,里头是件绣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肤色白皙无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头抬头向她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后,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头,雪白的脸蛋微红。 赵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给强撩了。 这两年经常有丫头莫名对着她脸红,借故对她献殷勤。她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年都十七岁了。 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个嫡长孙,在家里说得上几句话。想爬她的床当小妾的丫头也是有的。若是当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赶上运气好,赵长宁考上了进士,她们能生个少爷,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她们也觉得很可怜,不过有理想有追求,总比混吃等死好。 这丫头真有进取心,还是别害了她。 赵长宁拂开了她:“好了,你起来吧。” 宋嬷嬷去端了盘水晶糕回来,正好见那丫头在给赵长宁擦药膏。 第四章 第4章 宋嬷嬷看到这丫头的举动后,脸色立刻冷下来,不过没有发作,仍是笑着服侍长宁穿膝裤。 晚上赵长宁的爹赵承义回来吃法了。 屋里已经点起了豆油灯,摆好了饭。 赵承义是家中嫡出老大。他穿了件蓝色杭绸圆领长袍,也不年轻了,鬓边有些白丝。因为官场案牍所累,赵承义显得比正常年龄还要老一些。依旧还是看得出长得清俊好看的,坐下来吃过了饭,他跟赵长宁说起春闱的事。 “我听你祖父说了,你们开年就要春闱,你二叔还特意给长松请了个老师,你祖父则直接带着长淮读书。倒是我耽误了你读书。” 赵承义天资不如二弟,做官也没有成就,十多年都在熬主事。所以对赵长宁总是有些愧疚。柔和地看着孩子说:“当年我也是和你二叔一同进的考场,你二叔是二甲第六,我却不过是个同进士。如今差别越来越大了,他是四品的官老爷,我只能在工部管些文书。以后要是分了家,咱们可会越来越不如人家。所以宁哥儿,这会试一关不可放松,你若是中了进士,以后父亲也算是脸上有光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若是功名低了人家一等,好像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 赵长宁也知道进士出身的重要性,在古代进士才是做官的正经出身。若考不上进士,这官顶破天就是六品,想往上升绝无可能。而且在官场上论辈分资历,也会被人看不起。 如今长房的颓败,她自然想中进士了。 她顿了顿说:“孩儿知道这事的要紧,父亲不用担心。我今天也看着长淮了,他在祖父那里挺好的。” 赵承义闻言苦笑:“他还是对你不好吧?你们本来是亲兄弟,总该比那堂兄弟亲近的。偏偏淮儿不听我的话,还为原来的事记恨我。对你这哥哥也不亲近。被你祖父养着,竟然和我们不再往来了……算了,不提他!” 赵承义从袖中拿出一些银票,看样子都是十两、二十两的小面额,竟似一点点攒出来的。塞在一个小荷包里递给了赵长宁:“爹怕你日常的银子不够用,给你些钱私用,读书最是耗费纸笔了。要是你和你二弟、三弟他们外出拜师游山什么的,倒也有个花销。” 公中给每房的银钱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太多。赵长宁上头还有三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姐,大姐还好,二姐却因为无子被夫家嫌弃,丈夫接连娶了好几房妾室。三姐嫁的那家秀才多年举业无成,这穷酸腐不会经营生计,家里的田产、地产是挥霍了个干净,所以长房的银子还要去贴补这两个姐姐,又要供养赵长宁。其实还是很窘迫的。 赵长宁没有拒绝,的确她身上没有些银钱是很麻烦的。 她捏着这个小小的荷包,不由得想起三弟身上那件灰鼠皮的大氅。 光是那件大氅的花销,就不止这个小荷包的数了。 若是她能中进士,自然可以改变长房的窘迫。特别是她的两个姐姐,姐姐们自小疼爱她,她是不忍心看她们过得苦的。 见两父子说完了话,赵玉婵也被两个丫头寻回来了,窦氏才让下人上了菜。 赵长宁的这个嫡妹玉婵年十三,梳了垂髫分心发髻,穿了件茜红色绣海棠花压襟的褙子,梳洗好了出来。嘴巴就撅起来:“怎么都是些清淡的菜,我不爱吃的。”说罢叫自己的婢女,“春绣,我今晚只要半碗饭。” 窦氏瞪她一眼:“你还有脸提,你哥哥被你牵连跪祠堂,人得病了不舒服,便只能吃清淡些。” 赵玉婵听到这里,只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 赵长宁见她似乎不高兴的样子,她今日跪祠堂可还没说这位妹妹半句的。她轻轻放下筷子,抬头问玉婵:“你可知道错了?” 赵玉婵看到兄长面色严肃,就小声地道:“大不了日后不用你的东西就是了。我又不知道……” 赵长宁听她这话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被她一堵,冷冷地道:“你还不知道你究竟哪里错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莽撞行事。家里本来就不好,我在外头辛辛苦苦,你在家里都做的什么蠢事!” 赵玉婵被她这么厉声指责,眼眶顿时一红:“哥哥,你是男孩,本来就该做这些的……” 赵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窦氏见儿子女儿又吵上了,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赵承义却是拍下筷子:“婵姐儿,你还是嫡出,这像什么样子?你二叔家的婉姐儿跟你一样的年纪,都知道给家人绣些荷包鞋袜,你能做什么?” 赵玉婵也被父亲说气了。 自己当真不是成心的,怎么就……就来指责她呢?她都说过她错了。还有哥哥也是的,不就是一篇文章么,至于这么小气吗! 赵玉婵因为是最小的孩子,窦氏最宠爱,平日里很少被人指责,今天被这么一说。泪水就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这个样子不好,你们不要我就好了,去把婉姐儿拉回来当你们的闺女妹妹吧!”说罢抬起袖子擦眼泪,就这么冲了出去。 赵长宁对自己这位妹妹的脾气是彻底服了,她这膝盖上的伤还疼,只能叫身边的丫头:“去把七小姐寻回来!” 免得她到处乱跑又出了什么事,毕竟是亲妹妹。 因为玉婵的不懂事,这饭吃得也不痛快。赵承义一向不管女孩子教养的事,这是内宅女眷应该管的。他觉得窦氏教养得玉婵没有规矩,一时对窦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窦氏恭顺地给丈夫、儿子添了茶水,才说起一件好事:“大姐儿叫人送了亲手做的冬衣回来,你们父子俩一人一件。她还估摸着长宁要春闱了,给他做了件护膝。叮嘱长宁要好生考试。”这话是告诉丈夫,自己还是养过很出众的女儿的。 赵承义的脸色终于松了些:“大姐儿是个懂事的。三姐儿那边怎样了,许清怀那物无能,别亏待了姐儿? ” 许清怀就是赵长宁的三姐夫,败光了祖产后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吃饭,越吃越穷。 窦氏就答:“大姐儿出的主意,让三姐儿捏着她手里那四百亩田产不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也不能让亲家母拿去。那四百亩田产今年收成好,过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说是二姐儿那里不太好,二姑爷总是想着纳妾,不把她放在眼里。” 赵承义就叹气,二女儿生不出儿子,被夫家看不起是正常的。 “二姐儿在家里当闺女的时候,咱们都是娇宠着,现在可吃了苦头了。”赵承义道,“却也怪我,要我是二弟那样的官,家业又兴旺,保不齐徐永昌那东西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也不敢不看着我们二姐儿了。现在咱们这个样子,他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赵长宁听他这话不好,安慰父亲:“您可别提这话,没有你哪来的我和几个姐姐。” 赵承义就欣慰地道:“你是个懂事的,只能盼着你哪天能高中当官,好给你的几个姐姐撑腰了。” 第五章 第5章 说了会儿话,赵长宁就觉得又困又累,有点撑不住了,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上学。窦氏见赵长宁一脸倦色,心疼道:“我儿,你今天便先睡下吧。娘记得妹妹的事,明日早些叫你就是了。” 赵长宁今天真是累了,便没有推辞。由贴身的顾嬷嬷服侍着去了东厢房歇息。 赵承义也歇在了窦氏这里。 找赵玉婵的人倒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还跑得不远,仍然抽泣地哭着,不要别人碰她:“你们找婉姐儿当闺女吧,别要我了!” 窦氏气得很:“你和你哥哥顶什么嘴,他每日这么辛苦,你又懂得么?” 赵玉婵委屈地道:“哥哥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读书吗。再者媛姐儿的哥哥就从来不说她半句,哥哥凭什么说我。” 窦氏也觉得女儿哭得可怜,叫女儿坐下来,给她洗了把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气你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就乖巧一点,莫要惹他生气。娘什么都依你的。” 赵玉婵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才好,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我要两枚金蝉子。媛姐儿有一盒的金蝉子呢!” “金蝉子……”窦氏有些犹豫,“你哥哥明年春闱,怕是要好花一笔银子的。” “媛姐儿有一盒的。”赵玉婵不高兴了,“我跟媛姐儿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我要个金蝉子都没有么?” 窦氏也没办法,她还要补贴二女儿、三女儿,长宁这里花销不小,但都是要花钱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个,大小都是赵家的女儿,每个月就是月例都要给出去几百两银子。但她对女儿有求必应,只能点头,“好好,金蝉子。娘给你打一对就是了。”搂了女儿一会儿,□□绣夏绣两个带她下去睡觉,“轻着点,莫吵着大少爷。” 两个丫头带着赵玉婵下去了,窦氏才坐下来歇一口气:“姐儿不省心,竟然对长宁说那等诛心的话。宁哥儿为了咱们……”窦氏说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宋嬷嬷安抚她:“等咱们哥儿中了进士,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中进士谈何容易,大老爷是考了三次才得了个同进士回来。宁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这么算计着过日子,可惜老爷那清水衙门没油水,靠那点薪酬过日子怎么能不紧巴巴的。”窦氏叹气。“对了,你方才说你看到小丫头怎么了?” 宋嬷嬷凑过来对窦氏耳语,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太,此事决不能轻饶,否则以后丫头们都有学有样地勾引少爷,咱们长房不就是乱套了么?她们要是怀着当姨娘的心思,迟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罢了,如今宁哥儿都要考会试了,更由不得这帮浪蹄子兴风作浪!扰乱了大少爷考试的心思。” 窦氏没有主心骨,却也不是傻,听到这里果然气愤,“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堆枕上,沉下脸道:“去把香芝给我拉上来。” 还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刚才给赵长宁抹药膏的那个,被几个丫头给拉了上来。 她跪在窦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茫然地请了安说:“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窦氏示意了身边的宋嬷嬷一眼,宋嬷嬷冷着一张脸,走上去就扬手给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扑到地上,白嫩的脸立刻高高肿起来,嘴里腥甜,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宋嬷嬷扯起她,就又给了一巴掌:“小贱蹄子,你多臊的一张脸!敢来勾-引大少爷了!” 香芝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浑身发抖,话都说不清楚:“太太……我没有,没有勾-引……” 宋嬷嬷又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儿露出来:“你这臊货!穿这东西不是勾-引大少爷是什么,好不要脸的蹄子!”又是几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香芝不过是个弱女子,头发散了,哭得泣不成声,早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窦氏看着香芝被打,却也没同情,敢败坏她的儿就别怪她不客气,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给我叫过来,好生看看,勾-引少爷是个什么下场。” 她院子里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 香芝发髻凌乱,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几个婆子打得脸都废了。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奴婢……没有,只是看到少爷擦药,想着……想着别让少爷动手……” 宋嬷嬷冷笑道:“屋里头的大丫头、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个伺候茶房的贱婢来动手?你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揪着她的头发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只剩半条命。 见打得差不多了,窦氏才一扫众位丫头,开口说话:“这屋里头的,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好好掂量着。谁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将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乱坟堆里叫野狗啃尸,都给我听到了吗?” 众丫头见平日和善的太太说话这般冷酷,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到说话,才忙跪地应是。窦氏觉得震慑作用也达到了,才准他们回去睡觉。香芝也没被打死,只是一副门板给抬出了赵家。 赵长宁睡得一向浅,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守着她睡觉的老嬷嬷就立刻点着了烛火。“哥儿,您睡吧,太太这是收拾下人呢。” 赵长宁知道是那丫头被打了,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习惯了,但其实是没有的。她靠在老嬷嬷的膝头,轻轻地闭上眼睛:“嬷嬷,其实我刚才……是有意放她一马的。” “哥儿宅心仁厚。”老嬷嬷抚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玉秀美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怜惜,“哥儿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罚跪,长淮见我站不起来,却拉都不拉我一把。”赵长宁闭着眼静静地说,“玉婵又这般不懂事,叫娘给宠坏了。我觉得有点累,她只当我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该承担责任的……” 这番话说得老嬷嬷心里一酸,“当年太太连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把您当成男孩养,否则在这赵家,没有个男孩,太太和几个姐儿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为没给二姑爷生个儿子,现在在姑爷家头都抬不起来。” “我知道。”赵长宁轻轻地说。 窦氏为什么把她当男孩养这事,她还是清楚的。 当年窦氏家族式微,接连生了几个女儿,在家中抬不起头。尚还在世的赵老太太对窦氏脸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处境。 那是窦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生下赵长宁那段时间,赵老太太又得了急病卧床几年不好,这样一来窦氏竟然得以隐瞒,成功地将长宁养大了,稳住了自己的地位。赵长宁长得像其父,清丽秀致一点不女气,竟也辨不出来。 “当年您刚生下来,因为是头孙,老太太还欢喜得很呢。”顾老嬷嬷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是最宠你的,给你打好大的金项圈,几个姐儿看着都羡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则不知道有多疼爱您的。” 顾嬷嬷时常说起这位赵老太太的事,赵长宁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有这么个人,头先很宠爱她,不过是不在了而已。 “嬷嬷,我这次考乡试挂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赵长宁笑了笑说,“三弟考了个经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却故意落在后面。我虽然是嫡长孙,祖父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但这家里三弟是二叔的儿子,二弟是祖父亲手养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太出风头……” “长孙聪明通透,但等到考进士的时候,就不必遮掩了。”顾老嬷嬷凝视着她说,“老小的还希望看着长孙骑马游街,身带绒花。荣归赵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给咱们长房也添添光。” 赵长宁才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丫头的哭声还是隐约听得到。赵长宁用了七年才学会怎么在这里好好生存,伪装忍耐,寒窗苦读。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现在想想还要感谢自己的前世,当然最要感谢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紧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读书,还不知道长房日后会怎么样。她要是不当这嫡长孙,也许就跟其他几个姐姐一样嫁人了,对丈夫要言听计从,给丈夫纳妾养孩子,丈夫没出息,就连娘家都会受到连累。 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冷。幸好,她是嫡长孙,她还可以读书。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第六章 第6章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鸡叫刚过,赵长宁就起床了。 昨天受了寒,今天起来就有点头重脚轻,她穿了件厚些的长袄,顾老嬷嬷非要她围一个兔毛卧儿,赵长宁觉得太女气了,但老人家只管暖不暖和,不管女气不女气,照样给她缠在了脖子上。 在这种问题上,顾老嬷嬷是不会让步的。 赵长宁只能低下头叫嬷嬷给她缠在脖上,然后去了窦氏那里吃早膳。 赶着去衙门的赵承义已经出门了,这年代当官也不容易。 赵长宁吃了碗羊汤面,放了两粒青蒜,一叠切得细细的,用香油和细盐拌的瓜丝。这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她吃完后赵长宁才对窦氏说:“母亲再睡会儿吧。儿子就先走了。” 窦氏把提篮给了旁边的书童,殷切地送儿子出门:“晚上娘给你炖只鸽子,记得早些回来。” 赵长宁点头应了母亲,带着书童四安出了门。 她走到门口,却看到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站在门外,看到她出来,怯生生地喊了声长兄。 她身后跟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屈身喊大少爷。 赵长宁问她:“茵姐儿,你这么早来请安?”这是她的庶妹玉茵,生母是个丫头,生下她就死了。她在窦氏这里养大的,因为是庶出,父亲也不重视,可怜兮兮的没人照看。 小萝莉只到她的腰高,被揉了一下头发,脸蛋立刻泛红,扭着衣袖不敢说话。 赵长宁走出几步,只听到后面响起小孩的脚步声,茵姐儿迈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哥哥!” 赵长宁回头看她,她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茵姐儿要做什么?” 茵姐儿却立刻缩回手,小声地说:“我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在窦氏这里,窦氏对庶女也没多大的耐心照顾,赵玉婵又常和她们这些庶女过不起。只有赵长宁会对她和善的微笑,她长这么大,没有人照顾她,稍微遇到个对她好的,便巴巴的如小狗一般跟上去。 “哥哥要去书房了。”赵长宁又半蹲下身,见她想抱抱自己又不敢,摸了摸她的头,“过两天再来看你,好吗?” 茵姐儿小小年纪,竟就长得精致极了,眼瞳大而幽幽,如瓷娃娃一样雪白。 她才笑了说:“好,我等哥哥过来。”她说完在衣袖里掏啊掏,拿出个蓝底绣粉樱的香囊给赵长宁,“是腊梅香的香囊。” 长宁见她看着自己,只得把香囊挂腰上,轻声叮嘱她:“茵姐儿,在人前的时候要叫我长兄,姐儿记住了吗?” 她不是嫡出,如果让别人听到茵姐儿叫她哥哥,她会有麻烦的。 “茵姐儿听话的。”茵姐儿点了点头,直到看到赵长宁高挑的身影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 她心里开始期盼起来,哥哥说过几日回来看她。虽然哥哥总是记不住,她只能每天早点来请安,希望能碰到他。 赵长宁心里想着族学的事,自然没把这个小豆丁记在心上。 她先去了正房给赵老太爷请安,却见赵老太爷屋里已经点了蜡烛,赵长淮、赵长松二人立在旁侧。对面有个做老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还有个穿蓝绸右衽长袍,腰间挂了块美玉,鬓若刀裁,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这两个人赵长宁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杜世侄愿意来咱们族学一起进学,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赵老太爷笑得非常慈祥,“我家子弟顽劣没学问,可没得让杜世侄见笑了。说来,杜世侄如何认得我这孙儿长淮的?” 那青年就一拱手道:“老太爷这话实在是谦虚了,你家族学光是今年,便一并出了三个举人,我父亲对你们族学大为赞赏,叮嘱我过来好生读书,明年同大家一起下场。我认得子为,还是上次在举场见了之后便一见如故了。” 子为就是赵长淮的字。 青年这么一说,赵老太爷纵然谦虚也笑了起来。赵家的族学这次出了三位举人,其中两个名次都相当不错,他心里是得意得很的。他又问这位姓杜的青年:“……杜大人近日可好?我听说他叫皇上钦点了,做太子殿下的老师,这可要恭喜令尊了。” 赵老太爷说的这里,赵长宁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屋里这位的身份其实有点吓人,他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杜大人的儿子,礼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大员,而且杜大人最近刚被钦点做了太子的老师。 太子老师这个职位比较特殊了,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下一任阁老接班人。 难怪赵老太爷这么一大早爬起来,平日他可起不了这么早。这青年身份极高,他不出面几个小辈怕还接不住。 赵长宁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反而是一皱眉,她不想现在进去给赵老太爷请安。但看到天色快亮了,也没有办法,让书童在外头等她,小厮通传后径直走了进去。 “孙儿给祖父请安。”赵长宁跪下行了礼,昨夜跪的膝盖还疼,一碰到地脸色就稍微变了变。 “长宁起来吧。”赵老太爷心情好,含笑让他起身,然后指了指他跟那青年说,“这就是我那长孙长宁,与他们两个一齐中的举,是我家的嫡长孙儿。” 赵长宁便与这位青年伸出来的手一握,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赵长宁。” 这位青年的声音倒是干净,带一点笑意:“杜少陵。”但是还没等他握住赵长宁的手,赵长宁就已经收回了手。 杜少陵有些错愕,才抬头看他,只见这赵长宁长得清瘦,脖上竟然缠了兔儿卧,衬得一张脸玉雕雪砌,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几乎不和人接触,就立刻移走了视线。 那兔儿卧最奇怪,他嘴唇微抿的样子应该很冷淡的。但这兔儿卧毛茸茸的,却显得有些可怜荏苒。 赵长宁却觉得刚才那下有点牵扯到了膝盖的疼,脸色一直不太好看。那边这位杜少陵已经和赵长松、赵长淮二人称兄道弟起来。赵老太爷对这位杜少陵非常看重,还叫族学里的古先生过来特地叮嘱了一番,要好生重视杜少陵。 又叮嘱了赵长宁:“……你是哥哥,好生看着他们一些。” 赵长宁应是辞别了赵老太爷,一行人朝族学所在地走去。赵长宁因腿伤犯了走在最后面,他们却走得快,一转眼就走到了前面。 族学在赵家的西北角,沿着高高的墙是三间的竹舍,靠着一片梅林,这个季节正是香影横斜,寒梅初绽的时候。又是刚下过大雪,大家都揣着手在外面赏雪看梅。原来几人到得早,竟然已经在赏梅了。 长宁看到赵长松被众人簇拥着,腰间戴的玉佩便价值不菲,赵长松淡淡笑着道:“我说这真正的美人,就该如寒梅,凌寒不惧冷冷清清,又不喜与人接触,却生了身冰肌玉骨,叫你心里痒痒却觉得碰了她是亵渎了她。” 旁边二房家的表亲徐明就说:“三哥竟然不喜欢枝头的桃花杏花,那多软和柔媚!这寒梅一般的,冻也要冻死人了。”他是托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赵长松的母亲徐氏,才进得这族学里读书,平日一贯奉承着赵长松。 “六弟当真是个俗人,那等俗气的姑娘容易得,这等却是难得的。”赵长松笑着摇头,“粗人!等哪天哥哥得了个,好生给你们看看。” 赵长宁见他们这般不学无术,心道一声纨绔弟子,在这里论起女人来了。外面冷都冷死了,去里面说不好了?随后她才走入了族学之中。 杜少陵也听到了这番话,跟旁边的赵长淮说:“你三弟竟然在家里也敢这么说话。” “他是二叔的儿子,在家里受宠,没有人会说他的。”赵长淮只是淡淡地看了赵长松一眼,“管他做什么,外头太冷了,进来取暖吧。” 杜少陵笑了笑:“梅花开得这么好,你这混蛋却不解风情,跟你长兄差不多,你们俩不愧是亲生的……” 赵长淮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个。他觉得赵长宁懦弱无能,根本不配跟他争,偏还中了举人。 杜少陵却没有注意到,笑着往前走:“不过你三弟说的美人,眼下就有一个呢。我看你那兄长赵长宁就是冰肌玉骨,又冷清得生人勿近……岂不是和他形容的美人一模一样吗?还有什么找的,直接把那个捉住就是了。” 第七章 第7章 赵长淮嘴角微微一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口一说罢了。”杜少陵亦说着走进了族学。 族学里大家都已经落座得差不多了。赵长宁也落座了,才看到一个留了山羊胡子的先生走进来。 这位先生姓古,人如其名的一个老古板,是主管族学的先生。一开始跟他接触的人多半不喜欢他,行事太过死板了,又时常板着一张死人脸。但是学问渊博,学生也服他管,所以才让他来主管族学。 赵家族学里不仅有本家的子弟,还有些沾边的表亲堂亲的子弟。当然,先生真正教学的只有马上要入场的学生。在他们考中举人前呢,古先生开办的是举人冲刺班,现在就临时改成了进士冲刺班。 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紧张,把要考进士的四个放到前面来教,调到第一排。 赵长宁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几本《状元通鉴》,选取的都是最近两年的进士文章。她看着吐沫飞溅,胡子颤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给大家讲,以分析高考满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讲大意,讲文章结构。这一瞬间,赵长宁竟然觉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阶段的语文老师差不多,徒然生了几分亲切。 但是古先生可没有这么亲切,发现赵长宁听得不太认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这是示意她别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赵长宁立刻收敛精神仔细听,她读书的时候专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学的时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这个底子,学起八股文来竟然也游刃有余,七年的时间不能磨炼了她的性格,而且让她能迅速找准文章的精髓。 会试内容虽然都是四书五经,但国家选拨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当然是治国。关于治国的案例,没有人比赵长宁懂得很多,这个她很有信心,她当年的论文就是《论行政关系与国家兴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个政权。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储备量非常丰富。 不过是平时她都不会突出地表现而已。她为人谨慎,家中环境又复杂,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古先生虽然严厉,却懂得因材施教这个道理,对于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讲法,不同的教法。 对于赵长宁,赵长淮,打没有作用,不如用眼神来震慑。而赵长松一走神,则绝对会被打,所以大家课上都是很认真的。其他人都是给他们陪练用的背景,不提也罢。 今天新入的学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关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学问怎么样。一问竟然是对答如流,便啧啧称奇地道:“学问不错,可以和子为一比了。”赵长宁听到后对杜少陵为之侧目。 因为对于古先生来说,夸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就是经魁赵长淮才被他夸奖过“学问火候够了,可以入场了。”就这句话,喜得赵老太爷送了五十两银子的束修给古先生,然后把赵长淮送下场,果然就得了经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处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对于长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视同仁。 但是别的先生就不一样了。 族学里有两个先生,古先生讲的是经义,另一个蒋先生讲的是四书。这个先生为人圆滑,因是二叔请来的,授课的对象只有一个——赵长松。 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带了个讲四书的先生过来,姓周,听说手底下出过很多进士的,大概就是个金牌讲师吧。 赵长宁听到的时候差点喷出一口茶。这位仁兄当真是牛人,上学院竟然自带老师。 古先生只讲上午的场,下午交给这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讲起来岂不是要打架了? 果然下午开讲的时候出了问题,周先生在一旁看蒋先生授课,见蒋先生基本只对赵长松讲,别人提的问题基本不答。赵长宁其实都习惯了这位蒋先生的风格,他不过惯是个势利眼的而已。 而周先生喝了口茶,开始讲自己的。 他对于一开始那个古先生倒还比较欣赏,对这个蒋先生全无好感,什么东西,这副样子还敢来误人子弟。他专门跟蒋先生对着干,除了赵长松的问题,别人的他都会回答。 然后周先生提了个问题,《中庸》中的一句话“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两位老师的讲解出了点问题,蒋先生说‘其位’应当指的是其位置身份,周先生说这个解释狭隘了,应当所指的是环境。 蒋先生年纪大,觉得自己资历足,周先生则是个金牌讲师,觉得自己身份摆在那儿。读书人的脾气直,讲着讲着竟然当堂辩论起来,面红耳赤的,言辞激烈,连学生都不管了。 第一天授课的时候还好,就是吵吵内容。第二天更过分了,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周先生说蒋先生是:“你这小人势利,别带坏了我家的公子。” 而蒋先生则跳起来骂周先生:“你是哪个地里来的葱?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还多,你哪门子的底气说我?” 蒋先生人品不怎么样,但是骂人竟然有两把刷子。周先生也毫不相让,一时间学堂里的学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赵长宁有点头疼,但这两个她怎么管得住。两位老师背后可都是祖宗,没见赵长松和杜少陵都在旁边冷笑着看对方呢。 赵长松在家里受惯了宠爱,他虽然看起来纨绔,但能中举的他又不是蠢货。这位蒋先生本来就是只教他的,别人怎么学管他什么事,至于这杜少陵,他才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犯到他头上他就不会客气了。 杜少陵本来想劝的,看到赵长松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他也不动了。他看着两位先生吵架,脸上还带着笑容。跟赵长松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刚才的狗屁情谊烟消云散。这赵长松就是个霸王,仗着自己爹在赵家一枝独秀,怕没把别人放在眼里的。 这老师也跟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也看不惯,什么东西! 赵长淮对于吵架不感兴趣,他跟赵长松的关系一般,所以问杜少陵:“你真的不管?” 杜少陵就低声跟他说:“我在家里读书只有一个人,闷都要闷死了,你们这里这么热闹,吵吵多好啊。” 赵长淮听了就笑骂他:“你果真是闲散无聊!” 但是赵长宁看了会儿,却觉得不可不管,她是嫡长孙,保不齐最后要怪到她的头上来,于是把自己的书童四安叫过来,让他悄悄地去请古先生。 第八章 第8章 古先生才睡了午觉,忙披了袄子,颤巍巍地跑过来。 他把这两个人拉开,都是同行,也不好拿出对付学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劝了几句为人师表的话,然后给两人错开上课。单日就是蒋先生,双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对古先生还是服气的,本来就是他挑的错,于是说:“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个不是。” 但是蒋先生并不这么想,他不肯相让。“你赔什么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叮嘱他,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赵玉婵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飞快地离开了,赵长宁拉都没能拉住她。 长宁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枚兰色荷包袋子,里头还装了块玉佩。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佩。这香囊上还用小篆绣了个陵字。赵长宁看到这荷包心里就一紧,玉婵这究竟想干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她难不成想用这物来勾搭一个外男不成? 赵长宁正想把这物收起来,回去找赵玉婵算账。没想到身后就传来了脚步的声音:“咦,长宁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长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陌生而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离她很近,这香料贵而难得,闻到便觉得雅致。然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背后那人笑道:“长宁兄竟然还用这等女气之物啊?” 长宁一见正是杜少陵,这家伙吃的用的都和赵长松一般,价值不菲,她平日跟他并不亲近,甚至没单独说过话,杜少陵总是被一群人围着讨好。 她心想这如何能让他看到,眉头微皱,立刻就要抢过来。“做什么,还给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个头,一手挡住他,还未见过他这般生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然后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么让赵长宁这么想夺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赵长宁见他已经看到了,也不想再抢了,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还给我吧。”她还在想着给如何跟杜少陵解释,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这回事。 没想到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闪动,又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的香囊?” 这如何能承认是他的。赵长宁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捡来的。” 但杜少陵却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这前院少有人烟,他竟然靠她极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迟疑了很久才道:“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长得好看家世好,喜欢他的人很多。难道这个人竟然也对他…… 长宁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误会了,这当真是我见有人遗落在了路上,捡起来看看而已。大概你哪个爱慕你的女子丢的吧。” 杜少陵还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着这张秀美冷漠的脸,就说,“既然是长宁兄捡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里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赵长宁的手心,然后就这么走了。 赵长宁:…… 这货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吧? 第九章 第9章 长宁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西园。 她的大丫头香椽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来:“爷,怎么的了?可是在外头受了凉?” 赵长宁摆摆手,叫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下去,又冷静了一会儿。只是这整件事情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玄幻。她问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里了?” 香椽道:“方才见着是出去了,好一会儿没回来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赵长宁又喝了好几杯热茶,才把这股寒气给压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过来。” 香椽去书房给她寻了书过来,长宁则摊开了纸笔,继续默写朱子集注。 明朝科举考试考八股,这种考试比较泯灭学生的创造力,不过倒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标准,规范。只要写通了句式严苛的八股文,其实写别的诗词都是手到擒来的。 八股文的好处其实可见一个故事,清朝已经衰亡后,陈独秀在北大遇到蒋梦麟,两个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陈独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蒋梦麟考的是‘策论秀才’,含金量远不如八股秀才。蒋梦麟知道后肃然起敬,连连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辈老先生,的确你这个八股秀才比我这个策论秀才值钱。” 幸好长宁是学法律的,严苛的法律条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学八股还不吃力。想到这个以前听过的小故事,长宁怔而一笑,现在她不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举人了。谁能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在屋内默写,长房的几个庶女便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去扰了她。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们已经等了许久,就让她们先进来坐着,这才发现两个姨娘也跟着过来请安了。两个姨娘穿着素净花样的夹袄,戴着对银丁香,也不怎么年轻貌美了。给她请安喊了声‘大少爷’之后,便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长房现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儿,母亲已经死了。大的两个庶女,一个是香姨娘所出,一个是秀姨娘所出。其实这两个姨娘长宁也没分开过,只知道都是从窦氏身边的丫头提起来的,出身并不好。 由于姨娘原来都是窦氏的丫头,家里环境就异常的和谐,什么主母姨娘乱斗的戏码长宁是没有机会看到了。赵长宁一开始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窦氏和和气气地跟两个姨娘说话,拉着她们一起做针线,还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问过窦氏:“您和几个姨娘都这么要好?” 窦氏连带宋嬷嬷都笑了,窦氏就说:“一家人哪里有仇的,她们都给你父亲生儿育女的,为咱们家绵延后代,不过是姨娘而已。我为难她们做什么?” 宋嬷嬷继续说:“哥儿哪里来的想法,怪里怪气的。哪家的姨娘不是这般的?” 赵长宁那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观念上就有的不同。不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个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会被主母发卖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里摆着,姨娘永远别想越过去。 “你们坐吧,不用站着。”赵长宁指了指圆凳。 两个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爷您看书便是,不必理我们两个。” 赵长宁见说不动,也不管她们了,姨娘是靠母亲窦氏生活的,而窦氏是靠她的。对于两个姨娘来说,赵长宁是上级,她们还盼着她中进士,庶出的姐儿也能跟着她沾沾福气,谈婚论嫁的时候能嫁得好一些呢。 不一会儿赵承义才和窦氏一起回来了,屋内点起了炉子,姨娘和庶女们请了安,才缓缓退下。 赵承义歇了口气,跟儿子感叹道:“那杜大人当真是个人才,听说他当年写过一首诗得了圣上青眼,殿试的时候点了探花,十年功夫便官至礼部侍郎了。当真风光,我们家比不得。他这三公子的学问也不差,竟然和长淮差不多的。” 赵长宁听他提起赵长淮,沉默了一下,倒是心里有桩事想问许久了:“父亲,当年长淮究竟是怎么被祖父抱去养的,便是他姨娘死了,也该养在您这里吧?”这亲弟弟跟他就如仇敌一般了。 赵承义不太想提的样子,脸色微冷,窦氏则咳嗽一声,说去看看玉婵,便走出去了。 赵承义才说:“当年他生母去后,你母亲养他不尽心,养到五岁那年他发了高烧。这孩子在屋里坐着热炕,也没人知道他发烧了。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高烧得差点昏死过去。你祖父那时候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把我和你母亲都责罚了一通,这毕竟是个男孩……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后来,你祖父就把长淮抱过去养了,因此他才一直恨你。” 赵承义看了长宁一眼:“那时候你母亲带你去了你舅舅家,正好顾不上他。” 赵长宁竟然不知道是这样的。 赵长淮平常对他一脸冷漠,一旦他陷入困境便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没火上浇油,其实赵长宁都是谢谢他的。 说起他小时候,倒也挺可怜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赵承义今晚去了香姨娘那处休息。赵长宁听着炉火噼啪的声音,却还记得那个荷包。 她问外头的嬷嬷:“七小姐回来没有?” 外头嬷嬷隔着厚棉帘子答道:“方才回来,许是累了,已经在屋里歇下了。大少爷可要奴婢把七小姐叫起来?” 说她怕她也听不进去的,这妹妹性子倔强。又听到是睡下了,赵长宁干脆没让婆子叫她进来。她放下茶杯对刚进门的窦氏说:“娘,我一事要叮嘱你。这些天你记得把玉婵拘在家里,不许她乱跑。叫两个针线好的婆子教她给我绣套被面出来,绣得不好不许出门。” 窦氏不知道儿子这是何意,但赵长宁的话她是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然后说:“儿,她又惹你生气了?” 赵长宁微一叹气:“便不惹我生气,也不许她这样乱跑了。”她又接着对嬷嬷说,“再把她身边的春绣、夏绣给我叫进来。” 春绣、夏绣两个很快进来了,这两丫头是自小服侍赵玉婵的,跟着这主学了不少脾气。进来见赵长宁也没有多恭敬,赵长宁问了她们两句赵玉婵今日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之类的话,她们竟然答得不情不愿的。 长宁的脸色漠然,其实她心里已经生气了。这妹妹不懂事,何尝不是有这两个丫头坏事的缘故。她慢慢喝了口茶,屋内的气氛一时不太好,春绣夏绣更是不明所以,赵长宁放下手,然后一个杯子就啪地砸到了她们面前,砸得粉碎! 两个丫头连旁边的窦氏、宋嬷嬷都吓到了。 长宁抬头的时候,秀美的脸竟然有两分凌厉:“都给我跪下!” 两个丫头仍然倔着脸,春绣说:“大少爷有话好好说便是,奴婢两个是小姐的丫头,还不知道大少爷要做什么呢。” 赵长宁冷笑:“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是玉婵的丫头,我就问不得你们话了?” 窦氏听到面色徒然一变。 夏绣也不敢违逆,只是道:“大少爷哪里话,您问,奴婢答就是了,何故这般凶横。”她们只当跟着主子横行霸道,有学有样了。 长宁平日性子都很和顺的,不会刻意为难这些做奴婢的,本来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了。结果这两个是不是看她性子好,还想来反她了?她这个样子是不行的,管不住下人,她以后还能管什么? 赵长宁冷笑一声说:“你们可知道,按大明律,你们和主子顶嘴是可判绞的?” 春绣夏绣两个面面相觑,却是怕了几分。 赵长宁再问问题的时候,一个个便答得恭敬了许多。 长宁一时也没有发作。等她们答完了,赵长宁却不再看她们。伸手一招,叫外面的婆子进来:“把她们两个带出去,每人给我打二十杖,叫玉婵房里的丫头过来看着她们挨打,好生学一学规矩。” 打二十杖下去,命都要去半条了。再躺着修养半年,主子那里也别想去服侍了。肯定要赶去厨房灶头,或者去做洗衣之类的粗活。春绣夏绣这才有些惊慌,直到被婆子压在地上,才连忙张口喊小姐,想到赵玉婵听不到,又连忙喊太太饶命。 但是她们抬头的时候,却看到窦氏看她们的目光也冰冷至极。 窦氏一句话没说,不仅没说,她还气得发抖,想打死这两个敢顶撞她儿子的! 嫡长孙!外头不重视,难道长房里的人还能不放在眼里?窦氏立刻站了起来,指挥两个婆子:“给我拉下去打!” 杖责的声音和惨叫声不停地响起,窦氏回去安慰儿子:“孩儿别气,娘好生整顿屋里……你本来就是赵家的嫡长孙,该有嫡长孙应有的样子。” 赵长宁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您要是不好生管着玉婵那边,她迟早要闯祸的!我今天把这两个祸精先料理了,您好好教导婵姐儿,否则哪天她要是闯出了弥天大祸,也没有人帮得了她。” 窦氏见长宁真的动了气,就道:“娘知道管教她的,你今天累了,快回去歇息吧。” 赵长宁点了点头,面色冷静。只是她的手还是微微地一抖,这是她第一次严厉地惩罚下人。 她不是没有看到过打人的。 小的时候她就被约束,要有嫡长孙的样子,不得跟下人太亲密玩耍。她记得十一岁的时候,身边有个叫莲藕的小丫头,长了圆圆的脸蛋,最喜欢跟她玩,给她折纸鹤,折叶子。有次祖父看到了,当时笑吟吟的没说什么,却回头就告诉她父亲,她这样玩闹没有个嫡长孙的样子,像那些破落人家的纨绔子弟。 父亲回来就把那小丫头拖出去打了。大冷的冬天,她长跪在父亲门前,求他饶了那个小丫头,但跪了一天父亲都没有松口,她看到那丫头被打得半死拖了出去,血迹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粗糙的雪痕,很快又被扫去了。那年她大病一场,从此就越来越懂得掩藏了。因为这个世界不要她多情,不要她天真烂漫。 这个世界只要她站得笔直,不能虚弱,也不能天真。 第十章 第10章 第二日赵玉婵知道了自己的丫头被发落,自然是不依的,跑到窦氏那里说。“她们两个自小伺候我,哥哥怎么能说发落就发落了?也不同我商量,哥哥这就是没把我当回事。” 窦氏道:“她们出言不逊顶撞你哥哥,你哥哥气不过才罚的。你别说这话惹你哥哥伤心,他做的事都是为你好的。娘找了针线最好的媳妇教你针线,免得你以后进了夫家,连个贴身小衣都不会做。你就好好的给我呆在闺房里,不许出去。” 赵玉婵自然不干,她还约了二房的媛姐儿去折梅花枝子的。窦氏虽然疼女儿,但想起长宁的话,狠了狠心把女儿关进绣房里,叫两个嬷嬷在门外守着她。 玉婵只能在屋里一边哭,一边学针线女红。可能是哭太消耗体力了,中午还多吃了两碗饭。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他心情不好,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那株苍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风,肩头有点让雪水打湿了,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脸神色淡漠,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原来这个就是七叔,赵长宁的确是没有见过几次的,不过她听父亲说过此人的来历。 这人名周承礼,他父亲跟赵老太爷是同僚,当年被贬官至云南,却不幸身亡在路途中。赵老太爷眷念同窗情谊,便收养了他的独子,并和赵家上一辈一同从’承‘字辈,仍让他保留原姓,以让他时时念着亡父。 周承礼也念着赵家的恩德,与赵家亲如一家人。他年二十五,任职在通州,相当的前途光明。平日很少回家。 “见过七叔。”赵长宁对此人不熟悉,只是略一拱手。 周承礼似乎是看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缓缓地说:“大庭广众,你们二人勾肩搭背像什么样子。” 赵长宁眉头微皱,这话说得真奇怪。她和赵长旭是堂兄弟,这有什么的? 但是长辈训话,也只能应是了:“七叔提醒的是。” 周承礼似乎也还没有打算离开,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压迫感也非常强。两人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又有个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对周承礼拱手道:“竟然是七叔回来了,祖父有请七叔进去。” 赵长宁听到这个声音皱了皱眉,周承礼一看竟然是赵长淮出来了,居然不再说什么,然后朝赵老太爷的书房走去了。 赵长淮跟赵长宁关系不好,但跟赵长旭的关系却还可以。赵长旭极力请他去喝酒,赵长宁本来以为他不会去,没想到赵长淮却道:“正好,我也无事,许久未和你见过了,喝一杯吧。” 赵长宁沉默了一下:“……你们二人真的去喝酒?” 赵长淮却是淡淡道:“只是喝几杯酒暖身,祖父也不会责怪的。” “那还是别叫他去了。”赵长旭跟赵长淮喝酒,便不想让长宁跟着了,男人嘛,喝了酒聊的话题总是不太和谐,这些话似乎和长兄离得太远,他是不愿意长宁听到的。 “我看长兄倒不如一起去。”赵长淮却道,“男子滴酒不沾,却也不成样子,到时候官场应付,长兄如何做得来?” 赵长宁思考片刻决定去……看看。的确喝酒还真是是个问题,她总得练练的。她是七年没有喝过酒了。三人便到赵长旭的院子里摆了酒喝,因为赵长宁在,赵长旭还是很克制的,只每人倒了三、四杯,就不准赵长宁再喝了。怕他没喝过酒会一时受不住,长宁自己倒没什么反应。 赵长淮却喝了许多,看到对面赵长旭低声和长宁说话。这两人有时候好得跟断背似的。他有些无言,又多喝了几杯。 等到要走的时候,赵长淮却表示要和她同路,笑着表示:“……免得长兄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赵长宁沉默,这货难道按捺不住,想在路上把她掐死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那我与长淮先告辞了。” 一路上二人走着都没有说话,赵长淮却突然说:“长兄,七叔这个人不简单。” ……他想说什么? 赵长宁也没有理他这茬,赵长淮却继续:“不过家里没有人知道。” 赵长宁见前面到了正堂,就说:“毕竟人都很复杂。二弟告辞,愚兄就此别过了。” 但等她回到西园自己的东厢房里,回头一看,发现赵长淮竟然跟了上来。香椽、香榧两个丫头进来,看到赵长淮吓了一跳。二少爷这是……来掐架的么? 赵长宁只微微一笑:“你们愣着,还不快给二少爷上茶。” 等茶上来了,赵长淮好像很渴的样子,然后喝了很多杯。 赵长宁跟他玩冷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终于她熬不下去了,走到赵长淮面前坐下,问道:“二弟可还有事,要是没事的话,就先回吧?” “你这儿的茶好喝。”赵长淮说得还一本正经的。 赵长宁额头一抽,这货不会是酒劲上来了,喝醉了吧?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不对,他刚才也不正常。 想到他平日对自己的诸多暗算,赵长宁突然心生一计,上手就掐了他一把。赵长淮立刻扬眉,有点委屈地说:“你做什么掐我?疼。” 原来是真的喝醉了。 赵长宁就说:“好好,不掐你啊。随你坐,你坐多久都行。”她懒得管他了,去净房洗了把脸出来,赵长淮竟然已经蜷缩在她的炕床上睡着了。赵长宁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长淮,你起来,回你屋里睡去。” 赵长淮被她拍醒,却靠着她的枕头,又说:“你的枕头比我的好闻,我不回去。” 赵长宁不知道她这个一贯严肃狠毒的庶弟醉了之后,竟然这么的……萌? 宛如面对一个巨婴,你拿他什么办法?赵长宁只得哄他:“我把迎枕给你,你拿回去睡行吗?” “不要。”赵长淮直接拒绝,眼睛一闭就要睡了。“哥哥,你莫吵我,我头痛,我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好,让他睡吧,等他明早醒来,表情一定很精彩。 赵长宁拿定了主意,叫两个丫头给二少爷搬一床褥子出来,免得他冻着了。 第十一章 第11章 长宁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天气冷,热炕的那点热气都散了。未等叫人,顾嬷嬷就进来了,手里抱着烘热的夹袄:“长孙,您穿上这个。今天冬至,比前些天还冷呢!” 长宁才想起今日是冬至:“竟然就快要过年了,读书的日子倒是快,好似前几天才放了桂榜一样。”一边穿衣一边问顾嬷嬷:“厨房可备下饺子、羊肉汤了?” 赵家本家是山东济州人氏,冬至便有喝羊肉汤的习惯。 顾嬷嬷说:“备了羊肉、韭菜和虾肉三味的,您起床吃就是了。对了,二少爷……” 赵长宁想到昨晚便觉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经走了,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学堂,您也不急,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贴身服侍的顾嬷嬷,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两个粗使的丫头,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对盯着他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长宁有时候跟他说:“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觉得需不需要给你家少爷我表现一下,免得我哪天嫌弃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开了,第二天,赵长宁发现自己的书房书案上多了两锭花生米大的银裸子。 那是四安攒下来的月例。 赵长宁顿时绷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进来,告诉他:“少爷虽穷,还不需要你的银子。你若表现,好生听我吩咐就是了。” 赵长宁进门就向四安招手,她还记得昨天赵老太爷说的话:“你去找顾嬷嬷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去买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来,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练一下自己的字。 长宁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例,姐儿是只有五两,庶出的三两。不过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于买书具文房四宝,另一半还要添置东西,还是有点紧的。上次赵承义给了一百二十两,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应了,几步出门去找顾嬷嬷支银子了。 她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等一会儿去吃饺子。这会儿门扇被敲响了,丫头打开隔扇让小厮进来,原是来送东西的:“见过大少爷,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 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 周承礼……他给自己什么东西? 赵长宁拿过来,锦盒里放了块印纽,雕了骆驼,大概是个古董吧。里头还有一封信,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勿担心科考一事,尽力即可。’ 周承礼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把东西收起来,问小厮:“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什么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别的不知道。” 赵长宁让丫头打发了他几个大钱,把他送了出去。他从通州任职回来,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她也没有多想。 吃了饺子后赵长宁去窦氏那处,一行人去了赵老太爷那里给他请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时候便只留了儿孙,按长幼次序依次给祖宗跪拜上香。赵长宁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她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进祠堂,端正严肃地跪拜了赵家的祖先,再以她给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门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们才能次第的进去。 等都出来了,赵老太爷还要给他们训话。主要是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科举的孙辈们,叮嘱祖宗保佑,他们要好生读书。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孙辈要是不能出进士,两代之内就会大厦倾颓,一切化为乌有。 赵老太爷说道:“你们争气是最要的,兄弟几个拼着举业,拼着先生的嘉奖,都是好的。别让我发现你们分了心思,什么走马喂鹰、美婢仆从的都给我收起来。”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儿虽然冬至,下午却也不能放松,继续去族学里读书。” 他这话一说,脸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赵长松。 最近府内对他们的看管日渐严格,赵长宁本来就苦读,赵长淮在赵老太爷这里,有他盯着。唯有赵长松受到的限制比较大,赵长松屋内的美婢最多,听说都拘到了他母亲徐氏那里去。 于是赵长松去探望母亲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不过这家伙倒也是个能人,就这样他还能中了举,而且名次靠前。果然亲爹的遗传还是强大的。 其实赵长松对此还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是老太爷管得太多,美婢如何?游玩又如何?他还不是中了举。 赵老太爷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们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隶考个举又如何,读书人最厉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总有江西苏杭人士。进士里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还有两年,就是北直隶的解元也掉榜了,能进殿试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们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过趁着热头努力一番罢了。” 这话果然有效,不仅对赵长松,对赵长宁、长淮都有震慑作用。 这年头又没有户籍保护,全国举子放在一起冲,遇到厉害省份的举人,的确容易被冲下来。赵长宁一则出于安全考量,未发挥真正实力,实在是对家里的二房信不过。二则她知道名声对人的压力很大,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她不需要这种名声。还有一个是她的字写得不够好。 一手漂亮的字在殿试中实在太重要,因字丑而掉入同进士的数不胜数。在她没有练好馆阁体之前,也不打算太出头,免得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考科举,其实有两样最重要,一是文采,二是政治敏感和治国理念。 由于长宁考的是八股,文采的考察并不突出,句式工整后看起来都差不多。避免了她文采不足的短处。 但后者她是有自信的。她学政治法律,也足够聪明和努力,手头的政治案例分析信手拈来。去年她按会试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送了先生看,先生连连问她真是她所写,到最后才信了,称赞道“妙极,妙极,水准极高,进士文章怕也不过如此。可惜不过你一时发挥,若是考场上撞对了,那便走大运了。”然后十分可惜她没有早生三年考这场科举。 但谁也不知道那会场是什么样的。还要回去加倍努力才是。 赵老太爷见吓到了他们几个,满意点头。又说:“这便看出差别了,人家杜少陵来我们这里小半月了,平时无事从不出芦山馆,都是闭门苦读的。我看你们功夫却还不够。”又看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兄弟里最大的,你记得要带好头才是。” 这般把孙辈吩咐完了,才放他们去族学。把几个儿子叫进去,继续嘱咐孙儿的事。 赵承义连口应承下来:“宁哥儿一向苦读,倒不用我多管,所谓勤能补拙,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对长宁这孩子也是放心的。”赵老太爷其实挺喜欢这个嫡长孙的,跟长子说,“大房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来找我便是,莫让别的事扰她读书。”然后话锋一转,说赵承廉,“你该好生管着长松,他毕竟得了靠前的名次,莫要浪费了这天分。我那些话多半是说他的,太不像话了些。” 赵承廉笑了笑。他和赵承义虽一母所出,但赵承义是由母亲带大,他却是由祖母带的。两人并不亲近,别说亲近了,赵承廉心里对这位大哥是有些不舒服的。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只喜欢大哥不看重他,所以发奋读书。但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 现看到长房衰败,虽然也觉得大哥太不争气,却也有种自傲。 他说道:“松哥儿的确有天分,便是考不中,再两次就可以了。淮哥儿文采好,得了经魁也不错。可以好生教教。” 赵老太爷叹道:“却也如此,长宁这孩子只看他的机缘了,便是不中,回来帮着家里管田产地产也不错。要紧的还是你要看着长松。” 两人便商量着管赵长松的事,赵承义稍微有些黯然。他自然知道老太爷更重视赵长淮,为了家族考虑。 但想到他的孩儿是因为他受累,他就为这孩子心疼。要是托生在二房,肯定能过得比现在轻松。赵承义只能回去给孩子加夜宵,晚上叫厨房多炖只鸽子,炖只蹄之类的给他补身子,让他好好地学,就算考不上也要拼搏一把,能不能改变长房就看他了。 于是在赵老太爷跟赵承廉讨论管赵长松的时候,赵老爹开始想菜式了。 *** 兄弟一行到了西跨院的族学,赵长宁见赵长淮倒是非常的沉得住气,看也不看她的,似乎早上的事都不记得了。 走过赵长宁身边的时候,他却顿了下:“长兄今日起得晚,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长宁淡淡笑着说:“今天冬至,二弟也不吃碗饺子再走?” 赵长淮听出他好像在笑起来,略抬起眼皮。他今天竟然惹他? 他平时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而已,于是微微地侧过身,低头瞧了瞧赵长宁腰间挂的香囊,然后走近了一步,逼着赵长宁说:“我见长兄那处还有两个美婢,觉得甚是不妥,便给长兄看着。我还听说,曾有丫头因勾引长兄,被大太太打了顿赶出去了。也不知道长兄是不是被美色所惑了……瞧这挂的香囊,怕也是女子送的吧?” 说到美色的时候,看到这长兄是多么秀致的面孔,如玉如雪。他心中顿时有了一丝荒谬的念头。其实说美色,应该没人比得过他这位长兄吧。 真怕哪天不注意,叫别人捉去当了娈-童。 “这香囊自然是庶妹所赠,我身正清直,不知道二弟所指的是什么。”赵长宁不过随口一句,倒不想他还生气了。她最不怕可能就是美色迷惑了,她仍然笑了笑,“二弟饱读圣贤,应该也不会过分猜测吧?不过二弟若打声招呼,我那迎枕倒可以送了你。” 说罢才走入族学之内。 这人还是喝了酒比较不那么混蛋。 第十二章 第12章 赵长宁收拾好自己的书具,片刻后先生就走进来了。于是下午的阳光里,竹舍里响起咿咿呀呀的诵读声。 孩童刚开蒙的时候,每晨诵读一个时辰。但对于已经是举人的他们来说,念书不过是为了保持语感,念一刻钟就就不念了。 古先生昨日布置了题目“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拿了长淮写的文章,给大家讲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赵长淮文采斐然出众,又能针砭时弊,文章写得一流,怕在场的没有人比得了他。 跟所有被念范文的孩子一样,赵长宁发现每当这个时候,赵长淮的表情就有点别扭。特别是这篇文章的要义主要是先吹捧圣人,再吹捧当今圣上,接着表达自己愿为圣上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的情操。古先生还念得慷慨激昂,非常肉麻。连赵长宁都快要听不下去了。 后头的堂弟们,各家的表弟,什么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儿子,十一二个,早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了。今天有太阳,竹舍里又烘得暖,不睡觉做什么。刚从通州回来的赵长旭便用手撑侧脸,摊开本书放在身前,装作凝神看书的样子,早便去梦了周公! 这些小九九哪里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他是老成精的。眼皮子一撩就没有管后头的。要紧的是前面四个,背景们想怎么睡随便吧,别太过分就行了。于是又换了赋题,给大家出了句话,以此为字脚做赋,叫下了学。 古先生每天早上不过讲一个时辰,接下来是大家自己体会学习的时间。外头的小厮、丫头之类的可以进来给自己主子添些热茶,磨点墨。其实丫头小厮们也喜欢躲懒的,主子不叫,便窝在侧间烤火,一般是很少过来的。 不过四安却是个做事很执着的人。既然少爷吩咐过,那么他就要干。于是古先生一走,提着小篮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样,从门口进来了。以往这时候不过是他一个人,今天却争先恐后地从外面进来了好多小厮丫头,四安被挤得一个趔趄,茫然地看着大家。 ……干什么,怎么了? 他提着小篮子走到赵长宁面前,把篮子里的热茶拿出来,小声地问:“少爷……今天是有什么送茶的比赛吗?” 赵长宁示意了一下坐在她左侧的杜少陵:“你看他那桌上。” 杜少陵的桌上已经累计放了八盘点心,五壶茶以及三个暖手炉了,都说是自家少爷顺便送的。不过那些小厮丫头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没有离开过,想必是要回去绞尽脑汁给自家的娇客描述一下,这位杜三少爷是如何风流潇洒的。 杜少陵的神情有些无奈,被人盯得跟珍惜动物一样显然不好受。他身后的两个书童,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长宁仔细想了下,其实也理解这些姑娘家,对于她们来说,好夫婿真的太难的,像杜少陵这样家世超级好的,又不会来找她们说亲,如果不主动点,半分机会都没有。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原来她们也没她想的这么含蓄。 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桌子上的书都挤乱了,倒也不气。叫书童好生给他收拾了便是。 似乎是察觉到赵长宁在看,他突然就看向赵长宁。长宁立刻移开,她并不想让杜少陵真的以为她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其实杜少陵当时是喝了点酒脑子不清楚,回去就想明白了,人家怎么会是喜欢他呢。他是习惯了,看到个略显得殷勤的就觉得人家对他有意思。何况本朝的确……有点男风盛行,听说江南那代还有学子以红妆、敷粉为美,简直就是侮辱圣贤。现在看人家对自己避如蛇蝎,心里就在苦笑,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跟赵长宁解释。 他的两个书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外头却进来个穿了姜黄嵌蓝边短褙子,素白撒花绫群儿,戴了只玉锁的丫头。这丫头与刚才的那些全然不同,长得明眸皓齿,窈窕出众。她进来后放了几碟点心,又另外从锦盒里拿了快紫檀木笔山在桌上,然后说:“杜三少爷见礼,我家主人说送一笔山给少爷,免得少爷桌上凌乱扰了您读书,是百年小叶紫檀的料。” 赵长宁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丫头是赵玉婉的贴身丫头,因为这丫头眼高于云,平日看人都喜欢高三分,所以她的这个角度长宁很熟悉。 这下杜少陵身后的书童终于是绷不住,刚收拾好桌子怎么又来一个,又瞧这个态度高傲,笑了:“我家少爷若想用笔山,金的银的玉的,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却也轮不到别人来送!”又接着说,“少爷到这里读书,反倒是没个清净了!” 这丫头听了,脸色立刻变得极不好看,她走到哪儿都是被奉承的,哪里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方才那些倒也罢了,但赵玉婉毕竟是赵长松的同胞妹妹,赵长松一向宠爱这个妹妹,他又跟杜少陵关系不善,听到这处便沉下脸,然后冷笑:“杜三少爷想要金的银的自然是有的,到我家这族学来读书,却也是屈就了。怕是我们这里容不下您这大佛。” 赵长宁听得皱眉,那书童说话太冲,的确不好听。不过杜少陵毕竟是客人,他这话火药味太浓了。 赵老太爷一向叮嘱她是大的,要管着这些小的,若是不管的话,闹出去太不像样子了。 赵长宁对赵长松说:“三弟,这事罢了。叫外头的丫头小厮不准进来就行。”又对杜少陵拱了拱手,“杜三公子担待……” 赵长松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怒起来一脚便踢开了凳儿,指着赵长宁道:“你别给我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你是我长兄,敢拿嫡长孙的谱了。在赵家你能算老几?我教训这东西你给我闭嘴!平日敬你几分,你真当你能管我了?” 他怒起来说话口不择言,赵长宁本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听了此番脸色也冷冰冰的,但还没等她再说话,赵长旭听到她被骂不服气了,也从后面站起来:“三哥好大的威风,大哥替你收拾摊子,你反倒指责大哥的不是?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捞了个官当。你真当你在家里是霸王了?长幼尊卑都不顾了?我倒是想看看,拉到祖父面前去究竟是谁占理!” 杜少陵当然也不舒服,他到哪儿人家不是以礼相待的?不过自己那书童也是个惹事的,忍两下不就好了,何故要说出来。他瞪了书童一眼,书童见给自家少爷惹了麻烦,自然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赵长松却跟赵长旭对上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得上你插嘴了?连个嫡房都不是,你要跳出来伸张正义了?” 赵长旭在外面也是养了一身的脾气,立刻就揪着了赵长松的衣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庶房出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能打你个满天开花!” 这边是赵长松的表哥徐明站起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四表弟怎么跟那市井流氓一样!三表弟不过是想教训那书童,你们却个个好像跟三表弟有了仇一般,要我说那书童说话太过分,难道还是咱们族学请了杜三公子来读书的?” 杜少陵见牵扯进了自己,也来了脾气,呵地笑了一声:“京城中的族学倒也多,未必就非得留你们家,不过是老太爷跟我父亲有些交情才过来读。没想赵三少爷却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咱们这恩怨该了解了!” 这都怎么了?考前太紧张,要搞点事情一个个的才舒服? 赵长宁觉得无比头痛,毕竟都是年轻人,如火药桶般一点就着! “你们都坐下,别吵了!”赵长宁一声喝止,但大家却已经热闹了起来,根本不再听她的。赵长旭挥手打赵长松,赵长松自然反抗,徐明又上去帮忙。而奉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的杜少陵立刻让小厮去帮赵长旭。然后杜少陵也被牵扯进了战局。书、笔、纸的满屋乱飞。 丫头小厮们看得目瞪口呆,机灵点的已经跑出去喊人了。 赵长宁看了赵长淮一眼,这弟弟聪明得紧,一贯明哲保身,不过他是看赵长松不顺眼的,杜少陵是他的朋友。因此其实是帮着杜少陵的。好像也没有劝架的意思,反而还回头跟杜少陵低语。 好吧!赵长宁不劝了,打吧打吧,反正一个个也不听她的劝,她挥手让那些看热闹的赶紧出去。 那边徐明已经拿了个墨盘摔了,一把操起了先生的戒尺。杜少陵的小厮看到不得了,大喊一声:“举板凳来,这东西动兵器了!” 这边赵长松又摔了个镇纸,赵长淮一挥手却是直朝赵长宁的额头飞过来,赵长宁后退两步,一手护住面门,那镇纸也不知是什么石质,手拐处顿时便砸得生疼,总归好过脸被砸。但赵长宁却被砸得撞在墙上,疼得倒吸了口气。 好,赵长淮,当真是个好弟弟! 第十三章 第13章 等赵老太爷身边的齐管事带人赶到的时候,屋内已经是一团乱,几位爷立刻被拉开,跟着一起来的长辈是三叔赵承守,见儿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冷冷地瞪了赵长旭一眼。随后去给杜少陵赔了不是:“是我家小子们对不住,他们一个个都是该打的。杜家少爷先回芦山馆休息吧,一会儿我带着这几个没脸的去给你道歉。” 那边额角都被打青的赵长松立刻冷笑:“三叔,这话你自己记得。谁爱跟他道歉谁去,我可不去!” 赵承守更气,把这几个闹事的,连同赵长宁都统统压去了正房。 赵长宁一路上捂着手,手肘一抽一抽地疼。若是普通的力道,自然不至于这么疼,怕赵长淮就是故意的。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爷今天却还没回来,他去昔日同窗那里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赵承廉。 赵承廉毕竟做官多年,什么也没说,挥手就让连同赵长宁在内的这五个拉去罚跪。 赵长旭却是不服:“长兄是劝导三哥,又阻拦了我们,为何也要被罚?他又没有打架,这事是我起的,跟长兄无关。” 赵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嫡长孙,弟弟们本该你管好,你便告诉我,族学里出了事你该不该跪?” 长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赵长旭,道:“二叔说的有道理,我认罚。” 被赶去祖祠的路上,赵长旭就低声说:“有什么个道理,你又不是没劝,大家不听罢了!为何你还要跪!” “若我不跪,长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罚跪的,二叔不愿意看到。”赵长宁叹了口气说,“跪便跪吧,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对于跪祖祠也是驾轻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来,随后是赵长淮跪在她的旁侧。 长宁闭上了眼睛,随后才问:“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赵长淮直视前方:“镇纸向我打来我也没办法,一时不察伤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见谅,伤得不重吧?” 赵长宁听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却是跪到了晚上,赵老太爷才匆匆回了赵府,茶也没有喝一口,便带着赵承义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赵老太爷知道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脸色阴沉得一语不发。他一边喝茶,一边再听管事补充经过。 赵老太爷不知家里的规矩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女孩儿那边他不好管,赵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让几个媳妇轻狂了起来,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他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东西的,都给我关起来抄女诫,抄不足五十遍,这年也不许过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至于你们,我看是现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丢了赵家祖先的颜面!” 赵承义二人立刻上前劝他消气,赵承廉在旁慢慢说道:“此事是松儿不对在先,我先罚他十杖,宁哥儿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罚十杖。别的也一应都去领罚,不可轻饶!” 赵长宁听到二叔的话,顿时捏紧了手。 赵承义听得心里急,他的孩儿方才并未做错,他为何也要被罚!就是罚也不该跟赵长松一般罚十杖,这如何公平! 他的话不说,赵长旭却是个直肠子。“祖父,长兄是阻止了,是赵长松骂长兄‘算老几,管不到他头上’根本不听长兄的话。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兄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却要跟挑事的赵长松一并论罚?这是个什么做法!” 赵老太爷霍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承廉。 家里最近风气浮躁,不过是几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罢了。只是二房的作为,让他有些失望。 他随即淡淡道:“宁哥儿,谁让你跪的。” 赵长宁不知老太爷是什么意思,听刚才二叔的话,心里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驳长辈。只能说:“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长孙。”赵老太爷说,“在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让你跪的。除了我,你父亲母亲,谁还能让你跪?” 赵长宁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给我站起来,拿出嫡长孙的样子!” 赵长宁道一声是,然后站了起来。 “齐管家,给我请家法来。”赵老太爷看向赵长宁,“你执鞭,每人打十鞭,赵长松、赵长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赵长松也看了赵长宁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书童难道没错?说我家族学不好,不好他大可不来,我也是为了维护我赵家。他既然什么好族学都能去,为什么非要屈就在我们赵家!” “你便是叫你父亲母亲给宠坏了!”赵老太爷被他一顶,冷笑道,“杜家什么身份,你比得吗?赵家比得吗?他说两句族学不好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是骂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忍着!杜少陵他父亲还是礼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谦逊有礼,方才在路上还与我说了,这事他要占一半的错。就你这样的,你就是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怎么能读,你也不过是个只会读书的纨绔!” 赵长松面色难看,不敢再顶嘴。 “你还说赵长旭是庶房所出,没资格说话。我问你,家里哪个兄弟我不是一视同仁的?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都不敢说看轻哪个庶出的兄弟,你就敢了?你比我这老太爷还有脸面了?” 赵老太爷致仕前任户部给事中,是个言官。所以别的不擅长,要说骂人可能还真的没几个比得过他。又指着赵长松继续说:“你还敢说你长兄没资格管你?长幼尊卑,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没资格管你?好,我今天就让他有资格!” 说罢又喊:“齐管家,取我对牌来!” 取对牌来做什么?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她怔怔地抬头,看着赵老太爷严肃、端正的脸。 齐管事是请了家法和对牌一起来的,那对牌瞧起来并不起眼,不过是对黄花梨木,雕了小篆的‘赵府’二字。赵老太爷取在手里,便对赵长宁招手:“宁哥儿,到祖父面前来。” 赵长宁几步上前,已经猜到祖父要做什么。对牌便可指使家中管事、婆子,可罚下人,可操办家中大小事宜、用度。这对牌一般是由赵老太爷保管的,就连两个儿子也还没拿住。 他缓缓地道:“你是要读书科考的,祖父便不让你管事。但是对牌在你的手上,但凡哪个兄弟不听你话的,哪个仆人不听使唤的,你不用再向我请,直接处置就是,要打要罚都随着你。” 果然是要给她的! 这边赵承廉不说话,赵承守都坐不住了:“父亲,如何能给他这个?” “宁哥儿,你还不接?”赵老太爷又提声问一句,赵长宁便不再多想,立刻跪下,“谢祖父。” 这是赵老太爷在给她的身份加筹码,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她来震慑这些弟弟,要她抬出嫡长孙的身份来。 对牌便放在了她的手心上。随后是一把缠了线,有些年头的牛皮鞭子。 “我再问问,还有没有哪个不服的?”赵老太爷一扫剩下的三人。哪个敢说不服,赵长旭见是长兄得了好处,更笑眯眯的,“服,服,是我一时冲动。” “你还知道你是冲动了?”赵老太爷说,“第二个论的就是你,兄弟争执,你也本该劝阻。你上去就火上浇油,动刀动枪。家里的什么事都要关起来家里说,闹到外人面前终究是笑话,知道吗?” 赵长旭伸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那长兄头个便打我吧!” 赵长宁把鞭子握在手里,试了试力道。看到赵长旭牛一样大的湿漉漉的眼睛,好像打他是件多好的事一般,心里就一软。刚才赵长旭也是为了维护她,不然怎么会牵扯进来。还要打十鞭,岂不是人要打肿了? “祖父。”赵长宁回头便又跪下,“长旭弟弟的十鞭,我想替他受过,若非我所起,长旭也不会牵涉其中。” “你代我做什么!”赵长旭却急了,长兄细皮嫩肉,哪有自己禁得住打啊!别说十鞭了,他在通州跟着学功夫把式,被罚是常有的事,就是打上二十、三十鞭也不要紧的。“祖父,你别听他的,打我,打我!” 他简直一副迫不及待想挨打的样子。 赵老太爷看着赵长宁清秀淡定的脸,心里突然就拿定了某个主意,说道:“你要为弟弟承担责任?倒也罢,你毕竟是他哥哥。那这十鞭,你代他受过。” 他亲自拿了鞭子,不顾赵长旭的哀求,扬手就抽在赵长宁的背上,顿时就火辣辣的疼。 长宁疼得额头一抽,老太爷当真是没有留手的! 赵长旭一看就知道鞭子是十分的力道,赵长宁牙关紧咬,额头冷汗直冒。 他又焦急又心疼,连声喊别打了。别的跪着的都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了。长宁挨打这个画面,还是有十分的震撼力的,毕竟她长得好看,玉白的脸因疼痛,反而涌起几分血色。单薄荏苒,偏直挺挺地跪着,避也不避一下。 第十四章 第14章 赵老太爷当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分力道,不会把人打坏了。剩下的也不叫长宁打了,他一并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我倒是还厌烦那个徐明。”赵老太爷冷冷地道,“他非我赵家子弟,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同徐氏说清楚,这徐明日后便不必再来了。没得坏了咱们家几个孩子的举业。” 赵老太爷吩咐许多,赵承廉都应了下来。 *** 柳大夫瞧过没有大碍,赵长宁才喝了两盅甜汤,由顾嬷嬷服侍着睡下。今天过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没这么踏实。 她虽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还在想祖父给她对牌的事,想举业的事……她手受了伤,怕是要修养两天的。屋内有盏蜡烛没有吹灭,朦胧而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烧热的炕床很暖,外头又非常的静。 风吹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光影晃动,细索的响动,似乎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 旁边有人说道:“七爷,大少爷已经睡着了。” “嗯。”那人轻轻地发声,然后没有再说话。 长宁仿佛陷入了睡梦中,但她还听得见声音,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七爷是周承礼么?他怎么会进自己的内室来,守夜的顾嬷嬷呢?她怎么可能放人进来。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移。指尖带着点凉气。她很想阻止,很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您看大少爷这般受气,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迟疑地开口。 “我能有什么立场管?不急。”男子继续说,“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来。” 有人便合上门出去了。 赵长宁才觉得有人靠他极近:“不是叫你不必尽力吗,怎么不听话呢……”又叹息道,“这么努力,要不要我帮你?” 赵长宁感觉到那手已经到了她的脖颈处,落在了她衣襟的边缘。 烛影不停地晃动。好像过了很久,她突然感觉到,一个柔软温热,带着陌生气息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 那东西是……! 这样陌生的触碰,让赵长宁浑身一僵。耳边则是个低沉的声音:“好好睡吧,七叔会帮你的。” 七叔……周承礼。他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十五章 第15章 赵玉婵巴着指头数数,她已经被关了五天了,五天了,她跟只猴子一样再也被关不住了。第六天,亲娘窦氏难得笑眯眯地来看她,还给了她一只锦盒,里头正是她上次要的一对金蝉子,薄如蝉翼的金翅,灵巧纤细的脚。还有一只嵌了金莲头的玉簪,她捏在手里就不肯放,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您发财啦?” 窦氏道:“什么发财了!”然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止不住地笑:“……没想到几房的嫡女都有错,偏你这次守了规矩,什么都没给那杜三公子送。你祖父听了高兴,特地赏你的!说你难得懂规矩一次!还有你哥哥,手没大碍,娘心里也高兴。” 赵玉婵心里小小地心虚了一下,毕竟她其实比其他嫡姐儿更按捺不住,不过是哥哥阻止得及时而已。她巴着母亲的衣袖问:“娘,我听说哥哥得了家里的对牌呢!我还没见过对牌是什么样的。” “那对牌……”窦氏叹了口气,昨夜赵承义跟她谈过了,这对对牌虽在长宁手里,实际是没有大用的。其实是老太爷有意要抬长宁的身份,但并不代表长房的地位就此改变了。 赵承义虽然懦弱,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那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得见识,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处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她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是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不过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肤色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自己丫头妹纸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家伙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第十六章 第16章 杜少陵听说赵长宁被罚之后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赵长松那纨绔,但没想到赵老太爷竟然连赵长宁都罚,他心里责怪这老太爷不通情理。但此事终究是因他所起的。 于是他在芦山馆转悠了几圈,把闹事的书童给赶回去了,叫小厮去外面的铺子买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往西园来了。 到门口被两个丫头拦下了,他还打量了一下赵长宁的小院,看着规整,花草不多,种了几株石榴树、海棠树,一株高大的枣树,感觉跟他冷冰冰的个性不搭,总觉得这家伙会在屋里种梅兰菊竹之类的,以表清高。不过这时候院里堆着雪,看不到树木丰茂的景色。 赵长宁在屋内,就透过隔扇看到他在转悠,穿了件蔚蓝的茧绸薄袄,长身玉立,鬓若刀裁。低声问香椽:“七小姐还没回来吧?” “七小姐还在二房那边。”香椽知道赵长宁的意思,“奴婢一会儿在门口守着,不会叫七小姐过来的。” 赵长宁才点头,她真的挺怕那妹妹会色令智昏。 那边杜少陵已经跨进屋子里来了。赵长宁指了凳给他坐,又亲自给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难得过来。” 杜少陵把自己的礼堆在桌子上,屋内烧炭盆,其实不冷,所以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称他的,脸色倒也红润,看来应该伤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声:“长宁兄,我是来道歉的。族学的事,还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诚,由于是一双桃花眼,甚至有点深情的感觉。 赵长宁摆手:“杜兄喝口茶吧,这是今年冬至储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来煮茶。” 是嘛……这才应该是他的风格。院里不是俗花就是果树,这不太衬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热气化开了,握着茶杯说:“长宁兄竟然爱喝香片,我却喜欢乌龙之类的苦茶。那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盒茉莉香片来,用的是宝珠茉莉为花底,窖藏信阳毛尖,再以白玉兰提香。我只喝过一次,因尝不出滋味,怕误了好茶。” 赵长宁是想自己体寒,觉得喝纯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过竟然用信阳毛尖这样顶级的茶来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谢过杜少陵的好意拒绝了他,却是推脱不下。 几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说:“我看过长宁兄中举的那篇文章,其实针砭时弊,写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长宁兄想切磋文章诗词,倒也可以来找我。若想找人指导,我已经告诉了周先生一声,你随时也可以去问他的。” 他听闻长房在赵家势弱,有意想要帮一帮赵长宁,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赵长宁听他毫不吝啬的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略低着头。抬头的时候眼睛便只看着你,深邃如潭水不见底。 杜少陵心里便蓦地一跳,一时间目光只停在他红润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觉得是屋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太热了,从下腹便蹿起一股久违的热。他十七岁了,怎么会半点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时竟有些尴尬。 “少陵兄当真不必愧疚。”赵长宁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语气柔和了一些,“我当真不在意这个。” 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单薄优美,非常漂亮,应该没什么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与他对坐也腰背笔直,只看到单薄柔软的唇瓣张合轻闭。他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事来……特别是赵长宁还并不防备于他。 防备?人家为什么要防备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很久没见到过女孩了,以至于看人家长得漂亮,竟然有异样的感觉。别开眼睛说:“以后长宁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长宁心想正聊着就要走了?站起来准备送他,杜少陵笑着摆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带着自己的书童隐没入黑暗中。 来去如风,果然是名士风流啊…… 赵长宁叫了四安进来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过来,赵长宁只略开盖,就闻到茉莉和茶叶的香气氤氲浓郁,果然是极品好茶。 族学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兴宝坻县,上次大力惩戒过之后,族学里果然清净多了。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中午送点心,进来的丫头小厮寥寥无几,个个垂头丧脸。这下杜少陵那桌,就连壶热茶都没有人送了。 古先生觉得是他没好好教导这几个读书,快要会试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板着脸把几个人的课业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写三篇文章交给他,题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论。另外每天作赋一篇。 说来赵长宁是背过纪年表的,本朝虽也是大明,□□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号却是承元,也不知历史在哪里拐了个弯。本朝皇帝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执政温和,给读书人的补贴也很多,于是在读书人之间有‘圣贤皇帝’的名号。因此这时候的各种□□也空前发展,王阳明老先生创了心学之后,这个流派在江淮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甚广,由于江淮的读书人在全国有一定的统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学在全国都备受推崇。 就算心学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会试的考试试卷是从经义、四书里分别抽出一句,或结合皇帝的话考策论,或直接让写见解。再加一篇赋,考考大家的文学功底。题不多,因此能出头的非要有真才实学才行,考举人可能还有背诵默写一类的送分题,会试就别想了,没点写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功课太多赵长宁还有点愁,毕竟赵老太爷还另外给她请了个家教七叔,也不知道这位严不严苛。 古先生还把赵长宁叫过去,叮嘱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爷商量一番,我带你们出去祭拜孔庙。我看你们是憋在笼子里读书读久了,该出去转转。” 古先生在赵家族学任职前,有长期带各种冲刺班的经验。赵长宁拱手道:“劳烦先生费心,我回去就禀明祖父此事。” 族学里的学生知道能出去了,热闹地说起话来。初九逢单数,正好明照坊还有集市和庙会,四面八方的货郎都要来摆摊,到时候可以趁机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和话本。他们已经很久没出去放过风了。 赵长宁其实也挺高兴的,她现在娱乐活动不多,能出去转转已经是好的了。她让四安给她收拾书匣子,还要去七叔那里。 路过赵长淮身边的时候,赵长淮在和杜少陵说话,谈笑风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长宁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了。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数遍道德经,才把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压下去了。见赵长宁出去了,他对赵长淮说:“我瞧你哥哥人不错,你又何必针对他?上次跟赵长松起争执,他还是明事理的。” 赵长淮笑着摇头,慢慢说:“我这个哥哥一惯软弱,嫡长孙他坐不得。” 他看着赵长宁远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赵长宁到了周承礼所住的东院,他在赵家的地位比较奇怪,平时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说官职却也不是太高,但赵老太爷、赵承廉等人却对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会到东院来打扰他。 他院里仅布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里鱼池结冰了。厚棉帘子外垂手站了几个穿夹袄的丫头。看到她就微笑着迎上来屈身:“大少爷,劳烦您在屋内稍等,七爷有事出去了,顷刻便回来。” 赵长宁来之前还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他竟然不在?她撩帘子进去,屋内烧着地龙,布置了博古架,她在长案旁坐下来,看到对面还挂了一柄龙泉宝剑,红缨上有八个琉璃珠子。又挂了他一件日常穿的斗篷,外衣。 他是住这个屋的?赵长宁突然觉得她在这里学习会不会不太好。 许久不见人回来,她先摆了笔墨写文章。因练刻石的原因,手腕有力许多,写字不如原来累了。当年字迹的进步并不大,书法并非一日之功,长宁知道,这三个月她能纠正自己写得端正流畅就是好的了。 古先生给的文章题出自《论语.宪问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这个题目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国家有道要言行正直,国家无道要小心的言行正直。她一看这题就犯了难,这是三题中最难的一道,国有道好说,但在会试上,谁敢拿国无道来举例子?当官的问题先放一边,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自上次被罚之后,赵长宁心里已经坦坦荡荡,下笔自然是自己真正所想。不敢拿本朝来举例子,最好举例的是前朝。这又如何联系到治国?恐怕是要从君子的修养出发,再讲述为臣之道。真的去写做人就是偏题了。 她磨墨写文章,不觉外头都已经蒙蒙发黑了,有人端了烛台进来,她以为是四安,就没有抬头说:“回去通传大太太,我怕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烛台轻放在了她的旁边,朦胧的光笼罩了长宁细长的手指,还在凝眉苦思。 “写好了吗?”这人淡淡地问。 赵长宁的背脊被猛地绷直了,这个声音……便是前夜那个男子的声音。 第十七章 第17章 这个男人就是周承礼。 他应该是才回来,放下烛台后解下斗篷的系带,里头只穿了件深蓝直裰薄袄,手肘上竟戴着皮革护腕,走到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站起来,先拱手道:“七叔,您回来了。” 周承礼嗯了声坐下来:“老太爷让我教导你,我正好有空。不必紧张。你且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赵长宁抬起头,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书看。浓长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一侧暖黄的光。似乎察觉到了长宁的目光,抬起头两人便对视上。赵长宁立刻避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屋内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别人了。 周承礼问她:“怎么了?” 怎么不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为究竟是为什么。 赵长宁没有说什么,既然周承礼都表现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问?她甚至觉得周承礼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没有说,证明这个人对她无害。她继续写自己的文章:“倒也不是,听说七叔曾经在白鹿洞书院任教,所以有些好奇罢了。”白鹿洞书院是屈指可数的好书院,非常有名气,每年从里面出来的举子十多个总是有的。 周承礼笑了一声:“哦?白鹿洞么,那时候书院的院长是我同门的师兄,便帮了两年。” 天已经彻底黑了,伺候他的仆妇又端了两盏烛火进来。周承礼看着她写字,突然问:“你在练石刻?” 赵长宁恭敬应道:“是在练,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伤口。”周承礼继续看他的书。 因为练石刻,她的指头的确有些细小的伤口,刻刀太利了,原来是这般看出来的。两人又没有说话了,赵长宁收敛心神,继续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觉得饿。等一气呵成了,才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原来婢女已经把菜端了进来,菜色也不多。一盘冰糖红烧孢子肉,冬瓜煨金银火腿,清蒸鲈鱼,淋了咸香酱汁。再几碟清炒、凉拌的黄瓜丝、莴苣片、白玉菜心。 “你先吃吧。”周承礼跟她说,他自己却先出去了。 赵长宁见他不吃,自己身为小辈,怎么好先开始吃。往门外看,黑洞洞的夜里大雪如席,竟又下起雪来了,外头的婆子在吩咐小丫头烧热水,周承礼似乎在和谁说话。“……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们自己注意就行了,不用来问我……他那边我亲自去回话。” 那边说:“七爷烦请尽快,这边没您坐镇怕是不行的。” 周承礼却说:“你以后不要到赵家来找我,否则也不必来找我了,滚去找别人吧。” 谁来找他?通州县衙?赵长宁总觉得周承礼应该私底下有动作,赵家的人都不知道。只不过和她无关的话,别人的事她为什么要过问,周承礼只是名义上的七叔。 不一会他又进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外头的冷气,发上落了些雪。他坐下来见赵长宁还未动筷子,就招手让婢女去取东西来。 等那婢女进来了,递给周承礼一只青白瓷小瓶。周承礼接了过来:“这药是我在江浙带回来的,治你这等小伤好得快。”说罢看向她说,“手给我。” 他想给她涂药?实在是不必,手上的那些都是小伤口,还不如她的手肘疼。 “七叔,我自己来就行了。”赵长宁如何会麻烦他。 周承礼却直接伸手,不容拒绝地把她拉了过来。两人顿时靠得有些近,赵长宁就想到那夜他的呼吸。他的手粗糙微热,赵长宁的手因为受伤了十分敏感,觉得疼,不由得就往回缩。 “你替赵长旭受十鞭的时候,不是挺能忍痛的吗?”周承礼能感觉到赵长宁对他的防备和避忌,有点不悦,淡淡地道。 赵长宁笑了笑,自然不好再收,换了个话题,“七叔,我记得上次您送我一个印纽,我倒是没瞧出来历。” “你小时候在我的书房里玩,见到我那块印纽非要要,说了不能给你,你还要哭。”周承礼就说,“所以才给你寻了个差不多的来,是战国的橐驼纽。就那一个纽,便顶你父亲半年的俸禄了。” 赵承义半年的俸禄是米六十石,有时候折合些布绢、灯油之类的,算下来总有六百两。那丁点大的小纽竟然值这么多银子。她每月也不过十两银子而已。赵长宁在想要不要还给他算了,听这个意思,肯定不能兄弟人手一个。 周承礼捏着瓷瓶沉思片刻,突然问:“你……不记得你儿时的事了?” 赵长宁猜测幼时的时候两人应该关系不错。但她根本不知道十岁之前的事情:“十岁那年我生了场病,原来的事记不太清楚了。” 周承礼才轻轻道:“难怪……”他抬头看着她继续问:“那可还记得十四岁的事?” 赵长宁这次就真的不明白了,十四岁按理说应该她记得的,但她根本对周承礼没有印象。 “七叔说的是何事,能否提点一二?我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有什么事。” 周承礼没有说话了,静默了一会儿后他笑了笑:“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他把案桌上赵长宁方才写的文章拿过来看,“好了,既然是来指导你举业的,我开头先多说几句。你能中举其实也不容易,不过举子的功名,对于普通人是够了,对我们来说却还未到做官的门槛。你虽然在乡试中排名不好,不过依往年来看,会试的变化还是有的。特别是如今皇上爱惜俊才,对于年轻举子会更提拔一些。” 把赵长宁的文章大致读了一遍,周承礼的眉峰却凝住了般,许久没有说话。“这是你刚才所作?” 赵长宁老实点头,就是她刚才写的啊。 周承礼的眉头越皱越紧:“你乡试得了末尾的名次?” 赵长宁再应是。 周承礼放下她的文章,拿了张纸来说:“把你乡试写的文章大致默出来我看看。另外,我再出两个题,你不必写出来,只把承题、破题的思路大致写给我看即可。” 这水平是乡试末尾,现在的乡试档次竟然这么高了吗? 其实周承礼听说赵长宁得了乡试末尾的成绩时,对她的举业并未非常重视。如果这个人是别人,他不会帮忙的,因是赵长宁,所以他才愿意教她。但是这个水平,绝对是惊艳的,不说解元,前五是肯定没跑的。 赵长宁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笔慢慢地把他所出的题都写了。笔在砚台边沿压过,赵长宁还想再写,周承礼却制止了她:“行了,不必写了。”他问赵长宁,“乡试那题的破题思路,你是否有更好的思路?” “的确有,不过当时时间已经不够了,加上考试的时候我思绪混乱,所以没有写。”赵长宁自然是在乱说了,大考小考了小半辈子了,难道她考试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调整心态?考试素质这个她都练了二十年了。 当然周承礼也是一个字不信的,他把赵长宁的文章收起来,跟她说:“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但是原来想的肯定都是错的。只有能看出你的天分,家族的资源才会向你倾斜。你现在就回去歇息,我立刻去找你祖父,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你可有意见?” 赵长宁知道周承礼的意思:“我没有意见,不过您还是跟祖父解释清楚吧,乡试的确是我发挥不善。” 蜡烛的火苗烧到了灯芯结,突然暗了下去。周承礼走到她面前:“赵长宁,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家里,还是有人护着的?” 赵长宁淡淡道:“是我的担心多余了。” 周承礼轻轻按住了她的肩:“你抬头看着我。我知道你若是不科举的话,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但我会尽力护着你,这家里你是嫡长孙,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他顿了顿,“你要记住这个……还有,不要和赵长旭那些人太亲近了。” 说罢才招丫头进来,披了斗篷,趁着夜色出了门。 赵长宁静静地看着周承礼的背影,她的手微微地发抖。但不是害怕,只是一种压制不住的战栗。 周承礼肯定知道的!而且他的言行之间,似乎是倾向于帮她的,但又有种莫名的暧昧。十四岁……为什么她就没有半点印象呢? 第十八章 第18章 正房的烛火燃烧着,周承礼在里面同赵老太爷说话。 赵长宁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黑暗的夜里大雪不断地落下。她静静地站在屋檐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头上,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叫她进去。直到屋内出来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大少爷,老太爷请您进去。”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他心里翻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见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指着她,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长淮无情,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都要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心思么!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是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是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心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因为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才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布置。不过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倒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人心浮躁的。” 赵老太爷真的对她重视了。如果他上次所为还是想压制二房的话,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赵长宁又跪下谢过,赵老太爷这次才伸手来扶:“起来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过的事,祖父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光耀门楣呢。” 大雪虽还连续不断,但东西却陆陆续续地送进了长房。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赵老太爷派人送来了更多的东西。 新的长书案,新添博古架,还有整套的文房四宝,甚至几盆从老太爷的暖房里搬出来的兰草。原来有点坏的隔扇也重新修好,蒙了高丽纸。赵承义跟窦氏来看赵长宁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些东西搬进来,问赵长宁:“儿子,这是怎么了?” “祖父送了我些东西罢了。”长宁笑着让小厮腾了桌,方便亲爹亲妈坐下来。 “送来的倒都是好东西,”窦氏观察的主要是价钱,“我瞧那墨都要值些银子的。该是你祖父要鼓励你好生读书的,我儿,你天资一般,更要好生尽力来报答你祖父才是。” “努力是应该的,不管能不能都要试试才行,父亲已经跟小厨房吩咐好了,晚上时刻备着热菜,免得你晚上读书饿了吃些冷糕冷饭的。”赵承义对儿子的饮食很关心。他自己是个同进士,自然对儿子考进士这件事比较重视。跟天底下的父母一样,生了个蛋,然后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了。 赵长宁都笑着应下来,亲爹亲妈对她的态度分明就是“虽然这孩子看着不太行,但万一就撞大运中了呢”的彩票心态。 今日是要去祭拜孔庙的,亲爹亲妈先放她出了门。赵长宁带着书童到赵府影壁,赵长旭已经牵着马百无聊赖地等着她了。 赵长宁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大家都是骑马,马房竟然就没有准备马车……而古先生的宅子就在孔庙附近,不用从赵家出发。 杜少陵跟赵长淮两人也牵着马来,赵长松落在最后面,他倒是坐的马车,竟然还带了两个面容姣好的书童。 “长兄,你怎么不走啊?”赵长旭朝她走过来,“正好跟长淮他们约好了去城外沿河骑马,咦,你的马呢?” 赵长宁嘴角微抽,淡淡地道:“我不会骑马。” 赵长旭一拍脑袋,是啊,他怎么忘了,长兄因小时候被马踢过一脚,所以自小就不喜欢马,也没学过骑马。一看只有赵长松那有辆马车,而赵长松已经把头别过去当没看到了,他面色一冷,回头对赵长宁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来,我带你骑吧!” 他现在对赵长宁是无比的热情,若不是赵长宁要赶他走,恨不得在他那里住下来。 赵长宁的脸快黑成锅底了,带她骑?开什么玩笑呢! 但这位大兄弟用他大狗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就差没说‘难道是你嫌弃我吗是我太差了吗?’ 这时候再去套马车怕会迟到了,赵长宁只能去看赵长松的马车。虽然跟这家伙坐一辆马车很可能会打起来,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杜少陵最见不得赵长松,他从后面走上来说:“长宁兄,咱们同为男子,倒也没有什么,若你不想长旭带你,不如我来带吧。”他与赵长旭自一起打赵长松后就称兄道弟,非常熟络了。 这根本就不是谁带她的问题。赵长宁自然拒绝了,未等赵长松同意就进了他的马车,然后笑着问:“三弟不介意我与你同往吧?” 赵长松嘴角微微一抽,赵长宁怎么突然就想跟他同马车了?听说他昨夜在祖父门外罚站,难不成是脑子冻坏了?他只能笑了笑:“自然不介意,长兄坐吧。”然后吩咐赶车的赶快走。 赵长宁知道对方是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自然不开口。马车与马便嘚嘚跑出了赵府,赵长旭用失落又阴沉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马车,似乎恨不得把马车盯出个洞来。他没有亲兄弟,所以对赵长宁格外的亲昵。但是总觉得长兄不是很喜欢他,请他喝酒也不喝,给他擦药他也不同意,连跟他共乘一匹马也嫌弃。他不高兴。 赵长淮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骑着马还游刃有余地上前。“长兄固执,必定不会与你同乘。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带人同乘,我把我书童借你吧。怎么样?” 赵长旭回头冷冷看他:“你少说风凉话!” 赵长淮嘴角一扯,啧,他还真的生气了? 等出了明照坊,到了顺天府府学附近马车才停下来,这段路是禁止骑马的。他们步行到了孔庙门口,果然古先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赵这个孔庙倒是挺大的,还有三进门。最近来烧香的学子越来越多,孔庙的香价钱都涨了三倍,学子无奈还得掏钱。 赵长宁觉得孔庙里头烟火缭绕的不太舒服,上了香就出来了,看到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有种错乱的感觉。来往的行人,挑脚夫,苦行僧,非常的热闹繁荣。对面是笔墨铺子,纸马铺子,估衣铺子。转角还有条巷子,挑了各式各样的旌旗卖吃食,豌豆黄,薄皮大汤馄饨,荣记羊肉汤,李记狗肉铺,驴肉火烧。若非亲眼所见,如何知道明京城的繁荣。 再往前走就是正觉寺了,赵长宁在驴肉火烧的铺子前头停下来,倒不是想吃,不过是想起了肉夹馍的滋味。正出了会儿神,眼前已经伸过来一个火烧:“你不是想吃么?” 这人不是赵长旭还是谁?虽好像还在生她的气,冷着一张脸。 长宁当真喜欢这个弟弟,笑着说:“你吃罢,我不过是看看的!”又说,“方才的事你也别不高兴,两个男人共乘,像什么样子的?”说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知道这堂弟不过是十分喜欢跟她玩罢了。 赵长旭拿着个火烧跟在她身后:“我听说你昨晚在七叔那里进学,七叔待你严苛么?” 赵长宁说:“尚好,你读书不尽心,倒来关心我读书的事了?”赵长旭在读书上很没有天分,他跟着七叔在通州做事,学武功把式倒还不错,个头眼看着也蹿高了不少。 “七叔看似严厉,其实人挺好的。他要是待你严厉,你同我说一声,我去跟他说。”赵长旭见她不吃,自己几口吃了驴肉火烧。她待自己依旧如往常一般好,于是又不气她了。 长宁觉得他的脾气跟孩子一般。她进了旁边的书局,选了两本讲时文的书。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赵长旭跟赵长淮两人站在门口,对面是正觉寺。只见那寺庙门口,杜少陵似乎正和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说话,那少女周围仆妇围着,穿绸带金的,很有身份,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杜少陵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赵长旭见她出来了,还有点兴奋,低声跟她说:“长兄,你瞧那家伙,一出来就遇着情妹妹了!” “什么情妹妹。”赵长宁笑道,“我看那就是他的亲妹妹。” “你如何知道的?”赵长旭倒是好奇了。 第十九章 第19章 赵长宁只是笑。 如何知道的?这还不简单,如果是大家闺秀的小姐,怎么会在仆妇簇拥之下,跟一个外男如此说话?只能说明这个男子是她的亲人。至于为什么她认为是杜少陵的妹妹,那是因为他们所带的小厮是一样的打扮,毡帽,同款式的斓边短袄。 杜少陵跟那少女说完,少女便扶着嬷嬷的手入了马车。杜少陵走过来便撸了袖子,说道:“赵长旭,我老远就听到你胡说些话,那是我嫡亲的妹妹,来正觉寺上香的。”说罢一巴掌拍在赵长旭的背上,两人打闹起来。赵长旭练武的,杜少陵竟然也不差,你打我我打你幼稚极了。 一行人才沿着熙攘的街道往回走,那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帘似乎撩开了一下。 等到孔庙门口,赵长宁发现赵长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赵长旭在旁边看,倚着马笑。他那样子几乎就在说:‘你现在没办法了,必须得我带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边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骑马的路子多野。一会儿颠着你兄长,瞧他收不收拾你!”赵长旭方才来的路上就差点撞了人。 赵长淮并不想带人,不过也难得说话:“你还是让杜少陵带他吧,他骑得稳多了。” 赵长旭想想自己那破马术到也同意了:“那好吧,少陵你带他,可莫颠着他了!” 长宁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深刻反省自己的为人,低咳一声不再说什么。杜少陵上马后一把把她拉起来,长宁坐在他后面。杜少陵就笑着道:“你要伸手抱着我,否则摔下去了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双手臂就自身后绕过来来,抱住了他。杜少陵却蓦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围着他,仔细闻来是墨锭、药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后是衣衫摩挲,呼吸的声音淡淡的。他原来还是坦坦荡荡的,不知道为何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路上几次差点撞到人。 赵长旭在背后喊:“杜三,你注意点人。你别颠着我哥!” 杜少陵朗声说:“我怎么颠着他了?”他就没差拉着马走了。 赵长宁就在他背后笑了笑:“少陵兄,不必顾及我,你走快些吧!”再这么磋磨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后,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马,赵长宁也随之下了马。杜少陵又在心里默念道德经,并再次谴责自己久未与女子接触,屡屡失态的行为。赵长宁谢过了他,他才笑着摆手:“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谊了。” 倒是赵长旭跑到赵长宁那处,在她的书房里赖了许久,要不是赶着他走,恐怕他是还不想走的。赵长宁温书到晚上,七叔才差人来叫她过去,开始指点昨天她写的文章。按照标准的会试程序,觉得妙的地方他就划个圈,不好的他就和赵长宁讲如何不好,例如结题部分:“讲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观点不用再复述了,结题若有个升华甚好,你自己来改。” 他把笔递给赵长宁,长宁细细思索之后重新改写。她发现周承礼其实很厉害,不愧是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的先生,而且往往见解独到,角度很新。被他评论完后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笔如有神。 周承礼默默地看着她改文章,其实赵长宁的天分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过了会儿他叫人捧了香炉进来。 赵长宁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周承礼却说:“你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呢?赵长宁迟疑地走到他面前,又听到他放下手中书道:“跪下。” 赵长宁略一停顿,虽然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来跪去的吧。她正要说:“七叔……” “你不是要拜师吗,不跪我跪谁。”周承礼继续说,“跪下。”多少人想拜他为师拜不得,今日他难得想收她,她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赵长宁这才跪下。拜师?她还没有真的跪过老师呢。 周承礼看着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师王文成公有训,你要切记此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学精髓,以后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后做官为民,便是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明白了吗?” 赵长宁有些惊讶地抬头。王文成公,心学!她这位七叔难怪神秘,他竟然是心学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学当道,主张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从后世而来的赵长宁自然不喜欢这个扒灰又口是心非的老头,但心学则不同了,王阳明老先生后世便是她十分崇敬之人。便是他为官为民,平定叛乱的功绩就足以让后世敬仰了。可惜在京城心学并不流行,心学太放得开,自然不如程朱理学得统治者的心。 周承礼见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学的,点头道:“看来你也了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门的传人,师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没有告诉赵长宁的是,如今的南门学派以他的造诣最深,他另有一个虚号倒是在学界里如雷贯耳,有人不远万里来南中王门见他,不过是他低调,少见外人而已。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长宁的确很想深入学习这个学派,七叔能自称传人,想必也是心学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大礼。心学虽然她还不了解,但这可是大明的顶级学说,她该有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礼才扶她起来,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炉,就当是跪拜祖师爷了。” 赵长宁也拜过了,之后去周承礼那里便去的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点她的制艺,并不教她心学,赵长宁等了许多天,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问他:“七叔,您看什么时候给我讲讲心学?”她连参考资料都恭恭敬敬地买好了,《王文成公全书》。 周承礼在吃她带来孝敬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闻言看她一眼:“急什么,你现在修为不够。等你考了会试再说吧。” 其实他平日都是坐在一边看书,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必要的时候,对赵长宁并不算亲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觉得七叔是个疏淡之人了。但他对她的确体贴,只要她来读书,屋内永远都烧着炭火,糕点也是充足的。 赵长宁记得有晚她太累,靠着他的小几睡着了。睡梦中是他轻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头婆子不要扰她的。 赵长宁渐渐对他摒弃前嫌,对周承礼的态度正常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跟他观点不对,两个人还会辩驳。周承礼说不过她的时候就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不尊师重道,若我正经拿问你,应该打你的手板。” 赵长宁现常和他开玩笑,随即也说:“七叔打我手板无妨,长宁明日就给您带过来。”次日她就把手板带过来了。 当然周承礼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过了小寒节气之后,就一日日地逼近过年了。只是赵府没有人敢放松,家里三个人待考会试呢。听说二房赵长松已经接连半个月,连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赵长松读书已经读得两眼发青。赵长淮住赵老太爷那里,老太爷也专门给他辟了清净处读书。而长房这边,赵承义把庶女们全部迁去了东厢房,生怕她们晚上会吵着了赵长宁。窦氏还连夜给四个姐儿开后宅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长房绝对的安静。 其实根本不吵,这些庶妹比猫儿还乖的,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赵长宁有时候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妹们就头疼,身份不够,胆子太小了。相比来说,亲妹妹赵玉婵绝对是个极端,她现在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姐儿,欺压庶女都是小事,有时候还来闹赵长宁,从她这儿顺一两本书、一两盆兰草走,遇到喜欢的就往她屋子里搬。说她也没用,下次照旧。气得赵长宁禁止她进自己的院子。 不久后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觉寺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来赵府探望她哥哥了。论起来,这位杜小姐的母亲竟和二婶娘徐氏有点关系,叫徐氏一声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婵才总和二房的媛姐儿一起去看这位杜若昀杜小姐,少来长宁这边闹她了。 但这位杜小姐却让家里有点不太平起来。首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见后,赵长松对杜小姐可能有点一见钟情。但杜小姐时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则同赵长淮要好,听说杜小姐也能和赵长淮说几句话。于是,下人便觉得杜小姐是有意于二少爷赵长淮的。 当然,在赵老太爷的重压之下,没有人敢私下传这些小话,赵长宁是听四安说来的。她连这位杜小姐的正脸都没见过。 这日是腊月十五,家族要聚起来吃饭。她拿了本书来问赵老太爷,在茶间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喝茶,才总算是见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缠枝纹绸袄,鹅黄色月华裙,头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尘。由几个丫头陪着过来,见赵长宁一个外男在茶间里等,稍微一愣。赵长宁对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开了她,她又不是赵长松,对撩女孩没有兴趣。 谁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长淮他们几个围着看梅。赵老太爷这里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难得。 赵长旭见她出来,便过来搭她的肩:“长兄,你也过来了?” 他小半个月不见他,非常高兴地黏着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 长宁知道这个弟弟不过是喜欢黏着她,竟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头,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这又不是家里庶出的妹妹,能随便拍头吗?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过这对于赵长旭来说都是小事,他甚至一副被顺毛了的样子,享受长兄偶尔的亲昵。 倒是赵长松冷哼一声,觉得这两人腻腻歪歪的,非常的伤他的眼睛。 赵长淮跟杜少陵只是边说笑边往前走,前头正好一个亭子,几株斑竹掩映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煮茶,说是小姐们方才在这里喝茶。正好几人也走累了,便进了亭子中,准备喝杯热茶。 赵长宁拿了茶具,给赵长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热水。正是喝着,却听到前头有女孩说话的声音。 “今日这白梅开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间最好了。”几个女孩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二房的赵玉婉,手里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细声说:“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欢的。”过了片刻她又问,“媛姐儿,我听说长房还有个兄弟,是你家的嫡长兄是吧?” 旁边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赵玉媛,她说:“是啊,他不常出来走动。你问他做什么?” 赵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听别人说,你对二哥哥长淮十分亲近的。” 几个女孩聊起了私话,这边的男孩听到了有点尴尬,又不好避开,只当没听到吧。不过赵长松就看了赵长淮一眼,赵长淮却是正襟危坐,他对什么杜小姐李小姐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杜小姐对他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感兴趣。 赵长宁也听到了,不过她觉得不关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几个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来,那杜若昀杜小姐怀抱手中的白梅,想起当初在正觉寺门口惊鸿一瞥,只见是个极其清雅出众的白衣少年,方才书房一见,对她冷淡却含蓄有礼。当时她便心里小鹿乱撞了,只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别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头小子了。 她轻声道:“我与赵二公子不过熟识而已,若说喜欢……”她咬了咬嘴唇,“我听说赵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差点被茶水呛住了。 第二十章 第20章 一时间,亭子内众位男性的目光看赵长宁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杜少陵听到妹妹竟然说这些,暗自怪妹妹被娘给宠坏了,没得持重。他们家跟赵家不同,女孩比男孩难得,他有许多兄弟,但只有杜若昀这一个嫡出的妹妹,全家当宝一般宠着她,要什么给什么。 二房两姐妹自然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赵长宁的。 杜姑娘可能反应过来了,也觉得不太稳重。又道:“我便是见赵大公子的才学德行都好,随口一问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这样也有女孩来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曾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是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一便不同意这个。” 杜若昀秋眸一睁,静静地看着母亲。杜夫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二则,你就是喜欢赵长松,为娘可能都会帮你留意几分,我听说他北直隶乡试的成绩不差,父亲又是少詹事,以后若中了进士,必定仕途通畅。这位大公子,我实在没听出他哪里好的。中进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却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娘,那赵长松我不是没见过,听说之前他房里还有许多美婢,仗着自己家世好些,为人便张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虽是赵家的嫡长孙,却洁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当然,杜妹妹还有一点没说,赵长宁长得比赵长松好看啊,在她心里就是遗世而独立的翩翩公子。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美好事物? 杜夫人见女儿不听她的,叹了口气:“我的乖女,娘就你一个闺女,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娘不是堆在你面前来了的?这赵家的两个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后再给你寻摸更好的,我可要带你回去了,你吵着要来看你哥哥,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杜若昀听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闷气。被杜夫人带回到杜家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儿想到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了,不知谁能让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的。杜小姐打小求什么得什么,因此还掉了两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儿这事,也说女儿:“……你现在瞧着那大公子长得好看,我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赵家长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这刻丝小袄,六十两不止,手上这对镯子是透绿的翡翠,三百两银子也寻不到这样水色好的一对。他怎么养你?便是你喜欢,也得喜欢个门当户对的!” 杜若昀不服气了:“爹爹,你向来都跟我说,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穷。怎的女儿喜欢他,你们就这样那样的说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杜大人笑了,还不因为这是贴心窝的女儿,他才愿意跟她说钱财家世这些庸俗的话啊。 “那你且瞧着吧,赵家这一辈里,最有可能中进士的应该是赵长淮。我看赵长松太浮,火候不够。赵长宁在乡试末尾,历来乡试末尾都是陪练的,连最后的殿试都进不去。若他能中,又这般品行好,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喜欢他。” 杜若昀才好受了些,小声问父亲:“当真?他若中进士,您就同意了?” 杜大人大笑起来,觉得女儿竟还是童稚可爱的时候,进士有这么容易中么?他道:“你还是等他中了再说吧!” 至于赵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赵长宁同不同意,这根本没在杜大人的初步考虑范围之内。赵长宁要能娶到杜若昀,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正三品侍郎嫡出独女,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拒绝。 赵长宁不知道杜大人跟自家女儿说的这事,而赵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了杜若昀的事。赵老太爷还特地把孙儿叫过去,打量了赵长宁半天,最后跟他说:“……你好生考试,指不定还能促进一桩好姻缘。” 赵长宁狐疑地拱手应是,等出来了,就听到赵老太爷在后面同她爹交谈说笑的声音。甚至谈到了‘彩礼’‘八字’之类的。 赵长宁嘴角微抽,正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周承礼院中的小厮,来请她过去。 到周承礼那处的时候,长宁才看到府里的婆子已经在挂灯笼了,年关越来越近了,到处都热闹了起来。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从庑廊进了周承礼的书房。 周承礼的书房里放了很多博古架,都堆满了书。书案上插了一捧冷香氤氲的腊梅,帷幕低垂着,连外头的雪光都挡尽了,只有炉火的暖黄的光,甚至也没有点蜡烛。周承礼靠在东坡椅上,披着外衣,手里握了一卷书,屋内这么暗,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吧。 长宁给他行了礼,问道:“七叔。外头天暗,您应该看不清楚吧,不如我叫人掌灯过来。” 周承礼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看她。火光映着他坚毅的半侧脸,高挺的鼻梁,嘴唇的线条。炉火发出轻轻噼啪的声音,赵长宁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倒是周承礼叹气:“你过来。” 周承礼却自己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案前写字,他的字游龙走凤,不是常见的馆阁体,可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赵长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周承礼收笔道:“你写,我来看你进步如何。” 赵长宁提起笔蘸墨,凝神静气下笔。她练了一个多月的石刻,手腕的确更有力,比原来好多了。但和周承礼一比,还是没得比。他这手行书不知道是要练多少年的馆阁体才磨炼得出来的。这位七叔在学问方面造诣极深,有大家水平。 “进步了些,还不够好。”淡淡的嗓音从她的脑后传来,周承礼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练石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头,很快又放开了,“继续练,两个月足够了。” 赵长宁应是,手指却收进了袖中。 如今二人算是师生了,其实守礼比原来还要严格。 她转移话题问:“七叔,我瞧您这学问的水平,选中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是未尝不可的。您怎会被外放去做了知县呢?”知县这样的官,实在是屈就他了。 周承礼只是笑道:“怎的,你看不起知县了?” “一方父母官,却也不好当。我怎会嫌弃知县,只是为七叔觉得不值罢了。”长宁也笑。 “翰林虽好,但从翰林熬出头,没有一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周承礼不再多说,“七叔的事你不要问,好生学习就是了,别的事不要管。” 周承礼顿了一下笔,然后说:“我听说了杜家小姐的事。” 赵长宁没想到他也听说了,她苦笑:“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我也莫名其妙的。不过杜姑娘始终是女子,应当无妨吧。杜家应该也不会允许她嫁给我的。” 周承礼笑了笑:“我看未必,不过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说。” 赵长宁停顿许久,突然问:“七叔,上次您提过我十四岁的事,我只记得十四岁在山东的别院住过,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的确记不太清了。” 窦氏告诉她,她十四岁的时候曾在山东别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周承礼的确也在山东。但是她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也觉得奇怪,她还是隐约记得有这件事的,但具体内容却没有半点印象。 周承礼没有回答她,自从第一次问了之后,他就不再提起这件事,甚至有时候是刻意的避开了。 屋内太黑,很久之后他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也不必再问我了。这段时间不要分心。” 赵长宁才没有多问了,她在他这里拿了两本描红回去。退到了门口,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书继续看。 这位七叔对她虽好,但他自己的事,是半分都不会多说的。长宁走到拐角处她的脚步顿住,轻轻捞起衣袖一看,手腕上一圈红淤……方才她问的时候,周承礼就捏着她的手腕,捏得太用力了。 第二十一章 第21章 记忆是件复杂而神秘的事情,她不记得一件事,有很多种待选的可能。但如果这件事目前对她没有伤害的话,其实记得与不记得,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所以长宁才没有想过去探索,但如今,她却对那段山东别院之行越来越疑惑了。 年关一天天地近,窦氏召集了家里的庶女一起做针线,蒸糕,准备过年祭祀祖先用的三牲祭品,这都是要长房来准备的。长宁是男孩,不用参与这些女孩的活计,仍然是埋头苦学。等到了大年初二,她早上去窦氏那里喝茶,发现家里的女眷们都换上了过节的新衣。 听她们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哪家的姑娘定了什么亲,哪个首饰现京城里最时兴,倒也热闹。长宁难得享受这过年的亲近和热闹,还给几个妹妹各自封了二两纹银的红包。 喝茶不过两盏,外头有婆子来通传,说是二小姐、三小姐和三姑爷一起回门了,人已经到了影壁。窦氏听了大喜过望,女孩儿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一年到头也难看到两回的。“快去接他们过来,你们把瓜子果盘的也摆上。我女孩儿难得回来!” 赵长宁也挺高兴,三个姐姐没出嫁前待她极好。可惜大姐嫁得远,过年也难回来。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来的。她到门口去接,不一会儿就看到穿宝杵纹紫绸袄,头戴金莲纹宝结的二姐赵玉如,穿水红色袄裙与无袖坎肩的三姐赵玉妙,赵玉妙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大的白胖小子,戴着瓜皮小帽,一见到赵长宁便叫她:“舅舅!”非要长宁抱他。 这小胖墩子旁边是个穿蓝色直裰,略显苍白清瘦的青年男子,这个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给窦氏请了安,二姐赵玉如说:“路上遇到三妹与妹夫,便一同过来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赵长宁,目光闪动,“弟弟都长这么高了,我看比娘还高半个头呢。” 窦氏笑得合不拢嘴,长宁像父,自然比她高许多。她道:“都别站在风口上了,进来说话吧。” 她们几个女眷就进了西次间,留赵长宁抱着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说话。 三姐夫许清怀也是个读书人,他父亲虽是两榜进士,但他读到现在却只混了个秀才,家产也要败光了。因赵长宁是举人,他便觉得在赵长宁面前抬不起头,但凡回答赵长宁的话都要恭敬地站起来,然后拱手说话。 赵长宁看着头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 小舅子不讲究,但许清怀却不能不讲究,连忙抱手道:“你学问比我高,是我该讲究的。听说你还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许清怀叫人把自己带来的锦鸡、糕饼拿上来。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东西,自己看着也有些窘迫,说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给你包大封红。”与他同乡交好的祝举人,见他提着鸡来赵家,还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这锦鸡给我吧!”锦鸡的兆头好。 许清怀还涨红脸回他:“我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贯就好!”他因田庄引水的事,跟祝举人家闹矛盾,县官却偏袒了祝举人。许清怀只恨自己不是个举人。那祝举人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笑了几句就进去吃茶了。 这时候赵承义从正房回来了,正好把外孙抱过去玩,许清怀自然要见过岳父。长宁便不陪他说话了,怕这姐夫对着她腰都要躬弯,读书人便是这么好玩的,竟要以功名来论辈分。 长宁进内室的时候,正好听到三姐赵玉妙问她的亲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弟弟怎的还不说亲?” 窦氏脸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说辞:“你父亲想着,他若是中了进士再说亲,身份便不一样了。否则只是举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赵玉妙就道:“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想着要是弟弟没说亲,我倒瞧了好几个姑娘,都刚及笄的年纪。” 赵长宁听到母亲和姐姐的谈话,心里默默一憋,她才十七岁!怎么大家就都开始替她操心亲事了,还把姑娘给她瞧好了。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两个姐姐亲热地拉她坐下。 长宁便问二姐赵玉如:“……怎么没见着二姑爷一起回来?” 长宁刚提这个,赵玉如便脸色苍白,人也失神。长宁皱眉问她:“二姐夫是不是又亏待你了?” 这二姐夫不把她们家放在眼里,二姐又无子,他一贯就对二姐不好。 三姐赵玉妙脾气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这事说来就气!二姐身边的丫头喜儿早与家里郑管事的独子说了亲。谁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讨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却还被二姐夫以无出为由数落了一顿,说她懒惰善妒,还是把喜儿收用了。” “那狗东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儿头上!”窦氏差点拍烂了桌子,喜儿是赵玉如陪嫁的丫头。见女儿开始哭起来,又把二女儿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怜我女孩儿!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你是最娇气的。可这不忍还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里来,便一辈子受人指点,大门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无子,娘就是想给你说理也找不到由头。” “姐姐与他操持家务,哪样做得不好!”赵玉妙想来就气,她虽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举业无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儿子,又紧紧握着嫁妆和家里几百亩田,虽没有富贵,但过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随便给她脸子看。偏生二姐过得是最苦的。 赵长宁听到此处长叹一声,过去把二姐揽在怀里:“姐姐莫哭,若实在忍不下去,我上门给你撑腰去。否则我这弟弟要来做什么的?” 靠着这唯一的弟弟,赵玉如抓着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宁哥儿,我就是宁愿大归,也不想受这个气……他那黑心肝的东西,屋里的丫头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窦氏张了张嘴,也不好再劝女儿,在她看来,大归是比死要更艰难的事情。 长宁想到自己小时候,二姐是最温和的人,生病的时候她还一勺勺地喂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岁啊!花一般的年纪,怎么看上去比窦氏还要憔悴些的。长宁握着赵玉如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里来,只要弟弟有口饭吃,便不会少姐姐的。” 三姐赵玉妙也在旁说:“是啊二姐,再不济,家里还有弟弟撑腰的。” 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是玉婵折了些腊梅枝子回来。听说两个姐姐回来了,飞快地跑进来。因她是最小的妹妹,两个姐姐也格外的宠,二姐送了玉婵一只金手镯,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婵便赖在窦氏怀里,吵着要晚上去媛姐儿那里玩。 赵长宁见她还是没个样子,就说:“你赖着母亲做什么,今日可练绣工了?” “不要你管我!”赵玉婵把头埋到母亲怀里,“整日就知道数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练的!” 见窦氏直抱着玉婵,问她的手冷不冷,赵长宁叹气,罢了,她还能怎么管这个妹妹。正巧丫头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个小厮找她,她才从屋内出来。 门口等着的是伺候她的一个小厮铜儿。见她出来了才道:“大少爷。外头回事处闹起来了,老太爷正在见客没有空暇,管事差小的来找您过去。” 这大过年的,回事处有什么闹的?赵长宁嗯一声问铜儿:“可知道是什么事闹起来了?” 铜儿说道:“是个叫齐三的人来拿银子,说咱们府上有人允诺了借他的,无赖撒泼的,二少爷、三少爷也过去了。” 赵长宁让他前头走着,回事处在前院,她到的时候几个穿棉衣绸褂,戴六合帽的男子。其中有个留两撇胡须的一见赵长宁,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爷,你可是来了!我那边急着用钱呢,你允诺放给我的钱呢?” 赵长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借银子?她可没允诺要借银子给谁。这位齐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问她借银子?她再一看回事处,发现回事处里的人表情都有些怪异,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恐怕不妙。 赵长淮先拍了拍袍子走过来,看着赵长宁道:“大哥,这几个是来找你的。他们说你承诺放给他们银钱,每月五分的利。我一开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处的账本来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对牌提走的银子,已经在外头放了一千多两了……不过大哥,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这岂不是给……家族蒙羞么。” 赵长松也上前一步说:“长兄,我刚才听着也惊讶得很,你平日为人是最得祖父称赞的,怎的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宁先是错愕,然后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赵长淮面前,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赵长淮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说:“大哥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我不放过你?这事可与我无关。” 长宁压低了声音说:“伤我手肘那次,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骗得过祖父,难不成还骗得过我吗?还是你自己都觉得那是意外呢?” 赵长淮漠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长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这放印子钱一事,我想怕还要先禀明祖父才是。” “二哥这话我看说得好,这事自然要先禀明祖父的。”赵长松难得和赵长淮站在同一阵营。他只要想起长宁夺走杜姑娘一事,心里就不高兴。赵长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赵长宁冷冷地看着这二人,随后别开了目光,她淡淡道:“这时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过年,他又在待客,闹大了大家都没有心思过年了。既然是这几人指认我放了印子钱,先留着他们问话,回事处的账本也一并留着。我再回去拿了对牌和账本过来对账。晚上再告诉祖父此事。” 赵长松听到这里便冷笑:“我看长兄是想洗清罪证吧?这事现在就该去禀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还不快去请祖父过来。” “不准去!”赵长宁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动,毕竟赵长宁手里握着家里的对牌。 “这家里的管事,也不是长兄使唤的吧。”赵长松盯着她,“长兄,你有什么资格使唤他?你做出这样的事,难不成还不准我们说出去?你这样的作为,可实在是不能服众的。” “二弟,我不妨这么告诉你吧。”赵长宁回过头,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证又如何?我说不许去就不许,毕竟我才是这家里的嫡长孙。你就是不满……”语气一转,“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管他服不服,赵长松这样去闹,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还会搞得家中鸡犬不宁,长宁是绝不会放任的。 毕竟她才是赵家的嫡长孙,他们不服管也得服! 第二十二章 第22章 长宁不再管赵长松要如何,她将回事处的事情交待好,立刻就回了东厢房,找了顾嬷嬷过来问话。 家里的对牌一直是由她保管着的。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钻营苟且,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大少爷最明白这个,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已经渐渐入夜了,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只是继续说,“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那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祖父那里。”赵长宁把她房中的账本和那对牌收起来,叫四安进来给她披了斗篷,“这院子里就由您盯着,我是最信得过您的。”长宁握了握顾嬷嬷的手。若她连顾嬷嬷都信不过,还不知道能信谁。 顾嬷嬷送她远去,站在门廊看了好一会儿。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两个大丫头过来,将这院子的大小仆人都聚起来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头赵老太爷在同几个儿子说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瞒很久。刚一入夜,回事处的管事就捧着账本来了。赵老太爷看了账本,久久没有说话,长宁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把对牌交由他管。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几个孙儿。至少赵长宁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职,嘴唇也有些发抖:“因是年关,府里用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没有起疑……更何况大少爷那处支银子,我们也不可能不给。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两。是小的错,未及时将此事禀报给老太爷知道。” 赵老太爷却很平静,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静得多。他放下了账本说:“既然如此,把长宁给我叫过来吧。” 屋内的丫头应声而去。未等多久,赵长淮、赵长松二人进来了,先拱手给老太爷请安,赵长淮先说:“祖父,长兄放印子钱的事我等正在回事处,已经听说了。正值年关,家里亲戚来往多,且次年长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应当谨慎处理,免得落下话柄。私下惩罚长兄便够了,不可过多宣扬。” “二哥说得太客气了。”赵长松却很坚决,“我看这事祖父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包庇纵容。就算是长兄要参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样是个祸国殃民的贪官佞臣。祖父这一辈子清正廉明,岂可被他给坏了名声。”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赵承廉原是坐在一边听的,因过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闲。此时才站起来说:“父亲,长宁究竟为何在外放印子钱,我倒是不计较,左不过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计较的是家中的对牌,实在是不能放在长宁手上。怕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长兄如今已能逞嫡长孙的威风,怎肯轻易交出对牌。”赵长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处的事他记得。赵长宁好大的架子,都要顶到他的脸上来了! 赵老太爷道:“都别说话了,等我问过长宁再说。” 赵老太爷毕竟是大家长,他一发话,众人自然就闭嘴了。 不久后外面就有人通传:“大少爷来了。” 门帘挑开,一股冷风从外面钻进来。赵长宁把斗篷交给了四安,她扫了一眼屋内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赵长淮赵长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内是什么事,长宁先走到赵老太爷面前先请安:“祖父,我过来了。” “你来了。”赵老太爷抬起眼,“可知道我为什么事叫你来?” “我知道。”赵长宁说,“放印子钱此事非长宁所为,不过我也带了我房中的账本过来,还请祖父过目以证清白。“ “清白?”赵长松却是笑了,“长兄这话可笑,你拿你自己房里的账本自证清白,岂不是随你怎么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该做的,是把管家的对牌交出来,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放印子钱,怎么给家族蒙羞的事说清楚。” 赵长淮虽然和缓,杀伤力却比赵长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处的账,还有那几个上门讨钱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本来想大哥这是初犯,长房的银钱的确不够,大哥此举可以理解,稍微惩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认,倒比放印子钱更让人寒心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长宁,你听了这些话,自己说呢?” 祖父并非全心信她的,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想信也没有办法信的。赵长宁分明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滋味复杂。她淡淡说:“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两位弟弟就急着给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开始反击了。 赵长宁拱手说,“祖父您听来,此事可蹊跷?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钱,我何必告诉对方我的身份住处,难不成我会蠢到叫别人找上门来拿钱,再让您发现不对,好狠狠地责罚我一顿?” 赵长松继续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以赵家嫡长孙的身份压阵,怕他们不服,不还你的钱。” 长宁根本就不惧,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说,那更蹊跷的在后头。他们几个一见到我,立刻就将我认了出来。但我这一两月都在府中读书,从未出过门,更谈不上见过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我的?不如将他们都叫过来问问看。” 赵长松一时语塞,发觉这个人竟然十分的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分析,层层深入。 竟然还能驳得他说不出话来。 “大哥说这些的确蹊跷,但是钱的确是用对牌取走的,这可做不得假。”赵长淮便帮他一把,“长兄要是不能解释这个,拿不出这些银钱。说再多恐怕也是诡辩。” “这些竟都能被二弟称为诡辩,二弟倒也是个高手,我是佩服的。”赵长宁却看向赵长淮。 对方嘴角轻轻一扯,避开了他的视线。赵长宁真的生气起来,倒也是个不好针锋相对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尽可将我的对牌先收回。”赵长宁在赵老太爷面前下跪,捧出了对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烫手山芋。您给我的时候,我没想过能用它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如今闹得兄弟阋墙,还是因这对牌缘故。”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 赵长宁刚才那些话,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此事处处都不对,肯定不简单。长宁说祸患的根源是在那对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她用这招以退为进。 “这事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是你,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今日留下的那几个人给我叫过来,回事处的管事、小厮一并过来,好生地问话。”赵老太爷拿出了大家长的威严,冷着一张脸说,“无论印子钱是谁放的,闹出这些事端来,赵家都没有这个先例。我早便说了,做这样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给他上板子不可的……谁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淡淡说:“印子钱这事终归与你有关,你过来与我一同问话,将功补过吧。” 这事的确与她有千万重的关系。长宁静静地站在赵老太爷的身边,站得笔直。 她知道其实赵老太爷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喜欢算计。他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赵家偏生就是不平静。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个印子钱……肯定已经有人放出去了,而这个人绝不会是赵长淮或赵长松。 第二十三章 第23章 夜未过半,赵老太爷已经审完了回事处的人,还有那几个上门闹着要印子钱的泼皮。回事处的人自然都是看对牌说话的,长房的丫头小厮又不是个个都认识,只说是个脸生的过来取的。至于那几个泼皮说得更简单,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放印子钱的人告诉他们,如果需要便上赵家找赵大少爷取,还告诉了他们赵大少爷长什么模样。 对牌的问题还是出在赵长宁那里。长宁听到审不出东西的时候,身体有些冰冷。而赵老太爷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赵长宁再次扫视两位弟弟,这两个人神情都没有异样,不过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澜,也绝对不是主谋。这两人还不傻,否则追查到最后放印子钱的成了他们,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她踱步到了外头,问四安:“……长房那边可传话过来了?” 四安看着少爷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个人,最后受罚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对牌的事……只有长房的人才能接触得到,无论最后知道是谁,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顾大少爷前程的背叛。 “方才来过了,顾嬷嬷说让您处理好这头就过去一趟。”连四安都知道这事严重,压低了声音,“她似乎知道是谁了……” 赵长宁的心脏猛地跳动,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气:“你跟祖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一趟。”说罢大步往长房走去。 顾嬷嬷已经在屋檐下等着她了,她站着不动,慈祥的面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赵长宁随她进屋,看她欲言又止,点头道:“嬷嬷说罢,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住的。” 顾嬷嬷随之长叹一口气:“那老奴便说了。大老爷在和三姑爷长谈,奴婢也没扰了他,自个儿审问了。咱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细选的,其实不会出什么差池,我一一审过,我的房间他们是没人能进的。他们亦不敢进……唯有七小姐,时常到您的院子来拿些小东西,下人又不敢拦着,便可四处乱来。” “我倒也不是空口说的,方才将伺候七小姐的几个小厮悄悄拘起来问,其中一个便认了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从谁处听说,放印子钱可得利,自己手头又没有余钱,便打上了这个主意。想着早些把钱收回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赵长宁越听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紧。 “老奴私又以为,以七小姐的为人与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钱这一出的。肯定有别人在给她出主意,撺掇了她……”顾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帮着外人来害到自己哥哥头上,七小姐……简直是过头了!大少爷平时可曾亏待过她? “我知道了。”长宁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她道,“嬷嬷,这事您就别往外说了,我去找她。” 顾嬷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出去,苍老的脸满是哀伤,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长房的女眷还没有睡的,过年的热闹光景,窦氏带着几个亲生女在屋里剪纸说话。赵长宁远远地站定了,她看到飘摇的红灯笼,看到她们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声音。寒风阵阵扑在她的身上,似乎热闹都是与她无关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么能热闹?如何热闹? 她一步步朝窦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惊动她们,此刻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给她打了帘子,扑面而来一股糕点的甜香味和炉火的暖意。三岁大的外甥铮哥儿在炕床上爬来爬去地玩,窦氏和二姐逗着孩子吃糕点。三姐则在纠正赵玉婵缠络子:“这线是要这么缠的……” 玉婵笑嘻嘻地说:“三姐,这样能编出个蝴蝶来么?” 窦氏看到儿子进来,笑着来拉她坐下:“我听说你祖父把你叫过去了,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赵长宁对她轻轻摆手,走到赵玉婵面前,将她手里正在编的络子抽出来。然后问她:“赵玉婵,你觉不觉得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赵玉婵手中的络子被抽走了,眉头一皱不满道:“哥哥你做什么呢!我这编得好好的。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啊?等会儿说不行吗?” 赵长宁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发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发红地厉声说:“你瞒着我做的什么好事,都给我说清楚!” 玉婵被她一震,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赵长宁虽然会说她,但从来不会这么厉声斥责她。她又是个火药性子,一点就着的。觉得赵长宁莫名其妙地就进来训她,大过年的,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偏生他要来搅合!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我不痛快!”赵玉婵站了起来,被兄长这么训斥,眼眶也红了起来。“你不久仗着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说我。我又怎么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难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欢你……” “婵姐儿,你说什么呢!”窦氏觉得不对,立刻喝止了女儿。 发生什么了?长宁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的火。 赵长宁先是愕然。就算她觉得这个妹妹麻烦,但从来是能帮则帮,能管就管。没想到她能说话伤人到这个地步。心里泛起一股痛楚,然后她冷冷笑了:“是啊,他们都不喜欢我!别人不喜欢我你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吧?这样你可满意?” 赵玉婵被他说得脖子脸红成一片:“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我可是不会忍的!” “是啊弟弟,玉婵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好生说出来咱们一起论论。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赵玉如劝道。 赵长宁半晌什么话都不想说。 窦氏过来扶他:“宁哥儿,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你拿了我房里的对牌,”赵长宁直直地看着赵玉婵,“用对牌在外头放印子钱,还是以我的名号,是不是?” 赵玉婵看到哥哥寒锋一样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 “什么印子钱?玉婵,你好生说说,你哥哥说的是怎么回事?”窦氏也是满头雾水。 “有人拿了我的对牌,在外头以我的名义放印子钱收利,被祖父发现了。”赵长宁说,“顾嬷嬷查到是她的小厮所为。” “现在我再问你,这事你自己做不出来。究竟是谁撺掇你的!”长宁的声音又一冷。 “我……”赵玉婵看他严厉的样子,怎会猜不到自己这次犯下了大错,她说得很牵强,“什么印子钱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还不承认,我却把人证带来了。”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顾嬷嬷带着个低垂着头,不住发抖的小厮走进来。先与窦氏和几个姐儿福身请安,顾嬷嬷才道,“七小姐叫他拿着对牌去回事处取了银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闹上门来。如今老太爷知道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少爷所为。大为震怒,说要给放印子钱的人请家法。” 家法?赵玉婵后退一步,心思凌乱,喃喃道:“怎么会发现的?我……我只是借用这些银子,我又不是不还的……怎么就要请家法了……” 赵长宁漠然地看着她许久,甚至屋子里还没回过神来的女眷。“谁教你这么做的?”她再问了一次。 赵玉婵这时候已经开始崩溃了,一把抓住了赵长宁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说……说外头放印子钱的,每月能赚得上百两。我想着你明年会试要用银子,家里哪里都要用银子。我也是想帮忙的……哥哥,我不知道会被人发现的!” “你不知道?”赵长宁的语气已经是强压着怒气了,她气过头了,“年末一查账就会发现的事,你会不知道!你说是玉婉告诉你的,好,当初玉婉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可有第二人在场?” 赵玉婵就这么出去指别人,别人若是满口否认,反而说是她污蔑在先。她能怎么办! “没有……”赵玉婵咽了口气,干巴巴地说,“我在她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二人……在看话本。我借你的名字也没有办法,我是女孩子,不能与这样的事牵扯,且人家也不会听我的……哥哥,不过是千多两银子,我还上就是了。不严重的吧?” 赵长宁看着她冷冷一笑,随后她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出了窦氏的院子。 她是女孩子……不能与这些事情牵扯。那么她就无所谓了吧,不论什么事情,不论外界有什么风雨。长宁走在路上,天边的下弦月投下了淡淡的影子,如水的白光。她听到背后渐渐喧嚷起来,黑夜里的风声不断地在耳边打转。 直到她的面前变得一片模糊,赵长宁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怎么会哭的呢?有什么好哭的。 但是眼泪就是不停地流,说不出哪里委屈,赵长宁渐渐地蹲下身,哭得喘不过气来。 有个人影站到了她背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一丛竹影轻轻地晃动,他的衣角也被微微吹动。他的神情带着一丝丝的怜惜,但他没有站出去安慰她,他只是看着。 长宁哭够了终于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眼泪,继续冷静地朝正房走去。她还在哽咽,但她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哭了。 再也不会了。 她还有最后的事情要去处理。 窦氏的房中,赵玉婵将络子都拧成了一团,她心乱如麻。她知道母亲和姐姐都看着她,目光冰冷而审视。她抬起头问顾嬷嬷:“嬷嬷,祖父很生气么?是不是要请家法了……怎么哥哥就这么走了,他去哪里,他不帮我么?” 顾嬷嬷淡淡道:“这是违逆祖训的大错,老太爷自然生气了。大少爷去正房,便是要为您顶罚的。” “他为我顶罚!”赵玉婵突然从炕床上站起来,她能感觉到母亲和两个姐姐的目光更谴责了,“我……我又不要他给我顶罚的!我跟祖父说清楚,我自己去领罚。” 顾嬷嬷甚至没有告退就要走了,听到这句话才她回头,看着她,顾嬷嬷轻蔑地、慢慢地笑了:“七小姐,这三尺长两寸厚的棍子。您觉得,您禁得起一棍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仿佛有千钧的重量,让赵玉婵说不出话来,让屋内如死一般的寂静。 “老奴告退。”顾嬷嬷福身出了房门。 第二十四章 第24章 正房已经归于平静,赵老太爷威逼利诱,将那几个来闹事的给处理好了。否则此事传出去,可能还会对赵家的声誉有影响。眼看就是要会试的关头,这时候不能出岔子。 赵长宁请赵老太爷随她去书房,她站在赵老太爷的面前说:“方才孙儿回房,已经将此事查清楚了,是孙儿看管不力,叫府中的下人钻空偷用了对牌,酿成了今日的祸事。孙儿愿意领罚,日后也必定严加看管房中下人。那下人孙儿也已经叫人扣住了,准备发卖出府去。” 说罢就撩袍跪了下去。 赵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真如此?” 赵老太爷自然相信此事不是赵长宁所为,但区区仆人怎么可能狗胆包天,赵长宁那里又怎么会连仆人都防不住。 “祖父心如明镜,自然知道再问下去,不会只牵涉长房。首先这些人突然找上门就是蹊跷,分明不是来拿银子,而是来闹事的。没有有心人在后面指使说来您也不会信的。再者偏生还是在这个关节口,其心可诛。” 赵长宁淡淡道:“只需顺着他们往下查,就能揪出背后指使的人。但这事再查下去,对家族的声誉无益,对其中牵涉的人名誉无益。不论怎么说,本该是我掌管的东西被别人借用了,都是孙儿的错处。” “深明大义,我倒没看错你!”赵老太爷突然说了一声,便伸手扶他起来,“既然你能说出这等话来,那这事我不再深入追究了。” “不过该罚的确要罚,你自己也要把长房的事理清楚,莫要被别人抓着错处,我现在能袒护你。等你入了官场再被人抓住着了错处,可就没有人能袒护你了。”赵老太爷这话说得很严厉,他费心培养来的嫡长孙,要求就得更加严格。 倘若这孩子有一天能中进士,他希望他在踏上仕途之后,能够少走一些弯路。 赵长宁知道赵老太爷喜欢看到家庭和睦。他对赵家如今情况很无奈,人心向背就是祸根。“孙儿知道。”她轻轻答应下来。 赵老太爷带着她走了出去,坐在首位慢慢对对众人说:“方才已经查明,此事是长房一下人,冒了长宁的名所为。这下人我已经带人去领,乱棍打死了得。至于长宁……”他顿了顿,“此事的确非他所为,但他看管不力,罚他十棍。” 赵长松立刻站了起来:“祖父,您这轻飘飘地几句话,就把这事绕过去了?我们怎知你有没有偏袒长兄。怕这仆人也要喊出来,叫大家问话吧!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怕是不能服众的!” “你住嘴!”赵老太爷原本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突然怒喝,一拍桌子指着他说,“上次你闹出大事,你长兄可曾对你穷追不舍?你当真想要继续查下去吗?好,我问你,那几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家里怎么会有你的名帖?” 赵承廉喝茶的动作一顿,而赵长松惊讶地看着赵老太爷。 长宁低垂眼睛,一言不发。方才她就暗中派人去访了那几人的家,虽然放印子钱的肯定不是赵长松,但让玉婉背后撺掇赵玉婵,还有这几个人找上门,绝对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赵长松敢动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中让人放了赵长松的名帖在那几人家中。 赵老太爷肯定会想到这层,然后派人去查,他自然能看到这些名帖。 “三弟真的想继续的话,我是不怕的。毕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赵长宁直直地看向赵长松,“但是三弟确认,你想继续查吗?我先不论那三个人,谁在背后铺路,谁暗中让回事处对此大行方便,其实真的不难问的。” 赵长松一愣,随即冷笑:“好哥哥!装得一副被人迫害的样子,内里竟有这份心计呢!” 长宁嘴角微微一勾:“不敢当,三弟心计过人,我身为哥哥,自然要压得住你才是。” “行了,长松你坐下。”赵承廉突然沉声道,“老太爷说得有道理,这事再论下去对谁都不好。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打死算了。” “既然有长松的牵涉在里头,请父亲也罚他。”赵承廉站起来,拱手道,“这孩子教他母亲宠坏,的确应该教训。” 二叔今日大义灭亲了? 赵长宁明白,这位二叔其实心里门儿清。平日他们小打小闹无所谓,但影响到赵家声誉的事,关系到他的仕途,赵承廉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就算是亲儿子他也不会手软。难怪他能做到少詹事的位置,比父亲的优柔寡断、舐犊情深是果决多了的。 赵长松有些愕然,刚喊了声父亲。虽然的确……有他在里面煽风点火!但他怎么可能留下名帖这样的证据! “你闭嘴!你长兄说不必追查,你为何还想穷追不舍!”赵承廉打断了儿子的话,甚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拱手,“家族为重,此事不能再查。请父亲请家法来,教训这孽子!” 赵长宁静静地不说话。长松被人抓了物证,自然只能闭嘴了,两人跪到外面去领罚,齐管事捧着家里的立威棍来了,这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一头嵌了铜箍子,另一头略细扁,打人是非常疼的。 几个叔叔在内室喝茶。冰冷的黑夜里,过年的大红灯笼投下淡淡红光,长宁看着便深吸了一口气,她趴到了凳儿上去,月白的衣衫滑下来一些,体格威猛的小厮挥出的棍儿带着凛冽威风朝他臀上喝去。“啪!”地一声剧烈闷响,长宁的脸色立刻变了,疼得声音都出不来。 跟立威棍一比,抽鞭子简直就不算什么了!这才是真正严厉的家法!接下来又是一棍,她的手都在抖,甚至不能抬头看周围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这样一定很狼狈很惨,但是这个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住。痛吟出声。就算如赵长松身子骨硬,也被打得直喊疼。但他只有五棍,比赵长宁还是轻一些的。很快就打完被人扶了起来。 屋内几个叔叔纷纷别过头说话了,只有赵老太爷看着外面,赵长宁受罚的情景。这顿棍子有多厉害,没有人比他清楚。但是这顿他该受,赵老太爷其实也恨长宁被人抓着把柄,给了别人害他的机会。还要打给那个真正使对牌的人看看,这究竟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赵长淮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他竟然难得生出一丝同情来。赵长宁不过是被那蠢妹妹给拖累了,这就是他的弱点,弱点被人抓住了,只能认栽。幸亏他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倘若真的有,他也不喜欢妹妹,倒是更喜欢姐姐一些。 要他有个姐姐,温柔如水的性子,他必定好生待她,不让她受赵长宁这等被拖累的苦。 立威棍打过六棍,窦氏同三个女儿出现在了正房门口。这时候赵长宁的额头已经全是汗,手脚都在发抖。 窦氏一看她扑在春凳上,打得人都软了,吓得肝胆俱裂。 这个不行,赵长宁不行的啊!她不是男孩……她承受不住这顿棍子的! “别打了,不打了!”窦氏的声音几乎都是尖利了,她不顾旁人的阻拦,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将她的孩儿好生搂紧,这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明明她是要好生护着她长大嫁人的,但她这个为娘的啊,让这个孩子平白地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 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好好管教赵玉婵,没有听长宁的话!那来打她,不要打她的孩子啊。 她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了,她大哭着、委屈地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打啊!” 这么好的孩子,她生过最好的孩子。明明就再努力不过了,知道孝顺知道维护姐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为什么就是她要受这个苦? “家法若不严格,也镇不住家里的人了。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把人打坏的。大嫂快请起来吧。”旁边不知道谁在说。 窦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只有她知道不行……这孩子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不能打……你们若打她,不如来打我吧!” 赵承义这时候也带着人闻讯而来,路上只听了印子钱这事的前半截。看到窦氏和赵长宁这样,又是气又心疼。 “你不快起来!立威棍只有十棍,一般人还是受得住的,祖宗怎会把家里的子弟打坏!” 婆子便听了赵承义的话,上前去拉窦氏,窦氏的母性发作了,挣扎着要去护长宁。哭得瘫软在地,发髻都全散了,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两个姐姐也跟着哭,她们也被人拦着。只见那棍子又挥下来了! 赵玉婵张大嘴,半句话不能说。顾嬷嬷说的没有错……就是一棍她也不能承受的!“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赵玉婵喃喃地说着,只见旁边的二姐赵玉如回过头看她。 赵玉如想起弟弟说过会护着她,她没有生儿子,说不定后半辈子都只能依靠弟弟,弟弟还说了要照顾她的。心里生起一股锥心的疼,冷冰冰地看着赵玉婵。 赵玉婵从来没有见到过温驯的二姐涨红了眼,一副立刻就要打她的样子。 “二姐,你怎么了,我是你妹妹啊!”赵玉婵突然觉得似乎自己被所有人讨厌了,不甘地重复,“我是你的妹妹呀!” 她看窦氏,谁知窦氏也没有看她,根本没有理她。 赵长宁听得到周围的动静。其实她觉得自己还好的啊,她没有大碍。但是家里的女眷哭得好像她立刻就要断气了一样,怎么就哭成这样了。九棒已过,赵长宁在心里默数着。等过了那第十棒……等过了第十棒,然后就没有了,就不会再疼了。 只是那第十棒迟迟没有下来,似乎棒猛地挥到一半,却突然被冒出来的人捏住,那人沉声地说:“住手,不能再打了。” 众人哗然,他怎么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第25章 赵长宁意识不清地感觉到自己被谁抱起来,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承礼,你做什么!”有人在喊他。 “我是她的老师,她有错,自也该罚我。最后这棍我替她受。”这个人的淡淡的嗓音响起。 “你……”似乎是赵老太爷的声音,“我叫你教他,你倒是真的疼爱他。” 那人顿了顿:“我答应教她,自然就有这份责任了。” 赵老太爷听了就叹气:“你想替他受这最后一棍,但这里谁又敢打你的棍子……罢了!最后这棍便算了,你带他回去吧。” 长房里的人很快围过来,长宁听到窦氏感激地对周承礼千恩万谢。这个人没有多说话,紧紧地稳稳地,抱着她就往长房走去。 长宁陷入了半昏迷之中,可能是太痛了吧。屋内婆子的喧哗,姐姐们的哭声。她觉得很难受,又觉得吵,但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不知道窦氏已经急疯了。她拿手一探,发现不爱发烧的长宁竟然发起了高烧! 周承礼坐在床沿看着她,看着满屋子的女眷哭哭啼啼的没个主心骨,她们的主心骨正躺在床上。就说:“家里若有蚕沙、陈皮、竹茹这三味药,煎汤先与她服下。若没有蚕沙,就先用枸杞叶替代。” 长房女眷多,他又不是亲的叔伯。不好久留,先站起来说:“若是有什么问题,立刻派人到东院来找我。” 窦氏立刻叫了身边的宋嬷嬷送他出去,大丫头香椽跑去厨房寻这三味药来煎,幸好这三味都是好找的药。光是药不够,立刻派人去青衣巷请了柳大夫来。 赵玉婵站在屏风旁边许久,才小步过来问:“娘,哥哥伤得……伤得严重吗?” 窦氏猛地回过头,似乎才看到这个女儿。她的眼睛许久不动,盯得发红,却一把揪过赵玉婵的衣襟,劈头盖脸地打了她一巴掌:“我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你把你哥哥作践成这样……你让他受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赵玉婵捂着脸,这是窦氏第一次打她,以前无论她多么骄横,窦氏都是纵容的。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好久之后,她的眼泪才突然冒出来,争先恐后一般地地越来越多。 “娘,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了的!“赵玉婵边说便退。但窦氏又很快扑了上去,抓住女儿又打,”你知道个什么!你哥哥护着你,你呢?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帮着外人来害你哥哥!若我不打死你,留你这个祸害来做什么!” 赵玉婵被打得哇一声哭出来,两个姐姐怕打出事,过来拦窦氏。直到赵承义处理好了外面的事,进来把她们两个拉开,让大家到西厢房去说话。他才问赵玉婵:“你知不知道这放印子钱是多严重的事?” 赵玉婵还在哭,娇嫩的脸微微发红,帕子拧成一团。 “举子放印,若被官府发现,可直接不许他参加会试,你知不知道这个?”赵承义严肃地道,“你想毁掉你哥哥的前程吗?以前我当你孩童顽劣,没想你连这等缺心的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说说,你该不该打?” 赵玉婵抽噎着,脸色煞白。她知道哥哥会试这件事对于全家人的重要性。哥哥其实一向都是对她好的,连这事也帮她瞒着,棍也替她受了。她却想毁掉哥哥的前程,甚至毁掉他在赵家的地位。 “我知道我错了。”赵玉婵如孩子一样的抽噎着哭,“我知道了……” 赵承义叹气,他没有安慰小女。而是挥手叫外头的仆妇进来:“带她下去洗把脸,闭门思过,好生清醒一下。” 到了半夜,外头下起了大雪。雪大如席,渐渐的什么都看不到了,积雪压断枝桠的声音,北风在空旷处呼啸的声音,将长宁吵醒了。她睁开眼就看到透过细葛布的微光,隔扇外已经是黑透了。守在她床前的是窦氏和宋嬷嬷。 “宁哥儿,娘给你敷了药膏。你还疼吗?”窦氏见她醒过来了,连忙过来问她。 赵长宁嘴唇微张,发现竟然声音都嘶哑了,她想说不疼。但其实身上疼得她连翻身都不成。只能苦笑:“我若说不疼……您信不信?” 窦氏听到儿子这么说,不禁又哽咽起来。怎么会不疼呢!人是血肉之躯,那样的立威棍,铁打的人才会不疼! “你父亲已经罚了玉婵闭门,是她连累得你。方才最后一棍是你七叔拦下了,他抱你回来的,老太爷已经不追究这件事了,你好好歇息就是……娘在旁边守着你。” 赵长宁睁开了眼睛,好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宛如脱去了一层皮。 “母亲。”她喊了窦氏一声,“当初您出这个主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以后该怎么办,娶妻生子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 窦氏抱住孩子的手,她茫然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儿子说的是什么事。 当初……根本就是她一时昏头冲动了,没有考虑过后来,也没想竟就这么成功了十多年。 “为娘那时候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否则娘和你的几个姐姐,在这家里更是一点依仗都没有了,甚至是你,其实也是没有依仗的。后来我也想过,想着只要你做了官,那就不必娶亲了,家里的人不帮你瞒着也要瞒着……否则就是欺君之罪。甚至娘可以给你找个听话的妻,你只要不与她行人事,谁也不会知道的。” 也是,窦氏的性子怎么会有周密的想法呢。若不是十岁之后她成了赵长宁,这个局怕是成不了的。 “您这是……好算计。”赵长宁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有点累了,想先睡一觉。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在卯时之后起过了。 窦氏拍着她的背让她能睡得更好些。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长宁的房间。 “其实,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窦氏看着大雪轻声说,“她的癸水不准,我知道是身体调养不当所致,但我却从来没有找人来给她诊治过。甚至心里还庆幸过,幸好是不准的……这孩子是在怪我。” 宋嬷嬷将一件厚厚的棉斗篷搭在她羸弱的肩膀上。 “大少爷心里明白,她不会怪您的。”宋嬷嬷轻声说,“大少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窦氏苦笑:“我真怕她会怕……你说她若是进了官场,入了男人堆里,与那些人同吃同住的。岂不是随时都是在被人……”她说到这里自己就断了,“罢了,说这些没有意思!咱们只有好生为他管好家里,不要他操心了。” 两主仆又静静地进了长宁的屋内。 这样的大雪接连下了两天,天空才放晴了。屋内总算是能开了隔扇,照进太阳来。至于印子钱的事,有赵老太爷的刻意压制,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又有祖宗祭祀,走亲访友,过年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其间赵长宁让人给周承礼送了几本书,再加莲花香酥、糖粘糕、一坛子糟蟹聊表他相救的谢意,谁知道他回信过来:病可养,练字不能断。你虽讨好我,但三篇文章也是要交的。 赵长宁看了嘴角一扯,提笔回信:自然会交的,老师不必担心,贿赂照收就是。 至于赵长松,第二日竟被赵承廉逼着过来看她。在她这里坐了会儿,喝了两盏茶,突然百无聊赖地说:“其实我俩还算同甘共苦的,两次都是我与你挨打的多。我算计你的事你也别介意吧,毕竟你也算计回来了。我现在整天被我爹骂。” 赵长松一副无赖的样子,赵长宁淡淡道:“三弟还真是心胸宽广,愚兄我可比不得。” “哪家兄弟不是这样打来打去的,不过我们打得严重一些罢了。”赵长松竟然拍着她的肩膀,笑说,“再者真正推波助澜的是赵长淮,偏偏他次次都没有事。你那蠢物妹妹是拖累你的,若这是我妹妹,早两巴掌抽死去了。” “好了,我要先走了。我回去就跟我爹说,咱们两兄弟已经一笑泯恩仇了,你也原谅我了,你不反对吧?”赵长松竟然问她。 赵长宁笑了:“不反对。” 赵长松从她这儿顺了两个福橘走了,赵长宁就把四安叫进来吩咐:“以后看到赵长松,就说我睡了,别放他进来。” 四安立刻点头,很谨慎的样子:“少爷我记住了。” 果然以后他就跟防贼一样的防着赵长松。 长宁病了之后,一时间来她这里探病的人是络绎不绝,例如赵长旭就一天跑三趟,往她这儿搬好吃的好玩的。赵玉婵也常过来,只不过长宁不怎么理会她,她也觉得长兄房里的下人处处都在针对她,给她的茶是冷的,只要不是必要,不会主动给她请安。她又气又委屈,但再也不敢去向窦氏告状了。她知道哥哥房里的人就是怨她害了哥哥,维护着自己的主子,怎么还再说话。 现在窦氏和两个姐姐对她都不如以前好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更听话些。 长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自然也不喜欢赵玉婵。每次看赵玉婵的目光就带着三分冷意,但他跟赵长宁说话的时候,又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七叔说我学武颇有建树,不如去国子监读武生,以后可以去考武举,或是从军。”赵长旭抓着兄长的手捏着玩,“我觉得去国子监还不错,我读书又不行,总得谋个出路。” 赵长宁把手抽回来:“做什么,你还小么!”又道,“我朝就算考武举也要试文章,你不好生读书,武举也考不上。” “你的手好看嘛!”赵长旭笑着说,“你看。”他与她手掌相抵,他的手简直跟蒲团一样,要比她大一倍。赵长宁的手细长,但又不算很小,是赵长旭太人高马大了,自然手也大。 赵长宁就觉得这货可能是童年缺爱,所以喜欢黏她。三婶娘出身将军府,是庶女。但从小就教养得跟普通的闺秀不一样,因此教养孩子也比较独特。赵长旭听说就是随了他那个能行军打仗的外公,一点不像赵家人的俊秀。 “他们也是,若是我当时在场,拉了你就跑,管那老不死的做什么!”赵长旭对长宁挨打的事很不满。自从上次长宁替他受过打之后,他就看不得长宁受伤的样子了,总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看到的都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提这个。”赵长宁给了他一沓纸,“行了,你过东院的时候帮我拿给七叔吧。” 赵长旭在她这里磨蹭不肯走,又回头低声跟她说:“我听说,赵长松最近喜欢去宝福胡同买评鉴的书,不如我趁他不注意,套了麻袋……揍他一顿。你看怎么样?” 赵长宁嘴角微抽:“你莫开这些玩笑了,天晚了,该回去了。” 再过两天赵长宁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去给祖父请安,在书房里听到有人过来禀报:“……不知是谁做的,三少爷不过是去买个书罢了,只带了个小厮跟着,结果叫人套麻袋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就回来了。” “噗!”赵长宁又差点被茶呛住,她擦了擦嘴角。心里对赵长旭有了个新估计,这家伙竟然没有开玩笑,他是个行动派。 对于被人打了一顿这样的事,赵长松自然非常恼火。但是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怎知道是谁打了你?只能把这口气勉强眼下,俊脸鼻青脸肿了小半个月,无比郁闷。 这样过了元宵节,吃过汤圆,家里的年味便没有了。紧锣密鼓地赶着学堂开课。 古先生刚得了新消息,听说皇上刚命了礼部跟翰林院,今年的会试要出新题。四书五经,策论,诏表诰照样考,但要再加三道题,一道是经算,一道是水文地理,另一道竟然是《大明律》。 这话一出,应考生哗然。会试只考八股文章已经成了习惯,再变不过就是花式写八股文章。怎的突然要加题了?如今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会试了,来得及看书吗?这就跟你一直复习高考,教育部突然告诉你要加试三门从来没学过的学科一样的。 杜少陵的老师——周先生是带过很多届考生的,他很快就给了原因。 “听说是大年三十那天,圣上召了群臣在御花园里设宴,兴致颇高,当众问了翰林院中的一位翰林经算题,没想翰林竟然答不出来。他本没放在心上,接着又问了工部左侍郎宋大人《大明律》中关于‘诬告’一条该如何判,可怜宋大人一个工部侍郎,怎答得出《大明律》来!吓得当场说不出话。皇上便震怒,说尔等食朝廷俸禄,皆是进士出身,却不通律法。朕倒不知选你们出来何为!后连夜召见了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二人,要增试三题。” 众人听了叫苦不迭,原是这么个由头!皇帝老儿的一句话,可怜他们要忙活了。 临近科考的时候,全国的举子都聚到了京城来居住,听到这个消息自然纷纷行动起来。一时间京城中的《大明律》都卖断货了,讲经算的《九章算术》、《五曹算术》抢也抢不到。至于水文地理,大家却没有这么重视,讲这些的书太多了,也不知道从哪儿看起,打算从行动上放弃,到时候在考场上碰运气就是了。 增题这事,最镇定的莫过于赵长宁了。 谁让增的这题中两个都是她擅长的,经算不必说,就算拿《九章算术》里最难的题来考,也不过是初级的代数和几何,在义务教育的初中阶段就已经被吃透了。而《大明律》则绝对是她的老本行,对于背书,她不要更拿手。何况她出于政法出身的习惯,早就看过好几遍大明律了,就算让她现在说,她也能讲个八九不离十。 唯有水文地理对她来说是个问题,如今大明疆域跟她学的版图不一样,风土人情、地域地名也有很大差别,这个要多费功夫才行。 就连赵长淮都加紧了读经算,赵长宁还在读《大明疆域志》,甚至没有叫人去抢一本书,这引起了赵老太爷的注意,觉得她这是战略性的错误,都什么时候了。他亲自叫人给她送了整套的《大明律》,叮嘱她要好好研习。 而她的行为落在赵长松等人眼里,自然是笑一声不理会了。赵长宁这般的学,能考上进士才怪了。当然,不中进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长宁读了两本讲水文的书,才想起周承礼还没有就此事叮嘱过他,他说不定有什么想法呢?于是长宁下午去他那里的时候,练了两篇字,便问他:“七叔,您知道考试内容变了吧?” 周承礼才抬头,道:“嗯,我知道啊。” 赵长宁以为七叔这样的人,必定是有什么充足的准备或把握,才一直没说话。没想到他合上书,悠悠地说:“经算水文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擅长。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周承礼这样的人,赵长宁觉得某天他告诉自己,曾杀过许多人,或者其实是某个大隐隐于市的大儒,赵长宁都不奇怪。偏偏他说自己不会,赵长宁反而觉得奇怪了。也许是她的表情错愕得太明显了,周承礼就笑了笑:“术业有专攻,我听说杜少陵的算术不错,已经给他写了信,叫他来帮你指导了。”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指导经算,但七叔帮她谋划的好意,她还得谢过。 “那今日便不打扰七叔了。”赵长宁收了提篮,叫了四安进来帮她拿。 “长宁,你等等。”周承礼叫住她,然后叫人拿了套书进来。是一套《九章算术》。 赵长宁苦笑:“多谢七叔思量周全。” 赵长宁带着书回去,刚盘坐下来歇了会儿,叫人开了隔扇。 天气渐渐地转暖了,院子里的积雪开始消融。三个姐姐已经给她送来了春袜、新绸的薄棉直裰之类的东西,好让长宁穿。她让四安把东西收好,盘坐在炕床上,拿了药膏出来。 上次被打的淤伤还没有好透,仍然需要每日擦药。 赵长宁让两个丫头避去外面,又关了门。自豆釉小瓶里挖了些药膏。为了涂药方便,就解开了衣襟和裹布。刚涂了一半,就听到丫头隔着隔扇通禀:“大少爷,杜三少爷过来了,说是您请他过来的。” 周承礼请他给她补算术的,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带他先去暖阁坐吧。”赵长宁只能快快涂完了药,虽然要开春了,外头吹着风也是冷的,总不能让人家久等。她看了看单衣和薄袄,其实不裹应当无妨吧,冬天的衣裳毕竟还是很厚的。她把东西收整好,才让丫头打开隔扇。 杜少陵已经大半月没见到过赵长宁了,现见他盘坐在炕床上,似乎清减了几分,就笑了笑:“长宁兄过个年竟然掉肉,这年过的!” 他想起家中妹妹百般叮嘱他:“你年后去瞧瞧,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能不能考上进士。” 咳嗽一声,杜少陵在她对面坐下来。过了个年来,他穿了件簇新的藏蓝杭绸直裰,身体底子好,只两件薄衣也不冷。这少年长相好家世好,俊秀不凡,一笑就唇红齿白,很有蓬荜生辉的效果。 “许久不见,少陵兄如常潇洒。”赵长宁微微一笑,伸手一请,叫香榧给杜少陵倒了杯乌龙茶。 知道杜少陵不喜香片之后,她便从来没给他上过这茶了。 “我听你七叔说你算术不太好,所以来帮你。”杜少陵打开了书,拿了张宣纸过来,“长宁兄若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便写与我看吧。” 赵长宁点点头,随后执笔,略读一下题便知该做何解。就这么静静地,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 杜少陵看他每页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看到,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看。他是受人所托,所以要忠人于事。正想要出言提醒,却见赵长宁的脸色微微一变。秀致的眉心微微蹙起,捏笔的手骨也根根浮出。 “长宁兄?”他有些疑惑。 “你且坐吧,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赵长宁把笔扔在笔山上,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挑了个不起眼的檀色帘子,进了旁的净房。 大概是……人有三急吧。杜少陵没多想,兀自摇摇头。妹妹所托之事他一点不想帮着问,她一个大家闺秀,有这么热烈地追求人家公子的么?屋内烧了暖融融的炭炉,他觉得有点热,松了松襟口,发现赵长宁还未出来。 杜少陵一口把茶抿干了,算着约莫过了两刻钟了,才朝里面喊:“长宁兄,你的茶可已经冷了!” 竟没人回答他,杜少陵心道难不成他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都是男儿,他去查看应当也无妨的吧,便站起来走到檀色帘子前面,挑帘向里面看了看。里头还摆了个的水曲柳木的屏风挡着视线,他看不到赵长宁在哪里,又喊了一声:“长宁兄?” “没事……”里头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我片刻就出来,今日恐怕不能再待客了,少陵兄先回吧。” 怎么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杜少陵怎能这时候离开,万一赵长宁是身体不好呢。“长宁兄,你是否要我帮忙?还是要我叫人进来?” 里头的声音就停了一会儿:“不必,你走吧!我一会儿自然知道出来。” 杜少陵听他的语气已经带了三分的不耐烦,便道:“那我先走了……你有事记得叫人。”他放下帘子,刚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里头咚地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了。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他大步就走了进去,果然看到赵长宁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你这是怎么了!”杜少陵立刻伸手去扶他,赵长宁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刚勉强爬了起来。 杜少陵半搂着他支撑住,不想赵长宁竟然完全没有力气地倒在了他身上,杜少陵后退一步就绊到了什么东西,顿时就失去了平衡,两人双双摔倒在了地上。幸好是他做了垫背的,摔得一声巨响。 赵长宁趴在他的身上,半天没有动静。 杜少陵疼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将赵长宁搂在怀中。将他的脸微抬起来一些,看他竟然闭着眼睛:“长宁?”他想着把赵长宁抱到外面去再说,手扶在他的腰部,却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把腰似乎是……太细了。 杜少陵略一用力,往上搂住他想把他抱起来,这番动作竟让赵长宁的衣带松了,月白的衣袍就此突然散开。而他整个人无比贴服地靠着他起伏的胸膛,脸侧贴在他的脖颈,如丝绸一般柔滑…… 杜少陵看到他泛着丝丝绯红的,玉白的侧脸,细长如天鹅的脖颈。脑中轰然,突然觉得口干身热。当他往下看的时候,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赵长宁方才因腹痛进来查看自己,没想越痛越厉害。她一时出不去,本就想这么打发了杜少陵,却没想到他还进来救她。小腹还是一抽一抽地疼,赵长宁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散开的衣襟,半露的雪白胸膛。 一时间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响,很长一段不知道该怎么办。片刻后她狠狠闭上眼,断续地说:“先扶我……起来吧。” 杜少陵嗯了声,手放在她的腰上抓住这把滑腻,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带起来。这般软玉温香地靠着他,让他不自觉地便升起一股燥热来。他又想起那日骑马的时候,赵长宁从后面搂着他的腰,那时候她的身上就是这股淡雅、混杂药膏的味道。 “长宁,你可还好?”杜少陵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抓着她的手不想放开。甚至还想狠狠地…… 也许这是男性对女性侵占的本能,虽然他家教良好是个正人君子,但也难免不了。 “少陵兄,你今日所见的一切,希望你能忘记。”赵长宁缓缓地说,她伸出手来把衣带系好了,抬头看他,“我知道少陵兄是个正人君子,亦不是那等四处伸张之辈。长宁这是信得过你的,毕竟说来此事与你的利害干系不大,但你要是随处乱说的话,是陷长宁于不义之地。若是少陵兄毁了我的生活 ,我必然也不会放过你的。”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一厉,带着几分威胁。 杜少陵却久久地不说话。难怪他以前总是觉得他好看,不自觉地就会让人追随着她的动作。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赵长宁威胁完杜少陵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扶着旁边的脸盆架,双腿又在打颤。 “你还不舒服吗?”杜少陵的声音有些沙哑,走过来两步,干脆将她打横抱起。他一点都不费力,大步将人放到了内室的架子床上,还扯过旁边的被褥盖在她身上。 “少陵兄可答应我了?”赵长宁毫不避退地看着他。 杜少陵这时候却低下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母亲自幼教导我要有责任感……方才不小心看了你的模样。对你的名声不好,我想不如娶了你以负责吧。我家家规如此,我之前也没有别的……通房之类的,你大可放心。” 赵长宁眼睛微张,手在身侧握成拳。这杜少陵疯了么,她要他娶啊! “不必了。”赵长宁道,“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少陵兄家境甚好,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何必屈就于我呢。我志不在此,也不需要少陵兄为此负责。”别说只是看她一眼了,就是杜少陵跟她真的发生了什么,赵长宁也没有嫁人的想法。 步步艰苦走到如今,可不是为了嫁人的。 “我看了你,自然要娶你的。”杜少陵依旧坚定地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心思,什么承担责任,不过是个实现龌蹉心思的幌子罢了。“我回去说服我母亲,让她来提亲,三礼六聘明媒正娶迎你过门。你看如何?” 赵长宁差点被气得血气上涌:“我想令尊令堂不愿意你娶个长期出入男人堆中,又无半点女红针黹手艺的媳妇。亦知道你是好心,我实在是不需要。若是少陵兄不想陷我于不义,断送我的前程,就忘了这件事吧。”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有一丝恳求,“少陵兄今日若肯帮我,日后我自然会回报。” 这样太被动了,赵长宁更倾向于日后找到杜少陵的把柄,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杜少陵这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握住了她的手:“好吧,我答应你。”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闪动,他几乎是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邪念了,正人君子的面具已经无法维持,他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 赵长宁垂眸看他握着自己的大手,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但是我还有别的要求。”杜少陵凝视着她可算是秀雅至极的脸,只想把这个人占为己有,“我心里是很喜欢长宁的,若是想同长宁私会或者亲近,希望你不要拒绝。否则,我就不能保证了……” 赵长宁根本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目光变得冰冷。半晌她轻轻地说:“少陵兄自诩正人君子,拿这种事来威胁我,不会太过分了吗?” “你答应了我,我自然不会说出去的。”杜少陵轻轻说。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邪念。这个把柄落在他手里,他非常的喜欢。否则赵长宁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同别人亲近的。 “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做太过分的事。”杜少陵怕逼她太过,又加了句,“后天长淮他们约了出去踏春,顺便结交举子。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去骑马,好么?到时候再……” 他以此来威胁自己,难不成她还能拒绝?赵长宁看了他好久道:“……好。” “你多穿件衣裳,我怕后天不够暖和。”杜少陵才笑了笑。“要不要我给你叫仆人进来?” 顾嬷嬷今天不在,赵长宁没有让他叫别人,而是摇了摇头,别过脸说:“不必了,你走吧。”等杜少陵出去了,她抓着褥子的手在微微发抖,缓缓地平息下来。 “香榧,替我去母亲那里请顾嬷嬷来。”赵长宁对着外面说,她这里的事还要处理。 第二十六章 第26章 二月出头,春回大地。城外宣南坊一带,春暖出已发出花芽,因这里靠近关帝庙和玉皇庙,来游玩的举子就格外的多。 赵长宁是坐着马车来的,带着四安在关帝庙外下了车,嘱咐家仆把马赶去吃些草儿。 她掸了掸衣袍,背手看着来往的举子。热闹的香火弥漫在路上,多的是混熟了的举子来关帝庙结个兄弟的。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说着不同的方言。赵长宁蓦地听到熟悉的方言,侧头去看,几个穿道袍,戴东坡巾的举子嬉笑着走过去了。 暖融融的阳光扫在脸上,赵长宁心里想着应该是湖广人吧,这口乡音她再熟悉不过了。一时间又想起江汉平原,滚滚长江,那是她原来的家乡。原来听到乡音,人是真的会思念家乡的。 又有几个骑马的少年喧哗地来了,赵家的几个兄弟和杜少陵三人下了马,赵长旭看赵长宁早就到了,笑着同她拱手:“出门没看到长兄,还以为长兄不来了,要不要我带你?” 赵长宁笑着摇头:“太阳这么好,散步吧。”她率先走在前头。 因来关帝庙的人多,前头就修了个不大的酒馆。此时开了店肆,门口烫酒的热锅腾起白雾,几个兄弟把马缰交给随行小厮,随着赵长宁进了酒馆坐下来。这里坐的全是举子,平日都闷在住处学习,大概这是最后一次出来放风了,热闹非凡。 赵长淮一边喝茶一边道:“这里是鱼龙混杂,能者辈出也不一定。” 他用筷子轻轻示意前方:“那个戴峨冠,看起来很张扬欠打的,是北直隶的解元宋楚,父亲任翰林院侍读学士。” 赵长宁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赵长淮的形容很到位,这位宋楚仿魏晋打扮,峨冠长袍,非常不一样。 “那边两个都是江西吉安人,三十出头的名谭礼,年轻一些的名为蒋世祺,是江西乡试的头两名。”赵长淮说着顿了顿,“这两位低调非常,不过自进了京以来,听说许多人家已经打听有无妻室了。尤其是蒋世祺……” 这个赵长宁倒是知道的,江西吉安的庐陵文化传扬千古,但凡是吉安解元进了会试,一般都是三甲跑不掉,所以这两人特别的引人注目。那谭礼相貌平平,为人倒和气。年轻一些的蒋世祺,长得也要俊俏些,难免就冷峻,对周围人的示好爱答不理。 “我父亲也说过,这蒋世祺长得又好,年轻有学问,若不出意外便能得探花。”杜少陵笑着问,“子为兄哪里听来这些消息的?” 赵长淮看了他一眼说:“自然是私底下打探了。怎么,我就不能打探消息了?” 杜少陵抿了口茶:“当然,随你的便。”他现在心情很好,如这春日融融。 赵长宁听到这里,也抬起筷子轻轻一指:“那位南直隶会试第三的魏乾也颇受瞩目,苏州人士,听说祖父是前朝重臣。” 杜少陵与赵长旭更稀奇地看了赵长宁一眼,赵长宁也奇道:“怎么,难道我也不能打探消息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京城的书局早搜罗各地高手举子印装成册,列出热门三甲人选。赵长宁闲暇的时候看过一眼。 他们刚才举出的这几桌,也是围的人最多的。考中进士自然威风,但就算入选了庶吉士,还要观政三年才有官衔。但是前三甲就不一样了,这是上天的宠儿,受皇上的眷顾。只要不是自己太作死,基本以后飞黄腾达仕途顺畅是没有问题的。进士游街的时候,能被人记住的也就是前三甲了,后面的都是背景人物,没啥戏份。 不过这也是热门人选罢了,究竟能不能考上是难说的。 店主端了碟毛豆、一碟切的熟牛肉和几碗豆浆上来。他们几个无心吃,只听周围的人说些热闹,谈论最多的就是加题一事。赵长旭几口就喝完一碗豆浆,往外头一看,奇怪道:“你们瞧,那是不是咱家七叔?”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酒馆外头,有个披斗篷的人从车上下来。俊逸姿容,长身玉立,兼有股儒雅之气,不是周承礼是谁。他似乎没看到他们,而是低声跟旁边的人说话,随后神色漠然地上了二楼。二楼一雅间有护卫守着,周承礼便进了里头。 赵长旭压低了声音:“七叔到这里来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他在这里养了外室吗?” 赵长淮就说:“咱家男人的确有人在养外室,不过七叔不是。” 几个人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赵长旭就问:“谁养外室了?” 赵长宁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大家对这种话题其实很感兴趣,而且并没有什么谴责的意思在里面。赵长淮却避而不答,问烦了就说:“知道这个干什么!一会儿你们回去闹我可麻烦了。”他这么一说,赵长宁就猜到是谁了,赵长淮不好说,估计是三叔,因为赵长旭在场。随之转移话题,“你们不是要出去骑马吗?现在不去,我看一会儿外面人多了就不好骑了。” 谁知外头却叫起来:“又下雪了……” 顿时屋内一片吁声叹气:“不是吧,岂不是又要冷了。” “才见暖和一些!可别再冷了!” 举子们很担心气温的变化,大家自然都希望能暖和地考试。看到这几日出了太阳,本来还很高兴的。 赵长宁却看到又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被风吹得乱飞的风雪如棉絮一般。这车随行的护卫团团将车围住,一人跪上去当了人垫,有个人才从马车上下来。他穿着件玄色的斗篷,比常人高大了很多。但因为风雪乱飞,看不太清楚这个人的模样,他走进来就带着风雪的冷气,众人屏住气息不敢说话,此人分明就来历不凡。 这人从前面上了二楼,立刻就有护卫把守在楼梯口。隔着漫天飘扬的大雪,赵长宁看到他背后跟着两个佩刀护卫。这人停下来,大雪就落在了他的肩头,他隔着大雪,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堂内。 只有那惊鸿一瞥,却让赵长宁的手脚冰凉起来。 这人鬓若刀裁,浓眉轩昂,但左额侧有道寸长伤疤。有股沉默的气质。 这个人不就是……那个梦中之人吗! 她一时间失了神,连赵长旭问她喝不喝豆浆都没有听到。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出现在你梦里的可能性有多大?你还梦到了这个人弑兄弟囚禁亲父,逼宫夺皇位,成了天下的主宰。而且你站队的还不是他,他登基后在杀你和不杀你之间游移不定。 “也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才停,跑马也不成了,文殊庙上香怕也去不成了。”有举子看着外头的雪抱怨道。 这声音才让赵长宁回过神,她定神再看楼上,记得方才那人跟七叔进的不是同一间房,但门口都有佩戴绣春刀的侍卫守着,灰色的胖袄下,她隐约看见了绣金线的鱼鳞纹。这些人不是普通侍卫,而是大内的侍卫。 证明里头的人绝对是身份非凡,这些大内侍卫只会护拥皇族,或是受圣上宠眷的重臣。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长宁打量周围一圈也就明白过来了,这里的某些举子,未来可能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上头这些位怕是来相看的吧。 她决定还是暂时别想那个梦境,梦境是不是真暂且不论,现在连个进士也不是,想这些难免太远了。再者惊鸿一瞥而已,看这个架势,此人也不是她的身份能够接触得到的。 眼看外头的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大家还要坐车去文殊庙上香。这是北直隶考试传统,给孔子上香,给文殊菩萨上香,总之有干系能拜的都千万别放过,万一哪路神仙就显灵了呢。也是他们的运气好,到了文殊庙那里,因为下雪竟然不怎么挤,平日一文钱一柱的香,现在要三十文,周围的举子却连抱怨也不敢,就怕菩萨听到了以为你的心不够诚。 反正成了举子的,朝廷会发补贴,乡绅会来跟你结交,也不会太穷,出门身上都揣着二两银子。 赵长宁上了香从菩萨那里出来,正好看到方才酒馆里那谭礼、蒋世祺二人也过来了,多有十数人跟着,与他们攀谈。蒋世祺一脸不耐之色,付钱拿了香就往里走。还同旁边的谭礼说话:“这些北直隶的举子当真好笑,还天子脚下出来的。听说我两人是吉安过来的,便同苍蝇般围过来,半点读书人的教养也没有。我才懒得同他们交往,真真不屑!” 赵长宁也是北直隶的举子,这位仁兄的侮辱有她的一份。她老实看了这蒋世祺一眼,这家伙的确长得挺好的。长得帅是很有优势的,并不仅仅在谈婚论嫁上,殿试的时候皇上也经常点长得帅的为进士,毕竟大家都很颜控。但其实这蒋世祺还不如赵长淮帅。她没管此人,朝前走准备回去,却发现有个人站在门口等她。 杜少陵也正站在文殊庙的门口,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撑了把伞,但是雪还是落在他的肩头。他侧身收起伞问:“你要走了么?” 赵长宁就道:“下雪了,自然要走。”他们一开始约定的是骑马。 杜少陵向她走过来,赵长宁长得玉雕雪砌,眉眼秀雅,因为太冷,她的脸色如外头的冰雪,还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这让杜少陵不由又想起那天她倒在地上,衣裳半开,□□动人的样子。他咳嗽了一声,觉得自己那天的确很卑鄙。 大概人生所有的卑鄙都用在那天了。 但他真的挺喜欢赵长宁,越看越喜欢,心想他那个样子只有我知道,我看到过。 杜少陵叫人牵了马车过来,赵长宁冷冷地看着他,他无奈地说:“……我是要送你回去的。” 两人坐着马车出发了,车上赵长宁也不怎么理会他。正好进了一截烂路,人便坐得不太稳定。 “你不要不高兴,我不会怎么样的。”杜少陵说,“这截路不好走,你靠着我便不会坐不稳了。” 赵长宁闭了闭眼,她知道杜少陵靠了过来,如他所说的只是轻轻地搂着她,让她坐得更稳。倘若赵长宁是个正常女子,此时已经是要非他不嫁了。赵长宁什么都没说,她马车眼看到了赵家所在的明照坊。 “多谢相送。”赵长宁突然说:“少陵兄,我听说你有一表舅。” 杜少陵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知道这件事是意外,赵长宁有两个小厮,名字跟四安是一套的,一个叫六安,一个叫八安。这个叫六安的非常机灵,常在外结交些人三教九流的人,赵长宁挺喜欢他的。杜少陵此事一出,赵长宁想找他的把柄,正好就有这么件事送到她的面前来。 其实人都是有把柄的,俗话说人无完人荆无全刺。但凡费心去找了,多少会有的。只是杜少陵这个,也当真够大的。 长宁缓缓道:“你这表舅泼皮无赖一事无成,但幼时对你极好,你也非常喜欢他。不过杜大人和杜夫人不许你同这位表舅往来。但你不仅私下救济他,还替他摆平过一桩人命官司,叫当地县官他免于流放……” 赵长宁知道杜家主家绝不会有问题,门风非常的正。所以让六安循着旁支往下查去,杜少陵的这个表舅管了个造纸作坊,他作坊的水池淹死了个长工的孩子。意外死了个孩子就这也算了,他这表舅竟想威胁这家人不许给孩子发丧,却被人告去了县衙。 其实杜少陵这人还真的很聪明,这事他真做得无人知晓。赵长宁能查到还是因为六安认得的一个人,是长工这家人的亲戚。 淹死的是个小男孩,长工家里的独苗,一家人悲痛欲绝。不过说来杜少陵那表叔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改邪归正想经营个事,自己赚营生。就出了这样倒霉的事情,造纸坊也开不下去了。 杜少陵静了很久:“你如何知道的?” “牵扯进人命官司毕竟也不好,少陵兄是要考会试的人。”赵长宁掸了掸衣物说,“我已经替少陵兄查过律法了,我朝有先例,似乎是十年不能应考,还要降一等功名。” “那孩子溺亡与他无关,他好不容易找到个营生!”杜少陵低声说,“他虽混账无赖,却从不做亏人心的事情。你……我说过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为何拿这样的事来威胁我!” 赵长宁静静地看着他:“少陵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亦守口如瓶。咱们半斤八两罢了。” 杜少陵抬手叫车停下来,再看赵长宁的时候,嘴角轻轻一扯笑了笑:“好吧,此事我认了。不过长宁,我们会试再说吧。我对我自己还是有些信心的,若你没中……”他又轻轻一握她的手,“总之,到时候再说吧。” 赵长宁淡笑着目送他下车:“自然如此。” 杜少陵会试若中进士,他那表舅的事便没有威胁力了。同等于赵长宁,只要她中了进士,杜少陵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情不说,同样也牵涉进了欺君之罪中。但是谁中却不一定。 离会试不足半月,赵长宁已经决定闭门读书,不再外出了。 她回去一问,七叔还没有回来。她也没顾那头了,进了书房便开始苦读。 幸好有这次加题,否则长宁还没这么大的把握。她记忆力一向比别人好,《大明疆域志》按地图来背,水文地理还有因地制宜治水治旱这类比较实际的民生问题,这个好说,县志里到处都是,看几例就明白了。当全京城的举子都在背《大明律》的时候,赵长宁开始复习朱子集注的《四书》,将所有文章内容再过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处。要是考场上发现自己哪题记不得出处,可真是要恨死了。 长房整个都紧张起来,别的不论,赵长宁那里什么什么都不能缺。窦氏还带着庶女给她做了漳绒护膝,会试考场上穿,赵承义下了衙门回来便抽背儿子的《大明律》。赵玉婵被窦氏限制走动,免得她再烦扰了哥哥读书。三个姐姐姐夫,大姐自然不说,二姐家没动静,三姐夫许清怀是最好玩的,他来赵家拜访的时候,折扇倒头插在颈子里,手里却提了个大篓子。说是捉了几只鳖过来给他补身。 赵长宁只能笑着叫人把鳖同鸽蛋一起炖来吃了。 这时候什么风吹草动都是举子最关心的,朝廷关于考试有什么新规定,选了哪个主考官。听说这次选的是礼部尚书顾方怀,年逾七十,德高望重。不过这次更奇的是,圣上还叫太子协同顾方怀做副考官,说礼部尚书年老,叫他一起协助。 听说这件事之后,家中赵老太爷特地把孙儿们叫了过去,赵家的男人都在场。 因赵承廉是詹事府少詹事,平日见太子得多,就叮嘱几兄弟:“皇上是有意要锻炼太子,当今皇后只此独子,若不出意外,太子定将要继承大统。我们赵家因有我在,已经被划入太子一系,所以你三人不用担心太子协考一事。” 总结一下赵承廉的发言,这是一件好事,大大的好事,很利于大家发挥。 赵老太爷也笑了笑说:“你们谁若得中了,到时候可随着你们二叔去拜访太子,也算是太子门生了。” 报名已经完成,大后天就是会试开场了。 第二十七章 第27章 本朝会试的时间有改动,二月九日到十二日都是考试时间。过半个月便可得发榜,录入贡士的名单会张贴于礼部外。朝廷已经发布了主考一名,副考两名,协考六名,这也就是以后的阅卷团队。但由于这次会试有太子参与,礼部尚书无论如何也不敢逾越到太子头上,实际的主考便是两位。 礼部尚书顾方怀是一方大儒,成名多年,写了很多书。但当朝太子行第排第四,今年才满十九,谁知道他是什么口味呢? 一众举子都很忐忑,再加上先头的加题。这次会试的变数其实很大。 考试前一天,赵长宁便不再读书了,她要养精蓄锐。中午还吃了两碗鸡汤饭,下午加了碗芝麻馅的汤圆做甜品,窦氏怕孩子吃多积食,又怕她没吃好。愁得吩咐厨房:“大少爷要吃,便少少地上,糕点一碟两三块就可了。” 她想起赵长宁乡试归来的时候,几乎就脱了层皮,她更加担忧,午觉都睡不着了。 长宁饭后在书房里养了盆文竹,正在修建枝桠,香榧挑帘进来,手里捧了个盒子,道:“大少爷,有人送到回事处说是给您的,但不知道是谁。奴婢瞧了是个吉祥的物件,才给您拿进来。” 长宁道:“拿过来吧。”香榧走近,打开了金丝楠木镂雕缠枝纹的盒子,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一个笔套,墨绿底,绣了连中三元的图案。长宁握着手里一捏,便知道是上好的料子,绣工整齐。谁给她送这种又精致又无聊的东西? “送东西的人呢?”长宁抬头问。 香榧摇头:“放下便走了,若不是回事处的瞧这盒子是金丝楠的,还不得拿来给奴婢呢。” 赵长宁就让香榧收起来,大概是希望她能高中的吧,就没有多管。又有周承礼屋里的小厮来请她,说七叔叫她过去说话,是关于会试的,让她务必要过去。 长宁到东院的时候,周承礼在和赵承廉下棋,长辈对弈,她只能站在外面等着。他的屋内有口红釉长口梅瓶,斜插了几支腊梅,阵阵幽香传来。 周承礼的声音说:“二哥,你这手棋下得不妙。” 长宁头先一直不知道赵承廉跟周承礼的关系还挺好的,只听到赵承廉也笑:“我心神不定,不下了。”说完是放棋子的声音。 “担心长松侄儿的考试吗?”周承礼问他。 赵承廉淡淡说:“长松倒是不至于,这孩子的斤两我还是清楚的。咱们家这下一辈能人辈出,长淮考了经魁不说,长旭跟着你习武,怕你也在培养他。长松的性子品行都不好,但天分不错。好了,我还要去衙门,你好生休息吧。” 赵承廉似乎是站起来要离开了。 长宁立刻垂手站到旁边,等到他出来的时候恭敬地拱手道:“二叔。” 赵承廉才嗯了声应她,然后匆匆离去,这位二叔对她一向是如此的。 周承礼召她进去,他盘坐在蒲团上还摸着棋子。叫长宁坐下后问她:“我听说这科会试由太子监考……你可知道太子的喜好?” 赵长宁心想,周承礼不会平白地问她这些话。怎么,难不成他知道太子的喜好?赵长宁抬起头,她突然想起那天踏青的时候,周承礼上了酒馆的二楼,还有大内侍卫护着。 “太子从小就由孝懿皇后抚养,所以生性仁慈,宽容博济。喜欢广开言路,政治清明。”周承礼说着,看了她一眼,“你答题的时候记得不可太尖锐,这科虽然有主考官,但拿主意的多半就是太子了。” 赵长宁应下来,但她觉得很奇怪。七叔怎会如此清楚太子想什么:“七叔,您是如何知道这个的?二叔都没有说。” 周承礼就一笑:“傻孩子,你以为赵承廉真的不知道么?他不过没说罢了。你有我护着,我自然会告诉你这些的。” 赵长宁虽然不知道周承礼对她究竟是什么目的,但维护她是不假的。她半跪下拱手谢他,周承礼就低头俯身看着她谢自己,那一瞬间其实他的眼神很复杂,既像是严师对弟子的温和,但又是种深沉的控制欲。但当赵长宁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温和的表情。 从周承礼这里离开,长宁便在想太子一事。她觉得周承礼搞不好是某个皇子的人,否则不会这么清楚。到东厢房的时候,正好赵承义从衙门也来看她,问她准备的情况,顺便给她传授自己考试的经验。 由于是同进士出身,工部主事这个缺还是靠弟弟才候补上的,赵承义说起自己考试的事就无限唏嘘:“……当时考会试,我录的是一百多名,我便知道这科怕是录不了了。人也考累了,后来便不再应考。不过倒记得当时的情况,二月天里考场又静又闷,父亲有个提神的好办法,你带一小瓶的薄荷膏进去,若是打瞌睡就涂在太阳穴两侧。不过薄荷膏性寒,出来便要喝姜汤,否则免不了要得风寒。” 二月天里考试冷,但朝廷考试不得穿棉衣,怕夹带作弊。有钱的人家多用漳绒或者貂皮,倒是冻不住。每到这时候京中的貂皮就大涨,穷举子弄不得貂皮也要来件兔毛的御寒,否则冻伤就不好了。 其实长宁早做了准备,但父亲的经验之谈她一一记下,薄荷膏这个是要的,叫人赶紧准备了。 赵承义拍了拍儿子的肩,对她说:“这次不中也无妨,你才十八岁。我朝的进士一般都是二十四五开始中得多。”看来对她还是挺担忧的,觉得她中的可能性不大,又生怕她心理负担太重。 赵长宁只好笑了笑:“父亲放心,我尽力就行了。” 若是说到心理问题,她原来读书的时候考试锻炼得太多,心态还算平和。不过会试简直像是买彩票,成则飞黄腾达,到哪里都高人一等。不成的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在进士面前还要执晚辈礼。她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考试,说一点都不紧张自己也不信。 本朝中进士的最小年龄记录是十六岁,虚岁。她现在虚岁十八,还很年轻。而且考进士又不同于府试、乡试,府试乡试是考生的年龄越大越抬不起头,还会被人戏谑称为‘寿童’,就是考了一辈子秀才的童生。但会试越老越受人尊敬,说明你有不屈的意志。有的时候,皇上还会因为考生年龄太大,特赐他进士及第的出身,当然这是极少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考到八十岁的。 赵承义觉得儿子一向沉稳,应该不用太担心,稍微松了口气。 “你放心去考就是,家里有爹在呢。”赵承义最后安慰她。 赵承义是个典型封建士大夫,儿子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吩咐了家里要静之又静。这夜里长房早早地安静,等长宁好生睡觉。第二天一早天还漆黑,卯时刚到,赵家就起来烧水整理,一刻钟之后长宁就提着考篮坐在了前往贡院的马车上。 这时候连卯正都还不到,路边的店铺就全部开了,卖豆浆的卖面条的,甚至是卖干粮的,笔墨的。一路沿街叫卖,举子们三五成群赶赴考场,虽然天还是一片漆黑,但路上已经照得明堂了,也非常的热闹。 路上赵家三兄弟都没有说话,估计是默默地整理自己所学。等到了贡院门口,发现入场的举子们排着队等着搜身检查。 这个赵长宁早有准备,她已经过了乡试的搜身,靠的是顾嬷嬷巧手所制之物。官兵检查虽然非要彻底,但也不会让你脱光,毕竟这些说不上就是未来的进士老爷了,不好太动手,最后还是要留一件贴身的,一摸没有问题就放行。再者考八股文章还真不是夹带能解决的,若打打小抄就能考上进士,有那个功夫,小抄上的东西还怕背不下来么? 赵长宁先入的贡院,贡院是修得很气派的,中轴一共是三进,大门称为‘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为考生设这个真的太贴心了,大家一看到精神劲头就来了,都很想跃龙门。两侧过夹道就是一排排的号舍,非常狭窄,若是躺下绝对做不到。里头放两个木板,拼起来当床,拆开可以当桌。赵长宁进了号舍之后门便关上了。她先坐下来点了油灯,把东西放好。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毕竟是冬天。官兵走后,有些人在兴奋地同旁边的人说话,但赵长宁的左邻右舍似乎都很安静,没半点声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这狭窄的空间。可能是周围太静,她就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这是正常的,说不定还是个好现象,紧张未必不好,一定意义上的紧张能促进兴奋,使你拥有比平时更敏捷的思维和反应能力。 他们最后一批进来,不久后卷子和草纸便都从小窗里递了进来,长宁拿了卷子展开,当年高考看题的心情似乎又重现了,但当她一扫题目之后,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蘸了事先准备的墨水,开始写解题思路,承题破题结题,她写东西一蹴而就,一开始之后整个人就投入了进去。 长宁这号房的位置还不错,等到天亮了,太阳光也投了进来。她立刻就把油灯拧灭了,放到一旁。 这场考的是四书,由于要加题,所以四书和五言八韵诗就合在一起考了。题都不难,不过其中一个题让她有点犹豫,是“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出自《礼记.孔子闲居》。 这句话是想说,圣人出世称王天下的时候,上天会有所感知给他降几个有用的帮手,就像及时雨。但要是从字面意思去解释就麻烦了。 圣人称王?就算是圣人,皇上想必也不愿意让他称王的吧?从圣人去写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如从当今皇上的圣明入手,写如今的开明盛世。这还不够,若想入考官的眼得人惊艳,还要引申到圣明本身上,从圣明的本质来将问题升华。毕竟考官多半是翰林出身的,性格都很傲,可以说若论傲这点,翰林院称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你只拍马屁只会被他们当成无用庸俗之辈。 午饭是两个杂面馒头搭鸡蛋,一碟咸菜。每人还给供晚热开水,泡着馒头吃下去,赵长宁又接着写律诗。 她练石刻的好处就来了,无论写多久都不会累,又稳又快。本朝的会试,在天黑之后就不准答题了,要是答案都没写完,肯定会被打入第三甲没商量。长宁写完的时候也是日薄西山了。 这边的光就暗下来,有人开始惊慌凌乱,毕竟这次的题量远超从前。考官还是很宽容的,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叫官兵来挨个收卷子。 为了防止作弊,本朝考试不放回家里,四天都在贡院里过。收卷后考生能在号舍外走动一刻钟,然后回自己的号舍睡觉,未来的几天都在号舍里过。赵长宁蜷缩了一天,又冷又僵,在外头走了会儿,发现自己的邻居竟然算是熟人,一个就是江西吉安那位蒋世祺,还有个是当日峨冠袍带的公子宋楚。难怪这俩不说话,都是很傲的。 蒋世祺还跟赵长宁发生了点矛盾,他说赵长宁翻纸的声音太大,吵着他答题了,要赵长宁平稳点。 赵长宁没觉得自己翻纸的声音哪里大了,她不想跟他计较,就应承下来。结果当晚睡号舍的时候,本来就蜷缩着,夜里温度肯定降到零度了,木板又硬又冷,点着炭炉也不暖和。隔壁还传来打呼的声音,她的确没怎么休息好。 第二天她对蒋世祺拱手,建议他说:“蒋兄若侧睡,想必呼声会没这么厉害。” 蒋世祺便不高兴,也从没有听过赵长宁的名号。就冷冷地看着她,以为她是在报复他昨天说的话:“你这人当真心胸狭隘,我这是控制不了的病,你那可是品行不端的问题。” 赵长宁嘴角微抽,好家伙,品行问题都给她安上来了? 简直是一朵奇葩,赵长宁笑道:“翻纸便可见我品行不端?阁下管中窥豹的功夫不错,我瞧阁下三两句就能给人带帽子,是否有个锱铢必较,言语过多的毛病呢?” “噗……”旁边的宋楚听到就忍不住笑了。他跟赵长宁都是北直隶的举人,虽然地位不同,但也算是一派的。 蒋世祺更沉着脸,见他俩人多势众,也不再说话了。 这个插曲倒让赵长宁跟宋楚的关系好了些,这家伙毕竟是有来头的,他爹是侍读学士,正宗大翰林,前途无量。 考试一共四天,第二天考五经,第三天考策问,第四天才是加题。这几天对考生的精力和身体的消耗非常大,有的人到第四天就出了问题,头晕脑胀,胸闷气短的都有。赵长宁把清凉油涂在两侧,果然好许多。策论是她最擅长的,策问里一道问赋税题、一道是官员机构冗杂的问题,还有个题竟然考到了赵长宁的本行上,大致是问律法严苛的利弊。 这些赵长宁都是见过无数案例的,信手拈来就能写出好策论,赋税的制定和征收,官员机构的精简。最后那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写出新意不容易,赵长宁看过的专业书堆起来能有一米多高,新意的角度不知道见了多少,所以别出心裁地洋洋洒洒写满一千字。 加试的三题,算学和《大明律》不说,倒是水文地理还是长宁的短板,治水这块她不太擅长,只能写了大概的。等这些都写完,赵长宁显然已经没有精力顾其他了,几乎也是脚步虚浮地出了号房。 她见周围的举子也个个同鬼一般,四天前进去还个个英俊潇洒,少年得意的。 长宁上车赶紧灌了碗姜汤压肚子,累得一句话不想说。回家之后连沐浴都没心情,倒在床上便闷头大睡。 家里老老少少足足担心了四天,吃不下睡不好的,二房的徐氏尤其,整宿整宿的合不上眼。长宁是倒头就睡了,二房的赵长松还能说,同家人吹了下考试上发挥得很稳定不用担心精力很好云云,才被扶进去休息。赵长淮还撑着默下了自己的文章给赵老太爷看,老太爷看了大为赞叹,欣喜若狂,拿去同古先生一起评赏,认为自己的教导没白费,赵长淮肯定能中。 长房的女性代表窦氏把家里的姨娘庶女都集中起来,开始紧急给菩萨上香,求菩萨赐个好结果。家里三个考试的,一个强撑着给大家吹牛了,一个得了赵老太爷肯定的赞赏,唯有长宁还在睡,搞不懂他是考得好还是不好。 全长房的希望在睡觉。姨娘就安慰窦氏:“太太莫急,大少爷回来就去睡了,证明是放松了。若心里发愁,那可是怎么样也睡不着的。”说这话的是情商比较高的香姨娘。 窦氏一听也是这个理,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放回了心窝里,叹气:“我倒也不求我儿有个什么好名次,但凡他能上,就是比别个的名次低,我便是谢天谢地的。” “太太不急,若不中,还是能重来的。”这话就是为人比较朴实的秀姨娘。但她很快就被其他人的眼刀子给刮了,自觉地不再开口。 “不行!”窦氏觉得自己一点也坐不住,让宋嬷嬷扶她起来,“我还得给菩萨上柱香去,你们去东厢房守着,宁哥儿醒了就来找我。” 第二十八章 第28章 赵长宁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神清气爽。穿着件淡青色薄棉袍靠着窗扇喝粥,就听外面的通禀说父亲母亲来看她了。 俩人一并紧张忐忑的心情,欲言又止,想问又不好问,给她添了三回粥。长宁才才道:“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赵承义咳嗽一声问:“孩儿,你这科考得如何?你祖父催人过来问了你三次了,你二弟、三弟已经默了卷子给古先生看,二人倒都答得不错,你一回来便闷头大睡,我与你娘都挂心着。” “无事,我答得还可以。”赵长宁安慰他们,“父亲母亲不必担心,大概是没问题的。” 门外赵长旭来找她了,她这半个月加紧背书,没怎么理过他。 他进来屋里的丫头就给他行礼,赵长旭又给大伯、大伯母请安,他走路带风,过来一只大手就拉住了兄长的手腕:“考都考完了,论这些无聊的事做什么,倒不如跟我出去遛弯子。” 窦氏的目光落在他抓长宁的手上,然后别开了。 “这倒也是。”赵承义觉得自己得失心太重了,孩子考得好与不好半个月便知了,长宁一向就是这个不紧不慢的性子,你问她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你现在正需放松,和长旭一起出去转转也好。至于殿试……等榜上有名再论也不迟啊。” 这次全国参加会试的举子共是两千余人,录入贡士的不足两百人,十人中取一人也未必。不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饶是如此,两夫妻还是有些失望。 放榜这段时间,也是大家求神拜佛的好时候,京城的放生事业前所未有的热烈。赵长旭还去买了几笼鸟儿让赵长宁放,长宁瞧着毛毛雨的天,有点无言。这个温度放出去肯定都冻死了,摆手走人:“你退给花鸟铺子吧。” 赵长旭跟在她身后:“我看大家都在放,你不放么?”他几步跟上来,压低声音说,“京城如今开赌,压谁能中贡士,我出五十两买了你。”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科考的,但却人人都参与科考。每到考试,京城中的各大赌坊就以此开赌局,很多人就买各地册子来研究谁能上榜,压得越前赔率越高。朝廷为此很头疼,但是这种行为屡禁不止。有些考生本来很被人期待,但却落榜了,回乡的路上还有可能被输得倾家荡产的赌民扔臭鸡蛋烂菜叶,惨上加惨。还有些黑马异军突起的,让人家赚了钱,甚至能莫名其妙收到很多匾额。 赵长宁就笑了笑:“你想让钱打水漂?” “这有什么要紧,我看没几个压你的,就当给你冲喜头了。”赵长旭对此满不在乎。 五十两打水漂,他还真有钱! “你可别再投了,被发现了祖父可要请你家法的。”赵长宁叮嘱他。 赵长旭粲然一笑,其实兄长是很关心他的嘛。他把胳膊压在她的肩上,亲昵地靠着她,“我明白,今天请你吃羊肉,去不去?” 他怎么就跟长在她身上了一样!对此赵长宁很无奈,但拂开他一会儿,他又会巴上来,随他去吧。 赵家这边忐忑倒是不论了,杜少陵考完便搬回了杜家,杜大人正在看儿子默下来的答案,看到妙处便啧啧称好,到最后竟抚着大腿说:“妙,我儿这科可得中!” 杜少陵站在旁边,露出淡淡笑容。他自然是得中的,否则岂不是拿赵长宁没有办法了。 杜老爷问外头的婆子:“夫人和昀姐儿呢?” 外头答:“夫人同小姐在小佛堂上香呢,老爷可让我去通传?” 那必然是在给杜少陵求菩萨吧,杜老爷没叫人过去扰。把叫儿子到跟前,细细叮嘱他殿试的事。 杜家的小佛堂,慈眉善目的杜夫人从师父手里请了香,为儿子供给菩萨。杜若昀穿了件水绿缎袄,亭亭玉立,给哥哥请了一炷香,又从师父手里请了柱,给赵长宁也请了香。她静静站定,想起那个如谪仙的背影,不知道他考得如何了。 若是得中,他愿意娶她吗?三礼六聘,八抬大轿,从此便可嫁与这个人为妻。 嫁给这个人为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昀儿,你怎的又上了一炷香?”杜夫人狐疑地问她。 杜若昀道:“娘,心诚则灵,两炷香心更诚啊。”杜夫人想了想,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接连又给儿子上了三四柱香。 这样半个月后,京城的香烛涨价三倍,连带乌龟王八鱼都涨价了,翰林院才出了贡士的名单,张贴于礼部告示处。因放榜的时候杏花初开,又称此榜为杏榜。 杏榜张贴的那天,窦氏一早就起床坐在堂屋里,三个庶女容姐儿、芙姐儿和茵姐儿一早就来请安,赵玉婵也被嬷嬷撺掇起来,天都还没亮,大家也没有心思吃饭。窦氏叫了个管事带两个小厮过来:“你们三个……好生地去看,从后开始找应该是快些。快去!”看到有丫头要去大少爷那儿传话,窦氏赶紧阻止,“你个着急忙慌的东西!少爷要睡觉,你吵着他怎么办!” 三人起床后都在衣服里扎了红腰带讨彩头,听了窦氏的话立刻出门。明照坊离礼部并不算太远,小跑着赶紧去。 这时候才卯正,春寒料峭,穿着棉袄都冻得发抖。但放榜这里早已围了一堆人,大家提着大小灯笼照得周围透亮。领头的窦管事是跟着窦氏陪嫁到赵家的,已经服侍了二十多年了。他一眼就瞧到了二房的李管事,平日持重的李管事这时候也心急,在人群前一跳一跳地张望,他不禁冷笑道:“三少爷也妄想中前头的名次,我看榜上有名就不错了。” 说罢整了整衣领,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最后面开始找。两个小厮则一个跟他找,一个跑到了前头。 第一百九十四名开始,到第四十名止,其实基本就只能当个同进士了。窦管事找到第四十名还未看到他们家少爷的大名,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再往前找,到了第二十名仍然没见着赵长宁三个字,就跟落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窦管事这时候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不过是抱着找找看的念头再往前看,心知这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谁知他的腰突然就被戳了一下。 窦管事差点跳了起来,回头看是带来的小厮,立刻来了火气:“你做什么!” 小厮吓得一抖,指了指前面:“窦管事,我瞧咱们少爷的名字好像在前面啊……好像是前几个。” 窦管事叱骂他:“混账东西,你认得字吗!你不是看错了?” 小厮道:“前几天就有人教小的认了大少爷的名字,应当没错的吧……”但说着他也不确定起来,声音就小了。窦管事怕他是认错了,或者是同名同姓的人,拨开人群便往前去:“你小子若传错,我回去定得打死你!” 他到了前面,李管事便笑他:“窦大壮,你这是干什么?你家少爷未必还能中个前三甲不成!” 窦管事乳名大壮,虽然现在有个体面的名字窦为恒,但别人笑他仍然叫他大壮。 窦管事平日肯定与他针锋相对,这时候可没心情跟他玩笑,因为他看到杏榜第二,的确是标准馆阁体所写‘赵长宁’三个字。他目瞪口呆,心里非常的不真实,是不是个同名同姓?他目光向下再一对籍贯:北直隶顺天府县人。 窦管事的嘴角已经克制不住扬起来了,混蛋李管事,还敢笑他。就是前三甲,就是前三甲啊!“大少爷是第二,快回去传话,讨喜钱!咱快回去!”他用手撺掇了两个小厮,疯了般的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大家看个中年老汉这般疯跑狂喜,又是放榜后,肯定是中了贡士的,已经见怪不怪了。狂喜失态的算什么,还有高兴疯了的呢。 李管事方才没仔细看前十,看窦大壮狂喜奔出后,自己也凑过去仔细一看,随即眼睛瞪得老大,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天已亮,赵府这时候开了大门,而且是大敞开。 天亮后就有贡院传捷报来,名次低了不传,一般是只传前八十名。赵老太爷带着赵承义、承廉兄弟两个坐在前院中堂里。眼见着骑马的报录官一个个地过去,因是从后往前报,看到这些报喜官一个个都没有进府内,赵老太爷开始擦汗了。叫旁边的管事去问报到哪里了,管事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老太爷,上个是去陕西会馆的,三十二名。” 竟然这么快!他有孙子能进前三十吗?赵老太爷有点心虚,往左右看看,赵长松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以他的实力进前三十是很难的,现在看来应该是八十名之后,或者是直接掉出榜。总之,进士恐怕没有指望了。而赵长宁和赵长淮都很镇定。 赵老太爷再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赵承义在擦汗,而赵承廉面无表情地喝茶,不喜不悲。他突然想起有句俗话歹竹出好笋,怎么长房的两个孩子反而更能撑场的样子,比爹强上数倍。 赵老太爷这么走神的一瞬间,守门的就看到一匹马冲进门,过直道停在院子里。穿了褐红短袍戴红帽的报录官勒紧缰绳,就唱道:“捷报北直隶保定府老爷,赵讳长淮,高中壬寅科会试第十六名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声音传到了中堂,满屋子哄地一声,大家都笑起来。有人立刻恭祝赵长淮,赵长淮倒只是笑了笑,跟着赵老太爷出去领捷报。赵老太爷真没想到赵长淮能中十六名,这样的水平,殿试只要不失常,进士是肯定没问题的。他欣喜若狂,立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红银子给报录官,请他下来喝杯酒,报录官只报一家,接下来是要在这家吃饭的。一般这时候大家都会非常大方。 屋内嗡嗡地议论着,虽赵长淮和赵承义不亲近,得了这样的喜,也回头拜了父亲。十六名已经非常好了,大家也没再想能有更好的名次,屋内很热闹,连赵承廉都低声跟赵长淮说话。 赵长松站在赵长宁旁边,跟她说:“喂,搞不好咱俩都落榜了。” “那就落呗,明年再来。”赵长宁掸了掸衣袍,淡笑着看热闹的场景。她其实心里也有点没底了,这都快报完了吧?原以为自己最差该是三四十名的样子,难不成落到八十名之后去了?那可得明年再来了。 赵长松笑着喝了口酒:“说真的,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你比赵长淮那小子人好。不如我们真的一笑泯恩仇吧,以后你跟我混,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一口汤喝。你看如何?” “好啊,有这等好事,我还得谢谢三弟了。”长宁看了看他。 “好说。”赵长松又喝了口酒,“但你以后可要听我的。” 两人喝酒聊天,外面小厮都准备要关大门了,又一匹马冲了进来,这报录官头戴红帽不说,马脖子上还配了朵红色绒花。依旧勒住缰绳站在堂上,大家都看向他,报录官才高声说:“捷报北直隶顺天府老爷,赵讳长宁,高中壬寅科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说完他觉得周围出奇的安静,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老太爷手里酒杯一顿,他最先回过神。他知道赵长宁掩藏实力,原以为是和赵长淮差不多的水平。第二名……竟然是第二名! 赵长松更是无比惊讶地看着赵长宁,酒都忘了喝。 而赵长宁一开始也不敢置信。其实她觉得自己最多就是前十,毕竟这高手能者辈出,举子里厉害的人真的不少。最厉害的还在江浙两省,她居然能得第二名!她定了定神,好歹比周围的人更快回过神来,对赵长松抱拳:“抱歉了三弟,我要先走一步。” 她缓步走出去,满院子的晨曦,吹面春风有些寒冷,吹起她的袍角。 那报录官已经下马了,将手中的捷报给了她:“这位就是赵老爷?”听到说是,立刻赞叹道,“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小的在这里先向您讨个喜了。”说罢伸手。 鼎甲三人的报录官能直接讨喜钱,这是无上的荣耀,赏银子的甚至觉得这是种身份的象征,一般都要给十两的大封红。 但家里根本没有准备十两银子的大封红,都是三两银子的。 赵老太爷突然跳起来,从囊内摸出一张十两银票,随手扯了张红纸胡乱包了递上去:“差官辛苦,请这边来喝茶。” 报录官笑着接了,跟着到热闹处去喝茶。 等他走之后屋子里才哄地一声,比刚才更热烈更震惊的声音响起,有人离开跑去向后院传话,第一个肯定能得大赏。赵长宁握着自己的捷报回头,才见祖父一脸严肃,手发抖地拿了她的捷报看。 确认捷报真的是她的,不是送错了。赵老太爷才突然拉住她的手,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家的嫡长孙,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老头子似乎已经要高兴疯了。 “祖父,您坐下来再说话。”赵长宁怕老人家太激动,弄出什么乐极生悲的事就不好了。她先扶他坐下,老头子自己却要站起来,“坐下干什么,我高兴!快,叫人去把祠堂打开,我们要给祖赵家列祖列宗上香!” 赵长宁哭笑不得,只得随着老人高兴,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是也很高兴。她爹赵承义也正在被众人恭喜,但他自己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她无意中抬头一看,一眼便是赵承廉的眼神。他看她。 赵承廉似乎是从今天,从这一刻才把她放入眼里。才是真正的在看她。 长宁这时候却能平静地微笑,向他回首示意。 赵家的后院这时候还很安静。 李管事从后门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其实跟徐氏汇报赵长松的成绩不难,赵长松是考得不咋地,一百三十八名,但好歹是入了榜的。他发愁的是后半截,该如何告诉徐氏,赵长淮得了十六名,而长房的赵长宁居然是第二。他觉得徐氏会把他掐死的。 如果是赵长松考了一百三十八名,而另外两个落榜了的话,那么徐氏肯定会神清气爽,赏他个大封红好好褒奖他。但是反过来,徐氏肯定咬牙切齿地过不得,要拿他出气。 李管事想想就心里发虚。 他很羡慕窦大壮,他能从窦氏那里得到多少赏钱啊。愁得在门口叹气好久,李管事也只能抖抖衣裳,毅然决然地踏入徐氏的院子。 其实窦管事也以为自己能得个大封红,鞋都要跑飞了,跑回来的时候赶紧从后门往内院钻,如果捷报早到了,那他可就讨不到赏钱了。他连帘子都没让丫头撩就冲了进去,这时候没人会因此而责备他,跪下后喘气都不能,立刻道:“恭喜太太,大少爷得了贡士第二名!我亲眼所见,绝对无虚。” 窦氏立刻就把茶杯打翻了:“第二?你没看错?……你看错了吧?” “绝对无错。”窦管事再次肯定。 随之有传话的小厮跑进来,前面捷报的消息也传来了,的确是贡士第二:“……老太爷已经让下人准备开宴席,太太是新科贡士的娘,得赶紧去赴宴才是。”满屋子的姨娘、庶女本来都随着窦氏忐忑,此下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热闹哄哄地说笑起来。 “快扶太太去换衣裳!” “是啊太太,您得赶紧去前院才是。” “咱们大少爷可是第二呢!我听说这个会试,就算只是上榜也要笑的,何况是第二呢!” 窦氏身软发汗,几乎就是被人扶着换完衣裳。她觉得太不真实了,等穿了最好的衣裳去了正房,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倒是祝贺她的那些人很快就把她给淹没了,恭敬无比地叫她大太太:“大少爷前途无量,肯定能得个进士,以后给您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赵承义官衔不大,窦氏便没有资格称‘夫人’。这个诰命夫人,得按儿子的官衔来封。 的确,赵长宁得了第二名,就算殿试她表现得再差,也不会落去第三甲,而且很有可能进翰林院。翰林院是什么地方——从里面出来的人,十年之内平步青云到六部侍郎尚书的数不胜数,可说如今的侍郎尚书们,甚至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阁老,没一个不是翰林出身的。所以翰林院的人才高傲,就算是六七品的翰林,出来也能与四品官员称兄道弟,平起平坐。 窦氏看着周围人奉承的表情和赔笑,还有簇拥着她的人群。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挺直了腰杆。 赵长宁见了左邻右舍来道喜的人,又跟着祖父去给祖宗上香。因只是会试,还有最后的殿试,赵家秉着低调的原则,高兴一番后宴席很快就散了。赵老太爷反而把三人聚起来,同赵承廉、周承礼一起给他们讲殿试要注意的事。最后的殿试自然也很重要,因殿前失仪,或太过紧张没有发挥出水平,掉入同进士的也多得是。本朝的殿试在四月初举行,还有一个月,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这次重点叮嘱的对象自然是赵长宁。 谁也没想到她能得第二,如果赵家运气好,可能会有史无前例的前三甲。自然要无比重视。 “长宁最需注意这个,只要她平稳发挥,前五应该没问题。”周承礼说。 赵长宁站在首位,听到屋内静静烧蜡烛的声音。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周承礼仍决定让长宁和长淮先拜见礼部尚书顾方怀,至于见太子,却还没这么容易,至少要有头衔才能见。今天尚早,让他们三人先回去休息。 赵长淮仍与长宁同路,他一直没说话,末到了分叉口,赵长淮才说:“长兄,我要恭喜你了。第二名……当真也不简单啊。” “多谢。”赵长宁淡笑,“我也要恭喜二弟才是。” “不过日后官场如何,还很难说。”赵长淮竟是突然笑了,他平日不爱笑,笑起来的时候有些邪气的好看,“愚弟觉得,长兄还是不够狠,又是这样的相貌……恐怕会吃亏的。”他的手一抵赵长宁的心口,才缓缓后退离开。 赵长宁微笑着看他离去,总是喜欢在人后张牙舞爪的。而且……喜欢说到做到。 她回了长房东厢房,让四安将今日买的贡士表拿来看。她要看看杜少陵是否进了榜。 第二十九章 第29章 一盏豆大的灯油亮着,长宁静静看着手中的纸。 长房满屋子的喜气刚刚停歇,窦氏给丫头婆子们发了喜钱。就连三个庶女都一人得了个莲头金簪。热闹之后静下来,就有种特别的寂静。 贡士的第一人是那位苏州的经魁魏乾,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是真正的天才类人物,文才横溢。而且也不过三十岁,年纪还不大。第三是个没听过名号的,籍贯南直隶杭州李修德。第四竟然是那位蒋世祺,那位他吉安的老乡谭文却得了第八,连中三元怕是不能了。 至于她在贡院认识的宋楚,却比赵长淮的名次低一些,排在三十名。 而杜少陵,他不过比赵长淮稍微次一些,排在一十八名。 其实北直隶的考生水平是比不过那些进士大省的,这次北直隶的考生名次已经非常靠前了,尤其她得了第二。可能已经是接连五六年,没有北直隶的考生入过鼎甲了。 但是殿试谁也说不准,长宁轻轻地扣着桌面,仔细琢磨着。她这个人比较有危机意识,凡事都喜欢思考多些,早做准备。殿试只考一篇策论,她擅长策论,而且以她现在的名次,进士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有了应对的准备,其实不难。 她的目光又落在纸上。杜少陵,第十八名,籍贯北直隶顺天府。 杜少陵的父亲杜大人是礼部侍郎,其实在榜刚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儿子榜上有名了,而且名次还不低。他却没说,等着捷报传到家里,杜家上下才是一片高兴。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十八名,同宾客说笑。然后就被父亲拉去拜了祠堂。 杜若昀却还想着赵长宁的名次,差了小厮出去打听。 结果不一会儿小厮就跑回来,捷报已经传完了,排名靠前的那几个人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他出去一打听就知道了。回来就给杜若昀行礼:“……小的还没去礼部,在巷子口的山东会馆就听别人说了,赵大公子这次得了第二,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他呢!” 那个人他……得了第二? 杜若昀一瞬间呆住了。她虽然惊讶,但是惊喜更多,又问小厮,“当真,你可听清楚了?” “妹妹,什么当真?”杜少陵从她背后走过来,“你站这里做什么,风口冷,回花厅去吧。” “哥哥,他……赵大公子得了第二。”杜若昀颇为高兴地同哥哥说,“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得了果然第二!现在大家都在议论他呢!”的确现在议论赵长宁的人比议论状元还要多,毕竟魏乾已经很出名了,但在此之间赵长宁一点名声也没有。 杜少陵脸上的笑容猛地消失了,他眉头轻皱看着小厮问:“这如何可能,她乡试可是名次末尾,你是不是听错了。” 乡试末尾,他原以为她连上榜都难的。怎么可能得第二! “小的听得很真切!大家都在论,这事没假。”小厮从袖中拿了张纸,“小的还特地托山东会馆的一位举子替我列了前十的籍贯,少年您看看。” 杜少陵拿过来细读,确认籍贯无误后,他慢慢地将纸捏成一团。 果然第二,她真的得了第二! 赵长宁当真有志向。既能得第二,其心性才华之高怕常人不能及!也是,否则又怎么会反威胁回来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向他妥协。 这人以后怕是他不能触及的吧,如高岭峭壁上所长之花。 杜少陵长叹了口气。他对妹妹说:“你打探这些外男的事做什么?女儿家哪有自己相看婚事的,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这么想嫁了,我同母亲说一声,叫她挑了合适的给你相八字去。” 杜若昀在家都是被宠的,从没被哥哥说过这样的重话。被亲哥哥说得不高兴了,又不敢反驳哥哥的话,只能抱怨道:“哥哥!你怎的这么说妹妹……懒得同你说话了。”带着丫头转身回花厅,一边走还忍不住欣喜。 如今只等他殿试,金榜题名了! 三月的赵府已经是暖春了,四处海棠盛开,因几个孩子还要准备殿试,赵家谢绝了络绎不绝上门来拜访的人。把这三个捉起来一起读书。毕竟只要殿试的名次一日不定,这个贡士捏在手里都是不安心的。 赵长宁还有了自己单独成院的书房。 自中了贡士之后,家里对她的重视程度便不一样了,住行仍然在东厢房,这是方便窦氏好照看她。但赵老太爷却特地为她辟了个竹山居出来,以后就是她的书房了。是个两进门的,正五间房,两侧厢房各三间的院子。拨了院子的当天。赵老太爷又拨了两个小厮、一个书童给她,窦氏还把窦管事配给了赵长宁,让他管赵长宁院的事。于是窦管事将长宁屋里的小厮叫起来立规矩,甚是严格。但大家一点都不在意,大少爷有出息,他们竹山居的人现在走路都带风,做事也勤快。 特别是懵懂的四安,在有了另一个书童之后,他似乎终于是有了职业危机感,变得很伶俐勤快,找到了人生的真谛,赵长宁很欣慰。 竹山居的书房用的是蓝帘子笼着,放四把椅和长案,仍旧请了孔子像挂墙上,供香炉。 赵长旭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等她,翘着腿。他刚赚了二百两,喜滋滋地每天揣十两银票在怀。还特地打了个赤金笔山送给长宁做礼。金光闪闪,品位很成问题,赵长宁反正从来不往桌上放。看他这姿势,长宁一来就把他赶下去:“你怎么还在家里,二叔没带你一起去么?”周承礼通州有事,要先回通州一段时间。 “我不同他去了,我要去国子监做武生。”赵长旭把长脚收回,只是说,“我来你这新院子里看看。你们不是考中了贡士么?我看家里比前几日还冷清,连个道贺的都没有。不止你在苦读,赵长宁那家伙都开始苦读了,殿试当真如此可怕?” “殿试是谁也说不准的。”赵长宁叫香榧进来端茶给他,临门一脚的时候,大家自然都不希望功亏一篑。这可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前程。她相信这个时候天下的贡士都在苦读,一百多名也不是没有丁点希望,虽然极少,还是有录为进士的先例的。 “那我不敢打扰你。”赵长旭怕耽误她读书,站了起来,“不过我前几日在外头听说,有举子传你是作弊。起头的好像是那个……被你压在后面第四名。不过也不用担心,他去贡院找人提疑,人家老实没客气地把他给轰出来了。说会试还有作弊的,让他要么拿出证据来,要么不要上门来。后来他就没再去过了。” 自己的名次起伏较大,赵长宁想过可能会有传她作弊的。 那蒋世祺心高气傲,怕早把自己定在了前三,少一名也不能接受。更何况压在他前头的是赵长宁,这不屑之人踩到头上了,简直他自己比考差了还难受。竟还特地去了贡院求证,估计碰钉子之后不敢说话了。若传到皇上耳中,闹大了,怕他的殿试会受影响。 “你好生看书,殿试再让这人看看你的厉害。”赵长旭微笑着说,“我瞧我长兄便是做进士、成大官的命。到时候这些人都配不上跟你比。”他一向心疼长兄的处境,如今长兄好不容易要扬眉吐气了,他也为此高兴。 赵长宁笑着应下:“我知道,你去玩你的。”往他手里塞了盘这季新上市的枇杷,把他赶出去玩了。她坐下来继续看上届状元殿试文章汇集,为殿试的策论做准备。 三月末,礼部协同贡院宣贡士们入宫,先要给他们大致做个复试,再讲讲殿试那日进皇宫该行什么礼,对皇上要怎么恭敬。 教习他们规矩的已经不是官员了,而是司礼监的一位不小的太监。 这还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宦官,宫内的宦官跟文臣不一样。因是天子近侍,便尤其的高冷,板着脸没有笑过。他戴了束发冠,这发冠由金累丝造,嵌以绿珠石、红珊瑚石,冠下加一条额子。还穿了件紫黑色麒麟袍,华贵逼人。这帮新科贡士都要恭恭敬敬地给人家行礼,叫声肃公公,这位才笑笑:“新科贡士们不必多礼,大家都是拔尖尖的贡士老爷们,也不必奴婢多教,老爷们学着规矩,到时候面圣别失了方寸即可。”然后带头教规矩。 大家第一次进皇宫,比较拘谨。不过前面名次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家中出身不是显贵就是清官世代,基本撑得住场子。露怯的是后面小地方来的穷贡士,对肃公公的一言一行都无比慎重,生怕行差踏错。 殿试那日位置是按考试成绩排的,赵长宁第二,自然站在前面。旁边就是贡元魏乾,他家里在杭州也很有家底。总之就是,越往前的名次越看遗传和家庭修养了,贫苦人家出来的读书人,有幸考中贡士,也很难进前二十。 这次第三的杭州籍人李修德其貌不扬,不过厚耳宽额,长得挺大气的。告长宁的蒋世祺抿着嘴沉着脸,得了第四好像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觉得赵长宁就算不是作弊,也是因为走运入了哪位考官的青眼,才得了第二。否则以北直隶乡试末尾的水平,只配给他提鞋。 这样爱钻牛角尖的人迟早自己要憋出病来,赵长宁不咸不淡地,也没有理他。 这样在皇宫里耗费一整天,到了傍晚才陆续地放他们回去。路上也没有谁敢四处张望的,天色又暗了,明皇宫究竟什么样子长宁也没看到。回家后面对兴致勃勃的窦氏,长宁累得直打瞌睡。 窦氏正在跟来探望她的三婶娘曹氏说话:“……说来,我早就知道我这孩儿是要当老爷的。” 三婶娘很捧场,问她为什么。窦氏就说:“怀他的时候,我还找山东最有名的道士看过相的,说我这胎是怀了文曲星转世的,以后肯能考进士,做老爷。当时大爷还笑我是鬼神叨叨的,可见人家大师的话,还是有些因缘在里面的!” 赵长宁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粥都喝不下去了。连文曲星都冒出来了!娘您接着吹。 三婶娘却开始打听这个道士的具体名号,籍贯在哪里。她好去给长旭也算一卦。 这样等到殿试开始那一日,赵长宁反倒不紧张了,窦氏想到文曲星那回事,也不紧张。只有赵承义患得患失的,替她扯正好几次衣襟,一辆马车将他们兄弟三人送到了承天门外。此时不过卯时,四月天已经不冷了,穿程子衣的锦衣卫、神机营要查了他们才带进去,除了考篮别的都不许自带。一行人才跟着鸿胪寺官员慢慢往前走。 长宁才有机会看看大明宫,也许真的是久负盛名就容易失望,她反倒没觉得大明宫有多奢华。不过御道高墙,又是明黄朱红为饰,很气派威严。他们过午门侧门之后再过皇极门,自文昭阁边的路入皇极殿。里头已经摆了半人高的小案和蒲团,怕是要跪着答题的。 众人跪好后,才由鸿胪寺少卿唱礼,接着先是太监执手提赤金羊角宫灯入,然后才是穿明黄色衮冕服的皇上被礼部、翰林院等副考官簇拥着上龙座。这时候也没人敢抬头看,随着鸿胪寺少卿的声音三拜三跪,齐声喊号,皇上才开口:“诸位贡士平身。” 接着便上了滴漏,皇极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有的时候,安静反而让人更紧张,但现在场上无人敢发出声音,就是磨墨都轻之又轻。赵长宁轻吸口气,先拆了放在自己面前的腊封信封,拿出试题。 当她展开纸看到试题的时候,却心里一个咯噔,随之就皱了眉。 第三十章 第30章 在殿试这一级的考试里,所考的策论一般都是治国策。对自己很满意的皇帝一般会问:朕觉得朕的天下治理得很好很太平,大家都来说说哪里好并且夸夸我吧,给朕委婉地提建议也可以,但要注意尺度。对治国有点抱负的皇帝一般就问:比之尧舜禹朕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大家想想招怎么办吧,初步制定几个五年计划之类,争取解决全民温饱问题。 这次出题却不考治国,考得角度很清奇,题目如下:“夏汛至江淮南北,淮水发动,水泱泱而不息,城郭倾颓,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卿意欲何为?” 题目一目了然,是问大家江淮发洪灾涨水了怎么办。这题倒不是无中生有的,赵长宁记得两年前江淮地就动了洪水,由于当地的官员治理不当,死了很多人。皇帝还因此斋戒了三天。但是发洪水这样的事是不能避免的,即使是在生产力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也不过是降低发洪灾的损失,减少人员伤亡和疫情预防而已。 因为她不擅长水文治理,而且京城这地,沙尘暴倒是可能,发洪水是绝对看不到的。 她略抬头看看周围,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却恍然大悟欣喜若狂。 赵长宁开始磨墨,思索怎么写这篇策论。 她再仔细审题,又觉得‘城郭倾颓,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分明是在描写灾后的民生问题。这题不单单是说治水,恐怕民生问题,灾后重建也是要写的。再联系几年前江淮洪水之后,一大片官员倒台的事,赵长宁还真有所想。 她蘸墨开始写草稿。“天下安定使为民兴,陛下诚有尧舜禹之风。古有贾让三策,沿袭承第,以改道分流为佳策。后有潘季驯之束水攻沙,宽河滞沙之高见。愚以王景之治论。商度地势,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无复溃漏之患……”先详细列举治水的方法分为哪几类,而江淮的地势适合什么治水的办法,这是治水之策。 光这一段长宁就写了千余字,接下来开始重点写灾后治理。受通讯交通等客观条件限制,古人并不重视灾后治理工作,死人发瘟疫是常有的事,以平粮策来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还要趁火打劫的商家哄抬粮价。至于瘟疫预防,条件不够,只能从根本来解决问题。凡洪水中死去的人畜,都要集中焚毁,灾民也要集中管理,不可吃生食生水…… 从资讯发达的社会里过来,赵长宁在这些方面的知识储备量很大,她一一例举再详细解释。这时候日头高升,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内侍给每人发一碟馒头,一碗煮牛肉的热汤。 众位贡士吃完正要答题,门口却喧哗了起来,有内侍进来说:“诸位起,太子殿下替陛下巡查,恭迎宝驾。” 皇极殿内一片寂静,众人纷纷行礼跪下,只见一穿明黄色衮冕服,头戴嵌绿宝石金冠的年轻男子,由众人簇拥着缓步走了进来。他走过众考生坐在了副考的椅子上,微微抬手:“诸位平身答题吧,本宫替父皇逡巡,不必多礼。” 这位据说是新科贡士‘座师’的太子非常年轻。长相俊秀而温润,下巴微翘,手指修长,白而无暇,整个人有种如白玉温润的气质,看得出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上位之人。他侧身同副考官,礼部尚书顾方怀说话。 而那可谓是位高权重的老尚书毕恭毕敬地站着,拱手回答他的问题。 长宁只看了一瞬就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题。 倒许多贡士没想到太子竟有这样的俊俏丰姿,有点紧张,好久不会下笔。 谁料这位太子叮嘱完考官,还真带着众考官在大殿里巡视起来。当他走到赵长宁面前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赵长宁知道他自看自己写字,幸好她现在是写的草稿,飞龙走凤不在话下。 不想太子竟一手背在身后,俯下身替她捡了掉在地上的笔套,修长的手把笔套放在她的案上。然后依旧背手,带着众人往下面走。 就这个不经意的举动,所有人都看向赵长宁,目光火辣。 赵长宁硬着头皮当什么没发生,太子殿下一时兴起,却非常有可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现在这位置是按名次排的,她在第二名,太子肯定知道她是谁,否则不会有类似这般关照的举动。 她现在还没入仕途,就要被划分入太子党一派了吗?赵长宁无奈苦笑。 太子并未在殿内停留多久,仍旧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考官监考。滴漏声声,赵长宁已经写完了自己的草稿,精简修改,调整语序。然后才敢再提笔,以标准工整的馆阁小楷写在答纸上。 殿试只有一天,也是入夜就不可再答题。可能是治水的确可写的不多,大家都交得早,赵长宁盘坐在蒲团上,早已腿脚僵硬了。但如何敢起身活动,稳笔继续往下写,夕阳的金色光自外面投入,静静地照着她的后背和修长的脖颈,淡青的衣衫垂落在地板上。大殿一切的峦影都被拉得很长,赤金仙鹤,鎏金香炉,朱红的八根大廊柱。让这一切的场景犹如梦中。 几个百无聊赖的内侍是守在门口,此时贡士们多半已经走了,便敢得了空低语:“这科进士,长得俊的不少,瞧那第二个赵长宁尤为好看,怕不少大臣要榜下捉婿了……” “也不知怎的还没写完,再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另一个有点担忧地道,“要不咱把大门再打开些,叫光好照着他写。” 这两个便悄悄把赵长宁这侧的隔扇再开了些,金光更是浓郁,映着满殿厚重华丽的金碧辉煌,那青色的衣衫更显得孤拔、纤瘦。 这浓重的夕阳里,脚步声渐近。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中间那人穿了玄色绣四爪金龙的长袍,俊逸的面容,左额侧一道疤。他比常人更高大,连周围的带刀侍卫都比他矮了半个头。 两个内侍连忙下跪行礼。 听闻这位二殿下朱明炽曾在战场领千军万马,杀敌数万,如炼狱修罗。不过如今他从战场归来,皇帝收回他的兵权,待他好像同别的皇子没有区别了。如今一看是个俊逸的年轻人,龙子皇孙自然有气势,但也没有传说中的可怕。 朱明炽微微颔首,原本是准备过去了。目光一扫,却看到殿中青色身影。 团团浓密的金光,跪着的纤瘦身影,周围空落落的金黄。这样的孤拔,自有种沉默而遗世的气质。 “这是在殿选么?”朱明炽问道。 内侍立刻回道:“禀二殿下,今日是殿试呢,如今快散场了,里头的都是新科贡士。” 朱明炽嗯了声,似乎沉思了片刻,没再多问就离开了。随行的立刻跟了上去。 此时赵长宁终于抄完了,轻轻舒了口气。自己审读了一下全文,虽然治水那块答得是老生常谈,但后面那段她写得也畅快,只是不知道考官觉得如何。她随后交了卷出皇极殿,等所有的考生都出来,由鸿胪寺官员带他们自偏门出去。 今日专门为三个考生准备了晚饭,在正房吃。赵长宁回来的时候两个弟弟在等她,桌上的菜已经有些凉了。赵长宁却是饿了,添一碗饭,淋一勺鸡汤,就一道蒜汁香油茄子吃得津津有味。赵老太爷急于知道他们考了什么题目,考得怎么养,但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三个可不急。 赵长松其实不怎么吃得下,放了碗就说:“祖父,殿试考了水文,我这科应该不能进前二甲了。”他也不擅长水文类,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扯治水的古文往上写。 赵老太爷一听题目,心就凉了半截。赵长宁也不擅长水文。“那你们两个呢?” 赵长淮正看着赵长宁吃饭,赵长宁添第三碗了,他有这么饿吗?他放碗说:“一般,只能是答得平稳。淮扬是淮水、黄河交界处,水患治理本就困难。中规中矩大概不出错就行。” 于是三人就一齐看向赵长宁,等他说,她会试可考了第二的。 赵长宁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答得怎么样,水文她真的写得一般,后面角度又太新,若是遇上不赏识的主考官,落到下面的名次也有可能。 她摇头说:“看运气吧,水文我的确也不擅长。” 赵老太爷有点患得患失,本来以为家里能出个进士及第出身的,谁知道陛下偏偏考了水文,当真是命!他叹道:“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们三人能同时考进殿试,已经很为家里长脸了。这一月若不是我们挡着,来家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特别是长宁……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你,咱们家门口每天都有人来坐坐,说要沾沾你的才气。” 这事长宁也知道,门房还给她挡过若干手帕和糕点,她偶尔出去买个刻本都有小姑娘尾随。让赵长宁很感叹,果然学识是颜值的加分项,原来怎么就没有小姑娘尾随过她呢! 因为殿试考得不太理想,所以赵家这段时间格外的安静。赵长宁就在屋子里同茵姐儿说话,陪她玩手绳。 茵姐儿细胳膊细腿地盘在他身边,小声问他:“哥哥,这个怎么翻?” 赵玉婵进来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哥哥待她不如从前亲密了,待庶女都比对她这个嫡亲妹妹好。 但去外头听别人说哥哥如何厉害,她又不由得为自己的哥哥而骄傲。都是茵姐儿抢了她的哥哥!她走近两步说:“茵姐儿,你叫谁哥哥呢!你该叫长兄,哥哥是你能叫的么?” 茵姐儿胆子本来就小,又是庶出的,怎么敢反驳赵玉婵的话,小手紧紧拽着绳儿认错。 长宁看茵姐儿一副鹌鹑的可怜样,她家庶女是乖巧,但就是太乖巧了。“玉婵,茵姐儿是你妹妹,比你小七岁,你同个孩子计较什么。” 玉婵不甘地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才是亲的,她不过是母亲的陪嫁丫头所生,凭什么跟我论姐妹?” 赵长宁直叹气,让茵姐儿自己出去玩。把赵玉婵叫到面前来:“家里妹妹由得你欺负。等你出嫁了呢?姑子婆婆怎么对你你可知道?咱们家里最好的就是姨娘们和气,庶出的姐儿也和善,你莫跟她们置气。她们比你地位低,只能由你说。以后地位比你更高的来欺压你呢?你该怎么办?” 跟她相比,玉婵可算是蜜罐里长大的。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赵玉婵站在她面前,被她训斥得眼泪汪汪,竟然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但你同她亲,却不同我亲。上次对牌的事,我都知道错了的。我每天都在为你给菩萨念经,希望你考得好。茵姐儿再好也不会给你念经的……” 当然了,这是因为家里的庶女都不识字。她说话语无伦次,有些狼狈。 赵长宁知道兄妹没有隔夜的仇,再怎么她也要原谅玉婵,若她当真有这份心,也不算不懂事了。就问她:“你念的是什么经?” “金刚经。”赵玉婵垂着头,哽咽地背了一段,“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原来是真的背了的。赵长宁轻轻一拍她肩侧:“罢了!你也莫委屈。就是因茵姐儿可怜,我才多疼她一些。只要你明事理,不要为难庶出的姐儿们,哥哥也不会再怪你的。” 赵玉婵就扑在她怀里,粘着她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被贴身伺候她的嬷嬷劝得不哭了。 窦氏知道她们兄妹和好,可松了大口气的。虽然她对家里的庶女们也不错,但跟外人再亲,也没有同自家的亲姐妹亲好。赵长宁会试中榜后,好处自然是自家姐妹的多。 这夜是殿试前夜,赵长宁又被祖父叫过去,让她默了文章给古先生看。古先生看了也说不准好还是不好:“老夫这不敢讲,翰林院阅卷有自己的条条框框,长宁这卷难说能不能进前十。”皇上一般只看前十的文章,后面的就不重要了,不进前十,就进不了一甲了。 长宁其实她觉得自己会试得了第二,多半还是加试题的功劳。天下举子能者辈出,前五十名拉出来,哪个都能写一手才华横溢的好文章。就算题再偏,能写出新意的人估计也不会少。 不过古先生也劝长宁放宽心:“能不能进前十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掉不进同进士去。以后馆选进了翰林院,可是前途无量的。” 赵长宁拱手谢过古先生。古先生说得委婉,但她大概听出进一甲是不太可能的。都到了殿试这一关了,其实她的得失心不重。不过是想着一甲三人骑马游街的风光罢了,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最荣耀的时候,人生极喜,她还没有体验过呢。何况她会试考了第二,若不是一甲,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明日就是殿试了,她定了心神,先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殿试是三天之后便出成绩,这天凌晨时分,便由顾方怀捧了选出来的十五份卷子,同他们先虚拟的排名一起,从文华殿跟着掌灯的太监,一路送到了太和殿。 保和殿内已经烛火通明。本朝皇上年过五旬,勤政为民,正在批阅奏折。太子朱明熙站在下方,这次的贡士是他选出的,他也理应要听。 顾方怀呈给皇上卷子和名次,皇上看了又叫宦官递给太子看。他拿着名次问:“别的倒是罢了,这赵长宁会试得了第二,怎么殿试的名次却只有第五名?” 立刻有位翰林院学士站出来,拱手道:“禀皇上,前十的卷子写治水都颇有一套,赵长宁的卷子,治水部分写得中规中矩,但胜在后面不错。微臣几个商议之后,是因觉得后半截大妙,才定了第五的名次。” 皇上一看文章,果真是如此。后面那段写得的确非常好。 朱明熙会试的时候他点了赵长宁为第二,他知道这人是赵家的人,殿试的时候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比较维护他了。就道:“父皇,虽是如此说来,但孩儿觉得此人年轻有为,不过虚岁十八而已,名次再靠前是可以的。” 顾方怀等人不说什么,大家都是老臣,知道太子殿下是想提携此人,何必出言惹太子不高兴呢。偏偏考官里最年轻的一个学士不服气,拱手说:“皇上,科举乃是国之本。前十的文章可要颂扬千古的,若出个不能服众的,怕天下的举子有怨言。” 到时候,上从翰林院礼部下到各地府州县学,都要轮番被骂一遍。 皇上听了就笑笑:“服众?我倒觉得他未必不可。这后半截堪称精髓,比那些老生常谈的治水论强得多。难道你们还有哪个不服这文的?”皇上一扫八位大臣,自然没有人敢说不服。皇上又道,“此人乡试还是北直隶的末尾,会试却得了第二,一段佳话。” 众人听此,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反正名次他看到了,钦点谁是皇上说了算的。外面天也快亮了,皇上便直接说:“宣前十进见吧。” 大家一大早就穿好了朝服等在太和殿的外面了,就等着皇上来人宣进去。 赵长宁站在队伍中,只听得风声猎猎,她身上绯色朝服也被风吹动。此前虽然都有举子的名头,能与知县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但毕竟不是正经的官儿。如今朝服在身,站在皇宫外,才个个显得十足风光,意气风发。这代表他们以后就可以做官了,不论是封疆大吏还是一方父母官,已经脱离了普通百姓的阶层。 司礼监的太监出列,念道:“宣魏乾……蒋世祺、赵长宁、谭文……十人进见面圣!” 被点中的人心里猛地一跳,知道这是自己进前十了。竟然真的进了前十!赵长宁也觉得差不多了,她心里倒还镇定,略整衣袍,跟在蒋世祺后进了太和殿内。随着司礼监的唱礼行三叩九拜的大礼。 当今圣上是个明君,他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任用贤臣,所以才让大明越发繁盛。皇上倒不显老,须白而短,传统的北方汉子长相。太子不随他的长相,太子长得俊秀雅致,可能是随了孝懿皇后的长相。 皇上先问魏乾乡试的名次,知道不是解元之后,有些可惜,大为赞扬他的才华。第二的仁兄竟又是个黑马,会试第十三名,是四川嘉州人,说自己的先祖是前朝的文豪东坡居士。赵长宁听他扯了一通,其实已经跟文豪家表出十万八千里了,能强行挂上名也不容易。 皇上却很感兴趣:“朕读苏词甚喜爱,却对他的文章也喜欢,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朕反复读来已经七八次了。你乃他之后,甚好!” 可以看得出,皇上的确还挺喜欢他的。 别的人也问了,身份没有文章的只问几句,唯有跟先祖是文豪那位聊得久一些。问过五六个人之后,皇上才来问赵长宁:“……朕听闻,你乡试的时候不过末尾,我看你的文章,文采虽只是一般。但治国方略,甚至邢狱律法,你都了如指掌。” 赵长宁自然要谦虚一下:“承蒙陛下夸奖,学生读圣贤书与太祖皇帝有感,了如指掌不敢当。” 其实皇帝这个评价已经非常高了,对于皇上来说,他并不需要一个文采激昂的人天天给他写奏折夸他人帅治国好。他需要有真才实干的人帮他办事情。 皇上又笑:“你年不过十八,的确还须得磨砺。”又细看几人,发现赵长宁竟然还是长得最好看的。 问完赵长宁之后,竟然不再问别人了。赵长宁有点拿不准皇上这个意思,只见没被问的四个人,包括蒋世祺脸色都不太好看。魏乾还算淡定,那位苏仁却非常的兴奋。大家的目光又看在苏仁和赵长宁身上,都知道这两人势必要稳住了。皇上的喜好最能说明问题。 果然,片刻后皇上开口:“朕特宣壬寅科一甲进士三人,魏乾赐状元,苏仁赐榜眼——”说到这里轻轻一顿,“探花,赵长宁。” 话音一落,赵长宁就抬起头。她原以为自己不能入的,没想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又入了皇上的眼!满殿的目光都聚在三人身上,惊讶有之,毕竟皇上可是跳过了实际的第三和第四名,直接点了赵长宁为探花的! 三人立刻跪下谢恩:“臣等得旨,谢圣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十一章 第31章 谢恩之后,十人从殿内退出来归到队伍里。礼部官员才正式地开始主持传胪大典。 朝阳蓬勃地金光照着,殿外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大气古朴。 新科进士们穿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分左右列队站于王公大臣之后。皇上着礼服升座,执事官和读卷官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奏响大乐,司礼官鸣鞭三次,乐声庄重浑厚。随后鸿胪寺官员开始宣制:“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于壬寅年四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进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家赐同进士出身!” 从今日起他们就是进士了,代表朝廷最高级的知识分子和官绅阶层。衣锦还乡,也有当地的知府知县来相迎,若是贫苦出身的进士,还因此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就是举子见了你,也要执个晚辈礼。 众人按捺激动,笔直站立等着传名次。 第一甲的三人唱名三次,由鸿胪寺的官员引出列而跪于御道上。依次就是魏乾、苏仁和赵长宁。长宁跪下后,其实还有些如梦境的不真实感,膝盖磕着冰凉的石砖,才觉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到自己就此金榜题名了,她心跳的很快,也很激动,她觉得这都是正常的。二甲只传一次名字,这时候站得远些的,根本听不清楚自己的名次,要等到去观榜才知道自己究竟上没有上。 赵长宁是探花,她离传胪的谭文近,把名次都听全了。那江西吉安的才子蒋世祺落到了第八名,杜少陵比会试的名次好,竟然是卡在了第十一名这个位置上。宋楚是十八名,赵长淮得了二十四名。别的名字就没有再听到了,估计是落到了同进士去。 等宣读完了名次,由赞礼官引诸位进士迎接皇榜。用云盘承托,黄伞鼓吹前往长安街挂榜。此时午门大开,一甲进士三人由午门中线出宫,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午门只能是皇上进出,皇后也只得成亲大典的时候走一次,就算你是权倾天下的阁老将领,也只能从旁边的昭德门出。 赵长宁自高大的午门走出来的时候,的确感觉到别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艳羡目光。前面的苏仁就笑呵呵地四处拱手示意,这位仁兄看来是个比较外向的人,难怪跟皇上也能侃侃而谈。魏乾见惯了大场面,稳重淡定地走着,他心里是不是激动就没有人知道了。 等到了长安街,皇榜已经张贴进去了,加盖了‘皇帝之宝’玉玺,足有半丈长。皇榜周围围了一大堆的人,简直就是水泄不通。幸好官服派专人给新科进士们开道,让他们能进去看看刚才是否听错。确认自己的名字的确在榜上的惊喜有之,没看到自己的失落有之。那位苏仁兄还过来跟赵长宁套近乎:“我等三人同在金榜,自是惺惺相惜……不知道阁下可有表字?” 赵长宁摇头说:“我未及冠,没得长辈赐字。”估计这次回去之后她就会有字了。 苏仁才想起赵长宁不过虚岁十八,可是少年探花郎。“那我便直称你为长宁兄了。”苏仁就直呼长宁,向他示意周围,“长宁兄,你瞧瞧这周围的酒楼上,已经是热闹非凡了。里头可有不少人等着榜下捉婿呢。我瞧长宁兄玉树临风,可别一会儿被捉了婿才好!” 说罢他有些期待:“也不知有没有人能看上我。” 这人都二十有六了,古代这年纪孩子都要满地跑了,算是大龄剩男青年。赵长宁笑着问他:“苏仁兄竟还未婚配?” 苏仁很遗憾地道:“我是蜀中嘉州人士,家境不宽裕。等中了举后又要给老母亲丁忧,四年后赴京科考,所以就一直没有婚配。”父母死后要丁忧三年,孝顺些的还要在墓地边搭棚子给父母守墓,连肉都吃不上一口,更别说结婚了。 赵长宁就拍拍他的肩道:“苏兄不必担心,等过了今日,上门来跟你说亲的肯定络绎不绝。” 其实苏仁也这么想的,他虽然不如赵长宁俊,但好歹是五官端正,又是榜眼吧。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鬓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些。 接下来就是游街了,这可谓是所有读书人最期待的时刻。 十年寒窗苦读,每日闻鸡起读。而这一刻的荣耀是支撑他们的动力,谁不想骑着马扎着大红绸花,享受着百姓的围观和女子的倾慕,享受这意气风发的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至乐之时。 赵长宁听到热闹的锣鼓声,心里也有些轻飘飘,十年寒窗,若加上前世,她可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寒窗苦读。 顺天府尹为一甲三人搭了彩棚红案,准备了金花绸缎表里和三匹金鞍红鬃马。三人由府尹亲自戴了绸花,扶上了骏马。官兵为新科进士们开道,以鼓乐、彩旗、牌仗等引路。开始了最为热闹的状元游街活动。 三鼎甲联袂出行,气势浩大。后面的进士们虽然没有大红绸花,但也坐着马,跟着三鼎甲共同享受这等风光时刻。 古时候老百姓的娱乐活动本来就比较匮乏,由太和门至大明门这一段游街,又称为“骑马游金山”,可是三年一遇的热闹,所到之处以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为过。小孩们簇拥着挤在街头,看到仪仗队便拍手喊:“状元郎来了!出来看状元郎啰!” 于是男女老少便纷纷围出来看,那些街上二楼的窗扇也推开。这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们,在瞧瞧地打量着新科进士们。若看着了中意的,扔些花瓣、手帕、干果之类的东西以表心意。这时候会有货郎卖花,这时候卖花的生意是最好的。 由于曾经出过簪子伤人这种恶劣事件,朝廷现在严禁向新科进士抛洒瓜果簪子之类的东西。否则把新科进士砸晕了就不好了。 赵长宁一开始没做好准备,坐在高高的马儿上,只享受热闹的气氛和众人的追捧。以为是状元更出风头。结果队伍刚走出几步,就有许多鲜花手帕向她抛来,竟然比扔给状元榜眼的还多。 赵长宁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随手就接到了一枝飞来的海棠花。也不知是哪个女子所抛的,见赵长宁接到手里了,竟兴奋地道:“探花郎接了我的花!”赵长宁拿着手里如烫手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 苏仁也接到了不少花,反正一股脑地砸过来,也不知道是谁扔的。他抱了一捧海棠山茶之类的花,手帕香囊之内的更不用说,高兴得笑合不拢嘴:“长宁兄,你收下了也没什么!好看啊!”他还向楼上挥手。 赵长宁看看魏乾,再看看苏仁。突然有点明白皇上为什么点她为探花了,她可能是一甲的……颜值担当。让带兴而来的老百姓们不至于扫兴而归。她只能把花手下了,微笑地看着周围,继续骑在马上往前走。 前夜窦氏跟她说过了,会带着几个姐姐和妹妹来看她游街,但是人太多了,马又走得不算慢。赵长宁实在没找出自家娘,倒是旁边的魏乾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高兴地挥手向他们示意。赵长宁记得窦氏说的是三合酒楼,于是路过酒楼的时候回头看,却看到赵长旭自窗扇探出头向她挥手。赵长宁也微笑着对他挥手示意,更不得了。姑娘们兴奋地道:“探花郎笑了,他可真俊啊!” “要我能嫁他就好了!” “好像他还没说亲呢,也不知道谁家女儿能嫁与他!探花郎,你看这里!” 赵长宁几乎算是被她们善意地调戏了,但要是循着声音去看,这么多人你找得出是哪个呢。也因此她们才敢这么说。 杜少陵勒着缰绳,比赵长淮走得还慢了一些,看着这个场景。赵长宁骑在高高的马儿上,穿着崭新的绯红官袍,戴红绸花。侧脸越发清秀如玉,削薄的嘴唇下颌,眉目间的雅致。加上又是探花郎,谁能不喜欢呢? 这样的探花郎,他曾与他同处一室饮茶,还逼他与自己共乘马车,握着他的手…… 杜少陵轻轻地叹气。既然她不愿意,他自然不会再逼她了。这样的人无法囿于方寸的内宅里,还能怎么办呢。但他还是会好好看着她的,就算她不需要,毕竟以后的官场……那可都是男人的尔虞我诈啊! 赵长淮由于长得不错,也收到了不少的花和手帕。他回头看杜少陵落在后面,按下马等他走上来问:“你想什么呢?” 他的衣襟上斜插入一朵大红的山茶花他也不知道。 杜少陵拨去了花,突然问赵长淮:“你哥哥得了探花,你一会儿可要祝贺他?” “祝贺他做什么,他这样的性子,难不成还能在官场混好了。”赵长淮不甚在意道,“我家祖父应该会高兴的,他得了功名后就能把长房撑起来了。我自小没在长房长大,跟他们也不熟。” “你倒不如跟你兄长交好,维护他一些。”杜少陵委婉劝他,“何必与他争锋相对呢,都是亲的兄弟。” 赵长淮眸里光一闪:“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家同你家不同,兄弟之间复杂得很。” 杜少陵又不可能说给他听为什么,只能说:“他如今毕竟是探花郎出身,身份不一样了。” 游行到了尾声,簇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喜锣队和会馆为他们放的鞭炮,热闹非凡。新科进士们在南门下马,各家的马车已经纷纷在此等候,准备接自家的进士老爷回去了。一般这时候接了老爷回去,都能讨很多赏钱。 赵家的车夫小厮眼看着游街的队伍过来,早拉长脖子盼着两位少爷了,家里急着接回去接风呢! 第三十二章 第32章 状元游街的动静这么大,赵家大老爷,工部主事的儿子得了一甲探花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赵家。有人奔走相告,还有人竟然送来了探花及第的匾额。门房收不收都不敢说,赶紧跑去问赵老太爷的意思。 赵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嘴:“收了,如何不收!你再回给人家一两银子做跑腿费。”长宁这殿试的探花郎可来得不容易,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叫下人翻出一件最喜庆的团花袍穿上,还吩咐赵三老爷:“你叫人拿着花生、瓜子和铜板去外面发!鞭炮买回来没有?” 赵三老爷说:“您放心,早就准备好了!” 原先会试不庆祝是怕殿试出现什么意外,现在已经板上钉钉了,当然应该好好庆贺一番。 阖府皆喜,赵老太爷给每个仆人都发六十文的喜钱,另发猪肉六两。大家都挤到了门口,等着大少爷回来的时候撒喜钱。长房更热闹,窦氏带着几个女儿去看状元游街了。宋嬷嬷和顾嬷嬷两人就张罗着挂红灯笼,贴红布。就连赵长宁的被褥花样都换成了登科及第。整得跟成亲一样喜庆。 赵长宁同赵长淮坐着马车回来,门房的人看他俩的车到了,立刻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紧接着红箩筐里撒铜子,周围住的百姓,家里的仆人都在抢。赵长宁身戴绒花被人扶下马车,喜炮响过,她才穿过红纸和铜钱雨,觉得这仪式有点太隆重了。 她听到门口熙熙攘攘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外面还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里,甚至慕名前来看她的人。 “新科探花回头了!好俊的探花!” “快让让,我也要看探花。”有人还把自己的孩子也抱来了,希望赵长宁能为孩子以朱砂点痣,沾点她的文气。 大家都是好意,赵府只是礼貌驱散,然后立刻关了府门,免得大家真的涌进来了。 赵长宁回来,先拜了赵老太爷,再回长房拜了刚回来的窦氏,从工部赶回来的父亲。赵承义扶他的手有点抖,笑得嘴快裂了:“你快起来,你可是新科进士!”说罢拉着长宁的手,有些热泪盈眶地说,“十年寒窗苦读才有今天,我孩儿是好的,好!”赵承义花了很久才接受了其实他生了个聪明非凡的儿子这件事。 想到曾经还担心他可能考不上,就觉得这担心太可笑。这孩子岂止是考得上啊! 赵长宁想把自己胸口的大绒花解下来,窦氏却不让,拦着他仔细看:“刚才游街,马走得太快了!娘都没有看清楚,娘再好好看看。”窦氏的鬓角已有丝丝白发,看他的目光激动,与有荣焉。 长宁心里一软,笑道:“我刚才怎么没看到您呢?” “这么多的人,你哪里看得到我!”窦氏笑着说。她好像才突然发出儿子比她高半个头,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了。 几个庶出的妹妹姨娘也一一道贺,不仅赵承义和窦氏高兴,姨娘们也为他高兴。 别的不说,只要赵长宁中了进士,他的几个妹妹谈婚论嫁的时候就能嫁得更好。以后在家里,长房也无人敢小觑了。 外面有小厮来通传,赵承义出去听了,进来跟长宁说:“……你二姐夫、三姐夫都来给你道贺了。杜大人也上门来小坐,你是新科探花,要去正房拜见他才是。” “徐永昌那物来了?”窦氏冷笑道,“连过年都不回门,这时候上门来做什么?我儿才不见他。” 赵承义叹口气劝她:“这世道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徐永昌怎么也是你二女婿,他若是跟咱家的关系好了,不也能对二姐儿好些么?你快带着婆子收拾屋子,我看两个姐儿应当也会回来。” 赵承义又看长宁:“你如今是进士了,父亲也不必叮嘱你什么。你自知道怎么做。” 赵长宁笑了一笑:“父亲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做。”她带着人向外走去,只看长房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而往来的下人更是对她恭敬有加。她突然想起寒山问: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你且看他。 长宁远远地就看到垂花门那处有许多人,其中两个,一个长得竹竿一般的干瘦身材,可不正是逮了锦鸡,又捉鳖来送她的三姐夫许清怀。另一个是长得颇俊,一脸傲气,穿了件锦绣福贵宝相花长袍的青年男子,这个就是徐永昌。 那徐永昌倒是一点不觉得生分,也没觉得自己跟赵家撕破脸了。熟得像天天见一般,上前一步笑道:“恭喜新科探花!姐夫听了好消息,这厢就立刻备了礼来看你。说来似乎三两年没登门了,没得咱们郎舅两个不聚聚的。对了……你二姐在后头,她同你三姐坐马车过来的。” 许清怀人瘦,被他挤到了后面。这下也恭喜道:“……小舅子,游街的时候我也去看了,不过人太多,挤不进去!” 说起这事许清怀就激动。 原他对赵长宁好,当然是盼着他中进士的,他们家,再加上妻的赵家,算起来就这个小舅子还算有天分,希望都在这里。偏偏隔壁的祝举人每每以此取笑他,笑了小半年。摇着折扇躺在凉席上笑,冬天在火炉边烤火也笑他,就是拿他取乐的。 许清怀一直说不过他,憋得脸红也蹦不出字儿来。结果等会试的名次下来,隔壁祝举人榜上无名,赵长宁却得了第二。祝举人自此关门读书,再不见客。换许清怀逢人就吹:“……我早说过了,我那小舅子是最好不过的人品才貌。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要当老爷的!偏偏他不信,冲撞了文曲星老爷,连个同进士都捞不着!” 从会试放榜开始,许清怀在乡亲里走路都抬头挺胸,有精神多了。他多年没考上举人,但妻的娘家却出了两个进士,怎么能不高兴。说不定他跟赵玉妙努力一把,许家也能造出两个进士来。 赵长宁只对徐永昌笑了笑,却拱手对许清怀说:“姐夫太客气了,要见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去挤。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杯茶吧?” 许清怀有学问崇拜情节,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进士!该我请你!” 徐永昌的脸色不太好看,却又不敢翻脸,仍然笑去搭赵长宁的话。这小舅子如今可惹不得的。 赵长宁同许清怀说了会儿话,道:“六安,你先带两个姑爷去家里坐。”她还要去正房拜见杜大人。 这天可是忙得团团转,街坊邻里,或者是父亲、赵老太爷的同僚好友都来拜见不说。原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个地找上门来跟她认。有的人赵老太爷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介绍的时候不得不说:“这是你二太爷家三表叔的连襟,你小的时候还喝过你的满月酒。” 赵长宁跟在赵老太爷身边,一个个笑着敬酒。但她酒量很浅,两三杯就开始上头了。赵老太爷知道长宁酒量不行,用眼神示意身侧的赵长淮帮她挡酒。 赵长宁原以为这家伙会拒绝,没想到竟然真的一杯杯接过帮她喝。赵长宁看他喝酒的动作,突然想起这家伙也是考了二十四名的。 其实也不差,很不差。如果不是她考中了探花,现在出风头的应该是他。 赵长宁轻轻一按他的手,说:“喝不下悄悄倒了就行,别勉强。” 没想赵长淮淡淡说:“我喜欢喝,热闹。” ……既然他这么说了,长宁无言,也只能随他去了。 “长宁过来。”赵老太爷对她招手示意,让她过去给杜大人请安, 杜大人坐在中堂上,人近中年,是个美髯公。赵长宁给他行了礼:“久闻杜大人圣名。” 杜大人这是第一次看到赵长宁,发现竟然是这么笔挺清秀的少年,当时就眼睛一亮。心道难怪女儿喜欢,跟赵长宁谈了会,见他说话毕恭毕敬,却不失风度,因此就更加满意了,恨不得立刻捉他回去给自己当了女婿。当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否则这准女婿这般人品相貌,又前途无量,被别人抢去了怎么办? 女儿及笄之后,他跟夫人一直给女儿寻摸合适的婆家。女儿是家里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孩儿,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婆家他们自然要百般挑选。家世好的吧,杜夫人总觉得子孙出息不够,有出息一些的翰林进士吧,不是女儿不喜欢,就是品行不得杜大人的心。这样看来赵长宁处处都好,女儿心心念着要嫁给他,赵长宁若娶女儿,她必定很高兴。更重要的是,赵长宁的家世比杜家稍微差一些,他以后就能在官场上提携赵长宁,这样不怕赵长宁对女儿不好。 心里的算盘拨得叮当响,杜大人就问赵老太爷:“老太爷的孙子个个出色,不过这个是最好的,当真不愧老太爷的悉心培养。不过我听说他读书耽搁了婚配,可有婚配?否则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孙儿刚考了探花,肯定会有人说亲。赵老太爷本以为杜大人是想帮着牵线搭桥,但念头一转,突然想到杜家小姐那件事,心道难不成杜大人指的是自己女儿? 能跟杜家结亲,这是赵老太爷非常愿意看到的。赵长宁有杜大人的扶持,官场上肯定能更顺。与杜家结了秦晋之好,赵家也有益处。更何况他见过杜若昀,觉得大孙儿应该挺喜欢的吧。当然,人家杜大人没有点名,他就只能捋着胡须笑着说:“我们家里管得严,男孩连通房都没得一个。是没有说亲的,难道杜大人要做这个媒?” 杜大人当然不会点明女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我可不想给别人做媒。”他含蓄暗示,是想让赵长宁请媒人上门给女儿提亲,然后他们家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结一段良缘。 赵老太爷笑呵呵地不再说话了,但已经打算立刻回去就跟大儿子商量,再同大儿媳商量。看是不是该把孙儿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他定了,另两个才好定。 赵长宁正在认窦氏远房表婶的三儿子,突然背脊骨就发凉,手指一抖。 她细长的手指拢了酒杯,将剩余的酒一口饮尽。 杜大人不过来坐一会儿,随后告辞离开。前来祝贺的宾客也陆续散了些,门口一阵喧闹,二叔赵承廉在这时候下衙门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是周承礼。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周承礼穿朝服,她惊讶地发现周承礼穿的并非穿的是七品知县的青色长袍,而是同赵承廉一样的绯红色,绣的是云燕补子,银革带,盘雕花锦。这可是正四品大员的服制! 逾制穿官袍,重则可充狱徙流千里,七叔绝不可能是穿错了吧。 第三十三章 第33章 赵老太爷看到周承礼也微微错愕:“你回来了?” 周承礼点头道:“正好,我从都察院出来的时候听说长宁中了探花。”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这身正四品的官袍,周承礼显得更挺拔出众。他跟赵老太爷低语两句,就对长宁和长淮说:“你们二人随我进来。” 几人进了中堂坐在首座上,叫下人关了门。 气氛有些严肃,赵长宁垂手肃立,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赵承廉看着静静直立在自己面前的赵长宁,长宁穿着探花郎的锦袍,清秀如灼灼。还没有男子的坚毅,却有孤拔清高之感。 大哥的这个儿子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他跟大哥关系一般,但事关家族利益,他会以大局为重。赵长宁与赵长淮的确比长松更有天分和潜力。是应该好好培养的。 赵承廉开始说:“原你们还小,所以家里的事都没告诉你们。如今你们都考得了进士,若不出意外,你二人都将进翰林院。以后赵家的要你们二人撑起来,家族兴盛是你们的担子。自今天开始,就要参与家族的决断了。” 赵长宁反应过来,二叔是想跟他们说,他们现在要开始真正承担赵家的责任了吧。 赵承廉继续说:“进士才是一家的立家之本,子孙们读书读不出来的,显赫不过三代,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会烟消云散。故你们二人,我与你七叔都会盯着。因为我的官位所系,我们家是太子派系的,你们七叔亦然。” 赵承廉说得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让赵长宁对他有些改观,这个人真不愧能比父亲厉害。内宅那些小动作,放在朝堂大环境里就不重要了。家里的妇孺们如何,孩子们如何,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但是对外的时候,赵家是一家人。 赵承廉看了周承礼一眼,没有解释为什么周承礼穿了正四品的官袍,而是说:“你们七叔……虽不姓赵,但与我们是一家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现不便多讲,你们待他要十分恭敬才是。” 赵长宁应是,却没听到赵长淮的声音。回头看到他正微微偏头,出神地看着烛火。她轻轻扯了他,赵长淮才应是。 “赵长宁。”赵承廉突然叫了她一声。“你父亲纯善朴实,实则无法掌控家族,长房就要由你把持。你虽然已经取中了进士,明日恩荣宴你应该就能直接受封,成为翰林院修撰了。但以后的路还很长,不可懈怠。” “二叔所言甚是,长宁谨记。”赵长宁拱手说道。 翰林院地位很高,差不多就是高官培养机构,从翰林观政三年出来便可论资历做官。当然翰林院出来未必有出息,但有出息的肯定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正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就是这个道理。否则考不上,外放当知县,晋升的希望就渺茫了。 赵长宁得了探花,这是翰林院的直通牌,赵长淮则需要再考一次馆选才能入翰林院。 “明日皇上在礼部赐恩荣宴,到时候太子会出席,我将你们二人引与太子见。”赵承廉说完,随后让他们二人先下去歇息。 赵长宁与赵长淮一前一后地走出中堂,中堂外虽然没什么人了,但还挂着许多红绉纱灯笼,团团暖红。 赵长宁走出来后跟赵长淮说:“……不论如何,今天谢你替我挡酒。”说了会儿没听到有人回答,赵长宁回过头,发现赵长淮离了她老远,正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赵长宁往回走,问他:“你站风口上不冷么?” 赵长淮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眼睛微微一眯。赵长宁才觉得这家伙不对,其实刚才在里面他就有点不对了,他见赵长宁站在他面前,就轻轻把她拨开:“你做什么站在我面前,挡着我的光了。” 他应当是喝醉了吧,赵长宁见过一次他喝醉的样子,印象还很深刻。 “那我就不挡你雅兴,愚兄先走了,你慢慢看。”赵长宁不想理会这个疯子,一拱手准备离开,家里两个姐姐还等着她回去呢。 没想到走几步却走不动,回头看赵长淮拉着她的衣袖,他一边奇怪地看着她一边说:“我给你挡酒,你竟然扔下我就走。”说罢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就差说她没人性了。 赵长宁看着他的眼睛,闻到那股他呼吸之间的酒气,突然有点头疼。她差点忘了……这家伙喝醉之后很反常,会怪异地粘人!她试着扯了一下,赵长淮竟然把她的衣袖揪得更紧,捏着她不放。 “好,那我送你回去总行吧?”赵长宁好脾气地笑了笑,带着他往他的院子里走。 赵长淮这个人,平时最不待见她,言语讽刺什么的也就罢了。连喝醉了都喜欢折磨她,当真是欠了他的。 前头那屋隐隐是烛火的光透出来,赵长宁把这货送进他屋子里去,左右看周围的陈设,可能两人真的是血亲兄弟的缘故,品味很像,布局什么的很像,赵长淮一进屋就好好地坐在了自己的炕床上。 伺候他的大丫头沉香走进来看到赵长宁,吓了一跳。大少爷这是上门来……踢馆的么?她匆匆行礼喊了声大少爷,赵长宁对她招招手:“别多礼了,你去给你们家少爷打些热水来。” 沉香匆匆去了,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小丫头。赵长宁看赵长淮皱着眉一副难受的表情,想到刚才他为自己挡了不少酒,伸手道:“毛巾给我。”接到手拧好的毛巾,放在赵长淮的额头上。 “二弟,愚兄这就走了,你自己睡吧。”又对沉香说,“盯着些你少爷,他今天喝多了酒。” “我中了进士……”赵长淮突然轻轻道,“你不恭喜我么?” “恭喜你。”赵长宁听到这里,突然一种孤寂感袭来,她轻轻笑了笑,“你倒是很厉害的,若不是你小我些岁数,也许我比不过你。”其实殿试看运气的成分还是挺大的,例如赵长宁并不觉得苏仁能比得过传胪谭文的学识,不过是皇上喜欢他罢了。赵长淮这个人很厉害,他的厉害不止是在读书上,这个人肯定会前途无量的,只是他现在……非常的孤独罢了。 “嗯。”他这才满意了,扯过被褥盖住自己,“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简直就是祖宗!赵长宁轻轻吐了口气,幸好她今天心情非常好,不会跟赵长淮一般见识。 她回正房后,两个姐姐还等着她,抱着她喜极而泣地哭了通暂不提,怕误了她明日的恩荣宴,叫她去睡了。 屋里,赵长宁沐浴之后,顾嬷嬷为她整理长发。赵长宁看到镜子里的她,可能看多了自己男性的样子,这样头发披肩,有点薄弱,甚至柔和的感觉她竟然看着不习惯了。把头发一拢就要挽起来。 “少爷莫急,头发要好生的梳一梳的。”顾老嬷嬷微笑着,“你瞧,这么好的头发,像丝绸一般的滑,你要待它好一些。” “嬷嬷,你今天去看我游街了吗?”赵长宁跟她说,“我是探花,走在前面,有官兵和羽林军开道。” 顾嬷嬷觉得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她在外面都是克制冷淡的。只有在她的面前,她才会这样,有点稚气,有点高兴。 “我留在家里,太太是去了的。”顾嬷嬷给她束发。 这样好看的脸,要是璎珞宝玉地,绸缎烟纱地娇贵养着,不知道会有多好看。但她永远都不可能了,以后是官服、朝服。一层又一层,厚重地披在她的身上,肩上。 赵长宁听了有点遗憾,顾嬷嬷一直想看的。 “少爷,你听我说。”顾嬷嬷缓缓握住她的手,“以后你入了官场,便同家里不一样了。无论是什么地方,男子聚集之处。男人都是色令智昏的,你可明白……?” 赵长宁知道顾嬷嬷想说什么。 走到这一步,成了探花,她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她虽然是探花,但还没有官衔,于朝堂来说仍然只是个小人物。官级越高,自保的能力就越大。她希望自己能真正手握权势,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长宁轻轻说:“嬷嬷勿担心,我心里有数。” 屋内烛火吹灭了,黑夜的一切,寂静无声。 第二日恩荣宴因在傍晚,倒不必早起。过了未时,赵承廉带他们二人坐上马车,一路过大明门,走入了千步廊。便要下来步行。 入了千步廊之后,几乎就是朝廷的政治中心,左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司等处,而右边则是吏户礼工兵五部。鸿胪寺、钦天监,翰林院聚集,最高阶的官员都汇于此。千步廊气派森严,来往的官吏很多,不小心便能撞上个四五品的官。所以便不准用马车。 因今天是新科进士赴恩荣宴的日子,礼部特写了对联‘琼林宴满天下士,恩荣赐尽一朝臣’贴在朱红廊柱上。赵承廉与他们分开,赵长宁与赵长淮往赴宴处走去,这货对昨天醉酒之后的事又是只字不提,仍然慢悠悠地走在她后面,话都不说一句。 此时天色已经微晚,宴席之处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新科进士,师座席上是大小考官,礼部、鸿胪寺的官员,皇上安排了主考顾方怀坐于主席,进士们纷纷拜见顾方怀后入座。奏起‘启天门’乐章,周围牡丹、山茶等娇艳的花簇拥,烛火点满,红绸遍布。场景不可谓不奢华。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各自单独一桌,非常的风光,菜一个接一个的上来。赵长宁握着酒杯喝酒,与旁边的苏仁说笑。 新科探花,鲜衣怒马,笑吟吟的,她又长得好看。好多人都侧头去看这位探花郎。 当然也有看他眼红的,如蒋世祺之流。只觉得因他年轻,长得又好看,才被圣上钦点了探花。并不想与他结识。 “太子驾到!”门外有人高声宣道,正在喝酒的进士们纷纷放下酒杯,跪地拜见太子。 太子带着众人浩浩荡荡的进来,摆手叫起:“平身,诸位入座就是。” 他坐下来之后,各位考官又要去拜见他,当真是尊贵身份,走到哪里都是这样被人围着。赵长宁摇头一叹,继续吃自己面前的一盘椒盐脆花生。却听太子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探花赵长宁何在?” 赵长宁初没反应过来说她,片刻后才上前,跪地给太子请安。 “你起吧。”朱明熙微笑着凝视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扶了他一把,“殿试的时候,我倒还为你说了几句话的。你的律法很好。你二叔还说你勤于学,与我是一般的。”跟她称我,那就是亲昵之意了。 太子待她这么特别,特地召见她。周围的人多半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赵长宁心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二叔是太子的家臣,太子把她划分为自己人加以庇护很正常。但她其实心存疑虑,首先,她总是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 眼前的太子,应该不是最后继位的人。 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再次站错了队,究竟会怎么样?是不是和梦里一样,好友被杀,自己面临困境,家族岌岌可危?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梦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赵长宁抬头看着太子年轻俊美的面容,她还是第一次离尊贵的人这么近。她久久不说话,太子的笑容减淡了。赵长宁反应过来,不管她是不是站队太子,她的立场,就容不得她有什么犹豫。赵长宁拱手道:“殿下谬赞了,殿下为臣说话,臣是十分感激的。” 朱明熙才又笑笑:“你二叔说你妥帖谨慎,果然不假。”把自己面前的一碟金黄色的花折鹅糕给他,“这个与你尝尝。” 赵长宁捧着太子特赐的糕点退下。心里感叹,太子对她当真挺好的,应该是很欣赏她吧。 回到位置上,才发现二叔赵承廉竟然也过来给太子请安,太子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看着赵长宁笑,两个人应该是在说她。一会儿赵承廉走过来,同她说:“太子殿下对你印象很不错,”接着画风一转,又问她,“方才殿下夸你,你为何犹豫?若不是殿下素来温和,怕早就生了嫌隙。” 赵长宁难道跟他说,我做梦梦到他最后不会当皇帝,当皇帝的另有其人,还把他斩于刀下,要把咱们家的人杀光。她当然不能说,赵承廉说不定以为她脑子出问题了。 “当时受宠若惊,所以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只好说。 赵承廉淡淡点头:“太子待你甚好,你莫节外生枝就是了。” 他话刚说完,那边敲了锣鼓,司礼监的内侍携圣旨来了,这是要给一甲三人封官的圣旨。这也是一甲的殊荣,只要考上了,立刻就有官当。虽然官职不大,不过有激励作用。一般在殿试之后,状元会赐翰林院编修,从六品。榜眼和探花都是修撰,正七品。虽然授了官职,但还是要进翰林院再学习三年熟悉业务,才到各部任职的。 司礼监太监走到前面,众人停下了酒宴,纷纷地跪下。随后司礼监的内侍才念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新科一甲进士三人,文采斐然,德才兼备。是宜褒编,以彰潜德。兹特赐状元魏乾,为翰林院编修。赐榜眼苏仁,为翰林院修撰。赐探花赵长宁,为翰林院修撰,另翰林院留职待结,再赐大理寺寺副一职。” 圣旨念完,三人都应该叩谢的。但所有人都怔住了。 魏乾和苏仁两人都回头看赵长宁一眼,她身后也有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赵长宁跪着,略有些惊讶,这圣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还被授予了大理寺寺副一职?翰林院可是要观政三年才能做官的,极少有会当场赐官的。这圣旨其实是说,她虽然有翰林院修撰一职,但只是挂个虚名,其实已经直接赐给她正职了。 而且大理寺这里任职还很奇怪,假如刑部相当于公-安部,都察院就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那么大理寺就相当于是最高人民法院,三司法巨头之一,是个非常有实权的部门。大理寺寺副是从六品,那么跟状元就是同一级的赐官。 赵长宁想到这里,后背有些出汗。她这样的封官,一上来就是有实权的,而且翰林院修撰也给她保留了,所以翰林院的资历还在。恐怕是根本不能够服众的!她可能会在读书人的话本里被骂好几年,出门也要小心被打。真的空降到大理寺去,还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 三人领旨谢恩,又得了皇上亲赐的宫花一枝,小绢牌一面,才再落入席中。 赵长宁一看赵承廉,他的表情淡定,再看太子。正好太子也看过来,微笑向她颔首。她看到这里怎么会还不明白,并不是她真的很入皇上的眼,她这是赤-裸裸的关系户。这个官职,搞不好就是太子给为她讨来的。 这个太-子党,当真是她不想当也得当了,恐怕现在在众人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太-子党了。 虽然太子就在场,但他坐得远听不清楚,后面就肆无忌惮的说起来。赵长宁听到压低的议论声音: “他算个什么,不就是得了个探花吗。还不就是因为有太子护着,竟然连翰林院都不用去了……” “大理寺寺副可是从六品,状元郎听到,还不知道要怎么想……” “我若是有个当少詹事的二叔就好了,再入太子的眼,我指不定还能当大理寺少卿呢!” 读书人多半脾气直,自持读的圣贤书多,所以有什么不满直接就说了。 赵长宁喝了口茶,是她捡了大便宜,这些非议的话只能当没有听到。当然也有来恭喜她的,如苏仁这等粗神经,还羡慕地说:“大理寺可是好地方,翰林院整天整理典籍文书,不知道有多无聊。我有空就去找长宁兄叙叙旧。” 还有宋楚这种,家世比较好,父亲是侍读学士,所以对这种问题很看得开。过来跟赵长宁喝酒说:“别听那些眼红的人乱说,他们就是嫉妒。你叔叔是少詹事,你又是探花,太子喜欢你怎么了?嫉妒?自己找个少詹事叔叔,考个探花去!” 赵长宁发现宋楚当真趣人,苦笑着道:“谢宋兄,我还顶得住。” 骂吧,硬着头皮就当听不到了。 同宋楚喝完酒之后,赵长宁就向赵承廉走过去,拱手道:“……想必这大理寺寺副的官,是二叔替我说话的结果,侄儿先谢过。” 赵承廉则淡淡的说:“是你考了探花,那篇写律法的文章又入了殿下的眼的缘故。殿下十分欣赏你的文章,拿你的文章同皇上商量,说翰林院磨砺三年不过混日子。你既然有此天分,倒不如先进大理寺学些真东西。学不出头就罢了,要是真的学出头,将来亦能为朝廷造福。皇上看了你的文章,便同意了太子所请。” “大理寺掌天下邢案纠察,官员复杂,官亦不好当。但你不必忧心,有太子殿下为你撑腰。”赵承廉接着说,“大理寺这里,其实是二皇子在督察,是他的势力范围。殿下的意思,是想在大理寺培植些自己的势力……你可明白?” “侄儿明白。”赵长宁只能这么说,圣旨已出,她现在总不能抗旨吧? 二皇子的势力范围,却让她去任职,是明晃晃地插自己的人进去。 赵长宁看着这一派的繁盛,总不断地想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未必就是真的吧……若把一个梦当成事实,似乎有些可笑。 第三十四章 第34章 长宁自恩荣宴回来之后,正式的吏部任书就送来了,让她准备半月后赴大理寺,还写了些需提前准备的东西。 窦氏夫妇知道这事自然是高兴的,还请了人来给赵长宁做官服。但相对的,赵老太爷跟周承礼知道了这事,却并不觉得这有多好。 赵长宁被他们叫过去谈话。 赵老太爷坐在正前方,手扶着桌沿叹气:“原以为你中了探花,再进翰林院,便不会有波折。但这大理寺任职……却不知道是福是祸了。一向揠苗助长都没有好处的,皇上是明君,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太子看重你,所以皇上有意磨练。”周承礼对她说,“在大理寺任职未必就是好事,一则你是新科探花,未在翰林院观政便入大理寺任职,若无真本事怕不能服众。二则大理寺为官本来就艰难,怕你处置不来反而坏了仕途。” 赵长宁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她点头说:“七叔放心,我倒没有因此得意,心里是警醒的。” 太子是看重她而提拔她,若她没有相应的才华,反而辜负了太子的提拔。且这大理寺的官岂是好当的?大理寺乃九卿之一,三司法之一,也是三司法最难进的部门,掌天下诉讼,地位远高于同等的跟鸿胪寺、太常寺。 赵老太爷点头:“你七叔说得极是,不过既然已经得了圣旨,倒不用再想这些了。你到翰林院报道留名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我每日给你讲些官场的事和为官之道,免得你摸不着头脑。” 赵老太爷细细叮嘱她许多事,让她回去歇息。长宁同周承礼一起走出来,他走在前面同她说:“你跟我过来。” 两人到了东院,此时春末,外头海棠正谢,满地粉红。赵长宁看到春末日光下周承礼清晰的眉眼,俊美而儒雅。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周承礼拿起桌上的茶壶说,“为师不想瞒你,我的确不是通州知县,身上另有要职不能被别人得知。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现你得了探花,我将渐渐传授你心学。” 他说的是‘为师’,这个关系甚至比七叔更亲密。听说他将要传授自己心学,长宁自然也有些激动。至于七叔本人的事,她早知道周承礼不简单,这个人有秘密,但她不会去探究。长宁一向奉行谨言慎行。 长宁想了想,握着茶杯轻转道:“七叔,我有个事想要请问你。皇上有四位皇子,如今我既然被太子赏识,咱家也是太子一派,倒是想了解一下其他三人。” 听到她的问话,周承礼眼中闪过一丝光。很快他就平静了,点头道:“好,那我同你讲讲。” 周承礼想了会儿,似乎在思量,然后才说:“大皇子五岁早夭不论。说二皇子朱明炽吧,他的生母是庄嫔萧氏,因为出身是四位皇子中最差的,所以一直不受重视。后来北疆叛乱,将心不稳,皇上就派他去做监军以稳士气。” 派皇子做监军,这样的做法赵长宁是听说过的,帝王会用自己的儿子来让自己的统治更稳固。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所以一般都是不受宠的皇子才去。赵长宁是见过皇上圣颜的,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派儿子去做监军,果然是帝王无情! 周承礼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皇子,竟然有能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上阵杀敌,威震敌军,将北疆打得四分五裂。当时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你二叔还非常的震惊,东宫也有些乱了手脚。” 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味说着这件事。 “再后来,听说将士还给朱明炽封了‘战神’的威名,他似乎进一步掌控了兵权,甚至是军心。虽然边疆因此稳固了,但是拥护太子的官员却纷纷上书,说刀剑无眼,二皇子乃是千金之躯,眼下战事已经平息,不如还是召回京城吧。皇上准奏,等朱明炽回来后,封了他食邑,另赐了他府邸和金子、良田、仆从。对他比原来优待万倍。后来大家见他还是不受皇上重视,而且似乎他自己也没有那个心思,依旧低调,也从不结交大臣,故东宫的人也渐渐的不再注意他了。” 赵长宁不觉已经喝完了一杯水,她发现七叔有点说书的潜力啊!这段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周承礼见她听得极为认真,就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再说三皇子朱明睿吧,他的生母是李贵妃,自小也精心养着,比太子长一岁。这人才是咱们最为注意的。出身不低,自小喜欢同太子争高低。不过朱明睿此人逊于太子良多,其实没有威胁,不多说了。然后就是太子了——太子殿下是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由皇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仁慈温和,若将来能够继承大同而天下无乱世的话,应该是个明君。不过因为太过温和,难免需要凌厉的辅佐之臣,否则天下难稳。” “至于四皇子,尚不足五岁,便不再多论了。” 周承礼三言两语地说完了,见长宁还入神,抬手就轻敲她的头顶:“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谢七叔今日所言。”赵长宁才站起来,整了整衣襟准备回去。听七叔的意思,现在太子的位置是很稳固的,那她不必操心过多。 “长宁。”周承礼突然叫住她。 “嗯?”赵长宁回过头,暖风吹起她身上的袍带,俊秀清丽得惊人。 “你喜欢这样吗?做探花,入朝为官……”周承礼背着光,长宁突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长宁蹲了一顿,淡淡道:“我喜欢的。”这样靠自己很踏实,并且希望自己能更强大。 很久后周承礼轻轻地说:“……你喜欢就好。” 一阵风起,残余的花瓣被吹落,落在台阶上。赵长宁看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拱手离开。她听到背后悄无声息,微微握紧手。 回到西园,正好裁缝铺把她的官服送来了,香榧拿过来给她看。 因只是从六品的官,故只有公服和常服两套。公服是觐见皇上的时候穿,不太用得到。常服由乌纱帽、团领衫和束带三部分组成。乌纱帽通体浑圆,两边各插一翅,外为黑绉纱,里为漆藤丝,轻而牢固。这就是后世常说‘丢了乌纱帽’的那个乌纱帽的由来。团领衫则是青色右衽绸衣,补子是鹭鸶纹。这是长宁的第一身官服,她握在手里仔细地看,没有来地有些兴奋。 她让香榧把官服放好,这时候伺候窦氏的宋嬷嬷进来了,她给长宁行礼道:“大少爷,老爷和太太在西次间里吵起来了。奴婢来请您过去看看,帮着劝两句。” 宋嬷嬷是窦氏最依仗的婆子,赵长宁皱眉:“嬷嬷,这闲来无事的,他们如何吵得起来。”窦氏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一贯以夫为天,怎么可能同父亲吵。 “您随奴婢去看看就知道了。”宋嬷嬷低声说,“奴婢路上跟您说。” 若是不要紧的事,宋嬷嬷不会来请她的。赵长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走在前头出了院子,让院里的两个小厮跟她一起去。路上宋嬷嬷就跟她说。窦氏跟赵承义发生矛盾,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赵长宁的婚事! 那日恩荣宴上,作为礼部侍郎的杜大人也参加了,见赵长宁果然是进退有度,一表人才,还得了太子的召见。心里对这准女婿更加满意,连夜又来拜访了赵老太爷一次,将自己的来意说得更明白了些。 赵老太爷早就私下为孙儿和杜若昀合了八字,赵长宁的属相是戌狗,杜小姐属相是卯兔,戌狗配卯兔,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更恨不得立刻让赵长宁把杜家小姐娶回家,让长宁有个侍郎大人做岳丈。于是杜大人走后,他找来儿子商量赵长宁的婚事。 赵承义知道杜大人有意把闺女嫁给长宁后,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跟赵老太爷合计:“行!我看这亲事极好!现在就应该定下来,正好夏天就可以过门。让宁哥儿先成了家,再说后面立业的事。” 赵老太爷见他三两句都扯到过门了,笑眯眯地道:“我也说合适的,你别急,三礼六聘可不是要时间的,你也同宁哥儿说一声罢。” “他在男女之事上就如榆木疙瘩。咱们给他定下来,日后自然就开窍了。”赵承义想到儿子刚中探花,就有这样好的亲事找上门来,这可是双喜临门啊!有这样的岳丈,长宁以后仕途肯定坦荡。“还得谢谢父亲为他谋划才是!” 赵老太爷笑着捋胡须:“长宁也是我的嫡长孙儿,我不为他谋划为谁谋划。行了,你回去跟大儿媳也说说吧。” *** 却说杜大人回去,杜若昀也迎上来:“爹爹,你恩荣宴怎回得这样迟?” “我的乖女,你可得谢谢爹。”杜大人笑道,“给爹倒茶来。” 杜若昀满心都是那人中了探花后,骑马游街的风采,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簇拥他,他高高地坐着,穿大红绸衣带绸花,笑容却云淡风轻。她心里一紧,扯了杜大人的衣袖一把:“爹爹,茶先别喝,你是说?” “你不是喜欢他吗?爹便将你嫁给他。”杜大人慢慢说,“他得了探花,又被太子看重。我闺女有眼光,这人嫁得!” 杜若昀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乱跳。骑马游街的俊美探花郎,书房里谪仙一样的少年,他真的会娶她?她问:“那他……他同意了吗?” “我的乖女,亲事皆是父母之命,他祖父同意了,难不成他会不同意么?只是咱们宠你,才任你来挑。”杜大人笑着看羞怯的女儿,“再说,他还会拒绝咱们家不成?” 杜若昀才笑了,拉着杜大人的袖口连声说:“好爹爹!女儿给您沏茶来,您坐着吧,可别累着了!”说罢带着丫头去茶房给他沏茶,走路都轻快极了。杜大人更觉得这门亲事好,只要女儿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可见赵承义也是带着,两家人自此成为姻亲,宁哥儿能高娶侍郎之女的想法,去跟窦氏说这个大喜事。 窦氏是在给长宁做官靴的,闻言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不行……宁哥儿不能娶杜小姐!” 赵承义没料到窦氏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人家杜家,什么好人挑不得,挑咱们宁哥儿还是看在他中了探花郎上头。我告诉你,你可莫要妇人之见,你知不知道有个侍郎大人做岳父,有人庇护,宁哥儿的仕途会顺风顺水多少?” 窦氏心砰砰直跳。如果行,她当然愿意为儿子找个家世好的媳妇,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让他不用这么辛苦。 但是不行啊,赵长宁能娶谁? 是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办?长宁现在还未入朝为官,不能这时候说出来。否则以丈夫刻板的个性,怕以后东窗事发,肯定不会让长宁去大理寺的!看到丈夫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她突然就急中生智,说道:“宁哥儿……早年已经同他外家的表妹定了亲,不能再娶旁人!” 赵承义听了奇怪:“定亲?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同我说?” 窦氏话一出口,她才稍微平静了下来。覆水难收,接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他二舅家的嫡幼女惜姐儿,比他小了四岁。当初……我带他去窦家,他便很喜欢惜姐儿。我就与她二舅母交换了定亲信物,库房里还有这只定亲的玉佩,这是早就定下的,不过我一直没忘了告诉你。”窦氏说得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赵承义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拍桌子道:“胡闹!宁哥儿是嫡长孙,他的亲事能这么容易决定吗?” 不等窦氏说话他又立刻说:“你那二哥是什么身份?你们窦家早年倾颓,现你二哥不过是在山东做个知县罢了,如何能跟杜家比?”别说杜家,如今的窦家比赵家都差得远。窦氏要是为孩子定这样的亲事,是害了他! 窦氏道:“当时我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这亲事已经定下了。要是咱们退亲,窦家人会怎么想?人家清清白白的闺女没名堂地被咱们羞辱了,他们要是恼羞成怒传了出去,说长宁是捧高踩低之辈,为了拣高枝才退亲,他以后的仕途怎么办?” 赵承义已经气得说不出来了,指着窦氏手指发抖。“你!!你这无知妇人,你在害宁哥儿你知不知道?”这时候跟杜大人说,其实宁哥儿已经定亲了,这简直就是跟杜家结仇!“这亲事绝对要成,不管你怎么说!” 窦氏从没见过丈夫如此说她,眼眶发红,颤抖地说:“是妾室不懂事……只是跟惜姐儿的亲事已经定了,杜小姐那边,真的答应不得啊!”一边又给宋嬷嬷示意,让她赶紧去把儿子找过来。若儿子不来,恐怕她顶不住丈夫的指责。 宋嬷嬷带着赵长宁过来的时候,赵承义果然还在数落窦氏。 赵长宁疾步过来,扶赵承义坐下,叹道:“爹,您消消气,听我来说。” 赵承义见儿子来了,狠狠地叹气说:“我儿,你娘害你呀!这无知妇人竟已经给你定了亲事!杜大人那边,还不知道怎么交代!” “爹爹,这倒也未必是坏事,您听我说。”赵长宁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如何才能说服赵承义不让她娶杜小姐,如果她当真为男,她真的娶不娶都行的,可是现在不行啊。“其实我娶杜家小姐未必就好。” 赵承义听了不解:“如何不好?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亲事了!” 赵长宁笑着摇头:“您仔细想想,一则,杜家已经有好些儿子了,别的不说,杜少陵跟我是同年的进士,他还有哥哥弟弟,倘若杜大人真的有政治资源,您说,他已经有这么多儿子了,究竟会给谁?” 赵承义听儿子这么说就冷静了,想了一下,似乎有些道理的。杜大人嫡出两子,庶出三子,哪里还有给长宁的庇护? 赵长宁笑了笑:“再说第二,我若靠丈人去升官,这名声传出去可也不好的。” “好,再有第三……”赵长宁一顿,心里暗道对不起了杜姑娘,她也是无奈之举。“杜姑娘是杜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在家里她父亲母亲无比的娇宠,要什么有什么。若到了咱们家来,咱们照顾得不好,怕杜大人杜夫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她若有个什么错处,您可不敢轻易说她,更别提要让她给儿子管理家务替儿子尽孝了。儿子若娶回来,只当是供一尊菩萨,半点不敢得罪。” 赵承义听儿子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儿子说得不无道理,杜大人同意女儿低嫁,肯定也打量着赵家势弱,不敢惹他女孩儿。若这样的娶回来,哪里还能给儿子做贤妻呢? 那还不如给儿子娶个门户低些的姑娘,能照顾家里,照顾儿子,为他生儿育女。让儿子在朝堂上无后顾之忧。 赵承义有些疲惫,但还是瞪了窦氏一眼:“这样的事不早说,咱们可得罪杜家了!”他站起身,准备立刻去给赵老太爷说清楚,越拖得越晚越麻烦。想了想又叮嘱窦氏,“那女孩儿既然比长宁小四岁,也该要满十四了。你同你二嫂通信问问近况吧……” 窦氏连忙点头,等赵承义走了,才又擦擦眼泪。 赵长宁拍了拍母亲的肩背:“娘,莫哭了,你跟我仔细说说这个惜姐儿……还有……”她凝视着窦氏,目光郑重地道,“窦家的人,知不知道我的事?” 窦氏立刻回过神来:“你莫担心,头先只有你外祖母知道。后来你外祖母临走前,将这事告诉了你二舅母,她生前最信得过你二舅母了。我会告诉你二舅母此中缘由,叫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好,既然这位表妹不到十四,便能借她拖一两年。暂充了我的亲事,以后都一律这么说。”赵长宁想了想,“您跟二舅母的信由我来写,您寄出去就行了。”她怕窦氏在信里露马脚,而且说真的,让她信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她真的不行。 儿子如今就是她的主心骨,窦氏一切都听长宁的。 赵长宁这般才松了口气,总算能了结这件事。至于得罪杜家,她真的不想,可到这一步没有办法,她不能真的把杜小姐娶回家啊。 这事赵老太爷知道了,可惜之余,也只能直叹窦氏糊涂。他亲自上门跟杜大人道歉,好话赔尽了,杜大人那一张脸依旧冷若冰霜毫无动容,果然是得罪了杜家。 后赵承义甚至赵长宁也上门,杜家统统不见客了。 再后五日,杜少陵就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了。 赵长宁给他沏了一壶茶,弥漫的热气和滴溜的水声。她微微抬手,请他喝茶道:“凤凰单枞,你喜欢喝苦茶。” 杜少陵喝着茶说:“那天赵老太爷走后,我父亲气得摔了三四个茶杯。妹妹死活要嫁你,知道不能嫁,还在房里哭了好几日,叫我娘骂了一顿,这两天才好些。你……”他抬起头问她,“真的已有亲事?” 赵长宁有点无奈,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 “你厉害,一家两兄妹栽在你手上。”杜少陵突然笑了笑。 赵长宁背脊笔直,薄唇紧抿,她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让她很不舒服。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杜少陵凑近了些,轻轻问她,“你是不能接受我妹妹想嫁你,还是不能接受我想娶你呢……赵长宁。” “我是因对你妹妹愧疚才见你。”赵长宁只是道,“劳烦杜少陵替我转达歉意。” “你对我就没有歉意?”杜少陵离得她更近些,他的桃花眼眸微微地亮。 赵长宁更不想说话了,但她不再这么被动,而是反手压住杜少陵的手,也凑近一些,淡淡地在他耳边说:“真可惜,的确……没有。” 耳边热气一掠过,她已经坐回原位,笑道:“杜三少爷还要参加馆选,应当要走了吧?” 杜少陵看着她笑,他道:“长宁兄,以后再见。你日后要小心些,我父亲恐怕是记住你了。” 赵长宁很想再也不见他,见他准没好事。但想到杜家这事,她微微地叹气,果然还是结仇了,眼下她马上就要入大理寺见习了……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记着她,可不什么好事。 第三十五章 第35章 小半个月很快过去,馆选落下帷幕,这次取了十二个庶吉士,赵长淮榜上有名。 因长宁已经做官,她现在住的竹山居扩了一进,又添了好几个粗使的丫头小厮,院里已经有十多人了。竹山居在西园和正房交接处,过一个夹道就是赵长淮的住处,于是赵长宁还经常遇得到他。自从中进士之后,赵长淮似乎个性平和多了。有一次他的院子里吃豆包,还叫人送一碟来给她吃,把香榧吓了跳。见赵长宁捻起来便往嘴里送,连忙道:“大少爷,这豆包吃不得!” 赵长宁笑笑:“怎么了,你怕他下毒啊?” 香榧脸微微一红,二少爷再怎么恨大少爷,也不会荒唐到下毒,是她想多了。 豆包里加了足足的豆沙、红糖和玫瑰酱,很甜,别人来吃肯定觉得甜得发腻。她却挺喜欢的,还吃了三个。 天气越来越暖,院里的草木茂盛起来,下人也纷纷换了初夏的薄衫。翰林院开馆后,赵长宁去参观了翰林院,留了职,还同刚认识的苏仁兄喝了两杯酒。而中探花之后还有些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来给她说亲,但都被有婚约给推了。渐渐地,这股中探花带来的热潮终于平歇,但是不可否认,如今赵家孙辈第一人是赵长宁。 这不仅因她得了探花,还因她已经有了实职,立刻就能走马上任。而赵长淮还在翰林院熬资历,赵长松要预备三年后再考会试。 后天就是她去大理寺的日子。 这天赵长宁起得很早,换了簇新的官服。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少年清俊,鬓如刀裁,一顶乌纱帽扣发。青色右衽鹭鸶官袍,倒也算得上是潇洒了。她对自己的样子挺满意的,没有人不喜欢自己好看。 翰林院跟大理寺顺路,赵长宁就与赵长淮同坐一辆马车去。马车嘚嘚跑在路上,赵长淮也穿了身官袍,但跟赵长宁穿官袍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看赵长宁还在看邢狱典籍《大诰》,突然问她:“长兄,那日的豆包好吃吗?” “多谢,味道还不错。”赵长宁抬头。 赵长淮接着说:“厨房做得太甜了,我吃不下,所以就让人送给你了。” 赵长宁沉默了片刻也笑了:“弟弟真是太客气了。” 赵长淮只是笑:“我如何会跟长兄客气。到大明门了。我先行一步。”顿了顿,“记得下午顺道过来接我。” 马车吁地停下来,他撩开帘子下车走了。 哦?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下午还要来接他?赵长宁放了帘子,跟四安说:“一会儿告诉车夫不许去接他,叫他走回去。” 马车过了大明门,再过时雍坊,大理寺就在前面。大名鼎鼎的三法司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在此处。赵长宁下了马车,抬头就看到了大理寺朱红大门。大理寺的门口设栅栏,立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跟着台阶往上走,又有两面红色的大鼓。 等进了大门,才看到个戴乌纱帽,穿深绿官袍的中年男子等着。见她进来,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您就是刚中了探花郎的赵大人吧?寺丞大人命我再次等候您。我姓徐,单名恭字,是专拨给您用的司务。” 大理寺司务其实官衔非常低,只有从九品,一般就是整理典籍,帮着录卷宗什么的。相当于这是给她拨了个私人秘书。 赵长宁笑道:“徐大人不必客气,的确是我。初来乍到,徐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徐恭道声:“下官不敢。”领着她往大理寺里面走,进了影壁就看到里面是个很开阔的大院,有许多官兵镇守。这是第二进,徐恭告诉她,如果大理寺需要提审犯人,就是在此处提审。两旁还有简单的狱房,能看到里面是关了几个人的。从这里进去的第三进,才是官员日常办公之处。这里面热闹得多,四抱的院子,左右厢房是大理寺评事、大理寺寺正的号房。正前是大理寺寺丞的号房。至于大理寺卿和少卿,还在后一进的院子里。 随后徐恭带她去见大理寺寺丞。去的时候寺丞大人还没空见她。长宁在外面的堂屋等候,发现堂屋里做了个佛龛,供奉了绿脸红袍,模样狰狞的泥像。“这是咱们邢狱祖师爷皋陶。”徐恭说,“寺卿大人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带领大家拜祖师爷。” 赵长宁便恭敬地给皋陶上了柱香。 这时候寺丞大人才有空见她。寺丞方大人年过五旬,鬓发花白,刚歇下喝口茶,问她:“你是新科进士入大理寺,可看过《大明律》《大诰》《问刑条例》这三本?” 赵长宁不说自己已经将这三本书背下了,而且还看了《唐律疏议》《宋刑录》等等。只道:“下官已经看过了。” “这便好,”方大人颔首说,“大理寺掌天下邢狱诉讼,且复核的都是大案要案。其他庶吉士在翰林院观政可以轻松。但你在大理寺是决不能放松的,你要记得,递到你手上的事都是性命攸关的。” “你刚来怕还不熟悉,先什么都不管吧。”方大人说完又有人要见他,招手让赵长宁先回去。 至于大理寺卿、少卿这一级别的官员,以赵长宁的官位是见不到的。更别提据说作为大理寺监察的二皇子了。 在孩子已经成年后,为了以防他们未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为不识人间疾苦的混蛋。皇上对自己的孩子加以锻炼,派他们到各个地方去督察——当然,其实去的地方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太子去的地方是内阁,三皇子去的地方是户部。二皇子,便只落了个大理寺。 其实皇子们多半只是挂个名,偶尔来转一两圈,也不会真的跟赵长宁一样,每天苦哈哈地赶着辰时点卯。若是无故迟到早退,罚月例银子都是轻的,甚至还有官位不保的可能。 赵长宁进了自己的号房看。里头一切井井有条,博古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长案上的书架大大小小的毛笔,旁边放了整套的《大明律》,以便官员能随时翻看。前任寺副还挺高雅的,养了几盆墨兰放在博古架上,也一并让赵长宁给继承了。 赵长宁刚坐下来阅读卷宗,她的主要职责是审核京城内发生的要案,一般是由刑部直接提交上来的,顺天府尹提交上来的很少。在中央行政大机构存在的京城,其实顺天府尹的官府职责基本是瘫痪状态。例如京城的规划与修葺,由工部就直接负责了,邢狱案件的侦办,由刑部、大理寺直接管。至于管理户籍、收税这种小事,户部都一并统辖管了。顺天府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而赵长宁就是复核这些要案的审案经过、犯人供词,已确定有没有屈打成招,有没有冤屈。若是没有,就维持原判,若有就驳回再审。当与刑部发生争执的时候,甚至还需要赵长宁自己提审犯人,做供词,执行三司会审。 所以她这大理寺的官虽小,只有从六品,实权的确很大。 赵长宁刚看了几卷前任留下的判词,如何找审讯过程中的漏洞,如何审问犯人,都有详细记录。这时候她的号房被敲响,徐恭在外面道:“大人,两位评事来拜见您!” 赵长宁手下有两个评事。她新官上任,这两人便来给她请安来的。 赵长宁让他们进来,这二人比赵长宁还长七八岁,一个名吴起庸,一个名夏衍。吴起庸在评事官这个位置已经做了五年了,夏衍则比他少一年。二人有些敷衍地给赵长宁请安,算不上多恭敬。寺副与评事的官阶相差不大,都属于寺丞管,其实只能算半个上下级。 赵长宁问了他们二人一些问题,诸如他们日常负责什么事,当差辛不辛苦之类的。二人也回答得有些敷衍,等他们出去了,赵长宁不意外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你我二人熬了五年都没当成寺副,凭什么他一来就是寺副,没有这样的先例……” “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庸才,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他能懂个什么!” “入了太子的眼,还因此得了探花郎。还不就是有个好出身,可恨世道多如此……” 赵长宁静静喝茶,徐恭都有些尴尬,轻声说:“大人莫怪,他们二人其实平日都不错的。大概是不太了解您……” “无妨,说两句也没什么。”赵长宁摆摆手,她初来乍到,能让人家服气才怪了。“对了,我看这些卷宗都不是顶级大案。是不是没放在此处?” 徐恭才说:“大案要案都封存了放在库房里,有专人看管。别的下官倒是可以为您办,但这个还需得您亲自去取才行,下官没资格取。” 赵长宁拿了方才寺丞给她的一把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铁印,上刻‘礼部敕造大理寺寺副’字样。这是她的官印。 徐恭带她自旁边的夹道进偏院,这里重兵把守。赵长宁出示官印才得入内,而徐恭就蹲在外面等她。赵长宁觉得这个人委实和善,还挺好相处的,至少目前这大理寺中也就他对自己态度最好了。 赵长宁入内之后才发现里面竟然也是个院子,而且修得不差。这哪里是放卷宗的地方?她叫住了在里面做事的一个司务:“这位大人,敢问卷宗库可是在此。” 那人面孔生嫩,闻言有点迟疑:“我也是才来的,还不熟悉……您往那处去吧,我看刚才有人进那里了,应该是卷宗库了。”他指了指前头一座五间的正房。 赵长宁拱手谢过,心道这卷宗库怎么人都没有一个。她走到那前面敲了敲门,未听到有人回应,再敲还是无人理会。她试着轻轻一推,发现门是没有锁的,便先提步走进去了。 却见这屋内宽阔敞大,布置了长案香炉,六把太师椅,铺着绒毯。两侧还有紫檀木屏风阻隔。因为没有开窗,朦胧的日光自她身后的狭缝照进来,投下浓浓的一道凌厉日光,能照得见尘土飘扬。赵长宁觉得这似乎不是卷宗库的布置吧,刚才那人是不是指错路了…… 她后退一步,正想离开,突然身后风声一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扣住了喉咙,控制不住地往后一仰,靠在这个人怀中。 “你是谁?进来做什么。”这人冷冷地问她。他的语气很低沉,声带带着天生的沙哑。 扣着她脖颈的手虽然没到立刻掐死她的地步,但也不算轻松。赵长宁被掐得呼吸苦难,疼得喘不上气,这种感觉非常的难受。她下意识地去掰这个人的手,发现他的手非常的粗糙。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奇特,不若寻常读书人的墨香,一股男性的味道,有侵略性,也很难说明白。 “这话该我问你!”赵长宁摸他的手粗糙,以为是哪个做粗使的,就冷冷地道,“大理寺卷库重地,你为何随意闯入!” 这人呵地一笑,借着投进来的光,将赵长宁打量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你,你入大理寺第一天,竟这般来招惹我?” 这人认得她? 但赵长宁清楚地记得,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她道:“阁下既然认得我,那也就知道我不是随意闯入的。倒是阁下你,行迹未免可疑,此处无人看管……你!” 这人突然掐着她凌空一转,将她控制在臂弯之间,但还是没有放开她。而是笑了:“我不认得你,只是琼林宴上探花郎风采照人,颇得太子宠眷,已经传遍了京城。”将这探花搂在怀里,见挣扎不能,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倒是心生几分奇怪的感觉。 赵长宁见旁边的高几上放了盆绿萝,心道这机会正好。趁此机会扬手一拂,那斗彩花盆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动静终于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立刻就有兵甲的声音,很快门就被撞开。七八个穿程子衣带甲的侍卫冲进来,一看这情景却愣住了,立刻全部跪下,顿时鸦雀无声。 赵长宁背后那个人也终于放开她,她揉了揉疼得快不是自己的喉咙。只见刚才扣住自己这人穿了件深蓝色右衽长袍,手绑麝皮护腕。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俊朗甚至有几分凌厉的面容,鬓如刀裁,左额的一道寸许的疤。这时候他正转动着手腕。 “二殿下受惊,属下来迟!”为首那人拱手问。又看了看赵长宁,显然不明白这屋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妨,去找人来把这里收拾了。”朱明炽指了指摔碎的花盆。 二殿下……他就是二皇子! 赵长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指微微一紧,她想起周承礼说的话。二皇子不受重视,上阵杀敌却能百战百胜,神威盖世。回京之后依旧低调,也从不结交权臣,且因为出生低微,大家都不重视他。 原来就是他! 赵长宁瞳孔紧缩,半跪下拱手道:“下官不知殿下身份,实在是唐突了。本想来找卷宗库的,不想被人指错了路,还望殿下恕罪。” 朱明炽看她一眼:“起来吧。” 他坐下来说:“你是太子殿下亲自请命进的大理寺,我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不过以后不要乱闯,这次我见着熟悉才没下死手,下次可不一定了。” 赵长宁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将她放入大理寺,不过也是想插入枚自己的棋子。朱明炽现在很平稳,也从未表现出对皇位有什么念头,他怎么可能对太子的人动手。甚至于,朱明炽现在跟太子的关系,比三皇子跟太子的关系好多了。 赵长宁在思索自己的定位,背脊微微僵硬,只道:“殿下说得是。” 朱明炽又说:“……不过,你摔了个花盆,记得明天买个补上。” 赵长宁道:“……下官谨记。”告退从这里出来,她长出了口气,很想把刚才指路那个叫过来打一顿,但已经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她回看关闭的隔扇,想起扣住自己喉咙的手……他刚才当真是可以掐死他的。不论梦境是否真实,她以后对这个人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的吧。这位二皇子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什么暴虐之人,跟梦里那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赵长宁从这里出去,徐恭才迎上来:“您进去下官才想起忘了告诉你,不是直走,要左拐才是。您拿到卷宗了吗?” 赵长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第三十六章 赵长宁在大理寺看了一天的案卷,她准备将近五年京城内发生的大案要案都看一遍,慢慢熟悉断案流程。 大理寺是律法的终审机构。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地方知县一级的官员只有判决犯人杖笞的权力,也就是只能打打板子抽抽鞭子。但凡徙流以上的判决都要层层向上递交,直到大理寺终审判决。 要是遇上谋反、贪污这类重罪,那才隆重。先是地方知州初审,按察复审,刑部再审,大理寺判决。这还没有完,还有三司会审,若三司会审还有争议,最有有个大绝招——九卿会审。也就是把朝廷官员甚至王工贵族都拉来听审,决定权就在皇上手中。 当然,普通的案子并没有这种级别的待遇,三司会审这一级已经了不得了。 长宁看得入迷,等回家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大理寺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差不多是最后几个离开的。 窦氏给儿子挑了油灯灯花,一边给她布菜,一边问她大理寺怎么样,上司下属有没有为难她之类的。 赵长宁道:“还好,您在家里可好?”大理寺里遇到的困难她不会跟窦氏讲,怕她瞎担心。 窦氏笑着说:“家里都挺好的!你二姐前不久写信回来,说徐永昌对她比原来好多了,服侍婆婆也没有为难她。原那个被徐永昌收用的丫头怀了孩子,打算生了过继到她的名下。” 赵长宁道:“我瞧徐永昌此人心术不正,您让二姐多加小心。” 玉婵坐在旁边看哥哥吃饭,觉得哥哥穿官服当真好看。窦氏看她百无聊赖,拿玉勺敲了她的头顶:“去厨房给你哥哥端汤来!” 赵玉婵嘟着嘴:“丫头您不使唤,就知道使唤我!”但还是起身去了。 窦氏就低声跟儿子商量:“……我看你妹妹不小了。你中探花之后,不仅给你提亲的人多了,还有给你妹妹说亲事的。有好些家室不错的,我跟你父亲合计,想把你妹妹的亲事定下来。” 一转眼玉婵也十四岁了,的确该定亲了。不过在长宁眼里,这还是个小丫头的年纪而已。“您看好人家就行,内宅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赵长宁想到了二姐夫徐永昌,对窦氏选人的能力不太放心,“……当然您最好还是写信问问大姐。” 她管官场和赵家的事都来不及,没精力照顾母亲妹妹这边。 “只是跟你说一声,娘也怕你操心多了!”窦氏如何不心疼儿子,这副羸弱的肩膀可支撑着赵家长房的。她现在初入仕途,可辛苦着呢。 长宁暗自揉着被折痛的手腕,想还是晚上抹些红花油好了,怕伤了筋骨。 昨天她真的没去接赵长淮,倒不是故意,而是走得太晚忘记了。第二天人家就单独坐马车去翰林院,当真没理她。赵长宁等了他一会儿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于是她今天到大理寺的时候就比昨天迟了。大理寺每天的例会已经开始了,今天官员都来得很早,一脸的严肃地垂手候着。她也连忙整理了官服,站在官员队伍里去。 寺丞大人坐在正堂里,听评事吴起庸汇报一桩案子的进展。吴起庸说得面红耳赤:“……大人,陈蛮谋害其老师一事证据诸多不清,的确应该驳回重审!” 寺丞大人面色凝重:“这桩案子是由纪贤主审的,你可有充分的把握。若再当堂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你知道怎么办吧?” “下官已经准备得当了。”吴起庸似乎很有信心。 赵长宁站在一边帮不上忙,她低声跟徐恭说话:“今天大家都来得挺早的啊。” “今天是和刑部三司会审的日子。”徐恭说,“您刚来还不知道,但凡碰到跟刑部一起会审,大家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是碰到刑部断案主事纪贤纪大人,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来准备。”他顿了顿,“您一会儿看就知道了。” 赵长宁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位纪贤纪大人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 大理寺分左右两寺,她现在在右寺任职,参加三司会审的时候,所有右寺的人都要去审刑司观看。例会开完后,官员们便聚集起来,出大理寺朝审刑司走去。等到了外面,赵长宁发现平日冷冷清清的这条路竟然热闹得很,坐马车的,挑担子的,住在时雍坊的百姓都出来围观。不乏一些已经梳头,嫁做人妇的小娘子,捏着手帕三两兴奋的说话。 “怎么这么多人?”赵长宁问徐恭,“我记得三司会审的时候是不许百姓围观的吧?” 徐恭往左右一看,道:“您不知道,他们都很喜欢纪贤纪大人,都是来看他的。” 赵长宁听了奇怪,刑部断案主事是正六品,一个小官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二三品的大员出场都没有这个派头。 “纪大人惩治了许多恶霸和贪官污吏,所以大家都很拥护他。”徐恭又解释,“当然,他对于咱们大理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快看,纪大人来了!”围观的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小娘子们更是个个激动得探头。听了这么多这位纪大人的传奇,赵长宁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只见那头有个月白长袍的公子,骑着匹高大的毛驴渐渐走近。赵长宁才看到这位白衣公子的样貌,长得极为好看,修眉俊眼,称得上是清贵逼人的长相,难怪有这么多小娘子过来看。左手抓着把折扇在慢慢摇风,另一手抓着拴毛驴的绳子。那毛驴脖子上还挂了块小牌,上刻着‘刑部专用’四个字。 这位大概就是徐恭所说的纪贤纪大人。的确……跟别人很不一样。 百姓们更是激动:“纪青天出来了!”涌上去围观他。这位纪大人被人群淹没,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他的驴却不肯驼他过来了,在原地踏蹄子,无论纪贤怎么拉绳子它都不愿意走。大理寺这边的人见此情形,简直要憋笑至内伤了。 总算纪贤是下了毛驴,牵着它朝大理寺的人走过来。 吴起庸第一个笑了:“纪大人,你骑着这畜生过来做什么。驴脾气不好,仔细顶纪大人一个跟头!” “在下为官清苦,没钱买马,也只好骑驴了。”这纪贤顺着他毛驴的毛,向吴起庸笑了笑。 然后他顺手就把绳子递给了站在旁边的赵长宁:“这位大人是新来的吧?想必不会进去,帮我看着我的毛驴可好?” 赵长宁看着那头摇尾巴甩耳朵的畜生,被这个人放旷的行事风格给震惊了。 看着毛驴脖子上‘刑部专用’的牌子,她嘴角一扯笑了笑:“纪大人这驴是刑部专用的,那可是官署财产,可不怕丢?或者叫爱吃驴肉的人给逮去了?我听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都是最美味的东西。” 纪贤才正式地打量了赵长宁一眼,嘴角一挑笑了:“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新科探花郎?早听说你走后门进了大理寺,怎么,已经走马上任了?” 虽然吴起庸不待见赵长宁,但他更讨厌纪贤,赵长宁还勉强算是自己人。于是冷冷说道:“我们大理寺的人,要你来管么!” “给我我也不想管。”纪贤看他们一眼,摇着折扇进了审刑司,“劳烦赵大人,记得替我看着毛驴!” 吴起庸要被纪贤气得背过气去了。 别说吴起庸,赵长宁都觉得此人嘴毒刁钻的功力着实不一般,幸好她修养好,勉强忍下来。赵长宁自然不会给他看毛驴,跟着纪贤过来的刑部的人立刻将他们家大人的坐骑牵了回去,随后大理寺一群人才进入审刑司。 审刑司上坐审刑大人,左右坐参议。堂上如一般公堂布置,高悬正大光明匾额,背面为日出东山图,有仙鹤翱翔期间。左右两块竖牌,左为回避,右为肃静。手持杖板的皂隶分站两侧。 而纪贤纪大人不知已经去哪儿换了身官袍,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等审刑大人拍了惊堂木之后,就拱手道:“大人,陈蛮杀师顾章召一案,案情属实,下官已详细呈与大理寺。大理寺无端驳回三次,却拿不出证据来。实属胡搅蛮缠之举。” 吴起庸立刻上前:“审刑大人,此案动机不明。下官以为纪大人所说动机着实可笑,陈蛮为何亲手杀其恩师,恩师死后却分文未盗其钱财。如纪大人所说,陈蛮是因喜欢上了恩师的亲女,而恩师不答应的话。两人私奔未尝不可,何必闹出如此大案被人发现?” 赵长宁听了心想,这吴起庸倒也不是庸才,有几分真本事。 纪贤却笑了一声,再拱手道:“娶为妻奔为妾,陈蛮想杀其父伪装成意外,再娶顾漪。谁知被顾漪发现真相,想将陈蛮告上官府,陈蛮怕东窗事发,心狠手辣将顾漪也杀害。他知道自己已犯重罪,按《大明律》谋杀亲长者应凌迟处死,因害怕而连夜外逃被抓。若非他所为,他为何要逃?事发之夜,顾家唯他一人出入,若非他所为,以吴大人的才智,你认为该是何人?” 吴起庸立刻说:“但此案有疑点不假,作案动机牵强附会。陈蛮与其恩师关系甚好,怎会杀他!” 这话一出,却是被纪贤抓住了错处。他合了折扇讥笑道:“听吴大人的意思,这好人坏人也是刺在脸上的,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此话荒唐我都不忍再听下去了。我是亲审问过经案人员的,陈蛮此人因出身不好,从小性情乖戾孤僻,做出杀人之事并不奇怪。但吴大人仅凭卷宗,就觉得我漏洞百出。只好请吴大人再拿出个说法来,为顾家父女的惨死负责。否则此案证据确凿,陈蛮,按律当凌迟处死!” 纪贤此人舌灿莲花,口才极佳,长篇大论堵得吴起庸再说不出话来。大理寺的人纷纷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审刑大人听了来龙去脉,自然就偏向于纪贤。拍了惊堂木道:“案无争议,陈蛮按罪当凌迟。大理寺应与通过,限日执行。退堂!” 大理寺大败而归,纪贤几乎就是单方面的在虐吴起庸。纪贤先走出,外面来看他的人还没散,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衬得大理寺一行人脸色更加难看。纪贤还回过头,懒懒地问赵长宁:“喂,走后门的,我的毛驴呢?” “大概被人打来吃了吧,纪大人不如去找找看。”赵长宁没说话,反而被另一个人给讽刺回去了。 纪贤摇着折扇找他的毛驴去了,不再理会赵长宁。 他们一行人回到大理寺候,寺丞方大人匆忙走出来,见吴起庸脸色不好看,立刻问:“怎的,不成?” 吴起庸摇头:“论对簿公堂,谁也比不过他纪贤。” “少卿大人回来了,临走前把这事交于你,你做成这样如何我如何交差!”寺丞大人低声叱他,“还不快随我来见少卿大人请罪。”又看了赵长宁一眼说,“你也跟我过来。” 大理寺少卿要见她? 赵长宁还未见过这个上司的上司,随即跟在寺丞大人身后,进了后一进的院子。 大理寺卿一般不管事了,只对皇上负责汇报之类的。故大理寺少卿就是右寺的实际最高领导者。配有独立三间的正房,连同可以歇息的内间。他们要见这位大理寺少卿沈练沈大人,还要先过官兵的审查,再过司务,才能进内间拜见他。 内间里,沈大人坐在书案后面,脸色不善地听吴起庸讲了经过。这位沈大人听说也是少年进士,三十出头,宽额修眉,嘴唇紧抿。虽然长得不差,但一看就是严肃之人。斥责了寺丞方大人:“临走时把此事交给你们,做得这样一团乱!还叫刑部的人占了上风。” 吴起庸和寺丞大人喏喏不敢说话,怕惹得沈练更不高兴。 沈练的眼光放在了后面的赵长宁身上。“你就是赵长宁?” “回大人,正是。”赵长宁拱手道。 沈练淡淡地道:“皇上同我说此事的时候,若是能拒绝,我是一点也不想要你。” 这位少卿大人说话当真直接,但他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赵长宁难道还能顶嘴,只能笑笑:“下官愧受圣恩。” 沈练才继续说:“既然你已经正式任职了,也不用跟我说那些空话。”他把陈蛮的卷宗扔到赵长宁面前,“这个案子交给你,其间肯定是有问题的。我命你在一个月内证明此人的清白。若是不成,我会以你无才为由上书吏部给你革职。这大理寺,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赵长宁听到这里才突然抬头。这位顶头上司当真不客气,一个月!别说她查不查得出来,倘若陈蛮这人真的杀了老师呢?沈练不过是看了卷宗,就说此间有问题。但就连纪贤都认定是陈蛮杀的,她能做什么。 寺丞大人和吴起庸惊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没想到沈大人一回来,就对这位新来的寺副这么不客气。 一个月,推翻一个已经被纪贤立案的案子,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少卿大人只是想赶赵长宁离开? 赵长宁握住了卷宗,反正她进大理寺也名不正言不顺。想起纪贤对她随意轻慢的态度,赵长宁咬住了牙关,一个月就一个月,她什么什么怕的。赵长宁道:“少卿大人既然有令,那下官自然领命。但下官还有一问,若不成,少卿大人要革我的职。但若成了,少卿大人又怎么办?” 沈练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绝伦,神情淡定的少年,跟他讨价还价?他笑了笑:“好。你与左寺的大理寺副,只有一个人能升任大理寺正。若你成了,我上书给你升职,到时候便是正经的六品官。” 大理寺正与寺副虽然只差一级,但待遇差别很大,如果赵长宁成了大理寺正,她就能成为评事正式的上级,随意查看任何典籍,在京城各狱走动只需出示官印,也不必批审。 “下官谢过少卿大人。”赵长宁给沈练拱手退下。 反正大理寺的人多半看她不顺眼,不如借此机会证明自己。不就是关系户吗,谁说关系户就没有实力了! 第三十七章 第37章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经办某件案子,而她到大理寺才两天。她深知是因为顶头上司看她不顺眼,想刁难她的缘故。 她看着满桌的案卷吁了口气,刚才在审刑司只听了只言片语,现在才看完整的案件经过。 陈蛮,通州县宋庄镇人,年二十一,辛丑年六月初八归案。疑谋害恩师顾章召及其女顾漪于六月初一,由门房顾福(通州县永顺镇人士)证词中得知,当夜未有旁人出入顾家,唯陈蛮一人出入。陈蛮去后,顾家长工郭氏(通州县永顺镇人士)发现顾章召于客堂死于非命,顾漪不见踪迹,次日发现顾漪藏尸于内室隔板之下。六月三日,于东城口逮捕陈蛮……以上总结,证词确凿,人证俱在,案犯有潜逃之疑。通州县知县于六月初八呈递证词于刑部,刑部九月初受理,维持原判,壬寅年二月初六呈递大理寺。 下面则是大理寺的驳回词:大理寺为陈蛮杀师一事,据右寺案呈,该刑部主事纪贤发审犯人陈蛮。除审录外,审据陈蛮执称有冤等情,据此未委虚,缘系有词,难以平允,合驳呈堂调问明白送审。 案卷呈词只有大概,若要详细看,必定不止这些东西。赵长宁叫门外的徐恭进来:“……这案子详细的刑讯过程、证词都不在大理寺,可是要去刑部拿?” 徐恭才知道赵长宁接了此案,有点担忧地看着她,点头道:“是的大人,不过您若是想去刑部提用详细卷宗,怕要很费一般波折。” 赵长宁问道:“他们不愿意给?” 徐恭摇头说:“倒也不是不给,只是拖您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特别是纪大人,要想从他手里把证词抠出来,比登天还难。不过我听说,这名犯人目前还关押在通州大牢中,倒不如您亲自去审问来得快些。” 赵长宁听了嘴角轻抽,这路子未免也……太野了吧? “若我要去通州一趟,怕还要向少卿大人请辞才行。难不成咱们遇到驳回重审的案子,都要这般做?” 徐恭点头:“要是遇到纪大人的案子,就得这样。我听说您有一个月的期限,您跟他磨半个月的证词也成,我就怕您时间不够多……” “你说得也是。”赵长宁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问他,“徐大人,你想跟我一起出个公差吗?” 徐恭就笑笑:“下官但凭大人差遣。” 赵长宁则把目光放在了通州上面。通州……这不就是七叔的地盘吗。回去问问他对这个案子还有没有印象,说不定通州县衙还存有证词,就不用多费功夫了。不过大理寺官员外出,还要先向少卿大人请辞才行。 赵长宁也不耽误功夫,立刻就去了少卿大人那里,跟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要去通州?”沈大人一边倒茶一边挑眉,这倒没有为难她,“随你吧,记得跟点卯的司务报备一声。” “下官想着,此去三五天应该有。不知路上的盘缠食宿……应当怎么算?”赵长宁于是接着问。 沈大人这才抬头看她:“……你是在问我要钱?” 不然呢,她这做的是公事,难不成还要自己出钱?赵长宁继续说:“下官每月俸禄仅八石米,有时候还要折成绢布桐木,灯油什么的给我。手头实在是不宽裕。” “算大理寺头上,记得留条。”沈大人不想跟她纠缠这种小事,“行了,没事你就退下吧。” 赵长宁这才拱手告退,不敢耽误少卿大人的时间。 京城一入夏之后天天都是太阳,赵长宁今天下衙门还早,日头高高挂着,时雍坊到大明门这段路是不许有商铺的,过了大明门才有个热闹的西市,她准备去西市买些东西明天出行用。赵长宁一边走一边看,正好到大明门她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由近百个金吾卫开道,两架马拉着的鎏金顶盖马车,车后还有穿大红团花右衽袍的仪仗队,重甲神机营,自大明门里缓缓走出来。队伍浩大,一看就是皇亲出门的排场。 赵长宁下了马车便跪在了前面,车夫跟四安连忙跪在她身后,等着队伍过去。 那轿子本来都要过去了,谁知马车内却传来一声:“停。” 整个队伍便都停了下来,有个穿蟒袍的内侍走过来问:“可是赵长宁赵大人?” 赵长宁应是,内侍才说:“太子殿下有请大人。” 赵长宁才起身提步走过去,车帘已经挑开了,穿了身常服,束冠的太子殿下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可是才从大理寺出来?” 长宁跪下给太子殿下请安,然后回道:“下官的确才出来。” 他抬手请起:“赵大人不必客气,今日是夏狩,我本还觉得无趣,没想碰到了赵大人。赵大人可要与我一同去看看。”他示意了他身边的位置,让赵长宁上来跟他同坐。 跟太子殿下同坐马车,赵长宁觉得自己还没这个胆,但是拒绝太子殿下,说我还有事明天要忙今天就不去了,肯定也是大不敬的。 赵长宁就道:“殿下赏脸,下官自然不胜向往。只是不敢与殿下同坐,下官有马车,远远跟在殿下后面就可。” “长宁不必多礼。”朱明熙却换了个称呼,笑道,“我自长大就没什么玩伴,跟你结交是赏识你的缘故,你不必跟别人一般太敬畏我,反倒没什么趣了。” 看来太子殿下是想走亲民路线,赵长宁也怕再推辞引起太子殿下的不痛快,便拱手告罪上了马车。心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也算是半只老虎了。这些人自幼养尊处优,说句话别人下去都要暗自揣摩个七八遍,等拿稳了他的心思才会说话。太子殿下让她不必客气,赵长宁可不敢真的不客气,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今朝中,太子的势头最劲,想要巴结太子的人能从紫禁城排到玄武门。太子却愿意赏脸与她结交,一则已经认为她是自己人了,二则恐怕也真的想找个同龄人说说话,他周围围着奉承的人,普通人根本不能近他的身,王公贵族的孩子他嫌人家没内涵,东宫好不容易进来些年轻的进士,要么出身贫寒,要么样貌不得太子的意。总之没有合适的。 太子问长宁:“你在大理寺可还能适应?” “殿下关切,一切都好。”赵长宁当然不会跟太子说有什么不好的,否则她真成了无能之辈了。 “这便好。”朱明熙笑了笑,“我是不想埋没了你,你若能在大理寺如鱼得水,将来我若想提升你倒也方便。”太子殿下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轻拍她的手。朱明熙长得俊雅细致,手指又极长,这是艺术家的手,跟他二哥朱明炽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他这动作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亲昵而已。 出了城门之后,猎场就在正南坊太岁坛附近。此时场上已经遍布着重甲或程子衣的侍卫,搭了几个帐篷。猎场上已有许多人骑马等着,赵长宁一看就认出好多当朝权贵,镇国公魏询,忠义侯乔伯山,左军都督府都督傅清……另外还有几人,一个也穿常服,戴金冠,五官端正,身边围了许多大臣的。这位应该就是三皇子朱明睿。她抬头看过去,果然另一边朱明炽正骑着马,跟身边的人说话。 太子殿下下了马车后,赵长宁也随之下马。众人这才看到殿下竟戴了个俊秀的少年过来,看穿着青色官服,当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小官,但长得颜色颇好,瘦削的下巴,眉眼精致隽雅,当真是女子都比不得。顿时神色有些暧昧。 大臣的脑子当然要比太子殿下肮脏得多。 赵长宁神色自然。太子殿下却将手搭在他的肩问:“长宁,你可会骑马?” “只能走走而已,跑恐怕不行。”赵长宁分明看到大臣的眼神更暧昧了。 其实朱明熙也时常这么对别的大臣,只不过是赵长宁颜色太好,好到容易让人生出暧昧的遐想。 “那算了,我要狩猎,怕也不好带你。”朱明熙指了个内侍过来,“好好伺候赵大人。” 日头西斜,在广袤的荒林上洒下淡淡金光。初夏不热,正好又有孢子、雉鸡、野兔一类的可打,若是运气好,还能打到鹿。所以来参加狩猎的王公大臣也不少,多是二三品的武臣,也有些善骑射的文臣参加。赵长宁这样从六品的小官,当真只是小喽啰,她走过去给朱明炽请了安,好歹也是顶头顶头的上司了,朱明炽的注意力在猎场上,只是对她点点头。长宁随后坐在那里喝茶。 她可没什么心思看太子殿下狩猎,心里还记挂着陈蛮的案子,明天要去通州,不知道今天回去七叔在不在。 若有他这个通州知县一起去,想必在通州会方便得多。 她回过神,将注意力放在了猎场之上。 那边狩猎已经开始了,朱明熙也上了马,想不到他虽然养尊处优,马术却还不错。草场上立了几个靶子,约有百米的距离,朱明熙拉开弓射箭瞄准,倏忽放箭,正中靶心。顿时大臣们一片叫好声,能吹捧的时候就赶紧吹。 朱明熙从小就有师傅教骑马射箭,自当年蒙古推翻宋后,大明便比宋朝更重视骑射,大宋的亡灭,不得不说极度的重文抑武也是重要原因。朱明熙收了弓箭,牵着马头回转,问朱明炽:“二哥,我倒是许久没看到过你射箭了,也不知道你的箭术退步没有。” 太子发话,别人自然都要赏脸。朱明炽从箭壶里抽了支箭出来,搭弓拉满。 一箭中靶!因为射箭的劲道过大,箭羽还在抖动,但箭尖却离中心差了一些。 定国公牵着马上前,拍了拍朱明炽的肩,说道:“二殿下,不过一年不上战场,你这个战神的称号可要让人了啊!” “是手生了,败兴。”朱明炽收了弓,也只是笑笑,对朱明熙一拱手,“请太子先请。” 热身完成,一行人才骑马往林子中去。 赵长宁对这些真的不感兴趣,她更愿意捧着本文书好生看。她总觉得刀剑容易误伤,总之不喜欢。 这样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夕阳已经转为了浓浓的金色,林中才传来呼啸的声音。 “那边有鹿,你们快围住!”是朱明熙的声音。 一片杂乱的声音:“殿下,您别追!属下给您去追!” 又有人喊:“殿下,小心树枝!” 赵长宁站起身,不过片刻就看到一群人提着头鹿出来了。朱明熙被围在中间,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旁边的侍卫。沉着脸朝帐篷这边走过来。跟着的侍卫陪笑跟着他:“殿下,您的手要紧,让属下给你包扎吧……” “不必了。”朱明熙抿着嘴唇,从他手里把伤药扯出来,给了赵长宁,“进来,你给我包扎。” ……这是怎么了? 赵长宁用眼神询问侍卫,那侍卫低声道:“劳烦大人了,殿下受了点伤,您帮他包扎一下。” 赵长宁进了帐篷,看到太子殿下正坐在圈椅上,细白匀称的掌心有道伤痕。她拿着伤药过去,半跪下道:“殿下,微臣冒犯了。”然后撩起朱明熙的衣袖,给他包扎。 朱明熙静静垂下眼,看他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生气?” 赵长宁摇头,朱明熙就说:“实则说让我出来狩猎,其实每次我连他们的包围都出不去。好不容易瞧到个鹿,他们还拦着我不要我去追,他们替我追。要是这样,我何必来狩猎!” “那您的伤?”赵长宁不由地问。 “刮到马鞍上了。”朱明熙说,见他已经包扎好,又叹气,“我也知道他们是怕我受伤,回去父皇母后会惩罚他们,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 “可见殿下心里都是明白的。”赵长宁笑了笑,“殿下宅心仁厚,就算不高兴这样,也是每次由着他们护您。他们心里肯定感激殿下的恩德。”有的人被万千的人宠,有的人却要放出去经历风雨,这都是正常的。 她其实很愿意追随太子,太子以后会是个明君,他若是能登上帝位,肯定会励精图治的。 朱明熙觉得赵长宁说话很中听,他想了会儿又摇头:“罢了,跟他们的确也没什么生气的……二哥他们应该要出来了,你随我一起出去吧。” 赵长宁点头,随着太子出来。 其实今天猎物收获颇多,太子狩猎团队猎到不少东西,太子分了两只雉鸡给赵长宁。看朱明炽还猎到了几只獐子,笑道:“这个东西的肉味道好,不知二哥可愿意割爱?” 朱明炽道:“自然。”又对随从说,“还不快把獐子给殿下送过去。” 朱明熙见獐子拿过来,分了两只给赵长宁,让她拿回去吃。赵长宁拎着二殿下猎来的獐子,太子猎来的野鸡,觉得自己就像个卖野味的……太子还赏了许多人,她倒是不显眼。 天已经要全黑了,大家才得兴而归。朱明炽和随从落在最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殿下,您看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要试探您……”随从低声道。 他指的是太子让朱明炽射箭,还有拿他的獐子赏人的事。 “不知道。”朱明炽说,又从箭壶里抽了只箭出来,搭在弓上,眼睛一眯几乎没瞄准,破空射出,将刚才钉在靶心的箭以凌厉之势破得四分五裂,正中靶心。 第三十八章 第38章 长宁回府后,立刻让顾嬷嬷给自己准备外出的细软银两,派人去东院问了,七叔却不在府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赵长宁只得在他书房里拿了名帖来用。 正好窦氏过来看她,点了油灯。亲手给儿子补袍子上的缺口,针在头发里篦了篦。 “你怎的刚进大理寺就要外出公干,人生路不熟的,仔细吃亏。”窦氏放下针瞧赵长宁的脸,儿本来就瘦,从科考到做官,眼见着下巴又尖了些,“我听你祖父说,长淮在翰林院做的极好,有个大学士都很赏识他,竟还提拔了他做了副手,比榜眼还受赏识。娘原觉得你立刻做官是再好不过的,现却觉得慢慢来未必不好……” 赵长宁的手微微一顿,她当然不会跟母亲说她可能会官位不保的事。 至于赵长淮能在官场如鱼得水,她一点都不惊讶。赵长淮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在读书上面,官场很适合他。他讨厌一个人,能不动声色地把人家掐死,但表面上却能与对方称兄道弟半点不显露。这样的本事她可学不来,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当真就态度冰冷不能掩饰。 母亲才知道提拔未必是好事么!她知道这次要是官位不保,再被送回翰林院,怕此生也别想被重用了。 长宁叹了口气说:“您不用操心我的事,好好操持家里就行。” “莫让你弟弟踩到咱们头上去了。”窦氏握了握儿子的手,“他自小就不喜欢你,让他得势,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都怪为娘的,当年心思狭隘,怕他抢了你的位置……” “娘!”赵长宁突然醒悟过来什么,看着母亲,语气严肃了许多,“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窦氏目光躲闪,不想说话。 但儿子盯着她不放,她才叹气:“他跟你不一样,他毕竟才是唯一的男孩,娘就是怕……” 赵长宁顿了一顿:“当年他发高烧,您却带着我回娘家……难不成您?” 窦氏眼眶微红,她鬓边带白,神情颓然地点了点头:“为娘怕他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会对你不利。娘的确是……正好他又生了病,娘就想着……”窦氏说到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你弟弟赵长淮,心思重得很!他知道,他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想得明白……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叫人害怕。倘若有天叫他得势了,哪里还有咱们的处地……”窦氏是第一次跟儿子说这样的话,原她一直不敢告诉他。 赵长宁沉默,难怪赵长淮这么恨她们。这事要是搁在她身上,她也能恨一辈子,得势之后再报复回来。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她淡淡地道,跟窦氏说,“这些事有儿子操心,您看着妹妹的婚事就行了。” 窦氏是为了她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这样温和的一个妇人。 窦氏原来是真的想害赵长淮,他肯定是知道的。长宁轻轻叩着桌沿,抬头看着赵长淮的那个方向。 以前她还觉得,自己对赵长淮好一些,说不定某天他会接受。现在却不能肯定了。 第二日晨起,赵长宁穿了常服,依旧是乌纱帽,但圆领长袍是不带补子的,束带,黑靴。与城门口和徐恭会和。徐恭背了个包裹在门口徘徊,上了赵长宁的马车,对她拱了拱手:“大人,早!” 徐恭是举人出身,资历不够,估计是要一辈子在司务这个职位混的。但凡举子出身,就对进士特别恭敬,因此他逢人就笑呵呵的。“大人,其实出门公干,按说下官的级别只够给您写写文书,但夏评事和吴评事都不愿意来……” “你来就成。”赵长宁叫四安从壶里倒了碗羊乳,递了他,“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徐恭家境一般,羊乳是第一次喝,咕噜咕噜几口就没有了,长宁又递给他一碟蛋饺。窦氏临走的时候给她装的,吃也吃不完。徐恭一尝才发现蛋饺里裹的是虾仁和贝肉。心想官绅家庭的确比他们这样平民出身的生活优渥了不少。顿时就被驯服了,跟着赵大人公干真好。 出了京城之后走在官道上,田野阡陌纵横,种的全是一片片玉蜀黍,此时还只有半人高,不时有农妇挎着篮子走在官道上。有时候路过农舍,还有鸡叫声传出来。赵长宁都看得津津有味,她还没出过京城。 徐恭发现这位大人虽对人冷淡,却有些孩子心性,看这些也能目不转睛,顿觉好笑。 等中午到了通州县城,长宁就不看了,直接嘱咐车夫去找通州县衙。 通州县衙因是临近京城的县,倒还算气派,门口守着两个穿青衣,系红腰带的差役。见他们二人穿着官服来的,也不敢怠慢,先请进门,马也卸了下来牵进马厩去喂草。“二位稍坐,小的立刻去通知县太爷!” 不一会儿,穿官服的县太爷就匆匆过来了,赵长宁一看此人并非周承礼,与他交换了名帖,问道:“本官原听说,通州知县不是姓周的吗,怎么又不是?” “大人说笑,请坐喝茶。”许县太爷请二人在县衙后院喝茶,他年过四十,留了美髯胡须,“老夫已任通州知县十多年了,未曾听说过姓周的知县。不知大人前来有何事?” 七叔竟然从来都不是通州知县!他说过他身负要职,没想连知县的身份都是假的。 那他究竟在做什么?整天神出鬼没的没个正经。 赵长宁嘴角轻动,眼下有要事,可管不得周承礼的事。她让四安把卷宗拿上来:“许大人,我们此次前来,是想查陈蛮杀害其师顾章召一案,县衙递交上去的卷宗里陈蛮杀害恩师的物证不足,所以我才来重审。这是文书。” 赵长宁临走前特意找人批了文书,否则也不是谁来都能受理的。 许大人的脸上露出笑容说:“二位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县衙歇息下,吃了午饭再说。若要提审犯人,也不是当即就能审的,我下午还受理一桩分田的案子,总得等到明天开堂。” 眼下已经过正午了,两人还没有吃饭。 赵长宁笑了笑:“许大人待客有方,我等二人的确也饿了,倒不推辞了。” 许大人让人去外面买了熟牛肉,半只腊鹅给两人加菜,陪着喝了两盏酒。到了下午,许大人又说让他们去看看通州县城,通州此处通运河,县城十分繁荣,比京城也不差。赵长宁这时候不急着提审了,跟徐恭一起从县衙出来,走在路上看着通州的运河。 来往的船只无数,有的装货有的卸货,河对岸就是一家货行,很热闹。等转过这条街人才稍微少一些。 徐恭道:“大人,前面有家茶楼,不如咱们进去坐着喝杯茶再说。” 赵长宁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转身面对运河。只见河上停着一艘乌篷船。修眉俊眼,清贵逼人的白衣公子正靠着船,挑着鱼竿钓鱼:“探花郎出门公干来了?” “没想纪大人也来公干,纪大人说一声,我们也好同路了。”赵长宁笑道。他那辆破船跟周围的精致的画舫比,活像一艘破烂,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纪贤收了鱼竿,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你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劝你先收手,不要跟我对着干。也就你们沈大人,还能稍微对付我一些。” “我不过是查案子,没有和纪大人对着干的想法。”赵长宁说完便拱手,“告辞了。” “陈蛮杀师证据确凿,他就算辩称他有罪,也不可能翻案。”纪贤在她背后慢慢说,“沈练凭他的直觉办事不是一两天了,你听他的话,迟早被他带到沟里去。他要是找得到证据,也不会让你来查案了。” 他一个正六品的主事,竟然直呼正四品大员的名字。看来还和少卿大人是老相识,说不定还有过节。 赵长宁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了县衙。 县衙的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家里,两人住在三堂西花厅里。因为炕床太硬,长宁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随许大人去死牢提审陈蛮。 牢房狭窄阴暗,又潮又黑,还有股难闻的馊味,大白天的点着油灯也照不亮。赵长宁坐在上座,见皂隶把陈蛮此人押了上来。一开始赵长宁以为此人是个书生,毕竟是读书人。没想这个陈蛮却有身麦色肌肤,五官相当的俊俏,睫毛很长,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戴着木枷脚镣,半天都抬不起头来。由于衣衫太过凌乱,还能看到露出来半片极为结实的胸膛,只是纵横交错着伤疤。 重重叠叠,新的旧的,但都差不多愈合了。 审问犯人可动刑,所以审一次他不认罪,就动一次刑,现在打得没人样了。 听说又有人在提审他,陈蛮反倒没什么反应,冷冷地抬起眼,只瞥了赵长宁一眼,就不说话了。 许大人脸色一沉:“大胆!京城来的大人与你审案,你还不恭敬些!” “京城来的大人,也不是没有审过。”陈蛮的语气甚至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过是再受顿打而已,我该说的,都在证词里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我出城只是为了办事。老师及其女儿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你出城为了办什么事?”赵长宁突然问他。 陈蛮头也不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许大人觉得落了面子,厉声道:“为你翻案,你也是这个嘴脸。不打你一顿,看来是不会好好说话的!”立刻抽了根筹子扔下去。 “慢着,先别打。”赵长宁看他那身伤,估计再打一次就是皮开肉绽,半个月都好不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那她这案子该怎么审。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样的泼皮刁民,不打他他是不会老实的。”许大人低声劝长宁。 赵长宁下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立刻闻到他身上一股接近腐烂的臭味,她淡淡问:“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我是来为你查案的。老实说,我现在的命运跟你的生死是一体的,否则我也不是很想管。所以你要是想翻案,不想被凌迟处死,你就好生回答我的问题。” 陈蛮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幽黑而漠然。可能是因为绝望惯了,并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淡淡说:“我只见过顾小姐两次,绝不可能因此就对她生爱,为她杀人。”他自嘲,“倘若我再说,顾小姐不过见了我两次,就非要跟着我说喜欢我,你想必更觉得我在胡扯了。” 赵长宁看了看他那张脸,坐了回去。“那好,我再问你,你出城门是为了做什么?” 陈蛮沉默,然后道:“我受老师所托,出城门去为他送几本书。” “谁能证明?”赵长宁又问。 陈蛮摇头,之后又不再说话了。赵长宁问了半天,只确定一件事,假如你看着陈蛮这个人,你不相信他会杀人。但如果用正常的逻辑去推论,不可能不是他杀的。沈练说这个案子不能结案,是因为物证这一环节不清楚,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推论,人证也都是间接人证。 既没有人真的看到他杀人了,也没有人证明他说的任何一件事。 赵长宁读政法出身,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思维,后来的工作中她看过很多典型的犯罪,见识过很多例子。陈蛮最缺乏的是动机。纪贤说他是因为喜欢顾漪而老师不同意,才将老师杀害。对于纪贤来说,这个动机是成立的,但对于赵长宁来说,她觉得这个动机并不太成立。当然可能跟陈蛮长得好看有一定的原因。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纪贤推论中的漏洞,只要找到了,那么陈蛮就能从‘确凿杀人’变成‘可疑杀人’。 “你不能为我翻案。”陈蛮闭上眼睛,漠然地说,“你来,也不过是再折腾我一次……” 赵长宁看着他的样子,杀师这种大案,他肯定经过了三轮以上官员的审问。从希望到绝望,周而复始,肯定已经麻木了。 徐恭舔了舔毛笔尖,写证词。 许大人看到赵长宁往外走,跟着就追了出来:“大人,您看接下来?” “审问顾家的下人。对了,顾家现在还有人吗?”赵长宁问。 “顾家本就只有这对父女,顾章召的原配夫人死得早,倒有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就收拾细软回娘家去了。仆人也散干净了,守门的那个顾福好像还在吧。”许大人说。 顾章召原是淮扬盐运使司运判,后致仕回老家准备安度晚年,却不想没了性命。顾府修得也气派,三进的大院子,雕梁画栋,江南园林的布置。只是此时萧条枯败,杂草遍地生。 顾福是顾家的老仆,长宁一行人去顾家的时候,他在喝讨来的米汤。 “不是个东西啊!”老人望着枯败的院子,眼神木然,“不是个东西啊!” “顾福,你把你当日所见,跟大人说一说。”许大人叮嘱他。 “走的走,死的死。家都被拿空了,真不是个东西啊!”顾福一边一边往屋内走去。 许大人无奈道:“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破院子,没人说话,记事也不太清楚了。听说陈蛮被抓后,顾家那些仆人就把顾家给搬空了,他也阻止不了。现在就是邻里看着他老又可怜,施舍些饭菜给他吃。” 赵长宁进了顾家,影壁已经坍塌了,杂草从砖缝里冒出来。二进的大门关着,不过一推就开。至于顾章召的住处,被搬得连柜子都没有剩下,床架子还在,上头的雕花都被撬走了。 郑大人再为她找来发现尸体的婆子郭氏现场讲述。 郭氏倒是讲得熟练,想必和街坊邻里重复多次了,绘声绘色。“……一大早的,我们准备去服侍小姐起床,可您想怎么着!顾小姐不见了,大家都去找,是奴婢发现小姐的尸首叫人塞在床板下了。您不知道,小姐贴身有块玉佩,上头刻了小姐的名,自小就戴着的。当时秋红还想抢了走,被我一巴掌打了她的脸,才叫小姐保留了下葬。” 赵长宁看向许大人:“尸首已经下葬了?” “大人,人死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我们验完尸就葬了,否则放久了就烂了。”许大人只能解释道。 赵长宁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在原地走起来,一个个在脑海里过。 徐恭蹲在一旁记郭氏的证词,又舔了舔笔尖,问四安:“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我家少爷思考的时候就这样。”四安替他捧着墨汁,“徐大人,少爷叫您别舔笔尖了,他闻着证词有股味儿。” 徐恭咳嗽了两声。 “我有个疑问,还望许大人开解。”赵长宁睁开眼,突然问许大人,“顾章召致仕前为盐运使司运判,想必家财颇丰。顾章召死后,您必定派人搜查过他的家,那可发现他家别的金银细软了?” 许大人听到这里,咦了一声:“这倒是了,没有发现过别的金银细软。平日顾老爷乐善好施,出手阔绰,没有几千两的银子傍身,的确奇怪。”他眼中眸光一闪,“大人是说,有人图财?” “或许吧。”赵长宁说,“但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家都搬空了,想找些证据也找不到。不如您派人再去问问原来那些仆妇。” 她率先从顾家出来,盐运使司一向是肥差,有些人在里面一年赚几万两都不是没有的,她一看顾章召这宅院,就觉得他家财怕不少。但这个事毕竟只是小事,倘若钱财为陈蛮所拿,那岂不是坐实了他杀人灭口了。 赵长宁回县衙之后整理证词,陈蛮以勒死来杀人,他先见了顾章召,又悄悄去见了顾漪。也正是因此,纪贤推断两人有□□。随后陈蛮离开顾家,不久后就发现两父女皆死于非命,又不久后在城门口抓住了陈蛮。赵长宁发现自己似乎也越看越觉得是陈蛮做的。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是太累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油灯哔啪烧到一个灯花,光暗了下来。隔扇外初夏凉风习习,树影婆娑。赵长宁似乎看到一个人影伫立在门外,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往门口走了两步。 这时候,突然有人影从背后欺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说话。”这个人的声音很沙哑,听不出来究竟是谁。 他的另一手,扣住了赵长宁的腰。 赵长宁眉一蹙,县衙可是有皂隶的,谁能进来!她又看到身后开着的窗扇,顿时明白过来。 “呜……”赵长宁嘴都被捂麻了,想咬他都做不到! “你如果想破案的话,就去顾家后院,后院的池塘边有颗槐树,往下挖,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这个人低声说,“还有,我走了你也别喊,也不要问我是谁。你答应了,我就放开你。” 赵长宁思索过来,这个人是来帮陈蛮的?还是来帮她的?既然他现在也没有动手,应该不会伤害她。 她缓缓点头。这个人便轻轻地松开一些,见长宁不再喊,才完全地松开。 赵长宁回头就抓住他的衣襟,想看看究竟是谁。但对方动作更快,另一手就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往后一推,等赵长宁稳住势头再看,此人已经跃出窗扇,没有了踪影,门外只有树影晃动。 长宁抹了抹嘴角,这人手上一股苦味。 她高声喊了四安,四安一边系腰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少爷,怎么了?” 怎么了?如果对方有意,她刚才差点就被杀死了! “去叫徐恭起来,到兵器架那儿拿三把锄头,我们去顾家。”赵长宁吩咐他,她并不想现在就通知县太爷,那人能不能信还是个问题,谁知道会挖出什么东西来,幸好出门的时候还带了四安。 四安半天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您……半夜三更的要去掘坟吗?小的看实在不必,您跟许大人说一声,许大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少爷叫你去,不要多话。”赵长宁披了件斗篷在身上,随之出了门。 白天来看的时候,赵长宁就去过后院了,后院有个偏门,这偏门都快烂了,一劈就开。徐恭跟四安跟着她身后,一人提着个锄头。后院杂草有半人高,幸好池塘边只有一棵槐树,赵长宁见四下无人,放下油灯用火折子点了,顺便把周围的野草烧干净。 “少爷,我冷。”四安冻得直流鼻涕,裹紧衣裳,“而且瘆得慌……” “没事,赶紧干活,一会儿就不冷了。”长宁笑着拍他的肩,然后拿起锄头开始挖。 她是不怎么做活的人,干这个指望不上她,长宁就是辅助作用,大头还是四安和徐恭。这里土松,竟然很好挖,约半个时辰就挖了半米深,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油灯没油了,渐渐光暗了,然后灭了。倒也没关系,这时候天也朦朦胧了。 不知道哪家养的鸡开始打鸣,把徐恭吓得一哆嗦。 “大人,您看,挖到东西了!”此时已经挖到了徐恭的腰高,把他半个人都埋了进去。 赵长宁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露出土的是半个人的脚掌骨,还没有腐烂完,看这个腐烂程度,大约是已经埋进地里一两年了。她不是专业的仵作,只能看个大概的时间。于此同时,一阵阵恶臭也随之传来。 徐恭捏着鼻子说:“大人,咱们……真的不是来掘人家坟的吗?” “继续挖。”赵长宁就觉得奇怪了,顾家的后院怎么会有尸体呢!谁死在这里了?而且还埋得无声无息的。 两人只得继续向前挖,这尸首身上还穿着衣服,是冬天穿的夹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看样式应当是个女尸。 赵长宁突然看到土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阻止他们继续往下挖。她伸手去将那物捡起来。 是碎成两半的玉佩,汉白玉的材质,一面篆刻了一个漪字。 赵长宁突然想起郭氏说的话:‘咱们小姐,打小就有个随身的玉佩,刻着她的名儿,差点被秋红抢走了……’ “死的这个人,是顾小姐。”赵长宁把玉佩递给二人,“你们看这玉佩,是不是像郭氏说的那样。” 她半蹲下来,仔细看尸体的腐烂程度:“应该死了两三年了,具体的,还要仵作来看才知道。” 两人顿时面色铁青。 徐恭好半天才回过神,干巴巴地问:“大人,假如这个死了的是顾家小姐,已经死了两三年了。那……刚死的那个小姐,又是谁?” 赵长宁与他对视,突然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啊,假使这个是顾家小姐,那被陈蛮杀了的那个呢? 第三十九章 第39章 清晨到来, 黎明的阳光笼罩了这条已经无人居住的巷子,从县衙赶来的皂隶将顾家围住, 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专业的仵作就拿着箱笼匆匆赶来。 赵长宁一发现此人可能是顾家小姐之后, 就让四安回去叫了县太爷,眼下大家一齐动手挖,速度快多了。不一会儿整个尸首就被掘了出来,让仵作上前来看。仵作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 听说早年是杀猪的。 其实仵作是个非常不受尊敬的职位, 通常做的人也是下九流, 连讨个老婆都难。要不是真的穷,不会有人愿意来做。做这行也没有专业可言,全凭经验。仵作看了之后用一口浓浓的方言口音说:“死了两年多哩!看这样子是冬天的时候死的,那就是两年半。” 许大人走过来, 对长宁拱手说:“大人,下官不明白,您是怎么神机妙算, 知道这里埋了具尸首的呢?” 赵长宁决定保持自己高人的神秘感, 让别人猜去。“线索就在你的眼前。” “啊?大人, 什么线索……”许大人更疑惑, 但赵长宁已经走到前面去跟徐恭说话了。 “大人,既然真正的顾小姐早就死了,那这案子便不简单了。”徐恭有些兴奋,“咱们应该赶紧回大理寺,呈递公文让此案重审。” “先不急。”赵长宁摇头说,“弄清楚再说,如果此人真的是顾家小姐,那自己的女儿被调换了,难不成顾老爷就不知道?亦或许其实顾老爷也有问题……” “我们应该问问陈蛮!”徐恭立刻反应过来。 赵长宁就是这个意思,老师有没有问题,陈蛮难道会不知道吗。 但赵长宁想提审陈蛮,却遇到了麻烦。 他们匆匆赶回县衙死牢,狱卒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赵长宁只得自己进去查看,牢里关的陈蛮浑身都是皮开肉绽的伤口,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气若游丝,已经昏得不省人事了。 “我不是说了不准打吗?”长宁沉声说,她的心情真的不太好了。要陈蛮就此交代在这里,死无对证,她还破个鬼案子。 狱卒连忙上前,拱手说:“大人,这小子不老实,审问也不好好回答。咱们就……就教训了他一顿鞭子……”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牢房有牢房自己的规矩,不听话就是要被打的,可不会听她个外来官的话。她说道:“你去个请郎中,抬到个干净些的牢房给我治伤,银子我出。” “是他们坏了大人的事,哪能让大人出银子!”许大人赔笑,给了两狱卒一个一个巴掌,“您出来坐吧,这牢房里腌臜得很。” 可不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又阴又潮。跟牲畜棚比来都差不多。 “不必了,我在这儿看着,快去叫人!”赵长宁还会不了解这些人。她不在这儿看着,指不定这些狱卒会怎么敷衍。在死牢里,没等上刑场就耗死的犯人不知道有多少。 总算有皂隶烧了热水进来给陈蛮清洗,一会儿郎中也来了。赵长宁发现陈蛮竟然在发烧,心里咯噔一声,怕他是伤口感染了。医疗手段这么落后,没有抗生素,伤这么重很容易就死。但她也没有办法,外面皂隶来传话说郭氏到了,她叫徐恭在这里看着陈蛮,先去审问郭氏。 县衙大堂,被传来的郭氏跪地给她请安。 “你起来说话吧。”赵长宁坐在钱粮师爷的椅子上,问道:“你说过你家小姐有块玉佩,随着小姐下葬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块。” 说着叫四安把玉佩给她看。 郭氏端详了之后点头:“模样是这样的,民妇伺候小姐也不过一年,实则也不清楚。” “你只伺候了你家小姐一年?”赵长宁皱眉,按照郭氏的描述,她本来以为郭氏是一直伺候顾漪的。 郭氏点头说:“是啊大人,您是想岔了。顾老爷从淮扬回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人,咱们都是陆续买进来的。民妇看来,就是守门的顾福是一直跟着顾老爷的。” 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们不知道此顾小姐非彼顾小姐了,长宁又问:“寻常你们老爷和小姐,有没有什么古怪的?” “要说古怪,倒也是有的。”郭氏仔细回忆了一下,“民妇曾听到过小姐同老爷争执……小姐气得哭,饭都吃不下。” 除此之外,别的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郭氏毕竟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眼界不够,心思也不够细。眼下只有指望陈蛮赶紧好过来,陈蛮自小就拜与顾章召随他学文章,他知道的总比郭氏要多。 赵长宁叹了口气,对许大人说:“大人,既然玉佩对得上。不如将顾漪的坟起了,看那块玉佩是否也对得上。便知道是否真的有两个顾漪了。”此案变得越发古怪,许大人反正没辙,随赵长宁去折腾。听了立刻叫人去起顾漪的坟。 赵长宁则赶紧写文书,要求审刑司驳回刑部的证词,进入三司会审。 既然牵涉到三条人命,其中一人还是致仕的朝廷命官,保留了官衔的。这个级别,怎么说也能进入三司会审了。 随后她与四安赶回京城,当天向审刑司报备,次日进入重判,否则再过两天,大理寺就必须要通过陈蛮的凌迟处死之刑了。 知道他提出了重审,大理寺内多半没什么期待。跟纪贤作对大理寺就从来没有赢过,已经被搞得很没有面子了,大家都不太想去。 这次徐恭又没有跟着回来,赵长宁连个壮士气的人都没有,第二天孤身一人到了审刑司。刑部那边倒是来了好几个主事,看到赵长宁一个簇新的官,还在旁发笑。 纪贤这次没有骑他的毛驴,而是官服严整,一派轻松,微笑着看赵长宁:“赵大人,这么快就准备要重审了?” “纪大人别来无恙。”赵长宁拱手道,然后站到旁侧,等待审刑官上来。 等审刑官大人喊过升堂之后,纪贤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大理寺拖延陈蛮审判至今,实在是无视审刑司之令。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下官倒不知,为何拖延不审。若还不决断,下官建议传大理寺少卿沈练前来询问。” 审刑官皱眉问赵长宁:“寺副大人,上次我的判决令下了,大理寺还未通过吗?” 赵长宁上前道:“大人,此事的确有疑,下官去了通州亲审犯人,得知其不过与顾小姐见了两次,何谈用情至深?且更疑之处在于,顾大人致仕前为淮扬盐运判,家财颇丰,但县衙抄家却没有发现钱财。且陈蛮也并未取其钱财,下官以为,有人图财害命也未可知。” 说完呈上了陈蛮的供词。 纪贤听了片刻不语,然后才道:“大人,我也有新证据呈上。”说罢身后有人将东西拿上来,“这是七月十六,有人在陈蛮家中挖出的一匣子银票,细数来有四千两之余。下官已经查证过了,这个银号便是顾章召所存的通义银号。” 赵长宁看他:“纪大人还有证据未提交大理寺?” 他竟然在陈蛮家找到了银票!而且从未递交大理寺过目,这个纪贤究竟想什么? 纪贤却道:“我原先呈递给大理寺的证词已经足够判案,赵大人,你还是回去找你们少卿大人商议吧。” “不必。”赵长宁回过头,“下官也有证据未呈。” 说罢上前再交一一份证词:“昨日晚,下官于顾家后院发现一具女尸,经验证是已经死去两年多的顾家小姐顾漪。故而……”赵长宁转而道,“假设顾小姐于两年半前已经死去的话,那么现在死的人又是谁?若顾章召早知道女儿死了,为何秘而不宣?若不知道,这个新的顾漪又是何人?顾家此案疑点重重。”她再对审刑官拱手,“下官提请此案进入三司会审,再次重审!” 纪贤听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围观众人亦是惊讶纷纷,还有个顾漪?这案子究竟怎么回事! 审刑官看了文书,这次他慎重地思量了片刻,才说:“此案罪证不清,案情复杂。着驳回重审!择日进入三司会审!”一拍惊堂木,推入重审。 赵长宁走出审刑司后,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可以重审了,说不定真的能够推翻定罪! 纪贤随之出来。“你是怎么发现尸首的?”纪贤不跟他多说,径直问道。 赵长宁只是笑笑,不再说话离开了。 而她让此案进入三司会审的消息,却很快传回了大理寺。好些司务过来串门,问她是怎么找到连纪贤都没有找到的线索。问她?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个半夜来告诉她这话的人究竟是谁。又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大人。”过了一会儿,夏衍来敲门,告诉她,“刑部送了卷宗过来。” 是纪贤派人把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的卷宗,都给赵长宁送来了一份。包括每个下人详细的证词,仵作的检尸录,细致到犯人身上有什么伤口,长几尺几寸,什么颜色,死状如何。还有张纪贤的字条“公平起见,送给你了。” 这也总算是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吧!赵长宁收了字条放进笔筒里,另铺纸开始写案情详要。 夏衍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大人,可需要我跟你去通州?” “你应该还有别的事忙吧。”赵长宁继续写详要,“我有徐恭就够了,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夏衍看着赵长宁,这位新科探花郎长得秀雅极了,当真如诗如画。他道:“少卿大人让我告诉您,不到案情水落石出,就一日没完。” 赵长宁听徐恭说过,沈练此人不属于任何党系,铁面无私,冷漠无情。这不能变通的性格反而得到了大理寺卿的赏识,五年内将他提拔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她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都走到这步了,长宁是牛鬼神蛇都不怕了!她反而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比坐在翰林院里编书有意思多了。 赵长宁连家都来不及回,又立刻去了通州。 下车之后她就立刻问徐恭:“怎么样,尸体起上来了吗?” 三人朝县衙的土地祠走去,起的尸多半放在这里的后罩房,能压住邪气。结果赵长宁已经看到个白衣公子站在新起的女尸边,戴了双仵作用的牛皮套,正在翻动已经白骨化的尸体。“赵大人回来啦。”纪贤继续翻动尸体,“死因,钝器击打致死,枕骨、顶骨碎裂。”他眼睛微眯,往下几寸摸手,“腕骨扭曲,死亡时间不到两年半,应该是两年零三个月。” 旁边的仵作欲言又止:“大人,这您如何看得出来?看这女子的衣着,死的时候分明应该是深冬,不可能是初春啊!” “大人我见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我说是两年零三个月,你就不要再说话了。”纪贤说着,“记尸虫为春尸虫。”跟着他的吏官飞快地记下来。他已经验完了尸,站起来摘了套子,“此人与顾小姐年龄相仿,身量相仿,应该才是真正的顾漪。至于为什么会被埋在顾家后院里,新的那个顾小姐是谁,恐怕只有他们三个自己才知道。”他指了指地上的几具尸体。“可惜他们都死了,没人能跳出来告诉赵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纪大人还会验尸。”赵长宁笑看着他。 这个最让她惊讶。仵作是个很不祥的职业,但凡人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纪贤却似乎还很擅长的样子。 纪贤却不接赵长宁的话。“我这看完就先走了,赵大人自己珍重。”他笑着背手离开了。 赵长宁半蹲下来,看着地上那两枚玉佩。两块玉佩极为相似,但从质地就能分辨得出,从顾家后院挖出来的这个更圆润,年生应该更早很多,这个是真的顾小姐无疑。 郭氏曾经说过,她们这些仆妇都是后来陆续买进来的。是否可以推论,顾老爷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但他出于某种原因,却在掩藏女儿的死,反而弄出了个新女儿来。要想知道这个,还是得等陈蛮醒过来再问他。 不过重审的官文已经拿到了,陈蛮就能从死牢被转移到普通牢房,至少条件好点。 赵长宁站起身,目光在两具女尸之间游移,后死的‘顾漪’腐败程度还好,能看出大概轮廓。她发现尸体的腹部是被剖开的,于是走近了查看。“大人……”仵作正要说话。 “当时可是你检查的尸体?”赵长宁问道。 “是小的,但小的看是由绳索窒息而死,就没有开膛……这是后来刑部纪大人来查案的时候开的。”听到仵作的话,赵长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纪贤给她的证词还有隐瞒。 “重新再给我做一次,一点都不要漏了。”赵长宁嘱咐他,然后才回县衙的东花厅去休息。 她刚才见识了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着实有点吃不下饭。不过喝了碗豆汤,徐恭就出现在她门口,气喘吁吁地道:“大人……陈蛮醒了,他……” “醒了就好,”长宁听说陈蛮醒了很欣慰,她很怕他就此交代了,自己这案子没法破。她让徐恭慢慢说,“他怎么了?” “他听说了您在顾家后院挖出具尸体,就立刻说要见您,他好像知道什么。”徐恭终于喘过了气。 第四十章 第40章 陈蛮早年丧父,跟着武馆讨生活,后来遇到顾章召,顾章召赏识他带他读书, 可谓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两年前他的母亲也因病逝世之后, 他身边更是再无亲人了。如果算起来,顾章召已经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练些把式, 陈蛮的体质非常好, 这么重的伤竟然也熬了过来。 他靠着迎枕半坐着, 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长宁, 他知道赵长宁发现了关键的证据。 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 稍微有了一丝神采。 “老师这两年不是没有古怪, 自他从淮扬回来之后,一切就都不太对。”陈蛮慢慢说,“他请过很多护院打手,但最后又被他全部赶走了。他的脾气总是时好时坏,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发火。还有顾漪……我只见过她两次, 后一次见她的时候,老师不在, 她突然扯着我的衣袖跟我说她在顾家很痛苦, 让我带她离开……当时我并没有理会她。” 赵长宁听了沉思,她叫徐恭进来:“叫些人,去顾家好生再搜,尤其是顾章召和顾漪的房间,地板、挂落、承尘都不要放过。另外,再去给我把郭氏找回来,这妇人委实不老实。” 赵长宁随之又去了土地庙,仵作正在验尸。 “大人,您说得不假。”仵作告诉她,“这个‘顾漪’怀孕都有两月了。” 赵长宁也拿起旁边的牛皮套,戴在手上。 “大人……”仵作本来想阻止他,长宁摆了摆手让他别说话。 在入大理寺之前,她遍读《疑狱集》《折狱龟鉴》还有《洗冤录》,对验尸有基础经验。 “顾章召和‘顾漪’都是被人勒死,两人的伤口向上斜。”赵长宁翻动尸首的脖颈,“但是顾章召的伤口之深,深而见喉管已破。可是‘顾漪’的伤口却很浅,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勒痕了。” “我记得在‘顾漪’房中找到的凶器是一根麻绳。”赵长宁抬头问仵作,“但是顾章召的喉管都被勒破了,麻绳会把人的喉管勒破吗?” “杀害顾章召的凶器至今还未找到。”旁边有个皂隶说,“打了那小子好几回,他也没说究竟藏在哪儿了。” 原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关节,但现在被打通了,于是茅塞顿开。赵长宁站起来:“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杀的!” “你们看顾章召的手,他的手上有勒痕。”赵长宁又掰开他的手,“顾章召的手上也有一条斜向下的勒痕。但是已经淡得都快看不出来了,跟‘顾漪’脖子上的伤口相近。只是验尸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是他挣扎导致的。”她扫了一眼在场的仵作和皂隶,“你们猜这应该是怎么回事?” 这也就是说,这个‘顾漪’很有可能就是顾章召杀的! 赵长宁回了牢中,并把许知县也找了过来。 “我有一个想法。”长宁在原地踱步两圈,对陈蛮笑了笑,“你想不想知道?” 没等陈蛮说话,长宁接着说:“在你的家里挖出了银票,是顾家的。”看到陈蛮想辩解:“大人,我从未偷窃过顾家的……”赵长宁伸手一按他的肩,阻止他起身。她原来的工作中,有个破案思路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些看似很复杂的问题,只是因为没有想通关节而已。这些杂乱的线索,需要一条线把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眼下,她或许可以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了。 “真正想害你的,可能是你的老师。”赵长宁淡淡地道。别说陈蛮,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十分的惊讶。 害陈蛮……可是顾章召已经死了啊! “你曾说过,他让你把书交给他的一个友人,奇怪就奇怪在,那天城外没有人等着拿书,所以大家断定是你在说谎。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还有一个人可以说谎……这个人就是已经死去的顾章召!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你把书送给谁,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把顾漪的死,栽赃嫁祸到你的头上!” 陈蛮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被雷击中,很久说不出话来。 “大人,郭氏带来了。”徐恭过来了,“下官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好没上船,赶紧给您拉过来了。” “直接把她带过来。”赵长宁想与她对峙。 等郭氏来了,赵长宁却委实没有客气,突然一拍桌子,语气严厉地道:“郭氏,顾家的事你可有隐瞒!你贴身伺候顾漪,有什么事你一清二楚,今日若再隐瞒,白白害了人命。本官决不轻饶你!” 郭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民妇知道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大人!……”郭氏毕竟没见过世面,吓得双腿发软。 “你家小姐有孕两月而死,难道你会不知!”赵长宁语气更厉。“是不是你瞒着你家老爷,让别人与你们家小姐通奸的!” “大人,绝不可能啊!”郭氏连忙辩解,“能与小姐接触的只有老爷!两人常在屋子里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不让我等靠近。事后我进去清理……的确觉得有些异样之处,但两人是亲父女,民妇根本没往那处想!民妇也不知道小姐有孕,但如果小姐真的有孕……那孩子只能是……是……”说到这里,郭氏的脸刷地白下来,喃喃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老爷可是读书人!败坏人伦的事情老爷不会做的!” “的确不是败坏人伦,因为……真正的顾漪早就死了。”赵长宁终于逼到郭氏说到这个地步。 真正的顾漪早就死了,所以没有人想到,与假‘顾漪’通奸的那个人,正是顾章召顾老爷!除了陈蛮,只有顾老爷能够与之通奸。 赵长宁继续:“‘顾漪’与顾章召长期通奸,但是‘顾漪’却喜欢上了陈蛮——她甚至求过陈蛮,让陈蛮带她离开!直到顾章召发现‘顾漪’怀有身孕,而且跟他发生了冲突,不再听他的话了。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顾章召这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了顾漪,并且嫁祸给了前来看他的陈蛮!” “所以他让陈蛮出城送书,还将银票埋在陈蛮家中,为的就是让陈蛮来背负这个罪名!” 这一番推论的确算得上精彩!徐恭、四安甚至屏息看着他们家大人。 “而陈蛮,的确是无罪的。”赵长宁的手轻轻地搭在了陈蛮的肩上。 陈蛮好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是解脱,又似乎连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人此番精彩!”许知县道,“不过下官不明白的是,那既然顾漪是顾章召杀的,顾章召又是怎么死的?” 赵长宁顿了顿:“这个关节我的确想不明白。但在顾章召身上一定还有秘密,也许这些秘密,才是导致他死的真正原因。” “那赵大人想知道吗?”声音从门口传来。 纪贤带着两个人走进来,他刚才站在门口已经将整个过程听完了。 “赵大人倒是比大理寺那些酒囊饭袋稍微强一些。”纪贤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折扇,“也许有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倒也不是别人,就是顾家门房,顾福。不知道,几位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顾家一趟。” 几人便乘了马车,随纪贤到了顾家。 皂隶搀扶着顾福走上来,掇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不是个东西!”顾福抬起头,冷冷地、缓缓地吐出一句话,“顾章召,不是个东西!” 赵长宁脑中灵光一闪,他们第一次去顾家的时候,顾福曾说过这句话,但是当时,他们都以为顾福说的是陈蛮。 “纪大人竟然让顾福清醒了,好手段。”赵长宁对他拱手。 纪贤把手搭在他肩上:“赵大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能羞辱你们整个大理寺的。”他又说,“你不是也找到了尸首吗?” “顾福,你竟然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说?”许大人面色阴沉。 顾福抬起头,他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麻木的冰冷:“为什么要说……人是我杀的,我说了,不是自己就要进去了吗?” 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但说话的语气却非常的冷酷。 “是你……那你为什么要杀你们家老爷?你还守着这里……你究竟怎么回事?”许大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爷这两年情绪反复,时常做出奇怪之事。”顾福慢慢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老爷在运判这个位置上挣了不少银子,但是这些银子都不知所踪,不知道他拿去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老爷来找我,说小姐不见了。但是咱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小姐不见了……”顾福说着颤抖起来,“于是他从外面买了个女孩回来,说这个以后就是小姐。当时我就应该猜到……小姐已经不在了。外人是从来不知道……这是个多狼心狗肺的人!当年他贪图太太的家财,还狠心将病重在床的岳父活活拖死!那天,我看到他勒死假小姐,我终于知道原来的小姐是怎么死的!头先太太和小姐对我极好,我不杀了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愧对太太和小姐!” 顾福抬起头看着这个院子:“那天晚上,他站在窗前看外面,我趁机……就用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要勒死他!不知道多久他倒下了,我也害怕了,赶紧回了门房。他就是我杀的,他该死!” “原来是你这个劣仆杀主,竟然嫁祸旁人,还不快把他给我带回去!”许大人勃然大怒,立刻指挥皂隶动手。 天色已晚,黛紫色的夜幕笼罩半边破败的顾家,一轮残月,风声萧败。 “慢着!”赵长宁心里却灵光一闪,她上前一步道,“不对,你还是在说谎!” 顾福苍老的声音平静又低沉,宛如夜幕里的一丝风声,消散在风中:“大人既然知道……知道小姐的尸首在哪儿,又何必再找真正的凶手。知道尸体在哪儿的人,就是杀老爷的人!大人心里最清楚……” 说罢他后退一步,又笑起来:“死得好,个个都死得好!”拍着手,好似又神志不清了起来,“噫!都死得好,就是我杀的!” 徐恭则很纳闷:“大人,究竟哪里不对啊?” 长宁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知道尸体在哪儿的人就是杀害顾章召的人!顾福指的人是她,但是只有她知道,其实应该是那夜告诉她线索的人。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帮她!难道真如顾福所说,他就是杀害顾章召的人? 她回过头,淡淡地道:“他说人是我杀的。” “啊?”许知县没有反应过来,“大人说笑了,人怎么会是大人杀的。” “怕他是装疯卖傻不肯说出真相吧!”徐恭反应过来,撸了袖子,“大人别怕,我去逼问他。” “你瞧他这个样子,你逼死他也问不出来。”赵长宁阻止他,又问,“证词写下来了吗?” 现在手里握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推翻陈蛮的定罪了。 “写下来了。”徐恭立刻捧给她看,“两条人命确非陈蛮所为,您的官位是保住了。” 赵长宁沉默不语。 这个案子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她这个人,最讨厌有事情没有弄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是非曲直就应该如此。 这夜长宁静静地点了一盏油灯,望着外面的东花厅,空无一人。 她披了件外衣,继续写公文。 等这个案子进入三司会审后,就是寺丞大人和少卿大人上场了。她现在把公文赶出来,就能早一日推入审理之中。 想了想,她另起文书,写顾章召贪赃枉法,私卖盐引的事。顾章召任转运盐使运判数十年了,怕所得银两不下十万。 写了一会儿,她放下了笔:“我想还有事情没有弄明白。”她说道,“顾福说人是他杀的,但是杀死顾章召的那个人,只能比顾章召还高,否则勒痕不会是那样的。所以顾福绝不可能杀人,他是在为别人顶罪。你究竟是谁?顾家两口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还有……你为什么要帮我?” 隔扇外仍然寂静,只有夏夜里蟋蟀的叫声。 赵长宁等了会儿也不见回应,只得拧灭了油灯,脱了袜履准备上床准备睡觉。 她刚躺在床上,突然就有人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赵长宁这次没人挣扎,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她记得,是一股类似中药的苦味。 “你不要查顾章召贪污一事。”这个人说,他的声音不正常地沙哑,可能是刻意地改变了声音,“往下查一牵之而动全身。这事你不该管了。” 赵长宁抓住了这个人的手,她没有回身:“你究竟是谁?” 这个人没有说话。 “但是顾章召的死还不清楚,还有他女儿的死。这当中必然有牵连,我想弄清楚。”赵长宁告诉他,“我只是想弄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杀人,他曾经贪污的那些银子又去了哪儿。” “你该回去了,案子结了。”这个人说,然后轻轻捂住了赵长宁的口鼻。 那股苦味又从他的手上传来,还有股刺鼻的药香,赵长宁睁大眼,想掐住手心让自己不至于昏迷。但抵挡不过片刻,就在这个人怀里昏睡了过去。 这个人低低的叹了口气,低头轻轻一吻她的眉心。“你何必执拗……” 等到第二天长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四安在外面敲门叫她。 刑部来人将陈蛮压入京城三司会审,而这桩离奇的案件,也沸沸扬扬地传遍了通州。至于破了奇案,给陈蛮洗刷了杀人罪名的赵长宁,也在通州的百姓中有了些名声。赵长宁带着四安、徐恭走在路上的时候,路上竟然还有人认得她。 “……那就是那个破了奇案的赵大人!陈蛮就是他救的呢!” “陈蛮多不容易啊,坐了一年的冤牢。我听说他的房子都让别人占去了……” “这位大人长得可真俊啊,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福气好能嫁得这样的郎君……”这个私语的声音低了很多。 赵长宁听了回头一看,竟然有个长得俏生生的,穿粗布裙的少女偷偷往她。她颇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遇到别人爱慕她,特别还是姑娘爱慕她,总是觉得很不习惯。 徐恭在旁乐呵呵的:“大人您瞧,您多受欢迎啊!” 回到京城后,长宁蒙头大睡就是一天,这小半个月忙着查案,她几乎没怎么睡好。顾嬷嬷心疼地给她揉着眉心:“少爷,您不能真的把自己当男的使啊……奴婢瞧着都心疼。” “无事。”长宁缓缓睁开眼睛,她有一双如暖阳映照溪水般清明的眼睛。眼梢微长,看着就有种冷淡感。 长宁说,“嬷嬷,您给我穿公服吧,今天还要去大理寺呢!” 顾章召的案子已经了结了,她不能再过问了。 那个人毕竟还是在帮她。既然陈蛮已经洗脱了罪名,那这件事就与她无关了。 公服比常服正规很多,有补子,依旧是盘领右衽样式,袖宽三尺,由纱罗绢制成。 长宁今日到大理寺之后,待遇却与往常不同,大家看她的目光带着好奇,甚至有些人还挺热情的同她打招呼,或者来问这个案子究竟怎么办的。赵长宁一路笑着走过来,却比一开始进大理寺的时候腰背更挺直,她总算是有了自己是大理寺的一份子的感觉。夏衍和吴起庸二人面色却不太好看,他们可是一直没给过赵长宁好脸的人。 长宁走到自己号房门口的时候,竟远远地就看到少卿大人站在她号房的门口。清晨的风缓缓吹起他的衣角,沈练背手站得笔直。 “少卿大人。”赵长宁连忙对他拱手。 沈练嗯了声,淡淡地说:“以后你是大理寺的官员,在外面不要丢大理寺的脸……也不要丢我的脸。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报大理寺的名号。”这句话就相当于是承认她的地位了。 “下官谢过少卿大人。”赵长宁见他要走,连忙叫住他,“不知道大人说的赌约是否算数?” 沈练的脚步顿了顿,却只说:“如果让我发现你玩忽职守,你也随时会被撤职。” 徐恭见沈练走了,才为长宁拉开门说:“大人您别见怪,少卿大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是不知道,您破了纪大人的案子大家都很高兴。咱们大理寺的人都不喜欢他,这个人简直猖狂,有的时候还专门隐瞒证据不交,简直就是戏弄咱们!偏偏刑部人人都袒护他,把他当成镇部之宝看待,供得跟菩萨一样。” 但当他打开门之后,赵长宁沉默。“这些是什么?”她案桌上堆了高高厚厚的一摞案卷。 徐恭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递交上来的案子。沈大人说能者多劳,他既然升了您的官,您就得多劳动。”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翻了一下卷宗问:“谁定的罪?” “还能是谁,刑部纪贤纪大人啊。” 长宁看着成摞的案卷久久无言:“少卿大人这是把纪大人定的案子都给我了吗?” “正是如此,以后所有纪大人的案子都由您负责审查。”徐恭说,一边给她打扇,“大人,大家都很期待!” 赵长宁看着那些案卷……沈练……对她很有信心嘛! 不管沈练是如何折腾赵长宁的,他倒也说话算话,一个多月之后,赵长宁任大理寺正的批文就了下来。而陈蛮的三司会审也开始了。赵长宁还没有资格参加三司会审,只有等升入大理寺丞这一级别才有资格参与。听说陈蛮是当堂被无罪释放了。 不用结果传来,赵长宁就知道他被无罪释放了。 当堂释放的那天,陈蛮就出现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地帮她把成摞的案卷搬上了马车。 然后陈蛮就转身,在她面前半跪下来说:“日后陈蛮就随身服侍大人,望大人勿嫌弃才是。” 看着他健壮的身影,起伏的肌肉线条,甚至那张俊俏的脸,赵长宁自然丝毫不怀疑陈蛮很能打,甚至很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但她的确不需要:“陈蛮,为你伸冤不过是我的司职,你实在是不必报恩。不如我送你些盘缠你回通州去吧。” “我在通州已无亲人……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陈蛮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自嘲。“果然……就连大人也嫌弃我么?嫌弃我丧父丧母,无家可归,无人敢要。” 他露出衣裳的那部分还能看到交错的伤疤,可能伤才好不久。 “你……”赵长宁顿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蛮想报恩她理解,但是她当真不想要个男子贴身跟随她。否则行事会很不方便的。 第四十一章 第41章 长宁不想收他, 可陈蛮这人却固执, 每天都跟着她。 夏天的天空说时晴说时雨,长宁刚处理完一堆卷宗要回府, 就看到外面阴云密布。不一会儿隆隆的雷声滚过来,天际泛白,树稍在风中摇动,豆大的雨点就这么砸在地上、屋檐上。 长宁抱着案卷匆匆上了马车,只见很快就暴雨如注, 街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屋檐落雨成帘, 地上汇聚起一股股小水流。 “快走吧, 今天还要回去拜见祖父。”长宁叮嘱车夫,将有些微湿的袖子卷起。 车夫却欲言又止:“大少爷,外头那个……还等着您呢。” 赵长宁沉默, 挑窗帘看。回望过去大理寺已经关门了, 因为天色昏黑, 门檐上挂了两盏风雨中飘摇的灯笼。那人果然就站在后面,雨打在他的身上。好像与别人都隔开了一个世界, 只有一道沉默而孤独的影子。无人要他。 长宁抿了抿嘴唇, 道:“莫管他,走吧。” “大少爷!”车夫从来不知道他们家大少爷是个心肠如此冷硬之人。 “少爷的话你也不听了?”长宁淡淡地看他一眼。 赵长宁的话在赵家,还是毋庸置疑的。车夫只能无奈地挥起马鞭,马车很快在雨中跑了出去。 陈蛮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走远,惊愕慢慢地变成了失落。冰冷的雨水沿着身体慢慢流下来,他看到别人的院落里透出的暖黄烛光。他孤身一人,于这世间来说只是一个人罢了。 陈蛮自嘲地笑了笑,心里竟然连情绪都没有了。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笼。 “你是傻了吗!为何不找地方躲雨!”有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陈蛮抬头看,赵长宁穿着身青色官袍,清俊雅致,玉一般的肤色。旁边是车夫给他撑伞,他的眉头蹙着,长身站在他的面前。 陈蛮不说话。 “好!”赵长宁却叹了口气,然后语气严肃许多,“既然你非要跟着我,那我问你,你是否真的会忠诚于我?甚至以后可能要遇到杀身之祸,你也不会退缩?” 假使有一天她真的被外人所知晓,那么一个欺君之罪恐怕是免不了的。丢官丢命都是小事,甚至可能会殃及家人和朋友。 陈蛮却定定道:“大人,您太小看我了,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长宁恨自己的心软,她恨不得自己心肠能越硬越好,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但陈蛮这个人也太执着了。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赵长宁把自己的披风递予他:“你把自己身上的雨水擦干净,旧伤未好,小心风寒。” 陈蛮捏了一会儿没动,赵长宁就说:“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么?” 陈蛮才开始擦自己身上的雨水。 等到家中,长宁便让六安带陈蛮下去换身衣裳。她先去正堂给赵老太爷请安。 今天是十五,逢家族宴席。 赵老太爷知道她升任大理寺寺正的事,笑得直捋胡须:“不愧是我赵家孙儿,好,好!” “我听说,是少卿大人特意上书为你升任大理寺寺正。你既受人家的恩,也要回报才是。”赵承义则叮嘱儿子。 长宁应了父亲的话:“孩儿心里有数。” 一会儿后,赵承廉才从詹事府回来,还穿着官服,肩膀都被雨淋湿了。 众人纷纷放筷,赵承廉却看了长宁一眼说:“长宁,你跟我进来。” 赵长宁也不知道二叔叫她为何事,放了筷子跟进去。只见赵承廉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端了杯热茶喝道:“我听说,顾章召的案子是你办的?” 赵长宁道:“正是,不知道二叔叫我进来是因……” “顾章召私卖盐引的事被三司会审的都察院官员发现了,上报圣上,竟牵扯进去二十多个两淮官员,还与户部官员有勾结。发现这些盐官竟已经搅得两淮盐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圣上知道后气得大发雷霆。”赵承廉接着道,“他这两年龙体抱恙,一气竟受不住,卧床了。” 长宁抬头看着赵承廉。 “这几年朱明睿动作愈来愈多,他舅舅是山西总兵,母亲又是贵妃,太子殿下总要忌惮一些。圣上龙体有恙,正是朝廷动荡的时候……”赵承廉沉吟一声,“你在大理寺更要多加小心,大理寺鱼龙混杂,各方势力说不清楚。咱们家是太子一系,以后若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便是咱们家飞黄腾达之时。但若太子殿下的前程有差池,我是詹事府少詹事,我们家首当其冲要受害……你可记住了?” “长宁都记得。”赵长宁应道。 赵承廉是想告诉她朝廷的一些动态。 “那……二皇子呢?”长宁想了想,突然问。 难得他会问自己问题,赵承廉看他一眼,淡淡道:“二殿下是有军功在身的人,朱明睿那边拉拢得比较多,如今看来,二殿下似乎是拥护朱明睿的……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二殿下这个人本身也比较低调,倒是不足为惧。” 赵长宁从正堂退出来,看着抄手游廊外已经淅淅沥沥的小雨。 等她从宴席回到竹山居,陈蛮已经拾掇好了。他穿了件长袍,更加显得俊帅,走出去这气势,一不注意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长宁发现屋内的两个大丫头在偷偷看他。 “你们二人先下去吧。”长宁想要歇息了。 看到长宁要就寝了,陈蛮自然无比地走到她面前,要为她脱靴子。 “不必了!”赵长宁立刻捉住他的手,“我留下你还有个条件,你不必贴身伺候我。现在已经晚了,你快出去休息吧,我叫他们给你安排了住处。” “大人,陈蛮贴身随侍,自然要与您睡在一起。”陈蛮却道,“我睡踏板就可以了,您半夜有事可以叫我。我听说两淮盐官落网不少,怕对大人有怨言,大人得需要贴身保护。” 赵长宁瞪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蛮直起身,竟从上俯看着她,轻轻地说:“快睡吧。” 赵长宁未戴发冠,又未穿官服,就这样躺在床上准备睡了。脸竟然有种清嫩之感。陈蛮看着竟觉得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大人竟然有点像女孩子,执拗而冷淡。 长宁轻轻咬牙,刚才就应该让他在外面被淋死算了,为什么要心软!这哪里是找个仆人,找个管家还差不多,堂而皇之地开始管她的事了! 她将帘子放下,总算才有一方清净的空间。阖上眼,想着明天一定说服陈蛮。 这晚她睡得并不好。 似乎外面又开始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了。 梦里她又置身于金銮大殿之上,只是这次她位列九卿之内,穿着革带佩绶的规整朝服,而殿内寂静得无人敢言。她听到的是一道圣旨:“……贵妃章氏,事朕多年。达明干练,深蒙圣恩,曾委以重任;然其恃恩而骄,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属十恶不赦。今革除其一切封号,发由刑部问斩,其亲眷等一并收监,择日审查!” 此圣旨一出,有人立刻跪地大喊冤枉,有人则想为章氏求情。 “朕杀她之意已决。”那个龙座上的人淡淡道,“谁有二言,现在可告诉我!” 但却没有人敢讲话。 那人扫视全场,寂静无声,于是转而问她。“赵大人也无话可说?” 赵长宁却在梦里说不出话来,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啊地叫了一声。 “大人。”帘子被陈蛮挑开了,“您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梦。”赵长宁揉了揉眉心,已经是第二次梦到这个人了,难道还真的在预示什么? 等长宁第二日到大理寺之后,发现她办公的号房已经从厢房移到了正房,也宽敞了许多,就连徐恭都专门有个小屋子,这是大理寺寺正的待遇了。赵长宁一边誊写公文,一边想着昨晚的梦。 一会儿徐恭来敲门,今天大理寺卿要带着大家一起拜皋陶,上香。 赵长宁才升官,站在队伍里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别的不知道,旁边以为仁兄却对她不算友好,到他递香给赵长宁的时候随手一递,香灰便落到了长宁的手背上。她被烫得往回一缩,眉头轻皱。 这人却抬起眼睛,笑道:“赵大人,不好意思了,本官无心的。” 赵长宁淡淡一摆手,等她上完香,才看到年近六旬的大理寺卿大人姗姗来迟,大概是个挺和蔼的老头,长宁没有多管。而是退到一边,问徐恭:“刚才那个烫我的是谁?” “您竟不知道吗?”徐恭低声道,“他就是另一个大理寺寺正蒋世文,跟你平起平坐。他自然得看不惯您的,咱们的大理寺丞许大人再过两年就要致仕了。若不出意外,接任的就是您和他其中一个人……所以他自然视您为竞争对手了。” 原来是这样! 寺丞许大人的确也快到致仕的年纪了,就这两年的事。 “我分明看到他是故意烫到您的!”徐恭又说,“小人行径,你以后可要多小心他,我听说他家,似乎是与三皇子的外家交好的。” “我知道。”赵长宁将被烫红的手收回去,跟徐恭一起出了正堂。 她出来后,正好迎面遇到了沈练的司务。司务给赵长宁请安,然后把一摞卷宗交给她:“大人,这些是要呈递给二殿下过目的,沈大人让您给二殿下送过去……对了,二殿下今天不在大理寺,还得麻烦您去跑一趟才是!” 长宁看了看,的确是最近的卷宗。就问:“我连路都不知道,劳烦大人指点一下,这差事一直是寺正做?” “是的,您可以去二殿下的府邸看看,或者在卫所里找找也成!” 长宁连二殿下府邸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带着卷宗出门,在大明门溜达一圈好不容易问到了,结果朱明炽不在,她出示官牌也进不去。只能把东西先放在皇子府邸的门房处,然后去卫所找朱明炽。 卫所有个练兵场,是沙地,摆着兵器架,靶子,有重兵团团围着看守。长宁到卫所的时候,正看到朱明炽练完兵,他穿了一身玄色劲装,正慢慢地缠好护腕,额头、脖颈上全是汗。 “殿下,这月的卷宗下官已经放在您的门房处了。”长宁行礼道。 朱明炽道:“现在换你给我送了?”看了赵长宁一眼,不等赵长宁说话,他径直朝卫所的茶水间走去,“知道了。” 赵长宁在思忖她是不是该退下了。那边才传来淡淡一句:“这里你少过来,回去吧。” 赵长宁行礼要退下,突然有人骑着一匹马疾驰而过,她突然被惊吓,立刻后退了两步。然后才镇定自若地整理官袍,从练兵场出去。 朱明炽坐在里头喝茶,给他添茶的人看到这一幕,就笑了笑:“这位赵大人听说是赵承廉的侄儿,很得太子器重呢。殿下您竟也放任他在大理寺,依下官看倒不如趁早……” “她竟然会怕马。”朱明炽想到方才这个一贯稳重的赵大人躲马的动作,摇头笑了一声。 第四十二章 第42章 升任大理寺正后,长宁每天的工作增加了许多, 总要傍晚才能回府。窦氏心疼儿子,吩咐家里的仆妇家里的事一应不许拿去烦她。又听说儿子新收了个贴身的小厮, 将长宁叫过来问话。 “……他伺候你终究不方便, 不如娘拿些银子给他,打发他去田庄里。”窦氏有两个陪嫁的田庄。 赵长宁喝着鱼片粥说:“他这人老实听话, 无妨。” 陈蛮大部分时候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不叫他的时候, 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儿子觉得没事, 窦氏也不好说什么。跟她说家里的事:“既然如此便随你了,对了,我与你父亲看好了你妹妹的亲事。你知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宋家吧?他们家请了媒人, 替他们二房嫡出的少爷宋唐来提亲, 你父亲说虽他们家二房一般, 嫡出子弟多,但却是有底蕴的世家, 嫁得你妹妹。” 长宁听到这里想起了,这个宋家可不正是宋楚的宋家, 宋楚还是他们家杰出的子弟呢。不过他们家人丁兴旺, 比赵家人多多了。 “玉婵怎么说?”长宁问母亲。 “她能怎么说,被我拘起来绣嫁衣了,等到及笄就嫁过去。嫁了自然就相夫教子了。”窦氏轻轻给儿子捶肩,“你妹妹们始终都是要嫁出去的,这家里也只靠得你,否则宋家为什么要给玉婵提亲,还是看着你探花郎的面子……” “不知不觉玉婵也要嫁人了,”长宁有些感叹,“等她出嫁的时候,我多给她些嫁妆。”毕竟玉婵也是她唯一的亲妹妹,她是看着玉婵长大的。 窦氏给儿子拾掇明日要穿的官服,看着她清瘦而笔直的背影一怔。 宝珠金钿,绮罗满身,暗袖盈香。她似乎都无法把这些东西放在儿子身上,似乎儿子也并没有这种想法。 手下的动作一怔,握着儿子绵软的里衣团在手里,窦氏突然就茫然,又有些悲凉。 次日去大理寺的时候,长宁就在路上遇到了正好要去翰林院的宋楚。宋楚笑眯眯地递给她自己的名帖,名帖大如两个巴掌,字大得出奇。 长宁接过后翻了翻:“宋楚兄,这名帖似乎……有些大吧!” 宋楚苦笑:“这是翰林院的规矩,名帖要做得越大越好。”翰林院作为朝廷高官的储备机构,其地位是很不一样的。翰林院的人也自觉高人一等,用鼻孔看人,若翰林在外面跟普通的进士平起平坐,是会被翰林院众人斥责的。等以后当了官,名帖才会小下来。 “你最近在大理寺如何?”宋楚说,“我听说你破了通州奇案,还升官了。” “你这不就是看到了。”长宁指了指车上的那些卷宗,“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少卿大人不喜欢看到别人闲着。” “还是翰林院清闲,整天闲得没事做。”宋楚要去翰林院了,跟长宁道别,听说宋赵两家要结亲了,约定哪天一起喝杯酒,他把宋唐叫出来,让长宁看看他未来的妹夫。 跟宋楚分别后,长宁往大理寺走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头毛驴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脖子上还挂着‘刑部专用’的牌儿。赵长宁看到这头毛驴就眼皮一抽。 徐恭三两步迎过来:“大人,纪大人上门来了!” 果然是这刑部的妖艳贱货又来了! “所为何事?”赵长宁边走进大理寺的大门边问他。 “似乎出了大案……听说前月户部发现税银亏空。没过多久,都察院就开始调查总管税银的户部侍郎孙大人。”徐恭跟着她说,“结果次日,孙大人在家中自缢了。皇上就命咱们大理寺与刑部仔细查这位大人的死……” “孙大人自缢了?”赵长宁没想到这事闹得这么大。 本朝律法严苛,特别是在治贪污上更是严格。太-祖的时候差点因吏法太过严酷,而杀尽朝中一半的官员。这位孙大人畏罪自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是的。沈大人正在亲自接见纪大人。”徐恭刚说完。长宁就看到纪贤就已经慢悠悠地从大理寺后院出来了,对她笑了笑:“赵大人许久不见,近日还好吧?” “尚好。”长宁也微笑。 纪大人摇着折扇去骑他的驴儿了,赵长宁听到他叫自己的驴儿是‘富贵’。 ……这简直就是个妖孽! 片刻后就有人来喊她,说少卿大人请她过去。赵长宁心生不好的预感,果然一说,是沈练觉得她有跟纪贤敌对的经验,于是跟纪贤合作的事也归了她。“你手头的卷宗暂时分给蒋世文,把这事办好再说。孙大人自缢这事闹得很大,务必要在半月内查清确切原因。”沈练大人看着手里的文书,头也不抬地吩咐她。 长宁道:“大人,那些案卷我已经研习小半个月了。”就这么都给了蒋世文,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我让你去你就去。”沈练皱眉,冷冷地道,“还要我说第二次?” 长宁顿了顿说:“大人,您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可以直接告诉我。”沈练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赵长宁拱手告退,转身才离开了后院。缓缓走着,她深吸了口气。 原以为已经得到了别人的尊重,结果是还没有的。跟上司闹矛盾显然是不理智的,只能把这件事完成得足够出色,让他无话可说。 次日,纪贤就让人送来了验尸表,这个他是专业,别人跟他没得比。 赵长宁带着徐恭、陈蛮二人与纪贤在时雍坊的茶铺里会和,纪贤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听茶铺里的老先生说评弹。“来了。”纪贤抓了把炒花生给她,“坐旁边一些,咱们听完再走。” “不知道纪大人下一步怎么打算的?”赵长宁问他,手一拧花生壳便开,薄脆的红衣成粉掉落,一颗白净的花生仁就这么被剥出来,放在纪贤面前的小碟里。 “我只是奉命查孙大人之死,别的事跟我没关系。”纪贤说着,又赞赏,“你花生剥得真好。” “孙大人是自缢而死没错吧?” “的确是,我只是在查他为什么自缢。”纪贤又把一把花生递给长宁,“这个茶馆的评弹说得最好,你好生听听。” 长宁又不是南方人,听不懂这最正宗的苏州评弹。而是说:“我为纪大人剥花生就行,纪大人可有线索了?” “有。”说到这里纪贤坐直了身体,目光在长宁背后的徐恭跟陈蛮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徐恭身上,看得徐恭打了个哆嗦,“纪大人,下官我……我喜欢的是女子,实在是对男风吧……那个不能接受。” “呸!大人若有断袖之念,还不如跟你们家赵大人。”纪贤悠悠道,叹息,“我有个去处,孙大人生前曾多次去过,我怀疑那里面有些猫腻,只是我等都进不去。” “什么地方这么邪乎?”徐恭很是疑惑。 “槐花胡同你知道吧?”纪贤说。 这个地方赵长宁是知道的,在京城里很有名,其实不是什么正经的去处。许多名妓,甚至那些大官养的外室都住在这条胡同里,也就是高档些的青楼。 “槐花胡同里有个弄玉斋,孙大人常往那里去,原是在那儿养了个扶玉姑娘,家里的妻妾他都不宠,独宠这个扶玉姑娘。我进去过几次,但最多就在外面听听小曲,我想看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但里面却不是寻常人能进去的,咱们这样生人,人家连门都不给我们开,你要是说进去查案的,更不愿意搭理了。他们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是觉得稀奇,里面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有这等邪门,找顺天府要个搜查令呢?”徐恭就不信了,一个弄玉斋还能只手翻天不成。 纪贤无言地看着赵长宁:“你带他出来晃悠干什么?” 长宁阻止徐恭说下去,这样的地方有这等魄力,背后肯定是有大人物撑着的。若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想进去,门都没有。说不定还会被上头削一顿。 “你别绕弯子了。”赵长宁说,“纪大人究竟想怎么着。” 纪贤懒洋洋地一笑:“还是赵大人爽快!那里头男子进不去,可女子进去却方便!他们常请琵琶、胡琴之类的班子,给那些达官贵人弹奏。我正好搭上个琵琶班子的人,可以在里面进去。只要进去看一圈,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就可以了,有没有巡逻、戒备森严一类的就可以了。” 他又顿了顿:“但是有个问题……必须得打扮一番才进得去。我瞧你带的两个人,没一个可以做那打扮的。我这身材……也不可能打有女子长得跟我一般高。”他把目光放在了赵长宁身上,“赵大人,我看也只有你勉强可以了。” “这怎么行。”一直沉默的陈蛮突然开口说,“里面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大人进去要是遇到危险,该如何接应?” “这有什么怕的。你大人是个男的,发现了又能把他怎么样,出示个官印,大不了被赶出来……”纪贤自己平时做事就比较没有底线,觉得这都没什么,“再说人家只是妓院,又不是土匪窝。” 赵长宁眼皮一抽,让她装扮成女人?这个……虽然的确是相当的没有难度。但是她想起来,怎么就觉得这么怪异呢。而且她从未见过自己穿女装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长得还是算中性类的,若一眼就看出端倪了呢? “赵大人不愿意?”纪贤反问他。 “大人,此事三思!”陈蛮低声道。 “我看可以,我们大人长得俊,打扮成女的,仔细认不出来!”徐恭觉得他们大人当真是好看的。 赵长宁这辈子她可没打扮成个女人过。她抬头问:“纪大人,这弄玉斋里面究竟是什么?倘若是个危险去处,我进去了可回不来的。到时候你却无妨,我怎么办?” “这个赵大人不必担心。”纪贤说,“你且跟着琵琶班子进去看看,等她们弹完跟着就出来,以你的经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只要有不对,咱们就能从顺天府那里签到搜查的文书。最多一两个时辰,我在外头等赵大人出来。”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长宁还能说什么。拳头舒开道:“等我出来就不必了,我自知道回来。” 纪贤一口吃了赵长宁剥好的花生。 晌午,赵长宁跟纪贤一行人去了槐花胡同,那琵琶班子是个小院,纪贤同一个穿着姜黄色长褙子,梳妇人发髻的女子说:“拿些他能穿的衣物,再给他梳个发髻吧。” 这个娘子笑着屈身,“随奴家这边请。” “你们回去吧。”赵长宁回头对他们说,“我实在不想那个样子被熟人看到。” 大家讪讪一笑,本来想看个稀奇的,还是只能离开了。赵长宁才拿着衣物,沉着脸走进内室。一件青白的挑线裙子,里头是白纱罗,深青色宽袖长褙子,带斜织淡白色缠枝纹,墨绿系带,非常的素雅。长宁在男子里不算高,但在女子里就很高挑了,走出来时那娘子看了许久未回过神来,还是长宁皱眉:“快给我梳头吧。” 她才拿了桃木梳,给长宁梳了个简单的挑心髻,头饰不敢多用,用了个鎏金嵌红珊瑚的璎珞。“公子没有耳洞……这却可能要露馅儿的……还得上个简单的妆才是。” “还要上妆?”赵长宁是看不到自己什么样子,只感觉女子给自己梳头发的手抖,眉头一皱:“不必了,我看这样行了。” “公子的确天生丽质……”她说完觉得这话不对,笑了笑,“公子勿怪!这样不上妆也行。” 岂止是行,淡淡玉面,目如清水,唇薄而微翘,眉眼间却又是雌雄莫辨的清贵。这位公子当真妙,再没有更好看的。 赵长宁大致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美不美她不知道,只觉得有点别扭,可能是看不习惯。这位梳头的娘子带她出去,看到这位公子走路大步流星地背着手,脸色又不算好看,她觉得很怪异,果然行为举止还是对不上。低声道:“公子,您这般走路不行,容易被人看出来,您瞧着妾身怎么走的,不学成,也学个大概吧。” 赵长宁一看,人家是细细杨柳腰,走起路来步步生莲,柔婉妩媚。她这八年来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的行为举止,难怪人家觉得怪异。她看得嘴角微动,她学不来这个,收敛些步伐,只走得慢些罢了。 梳头的娘子托付给了要带琵琶班子进去的关娘子:“这位姑娘是纪大人带来的……纪大人说了,得完整地带出来。” 赵长宁站起来,跟关娘子说:“一会儿我便跟在你们后面,不必注意我,只当没我这个人就是。” 关娘子答应了,带着她出门。弄玉斋并不算远,进门之后就是个听曲儿的堂院。从月门出了堂院,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一扇桐木门,这时候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关娘子扣响了门,便有个戴瓜皮帽的小厮来开门,吱呀一声拉开,立刻说:“关娘子快进,今日有贵客来。弄玉姑娘等着您配琵琶呢。您叫班子里的姑娘小心,可别弹错了。” “且放心吧,我这十多年的琵琶班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娘子笑着,领她们进了门。 赵长宁才能打量这后院,后院是修得气派极了,正值盛夏,却一点蝉声都听不到,水塘清幽,莲花满池,几个八卦亭布于其间,曲折的回廊贯通。这里头竟然当真有护院巡逻,还在腰间佩刀。倒是建筑都被垂柳遮挡,看不真切。 回廊前头有个小院,挂了紫金泥印刻门楣,上隶书‘汀兰’二字。小院的二楼是个戏台子,雕梁画栋,装饰得极致奢华。 琵琶女们从狭窄的楼道上了戏台,自‘相出’门而出,在台上坐好,开始调弦。 赵长宁坐在最后,抱着那把琵琶观察周围,戏台子修得高。她眼睛微眯,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院落间走过。她认得这个人!她随太子去围猎的时候,曾在猎场上看到过,似乎是常国公高镇。 ……这地方当真有意思,竟连高镇这样的显贵也会过来。 她正在看的时候,‘将出’那个门的门帘突然被挑开,有个穿檀色织金褙子的妇人上来了,来得很匆忙,指了指琵琶班子的人说:“琵琶班的叫三个人过来,跟我走。” 关娘子忙放下琵琶迎上去,似乎不敢得罪这个人,赔笑道:“朱娘子今儿可忙得!”在里头指了三个技艺最好的出来,“你们三个随朱娘子去,可要好生弹。” 那朱娘子看了,却似乎有些不满意,在关娘子背后看了圈:“最后那个高的给我站出来。” 赵长宁心里一个咯噔,抬头一看果然是点了她,只得慢腾腾站起来,没有说话。关娘子也不愧是混班子的,立刻笑道:“这个不行……她是我今年才收的,弹得不好,只带她出来开开眼的,别让贵人见笑了!” 谁知道这朱娘子却好生打量赵长宁,笑道:“这位姑娘这般品貌气质,跟着你们班子也太委屈了些吧!” “她父亲是我的表叔,托我照顾的,在老家已经定亲了。”关娘子立刻就搬了个理由出来。 那朱娘子还看了赵长宁好几眼,正准备带这三个走,那边就有来人笑道:“朱娘子,人家一个琵琶班子的人,都比你的什么弄玉、扶玉的好看,照我说,不如叫这个姑娘来给我弹段琵琶,我也当是享受了!” 来人穿了件深紫色右衽长袍,腰束玉带,头戴银冠。一双斜长的眼睛却有种凌厉之感。 赵长宁暗道糟糕,此人她也眼熟,似乎围猎场那天也见过的,虽然一时想不起名号,但绝对也是一员大将!此人盯着她许久,对身后的随从说道:“带她去弹琵琶,一会儿我要看到她。” 第四十三章 第43章 那两个随从抱拳, 就要上来带人。 “她当真不能去的!”关娘子焦急, 这可姑娘是跟纪大人在一起, 肯定是来历不凡,谁知道跟纪大人是什么关系。但随从怎么会听她的话,冷冷地瞪她一眼:“你莫要多管闲事!”推开了关娘子,就要上前来拉人。 赵长宁垂眼看了看下方曲曲折折的回廊, 上前一步道:“关娘子, 无事, 我愿意去。” 朱娘子听她说话的声音清亮明朗, 竟没有一丝女儿的柔气,再看还是背手站在她面前, 责怪这位关娘子不会□□美人,好生一个如此独特的美人,怎么说话行事都……白白浪费那脸。 关娘子愣了愣,就没有阻止。 “你愿意去就好, 得罪了魏大人,你如何处得!”朱娘子想到人家毕竟是良家女子, 低声说, “你也别怕, 咱们这儿是弄玉斋,也不是那些全然不正经的风月之地,你不过是去弹个琵琶。到时候真的不愿意,他们都是你平日见都见不到的显贵,什么样的没有见过,也不会强人所难……” 赵长宁是肯定不会弹琵琶的,她受的是正统的世家公子教育。最多就是能抚琴,而且还不怎么擅长。 到时候乱弹一气,人家不被她呕死么? 她只淡淡一笑:“谢娘子,我醒得。” 长宁心里是把纪贤骂了个通透,抱着个琵琶被带了下去。回廊曲曲折折,九转十转的,两侧都是廊房。朱娘子带着三个琵琶女走在前面,长宁走在中间,那两个随从跟在她后面。她将手拢在袖子下,手指放在琵琶的弦上,食指往上勾,拇指顺势往下按,她的手劲是可以的。琴弦铮地就崩断了。因为袖子挡着,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娘子,不好意思……”长宁突然停下脚步。众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说,“才看到这把琵琶的弦竟然断了,恐怕要回去换一把。” 朱娘子看着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顿了顿道:“那你快去吧。” “慢着。”其中一个随从却道,“我随姑娘一起回去拿。” 这人倒是警觉,果然是大将身边的随侍。 长宁转身往回走,那随从跟着她的身后。赵长宁越走越快,日光透过回廊的隔扇折进来,转过一个拐角后,浓密的阳光就照射进来,视线便被团团的光晕挡住了,赵长宁顺势抓住窗沿一跃,进了廊房。刚才她在上面,就看到这个廊房的窗扇是开着的,随后又从这个廊房的窗扇翻了出来,很快就沿着河往前走。她怕走得慢了就被那随侍抓住了,但这还不保险,他肯定会追上来的。 前面有个廊房的窗扇开着,里面没有人。赵长宁立刻翻了进去,亏她还是比一般女子身手好些,然后就把隔扇关上了。靠着窗扇边静静地等,果然不久就听到这个人过去的声音。 她才轻轻舒了口气,打量这间廊房。这是三间房贯通了,用屏风隔断出内室,屋内垂着幔帐,鎏金铜炉里飘出淡淡的熏香,还有梳妆台。应当是女子所住之地。 她在内室里走了一圈,看到衣柜里叠放着衣物,便又生了个想法。从里头拿了月白底宽斓边褙子,湖蓝色长月华裙换上。头发没有办法,只能又在姑娘的妆台上抓了两只莲花头玉簪簪上。见还有胭脂水粉,长宁就大致给自己上了妆,鼻尖一股淡淡的花香。 好了,铜镜里看得是个美人,似乎比刚才好看。但却陌生了很多。 长宁觉得这个样子真是陌生。 当她想看看有没有头纱一类的东西时,却在妆台的抽屉里摸到个类似账本的东西。赵长宁眉尖一凝,把此物拿出来,翻开一看,这本册子其实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记的都是谁送了什么礼,这姑娘不是弄玉斋的头牌,但账册上送的东西之奢侈,都让人啧啧称奇。这上面很多名字长宁都眼熟,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这些人都可以做审查,查一个准一个,叫这帮人爱逛风月场所! 赵长宁眼睛微眯,心里就有了主意,她知道怎么从顺天府拿到搜查令了。 她把此物装进袖中,怕有人回来撞见,才从廊房前面出来。 她心里其实很紧张,怕被别人发现了,但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走在路上,慢慢往出口走去。 “前面的姑娘,站住。”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赵长宁站定,她不敢跑,跑了岂不是更可疑!她回过头看到是两个穿短袍长靴的人,其中一个便是方才的随从。心里一个咯噔,却是淡笑道:“两位可有事?” “姑娘可能跑。”那人笑着说,“姑娘切莫误会,我们大人只是请姑娘弹曲子,弹了是要放姑娘走的,没有他意。姑娘倒好,我带着人在这周围搜寻半个时辰了。” 这人果然不一般,才见过一次,光凭背影就能把她认出来。 “我的琵琶坏了,弹不了。”赵长宁淡淡说。 “可由不得姑娘,大人的命令,我等也没有办法。”这人虚手做请。 赵长宁只得走在前面,这次几人一步不离地跟着她,直到把她送进了雅间。 只见雅间里头布置得得极为奢华,绒毯铺地,檀色细葛布幔帐垂下,正对一张罗汉床,多宝阁上珍品琳琅满目,其间还有整块的羊脂玉雕成的观音手,用檀木做底放在架上,光是这个东西都价值连城。里面坐了一群人,方才看到的魏大人就在其中。有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弹琵琶。 这些人杯箸换盏,相谈甚欢,好一派奢靡景象。 当赵长宁把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扫过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这人穿了件右衽长袍,依旧戴着麝皮护腕。额角有一道疤,五官俊秀而凌厉。朱明炽竟然在这里! 他似乎没有听曲,一边喝茶一边和对面的人说话。这人拿茶杯的姿势很独特,指夹茶杯杯沿,手骨长而骨节突出。长宁想起军营里的人就是这么喝酒的。随后她发现他对面的也是熟人,竟然是三皇子朱明睿,上次猎场上见过一次。 这弄玉斋究竟什么来历?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什么在这里私下见面,赵长宁心里瞬间就转过了念头。 “大人,人给您找来了。”随从上前拱手对魏大人道。 魏大人回首看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过来。” 虽然朱明炽在场,赵长宁倒没有慌张,要不是极熟悉她的人,现在是肯定认不出她的。但她心里也没底,要是朱明炽真的认出来了呢?这个人要是真的如她梦里一般,应该是个心性应该是相当可怕的人,怕百转千回别人也不知道的。 她慢慢走到这位魏大人面前,想起上次围猎的时候,这位魏大人还跟着三皇子打了头野猪,当时她可想不到有这样的事。 魏大人见她走到自己面前,轻笑道:“爷买了你如何?你们娘子开多少银子,爷一个子儿都不会还。” 这样的乐妓班子,多半也是扬州瘦马来的。若是有机会飞上枝头,几乎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赵长宁道:“魏大人不必,我家中有良田,倒还不至于要给别人做小。” “爷又长得不难看。”这魏大人就说,“爷一看你就喜欢了,忍不住要亲近你,你为何不愿意?” 赵长宁漠然地道:“但我不太喜欢,君子不强人所难,大人应该听过吧。” 她堂堂探花郎出身,寒窗苦读十年,如今还有大好前程。开玩笑呢? 这魏大人却大笑,一把拉住她让她跌到自己怀里:“强人所难我的确不愿意,所以希望姑娘能自愿,那我就不是强人所难了。” 这动静自然大了,那边说话的朱明睿和朱明炽也注意到了,朝这边看过来。赵长宁再次把纪贤骂得狗血喷头,如果朱明炽认出来,她的仕途岂不是完了。 “好你个魏颐,人家姑娘不愿意,外面自然多得是,你何必强人所难!”那边有个人就骂他,“你个不开化的蛮子,还不放开人家!” “我才不放!”魏颐笑道,将赵长宁按得更紧,“你别怕,跟我有什么不好的?爷送你个三进的大宅子好不好?” “我看人家快喘不过气了,你放开吧。”三皇子朱明睿开口了,目光在赵长宁身上、脸上扫过,她坐在魏颐身上低着头,未绾的发如流水一般沿肩侧滑下。面如莲花,又有种说不出的冷淡清贵,因为肩膀瘦削,又穿得素雅干净,竟有种伶仃荏苒之感。在这样的地方,既格格不入,又显得可怜。的确叫人眼前一亮。 “她不过在害羞罢了!”魏颐是不想放手。但发话的毕竟是三殿下,只能先把赵长宁放开。 朱明睿就笑道:“这不开化的蛮子,眼光倒是不错!”侧头对朱明炽说:“二哥,你看呢?” 喝茶的朱明炽就抬头一看。赵长宁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一样,又好似冰冷的刀刃,把她的肩膀又压低了些。 谁知道朱明炽竟说了句:“不错。” “难得二哥竟然喜欢。”朱明睿眼睛一亮,就笑了笑。 他这二哥出身一般,没有争夺皇位的意思,在他跟太子之间是中立的。虽然现在他手上没有兵权了,但毕竟是皇子,所以朱明睿一直很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阵营。但朱明炽此人对女人不是很上心。要说财帛之类的,他们这样的层次,钱财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于是朱明睿立刻道:“魏颐,还不快把姑娘给你二爷送过来!” 魏颐纵然不舍,却不敢违抗三皇子的意思,带着赵长宁走到朱明炽身边。 靠近朱明炽,赵长宁只见此人只是喝茶。她想往后退两步,朱明睿指了指却道:“你在旁边坐下吧。” 朱明炽身边还有个座椅,赵长宁就坐下了。眼看外面日头已经西斜,想着应该怎么脱险比较好。 弹琵琶的姑娘唱起了秦淮小调,那声音吴侬软语,纤手拨弹,虽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却是再没有更温柔婉转的。傍晚的日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拨弹唱完,赢得了满堂喝彩。 旁边朱明睿在和朱明炽说话,似乎正是最近孙大人死一案。坐在旁边的赵长宁却隐隐听得见,他们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回避。朱明睿说:“我听说这事下放到你们大理寺了,父皇再三告诫大理寺卿,要把贪污税银一事查清楚。二哥可要小心,太子那边说不定拿此事借题发挥。” 朱明炽说:“此事沈练早有应对,不用担心他。” “说来你我兄弟四人,五弟最小不论了。你从战场回来,边疆抗敌却未得父皇器重,弟弟是为二哥觉得不值。”朱明睿叹道,“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也未把二哥放在眼里,我却是有心与二哥交好的。还记得我幼时,射箭还是二哥你教我的……咱们兄弟的情谊,比旁人还是厚些的。” 赵长宁垂眼细听,要是平常的时候,哪有机会离这两尊大佛这么近,没看其他武将都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俩。两位毕竟从小就高人一等,在这等环境下自如得很。 “三弟有什么担心的。”朱明炽就笑了,语气似有感叹 “是我的总归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怕求也求不来。” “对了,上次母亲还告诉我,说父皇有意为你娶个正妃,章家的那个嫡小姐就不错。是家里最小的,章家的人都捧在手里宠……要是嫁给你这个武蛮子,你可不待人家温柔怜惜一些。她哥哥似乎还在你帐下做过副指挥使的。” 朱明炽摇头道:“再说吧,父皇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 赵长宁在旁边听到,眉心却重重一抽。 章家嫡出小姐。她梦到过的贵妃章氏……这难不成是巧合? 还是,她梦里的事情真的会发生。面前这个出身一般,不被重视的皇子,终究会登上帝位! “二哥不如在此住下吧。”朱明睿侧头对朱明炽说,“我叫朱娘子已经准备好了房间。这姑娘我买了送你。” 赵长宁心里一紧,手不觉已经握成拳藏在手里,只是面色仍然没变。早听说二皇子因是从战场回来,还没有正妃,对女色也一般,他总不会就这么答应了吧? 朱明炽停顿片刻,赵长宁都不敢侧头看他的脸,以为他会拒绝。然后她竟然听到朱明炽说:“那谢过三弟了。” 朱娘子看到赵长宁刷地白下来的脸色,欲言又止,她是有心放这位姑娘一马,毕竟是良家的人。但这几位爷要,那有什么办法,她连一个魏颐都得罪不起,难不成还敢得罪魏颐的主子吗? 赵长宁只能在随从的胁迫下,跟着朱明炽走出了屋子。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立刻有人躬身到前面为他掌灯。一团暖蓬蓬的光,还有人几步上前要为朱明炽搭披风,被朱明炽阻止了:“不必,也不冷。” 他的手突然就搭在她的腰侧,陌生的触感让她浑身发紧。等出了门口,赵长宁忍不住就想挣扎了,却被此人强硬的手臂按住了。不愧是曾经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她劲不算小,却连动都动不了。 “二爷,有从西北来的信。”有个穿程子衣的人走过回廊,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下来。 朱明炽这时候放开了她,让她进屋,他在外面跟这人说话。赵长宁贴在门后听,却似乎根本不是将西北的事:“……大人被抓……运河审查严格……问您是不是要停一段时间。”听得不是很真切,尤其是涉及到具体人名和事件的时候,声音会格外低下去。赵长宁隔得这么近都分辨不出来。 接着是朱明炽说:“陛下一向不防我……无妨……去问问竹山先生……” 但她肯定,朱明炽这个人的确不简单。贵为皇子,却不知道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时候门外有动静,赵长宁立刻后退。随后房门被打开了,朱明炽走了进来,烛火微微晃动,他的手自后轻轻合上了房门。 这屋里就点了一盏朦胧昏黄的烛火,夜幕低垂,大红丝绸的被褥,这一切都显得暧昧。而这个男人进来后后解开了麝皮的护腕。说道:“怎么,你在偷听吗?” 赵长宁没有回话。她一直往后退,她感受到了危险。这是一种没有过的感觉,让人心惊肉跳,她甚至抓住了旁边黄花梨木桌上的青瓷水壶。 “怕什么?”朱明炽向她走近,此刻他其实是面无表情的。在长宁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了赵长宁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到了梁柱上,低头就要去亲她的侧脸。 方才他还显得对她没什么兴趣,到了私-密之地却这样霸道,难不成男的都这样!道貌岸然! 长宁被这样危险和陌生的气息笼罩着,气息都是热的,手脚也被他强行压着。这样熟悉侵犯的感觉,跟那个梦是如此的相似!让她开始恐惧,那种梦的情绪似乎渗入每一根神经。赵长宁忍不住开始反抗,一脚就踢朱明炽! 此人武功极高,单手就按住了她,嘴唇就碰到了她的侧脸。然后她的手就被禁锢住,要把她往软和的床褥上按去。 赵长宁终于忍不住了:“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此话一出,却好像是说了什么咒语,朱明炽顿了顿,勾唇一笑,待赵长宁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松开了钳制赵长宁的手。 “爷救了你,你就这般踢我?”他说着远离赵长宁几步,走到了桌边,“我不会强迫你的,吓唬你罢了。” 赵长宁惊魂甫定,出了口气。见他已经坐下喝茶了,他的长袍上洒在烛光,隐隐有暗银色纹路。虽做过大将,其实还很年轻,而且很英俊。 他淡淡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你不该来。” 赵长宁的手缩紧,跟这个人相处,她总有点奇怪的感觉。这位很可能是日后的帝王,而且狠厉无比。所以跟他相处的时候,赵长宁会格外的小心,多少是不会得罪他的。 而且他这话什么意思? 她自然只是说:“我只是弹琵琶,方才是被人逼迫的。若大人愿意放过我……我自然是感谢的。” 朱明炽顺着她的话说:“放过你不是不可以。”他将另一手护腕也解开了放在桌上,“不过我其实不是好人,不喜欢做无用的事。你能拿什么来报答?” 赵长宁学着女子的样子屈身:“但凭大人说。” 朱明炽似乎想了一下,也没想到什么有趣的,就指了指壁上所挂的琵琶:“你既然是弹琵琶的,那就弹奏一曲吧。” 要求什么不好……非得是弹琵琶!赵长宁抬头一看屋内,这屋子应该是女子专门取悦男子之地,旁边竟然还有笔墨纸砚,她道:“不如我给大人做诗一首?”她所擅长的可不正是做诗和八股文。 朱明炽顿后道:“这就不必了。”他小的时候开蒙,就整天想着演武场,把教他读四书的老师气得不行,现在都不怎么精通这些东西。他说,“爷不耐烦附庸风雅的事。” 这就没办法了。赵长宁看了看琵琶,看到旁边还有一架琴放着:“大人,我突然想到一首曲子献给大人,不如弹琴吧。” 琴是高雅之物,但凡世家公子总会两首曲子。 朱明炽看她望着琵琶无言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玩,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弹吧。”朱明炽靠在椅背上,坐姿大马金刀,整好以暇地看着她。 赵长宁缓缓地舒了口气,先对朱明炽一屈身。她是世家公子的礼仪,姿态极美,行云流水,又优雅利落:“此曲望大人笑纳。” 长宁的琴还是七叔教的。只教了她这一首曲子,也只有这首她能记得全。她坐于正对五徽的位置,左手轻轻放于九徽开始弹。长宁弹得一般般,走错了几次徽位。只能是勉强流畅地弹完了。她心想二殿下竟然不喜欢附庸风雅,弹得不好他应该不知道吧。 但她的坐姿是很好看的,裙摆散落在地上,盛开如莲,烛火照着她的侧脸。嘴唇微抿,鼻梁挺直,眼睛下宛如拢了一池的水波粼粼。看着就叫人觉得惊艳。 琴音古意盎然,弹得不好却也有几分意境。朱明炽本来是随意听的,渐渐地,朱明炽却收起了笑容,目光带着深意,变得有些古怪。 赵长宁收了最后一个音,站起身道:“大人见谅,献丑了。” “你知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什么?”朱明炽问道。 赵长宁还真不记得了,但怕朱明炽再问,于是说:“只记得曲调甚好,却不记得名字了。” “你的确献丑了。”朱明炽说着站起来,亲自走到了琴面前坐下。他手放在琴弦上止住了琴音,由于他长得很高大,琴跟他的大手并不匹配。同样的曲子,但是他的琴声却是行云流水,精湛至极,拨勾挑按,无比的悠扬。 他竟然会弹琴! 赵长宁才知道,原来这首曲子其实非常的动听,她不得其中韵味的百分之一。 没想到二殿下会弹琴,而且看样子还非常精通。赵长宁听完后还许久未回过神,刚才当真是献丑了。她才道:“大人抚得一手好曲,不想大人是武将,竟也这般精通韵律。” “我告诉你此曲的名字,你以后不要随便弹了。”朱明炽收了琴音,他抬头看着赵长宁,“此曲出自玉台新咏,又名凤求凰。” 然后他慢慢说。 “赵长宁,你竟然给我弹凤求凰。” 第四十四章 第44章 当他说出赵长宁这三个字的时候, 长宁的脸部轻轻抽动。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装傻, 假如朱明炽只是觉得相似,而她一被诈就说出实情, 这也太蠢了。 于是她就道:“赵长宁?大人在说何人, 我倒没听过这个名字。” 朱明炽就沉声笑了, 他站起来背手走到赵长宁面前:“知不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大人当真说笑了,我当真是来弹琵琶的,有什么破绽?”赵长宁觉得朱明炽真的知道,而不是在诈她, 心里微微一紧。跳动如鼓, 当真让他认出来了?那她死不承认, 他若抓她去对峙呢?打晕他逃跑好像不现实,门外全是他的人,而且她绝对敌不过朱明炽。 百转千回的一瞬间,朱明炽就接着说了:“我是习武之人, 那天我扣住你喉咙的时候就发现了, 虽然有的男子喉结当真不明显, 但是摸却能明显感觉到男女的不一样。不过这并不关我的事, 我也不想说, 反而想看看你究竟要干什么。”他淡淡说,“今天你一开口说话,我就听出来了。”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么?风月之地的女子,开口都自称妾身之类,你却自称是‘我’,这个破绽露得不聪明,我猜赵大人应该是不喜欢自称妾身吧。赵大人心性坚韧,甚至能科举做官,可见是对此妾身之流厌恶至极,这样就可以理解了。” 赵长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变得沉重了些。 她越来越觉得梦里的场景是真的,这个人也许真的会登上帝位。太子殿下虽然也聪明,但远没法跟朱明炽这种比。朱明炽读书也许并不怎么样,但在别的方面,他聪明绝顶。可惜的是,没有人发现这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殿下观察入微,目光如炬。”赵长宁轻声说,“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其实赵长宁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她知道刚才朱明炽在外面和他的下属在谈什么,她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 最近有个案子,管漕运的岳大人因监管不力被抓,而朱明炽的下属问他是否要停止河运。那么很明显,这位岳大人应该是朱明炽的人,朱明炽在借由漕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至于这件事是什么,并不难得知。长宁只消回去查阅卷宗,就知道所指何事了。 只是她敢威胁杜少陵,却绝对不敢威胁朱明炽。 她很有可能会被朱明炽灭口。赵长宁不敢跟朱明炽耍这样的心眼,他是特权阶级,他杀个把官员又如何。正好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她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听这位爷想怎么着,可恨她还是太-子党的人,说不定朱明炽会非常想除之而后快! 朱明炽一时也没说话,他也在想将这个人如何是好。这个金銮殿孤直的背影,琼林宴上风采出众的探花郎,太子殿下的心头好。以女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出落得如圣莲一般,竟当真有几分惊艳。刚才那番亲热,有几分戏弄的心思,又有几分男人真正的欲-望,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 朱明炽盯着她看,她换称自己为‘下官’,将这房中一直笼罩的诡异暧昧退了干净。见她的脸在昏暗的灯下,分明出现一种玉质的清冷,清丽而雅致,似乎瞬间就隔开了千山万水。 赵长宁看到朱明炽黑色的皂靴停在她的面前。“你到这样的地方来干什么?” 赵长宁不敢隐瞒他:“下官来查孙大人自缢一案,所以蒙混进来了,不过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下官想出去,但是被带到了殿下这里。” 朱明炽俯视着她,慢慢问:“……我方才在外面说话,你在屋内偷听,听到了什么?” 赵长宁的心猛地一跳,背心几乎立刻就出汗了。她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冷淡:“下官没有偷听,也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朱明炽笑道:“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下官的确什么都没听到。我是大理寺的官员,也不过是为大理寺做事,亦算是为殿下做事。望殿下信任。”赵长宁知道朱明炽不信,或者他根本就不会放过这个可能性!她脑中转得飞快,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诡计似乎都是无用的。 朱明炽,一根指头就可以拧死她! “可杀了你,比信你容易多了。”朱明炽森冷、漠然道。 赵长宁听到这句话,立刻就跪下了,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背心。这个人压迫力太强了,不愧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赵长宁眉尖微动,如何能让朱明炽放过她? 人在被逼急的时候,会想出非常疯狂的办法,她甚至都觉得自己是疯了。赵长宁想起刚才朱明炽进门之后压着她吻。她顿时手心汗津津的。其实还有个办法让朱明炽不忌讳到想杀她,很简单,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有什么是比另一个人喜欢他更让人放心的。 但她当真说不出口! 这是保命的良策,至少让朱明炽放松对她的警惕。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靠这个来打动他。 “殿下,我……”赵长宁轻轻地道,“就算我听到了,也不会出卖殿下的,殿下大可放心。” 朱明炽意味不明地笑了:“嗯,这又怎么说?” 赵长宁的手在袖中握成拳,语气却似越发的说不出口了:“……方才一曲凤求凰,着实不知道殿下也精通音律。否则定是不会弹的。殿下若是明白其中的意思,是长宁倾慕于殿下,殿下若杀长宁,我当真死不瞑目。” 赵长宁这时候都不想去看朱明炽是什么表情,他信或是不信。 他竟久久没有说话。这是信,还是不信啊? “你倾慕我……”朱明炽重复了一遍,他随意地半跪下来,低头靠赵长宁极近。“当真?” “我以为殿下不知道我,否则何以为殿下弹此曲。”赵长宁被逼到极致,什么话都敢说。因为靠他太近,浑身都在颤抖,脸也涌上一丝红晕。“方才弹琴曲……是没有假的,便是希望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思……” 因为她在怕,反而更加的动人和逼真。 朱明炽一时没有说话。她抚琴是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学曲的人能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吗?的确说不过去的。 他终于是站起身,然后淡淡地问她:“既然如此。方才那首曲子,你可与别人弹过?” 他说的是《凤求凰》?赵长宁单膝跪在他面前:“此曲怎能随便与别人弹,只为二殿下谈过一次罢了。” 这话说出口了,赵长宁却觉得有说得几分旖旎的意思。于是又加了句:“下官原不善抚琴,故也不曾给别人弹。” 朱明炽嘴角微勾,将桌上的护膝再拿过来绑上。既然逼到这个地步了,便不再吓她了:“行了,今儿暂且放你一次。我还有事,叫人送你回去吧。” “殿下,不必!”赵长宁立刻道,“出了弄玉斋,我自知道回去。否则就……说不清了。” 朱明炽眼睛一眯,又重复了一遍:“衣裳我马上叫人送过来,会有人送你回去。” 这样的人,如何嫩违逆他的话!赵长宁只能不说话了。 朱明炽见她这个人,说是爱慕他,却离了十万八丈远,甚至神色都还是冷淡的。只有那脸好看极了,每一寸都精致至极,但也离得远。他慢慢说道:“爷下次见着你再和你说话。” 赵长宁却在心里想,以后能离他多远是多远。她又不是真的喜欢朱明炽。 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 “下官先退下了。”赵长宁退后一步。 拿衣裳的人进来了,赵长宁换回男装,然后离开了房间,走入了园中。 弄玉斋满园树枝都挂着莲花灯,浮灯的火焰跳动着,自她的身后蔓延开整个院子的灯火,辉煌灿烂。朱明炽看着赵长宁走远,一边继续听下属说话。 “淮扬盐运相关的人,全部灭口,不要留活。”朱明炽云淡风轻地道。四周是夜色的寒冷肃杀。 跪在他身后的下属应喏。 * 弄玉斋门口已经挂起灯笼,因为这里靠近护城河,夏夜凉风习习。 纪贤他们三人在弄玉斋外面等赵长宁,纪贤想看看赵长宁穿女装的样子,干脆带这两个到门口来堵她。免得他跑了。 琵琶班子缓缓出来了,纪贤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却似乎没有看到赵长宁。 关娘子看到他,却走到他面前屈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纪大人……里头有位爷看上了那位姑娘,来头太大,您也知道在里面我们说不上话,连关娘子都惹不起那位爷。有愧纪大人所托,实在是……” 然后就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给了他。“这些银子,劳烦转交姑娘的家人吧,姑娘也没带一句话,妾身也不知道那位爷是怎么打算的。妾身明儿个,再替纪大人问问朱娘子吧……” 纪贤捏着这张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好久回不过神来。 陈蛮脸都青了,徐恭张大了嘴。赵长宁这是被……卖了?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他怎么就被人买了呢?他是个男的啊。 等关娘子走了,纪贤才回过神来,感叹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人我一个月的俸禄才十石米,连十两银子都没有。你们赵大人竟然能卖大人我八年的俸禄。”说着就把银票收进了袖子里。 “大人,这个……”徐恭不知道这应该从头说起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应该说:大人您干嘛收咱们大人的卖身钱,应该给赵大人啊!还是该说:大人咱们是不是要进去营救一下。 陈蛮问道:“纪大人,您不觉得咱们应该做点什么吗?” “当然了,情况出现了变化。”纪贤点点头。于是徐恭和陈蛮看着他。 纪贤就说:“这个巷子口有家面馆,走吧,大人实在是饿了,请你们吃面去。” 第四十五章 第45章 赵长宁出来时天已经黑透。那三个在外面听昆曲,本来准备趁着夜色混进后院的, 看到赵长宁出来倒也没有那个必要了。纪贤打量了她,的确是没出什么意外。才可惜道:“本想在门口堵着,看看你穿女装什么样子,看来是看不到了。” 长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纪大人不想要证据了?” 纪贤眼睛微亮:“你当真找到证据了?” 赵长宁半天没吃饭了。胡同口有个面摊,点着灯笼,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面也做得地道, 微黄劲道的细面条, 牛肉骨头熬出的高汤,上头码着卤牛肉, 又撒一把切得细细的香芹。又烫又热, 又香又浓, 她吃得很舒服。 吃完后赵长宁才把袖中的账本给了纪贤:“这个可以帮你拿到搜查令,里面有几个官员最近刚入狱, 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去搜查。” 纪贤翻了几页, 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不过我劝你慎重一些, 弄玉斋背后来头不小,可不要惹到不该惹的人了。”连朱明炽、常国公之流都会去里面, 实在是深浅难测。 “赵大人果然厉害。”纪贤合上账本, 笑道,“我一定在你们少卿大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他收了账本,从袖中拿出一章巴掌大的银票,“方才关娘子给我的,应该给你才是。不过我很好奇……赵大人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三皇子果然大方,一出手就是八百两。 这是屈辱的银子,真的不该要,她应该把它拿过来扔到炉子里化了。 但是理智告诉长宁这笔银子数额很大,可能是她八年的俸禄。不要白不要,就当是查案子的辛苦费吧。赵长宁收来放进袖中道:“纪大人自己进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纪贤笑了笑:“罢了,这次我承情了,赵大人日后需要我的帮忙就尽管开口。” 长宁没有什么要他帮忙的,她只想离纪贤越远越好。 次日纪贤就用这个账本从顺天府拿到了搜查令,与长宁两人带兵包围了弄玉斋。两个人总算穿着官服大摇大摆地进去。一搜孙大人果然是将贪墨往来证据放在孙大人的相好扶玉姑娘这里。赵长宁穿着官服背手站在弄玉斋门口,怕被人认出来,里头她就不去了,不过看着官兵将此地包围,好生出了口恶气。还是做特权阶级比较爽。 人证物证一人一半,扶玉姑娘被纪贤押回刑部,赵长宁则拿了孙大人与其他官员贪污受贿、往来的书信鸣金收兵,回去写证词。 每逢初一、十五是衙门沐休的日子,这时候大理寺会格外的清闲,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长宁是为了孙大人的案子加班的,带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沐休了。她在自己的号房里坐下,定神蘸墨开写。用到需要律法的地方,她也不比停下来查书,她正经进士出身,背书的功底没得说,手不辍写。 与孙大人牵连的官员还不少,户部两位郎中,吏部一位主事,江西布政司的官员…… 她越写越是艰难,此案牵涉人员过多,朝廷怕是又有动荡。只看上头的意思是压还是不压了。看日头快到午了,长宁没再继续,把东西收起来准备回去继续。窦氏今天让她早些回家吃饭。 长宁出门却看到个头发半白的老头站在院内,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做什么,长得面生,又穿着常服。赵长宁几步上前问:“这位老伯……”本来是想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老人回头看到他:“嗯,何事?” 赵长宁正在疑惑,再一看老人的年纪,能如此自如地在大理寺行走的,绝非普通人。长宁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应该是大理寺卿季大人!上次只远远看到过,所以才没认出来。 “怕是寺卿大人光临!倒是下官眼拙了。”长宁立刻拱手。 季大人打量了他,就笑了笑:“你是沈练说的那个小娃娃,新科探花?” “大人竟知道下官,实在不胜荣幸。”赵长宁的语气十分恭敬,听说这位季大人年轻的时候惩治了无数贪官污吏,清正廉明,甚至目前大理寺通用的一套吏法也是他所编写。虽然已经不负责任何事,但在大理寺的地位等同于吉祥物,大家都很崇拜很敬仰他。 长宁自然也敬仰他得很。 季大人仍旧笑眯眯的,“倒是比沈练那小子懂礼貌。” “您谬赞了。”赵长宁笑了笑,时常听到季大人年轻时候的事迹,难得有这个机会能与寺卿大人说几句。 季大人伸手拍了拍长宁的肩,“后生可畏,你争取把沈练那小子干下去,他成日连句玩笑都不会说,我嫌恶他得很。”又道,“说起来皇上是将你放在我的名下带的,可惜我没空,竟一直不得教你什么。不过你与沈练、庄肃等人都在我的名下,有事就找他们帮忙吧。” 庄肃是大理寺左少卿,沈练是右少卿,长宁还没有见到过。 季大人说完就这么走了。 长宁怔了怔,竟然有点怅然若失。她知道刚进大理寺之后,是会有人带着她的,只是这个人没出现。一切的东西都是她自己摸索着走的。 原来她竟然是挂靠在大理寺卿名下的,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倘若真能跟着季大人学习,那该是什么光景。长宁想到这里不禁就向往。 等长宁赶回赵家的时候,饭桌已经摆起来了。大家今天都在正房吃饭。 男人们坐一桌,此时正好谈些正事。长宁一进大理寺后就忙了,想来好些日子没这样聚在一起吃饭了。由于今天沐休,赵承义、赵承廉与弟弟赵长淮都在,赵家的男人难得聚齐了。 “长宁,我听说你最近在查孙大人的案子?”席间赵承廉突然问。 长宁点头说:“在与刑部合查。” 赵老太爷这半年精神不错,两个孙儿都前程似锦。他问孙儿:“怎么了,案子闹得很大?” 赵长宁斟酌了一下能说多少:“牵涉的官员较多,不过还没有定案。” “这样的要案你要格外小心,一不当心就得罪了人。”赵承义则是担心儿子不够圆滑。 “儿子醒得。”赵长宁笑了笑,四处一看,还是没见周承礼回来。最近一直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饭已经吃完了,她回自己的竹山居继续处理公务。 一两年都不见人,这才是周承礼的常态。只有上次长宁科举,他在家里呆的时间长点。赵长宁想到他,就想到那首凤求凰……他教她这个曲子,不告诉她名字。他究竟做何想? 要论心思复杂,没有人能跟他周承礼比。 她正想着,香榧就进来通禀:“大少爷,二爷来看您了。” 赵承廉过来看她?赵长宁站起身,只见赵承廉已经挑帘进来了,赵家男人长得都算不错,赵承廉三十多岁,还正当壮年。走进来就坐到一把太师椅上,说道:“我倒还没来过你这儿,今儿来看看你。” 香榧端了茶上来,放在赵承廉旁边的桌上。 长宁说:“二叔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应该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吧?” 赵承廉端起茶杯,徐徐吹了口气喝茶。然后才说:“看来侄儿在外面这小半年,还是颇有长进的。” “要我猜得不错,应该还是与孙大人一案有关,二叔方才席间提及了。”赵长宁继续道。 赵承廉放下茶杯:“的确有事找你,我知道你手头握着涉案官员的证据,其中有两个人是太子的心腹,不能出现在里面,也不能呈递上皇上的案桌。” 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让她,把那两个人贪污受贿的证据掩藏了? 赵长宁静默片刻道:“二叔。我刚入大理寺,脚跟都未站稳。这件大案子,我很快也要移交给少卿大人处理了。要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对,我如何脱得了手?” “二叔怎么会像为难你。”赵承廉叹了口气,“太子身边的亲信不止我一个,这个主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两个人是心腹,必须要保下——而且大家也等着你表态度,先前是太子提拔你进入大理寺,否则你现在还在翰林院熬资历,又如何能立刻做正六品的官。如今是你要报答太子的时候了,长宁,你已经入仕了。官场上的事……你也该学着些,两面摇摆从来没有好处的。” 赵长宁早猜到了赵承廉的目的,只是让她立刻就做这样的事,她还是不习惯。 她想做的,是如同季大人这样的人,无论是谁提起来都赞不绝口,官场这么复杂,却没人说他们半个‘不’字。她也没有想做廉吏清官的大志,但至少交到她手上的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按律处置。不会包庇也不会纵容。 谁入官场的时候,不想做这样的人? “二叔,私藏证据若被发现了。严重者可同罪论处。”赵长宁声音低了些,“再者纵容窝藏有罪之人,毁坏证据,您让我如何处得?” “现在证据应该只经过了你的手吧,你若是改了证据,没有人知道。”赵承廉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长宁,你没有办法,你必须做。” “二叔再跟你说一点,你以为你大理寺正的官职是怎么得来的?大理寺少卿沈练上报了皇上,自有太子殿下替你美言几句,皇上愿意给太子殿下脸面。否则纵然你破了再大的案子,也没有谁能在当官不足一月的时候就升官。你知不知道?” 赵承廉的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赵家。太子殿下是看在赵家的面子上,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如此重视你。否则何以只抬举你?你若不帮,将赵家置于何地,将我置于何地!你是长孙,你祖父最看重你,将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肩上,太子殿下也极为器重你,我想你自己也明白这个。我也实话告诉你了,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殿下的字迹你若认识,就自己选吧!” 说罢赵承廉递给她一张纸条,看着她。 她缓缓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两个人名。字迹俊秀,人如其字。至于是不是太子的笔迹她不知道,其实也不重要。 赵长宁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刚进入大理寺为官的时候,心里总有股浩然正气,觉得自一定能做想做的。虽然她早明白,太子殿下把她放入大理寺的那一刻起,这一天就会到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长宁何怕没得官做?但是赵承廉拿赵家、拿自己来压她妥协。她不能不顾家族。至少,不能现在违逆太子的意思。 赵长宁闭了闭眼睛,她缓缓睁开,叹了口气:“二叔,倒不必我隐瞒证据,这个实在是太显眼了。我有个办法,我虽然同样将证据上交,若这二人有书信,书信是没有办法的,我将书信毁了。但名册是动不了的,不过就是贪污税银么,我告诉你们具体的数额,你们用巧账回填,到时候虽然有孙大人的名册在,可账目却是对得上的,何怕大理寺和都察院来找,死无对证而已。” 赵承廉看着长宁,眼睛微光一闪。果然聪明,可惜性格清高了些。 “你这份心思,太子殿下都记得。”赵承廉轻轻一拍她的肩侧,“太子殿下还让我转述,三日后是他的生辰,他请你去东宫赴宴。” “我知道了,多谢二叔。”长宁轻轻点头。 赵承廉离开后,长宁的目光在那些抄录的信件里游移,原信件还存在大理寺里,是带不出大理寺的。她一封封地找过去,翻了两遍,越翻越快,最后没看到那两个人名字的信件,她突然就松了口气,失神地坐在了东坡椅上。 但是那一天……迟早会来的。 赵长宁突然很想喝酒,但是能陪她喝酒的赵长旭已经去了国子监读武生,赵长松她又不是很熟。 赵长宁站起身,叫香榧为她拿一小坛子酒来,拎着酒就出门了。 当赵长淮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坛子酒放在他面前。“要不要喝酒?”他看到长宁冷淡的脸。 兄弟二人摆了几盘椒盐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在屋外头喝酒。 赵长淮这人是闷嘴葫芦,你不说话他就不会说。于是赵长宁就淡淡说:“长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害别人的。” 赵长淮看她一眼,问道:“你什么意思?” “只是问问,别太敏感。”赵长宁看着远处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把玩着酒杯。 “你恨他的时候。”赵长淮才转过头回答道,“他处处不如你,但是他得到了最好的一切,你不甘心,自然就心生嫉妒。” 长宁回头看他:“……这是你的切身案例么?” “我只是举例子,你再这样我不说了。”赵长淮喝了口酒。 “好吧。”长宁也喝酒,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赵长淮以为他有什么心事才找他喝酒的,结果回头一看,长宁酒量一般,已经靠在桌上醉倒了。脸上还沾了些花生米的细盐。 “哥哥?”赵长淮唤他,见喊不答应,走到他面前,想着要不要把他扶回去。长宁看上去不重,而且……竟然有种很好抱的感觉。 其实他已经没这么讨厌这个人了。 算了,懒得扶他。刚才问的都是些什么话,莫名其妙的。赵长淮招手让旁边的小厮过来:“把大少爷扶回去休息。” 很快就到了太子生辰那日,皇上降下了恩典,官员们可再额外沐休两日。这就是皇上对太子的溺爱,没有哪个皇子比得了。 赵长宁穿了官服,整理好了衣裳。随着二叔一同进东宫为太子贺寿。 东宫内正是张灯结彩的光景,重重黄色琉璃瓦,高大宽阔的院廊,往来的宫女都穿右衽宽袖上襦,褶子裙,梳双环髻,这是宫女惯有的打扮。听闻赵长宁来了,太子殿下派了随侍过来接她过去。 长宁随着内侍到了东宫演武场。只见是一方大堂,放着兵器架,地方开阔。演武场上有两个人在比刀,四周御林军重兵把守,朱明熙穿了件深蓝色团龙云纹右衽长袍,戴银丝八宝冠,面如冠玉,坐在为首的位置上。 王公贵族、或者大将在席间,没见着有文臣。赵长宁还看到了魏颐、朱明睿,正与旁边的大臣说笑。其间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他身边跟了两个嬷嬷,粉雕玉琢的精致,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应该是五皇子朱明谦。 却是太子招手让他过去,笑着吩咐随侍:“在我旁边加把椅子,让赵大人也看看。” 太子殿下坐在最前面,她坐在他旁边,这如何可以!赵长宁推辞,但太子此人虽然温柔,心智却是坚定的。赵长宁是自己人,他想宠信她,他就会用一切捧他的办法。这样的殊荣,当真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的。以后谁要是做这位太子的宠妃,必然是万千嫔妃憎恨的对象。 赵长宁知道太子殿下说一不二,他坚持,也只能坐在他身边。只觉得后背都是扎着的眼刀子。 幸好那边已经开打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叫好声响成一片。 身后有官员说:“魏大人当真厉害,他在北疆打退异族的时候,听说比现在还要有风采!我看总兵大人是坚持不了不多了。” 太子则侧头跟长宁说:“别的生辰都是唱戏,实在是从小到大听够了。我觉得甚是无聊,倒不如打几场来看。你看如何?” 赵长宁看到场中的人竟然是一身劲装的魏颐,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将对手压制得死死的。 能让这些王朝顶尖的武将为他表演的,也只有太子殿下了。赵长宁道:“挺好看的。” 只见对方已经露出破绽,魏颐嘴角噙着一丝笑容,手腕一动,一剑夺人喉! 赵长宁靠在椅背上,眼刀子也不理会了。心道魏颐此人浑起来连良家女子也要强抢,但正经起来还挺厉害的,不愧是一方猛将。 这边刚落声,就有声音传来:“二殿下到!” 众位大臣回头,只见是穿了右衽长袍的朱明炽自夹道过来,正大步朝这边走过来,随从正把他肩上的披风取下来。于是纷纷跪地请安。 “二哥,今日你来得晚了!”太子笑道,“一会儿要罚酒三杯。” 朱明炽先抬手叫大臣起,然后在太子身边落座:“来晚了,殿下想罚便罚。” 看到朱明炽的时候,长宁就想到那夜他一脸淡漠严肃,静谧处又那般作为。手微微一握。朱明炽一如往常,甚至看也没有看赵长宁。神情淡淡的,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却又大臣说:“太子殿下这罚得可轻了,二殿下可是战场上出来,拿酒当水喝,罚三杯如何够,三坛子还差不多!” 又有个太子的亲信大臣笑了笑:“罚酒也不够,久闻二殿下战场上的威名,传得神乎其神。但殿下回京后,却一直不得见厉害。要是能得一见,那才是三生有幸。” 说到这里,赵长宁眉心一抽。她发现太-子党的确相当不重视朱明炽,太子说就罢了,这话他们开口就能说!堂堂一个皇子,是你想让人家演就演的吗?更何况还是朱明炽,此人又记仇又能忍。 太子似乎也有些兴趣:“说来我也没有看过二哥的刀法,不知道二哥愿不愿意让我们开开眼?正好那边魏颐赢了,叫他与你比。” 朱明炽喝着茶不恼不气,只是笑了笑:“今天出门穿了长袍,怕是不方便比武。” “长袍怕什么,殿下若愿意,旁边就能换衣裳!”又有人附和,太子殿下就点头。“今天是我生辰,二哥不如来一场?” 朱明炽推辞不过,最后还是垂眼放下了茶杯:“既然太子殿下当真想看,那就比比吧,换衣裳倒也麻烦,不必换了。” 那边刚胜了的魏颐就笑了:“殿下,衣裳也不换,您这是看不起我!” 太子殿下靠在椅背上,笑着对场上的魏颐说:“魏颐,你好好比。你今天若能赢了他,本宫就赏你一百两金子,再加两个美婢。” 魏颐将剑柄在手里握了握,摇头道:“殿下,金子美婢微臣不想要。不过微臣还真的有一事,想二殿下告诉微臣。” 朱明炽走到兵器架前随意拿了把长刀,走上台问。“金子都不要,你想问什么?” 魏颐有些遗憾地叹气:“却还真有,那天送给二殿下的那位女子,听说二殿下是叫她回去了。我派人找遍了那一带,也没找到这位姑娘。心里真是放不下得很,殿下若知道她在哪里,何不给微臣指条明路?”魏颐是当真喜欢得紧,就想找着这姑娘,圈着养起来,只给他一人弹琵琶,只坐他一个人怀里,好生锦衣玉食地养着。 一想到这样的女子可能还在受苦,魏颐心里就难受。来他这里多好,什么都不必做,他会把她宠得跟什么一样。 朱明炽听了之后,目光变得有些微妙,稍稍朝赵长宁这里看了一眼。 别说朱明炽了,赵长宁捏茶杯的手都一紧。这货在说什么?他还记得她?她突然很怕魏颐能把她看出来,毕竟他是近距离看过的。于是咳嗽两声,往旁边侧了侧,免得魏颐注意到她。 “你倒是个痴情种子。”朱明睿道,也想起来,那天魏颐是极喜欢那位姑娘的。后来听说老二给放回去了,还好生怄气。 魏颐却再次追问:“殿下可愿意告知?” 朱明炽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笑了:“那你赢了我再说吧。” 第四十六章 第46章 寻常人要是与二殿下比武,只敢点到为止, 难不成还敢真的赢。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但魏颐是武夫, 神经大条,正好刚刚比划了两招,热血上涌,就有了胜负之心,又着实想知道那姑娘的下落。他身形一动,一道剑光直接扑朱明炽的面门。 朱明炽单手背在身后,含笑退避。转眼间两人一进一退, 再进再退, 几个回合刀光剑影, 却丝毫没有见真章。 朱明熙身边就有人说:“魏大人, 不用些真功夫见不着真美人呐!” 魏颐听了一笑。朱明炽虽然穿了长袍, 但身姿矫健, 步法诡异,他的剑几次都只是险险擦过了朱明炽的身侧。 自己的确未尽全力, 看来还不能手下留情了! 魏颐心随意动,当即脚下一蹬, 剑光如匹练卷向朱明炽的腰间。朱明炽身形急闪, 人出了剑光,但长袍下摆却被魏颐的剑尖挑破。魏颐一喜,长剑倒卷而上,逼得朱明炽连连后退。 赵长宁细看两人打斗,不知道朱明炽是出了全力,还是在隐藏自己。可能也没料到这魏颐竟然来真的,一直存着随意应付的心思。 直到魏颐当真将他逼退,又挑破了他的衣摆。朱明炽似乎微叹,脸色一沉,继而气势完全地变了! 赵长宁只觉得眼睛一花,朱明炽终于出刀了!刀光映了朱明炽的面容,只觉得他脸色沉下来后,好似地狱罗刹,杀意无限。 朱明炽长刀一出,魏颐眼前一花,横剑一挡,噔噔就退了两步才站稳,吓了一跳。但朱明炽神色冷漠,刀势丝毫不减,直逼要害,角度极其刁钻。砍劈挂挑,魏颐这才感觉到这位征战沙场,令瓦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究竟有多厉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几刀又连连从他意想不到的角度砍来,将他逼得连反击的空隙都没有。 魏颐几番后退,眼看就要跌下台的时候,朱明炽低声一笑,长刀如飓风般横卷过他的脖颈,刀锋之利,脖颈间一片冰冷!魏颐拼命一缩,刀锋擦着皮肤而过,疼痛之感袭来,他肝胆俱裂,甚至觉得自己喉咙已破,喉管已断!魏颐跌落台下,手中剑咣啷落地,双手捂着喉咙呜呜出声,他分明感受到朱明炽真的可以杀了他,而且朱明炽真的打算杀他,他的刀凌厉之极,根本就没想收也没收! 魏颐摊开手,手心一团血红,魂定了几分,再一摸,倒是皮外伤,未真的进肉里去。 血滴自刀下流出,朱明炽才收回刀道:“魏大人,承让了。” 要不是他逼至此,朱明炽何以非要反攻不可。 “殿下武功精妙,是我不敌。”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冰冷的恐惧如蛇般爬进魏颐的骨头缝里,他脑子清醒过来了,立刻跪下了,“方才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记得以前家里老将军告诉他,上战场后,刀出鞘,不见血不归!二殿下这是上阵杀敌的刀法,根本没有多余的花招子,只为杀人。二殿下回京之后也从没显露过武功,但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比。 因为那是用来征战沙场,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比试的,也不是用来取乐的。 同是将领出生,魏颐虽远不如二殿下上过的战场多。但他却能更深的体会到这种感觉。这时才觉得自己背上已被冷汗浸湿,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不敢想。 众人自然是被朱明炽的刀法所震撼,早听闻二殿下征战沙场的威名,却从没有见识过。只是二殿下出手也太狠了……连点到为止都做不到,魏颐挑破了他的衣裳,却生生伤了他一道两寸长的口子。 太子见魏颐受了伤,立刻招人去找太医来给他治伤。魏颐却捂着受伤的脖颈缓步走到太子面前,咧嘴一笑:“让殿下失望了。” 朱明熙笑道:“你若能赢他,这战神的称号也要送人了!”见魏颐伤口流血不止,他本来是想问问赵长宁有没有带手帕的,给魏颐按按伤口。谁知魏颐却摆手跟太子说:“何必麻烦殿下,我自个儿找地方敷药去就行了!这点伤还不算什么!” 然后就退下去敷药了。赵长宁看着他走远了,才缓缓抬起头。 要不是他受伤了,今天这面或许就见上了。幸好他没注意到她。 她又看向台上的朱明炽,他还没有下来,只见是漠然地慢慢擦着刀身的血。那一瞬间他的模样,似乎刚从兵戈铁马的战场上回来,杀意未收,浑身阴沉,令人胆寒不已! 这场比试完了后,许多人也没有了观看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朝前宫走去。朱明炽从她身后走上来,长宁感觉到他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低声说了句:“你欠我人情。”说罢向前走去,他的随从上前为他披了披风。 这时候他的背影才平和下来,似乎才是那个惯常沉默的二皇子。 赵长宁就笑了,欠就欠吧,反正她还不起。 片刻后有内侍来传皇上驾到。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去跪见皇上了。赵长宁官微言轻,落在最后,只看得到皇上的銮驾。等跪见了皇帝,才到东宫的宴息厅落座。 皇上坐于最前,几位皇子分列其两侧。而众文武百官要跪到皇帝入座,才能起身入座。与赵长宁坐一桌的自然也是些六七品的小官,远得连皇上的脸都看不清楚。或因家族的原因受到太子宴会的邀请,赵长宁竟看到了两个熟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蒋世祺、蒋世文两人。 她这才知道原来俩人是堂兄弟,也是跟着家里做大官的长辈来的,而且两人的关系还不错。 感情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蒋世文在大理寺每天都对她冷若冰霜还是有道理的。蒋家上下都以为蒋世祺能做探花郎,却被赵长宁抢了风头,而且她还混得很不错,这口气怎么出得了。 看到两兄弟面对她表情僵硬,赵长宁还举杯对他们一笑:“没想到这里见到两位蒋兄。” 蒋世祺毕竟是有学识涵养的,翰林院磨了半年,早就对赵长宁没有感觉了,笑着点头。但蒋世文却轻哼一声,他是看不惯赵长宁这样的关系户,他升到大理寺正用了三年,赵长宁才用了多久?听说大理寺卿还挺赏识他的,莫名其妙! 前面皇帝似乎在与他的几个儿子说话,本来就听不大真切,谁知上面突然传来一声:“宣大理寺正赵长宁上前跪见!” 皇帝竟然在叫她! 赵长宁便出了席,上前跪地行大礼请安。她也只有传胪那日见过皇上,此时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头顶,不仅是皇上,还有众位大臣的凝视,在场大员数不胜数,皇上为何会突然召见一个正六品的小官。 “平身。”皇上叫她起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问,“听说户部税银贪污一案,是你找到了证据?” 原来是问办案的事,长宁立刻恭敬回道:“微臣不敢一人居功,是大理寺与刑部合力之故。”伴君如伴虎,无论什么时候,对皇上说话还是得谨慎。 “屡破大案,不错,赏!”皇上说了句,立刻有宫人捧了白银三百两,丝绸布匹十匹,以及一些香料上来。 赵长宁又跪谢接过,才退回席间。此刻皇上又去问河北近日闹饥荒一事了,并没有把赏她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却不一样了。 皇帝身体不大好,说了会儿话就和太子一起去了书房。由于看到他在,官员们都束手束脚的,皇上一走,留大家终于能放松喝酒。 席间开始赋诗作乐,长宁是新科探花郎,加上刚得了皇上的赏赐,自然是要被要求做诗的。 长宁推辞不过,喝了口酒,见厅堂外面草木葳蕤,正是盛夏的好时节,满池的荷花。 她顿时就笑了,有几分意思,开口道:“看得金裘斗酒樽,莫如少年风发意。酒酣未醉挽雕弓,何妨!他日庙堂尽荣华!” 在座的多是将士之流,赵长宁的意气风发的随口之作,不讲究词理。他们也听得热血沸腾,拍手叫好:“好!赵小友这诗好!再喝两杯助兴,再给咱们来一首!”然后又要给长宁倒酒满上。 前不远就是皇子的席位,听到热闹的动静也回头看,只见那探花郎人面映荷花,青色官服在一大片绯红色之间,清瘦荏苒,当她为男子的时候,意气风发,随口赋诗不在话下。当真是有几分才学的。 朱明睿感叹:“是比那些酒囊饭袋子强些。” 太子殿下刚送皇上出了书房,就叫赵长宁叫过去说话。赵长宁去的时候,看到他的书房布置得宽敞明亮,方才席间所见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竟然正坐在椅子上读书,他戴了个金项圈,小脚还够不着地。旁边守着他的两个嬷嬷。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孩子问:“你是何人?” 这就是刚才那位五皇子了。赵长宁撩了衣袍,给这孩子下跪行礼,轻柔地道:“五殿下,下官赵长宁。” 朱明谦就下了椅子来,见长宁跪下跟自己一般的高,孩子哦了声点了头:“那你平身吧。” 他语气童稚,却已经带着皇家的理所当然了。赵长宁起身,才见朱明熙从里面走出来,揉了揉五殿下的脑袋:“明谦,跟嬷嬷去外面读书吧,哥哥今天有事。” 五殿下比一般孩子还要乖巧,他乖乖地点头,蹒跚小步走着出了朱明熙的书房。 朱明熙就转头对她说:“……五弟的生母去得早,一直是由我带着他读书的,他也跟我最亲近。”又问,“我刚才听到外面很热闹?” 赵长宁回话:“……方才几位大人叫微臣做诗来着。”赵长宁听说过这个五殿下是生母早亡,太子就这么一个弟弟,必然会好生顾着。 她脸色仍然带着淡红,应该是喝酒喝多了。 朱明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让她在自己旁侧坐下:“什么诗?念来我也听听。” 赵长宁方才做词以《定风波》为词牌,只作了前半阙。既然太子要听,就做了下半阙一并说给他听。朱明熙听了赞妙,拿了纸笔墨上来:“当初你会试的时候,我就是看你诗写得极好,力排众议将你放在了第二。你写了送我吧,就当是生辰礼了。” 说罢拿了墨锭,要亲手给她磨墨。 “殿下,这不可!”赵长宁立刻伸手阻止他。 “有何不可?你只管写就是了。”朱明熙轻轻拂开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握住了墨锭,那墨花缓缓绽开,跟着被推匀。殿内鸦雀无声,赵长宁默默看着他衣袖上的金线四爪金龙缓缓游动。墨色渐渐深了。 赵长宁提起笔写,游龙走凤跃然纸上,又不失狷秀。太子看着她落笔倜傥,忽然道:“方才我让二哥与魏颐比武,你是不是觉得过分了?” 长宁笔下不停:“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殿下高兴高兴也是应该的。” “宋大人说,一定要看看二哥的武功,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朱明熙轻叹一声:“其实二哥从不出头,凡事忍让于我,我与他的关系也不错。但我却要防备于他。要不是五弟还小,怕也要防备了。” 赵长宁心里感叹,第一流的人才玩政治啊!忽然想嘲笑自己对太子生出的那份理解。这些人,哪会有一个简单的,她早该想到了。太子殿下为什么非要让朱明炽跟魏颐比武,为什么要激魏颐去赢。而朱明炽为什么始终没出全力,甚至一直到最后,都是有保留的。 这些人不愧是龙子皇孙,天生就是人精,从来没有别人想的这么简单。 “殿下要谋大事,自然要事事考虑周到。大人们为殿下,也是殚精竭虑了。”赵长宁落款于末尾。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不必理会。”朱明熙淡淡道,“我把你放在大理寺,而不是詹事府,也因为那里谁的地盘也不是。这次林拱、罗应然两人出事,宋大人告诉我到了可以用你的时候了。但我没有同意,你留着一点赤纯之心很好。你做得很好,很聪明,以后……”他轻吐出几个字,“你继续这样就好,才是我心中的纯臣,庙堂荣华又算什么?功在千秋才该是你所求的。”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中的笔停顿片刻,突然就在朱明熙面前跪下了。“殿下此言,微臣不敢当!”这话她要是传了出去,朱明熙就算是太子也会被皇上猜忌!朱明熙没有丝毫避忌地在她面前说,分明是已经把她当成了心腹。 甚至方才那话之意……毁了那两人的证据,不是太子吩咐她的? 赵长宁拳头轻轻握起,太子殿下想要给她的东西,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他就这么轻飘飘地递到了她的手里。不管她是想一步步地登高,位极人臣。还是想为国为民,做出一番成就。 她自认自己不全是一个好人。有那个梦的预警,她当然会对朱明炽注意,甚至会不动声色地对他好点。但是太子殿下待她如此真心,她不协助太子,又怎么报答得了这份看重。 “你为何突然跪下了?”朱明熙伸手来扶他,“说这话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长宁何德何能,能让殿下另眼相待。”赵长宁说话低得像轻轻地叹息。 这时候有官员进来跟朱明熙说话,看补子是正三品的大员。朱明熙轻按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道:“你等我片刻。” 长宁看到朱明熙背手听得仔细,日光透过隔扇照在他身上,绣了金线的华服上,他清俊的脸上光影交织。只听他轻声道:“……那案再好生查一查,上头没有接应的人,两淮绝不敢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很可能还牵涉到他们身上,把此事交给周承礼。” 赵长宁看着他,其实也不奇怪,朱明熙自幼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他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太子。而且朱明熙还勤学政事,文采不凡,可以说今天的一切,也不是谁能送到他手边的。这样的阳光洒在朱明熙身上,他从容而尊贵,不乏心机,长宁真的没觉得朱明熙会失败。 这样的人,美好如玉,当真见不得他失败。 等说完了,朱明熙才缓步进来,笑道:“你方才给我写的字还没有盖章吧?” 赵长宁从腰间解下一印,印在了题词的末尾。等她想放印的时候,手指稍不小心擦过朱明熙的手,他却很敏感一般,立刻就缩回去了。 长宁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殿下……” 朱明熙似乎也一怔,他手上还残留些异样的酥麻,当真奇怪。每次与长宁独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异样,总是痒酥酥的。 长宁顿了顿:“其实殿下做得好,自古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明熙含笑说:“说话越来越像那帮臣子了,好了,你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随我一起去进膳吧。” 赵长宁跟着朱明熙的背后,静静地看着朱明熙的背影。其实朱明熙不可能护得住她。赵长宁该做的,最后必然还是得去做。 但是朱明熙刚才那番话,让赵长宁心生拥护之意。这个人身上,其实有种明君,也就是领导者的潜质。不拘小节,信人就用,正如刘邦赵匡胤之流,如果她能追随一个明君,成就千古大业,名垂史册……! 那该是一件多伟大的事情! 赵长宁想暂时走一步吧。 * 今天的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朱明炽神色如常给太子敬了酒。而朱明睿与太子,虽然是笑语晏晏,但你来我往之间,已经能看得出是表面上的功夫了。 长宁听说朱明睿的生母李贵妃,在宫里也与孝懿皇后掐得不可开交。下面的皇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从嫡长子继承制来说,太子是当之无愧的能继承帝位,偏偏三皇子的外家李家太强,能与太子的势力分庭抗礼。更何况李贵妃还荣宠十年不衰,要不是她比皇后入宫晚,也许皇后的位置未必轮得上太子的生母。所以李贵妃也一直心有不甘。 朱明熙想到今日朱明炽跟魏颐比武之事,在她临走的时候,就对她说:“……你替我给二哥送些东西过去。若刚才给他,怕他觉得是我的赏赐,心里会不舒服。”说罢让内侍拿了几个锦盒给她,都是顶级的山珍、贡品之类的。 于是等宴席结束之后,赵长宁就带着东西给朱明炽送过去。她是来送过几次文书的,路比较熟。门房为她通禀了一声,出来就告诉她:“二殿下正在见客,让您先带着东西进去。” 长宁遂提着东西进去。皇子的府邸修得气派高大,雕梁画栋,回廊曲曲折折。 正房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朱明炽还在里面跟常国公高镇说话,屋里亮着烛火。赵长宁背手等了会儿,此时夜幕低垂,一轮圆月又大又皎洁,透过挂落之间的缝隙落在地上,当真是月光如水。 就在赵长宁赏月的时候,常国公高镇已经出来了,见长宁站在庑廊下,笑道:“原有人在等你,你还跟我说了那么久。” 赵长宁回身拱手道:“见过常国公。” 常国公跟朱明炽一起打过仗,所以算跟朱明炽关系最好,经常一起喝酒什么的。 “你竟然认得我?”高镇一挑眉,奇道,“我们见过吗?” 赵长宁微微一笑:“国公爷是贵人多忘事,围猎的时候远远见过国公爷一次。” 朱明炽跟在高镇背后出来:“行了,再晚回去就要宵禁了。”轻抬下巴示意旁边侍卫,“送常国公出去吧。” 高镇也怕宵禁后走不了,向长宁笑了笑,便披了件斗篷离开了。 朱明炽才道:“进来吧。” 赵长宁这才随着朱明炽进了屋子。这应当是间书房,但多宝阁上书很少,也没有什么花瓶盆景之类的东西,跟朱明炽这个人一样,简洁严肃。朱明炽一进来就坐下来继续看书,他也不说话,但又没有开口让赵长宁走,屋内一时出奇的寂静。 长宁不知道他这是何意,本来她打算送了东西就走,只看到烛光笼罩在自己半身侧,外面却是浓浓的黑夜,好像处在一个奇怪的交界处。 她也很担心宵禁好不好,一旦过了戌时就不能通马车了,朱明炽怎么半句话也不说。何况与朱明炽单独同处一室的时候,感觉总是很奇怪。也许还是会想到那天晚上,被这个男人压着吻的事。 就这样独处,似乎那种带着暧昧狭弄的恐惧,还是从根骨之间渗透进来。 第四十七章 第47章 屋内满室烛影晃动。 沉寂许久后,赵长宁才低头说道:“东西已送到, 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退下了。” 朱明炽却慢慢翻过一页书说:“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赵长宁心想这怎么能算在她的头上?分明就是你们自己尔虞我诈, 她只是个由头而已。不就是衣裳破了角,又没有丢性命。只是这话给她肯定不敢说。便笑了笑:“殿下若不嫌弃, 下官愿为殿下重做两身衣裳, 到时候给您送过来,只需殿下给我尺寸就行了。” 朱明炽却淡淡说:“我自然喜欢我的衣裳, 不必了。” 那他提这个做什么?赵长宁于是又说:“那不如殿下将衣裳给我, 我拿回去让婆子给殿下补好,再给您送过来?” 朱明炽终于合上书, 没说好,也没说哪里不好。但这态度分明就是在说不好。这人当真难伺候! 然后他开口了:“身为女子……你竟一点针线都不会吗?” 二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是正经的世家嫡长孙,怎么可能学针线。她站在原地没动, 嘴唇紧抿着。 但朱明炽却抬头看了看她:“当真不会?” “殿下若是非要, 下官也可以帮着补补看。”赵长宁说:“只是下官补得不太好……” 这人总算是勉强嗯了声。赵长宁就自己出门, 让人送了针线过来。而朱明炽半躺在东坡椅上继续看自己的书。 长宁手指捻了线,对着蜡烛穿进针眼。烛火映亮了她的脸, 眼里笼着幽幽火光。她非常的专注, 穿了好几次才将针线穿进去。轻轻把线拉过去,打了结。然后走到朱明炽面前,半跪下身拾起朱明炽的衣摆,她知道朱明炽正居高临下,无声地看着她。 当这个男人沉默下来,便有股无形的压力从她头顶压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刚看了他比武的样子太过震撼。事实上,他锋芒内敛的时候并不可怕,反而看着挺随和的,对人也比较宽容。 长宁还是开始缝了,一针一线,自布间穿过。昏黄的烛光静静地洒在她低垂的脖颈上,玉白的耳垂上,此时姿态很有些样子,叫人看了忍不住想拿手摸。可手底下的活就不行了,歪歪扭扭,弯弯曲曲,果然是半点都不会的。而且缝到了最后,她还不会打结! 长宁盯着针良久。 朱明炽看着她缝衣裳,眼底眼底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真的不会女红。 他伸手帮她,将她的手拂开。他的体温似乎比她高了许多,有些烫人。这手掌方才拿过长刀,沾了鲜血,肃杀无匹,但也很灵活地将线打了结。长宁只看得这人灵巧的手,心里想起今天比武的那一幕幕。 也许这手,日后还要沾染无数的恶孽。弑父弑兄,甚至沾上她亲人、朋友的鲜血。 “自军营过来就什么都会些。”朱明炽说道,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缝线。“却比你强得多。” 她早就告诉朱明炽她不会这个了,这东西也不是她的专长。赵长宁又问他:“那殿下可顺心了?” 只是又一直没有听到他说话,等赵长宁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回头去看书了,淡淡说:“你觉得够偿还你的人情吗?” “殿下还有什么要求?”赵长宁再问,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得把这位爷伺候舒服了。 “以后继续还。”他直起身,又道:“快宵禁了,你要是还不走的话……” 赵长宁是早就想走了,说了声下官告辞,走到了门口又回头问:“那两身衣裳殿下还要吗?” “不必了。”朱明炽看了她的手艺一眼,心里有底。叫下人来送赵长宁出去。 等赵长宁出去了,伺候朱明炽的小厮才端着热水走进来,他蹲下身为朱明炽脱靴子,立刻就看到朱明炽袍子上那道补好的口子,呀了一声:“殿下,这是谁给您补的?手艺也太差了,叫嬷嬷拆了重新缝过吧。” “无妨,放在柜里不穿就是。”朱明炽笑了笑,拿起书继续看。 ** 赵长宁这夜回到家中,也是是白日里经历了太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顾嬷嬷续了盏灯,进来挑起了帷帐,轻柔地问道:“大少爷,您怎么了?” 长宁轻轻地闭上眼:“嬷嬷,我有些头疼。” 顾嬷嬷立刻放下烛台,将长宁搂入她的怀中,双手放在长宁的太阳穴侧,给她揉按。“您是不是今日着凉了?您每次着凉就犯头疼。” “不知道。”长宁说着把头埋进顾嬷嬷怀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在顾嬷嬷的揉按之下好了许多。长宁才问,“嬷嬷,玉婵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吗?什么时候出嫁?” “奴婢听太太说是留婵姐儿过得这个冬,等到来年春天再出嫁。听说七小姐的嫁衣都已经绣好了。”顾嬷嬷笑着说,“少爷给婵姐儿的添箱嫁妆准备了吗?” 长宁没有说话。 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对于这个时候的女子来,针黹女红是一项基本的本领,关系到嫁人后能不能在婆家处得下去。她会写诗,会练字,会判案。但是她不会拿针,不懂弹琵琶。 长宁非常的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男儿,不必受身体的桎梏约束。这在官场上真的是个弱势,人人知道了都可以威胁她,甚至天生就弱于男性,在露出破绽的时候总是陷入一种奇怪的男女关系中。 “尔虞我诈,身不由己。”赵长宁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还是渐渐进入了梦乡。 顾嬷嬷看到长宁睡着的时候仍然没放松的眉头,微微叹了口气,官场本来就是这样,更何况大少爷还比别人要艰难。 这一夜倒是睡到了卯正。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赵长宁给屋里的兰花浇了点水,将案卷放平后开始工作。 今天是一桩人命官司,不是什么大案子。发生在真定县,平日鱼肉乡里的一方恶霸在街上打死了一个卖菜的农妇,就因他看上了农妇才十二岁的女儿,而农妇自不肯把女儿让给他。事发当地,百姓们对这恶霸的行为愤怒至极,可这人背后竟有些势力,一路为他压着。递到了大理寺来竟然知府判的只是赔银子,还说这农妇骗了徐三的银子,徐三才打了她几下,不想就把人打死了。 这案子也没什么争议的,不过竟然犯人喊冤,一般都要提审一下。 赵长宁放下卷宗,让徐恭去传话,在提审堂提审这名犯人。 大理寺提审犯人的程序跟县衙差不多,赵长宁跟吴起庸、夏衍三人登堂,拍了惊堂木,皂隶就把徐三给压了上来。徐三身上穿的绸褂早已经黑污,但衣着头发都很整齐,长了一张方脸,气色还很不错。赵长宁道:“徐三,你自称农妇于氏偷了你的银子,你才报复了回去。无他人给你证明。自然没有冤屈,为何还要喊冤?” 徐三却是爱答不理的:“你是个什么官,知府老爷都审过我了!我就是有冤的!” “大胆!大理寺提审,你还不老实,我看你想把牢底坐穿!”夏衍此人脾气比较冲,“你如何害了于氏的,还不赶快从头招来!” 大理寺跟刑部关押着一批犯人,因为案件长期未能处决,有的甚至能关到老死。 那徐三却狂了起来,立刻就要爬起来,冲夏衍冷笑:“你还能判我死罪不成!我告诉你,我家是真定徐家,我家里当官的到处都是,你们就是判了也要给驳回来!” 提审这么多犯人,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夏衍跟吴起庸二人看向赵长宁,他的官位高一级,他说了算。 大理寺这里没法动刑,赵长宁看着他那副嘴脸片刻。倒也没见得生气,拍了惊堂木说:“拉回牢里打十大板,再关三天审理!” 这二愣子,到了大理寺还敢这么嚣张。 最近大理寺临近夏审,大家都比较忙,赵长宁也没怎么在意这个徐三。何况下午大理寺丞许大人找她过去,又分给她许多案卷,美名其曰是要锻炼她,说是沈练沈大人吩咐的。赵长宁抱着一摞卷宗回来,啪地放在桌上,长叹了口气。 破了孙大人的案子之后,沈练的确还真的开始器重赵长宁了。他的器重就表现在分给赵长宁更多的案卷和犯人,让她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不停。这也罢了,沈练还以非常高的标准要求她,相当的吹毛求疵。赵长宁递上去的每一份公文他都细看,然后挑错给她驳回来。 甚至有一次,还把她叫过去。然后冷冰冰地把证词砸到她面前:“这写得是什么东西,证词推理一句也不通!” 他每天给赵长宁分配的任务已经非常多了,赵长宁都尽量完成。这样几次之后,赵长宁有一次忍不住了:“下官也看过别人的证词,自认为自己写得详尽,比别人还要多出两卷。不知道沈大人是什么地方还不满?” 沈练就抬眼看着他,语气有些冷冰:“你才进大理寺多久?我说话你就好生听着,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再听到,就把你罚回寺副的位置去!”还说,“愣着干什么,回去给我重写!” 赵长宁咬了咬牙,告退出了号房。 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沈练说:“看的只是一纸证词,但决定的却是一个人的性命。该怎么做,怎么要求自己,最后想做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心里有数。大理寺掌天下诉讼,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听到沈练的这句话,赵长宁却又微微一震。沈练进大理寺,不过五年就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的确厉害。他说得也对,能够做到这个位置的人,肯定是坚韧不拔,心性超凡脱俗之辈。不然为何同样的进士出身,许大人几十年都在熬大理寺丞,但沈练已经成了大理寺少卿。 沈练是有意在培养她吗?所以这般磋磨她。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他看低了。赵长宁咬咬牙撑着,反而越发高标准要求自己,她不信她不能做这样的人!她现在只是大理寺正,上头一级是大理寺丞,再上面才是大理寺少卿。至于大理寺卿,那已经是位列九卿的顶级大官了。人这一生,需要多少机遇才能到这样的位置。 这样一来,赵长宁反而更加练就了看案卷的火眼金睛,比原来进步了不少。 赵长宁一天的劳累回到家里后,看到桌上堆了许多盒子,顾嬷嬷告诉她是二夫人徐氏给她送来的。她还有些诧异:“她怎么想起给我送东西?”徐氏在她中探花的时候都没有给她送过礼的。 顾嬷嬷笑着说:“三太太也给您送了礼。” 赵长宁坐下来喝茶,顾嬷嬷就一样样地点给她看。徐氏送了老山参、鹿茸之类的的补品,还有两朵硕大的紫红色灵芝。三婶娘乔氏则是几盒糕点。 赵长宁皱眉,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怎的一个个都来给我送礼。不知道原委,只能让顾嬷嬷先把东西拿下去。 不一会儿窦氏就过来看她。“儿,快坐为娘身边来。”然后问她,“今儿你二婶母是不是给你送了些礼来?” 赵长宁道:“倒的确是。我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窦氏就说:“你现在手里是不是有个案子,犯事的人叫徐靖,诨名徐三。这人却是你二婶母的亲侄儿,你二婶母送了您这些东西,是想让你判轻一些。” 原是为了这个给她送礼,赵长宁冷笑:“说来今天的确提审了那徐靖,当真是个目无王法的东西。不是说二婶母家是真定望族,如何教出来这么个东西。” 儿子一向是看不起这些靠着家族之势狐假虎威的人,窦氏明白这个,因为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二婶母家里,她三弟只得这么个独苗,别的兄弟都比他大了一截,自打出生起就受宠。结果可不是宠坏了,出了打人这个事,他们家人也是又气又急,一鞭子抽死他的心都有。但怎么样也是嫡系,上下都忙着疏通关系捞他出来,偏偏死了人的那家不肯要赔钱,非要告他偿命。你二婶母也愁得很。晚上她估计会亲自来见你……” 赵长宁又看着桌上那几盒点心:“那三婶娘又为何给我送东西?帮着给二婶娘说项?” 窦氏听到这里就笑了,摇了摇头:“你三婶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出身将门,一向跟你二婶母不和。前几天还跟你二婶娘掐管家的事,两个人掐得不可开交,都要打起来了,最后是你二婶娘赢了。出了这样的事你三婶娘高兴着呢,私下送你礼,是想让你判重点……她说,能判个立即处斩就最好了。” 赵长宁听了失笑,三婶娘真是个妙人:“她们都知道,大理寺不是我说了算的吧?” 窦氏说:“娘把话给你带到这里,至于这案子要怎么判,你还是要好生想想。你三婶娘不过跟你闹着玩,但二婶娘那里……你得想好,否则伤了我们两房的和气。” 赵长宁心里自有一杆秤,一则这徐三强抢民女不成,反而打死人,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二则她也从来都不喜欢徐氏。她站起身,对窦氏道:“我们跟二房的关系,自来也不好,更何况这也不是帮二房,而是帮她徐氏的亲侄儿,连赵家的人也算不上。而且还是活活打死人这样的事。” 窦氏一向温和,崇尚着以和为贵。但她也一向凡事听儿子的,于是叹气:“娘想着毕竟是一家人,不好闹僵了……不过娘是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你拿主意就是了。” 赵长宁将手搭在窦氏的肩上:“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 * 结果如窦氏所言,到了晚上,徐氏果然就过来找她续家。 “那浑物不争气,平日里管不住他,竟叫他闯出这样的祸事来。”穿了真紫色缂丝褙子,梳着堕马髻的徐氏叹气,“可恨的是我弟弟就这一根独苗,说是拿金山银山也要把他救出来。宁哥儿若能帮他这一次,徐家有重谢!” 赵长宁只是笑了笑道:“婶母客气,该怎么做我心里是有数的。” 徐氏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从袖中拿了几张银票:“宁哥儿可千万要收下,我听说婵姐儿已经说了人家?她出嫁的时候,你有这么多银子傍身,也可给婵姐儿多添几箱嫁妆。” 赵长宁垂眼一看,竟然有几千两之多! 难怪人家说,当官发财!这徐家真舍得出银子,恐怕半年的收入都拿出来了。 “婶母这可见外了,我为官清正,收不得这样的礼。”赵长宁立刻拒绝道。 徐氏见他几番推脱,心里还在冷笑。这生嫩小子办事也不拿钱,官场的规矩也没弄清楚,白吃了亏。便当赵长宁是个好拿捏的,见她始终推脱不收,徐氏慢悠悠地把银子先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里。跟长宁说:“你哪天急着用钱,可来找婶母拿。” 赵长宁笑着应了,让顾嬷嬷送徐氏出去。 到了三日后再提审徐三,夏衍和吴起庸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风声,听说这徐三其实是赵大人的亲戚,在大理寺里,赵大人还对他多有照顾,不然为何徐三在大理寺这么多天,也没受过什么苦,那十棍也没有打。 这样的事其实也不少,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过是判轻一点而已。 那徐三再被压上堂来,可能已经被告知了堂上的赵长宁就是家里买通了的,态度更加轻慢。 “我都说了我是冤枉的,快判了吧赵大人!”徐三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他看向了夏衍“你们这些狐假虎威的东西,怎么今天不嚣张了!” 夏衍与吴起庸二人就不愿意得罪赵长宁,干脆闭口不说话。心里却有了丝怒气,这徐三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恨他是由堂上的赵大人庇护的,而且下面的关节也早就疏通了,只等着大理寺判个冤,罚些银子了事了。 赵长宁笑了笑:“判自然是要判的,你何必急。” 她当即就拍了惊堂木,淡淡地说:“徐三强抢民女不成,打死于氏一事,证词证据,确凿无疑。原判驳回,大理寺议处斩!” 赵长宁这话一出,那徐三还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看到旁边夏衍和吴起庸惊诧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不,怎么是处斩!不是!你说什么!”竟然起身就要上前来,被皂隶狠狠按住了。 赵长宁冷冷道:“把他给我拉下去!” 不判他个死罪,真当是天地任我行了! 第四十八章 第48章 夏衍和吴起庸都有些惊讶, 看向坐上的这位大人。 这位年轻的大人目光清澈坚定, 似乎代表了一种正直。这不是任何人可以忽视的, 不是任何人能够轻视的。 两人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还是比较谨慎的吴起庸抱了抱拳:“大人, 下官听说此人, 此人……” “此人怎么了。”赵长宁笑了笑说道,“杀人偿命, 判决清楚。两位大人还有二言?” “大人英明!”夏衍则是立刻笑了,“我看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还是大人深明大义!” 赵长宁则笑着摇了摇头:“行了, 下去写判词吧!” 她这案子就判定了。这徐三原来在真定就因证据确凿,可以判斩首的。偏家里的人跟真定知府是旧相识, 让知府判赔些银子了事。结果却引起了民愤,知府迫于压力判了个徙流,让证词递到大理寺来, 离开了真定之后徐家的人就好动作了。于是徐三喊冤再审, 却碰到了赵长宁这块铁板,被判了斩首。 这大概是徐家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判决不过两天, 徐家的人就得到了消息, 怒气冲冲地派人来找徐氏。而徐氏慌了神,知道赵长宁在家里沐休,立刻就来了竹山居。 长宁叫香榧给她沏了一壶茶,说:“婶母来了,快请坐吧。” 徐氏被贴身丫头扶着手,一双凤眸此刻冷冷地看着他,一把挥开丫头走上前来,手就拍在了石桌上:“你这给我耍什么花样呢,前个儿你答应了我,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 “婶母可别生气,”赵长宁把手里讲验尸的书合上,笑了笑,“当初我是告诉婶母,怎么判这个案子我心里有数,婶母可还记得?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杀人偿命而已,可没有什么翻脸不认人的说法。” 徐氏气得胸脯起伏,怒道:“你这混账东西!我是不是给了你银子?好啊,现在跟我玩这个!” “婶母此言差矣。”赵长宁慢慢说,“您大概是记岔了,我可从没拿过您一文钱的。” 徐氏脸色铁青,她才想起,赵长宁那天的确是没有拿银票的。 她原以为赵长宁是愣头小子,光办事不懂得拿钱,还在心里笑话他。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打算帮她! 此人能得中探花郎,又岂是那等无能之辈。 “我告诉你赵长宁。”徐氏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冷冷府对赵长宁道,“要不是有你二叔,你能到今天的位置?如今给我当白眼狼?我徐家也不是吃素的,你不帮,我自然有办法。我反倒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婶母这话说得侄儿不明白。”赵长宁叹气,“一则我就算回报二房的恩情,也回报不到您侄儿的头上去。二则您侄儿犯错,藐视公堂,我所判之案全是有理有据的,婶母若不服便上书大理寺少卿,少卿大人自会判断我是否玩忽职守。而且我还要劝婶母一句,徐家能养出如此子孙,恐怕早晚有一日气数要尽。婶母要是真对娘家有眷念之心,倒不如好生劝劝。” “你说得轻巧!”徐氏冷笑,“要斩首的不是你的外家,你如何懂得我侄儿性命的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氏毕竟是长辈,赵长宁不能直接反驳她的话。赵长宁只是站起来,淡淡道:“婶母,我要是你这位侄儿,犯下这样的案子,早就日夜不能寐了。他却还仗着家里胡作非为,无视律法,这样的人留下去已无痛改前非的可能,迟早都是祸害!婶母何必偏袒此人,败坏了自己的身份。” 徐氏看赵长宁的样子,放在石桌上的手指细长白皙,还是那样秀气俊雅。 “好,我今儿不与你论道理了。”徐氏气急又笑,“你这嘴皮子利索,我说不过你。来日再论!” 说完连丫头扶她都不要,就快步地走出了赵长宁的住处。赵长宁还让香榧去送她。 窦氏知道这件事了也只能叹气,还是跟二房撕破了脸面,现在徐氏已经不跟大房来往了。既然如此,窦氏也不理会徐氏了,大房二房渐渐生疏,反而三太太乔氏跟她越发交好。 徐三处斩的文书很快就呈递上去了。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难逃一死,那日坐在堂上审他的年轻官员竟然是他的送命鬼,恐怕是真的没有翻盘的余地了,于是在牢里连日哭喊冤屈。竟然连沈练都惊动了,找她去问到了此事:“……我听说那徐三是你二婶母的亲侄儿。你竟判了他斩首?他现在在牢里喊冤,说是你跟你二婶母有隙,才重判了他。” 赵长宁一听就知道是徐氏教他说的,徐氏应该是在牢里有人脉,否则那徐三怎么会半点苦也没吃。 赵长宁立刻解释道:“沈大人误会,大人要是看过证词和物证,便知道此人死不足惜。我是的确从未考虑过其他的。” 沈练淡淡看了她一眼,才颔首:“倒不是怕你判别不公,而是怕你声誉有损。许寺丞跟我提了句,虽然你与那徐三非五服之内的关系,按律不用回避,但沾了点亲故……” 赵长宁立刻明白了沈练的意思。她点头说:“下官明白您的意思,犯人喊冤说判官不公,您同意了是可以重判的。下官倒没什么不服气的,不如您再派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判,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公的地方,倒也可以指出来。他要是真有冤屈,自然伸冤。他要是没有冤屈,也可让他心服口服。” “我正有此打算。”沈练靠着椅背上道:“后日你同蒋世文一起再判此案吧,他虽然跟你不和,但一向也是公正的。” 赵长宁应是,再判就再判,反正她是公正判案的,不怕别人说什么。 她正要走,沈练却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长宁回头看他还何事,沈练却从抽屉里拿了两本书给她,一本是《断案集》,还有本是《勘狱》:“季大人现在无暇大理寺的事务,也不能教你什么,这两本是他早年所着,让我交给你。” 赵长宁迟疑了一下,谢了沈练才接过。快步走到门外翻开一看,书已经很旧了,里面很多地方都写下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一看却是沈练的字迹。他的字飘逸俊秀,书法非常的潇洒,跟他这个人不大相似。 这是他的书吗? 赵长宁把书收了起来,回去之后重新整理证词,将案件发生重头到尾再梳理了一遍,免得进审刑司复审出了漏子。 但案子能重审的事却高兴坏了徐家,有了一线希望,赶紧又来找徐氏,叫徐氏再想想办法。京城毕竟不是真定,他们家没这么多路子。 徐氏正靠着贵妃椅休息,闻言拨开了丫头打扇的扇子道:“求那小兔崽子必然不管用,这是个狼心狗肺六亲不认的主!白白费我口舌。” 来人却继续求道:“二姐,你是他姑母,你若不救他,怕没人救得了了!” “三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妹说的是什么话,我如何会不救他!”徐氏说道,“我是要想个万全之策,也让我出一出心口的恶气!” 说罢躺回去静静地想,来人见她愿意帮忙,就拿了丫头的扇子,亲自给她打扇。 徐氏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好主意,她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从来都养尊处优的,能想出什么好招来。本来她打算整治窦氏出气,但现在大家都各过各的,平日除了给老太爷请安,交集都没有。从官场下手,她又不了解官场的事。后还是弟妹给她出主意:“我听说另一判官姓蒋,出身吉安蒋家,倒不如咱们去那里通一通路子?” 那蒋家徐氏却不熟悉,有些犹豫:“却不知道蒋世文吃不吃这一套……”万一又是个赵长宁呢。 她的弟妹就笑了:“我来之前就打听好了,他那里是可以通路子的。只是我们这样去见人家,肯定连人家家里的大门都进不去。所以来找嫂嫂搭条明路,其他的,我自然就去办了。” 徐氏还是有些犹豫,但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大理寺是出了名的铁桶,皇上抓得最严,一贯滴水不漏,哪里有这么多关系可找。不过这也无妨,蒋世文不认得他们,却认得赵长宁,徐氏从抽屉里拿了个名帖出来:“你拿赵长宁的名帖去蒋家,想来他们二人是同僚,蒋世文必然会见的。” 她弟妹奇道:“二姐如何得来这物?”名帖一般要亲手写,材质也很独特,免得被人冒充了。 “我从二爷那里偷偷拿来的,你用了记得还给我。”徐氏叮嘱道,“你快去快回吧,我看天色也不早了。” 那人就告辞了徐氏,去了蒋家准备在蒋世文那里通路子。 只是这时候谁也料不到,这蒋世文跟赵长宁是早积怨已深。听说有人拿赵长宁的名帖找上门来,是为了给徐三通路子,蒋世文是好生的惊奇想笑。平时这样大笔银子,而且犯人所犯之错的确可以减轻,他也不会拒绝的。但是今天不一样。 蒋世文收了钱,还问对方要了赵长宁的名帖看真假。本来只是试探,谁知道对方爽快地就给了他,蒋世文一看是真,就笑着收进袖中:“你放心,这事我知道该怎么办。怕你走漏风声,先将名帖压在我这里,免得东窗事发我一个人担了风险,你看如何?” 只要蒋世文答应肯救人了,对方自然是感激万分,别说一个名帖,命压在这里都成!千恩万谢地出了蒋家。 蒋世文一大早就穿好官服,去了大理寺却没进自己的号房,而是到了后院拜见少卿大人。然后将事情一一道来。“……大人,您看这些物件。赵大人连同僚官员也敢贿赂,下官实在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赵大人这是安的什么心!如此人品,实在不配在大理寺为官!” 沈练看着放在桌上的信和名帖,沉思不语。然后叫了去请赵长宁、夏衍等人过来。 赵长宁一进门,看到放在桌上的东西眼皮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少卿大人找我?”赵长宁拱手问。 沈练就道:“昨夜有人拿你的名帖带着一千两银子找到了蒋世文,买徐靖的性命。你看这名帖是不是真的?” 赵长宁上前一步仔细看,背后蒋世文却冷笑道:“何必再看,赵大人言行不检点,我看就应该送往都察院查办!” 赵长宁一翻就知道是真的,深吸了口气。名帖此物不会随便送人,只有父亲、二叔和窦氏那里有。这名帖蒋世文从别处得不来,能给他的应该只有徐氏!这二婶母竟然如此愚蠢,白白把把柄送到别人手上!她以为她这样能做什么,是救得了徐三,还是救得了徐家? “沈大人可愿听我一言!”知道沈练惯常不喜欢她,赵长宁立刻拱手道,“此事实在是说不过去,若我真的要贿赂蒋大人来救徐三,我又何必判他斩首?反而弄出这么多的事端来。” 蒋世文立刻冷哼一声:“这就是你赵大人的心计了,你怕别人说你徇私舞弊,所以先判死刑,再提出重审改判。这样不就是既保留了你清正廉明的名声,还能救人吗?我看赵大人应该拿了徐家不少银子吧?” 夏衍却听不下去了:“你不要胡扯诬陷我们大人!大人与那徐三不和,我看他是对大人判他死刑怀恨在心,所以嫁祸给我们大人!” “嫁祸?”蒋世文冷笑,“名帖无假,何来嫁祸一说?” 赵长宁没有理会他,而是顿了顿继续对沈练说:“大人,再者我就算想救徐三,也应该从证词下手。我与蒋大人一向不和,却白白地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他手上,让他来告我。如此蠢笨,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救徐三还是害自己。何况这名帖一事还说不清楚,蒋大人是否能找人证明,名帖的确是我送出去的。而不是有人在路上捡的,或者是从我这里偷来的?” 沈练其实一开始就想到了,赵长宁肯定不会这么蠢,而且只凭一个名帖,又不是证据确凿。此事情理不通,要么就是诬陷,要么就是牵连。 蒋世文一听此人嘴皮子利落,巧舌如簧不差于纪贤。立刻道:“既然证据不清,就应该交给都察院立案查办。要赵大人真的清白,我也不会白白污蔑赵大人!少卿大人,您看这样如何?” 沈练看着蒋世文,突然笑了笑说:“都察院拿了这些东西,将赵长宁留职查办个半年,你升职大理寺丞就有希望了,是吧?” 蒋世文面色一僵,强笑道:“大人这是什么话,我是怕有人坏了咱们大理寺的清誉。” “事实已经清楚,你要是不能找到人证明名帖从赵长宁那里来,这事我不会让你上报都察院。至于大理寺的清誉,自然有我和寺卿大人管,倒轮不到你来操心。”沈练淡淡说完,就将信封和名帖都放进了抽屉了,“你先下去吧。” 蒋世文看到这里气急,不是平时都讨厌赵长宁讨厌得不得了吗,怎么这时候都开始维护他了!凭什么!他有些忍不住了:“大人……您这是徇私舞弊,掩藏证据!” 沈练眼睛微眯,语气一冷道:“蒋世文,证据就在我抽屉里,你要是能证明,随时可以上报都察院。还有,这大理寺谁清白谁不清白,你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你自己做的那些事给我藏好了,不然别怪我六亲不认!” 蒋世文听到这里才终于不敢说话了,他深了口气,冷冷地看了赵长宁一眼道:“多行不义必糟天谴!你自己小心点!”才退了出去。 赵长宁没想到沈练竟然会维护她,他平日分明就是……很不喜欢她的。赵长宁道:“此事多谢大人相助!我虽不怕查,却知道这事会耽搁仕途。” “不用谢我,你的确没做的事我肯定要帮你。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恐怕还得自己查清楚。”沈练道,“你既挂名在季大人名下,自然也不能污了他老人家的名声。行了,今日我放你一日假,回去把这件事弄清楚吧。” 赵长宁带着人从大理寺出来,看着头顶的天空良久。 天空又蓝又高,似乎空旷得一物都容不下。 秋天要来了。 陈蛮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给他披了件披风,低声说:“大人,此事应该是您……” “我知道。”赵长宁笑了一笑。 陈蛮轻轻一握他的肩:“您可有吩咐?” 赵长宁淡淡地道:“当然……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长宁带着陈蛮回了赵家,又叫了竹山居的几个护院一起,簇拥着她往二房去。 二房守门的婆子看到这番来势,连忙要阻拦:“大少爷,您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找二婶母说说话罢了,不必紧张。”赵长宁说着径直往里走,而陈蛮则一把推开了这婆子,还有上来要动手的护院。 赵长宁走到了二房的正堂,坐下等着徐氏出来,果然不一会儿,怒气冲冲的徐氏就带着丫头婆子赶出来了,一出来就指着赵长宁道:“混账东西,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是个什么身份,这也是你随便闯的?” 赵长宁喝着茶冷笑道:“二婶母大概忘了,我是赵家的嫡长孙,这赵家没有哪里我不能去,也没有什么我不可以管的。” 徐氏气急,她旁边的管事立刻站出来:“你敢跟我们夫人拿嫡长孙的谱,夫人是你长辈,你这是目无尊长!”吩咐身边的护院,“把大少爷给我拿住,我来替大老爷好生教训他!” 赵长宁示意陈蛮一眼,陈蛮立刻就上前扭了这管事的胳膊,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少爷夫人说话,你有什么插嘴的份!你还敢教训大少爷了?你算什么东西!” 那管事在徐氏身边,走到哪里不是人人敬他三分,这猛然一下被打,头被打得别过去,脸立刻就高高肿起,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徐氏这才被赵长宁镇住了,走到赵长宁面前冷哼:“你又到我面前来摆什么谱!” “二婶母不要误会,我好言好语地告诉二婶母,可是您听不进去,我只能这样了。”赵长宁平静地道,“我还没找您算账,拿我的名帖去贿赂官员,二婶母这出戏唱得当真精彩!我被同僚揭发检举,要将我告上都察院,不知道这是不是二婶母的功劳?” 徐氏脸色微微一变,那个名帖她给了她的弟妹!竟然让赵长宁被检举告发了? 难怪赵长宁发这么大的脾气,徐氏从来没见他行事这么乖张过。 “你胡说什么,我从来没给过别人名帖!”徐氏冷冷道,“你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别赖到我头上来!” “好,我也早知道婶母不会认了。”赵长宁挥手,让回事处的人拿了本册子过来,“前日下午申正,您的弟妹过来看您,你们谈话一刻钟后她出来了。”放下册子,赵长宁站了起来,背手一步步走到了徐氏面前,“到了申末,您这弟妹出现在了蒋家门口,用我的名帖见了蒋世文。这时候婶母竟然告诉我,名帖不是你给她的?” 徐氏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赵长宁竟然已经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了。 她看到赵长宁逼近,心里一慌往后退:“你……谁让你帮理不帮亲的,我求你你也不肯。现在出了事,还能来怪我么?” 赵长宁却站定了,淡淡一笑:“婶母错了,我手里的证据足以判婶母一个行贿,甚至是栽赃诬陷。我没有上报,不过是给您留点颜面。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了不好看。但你害我差点被诬陷的事,以至于毁我仕途的事,不知道二婶母有什么想说的?” 徐氏一时说不出话来。 事情闹得这样大,正在读书的赵长松很快赶来,他几个妹妹紧随其后,还有人去叫了赵老太爷。 赵长松进来就连忙阻止:“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我娘她毕竟是你长辈!” “我敬她是长辈,她可没把自己当成我的长辈。”赵长宁漠然说,“让开。” “长宁!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你闹得这样大!”赵老太爷也被人扶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窦氏和玉婵。 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儿最是守礼了,别人不犯到他头上来,他是绝不会反击的。这样大的阵仗,徐氏肯定是做了极为过分的事。 他想不通徐氏究竟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事,您却是可以问问的。”赵长宁笑了笑。 ** 赵府已经入夜,点了灯笼。堂屋里站了一群人,刚下朝回来的赵承廉,赵老太爷,目露冷意的赵承义和窦氏。还有站着的徐氏。别的人都被清理出去了。 知道这二儿媳妇做了什么好事之后,赵老太爷气得半点没缓过来。 这无知妇人,她竟然差点败坏了他长孙的仕途,让他长孙被诬陷!还是为了救她那个打死人的侄儿! 事情败露,徐氏再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也弱了气焰,解释道:“他不肯帮忙……我不得不想别的办法。父亲,那可是我侄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你另一个侄儿断送仕途?”三婶娘乔氏冷笑,“不是亲生的,就是不心疼是吧?” “行了!”赵老太爷挥手让她们别说了,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赵承廉:“她的名贴是怎么拿来的,老二你心里清楚,该怎么说怎么管,我也不好插手。但她差点害了长宁的仕途,你心里应该有数。” 赵承廉站起来点头:“父亲,我明白。” 赵老太爷又看向长宁:“宁哥儿,你看这事如何处理?” 赵长宁放下茶杯道:“只希望婶母得了今日的教训,一则向我赔礼道歉,二则,无论以后是谁问起,这名帖都不是从我这里拿来的,万望婶母记住。否则一个贪污受贿,污蔑朝廷官员,婶母怕是不能逃脱的。”赵长宁自然是要平息这件事。 “你……我还要给你道歉!”徐氏怎么能服气,但现在的关头,她又不敢多说话。赵长宁是嫡长孙,又是探花郎,全家人都重视赵长宁的仕途,要让她给害了,肯定轻饶不了她。 赵老太爷冷冰冰地看着这儿媳,要不是因他不好动手,早一个耳光抽过去了,敢害他孙儿,简直不知所谓!他说:“这事归根结底是你不对,你得给长宁赔礼道歉,二个你得把长宁从这件事里脱出来,以后别人问起那名帖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管你是说你弟妹抢来的也好,偷来的也好。总之,跟我们赵家没有关系,跟长宁也没有关系。” 徐氏听了喃喃:“这……这怎么行!这岂不是陷我弟妹于不义。” 赵老太爷听了忍不住冷笑:“她贿赂官员,哪里来的义?” 徐氏终于不敢再说话了,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出。 赵老太爷说完这些,只觉得累,又好生叮嘱长宁要谨慎,这事就先这样处理,毕竟是一家人,把谁撕出去这家里的颜面都不好看。以示抱歉,二房送长房一个田庄作为赔礼。赵长宁应是,平静地喝茶,仿佛方才生气的不是她一般。 等她从正房出来,赵长宁才朝徐氏走过去。 徐氏看着她,只见赵长宁看着她,淡淡说:“二婶母,我敬重你是长辈。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别怪我连本带利一起算给你。还有……这家里的地位我坐定了,以后您就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说罢长宁才带着陈蛮等人离开。只见这个清瘦的身影由众护院簇拥,挺拔清然,的确是不一样了。他赵长宁现在的确是孙辈第一人,举家除了赵承廉,也只有他在撑这个家族的架子了。 徐氏心有余悸,方才丈夫一直一言不发,她跟在丈夫的身后回了二房。见丈夫开始脱官服,她上前去帮忙:“这个赵长宁……现在也太目中无人了……竟连我们的忙也不肯帮。老爷,您说这岂不是没把我们二房放在眼里,您为何刚才不帮我说话。” 赵承廉的动作顿住了,然后他冷厉的目光突然看向徐氏。“你教唆我为了外人,去对付我的亲侄儿?” 徐氏听着他这话不对:“老爷,我只是说这赵长宁,他……” 她话还没说完,赵承廉突然反手就打了徐氏一巴掌,把徐氏打得翻身过去。 他走上前来,指着地上的徐氏厉声说:“我告诉你,赵家是赵家,徐家是徐家,你给我分清楚你究竟是哪家的人!长宁才是赵家的侄儿,你这么害他,还不是害我赵家。还敢从我这里偷名帖,你知不知道太子殿下现在有多器重他?我告诉你,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就休了你!”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厉,把徐氏说得愣了好久。她头发又被打散了,好久才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承廉一边捏着手,一边淡淡道:“来人,扶夫人去梳洗吧。” 说罢进了内室,不再理会徐氏了。 ** 随后赵长宁则得知,徐氏生了场病,几天都不能见人。 香榧低声告诉她:“您是不知道,现在阖府上下,对咱们都恭敬极了。没有哪个敢怠慢的……” 赵长宁知道是那天二房的事,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毕竟原来她这个嫡长孙一贯沉默寡言,又不出众。考了探花之后虽然好了些,但还没有立起威信来。 她现在就需要立起威信,免得这些人都觉得她是软弱可欺的。现在好了,嫡长孙想做什么事,阖府上下没有哪个说个不字的。 “今儿太子殿下要见我,找见平常衣裳就行。”赵长宁放下茶杯,走进内室,“给我送进来吧。” 香榧看着她们家大少爷的背影,忍不住就脸颊微红。只是什么不敢多说,进去为大少爷找了件蓝布直裰,绫布裤子送进去。 太子殿下今日突然要见她,长宁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徐三的案子还没审完,交给了大理寺丞许大人复审。赵长宁最近又在处理案子,许久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了。 马车落到了东宫外面,赵长宁被陈蛮扶下轿子,沿着一重重门往里走,只见是金碧辉煌,琼楼玉宇。 太子殿下正在书房里练字,他的侍读学士在旁边看着。他写字的时候目光低垂,单手背在身后,袖子微微挽起。 赵长宁给他行了礼。 朱明熙就笑了,走过来扶他起身。“多礼了,你过来见我这字写得如何?”说着让身边的侍读学士退了下去,还掩上了书房的门。 赵长宁应喏,垂眸看太子殿下的字,突然听到太子殿下在她身边轻轻说:“看看是不是这两物。” 说罢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名帖,一封信出来。然后朱明熙淡淡道:“我听沈练说了,就替你拿了过来,你亲手毁了吧。” 赵长宁突然抬起头:“殿下!” 朱明熙怎么知道她牵连进受贿的事情,而且……沈练为什么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 第四十九章 第49章 朱明熙只是喝茶, 笑了笑:“是免得这东西留着生祸患,你还是毁了的好。” 太子私自从大理寺取物, 可能会落人把柄,却也不是件小事。 难不成……其实沈练是太子的人?赵长宁以前一直以为沈练要么中立, 要么是朱明炽的人。 太子殿下, 当真不简单的。 “可是这两物, 还有没有别的?”太子殿下又问了一遍。 赵长宁摇头,又半跪下向太子殿下道谢:“殿下此恩……长宁无以为报!”太子又扶起她他:“你也别谢我, 你是我推举去大理寺的。若你名誉有损, 我怕也脸上无光。” 话虽然这么说,但分明就是太子殿下想让她宽心, 不要她记挂这份恩情。 赵长宁不再说话, 这物其实也的确是她的心头大患。于是将旁边熄灭的烛台拿过来, 接过太子殿下递过来的火折子,拢着袖子点燃了蜡烛, 火光腾地亮起,将这些东西烧了干净。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通禀,说是杜大人求见。 朱明熙一听是杜大人来了, 就理了理衣裳说:“请老师去宴息处, 我立刻就过去。”那内侍却道:“殿下,杜大人说是急事,已经朝您这儿来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动,能让朱明熙喊一声老师的杜大人,应该就是礼部侍郎、翰林院侍讲学士杜成,也就是杜若昀的父亲。因为当初赵家推拒了杜家的亲事,杜大人一直不太喜欢她。原一直没遇到过,不想今天碰上了。 长宁就后退到朱明熙身后,见门已经打开了,卷帘也被掀开。身穿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走进来,给朱明熙下跪行了礼:“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还望您先清退左右。” 他似乎没看到赵长宁,于是赵长宁就行了礼,顺利地退了下去。 赵长宁见书房的房门紧闭,半点声音都听不到,就看着书房外的花圃,宝珠茉莉开得正好,满园淡淡的茶清香。 她看到有个孩子站在花圃边上,身上穿着件明黄色团云纹小褂,不到她的腰高,粉雕玉琢。手里抓着一把茉莉枝子,正看着她不说话。 赵长宁就走了过去,下跪向他请安:“五殿下万安,怎么殿下一个人在这里?”心想难不成是五殿下玩野了,跑到这里来,也不知道照看他的嬷嬷发现了没有。 这孩子看了他一会儿说:“我认得你,太子哥哥说过你是探花郎。”又说,“嬷嬷在做针线,我就出来玩了。” 赵长宁一笑,声音很柔和:“是的,殿下竟然还记得我。”她对孩子一向比较和气,更何况面前这个孩子,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 朱明谦就说:“看过一遍的人,我都记得。”他的睫毛很长,像把小扇子一样地动,然后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茉莉花。似乎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样子。 赵长宁一时也没说的。 傍晚的风吹遍庭院,茉莉的香味在晚霞里变得暖暖的,醉醺醺的。 这时候院里却快步走进来几人,里面几个嬷嬷慌忙跑了过来,一看到朱明谦站在这里,连忙过来查看朱明谦是否安好:“殿下竟在这里,怎的自己就跑出来了!” 朱明谦却看着门口的来人,清脆地喊了声:“章姐姐!” 原有个少女站在月门口,穿了件宝蓝色十样锦妆花褙子,兰色挑线裙子,头发未绾起,只戴了两只嵌翡翠莲花的簪子,一对海珠耳环。长得也甚是柔美端庄。赵长宁淡淡一笑,这女子未过来,应该是看到他这个外男在这里,于是长宁后退准备回避。谁知道书房的门就打开了,朱明熙走了出来:“何事在外面吵闹?” 那两个仆妇就跪下道:“扰了太子殿下安宁,奴婢们是过来找五殿下的!” 那少女却不能再避开了,只能走过来给朱明熙屈身见了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朱明熙笑了笑:“竟是若瑾表妹,你如何过来了?” 少女就恭敬地说:“姑母召我进宫陪她说话,结果姑母与齐嫔娘娘有些事,就让我陪着五殿下出来顽。方才不见五殿下,才跟着两位嬷嬷过来找。” 少女分明地感觉到,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太子背后那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方才隔得远没看清楚,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背后竟然是个非常俊雅的少年郎,瘦削的肩膀,清然如竹,精致的眉眼之间自有股超然之态。 她心里微微地一怔,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朱明熙听了少女的话,就摸了摸朱明谦的头:“明谦,你是过来找哥哥的?” 朱明谦点了点头,说:“哥哥在见大臣,我遇到了探花郎,他陪我说话。” 太子背后穿着官服的少年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说:“见殿下没带人,我是以为他是走丢了。” 章若瑾听到这里才想起,这人是新科探花郎! 当初他骑马游街的时候,坐在高高的枣红马上游街,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那时候她也是围观的人当中的一个,远远地看着他,还感叹过这位探花郎的俊秀,才学渊博,没想到竟然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到。 而且还能听到他说话。 朱明熙刚跟杜大人说完话,杜大人也从书房里出来,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赵长宁。赵长宁有点无奈,她能感觉到杜大人的目光在身上停顿了许久,目光带着些许冷意。然后拱手向朱明熙告退离开了。 朱明熙让长宁先进书房等他,他在外面跟这位若瑾表妹说了话。 赵长宁退回书房喝茶,听到朱明熙跟少女说:“……父皇是提过把你指婚给二哥,不过母后没有同意,怕你自小在家娇养,不会操持他那些事。母后觉得宋家的那位嫡长女更好,但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 又听那少女轻柔的声音:“这事多谢殿下和姑母了。我向来是最不喜欢那些动刀动枪的……若真的嫁了二殿下,怕真的一辈子都不痛快。偏偏圣上的话,怎么敢有半句违逆。” “放心就是。”朱明熙道,“二哥对这些从来不会说什么,都是听父皇安排的。” 那少女又笑了笑:“不过我可听说宋应莲自小恋慕您,若将她指给二殿下,怕是她也不会快活。” 朱明熙的声音就一低:“什么恋慕不恋慕的,你这话可别随便对别人说,免得坏了人家的声誉。” 他们两表兄妹的感情似乎不错,赵长宁默默地喝茶。这位章氏可能就是她梦里听到的章氏,她现在是不想嫁给朱明炽的。但那个梦里,她最后是朱明炽的贵妃,当然……长宁现在对梦的态度都半信半疑,只是那种扑面而来的真实感,还是让她不能忽略。 接下来两兄妹说话的声音更低了,赵长宁一星半点都听不到了,等少女告退了,朱明熙才走进来。几个内侍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将书案收拾了,另外铺了宣纸。 朱明熙笑着说:“你久等了。方才我见老师看你的眼光不对,你是不是和老师有些过节?” 他走过来的身姿俊雅如玉,有种少年的温润,说不出的好看。 赵长宁也没有隐瞒太子殿下什么,苦笑了一下说:“原来杜家跟我们家是世交,微臣中了探花后,两家本来是想结亲家的,后来因微臣已经和老家的表妹有婚约而作罢,自此后杜大人就一直不喜欢微臣了。” 朱明熙的笑容一怔,看着长宁轻轻地问:“你在老家有亲事?” 赵长宁应是。朱明熙就说:“那我可要看看,什么样的美娇娘才配得上你了。”他说着站起来,走到了书案面前说,“你现在初入官场才多久,就接连得罪了杜家、蒋家,还有个徐家。要不是个明君,还当真护不住你,记得在大理寺行事要谨慎些,我护得你一次,怕下一次就护不住了。” 赵长宁突然想说‘您就是个明君’,但是这话她没有说出口,虽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些话不必说出口,她其实心里已经认定了太子殿下是明君,她是非常愿意拥护太子殿下的。“殿下放心,下官定会万分小心。”长宁轻轻地说,“等殿下有朝一日用得着微臣,微臣日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这么一说,朱明熙就把手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片刻。手掌的温度熨帖,掌下就是长宁的肌肤,长宁的筋骨,更加有种局促的暧昧。朱明熙立刻把手收回去了,然后轻轻笑了笑:“你也来写一首诗吧,我看看有什么不同。” 朱明熙自幼就是翰林院大学士专门教导,但毕竟又不用科举,跟赵长宁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的。 赵长宁淡淡一笑。摸准了太子殿下的脾气,就知道他这个人是很亲和的,叫你做事就做,顾及别的不敢做,他反倒会不高兴 “那微臣就献丑了。”赵长宁走上前拿了毛笔蘸墨,看了眼太子殿下方才写的诗,是出自《诗经·邶风》其中的一首《击鼓》,最有名的那句情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从里面来的,不过诗的愿意是形容战场聚散离合,战友之间的感情。 太子殿下只写了前四句,她就提笔接着写下去。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朱明熙看着他慢慢写出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长宁的神情非常认真,薄薄的嘴唇有层柔和的光,一手扶着桌沿,一手字已经成了,他却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觉得这一刻很缓慢,而且表达了长宁的某种心境。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沙场上刀剑无眼,无居无所,也只能有一起赴死的誓言,的确是悲壮的。”赵长宁叹了口气。 “殿下?”赵长宁见朱明熙似乎在沉思什么,就叫了他一声。 朱明熙就笑:“你的字的确好看。”叫内侍进来把东西收拾了,指了指桌边的一堆纸卷轴,“这些另外收起来,放在绸袋里。” 又有宫女端了温水上来,服侍朱明熙洗手。 “教导明谦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回乡丁忧了,他正好没有人教导功课,我的水平教导他是一般的。就向父皇请了命,让你教导他一段时间,你在大理寺无事的时候,可以过来教教明谦写字。”朱明熙说,“正好你在翰林院也是挂职的修撰。” 赵长宁想说她担不起这重任,教导皇子的可都是大学士!她就算进了翰林院,这时候估计也在文件堆里熬资历,怎么可能有在皇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朱明熙的语气却很温和:“不过是教他写字而已,他才多大,你教他绰绰有余。等开了春父皇会给他再指个老师。” 说罢已经不容长宁拒绝了,看天色快晚。把方才内侍收好的那些纸卷轴给她:“……这些你顺路给二哥送过去,他想要北疆的堪舆图,我从御书房给他找了出来。” 赵长宁发现朱明熙不喜欢让内侍去送东西,反而喜欢让她代劳,也许是觉得用了内侍,兄弟俩的感情就像隔开了一层。 其实他对朱明炽、朱明谦都挺好的。 她低低一叹,拿了东西告退,经过二殿下府上的时候把东西给他送了进去。幸好朱明炽不在府上,她才能放了东西就走。等她回到家里,发现家中的气氛有些凝重,还未到下朝时间的赵承廉竟然在家里,赵长淮竟然也在正堂里喝茶。 “长宁,你过来。”赵承廉开口叫她。 “方才走过门口,看到停着几辆不认识的马车。”赵长宁就问,“可是家里来什么人了?” “是你七叔回来了。”赵承廉面色有些严肃,“有大事,你先坐下,等你七叔过来再说。” ** 朱明炽回府时天早已经暗了,几颗稀疏的夏夜的星子散落天上。他快步走进府内,面色有些阴沉。高镇跟在他身后,也走得极快,都不敢说话。其余一众侍卫等匆匆跟着,在陆水堂外面站好。 管事见他回来,连忙叫人拿方才赵长宁送的绸袋过来,他亲自送进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朱明炽自嘲的声音:“我算是探出了父皇的想法,没等到他即位,我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封了王!怕我等拥兵自重,要起兵谋反!” “殿下。”高镇立刻起身给他奉茶,“您喝几口茶败火。” 朱明炽一手就拂开了,他闭了闭眼睛,但睁开眼的瞬间,还是压抑不住的一股怒火。因为他已经压得太久了。 朱明炽从小都不够出头,他的母妃出身较低,又不是皇上最疼爱的那个,他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不受宠的皇子,就算再出头也没有好处,他打小跟着宫里的师傅学行军打仗,学武功、骑射。十八班兵器样样精通。 他知道,文章再出彩也讨不到皇上的欢心,因为在皇上心里培养的君主是朱明熙,别的他都不需要。他只有在武功上出挑,才能得到父皇的重视。果然是重视得很!他十八岁那年,父皇就派他去监军。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郎,只知道战场刀剑无眼,临走前母妃抱着他哭了一夜,怕他有去无回。那时候北疆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了不少人,甚至他都做好了自己回不来的准备,给母妃留下了所有的银子。到了战场后他不服,凭什么有的人就能在紫禁城里高枕无忧,而他却连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发了狠,用两年就迅速地镇压了北疆人,接下来的三年将北疆人打退,其中有多不容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身上还留着许多伤痕,用了多烈的办法才在军中有了威信。 以至于边疆的兵听到他,没有一个不肃然起敬的。他那时候在军中傲然无双,人人敬畏,但等到一纸圣旨回了紫禁城,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二皇子,给别人做陪衬的绿叶。 皇上还想把章家幼女嫁给他,以此让他收心帮太子。最嘲讽的就是,章家竟然还不愿意! 虽然朱明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娶章家幼女。 他听到的时候,只是嘴角露出一丝冷热。然后父皇让他‘佐太子以东宫之事,做个纯臣。’朱明炽也笑着应是,然后退出来。 高镇说,“当年你我二人一起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让边疆百姓安康,哪里是这些紫禁城里这些人可比的!”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殿下既然方才也没有说什么,想来心里全都明白,我说别的就是画蛇添足。” 正是因为心里全明白,刚才才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朱明炽了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的收敛了火气:“罢了!” 看来心情已经平和了,管事才敢上前,将那个绸袋放下:“殿下,这是方才赵大人送过来的,说是给您的舆图。” 朱明炽一时没觉得有什么,只随手翻了翻,突然看到里头夹了一页纸。 他把这张纸拿出来,只见边缘有些皱,可能是胡乱塞在里面的。上面是一首诗,朱明炽一读就皱了眉头。再问管事:“当真是赵长宁送来的?” 管事就说:“赵大人常来,小的不会认错。” 朱明炽把这张纸摩挲了许久,赵长宁呈递给他的公文他看过,字迹的确是她的。只是这诗的内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放进这里面给了他,她这是什么意思? 高镇有点不明就里了:“殿下,您怎么了?” 朱明炽嗯了声却没有回话,他将自己靠在椅背上,又想起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凤求凰》。竟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似乎想通了什么一般,嘴角微扯:“原来是这样,她当真有些不知所谓。” 高镇却不知道朱明炽在说什么。“殿下,谁不知所谓了?” 朱明炽继续摩挲这纸页,又笑了笑:“你不必的知道。” 第五十章 第50章 大雪自天际飘扬而下,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已经落了两天了还未停, 满世界铺天盖地的白。 大理寺里做杂活的开始扫雪, 台阶上,青石路。院子里种的那颗柿子树枝桠上也堆满了雪, 还有些小小的柿子挑在高高的枝桠上, 如一个个精致的小红灯笼。将大理寺这个地方装点出几分喜庆。 赵长宁的书案上也放了一盘柿子, 大理寺人人都分了得一盘。 徐恭走在后面跟着进了门,看到桌上的柿子后跟她说:“大人,这经了霜的柿子才甜,幸好前个儿紧赶慢赶摘了下来,否则下雪就吃不了了。” 赵长宁看了看外头的大雪,不知不觉得竟然又到了冬天, 去年冬天她还在苦读准备春闱, 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了。 自她上次发现了孙秉贪污税银的证据之后, 这件案子就一直在漫长的审理期中,当时赵长宁绝对没想到, 其间牵涉官员之多之广, 几乎动荡了半个户部以及山东一带的布政使官员, 其中的从二品大员,山东布政使曹思雨是落马官员中官职最大的。眼下虽然孙秉已经死了,别的主犯都入了刑部大牢,要对曹思雨进行三堂会审,彻底清除税银案的党羽。 长宁笑道:“我不吃柿子,给你和夏衍他们分了吧,快办正事才是。刑部的人可已经押过来了?” 柿子是凉性的,她身子本来就性寒。再多吃凉性的东西身体的底子就更差了。 “没有,说是就在刑部大牢关着,咱们大理寺过去提审。三堂会审要开堂了。几位大人正在后院合计。”徐恭小声说,“不过我听着,让谁做主笔产生了分歧,寺丞许大人想让蒋大人主笔,但沈大人还在犹豫。” 三堂会审的主笔,其实就是记卷宗的那个人,一般都是从大理寺出个人,基本人人都会争着当这个人。特别是审理的案子很出名的话,基本是抢得头破血流的,因为卷宗不仅要呈递给皇上看,还要张贴出去给老百姓看,有些卷宗写得精彩的会因此而一战成名。日后升迁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寺丞许大人比较赏识蒋世文,想让他做主笔,等他致仕了,蒋世文就能升任大理寺丞了。赵长宁所任的大理寺寺正只能算大理寺正职,当了大理寺寺丞才是正式进入了领导阶层,不过赵长宁没想大理寺丞这个职位。她资历不够,一年之内转寺正已经不容易了,要想升任大理寺寺丞非常难。 赵长宁去了后院给沈练请安。沈练的屋子里站在寺丞许大人、蒋世文,别的几个大理寺的大人,竟然还有个她不认得的陌生男子,面容粗狂,看着很像个武将,却穿了一身文官的云雁纹的绯红色官服里。在大理寺里穿正四品官服,赵长宁又没见过的,她猜测这位应该是一直在河北治理蝗灾的大理寺左少卿,庄肃。 说起来大理寺的职能很神奇,不仅管诉讼裁定,到了灾荒年间还要管治蝗虫。经常被外派出去督粮、赈济灾民、捕蝗、清理军队什么的。以至于赵长宁进了大理寺之后一直没有看到过这位左少卿。 赵长宁见人太多,进去就站在一边不说话。她听到沈练在跟这位陌生男子说:“……你刚回来,那位常年在外督察的都察院佥都御史听说也回来了,皇上也派他协理此案。刑部是左侍郎带着纪贤审理,我们大理寺也出两个人去审理,最好是在他前面。听说那位佥都御史非常厉害,早年名声很盛,他一出来估计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这陌生男子就笑着说:“让我断案还行,刑讯我可不擅长,你带个人去吧!” “我也没想让你去。”沈练淡淡地说,他的目光就在众人里扫了一圈,叫了赵长宁:“你明日跟我去刑部吧。” 赵长宁应了喏,那陌生男子才看到了赵长宁,颇有些好奇:“咦,这个我怎么没见过?长得细皮嫩肉的。” 沈练忍不住嘴角一抽,说:“他是刚进来的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挂在季大人名下,我偶尔带他做些事。” 赵长宁基本确认这个人就是庄肃了,给他见了礼:“庄大人好,下官赵长宁,才进大理寺一年。” “既然是挂在季大人名下,那就该叫师兄才是。”庄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如你来左寺吧,跟着沈练有什么好的。他这个人无趣得很,你可别跟着他学了那套,成天板着脸!” “庄肃……”沈练有点无言地看着他。 “好,你继续说。”庄肃伸手示意,他不再跑题了。 “然后就是主笔人选的事,税银案兹事体大,皇上也非常关注。基本此次主笔的人选,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沈练在这些大理寺寺正、寺副里扫了一眼,“当然,主笔不能丢了大理寺的颜面,若没做好,别说寺丞了,本职保不保得住也不一定。” 虽然沈练是这么说,但跃跃欲试的人还是不少,基本个个都想当主笔。大理寺寺丞许大人就上前一步道:“大人,既然如此,下官倒是想推举蒋世文,他在我手底下做了五年,经验丰富,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寺丞这么一说,蒋世文就出列了一步,谦虚道:“谢许大人举荐,下官惶恐,却愿意为了大理寺一去。” 沈练没有说话,那庄肃却看向赵长宁:“小师弟,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做主笔吗?” 赵长宁刚才一直很低调,听到庄肃在说她,才出列道:“下官资历尚浅,怕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这有什么!你沈练师兄刚进大理寺,不过一年季大人就让他做了主笔,再半年后就成了寺丞了。”庄肃虽然很武官的样子,却眉目慈祥,仔细看看跟吉祥物季大人的神情很像,他轻轻说:“既然许大人推举蒋世文,那我就推举小师弟任主笔。” 他的推举,分量当然跟一个寺丞不一样了。 蒋世文脸色一沉,就连沈大人也有些不舒服。这个赵长宁靠家族撑腰进了大理寺不说,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的搭上了庄肃大人,要抬举他当主笔!当然让人恨。 赵长宁苦笑,好不容易才在大理寺站稳脚跟,有了相对稳定的同僚关系,庄肃的一句话让她被推上了风头浪尖。后面的人都看着她,当然要看了,他才进大理寺一年!而且这主笔一当,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那可是正五品! 一年就升任正五品,就是沈练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练则握拳抵唇低咳一声,这个庄肃,师兄师弟一套到处说!传出去给别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行了,主笔这事暂时不定,等我考核两日再定吧。”沈练说完让他们退出去。然后他坐下来说庄肃,“什么师兄师弟的!你两年没回来,回来就要推举别人做主笔,传出去别人怎么说!” 庄肃仍然笑眯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蒋世文。又听到你要带小师弟去刑部,可见你是欣赏他的。你这个人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欣赏别人也不说,肯定没少折磨人家吧!” “他还需要磨练,太年轻了。不过心性不错。”沈练淡淡地道。 “一般寺正要升寺丞,没有个三五年是不行的。”庄肃说,“看小师弟有没有这个造化了,成了大理寺寺丞,才有进三堂会审,面见圣上的机会。”大理寺寺正到寺丞是一道坎,成了寺丞才有正式参与大理寺议事的机会。 “看看吧,你我也做不得决定,最后还要上报皇上和户部。”沈练说。这个主笔的位置,其实就是个露面的机会。 ** 下午回家的时候,大雪才稍微小了些。赵长宁先下了马车,凛冽寒冬里风吹着,吹起她的衣袍,脸更如玉一般微透,透出几分清冷。 陈蛮跟在她身后把手炉递给她,原来赵长宁是不肯用手炉的,但是陈蛮发现她的手容易冷,出门无论如何都要带上。一来二去的赵长宁就习惯了手炉的温暖,离了半天手就冰凉得难受。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人的懒惰腐败都是惯出来的,原来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娇贵。 以前大冷的天,她的屋里从来都不烧碳。有陈蛮在,屋里却总是暖烘烘的。 陈蛮这个人聪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知道赵长宁需要什么。 既然他对自己有心,赵长宁也不想耽搁了他,一直让陈蛮继续读书,一年后可以参加乡试。 等走到了正堂,赵长宁才解下斗篷,身后的陈蛮立刻就接了过去。赵长宁回头一看,满天的大雪细碎纷乱,今年的大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赵长宁跨进屋里,看到赵承廉、赵老太爷跟父亲在屋内说话,赵家最有说话权力的男性们,脸色都有些沉重。 赵长宁走上前见礼,下人立刻给她端了凳子、捧了茶上来。 只听赵老太爷说:“……原来你虽是东宫辅臣,但是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表面还是平静的。如今你要出头去进谏,是当真把我们家拖进了旋涡里。怕的是经不起折腾。” 赵长宁听到这里端茶的手微动。三皇子和太子撕破脸了,这其实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九月九那天宫里祭祖,由太子掌管的祭器莫名其妙地被窃了,一时没找到替补的。九月九祭祖是大事,三皇子的人更进言说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遵圣训’,因此皇上很不满意,竟当堂说了太子殿下一顿。长宁那天去教五殿下写字,第一次没有见到太子殿下,她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不好受。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亲自到皇上榻前侍疾,皇上毕竟还是疼惜他的,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太-子党却再也不敢放松了,一直紧盯着三皇子,现在皇上身子不行了,三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 “父亲,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赵承廉却道,“你若什么都没做,不是功臣,太子殿下登基后何以重用咱们家。” “我虽不懂,但也觉得二弟的话有些道理。”赵承义虽然只是工部主事,但朝堂的情况还是了解的。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他是老了,觉得日子平平淡淡也好。不过儿孙不这么想,他叫赵长宁坐到他身边来:“宁哥儿,你觉得呢?” 如今赵长宁在家里也有话语权。她看着堂屋里这些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谁最后会坐上皇位,太子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若新皇不是太子,最后的下场会非常的惨。但是太子对赵家、对她当真没得说,她缓缓说:“二叔倒不妨再等等,若没有大把柄,进谏也只是蚊子咬一口,没什么作用。” 赵承廉沉思,赵老太爷却精神不济了,长宁就扶他回去休息。等回来的时候发现二叔竟然还等着她,见她进来了,就对她说:“长宁,太子殿下的人正在酝酿一个把柄。” 赵长宁看着他:“您这话怎么说?什么把柄?” 赵秉礼摇头:“你在大理寺小心些,很可能会跟税银案有关。”他说,“家里这些老弱妇孺还要我们守着,赵家的荣辱是一体的。” “长宁明白。”赵长宁说,二叔这个人很有大局观,其实这一年来对她也不错。周氏的事情后,他还送了一个田庄、两个铺子给长房。长宁看了看堂屋里那块她看了十多年的,‘德行如一’的牌匾,牌匾的边缘有些地方有裂纹了。这个赵家她也住了近十年了。虽然不是显赫人家,但却是衣食无忧。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第二天要去刑部,长宁一大早就起来了,穿了官服,走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口,见沈练竟然已经带着两个随从在等她了。 赵长宁请安:“沈大人来得早。”沈练颔首:“跟我进来吧。”然后就带着她往里面走。 这还是赵长宁第一次到刑部大牢里来,刑部大牢比县衙大牢好得多,而且戒备更加森严,沈练用腰牌过了三道门禁,才带她走了进去。里头有一间很大的刑室,屋顶盖的是透明的琉璃瓦,天光从里面撒下来。墙上挂了许多的刑具,有些赵长宁认识,有些她不认识,但是这些刑具都黑沉沉的,似乎凝着血迹。很快就有脚链的声音响起,有几个犯人被压了上来。 走在犯人前面的是刑部左侍郎,带了好些刑部的官。 左侍郎和沈练相互见礼,然后按官职大小坐下了。 今天审的是主犯,山东布政使曹思雨。他六十多岁的年纪,有点精疲力尽,蓬乱的发垂下来,新长出来的那一段已经雪白了。 沈练讯问得很冷酷,也很迅速:“背后还有谁牵涉?”或者是“还有没有窝藏别的银子?” 赵长宁看着这个昔日从二品的大员,他现在只是个疲惫的老人,半点没有大员的风光,不过是个阶下囚。说句话都要缓半天,但却很倔强,无论沈练问他什么,都是一样的说法。‘没做过’或者‘不知道’。她在一旁记证词都有些无从下笔。 “不用刑怕是不肯招的。”沈练就不再继续问了,叫了赵长宁淡淡道,“给你一刻钟,接下来你问,刑讯逼供,你选刑具。” 赵长宁站起身低声道:“大人!”她从来没有刑讯逼供过,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刑讯逼供是违法的。理智告诉她,这个人是个贪得无厌的狗官,但他看上去只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跟祖父差不多的年纪,脸上尽是皱纹,疲惫不堪。 “怎么了?”沈练不为所动,“大理寺官员,刑讯逼供都不行,如何做得了寺正。” 赵长宁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她缓缓地朝犯人走了过去。目光在那排刑具上游移,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用途,有些很常见,鞭子、锥子、夹板,但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根本不知道它们怎么用。 沈练在她背后淡淡道:“磨蹭什么,快选。” 赵长宁低低一叹。这是大理寺常用的刑讯手段,有些犯人太嘴硬,用此让他招。当然,屈打成招的是谁也不知道的。她需要狠下心来,至少她很清楚,根深蒂固的习惯绝对不是谁能简单改变的。而且她也不能够心软,必要要心硬起来,否则官场之路难以走下去。 赵长宁选了个最传统的——鞭子:“就那个吧。” 立刻有个狱卒上前取了鞭子下来,然后沾了盐水,试了试松紧度。她走到犯人面前,看着他:“曹大人,我再问一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贪污税银的?跟孙秉勾结多久了?” 曹思雨闭着眼睛冷笑不回话。 赵长宁回头一步,轻声道:“打。” 那狱卒挥着鞭子就朝曹思雨身上抽去,一打就是一条血痕,甚至有的地方立刻皮肉溅开!赵长宁才注意到用的生锈的铁鞭,曹思雨似乎想躲避,但却被人按住了,一鞭又一鞭地抽在他身上。她闭了闭眼睛。 他还不肯招,赵长宁凝神片刻,指了第二件刑具,那是一把锥子。这种事也许只需要一个开头,她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反感了,淡淡道:“曹大人不承认,只能上第二个,却也是我不想的。这锥子既可以穿大人的手,还可穿大人的眼。大人切莫再倔强了,否则我证词也写不出来的。” 曹思雨挨了鞭子,却还有力气冷冷地看了赵长宁一眼:“呸!你们这些狗官,我绝不会拖累别人下水!” 赵长宁只能叹道:“用刑吧。” 那锥子入肉,曹思雨的惨嚎声也响起,却被人按着手躲也躲不开。他道:“别进去了……别进去了……” 赵长宁一看,各位大人的脸色却很漠然,似乎并不动容,果然都是练出来了的。 “你可愿意说了?”赵长宁几步走到他面前道,“大人要是愿意,我自然让他们停手。大人不愿意,我也保不下大人。大人可别忘了,被抓的不止是你一个,还有别人。倘若他们先说出来立了功,大人就没有可说的了” “说!我会说的!”在极端的疼痛下,人类本能地开始屈服。 赵长宁才坐回去继续记证词,她看到沈练看了看她,对于初次刑讯的人来说,赵长宁做得还可以了,非常淡定。但是其实赵长宁拿笔的手却在始终发抖,克制不住。 之后沈练问一句,曹思雨就回答一句。刑讯逼供倒是的确有效。 要到了询问的末尾了,门外的动静却喧哗了起来,似乎有人也进来了。 侍郎先站起来说:“怕就是佥都御史来了,他这一回来沈大人尽可放心了。这个人最厉害不过了,早年审问犯人,逼供,套供,他最拿手。当年在京城里非常有名气,人人都敬他三分。”还对后面的官说,“快过来,今天让你们这帮小子开开眼。” 当官的都比较怕都察院的人。侍郎和沈练都挺慎重的,站到了门口去迎接。 赵长宁是小官,没道理小官也不去。于是这边的审讯暂时听了,她就跟在后面垂手等着。听说这位神秘的佥都御史是刚回京城的,而且手段了得,沈练也觑他几分,赵长宁倒是有点好奇。 人群喧嚷,好久后她才看到门被打开了,有个人缓步而优雅地走进来,随从下属跟在周围簇拥着他,赵长宁从来没见这么多人簇拥着他。他穿了件新做的官袍,正四品云雁纹的补子,绯红色官袍,嘴上带着笑容。 “竟然能看到周大人亲自前来,您多久没有在京城出现过了,真令刑部蓬荜生辉啊!”那侍郎大人说话却非常的客气,笑道,“您请这边来!” “吴大人太客气,带我去看犯人吧。”这人说话的声音一贯朗和。 赵长宁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很久不知道说什么。以至于这个人被簇拥着走到了前面,她也没有出声。 周承礼竟然是佥都御史,备受别人尊敬,在京城里非常有名声……但这个是她认识的那个七叔吗? 第五十一章 第51章 一众人围拥着周承礼坐下, 他还含着笑跟刑部左侍郎说话。说完之后才看向犯人,随后下了位置走到他面前, 淡淡地问了句:“曹大人?” 浑身冷汗的曹思雨抬起头,一看到周承礼, 眼睛里出现一抹奇异的亮光, 却又慢慢将头低下了,声音喑哑道:“……竟然是你!” “曹大人尽可将一切招了,免得受这些苦楚。你也知道周某人是读书人,见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周承礼温柔地说,“但周某人若是真的动了手, 却是比常人要狠些的,曹大人要考虑清楚。” 曹思雨闭了闭眼睛,血从他的额际缓缓流下来,他疲惫地道:“说了这些还不够么?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承礼似乎在背后沉思什么,沈练看了会儿, 招手叫长宁过来,吩咐道:“……去写证词。” 好吧,现在她又成辅助角色了。 赵长宁坐下来蘸了笔墨, 将二人所说的写下来。 周承礼回过身, 他是在看墙上的刑具,刑部的刑具一向是最全的。刑部的环境阴暗,他扫到末尾,才看到坐在那里的赵长宁,一开始只是觉得感觉相似,等赵长宁抬头起来,他才发现真的是她!她表情宁静,手执毛笔——执笔的姿势,还是他亲自纠正过的。 周承礼看着她,嘴唇微动,竟没想到她在这儿! 那接下来的刑讯该如何进行? 周承礼似没看到她,又转过头跟左侍郎说:“他既已经奄奄一息,倒不如休息两日再审。换个人刑讯——”又是语气一顿,“让这些人先出去吧,我不喜欢有人在场。” 于是顷刻,赵长宁就被清退出场了,只三位大佬留在牢内,他们这些小官在外面吹风。 不远处就是刑部的马厩,大雪里盖着温暖的稻草,马们的皮毛都油光水亮,慢吞吞地吃草。末尾那马小了一大圈,看着他们这些在外面吹冷风的官员,甩了甩马尾巴,悠然自得。然后长宁才发现这分明就是纪贤的驴,它脖子上还挂着刑部专用的牌子。跟马养在一起,抢马的草料吃,马儿们都怕它三分。 大雪又开始飘扬,只见得有个穿着厚厚长棉衣的人走过来,懒洋洋地抱了个手炉。却是个熟人,纪贤。 赵长宁身边的多是刑部官员,给纪大人打招呼。纪大人却看到了赵长宁,笑眯眯地说:“咦,这不是赵大人吗?许久不见啊。” “纪大人这么冷还要出门?”赵长宁笑问。 “人穷志短,出去喝杯酒而已,赵大人要一起去吗?”纪贤道。 大明朝的官员俸禄真的很低,例如海瑞,他是出了名的清廉,平时只靠俸禄吃饭。他老娘过生日的时候买了两斤肉吃,竟然传为稀奇事,连皇上都问身边的太监:“朕听说海瑞昨天买肉了?” 听说纪贤在京城为官,从没有人知道他家世如何,只靠俸禄活,当然是真的很穷了。 “不善饮酒,纪大人去吧。”长宁淡淡笑道。纪贤就道:“那赵大人继续吹吧。”从马厩里牵出他的毛驴,骑着毛驴一颠一颠地走了。 凛冽的北风从空旷之处席卷而来,吹得满天际都是乱雪。 * 天色暗下来,大雪不断,赵家却前所未有的热闹。挂了红绉纱灯笼,前院还摆了几桌席面。数位朝廷大员前来道贺,车马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都察院佥都御史周承礼复职了,多年前他被外派去江浙一带,至于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这番回来却是官复原职,早年听闻过他威名的、与他结交的都来了。他笑语晏晏地站在宴席之间,与同僚对饮。 一辆轿子停在门口,轿子门压低,有个人从轿子里跨了出来,却是身着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自从赵长宁与杜若昀的亲事不成,杜成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赵家了。原来周承礼在官场从未表明过他是从赵家出来的,现他才知道是周承礼是赵家的养子。他看着‘赵府’二字叹了口气,对随从道:“行了,进去吧。” 赵老太爷听说杜成来了很惊讶,亲自去迎了杜成进来。进来之后杜成却与周承礼、赵老太爷进了里屋说话。 赵长宁坐在宴席里喝茶,自从七叔这次回来后,走到哪儿都是众人围拥,可见身份不一般了。都察院佥都御史虽然和詹事府少詹事同为正四品,但是佥都御史却是有实权的,两者比不得。她连单独跟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她百无聊赖地偏头对四安说:“四安你看,这时候咱们头上那块匾额要是掉下来了,砸死十个人里八个都是太-子党。” 四安哦了一声,好久才问:“少爷,什么意思啊?” “自己想吧。”长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赵长淮侧头看了看长兄喝茶,嘴角微微一扯。“那大哥也是其中一个了。” 赵长淮受翰林院侍读学士赏识,前段时间已经升为修撰了。如今翰林院的庶吉士里,他是最出挑的一个。他坐在那里默默地喝茶,似乎周围的繁华,周围的一切与他的干系都不大。 有时候看着这个弟弟,赵长宁也有种他心思沉如大海的感觉。竟和周承礼一般,看不透。 梦里,他最后官至兵部侍郎。 赵长宁没有接他的话。 等宴席散了都没有看到周承礼,但应该是要去给他请安的。回屋子里看了两本卷宗,长宁才去东院。 周承礼还在跟个长宁不认识的官员说话,看到她过来,招手让长宁随着他一起出来。周承礼背着她面对雪夜,问她:“今天我看到你在刑部,做什么?” “刑讯犯人,我是跟着沈大人一起去的。”赵长宁说。她原来有很多话想问周承礼,但这个时候,外头是雪夜,头顶是灯笼,冷风静静地吹拂着。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周承礼转过身看她,他比她高了很多,长宁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她闻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香。 “你刑讯犯人了?” 赵长宁点头:“既然是大理寺官员,倒也无可避免的。” 周承礼很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替她挡住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怕吗?” 赵长宁笑了笑:“很奇怪,我也以为我会怕,但却觉得那不是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不清楚。” 周承礼就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往刑部跑吧,科举做官都罢了,我随着你折腾。这些你怎么能做。下次再让我看到,我当众拉你出去!”他又道,“我这几个月不会在家里住,你有事可以叫人带信到都察院给我。” 长宁苦笑,七叔还记得她的身份呢,有时候她自己都忘了,她说,“那侄儿就先告辞了。” 周承礼嗯了声同意了。 赵长宁离开了东院,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周身都浸没在黑暗中。赵长宁突然顿住了脚步,抬起了手。 她的手,竟然还在微微地发抖。 刀入骨,锥入肉,血液飞溅的声音,皮肉绽开的声音。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臆想出来的,但是都很清晰。 她把发抖的手握成拳头,表情冷了一些,她必须要学会心硬。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之外,谁还能真正的庇护她? 她轻轻地喃喃了一句:“所见非真,所听亦非真。” 四安跟在她身后问:“少爷,您究竟在说什么?什么不是真的?” 赵长宁摇了摇头,将肩上的斗篷拢紧,淡淡道:“无事,走吧。” ** 三天之后,曹思雨的审问就有了结果。 周承礼是皇上调回来专门审查税银案的,都察院专门督察官员贪污,这方面比大理寺跟刑部厉害。 听说周承礼用了十二种刑法,一种比一种残酷,令人毛骨悚然。最后崩溃的曹思雨才吐露出,是三皇子在背后指使。赵长宁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周承礼逼出来的,这段时间她都看不到他。而沈练的确也没带她去过刑部了。 一时间朝廷中的三皇子党人人自危,证词递到了皇上面前,三皇子就被罚了禁闭,听说是李贵妃在书房外面跪了两个时辰,皇上也没有松口。 这样一来,三堂会审主笔这个位置,却没有人愿意去了。 原来没牵涉到皇子的时候,这是个美差。但倘若在写证词的时候,冒犯了皇子惹了皇上生气,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沈练一时两个人选都找不到,许大人不肯推荐蒋世文了,庄肃也不推荐小师弟了。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写好了皇帝未必高兴,写得不好惹得皇帝大发雷霆,脑袋搬家却是一句话的功夫。 最后,沈练就把赵长宁找了过去,告诉她:“——这个主笔由你来当。” 庄肃当即就生气了,道:“沈练,你要干什么!现在让蒋世文过来当主笔,他不是很愿意吗?” 沈练凝视着赵长宁:“你记住了吗?” 赵长宁拳头握紧,但还是应了声是。上司的话,哪里有你反对的余地。 以至于她在教导五殿下的时候也有些走神,想着这桩案子。沈练这次选她做主笔,大理寺倒没有人有怨言了。 赵长宁给五殿下布置了一篇字,孩子就在那儿乖乖的写。他拿笔都还不太稳。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道:“赵大人,你有什么心事吗?” 长宁就看着他,朱明谦说:“我今天写错了三个字,你都没有提醒我注意。” 这孩子不愧皇室血脉,小小年纪聪明异常,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惜上头三个哥哥争得你死我活的,他的年纪还太小,等他长大,那三个早已经争出了胜负,黄花菜都凉了。 这样一想,长宁对这个干净无暇的孩子又柔和了些,半蹲下身跟他说,“下官方才没有看到。殿下写错不打紧,后面更正就行了。” 朱明谦却放下笔,奶香的小身子下了座位,走到赵长宁身前,稚气地问她:“赵大人,你是不是担心太子哥哥?”他说,“前段时间,母后就为了太子哥哥担心得吃不下饭。太子哥哥会做皇帝的,你们就不要担心了。” 赵长宁听他说这话,却立刻皱了眉头,握住了朱明谦的肩膀道。“殿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她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害朱明谦,这话她听了倒还好,被有心人听去了。朱明谦和太子都会遭到皇上的厌弃,毕竟帝王无情,最忌惮的就是别人觊觎他龙椅下那块地方。 朱明谦摇了摇头:“没有人教过我。” 长宁还是心存疑虑,非要问清楚不可。否则让这个孩子到处去说,岂不是害了他!“那殿下这话可对别人说过?你要老实告诉微臣,可是有嬷嬷教你的,还是三殿下身边的人?” 炉子烧得暖烘烘的,风吹动帷幕,光影一阵一阵的明灭,孩子陷入团团的雪光中,更精致得如雪球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说:“不是别人教我的,是我梦到的。” “我还跟嬷嬷说过我的梦呢。我梦到赵大人跪在金銮殿上。太子哥哥坐在龙椅上……然后嬷嬷吓到了,告诉我对谁都不能说,让我赶紧忘了。”朱明谦看着她,“可是做这个梦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赵大人,怎么会梦到赵大人呢。” 赵长宁许久没有说话,其实是她太惊讶了。 首先她想是不是朱明谦在撒谎,但接下来她觉得不会是,如果五岁的孩子有这个心计,他也没有目的啊。既然她能梦到,为什么朱明谦就不可以。只是……两个人梦的内容怎么是完全相反的。在她的梦里,登基的是朱明炽,但朱明谦却梦到了太子殿下。 “殿下,你嬷嬷说得对,这话不能再说了。”长宁摸着他的头缓缓说,“否则你会害了你的太子哥哥的。” 朱明谦点点头,听了长宁的话,“我不会对别人说了。” 这时候书房的厚棉帘被挑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其中一个笑道:“你借她来给五弟授课,我看着两个却是一起在偷懒。” 赵长宁一看是太子和朱明炽进来了,立刻跪下请安。心里立刻想,刚才那些话他们二人不会听去的吧…… “二位殿下安好,是五殿下想让微臣给他折纸鹤,可微臣却不会。”长宁说。 朱明谦立刻反应过来:“太子哥哥、二哥好,是明谦想要纸鹤。” 朱明熙一笑:“要纸鹤,你却要问你二哥,他做这些小玩意儿最擅长了。” 朱明炽本来就中立,虽然三皇子出了事,可是他跟太子的感情却没有受影响。他穿着件玄色的锦缎薄袄,大冬天的似乎也不觉得冷。西北边界苦寒,想来京城的这点冷还不算什么。听了之后就笑了笑:“纸鹤有何难,倒不如给你些更好玩的。” 说罢叫内侍去拿了些席草来,他只用单手,席草却灵活地在他的手指间绕来绕去。他的手掌很大,想来拿剑的手都是这样的,五指非常的灵活,不一会儿一只蚂蚱就成型了,再拿了几根席草,编出一个小鸡来。 朱明谦毕竟是孩子,看的喜欢得不得了。赵长宁也看了那小鸡两眼,蚂蚱倒不难,其实她也会。只是这小鸡却非得巧手才编得出来…… 朱明炽接连给朱明谦编了好些,叫他捧着去玩,他才从朱明熙这里告辞了。 朱明熙却留了长宁一会儿,倒没有别的事,二人兴趣相投,不过是一起讨论诗词曲赋而已。说得尽兴,长宁也有些投入,不觉就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太子殿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了。但他又没有躲开,反倒任她握着。 “微臣冒犯。”长宁笑了笑放开手。 “你我何谈冒犯。”朱明熙却说,“我被父皇责罚那几日,你还每天给我送字帖来,叫我静心。你待我的真诚我明白。”太子殿下突然有一瞬间的沉默,大概是想到了那几日的辛酸。 其实赵长宁何谈真诚,她求的也不过是自保而已。保自己,保住赵家。但太子殿下对她这么好,她也不忍。 等从东宫离开,出了朱红大门,长宁才整理了官袍,沿着直道一直往前走。直道上还残留着冬日的积雪,皂靴踩上去融了一地的雪水。 冬日灿烂的午门外,赵长宁看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她。 ** 朱明炽坐在马车里,正披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书,炉火照着他坚毅的侧脸。有的时候长宁就在想,他究竟能看什么书,他不是不通四书吗? 朱明炽看她穿得多,想她应该是怕冷,就将火炉拨得更热了些。然后说:“大理寺有一道腰牌可畅通各处监狱,我要你帮我进刑部大牢,不能有别人知道我进去过。” 赵长宁顿了顿问:“殿下想进去见曹思雨?” 朱明炽抬起头,看着长宁往后一靠:“你只管做就是了。” “若以后出了岔子,刑部有记录,很容易就能查到下官头上。”赵长宁淡淡道,“所以下官要问清楚,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朱明炽偶尔会找赵长宁替他做点事情,赵长宁倒是想不做,可不敢不听朱明炽的。更何况这位可能日后要登上帝位,如果不是原则性的问题,赵长宁一般都不会回绝的。也许她也天性怕死吧。 朱明炽嘴角一扯:“放心吧,我只是问点事情。又不会杀了他——再者这段时间提审他的人很多,没有人会知道的。” 赵长宁却觉得这件事有风险,但凡会留下证据的东西都有风险。 朱明炽本来不出声等她,见她不语低笑一声,然后半跪起身。长宁浑身一紧,朱明炽已经靠得很近了,再多半寸就要挨着了。马车的空间这么狭小,她几乎整个人都在朱明炽的压迫下,浑身紧绷。只听朱明炽冰冷地在她耳边说话:“你不是喜欢我吗?为我做这点事都不愿意?” 赵长宁手握紧,看到他结实的手臂就在身侧,几乎要将她抱在怀里了。淡淡地道:“殿下言重,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殿下了。” 朱明炽眼睛微眯:“你这样的人——”然后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赵长宁这样的人,对别人的喜欢即是引诱。她的每一寸肌骨,每一个动作。若常人知道这个人女装究竟是什么样,这样的对比有多强烈,肌肤相亲是什么感觉,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还是别告诉她了。 这样的事,她若知道了肯定会真的利用。而且……他居然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 看来的确是放错了,竟然这也能弄错。朱明炽坐了回去,说了句:“……你还真是不知所谓。” 赵长宁还在想,莫不还是那首《凤求凰》惹的祸,但又觉得朱明炽不会是这种自作多情的人吧。想来想去,平时跟这位爷似乎并不亲近吧,不过眼下这个事却是要解决的。“既然殿下一定要去,我有办法让殿下进去,不留痕迹。” 进刑部大牢的确需要腰牌,而且要记录,但是入刑部却不需要。进去后赵长宁只需说自己未带,借用别人的腰牌就是了,刑部内的人却是不需要登记的。 虽然不知道他要找曹思雨做什么,但没有拒绝的余地。 夜色已深,赵长宁借口大理寺还有些问题没问清楚,带了装扮成司务的朱明炽进去。 牢门打开,朱明炽的确只跟曹思雨耳语了几句,竟真的一点都听不到。曹思雨却侧过身,炯炯的目光看着朱明炽,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二殿下——” 朱明炽伸出根指头:“不用多说了,明白就是。” 他从牢里出来,赵长宁依靠着牢门等他,两人自刑部大牢出来,赵长宁忍了许久才问:“殿下究竟想威胁我到何时?” “到我不想威胁为止。”朱明炽看她一脸的隐忍不发,嘴角一挑。随意从袖里拿出一物,放在长宁手上。 “方才无事随便编的,没什么用,送你吧。” 赵长宁感觉是个有棱角、冰凉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只草编的小狗儿,蹲在她的掌心上,吐着舌头。 第五十二章 第52章 冬日放晴, 屋内炭火烧得旺。屋内燃着供奉给祖先的香,这味道是长宁闻了很多年的, 闻着就觉得很舒心。 赵长宁在陪赵老太爷下棋,她发现当真人无完人,祖父这么好的人棋品竟然很臭, 经常悔棋,输了还会急。 赵长宁为了让他老人家高兴,自然故意放水让他多赢几盘。今晚老人家赢高兴了,就告诉她:“你棋艺退步多了,记得好生练练。” 赵长宁只能笑着说:“好……孙儿一定多练练。” 赵老太爷一边把棋子捡回罐子里,一边问:“长宁, 我听说三堂会审,你被选成了主笔?” 赵长宁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祖父竟然也知道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沈大人选你做主笔?” 赵长宁顿了一下, 叹道:“大概猜得到……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是出了差错我也不会丢性命。沈大人是想保全别人的性命……” 赵老太爷一向觉得自己长孙心思通透, 果不其然,他捋着胡须笑道, “祖父为官三十多年, 觉得为官唯有一条最是要紧的,两个字,忍得。你拿回去,好好品味着。别看你二叔和七叔现在风光,当年忍了多少苦是你不知道的。你七叔小的时候……” 赵长宁专心地看着祖父准备仔细听,谁料得他又不往下说了,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茶壶。 赵长宁立刻会了意,给老人家续了茶,等他接着往下说。 赵老太爷眼睛微眯,似乎回忆起了往昔:“承礼的父亲去四川任职的时候他才五六岁大,后来他父亲没了,我带他回来。一开始承礼谁都不认,谁也不亲。当时你祖母还在世,想给他换身衣裳,都被他咬出个血印子……他长到十岁都这样,后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慢慢好转了,最后是彻底看不出来了。如今别人看到他,谁不夸他一句谦逊有礼,风度翩翩。” 原还有这么一段事,这却是赵长宁不知道的。 “你的为官之路还长,虽比别人升得快,但也比别人坎坷。看你三叔、四叔的孩子都不成器,咱们家的未来,也就指着你和长淮了。”赵老太爷叹口气,“如今我这老太爷是歇息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能不能有朝一日,看你们站在金銮殿上。” 看到祖父脸上的皱纹,日渐斑白的头发,长宁眼中一热,想起幼年他让自己罚跪,他为自己撑场。想起他教自己刻石。人再怎么保养,也是留不住时光流逝的。祖父当真比前几年老了很多。 “祖父长命百岁,现在身子骨硬朗,还有好多年可以活!一定看得到那时候。”长宁微笑着说。 赵老太爷就笑:“行了,我午睡了一会儿,你不是还要去你二叔那里吗?” 长宁应是,扶赵老太爷歇到罗汉床上,给老人家掖了被褥,然后才退出来。 她带着随从和小厮沿着这条路慢慢向前走,前面是正房的八卦亭。 家里的女孩们在亭子里做针线玩,妹妹玉婵也在,跟二房的玉婉说哪个花样好看,桌上摆了一堆时新的绢花。四叔的小儿子拉着姐姐的手,嚷着要玩翻绳。 玉婵抬头看到他来了,便牵了裙子向他跑过来,笑道:“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长宁现在在家里的地位高,玉婵自然更敬重和喜欢兄长,看到哥哥眼睛就亮晶晶的。 亭子里的弟弟妹妹也看到了长宁,纷纷起身给她行礼请安,居然有些拘谨。 长宁在大理寺为官,不常在家中,他们经常被灌输兄长有多厉害的观念,偶尔见到是她,态度却是局促又小心的。长宁看到亭子里屈身一片,才道:“起来吧。” 赵长宁要转身走了,四叔的孩子却迈着小步跑到她面前,伸长了胳膊,递给她一朵绢花:“这个送给哥哥!” 长宁看那绢花在寒风中微微摆动。才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旋即轻轻握在手里,拢入了袖中。“谢七弟的花,回去吧。” 她随后就走开了,但是走了很远还听到他们笑闹的声音,后面有人给她披了斗篷。她回头望过去,那些如花一样的面孔。 长宁就这么立着,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衣角被风微微吹起。 寂寞是因为想要热闹。 热闹是他们的,不是她的。她低下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那朵绒花。 ** 三日后就是三堂会审。 这次三堂会审由太子主审,朱明炽监审。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巨头协同审理,三部正六品以上官员旁听。阵容非常的豪华,排场也很大。 主审的审堂就在大理寺东直房,公堂两侧门打开,一侧坐着主笔,另一侧则是副主笔。堂下观看的也是三部正六品以上的官员。 赵长宁刚入坐,就看到太子殿下被众人簇拥着过来了。他穿了件月白绣四爪金龙的袍子,披了件灰鼠皮大氅,俊秀的脸在冬日的阳光中透着玉一样的光泽,看到赵长宁之后,几步向长宁走过来。 “长宁,今天是你做主笔?” 赵长宁放下笔站起身,向他见礼:“太子殿下。” 朱明熙虚扶起她:“……今天的主笔凶险得很,如何让你来做了!”一贯温和的语气都低沉了些,“从未问过你在大理寺的事,这差事竟然落在你身上,是否大理寺里有人刁难你?你如何不告诉我?” 赵长宁笑了:“殿下折煞我,我凭殿下进了大理寺,别的事自然要自己做了。” 朱明熙嘴唇微抿。他一开始看重赵长宁,是在会试里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文采斐然,有宏图大略,原看诗文沉稳,以为此人是个三十大概的男子,谁料到殿试上一见却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长得那般的秀雅纤细。 他当时就生了重用的心思,原来想着把他安插到大理寺,甚至还想着也许能安入一个棋子。后来他才想着,既然赏识长宁,何不捧他做个纯臣,日后他也需要这样的人。 “罢了,既然已经做了,我也只能替你稍微担待些。”朱明熙叹道。 赵长宁一笑,目光落在朱明熙的手上。他的手虽然好看,却也是有力量的。 朱明熙说完才回了主审位。然后进来的才是大理寺寺卿季大人、刑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这可是真正的三司法巨头老大!随后进来的是沈练、周承礼等人。人前七叔没有跟长宁说话,径直走上堂上的协审位,低头在朱明熙身边轻语,朱明熙听了微微点头。又侧头跟朱明炽商量。周承礼才落座。 大人们往堂上一坐之后,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旁边的司务也立刻开始给她磨墨,让她记庭辩内容。 朱明熙拍了惊堂木道:“开堂,带犯人。” 三司会审跟别的不一样,审理由主审、副审、三位大人轮流发问,其实在之前的刑讯中,这些问题周承礼已经都问过了。三位大人只是补充得更加完整,思维更加清楚,形成完整的关系网,将牵连的四十多位官员的罪名一一审问清楚。 赵长宁凝神定气,笔不停写。旁边伺候磨墨的司务看得目瞪口呆,伺候了这么多年,看到过写得好的,但没见到过能写得这么快这么好,文笔辞藻还能兼顾的。 等轮到了周承礼发问,赵长宁突然听到周承礼开口就道:“你可与三皇子暗中勾结,贪污税银,将部分用于孝敬三皇子,得三皇子保你平安?” 此话一出,赵长宁的笔尖微微一抖。果然还是来了!随后她镇定了心神,继续往下写。 接下来周承礼一句句地直逼深入下去:“何时与三皇子联系的?” “三皇子曾经要你做过什么?” “可与三皇子合谋别的事,孙秉是否为你所害?” 周承礼的问题几乎都围着三皇子,三位大佬的额头都渗出了些细汗。这场三堂会审,周承礼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不是在审税银案,但给他撑腰的人就坐在前面,听说二皇子也表明了态度,他是支持太子的。两位皇子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周承礼问,他们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太子殿下先前受辱,岂不是要想方设法报复回来的。 聪明人自然就静默不语。眼睁睁地听着周承礼越问越凌厉。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七叔,她很有理由相信,这个人是曾经叱咤京城的。 赵长宁下笔越来越稳,一字字一句句,如刀刻纸上。 审理完四十多个官员,中途休息一场,也是到了傍晚才完事。赵长宁总算是见识了一番周承礼的风采,倒真的名不虚传。多年经验,又快又狠,不然这场三堂会审审三天三夜也有可能。 她最后放下笔,手已经酸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待墨迹稍干,赵长宁就呈递给了太子殿下过目,再依次给副审、协审看。到了七叔面前的时候看到他在喝茶,看了一眼后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 太子殿下首肯后,长宁把案卷用糊封起来,这份案卷要由她亲自入宫交给皇上。 帝王看到这份卷宗后静默了良久。 东暖阁站着两位皇子,刚放出来的三皇子朱明睿却是跪着的,他的脸色略有菜色,人也似乎瘦了些。他在宗人府被审问的时候,上面的问题都是已经问过百遍的,写的是什么他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不开口说话,东暖阁就静得可怕,只剩下宫人轻轻放茶盏的声音。最后是皇上自己合了卷宗,有些疲倦地道:“税银案——就此先作罢了!牵涉官员一律处斩,日后永不再提。” “父皇!”朱明熙似乎想说什么。 皇上摆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再往下追究不必了,当年太-祖皇帝查一起胡惟庸案,便杀了数万人,以至于朝廷中无官可用。若再往下查个个都不干净。酷法之下尚有蛀虫,何况只是纠察案子。” 朱明睿几乎可见的脸色一喜,但又看到皇上握着案卷的手指骨泛白,其实强忍着心里的生气,愤怒。证据如此确凿,骗自己不是都不行,不过是家丑不外扬,不过犯事的是他的亲儿子! 只是也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来人,把三皇子——给我带下去继续禁闭。”皇上叫了人,然后不再看朱明睿。朱明睿茫然地看着皇上,父皇一向是温和、开明的,但他是天子,如果真的是一副温软的心肠,他怎么可能当得了天子!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的啊,当真不关儿臣的事,是有人屈打成招的!”朱明睿接连磕了好几个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地说道:“您调回来的那个周承礼,他是太子的人啊!是他要害我的,是他要害我的!” 皇上却看也不看了,冷淡地道:“带下去吧。” 这样的事,朱明熙已经体会过了一遍。 他只是垂手放在身侧,嘴角始终是平缓的。 又听皇上继续问:“主笔是谁?” 朱明熙眉毛微动,若父皇不问起主笔,赵长宁自然无虞,但是父皇却问了。他道:“回父皇,是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新科探花郎。” 皇上听到这里看了朱明熙一眼。 赵长宁跪在外面等了很久,从日头还盛的时候到夕阳斜长。一开始她是很镇定的,但是越跪越茫然。 她看到朱明睿被押了下去,没有以往的尊贵,显出几分疲态。皇上既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饶恕,她一个才六品的小臣子呢?生杀不过掌握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就是皇权。 其实她已经想过了,皇上若迁怒与她,大不了就是掉脑袋而已,虽然她还是相当的不甘心。她才进官场几年,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祖父还没有看到她站在金銮殿上,母亲父亲、姐姐妹妹也许就指望不上她了。 远嫁后没见过几面的大姐,温柔的二姐,还没有出嫁的玉婵,对她饱含期待的窦氏…… 华灯初上,这些人的脸一个个在她的心头滑过,赵长宁紧紧地捏着拳头,神色漠然。她突然开始憎恨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为什么不反抗,即使这样会招致沈练的厌恶。 难道她在心里就想的是太子能保住她?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真的出事的那天,谁能保得住她! 只有自己保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有筹谋,有计划,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忐忑了。 赵长宁跪得笔直,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冰冷,同时她告诫自己,再也不许这样了,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要是想被人护着,早就应该找个人嫁了,内宅里跟一群女人争斗度日,她虽然是无奈走了这条路,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绝不会再回去的。 很久之后,赵长宁才看到宫门又缓缓地打开了,这次从里面出来的是朱明熙,他带着随从,一步步地走到了赵长宁面前,单膝半蹲下来。 御道两边的莲花石座里放了蜡烛,映照着长宁的侧脸。赵长宁的眼眸中藏着浮动的灯火,好如城隍庙那日,一盏盏漂浮流入河中的祈愿灯。 “皇上说……”朱明熙微微一顿,“皇上说你言语刻薄,字字锱铢。” 旋即接着往下说,“——所以,罚你三个月的俸禄,抄录一百遍道德经。” 赵长宁听到后面这句话,才松了口气,身体立刻有些瘫软。没等太子来扶,她又慢慢跪起来了。嘴角一扬:“既然无事就是好事。还要多谢殿下,您也应该是为我求了情的。” 朱明熙摇头:“倒也不只是这个,父皇很欣赏你的才华。这次虽然罚了你,但我约莫着父皇是彻底记住你了。” 能被皇上记住,只要不是什么坏印象,通常都有好结果。 朱明熙扶着赵长宁站了起来,让长宁先跟自己回东宫休息片刻。 东宫西暖阁,点了烛火,摆了菜肴。 “这酒名太禧白,是宫中的珍品。”朱明熙叫内侍给赵长宁倒了酒,此酒莹润澄澈,浓厚而不腻,味道绝佳。 赵长宁摇着酒杯,喝了两口就觉得劲儿大。 朱明熙一杯缓饮,道:“长宁,你觉得父皇喜不喜欢我?” 太子面如冠玉,一如往常的温润,笑了笑:“父皇养我就像盆景一样,修去多余的枝桠,剪出他喜欢的样子。他怎么知道,我暗地里长出了多少他不知道的枝桠呢。”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 长宁的酒杯在手里一转,可能喝酒喝多了,就道:“殿下,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也是很懒的,我情愿睡觉也不愿意看书。不过大家都以为我刻苦,那就让他们都这么以为吧……” 朱明熙没想到长宁竟然有点洒脱、有点满不在意地说这句话。他微微地一笑,凝视着赵长宁。 他发现长宁吃了很多,摆在她面前的那碟水晶甜糕。 朱明熙就道:“今天那道点心做得甜,我都吃不下。你倒怪喜欢甜食的,那便包起来让你带回去吧。” “多谢殿下了。”长宁不想推辞了,她的确喜欢这碟糕点。 喝了会儿酒,眼看着宫门要下钥了,长宁就起身告退,朱明熙也没有留宿她:“……知己交往不在朝朝暮暮,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小心些。”又叫人挑着盏羊角琉璃宫灯给长宁照着路回去,还低声叮嘱内侍,“赵大人喝了些酒,务必把他送到马车上。” 结果他回头一看,却发现长宁靠着桌沿,似乎睡着了。 朱明熙眉头微皱:“……竟然酒量这么浅。”早知道不给他喝太禧白了,这酒后劲儿大。 他扶了赵长宁起来,同时对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刘忠魏道,“开个偏门,让赵大人的马车进来接他。” 这夜从皇宫回去,长宁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倒头就睡了。 她的屋内烛影浮动,已然站立了一个人。 周承礼背手默然地站在,看着赵长宁蜷缩在被褥里,她睡得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晕。 周承礼觉得有点不对,靠近了低头一问,叹道:“竟然还喝了酒。” 他坐在长宁的床边,抚摸着她的长发,淡淡地道:“长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赵长宁睡梦中只是觉得旁边的人温暖,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紧紧抱着睡了。 周承礼默然,片刻之后,屋内只余安静。 ** 翌日赵长宁再去大理寺,却觉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来的同事,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远远地就跟她打招呼。赵长宁笑着回应,自己却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 等她转过一处拐角,才听到有人说:“是赵大人自己顶了上去,昨晚还被皇上罚俸禄,否则别人上,指不定得掉脑袋……别看蒋世文平日冠冕堂皇,这时候还不是打退堂鼓,让人家赵大人去了。” “赵大人虽然靠太子才进的大理寺,人品却没得说……” 原来是这样。 徐恭在她身后吹捧道:“大人,您舍己为大理寺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大理寺。” 长宁静静地想了会儿,又笑了笑。她缓步走到了后院,沈练在看文书。 听到动静,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点要死的时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确有点。”赵长宁说。 “今天听到别人夸你,是不是没这么恨了?”沈练再问。 赵长宁这下不说话了。 沈练继续看他的文书:“你若是不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好,担更多的责任,为什么是你升官,而不是别人呢。我虽然严厉,不过做事情还是有原因的,这时候若在你跟蒋世文之间选一个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说大家会想选谁?” 赵长宁静默了一会儿,道:“下官谢过大人。” “差点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谢你自己吧。”沈练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来,知道吗?” 赵长宁这下算是对沈练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面冷心热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号房继续工作。 这天回府的时候,长宁却觉得有些不对,阖府的气氛都很紧张,二叔早早地回来了,与赵老太爷在屋子里说话,见赵长宁回来了,让她一起进去。二叔面色凝重,轻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说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写下血书呈递给了皇上。” 赵长宁有些震惊,怎么会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伪造了太子手写的书信,确为太子笔迹,我们怀疑是内鬼所为。我们不知道是谁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别人出入的记录。”二叔深吸了一口气,“皇上已将太子禁闭,宣改为九卿会审。” 赵长宁突然想到了朱明炽,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还是她帮了朱明炽! “殿下现在可好?”赵长宁低声问。 “不知道,禁闭在宗人府的监牢里,无人能探望。”赵承廉也低叹,“禁闭如何能好,殿下一贯养尊处优……” 长宁心里难以言语的复杂,掐着手心后背一阵阵的发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还温言地跟她说‘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摇摆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后是三皇子还是二皇子了?” 赵承廉道:“我等都觉得是李贵妃还不死心,买通了东宫的人……正在排查东宫内奸。” “查二皇子。”赵长宁看着赵承廉,无比清晰地说,“不知道二叔还记不记得我进大理寺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淮扬漕运贩卖盐引案,所有涉及人员都被灭口了。我后来查过卷宗……怀疑这事是二皇子所为。如果是他牵涉进漕运案,那么数以百万计的白银,二叔以为他会拿去干什么?” 赵承廉一时没弄明白:“你怎么知道的?可有证据?” 当初赵长宁在弄玉斋,听到朱明炽吩咐下属的事,她当时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运的大人,牵涉的正是淮扬漕运贩卖盐引的案子。然后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顾家众人被灭口,如果只是贩卖盐引,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必然是在掩藏别的秘密! 百万白银,这可绝不是个小数目,只有军饷才这么大的额度。 长宁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顺着往下查吧。” 多说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赵长宁也不能多说。 ** 紫禁城黑云压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个月不出,而三皇子却被放了出来,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原来一开始这么的疼爱太子殿下,但仅仅为了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关到现在,一些人甚至认为,太子殿下已经不行了。反而因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关照三皇子,对李贵妃也恢复了往日的宠幸。当然这段时间最为宠幸的却是二皇子,皇上经常召他入宫侍奉左右。朱明炽虽念书不多,不懂什么吟诗作对的,但见识多趣事多,总能引得皇上大笑。 于是本来还力图救太子的一些人,纷纷转换了势头,开始观望局势了。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宫里要准备祭祀。而陛下终于松了些口风,允许探视太子了。 这是自三个月以来赵长宁第一次得见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寻常的大牢好些,但跟东宫比自然是远远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里,衣着头发尚且整齐,只是清瘦了不少。但还是温润、谦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闭室里看书。 “殿下。”长宁在外面跪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朱明熙看到他眼里却闪过一丝亮光,将手里的书合上,犹豫了一下靠过来:“你如何进来的,外面守卫这么严格?” “五殿下请了圣旨,我进来给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书。”长宁半跪下将包裹打开,把带来的书尽数拿出来,“都是您喜欢看的,”然后赵长宁低声道,“……皇上虽然罚您,但轻易地就松了口风,也从未提过会废太子的事。您尽可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您出来的。” 朱明熙紧紧地握住书,低声叹了口气:“长宁,你知道父皇为什么罚我吗?” 赵长宁看着朱明熙,没有说话。 “我从未陷害过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们在做的事,我不说话……就是默许。父皇心里明白这个,他最厌恶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书里他也最不喜欢玄武门之变。”朱明熙柔声叹道,“他们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现在做成这样,我不得不插手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暗想,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有后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赵长宁的掌心里写了个字。然后对长宁说:“我书房里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带来吧。” 赵长宁将手心合拢:“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给您带来。” 等她退出来的时候,才仔细揣摩朱明熙那个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只有一人,吏部尚书章静,此人老谋深算,一向是从不参与皇子们之间的事,太子为什么让她去找这个人? 赵长宁走在御道上,看到朱明炽乘轿从身边经过。朱明炽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绣螭龙纹的长袍,英俊挺拔。赵长宁先向他行礼:“二殿下。” 朱明炽抬手示意随从停下,道:“赵大人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几个月不见,他一切可好?” “多亏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现在一切安好。”赵长宁静静地看着他,“二殿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这招也用得妙。只是不知道能动摇几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还要再想办法才是。” 朱明炽的眼神一闪,淡笑道:“看来赵大人找到克制我的办法了,如今不怕我了。只是赵大人胡言乱语的,实在听不出来你要说什么,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当真心痛。”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我在边关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竟然做得出这么心狠的事……手足相残。” 赵长宁笑了笑,低声道:“说来大理寺最近在复查淮扬盐运一案,下官不才,手里已经有些证据了。不知道二殿下与此事有没有什么干系,当年淮扬盐运运判满门被害一事其实是没有查清楚的。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到现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炽逼出了狠劲儿,什么梦也不管了。淮扬案朱明炽脱不了手脚,如今她有了证据,就敢反威胁他了。 朱明炽似乎没有听到,笑着问:“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欢?” 赵长宁觉得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会他,径直地从他身边离开了。 朱明炽则示意随从继续走。 乌云滚动,浩瀚滚动向天际,淹没了最后一丝太阳的金光。 春雷终于引动,闷雷作响,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就倾泻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过片刻之后,街上就寂寥无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里,朱明睿与朱明炽在议事:“……原以为朱明熙是个猫崽儿,却不知是只收起爪牙的虎,差点让我在宗人府永远出不来,多亏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帮得了你。”朱明炽道。 朱明睿叹道:“……说来母妃已经提醒过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起了雾,到处都白茫茫地一片。 “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这里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烫几壶酒来喝。 朱明炽看着暴雨倾盆,却突然想起了边关的雨。 其实他在边关的这八年极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连干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战马。敌军还偷袭他们的粮草,雪上加霜。军纪不整,军心不振,眼看着就要败仗了。 当时他单枪匹马冲入敌军军队,生擒了对方的首领,将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军营上以振军威。绝望的士兵们看着挂在军营上的头颅、看着主帅,举刀大吼,吼得眼睛涨红。当夜就下起了这样的瓢泼大雨,其实没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里,浑身发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这些事,紫禁城里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战场艰难,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并且击溃敌军,赢得将士的爱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他坐在这里,前面没有敌军等他,后方不会缺粮少水。 朱明炽捏着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烧一样地滑下了喉咙。 魏颐、高镇二人陪着两位殿下喝酒,气氛却一时沉闷。魏颐看着大雨,感叹着:“说来,我还想起去年那个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么也打探不到。” 高镇却是满不在意:“不就是个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欢,我明儿送两个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颐无力地叹道,“那姑娘你看着冷冷清清的,不爱搭理人吧,行为举止也不娇羞吧!抱在怀里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说一句,没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镇对魏颐太无言了,朝朱明炽那个方向示意:“咱们那位爷不就给放走了吗,我看是半点没动心的。” “二殿下在军营呆了八年,怕是没兴趣了,你瞧他平时也从不跟别的姑娘来往啊,别说那位姑娘了,恐怕对谁都坐怀不乱吧。” 朱明炽喝了口酒,听到了他们的话却笑了笑。 坐怀不乱…… 那天真的有没有坐怀不乱,只有他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赵长宁,其实就是有兴趣的,否则朱明睿问起,他不会脱口而出一句不错。然后她坐到自己身边来,身边就暗香浮动,即便她只是几个谨慎的小动作,他也全部尽收眼底,心中动然。 抓到赵长宁偷听他说话,赵长忐忑而害怕地后退,但是她不知道,她这么无助而警惕,越容易激起他的兴趣。 他把赵长宁按在身下亲吻,其实差点没控制住真的强了她,手劲把她按在梁柱上,几乎狎弄的亲密。后来才猛然清醒过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人可是太子的人,他又怎么能为了女色这般作为,当真是昏了头脑,所以才放开了她。 估计赵长宁也感觉到了,所以她才怕他。包括接下来的数次见面,无论他表面上多么的淡漠、疏远,她似乎一直怕他。 第五十三章 第53章 朱明睿听着他们都跑偏了十万八千里,道,“二哥, 咱们这事还谈不谈了?” “三弟尽管说便是了。”朱明炽继续聆听。 朱明睿才继续说:“朱明熙心机深不可测, 必然要反击,二哥你现在风头正盛,怕要小心。说来我们兄弟四个里,五弟还小, 你却是性子最随和的,一向从不在父皇面前出挑,如今父皇反倒疼爱你几分。若说支持朱明熙……我倒是更愿意听二哥的!” 朱明炽喝酒的动作一停, 他笑着拍了拍朱明睿的手:“三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武将,怎么懂得治国方略,看着大臣的折子也糊涂。父皇现在看重我, 还不是因为我手头没有兵权, 与那些文臣又说不到一块儿去。” 朱明睿将自己二哥的反应尽收眼底。 早年母妃就告诉过他,朱明炽出身低微, 若他有心取得帝位, 必然需要蛰伏。但朱明炽在战场上一鸣惊人之后,母妃又有些迟疑,后来见朱明炽回来之后,父皇没收了朱明炽手上所有的兵权,而朱明炽也一声不吭之后,母妃才放松了警惕。 眼下,朱明炽先与他交好,又与太子殿下交好,却又出卖太子殿下。母妃让他要格外谨慎些。 毕竟走到这步了,谁不想要这个位置呢。 但是朱明睿却看不出朱明炽究竟是什么心思,如果朱明炽是全然不出彩,光华内敛,搞不好他以为这个人心机深沉,还会忌惮许多。但他对父皇毕恭毕敬风头大出,战功又摆在那里,朱明睿反而不这么忌惮。更何况朱明炽的确是不懂治国的。 一则,他心里很清楚父皇是绝不会让朱明炽当太子,偌大的天下交给他怎么治理?文臣怎么管?二则,他觉得朱明炽也没有母妃说的那样厉害,如果真的这么厉害,他还会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父皇日渐老了,不过是贪恋有子孙陪伴,所以常召见朱明炽而已。 他最忌惮的还是宗人府里那位。毕竟皇上从不说废太子,朝臣也无人敢提,皇后也好好的。只是想起自己被□□陷害一事,朱明睿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大雨骤歇,一本《象山全集》被送进了章家。 章大人看后将书合上,遂感叹道:“太子殿下有大智慧,非常人能比得。” 随后换了官袍进宫面圣,为太子递上一份陈情书,再加一本殿下亲手所写的起居注,里面竟然是历年来记录皇上教育他德行的点点滴滴。章大人跪地叩首道:“皇上,自太子殿下被拘禁宗人府以来,上书求情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您皆一一责回。此物乃东宫之人整理太子旧居所发现,主事为了此物特地来求见微臣。微臣翻看一二,却被殿下这份赤纯之心感动。心想殿下就算有不是,那也是因为脾气温和待人友善,未管好下属的缘故,却绝不至被拘禁。微臣斗胆,为太子殿下求情!” 春寒料峭,皇上又因病而疲惫,披了件外衣听政。 为太子求情的绝不止一个人,但章大人身为吏部尚书,内阁首辅,一向不参与派系斗争。他为太子求情倒是稀奇。 太监递过陈情表与起居注,陈情表皇上只是略略一翻,待看到起居注的时候,神色却不一样了。 他手把手教这孩子的那些东西,他居然字字谨记,这本起居注边缘已经卷起,不知道已经翻过多少遍了。 仁君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广开言路,广纳贤臣。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 他似乎眼前浮现了那个稚嫩的孩子,被他抱到椅子上。他站在他身边,一句句地教导他读书,孩子尚且稚气,一句句地跟着他念,无比认真。他对皇后的感情一般,不过是中宫主位而已。但是对于太子,他却是真心爱护。 皇上似乎在出神,久久地没有说话。 乾清宫的烛火一直亮了许久,才有旨意传出来,移太子出宗人府,恢复日常供奉。 宫里的人脉读四通八达,乾清宫一句话传出来,不过一刻钟后宫就都知道了,再一刻钟皇子们就知道了。 而赵长宁知道的时候,也不过是深夜而已。 陈蛮给她掌着灯,她正在草拟奏折。她写完之后搁笔,自己从头到尾细细读了遍。 不久后就有人进来,传了太子被放出宗人府的消息。 赵长宁道:“知道了。”随后仔细斟酌,才收了笔墨,带着奏折去了东宫。 从宗人府出来,太子殿下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织金长袍,他盘坐在东宫西暖阁里,他表情淡然,俊秀的脸变得瘦削了不少,更显成熟了。两侧也坐着约莫六七人,都是心腹。周承礼坐于首座,跟太子殿下说话:“这些日子我等想尽办法,也未能救出殿下。实在惭愧……殿下能出来就好。” 赵承廉叹道:“三皇子的案子,周大人也颇受牵连,这些天上的折子都被陛下驳回了。倒绝不是他没有尽力的。” 朱明熙叹了一声,这些人一直试图救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周先生也不容易,我心里明白。” 有宫人进来通传,说赵长宁过来了。 长宁走入灯火通明的殿内,跪下请安,将手里的奏折递给了朱明熙:“殿下交代之事我已经办好了。” 朱明熙让她写了一道奏折,是用来参朱明睿的。太子殿下的确非常的聪明,他让她从他那处取了起居注,再交给章大人,竟然就能让皇上宽恕他。看来殿下虽凡事放任手底下的人去做,心里却是极为清楚的。恐怕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不过他仍然局限于目前的局面,并没有认为朱明炽有什么威胁。 所以赵长宁为朱明熙写的那份奏折里,其实还有很多参朱明炽的地方。一参朱明炽暗通于漕运,二参朱明炽与边塞有联系,意图不明。三参朱明炽结交群臣。 朱明熙一看觉得奇怪,他只是想赵长宁拟参朱明睿的奏折,她竟然写了这么多朱明炽的事。“结交群臣也罢了,这暗通于漕运,你如何知道的?” “微臣手里有些物证。”赵长宁在大理寺为官,查案是老本行了。“殿下务必要注意朱明炽,俗话道:咬人的狗不叫。殿下这次出事,未必没有朱明炽在其中作梗……” “我倒也没有全然信任他,”朱明熙微微一叹,“其实重要的事都瞒着他,必然是有别的内奸,否则他不会连我的手迹都能临摹。” “微臣觉得赵大人说得有些道理。”杜成沉默了一会儿,难得地赞同了赵长宁,“二殿下监察大理寺,见到曹思雨也不难。这次殿下与三皇子都受害,得益最大的却是二皇子,本来就可疑了。” 又有人说:“但皇上是决不会把皇位交给二皇子的!” “皇上无意,二殿下却未必无意!”杜大人冷哼一声。而周承礼赵承廉二人这时候都不再说话了。 “二殿下与漕运勾结这事赵大人有证据。不过我还有个问题。二殿下因什么而通漕运?他究竟在做什么,可是为了搜刮钱财?”杜大人也不愧是正三品大员,立刻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沿着往下查,若能发现是二殿下从中作梗,不仅能冲淡三皇子事件给殿下带来的影响,还能拔除一枚心腹大患!” 另外又有人附和:“杜大人此话有理!” 朱明熙想了会儿,轻轻地点头同意了。从宗人府出来之后,他不是没有改变的。朱明熙将长宁所写的奏折收了,递给了杜大人:“这道奏折烦请杜大人上奏吧。” 赵长宁垂首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朱明炽控制漕运是为什么,漕运是他贩卖盐引的通路。而盐引的收益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但这个她不能直接说,否则朱明炽肯定不会放过他。只能点出来让别人去查,到时候疯狂打击之下,朱明炽必然顾不上她。 随后,朱明熙将赵长宁叫入内室,告诉她:“长宁,眼下我还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殿下请说。”赵长宁道。 朱明熙沉吟:“外面那些人——我并非全然信得过。”他叹了口气,“但是我不知道哪个是需要被怀疑的,只有你,我却是全然能信的。明日你去山西会馆,里面有个驿站,会有个人送信到那个驿站里,他说要柳刀胡同的人来取信。我需要你替我把这封信取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赵长宁在猜测太子殿下的用意,他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去取信。而且还是无论什么办法——很明显,这封信不是给太子的。 太子殿下说全然信得过她的时候,赵长宁的手指轻轻蜷曲。 赵长宁说:“殿下想要此信是为何?说得清楚些,微臣取回来的把握更大。” 朱明熙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但你取回来了,我大概就知道了。” 从太子殿下这里出来,迎面吹来就是春天的寒风。 周承礼见赵长宁穿得单薄,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拢在了她的肩上。“你怎的开始帮太子写奏折了?” 七叔的斗篷,长宁也没觉得有什么,拢紧了说:“是殿下在狱中托付我的,当时也没有别人可托了。” “以后少写,莫让这些事牵连到你。”周承礼叹了口气,走到前面去了。 赵长宁想叫住他问什么,他摆了摆手上马车了。 次日沐休,赵长宁就带着陈蛮徐恭二人,借由喝茶、听梆子腔的名义进了山西会馆。 会馆今天正是开堂唱曲的时候,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徐恭跟陈蛮留在外面喝茶。赵长宁便让他们自己喝着酒,她避开热闹的人群往内,朱明熙说过内里有个号房,是山西的驿站。赵长宁转过拐角果然看到了驿站,一个做儒生打扮的老先生正在记账,这就是山西与京城的驿站了。老先生站起来拱手:“这位公子可是来取信的,姓甚名甚?” “老先生先坐吧,”赵长宁道,“我喝多了,在外面吹吹凉风罢了。” 老先生笑笑继续记账了。 不过一会儿有个人骑马停在了院内,此人目光严肃,生得一双蒲扇大手,红膛脸色。勒紧了缰绳问那老先生:“柳刀胡同的人还没有来?” “今天是迟到了,阁下不如先下来歇会儿。”老先生连忙笑着迎上去。 那人皱眉道:“如何会迟到,我今日还有急事要赶回,晚了就赶不上出城了。” 赵长宁眉毛微微一动,此人一口山西口音,瞧他□□的马又疲惫不堪,难不成是一路从山西疾驰过来的?她再仔细打量,却看到他那双靴子,那是军营特有的黑靴,鞋底比普通鞋底厚半寸。柳刀胡同……正是太子所说的。 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赵长宁面色不改地坐在院中晒太阳。这人没等到柳刀胡同来人,却又不肯把信交给老先生。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就有些焦躁了。 老先生忍不住道:“阁下还信不过我么?我在这里坐馆二十多年了,从没有送错过信。” 那人着实耐不住了,只能从怀里拿出个包裹,递给他:“除了柳刀胡同的人,就是给别人看一下也不行,可记清楚了?” 老先生点头答应,一匹马又从偏门疾驰出去了。 赵长宁这才起身,走到了老先生周围,笑着问道:“老先生在此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我倒是有个人要向老先生打听打听。” 赵长宁跟老先生说了个,自己贫寒时被一位兄台接济,一直心存感激,却找不到这人的故事。 她与老先生边聊天边喝茶,茶水灌得多。时间紧张,趁老先生上个茅房的功夫,她已经迅速无比地解开包裹,探手进去摸出了封信放进袖中。等到老先生回来,才跟他感叹道,“……可惜老先生不认得此人,我是找了多年也没有发现他的下落的。今天说到这里,怕要跟老先生告辞了。” 老先生大感可惜,跟她说:“……若有发现跟公子说的像的人,我一定告知公子。” 跟老先生辞别,赵长宁从后院走出来后,才拿出了信。这信与普通的信差不多,只是信封上写了‘贤兄亲启’四个字。 究竟写的是什么? 这时候门口传来熙攘的声音,连会馆主人都亲自去迎接,似乎是有大人物来了。赵长宁把信放回袖子里,准备行个礼就出去了。抬头一看,却发现门已经开了,会馆的主人跟在来人的身边走进来,来人竟然是朱明炽! 他被众人簇拥,正好看到了赵长宁。 赵长宁立刻跪下请安:“二殿下。” 朱明炽看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嘴角一扯:“竟然是赵大人,起来吧,我不想惊动别人。” 赵长宁站起身,朱明炽又没说让她退下,她只能站在他对面。不由地想朱明炽亲自来山西会馆干什么?总不可能是来听戏的吧。 “赵大人来山西会馆做什么?”朱明炽却先问她。 “取友人所寄的一封信而已。”长宁倒是一派光明磊落,还拿出信示意了一下,以表明自己的确没有说谎。 朱明炽看了赵长宁所拿的信一眼,眼睛一眯,他的嘴角甚至带了一丝笑容。“赵大人确定,是来拿你的信的?” “的确是下官的信,难不成殿下也是来取信的?”赵长宁已经将信收入袖中。 “我只是来听曲而已。既然大人要忙……着拿信,那我不打扰大人了。”这时候响起了唱戏的梆子腔,朱明炽似乎顿足听了片刻,才跨过门槛离开。 赵长宁也隐约听到了高亢的唱腔,带着塞外的苍凉,千变万化,婉转动听,唱的是杨家将征战沙场的故事。山西的戏曲,朱明炽在山西边关保了边疆八年,肯定对这个很熟悉吧。 她也听了很久,才从侧门出去。 朱明炽站在后院,那唱腔依稀可听,旁边有人低声道:“殿下,方才赵大人拿的信封不是咱们的么!您怎么也不让小的拿回来……” 院子里伏地跪了一群人,面对亲自到来的朱明炽噤若寒蝉。 朱明炽淡淡地道:“随她高兴吧。”他看着手里的信封,居然是一笑,“反正……她也拿错了。” 山西那边的边疆会一次给他送三封信,只有一封是要紧的,其他的都是掩人耳目之用。若不是这些人出入府会惹人怀疑,朱明炽也不会借山西会馆来传信。方才虽然只有一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要紧的那封信上会有个红腊封印,但赵长宁带走的那封信上并没有。 他才随她拿走了。 第五十四章 第54章 当赵长宁回到赵府之后,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山西会馆……朱明炽曾在山西多年,送信的人是军营的,而且朱明炽还亲自前去会馆。 这封信是朱明炽的!难怪方才她觉得朱明炽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到自己拿走了他的信,还装作是自己的, 不知道心里怎么想。 如果刚才朱明炽发现她拿了他的信了, 却还让自己拿走了…… 赵长宁立刻将信封拆开,果然, 这封信不过是普通的信件,写的也只是些边疆琐事。 长宁喝着茶沉思,方才太过匆忙,她也没有检查那包裹里是几封信。朱明炽为人谨慎, 传信都不走自己的府邸, 可见里面是设了个障眼法的。说不定有四、五封信, 只有一封是真的。她那时候行迹匆忙,竟然没有全部拿走。 她看着那封信片刻。 眼下她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一方面她不能得罪朱明炽, 否则可能是鱼死网破。另一方面, 太子殿下肩负她的抱负, 有仁君之相,她也有辅佐太子之心。所以她只能在这两个人之间周旋,尽量保全自己,若能拥护太子殿下登基最好。若不能的话……朱明炽上位,她也要保全自己。 其实赵长宁很希望太子殿下能制住朱明炽,最好能杀了他。那么,她的秘密就能永远掩没在这个人口中了…… 笔尖悬着的一点墨晃悠地滴入了盘中,慢慢地晕开。赵长宁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提笔给太子殿下写了一封信,让人一并给太子殿下送过去。此人谨慎异常,太子殿下若是想制住他,恐怕还要下苦功才行。 春来破冰,万物萌发。日头渐渐地暖和了,按往年的习惯,每年开春之后皇家会有一场春狩。 太子殿下刚被从宗人府挪出来,皇上召见了两次,父子之间的关系是渐渐回暖了。这次春狩,皇上便特意带四位皇子出行,连尚才五岁的五皇子也带上了。 赵长宁正在给五皇子上课,朱明谦便带了她一起前去。 三月春狩是早就有的习俗。猎场是一片原野混杂林子,羽林军常在里面放养野兔、山鸡之类的野物,给这些爷猎着玩。至于里面原来的野物,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免得哪个不甚伤人,他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到了猎场,赵长宁先下了马车,朱明谦便向她伸出了短胖的小手,赵长宁抱了他下来。 她抬头看去,林海原野,广袤的原野上松柏成林,映着春日斜斜的阳光,晨曦在原野上照出大片大片暖和的橘色光。猎场里已经来了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朱明炽,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回头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晨曦。穿了身战甲,背后领着禁卫军。 “殿下要过去给二殿下请安吗?”长宁问朱明谦。 朱明谦摇了摇头,轻轻说:“太子哥哥说,以后要离二哥远一些。” 朱明炽却看到了他们,他将马头一牵,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赵长宁身侧的人立刻跪下给二殿行礼。只见他翻身下了马,战甲在晨曦中显出一阵金属冰冷的光,他的带疤的侧脸也显得冷硬了几分。 他的浑身却有种气魄,大概平时是感觉不到的。只有身穿战甲,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二哥。”朱明谦终于还是含笑喊了他。 朱明炽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五弟也来了,一会儿可要猎只雉鸡才行。” 几个弟弟里,朱明炽也独对这个最小的弟弟好一些。他低下身,从怀里拿了个东西给他:“二哥送给你的。”赵长宁看到朱明炽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一只草编的小鸡,大概是上次朱明谦喜欢,所以才编了给他的吧。 朱明谦立刻笑着接下了:“这个真好看!” “你喜欢就好。”朱明炽大手揉了揉弟弟的头,也没看他身边跪着的赵长宁,又上了马离开了。 朱明谦看到朱明炽走后,随手把东西扔给了伺候他的嬷嬷,似乎并不在意。 赵长宁凝视了那只编得精致的小鸡一眼,突然想到自己那只会吐舌头的小狗,问朱明谦:“殿下,你不喜欢这个吗?” 朱明谦就说:“喜欢,但那是二哥送的啊。太子哥哥看到会不高兴的。” 赵长宁不再说话,有股轻微的寒意渗透了她的身体,她突然觉得,太子他们应该感谢这孩子才五岁。 太子殿下的马车同皇帝的御驾一起来了。大家一群人乌泱泱地去跪见。皇上披着斗篷,大病初愈,精神不错。笑着指挥场上的人:“今儿谁猎到的猎物多,朕赏他两千金!” 一群人四下散开,皇上则被扶进了帐篷里休息。 赵长宁本来跟着朱明炽吃些点心,也不打算上场打猎,但太子却派人来传她过去,非要让她也一起去。 赵长宁骑术不怎么样,只能小跑,打猎是休想的。不过太子殿下吩咐了,却是怎么都要去的。她被领到了营地上,只见太子殿下跨坐在一匹马上,笑着看向她:“长宁,我们要去林子深处狩猎,你也来骑马打猎吧。我叫人给你寻了匹温驯的马。” “殿下折杀,我只能小跑而已。”赵长宁看到牵过来的那匹高大的马,立刻拒绝了。 “你若不能骑,不然我叫人带你好了。”朱明熙又说。 赵长宁叹了口气:“不必,我能骑!”难不成真的让人带她! 赵长宁翻身上马,自己先小跑着溜了两圈,大概熟练了,才跟在太子殿下的队伍后面进了林子。赵长宁觉得太子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进了林子哪里还顾得了她。她就慢了下来,欣赏林子里春日的景色。 * 朱明炽装着满是箭的箭筒,慢悠悠地勒着缰绳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战甲,从背后看他端是精壮,肩膀宽阔,显得非常的高大威猛。 高镇很快就牵着马跟上了他,说道:“怎么每年春天都春狩,多无聊啊!陛下还非要你来巡视,杀鸡焉用牛刀,你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又不是禁卫军。” 朱明炽淡淡地道:“规矩而已。让我来巡防就巡吧。” 高镇听了一笑:“殿下,你说这打野物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殿下今日狩猎之后,跟我去弄玉斋耍耍?” 武将精力充沛,不上战场,总得在别的地方发泄旺盛的精欲。 朱明炽看也没看他,慢慢地跑着马说:“不必了。” 高镇几步走近了,看着朱明炽比常人高大许多的体格,结实的手臂。心想殿下难道不行?平日去这些地方很少,府里的通房好像也未见到过。二殿下武功高强体格健壮,怎么看也应该是精欲旺盛之辈啊。 人家章家都因此不想把女儿嫁给他,难道不就是怕小姐承受不住这个武将吗。 高镇这人常跟朱明炽开玩笑,凑上前没皮没脸地就说:“殿下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倒是有个宫闱福音可以给殿下……” 朱明炽哼笑道:“这也不必。”他精欲旺盛得很,不过是没什么兴趣而已。 高镇直起身子,笑道:“殿下何时也有了假正经的毛病。”他走到了前面,慢悠悠地晃着头说:“殿下,俗话说食色性也啊!” 前面却传来一阵呼声,原来是遇到了鹿群,大家正在围猎。 朱明炽不再理会高镇,一牵缰绳朝前去了。高镇连忙追上去,只见鹿群在林野里散乱逃跑,往周围横冲直撞。 赵长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试图骑着马在林子周围小跑,就能遇到鹿群围猎。 太子殿下已经去了深林中,她就在这里晃悠,享受林间清风和暖和日光。今天挑的这匹马儿也温驯极了,驮着她在林子里慢慢地踱步,她还在沉思,就看到一只幼鹿跃到了山溪边喝水,灵巧的小身体,大大的眼睛。 它太小了,不怎么怕人。看到赵长宁骑马立着,还蹦上来嗅了嗅长宁的衣裳,闻着似乎不太感兴趣,又转过身去啃幼叶,一团毛茸茸的小尾巴朝着长宁抖动。一会儿又蹦过来嗅嗅长宁,好像忘记刚才闻过她了。 长宁看得微笑,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小鹿动作,谁知道片刻后,追着鹿群的人就过来了,她马术又差,立刻牵着缰绳后退,鹿群却开始混乱起来,因为被包围住而急躁,四下冲撞。 赵长宁本来躲开了的,却见方才那头小鹿因为惊慌失措,朝着她的马就冲撞过来。赵长宁牵着马绳就要往后退,谁知突然一支利箭射穿了小鹿的脖子,它前脚一歪倒下。鲜血噗的一声溅在马腿上,而她的马也因此受了惊吓,突然就往后急退,又撞在了树干上,似乎觉得遇到了危险掉头就跑,竟不顾及背上的人了。 高镇则分明看到,二殿下迅速地搭箭,眼睛一眯放箭,似乎都没有看准就射穿了鹿的脖子。他们殿下这手百步穿杨的本领高镇见过多次了,只是从没见他在京城里耍过。 二殿下就是这样的个性,平时不喜张,关键时刻才看得出身手来。 不过那匹马受了惊吓,竟转身就跑了,那赵大人就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也不敢松开,颠簸得浑身发抖。 朱明炽见那马跑了,眉头一皱。 “二殿下……”高镇回头想说什么,就看得朱明炽已经一勒缰绳追了上去。 他的那匹马是自己惯常用的军马,绝不是赵长宁的马能比的。 赵长宁只觉得周围风驰电掣的,枝桠不停地在她身上刮过,她想让马停下来,但这马却不肯停,她的马术又不好。还不知道要被它带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她觉得还不如跳马算了,反正也就是被摔而已。 她做了决定,睁眼想判断一下她应该摔在哪里比较好,手慢慢地松开了缰绳。 背后却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想摔断腿吗!” 赵长宁听声音是朱明炽,他的音质显得非常低沉。一只手已经向她伸了过来,见她不动,又道:“抓住。” 赵长宁来不及思考,觉得还是保命要紧,抓紧了他的手,随后只感觉一只手搂在腰间,把她带到了另一匹马上。而她整个人落于朱明炽怀中,相触是战甲的冰凉,抬头看到的是这个人干净的下颌和脖颈,甚至看得到微微一动的喉结。 马仍然跑得很快。这样的马疾驰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赵长宁听到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不会骑马为什么要骑。” 她对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自然温和了些:“……说来话长。多谢殿下相助。” 朱明炽让马儿渐渐地慢了下来,赵长宁一抬头正好对上朱明炽的视线,他的眸色偏深,睫毛虽不长,但很硬朗。“是太子殿下让你骑马的吧。” 赵长宁没有说话,眼看已经要到了林子深处,朱明炽调转了马头往外走。赵长宁才说:“殿下料事如神。” 这话刚一说完,朱明炽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长宁眉头一皱,干什么,知道她不仅谏他,还偷了他的信。所以要杀她灭口吗?既然要杀,刚才何必要救。 朱明炽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非常严肃。赵长宁也立刻反应过来,朱明炽是告诉她周围有异样,她往周围看去,松柏林立静静的,什么都没有。这林子之前禁卫军肯定搜过不下三次了,猎场外面也有重兵把守,究竟他在忌惮什么? 朱明炽眉头一皱,直接对她道:“别出声,也别让自己掉下去。” 赵长宁下意识抓住他的战甲,没反应过来马就疾驰起来,比刚才还要快,飞速地掠过丛林。 赵长宁抓他抓得紧紧的,突然一道冷光闪过,赵长宁瞳孔微微一缩:“殿下小心!” 一道利箭自朱明炽的后背射来,他几乎是有种危险的敏锐直觉,偏头一躲。那只箭钉在了前面的树上,箭羽微微地颤抖。赵长宁正要松口气,却看到侧面一道利箭再次射来! 这次箭却直朝朱明炽的大腿射过来,箭的力道极大,赵长宁几乎听到了箭入肉擦骨的声音。 她一看,朱明炽的脸色已经全白了,但他骑在马背上,咬着牙什么也没说,疼得额角青筋蹦起,随手从箭筒里反抽出三支箭,都搭在了箭弓上,弓拉到了极致,没瞄准就瞬间射出! 赵长宁听到了两声闷哼,但这时候她不敢打扰朱明炽,而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没想到还会有跟朱明炽一起逃命的一天! 朱明炽取了三支箭,是不是说周围有三个埋伏的人。刚才只中了两个,剩下的那个…… 赵长宁眼睛微眯,果然又是一道冷箭!这次却直中了马前腿,马儿不比人的忍耐力。腿一弯就弓倒在地,将两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赵长宁倒是无事,最多就是摔得疼了点。只是朱明炽的腿上的箭被她压住,顿时箭就偏了,鲜血直流。赵长宁立刻起身,看着朱明炽紧皱的眉头,头上全是汗,这刮骨的疼痛岂是一般人能体会的!若这人不是朱明炽,恐怕常人早疼得受不住了。 “殿下……”赵长宁顿了顿,不知道朱明炽现在如何了。 朱明炽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你压得……不错。” 赵长宁半跪下来,看到朱明炽腿上的伤口仍然流血不止,第一想法是为他包扎,然后片刻之后,她的手顿了顿。 她看到了旁边朱明炽的佩刀。 这林子广袤,不知道刚才他们往里面跑了多远,方才被追击的时候又是胡乱跑,眼下离营地已经是十万八千里了。朱明炽失血总会越来越多,应该没力气反抗,假设她现在把朱明炽杀了呢…… 然后再自己出林子,告诉别人朱明炽遇刺被人杀了。 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头上,谁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杀了朱明炽呢! 朱明炽垂眸凝视她的手:“怎么,你平日不常跟男子接触?无妨,你解开看看伤口深不深,拿东西一堵就行。”他顿了顿,“我量你也扶不起我,也没让你带我出去。等晌午我们还没有出去的话,会有人来找,等等就行。” “那殿下冒犯了。”赵长宁半跪下身,用朱明炽的佩刀一挑,将他的裤腿撕开。 这一看却是怔住了,除了这道新的伤口,还有两道交错的狰狞刀疤,刀疤已经淡了,应该是旧伤。 “殿下早年受过伤吗?”赵长宁突然问。 朱明炽轻描淡写:“战场上……刀剑无眼,双臂和两肩上的伤多些。有时候骑马打仗,就会伤到大腿。” 赵长宁的手一握,这个人不过是掌握了她的一个秘密,但她却因此想杀了他。 他曾保家卫国,他受将士和边疆百姓的爱戴,浴血奋战沙场……归来之后,荣膺满身!这身伤痕是不是他的荣章。却也不见得别人有多尊敬他,还以他比武来取乐。 她现在却趁他受伤,要杀他! 她真的没有心硬到这个地步。但如果这时候不下手,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赵长宁一看伤口流血不止,从袖中拿了手帕来给他堵住。箭也不敢□□。 朱明炽闭上了眼睛,他突然问:“……你刚才是不是想杀我。” “殿下说笑了。”赵长宁心里一震,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 太阳渐渐阴了,赵长宁一看天边聚起的云,暗道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不是说晌午就会过来找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长宁眼中冷光一闪,她忽略了一件事,假如朱明炽也遇到刺杀的话,别人呢? “出事了。”赵长宁低声说,“殿下,这时候都没有人来寻,必然是太子或是皇上出了事。” 朱明炽缓缓睁开了眼睛,嗯了一声。 “要下雨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四下看去。松柏林的树木并不茂密,挡雨绝无可能。但她若走回去找人,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她看到前面坡地有一片枣树,倒比这里挡雨得多。于是低声对朱明炽说,“殿下,我带您去那里。” 她试图扶起朱明炽,朱明炽自己也用力才勉强能靠着她站住,却一下将她压垮了半截。 等扶他靠在枣树上,赵长宁就累得直喘气了,长袍上也沾了血,长宁才看到他的腿上全是血。不过她的预测的确是对的,片刻之后豆大的雨点就打下来了,打得松林里一片雨声。此事两人在半山坡上,又有枣树遮雨,入目是被天际的风吹得起伏的松涛,大雨细密,万籁俱静,只余雨声。 “你真的不杀我吗。”朱明炽在她身侧淡淡地说,“你若杀我,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你的事了。” 赵长宁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盖住伤口免得被风吹了。她淡淡一笑:“你救我,我杀你是不仁不义。”当然,究竟为什么打消了念头,只有她才知道。 当然赵长宁没有看到,在问她这句话的时候,朱明炽的眼神是冷冰冰的。 但当赵长宁为他整理好伤口之后,他的眼神慢慢地轻柔下来,嘴角微微一扯道:“……你舍不得?” 赵长宁发现朱明炽还真的有点自恋,她不想跟他说话。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为朱明熙做事。”朱明炽道,“对于朱明熙来说你不过是个小角色,周承礼、杜成这些人才是心腹。朱明熙是喜欢你,所以把事情交给你做。” “殿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问,“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杀你吗?” 朱明炽看她一眼道:“你就当我现在无聊吧。” “我倒也很欣赏你。只要你不做害我的事,我不会跟你计较的,那次威胁你带我去刑部,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否则,那天你窃我信的时候我就可以杀了你。”朱明炽说杀字的时候声音微不可闻。 赵长宁道:“……那我得谢殿下不杀之恩了。” “其实,我若是说我不想要皇位,你信吗?”朱明炽看着寂静的大雨,苍茫无边的松林,因为失血太多,他的脸色发白。 当然不信了。赵长宁在心里道,当然她也没有说话。 朱明炽却是一笑:“但我要是不争皇位,就连别的东西也没有。” 赵长宁静默。 其实仔细算一算,朱明炽对她的确很宽容。间接救过她两三次了,刚才还被她压到伤口,血流如注。现在还跟她看着大雨聊人生和理想了。的确有大将之风,赵长宁对他有些改观。 朱明炽的这句话也很对,他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其实她知道太子殿下对她的重用就是一道枷锁。有的时候,太子殿下的确表现出了谋士的天分,但很多时候也能看得出,他的确没有人情世故的经验。有时候他的重用,反而把她处于险要的境地。 她辅佐太子,一方面是因为家族之人皆为□□,她别无选择。二则是她这个人很善良,朱明熙因她受牢狱之灾,她想弥补一二。 至于她能不能成为纯臣,赵长宁看着自己的手,心里知道,其实没有人能做纯臣。 每个人都在被推着前行,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欢事,必须去习惯。而且她也渐渐变了,只要想做的事情是好的,过程怎么样并不重要。也许以后她也会变成权臣、佞臣,谁知道呢。 现在她打算大智若愚一把,不到关键的时候,两个人她都不得罪。当然,其实她刚才将杀朱明炽的念头按下去了,一是因为不应该,二是因为这周围必然有他的人在。 刚才朱明炽放出三箭,但只有两个人中箭,最后那个人,迟迟没有追上来,应该是被人灭口了。 朱明炽有暗卫在周围,但出于某种原因不能露面。但假如她刚才表现出一丝想杀朱明炽的念头,恐怕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朱明炽应该是在考验她。 一想到这里,赵长宁背心有点出冷汗。尤其是,她发现朱明炽其实非常气定神闲,一点不怕她动手之后,她心里更加肯定这个念头。 朱明炽似乎因此对她温柔不少,确认了她这个人是没有威胁的。 赵长宁希望加深他的这个印象,增加这个人对自己的好感度,倘若他能有登基的一天,确保自己的安全。 大雨一直没有停,温度却越来越低。朱明炽的失血渐渐止住了,但他的体温便得很低,脸冻得发白。这里没有热水,也没有温暖的床。 赵长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大手,发现的确冰冷。朱明炽已经闭上了眼睛,周围还是没有人出现,天已经黑了。 她低声一叹,其实她并不觉得朱明炽救了她。要不是他,她最多就是摔下马,怎么会有生命危险。但想了想,还是将朱明炽的头略抬起来,靠在自己膝上,解开他身上的战甲,尽量将他搂入怀中。 温暖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朱明炽似乎有点意识模糊,反手抱住了赵长宁。 长宁也冻啊!被这么个大冰块死死抱着,他似乎尤嫌不够,手脚也上来抱住她,好像她是个大暖炉一样。赵长宁被他压得呼吸困难,他下巴上的一点点胡渣蹭在她脸上,呼吸也扑在脸上,赵长宁长这么大没跟男性这么亲密过。 不过此刻情境特殊,谁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有种莫名的亲昵。 人在脆弱的时候,容易产生雏鸟情节。如今朱明炽就对这个温暖的赵长宁放不开,浑然不觉他要把人压死了。 大雨终于渐渐小了,但终于有人出现在了雨中。 一个人带着一队兵马出现在了黑夜里,丝丝的雨雾中,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还有被朱明炽抱着的……赵长宁。 赵长宁从夜色中分辨出来了,被火光照亮半边侧脸,高高坐在马上的人是七叔。他穿着件玄色长袍,勒马停下,看清楚他们二人的姿势之后,脸色显得非常的冰冷。 而他带的人,表情则非常的古怪,眼神也很古怪。不说赵长宁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估计在想二殿下这是在跟赵大人搞断袖吗,这么打扰是不是不太好。 见迟迟没有人上来,赵长宁终于道:“那个什么……二殿下受了重伤,你们谁来拉他一把吧!” 第五十五章 第55章 高镇等人将朱明炽扶上了马车, 由众护卫簇拥着离开。 周承礼正等着赵长宁,与她一起上了回去的马车。 这一路上七叔不太高兴, 赵长宁也知道。 等回了赵家, 进了他的书房之后, 赵长宁就道:“七叔, 是二殿下救了我, 所以我不好留他在那里……” “闭嘴!”周承礼睁开了眼睛,低声道, “朱明炽岂是简单的角色, 你不过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官,参合这些事做什么!给太子写奏折都罢了,再跟朱明炽牵扯, 你是想做出什么事来?” 赵长宁从没见七叔这么生气过,她一时愣住。方才低声说:“七叔,我绝无参合之意,我人微言轻,对于太子、二殿下来说也不过是个随手能拧死的角色。只是我身为太子的人,恐怕不参合也没用, 我得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事。至于二殿下……我却也有自己的想法。” 周承礼的目光冰冷, 片刻后他走到赵长宁面前道:“你有什么想法,你能做什么?” “七叔,我如今是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淡淡地道,“我有自己的官职,自己的做法。也不能凡事只听七叔的了。” 周承礼目光稍微一变:“赵长宁,你还真是长大了!”他轻轻地道一声,“跪下。” 他是长辈,还是师长,不能不跪他。 赵长宁一撩衣袍跪下了,然后她说:“若七叔是担心我会背叛太子,我绝无这个想法。若七叔是想让我不去做这些事,我本来就是太子的人,颇受太子喜爱,他让侄儿做的事我不能拒绝。若七叔是说二殿下,却也不是侄儿能控制的。” 她微低着头,烛光照得她的脖颈白腻一片。 周承礼半晌后缓缓地低下身,叹道:“罢!告诉你,今天不仅是朱明炽遇刺,太子殿下也遇刺了,若不是身边的侍卫反应及时,差点伤及了性命!皇上当即就沉着脸发令,要所有守卫打棍五十,领卫降职三等!本来当即就要让朱明炽出来领罚的,但没有找到他,所以才作罢了。但你却跟朱明炽一起被找到,对你不利,难免被太子的人诟病!” 原来是太子殿下遇刺了! 赵长宁看向周承礼想说什么,却被周承礼按住:“但是这些事,你不准插手——否则我告诉你,我也不会顾及你的身份,你别想再当这个官了。明不明白?” 赵长宁直直地看着他。 慈师的面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 “七叔……”她从没想到过,周承礼会用这个来威胁她,捏住她的脉门。 周承礼却不再看她,漠然地道:“你喜欢科举、喜欢大理寺,都可以。但这件事,决不允许你参与。” 赵长宁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问什么,那句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好久后,她行礼道:“七叔,那我先出去了。” 等赵长宁走了出去,有个人站在周承礼身边问道:“七爷究竟是什么打算?属下却搞不明白了。” “不必明白。”周承礼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等以后她就知道了……十四岁那年的事,她已经浑然忘了。” 赵长宁一个人走在院子里,陈蛮静静地跟在她身后。赵长宁平静而木然地走着,步履从容。她知道是因为她不够强大的缘故,只要她够强大,何以怕这些。 不远处,赵长淮看到了缓步走过来的赵长宁。 兄长背着手,面容冷凝。肩膀还是这么纤弱。 赵长淮站定,淡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才从七叔那里出来?” 赵长宁看着肩宽腿长,比自己还高的弟弟,突然有种嫉妒的感觉,嫉妒什么?他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官场而她不行么? 而赵长淮觉得哥哥看自己的表情有点奇怪。说冷吧算不上,说热吧也言过其实,要仔细看赵长宁的目光的话,会发现她大概算得上是关注他的……身体? 赵长淮嘴角一扯:“哥哥瞧着我做什么?” 作为一个男人,赵长宁显得很弱不胜衣,赵长淮不知道那些喜欢赵长宁的小姐们在想什么。 难道他那张脸能当饭吃吗? 当然,那张脸的确是如诗如画的美。 “你长高了许多,我记得十岁的时候,你还比我矮半个头的。”赵长宁道。 赵长淮怎么记得自己是一直比他高的。 赵长宁说完就径直向前走去了,赵长淮下意识地看向周承礼所在的东院。他跟周承礼的关系一般,若是论起来,阖府只有赵长宁和周承礼的关系最好。只是他总觉得这份好里,真的有点古怪。 赵长宁本来想去看看太子殿下伤得如何的,但东宫现在禁止出入。三日后太子殿下好了些,才准去探视。 赵长宁进东宫的时候,就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听说朱明炽因看守猎场不力,被皇上罚了跪。就跪在乾清宫外面的砖石上,皇上没让起,也没有人敢去扶。 那可不是她随便能进的地方。 而乾清宫外正是骄阳当头,晚春的日头已经有了热度。汉白玉台阶两侧,肃穆地站立着跨刀的金吾卫。 朱明炽穿袍服,戴麝皮护腕。跪得如雕塑一般,因为跪得太久,伤口有点崩出血了。每一寸的筋骨都是凝重和沉稳。 乾清宫里什么东西都听不到,只看得到日头逐渐高升,越来越热了。 有个穿着正三品虎纹补子的武官走过来,面色难看,不是高镇还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来,说道:“殿下,这简直欺人太甚!您与太子一同遇刺,也同样是皇子,凭什么他就在东宫里好好休养,您却要在这里跪着晒太阳。就因为您没有保护好太子?您是在边关打仗的大将,拼死拼活为他保江山,不是给他看守猎场的护卫!” 朱明炽淡淡地道:“何必说这些,皇上罚我,自然要跪了。” 高镇却看到他藏蓝色的袍子,被渗出来的血迹染成了暗紫色。他突然想起以前,守居庸关的时候,那一仗打得异常艰难,最后大将军还是带领他们取得了胜利。等回到营地才发现大将军已经受了重伤,血把黑袍都染湿了,但他却一声不吭,怕动摇了他们的军心。 高镇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平日虎狮一样的男儿,想起那种战事就眼眶通红。拳头握得吱吱地响。他一向是很听朱明炽的话的,但此刻他半点也不想听! 他继续道:“不止我看不下去,咱们兄弟都看不下去。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当年要不是您,谁也活不下来。就凭您一句话……”他的声音更低,“我们就敢只认人不认虎符。您这样屈从,又是为了什么!” 朱明炽纹丝不动,语气一沉:“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乱说。” 高镇看到殿下仍然发黄的脸色,想起东宫里养尊处优的太子爷,什么要不要命他都不管了。 “若拥护那废物一样的太子,我等情愿拥护殿下!同是皇家血脉,殿下比他强百八十倍!”高镇的声音非常的低,他也不再说了,站了起来,“微臣定会帮助殿下。至于这条命,不要也罢!” 这是高镇第一次在他面前称微臣,而且固执地劝也劝不动。 等人走后,朱明炽才放松了紧绷的拳头。 他母亲是嫔位出的,他又不是由皇帝亲自养大,帝王对他的情分本来就浅。 以前皇帝关押太子,不过是觉得太子这两年爪牙渐渐多了想打压他一番,其实宗人府一切不敢亏待太子。皇帝毕竟舐犊情深,看不得那孩子受真正的苦。 一旦伤着了太子,就连最近受宠的他,也得带着伤给他跪! 多亏了今天这番跪,让他终于彻底想明白了。别说高镇了,连他都是满腔的怒火,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皇帝比他想的还要无情。高镇这样的性格都愤怒成这样,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战士听到了他们爱戴的将军,被人如此的磋磨和轻视,还不知道会有多愤怒。 嘴巴里有些血味儿,他舔了舔,又闭上了眼。 他有多少实力只有他才明白,这些年的苦也不是白吃的。 * 内侍通传之后,赵长宁挑开帘子进门。屏风打开着,朱明熙脸色微白地靠着罗汉床看书,有个宫女捧着新出的樱桃给他吃。可能是因为修养好了,看不出什么病态,反而让她坐下,笑道:“正想着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指了指樱桃,“你尝尝看,最早的一茬。” 还亲手给他挑了一颗,红透的樱桃皮薄饱满。长宁吃了,不过什么味儿都没有品出来。 赵长宁道:“殿下,微臣此番前来,也还受了沈大人嘱托,询问您遇刺一事。” 朱明熙让宫人退下,再让赵长宁坐在他床边来。 “如今天下太平,没有乱党。我遇刺也不过是因为夺嫡而已。”朱明熙淡淡地道,“当时那箭对准我的心口,是没想留活路的。不过我打小起,父皇就让我随身携带护心镜,因此并没有伤及性命。听说二哥也受伤了?” “二殿下的伤也不危及性命。不过他奉命看守猎场,现在您出事了,他还跪在乾清宫前面。”赵长宁一边记太子殿下所说的,一边回道。 朱明熙片刻没有说话。 赵长宁抬头看,却正好跟朱明熙的目光看在一起。 朱明熙看着他问:“我听认说,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二人搂抱在一起?你们二人……” 赵长宁嘴角微抽,谣言止于智者啊殿下。 “当时二殿下失血过多,又下着大雨……”赵长宁轻描淡写道,“微臣是怕伤及二殿下的身体,才抱着他的。” 朱明熙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这般的人,就算喜欢男子,又何必喜欢他那样的……” “太子殿下,微臣当真跟二殿下没有什么!”赵长宁苦笑,“微臣也绝不是那等断袖分桃之辈,我在山东老家是有亲事的,只等对方及笄再娶过门罢了。” 她心想只怕此刻太子殿下脑海里是一出大戏啊。 这次遇刺之事,两位皇子都受了伤,至于究竟是谁做的却是扑朔迷离。其实赵长宁大概有个想法,当她知道朱明炽的暗卫在附近的时候,她就觉得朱明炽有问题了。但是以朱明炽的个性,要杀太子殿下肯定一招致死,但太子殿下活得好好的。所以赵长宁也不明白了,朱明炽难道在谋划别的事? “不说这个了。”朱明熙听了语气却淡了两分。转而继续道,“上次你让我们注意的漕运一事,我们已经有了下文。杜大人循着牵连漕运的官员往下问,倒是问出了朱明炽好大一桩不得了的事。” 赵长宁心里一跳,难道他们已经查到朱明炽私卖盐引一事了? “我听说大理寺丞许志要致仕了。”朱明熙看向她,“你可有当大理寺丞的打算?这桩事由你去查,我保你半年后就可任大理寺丞。” 赵长宁立刻就跪倒了地上。“殿下,此事微臣不敢!”如果由她直谏朱明炽,他必然以为是她告发的,肯定不会放过她! 朱明熙笑了:“你倒也不是胆小之人,怎么这事就不敢了?” 赵长宁无法直接说理由,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出来。太子是想让她升官,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她办。她的手紧紧掐着手心,伏跪在朱明熙面前,分明地能感觉到,殿内的空气一点点地凝固了起来。 朱明熙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静静地立在她面前问:“有何不敢?” 朱明熙这段时间一直在查内奸,岂不是要对她起疑了! 赵长宁咬了咬牙说:“昨日,微臣的马差点把我甩下马背。二殿下曾救微臣一次,微臣不想被人当做忘恩负义之辈……” “原是这样。”朱明熙点头。 赵长宁不知道他有没有信,朱明熙一直站在她身前没有动。她半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看。 看来经历两次变故,太子殿下已经变了。 至少,他不再全然是那个温柔的太子殿下了。 长宁道:“殿下莫不是疑心我?——微臣若有二心,又怎么会告诉殿下漕运被二殿下掌控一事。” 朱明熙叹了口气,伸手来扶他起来:“长宁,你我二人已经深交,我如何会怀疑你!只是我不解你为何拒绝这件事,这分明就是让你升官的好事。你若有什么不好说出来的话,大可告诉我。” 这件事怎么能告诉太子殿下。 赵长宁摇头道:“别的什么也没有,殿下知道微臣没有二心就可。” “我自然不会难为你的。”朱明熙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地说,“既然如此,此事我就交给别人去办吧。你快起来,莫跪着了。”说罢伸手一拉他,赵长宁站起来的时候却撞到了他身上,朱明熙自然而然地搂住了他。 赵长宁看着他俊秀的脸,深而清澈的眼睛,瞬间反应过来后退。 朱明熙放开了她:“行了,你退下吧。” 赵长宁从太子宫中出来,正好遇到了皇后娘娘前来东宫的銮驾,她跪在路边,直到皇后娘娘的銮驾浩浩荡荡过去了,才站起身往直道走去。 直道的尽头,她看到有个人在慢慢走。 比常人高大的背影,挺得笔直,只是脚步有些蹒跚,两侧的侍卫等他走过来的时候,都恭敬地对他下跪。 赵长宁听到其中有个人说:“殿下,属下原来在您手下的虎贲营任职,后才选入金吾卫。” 那个人看着他的目光流露出敬仰,“属下一直敬佩殿下的勇毅!” “知道了。”朱明炽点头说。 赵长宁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跟着走出直道。直到过了午门,朱明炽的侍卫都迎了上来给他批披风,前面的朱明炽才站定了。他淡淡地道:“赵长宁,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赵长宁想说自己无意跟着他,但朱明炽已经转身,定定地看着她了。 她只能走上去说:“这次罚跪的事殿下不必伤心,其实敬佩殿下的人很多。我在茶馆里喝茶,听评书。都会讲您的英勇事迹。” 朱明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你觉得我需要你安慰我吗?” 既然是安慰他,他直接收下不好吗? 赵长宁不知道说什么,直身就告退想离开,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却一把被抓住,他道:“跟我走一趟。” 他要带她去哪儿? 酒楼上,赵长宁看到他的侍卫一坛坛地搬酒上来,有点无言:“殿下,我不善饮酒,您要是想找人陪您喝酒的话……最好是换一个人。” 朱明炽单手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这酒应该是刚从地窖里起起来的,闻起来有股清冽甘甜的香味。 “拿酒器来。”朱明炽说。 于是赵长宁找了找,在他面前放了个硕大酒碗,然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个核桃大小的小酒杯。 朱明炽看着她不说话。 赵长宁一脸无辜的表情问他:“怎么了殿下?”不这样喝,她会喝醉的。 朱明炽嘴角一勾,也没有说什么,抬手叫旁边的人:“倒酒吧。”反正他的酒量好。 殿下竟然还有抓人喝酒的习惯。赵长宁摇摇头,他难道不知道,现在京城里都开始传他因为好男色,所以至今没有正妃吗。还不跟她保持距离,是想以后娶不到正妃吗? 他一碗碗地接着喝,赵长宁就喝了两三杯。朱明炽是越喝酒越清醒,赵长宁却越喝越不清楚。 看到赵长宁有点微醉了,朱明炽说:“赵长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可知道?” 赵长宁虽然喝大了,但并不影响她脑子转的速度,只是不能再控制自己是那个冷漠疏淡的赵长宁了。她头微微地一歪看着朱明炽,然后一点:“殿下,我知道,我是探花郎出身。” 朱明炽嘴角又一勾,赵长宁有的时候真的挺好玩的。他伸手,放在赵长宁的手臂上:“我不想被别人掌控生死,我只想掌控别人的生死——赵长宁,我也可以让你当纯臣。只要你未曾害过我,我倒不介意你是太子的人。” 赵长宁眼睛微张,她总觉得朱明炽的话有点不寻常。 “殿下,我……”她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靠在了桌上,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赵长宁虽然酒量不大,但是酒品不错。喝醉了只是会昏睡而已。她睡前还在想着,二殿下……恐怕绝不是别人说的草包。 只是她似乎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地摩挲过她的脸。 指腹粗糙,但是动作倒是挺温柔的。 那手指往下游移,停留在了她紧密的衣襟上,然后停顿住了。 第五十六章 第56章 赵长宁睁开了眼。 他脸色淡漠地在喝酒, 望着打开的窗扇。 窗扇外是河运, 璀璨的火光映着湖面的波光粼粼,甚至有船桨洑水的声音, 秦淮唱腔和交谈喝酒的声音传来。热闹而繁荣。 赵长宁完全镇定了, 眼睛如水洗过一样清明。 朱明炽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醒了?” “殿下, 天色已晚,我怕是要先回去了。”赵长宁站起来拱手道。 朱明炽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看了她一眼,与平日相比,目光算得上是温和:“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赵长宁道:“ 多谢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即可。” 朱明炽淡淡地看着她:“赵长宁, 我叫人送你。” 赵长宁静默,朱明炽就站了起来, 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他比她高了太多,居高临下, 语气冷淡了一些:“你怕什么?” 赵长宁的手紧紧地握着。 朱明炽看到她怕, 嘴角微微一扯:“还是你要我亲自送你?倒不是我不愿意, 我是怕你跟你家人说不清。” “多谢殿下,谁送我回去?”能屈能伸,赵长宁抬头一笑。 朱明炽招手叫人进来,是个穿着程子衣的跨刀侍卫,长了一张方阔的脸,在朱明炽面前恭敬地跪下:“殿下。” “送赵大人回去。” 那人应喏,站起来在前面引路:“赵大人跟我来吧。” 赵长宁跟着他走出了房间,一路下了楼梯,走过重重守卫的侍卫,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是个皇子。 方才的感觉,一幕幕地在心里上演。越发的冷,越发的坚定。 她仍然能感觉到放在她背后淡淡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就没有什么含义,却让她的双膝发软,背心出汗。 回到赵家之后,长宁躺在床上,顾嬷嬷给她按摩着双膝,久久的未能入睡。 朱明炽有一点没有说错,赵长宁的确怕他。 其实朱明炽是让她隐隐恐惧的。大概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突然爆发的印象一直残留在她的记忆里,或者是那个梦的影响。当她发现那种感觉跟梦吏越来越靠近的时候,她就更怕了。 她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那种被控制于一个人的气场之下,手指战栗的感觉,那种可能会被摧毁的感觉。 只是自己忍不住而已。 ** 太子遇刺一事,大理寺、刑部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不出来,总要拿个说法出来。 两边的大佬为此觉都睡不安稳,把猎场翻了个底朝天。大理寺、刑部高手尽出,沈练甚至亲自审讯禁卫军,搞得非常紧张。 清冷的深夜里,锦衣卫指挥使将一份文书送入了御书房。 皇帝仔细地看了,面无表情地问:“此事当真?” 自古皇帝就是最信任锦衣卫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多半是世袭,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陈昭祖辈就是锦衣卫出身,曾给先皇挡过箭挨过刀,因此世代受皇帝重用。陈昭刚满二十五岁就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算是皇上对他的器重。 陈昭道:“微臣尽忠于陛下。没有确定的东西,也不敢拿到陛下面前来说。” 皇帝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怕是自朕罚了他一次之后,他就内心不安了吧,觉得这个太子的位置他坐得不稳!好计谋!老二若是死了,自然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老二若是没死,守卫猎场失礼,也能让朕厌恶他一层……” 陈昭又怎么敢接皇帝的话。 还是皇上有些疲惫地说:“罢了,传令下去,这件事不要再查了。”那份文书让他点了蜡烛烧了,扔进旁边的洗笔缸里。 “朕倒是愧对了明炽,本来就因此受伤,朕还要罚跪他。”皇上出神地想了会儿,传旨:“叫李一全进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一全进来后,皇帝就对他道:“朕记得当年西北边境瓦刺作乱,二皇子虽然清剿了大部分,却还有些在流窜。传朕旨意,加封朱明炽为陕西总兵,镇北大将军,赐食邑三千户,亲卫两千人。即月起往西北镇疆,清剿流寇。”皇帝说完,李一全立刻拿了笔代写了口谕,准备叫太监出去传旨。 旁边所立的陈昭眉毛微动。 朱明炽要去西北的消息传遍朝野。 长宁听到后沉思许久。 皇帝这招恐怕是一箭双雕之策。一则也觉得在遇-刺一事中愧对朱明炽,干脆还给了他兵权,给了他实权。二则朱明炽远离京城,自然京城会和平很多。 赵长宁突然反应过来,皇上恐怕是认为,猎场的事是太子安排的!所以才下令不准再查,而且还安抚了朱明炽。 但是给了朱明炽实权之后,他在朝廷的地位却水涨船高,要是哪天从西北归来,绝对是太-子党的心腹大患! 实在是圣心难测。 长宁放下了笔。窦氏指挥着婆子给她换屋子里的棉褥、帘子。将她书房盖了一冬天的竹帘也拉起来。整个屋子里都是暖和的阳光。 窦氏瞧她的官服下摆破了个口子,立刻叫婆子拿了针线来,要亲自给她补。 长宁道:“娘,不必了,叫香榧她们补就行了。” “你自小到大穿的衣裳,都是娘来补的。”窦氏拉着儿子坐在身边,温暖的阳光照着两人身上,“这有什么的。” 赵长宁凝视着窦氏给她补衣裳,窦氏的鬓发中已经有丝丝白发了。 她低头静静地读书,院子里玉婵在和茜姐儿玩,茜姐儿也长大不少。玉婵对这个庶出的妹妹总是颐气指使的,不过别房的小姐若是欺负茜姐儿,她也会护着些。所以茜姐儿也愿意跟玉婵玩。 “她嫁去宋家后,就不会有这么快活了。”赵长宁看着玉婵,叹道,“今年五月二十七的婚期?” “是啊,一转眼你都做官了,你妹妹也要出嫁了。”窦氏满目微笑,看着儿子的背景,她的内心就充满了平和、柔静。 她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把赵长宁当男孩养大。她这辈子做过最妙的事,也是把赵长宁当男孩养大。 赵长宁护了她们一辈子。 赵长宁静静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低头看着母亲的针线。 * 三月二十八的朝会是大朝会,所有正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参加。不过是正四品的官才能立在金銮殿内,五品以下都排在御道外广场两侧,跪着听旨。 赵长宁的官服窦氏刚刚缝过,洗晒过,一股阳光蓬松的味道。 晨曦的光洒在广场上,赵长宁身边两个大理寺的官员本来还在低声说话,说大理寺丞许大人致仕一事,还在讨论下任大理寺丞的人选究竟是谁。 司礼监本来是监督他们的,立在不远处。但只要说的不是太大声,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赵长宁规整了一下朝服下摆,心道这跪着上朝的习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跪在里头的还好,他们这样跪在砖地上的,半个时辰下来就膝盖疼。因此人人都在官服裤子里缝护膝,她缝得比别人还厚些。 五六品的小官各自交流,赵长宁是其中的异数,她一般都是闭眼不语,看似沉思,实则是在瞌睡。 突然,殿内传来了一声重物“砰”地一声响,打破了枯燥的朝会。 顿时广场上就鸦雀无声了,赵长宁也立刻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但久久没有下文,一股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广场,竟没有人敢再动弹。 直到隐隐的怒声传来:“……竟然有这等忤逆之举!把他给我带下去,褫夺封号,监-禁大理寺!” 赵长宁顿时抬起头。出事的是……哪位皇子? 她抬起头,因为跪得太远,只看到两个长相魁梧,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压着人出来。其实也不算是压,那个人只是走在前面,步履平缓,跟赵长宁昨天看到他的时候没有两样,竟然是朱明炽! 一夜之间,朱明炽从刚获封山西总兵、镇北大将军的皇子,突然变成了□□大理寺的阶下囚! 而赵长宁似乎感觉到——他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赵长宁立刻低下头,心猛地一跳。 能够让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说出关押大理寺的话,应该是朱明炽贩卖盐引一事终于暴露了。监-禁大理寺,跟监-禁宗人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监-禁宗人府,皇帝对自己的孩子尚有余情,不过是以示惩戒,只是领家法而已。但是大理寺就不一样了,那是要以罪论处的。 朝会很快就散了,下朝之后全场嗡地响起了议论的声音。赵长宁则立在门口,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守着,很快就等到了同样从朝会上下来的七叔。 周承礼看了她一眼:“怎么下朝了还不回去?” 赵长宁低声问:“七叔,二殿下可是因为盐引一事被收押的?” 周承礼告诉她:“不错。杜成当堂参朱明炽勾结两淮官员,在边疆以军屯为名私卖盐引,通过漕运来控制盐脉。皇上极为愤怒,斥责他言行有失,狼子野心,所以关押大理寺。” 赵长宁默默点头,虽然这事不是她直接告诉太子的,但却是她之前点明了线索。 周承礼道:“我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顿了顿,“这次二皇子被罚,皇上大概是一时气话,你在大理寺,一定要警醒些。”随后先一步上了马车。 赵长宁在原地顿住,不一会儿后,太子等人也从后面走了上来。他走到赵长宁身侧,微微一笑:“长宁,怎的停在这里?” “殿下。”赵长宁给他请安。心想应该是因为皇上重新给朱明炽兵权一事,刺激了太子-党。朱明熙是因为怕朱明炽再获兵-权,所以痛下狠手。否则太子一党怎么会如此急躁,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留。 “今天要多谢你了。”朱明熙的声音倒是柔和,“二哥气数已尽,咱们倒不必太防备了。” 赵长宁微微一顿,她想说朱明炽在边关多年,既然能掌控盐运,恐怕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非常复杂。还要更警醒才是,否则要当心朱明炽反扑了。想了想太子应当明白,她就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 从她周围走过的人,都在议论此番二殿下造劫难一事。太子殿下离开后,赵长宁才慢慢地开始走,如果这次朱明炽被定罪,那他绝无可能再继承皇位。 难道还是她的梦出错了?毕竟朱明谦却是梦到了太子殿下登基的。 ** 孝懿陈皇后坐在罗汉床上,宫女拿了把玉柄儿销金扇给陈皇后扇凉风,被熏香熏过的扇面,一扇起来屋内就是一股淡淡的香味。 有宫女跪在外头道:“娘娘,庄嫔娘娘求见您。” 陈皇后睁开了眼睛,语气带着三分的慵懒:“来就来了,让进来就是了。” 珊瑚珠帘被挑开,一个梳着弯月髻,戴赤金嵌绿松石莲头簪子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抬起头。模样不过三十出头,长了一双温润的眼睛,此刻哭得异常红肿。在皇后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娘娘,您可要救炽儿啊!” 说着眼泪都在掉。 陈皇后从上往下看着庄嫔,复又靠了回去,没有说话。 这宫里她最不喜欢的是李贵妃,行事出格却极为受宠,但她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不可能跟一个贵妃计较。至于庄嫔,陈皇后竟然还是喜欢的,因为她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女人,竟然成功地养大了一个皇子,而且这个皇子如今实力不凡,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快扶庄嫔起来。”陈皇后道,“有什么事莫急,一句句地说。” 庄嫔被扶起来,坐在圆凳上拿手帕擦眼泪。 知道朱明炽被关押大理寺,她又没有别的路子,急得在宫里打转。 儿子这么多年在做什么,她可是一点都不清楚的啊!只知道多亏了儿子,这些年她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儿子在外面干大事,她与有荣焉。但是儿子出了事,她就像是无头苍蝇,失了主心骨,究竟该怎么办半点主意也没有。 这孩子是银钱不够使吗?为什么要去卖盐引?若没有银子,从她这里拿不就是了。 搞这些幺蛾子的做什么,莫不成是惦记着那把皇位?那皇位可是太子殿下的啊,他就是想了也没有用!他能当皇帝吗。 “从小我就教导炽儿,为人要紧的是朴实,不想得这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还是别人栽赃陷害到了他的头上……”庄嫔边流泪边说,“只是再怎么着,也不能罚这孩子去大理寺啊!娘娘,求您垂怜,炽儿打小也是敬重您的,叫您一声母后,求您救救他,向皇上求情……” 陈皇后对朱明炽其实有点同情,特别是看到庄嫔的时候。 朱明炽的确不容小觑,可他这个亲娘……当真就是个累赘!这么多年半点长进也没有。 陈皇后指头一拢,开始打太极了:“皇上正在气头上,谁劝也没有用,那些大臣不是都上了好些折子了吗。本宫再去求情,也是自讨没趣。再者陛下最近龙体欠安,连我等都不能侍疾,如何能跟他求情呢。至于贩卖盐引一事是不是二殿下做的,自有三司审查,本宫是有心无力的。” 庄嫔一愣,嘴唇微张:“可是……娘娘,臣妾就炽儿这么一个孩子……臣妾不能不管他啊!” 陈皇后叹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庄嫔也该知道这个道理。等结果出来便什么都知道了。”说完之后招手叫宫女,“本宫乏了,送庄嫔娘娘出去吧。” 庄嫔带着两个宫女,被关在了坤宁宫外。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人总是要想办法的! 庄嫔不知道怎么七拐八拐的打听到了,主审案子的虽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但负责提审的却是大理寺正赵大人,于是托了好几转的关系,把一叠银票和一封信送到了赵长宁手上,托她送给朱明炽。 当赵长宁拿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内心非常惊讶。这位庄嫔娘娘她从未见过,只是这行事作风怎么……这么危险?打听到了是她负责提审,难道就不能拐个弯多打听一下,为什么是她负责提审吗?因为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啊! 竟然敢把信送到对手手上。 赵长宁有些想笑,朱明炽精明异常,对人性的观察洞若观火,却有个这样的娘。 她把信拆开了看。无非是说自己在宫里很担心他,让他别慌,她会求皇后娘娘去给皇上说话的,总能把他放出来的。还说皇上越发的病重,时常起不来床,大概因此才没来得及把他移出大理寺。 可怜庄氏一片慈母之心了。 其实这次眼看二皇子是真的出事了,朝中浮起来不少二皇子的势力,纷纷上书给二皇子求情。只是控制盐运一事,终究是刺激到了皇上的神经,轻易不肯放过,到现在都没有移出大理寺。 赵长宁去了一趟大理寺。 有人提着灯在前面引路。牢门外也是重兵把守,排场不小。赵长宁出示了大理寺的腰牌道:“受沈大人所托,来询问二殿下的。”领卫才给她开了门。 “赵大人,您尽管问,仔细快些,小的在外面给您守着。”知道这位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领卫倒是毕恭毕敬的,把门合拢了。 赵长宁把灯接过来,放在桌上。 朱明炽靠在床上,虽身陷囹圄,但皇子的待遇还是有的。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赵长宁。 其实他非常的镇定。一开始历经三司会审的时候就很镇定。 朱明炽因为旧伤未愈,脸色有些苍白。却仍然俊逸不凡,衣襟微开,可见得结实的胸膛。 “二殿下,我为庄嫔娘娘捎两句话进来。”赵长宁道,“她让您不要担心,她会去求皇后娘娘的帮助。” 这话也没什么要紧,她递了就递了。 古怪的是,朱明炽从未向她追究漕运盐引一事是否是她透露的,好像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闭口不提。以至于赵长宁根本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朱明炽听了,脸色有些复杂。“她去求皇后了?” “这个下官不知。” 对于母妃那个出点事就天塌下来了的样子,朱明炽清楚得很。庄嫔能把他平安养大,不得不说……简直是运气。他笑了一声:“……幸好是递到了你手里。”没递到庄肃、沈练之流手里。 赵长宁看到他盘腿坐着,手指轻轻地敲着炕床沿,烛火落在着他的侧脸,肩上,平静得很。长宁心里倒是可惜,若不是因朱明炽是太子殿下的对手,若不是最终因为牵涉到盐引中失去了圣心……这个人必然是值得敬佩的。 恐怕现在,他能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其实情况已经很坏了。七叔告诉过她,皇上不过是在气头上,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气早就该消了。但是皇上却没有提出放朱明炽出去,对于那些给朱明炽求情的人,也一概不见。 “这算什么。”朱明炽似乎感觉到了她所想,淡淡地道,“在十八岁前,我在宫里就是这么活的。皇后娘娘明哲保身,除了朱明熙的事谁也不管。李贵妃对别的皇子都不好,我跟我娘相依为命,受了不少刁难。后来我从边疆回来,才镇住了场。” 她知道。 朱明炽是前年回来的,在此之前,边关捷报频频传回来,后来皇上召他回来。百姓们知道是那位皇子大将军,都非常的狂热,自发地去城门口迎接。那时候她还在书院读书准备考举人,跟朱明旭他们一起去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是看到恢弘的军队,呈亮而沉重的战甲,整齐划一的步伐,的确能感受到那种无敌的气势恢宏。 那时候的朱明炽,坐在马上战-甲加身,英武不凡,万人敬仰。 想必是这个人,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了。 赵长宁从袖中拿出一瓶疮药,放在桌上。“殿下腿伤未愈,此药每日一敷就是。” 放下药她就准备离开了,朱明炽却抓住了她的手。 赵长宁回头看他,他又不说话。于是赵长宁轻轻地拧动手腕,但他的手劲怎么是赵长宁能比的,根本纹丝未动!赵长宁叹道。“殿下此举何意?” “我只是不懂,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朱明炽说。 赵长宁几步走到了朱明炽面前:“我虽不是纯良之辈,却也绝不心狠手辣……殿下这伤因为我,那自然得给殿下治好为止。” 朱明炽握着她的手,沉默。“若我能出去……长宁,你想要什么?” “殿下此言太过了,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 朱明炽摩挲着手里的青瓷小瓶,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温度,一如那晚她抱着他。 若能出去,他会报答她的。 她若是想成为纯臣的话,他就让她做纯臣。她若是想做权臣,他也能让她做权臣。 当然,他内心深处,还藏着那些,被赵长宁勾得不能坐怀不乱的部分。不过这个念头还只是邪念,但却越来越浓了。以至于上次,他未能压制得住。 朱明炽轻轻地握紧,放进了袖中,也放开了她的手。 赵长宁走出大理寺之后,疲倦地靠在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的,她也累极了,进入了睡梦之中。 梦里竟然是赵家,四处一片荒败,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她慢慢地在赵家走着,旧日的竹山居,母亲给她做的针线。为什么会一个人也没有?赵长宁四下看去心里疑惑极了。 这时候突然有个人从背后抱住她,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入了怀中。腰间挂的金丝琉璃玉佩,抵在两个人之间。 “你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吗……”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她们是被那个人杀了的啊,男为流放女的没入贱籍,谁受得了这份屈辱,所以投缳自尽了。你没有出嫁的妹妹,你已经生了白发的母亲,都死了……你都忘了吗?” 赵长宁似乎想起了什么,哭闹的妹妹,目光悲凉的母亲。她嘴唇抖动,声音冰冷:“是他……是他杀的!”她想回头,想用仇恨的目光杀了他,“……你杀的,朱明炽!” 这个人沙哑地笑了,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颈间,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吻。 赵长宁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背心已经出了细汗。 她有些累地闭上了眼睛,真的不想梦到这些东西,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 长宁本来还游离在梦境中,揉了揉眉心,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不对…… 皇帝的做法不对。 他一直把朱明炽关押在大理寺没放出来,而他最近病重,太子殿下日夜在乾清宫侍疾……这里面有问题! 长宁意识到不对之后,立刻就启程去了东宫。 朱明熙刚从乾清宫回来,刚休息片刻,就听到前来的赵长宁告诉他:“——殿下,恐怕这几日会有大变,您不宜离开乾清宫。” 朱明熙有些疑惑:“长宁,你说这些是何用意?” 赵长宁语气有些严肃:“陛下一开始想把朱明炽远调西北,或者是现在一直扣押着朱明炽不放,都是因为皇上料到了自己的情况不好,想给您铺好路。您应该在乾清宫,不要回来,避免节外生枝。” 赵长宁说完不久,宫人又通传,说杜大人和周大人一同前来,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不对,过来告诉朱明炽此事的。 朱明熙却没先说想见,而是想了像,沉思了一会儿对赵长宁说:“长宁,我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做。” 赵长宁道:“殿下但说无妨。” 朱明熙将他侧揽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进大理寺畅通无阻,我要你带几个人进去……杀了二哥!”最后几个字声音冰冷。 这话如果是从三皇子口中说出,赵长宁也不会惊讶。但她却没想到是朱明熙说的!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此刻他已不足为惧,但还是除了比较好。”朱明熙苦笑道,“那些为他上书的折子,他在军中的威望,你也看到了。我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朱明熙一叹:“我虽不愿意让你牵扯其中,但这样的事,我只信得过你。” 赵长宁心里很复杂,一方面,她现在对朱明炽有种莫名的同情感。但另一方面,她知道这是太子殿下对她最深的考验,弑兄这样的事,恐怕是朱明熙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了。假如现在她拒绝了,赵长宁很怀疑,她是否也能成功地见到明天的太阳。 “殿下此话怎讲,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所给,为殿下做事有何难。”赵长宁语气平静,“只是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除去?” “你引他出来,我的人再动手……”朱明熙道,“制造他逃走的假象,这样就算过了今日,那也是无可追究的。” “殿下圣明,微臣已经有打算了。”赵长宁长叹一口气拱手道。 朱明熙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给了她,叮嘱:“如今午门不好出入,用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了。那几个人在外头等你。” 说完之后周承礼等人已经走了进来。既然有这几个主心骨在,这里就没有赵长宁的事了。 她后退了半步。 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急招朱明熙入宫,不过一刻钟,又召了内阁首辅章大人。 三皇子的外家李家也察觉到了不对,派人进宫查探消息。但是乾清宫已经开始戒严了,除了皇上的口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宫内的情况一时变得十分混乱,恐怕都料到,皇帝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长宁将腰牌握在手里,告退出了东宫。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朝着紫禁城来,赵长宁偏偏是往外走,领着朱明熙给她的那几个人,一路到了大理寺□□的牢房。 由于是深夜,大理寺监牢里人不多。宫内需要守备,这里守卫的兵力又减少了许多,大家都无心守着个废皇子。 赵长宁这次来,是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 她进了屋子,果然看到朱明炽还盘坐在床上。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看到赵长宁,眼神微微地一闪。 长宁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其实她是迟疑了片刻的,但之后她仍然缓缓道:“殿下,现在局势已变,恐怕是半月内就要新皇登基,只要新皇一登基,您少不了要被判个流放,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时间紧迫,下官救您出去,您离开京城,日后不再踏足此地。您觉得如何?” “皇上病重,要传位了?”朱明炽静默很久,问了她一句。 长宁叹道:“殿下您猜得到,下官就不多说了。您快起来换件衣裳吧。” 朱明炽如鹰般犀利的目光看着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让我逃出去,你日后被追究起来怎么办?” “这大理寺我畅行无阻,带您逃出去,也自有办法销毁证据。”赵长宁轻声道,“我对殿下的情谊,只望殿下记得就是了。殿下多次救我,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殿下遇害。” “你……”朱明炽将她握得极紧,这一刻他凝视着赵长宁,嘴唇一动,“好,赵长宁,这些话我记住了,你也得记住!” 赵长宁不动声色地皱眉,觉得朱明炽抓得太用力了。 似乎是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了一般。 的确是压不住了,那种想占有、拥有她的念头。 他放开了赵长宁的手,开始换外衣。 赵长宁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幸好此时由于皇宫那边的混乱,大理寺这边注意的人并不多。 朱明炽,别怪她了,成王败寇,她这时候若是不帮朱明熙,知道了他的这个秘密却拒绝,恐怕也活不到明天。还有刚才那个梦境,浑身是血的母亲,颓败的家族。若能趁机出去朱明炽,倒也不用担心梦里的事会发生了。 还有最后的一点,这样一来,她的秘密也永远不会说话了。 她必须要心狠,忍得住那点同情。否则无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甚至是在官场立足。 赵长宁不能在大理寺停留太久,亲眼看着太子殿下的人绕过守卫,将朱明炽护送出去后,她再度返回东宫之后,天却已经微微亮了,鸡已鸣叫过,只是黑夜仍然笼罩着。 朱明熙这个时候竟然有点紧张,的确父皇病危了。这个消息此前一直没有人知道,方才父皇正在叮嘱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朱明熙就立刻传了太医进来。皇上自己不想要太医,但是朱明熙坚持。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柔声劝他:“父皇,您别担心,您不会有事的。” 皇帝看着他,目光里有种他不懂的浓重悲伤,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朱明熙退了出来,他看着黑夜里起伏的宫殿峦影,看着渐渐发亮的破晓的天空。他吐了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已经吩咐了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军、禁卫军严密把守皇宫,此刻是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最佳时期。三皇子可还蠢蠢欲动,万一这时候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在下这些指令的时候,他又一种强烈的,自己真的要成为皇帝的感觉。 这一切都交给了他来定夺。 这种心情是忐忑,凝重,但非常的熟练,好像早已经在心里排演过了无数遍一样。 他看到黑雾里有两个人越走越近,前面的是周承礼,跟在他身后的是赵长宁。他对赵长宁点头一笑。发现长宁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和平日一样淡然,但是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冰冷。给他请安之后,就拱手站在他旁边不说话了。 赵长宁看着灯火通明的乾清宫,想到外面的重重禁卫军。大概就这么定了吧,今夜过后,太子殿下可能就要成为新皇了,她方才看到太医们匆匆赶来,恐怕是皇帝快要不行了。 旁边朱明熙在和周承礼低声交谈,这个夜晚压得静谧而低沉。 这时候,有个穿了飞鱼服的指挥使沿着台阶走上前,打断了朱明熙说话,对朱明熙一抱拳,低声道:“殿下,似乎情况不妙……” “怎么了?”朱明熙问道。 这位指挥使的目光非常的慌乱,脸上带汗,他吞了吞吐沫,道:“外面……外面似乎有大批军-队逼近!内阁几位大人已经立刻通知了兵部,问怎么会突然有大军调动,但兵部那边并没有接到指令。” 朱明熙闻言也立刻皱眉:“什么大军,从哪个方向来的?”他顿了顿,“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上,京卫都集中在紫禁城里,这些士兵必然不是京卫,那么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三哥动了手脚?他舅舅毕竟是山西总兵。 朱明熙心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赵长宁眉心重重一跳,她想上前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周承礼按住肩膀,轻轻地道:“长宁,别动,也别说话。” 杜大人、章大人、兵部尚书等人却围了上去说话,议论声压都压不住。 赵长宁看七叔,发现他的表情其实非常的平静。 黑夜渐渐地淡薄,破晓的红云已经染透了天边的层云。有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四弟,不必了。”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背着手一步步地走上了台阶,声音缓慢而凉薄。他两侧是重甲、长缨枪簇拥着。身材比旁人高大,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那个人,也朝赵长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眼神,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深意。 当赵长宁看到这张带着刀疤的英俊面容时,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朱明炽……他竟然活着!他此刻不是应该被朱明熙的人除去了吗,这些大军……难道是他带来的? 他是不是早有防备和谋划了。太子殿下给的那些人根本无济于事,他杀了那几个人,知道自己想害他的事了。 别说赵长宁了,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特别是在朱明炽微一抬手,他身后的大军就如潮水般涌出,将整个乾清宫包围之后。他背后全是黑森森的军-队,此时十二道宫门已开,大军倾泻而入。如那道天边金光,终于是破开了层层的阴云。 这紫禁城终究是变天了。 第五十七章 第57章 破晓的金光倾斜而下,遍地耀眼。风吹得朱明炽身上黑色的长袍猎猎飞舞, 他整个人站得宛如一尊雕塑,是从天而至的战神,无比的威严。 朱明熙秀气的脸镀了一层金光, 黑眸幽深,看不出他的情绪, 只是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二哥这时候不应该关押在大理寺么?这时候出来, 又没有通行令,岂不是要学乱臣贼子了——作反了?” 朱明炽一笑:“四弟是看我还活着, 所以惊讶了?” 朱明熙顿时脸色沉下来。而朱明炽并不再说话, 径直往乾清宫里走去。 乾清宫周围的侍卫立刻涌上来想要拦他, 但朱明炽一步步逆着金光朝里面走去, 反倒是侍卫步步后退。 “给我拿下他!”朱明熙厉声命令道, 立刻有着甲胄的禁卫军涌上来, □□直指朱明炽。 瞬间一声破空, 禁卫军指挥使张大了眼睛, 他后退两步倒在地上,众人才看清是一支箭破了他的喉咙! 没人看到箭从哪里来, 但所有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近卫肯定有朱明炽的人!此刻正埋伏在暗处, 对准了他们。 没有人敢再拦朱明炽,任由他一步步走入了乾清宫之中。而他背后的军队自西北而来,早在京中蛰伏,盔甲上带着冰冷的寒光。这十万大军是什么时候进入了北直隶,又是怎么进入了皇宫,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拥护着他们的将军,一步步走向高位。 朱明炽慢慢走到了皇帝的龙榻面前,凝视了父皇的病容一眼,再一撩衣袍,单膝跪下。 皇帝脸色蜡黄,听到动静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朱明炽之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你……你……怎么……” 朱明炽道:“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儿臣是特地从大理寺出来,探望父皇。” 旁边的太医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伏地不敢说话。 皇帝嘶哑地道:“你这逆子……违抗圣令,擅闯乾清宫!……”接着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皇想说什么,儿臣静听。”朱明炽淡淡地说,“父皇莫急就是。” 皇帝像是明白了什么,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动:“是陈昭……和你……” 知道朱明熙稚嫩,恐怕不敌朱明炽。皇帝早就安排了锦衣卫暗中严密看守大理寺,料想就算是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但现在朱明炽却出了大理寺,站在他面前,那只能说明陈昭就是他的人!否则这皇宫重重禁卫,如果没有里应外合,他朱明炽就是带着十万大军也休想轻易进来! 朱明炽倒是低沉地笑了一声:“陈昭一向与儿臣交好,父皇可是想跟他说话。他现在就在外面替儿臣守着,父皇可要让他进来?” 皇帝喘不过气来,呼吸里都是重重的嗬声。“……太子……叫太子进来!” 乾清宫的宫门,在朱明炽背后缓缓地合起来,朱明炽居高临下看着皇帝,他漠然地道:“父皇见谅,今天恐怕只有儿臣一人了。” 他站起来,看到面前摊开的诏书。 果然,帝王将他囚禁大理寺,又禁严乾清宫,是想下诏书了。 他亲自伸手拿笔,蘸了朱墨,轻轻地搁在皇帝面前:“不过儿臣倒还有一事想请父皇做。这乱臣贼子的名声,其实安在儿臣身上,儿臣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乱臣贼子做事没有分寸,恐怕只有弑父弑弟才能担得上这等名声了……只有名正言顺了,才能免去这些事端,父皇可要好生考虑。” 笔落案台,轻轻一声,势如千钧! 门外的禁卫军早就被朱明炽的军队扣押住了,身着甲胄的高镇将羽林军、金吾卫擒拿手下,把太-子党官员尽数控制。 朱明熙的身影单薄,冷风吹起他的袍带。他看着禁闭的宫门,看着重重的大军。这才是西北大将的威严。 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深刻地体会到。 仿佛苍漠的风,一刀刀刮下他层层的血肉,如此凌厉! 这一切朱明炽早有算计,什么大理寺□□,什么惩罚,都不过是个笑话。朱明炽恐怕早就有遁天入地之能,他不出大理寺,不过是没有到那个时机而已,他就是等着这一刻而已。 只是,朱明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朱明炽能算计得如此精准,究竟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何至于守卫紫禁城的京卫一溃千里,何至于在那一刻开始之前,他都没有丝毫察觉。 赵长宁同其余□□官员被控制起来,立在台阶下,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愿意做这件事,引朱明炽出来杀了他,是因为对朱明熙有充足的信心。这位太子殿下虽然人尚且稚嫩,但心计是不弱的。既然能说到杀了朱明炽,那应该是有充足的把握。 为什么会失败? 赵长宁嘴唇微抿,目光紧紧地看着紧闭的宫门。 直到宫门终于打开了,朱明炽从宫门里走出来,他轻微地松动着手腕,凝望了一圈周围的人。 这时候周承礼上前一步,在朱明炽面前单膝跪下:“殿下。” 赵长宁轻轻地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看向太子,甚至是章大人、杜成。朱明熙的目光是非常惊诧的,但那瞬间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周承礼——竟然是周承礼! 他们所做的每一步、每一个计谋,她也许没有参与其中,但绝对少不了周承礼的参与。一桩桩,一件件。 反水的竟然是他! 朱明炽只是低声吩咐周承礼几句话,很快又进了宫门内。 但当周承礼站起来之后,他就指了几个侍卫:“皇上口令,将太子殿下带往冬暖阁看守。不得诏不能放出。” “你与朱明炽沆瀣一气,谋逆造反,假传圣旨!”朱明熙的声音冰凉,“这不过他朱明炽口述,谁能证明!” 周承礼却不欲多说,将所有的在场的□□一一点过,语气冷淡道:“都带下去,分开看管。” 这时候已经没有所谓的皇权了,军权至上。在所有最混乱的时候,拥有决定性话语权的人永远都是拥有军权的人。很快朱明熙、杜成等人就被押了下去。唯独赵长宁,她还站着台阶之下。 周承礼低低地道:“长宁,你先回去。” 赵长宁问道:“七叔,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让人送你回去吧。”周承礼招手,叫旁边一直静默立着的,穿青衣长袍的人过来,“送大少爷回府,没有我的话不准他出来。” 赵长宁被带上了出宫的马车,路过直道的时候,她看到很多衣服上绣金色鱼鳞纹的锦衣卫。此时天已经亮了,晨曦的光芒洒在这座古老的宫殿里,她现在才发现军队交替,那些被杀的人,尸体就堆在过道上。带她出来的人只需出示一道腰牌,便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盘查的人竟也不为难他们。 曾经庇护皇家的羽林军,金吾卫,这些直接听令于太子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怎么忘了,朱明炽才是那个最铁血、冷酷的人。 就算有偶尔的温柔,但他仍然是从战场上历经百战才能活下来的铁血大将军。 她闭上眼,可能是刚才站在乾清宫外吹多了冷风,此刻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但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七叔其实是朱明炽的人,那么这一切就很清晰了,所有太子殿下做过的事,其实朱明炽都知道。而朱明炽的事,周承礼却在隐瞒太子,难怪朱明炽尽占先机。 唯有一件事是例外的,那就是朱明熙让她杀了朱明炽。这件事朱明熙只吩咐了赵长宁,只让她去做。 也许那时候,朱明炽对她的感激是真的,只是在一刻钟之后,这种感激就被摧毁殆尽了。他会怎么想呢? 其实周承礼不是最厉害的,七叔是心学传人,一向不受教条束缚。赵长宁最多只好奇于,七叔是怎么投靠了朱明炽的,毕竟两人没有丝毫的交集。她觉得最厉害的,是朱明炽竟然能与锦衣卫勾结。 锦衣卫指挥使世代只效忠于皇帝,势力极大。指挥使的投靠,一定程度上是对局势起关键作用的扭转。锦衣卫指挥使陈昭又只得皇上提拔,竟然会投靠朱明炽,才是这场战局的关键。 无论如何,太子已经输了。即便他心计再深,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那么投靠了太子的她,自然也输了。 不是他们不够谨慎,而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周承礼竟然是朱明炽的心腹。 赵长宁闭上眼,想起那些纷乱的梦境,颓败的赵家,惨死的母亲和妹妹们。 她的心里还存留着隐隐的期待,也许……也许朱明炽会失败呢。分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朱明炽一刻没有登上皇位,那么这件事就一天没有定数! 赵家的女眷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只隐隐晓得宫里有大事发生,但她们的日子还是过她们的。窦氏见赵长宁脸色不好看,似乎有些强颜欢笑,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给长宁看赵玉婵出嫁时要用的嫁妆花样。 春深的阳光暖融融的,赵玉婵穿了件茜红色撒樱的褙子,衬得脸颊微红:“我不要婴戏莲纹的……” 宋嬷嬷在旁笑道:“小姐不知道,婴戏莲纹的最好,还有五子登科也是好的。” 玉婵纠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拿来问赵长宁:“哥哥,你看哪个好?” 赵长宁指了指她手上的喜结连理。 几个姨娘也捧着绣品让玉婵挑选,她是嫡出的,姨娘们都宠着她。玉婵选了会儿,最后还是拿了长宁刚才指的那个。 一直到傍晚,赵长宁才等到了从宫里回来的周承礼。 她去周承礼的东院见他,周承礼忙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累得灌了口浓茶,一会儿还要进宫。看到赵长宁进来,他放下了茶杯。 “七叔,”赵长宁问,“最后……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周承礼说:“辰时三刻皇上驾崩,讣告还没来得及张贴出去。不过遗诏已经由内阁次辅拿到手上了,因太子德行有失,不孝不悌,废除太子身份,立二殿下为储君。眼下二殿下在宫里操持皇上驾崩的事宜,内阁、礼部正与他商议出殡、继位的事宜。其余□□羽,都被□□在皇宫……以后恐怕是……家族倾颓,难逃一死!” 赵长宁听到这里,竟是双膝发软,不知怎么的就站不稳,差点跪到了地上。 废太子、继位、□□! 周承礼将她半抱起来,柔声安慰她:“长宁别怕……我是二殿下的人,你二叔也是,咱们赵家不会有事的……就算你曾经为太子做过事情,你也不过只是个小人物,那些也都过去了。我早就向二殿下求情过了,他也谅解,不会为难你的。” 原来二叔也是朱明炽的人,也是,周承礼既然反水了,怎么可能不带着二叔呢。 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周承礼反对她插手的原因,家族上的人早就已经弃暗投明,赵长宁牵涉过深,却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很容易做错事!这才是她的家族,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她还太年轻了,怎么跟这些人比! 赵长宁恢复了镇定站稳了。“二叔见笑,既然二叔还要去宫里,那我不打扰了。” 周承礼觉得长宁的脸色仍然不好看,就叹道:“你若还是担心,我就再为说几句话,求他见你一面。等先帝出殡之后,你再去向他请安谢罪,如何?” “多谢二叔。”赵长宁说,随后退出了东院。 * 皇上的病是沉疴未愈,越发严重。本来就事要绝于人世了,朱明炽是守着他断气的。 皇帝断气的时候,床前只有朱明炽一人。 朱明炽在他的床前跪了很久,开口道:“父皇,自小到大——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谋逆这件事。我甚至不得不掩没自己的天赋,这才能让四弟显得更加出众。恐怕到了今天,您也不知道其实我能过目不忘,书看一遍就记得住。是不是挺可惜的?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全四书。只有这样,别人才信我当真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 “实际上帝王之术,权衡之术,如何用人用权,四弟如何能比我更懂呢。”朱明炽笑了,“西北兵力虽不归我手,其实人心早尽收买。您大概也不知道,他们只认人,不认符。” “多亏您的罚跪和□□,突然让我意识到。您的确对我苛刻严厉,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我受再多的侮辱,对您来说也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于是我是逼不得己,才痛下狠手。”朱明炽整理好了衣摆,正视前方,缓缓地道,“今日,只有儿子一人,给您送终了。” 说罢,对着父皇的遗体磕了几个头,才让人进来收殓。 朱明炽手持着来路不明的诏书到了内阁。一开始自然有人反对,直到朱明炽当场就杀了两个人,终于没有人敢再说半句废话了。 大诏天下,服丧半月,送先帝出葬于明陵。 三日后,举行“金凤颁诏”登基大典,朱明炽颁布了登极诏。 就算知道这位正统太子被废得十分古怪,原本不受皇上喜欢的二皇子异军突起得太快,但随着接连上谏的人被新皇斥责,扔进水牢里好生反省,终于没有人敢再说话。 新帝对先皇的丧事非常的看重,先皇的陵墓也是加了一倍修的。朱明熙被□□后一直未放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但其生母陈皇后,却在新皇登基那日自缢而死,朱明炽的生母庄嫔封为太后。三皇子一族回天乏术,虽然不满,但连太子一党都被新帝切瓜砍菜一样搞定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对新帝奉承至极。 朝中倒台一时大多数为太-子党,掀得是腥风血雨,毕竟不服气的人太多。 朱明炽登基的那天晚上,周承礼找了长宁过去,告诉她:“陛下口谕,传你入宫,他有事要见你。” 赵长宁心微微一沉,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朱明炽将朝中反他的人杀的杀,逮捕的逮捕,如今清理得差不多干净了,就要反手回来清理她了。 周承礼还安慰她:“倒也不必怕,你原来在太-子党中并不出挑,也没做过什么事,只要表示了效忠之心,陛下不会太为难你的。”周承礼自然没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放心地劝赵长宁去。 赵长宁微微点头,什么话也不再说。 她深吸口气,换了一身官袍,随着来接她的马车从偏门入了紫禁城。 第五十八章 第58章 乾清宫内东暖阁, 朱明炽在会见内阁官员。掌灯的太监给殿内新添了烛火, 轻手轻脚,生怕蜡烛的火影子晃得厉害,吵着了新皇。 新皇的脾性, 这些人还没有摸得太清楚, 一切只敢谨小慎微。 头先伺候先帝的那些宫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新的这一批,是内务总管刘胡从各宫选出来拔尖的聪明, 一切先摸索着来。 刘胡原来是伺候太妃娘娘的太监, 后来太妃娘娘去了,他就一直在司礼监任闲职, 这大半辈子做事都四平八稳, 想不明白皇上怎么瞧中了他, 提升了内务总管。 不过刘胡入宫多年,唯有一件事是最明白的,那就是不该管的事绝对不要瞎管。那双眼睛,也算是见证了三朝皇帝的浮沉, 见证了这宫里的腌臜和隐秘, 面上是一派的和气。 如今宫里仅有新帝一人,刘胡自然全身心的去伺候新皇。 但凡新皇登基,总是很勤奋的,尤其是正处于新旧交替,前头还有先帝病重时留下来的一大堆烂摊子。朱明炽都在一一过问。刘胡怕打扰了新帝,一概吩咐要轻言细语,不该说的、不该看的,都要记清楚。 所以当皇上所宣之人,大理寺正赵大人到了宫外后,刘胡就先走近了两步,道:“大人稍侯,陛下正在会见内阁官员。” 赵长宁点头,她站在庑廊下,看着冬暖阁内的烛火,尚能听到里面低声的议事声。 初夏的夜晚还带着一丝丝的凉意,不一会儿,几位内阁大臣就从屋内出来了,看到个穿青色官袍的少年站在外面,还略微疑惑了一下。再看此人面熟,一辩认竟然是太子殿下所宠信的那位大理寺正,顿时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谁都知道,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亲信。如今是二皇子做了这个帝王,他会这么对这些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呢? 杜成削去官职收监,工部左侍郎降职江都县令,还有些更惨烈百倍的,血肉模糊的下场。 端看这位少年大臣的颜色,当真是好看。精致秀雅的脸在烛火下,宛如蒙着一层玉质的暖光,清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袍,身量细长。 这样的姣好少年,这样的深夜,帝王亲自单独召见。 实在是不得不让人生出一丝暧昧的遐想。不然为何其他人都除去的差不多了,唯留下这个探花郎呢。 几位大臣走了,赵长宁则进入了东暖阁之中。撩衣袍跪下,也没看清楚那人是什么模样,伏首道:“微臣大理寺正赵长宁,跪见皇上。” 请安之后,却许久没有听到声音。 似乎有朱笔划过纸页的声音,或者还有衣袖拂过书案的声音。满室的烛光与清冷,赵长宁只能低头看着光滑可鉴的黑漆地板,倒映出她一道模糊的影子。越这般的不说话,就越让人的神经紧绷。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要杀要剐,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 越这么想,那人反而没有半点动静。 反而让人无边的揣测中,越来越生出恐惧和紧张。在所有的恐惧中,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因为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突然轻咳一声,就让人浑身一紧。但接下来他又没有动作,只是把奏折翻过一页。 这是另一种刑法,赵长宁突然想到。让她在跪着的时候,好生地猜猜自己该承受什么,该接受什么样的处罚。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是真的。只要朱明炽一时被惹怒,赵长宁随时有可能承受千刀万剐之刑。 帝王是这世间最阴晴不定的人。 终于,赵长宁听到他放下笔的声音。衣料垂落,那个人缓缓地走到了她面前。黑色的皂靴,帝王的衮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十二纹,代表他如今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宰。 “你不敢看朕吗?”他的声音响起,冷淡而低沉。 赵长宁有片刻的停顿:“陛下威仪万千……微臣不敢直视圣容。” 他似乎没什么反应,仅仅是淡漠地道:“抬头。” 赵长宁缓缓地抬起头。终于才看到了他的脸,浓密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可能是因为身着衮冕服,有种龙章凤姿一般的英俊。果然是真龙天子了。他漠然地盯着她问:“怕么?” 怕什么?怕死吗。 倒是比她想的要平静了许多,赵长宁闭上眼道:“没有什么怕不怕的。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朱明炽嘴角一勾,后退两步走向了内室,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襟一边淡淡地说:“过来服侍我更衣。” 赵长宁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了朱明炽身边。 而宫外伺候的人,分明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时宫里只有刚才进去的那位少年大人和陛下,尖叫的只能是那位大人……想到那位大人俊雅秀致的脸,紧闭的宫门,突然的尖叫,里面发生了什么简直想都不敢想。 守在门口的两个内侍,不由得额头冒出了细汗。害怕,怕死。 ……那位就算是太子宠臣,但也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啊! 听到这样的宫闱秘事,能不怕死吗。 大总管刘胡不在身边,两个人心里苦不堪言,又不敢挪动地方。清冷的初夏夜里不算热,竟然活生生地一冷一热,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他说出伺候他更衣的时候,赵长宁自然是不想去做的。 不过伺候的宫女没有守在里面,内室空无一人,想来这是他想出的另外一种屈辱的法子。赵长宁只得半跪下来,伸手为帝王解开革带。越靠近他,赵长宁就有种浑身冷汗津津的感觉,她知道朱明炽在看着她,想起以前无数次跟这个人接触时的亲密。便越来越觉得手下的革带似乎在打结,冰冷的玉质镶嵌在腰带上,怎么都解不开。 他想做什么?杀她,监-禁她?或者还有别的折腾的手法,反正他现在是皇帝了,不急。 “陛下……”赵长宁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且她发现当她开口之后,朱明炽就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她继续道,“您的玉革带难解,不如叫个宫人进来。微臣着实没有……”她想就此站起身让开,但突然帝王就伸手握住她的腰,反身就朝龙榻上压去!赵长宁啊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了一具强健的身体下面。 方才久久没有解开的玉革带终于散开,精致刺绣的龙袍随之散开。而男人单手掐着她的下巴,低下头来吻她,唇齿之间都是另一个人陌生炽热的侵略感,他的气息,她的挣扎,反手被按下去的手腕,混乱而狼狈。 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被一个男人压制是什么感觉,根本就无法抵抗。完全就是一种压制和掠夺,特别这个男人还曾是大将,下巴摩挲着她的脖颈。“不……不要,放开我!”她感觉自己无力地陷入一堆绫罗枕头里,浑身使不上力。长宁不知道自己挣扎的姿态是如此的动人,束发散了,因为疼痛而眉毛蹙起,乌墨一样的眼睛渗出湿漉漉的水,那下巴、嘴唇、脖颈,无一不是最精致的。 她朝服的腰带也松散了,宽大的朝服下。莹润,雪白的肌肤从领口看得几分,微有些弧度,却遮挡在束带下看不分明。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尤其是在她的朝服也松散之后,露出了原本的身躯。好像是一层保护被剥离了。 “你现在怕了?”朱明炽单手掐着她的腰把她压在龙床上,低低地问道,“当初引诱朕出去想杀朕、告发朕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他的声音粗哑,炽热的气息扑在耳际。 痒,酥麻而无力。 赵长宁想要挣扎,但是朱明炽的力量岂是她可以敌得过的。扣得动弹不得,伸手想抓什么,却被他按住手腕。 朱明炽把她按在身下,冷冰冰地在她的耳侧说:“还想杀我吗?” 他捏着她腰际的手越收越紧。 “说话!”他声音一厉。 赵长宁被逼着说:“不……不杀!” 赵长宁所畏惧之事变成了现实,朱明炽到现在也没有放开她,强健的身躯一直压在她身上。他就没有自己的妃子吗?为什么非要这么对她!她是臣子,不是他的妃子。 但如今他是帝王,想要什么没有! “陛下这般……可是想秽乱朝廷……”赵长宁一字一顿地说,“先皇尸骨未寒,陛下此举……怎为良君所为!” “在此之前,我的确是想让你做我的臣子的。”朱明炽的嘴唇沿着她的脖颈,慢慢往下到了锁骨。虽然他一直都无法克制地被赵长宁吸引,甚至偶尔还在午夜梦到过她。但朱明炽并没有想过侵占她,直到她真的惹怒了他。 赵长宁这样的性格,就是需要别人对她的压制,掌控。否则绝对不会老实的,随时会起来反咬你一口。 他现在是帝王,要什么是他说了算。 从背脊蹿起来一股陌生的麻痒,赵长宁恨自己的身躯,明明就是狭弄,但她的身体却本能地在对强者臣服。 “不过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赵大人聪慧,懂怎么伺候君主。那你懂怎么伺候男人吗?”朱明炽低声问,“特别是身为你君主的男人。” “以后,你的男人也只有这一个了,知道吗?” 当那些人被他的人抓住,吐出真言之后,朱明炽一开始是生气,甚至觉得好笑。想杀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他这么纵容着她,三番五次的救她,最后真正的信任她。她却想杀他?好吧,那便别怪他了。 第五十九章 第59章 外面冷风不止,户部侍郎已经带着宋楚等了很久了。 皇上宣他这个时候觐见, 但里面怎么许久都没有动静。侍郎又不敢催促, 只能站在风口苦等。 刚从太后娘娘宫里过来的刘胡看到侍郎大人还在等, 里面久久没有动静。就瞥了门口站的两个太监一眼, 那两个小太监皆噤若寒蝉,对刘胡摇了摇头。 刘胡一甩拂尘, 这帮小崽子, 竟然让侍郎大人站了这么久,也不说招呼着点! 他两三步上前, 正准备让侍郎大人去偏殿歇息,谁知道里面就传出了朱明炽的声音:“让李大人进来吧。” 而内室里, 他放开了赵长宁。 她浓密的睫毛上含着泪,玉一般的脸色,咬着嘴唇不能哭, 却是被他吓得不轻。 朱明炽虽然恼怒她, 但吓到这里她都怕成这样了,自然也就停下了手。本来就还有要事要处理, 登基得仓促, 许多事情都还没有步入正轨。若这个意志力都没有, 他也不能坐在龙椅上了。 朱明炽看了她许久,低声道:“……就怕成这样了?” 虽然是当男儿养大的,却还是能哭的。 他突然放开她,噩梦就这么远离了,赵长宁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龙榻上起来,合上了衣襟。仔细看还是看得到她的手在发抖,恐惧已经种下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朱明炽的话她也听到了,他这是要……放她一马吗? “跪下。”朱明炽淡淡地道。 赵长宁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陛下还有吩咐……” 朱明炽看着她道:“给你段时间适应,日后朕不希望你有抵抗之意。朕不杀你,不强迫你,你可明白?” 赵长宁没有说话,似乎是不大明白的样子。 朱明炽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我是疯了才不杀你。所以你听话些,可知道?” 赵长宁终于还是应了喏。她不想死,更不想牵连家族,朱明炽放任她回去就是不打算追究,已经是万幸了。 她站起来告退出了东暖阁,正好看到户部侍郎带着宋楚候在外面。宋楚跟赵长淮一样,已经进入户部观政了。 赵长宁拱手给侍郎大人行礼,宋楚也看到他,却很是高兴:“陛下竟单独召见你?你混得不错啊!” 赵长宁笑了笑,混得不错?他要是看到刚才屋内的景象,恐怕就会吓得说不出这句话了。 “宋兄过奖。”赵长宁道,“我怕得有事先走一步了。” 宋楚点头,看到他走下了汉白玉台阶,脚步有些蹒跚,好像是受了点伤的样子。他也觉得奇怪,按理赵长宁是太子殿下的人,新皇应该极为厌恶才对啊,竟然还单独召见……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李大人已经走在了前面,回头看他:“发什么呆,随我进来。” 宋楚便跟着李大人进了御书房,给朱明炽请安。以前朱明炽未登基的时候,宋楚见到过他一面,那时候朱明炽的气质还非常内敛,他虽然年轻,着衮冕服却压得住这份气势,可担得上年轻威猛而英俊了。 比之太子的尊贵疏离,他身上更多一份说不出的威压,其实朱明炽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淡然的。威压大概是他高大的身材给别人的感觉。 李大人与他跪着回话,在旁边听了一段之后。宋楚才发现新帝虽然半路出家,但是思维言语极为清晰,往往切中要害,而且记忆力惊人,几次逼得李大人都答不上来,李大人就紧张了几分。 朱明炽喝了口茶道:“李大人大可不必紧张。”茶杯放在桌上,茶盖一合。“先皇在的时候,一般的税收分了土地税,户税,丁税,重重苛税,灾荒年间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先皇在位时就想改此策,如今朕登基,遵先帝遗愿,想改其中户税一条。你们下去商议个办法出来,递折子与内阁。” 李大人想了想说:“陛下爱国为民,实乃我朝之兴。只是这赋税实乃一牵之以动全身,是国本之基础……” 他心里知道新帝想的是什么,这皇位来的……不算是名正言顺,其中的苟且他们这些当官的心里门儿清。陛下不过是想在民间得些声望,几百年之后史书提起来,也不是全是骂声。否则这样的铁血手腕,难免有骂名了。 朱明炽沉吟一想,就道:“户部司庾主事赵长淮,原来上过一道折子说赋税改革的事。倒是颇有些精妙,你让他再给朕写个折子,好生把其中的法子说清楚。” 李大人就应喏,心道皇帝似乎要重用赵家了,赵家赵承廉升任了詹事府詹事,周承礼虽然没有升迁,但现在直接对皇帝负责,权势极重。就连赵家这个赵长淮,也要提拔一番了,果然是富贵险中求,赵家说不定要因此飞黄腾达了。不过刚才那个赵大人……却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太子心腹。方才看走出去的那个脸色,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李大人带着宋楚退下了,于是殿内仅余朱明炽一人。 他过了很久之后放下笔,刘胡带着个小太监进来,躬身问他:“陛下可要传膳了?”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接连好几个时辰看折子了,饿倒是没有感觉了。过了会儿道:“摆驾去永寿宫。”许久没去看过母亲了,倒不知道她现在适应得如何。 太监给他披了披风,前面有人提六合联珠琉璃羊角宫灯,簇拥他出了乾清宫。朱明炽站在乾清宫的玉台上,看着逶迤而下的莲花灯座,如莲海一般点缀在黑夜中。以前他一直想得到,刚登基的时候,也曾有过一种意气风发之感。现在终于到了他的手上,他成为了这个站在高处的人,周围守着的都是群没根的太监,却有种孤家寡人的感觉了。 每个人都有可能怀着异样的心思,在算计,在谋划。毕竟能跟他打上交道的,都是这个帝国最顶尖聪明、最腹黑的一群人。 他看了看那个方向,然后一步步走下了石台。 刘胡也跟着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宗人府,囚禁着废太子……先帝停灵的时候,废太子哭喊着要出来祭拜先帝,但是皇上未准许。废太子自此后就不再提出任何请求了。前段时间,有人提议封藩,将废太子与原三皇子分封出去,朱明炽扔在了一旁不予理会。 他自边疆摸爬滚打出来的,如何会不明白藩王的厉害,特别还是朱明熙,他决不会放虎归山的。 ** 赵长宁自回家后就病了一场,发了高烧。 窦氏因为儿子还是有心结,熬了汤药亲手喂她喝。赵长宁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吏部传来皇上口谕,调令赵长淮任户部郎中,主管税务。又升赵长宁为右寺大理寺丞,协管京城邢狱。 一家四人在朝为官,其中两人都官过正四品,其实应该有一人避闲外调,不过皇上没提,此事就作罢。不过赵家现在在京城地位超然是真,与赵家结交的世家明显多了很多。 赵长宁得到升任令的时候,指尖翻着文书思索,赵长淮会被重用她不奇怪,以二叔、七叔的官职,想往上升其实是很难的,从佥都御史到都御史,熬一二十年都有可能。朱明炽要感激二人的功劳——毕竟能成功夺位两人也功不可没,除了赏赐田产金银之外,还得有点实质的东西,例如任用赵长淮。更何况赵长淮的确很有才华。 原来就是她在锋芒毕露,现在应该是赵长淮出来了。 只是朱明炽升任她为大理寺丞,这个就奇怪了。她以为朱明炽很恨她,没将她贬官赐死就不错了!竟然还升官……赵长宁转念一想,才想起大理寺丞每次朝会是必须去的,还得进宫向皇帝汇报案件……大概是,能多看到她折磨折磨也好吧。 公文放在一边不予理会。长宁正铺纸练字,挥毫洒墨,潇洒凌厉。 她这手字是越写越好了。 写好后赵长宁叫四安进来,送去裱好挂她书房里。这世上的事该过得过,就算日后有什么苦她也要淡然处之,人总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吓死。既然朱明炽没有想杀她,那她就能好好活着,不管是怎么样活着。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并不想死,也并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赵长宁徐徐地吐了口气,外面海棠开得正好。一丝丝的暖阳透过窗棂格花,透着甜甜的香气。抬头看,是两个小的庶妹在扑蝶。 次日赵长宁就回了大理寺。她这官职虽然是升了,办公的地方还是原来做寺正时候的号房。连个升职酒都没有,同僚也没送礼,升得跟没升差不多,最大的却别大概是直接听命于沈练,不用受许大人的管制了。她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就差没弄得众所周知了,如今太子殿下没有登基,大家对她的态度就比较微妙了。 也不知道新帝是不是想表示自己不计前嫌升任赵长宁,还是别的什么。不过看赵大人的脸色,又有传言说她曾帮助太子殿下害如今的新帝,众人也不敢跟信任大理寺丞太亲近,生怕赵长宁这是要明褒实贬了。不过沈练庄肃对她照旧那样。沈练把一摞摞案卷扔她处理,听着他一如往常地冷酷批评,赵长宁竟然觉得有些怀念。 沈练犀利地批评了赵长宁半天,说了会儿见赵长宁在出神,就皱眉:“走什么神呢?” 赵长宁道:“没事大人,我就是好久没听了,有点想念而已。” 沈练嘴角微动,差点忘了自己在批评他什么了。过了片刻想起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季大人年老致仕,新任大理寺卿是原河北按察使董大人,这两日就要上任了,你记得警醒着点。” 季大人虽然不是任何党派,早年却是教导过朱明熙的。上书给朱明熙求过情,朱明炽虽没有指责,但也没有理会。自那之后,季大人就有了淡出官场的意图。这个赵长宁是知道的。继任的按察使也是正三品大员,不过从地方调到京城,而且还主管大理寺,这是绝对高升的。 赵长宁拱手表示知道了,回去给几个寺副、评事也开了小会,吩咐了他们事情。 季大人虽然要致仕了,不过他的的成就早已超过一般的大理寺卿。他告退的那天,大家本来还想去送他的,可是季大人不让,只让大家拜一拜皋陶像,就权当作是送过他了。季大人一致仕,就连平时与赵长宁争锋相对的蒋正文都有些不舍,赵长宁常看到他对着皋陶的像发呆。 毕竟大家来到大理寺,肯定是有季大人的影响在里面的。 吉祥物临走前,叫人把自己的藏书都搬过来,都送给了赵长宁,还给她留了句话:“老师来不及教你什么,书都在这儿,记得自己好生学,为国为民。” 赵长宁看着那一堆的书,说不出是不是有点难过。这么好的老师,一天都没有教过她,竟然就要致仕了。 书都让她搬回去好生读了。 季大人致仕的第二天,新人大理寺卿董耘上任,是个身量不太高,面色红润,留了一把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董大人一来就开始整顿大理寺,凡事皆要由他过目才能定夺。倒是比季大人还勤奋得多,每日都呆在大理寺,勤勤恳恳,每个人都要过问到才行。 这也能够理解,他这是受了皇上的提拔,初掌管大理寺,自然是想好好做了。否则要是被调回去了,白奋斗了这么多年。 不过赵长宁奇怪的是,这位董大人似乎有点针对她。沈练那都不算是针对,他不过是把一个她当成三个她在使唤,董大人却对她有些淡漠,但凡是她的案子就不怎么过问,或者时常把她的案子交给别人做。别人若求见他,自然很快能见到。赵长宁有事要询问他的意见,却半天都求见不到,让她在外面吹冷风。 赵长宁想着既然他对自己不满,那便再努力些。不过一次次递上去的案卷,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着实让她无可奈何。 后来她才听说了,董耘听说她原来是朱明熙的人,还与新皇作对,害过新皇。便不想理会她,甚至处处针对。为的也不过是讨好新皇而已。他从地方调任上来,想干出一些业绩留下来,讨好朱明炽是必须的。 朱明炽听徐恭说了赵长宁被大理寺卿针对的这件事。 徐恭恭恭敬敬地行礼,禀报道:“……原封不动地退回案卷就罢了,董大人昨天还让赵大人去水牢里提审犯人。那水牢是咱们司务都不愿意去的,赵大人提审了犯人回来,就被咬得满身的红点。”水牢里的蚊子比较多,尤其是夏天,点柚子皮驱蚊都不管用。 现在天气一日日地热了,朱明炽是怕热不怕冷的体质,在皇宫庑廊的阴影下纳凉。终于忙完了先帝陵墓修建一事,他难得有半日空闲,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徐恭疑惑了。 陛下在想什么他不清楚,陛下让自己汇报赵大人在大理寺的一举一动,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徐恭本以为陛下是想监视赵大人,觉得她可能要跟乱党谋逆什么的。后来发现陛下是对赵长宁日常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更感兴趣。 ……那这就很奇怪了啊,监视自己的臣子,人家也没有想谋逆,他一个帝王,怎么连臣子午饭吃了什么都要问啊。不过徐恭是个聪明人,调整思路变换打法,监视方向从谋逆往八卦转,具体到赵大人今天提的食蓝上编了几朵菊黄色小花花,或者他今天下衙门遇到狗绕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也不知道帝王究竟有没有在听,他一边写字,自己一边说,想到什么说什么,自由发挥。帝王不叫停他就不敢停。 徐恭甚至都在心里想,陛下是不是挺关心赵大人的啊,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的生活细节感兴趣呢。这次赵大人才回来上任几天,就被新任大理寺卿给明显区别对待,甚至是苛待。难道陛下不管管吗? 他猜对了,朱明炽还真的没管。 于是说完之后,徐恭无比失望地告退离开了。 第二天赵长宁再去大理寺,沈练叫她过去,依旧给她一摞卷宗:“这是近月来全国各行省发生的大案要案,你看一遍,记清楚了,一会儿进宫去拜见皇上,跟他汇报。” 好吧,做的还是老本行。只不过如今朱明炽是皇帝了而已。 赵长宁昨天在水牢提审犯人,那水牢里全是蚊子,她又是那种蚊子很爱的体质,咬得脖子上、手臂上许多小红点,鼻尖上还有一个点。擦了薄荷膏也不管用,一边听沈练说话一边都在挠手。听到要进宫拜见皇上,才稍微停了一下。 自那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朱明炽。 下午赵长宁就换了官袍,携着案卷进宫去汇报了。 她路上遇到了七叔,周承礼刚回都察院不久,又要帮新皇抓些叛党余孽,忙得不可开交,看到赵长宁之后笑着道:“怎么,陛下召见你?” 赵长宁道:“不过是汇报案情罢了。” 周承礼就道:“陛下问你问题就好生回答,莫要在记挂朱明熙了,你可记得?……陛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尽管忠诚于他,他绝不会为难你的。” 赵长宁只能道:“七叔指点的是。”其余的事,她不能说,怎么敢告诉七叔。 周承礼还有事要去做,就对长宁说:“进去吧,莫在这儿晒着太阳。” 赵长宁微微叹气,她知道七叔是好心,想让陛下任用她,这样她的仕途就能更坦荡。 七叔只是不知道里面的端倪罢了……不知道她有多想不来。 今天似乎比昨天还热些,夏天可能真的要来了,赵长宁听见乾清宫外花坛里种得那几株桂花树都比以前聒噪了。她今天又只在官袍里穿了件软罗纱衣,就这样也还挺热的,不过却裹得她纤长的身子更加漂亮,腰细得好像能一把握住,官服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领子,将所有的肌肤都挡完了,半天都看不到端倪。 她进去下跪请安的时候,朱明炽倒没有接见大臣,而是在练字。 待她站起来的时候,朱明炽才抬起眼皮,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段,那把细腰。 夏季真的开始了,他觉得一团乱火突然从小腹烧起来,顿让人有些坐不住。 第六十章 第60章 赵长宁向朱明炽汇报京城的案件。她一一道来, 不用参看卷宗, 条理清晰。 朱明炽靠在龙椅上, 有意刁难一下她, 淡淡道:“最近原詹事府詹事顾严因贪墨下狱, 其党羽甚多,朕想深挖下去。此事交由赵大人负责,赵大人以为如何?” 朱明炽想让她查太-子党! 当初拥护太子的人不少,朱明炽无意一一追查。只是一些太-子党心腹, 朱明炽是不会放过的。 詹事府詹事、礼部侍郎杜成皆已下狱。剩下的都是昔日与赵长宁交好的一群人,有时候在东宫看到, 还要寒暄几句,对她甚是友好。至于詹事府詹事顾严所谓的贪墨之罪, 不过是别人见风使舵,有意嫁祸而已。朱明炽却仿佛不知道, 顺水推舟将其关入了刑部大牢。 赵长宁就道:“微臣以为陛下有仁君之德,尧舜禹之风。对于贤臣忠臣绝不会因私人恩怨而定罪。”她的语气可以算得上是和缓了, “顾大人贪墨一事, 虽犯了罪, 却罪不至死。更何况顾大人年事颇高, 从不与下属结交。党羽之说定是有小人无中生有,污了陛下圣耳。” 赵长宁先一顶高帽扣到朱明炽头上,让他下不来。再一口咬定党羽之说是小人所言,如果朱明炽说他信了,那不成了听信谗言的昏君了。 果然是一张好厉的嘴。 朱明炽眼睛一眯,嘴角撩出一丝笑容。 朱明炽的声音不疾不徐:“赵大人一口咬定是小人所言,可知给朕进言的是谁?” “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周承礼。” 赵长宁听到这里嘴唇微抿。那些人本就无辜,朱明炽不过是铲除异己罢了。当年这些人可是趁机削他军权,侮辱于他。当时的朱明炽沉默隐忍,如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了。 既然是七叔说的,赵长宁也不能拆七叔的台,否则岂不是说七叔是小人之辈了。 赵长宁心里一叹,她若能想办法会尽量想,但是她现在位置不正,不敢跟朱明炽真正的玩儿心眼……也只有微拢袖子,低声道:“既是周大人所言,微臣恐怕为了避嫌,就不能亲自审理此案了。往陛下另托旁人审理。” 朱明炽喝茶不语,殿间只余茶杯轻磕,他坐在殿上,坐姿很随意,倒是英武不凡,龙章凤姿,毕竟也是身负正宗的皇室血统。随后他一笑:“朕自然信得过赵大人,顾严一案就交给你审理了。赵大人再推拒,那便是抗旨不尊了。”朱明炽直接下了命令,不容赵长宁再拒绝。 赵长宁牙关一咬,半晌没有说话。朱明炽就是有意刁难她,才把这件事给她去处理,让她看着太-子党一个个丧于她手。既然他让自己查,那边查吧!说不定从她这里经手这些人还少受些苦,不过是得顶着些忘恩负义的骂名而已,名声又有什么要紧的。 “既为陛下的旨意,那微臣接旨。” 朱明炽抬头一看。却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个红点,白玉一样的肤色,故越发显得红点醒目。 还真的是被水牢里的蚊子咬了。不知道她出门之前有没有瞧过镜子。 看着颇有些好笑,又觉得好玩,方才腹间那点热就散去了。 他又继续批折子,但是没让她退下去,赵长宁就站在殿内,盯着日光渐渐地被拉长,变斜,将窗棂的雕花的样子,清晰地投在地板上。她想起了被关在宗人府的朱明熙,朱明炽不许任何人去探视,也没有封藩。上次见他还是登基大典的时候,他被准许从宗人府出来观礼,只见是瘦了很多,但仍然温和地微笑,似乎这一切都如常。 身边最信任的人反水,他一定很痛苦。长宁想起他温和地跟她说‘知己来日方长’的样子。 朱明熙从她身侧经过的时候,一句话没跟她说。赵长宁也什么都没说,站得笔直由他走过去了。但一切没有说出来的大家都明白。 赵长宁又看向朱明炽,看到朱明熙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如常的,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仿佛监禁弟弟,迟迟拖着不分藩的人不是他。斩杀不听话大臣的不是他。此事夕阳的金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凌厉的刀疤,英俊的侧脸,却因为衮冕龙袍而显得尊贵。 谁也没料到朱明炽也是会治国的,阴谋诡计也是一把好手。把行军的风格带到行政里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 眼看着日头落到了屋脊上,天色近晚。朱明炽放下了笔,揉了揉腕,他接连看一下午了。 赵长宁就道:“陛下若无别的事,微臣便告退了。” 朱明炽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事。”赵长宁不语,朱明炽叫了刘胡吩咐。“传膳吧。” 乾清宫西暖阁,布置金丝楠卷叶纹嵌白玉方桌,嵌珐琅的绣墩,鎏金烛台。八扇的双面百鸟朝凤绣屏风将内室隔开,十分的奢华。 太监们轻手轻脚的上菜,传菜递三遍,揭开银盏,或是香气四溢的烧鹅肉,糟鹅掌,烩驴肉,香烤羊肉,主食是一盏红豆饭,甜点又是宫里有名的佛菠萝蜜、云子麻叶,红豆蜜酪小块,洒了糖霜,用戗金盒装着,精致异常。 朱明炽吃饭是一句话不说,内侍们就更不敢说话了,东暖阁里一片安静。 赵长宁站在旁边伺候他吃饭,朱明炽要求的,给他布菜。既然是君主的要求,赵长宁也只能照做。 西暖阁很冷清,虽然是满桌子的菜肴,但未必就有胃口。 赵长宁布菜,便给他夹的是素。杏仁豆腐,金针拌王瓜,炝豆芽雪菜,她不知道布菜的规矩,垒得跟小山一样高。赵长宁觉得朱明炽长得这么高大,必定也很能吃,而不夹肉菜纯粹是因为肉菜放得远,她伸筷子不方便。 旁边伺候的太监看到垒成小山的菜,额头冒冷汗,但又不敢开口说话。没见皇上也一言不发地吃着么,皇上都没说什么,他们能怎么说。 终于有道芸豆炖鸽蛋火腿离得近些,赵长宁换了勺,为帝王盛了只鸽蛋,堆在了碗的尖尖上,说道:“……陛下多吃些,可要再添碗饭?” 朱明炽嘴角微动,终于是忍不下去:“给朕坐下来。” “微臣不敢。”赵长宁道。 朱明炽看她:“……抗旨不遵就敢了?” 赵长宁还是坐了下来。 旁边有宫人专门给皇上布菜,看到赵大人坐下来,掩饰不住的惊讶。在乾清宫近身伺候皇帝的内侍,足有四十多个。刘胡已经叫他们过去叮嘱过数次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去外面嚼舌头根子,不然被打死都是活该的! 所以一个个的嘴巴紧闭,半个声都不愿意出,只当自己是个不会喘气儿的。 一盏红豆饭在赵长宁面前揭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赵长宁是自小受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吃饭是一个字都不多说的。不过一起吃饭的总是母亲窦氏,或者妹妹玉婵,两个人总是热闹地缠着她说话。要是跟赵老太爷一起吃饭,老爷子总是颇有兴趣地跟她讨论官场的事,总之绝不会冷场。家里虽然糟心事多,玉婵妹妹就是头一个糟心的,但却很热闹。宫里大概无论如何都不能比的。 与朱明炽进膳,更是绝对的安静。首先赵长宁不会在朱明炽面前说什么,朱明炽又是锯嘴葫芦,更不说话了。不过两个人吃饭,总是比一个人香些。宫里的伙食味道的确不错,赵长宁本以为自己会难以下咽,竟然还是吃了小半盏红豆饭。 而且面前的一道珍珠鱼肉汤圆鲜美可口,爽滑弹牙,她吃了好些。 朱明炽抬头一看,微微抬手。不一会儿,另一盘鱼肉汤圆放在了赵长宁面前,还配了一碟牛肉豆酱。 赵长宁看到汤圆端到面前,抬头一眼,朱明炽碗里的山已经见底了,他果然还是能吃的,不过没有声音罢了。 这时候朱明炽突然开口道:“新任大理寺卿董耘如何?” 问她的上司?赵长宁看了帝王一眼,他正在喝汤,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此人原来就心思难测,当了皇帝就越发的不显露了。她就模棱两可地说:“微臣不敢妄议。” 大理寺卿是她的上司,皇帝则是顶头上司,跟顶头上司议论上司是绝对的大忌。 朱明炽嘴角一扯:“不敢妄议?朕让你议呢?” “若要微臣说的话,寺卿大人颇为严谨认真,是微臣不及的。”赵长宁就淡淡地道,别的只字不提。 朱明炽不知道想了什么,抬手招旁边的人:“……撤了吧。” 他站起身往内走去。贴身的太监一愣,很快跟了上去。赵长宁以为自己就能退下了,但朱明炽毕竟没有发话,就不敢先走。她在西暖阁静坐了一会儿,想着朱明炽究竟是对谁不满,就针对性的审问,免得伤及无辜。 不一会儿看到个穿长袍革带的太监出来,本以为是朱明炽终于发话,让她离开了,谁知道谁知道伺候的太监却行了礼道:“……赵大人,皇上宣您进去。” 赵长宁的心便突然一跳。 第六十一章 第61章 红烛的火苗跳动着,烛光照着龙榻上铺的红绸绣九龙戏珠纹被面。赵长宁停在门口,朱明炽似乎在更衣, 她就不想踏进去了。 大太监要给朱明炽解开龙袍的时候,朱明炽道:“……不用了,退下。” 大太监一句话不敢说,垂手退出去,合上了隔扇。 朱明炽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停了下来, 赵长宁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道:“抬头。” 赵长宁却没有动,盯着烛火的影子, 方才的镇定没了踪影,手背微微发抖。如今他已经是九五至尊, 想要的东西就要占到手上。坐怀不乱?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方才不是能说会道的, 怎么现在哑巴了?”朱明炽伸手落在长宁的鼻尖上, “蚊子咬的?” 随着他的手指渐渐往下,到了纱罗衣的边缘,纱罗衣阻挡了脖颈的肌肤,他粗糙的手指带着热度,烫得人发抖。赵长宁淡淡地道:“……牢狱里的蚊子多。” 朱明炽嗯了一声, 手仍旧往下滑去:“还有别的地方咬了吗?” 手腕上、脖子上还有几个。但是赵长宁什么都没有说, 她单膝跪得发麻,却动也没有动,身子绷得如弦一般。 朱明炽静静地俯视着她。她这样就乖巧多了,清瘦的身子半跪在他面前。没有要杀他的事,就像那日雨夜里她将他抱在膝头。 平生受尽了痛苦和漠视,但凡别人对他好些,他心里就记得。其实还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他,他虽然是武将,却自幼洞察人心,熟通音律,其实是个生性敏感的人。那时候他机关算尽,料尽了一切的后果,却没有料到她这一遭。当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来杀他的之后,他就送了那些人的命,心里的愤怒,就如一把软刀子插进心里,有股隐隐的疼痛感…… 朱明炽想让赵长宁也喜欢他。他如此的希望,希望得比赵长宁想的还要多很多,希望这个人乖顺的皈依于他。 原来是从容的算计,但自从夺嫡之后,他心里一直有股暴戾感,想直接占有她。 毕竟他已经是皇帝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但偏生朱明炽很明白,赵长宁这样的人,若是这样对她了,日后必难以再修复分毫。所以连官位也不曾夺去,反而升了她的官。可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兴许是觉得自己要折磨她。若是真的要折磨她,他的方法是有千百种的,为何要选这种。 朱明炽察觉到她的紧绷,收回了手淡淡地道:“……起来吧。” 不过是叫进来看看咬成什么样罢了,却这样表现,当他是洪水猛兽了。 赵长宁从地上起来,后背已经出了冷汗。拱手道:“陛下若是无事,微臣先退下了。”朱明炽嗯了声,她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松了口气。此地龙潭虎穴,是非之地。这次全身而退,但保不齐下次…… 这个人现在是天下至主,不过在跟她玩猫捉老鼠而已。长此以往,总有那么一天的……在此之前,她要想出个办法来,不管是什么办法。 刚走出宫门,后面有人叫住她:“赵大人留步。” 原来是伺候朱明炽的一个太监,他行了礼,递给长宁一个匣子:“皇上让奴婢找出来的,太仓进贡的薄荷膏。” 是一个宝石蓝的景泰蓝烧瓷葫芦匣,掐丝是蕉叶纹,云纹铜扣扣着,异常的精致。 赵长宁接过来,看了片刻后放进了衣袖中。 夜幕低垂,赵长宁的马车走在路上,陈蛮在旁边轻声同她说话。长宁却有些疲惫,靠着车壁闭目休息。 这时候,马车却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赵长宁睁开眼睛,只见车帘已经被撩了起来,陈蛮看着她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见您。” 赵长宁抬首望去,只见夏夜冷风里,这人鬓如刀裁,俊朗的脸上嵌着一双桃花眼,神色却比原来清冷了不少。 不是许久未见的杜少陵还是谁。 自从他父亲入狱之后,杜家就散了。他现在在翰林院虽然没事,却也活得举步维艰。 “赵长宁,可否借一步说话?”杜少陵的声音微带着些沙哑。 长宁伸手示意停车,又对陈蛮轻声道:“找个僻静些的茶馆坐下。”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宵禁了,大半的茶馆都关门了。胡同里倒是有个茶楼还开着,也没什么客人。赵长宁压了一两银子,要了个雅间。 雅间的隔扇打开,能够看到窗外已经沉下来的黑夜,鳞次栉比的屋顶,朦胧的灯笼光点缀在街道上,更远的地方是护城河。 “算来与杜大人一年未见了,找我何事?”赵长宁给他倒了酒。 杜少陵把玩着酒杯,笑了一声:“你我家同效忠于太子殿下,如今我家失势,你家却是飞黄腾达。我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而你已经是身居正五品的大理寺丞。” “杜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赵长宁却道。 杜少陵一叹:“却也不是嫉妒你,就是感叹风水轮流转而已。”他抬头看赵长宁,她的下巴上有一个小窝,显得嘴唇非常的精致,他的顿时语气有些迟疑,“你……这么晚从皇宫里出来,可是与皇上独处?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说着就忍不住握住了赵长宁的手,“他又是帝王,若是起了别的念头。你该怎么办?” 赵长宁却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杜大人不是来找我谈这个的吧?” 杜少陵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如今天下既定,新皇的皇位坐得稳稳当当,只是原太子还在宗人府受苦,想来,恐怕赵大人心里也不安宁。太子党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但我父亲托人传话给我,说务必要将太子殿下救出宗人府,他受不得这个苦。如今来看唯有封藩这一条路,只是皇上决计是不会同意的……” 原来是为了朱明熙而来。杜大人原来做过朱明熙的老师,倒是真有几分情谊,竟然身陷囹圄还为他考虑。 但是让皇帝封藩能有什么办法,几位大臣的提议他都打回了。朱明炽手头有军权,锦衣卫、京卫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虽然朝廷不稳,但是军权在手,别人能拿他怎么办。他这个人又并不好说话,别人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思。 “杜大人来找我,是想让我想办法?”赵长宁抬头问。 杜少陵嘴唇微动,苦笑道:“别人不知道你赵长宁的厉害,我可是清楚的。太子殿下将你放在大理寺,不能发挥你所长。若是在户部、刑部,恐怕赵大人的成就不止于此。” 赵长宁一时沉默,靠着椅背,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轻轻地道:“恐怕不是吧,杜大人可打的是我七叔的主意?” 杜少陵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瞒不住你……父亲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当初太子待周承礼不薄,想请他眷念旧情。” 七叔是不可能帮忙的,赵长宁很明白这点。他心智坚定,绝不会被什么旧情打动的,否则不会把顾严弄下狱了。 朱明熙封藩……倒不失为把他救出来的一个好办法。若朱明熙能成为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修养生息,对她是有益处的,他也不必在宗人府里受苦了。但是如何才能让朱明炽封藩,倒真的是个问题。 藩王也分为两类,北方防御体系的藩王拥有军队,而别的藩王只有防卫军。还是当年太-祖传下来的的规矩,想让宗族兄弟为他安定边疆。前者恐怕是绝无可能的,后者想想办法还能办到。 “七叔是绝不可能帮忙的,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赵长宁缓缓说,“没人能提出封藩而不被皇上驳回,除了一个人,那就是皇上他自己。” 杜少陵嘴唇一动,赵长宁说的是什么主意! “稍安勿躁。”赵长宁自然晓得他不知所以。喝了口酒,转着酒杯继续说,“皇上最怕的不过是别人说他皇位来的不正统,所以迟迟不放太子,分封了的藩王自然与皇位继承再无关联。等到几日后的大朝会,你请一位言官直谏皇上,说有人意欲谋反,另立他王。告的就是那些反对立藩王的大臣,阻止封藩,就是在给太子等人继承皇位的可能,自然就是意欲谋反了。而且有违太-祖遗训,还是对太祖的大不敬……皇上骑虎难下,就是不分藩也要分,不过分封的封地应该不太好,只能将就了。还得记住一点,需得是大朝会,百官都在场。” 赵长宁越说,杜少陵眸光越惊。低声道:“皇上恼羞成怒之下,岂不是会杀了此官!” 赵长宁笑着摇头。他不懂朱明炽,朱明炽又不是昏君,昏君才会杀言官! 更何况言官都不怕死,若你真的赐死他,他还会觉得很光荣,他是直谏被皇上杀死的,是请流派。搞不好他英勇赴死之后,同僚也会被他的精神感动,还会凑钱给他修个千古清流的牌坊。而杀了言官的皇帝也会留下骂名。 所以言官巴不得你杀他,你杀了他,他就能在史书上留名了。 朱明炽最近烦的就是这些言官,什么都敢说。所以他才没空来料理她。 “你找言官应该不是问题,大半都愿意去告。”赵长宁说,“最好的是找现任礼部给事中,他原来就是推崇太子的。只是你若直接去见他,恐怕不好见……最好是去找个大儒的名帖,杜大人这应该找得到吧?” 杜少陵点头,他家怎么说以前也是世家。 赵长宁说完,就叫店主进来结账,余钱收进了钱囊中,要准备告辞了。 杜少陵目光闪烁,叫住她:“长宁,若是此招不成的话……” “此招若不成,你再来找我就是了。”陈蛮给长宁披了披风,她回头淡淡地道,跨出了门槛。 陈蛮扶他们家大人上了马车,总觉得自皇上继位后,大人为人有了点区别。如果非要说是什么区别……大概是更冷漠了,或者是心里想的事情更多了。 长宁回赵家后,派人去东院问,说七叔现不在府里。想了会儿,赵长宁去了正房看祖父。 祖父还气着七叔他们,不过他不气赵长宁。 赵长宁陪老人家下了两盘棋,老人家自己下了会儿,突然道:“长宁,我这般气,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 赵长宁一笑:“只是怕您气坏了身子,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赵老太爷轻轻一叹:“当年我刚被擢升为给事中的时候,上的第一道折子里,高祖皇帝的谥号写错了一个字。当时先皇召我过去,告诉我此事。我听了吓得伏跪在地,以为这顶乌纱帽就要丢了。先皇却只是把折子还给我,跟我说‘他幼时也常写错这个字,每次都被罚打手心’,半句没有指责我。后来我倍加效忠于先皇,在给事中这个位置上一直做到致仕。” “你七叔和二叔的做法,我当真理解,却总是忘不了先皇跟我说那句话的样子。”祖父微微一叹。“他们此事,可告诉了你?” 七叔和二叔是二皇子党,他们一直没有告诉赵长宁。七叔跟她说过,怕她是年轻沉不住气,走漏了风声。而且他也绝对想不到,朱明熙会把弑兄这种事也交给她做,以至于朱明炽对她…… 赵长宁把一把棋子洒进棋盅里,说道:“祖父曾告诉我,不知道对错的时候,一切问心无愧就是。别的孙儿都没有办法,只求问心无愧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明珠蒙尘也有重现光辉的一天,忍得就是了。” 两祖孙正说着,赵长淮这时候也刚从户部衙门回来,给赵老太爷请安。他似乎更俊朗了,有赵承义年轻时候的风采,烛光落在他的鬓间。 看到赵长宁,也叫了他一声哥哥。 自他做官之后倒比原来成熟,把赵长宁当成哥哥对待了,只是日常交往不深罢了,赵长淮这个人淡淡的,时常说话嘴又毒,赵长宁跟他相聚不多。两人无论再怎么说也是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赵长宁见自己这弟弟,也觉得是比以前出息了的。 赵老太爷让长淮也坐下来,问他在户部如何。 赵长淮喝着茶说:“新税制定实在不容易,去年和前年都有旱灾,饥荒不少,朝廷税收本来就亏空。此时再减税并不是良机。但皇上提出的法子我不能反驳。所以就提了十年税收的法子,以十年为期慢慢减免税收,想来就两头都不耽搁,倒是被圣上夸赞了几句。” 赵老太爷听了赞他此法精妙。 这货的确很适合官场,擢升是迟早的事。 赵长宁喝着茶,赵长淮看了一眼两人的棋局,长兄这边执黑子,被大片白子包着失了江山。就淡淡问道:“哥哥这盘棋输了?” 赵老太爷笑就道:“你哥哥下棋不怎么样,总让我赢了他。我都跟他下得没什么趣了!” 长宁被茶水呛得一咳,心道她实力超群,不过是让着老爷子罢了,他倒好,竟然还开始炫耀了。 赵长淮看了长宁一眼,他双颊泛上一丝红,一向文雅的人有些狼狈。他道:“哥哥可要我帮你赢回来?” 赵长宁没说话,赵老太爷就说:“正好,你与他一起下,来来来,把棋盘摆起来。” 赵长淮就站到了赵长宁身后:“哥哥不介意吧。” “不介意,二弟请。”赵长宁恢复了淡定。看到他的手越过自己的肩头,然后从棋盅里捡起一枚子。 第六十二章 第62章 棋过几招后, 赵长淮稳占上风。 赵老太爷开始抓耳挠腮地想对策。终于下定了个棋后, 赵长淮嘴角一扯道:“祖父确定下在这儿?” “不对不对,我再想想!”赵老太爷把棋子捡了回去,盯着棋盘苦思。 赵长淮就转着棋子不说话,目光下落,竟看到长宁温润秀雅, 精致无比。心里又不由想,他是当真是长得极好, 可惜生成个男儿了, 是个女子的话……恐怕应该会有很多人上门来求娶的。 赵老太爷几次悔棋, 赵长淮也看出了些端倪,回头望赵长宁。 于是长宁伸出两根指头, 轻轻地摆了摆。 赵长淮顿时会意, 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赵长宁好歹士林出身,棋艺是师从自张世德老先生, 当年学棋的时候也是惊艳过老师的。怎么会连自家的老太爷都下不过。原是让着他玩的。 懂了兄长之意,接下来赵长淮的棋就大失水准, 让赵老太爷赢了去。兄弟二人配合默契, 赵长宁也一句不提有什么不对的。 赵老太爷赢得顺顺当当,心满意足,末了让人赏赐给他们一人一盒槽子糕。 倒是非常的融洽。 * 次日在大理寺,长宁方将杀夫一案的案卷整理出来。 案卷中写道,此妇人宋氏与亲夫成亲十三年,只育有一女。伙同奸夫杀害其亲夫,宋氏趁丈夫熟睡捂死了丈夫,奸夫再为其抛尸。这在男权社会是相当不能被容忍的重罪,两个人都可以判绞刑。喊冤的是此妇的姘头陈二,说从始至终是他看不下去而动手,不关妇人的事,二人也从没有实质性的奸情。 赵长宁传唤证人与案发者后得知,此妇的丈夫原是因她生不出儿子,对她家暴,稍有不顺就拳打脚踢。但是这时候打老婆的男人实在多见,娶了老婆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别人只会感叹这个女人命不好,但帮忙是帮不了的,大家也习以为常。邻居陈二对女子心生恋慕,二人又眉来眼去许久,才为她痛下杀手,抛尸河中,尸首随河水飘到下游的村庄边,案件才因此暴露了。 此案已经定过罪,定罪的是原真定知府,如今朝中通政使大人。也是不久前擢升的。 赵长宁提审此案,却发现了此案的隐情,那妇人说案发时自己当时并不在场,可无人能证明。但长宁却觉得她所言非虚,案发时左领右舍说曾听他们家狗狂吠不止,倘若妇人真的在场,自家养的狗怎么会对她狂吠呢?可见杀夫的并不是她。也许真如陈二所说,是他一人所为。 当她拿着案卷,去向董大人说此事的时候,董大人的反应却不太热衷。 “定下这桩案子的郭大人,如今已经擢升了通政使。早年与我也有些交际,判错案的情况不大可能,你若有了确凿的人证物证再来说吧。” 然后就叫长宁退下去。 赵长宁却没有退下,而是继续说:“大人,便是没有确凿证据再向您申请让我来重审,若当真冤屈了宋氏,也别白送了她一条性命。若是郭大人的审判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下官也好查漏补缺才是。” 董耘自然不耐烦了,他让赵长宁处理这桩案子,不过是想让他在水牢里吃些苦头,他倒好,弄出这么多麻烦事来!本来就已经确凿的案子,有什么好重审的!别的案子就算了,他想审就审吧,偏偏是这桩,要是得罪了通政使大人怎么办。 “行了,重审绝无可能。你给我先下去。”董耘冷淡道。 赵长宁却站着不动。 上司的刁难,官场上的复杂,她都能忍。但她倒真的有个执着的地方,那就是从她手上过的案子不能有冤屈。那宋氏若真的有冤屈,被丈夫家暴已是不幸了,还要因此丧命,才当真是可怜的。 赵长宁拱手道:“大人若不肯重审,我便只能去请审判司定夺了。” 董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你若真想重审,那便去吧!但出了岔子,也别怪我不客气。” 赵长宁就笑了一笑,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还怕这个。大不了再将她打回大理寺正、寺副,这有什么。 “下官多谢大人。” 赵长宁得到了重审这桩案子的机会,不过董大人是更不喜欢她了。将最差、最刁难的案子都分给她,赵长宁倒是不在意,倒是又一次水牢审讯之后,被咬得满身红点的陈蛮也忍不住了:“……大人,董大人这是公报私仇!您何必忍,大可让言官参他一本。” 长宁道:“他是皇上才提拔上来的,谁会平白无故为了我参他一本,且忍吧。” 别的都还行,就是有些咬的地方被她抓烂了,留了疤。 不过赵长宁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她终于发现了宋氏不在场的证据,邻村一位老大爷曾见她去西边的田里劳作,排除了宋氏作案的嫌疑,这个案子终于能打回去了。宋氏最多是被打十板,不会送命就是了。 出大狱那天,宋氏挎着一碗茶叶蛋,领着个女娃在大理寺门口等她,给她磕了好长的头。 长宁连忙下了马车,叫陈蛮扶她起来,道:“不必客气,实在是没什么好谢的,快带着孩子回乡下去吧!” 往来大理寺的人越来越多,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宋氏却说:“实在是没什么谢大人的,家里还有只母鸡生蛋,便把蛋煮了给大人拿来。还有我这女娃……”宋氏把女娃儿往她面前推,女娃茫然不知所措,可能是因为平时吃得不饱,头发细黄黄的,很瘦,但长了一双大眼睛,竟是个小美人坯子。“让她跟着伺候大人吧!这孩子看着小,倒也已经虚岁十二了,大人若不嫌弃,留她做个使唤的,给她口饭吃就可以了。” “这如何使得!”赵长宁苦笑拒绝。陈蛮倒是罢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又是个美人坯子的女孩,宋氏送给她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女孩自己估计也猜到了,紧紧抓着宋氏麻布的衣袖:“娘……” 宋氏抓着女儿的肩,眼眶发红地说:“我一个人也养活不了她,跟着大人,她至少能有口饱饭吃。况大人的为人,必定不会让这孩子吃苦的……否则以后,也得嫁给别人做童养媳。” 赵长宁不肯收这女孩做婢女,宋氏便给她跪了好久,长宁只得让陈蛮又拿了五两银子送了宋氏,好说好歹将她送出了时雍坊。 这一幕被正要进刑部的纪贤看到了,蹲在旁边看完了全程。摇头叹气:“简直是散财童子……”早知道赵长宁这么好说话,就该去借他的银子,几个月不还想必他就忘了吧。 不过他倒也佩服赵长宁的为人。 赵长宁救宋氏的事也在大理寺传开了,大理寺的人嘛,常年受季大人的熏陶,正义感还是很浓的。对赵长宁的态度不觉又好了许多,更何况现在赵长宁稳稳地坐在大理寺丞这个位置上,就知道他恐怕是真的升职,而不是明升暗降,更没有那些芥蒂了。 听说他因为要平反这个案子,还得罪了董大人被他处处为难之后,竟然经常组团过来看他,给他带些点心薄荷膏之类的东西。 像宋氏这样的事,在坊间却是传得最快的。几天之后各大说书坊就开始有赵长宁的事迹了,将他是如何破案讲得险象环生,怎么反抗新任大理寺卿董耘的命令,为无故的宋氏翻案,还送了五两银子给这对母女作为返乡的盘缠,将赵长宁描述成了一个不畏权势、刚正不阿,一身正气的青天大老爷。长宁有时候走在路上,还能接到卖油条的给她塞的油条,卖橘子的送她的橘子。青天大老爷的名号随处可听。 而董大人在上大理寺的时候,轿子竟不知被哪里飞出来的臭鸡蛋给砸了。 他阴着脸到了大理寺,路上指指点点都是说他在‘残害忠良’。大理寺的人畏惧他的权威不敢说什么,百姓那张嘴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董耘坐在屋内,手里拿着一本戏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戏文里的他不仅跟通政使大人勾结,贪赃枉法,还虐打犯人,罚赵长宁的俸禄,派人暗杀他……这都是谁写的!这些事他哪里做过了! 三人成虎,舆论的力量大于天,他也不得不屈服了。 董耘叫了一声来人,立刻就有人跨进来,对他拱手:“董大人有何事吩咐?” 董耘稍微平息了一下怒气,道:“传话赵长宁赵大人,水牢那边他不用再去了,恢复日常做事即可。” 那人竟是一喜:“下官知道了,这就去告诉赵大人!” 董耘见了更是气极。 这件事朱明炽很快就知道了。 不用徐恭来禀报,这件事半个京城都知道了,刘胡也听了遍评书,绘声绘色地讲给朱明炽听。 朱明炽的嘴角浮出一抹笑容,靠着椅背,似乎看得到长宁那个淡漠的样子:“百姓都爱戴她?” “爱戴得很,还有姑娘给赵大人送手绢,想嫁给他呢!”刘胡笑着说。 朱明炽一时神情难明。嫁给赵长宁?怎么嫁? “董耘今晚要过来请安吧。”朱明炽道,刘胡应喏。一会儿后见陛下又去批阅奏折了,不知道陛下心里究竟在打算什么。 等到晚上董耘过来请安的时候,他跪了好久朱明炽也没叫他起来。 夏天开始热起来了,外头的砖地被晒了一天,滚烫炽热。董耘被热风熏得满身冒汗,不时抬胳膊拭擦,倒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怒了帝王。竟跪了半天也没见他,随后是一身汗地回去了。第二天就中了暑气,接连几天都没有去大理寺。 *** 次日的大朝会,赵长宁一早就起来穿戴了,朝服繁复,穿戴麻烦。穿戴完毕后再同二叔、赵长淮一同入宫中。 七叔被外遣处理荆州的事,应该没几天就会回来了。 马车进入夹道的时候,长宁倒是看到一辆辆精致的马车从他们的车旁边滑过,挑帘看了看,不像是大人的车制,便问二叔:“……怎的有这么多车出入?” 赵承廉道:“新皇后宫空虚,又因为朝务繁忙,一直不肯选秀,这次是太后娘娘开了懿旨要选秀的,否则新皇还不见动静。这些都是各地选出来的秀女吧,太后娘娘同几位太妃要亲自挑选。” 二叔比较关注这些宫闱的事,因为他的身份还是东宫辅臣,脱离不了皇宫。 原来是要选秀了…… 赵承廉继续跟她道:“秀女中倒有几人比较特殊,一个是原宋阁老的嫡女宋应莲,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曾被指婚给皇上,现在又选入了秀女中。还有个周学士的女儿周雅玉,自幼通晓诗书,温顺雅致,在京城世家女子中极有才气。” 赵长宁眸中微亮,却是想起了一人:“二叔可知道……有位章家的小姐,章若瑾是否入选了?” 赵承廉听到这里,看了赵长宁一眼。“似乎没听到章家有人入选的消息。” 长宁是梦到过章若瑾,所以对这个人有点好奇。怕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才会梦到,只是现在还猜不透而已。既然没有入选,可能是不会做妃子吧,既然如此,那个梦就无从谈起了。 赵长宁无故提起一个女子,赵承廉却留了个心眼。 极少听到他提起别的女子,难不成是有点什么意思?他得回去打探打探,如果他有意就娶回去,长宁也该成亲了。老家那门什么窦家的表妹,怎么配得起他们赵家嫡长孙的身份,更何况如今赵家崛起,长宁虽然曾支持过太子,但现在在大理寺做得极好,短短两年就升任了大理寺丞,而且为官清廉的作风,深得百姓爱戴,日后前途无量。需得正经的世家嫡女才配得上他吧。 那门乡下的亲事,还是迟早退了的好。赵承廉已经在心里为侄儿做好了打算。 等二人到皇极殿外的时候,队列已经差不多站好了。赵长宁归入五品官的队伍中,明显感觉到自己站定之后,前方有几道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抬头一看,竟是几位朝中大臣,不是别人,当年淮扬案中曾落在她手里的另一位户部侍郎,还有原来盐运司使,如今朱明炽得势后,他们这些人自然也跟着高升了。赵长宁这个曾折磨过他们的太子党,自然是记得分明了。 不过赵长宁有赵承廉、周承礼护着,还升了官职,甚至在民间还有了点名气。他们也懒得跟赵长宁计较。 但是在朝中遇到了他,难免还是要甩几记冷刀子的。 鸿胪寺官员唱礼,百官归位。 自朱明炽继位之后,大朝会就搬到了外面的大广场上,朱明炽高坐于重重金龙雀替的庑廊之下,群臣跪于他之下。 几位大臣禀了给先皇立谥号,还有湖广长江泛滥的问题。没有人再说话后,鸿胪寺官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见没人出列,本就想宣退朝的,谁知道却又有一位官员起身出列道:“臣有本奏。” 长宁原是低着头的,听到这里时缓缓地将头抬起了,眼里闪过一丝淡光。 出列的正是礼部给事中,手持板芴,声音清晰:“臣奏有人意图不轨,妄想谋逆皇上!” 声音清晰,内容震撼,顿时跪着打瞌睡的,走神的都纷纷回神,看着跪在地上不怕死的给事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不知道……新皇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谋逆’二字,他要告谁谋逆? 朱明炽原是撑着头看着这些大臣的,闻言坐直了身体,眼神冰冷了下来,嘴角一扯:“爱卿但说无妨,是谁——要谋反了?” 站在他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陈昭,手甚至都放在了刀柄上,缓缓地握紧了。 不过能当言官的人多半已经成精了,死都不怕,还怕帝王的威压吗?淡定地接着说下去:“臣控告礼部尚书、镇国公、工部侍郎、户部尚书等人,阻止皇上封藩,意图不轨!自皇上登基以来,已有多位大臣上谏求皇上封藩,但这些大臣却多加阻止,岂不是阻止皇上赐予先皇子们藩王的封号,便是还未尊从皇上的帝位,妄图另立皇子,是为谋逆大不敬!” 朱明炽眼神不明,却露出了笑容:“哦?如此听来,爱卿的控告倒不无道理了?” 给事中却再一拱手:“皇上明鉴,封藩是自古传下来的的规矩,败坏祖宗的规矩,也是这些人对太-祖皇帝的大不敬啊!” 朱明炽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已经是怒火翻腾了。从头到尾不愿意封藩的人是他,此人说这些不过是指桑骂槐,句句都是冲着他来的。在骂他不肯封藩罢了。 封藩算什么难事,如今天下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算前脚封藩了,后脚在这些皇子去封地的时候杀了他们,别人又能如何! 只是倒不知道这个高招是谁想出来的,若他打回去了,便成了自己谋逆自己,不尊祖宗法令的大不敬。若他不打回去,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些人打的主意不过是救朱明熙出去,要说别的,怕是没有这个实力的。现几个太-子党首都在大狱,能出这般高招的人怕是也没几个了。 想想朱明炽都知道是谁,仗着自己不杀她,反倒动起这些手脚来了! “爱卿此言不假。”朱明炽自登基后没遇到胆子这么大的,倒是被逼笑了,手摩挲着扳指道,“封藩一事的确要紧,朕近日尚在考虑,尚没有个定论。不过以此扣谋逆的帽子,却也是太小题大做了,爱卿言过其实。” “微臣是担忧陛下被小人之言污了圣耳。”给事中语气依旧平缓,“故才有些言过其实。只是这封藩一事却是越早越好,否则动摇国本,数典忘祖,还请皇上三思!” 朱明炽语气淡淡地道:“那便先请礼部拟了封地递上来吧,待朕看了后再做决议。” 礼部给事中拱手应喏,礼部尚书也站起来拱手应喏。 鸿胪寺少卿才宣布了退朝。只是退朝之后是一片议论之声,都在猜测皇上是否会真的封藩。 赵长宁缓缓从地上站起,只当这事与她无关,反正她出的主意只是把太子殿下自宗人府中衣橱来,至于移出来之后该怎么办,皇上会不会对付朱明熙。这不关她的事,对于太子殿下她已经尽力了。 经此一言,皇上最后还是会封藩的,不过离开宗人府后朱明熙该如何自保,到时候就是他和陈家的事了。 接下来朱明炽会怎么罚她,便随他的意吧。救出太子,罚不罚她的倒也无所谓了。 长宁心里还是有这个觉悟的,回家后喝了两杯清酒,看了会儿子的书。 此时已经入夜了,屋檐下的灯笼也点亮了。 二叔来找她,说皇上急需一份公文,让赵长宁送入宫去。 赵长宁朝服都未换,便直接入宫了。竟有一顶轿撵已经在偏门等她,带她进去。到了乾清宫门口,赵长宁下了轿,一抬头就瞧到朱明炽的贴身太监刘胡正等着她,这位领事太监身份不低,知道陛下对这位赵大人大抵有些不寻常,便低声道:“皇上已经察过了,知道了是赵大人您做过的事……赵大人恭顺着皇上一些,莫忤逆他,免得多吃苦头。” 赵长宁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 她的手心有些汗腻,神情却是淡定的,知道朱明炽大抵不会放过她。赵长宁随着太监引路跨入其中,才发现太监带她来的根本就不是书房,而是寝房。她进来之后,门也很快就被合上关拢了。 长宁四下没看到人,却看到了提花罗绣祥云纹的层层帷帐低垂着,脚下垫的是五蝠献寿的绒毯,屋内的家俱都是紫檀木的,蒙着一层柔和的光辉。那榻上是铺的大红绒被,烛火跳动,那样的颜色看着就叫人心生暧昧。 赵长宁似乎听到了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当她正要回头看的时候,突然就被人拦腰抱起抛到床上,她啊地一声,陷入了一堆被褥之中。随后一阵风吹灭了烛火,屋内一片黑暗,唯余月光透过隔扇,照出个模糊大概。 黑暗中她正想爬起来,一具沉重而滚烫的强健身躯却压了下来,有些湿漉的水气,可能是刚沐浴了出来。顿时将她压得动弹不得。 长宁心中狂跳,想别过头去。他却捏住了赵长宁的下巴,在透进来的月光中逼她转过来,低声说道:“倒还敢来了。”他的声音沙哑,“既然来了,就该知道是什么事!躲什么?” 第六十三章 第63章 她该知道是什么事……什么事? 赵长宁的手被他压在迎枕上, 她自然是明白的, 浑身僵硬,试图坐起来:“皇上,微臣还有公文……” 朱明炽稍一用力就把她按了回去, 俯身粗哑道:“别动。”其实是赵长宁连挪动分毫都不能, 她想避开扑在她面上炽热的呼吸, 但只能被困在他坚实的胸膛和龙榻之间,方寸间全是他的气息, 无处遁逃。 他的头发微湿, 穿了一件细棉中衣, 可见胸膛壁垒分明,几道浅色的刀疤交错着,野性的俊美。 赵长宁见他只着单衣, 碰到他的肌肤也是滚烫逼人的,心中狂跳:“陛下此举可是想秽-乱朝廷……难道就不怕以后朝廷怎么议论, 史书会……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朱明炽突然低头吻住她,剩下的话都被他堵住。 赵长宁要躲, 却被男人掐着下巴被迫迎合。粗-烫的唇舌立刻撬开了贝齿入侵。拒绝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将他的舌推出去,他人长得比常人高大,舌头也是好大的一团,占满了她的口,以至于她甚至无法吞咽自己的津液,全部被他掠夺了去,被迫与他纠缠。 趁着间隙,他才沙哑地说:“赵长宁,朕连篡位都敢,怎么会怕群臣史书?”男人的大手下滑到她的腰间,解开了长宁朝服的腰带,长宁的文官朝服顿时松开,顿时露出了莹白的肌肤和裹胸,肌肤如丝绸滑腻,偏生裹胸下什么都看不到。 长宁分明地听到朱明炽气息渐粗,更不顾及她的反抗了。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压住,然后去解裹胸,解不开便不耐烦了,干脆直接一把撕开!对于破坏和征服,人天生的就有种渴望。 赵长宁被迫完全赤-裸于他面前,散乱的衣物叠在身下,从未被别人看到过的这具雪白,细瘦的身体,就这样完全呈现在男人面前。在男人撕开裹胸的时候,长宁终于忍不住有些崩溃,好像是保护层终于没有了。 她想挡住自己,朱明炽望着她胸口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她知道他动了情欲之心。而且越看就越动,发烫的巨-物只隔着层薄薄的棉布顶着她,非常具有威胁力。“皇上,不要……真的不要!我再也不会了!” 现在才求,早就晚了。 这屋内的布置,大红蜡烛,大红绸缎被褥,一看就是他事先准备的,如洞房一般暧昧的气氛。 “朕以前一再的放过你,今日不会放了。”帝王在她耳边粗哑地道,“你帮朱明熙的时候,心里就该知道有这个后果了。朕以前宽恕于你,一再如此,你今天只能给朕好生伺候着!” 寂静的黑夜,宫灯静静燃烧着。 守在外面的内侍,听到里面传来轻细的呻-吟声,夹杂着低泣声。 其实听不太清楚。只是在清凉的夏夜里隐隐约约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一惊。 君王的门仍然紧闭着,赵大人还是没有出来。刘胡只能垂手闭目,当这些宫闱乱事都不存在,新帝不去嫔妃处,却留少年臣子在深宫里,深更半夜的,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刘胡将旁边两个小太监打发走,自己站着门口守着。 内室里,她被君王弄来盘于他健壮的腰身,抵在床头作弄,夏夜本来就热,这一方帷帐之中更热。细汗从长宁的雪白的脸颊流下来,男人抓着她的腰抵着自己,低头一舔,就把这滴水吮走了,在她脖颈处的小红点上吮吸。 趁她热得迷茫,方才勉强进去的巨-物又动了起来。长宁被撑得又疼又酸又麻,那处连连地缩紧,反而是使帝王闷哼一声,抓着她的腰顶了好几下,赵长宁疼得哭了出来,朱明炽在她耳边说:“记不记得你写的那道奏折?” 什么奏折? 长宁并不记得,男人却沉沉一笑:“二皇子朱明炽,结交党羽,以权谋私,控制淮运……!” 赵长宁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了,那道朱明熙让她写的,参朱明炽的奏折。他竟然知道是她写的,还能背得出来。 当然能背下来了,朱明炽有过目不忘之能。 “写了多少句,就给我承受多少下!”朱明炽缓缓作弄,每说一句便重重一顶,长宁话都说不出来,终于开始求饶:“不……不要了,皇上,不要了!我再也不会写了!” 但后来他的动作却越来越快,就根本顾不得念了,只顾着弄她。 龙床的帷幕低垂,穹顶上也镂雕着纯金的九龙戏珠,嵌了九颗夜明珠,光泽如月辉皎洁。擅上龙榻是死罪,但是现在似乎根本不重要了。 她两世都不曾有过人事,此时双腿已经酸软,浑身都没有力气。一开始倒还好,后帝王就失去了控制,她的腿被掰到极限承受着。说了什么她自己都不记得,只记得到了最后承受不住了,彻底崩溃求饶,一点平日里赵大人的威严都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应付不了朱明炽,就算她不通人事,也知道普通男子大概是一刻钟,朱明炽刚才折腾她这么久都未结束。他体格健壮高大,更加的难以承受。原听说朱明炽是在军营里禁欲的,她才知道他不禁欲的时候这么可怕。 赵长宁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迎合。 一次结束后长宁瘫软,帝王却意犹未尽,见她浑身都是自己留下的红痕,竟是腹下又一热,不过最后还是退了出来,其实他还未能满足。但赵长宁还是第一次,是真的承受不住欲-望的。 赵长宁闭着眼睛,只隐约听到他说话:“……传令,留宿赵长宁议政。” 有人领命下去了。 赵长宁就在模糊之中渐渐入睡了。 朱明炽静静地看着赵长宁,她这样睡着会乖巧许多,清瘦的身子蜷在他的身侧。没有要杀他的事,更没有那些抵制和防备,也没有算计他。就像那日雨夜里她将他抱在膝头。要是一直这么乖巧,他也就待她好了。 这样一想心情就平和了许多,朱明炽靠在床头,看着那一对红烛。 鬼使神差的,他叫人准备了红烛。龙凤红烛分明就是成亲之日才用的,他知道赵长宁不会在乎这个,但还是准备下来了。 他自幼就待人冷漠,除了母亲之外,别人未曾触动过他。这人的一曲凤求凰触动了他,后来对他是若即若离,无意撩拨他。说是要救他,但却想杀他。朱明炽恨她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忍心让她受委屈。只是此人若不收拾收拾,她便一直露着爪牙准备伤人,今儿先收拾她一回再说。 “皇上,首辅章大人前来拜见。”刘胡隔着隔扇通传。 朱明炽嗯了一声,他让内阁首辅过来有要事相商,不能不去,于是他披衣起身,道:“让他先等片刻。” 他走之后,长宁就睁开了眼睛。 她浑身都疼,尤其是一双腿,已然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知道帝王是有意要折腾她,未必就只带着情-欲的打算。所以她提前求饶,帝王自然就不会太计较了。长宁看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 龙榻,宽阔的内室,地上散落的正五品官制朝服,寂静无声息。只燃着一炉安神的百合香。 浑身如被车碾压过。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想到那样被他逼着承受欲-望,她闭上了眼睛。 * 永寿宫中,几位先帝的太妃在门口下了轿,缓缓往宫中走去。 这几位太妃都未曾生育。如今为了能在宫里好生活着,都来巴结着庄太后。 原先帝的淑妃,如今的淑太妃扶着宫女的手,跟身边的端太妃低声道:“今日听说陛下又忙于朝政,未曾临幸过哪位妃嫔。这般下去哪里来的皇嗣。” 端太妃就道:“我瞧是他清心寡欲了。虽没有选秀,但太后明着暗着,给新帝那里塞了多少美人了。只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打小就是美人堆里长大的。几个美人有什么稀奇的,新帝看都没看一眼。” 淑太妃扑哧一声笑了:“陛下正当盛年,龙精虎壮,必然厉害得紧。我看是没瞧着他喜欢的,若是真的喜欢,作弄人家都来不及。” 两人跨入了门内,庄太后正在看秀女的小像,屋内的蜡烛点得明晃晃的。 两位太妃给她请了安,便叫一起坐下来选。庄太后是看得头疼,觉得都差不多。自从当了太后之后就闲得无聊,人生的追求就是盼望抱孙子了,为了这个目标她一直努力给儿子塞美女,日常就是‘今天我又给儿子找了个美人’。可惜儿子并不领情,没有他喜欢的,愁啊!不论如何当娘的还得继续努力。 两位太妃帮着一起看。 庄太后问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皇上今日又整晚看折子了?可曾召见过谁?” 大宫女回答道:“奴婢去看过了,今日皇上接见大理寺丞赵大人,没召幸嫔妃。” 庄太后有点失望,又咦了声:“大理寺丞赵大人,我怎么听着耳熟呢。” 大宫女就道:“太后,您能不耳熟吗?当年便是他帮您递的信呢。” 庄太后才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这样一想对赵大人不由得好感顿生:“原是这位赵大人,一会儿你去取些糕点,给这位赵大人送过去吧。”说罢继续看美人。 大宫女应喏去了。 朱明炽跟章大人商议好内阁的事,就得了母亲的选秀的口信。对于嫔妃什么的他的确不关心,母亲日常往他这里塞人,都习惯了。他略扫了眼名单,嘴角就是一抽,母亲这是什么眼光。宋家、周家家世太好,若掌控得不好就变成了外戚专权。幸好他是没打算宠幸的,但总得给母亲找点事做。 朱明炽边写圣旨边道:“按太后的旨意去做吧,只是这些人进宫后,身边必定得安插人监视着,不可让她们轻举妄动。以后太后那边的懿旨,都得给朕过目后才准传下去。” “奴婢知道了……太后还给了这盒点心,说是给赵大人的。”太监放下一个食盒。 朱明炽打开一看,都是些精致的甜糕。他淡淡道:“放那儿吧。” 想到长宁还睡在内室,朱明炽写好圣旨放了笔,便往内室走去。 内室门口的侍卫见到他便行礼。 朱明炽看到她还好生睡着,微松了口气,脱了外衣上床。 长宁睡得浅,一点声音便能惊醒过来。很快就感觉到健壮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的腰身,她整个人陷入了朱明炽的怀抱中。整个人都僵硬了,才发现他不再做什么,将她抱入怀中后,便阖上眼再没有动静了。 可赵长宁怎么还睡得着,先别说被朱明炽抱着有多僵硬了。光他身上如火炉一般的体温,就烫得她难受。 方才与他那般都没有这种感觉,但是被他抱在怀里睡,却觉得两人太亲密,因为明明本来还是陌生的。 朱明炽却觉得赵长宁凉凉的,抱着挺好睡的。发现她并没有睡着,而且在出汗,他才睁开眼睛。 朱明炽是即耐寒又耐热的体质,天是冷是热倒都不要紧。赵长宁偏生怕热,明明皮肤冰凉,却还是出汗。 朱明炽一会儿就便起身了,出去吩咐什么。一会儿后就有太监抬了装满冰块的景泰蓝缸进来,屋内才不这么热了,他自后面再搂住她,低声道:“怎么如此娇气。” 赵长宁被他一噎,娇气?若不是朱明炽像个火炉烤着她,她自然能睡得很好。宫里这么多殿宇,何故让她留在这里睡。 “娇气便罢了,有了冰块就快睡吧。”朱明炽又道。“朕明日还要早起。” “陛下,免得微臣扰了您休息,我可以睡偏殿……”赵长宁低声道。“我一个臣子,也不能睡在这儿。” 朱明炽就缓缓睁开了眼。他将长宁的头别了过来,烛火下,他淡淡地道:“朕一直没说,是因为知道你这个性子,若直接说了你反倒是不舒服,说不定还会加以利用,但今日朕倒是想问问你了。” 赵长宁大概知道朱明炽要说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这对红烛这是何意?”朱明炽逼近她问道。 赵长宁避开了他的目光。其实她也是个敏感的人,她知道朱明炽对她的特殊。朱明炽不杀她,反而给她升官,没有为难过她。还为了她惩罚自己提拔上来重用的臣子,大理寺卿董耘。只是她不信罢了,或者不想去信。 “你想杀朕朕都没有杀你,你还帮着朱明熙。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朱明炽声音更低沉。 “你若再不乖巧,朕倒是不介意真的将你关起来。”朱明炽觉得这样似乎也挺好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滑动着,“只是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放任你在朝为官罢了……你莫让我抓到你这样的机会!否则我是定会把你关起来的。好生乖巧着,朕自然会待你好的,普天之下除了朕以外,你也休想属于别人了。” 赵长宁手指微微地发抖起来,被帝王这样的爱,真的不知道是福是祸。她一贯清冷的人,若是换做别人,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只不过这个人是帝王,怎么也躲不开而已。 “这对红烛烧得可好?”朱明炽低头,在她脸颊边轻轻一吻。“夫妻成婚,红烛烧到天明。朕倒是不介意真的三礼六聘的娶你。” “红烛挺好的。”赵长宁突然说,她甚至还勉强笑了一笑,“陛下,您明日还要早起……不如先睡吧。” 朱明炽才嘴角一勾:“那便睡了吧。”又俯在她的耳侧说,“方才求饶,你觉得今日可怕吗?朕已经很克制了。不过朕得告诉你几句,如今你已是朕的人了,日后你也只有朕这一个男人,若再想去救别的男人……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放过你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一低,赵长宁的手也随之紧握。 第六十四章 第64章 这夜长宁睡得并不好,醒来后再难入睡。看外面天应该还没亮,她很想起身, 但是一只健壮的胳膊揽在她的腰间, 根本就起不来。她回头看朱明炽。他的五官英俊而深刻,左额有一道寸长的疤,反倒是一种凌厉的英俊。天下至主,执掌生杀大权,就是这个人了。 竟然睡得这么熟, 就不怕她行刺吗? 赵长宁静静地想着。依着朱明炽昨天说的那些话……恐怕今日之事会越来越频繁, 越来越多。不管她是想做权臣、佞臣、忠臣, 她始终是被压在帝王榻上的臣子。 若是被别人知道了这样的事,当真是……当真是……君王乱政, 媚乱朝纲!人人口诛笔伐, 但是谁又能忤逆帝王之意。 赵长宁看到那对已经燃烧殆尽的红烛, 突然有股浓重的酸意袭上来。 “这么早就醒了, 恐怕还不到卯时,你再睡会儿。”背后的人淡淡的嗓音突然响起,然后单手一拉, 让她再度靠了回去。 赵长宁贴在他的胸膛上,仰头就看到这个人的下巴,他的下颌上微有淡青胡渣,但的确年轻而英俊。他眼睛闭着,就连睫毛似乎都比别人的要硬一些。 朱明炽才睁开眼,正对着她的眼睛,他又复闭上眼:“想什么呢?” 赵长宁不好说在看他的样子,只道:“微臣要起来穿衣,大理寺还有事。”可能是昨晚哭得太厉害,她的声音都是沙哑的。 既然被逼得不能逃避,那她只能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间房发生的事封存在这里,以后尽量不要惹他了。 朱明炽再度睁开眼看着她:“你还起得来么?” 赵长宁沉默,她只是想立刻离开而已。 朱明炽轻声地道:“朕放开你,你若起得来,朕就允你今日去大理寺。但你若说谎,朕便把你扣在宫里三天三夜不放你,信不信?” 赵长宁手微微一蜷,简直无处不感觉到君王的霸道,她轻轻地道:“……陛下为何这般逼我,不怕我再对您起杀心吗。” 朱明炽半点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挺愉快的。他低沉地一笑,翻身把赵长宁扣在身下,轻轻地啄她的嘴角:“杀我——你杀得了吗?”然后接着道,“不过这话也不准再说了,朕当你这是情-趣,别人听了当你是乱臣贼子。” 他分明就是为了她好,她身子没好,去什么大理寺! 赵长宁方才算是试探,得到了答案之后她闭上眼睛。 他的嘴唇与她微叠,长宁昨夜被弄得太狠,吮得有些破皮的唇瓣,因为这样的刺激发疼。赵长宁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也察觉到男人的呼吸渐沉,这个吻已经变了味。听说男人在早晨是最容易…… 赵长宁想躲开,朱明炽按住她:“继续睡,不会做什么。”他又加了一句,“君无戏言。” 体谅着她昨晚还是个生嫩处子就被折腾得崩溃,朱明炽真的没有继续做什么。 凌晨这段时间又是最凉爽的,赵长宁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又睡着了。天亮的时候迷蒙地半醒,听到朱明炽说:“……把人好好看着。”有人应喏。 龙榻的帷幕被放下来,阻隔了日光。外面传来穿衣、洗漱的动静。 等赵长宁再睁开眼时朱明炽不见踪影。 她撑着龙床坐起来。一会儿朱明炽就会在乾清宫会见大臣,再被人撞到产生什么暧昧的遐想,还是别了。 赵长宁休息了会儿,将衣架上的官袍拾起穿在身上。等跨出去之后,又恢复了一副少年大臣的模样,宫人看到他有些惊讶,行礼道:“赵大人稍候片刻,陛下上朝去了。” “不必,我有事先走。”赵长宁听到那两个字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低沉的喘-息,逼到极致的哭和求饶。 “陛下说了,一定要留您到他回来。”宫人有些为难,“若回来见您不见了,定会责罚奴婢的——赵大人可莫要为难奴婢。” 赵长宁知道朱明炽这时候不会拿她怎么样,她还有案子要审理,就算不舒服也得回去。就缓和了些道:“……你说是我大理寺有事,执意要走。你拦也拦不住,他还要会见大臣,不会责怪于你的。” 赵长宁执意要走,宫人如何拦得住。 这位赵大人以前分明就是太子的人,但是帝王没有杀他,反而升了他的官,还半夜三更的留宿在殿内。伺候的太监自然也不敢怠慢了他,行了个礼,“那大人稍等,有个东西给大人。” 说罢叫人拎了个四层的黄花梨食盒来给她。 赵长宁没想透其中关节,这是什么……打包带走早饭吗? 她拎着个食盒出了乾清宫,沿着御道往前走。 昨日她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不过马车已经回去了。热烘烘的阳光洒在肩上,出了午门,处于一片黄琉璃朱墙的千步廊之中,脚步虚浮,慢慢地往前走。 前头几辆马车行驶过来了,仆妇簇拥着,排场还不小。赵长宁因身上的疼,低着头便没太注意到。 赶路的见前头有人挡了路,高声道:“前头那个是谁?还不快让开!冲撞了顺妃娘娘,你几条命够死的!” 顺妃娘娘?赵长宁抬起头。 马车里倒是传来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过去便是了,还是进宫拜见太后、皇上要紧。何必同个小官在这儿计较。” 大理寺丞正五品,自然不是小官了,想必是女子的家世太好,平时见惯了大官的缘故。 赵长宁自然没有冲撞的意思,拱手退到一旁,这几辆马车就先过去了。 应该是新选入宫的嫔妃吧。嫔妃跟她没什么关系,赵长宁是巴不得朱明炽身边越多女人越好,个个都是他喜欢的,便没精力来折腾自己了。他后宫不是听说美人也不少吗,难不成就没有他中意的?却来折腾她。 赵长宁提着自己的食盒继续往前走。 赵长宁想去大理寺处理公务的计划还是泡汤了,因为她回去之后就越来越不舒服了,头晕脑胀的,这样去大理寺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看到她脸色不好看,倒是把顾嬷嬷吓了一跳,扶她坐下来后,摸到她背心出汗,立刻叫了丫头准备沐浴。 顾嬷嬷要为她脱衣裳沐浴,赵长宁本来是想阻止的,但犹豫了片刻却没有阻止。顾嬷嬷为她脱了衣裳之后看到了什么,手一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长宁的脖颈、肩上竟满是红痕、大掌的指痕。她一看就知道是经历了什么事!但是怎么会呢! 顾嬷嬷抓住赵长宁的手低声问:“少爷,您昨晚不是被留宿议政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故会……”想到这里顾嬷嬷觉得浑身出汗,脑袋嗡嗡地响,几乎说不出话来,“难不成是皇上——” 赵长宁的声音倒是很平淡:“嬷嬷既然猜到了,便就是那么回事。” 她系上系带,只是手仍然发抖。 顾嬷嬷原是大风大浪什么没经历过的,此刻脑中也一片混乱。但这么多年她都是把赵长宁当成男孩来看的。大少爷金榜题名,入大理寺为官,为夫人小姐撑起长房的一片天。 难怪……难怪少爷分明是拥护太子的,新皇却没责难她,反而升了她的官,让她留宿议政! 顾嬷嬷眼眶很快就红了:“但您是他的臣子啊……皇上怎么能毫不顾忌强迫于您……” 赵长宁反握住了嬷嬷的手说:“嬷嬷莫要难过。”是她把朱明炽惹生气了,他才这般对她……其实也并没有真的伤害她。只是朱明炽说的那些话让赵长宁非常的惧怕,所以这件事一定要说清楚。 “嬷嬷你听我说。”长宁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您给我准备好一碗汤药,您明白是什么汤药——不能有后顾之忧,您知道吗?” “那汤药终究是伤身的,岂是好吃的。”顾嬷嬷很快就明白了赵长宁的意思,手脚发软,“眼见着您的身体调养好了些……” “但也决不能有孩子。”赵长宁的语气更是坚决。若真的发生了。那时候她的仕途该怎么办,被困于方寸之间禁锢住自由吗?由她支应的长房又该怎么办,谁来保护这一家老小。“您听我说,这是决计要的。” 顾嬷嬷试图劝她:“您体虚,未必就能……”她又喃喃着道,“皇上既然这么对您,没赐下汤药,可就是有意想让您……” “不能冒风险。”长宁轻声说,“嬷嬷,您说我走到今天用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不过是一碗汤药而已,我还不怕这个。” 顾嬷嬷好一会儿才应是,擦了擦脸向外走去。 长宁轻轻地吐了口气,她是没有办法的,必须要这么做。 沐浴出来后,长宁就侧靠在罗汉榻上看书。夏日的凉风轻拂着,倒是吹得舒坦了一些,她派人去大理寺告了假。 不久后,香榧将一碗褐色的汤药放在她的手边,柔声道:“少爷病了,这药嬷嬷亲手煎的,您喝了好得快。” 长宁还是抬起头,看了那碗褐色的汤药一眼。 浓浓的汤汁,微微地晃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香榧的声音依旧轻柔:“少爷如何不喝呢?药凉了仔细更苦。” 长宁不再看了,伸手端了药碗一饮而尽,放回了托盘上:“拿下去吧。” 第六十五章 第65章 傍晚临近,夕阳照入巷子。赵长淮的马车回了府中。 贴身丫头见他回来便叫布置饭菜。赵长淮在户部忙了一天了, 此刻有些累了。揉着眉道:“我方才怎么见柳大夫出去了, 府里可是谁生病了?” 丫头说道:“奴婢听说是大少爷得了风寒,才请了大夫过来, 今日都告病没去大理寺呢。” 赵长淮觉得有些稀奇, 他这哥哥去大理寺勤奋得很, 沐休都经常加班加点的干,竟然会告假。 丫头看了看他的神色, 斟酌道:“少爷可要去看看?既然告假了, 奴婢想着恐怕是病得有些重……您毕竟与大少爷是正正经经的兄弟,是最该亲近的。” 她觉得最可惜的就是赵家这两亲兄弟感情不好了。少爷若能与自己的哥哥亲近些, 也不至于在府里孤独了。少爷是老太爷养大的, 自小就孤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少爷心思虽多,其实当真是孤独的, 若谁能真的对他好,他必然也会对那个人好的。 赵长淮是觉得有点蹊跷。大热天的得什么风寒。 去看看他……那还是去看看吧,反正也无事。 赵长淮去的时候, 赵长宁仍然在看书。他靠着窗,窗外是一丛青竹,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洒在他身上。听到丫头的通传之后抬头看了看他,道:“弟弟竟来了,坐吧。” 赵长淮道:“听闻哥哥生了病,没有大碍吧?” 赵长宁听了似乎一笑,摇头后道:“皇上昨个留宿我,不想这宫里倒比家里冷,感了风寒。没有大碍。”说话间丫头已经端了茶上来,赵长淮坐下靠着扶手饮茶,眼瞧着长宁说完话后又开始低头看书了。这哥哥穿了件月白细布长直掇,却是比那丝绸还值些钱,柔软贴合,清凉透气。自这哥哥升了大理寺正之后,吃穿用度都是家里最好的。 外面一阵凉风拂动竹林,树影婆娑,投在赵长宁身上的日光也斑斓地拂动。一片阳光落在他的脖颈、脸颊上,照得透明雪白。 赵长淮竟注意到他的脖颈处有块红痕,留在玉白的颈间,非常的显眼。 这是什么,他被宫里的蚊子咬了不成? 什么蚊子,竟咬了这么大一块红。 赵长宁刚才是看到了书里的一个关节,不好招呼他。把那关节看完之后她才放下书,抬头笑了笑:“二弟想必还没吃晚膳吧,可要一起吃?只是我得了病,怕过了病气给你。” 长宁觉得奇怪,赵长淮似乎是看着她,等她出声之后,赵长淮才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愚弟身强体健,倒不在意这些。” 赵长宁说那句话的本意是想让赵长淮离开,既然他说要留下来吃饭,未必还能赶人家走不成。招手叫丫头进来,再多加了几个菜。 丫头扶着长宁从炕床上起身,披了件灰布直裰。 长兄今日倒似乎身体真不大好,站不太稳。赵长淮见他身体虚晃,却连动也没动一下。 他当真不喜欢羸弱的男子,长兄虽然羸弱,但不知道为何喜欢他的女子还是前赴后继。倒不怕嫁了个短命的。 只是从皇宫里回来便病了,的确奇怪。皇上留宿他议政本来就奇怪了,赵长宁非内阁重臣,也不是六部言官,九卿大臣,为何要留他议政。 赵长淮当真没想得明白。 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赵长宁虚手一请,“二弟坐吧,我这里就不要拘礼了。”赵长淮坐在她对面,拿起筷子用手一齐,突然又把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愚弟倒是有些好奇……长兄昨夜在皇宫睡的时候,可是蚊子太毒了,怎么脖连手上都被咬了呢。” 赵长宁才看到露出袖口的一块红肿,她立刻不动声色地挡了道:“昨夜睡的东直房朝着荷池,夏夜里蚊子就格外毒。” ……君王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吮下了这些痕迹。他当真哪里都没有放过。 赵长淮嘴唇一勾,接着就什么也没说了。 赵长宁当然做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还叫丫头给赵长淮盛了碗汤。 这时候香榧缓步走进来了,在长宁耳边说:“大少爷,七爷回来了。” 赵长宁眉毛微微一动,七叔回来了。 周承礼刚下了马车,等候的下属便告诉他大少爷生病了。他听了嘴唇一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朝竹山居过来了。 来的时候赵长宁与赵长淮站在门口等他,两人都齐齐喊了声七叔。周承礼嗯了声答应,先看赵长宁,发现她只是脸色不好看没有大碍,心里稍微放松,才对赵长淮道:“难得看到你来你大哥这里,都进去说话吧。” 赵长淮淡淡一笑:“听闻长兄抱恙,所以过来看看。既然七叔来了,那我便不打扰了。”说罢就要拱手告辞,周承礼也点点头,正好,他有些话要单独问赵长宁,本就想赵长淮先走。 赵长淮走后,周承礼才坐在了赵长宁旁边,解开了披风道:“既然是偶感风寒了,怎么只穿一件外衣。” 赵长宁笑道:“……夏天天热,倒也不冷。这么这几日不见七叔,皇上派您出去了?” 周承礼接过下人递来的外衣,披在赵长宁身上。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拢。“天热也不能放松……倒是没问你,究竟怎么能得了风寒的。” 赵长宁自己系了带子,只淡淡地道:“向皇上陈述案情晚了,就留宿宫里,住得不习惯才病了。” 周承礼眉头微微一皱:“留宿宫中……皇上可曾为难了你?” 赵长宁道:“也没什么为不为难的,皇上既升任我为大理寺丞,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了。” 周承礼才回来,是舟车劳顿有些累了,赵长宁见七叔微露疲态,让他先休息着,她再吩咐上了饭菜。周承礼过了会儿才睁开眼说:“皇上胸怀大略,想改革如今的吏法,让我去探访。只是吏法改革实非易事。” 很少听到七叔跟她说起政事,赵长宁格外留意了一些。给七叔倒茶:“您既是名满天下的竹山贤士,这应该难不倒您。” 周承礼就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赵长宁淡淡道:“要我现在还不知道,您就该把我弄下去,换了二弟或三弟来做这个嫡长孙了。”赵长宁早暗中调查过了,周承礼当年是在江浙名满天下的竹山贤士,心学传人。常人百求而不得一见,白鹿洞书院的人请他来教书的时候,当真是一时轰动了江南士林,所以并不难探寻。赵长宁其实相信,当初朱明炽若不是找到周承礼助他,恐怕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说不准。 周承礼一投靠了他,必然就能为朱明炽招来大批的能人,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极高。有周承礼的辅佐,朱明炽继位其实在两广两湖江浙地区,很快就被士林所接受了。否则这群读书人口诛笔伐起来,皇帝也是受不住的。自古读书人是最不能得罪的。 “只是我不明白,布帛金银恐怕是不能打动您。朱明炽究竟是如何请到您的?”赵长宁继续。 周承礼就淡淡一笑:“说来长淮倒的确比你狠一些。” 他喝了口茶:“朱明炽当初找到我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有军功的青年,也没有名声。这个人倒是的确比较特别,当时我住在山上别馆中,想见我需得回答三个问题。” 这是高人的一贯套路,长宁也算是懂的,原来七叔也是玩儿套路出身的。 “您提了哪三个问题?”长宁自是有些好奇。 周承礼却说:“我不记得了。” 这也能不记得? 周承礼却云淡风轻地道:“我如何记得,当时随口一说而已。朱明炽带的人将我院子里的随侍都拿下了,才告诉我说,竹山先生的三个问题我能答,不过先把您的这些人扣下,免得您日后耍赖不认账。当时我觉得此人杀伐果决,应该是个做大事的人。叫童子杀了鸡做了桌饭菜一同吃,他倒是奇怪,人都给我扣下了,对我却恭敬客气。我与他交流之后发现我二人的天下观竟不尽相同,便有了辅佐他的心思。所以我才去的太子身边。” 所以就没有什么背叛的事,周承礼从头到尾都不是太子的人。 赵长宁听到这里,回神道:“如今他是皇帝,执掌生杀大权了。您虽未升任佥都御史,但是在都察院的地位超然,恐怕不过几年,您就是副都御使了。” 周承礼却笑道:“荣华富贵,权势加身,我何尝在意这些。”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周承礼伸出手抓着长宁的手。赵长宁手一僵,虽然两人既是叔侄,又是师徒,但七叔此举实在是有些……太过暧昧了。 周承礼没放开她,反倒是声音柔和地说:“我如今这个位置,不过是想保你可以高枕无忧,不被别人所威胁,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 他从袖中拿了块玉佩出来,放在了长宁手心里。“出外倒是寻到一块好玉,便想着给你带回来。” 那块玉通体雪白透明,毫无瑕疵,镂雕双鱼纹,又以墨蓝色做络子,漂亮极了。 赵长宁想收回手,周承礼却握着没放。 赵长宁看了看他一贯儒雅的俊颜。与周承礼的目光相对之后,竟觉得深邃如海,顿时一股异样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 “多谢七叔。”赵长宁还是收回了手,将那玉佩收入袖中。 周承礼却伸手道:“如何不佩起来。”亲自将玉佩挂在她的腰间,两人离得极近,他就在她耳边柔声道,“我知道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长宁生性敏感,自然是早就发现了周承礼对她的特殊,但她一直没说。这是头一次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腰背僵硬,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周承礼等到今天才说出来……不过是等到他有足够的权势可以控制赵家了,甚至能控制她了而已。周承礼本性上也是个果决的人,有大谋断。 “明白什么?”赵长宁淡淡一笑,“我倒不明白七叔的意思。” 周承礼就笑道:“罢了,再等你些时日!”手指滑过那枚玉佩,“记得每日佩戴,要我发现你没佩戴,便亲自给你戴。”说罢才起身要走。末了叮嘱了她一句,“你好生养病,不急着朝政上的事。皇上与我是多年的交情,可谓是出生入死过的。不同旁人,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 赵长宁让人送七叔离开。 她坐在隔扇便靠着迎枕,心绪复杂。其实七叔待她当真非常好,每次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而且帮她做自己喜欢的事。虽然他有些秘密不足为外人道来,但赵长宁觉得那都是小事。现在他权势地位稳固了,才来试探她。 很多事,已经身不由己了。 朱明炽便是个掠夺者,不顾别人的意愿先行占有,一贯的强势作风。若是七叔有朝一日发现了……其实朱明炽早就与她有了关系。 赵长宁心里一股冷意久久散不去,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宁愿七叔永远别知道。 ** 没过几天,朱明炽就颁了旨意。封三皇子朱明睿为郢王,封地于湖广安陆府。封四皇子朱明熙为岷王,建藩国于湖广武冈府。封五皇子朱明谦为裕王,因年龄太小,便还没有封藩,等长到二十岁再放出去。 朱明熙被从宗人府接出来的时候,人已经瘦了许多,衣裳挂在身上也是空落落的,他抬头看了看阳光。许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广阔的天际了。 他被从宗人府出来后,也不许再回东宫收拾了,即刻就要动身前往湖广安陆。朱明熙知道自己能出来,背后已经有人帮了大忙了。这些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人他都会记住的,要是有朝一日能够回来…… 朱明熙眼里闪过一丝冰冷。 两个小厮牵着马在等他上车,后面只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见他久久地不动,便低声道:“王爷,再晚就出不了城了。” 岷王朱明熙,如今他不过是个王爷。 “知道了。”朱明熙的嗓音微微沙哑,侍卫扶他上了马车,上马车前他又看了眼乾清宫的方向。 原来父皇的教导,朝臣的恭贺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一心想,他要做个贤明的君主。所以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那个朱明熙,已经死了。 朱明熙垂下眼,回头上了马车。 他总会回来的,无论是哪一天。 夏日炎炎,河池里的白莲陆续盛开,朱明谦的书房窗扇打开,他在画莲池。 赵长宁穿着一身官服,背手在他后面指导。“王爷这朵荷叶画得妙……只是运笔不得当。” 朱明谦因年纪小,怕出宫养着压不住人,就暂由淑太妃养着。住崇仁殿。朱明炽对这个最小的弟弟不苛待倒也不怎么在意,赵长宁便仍然做他的老师。 赵长宁接过他的笔,示范给他看应该怎么画,朱明谦看了会儿,却突然问:“赵大人,你去看四哥了吗。” 赵长宁淡淡道:“没有。” 她怎么会去看朱明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反倒徒惹麻烦。何况朱明熙从宗人府出来后,也未曾给她带过话。 朱明谦听了点点头,说:“赵大人没去,我也没去……赵大人,你看我的这朵荷花画的如何?”孩子举纸给她看,一派天真笑容。 还是他最聪明了。 赵长宁伸手摸了摸他的发:“王爷的这朵荷花便极妙。” 朱明谦其实没告诉赵长宁,赵大人每次摸他头他都很敏感,这再怎么也是王爷的头啊!但又怕说了赵长宁便不再摸他头了,每次生生受着。打小没母妃,如今被寄养在太妃这里,巴不得赵长宁跟他亲密些。 赵长宁见时辰差不多了,打算回去。她得赶在申时之前出宫,不然朱明炽就会传召她过去吃晚饭了。 他那儿的晚饭,赵长宁一点也不想吃。 第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抬头望去,匍匐黯淡的建筑, 高高耸起的屋檐飞脊。破出乌云的金光照向浮雕的龙, 龙首肃穆, 而那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衍生向高处朱红的宫墙。 残酷的虐杀之后, 这一切却还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祥和。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 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 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国之栋梁, 皇上惜才还来不及, 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 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 仿佛千斤的重, 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 什么也不再说了, 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 戕害兄弟, 残杀对立的官员,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就算是旧相识,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赵玉婵自然不干,她还约了二房的媛姐儿去折梅花枝子的。窦氏虽然疼女儿,但想起长宁的话,狠了狠心把女儿关进绣房里,叫两个嬷嬷在门外守着她。 玉婵只能在屋里一边哭,一边学针线女红。可能是哭太消耗体力了,中午还多吃了两碗饭。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他心情不好,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第六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 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 大人少年成名, 乃是国之栋梁,皇上惜才还来不及, 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 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 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 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仿佛千斤的重, 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了, 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 残杀对立的官员, 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 就算是旧相识,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 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 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 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叮嘱他,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赵玉婵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飞快地离开了,赵长宁拉都没能拉住她。 长宁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枚兰色荷包袋子,里头还装了块玉佩。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佩。这香囊上还用小篆绣了个陵字。赵长宁看到这荷包心里就一紧,玉婵这究竟想干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她难不成想用这物来勾搭一个外男不成? 赵长宁正想把这物收起来,回去找赵玉婵算账。没想到身后就传来了脚步的声音:“咦,长宁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长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陌生而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离她很近,这香料贵而难得,闻到便觉得雅致。然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背后那人笑道:“长宁兄竟然还用这等女气之物啊?” 长宁一见正是杜少陵,这家伙吃的用的都和赵长松一般,价值不菲,她平日跟他并不亲近,甚至没单独说过话,杜少陵总是被一群人围着讨好。 她心想这如何能让他看到,眉头微皱,立刻就要抢过来。“做什么,还给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个头,一手挡住他,还未见过他这般生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然后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么让赵长宁这么想夺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赵长宁见他已经看到了,也不想再抢了,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还给我吧。”她还在想着给如何跟杜少陵解释,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这回事。 没想到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闪动,又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的香囊?” 这如何能承认是他的。赵长宁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捡来的。” 但杜少陵却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这前院少有人烟,他竟然靠她极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迟疑了很久才道:“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长得好看家世好,喜欢他的人很多。难道这个人竟然也对他…… 长宁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误会了,这当真是我见有人遗落在了路上,捡起来看看而已。大概你哪个爱慕你的女子丢的吧。” 杜少陵还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着这张秀美冷漠的脸,就说,“既然是长宁兄捡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里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赵长宁的手心,然后就这么走了。 赵长宁:…… 这货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吧?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 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 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 他们同是长房子孙, 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爷今天却还没回来, 他去昔日同窗那里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赵承廉。 赵承廉毕竟做官多年, 什么也没说,挥手就让连同赵长宁在内的这五个拉去罚跪。 赵长旭却是不服:“长兄是劝导三哥, 又阻拦了我们, 为何也要被罚?他又没有打架, 这事是我起的,跟长兄无关。” 赵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赵长宁:“宁哥儿, 你是嫡长孙,弟弟们本该你管好, 你便告诉我,族学里出了事你该不该跪?” 长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赵长旭, 道:“二叔说的有道理,我认罚。” 被赶去祖祠的路上, 赵长旭就低声说:“有什么个道理, 你又不是没劝, 大家不听罢了!为何你还要跪!” “若我不跪,长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罚跪的,二叔不愿意看到。”赵长宁叹了口气说,“跪便跪吧,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对于跪祖祠也是驾轻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来,随后是赵长淮跪在她的旁侧。 长宁闭上了眼睛,随后才问:“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赵长淮直视前方:“镇纸向我打来我也没办法,一时不察伤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见谅,伤得不重吧?” 赵长宁听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却是跪到了晚上,赵老太爷才匆匆回了赵府,茶也没有喝一口,便带着赵承义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赵老太爷知道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脸色阴沉得一语不发。他一边喝茶,一边再听管事补充经过。 赵老太爷不知家里的规矩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女孩儿那边他不好管,赵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让几个媳妇轻狂了起来,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他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东西的,都给我关起来抄女诫,抄不足五十遍,这年也不许过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至于你们,我看是现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丢了赵家祖先的颜面!” 赵承义二人立刻上前劝他消气,赵承廉在旁慢慢说道:“此事是松儿不对在先,我先罚他十杖,宁哥儿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罚十杖。别的也一应都去领罚,不可轻饶!” 赵长宁听到二叔的话,顿时捏紧了手。 赵承义听得心里急,他的孩儿方才并未做错,他为何也要被罚!就是罚也不该跟赵长松一般罚十杖,这如何公平! 他的话不说,赵长旭却是个直肠子。“祖父,长兄是阻止了,是赵长松骂长兄‘算老几,管不到他头上’根本不听长兄的话。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兄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却要跟挑事的赵长松一并论罚?这是个什么做法!” 赵老太爷霍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承廉。 家里最近风气浮躁,不过是几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罢了。只是二房的作为,让他有些失望。 他随即淡淡道:“宁哥儿,谁让你跪的。” 赵长宁不知老太爷是什么意思,听刚才二叔的话,心里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驳长辈。只能说:“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长孙。”赵老太爷说,“在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让你跪的。除了我,你父亲母亲,谁还能让你跪?” 赵长宁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给我站起来,拿出嫡长孙的样子!” 赵长宁道一声是,然后站了起来。 “齐管家,给我请家法来。”赵老太爷看向赵长宁,“你执鞭,每人打十鞭,赵长松、赵长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赵长松也看了赵长宁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书童难道没错?说我家族学不好,不好他大可不来,我也是为了维护我赵家。他既然什么好族学都能去,为什么非要屈就在我们赵家!” “你便是叫你父亲母亲给宠坏了!”赵老太爷被他一顶,冷笑道,“杜家什么身份,你比得吗?赵家比得吗?他说两句族学不好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是骂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忍着!杜少陵他父亲还是礼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谦逊有礼,方才在路上还与我说了,这事他要占一半的错。就你这样的,你就是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怎么能读,你也不过是个只会读书的纨绔!” 赵长松面色难看,不敢再顶嘴。 “你还说赵长旭是庶房所出,没资格说话。我问你,家里哪个兄弟我不是一视同仁的?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都不敢说看轻哪个庶出的兄弟,你就敢了?你比我这老太爷还有脸面了?” 赵老太爷致仕前任户部给事中,是个言官。所以别的不擅长,要说骂人可能还真的没几个比得过他。又指着赵长松继续说:“你还敢说你长兄没资格管你?长幼尊卑,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没资格管你?好,我今天就让他有资格!” 说罢又喊:“齐管家,取我对牌来!” 取对牌来做什么?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她怔怔地抬头,看着赵老太爷严肃、端正的脸。 齐管事是请了家法和对牌一起来的,那对牌瞧起来并不起眼,不过是对黄花梨木,雕了小篆的‘赵府’二字。赵老太爷取在手里,便对赵长宁招手:“宁哥儿,到祖父面前来。” 赵长宁几步上前,已经猜到祖父要做什么。对牌便可指使家中管事、婆子,可罚下人,可操办家中大小事宜、用度。这对牌一般是由赵老太爷保管的,就连两个儿子也还没拿住。 他缓缓地道:“你是要读书科考的,祖父便不让你管事。但是对牌在你的手上,但凡哪个兄弟不听你话的,哪个仆人不听使唤的,你不用再向我请,直接处置就是,要打要罚都随着你。” 果然是要给她的! 这边赵承廉不说话,赵承守都坐不住了:“父亲,如何能给他这个?” “宁哥儿,你还不接?”赵老太爷又提声问一句,赵长宁便不再多想,立刻跪下,“谢祖父。” 这是赵老太爷在给她的身份加筹码,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她来震慑这些弟弟,要她抬出嫡长孙的身份来。 对牌便放在了她的手心上。随后是一把缠了线,有些年头的牛皮鞭子。 “我再问问,还有没有哪个不服的?”赵老太爷一扫剩下的三人。哪个敢说不服,赵长旭见是长兄得了好处,更笑眯眯的,“服,服,是我一时冲动。” “你还知道你是冲动了?”赵老太爷说,“第二个论的就是你,兄弟争执,你也本该劝阻。你上去就火上浇油,动刀动枪。家里的什么事都要关起来家里说,闹到外人面前终究是笑话,知道吗?” 赵长旭伸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那长兄头个便打我吧!” 赵长宁把鞭子握在手里,试了试力道。看到赵长旭牛一样大的湿漉漉的眼睛,好像打他是件多好的事一般,心里就一软。刚才赵长旭也是为了维护她,不然怎么会牵扯进来。还要打十鞭,岂不是人要打肿了? “祖父。”赵长宁回头便又跪下,“长旭弟弟的十鞭,我想替他受过,若非我所起,长旭也不会牵涉其中。” “你代我做什么!”赵长旭却急了,长兄细皮嫩肉,哪有自己禁得住打啊!别说十鞭了,他在通州跟着学功夫把式,被罚是常有的事,就是打上二十、三十鞭也不要紧的。“祖父,你别听他的,打我,打我!” 他简直一副迫不及待想挨打的样子。 赵老太爷看着赵长宁清秀淡定的脸,心里突然就拿定了某个主意,说道:“你要为弟弟承担责任?倒也罢,你毕竟是他哥哥。那这十鞭,你代他受过。” 他亲自拿了鞭子,不顾赵长旭的哀求,扬手就抽在赵长宁的背上,顿时就火辣辣的疼。 长宁疼得额头一抽,老太爷当真是没有留手的! 赵长旭一看就知道鞭子是十分的力道,赵长宁牙关紧咬,额头冷汗直冒。 他又焦急又心疼,连声喊别打了。别的跪着的都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了。长宁挨打这个画面,还是有十分的震撼力的,毕竟她长得好看,玉白的脸因疼痛,反而涌起几分血色。单薄荏苒,偏直挺挺地跪着,避也不避一下。 长宁沉默了片刻,笑了:“孙儿明白的。” 二房太出众,她这个长房的嫡长孙也不过是挂个名头而已。虽然只是挂了名头,却也要把身份端起来的。 赵老太爷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过来,却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二弟长淮,还有长松今年刚考中的举人。虽然你们学问的火候还不够,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举,却也可以上场历练一番,就算最后不能中进士,但有这见识也是好的,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至于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还要问问伯父的意思。”赵长松接着说。 原来是要跟她谈这事的。赵长宁也喝了口热茶。 甜滋滋的姜糖茶,用红糖煎熬的,抿一下就甜到心里。她喝了口姜糖茶,嘴唇就红润了起来。 赵长松不由多看了一眼,怪道这长兄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 “这般的历练好,孙儿自然是要去的。”赵长宁说。 会试的机会难得,她自然是想历练一番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这便好,我就吩咐族学里的先生,给你们三人多加些功课。今年年关也不要歇息,好生地准备春闱。你们若是有哪个人真的能够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时候祖父必定有许多东西给你们。” 又看赵长宁跪了半天,脸色煞白。也挥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赵长宁出门的时候,赵长淮也与她擦身而过。对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稳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亦没有多看。 赵长宁皱了皱眉,那梦当真奇怪。赵长淮哪天会怜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谊?撞鬼了吧。 *** 赵长宁的母亲姓窦,山东人氏,嫁到赵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来的时候,窦氏正带着几个庶出的姐儿做针线活儿,见儿子脸色苍白的回来,吓得立刻扶他坐下。亲手给她挽了裤卷。 那白玉一样的肤色的双腿冻得发青,膝盖红肿得跟馒头一样,窦氏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儿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还叫你罚跪。” 赵长宁回了母亲这里,才放松一些,疲懒地道:“我今日没有交文章,所以被罚了。母亲,玉婵呢?” 赵玉婵是她的嫡亲妹妹。 窦氏道:“跟媛姐儿出门玩去了,你找她做什么?她玩得疯,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赵长宁听了摇头,窦氏什么都好,唯独宠溺孩子这点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该让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红针线养养性子,怎么能由她胡来。”赵长宁的膝盖还生疼着,“要不是她贪玩,拿我写文章的纸来描了花样,我怎么会交不出文章被罚跪?” 窦氏叹了口气:“婵姐儿也为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兴些的。你们是亲兄妹俩,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好说你们。” 长宁听多了这个论调,知道自己母亲性子软,只能劝她:“婵姐儿是女孩儿,始终要嫁人的。您要约束她一些。” 窦氏看着儿子秀美的脸,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进士,还怕她嫁不到个好人家么?有个进士兄长,婵姐儿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赵长宁额头微微抽动,窦氏果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对牛弹琴!考进士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窦氏还是心疼儿子那膝盖,“娘给你寻条干净的膝裤来,你忍着疼,叫嬷嬷给你些吃食,该是饿了的。” 宋嬷嬷早就端了盘枣糕等在旁边:“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里头,加了红糖,还洒了糖霜的。大少爷您吃些吧。” 赵长宁喜欢吃甜食。 这个爱好她一直比较禁止自己,因为嫡长孙爱吃甜食听起来……太不像样了。 宋嬷嬷自小带她,赵长宁在她面前就放得开,又是饿了。枣糕三两下便在嘴里塞完了,嘴巴里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嬷嬷慈祥地看着她:“您慢些吃,不够还有的。”说罢低柔了声音,“长孙可怜担待,您是为婵姐儿好,奴婢会劝太太的。” 赵长宁才叹气:“嬷嬷费心了。”知道她这妹妹心不坏,小时候还会把松子糖攒起来讨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里长房地位本来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撑不住,就更撑不住了。 其实她也没有忍心真的怎么对赵玉婵,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知道在这赵家里,嫡亲的人才是真的亲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赵长淮。 赵长宁看屋子里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气,外头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屋檐上收起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再远处是人家的炊烟。她凝神静气地看着,只有在窦氏这里她是完全放松的。 长宁正拿起一瓶药膏。旁边一个丫头却上前一步说:“这事怎劳烦大少爷,奴婢来做就成了。” 说罢半跪下来,从那白瓷青莲小碗里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抹在长宁的膝盖上,细声问:“大少爷,这样的力道疼吗?” 长宁凝视着她。 这丫头有点面生,似乎不是窦氏的贴身丫头。穿了件鹅黄对襟纱衣褙子,里头是件绣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肤色白皙无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头抬头向她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后,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头,雪白的脸蛋微红。 赵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给强撩了。 这两年经常有丫头莫名对着她脸红,借故对她献殷勤。她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年都十七岁了。 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个嫡长孙,在家里说得上几句话。想爬她的床当小妾的丫头也是有的。若是当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赶上运气好,赵长宁考上了进士,她们能生个少爷,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她们也觉得很可怜,不过有理想有追求,总比混吃等死好。 这丫头真有进取心,还是别害了她。 赵长宁拂开了她:“好了,你起来吧。” 宋嬷嬷去端了盘水晶糕回来,正好见那丫头在给赵长宁擦药膏。 窦氏气得很:“你和你哥哥顶什么嘴,他每日这么辛苦,你又懂得么?” 赵玉婵委屈地道:“哥哥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读书吗。再者媛姐儿的哥哥就从来不说她半句,哥哥凭什么说我。” 窦氏也觉得女儿哭得可怜,叫女儿坐下来,给她洗了把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气你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就乖巧一点,莫要惹他生气。娘什么都依你的。” 赵玉婵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才好,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我要两枚金蝉子。媛姐儿有一盒的金蝉子呢!” “金蝉子……”窦氏有些犹豫,“你哥哥明年春闱,怕是要好花一笔银子的。” “媛姐儿有一盒的。”赵玉婵不高兴了,“我跟媛姐儿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我要个金蝉子都没有么?” 窦氏也没办法,她还要补贴二女儿、三女儿,长宁这里花销不小,但都是要花钱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个,大小都是赵家的女儿,每个月就是月例都要给出去几百两银子。但她对女儿有求必应,只能点头,“好好,金蝉子。娘给你打一对就是了。”搂了女儿一会儿,□□绣夏绣两个带她下去睡觉,“轻着点,莫吵着大少爷。” 两个丫头带着赵玉婵下去了,窦氏才坐下来歇一口气:“姐儿不省心,竟然对长宁说那等诛心的话。宁哥儿为了咱们……”窦氏说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宋嬷嬷安抚她:“等咱们哥儿中了进士,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中进士谈何容易,大老爷是考了三次才得了个同进士回来。宁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这么算计着过日子,可惜老爷那清水衙门没油水,靠那点薪酬过日子怎么能不紧巴巴的。”窦氏叹气。“对了,你方才说你看到小丫头怎么了?” 宋嬷嬷凑过来对窦氏耳语,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太,此事决不能轻饶,否则以后丫头们都有学有样地勾引少爷,咱们长房不就是乱套了么?她们要是怀着当姨娘的心思,迟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罢了,如今宁哥儿都要考会试了,更由不得这帮浪蹄子兴风作浪!扰乱了大少爷考试的心思。” 窦氏没有主心骨,却也不是傻,听到这里果然气愤,“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堆枕上,沉下脸道:“去把香芝给我拉上来。” 还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刚才给赵长宁抹药膏的那个,被几个丫头给拉了上来。 她跪在窦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茫然地请了安说:“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窦氏示意了身边的宋嬷嬷一眼,宋嬷嬷冷着一张脸,走上去就扬手给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扑到地上,白嫩的脸立刻高高肿起来,嘴里腥甜,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宋嬷嬷扯起她,就又给了一巴掌:“小贱蹄子,你多臊的一张脸!敢来勾-引大少爷了!” 香芝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浑身发抖,话都说不清楚:“太太……我没有,没有勾-引……” 宋嬷嬷又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儿露出来:“你这臊货!穿这东西不是勾-引大少爷是什么,好不要脸的蹄子!”又是几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香芝不过是个弱女子,头发散了,哭得泣不成声,早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窦氏看着香芝被打,却也没同情,敢败坏她的儿就别怪她不客气,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给我叫过来,好生看看,勾-引少爷是个什么下场。” 她院子里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 香芝发髻凌乱,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几个婆子打得脸都废了。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奴婢……没有,只是看到少爷擦药,想着……想着别让少爷动手……” 宋嬷嬷冷笑道:“屋里头的大丫头、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个伺候茶房的贱婢来动手?你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揪着她的头发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只剩半条命。 见打得差不多了,窦氏才一扫众位丫头,开口说话:“这屋里头的,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好好掂量着。谁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将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乱坟堆里叫野狗啃尸,都给我听到了吗?” 众丫头见平日和善的太太说话这般冷酷,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到说话,才忙跪地应是。窦氏觉得震慑作用也达到了,才准他们回去睡觉。香芝也没被打死,只是一副门板给抬出了赵家。 赵长宁睡得一向浅,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守着她睡觉的老嬷嬷就立刻点着了烛火。“哥儿,您睡吧,太太这是收拾下人呢。” 第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被冷风一吹, 睁开了眼。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 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 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 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 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 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 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 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 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长宁才想起今日是冬至:“竟然就快要过年了,读书的日子倒是快,好似前几天才放了桂榜一样。”一边穿衣一边问顾嬷嬷:“厨房可备下饺子、羊肉汤了?” 赵家本家是山东济州人氏,冬至便有喝羊肉汤的习惯。 顾嬷嬷说:“备了羊肉、韭菜和虾肉三味的,您起床吃就是了。对了,二少爷……” 赵长宁想到昨晚便觉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经走了,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学堂,您也不急,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贴身服侍的顾嬷嬷,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两个粗使的丫头,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对盯着他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长宁有时候跟他说:“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觉得需不需要给你家少爷我表现一下,免得我哪天嫌弃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开了,第二天,赵长宁发现自己的书房书案上多了两锭花生米大的银裸子。 那是四安攒下来的月例。 赵长宁顿时绷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进来,告诉他:“少爷虽穷,还不需要你的银子。你若表现,好生听我吩咐就是了。” 赵长宁进门就向四安招手,她还记得昨天赵老太爷说的话:“你去找顾嬷嬷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去买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来,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练一下自己的字。 长宁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例,姐儿是只有五两,庶出的三两。不过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于买书具文房四宝,另一半还要添置东西,还是有点紧的。上次赵承义给了一百二十两,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应了,几步出门去找顾嬷嬷支银子了。 她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等一会儿去吃饺子。这会儿门扇被敲响了,丫头打开隔扇让小厮进来,原是来送东西的:“见过大少爷,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 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 周承礼……他给自己什么东西? 赵长宁拿过来,锦盒里放了块印纽,雕了骆驼,大概是个古董吧。里头还有一封信,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勿担心科考一事,尽力即可。’ 周承礼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把东西收起来,问小厮:“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什么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别的不知道。” 赵长宁让丫头打发了他几个大钱,把他送了出去。他从通州任职回来,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她也没有多想。 第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第16章 杜少陵听说赵长宁被罚之后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赵长松那纨绔, 但没想到赵老太爷竟然连赵长宁都罚, 他心里责怪这老太爷不通情理。但此事终究是因他所起的。 于是他在芦山馆转悠了几圈, 把闹事的书童给赶回去了, 叫小厮去外面的铺子买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 往西园来了。 到门口被两个丫头拦下了,他还打量了一下赵长宁的小院,看着规整, 花草不多,种了几株石榴树、海棠树,一株高大的枣树,感觉跟他冷冰冰的个性不搭,总觉得这家伙会在屋里种梅兰菊竹之类的,以表清高。不过这时候院里堆着雪, 看不到树木丰茂的景色。 赵长宁在屋内,就透过隔扇看到他在转悠, 穿了件蔚蓝的茧绸薄袄, 长身玉立, 鬓若刀裁。低声问香椽:“七小姐还没回来吧?” “七小姐还在二房那边。”香椽知道赵长宁的意思,“奴婢一会儿在门口守着,不会叫七小姐过来的。” 赵长宁才点头, 她真的挺怕那妹妹会色令智昏。 那边杜少陵已经跨进屋子里来了。赵长宁指了凳给他坐, 又亲自给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 你难得过来。” 杜少陵把自己的礼堆在桌子上, 屋内烧炭盆,其实不冷,所以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称他的,脸色倒也红润,看来应该伤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声:“长宁兄,我是来道歉的。族学的事,还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诚,由于是一双桃花眼,甚至有点深情的感觉。 赵长宁摆手:“杜兄喝口茶吧,这是今年冬至储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来煮茶。” 是嘛……这才应该是他的风格。院里不是俗花就是果树,这不太衬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热气化开了,握着茶杯说:“长宁兄竟然爱喝香片,我却喜欢乌龙之类的苦茶。那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盒茉莉香片来,用的是宝珠茉莉为花底,窖藏信阳毛尖,再以白玉兰提香。我只喝过一次,因尝不出滋味,怕误了好茶。” 赵长宁是想自己体寒,觉得喝纯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过竟然用信阳毛尖这样顶级的茶来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谢过杜少陵的好意拒绝了他,却是推脱不下。 几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说:“我看过长宁兄中举的那篇文章,其实针砭时弊,写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长宁兄想切磋文章诗词,倒也可以来找我。若想找人指导,我已经告诉了周先生一声,你随时也可以去问他的。” 他听闻长房在赵家势弱,有意想要帮一帮赵长宁,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赵长宁听他毫不吝啬的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略低着头。抬头的时候眼睛便只看着你,深邃如潭水不见底。 杜少陵心里便蓦地一跳,一时间目光只停在他红润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觉得是屋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太热了,从下腹便蹿起一股久违的热。他十七岁了,怎么会半点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时竟有些尴尬。 “少陵兄当真不必愧疚。”赵长宁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语气柔和了一些,“我当真不在意这个。” 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单薄优美,非常漂亮,应该没什么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与他对坐也腰背笔直,只看到单薄柔软的唇瓣张合轻闭。他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事来……特别是赵长宁还并不防备于他。 防备?人家为什么要防备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很久没见到过女孩了,以至于看人家长得漂亮,竟然有异样的感觉。别开眼睛说:“以后长宁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长宁心想正聊着就要走了?站起来准备送他,杜少陵笑着摆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带着自己的书童隐没入黑暗中。 来去如风,果然是名士风流啊…… 赵长宁叫了四安进来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过来,赵长宁只略开盖,就闻到茉莉和茶叶的香气氤氲浓郁,果然是极品好茶。 族学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兴宝坻县,上次大力惩戒过之后,族学里果然清净多了。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中午送点心,进来的丫头小厮寥寥无几,个个垂头丧脸。这下杜少陵那桌,就连壶热茶都没有人送了。 古先生觉得是他没好好教导这几个读书,快要会试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板着脸把几个人的课业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写三篇文章交给他,题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论。另外每天作赋一篇。 说来赵长宁是背过纪年表的,本朝虽也是大明,太祖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号却是承元,也不知历史在哪里拐了个弯。本朝皇帝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执政温和,给读书人的补贴也很多,于是在读书人之间有‘圣贤皇帝’的名号。因此这时候的各种学潮也空前发展,王阳明老先生创了心学之后,这个流派在江淮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甚广,由于江淮的读书人在全国有一定的统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学在全国都备受推崇。 就算心学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会试的考试试卷是从经义、四书里分别抽出一句,或结合皇帝的话考策论,或直接让写见解。再加一篇赋,考考大家的文学功底。题不多,因此能出头的非要有真才实学才行,考举人可能还有背诵默写一类的送分题,会试就别想了,没点写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功课太多赵长宁还有点愁,毕竟赵老太爷还另外给她请了个家教七叔,也不知道这位严不严苛。 古先生还把赵长宁叫过去,叮嘱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爷商量一番,我带你们出去祭拜孔庙。我看你们是憋在笼子里读书读久了,该出去转转。” 古先生在赵家族学任职前,有长期带各种冲刺班的经验。赵长宁拱手道:“劳烦先生费心,我回去就禀明祖父此事。” 族学里的学生知道能出去了,热闹地说起话来。初九逢单数,正好明照坊还有集市和庙会,四面八方的货郎都要来摆摊,到时候可以趁机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和话本。他们已经很久没出去放过风了。 赵长宁其实也挺高兴的,她现在娱乐活动不多,能出去转转已经是好的了。她让四安给她收拾书匣子,还要去七叔那里。 路过赵长淮身边的时候,赵长淮在和杜少陵说话,谈笑风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长宁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了。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数遍道德经,才把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压下去了。见赵长宁出去了,他对赵长淮说:“我瞧你哥哥人不错,你又何必针对他?上次跟赵长松起争执,他还是明事理的。” 赵长淮笑着摇头,慢慢说:“我这个哥哥一惯软弱,嫡长孙他坐不得。” 他看着赵长宁远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赵长宁到了周承礼所住的东院,他在赵家的地位比较奇怪,平时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说官职却也不是太高,但赵老太爷、赵承廉等人却对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会到东院来打扰他。 他院里仅布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里鱼池结冰了。厚棉帘子外垂手站了几个穿夹袄的丫头。看到她就微笑着迎上来屈身:“大少爷,劳烦您在屋内稍等,七爷有事出去了,顷刻便回来。” 赵长宁来之前还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他竟然不在?她撩帘子进去,屋内烧着地龙,布置了博古架,她在长案旁坐下来,看到对面还挂了一柄龙泉宝剑,红缨上有八个琉璃珠子。又挂了他一件日常穿的斗篷,外衣。 他是住这个屋的?赵长宁突然觉得她在这里学习会不会不太好。 许久不见人回来,她先摆了笔墨写文章。因练刻石的原因,手腕有力许多,写字不如原来累了。当年字迹的进步并不大,书法并非一日之功,长宁知道,这三个月她能纠正自己写得端正流畅就是好的了。 古先生给的文章题出自《论语.宪问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这个题目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国家有道要言行正直,国家无道要小心的言行正直。她一看这题就犯了难,这是三题中最难的一道,国有道好说,但在会试上,谁敢拿国无道来举例子?当官的问题先放一边,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自上次被罚之后,赵长宁心里已经坦坦荡荡,下笔自然是自己真正所想。不敢拿本朝来举例子,最好举例的是前朝。这又如何联系到治国?恐怕是要从君子的修养出发,再讲述为臣之道。真的去写做人就是偏题了。 她磨墨写文章,不觉外头都已经蒙蒙发黑了,有人端了烛台进来,她以为是四安,就没有抬头说:“回去通传大太太,我怕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烛台轻放在了她的旁边,朦胧的光笼罩了长宁细长的手指,还在凝眉苦思。 “写好了吗?”这人淡淡地问。 赵长宁的背脊被猛地绷直了,这个声音……便是前夜那个男子的声音。 屋里已经点起了豆油灯,摆好了饭。 赵承义是家中嫡出老大。他穿了件蓝色杭绸圆领长袍,也不年轻了,鬓边有些白丝。因为官场案牍所累,赵承义显得比正常年龄还要老一些。依旧还是看得出长得清俊好看的,坐下来吃过了饭,他跟赵长宁说起春闱的事。 “我听你祖父说了,你们开年就要春闱,你二叔还特意给长松请了个老师,你祖父则直接带着长淮读书。倒是我耽误了你读书。” 赵承义天资不如二弟,做官也没有成就,十多年都在熬主事。所以对赵长宁总是有些愧疚。柔和地看着孩子说:“当年我也是和你二叔一同进的考场,你二叔是二甲第六,我却不过是个同进士。如今差别越来越大了,他是四品的官老爷,我只能在工部管些文书。以后要是分了家,咱们可会越来越不如人家。所以宁哥儿,这会试一关不可放松,你若是中了进士,以后父亲也算是脸上有光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若是功名低了人家一等,好像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 赵长宁也知道进士出身的重要性,在古代进士才是做官的正经出身。若考不上进士,这官顶破天就是六品,想往上升绝无可能。而且在官场上论辈分资历,也会被人看不起。 如今长房的颓败,她自然想中进士了。 她顿了顿说:“孩儿知道这事的要紧,父亲不用担心。我今天也看着长淮了,他在祖父那里挺好的。” 赵承义闻言苦笑:“他还是对你不好吧?你们本来是亲兄弟,总该比那堂兄弟亲近的。偏偏淮儿不听我的话,还为原来的事记恨我。对你这哥哥也不亲近。被你祖父养着,竟然和我们不再往来了……算了,不提他!” 第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首发晋江。 赵长宁请赵老太爷随她去书房, 她站在赵老太爷的面前说:“方才孙儿回房, 已经将此事查清楚了,是孙儿看管不力, 叫府中的下人钻空偷用了对牌,酿成了今日的祸事。孙儿愿意领罚, 日后也必定严加看管房中下人。那下人孙儿也已经叫人扣住了, 准备发卖出府去。” 说罢就撩袍跪了下去。 赵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真如此?” 赵老太爷自然相信此事不是赵长宁所为, 但区区仆人怎么可能狗胆包天,赵长宁那里又怎么会连仆人都防不住。 “祖父心如明镜,自然知道再问下去, 不会只牵涉长房。首先这些人突然找上门就是蹊跷,分明不是来拿银子, 而是来闹事的。没有有心人在后面指使说来您也不会信的。再者偏生还是在这个关节口, 其心可诛。” 赵长宁淡淡道:“只需顺着他们往下查,就能揪出背后指使的人。但这事再查下去, 对家族的声誉无益,对其中牵涉的人名誉无益。不论怎么说,本该是我掌管的东西被别人借用了,都是孙儿的错处。” “深明大义,我倒没看错你!”赵老太爷突然说了一声,便伸手扶他起来, “既然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那这事我不再深入追究了。” “不过该罚的确要罚, 你自己也要把长房的事理清楚,莫要被别人抓着错处,我现在能袒护你。等你入了官场再被人抓住着了错处,可就没有人能袒护你了。”赵老太爷这话说得很严厉,他费心培养来的嫡长孙,要求就得更加严格。 倘若这孩子有一天能中进士,他希望他在踏上仕途之后,能够少走一些弯路。 赵长宁知道赵老太爷喜欢看到家庭和睦。他对赵家如今情况很无奈,人心向背就是祸根。“孙儿知道。”她轻轻答应下来。 赵老太爷带着她走了出去,坐在首位慢慢对对众人说:“方才已经查明,此事是长房一下人,冒了长宁的名所为。这下人我已经带人去领,乱棍打死了得。至于长宁……”他顿了顿,“此事的确非他所为,但他看管不力,罚他十棍。” 赵长松立刻站了起来:“祖父,您这轻飘飘地几句话,就把这事绕过去了?我们怎知你有没有偏袒长兄。怕这仆人也要喊出来,叫大家问话吧!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怕是不能服众的!” “你住嘴!”赵老太爷原本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突然怒喝,一拍桌子指着他说,“上次你闹出大事,你长兄可曾对你穷追不舍?你当真想要继续查下去吗?好,我问你,那几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家里怎么会有你的名帖?” 赵承廉喝茶的动作一顿,而赵长松惊讶地看着赵老太爷。 长宁低垂眼睛,一言不发。方才她就暗中派人去访了那几人的家,虽然放印子钱的肯定不是赵长松,但让玉婉背后撺掇赵玉婵,还有这几个人找上门,绝对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赵长松敢动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中让人放了赵长松的名帖在那几人家中。 赵老太爷肯定会想到这层,然后派人去查,他自然能看到这些名帖。 “三弟真的想继续的话,我是不怕的。毕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赵长宁直直地看向赵长松,“但是三弟确认,你想继续查吗?我先不论那三个人,谁在背后铺路,谁暗中让回事处对此大行方便,其实真的不难问的。” 赵长松一愣,随即冷笑:“好哥哥!装得一副被人迫害的样子,内里竟有这份心计呢!” 长宁嘴角微微一勾:“不敢当,三弟心计过人,我身为哥哥,自然要压得住你才是。” “行了,长松你坐下。”赵承廉突然沉声道,“老太爷说得有道理,这事再论下去对谁都不好。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打死算了。” “既然有长松的牵涉在里头,请父亲也罚他。”赵承廉站起来,拱手道,“这孩子教他母亲宠坏,的确应该教训。” 二叔今日大义灭亲了? 赵长宁明白,这位二叔其实心里门儿清。平日他们小打小闹无所谓,但影响到赵家声誉的事,关系到他的仕途,赵承廉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就算是亲儿子他也不会手软。难怪他能做到少詹事的位置,比父亲的优柔寡断、舐犊情深是果决多了的。 赵长松有些愕然,刚喊了声父亲。虽然的确……有他在里面煽风点火!但他怎么可能留下名帖这样的证据! “你闭嘴!你长兄说不必追查,你为何还想穷追不舍!”赵承廉打断了儿子的话,甚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拱手,“家族为重,此事不能再查。请父亲请家法来,教训这孽子!” 赵长宁静静地不说话。长松被人抓了物证,自然只能闭嘴了,两人跪到外面去领罚,齐管事捧着家里的立威棍来了,这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一头嵌了铜箍子,另一头略细扁,打人是非常疼的。 几个叔叔在内室喝茶。冰冷的黑夜里,过年的大红灯笼投下淡淡红光,长宁看着便深吸了一口气,她趴到了凳儿上去,月白的衣衫滑下来一些,体格威猛的小厮挥出的棍儿带着凛冽威风朝他臀上喝去。“啪!”地一声剧烈闷响,长宁的脸色立刻变了,疼得声音都出不来。 跟立威棍一比,抽鞭子简直就不算什么了!这才是真正严厉的家法!接下来又是一棍,她的手都在抖,甚至不能抬头看周围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这样一定很狼狈很惨,但是这个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住。痛吟出声。就算如赵长松身子骨硬,也被打得直喊疼。但他只有五棍,比赵长宁还是轻一些的。很快就打完被人扶了起来。 屋内几个叔叔纷纷别过头说话了,只有赵老太爷看着外面,赵长宁受罚的情景。这顿棍子有多厉害,没有人比他清楚。但是这顿他该受,赵老太爷其实也恨长宁被人抓着把柄,给了别人害他的机会。还要打给那个真正使对牌的人看看,这究竟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赵长淮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他竟然难得生出一丝同情来。赵长宁不过是被那蠢妹妹给拖累了,这就是他的弱点,弱点被人抓住了,只能认栽。幸亏他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倘若真的有,他也不喜欢妹妹,倒是更喜欢姐姐一些。 要他有个姐姐,温柔如水的性子,他必定好生待她,不让她受赵长宁这等被拖累的苦。 立威棍打过六棍,窦氏同三个女儿出现在了正房门口。这时候赵长宁的额头已经全是汗,手脚都在发抖。 窦氏一看她扑在春凳上,打得人都软了,吓得肝胆俱裂。 这个不行,赵长宁不行的啊!她不是男孩……她承受不住这顿棍子的! “别打了,不打了!”窦氏的声音几乎都是尖利了,她不顾旁人的阻拦,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将她的孩儿好生搂紧,这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明明她是要好生护着她长大嫁人的,但她这个为娘的啊,让这个孩子平白地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 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好好管教赵玉婵,没有听长宁的话!那来打她,不要打她的孩子啊。 她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了,她大哭着、委屈地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打啊!” 这么好的孩子,她生过最好的孩子。明明就再努力不过了,知道孝顺知道维护姐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为什么就是她要受这个苦? “家法若不严格,也镇不住家里的人了。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把人打坏的。大嫂快请起来吧。”旁边不知道谁在说。 窦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只有她知道不行……这孩子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不能打……你们若打她,不如来打我吧!” 赵承义这时候也带着人闻讯而来,路上只听了印子钱这事的前半截。看到窦氏和赵长宁这样,又是气又心疼。 “你不快起来!立威棍只有十棍,一般人还是受得住的,祖宗怎会把家里的子弟打坏!” 婆子便听了赵承义的话,上前去拉窦氏,窦氏的母性发作了,挣扎着要去护长宁。哭得瘫软在地,发髻都全散了,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两个姐姐也跟着哭,她们也被人拦着。只见那棍子又挥下来了! 赵玉婵张大嘴,半句话不能说。顾嬷嬷说的没有错……就是一棍她也不能承受的!“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赵玉婵喃喃地说着,只见旁边的二姐赵玉如回过头看她。 赵玉如想起弟弟说过会护着她,她没有生儿子,说不定后半辈子都只能依靠弟弟,弟弟还说了要照顾她的。心里生起一股锥心的疼,冷冰冰地看着赵玉婵。 赵玉婵从来没有见到过温驯的二姐涨红了眼,一副立刻就要打她的样子。 “二姐,你怎么了,我是你妹妹啊!”赵玉婵突然觉得似乎自己被所有人讨厌了,不甘地重复,“我是你的妹妹呀!” 她看窦氏,谁知窦氏也没有看她,根本没有理她。 赵长宁听得到周围的动静。其实她觉得自己还好的啊,她没有大碍。但是家里的女眷哭得好像她立刻就要断气了一样,怎么就哭成这样了。九棒已过,赵长宁在心里默数着。等过了那第十棒……等过了第十棒,然后就没有了,就不会再疼了。 只是那第十棒迟迟没有下来,似乎棒猛地挥到一半,却突然被冒出来的人捏住,那人沉声地说:“住手,不能再打了。” 众人哗然,他怎么出来了?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处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她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是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不过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肤色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自己丫头妹纸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家伙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赵承义也歇在了窦氏这里。 找赵玉婵的人倒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还跑得不远,仍然抽泣地哭着,不要别人碰她:“你们找婉姐儿当闺女吧,别要我了!” 窦氏气得很:“你和你哥哥顶什么嘴,他每日这么辛苦,你又懂得么?” 赵玉婵委屈地道:“哥哥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读书吗。再者媛姐儿的哥哥就从来不说她半句,哥哥凭什么说我。” 窦氏也觉得女儿哭得可怜,叫女儿坐下来,给她洗了把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气你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就乖巧一点,莫要惹他生气。娘什么都依你的。” 赵玉婵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才好,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我要两枚金蝉子。媛姐儿有一盒的金蝉子呢!” “金蝉子……”窦氏有些犹豫,“你哥哥明年春闱,怕是要好花一笔银子的。” “媛姐儿有一盒的。”赵玉婵不高兴了,“我跟媛姐儿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我要个金蝉子都没有么?” 窦氏也没办法,她还要补贴二女儿、三女儿,长宁这里花销不小,但都是要花钱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个,大小都是赵家的女儿,每个月就是月例都要给出去几百两银子。但她对女儿有求必应,只能点头,“好好,金蝉子。娘给你打一对就是了。”搂了女儿一会儿,□□绣夏绣两个带她下去睡觉,“轻着点,莫吵着大少爷。” 两个丫头带着赵玉婵下去了,窦氏才坐下来歇一口气:“姐儿不省心,竟然对长宁说那等诛心的话。宁哥儿为了咱们……”窦氏说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宋嬷嬷安抚她:“等咱们哥儿中了进士,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中进士谈何容易,大老爷是考了三次才得了个同进士回来。宁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这么算计着过日子,可惜老爷那清水衙门没油水,靠那点薪酬过日子怎么能不紧巴巴的。”窦氏叹气。“对了,你方才说你看到小丫头怎么了?” 宋嬷嬷凑过来对窦氏耳语,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太,此事决不能轻饶,否则以后丫头们都有学有样地勾引少爷,咱们长房不就是乱套了么?她们要是怀着当姨娘的心思,迟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罢了,如今宁哥儿都要考会试了,更由不得这帮浪蹄子兴风作浪!扰乱了大少爷考试的心思。” 窦氏没有主心骨,却也不是傻,听到这里果然气愤,“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堆枕上,沉下脸道:“去把香芝给我拉上来。” 还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刚才给赵长宁抹药膏的那个,被几个丫头给拉了上来。 她跪在窦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茫然地请了安说:“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窦氏示意了身边的宋嬷嬷一眼,宋嬷嬷冷着一张脸,走上去就扬手给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扑到地上,白嫩的脸立刻高高肿起来,嘴里腥甜,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宋嬷嬷扯起她,就又给了一巴掌:“小贱蹄子,你多臊的一张脸!敢来勾-引大少爷了!” 香芝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浑身发抖,话都说不清楚:“太太……我没有,没有勾-引……” 宋嬷嬷又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儿露出来:“你这臊货!穿这东西不是勾-引大少爷是什么,好不要脸的蹄子!”又是几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香芝不过是个弱女子,头发散了,哭得泣不成声,早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窦氏看着香芝被打,却也没同情,敢败坏她的儿就别怪她不客气,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给我叫过来,好生看看,勾-引少爷是个什么下场。” 她院子里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 香芝发髻凌乱,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几个婆子打得脸都废了。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奴婢……没有,只是看到少爷擦药,想着……想着别让少爷动手……” 宋嬷嬷冷笑道:“屋里头的大丫头、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个伺候茶房的贱婢来动手?你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揪着她的头发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只剩半条命。 见打得差不多了,窦氏才一扫众位丫头,开口说话:“这屋里头的,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好好掂量着。谁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将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乱坟堆里叫野狗啃尸,都给我听到了吗?” 众丫头见平日和善的太太说话这般冷酷,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到说话,才忙跪地应是。窦氏觉得震慑作用也达到了,才准他们回去睡觉。香芝也没被打死,只是一副门板给抬出了赵家。 赵长宁睡得一向浅,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守着她睡觉的老嬷嬷就立刻点着了烛火。“哥儿,您睡吧,太太这是收拾下人呢。” 赵长宁知道是那丫头被打了,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习惯了,但其实是没有的。她靠在老嬷嬷的膝头,轻轻地闭上眼睛:“嬷嬷,其实我刚才……是有意放她一马的。” “哥儿宅心仁厚。”老嬷嬷抚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玉秀美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怜惜,“哥儿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罚跪,长淮见我站不起来,却拉都不拉我一把。”赵长宁闭着眼静静地说,“玉婵又这般不懂事,叫娘给宠坏了。我觉得有点累,她只当我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该承担责任的……” 这番话说得老嬷嬷心里一酸,“当年太太连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把您当成男孩养,否则在这赵家,没有个男孩,太太和几个姐儿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为没给二姑爷生个儿子,现在在姑爷家头都抬不起来。” “我知道。”赵长宁轻轻地说。 窦氏为什么把她当男孩养这事,她还是清楚的。 当年窦氏家族式微,接连生了几个女儿,在家中抬不起头。尚还在世的赵老太太对窦氏脸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处境。 那是窦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生下赵长宁那段时间,赵老太太又得了急病卧床几年不好,这样一来窦氏竟然得以隐瞒,成功地将长宁养大了,稳住了自己的地位。赵长宁长得像其父,清丽秀致一点不女气,竟也辨不出来。 “当年您刚生下来,因为是头孙,老太太还欢喜得很呢。”顾老嬷嬷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是最宠你的,给你打好大的金项圈,几个姐儿看着都羡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则不知道有多疼爱您的。” 顾嬷嬷时常说起这位赵老太太的事,赵长宁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有这么个人,头先很宠爱她,不过是不在了而已。 “嬷嬷,我这次考乡试挂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赵长宁笑了笑说,“三弟考了个经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却故意落在后面。我虽然是嫡长孙,祖父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但这家里三弟是二叔的儿子,二弟是祖父亲手养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太出风头……” “长孙聪明通透,但等到考进士的时候,就不必遮掩了。”顾老嬷嬷凝视着她说,“老小的还希望看着长孙骑马游街,身带绒花。荣归赵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给咱们长房也添添光。” 赵长宁才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丫头的哭声还是隐约听得到。赵长宁用了七年才学会怎么在这里好好生存,伪装忍耐,寒窗苦读。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现在想想还要感谢自己的前世,当然最要感谢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紧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读书,还不知道长房日后会怎么样。她要是不当这嫡长孙,也许就跟其他几个姐姐一样嫁人了,对丈夫要言听计从,给丈夫纳妾养孩子,丈夫没出息,就连娘家都会受到连累。 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冷。幸好,她是嫡长孙,她还可以读书。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鸡叫刚过,赵长宁就起床了。 昨天受了寒,今天起来就有点头重脚轻,她穿了件厚些的长袄,顾老嬷嬷非要她围一个兔毛卧儿,赵长宁觉得太女气了,但老人家只管暖不暖和,不管女气不女气,照样给她缠在了脖子上。 在这种问题上,顾老嬷嬷是不会让步的。 赵长宁只能低下头叫嬷嬷给她缠在脖上,然后去了窦氏那里吃早膳。 赶着去衙门的赵承义已经出门了,这年代当官也不容易。 赵长宁吃了碗羊汤面,放了两粒青蒜,一叠切得细细的,用香油和细盐拌的瓜丝。这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她吃完后赵长宁才对窦氏说:“母亲再睡会儿吧。儿子就先走了。” 第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首发晋江。 正房的烛火燃烧着, 周承礼在里面同赵老太爷说话。 赵长宁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 黑暗的夜里大雪不断地落下。她静静地站在屋檐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头上,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叫她进去。直到屋内出来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大少爷,老太爷请您进去。”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他心里翻涌,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 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 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 见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 指着她, 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长淮无情,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 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 都要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 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心思么!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是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是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心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因为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才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布置。不过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倒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人心浮躁的。” 赵老太爷真的对她重视了。如果他上次所为还是想压制二房的话,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赵长宁又跪下谢过,赵老太爷这次才伸手来扶:“起来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过的事,祖父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光耀门楣呢。” 大雪虽还连续不断,但东西却陆陆续续地送进了长房。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赵老太爷派人送来了更多的东西。 新的长书案,新添博古架,还有整套的文房四宝,甚至几盆从老太爷的暖房里搬出来的兰草。原来有点坏的隔扇也重新修好,蒙了高丽纸。赵承义跟窦氏来看赵长宁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些东西搬进来,问赵长宁:“儿子,这是怎么了?” “祖父送了我些东西罢了。”长宁笑着让小厮腾了桌,方便亲爹亲妈坐下来。 “送来的倒都是好东西,”窦氏观察的主要是价钱,“我瞧那墨都要值些银子的。该是你祖父要鼓励你好生读书的,我儿,你天资一般,更要好生尽力来报答你祖父才是。” “努力是应该的,不管能不能都要试试才行,父亲已经跟小厨房吩咐好了,晚上时刻备着热菜,免得你晚上读书饿了吃些冷糕冷饭的。”赵承义对儿子的饮食很关心。他自己是个同进士,自然对儿子考进士这件事比较重视。跟天底下的父母一样,生了个蛋,然后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了。 赵长宁都笑着应下来,亲爹亲妈对她的态度分明就是“虽然这孩子看着不太行,但万一就撞大运中了呢”的彩票心态。 今日是要去祭拜孔庙的,亲爹亲妈先放她出了门。赵长宁带着书童到赵府影壁,赵长旭已经牵着马百无聊赖地等着她了。 赵长宁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大家都是骑马,马房竟然就没有准备马车……而古先生的宅子就在孔庙附近,不用从赵家出发。 杜少陵跟赵长淮两人也牵着马来,赵长松落在最后面,他倒是坐的马车,竟然还带了两个面容姣好的书童。 “长兄,你怎么不走啊?”赵长旭朝她走过来,“正好跟长淮他们约好了去城外沿河骑马,咦,你的马呢?” 赵长宁嘴角微抽,淡淡地道:“我不会骑马。” 赵长旭一拍脑袋,是啊,他怎么忘了,长兄因小时候被马踢过一脚,所以自小就不喜欢马,也没学过骑马。一看只有赵长松那有辆马车,而赵长松已经把头别过去当没看到了,他面色一冷,回头对赵长宁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来,我带你骑吧!” 他现在对赵长宁是无比的热情,若不是赵长宁要赶他走,恨不得在他那里住下来。 赵长宁的脸快黑成锅底了,带她骑?开什么玩笑呢! 但这位大兄弟用他大狗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就差没说‘难道是你嫌弃我吗是我太差了吗?’ 这时候再去套马车怕会迟到了,赵长宁只能去看赵长松的马车。虽然跟这家伙坐一辆马车很可能会打起来,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杜少陵最见不得赵长松,他从后面走上来说:“长宁兄,咱们同为男子,倒也没有什么,若你不想长旭带你,不如我来带吧。”他与赵长旭自一起打赵长松后就称兄道弟,非常熟络了。 这根本就不是谁带她的问题。赵长宁自然拒绝了,未等赵长松同意就进了他的马车,然后笑着问:“三弟不介意我与你同往吧?” 赵长松嘴角微微一抽,赵长宁怎么突然就想跟他同马车了?听说他昨夜在祖父门外罚站,难不成是脑子冻坏了?他只能笑了笑:“自然不介意,长兄坐吧。”然后吩咐赶车的赶快走。 赵长宁知道对方是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自然不开口。马车与马便嘚嘚跑出了赵府,赵长旭用失落又阴沉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马车,似乎恨不得把马车盯出个洞来。他没有亲兄弟,所以对赵长宁格外的亲昵。但是总觉得长兄不是很喜欢他,请他喝酒也不喝,给他擦药他也不同意,连跟他共乘一匹马也嫌弃。他不高兴。 赵长淮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骑着马还游刃有余地上前。“长兄固执,必定不会与你同乘。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带人同乘,我把我书童借你吧。怎么样?” 赵长旭回头冷冷看他:“你少说风凉话!” 赵长淮嘴角一扯,啧,他还真的生气了? 等出了明照坊,到了顺天府府学附近马车才停下来,这段路是禁止骑马的。他们步行到了孔庙门口,果然古先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赵这个孔庙倒是挺大的,还有三进门。最近来烧香的学子越来越多,孔庙的香价钱都涨了三倍,学子无奈还得掏钱。 赵长宁觉得孔庙里头烟火缭绕的不太舒服,上了香就出来了,看到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有种错乱的感觉。来往的行人,挑脚夫,苦行僧,非常的热闹繁荣。对面是笔墨铺子,纸马铺子,估衣铺子。转角还有条巷子,挑了各式各样的旌旗卖吃食,豌豆黄,薄皮大汤馄饨,荣记羊肉汤,李记狗肉铺,驴肉火烧。若非亲眼所见,如何知道明京城的繁荣。 再往前走就是正觉寺了,赵长宁在驴肉火烧的铺子前头停下来,倒不是想吃,不过是想起了肉夹馍的滋味。正出了会儿神,眼前已经伸过来一个火烧:“你不是想吃么?” 这人不是赵长旭还是谁?虽好像还在生她的气,冷着一张脸。 长宁当真喜欢这个弟弟,笑着说:“你吃罢,我不过是看看的!”又说,“方才的事你也别不高兴,两个男人共乘,像什么样子的?”说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知道这堂弟不过是十分喜欢跟她玩罢了。 赵长旭拿着个火烧跟在她身后:“我听说你昨晚在七叔那里进学,七叔待你严苛么?” 赵长宁说:“尚好,你读书不尽心,倒来关心我读书的事了?”赵长旭在读书上很没有天分,他跟着七叔在通州做事,学武功把式倒还不错,个头眼看着也蹿高了不少。 “七叔看似严厉,其实人挺好的。他要是待你严厉,你同我说一声,我去跟他说。”赵长旭见她不吃,自己几口吃了驴肉火烧。她待自己依旧如往常一般好,于是又不气她了。 长宁觉得他的脾气跟孩子一般。她进了旁边的书局,选了两本讲时文的书。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赵长旭跟赵长淮两人站在门口,对面是正觉寺。只见那寺庙门口,杜少陵似乎正和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说话,那少女周围仆妇围着,穿绸带金的,很有身份,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杜少陵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赵长旭见她出来了,还有点兴奋,低声跟她说:“长兄,你瞧那家伙,一出来就遇着情妹妹了!” “什么情妹妹。”赵长宁笑道,“我看那就是他的亲妹妹。” “你如何知道的?”赵长旭倒是好奇了。 赵长宁一路上捂着手,手肘一抽一抽地疼。若是普通的力道,自然不至于这么疼,怕赵长淮就是故意的。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爷今天却还没回来,他去昔日同窗那里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赵承廉。 赵承廉毕竟做官多年,什么也没说,挥手就让连同赵长宁在内的这五个拉去罚跪。 赵长旭却是不服:“长兄是劝导三哥,又阻拦了我们,为何也要被罚?他又没有打架,这事是我起的,跟长兄无关。” 赵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嫡长孙,弟弟们本该你管好,你便告诉我,族学里出了事你该不该跪?” 长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赵长旭,道:“二叔说的有道理,我认罚。” 被赶去祖祠的路上,赵长旭就低声说:“有什么个道理,你又不是没劝,大家不听罢了!为何你还要跪!” “若我不跪,长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罚跪的,二叔不愿意看到。”赵长宁叹了口气说,“跪便跪吧,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对于跪祖祠也是驾轻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来,随后是赵长淮跪在她的旁侧。 长宁闭上了眼睛,随后才问:“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赵长淮直视前方:“镇纸向我打来我也没办法,一时不察伤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见谅,伤得不重吧?” 赵长宁听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却是跪到了晚上,赵老太爷才匆匆回了赵府,茶也没有喝一口,便带着赵承义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赵老太爷知道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脸色阴沉得一语不发。他一边喝茶,一边再听管事补充经过。 赵老太爷不知家里的规矩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女孩儿那边他不好管,赵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让几个媳妇轻狂了起来,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他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东西的,都给我关起来抄女诫,抄不足五十遍,这年也不许过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至于你们,我看是现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丢了赵家祖先的颜面!” 赵承义二人立刻上前劝他消气,赵承廉在旁慢慢说道:“此事是松儿不对在先,我先罚他十杖,宁哥儿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罚十杖。别的也一应都去领罚,不可轻饶!” 赵长宁听到二叔的话,顿时捏紧了手。 赵承义听得心里急,他的孩儿方才并未做错,他为何也要被罚!就是罚也不该跟赵长松一般罚十杖,这如何公平! 他的话不说,赵长旭却是个直肠子。“祖父,长兄是阻止了,是赵长松骂长兄‘算老几,管不到他头上’根本不听长兄的话。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兄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却要跟挑事的赵长松一并论罚?这是个什么做法!” 赵老太爷霍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承廉。 家里最近风气浮躁,不过是几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罢了。只是二房的作为,让他有些失望。 他随即淡淡道:“宁哥儿,谁让你跪的。” 赵长宁不知老太爷是什么意思,听刚才二叔的话,心里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驳长辈。只能说:“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长孙。”赵老太爷说,“在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让你跪的。除了我,你父亲母亲,谁还能让你跪?” 赵长宁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给我站起来,拿出嫡长孙的样子!” 赵长宁道一声是,然后站了起来。 “齐管家,给我请家法来。”赵老太爷看向赵长宁,“你执鞭,每人打十鞭,赵长松、赵长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赵长松也看了赵长宁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书童难道没错?说我家族学不好,不好他大可不来,我也是为了维护我赵家。他既然什么好族学都能去,为什么非要屈就在我们赵家!” “你便是叫你父亲母亲给宠坏了!”赵老太爷被他一顶,冷笑道,“杜家什么身份,你比得吗?赵家比得吗?他说两句族学不好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是骂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忍着!杜少陵他父亲还是礼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谦逊有礼,方才在路上还与我说了,这事他要占一半的错。就你这样的,你就是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怎么能读,你也不过是个只会读书的纨绔!” 赵长松面色难看,不敢再顶嘴。 “你还说赵长旭是庶房所出,没资格说话。我问你,家里哪个兄弟我不是一视同仁的?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都不敢说看轻哪个庶出的兄弟,你就敢了?你比我这老太爷还有脸面了?” 赵老太爷致仕前任户部给事中,是个言官。所以别的不擅长,要说骂人可能还真的没几个比得过他。又指着赵长松继续说:“你还敢说你长兄没资格管你?长幼尊卑,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没资格管你?好,我今天就让他有资格!” 说罢又喊:“齐管家,取我对牌来!” 取对牌来做什么?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她怔怔地抬头,看着赵老太爷严肃、端正的脸。 齐管事是请了家法和对牌一起来的,那对牌瞧起来并不起眼,不过是对黄花梨木,雕了小篆的‘赵府’二字。赵老太爷取在手里,便对赵长宁招手:“宁哥儿,到祖父面前来。” 赵长宁几步上前,已经猜到祖父要做什么。对牌便可指使家中管事、婆子,可罚下人,可操办家中大小事宜、用度。这对牌一般是由赵老太爷保管的,就连两个儿子也还没拿住。 他缓缓地道:“你是要读书科考的,祖父便不让你管事。但是对牌在你的手上,但凡哪个兄弟不听你话的,哪个仆人不听使唤的,你不用再向我请,直接处置就是,要打要罚都随着你。” 果然是要给她的! 这边赵承廉不说话,赵承守都坐不住了:“父亲,如何能给他这个?” “宁哥儿,你还不接?”赵老太爷又提声问一句,赵长宁便不再多想,立刻跪下,“谢祖父。” 这是赵老太爷在给她的身份加筹码,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她来震慑这些弟弟,要她抬出嫡长孙的身份来。 对牌便放在了她的手心上。随后是一把缠了线,有些年头的牛皮鞭子。 “我再问问,还有没有哪个不服的?”赵老太爷一扫剩下的三人。哪个敢说不服,赵长旭见是长兄得了好处,更笑眯眯的,“服,服,是我一时冲动。” “你还知道你是冲动了?”赵老太爷说,“第二个论的就是你,兄弟争执,你也本该劝阻。你上去就火上浇油,动刀动枪。家里的什么事都要关起来家里说,闹到外人面前终究是笑话,知道吗?” 赵长旭伸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那长兄头个便打我吧!” 赵长宁把鞭子握在手里,试了试力道。看到赵长旭牛一样大的湿漉漉的眼睛,好像打他是件多好的事一般,心里就一软。刚才赵长旭也是为了维护她,不然怎么会牵扯进来。还要打十鞭,岂不是人要打肿了? “祖父。”赵长宁回头便又跪下,“长旭弟弟的十鞭,我想替他受过,若非我所起,长旭也不会牵涉其中。” “你代我做什么!”赵长旭却急了,长兄细皮嫩肉,哪有自己禁得住打啊!别说十鞭了,他在通州跟着学功夫把式,被罚是常有的事,就是打上二十、三十鞭也不要紧的。“祖父,你别听他的,打我,打我!” 他简直一副迫不及待想挨打的样子。 赵老太爷看着赵长宁清秀淡定的脸,心里突然就拿定了某个主意,说道:“你要为弟弟承担责任?倒也罢,你毕竟是他哥哥。那这十鞭,你代他受过。” 他亲自拿了鞭子,不顾赵长旭的哀求,扬手就抽在赵长宁的背上,顿时就火辣辣的疼。 长宁疼得额头一抽,老太爷当真是没有留手的! 赵长旭一看就知道鞭子是十分的力道,赵长宁牙关紧咬,额头冷汗直冒。 他又焦急又心疼,连声喊别打了。别的跪着的都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了。长宁挨打这个画面,还是有十分的震撼力的,毕竟她长得好看,玉白的脸因疼痛,反而涌起几分血色。单薄荏苒,偏直挺挺地跪着,避也不避一下。 古先生才睡了午觉,忙披了袄子,颤巍巍地跑过来。 他把这两个人拉开,都是同行,也不好拿出对付学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劝了几句为人师表的话,然后给两人错开上课。单日就是蒋先生,双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对古先生还是服气的,本来就是他挑的错,于是说:“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个不是。” 但是蒋先生并不这么想,他不肯相让。“你赔什么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叮嘱他,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第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 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 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 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 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 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 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 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 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 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 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 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 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 哪个出了事, 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我倒是还厌烦那个徐明。”赵老太爷冷冷地道,“他非我赵家子弟,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同徐氏说清楚,这徐明日后便不必再来了。没得坏了咱们家几个孩子的举业。” 赵老太爷吩咐许多,赵承廉都应了下来。 *** 柳大夫瞧过没有大碍,赵长宁才喝了两盅甜汤,由顾嬷嬷服侍着睡下。今天过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没这么踏实。 她虽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还在想祖父给她对牌的事,想举业的事……她手受了伤,怕是要修养两天的。屋内有盏蜡烛没有吹灭,朦胧而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烧热的炕床很暖,外头又非常的静。 风吹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光影晃动,细索的响动,似乎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 旁边有人说道:“七爷,大少爷已经睡着了。” “嗯。”那人轻轻地发声,然后没有再说话。 长宁仿佛陷入了睡梦中,但她还听得见声音,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七爷是周承礼么?他怎么会进自己的内室来,守夜的顾嬷嬷呢?她怎么可能放人进来。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移。指尖带着点凉气。她很想阻止,很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您看大少爷这般受气,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迟疑地开口。 “我能有什么立场管?不急。”男子继续说,“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来。” 有人便合上门出去了。 赵长宁才觉得有人靠他极近:“不是叫你不必尽力吗,怎么不听话呢……”又叹息道,“这么努力,要不要我帮你?” 赵长宁感觉到那手已经到了她的脖颈处,落在了她衣襟的边缘。 烛影不停地晃动。好像过了很久,她突然感觉到,一个柔软温热,带着陌生气息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 那东西是……! 这样陌生的触碰,让赵长宁浑身一僵。耳边则是个低沉的声音:“好好睡吧,七叔会帮你的。” 七叔……周承礼。他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杜少陵听说赵长宁被罚之后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赵长松那纨绔,但没想到赵老太爷竟然连赵长宁都罚,他心里责怪这老太爷不通情理。但此事终究是因他所起的。 于是他在芦山馆转悠了几圈,把闹事的书童给赶回去了,叫小厮去外面的铺子买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往西园来了。 到门口被两个丫头拦下了,他还打量了一下赵长宁的小院,看着规整,花草不多,种了几株石榴树、海棠树,一株高大的枣树,感觉跟他冷冰冰的个性不搭,总觉得这家伙会在屋里种梅兰菊竹之类的,以表清高。不过这时候院里堆着雪,看不到树木丰茂的景色。 赵长宁在屋内,就透过隔扇看到他在转悠,穿了件蔚蓝的茧绸薄袄,长身玉立,鬓若刀裁。低声问香椽:“七小姐还没回来吧?” “七小姐还在二房那边。”香椽知道赵长宁的意思,“奴婢一会儿在门口守着,不会叫七小姐过来的。” 赵长宁才点头,她真的挺怕那妹妹会色令智昏。 那边杜少陵已经跨进屋子里来了。赵长宁指了凳给他坐,又亲自给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难得过来。” 杜少陵把自己的礼堆在桌子上,屋内烧炭盆,其实不冷,所以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称他的,脸色倒也红润,看来应该伤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声:“长宁兄,我是来道歉的。族学的事,还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诚,由于是一双桃花眼,甚至有点深情的感觉。 赵长宁摆手:“杜兄喝口茶吧,这是今年冬至储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来煮茶。” 是嘛……这才应该是他的风格。院里不是俗花就是果树,这不太衬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热气化开了,握着茶杯说:“长宁兄竟然爱喝香片,我却喜欢乌龙之类的苦茶。那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盒茉莉香片来,用的是宝珠茉莉为花底,窖藏信阳毛尖,再以白玉兰提香。我只喝过一次,因尝不出滋味,怕误了好茶。” 赵长宁是想自己体寒,觉得喝纯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过竟然用信阳毛尖这样顶级的茶来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谢过杜少陵的好意拒绝了他,却是推脱不下。 几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说:“我看过长宁兄中举的那篇文章,其实针砭时弊,写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长宁兄想切磋文章诗词,倒也可以来找我。若想找人指导,我已经告诉了周先生一声,你随时也可以去问他的。” 他听闻长房在赵家势弱,有意想要帮一帮赵长宁,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赵长宁听他毫不吝啬的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略低着头。抬头的时候眼睛便只看着你,深邃如潭水不见底。 杜少陵心里便蓦地一跳,一时间目光只停在他红润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觉得是屋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太热了,从下腹便蹿起一股久违的热。他十七岁了,怎么会半点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时竟有些尴尬。 “少陵兄当真不必愧疚。”赵长宁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语气柔和了一些,“我当真不在意这个。” 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单薄优美,非常漂亮,应该没什么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与他对坐也腰背笔直,只看到单薄柔软的唇瓣张合轻闭。他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事来……特别是赵长宁还并不防备于他。 防备?人家为什么要防备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很久没见到过女孩了,以至于看人家长得漂亮,竟然有异样的感觉。别开眼睛说:“以后长宁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长宁心想正聊着就要走了?站起来准备送他,杜少陵笑着摆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带着自己的书童隐没入黑暗中。 来去如风,果然是名士风流啊…… 赵长宁叫了四安进来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过来,赵长宁只略开盖,就闻到茉莉和茶叶的香气氤氲浓郁,果然是极品好茶。 族学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兴宝坻县,上次大力惩戒过之后,族学里果然清净多了。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中午送点心,进来的丫头小厮寥寥无几,个个垂头丧脸。这下杜少陵那桌,就连壶热茶都没有人送了。 古先生觉得是他没好好教导这几个读书,快要会试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板着脸把几个人的课业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写三篇文章交给他,题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论。另外每天作赋一篇。 说来赵长宁是背过纪年表的,本朝虽也是大明,□□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号却是承元,也不知历史在哪里拐了个弯。本朝皇帝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执政温和,给读书人的补贴也很多,于是在读书人之间有‘圣贤皇帝’的名号。因此这时候的各种□□也空前发展,王阳明老先生创了心学之后,这个流派在江淮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甚广,由于江淮的读书人在全国有一定的统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学在全国都备受推崇。 第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周先生对古先生还是服气的,本来就是他挑的错,于是说:“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个不是。” 但是蒋先生并不这么想, 他不肯相让。“你赔什么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 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 人家给台阶也不下, 要是换个脾气烈的, 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 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 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 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 只能叮嘱他, 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 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 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 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 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赵玉婵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飞快地离开了,赵长宁拉都没能拉住她。 长宁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枚兰色荷包袋子,里头还装了块玉佩。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佩。这香囊上还用小篆绣了个陵字。赵长宁看到这荷包心里就一紧,玉婵这究竟想干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她难不成想用这物来勾搭一个外男不成? 赵长宁正想把这物收起来,回去找赵玉婵算账。没想到身后就传来了脚步的声音:“咦,长宁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长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陌生而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离她很近,这香料贵而难得,闻到便觉得雅致。然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背后那人笑道:“长宁兄竟然还用这等女气之物啊?” 长宁一见正是杜少陵,这家伙吃的用的都和赵长松一般,价值不菲,她平日跟他并不亲近,甚至没单独说过话,杜少陵总是被一群人围着讨好。 她心想这如何能让他看到,眉头微皱,立刻就要抢过来。“做什么,还给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个头,一手挡住他,还未见过他这般生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然后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么让赵长宁这么想夺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赵长宁见他已经看到了,也不想再抢了,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还给我吧。”她还在想着给如何跟杜少陵解释,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这回事。 没想到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闪动,又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的香囊?” 这如何能承认是他的。赵长宁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捡来的。” 但杜少陵却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这前院少有人烟,他竟然靠她极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迟疑了很久才道:“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长得好看家世好,喜欢他的人很多。难道这个人竟然也对他…… 长宁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误会了,这当真是我见有人遗落在了路上,捡起来看看而已。大概你哪个爱慕你的女子丢的吧。” 杜少陵还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着这张秀美冷漠的脸,就说,“既然是长宁兄捡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里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赵长宁的手心,然后就这么走了。 赵长宁:…… 这货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吧?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第七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顾嬷嬷说:“备了羊肉、韭菜和虾肉三味的, 您起床吃就是了。对了,二少爷……” 赵长宁想到昨晚便觉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经走了,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 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 “今日不用早去学堂, 您也不急, 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 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 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 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 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 贴身服侍的顾嬷嬷,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 两个粗使的丫头, 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 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 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 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 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 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 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对盯着他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长宁有时候跟他说:“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觉得需不需要给你家少爷我表现一下,免得我哪天嫌弃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开了,第二天,赵长宁发现自己的书房书案上多了两锭花生米大的银裸子。 那是四安攒下来的月例。 赵长宁顿时绷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进来,告诉他:“少爷虽穷,还不需要你的银子。你若表现,好生听我吩咐就是了。” 赵长宁进门就向四安招手,她还记得昨天赵老太爷说的话:“你去找顾嬷嬷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去买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来,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练一下自己的字。 长宁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例,姐儿是只有五两,庶出的三两。不过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于买书具文房四宝,另一半还要添置东西,还是有点紧的。上次赵承义给了一百二十两,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应了,几步出门去找顾嬷嬷支银子了。 她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等一会儿去吃饺子。这会儿门扇被敲响了,丫头打开隔扇让小厮进来,原是来送东西的:“见过大少爷,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 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 周承礼……他给自己什么东西? 赵长宁拿过来,锦盒里放了块印纽,雕了骆驼,大概是个古董吧。里头还有一封信,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勿担心科考一事,尽力即可。’ 周承礼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把东西收起来,问小厮:“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什么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别的不知道。” 赵长宁让丫头打发了他几个大钱,把他送了出去。他从通州任职回来,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她也没有多想。 吃了饺子后赵长宁去窦氏那处,一行人去了赵老太爷那里给他请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时候便只留了儿孙,按长幼次序依次给祖宗跪拜上香。赵长宁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她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进祠堂,端正严肃地跪拜了赵家的祖先,再以她给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门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们才能次第的进去。 等都出来了,赵老太爷还要给他们训话。主要是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科举的孙辈们,叮嘱祖宗保佑,他们要好生读书。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孙辈要是不能出进士,两代之内就会大厦倾颓,一切化为乌有。 赵老太爷说道:“你们争气是最要的,兄弟几个拼着举业,拼着先生的嘉奖,都是好的。别让我发现你们分了心思,什么走马喂鹰、美婢仆从的都给我收起来。”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儿虽然冬至,下午却也不能放松,继续去族学里读书。” 他这话一说,脸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赵长松。 最近府内对他们的看管日渐严格,赵长宁本来就苦读,赵长淮在赵老太爷这里,有他盯着。唯有赵长松受到的限制比较大,赵长松屋内的美婢最多,听说都拘到了他母亲徐氏那里去。 于是赵长松去探望母亲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不过这家伙倒也是个能人,就这样他还能中了举,而且名次靠前。果然亲爹的遗传还是强大的。 其实赵长松对此还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是老太爷管得太多,美婢如何?游玩又如何?他还不是中了举。 赵老太爷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们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隶考个举又如何,读书人最厉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总有江西苏杭人士。进士里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还有两年,就是北直隶的解元也掉榜了,能进殿试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们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过趁着热头努力一番罢了。” 这话果然有效,不仅对赵长松,对赵长宁、长淮都有震慑作用。 这年头又没有户籍保护,全国举子放在一起冲,遇到厉害省份的举人,的确容易被冲下来。赵长宁一则出于安全考量,未发挥真正实力,实在是对家里的二房信不过。二则她知道名声对人的压力很大,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她不需要这种名声。还有一个是她的字写得不够好。 一手漂亮的字在殿试中实在太重要,因字丑而掉入同进士的数不胜数。在她没有练好馆阁体之前,也不打算太出头,免得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考科举,其实有两样最重要,一是文采,二是政治敏感和治国理念。 由于长宁考的是八股,文采的考察并不突出,句式工整后看起来都差不多。避免了她文采不足的短处。 但后者她是有自信的。她学政治法律,也足够聪明和努力,手头的政治案例分析信手拈来。去年她按会试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送了先生看,先生连连问她真是她所写,到最后才信了,称赞道“妙极,妙极,水准极高,进士文章怕也不过如此。可惜不过你一时发挥,若是考场上撞对了,那便走大运了。”然后十分可惜她没有早生三年考这场科举。 但谁也不知道那会场是什么样的。还要回去加倍努力才是。 赵老太爷见吓到了他们几个,满意点头。又说:“这便看出差别了,人家杜少陵来我们这里小半月了,平时无事从不出芦山馆,都是闭门苦读的。我看你们功夫却还不够。”又看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兄弟里最大的,你记得要带好头才是。” 这般把孙辈吩咐完了,才放他们去族学。把几个儿子叫进去,继续嘱咐孙儿的事。 赵承义连口应承下来:“宁哥儿一向苦读,倒不用我多管,所谓勤能补拙,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对长宁这孩子也是放心的。”赵老太爷其实挺喜欢这个嫡长孙的,跟长子说,“大房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来找我便是,莫让别的事扰她读书。”然后话锋一转,说赵承廉,“你该好生管着长松,他毕竟得了靠前的名次,莫要浪费了这天分。我那些话多半是说他的,太不像话了些。” 赵承廉笑了笑。他和赵承义虽一母所出,但赵承义是由母亲带大,他却是由祖母带的。两人并不亲近,别说亲近了,赵承廉心里对这位大哥是有些不舒服的。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只喜欢大哥不看重他,所以发奋读书。但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 现看到长房衰败,虽然也觉得大哥太不争气,却也有种自傲。 他说道:“松哥儿的确有天分,便是考不中,再两次就可以了。淮哥儿文采好,得了经魁也不错。可以好生教教。” 赵老太爷叹道:“却也如此,长宁这孩子只看他的机缘了,便是不中,回来帮着家里管田产地产也不错。要紧的还是你要看着长松。” 两人便商量着管赵长松的事,赵承义稍微有些黯然。他自然知道老太爷更重视赵长淮,为了家族考虑。 但想到他的孩儿是因为他受累,他就为这孩子心疼。要是托生在二房,肯定能过得比现在轻松。赵承义只能回去给孩子加夜宵,晚上叫厨房多炖只鸽子,炖只蹄之类的给他补身子,让他好好地学,就算考不上也要拼搏一把,能不能改变长房就看他了。 于是在赵老太爷跟赵承廉讨论管赵长松的时候,赵老爹开始想菜式了。 *** 兄弟一行到了西跨院的族学,赵长宁见赵长淮倒是非常的沉得住气,看也不看她的,似乎早上的事都不记得了。 走过赵长宁身边的时候,他却顿了下:“长兄今日起得晚,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长宁淡淡笑着说:“今天冬至,二弟也不吃碗饺子再走?” 赵长淮听出他好像在笑起来,略抬起眼皮。他今天竟然惹他? 他平时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而已,于是微微地侧过身,低头瞧了瞧赵长宁腰间挂的香囊,然后走近了一步,逼着赵长宁说:“我见长兄那处还有两个美婢,觉得甚是不妥,便给长兄看着。我还听说,曾有丫头因勾引长兄,被大太太打了顿赶出去了。也不知道长兄是不是被美色所惑了……瞧这挂的香囊,怕也是女子送的吧?” 说到美色的时候,看到这长兄是多么秀致的面孔,如玉如雪。他心中顿时有了一丝荒谬的念头。其实说美色,应该没人比得过他这位长兄吧。 真怕哪天不注意,叫别人捉去当了娈-童。 “这香囊自然是庶妹所赠,我身正清直,不知道二弟所指的是什么。”赵长宁不过随口一句,倒不想他还生气了。她最不怕可能就是美色迷惑了,她仍然笑了笑,“二弟饱读圣贤,应该也不会过分猜测吧?不过二弟若打声招呼,我那迎枕倒可以送了你。” 说罢才走入族学之内。 这人还是喝了酒比较不那么混蛋。 晚上赵长宁的爹赵承义回来吃法了。 屋里已经点起了豆油灯,摆好了饭。 赵承义是家中嫡出老大。他穿了件蓝色杭绸圆领长袍,也不年轻了,鬓边有些白丝。因为官场案牍所累,赵承义显得比正常年龄还要老一些。依旧还是看得出长得清俊好看的,坐下来吃过了饭,他跟赵长宁说起春闱的事。 “我听你祖父说了,你们开年就要春闱,你二叔还特意给长松请了个老师,你祖父则直接带着长淮读书。倒是我耽误了你读书。” 赵承义天资不如二弟,做官也没有成就,十多年都在熬主事。所以对赵长宁总是有些愧疚。柔和地看着孩子说:“当年我也是和你二叔一同进的考场,你二叔是二甲第六,我却不过是个同进士。如今差别越来越大了,他是四品的官老爷,我只能在工部管些文书。以后要是分了家,咱们可会越来越不如人家。所以宁哥儿,这会试一关不可放松,你若是中了进士,以后父亲也算是脸上有光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若是功名低了人家一等,好像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 赵长宁也知道进士出身的重要性,在古代进士才是做官的正经出身。若考不上进士,这官顶破天就是六品,想往上升绝无可能。而且在官场上论辈分资历,也会被人看不起。 如今长房的颓败,她自然想中进士了。 她顿了顿说:“孩儿知道这事的要紧,父亲不用担心。我今天也看着长淮了,他在祖父那里挺好的。” 赵承义闻言苦笑:“他还是对你不好吧?你们本来是亲兄弟,总该比那堂兄弟亲近的。偏偏淮儿不听我的话,还为原来的事记恨我。对你这哥哥也不亲近。被你祖父养着,竟然和我们不再往来了……算了,不提他!” 赵承义从袖中拿出一些银票,看样子都是十两、二十两的小面额,竟似一点点攒出来的。塞在一个小荷包里递给了赵长宁:“爹怕你日常的银子不够用,给你些钱私用,读书最是耗费纸笔了。要是你和你二弟、三弟他们外出拜师游山什么的,倒也有个花销。” 公中给每房的银钱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太多。赵长宁上头还有三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姐,大姐还好,二姐却因为无子被夫家嫌弃,丈夫接连娶了好几房妾室。三姐嫁的那家秀才多年举业无成,这穷酸腐不会经营生计,家里的田产、地产是挥霍了个干净,所以长房的银子还要去贴补这两个姐姐,又要供养赵长宁。其实还是很窘迫的。 赵长宁没有拒绝,的确她身上没有些银钱是很麻烦的。 她捏着这个小小的荷包,不由得想起三弟身上那件灰鼠皮的大氅。 光是那件大氅的花销,就不止这个小荷包的数了。 若是她能中进士,自然可以改变长房的窘迫。特别是她的两个姐姐,姐姐们自小疼爱她,她是不忍心看她们过得苦的。 见两父子说完了话,赵玉婵也被两个丫头寻回来了,窦氏才让下人上了菜。 赵长宁的这个嫡妹玉婵年十三,梳了垂髫分心发髻,穿了件茜红色绣海棠花压襟的褙子,梳洗好了出来。嘴巴就撅起来:“怎么都是些清淡的菜,我不爱吃的。”说罢叫自己的婢女,“春绣,我今晚只要半碗饭。” 窦氏瞪她一眼:“你还有脸提,你哥哥被你牵连跪祠堂,人得病了不舒服,便只能吃清淡些。” 赵玉婵听到这里,只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 赵长宁见她似乎不高兴的样子,她今日跪祠堂可还没说这位妹妹半句的。她轻轻放下筷子,抬头问玉婵:“你可知道错了?” 赵玉婵看到兄长面色严肃,就小声地道:“大不了日后不用你的东西就是了。我又不知道……” 赵长宁听她这话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被她一堵,冷冷地道:“你还不知道你究竟哪里错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莽撞行事。家里本来就不好,我在外头辛辛苦苦,你在家里都做的什么蠢事!” 赵玉婵被她这么厉声指责,眼眶顿时一红:“哥哥,你是男孩,本来就该做这些的……” 赵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窦氏见儿子女儿又吵上了,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赵承义却是拍下筷子:“婵姐儿,你还是嫡出,这像什么样子?你二叔家的婉姐儿跟你一样的年纪,都知道给家人绣些荷包鞋袜,你能做什么?” 赵玉婵也被父亲说气了。 自己当真不是成心的,怎么就……就来指责她呢?她都说过她错了。还有哥哥也是的,不就是一篇文章么,至于这么小气吗! 赵玉婵因为是最小的孩子,窦氏最宠爱,平日里很少被人指责,今天被这么一说。泪水就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这个样子不好,你们不要我就好了,去把婉姐儿拉回来当你们的闺女妹妹吧!”说罢抬起袖子擦眼泪,就这么冲了出去。 赵长宁对自己这位妹妹的脾气是彻底服了,她这膝盖上的伤还疼,只能叫身边的丫头:“去把七小姐寻回来!” 免得她到处乱跑又出了什么事,毕竟是亲妹妹。 因为玉婵的不懂事,这饭吃得也不痛快。赵承义一向不管女孩子教养的事,这是内宅女眷应该管的。他觉得窦氏教养得玉婵没有规矩,一时对窦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窦氏恭顺地给丈夫、儿子添了茶水,才说起一件好事:“大姐儿叫人送了亲手做的冬衣回来,你们父子俩一人一件。她还估摸着长宁要春闱了,给他做了件护膝。叮嘱长宁要好生考试。”这话是告诉丈夫,自己还是养过很出众的女儿的。 赵承义的脸色终于松了些:“大姐儿是个懂事的。三姐儿那边怎样了,许清怀那物无能,别亏待了姐儿? ” 许清怀就是赵长宁的三姐夫,败光了祖产后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吃饭,越吃越穷。 窦氏就答:“大姐儿出的主意,让三姐儿捏着她手里那四百亩田产不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也不能让亲家母拿去。那四百亩田产今年收成好,过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说是二姐儿那里不太好,二姑爷总是想着纳妾,不把她放在眼里。” 赵承义就叹气,二女儿生不出儿子,被夫家看不起是正常的。 “二姐儿在家里当闺女的时候,咱们都是娇宠着,现在可吃了苦头了。”赵承义道,“却也怪我,要我是二弟那样的官,家业又兴旺,保不齐徐永昌那东西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也不敢不看着我们二姐儿了。现在咱们这个样子,他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赵长宁听他这话不好,安慰父亲:“您可别提这话,没有你哪来的我和几个姐姐。” 赵承义就欣慰地道:“你是个懂事的,只能盼着你哪天能高中当官,好给你的几个姐姐撑腰了。”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他心里翻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见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指着她,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长淮无情,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都要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心思么!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是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是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心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因为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才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布置。不过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倒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人心浮躁的。” 第七十六章 第76章 远隔百里, 河北沧州的一处别院里, 护卫肃立。 原如玉般温文尔雅, 公子哥一般的太子爷正在喝茶。他面颊微瘦, 五官更突出俊气, 穿着件利落的短褐衣,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 狰狞盘踞如蜈蚣一般,让他的右手几乎半残。 “太子殿下似乎对于被救,并不是很高兴。”周承礼一边喝茶一边说。 朱明熙嘴角一扯:“周大人救我, 不过是想要个名正言顺的筹码, 我高不高兴似乎并不重要。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原以为周大人对朱明炽忠心耿耿, 对这天下大抵是没什么兴趣的。却不知道周大人也有这个心思。” 周承礼自然不跟他说其他的, 只是微笑道:“权力甚是个好东西, 周某自然也不能幸免。” “朱明炽派人追杀了我三天三夜。”朱明熙却笑了, “他自小就狠, 他养的狗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衣裳。为了向我赔罪,他亲手拧断了小狗的脖子。周大人想与他争, 恐怕要小心了,不过周大人能在我身边蛰伏六年无人发现,也的确是能人。” “殿下过赞。”周承礼说, “周某却对天下没什么兴趣, 只是突然觉得, 人是离不了权势的。朱明炽的皇位是从殿下手里夺来的, 殿下理应取回。殿下倒不必担心,周某自然会为殿下铺路的。” 朱明熙沉默,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很多,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太子爷了。原来的他天真愚蠢,现在的他再也不会了。 也许重回皇位的那天,就是周承礼杀他的那天。 但是活下去总是有机会的,他必须要活下去。 朱明熙缓缓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长宁还好吗?他也是被我牵连了。当初朱明炽关在大理寺,我曾派他去灭口朱明炽,没想到现在朱明炽却登基做了皇帝,他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周承礼的手微微一动:“你曾派她去灭口?”难怪当初他协助朱明炽取得帝位的时候,她显得如此震惊。 朱明熙笑了笑:“那个时候本以为他没有翻身的力气了。” “她现在已经是大理寺丞了。”周承礼淡淡地说。 朱明熙有些惊讶地抬头。不降反升,这倒是奇怪了。当时他对赵长宁,的确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还想扶持他一路做纯臣的。可惜现在他在朱明炽的手下,朱明炽总不会如他一样善待长宁的。 他望着窗外的夜晚。他流离失所,母亲被人逼死,周承礼救的代价,就是他的手落下残疾,不能再握笔,狼狈得可以激起他心底任何的黑暗。他时常在心里问自己,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算完,如果他要经历这些,为什么让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得到一切世间美好的事物。他思考得很多,重新认识这个人世,很多事情,它就是这么无奈的。 朱明熙继续喝茶,沙哑地笑了一声。 周承礼神情冷漠,背叛朱明熙的人不止他一个,宋家原来也是□□,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偶然。原来的朱明熙,跟朱明炽的心计的确没法比,也许现在可以,但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而已。 周承礼吩咐下属好好看着他,走出了房间。外面夜风凉薄,幕僚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七爷,二爷已经被都察院控制了,大少爷正在想办法救他,动用了他自己的势力……” “这么多年,她也长进了。”周承礼嘴角微扯。 幕僚低声道,“属下还是不太明白,七爷您早就知道宋家有意加害,为什么不管……” 周承礼看了他一眼,幕僚顿时不敢说话,周承礼做事什么时候容许别人质疑过。但也听到周承礼解释说:“宋家总会选一个人下手的,我他们没那个本事动,要么就是长宁,要么就是赵承廉。而且多事之秋,他不做官也好,免得日后被牵连进这些事来。再者……” 周承礼没有再说下去了。再者倘若有一日他想不顾赵长宁的反抗得到她,那么赵家,就决不能有能与他做对的势力。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邪念和暴戾,十四岁的时候长宁就见识过他邪念的这一面,竟吓得她忘记了那件事,忘了也好,他希望长宁永远不要想起来。 “随她去做吧,收不了场我回去替她收就是了。”周承礼淡淡说。 幕僚拱手应了退下。 ** 赵长宁揉了揉眉心,她已经见了都察院那个人一面,拿到了一份二叔的证词。 此人当初在大理寺的时候,赵长宁帮过他,让他免于牢狱之灾。此人很感激她,证词给她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了:“大人切莫牵扯深了,免得把自己也绕进去。里头□□,想整您二叔的,可能不止一方势力……” 赵长宁看了证词,凭他这些年判案的能力,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疑点和牵强处不少。单就说贪污修建皇陵的钱这一条,二叔再怎么蠢也不可能将自己的贪污的证据放在办公号房的公案上,让揭发他的下属随意翻到。而且贪污银两多达十万,这十万两银子,未入赵家的账,也没有找到赵承廉窝藏银子的地点,这么大一笔银子总有去向,不可能平白消失,证词里却丝毫没有提及。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陷害二叔。 长宁靠着东坡椅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她得见二叔一面,很多事情只有他亲口告诉她,她才知道情况。到时候拿到二叔的供词,找到证据,才能替他翻案。 当她告诉陈蛮之后,陈蛮自然要阻止她:“大人,您这是何苦!虽然进都察院不难,但毕竟是违抗皇令,知道了您也会被责罚的……” 长宁叹气说:“二叔既然是被陷害,更不能不救了。既我是在这个位置,我若不救,家里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陈蛮想到那日大人受的委屈,就不愿意赵长宁去救此人。“那我替您去,您不能以身犯险。” 长宁虽觉得陈蛮忠诚,也笑着摇头,“你如何知道要问些什么,都察院大牢与大理寺相通,我用腰牌可进大门,但随后便需要都察院的牌子,我已经要得了一块,打扮成皂隶进去。你在外接应,找个与我身形相访的人装作我离开。晚上人少不好分辨,明晚就行动吧。” “大人……”陈蛮仍然想劝,长宁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她既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的。 这时候正房那边派人过来请,赵老太爷要找她说话。 长宁过去的时候,看到赵长淮正与赵老太爷下棋。赵长淮看到兄长过来,拱手喊长兄退去了出去。 赵老太爷让她坐下:“祖父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那日的事,你也莫怪罪你二婶,她是心急了。” 长宁一手抓着棋盅里的子玩,一边道:“孙儿明白。” 其实一贯也是如此的,只是那天说话的人太多,她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出言训斥。否则她懒得管别人怎么说,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在外面被为难,回到家里还不被理解……那天她的确太累了。 赵老太爷轻轻叹气:“祖父老了,现在家里一切交给你管,祖父是放心的。你二叔这些年虽然……不说绝对是个清官,但贪污修建皇陵的银子这样的事,他一定不会做的。你一定要帮他,否则这一关,他必定过不去了!祖父知道这事难办,但你就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祖父此话见外。”长宁淡淡道,祖父这话,是当她真的冷血无情么。 赵老太爷眼眶微红:“唇亡齿寒!你二叔倘若倒了,你在官场必定也难以支撑。祖父也说句实在话,你七叔毕竟不是赵家人……” 长宁看着赵老太爷许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祖父已经如此苍老了。那天他虽然出言袒护自己,但心里肯定是有疑虑的。他老了,总是会犯糊涂,总是会优柔寡断的。“孙儿知道,祖父放心……”棋子在她的指尖转了转,她轻轻说,“孙儿会把二叔救回来的。” 一把棋子被撒入棋盅中,长宁拱手告退。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正房,随从很快跟了上来。长宁看到祖父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一道拉长的剪影,久久未动。 要救二叔,长宁必定会做出牺牲,也许会将她也牵扯进去。祖父知道,他为官几十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长宁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她是嘲笑自己,毕竟还是孤单的。 她刚回头,就看到赵长淮站在不远处。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看着她微笑说:“哥哥何必过得这么苦,哥哥生性柔软,若将管家权交给愚弟,想必哥哥也不会这么烦恼。” 赵长宁不太想理他,她从他身边经过只抛下无聊二字。 真是长兄的一贯作风。赵长淮笑着看着长宁远去,他倒是不担心什么,反正二叔这个事想翻案,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 赵长宁……必然会做出损益自己的事来。他就等着看好了。 *** 次日长宁下了衙门后便向大牢而去。 此时天色渐晚,晚霞如锦缎一般铺在天际,染出飞檐斗拱的峦影,长长地斜投在路上。长宁本还在小憩,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她挑起帘子,看到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兵马司封路盘查,魏颐正坐在马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景色。 长宁皱眉,让车夫赶紧停住。魏颐他一个京卫指挥使,怎么会这般拦在路上,而且还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还是别和他碰上吧。 “掉头,走胡同小路绕过去。”长宁低声嘱咐车夫,很快马儿就掉头了,潜入了旁边一条专门卖绸缎的胡同。这胡同里都是卖布的,绸缎庄子,麻布棉布,应有尽有。马车很快一溜烟跑过去,等看不到魏颐的身影了,长宁才松了口气。 马车一拐弯,就从绸布胡同拐了出去,进了另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也让夕阳染得金黄。 长宁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再歇会儿,马车却突然停下来了。 车夫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大人……军爷大人拦住咱们了。” 不等他再说,赵长宁已经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声调懒洋洋的:“赵大人见在下就躲,实在是伤透了魏某的心。不得已只得在这里堵了。”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赵长宁撩开了车帘,也没有出去,只坐在马车里说:“上次想必已经跟魏大人说得很明白了。魏大人何苦再来为难下官。”她看到魏颐后面是一字排开的护卫,心里暗想不好。 魏颐却微笑着说:“大人不必紧张,我不是奉公办事。只是听说大人的二叔出事了,魏某不巧在都察院有些门路。大人若是愿意,魏某必定倾力帮忙。” 赵长宁向后靠去,微微一笑说:“魏大人,我自小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知道魏大人何故如此好心?” “自然没有。”魏颐继续笑,鞭子在手里握了握,“——不过是想赵大人嫁给魏某而已。” 赵长宁差点被他哽到,四周车夫、护卫的表情也有些扭曲。魏大人疯了,好男风,把人家少年大人堵在胡同里不放都算了,他竟然还想娶人家! “魏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长宁嘴角微动。 “自然知道。”魏颐根本不在意周围人是什么目光,而是看着长宁,脸带笑容语气认真地说,“魏某诚心想娶大人,大人不必忧心,魏某必定善待大人,绝不纳妾,虽我原来有些风流的时候,但那毕竟是过去了。无论大人想要什么,魏某都会给你寻来。若长宁嫁与我,二叔的事就是自家的事,我自当尽力。” 赵长宁看着魏颐许久别过脸,嘴角抽动,魏颐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大庭广众,他说娶个什么鬼啊! “魏大人的心意赵某心领了,只是赵某如今还有要事要去做,魏大人可否改日商量?”长宁想打发他。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哦?”魏颐却听到了其中的重点,眼睛微亮道,“长宁的意思是这事可以商量?” “自然的,可以商量。”赵长宁点头,甚至还难得笑了笑。她只想赶紧把魏颐哄走。“只是赵某现在无空,魏大人您看……?” 魏颐却心中一柔,她的笑容染在夕阳中,宛如暖玉生辉,他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笑,原以为她冷淡得不会理他呢。 “好,那我明日登门拜访。”魏颐笑道,“到时候必定带上媒人聘礼,礼决不会薄的。” 说罢招手让撤。 赵长宁本想终于是打发了他,明日他带媒人上门再推脱就是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等等……媒人?? 她刚才说的商量,只是商量而已啊。又没有说要嫁给他!赵长宁立刻出了马车:“魏大人,你留步,你要带什么媒人?” 马蹄声哒哒地响,魏颐根本听不到她在后面喊,很久就不见踪影了。赵长宁有点头疼……这个武蛮子究竟要干什么! 正事要紧,她再揉了揉眉心,吩咐车夫赶紧往大牢里去。 这个时候大牢的守卫是最松懈的,长宁用了腰牌很容易进去了。接应的陈蛮也安排了人另替她以‘赵大人’的身份进去。都察院都事在里面等她,替她提着盏油灯照路:“大人切记快些,这里看守严格,还有锦衣卫在巡查。” “这次多谢你,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自会出来,免得连累了你。”长宁低声说。 她此行太过冒险,很容易被人发现。 都事苦笑:“没有您替我翻案,我未必还能保住这条命,谈何感谢。您只有一刻钟,左转第三间便是了。”然后都事递给她一盏油灯,自己退出了门外。 长宁接过油灯,缓步往里面走。牢房阴暗潮湿,味道也难闻,若不是她提着油灯连人都看不清楚。到了第三间站定,只见炕床上坐着个身影,提灯一照,那人似乎被光晃住了,便拿手来遮。长宁才看到赵承廉潦倒落魄的样子,又瘦又脏,这个人……怎么会是二叔! 赵承廉从来与父亲一样,都是风流潇洒,清俊儒雅的。 “二叔……”长宁嘴角微动,“您现在如何了?” 赵承廉这才看清楚,提着油灯的狱卒不是别人,正是赵长宁!他一时激动得喉头发哽,许久说不出话来。经历几天漫长的恐怖折磨,再见到一个熟人的时候,自然是激动得不能自己了。 赵承廉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拳头,才忍下了激动,干燥的嘴唇张开:“你……怎么来了,这可是违抗圣旨!” “别的话就不说了。”长宁知道时间来不及,直接切入正题,“家里都急着救您出去。不过您的证词我已经看过了,疑点不少,只是我却难找到证据。您可否有能自证清白的证据,现在就要告诉我。” 赵承廉听到这里,眼里露出一丝冰冷犀利的光:“我以前……虽不说是多正直的清官,却也知道凡事可为不可为,拿贪污皇陵饷银,嫁祸同窗官员来栽赃陷害我,当真是耻辱!那随从我素日待他不薄,没想竟如此容易投靠了别人。” 赵承廉也知道时间紧迫,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有谢楠贪污的证据,足以洗刷我的罪名。但都察院都是他们的人,连锦衣卫也想置我于死地……我自然不敢拿出来。” “证据您放在哪儿了?”长宁问。 赵承廉道:“放在詹事府的抽屉中,我也是后来搜集到的,本想着人已经死了就不必上交了……” 赵长宁一顿,然后看着他说:“二叔,您詹事府、家中书房我已经派人搜查过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赵承廉也回过神来,他们抓他的时候,自然已经把他的东西清理得一干二净了。赵承廉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长宁却沉思了片刻:“您告诉我证据是什么方面的,我再替您去查就是。谢楠与河工商人可有信件往来,藏银地点。还有您的随从,既然敢诬陷您,要么是受了钱,要么是家人被威胁。您告诉我他籍贯何处,我去找证据。” 果然还是他查案子的思路清晰,甚是聪明! 赵承廉细细说来。长宁多年读书已经练就了听过不忘的能力。大致记下来来,本想再详细问些证据的问题,却听到有动静响起。 “我得先走了。”长宁低声,左右一看,立刻后面的过道避去,躲在刑讯室里屏住呼吸。不过已经太晚了,火把的光亮很快亮起,大群的护卫涌进来,将周围照得无所遁形,看来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随后进来的一个是陈昭,另一个是都察院的官员,将赵长宁所藏之处团团围住,她倒是没地方躲了。 长宁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倒是还算镇定。 陈昭从下属手里拿过火把,凑近了照她的脸,冰冷地笑了笑:“这不是赵大人吗?怎么,想劫狱吗。” 赵长宁淡淡道:“陈大人此言差矣,我若想劫狱,二叔自然不会还在牢里。” “身为大理寺的官员,知法犯法,想必赵大人比我更清楚究竟该如何处置吧。”陈昭好不容易抓到了赵长宁的错处,很想置他于死地,于是逼问道。“你潜入都察院,是不是想跟你二叔串通,你也是他的同党,好救他出狱的?” 陈昭早知道都察院有人吃里扒外,通了赵家的人,那个人没逮到,反倒是逮到了赵长宁。简直就是意外收获。 他手一挥,立刻就有锦衣卫冲上去压下赵长宁。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手骨捏在身后拧得生疼,立刻被压下来。旁边赵承廉也听到了动静,嘶哑地大喊:“陈昭,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长宁!” 陈昭啧了一声,他没管赵承廉说什么,倒是赵长宁的眼神冰冷至极,让他很不舒服。很快他决定不杀赵长宁,不如留她在这里,享受一下刑讯室的这些刑具好了。 陈昭走到她面前,意蕴悠长地笑道:“既然赵大人不肯说……那么赵大人身为大理寺丞,想必对这些刑具也是了如指掌的吧?赵大人说说,我若是施在你的身上,这该是什么滋味呢。若是赵大人向我求饶,我说不定还会放过你。” 赵长宁看着他那张与陈蛮相似的脸,冷笑道:“你不过是个陷害别人冷血无情的畜生罢了,休想我求你!难怪这些年落得众叛亲离,幼弟失散,连个下落都找不到的下场!” 陈昭皱眉,突然就变了脸色,然后一把拧住她的喉咙:“什么幼弟——是谁告诉你的?” 赵长宁不过就是想拿这个吊着陈昭,没想竟然真的抓住了陈昭的七寸,看来那个弟弟,对于陈昭来说是真的很重要。她自然不能说实话,因为她不知道陈蛮究竟是不是他弟弟。 她继续说:“蛮字——陈大人应该知道吧?”她只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名字来告诉陈昭。也许这个名字代表他所恨的庶弟,也或许代表的是他的亲弟弟。 陈昭一开始以为赵长宁是说谎吊他,但当赵长宁说出蛮字之后,他心里就已经确定了几分。弟弟的乳名就是蛮儿。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找寻弟弟,他最亲密的亲人就是母亲和胞弟,不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算什么兄弟。母亲因为弟弟的事,这些年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弟弟算是他唯一有感情寄托的亲人了。他心想着这些年弟弟在外面肯定流离失所受了很多苦,他得把弟弟找回来,好生地对弟弟。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陈昭继续冷冰冰地问,“说清楚!他在哪儿?” 赵长宁如何肯说,闭嘴不答。 陈昭平息了怒气,冷笑道:“既然赵大人什么都不肯招,那就别怪我动刑了。” 说罢叫人准备了盐水皮鞭子过来。他试了试软硬是否合适,沾了盐水撩起就往赵长宁身上抽!啪的一鞭子毫无缓冲,长宁疼得嘶了一声,立刻就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疼得出奇!她咬住牙忍了。但没等她缓口气,第二鞭、第三鞭紧接着就抽了下来。 她来这里本来就是冒险的,早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打算,打便打吧,该受的总是要受的。既然她答应了祖父要救二叔出去,自然知道会面对什么。 都察院岂是这么容易能闯的地方,所以她让都事先走了,早料到会被抓。但只要知道了二叔所说的证据,能把他救出来,被治罪也无妨。 赵承廉被关在牢里,大概也猜到长宁在挨打。这个侄儿一向是细皮嫩肉的……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欺人太甚!如果他不是身陷囹圄,他可以冲出去保护他,但他只能无力地抓着囚牢嘶喊,竟生生出了眼泪:“你们不要打他!我什么都招了,别打他!” 赵长宁本想说“陈大人若继续打,那这个人在哪里,我是永不会告诉你的”。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远在皇宫,有个人快速地穿过了抄手游廊,在台阶前跪下道:“陛下,陈大人抓住了赵长宁,正在……严刑逼供!” 堂上的帝王,失手打翻了放在面前的朱墨。 他盯着面前那摊朱墨许久,晕染开的朱红色,沾湿了他的奏折。 “带金吾卫,去都察院。”朱明炽随即面色速冷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自己系上了斗篷。“都察院给我围住,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出入!” “陛下!”那人道,“都察院大牢那样的地方您去不得,况且此事夜深……” “滚。”朱明炽一声冷斥,沉着脸往外走。 …… 十多鞭子之后,陈昭停手了。他把鞭子扔给下属,再度走到了赵长宁面前,捏住她的下巴,看着伤痕累累的赵长宁柔声说:“赵大人,两件事你要交代清楚,第一,你潜入都察院是做什么的。第二,那个名叫蛮的人在哪儿?” “第一,无可奉告……总之我没有劫狱,最多只是违抗皇令,自然有皇上来处置我,还轮不到你陈昭。”赵长宁声音断续地说,“至于第二条,恐怕要麻烦陈大人放我走之后,才能以实相告了。陈大人想必知道,我这个人意志坚定,寻常的法子恐怕是让我张不了口的,陈大人恐怕也会落得个残害朝廷官员的名声。” 她抬起头,血痕沾染衣襟,笑容却好看得有几分凌厉。 她早准备好了,让他打一顿,然后放她走。 陈昭冷哼了一声,他正想再试试赵长宁的嘴有多硬,突然外面有人慌张地跑进来,跪下禀报:“大人,皇上……皇上御驾亲临!” 皇上过来了!这怎么可能,大牢是什么地方,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过来? 陈大人私自打朝廷命官,这毕竟是私刑。 众官员正疑惑,只待一声‘皇上驾到’,众官员纷纷跪下。陈昭自然也跪下了,长宁模糊听到他来了,倒是说不出什么感觉。 更加明亮的火把很快就涌了进来,大量金吾卫涌进来包围了牢房。披着灰鼠皮大氅,戴金冠的高大男人自分开的金吾卫走进来,英俊的左额上一道伤疤,正是朱明炽。此人一出,便是无形的压迫向人袭来。 在场诸人,不少是第一次面见到皇上圣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都察院里。一眼不敢多看,吓得伏地发抖。 “皇上,微臣抓到赵长宁夜探都察院……”陈昭正欲辩解,却发现朱明炽根本就没有听他说。 朱明炽看着伤痕累累的赵长宁,便是她想杀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她一根汗毛。如今不过就是夜闯都察院而已,闯都察院怎么了,只要她愿意,她想闯皇宫都随她!只要她想当,这个都察院都御史的位置他都能让她当。陈昭竟然敢打她,还把她打成这个样子! 他听了陈昭的话,走到他面前站住。 陈昭察觉到朱明炽不高兴,他这个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以气势来压人。“皇上,微臣并未……” 话音未完,就被啪的一声巴掌打断了!他的手劲不是开玩笑的,打得陈昭口中顿时腥甜,脸疼得都木了,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眼前一阵地发晕。然后听到朱明炽冰冷地道:“你先给我滚出去,明日算账。” 众人都有些不解,皇上夜闯都察院大牢,还打了陈昭一个巴掌……难不成竟是为了赵长宁! 他何德何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怎么能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对待! 长宁感觉到自己被谁放下来,拢紧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味道她是熟悉极了的。 这个人把她抱起来,然后在她耳边问:“疼不疼?” 终于置身一个温热的怀中,长宁竟然莫名抓着这个人的衣袖。他竟然会有如此柔情的时候吗,长宁知道这个人是不会伤害他的,她往他的怀里蜷缩进去,大概是意识模糊了,她说:“疼……” 又疼又累,好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啊。 “很快就不疼了乖,没有事的,朕在呢。”朱明炽看她如个孩子般,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他也仿佛被什么感染了,语气变得格外轻柔。将她搂得更紧,立刻大步朝外走去。先给她治伤要紧!……别的人事,再慢慢算账! 第七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家里的对牌一直是由她保管着的。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 钻营苟且, 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 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 大少爷最明白这个,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 已经渐渐入夜了,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 只是继续说, “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 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 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 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 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 那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祖父那里。”赵长宁把她房中的账本和那对牌收起来,叫四安进来给她披了斗篷, “这院子里就由您盯着,我是最信得过您的。”长宁握了握顾嬷嬷的手。若她连顾嬷嬷都信不过,还不知道能信谁。 顾嬷嬷送她远去, 站在门廊看了好一会儿。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两个大丫头过来, 将这院子的大小仆人都聚起来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头赵老太爷在同几个儿子说话, 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其实并没有瞒很久。刚一入夜,回事处的管事就捧着账本来了。赵老太爷看了账本,久久没有说话,长宁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把对牌交由他管。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几个孙儿。至少赵长宁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职,嘴唇也有些发抖:“因是年关,府里用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没有起疑……更何况大少爷那处支银子,我们也不可能不给。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两。是小的错,未及时将此事禀报给老太爷知道。” 赵老太爷却很平静,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静得多。他放下了账本说:“既然如此,把长宁给我叫过来吧。” 屋内的丫头应声而去。未等多久,赵长淮、赵长松二人进来了,先拱手给老太爷请安,赵长淮先说:“祖父,长兄放印子钱的事我等正在回事处,已经听说了。正值年关,家里亲戚来往多,且次年长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应当谨慎处理,免得落下话柄。私下惩罚长兄便够了,不可过多宣扬。” “二哥说得太客气了。”赵长松却很坚决,“我看这事祖父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包庇纵容。就算是长兄要参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样是个祸国殃民的贪官佞臣。祖父这一辈子清正廉明,岂可被他给坏了名声。”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赵承廉原是坐在一边听的,因过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闲。此时才站起来说:“父亲,长宁究竟为何在外放印子钱,我倒是不计较,左不过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计较的是家中的对牌,实在是不能放在长宁手上。怕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长兄如今已能逞嫡长孙的威风,怎肯轻易交出对牌。”赵长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处的事他记得。赵长宁好大的架子,都要顶到他的脸上来了! 赵老太爷道:“都别说话了,等我问过长宁再说。” 赵老太爷毕竟是大家长,他一发话,众人自然就闭嘴了。 不久后外面就有人通传:“大少爷来了。” 门帘挑开,一股冷风从外面钻进来。赵长宁把斗篷交给了四安,她扫了一眼屋内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赵长淮赵长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内是什么事,长宁先走到赵老太爷面前先请安:“祖父,我过来了。” “你来了。”赵老太爷抬起眼,“可知道我为什么事叫你来?” “我知道。”赵长宁说,“放印子钱此事非长宁所为,不过我也带了我房中的账本过来,还请祖父过目以证清白。“ “清白?”赵长松却是笑了,“长兄这话可笑,你拿你自己房里的账本自证清白,岂不是随你怎么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该做的,是把管家的对牌交出来,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放印子钱,怎么给家族蒙羞的事说清楚。” 赵长淮虽然和缓,杀伤力却比赵长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处的账,还有那几个上门讨钱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本来想大哥这是初犯,长房的银钱的确不够,大哥此举可以理解,稍微惩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认,倒比放印子钱更让人寒心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长宁,你听了这些话,自己说呢?” 祖父并非全心信她的,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想信也没有办法信的。赵长宁分明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滋味复杂。她淡淡说:“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两位弟弟就急着给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开始反击了。 赵长宁拱手说,“祖父您听来,此事可蹊跷?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钱,我何必告诉对方我的身份住处,难不成我会蠢到叫别人找上门来拿钱,再让您发现不对,好狠狠地责罚我一顿?” 赵长松继续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以赵家嫡长孙的身份压阵,怕他们不服,不还你的钱。” 长宁根本就不惧,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说,那更蹊跷的在后头。他们几个一见到我,立刻就将我认了出来。但我这一两月都在府中读书,从未出过门,更谈不上见过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我的?不如将他们都叫过来问问看。” 赵长松一时语塞,发觉这个人竟然十分的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分析,层层深入。 竟然还能驳得他说不出话来。 “大哥说这些的确蹊跷,但是钱的确是用对牌取走的,这可做不得假。”赵长淮便帮他一把,“长兄要是不能解释这个,拿不出这些银钱。说再多恐怕也是诡辩。” “这些竟都能被二弟称为诡辩,二弟倒也是个高手,我是佩服的。”赵长宁却看向赵长淮。 对方嘴角轻轻一扯,避开了他的视线。赵长宁真的生气起来,倒也是个不好针锋相对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尽可将我的对牌先收回。”赵长宁在赵老太爷面前下跪,捧出了对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烫手山芋。您给我的时候,我没想过能用它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如今闹得兄弟阋墙,还是因这对牌缘故。”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 赵长宁刚才那些话,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此事处处都不对,肯定不简单。长宁说祸患的根源是在那对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她用这招以退为进。 “这事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是你,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今日留下的那几个人给我叫过来,回事处的管事、小厮一并过来,好生地问话。”赵老太爷拿出了大家长的威严,冷着一张脸说,“无论印子钱是谁放的,闹出这些事端来,赵家都没有这个先例。我早便说了,做这样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给他上板子不可的……谁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淡淡说:“印子钱这事终归与你有关,你过来与我一同问话,将功补过吧。” 这事的确与她有千万重的关系。长宁静静地站在赵老太爷的身边,站得笔直。 她知道其实赵老太爷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喜欢算计。他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赵家偏生就是不平静。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个印子钱……肯定已经有人放出去了,而这个人绝不会是赵长淮或赵长松。 赵长宁只是笑。 如何知道的?这还不简单,如果是大家闺秀的小姐,怎么会在仆妇簇拥之下,跟一个外男如此说话?只能说明这个男子是她的亲人。至于为什么她认为是杜少陵的妹妹,那是因为他们所带的小厮是一样的打扮,毡帽,同款式的斓边短袄。 杜少陵跟那少女说完,少女便扶着嬷嬷的手入了马车。杜少陵走过来便撸了袖子,说道:“赵长旭,我老远就听到你胡说些话,那是我嫡亲的妹妹,来正觉寺上香的。”说罢一巴掌拍在赵长旭的背上,两人打闹起来。赵长旭练武的,杜少陵竟然也不差,你打我我打你幼稚极了。 一行人才沿着熙攘的街道往回走,那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帘似乎撩开了一下。 等到孔庙门口,赵长宁发现赵长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赵长旭在旁边看,倚着马笑。他那样子几乎就在说:‘你现在没办法了,必须得我带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边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骑马的路子多野。一会儿颠着你兄长,瞧他收不收拾你!”赵长旭方才来的路上就差点撞了人。 赵长淮并不想带人,不过也难得说话:“你还是让杜少陵带他吧,他骑得稳多了。” 赵长旭想想自己那破马术到也同意了:“那好吧,少陵你带他,可莫颠着他了!” 长宁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深刻反省自己的为人,低咳一声不再说什么。杜少陵上马后一把把她拉起来,长宁坐在他后面。杜少陵就笑着道:“你要伸手抱着我,否则摔下去了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双手臂就自身后绕过来来,抱住了他。杜少陵却蓦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围着他,仔细闻来是墨锭、药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后是衣衫摩挲,呼吸的声音淡淡的。他原来还是坦坦荡荡的,不知道为何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路上几次差点撞到人。 赵长旭在背后喊:“杜三,你注意点人。你别颠着我哥!” 杜少陵朗声说:“我怎么颠着他了?”他就没差拉着马走了。 赵长宁就在他背后笑了笑:“少陵兄,不必顾及我,你走快些吧!”再这么磋磨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后,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马,赵长宁也随之下了马。杜少陵又在心里默念道德经,并再次谴责自己久未与女子接触,屡屡失态的行为。赵长宁谢过了他,他才笑着摆手:“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谊了。” 倒是赵长旭跑到赵长宁那处,在她的书房里赖了许久,要不是赶着他走,恐怕他是还不想走的。赵长宁温书到晚上,七叔才差人来叫她过去,开始指点昨天她写的文章。按照标准的会试程序,觉得妙的地方他就划个圈,不好的他就和赵长宁讲如何不好,例如结题部分:“讲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观点不用再复述了,结题若有个升华甚好,你自己来改。” 他把笔递给赵长宁,长宁细细思索之后重新改写。她发现周承礼其实很厉害,不愧是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的先生,而且往往见解独到,角度很新。被他评论完后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笔如有神。 周承礼默默地看着她改文章,其实赵长宁的天分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过了会儿他叫人捧了香炉进来。 赵长宁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周承礼却说:“你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呢?赵长宁迟疑地走到他面前,又听到他放下手中书道:“跪下。” 赵长宁略一停顿,虽然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来跪去的吧。她正要说:“七叔……” “你不是要拜师吗,不跪我跪谁。”周承礼继续说,“跪下。”多少人想拜他为师拜不得,今日他难得想收她,她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赵长宁这才跪下。拜师?她还没有真的跪过老师呢。 周承礼看着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师王文成公有训,你要切记此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学精髓,以后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后做官为民,便是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明白了吗?” 赵长宁有些惊讶地抬头。王文成公,心学!她这位七叔难怪神秘,他竟然是心学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学当道,主张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从后世而来的赵长宁自然不喜欢这个扒灰又口是心非的老头,但心学则不同了,王阳明老先生后世便是她十分崇敬之人。便是他为官为民,平定叛乱的功绩就足以让后世敬仰了。可惜在京城心学并不流行,心学太放得开,自然不如程朱理学得统治者的心。 周承礼见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学的,点头道:“看来你也了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门的传人,师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没有告诉赵长宁的是,如今的南门学派以他的造诣最深,他另有一个虚号倒是在学界里如雷贯耳,有人不远万里来南中王门见他,不过是他低调,少见外人而已。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长宁的确很想深入学习这个学派,七叔能自称传人,想必也是心学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大礼。心学虽然她还不了解,但这可是大明的顶级学说,她该有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礼才扶她起来,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炉,就当是跪拜祖师爷了。” 赵长宁也拜过了,之后去周承礼那里便去的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点她的制艺,并不教她心学,赵长宁等了许多天,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问他:“七叔,您看什么时候给我讲讲心学?”她连参考资料都恭恭敬敬地买好了,《王文成公全书》。 周承礼在吃她带来孝敬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闻言看她一眼:“急什么,你现在修为不够。等你考了会试再说吧。” 其实他平日都是坐在一边看书,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必要的时候,对赵长宁并不算亲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觉得七叔是个疏淡之人了。但他对她的确体贴,只要她来读书,屋内永远都烧着炭火,糕点也是充足的。 赵长宁记得有晚她太累,靠着他的小几睡着了。睡梦中是他轻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头婆子不要扰她的。 赵长宁渐渐对他摒弃前嫌,对周承礼的态度正常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跟他观点不对,两个人还会辩驳。周承礼说不过她的时候就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不尊师重道,若我正经拿问你,应该打你的手板。” 赵长宁现常和他开玩笑,随即也说:“七叔打我手板无妨,长宁明日就给您带过来。”次日她就把手板带过来了。 当然周承礼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过了小寒节气之后,就一日日地逼近过年了。只是赵府没有人敢放松,家里三个人待考会试呢。听说二房赵长松已经接连半个月,连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赵长松读书已经读得两眼发青。赵长淮住赵老太爷那里,老太爷也专门给他辟了清净处读书。而长房这边,赵承义把庶女们全部迁去了东厢房,生怕她们晚上会吵着了赵长宁。窦氏还连夜给四个姐儿开后宅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长房绝对的安静。 其实根本不吵,这些庶妹比猫儿还乖的,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赵长宁有时候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妹们就头疼,身份不够,胆子太小了。相比来说,亲妹妹赵玉婵绝对是个极端,她现在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姐儿,欺压庶女都是小事,有时候还来闹赵长宁,从她这儿顺一两本书、一两盆兰草走,遇到喜欢的就往她屋子里搬。说她也没用,下次照旧。气得赵长宁禁止她进自己的院子。 不久后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觉寺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来赵府探望她哥哥了。论起来,这位杜小姐的母亲竟和二婶娘徐氏有点关系,叫徐氏一声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婵才总和二房的媛姐儿一起去看这位杜若昀杜小姐,少来长宁这边闹她了。 但这位杜小姐却让家里有点不太平起来。首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见后,赵长松对杜小姐可能有点一见钟情。但杜小姐时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则同赵长淮要好,听说杜小姐也能和赵长淮说几句话。于是,下人便觉得杜小姐是有意于二少爷赵长淮的。 当然,在赵老太爷的重压之下,没有人敢私下传这些小话,赵长宁是听四安说来的。她连这位杜小姐的正脸都没见过。 这日是腊月十五,家族要聚起来吃饭。她拿了本书来问赵老太爷,在茶间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喝茶,才总算是见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缠枝纹绸袄,鹅黄色月华裙,头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尘。由几个丫头陪着过来,见赵长宁一个外男在茶间里等,稍微一愣。赵长宁对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开了她,她又不是赵长松,对撩女孩没有兴趣。 谁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长淮他们几个围着看梅。赵老太爷这里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难得。 赵长旭见她出来,便过来搭她的肩:“长兄,你也过来了?” 他小半个月不见他,非常高兴地黏着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 长宁知道这个弟弟不过是喜欢黏着她,竟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头,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这又不是家里庶出的妹妹,能随便拍头吗?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过这对于赵长旭来说都是小事,他甚至一副被顺毛了的样子,享受长兄偶尔的亲昵。 倒是赵长松冷哼一声,觉得这两人腻腻歪歪的,非常的伤他的眼睛。 赵长淮跟杜少陵只是边说笑边往前走,前头正好一个亭子,几株斑竹掩映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煮茶,说是小姐们方才在这里喝茶。正好几人也走累了,便进了亭子中,准备喝杯热茶。 赵长宁拿了茶具,给赵长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热水。正是喝着,却听到前头有女孩说话的声音。 “今日这白梅开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间最好了。”几个女孩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二房的赵玉婉,手里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细声说:“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欢的。”过了片刻她又问,“媛姐儿,我听说长房还有个兄弟,是你家的嫡长兄是吧?” 旁边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赵玉媛,她说:“是啊,他不常出来走动。你问他做什么?” 赵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听别人说,你对二哥哥长淮十分亲近的。” 几个女孩聊起了私话,这边的男孩听到了有点尴尬,又不好避开,只当没听到吧。不过赵长松就看了赵长淮一眼,赵长淮却是正襟危坐,他对什么杜小姐李小姐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杜小姐对他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感兴趣。 赵长宁也听到了,不过她觉得不关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几个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来,那杜若昀杜小姐怀抱手中的白梅,想起当初在正觉寺门口惊鸿一瞥,只见是个极其清雅出众的白衣少年,方才书房一见,对她冷淡却含蓄有礼。当时她便心里小鹿乱撞了,只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别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头小子了。 她轻声道:“我与赵二公子不过熟识而已,若说喜欢……”她咬了咬嘴唇,“我听说赵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差点被茶水呛住了。 赵承守更气,把这几个闹事的,连同赵长宁都统统压去了正房。 赵长宁一路上捂着手,手肘一抽一抽地疼。若是普通的力道,自然不至于这么疼,怕赵长淮就是故意的。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第七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第14章 赵老太爷当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分力道,不会把人打坏了。剩下的也不叫长宁打了,他一并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 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 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 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 眼眶湿润不停地擦, 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 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 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 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 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 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 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 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 握了握鞭子, 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第七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一行人才沿着熙攘的街道往回走, 那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帘似乎撩开了一下。 等到孔庙门口, 赵长宁发现赵长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赵长旭在旁边看, 倚着马笑。他那样子几乎就在说:‘你现在没办法了,必须得我带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边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骑马的路子多野。一会儿颠着你兄长,瞧他收不收拾你!”赵长旭方才来的路上就差点撞了人。 赵长淮并不想带人, 不过也难得说话:“你还是让杜少陵带他吧, 他骑得稳多了。” 赵长旭想想自己那破马术到也同意了:“那好吧, 少陵你带他,可莫颠着他了!” 长宁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 深刻反省自己的为人,低咳一声不再说什么。杜少陵上马后一把把她拉起来,长宁坐在他后面。杜少陵就笑着道:“你要伸手抱着我,否则摔下去了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双手臂就自身后绕过来来,抱住了他。杜少陵却蓦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围着他,仔细闻来是墨锭、药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后是衣衫摩挲, 呼吸的声音淡淡的。他原来还是坦坦荡荡的,不知道为何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路上几次差点撞到人。 赵长旭在背后喊:“杜三, 你注意点人。你别颠着我哥!” 杜少陵朗声说:“我怎么颠着他了?”他就没差拉着马走了。 赵长宁就在他背后笑了笑:“少陵兄, 不必顾及我, 你走快些吧!”再这么磋磨下去, 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后,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马,赵长宁也随之下了马。杜少陵又在心里默念道德经,并再次谴责自己久未与女子接触,屡屡失态的行为。赵长宁谢过了他,他才笑着摆手:“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谊了。” 倒是赵长旭跑到赵长宁那处,在她的书房里赖了许久,要不是赶着他走,恐怕他是还不想走的。赵长宁温书到晚上,七叔才差人来叫她过去,开始指点昨天她写的文章。按照标准的会试程序,觉得妙的地方他就划个圈,不好的他就和赵长宁讲如何不好,例如结题部分:“讲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观点不用再复述了,结题若有个升华甚好,你自己来改。” 他把笔递给赵长宁,长宁细细思索之后重新改写。她发现周承礼其实很厉害,不愧是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的先生,而且往往见解独到,角度很新。被他评论完后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笔如有神。 周承礼默默地看着她改文章,其实赵长宁的天分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过了会儿他叫人捧了香炉进来。 赵长宁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周承礼却说:“你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呢?赵长宁迟疑地走到他面前,又听到他放下手中书道:“跪下。” 赵长宁略一停顿,虽然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来跪去的吧。她正要说:“七叔……” “你不是要拜师吗,不跪我跪谁。”周承礼继续说,“跪下。”多少人想拜他为师拜不得,今日他难得想收她,她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赵长宁这才跪下。拜师?她还没有真的跪过老师呢。 周承礼看着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师王文成公有训,你要切记此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学精髓,以后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后做官为民,便是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明白了吗?” 赵长宁有些惊讶地抬头。王文成公,心学!她这位七叔难怪神秘,他竟然是心学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学当道,主张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从后世而来的赵长宁自然不喜欢这个扒灰又口是心非的老头,但心学则不同了,王阳明老先生后世便是她十分崇敬之人。便是他为官为民,平定叛乱的功绩就足以让后世敬仰了。可惜在京城心学并不流行,心学太放得开,自然不如程朱理学得统治者的心。 周承礼见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学的,点头道:“看来你也了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门的传人,师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没有告诉赵长宁的是,如今的南门学派以他的造诣最深,他另有一个虚号倒是在学界里如雷贯耳,有人不远万里来南中王门见他,不过是他低调,少见外人而已。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长宁的确很想深入学习这个学派,七叔能自称传人,想必也是心学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大礼。心学虽然她还不了解,但这可是大明的顶级学说,她该有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礼才扶她起来,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炉,就当是跪拜祖师爷了。” 赵长宁也拜过了,之后去周承礼那里便去的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点她的制艺,并不教她心学,赵长宁等了许多天,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问他:“七叔,您看什么时候给我讲讲心学?”她连参考资料都恭恭敬敬地买好了,《王文成公全书》。 周承礼在吃她带来孝敬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闻言看她一眼:“急什么,你现在修为不够。等你考了会试再说吧。” 其实他平日都是坐在一边看书,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必要的时候,对赵长宁并不算亲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觉得七叔是个疏淡之人了。但他对她的确体贴,只要她来读书,屋内永远都烧着炭火,糕点也是充足的。 赵长宁记得有晚她太累,靠着他的小几睡着了。睡梦中是他轻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头婆子不要扰她的。 赵长宁渐渐对他摒弃前嫌,对周承礼的态度正常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跟他观点不对,两个人还会辩驳。周承礼说不过她的时候就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不尊师重道,若我正经拿问你,应该打你的手板。” 赵长宁现常和他开玩笑,随即也说:“七叔打我手板无妨,长宁明日就给您带过来。”次日她就把手板带过来了。 当然周承礼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过了小寒节气之后,就一日日地逼近过年了。只是赵府没有人敢放松,家里三个人待考会试呢。听说二房赵长松已经接连半个月,连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赵长松读书已经读得两眼发青。赵长淮住赵老太爷那里,老太爷也专门给他辟了清净处读书。而长房这边,赵承义把庶女们全部迁去了东厢房,生怕她们晚上会吵着了赵长宁。窦氏还连夜给四个姐儿开后宅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长房绝对的安静。 其实根本不吵,这些庶妹比猫儿还乖的,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赵长宁有时候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妹们就头疼,身份不够,胆子太小了。相比来说,亲妹妹赵玉婵绝对是个极端,她现在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姐儿,欺压庶女都是小事,有时候还来闹赵长宁,从她这儿顺一两本书、一两盆兰草走,遇到喜欢的就往她屋子里搬。说她也没用,下次照旧。气得赵长宁禁止她进自己的院子。 不久后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觉寺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来赵府探望她哥哥了。论起来,这位杜小姐的母亲竟和二婶娘徐氏有点关系,叫徐氏一声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婵才总和二房的媛姐儿一起去看这位杜若昀杜小姐,少来长宁这边闹她了。 但这位杜小姐却让家里有点不太平起来。首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见后,赵长松对杜小姐可能有点一见钟情。但杜小姐时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则同赵长淮要好,听说杜小姐也能和赵长淮说几句话。于是,下人便觉得杜小姐是有意于二少爷赵长淮的。 当然,在赵老太爷的重压之下,没有人敢私下传这些小话,赵长宁是听四安说来的。她连这位杜小姐的正脸都没见过。 这日是腊月十五,家族要聚起来吃饭。她拿了本书来问赵老太爷,在茶间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喝茶,才总算是见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缠枝纹绸袄,鹅黄色月华裙,头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尘。由几个丫头陪着过来,见赵长宁一个外男在茶间里等,稍微一愣。赵长宁对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开了她,她又不是赵长松,对撩女孩没有兴趣。 谁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长淮他们几个围着看梅。赵老太爷这里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难得。 赵长旭见她出来,便过来搭她的肩:“长兄,你也过来了?” 他小半个月不见他,非常高兴地黏着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 长宁知道这个弟弟不过是喜欢黏着她,竟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头,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这又不是家里庶出的妹妹,能随便拍头吗?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过这对于赵长旭来说都是小事,他甚至一副被顺毛了的样子,享受长兄偶尔的亲昵。 倒是赵长松冷哼一声,觉得这两人腻腻歪歪的,非常的伤他的眼睛。 赵长淮跟杜少陵只是边说笑边往前走,前头正好一个亭子,几株斑竹掩映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煮茶,说是小姐们方才在这里喝茶。正好几人也走累了,便进了亭子中,准备喝杯热茶。 赵长宁拿了茶具,给赵长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热水。正是喝着,却听到前头有女孩说话的声音。 “今日这白梅开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间最好了。”几个女孩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二房的赵玉婉,手里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细声说:“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欢的。”过了片刻她又问,“媛姐儿,我听说长房还有个兄弟,是你家的嫡长兄是吧?” 旁边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赵玉媛,她说:“是啊,他不常出来走动。你问他做什么?” 赵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听别人说,你对二哥哥长淮十分亲近的。” 几个女孩聊起了私话,这边的男孩听到了有点尴尬,又不好避开,只当没听到吧。不过赵长松就看了赵长淮一眼,赵长淮却是正襟危坐,他对什么杜小姐李小姐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杜小姐对他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感兴趣。 赵长宁也听到了,不过她觉得不关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几个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来,那杜若昀杜小姐怀抱手中的白梅,想起当初在正觉寺门口惊鸿一瞥,只见是个极其清雅出众的白衣少年,方才书房一见,对她冷淡却含蓄有礼。当时她便心里小鹿乱撞了,只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别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头小子了。 她轻声道:“我与赵二公子不过熟识而已,若说喜欢……”她咬了咬嘴唇,“我听说赵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差点被茶水呛住了。 第9章 长宁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西园。 她的大丫头香椽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来:“爷,怎么的了?可是在外头受了凉?” 赵长宁摆摆手,叫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下去,又冷静了一会儿。只是这整件事情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玄幻。她问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里了?” 香椽道:“方才见着是出去了,好一会儿没回来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赵长宁又喝了好几杯热茶,才把这股寒气给压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过来。” 第八十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第3章 赵老太爷在紫砂壶里加了一些茶叶, 闻着茶叶的浓香啜了一口。继续和赵长宁说:“祖父叫你罚跪, 不全是想惩罚你, 却也是为了磨炼你的品行。你是嫡长孙, 下头的弟弟妹妹都要看着你行事的,你可明白?” 长宁沉默了片刻,笑了:“孙儿明白的。” 二房太出众,她这个长房的嫡长孙也不过是挂个名头而已。虽然只是挂了名头, 却也要把身份端起来的。 赵老太爷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过来, 却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二弟长淮,还有长松今年刚考中的举人。虽然你们学问的火候还不够,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举, 却也可以上场历练一番, 就算最后不能中进士, 但有这见识也是好的, 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至于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还要问问伯父的意思。”赵长松接着说。 原来是要跟她谈这事的。赵长宁也喝了口热茶。 甜滋滋的姜糖茶,用红糖煎熬的, 抿一下就甜到心里。她喝了口姜糖茶, 嘴唇就红润了起来。 赵长松不由多看了一眼, 怪道这长兄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 “这般的历练好, 孙儿自然是要去的。”赵长宁说。 会试的机会难得, 她自然是想历练一番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这便好, 我就吩咐族学里的先生, 给你们三人多加些功课。今年年关也不要歇息,好生地准备春闱。你们若是有哪个人真的能够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时候祖父必定有许多东西给你们。” 又看赵长宁跪了半天,脸色煞白。也挥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赵长宁出门的时候,赵长淮也与她擦身而过。对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稳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亦没有多看。 赵长宁皱了皱眉,那梦当真奇怪。赵长淮哪天会怜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谊?撞鬼了吧。 *** 赵长宁的母亲姓窦,山东人氏,嫁到赵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来的时候,窦氏正带着几个庶出的姐儿做针线活儿,见儿子脸色苍白的回来,吓得立刻扶他坐下。亲手给她挽了裤卷。 那白玉一样的肤色的双腿冻得发青,膝盖红肿得跟馒头一样,窦氏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儿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还叫你罚跪。” 赵长宁回了母亲这里,才放松一些,疲懒地道:“我今日没有交文章,所以被罚了。母亲,玉婵呢?” 赵玉婵是她的嫡亲妹妹。 窦氏道:“跟媛姐儿出门玩去了,你找她做什么?她玩得疯,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赵长宁听了摇头,窦氏什么都好,唯独宠溺孩子这点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该让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红针线养养性子,怎么能由她胡来。”赵长宁的膝盖还生疼着,“要不是她贪玩,拿我写文章的纸来描了花样,我怎么会交不出文章被罚跪?” 窦氏叹了口气:“婵姐儿也为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兴些的。你们是亲兄妹俩,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好说你们。” 长宁听多了这个论调,知道自己母亲性子软,只能劝她:“婵姐儿是女孩儿,始终要嫁人的。您要约束她一些。” 窦氏看着儿子秀美的脸,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进士,还怕她嫁不到个好人家么?有个进士兄长,婵姐儿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赵长宁额头微微抽动,窦氏果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对牛弹琴!考进士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窦氏还是心疼儿子那膝盖,“娘给你寻条干净的膝裤来,你忍着疼,叫嬷嬷给你些吃食,该是饿了的。” 宋嬷嬷早就端了盘枣糕等在旁边:“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里头,加了红糖,还洒了糖霜的。大少爷您吃些吧。” 赵长宁喜欢吃甜食。 这个爱好她一直比较禁止自己,因为嫡长孙爱吃甜食听起来……太不像样了。 宋嬷嬷自小带她,赵长宁在她面前就放得开,又是饿了。枣糕三两下便在嘴里塞完了,嘴巴里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嬷嬷慈祥地看着她:“您慢些吃,不够还有的。”说罢低柔了声音,“长孙可怜担待,您是为婵姐儿好,奴婢会劝太太的。” 赵长宁才叹气:“嬷嬷费心了。”知道她这妹妹心不坏,小时候还会把松子糖攒起来讨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里长房地位本来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撑不住,就更撑不住了。 其实她也没有忍心真的怎么对赵玉婵,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知道在这赵家里,嫡亲的人才是真的亲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赵长淮。 赵长宁看屋子里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气,外头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屋檐上收起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再远处是人家的炊烟。她凝神静气地看着,只有在窦氏这里她是完全放松的。 长宁正拿起一瓶药膏。旁边一个丫头却上前一步说:“这事怎劳烦大少爷,奴婢来做就成了。” 说罢半跪下来,从那白瓷青莲小碗里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抹在长宁的膝盖上,细声问:“大少爷,这样的力道疼吗?” 长宁凝视着她。 这丫头有点面生,似乎不是窦氏的贴身丫头。穿了件鹅黄对襟纱衣褙子,里头是件绣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肤色白皙无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头抬头向她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后,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头,雪白的脸蛋微红。 赵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给强撩了。 这两年经常有丫头莫名对着她脸红,借故对她献殷勤。她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年都十七岁了。 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个嫡长孙,在家里说得上几句话。想爬她的床当小妾的丫头也是有的。若是当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赶上运气好,赵长宁考上了进士,她们能生个少爷,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她们也觉得很可怜,不过有理想有追求,总比混吃等死好。 这丫头真有进取心,还是别害了她。 赵长宁拂开了她:“好了,你起来吧。” 宋嬷嬷去端了盘水晶糕回来,正好见那丫头在给赵长宁擦药膏。 长宁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西园。 她的大丫头香椽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来:“爷,怎么的了?可是在外头受了凉?” 赵长宁摆摆手,叫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下去,又冷静了一会儿。只是这整件事情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玄幻。她问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里了?” 香椽道:“方才见着是出去了,好一会儿没回来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赵长宁又喝了好几杯热茶,才把这股寒气给压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过来。” 香椽去书房给她寻了书过来,长宁则摊开了纸笔,继续默写朱子集注。 明朝科举考试考八股,这种考试比较泯灭学生的创造力,不过倒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标准,规范。只要写通了句式严苛的八股文,其实写别的诗词都是手到擒来的。 八股文的好处其实可见一个故事,清朝已经衰亡后,陈独秀在北大遇到蒋梦麟,两个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陈独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蒋梦麟考的是‘策论秀才’,含金量远不如八股秀才。蒋梦麟知道后肃然起敬,连连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辈老先生,的确你这个八股秀才比我这个策论秀才值钱。” 幸好长宁是学法律的,严苛的法律条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学八股还不吃力。想到这个以前听过的小故事,长宁怔而一笑,现在她不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举人了。谁能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在屋内默写,长房的几个庶女便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去扰了她。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们已经等了许久,就让她们先进来坐着,这才发现两个姨娘也跟着过来请安了。两个姨娘穿着素净花样的夹袄,戴着对银丁香,也不怎么年轻貌美了。给她请安喊了声‘大少爷’之后,便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长房现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儿,母亲已经死了。大的两个庶女,一个是香姨娘所出,一个是秀姨娘所出。其实这两个姨娘长宁也没分开过,只知道都是从窦氏身边的丫头提起来的,出身并不好。 由于姨娘原来都是窦氏的丫头,家里环境就异常的和谐,什么主母姨娘乱斗的戏码长宁是没有机会看到了。赵长宁一开始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窦氏和和气气地跟两个姨娘说话,拉着她们一起做针线,还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问过窦氏:“您和几个姨娘都这么要好?” 窦氏连带宋嬷嬷都笑了,窦氏就说:“一家人哪里有仇的,她们都给你父亲生儿育女的,为咱们家绵延后代,不过是姨娘而已。我为难她们做什么?” 宋嬷嬷继续说:“哥儿哪里来的想法,怪里怪气的。哪家的姨娘不是这般的?” 赵长宁那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观念上就有的不同。不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个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会被主母发卖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里摆着,姨娘永远别想越过去。 “你们坐吧,不用站着。”赵长宁指了指圆凳。 两个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爷您看书便是,不必理我们两个。” 赵长宁见说不动,也不管她们了,姨娘是靠母亲窦氏生活的,而窦氏是靠她的。对于两个姨娘来说,赵长宁是上级,她们还盼着她中进士,庶出的姐儿也能跟着她沾沾福气,谈婚论嫁的时候能嫁得好一些呢。 不一会儿赵承义才和窦氏一起回来了,屋内点起了炉子,姨娘和庶女们请了安,才缓缓退下。 赵承义歇了口气,跟儿子感叹道:“那杜大人当真是个人才,听说他当年写过一首诗得了圣上青眼,殿试的时候点了探花,十年功夫便官至礼部侍郎了。当真风光,我们家比不得。他这三公子的学问也不差,竟然和长淮差不多的。” 赵长宁听他提起赵长淮,沉默了一下,倒是心里有桩事想问许久了:“父亲,当年长淮究竟是怎么被祖父抱去养的,便是他姨娘死了,也该养在您这里吧?”这亲弟弟跟他就如仇敌一般了。 赵承义不太想提的样子,脸色微冷,窦氏则咳嗽一声,说去看看玉婵,便走出去了。 赵承义才说:“当年他生母去后,你母亲养他不尽心,养到五岁那年他发了高烧。这孩子在屋里坐着热炕,也没人知道他发烧了。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高烧得差点昏死过去。你祖父那时候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把我和你母亲都责罚了一通,这毕竟是个男孩……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后来,你祖父就把长淮抱过去养了,因此他才一直恨你。” 赵承义看了长宁一眼:“那时候你母亲带你去了你舅舅家,正好顾不上他。” 赵长宁竟然不知道是这样的。 赵长淮平常对他一脸冷漠,一旦他陷入困境便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没火上浇油,其实赵长宁都是谢谢他的。 说起他小时候,倒也挺可怜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赵承义今晚去了香姨娘那处休息。赵长宁听着炉火噼啪的声音,却还记得那个荷包。 她问外头的嬷嬷:“七小姐回来没有?” 外头嬷嬷隔着厚棉帘子答道:“方才回来,许是累了,已经在屋里歇下了。大少爷可要奴婢把七小姐叫起来?” 说她怕她也听不进去的,这妹妹性子倔强。又听到是睡下了,赵长宁干脆没让婆子叫她进来。她放下茶杯对刚进门的窦氏说:“娘,我一事要叮嘱你。这些天你记得把玉婵拘在家里,不许她乱跑。叫两个针线好的婆子教她给我绣套被面出来,绣得不好不许出门。” 窦氏不知道儿子这是何意,但赵长宁的话她是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然后说:“儿,她又惹你生气了?” 赵长宁微一叹气:“便不惹我生气,也不许她这样乱跑了。”她又接着对嬷嬷说,“再把她身边的春绣、夏绣给我叫进来。” 春绣、夏绣两个很快进来了,这两丫头是自小服侍赵玉婵的,跟着这主学了不少脾气。进来见赵长宁也没有多恭敬,赵长宁问了她们两句赵玉婵今日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之类的话,她们竟然答得不情不愿的。 长宁的脸色漠然,其实她心里已经生气了。这妹妹不懂事,何尝不是有这两个丫头坏事的缘故。她慢慢喝了口茶,屋内的气氛一时不太好,春绣夏绣更是不明所以,赵长宁放下手,然后一个杯子就啪地砸到了她们面前,砸得粉碎! 两个丫头连旁边的窦氏、宋嬷嬷都吓到了。 长宁抬头的时候,秀美的脸竟然有两分凌厉:“都给我跪下!” 两个丫头仍然倔着脸,春绣说:“大少爷有话好好说便是,奴婢两个是小姐的丫头,还不知道大少爷要做什么呢。” 赵长宁冷笑:“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是玉婵的丫头,我就问不得你们话了?” 窦氏听到面色徒然一变。 夏绣也不敢违逆,只是道:“大少爷哪里话,您问,奴婢答就是了,何故这般凶横。”她们只当跟着主子横行霸道,有学有样了。 长宁平日性子都很和顺的,不会刻意为难这些做奴婢的,本来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了。结果这两个是不是看她性子好,还想来反她了?她这个样子是不行的,管不住下人,她以后还能管什么? 赵长宁冷笑一声说:“你们可知道,按大明律,你们和主子顶嘴是可判绞的?” 春绣夏绣两个面面相觑,却是怕了几分。 赵长宁再问问题的时候,一个个便答得恭敬了许多。 长宁一时也没有发作。等她们答完了,赵长宁却不再看她们。伸手一招,叫外面的婆子进来:“把她们两个带出去,每人给我打二十杖,叫玉婵房里的丫头过来看着她们挨打,好生学一学规矩。” 打二十杖下去,命都要去半条了。再躺着修养半年,主子那里也别想去服侍了。肯定要赶去厨房灶头,或者去做洗衣之类的粗活。春绣夏绣这才有些惊慌,直到被婆子压在地上,才连忙张口喊小姐,想到赵玉婵听不到,又连忙喊太太饶命。 但是她们抬头的时候,却看到窦氏看她们的目光也冰冷至极。 窦氏一句话没说,不仅没说,她还气得发抖,想打死这两个敢顶撞她儿子的! 嫡长孙!外头不重视,难道长房里的人还能不放在眼里?窦氏立刻站了起来,指挥两个婆子:“给我拉下去打!” 杖责的声音和惨叫声不停地响起,窦氏回去安慰儿子:“孩儿别气,娘好生整顿屋里……你本来就是赵家的嫡长孙,该有嫡长孙应有的样子。” 赵长宁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您要是不好生管着玉婵那边,她迟早要闯祸的!我今天把这两个祸精先料理了,您好好教导婵姐儿,否则哪天她要是闯出了弥天大祸,也没有人帮得了她。” 窦氏见长宁真的动了气,就道:“娘知道管教她的,你今天累了,快回去歇息吧。” 赵长宁点了点头,面色冷静。只是她的手还是微微地一抖,这是她第一次严厉地惩罚下人。 她不是没有看到过打人的。 小的时候她就被约束,要有嫡长孙的样子,不得跟下人太亲密玩耍。她记得十一岁的时候,身边有个叫莲藕的小丫头,长了圆圆的脸蛋,最喜欢跟她玩,给她折纸鹤,折叶子。有次祖父看到了,当时笑吟吟的没说什么,却回头就告诉她父亲,她这样玩闹没有个嫡长孙的样子,像那些破落人家的纨绔子弟。 父亲回来就把那小丫头拖出去打了。大冷的冬天,她长跪在父亲门前,求他饶了那个小丫头,但跪了一天父亲都没有松口,她看到那丫头被打得半死拖了出去,血迹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粗糙的雪痕,很快又被扫去了。那年她大病一场,从此就越来越懂得掩藏了。因为这个世界不要她多情,不要她天真烂漫。 这个世界只要她站得笔直,不能虚弱,也不能天真。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叮嘱他,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第八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在这种问题上,顾老嬷嬷是不会让步的。 赵长宁只能低下头叫嬷嬷给她缠在脖上, 然后去了窦氏那里吃早膳。 赶着去衙门的赵承义已经出门了, 这年代当官也不容易。 赵长宁吃了碗羊汤面, 放了两粒青蒜,一叠切得细细的,用香油和细盐拌的瓜丝。这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 她吃完后赵长宁才对窦氏说:“母亲再睡会儿吧。儿子就先走了。” 窦氏把提篮给了旁边的书童,殷切地送儿子出门:“晚上娘给你炖只鸽子, 记得早些回来。” 赵长宁点头应了母亲,带着书童四安出了门。 她走到门口, 却看到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站在门外,看到她出来, 怯生生地喊了声长兄。 她身后跟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 屈身喊大少爷。 赵长宁问她:“茵姐儿,你这么早来请安?”这是她的庶妹玉茵,生母是个丫头,生下她就死了。她在窦氏这里养大的,因为是庶出,父亲也不重视,可怜兮兮的没人照看。 小萝莉只到她的腰高, 被揉了一下头发, 脸蛋立刻泛红, 扭着衣袖不敢说话。 赵长宁走出几步, 只听到后面响起小孩的脚步声,茵姐儿迈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哥哥!” 赵长宁回头看她,她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茵姐儿要做什么?” 茵姐儿却立刻缩回手,小声地说:“我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在窦氏这里,窦氏对庶女也没多大的耐心照顾,赵玉婵又常和她们这些庶女过不起。只有赵长宁会对她和善的微笑,她长这么大,没有人照顾她,稍微遇到个对她好的,便巴巴的如小狗一般跟上去。 “哥哥要去书房了。”赵长宁又半蹲下身,见她想抱抱自己又不敢,摸了摸她的头,“过两天再来看你,好吗?” 茵姐儿小小年纪,竟就长得精致极了,眼瞳大而幽幽,如瓷娃娃一样雪白。 她才笑了说:“好,我等哥哥过来。”她说完在衣袖里掏啊掏,拿出个蓝底绣粉樱的香囊给赵长宁,“是腊梅香的香囊。” 长宁见她看着自己,只得把香囊挂腰上,轻声叮嘱她:“茵姐儿,在人前的时候要叫我长兄,姐儿记住了吗?” 她不是嫡出,如果让别人听到茵姐儿叫她哥哥,她会有麻烦的。 “茵姐儿听话的。”茵姐儿点了点头,直到看到赵长宁高挑的身影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 她心里开始期盼起来,哥哥说过几日回来看她。虽然哥哥总是记不住,她只能每天早点来请安,希望能碰到他。 赵长宁心里想着族学的事,自然没把这个小豆丁记在心上。 她先去了正房给赵老太爷请安,却见赵老太爷屋里已经点了蜡烛,赵长淮、赵长松二人立在旁侧。对面有个做老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还有个穿蓝绸右衽长袍,腰间挂了块美玉,鬓若刀裁,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这两个人赵长宁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杜世侄愿意来咱们族学一起进学,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赵老太爷笑得非常慈祥,“我家子弟顽劣没学问,可没得让杜世侄见笑了。说来,杜世侄如何认得我这孙儿长淮的?” 那青年就一拱手道:“老太爷这话实在是谦虚了,你家族学光是今年,便一并出了三个举人,我父亲对你们族学大为赞赏,叮嘱我过来好生读书,明年同大家一起下场。我认得子为,还是上次在举场见了之后便一见如故了。” 子为就是赵长淮的字。 青年这么一说,赵老太爷纵然谦虚也笑了起来。赵家的族学这次出了三位举人,其中两个名次都相当不错,他心里是得意得很的。他又问这位姓杜的青年:“……杜大人近日可好?我听说他叫皇上钦点了,做太子殿下的老师,这可要恭喜令尊了。” 赵老太爷说的这里,赵长宁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屋里这位的身份其实有点吓人,他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杜大人的儿子,礼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大员,而且杜大人最近刚被钦点做了太子的老师。 太子老师这个职位比较特殊了,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下一任阁老接班人。 难怪赵老太爷这么一大早爬起来,平日他可起不了这么早。这青年身份极高,他不出面几个小辈怕还接不住。 赵长宁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反而是一皱眉,她不想现在进去给赵老太爷请安。但看到天色快亮了,也没有办法,让书童在外头等她,小厮通传后径直走了进去。 “孙儿给祖父请安。”赵长宁跪下行了礼,昨夜跪的膝盖还疼,一碰到地脸色就稍微变了变。 “长宁起来吧。”赵老太爷心情好,含笑让他起身,然后指了指他跟那青年说,“这就是我那长孙长宁,与他们两个一齐中的举,是我家的嫡长孙儿。” 赵长宁便与这位青年伸出来的手一握,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赵长宁。” 这位青年的声音倒是干净,带一点笑意:“杜少陵。”但是还没等他握住赵长宁的手,赵长宁就已经收回了手。 杜少陵有些错愕,才抬头看他,只见这赵长宁长得清瘦,脖上竟然缠了兔儿卧,衬得一张脸玉雕雪砌,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几乎不和人接触,就立刻移走了视线。 那兔儿卧最奇怪,他嘴唇微抿的样子应该很冷淡的。但这兔儿卧毛茸茸的,却显得有些可怜荏苒。 赵长宁却觉得刚才那下有点牵扯到了膝盖的疼,脸色一直不太好看。那边这位杜少陵已经和赵长松、赵长淮二人称兄道弟起来。赵老太爷对这位杜少陵非常看重,还叫族学里的古先生过来特地叮嘱了一番,要好生重视杜少陵。 又叮嘱了赵长宁:“……你是哥哥,好生看着他们一些。” 赵长宁应是辞别了赵老太爷,一行人朝族学所在地走去。赵长宁因腿伤犯了走在最后面,他们却走得快,一转眼就走到了前面。 族学在赵家的西北角,沿着高高的墙是三间的竹舍,靠着一片梅林,这个季节正是香影横斜,寒梅初绽的时候。又是刚下过大雪,大家都揣着手在外面赏雪看梅。原来几人到得早,竟然已经在赏梅了。 长宁看到赵长松被众人簇拥着,腰间戴的玉佩便价值不菲,赵长松淡淡笑着道:“我说这真正的美人,就该如寒梅,凌寒不惧冷冷清清,又不喜与人接触,却生了身冰肌玉骨,叫你心里痒痒却觉得碰了她是亵渎了她。” 旁边二房家的表亲徐明就说:“三哥竟然不喜欢枝头的桃花杏花,那多软和柔媚!这寒梅一般的,冻也要冻死人了。”他是托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赵长松的母亲徐氏,才进得这族学里读书,平日一贯奉承着赵长松。 “六弟当真是个俗人,那等俗气的姑娘容易得,这等却是难得的。”赵长松笑着摇头,“粗人!等哪天哥哥得了个,好生给你们看看。” 赵长宁见他们这般不学无术,心道一声纨绔弟子,在这里论起女人来了。外面冷都冷死了,去里面说不好了?随后她才走入了族学之中。 杜少陵也听到了这番话,跟旁边的赵长淮说:“你三弟竟然在家里也敢这么说话。” “他是二叔的儿子,在家里受宠,没有人会说他的。”赵长淮只是淡淡地看了赵长松一眼,“管他做什么,外头太冷了,进来取暖吧。” 杜少陵笑了笑:“梅花开得这么好,你这混蛋却不解风情,跟你长兄差不多,你们俩不愧是亲生的……” 赵长淮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个。他觉得赵长宁懦弱无能,根本不配跟他争,偏还中了举人。 杜少陵却没有注意到,笑着往前走:“不过你三弟说的美人,眼下就有一个呢。我看你那兄长赵长宁就是冰肌玉骨,又冷清得生人勿近……岂不是和他形容的美人一模一样吗?还有什么找的,直接把那个捉住就是了。” 第15章 赵玉婵巴着指头数数,她已经被关了五天了,五天了,她跟只猴子一样再也被关不住了。第六天,亲娘窦氏难得笑眯眯地来看她,还给了她一只锦盒,里头正是她上次要的一对金蝉子,薄如蝉翼的金翅,灵巧纤细的脚。还有一只嵌了金莲头的玉簪,她捏在手里就不肯放,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您发财啦?” 窦氏道:“什么发财了!”然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止不住地笑:“……没想到几房的嫡女都有错,偏你这次守了规矩,什么都没给那杜三公子送。你祖父听了高兴,特地赏你的!说你难得懂规矩一次!还有你哥哥,手没大碍,娘心里也高兴。” 赵玉婵心里小小地心虚了一下,毕竟她其实比其他嫡姐儿更按捺不住,不过是哥哥阻止得及时而已。她巴着母亲的衣袖问:“娘,我听说哥哥得了家里的对牌呢!我还没见过对牌是什么样的。” “那对牌……”窦氏叹了口气,昨夜赵承义跟她谈过了,这对对牌虽在长宁手里,实际是没有大用的。其实是老太爷有意要抬长宁的身份,但并不代表长房的地位就此改变了。 赵承义虽然懦弱,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那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得见识,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第八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首发晋江。  赵承义虽然懦弱, 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 那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得见识,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 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 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 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 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 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 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 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 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 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 很富态, 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 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处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她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是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不过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肤色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自己丫头妹纸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家伙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赵长宁请赵老太爷随她去书房,她站在赵老太爷的面前说:“方才孙儿回房,已经将此事查清楚了,是孙儿看管不力,叫府中的下人钻空偷用了对牌,酿成了今日的祸事。孙儿愿意领罚,日后也必定严加看管房中下人。那下人孙儿也已经叫人扣住了,准备发卖出府去。” 说罢就撩袍跪了下去。 赵老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真如此?” 赵老太爷自然相信此事不是赵长宁所为,但区区仆人怎么可能狗胆包天,赵长宁那里又怎么会连仆人都防不住。 “祖父心如明镜,自然知道再问下去,不会只牵涉长房。首先这些人突然找上门就是蹊跷,分明不是来拿银子,而是来闹事的。没有有心人在后面指使说来您也不会信的。再者偏生还是在这个关节口,其心可诛。” 赵长宁淡淡道:“只需顺着他们往下查,就能揪出背后指使的人。但这事再查下去,对家族的声誉无益,对其中牵涉的人名誉无益。不论怎么说,本该是我掌管的东西被别人借用了,都是孙儿的错处。” “深明大义,我倒没看错你!”赵老太爷突然说了一声,便伸手扶他起来,“既然你能说出这等话来,那这事我不再深入追究了。” “不过该罚的确要罚,你自己也要把长房的事理清楚,莫要被别人抓着错处,我现在能袒护你。等你入了官场再被人抓住着了错处,可就没有人能袒护你了。”赵老太爷这话说得很严厉,他费心培养来的嫡长孙,要求就得更加严格。 倘若这孩子有一天能中进士,他希望他在踏上仕途之后,能够少走一些弯路。 赵长宁知道赵老太爷喜欢看到家庭和睦。他对赵家如今情况很无奈,人心向背就是祸根。“孙儿知道。”她轻轻答应下来。 赵老太爷带着她走了出去,坐在首位慢慢对对众人说:“方才已经查明,此事是长房一下人,冒了长宁的名所为。这下人我已经带人去领,乱棍打死了得。至于长宁……”他顿了顿,“此事的确非他所为,但他看管不力,罚他十棍。” 赵长松立刻站了起来:“祖父,您这轻飘飘地几句话,就把这事绕过去了?我们怎知你有没有偏袒长兄。怕这仆人也要喊出来,叫大家问话吧!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怕是不能服众的!” “你住嘴!”赵老太爷原本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突然怒喝,一拍桌子指着他说,“上次你闹出大事,你长兄可曾对你穷追不舍?你当真想要继续查下去吗?好,我问你,那几个人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家里怎么会有你的名帖?” 赵承廉喝茶的动作一顿,而赵长松惊讶地看着赵老太爷。 长宁低垂眼睛,一言不发。方才她就暗中派人去访了那几人的家,虽然放印子钱的肯定不是赵长松,但让玉婉背后撺掇赵玉婵,还有这几个人找上门,绝对跟他有脱不了的干系。赵长松敢动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暗中让人放了赵长松的名帖在那几人家中。 赵老太爷肯定会想到这层,然后派人去查,他自然能看到这些名帖。 “三弟真的想继续的话,我是不怕的。毕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赵长宁直直地看向赵长松,“但是三弟确认,你想继续查吗?我先不论那三个人,谁在背后铺路,谁暗中让回事处对此大行方便,其实真的不难问的。” 赵长松一愣,随即冷笑:“好哥哥!装得一副被人迫害的样子,内里竟有这份心计呢!” 长宁嘴角微微一勾:“不敢当,三弟心计过人,我身为哥哥,自然要压得住你才是。” “行了,长松你坐下。”赵承廉突然沉声道,“老太爷说得有道理,这事再论下去对谁都不好。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打死算了。” “既然有长松的牵涉在里头,请父亲也罚他。”赵承廉站起来,拱手道,“这孩子教他母亲宠坏,的确应该教训。” 二叔今日大义灭亲了? 赵长宁明白,这位二叔其实心里门儿清。平日他们小打小闹无所谓,但影响到赵家声誉的事,关系到他的仕途,赵承廉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就算是亲儿子他也不会手软。难怪他能做到少詹事的位置,比父亲的优柔寡断、舐犊情深是果决多了的。 赵长松有些愕然,刚喊了声父亲。虽然的确……有他在里面煽风点火!但他怎么可能留下名帖这样的证据! “你闭嘴!你长兄说不必追查,你为何还想穷追不舍!”赵承廉打断了儿子的话,甚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拱手,“家族为重,此事不能再查。请父亲请家法来,教训这孽子!” 赵长宁静静地不说话。长松被人抓了物证,自然只能闭嘴了,两人跪到外面去领罚,齐管事捧着家里的立威棍来了,这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一头嵌了铜箍子,另一头略细扁,打人是非常疼的。 几个叔叔在内室喝茶。冰冷的黑夜里,过年的大红灯笼投下淡淡红光,长宁看着便深吸了一口气,她趴到了凳儿上去,月白的衣衫滑下来一些,体格威猛的小厮挥出的棍儿带着凛冽威风朝他臀上喝去。“啪!”地一声剧烈闷响,长宁的脸色立刻变了,疼得声音都出不来。 跟立威棍一比,抽鞭子简直就不算什么了!这才是真正严厉的家法!接下来又是一棍,她的手都在抖,甚至不能抬头看周围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这样一定很狼狈很惨,但是这个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住。痛吟出声。就算如赵长松身子骨硬,也被打得直喊疼。但他只有五棍,比赵长宁还是轻一些的。很快就打完被人扶了起来。 屋内几个叔叔纷纷别过头说话了,只有赵老太爷看着外面,赵长宁受罚的情景。这顿棍子有多厉害,没有人比他清楚。但是这顿他该受,赵老太爷其实也恨长宁被人抓着把柄,给了别人害他的机会。还要打给那个真正使对牌的人看看,这究竟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赵长淮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他竟然难得生出一丝同情来。赵长宁不过是被那蠢妹妹给拖累了,这就是他的弱点,弱点被人抓住了,只能认栽。幸亏他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倘若真的有,他也不喜欢妹妹,倒是更喜欢姐姐一些。 要他有个姐姐,温柔如水的性子,他必定好生待她,不让她受赵长宁这等被拖累的苦。 立威棍打过六棍,窦氏同三个女儿出现在了正房门口。这时候赵长宁的额头已经全是汗,手脚都在发抖。 窦氏一看她扑在春凳上,打得人都软了,吓得肝胆俱裂。 这个不行,赵长宁不行的啊!她不是男孩……她承受不住这顿棍子的! “别打了,不打了!”窦氏的声音几乎都是尖利了,她不顾旁人的阻拦,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将她的孩儿好生搂紧,这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明明她是要好生护着她长大嫁人的,但她这个为娘的啊,让这个孩子平白地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 第八十三章 第83章 屋内的灯光如豆点,周承礼已经静默了喝了许久的茶。 趁着这个空隙, 长宁将他不在的时候的所作所为都梳理了一遍, 觉得自己没做得有什么不对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她看着那盏松油灯的灯点, 冷寂的夜色里, 灯点的光并不亮。油灯是普通人家常用的, 光亮不如蜡烛, 府里其实并不怎么用油灯。 但是周承礼这里用。也许是他的喜好吧。 “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叫过来。”七叔终于开口说话了。 长宁心想其实她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与他详说罢了。 周承礼就笑了笑,似乎叹息一般:“你现在大了, 这赵家里你是头一个能说话的, 自然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许多话我说了, 你未必会听。” “七叔您是我的长辈,您的话我自然是听的。”长宁就说。 周承礼听了点头一笑:“是啊……长辈。” 油灯这时候烧到了灯节,满室盈盈的光突然就暗了。赵长宁放在小几上的手被他按住,只听他凑得很近说:“……你觉得, 我想当这个长辈吗?” 赵长宁眉心微动,他瘦削的下巴映着微弱的光, 笑容沉沉。她轻轻地问:“七叔不想当吗?” 片刻之后,烧过了灯节, 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周承礼就缓缓地松开了她:“当年我纵着你去科举, 甚至帮你, 不过是想让你做你喜欢的事。但这事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处置自己, 你将自己身处险境, 倘若不能脱困,又叫人发现了身份,你当怎么办?” 他的语气顿时严厉了起来,逼着长宁要她回答。 两人的目光对视,还是赵长宁败下阵来。半晌后她才说:“……侄儿知错,是我考虑不周。”她也不能同自己的老师叫板吧,当时的情况,她若不出手,恐怕赵承廉都未必能撑到七叔回来。但七叔说的也有道理,当时的确太冒险了,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知错就够了?”周承礼说,“今日起每日罚抄一篇《心经》,送来与我。” 长宁听了七叔的惩罚顿时心里苦笑,她如今都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了,做错了事还要被罚抄书。但七叔说了她又不得不听。只能站起来应是,保证每日会叫人给他送过来。随后长宁又问他:“七叔是什么时候知道二叔的事的?”赵承廉出事之后长宁就试图找周承礼,毕竟都察院没有比他说话更管用的了,但却遍寻不到。 周承礼这时候的神情很平淡,只说:“……京城的探子告诉我,我就回来了。” 赵长宁其实心有怀疑,从出事到现在一个多月了,七叔的探子如果要告诉他,是不是早就该说了,怎么会等到现在呢。她突然又想起二叔跟她说的话“你七叔……他毕竟不是赵家的人,他做事不会以赵家的利益为前提的,只有宗族血亲才是根本。” 长宁自然什么都没说,缓缓垂下眼睫,她又听到周承礼说:“……官场诸事七叔会为你看着,你自己切莫太冒进了。以后有什么事难办不要自己做,交给七叔来做就是了。若是你找不到我,便把话交给宋平,知道吗?” 宋平是七叔的幕僚,长宁见过几次,一个半百的老头,时常跟府里的护卫喝酒,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一点也不起眼。原来此人才是他的心腹。她应了是:“若七叔没什么事了,我就先退下吧。” 周承礼靠着迎枕,问她:“长宁,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刚搬来京城的事?” 长宁思量了一下:“七叔大概是指的几岁?” 周承礼笑笑说:“我十五岁那年从山东来到京城的时候,性子冷酷暴戾,谁都不理会。”这个长宁自然知道,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突然遭遇家族巨变失去了双亲,自然会性情大变。周承礼看她神色仍然如常,就问,“你那时候也有六岁了,当真不记得?” 十岁之前的事,这个是她想知道也没办法知道。长宁有些遗憾,“难道那个时候我就见过您?” 周承礼点头说:“我住在你旁边的小院里,墙本来是分隔的,不过有个小洞,你背着伺候你的嬷嬷天天钻过来找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烦人的小娃娃,怎么会搭理你。倒是你锲而不舍的一直钻洞来找我,将你的点心给我吃,你的玩具给我玩。就算我如何不理你,你也从不放弃。” 长宁听得皱眉:“这事当真……?” 周承礼说:“我也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那时候我虽然不理别人,总还是理你两分,否则你会哭鼻子的。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 长宁还真挺想知道小长宁为何要锲而不舍地找他,就问,“那我找您做什么的?” 周承礼看了她一眼:“——你当时非常不喜欢读书,所以才一直讨好我,那天觉得讨好得差不多了,就拿着笔墨纸来找我,让我帮你写先生布置的功课。”长宁听了忍不住一笑,小时候还挺有趣的。 紧接着,周承礼又淡淡地抛出一句话:“你八岁那年,还说你长大了要嫁给我。” 长宁这下真是没忍住,咳了声:“七叔……”那时候小孩恐怕连男女之别都不知道吧。 “我记得当时我没答应你,你还不高兴。”周承礼继续说,“摔了我一套茶具,非要磨得我同意为止。我这个人的性子却是既然答应了,就要去做到的,虽然你只是童言。但你把我磨得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你了。” 赵长宁以前都不知道两人还有这段过往。难不成……就因为这个,七叔才对她有别意? 趁这个机会,长宁赶紧解释:“七叔,您也知道童言无忌……” 周承礼又笑了笑,俊朗儒雅的面容显得很温和,眼神清明而幽深,然后他说:“后来我有事回了山东,直到十三岁那年,你回到山东去探亲,我才再次遇到你。那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个半大的少女,跟小时候比变了很多,而且……”周承礼又看了看长宁。 十三岁的长宁,像是一朵莲刚绽开了莲口,身段优雅,气质也完全不同了。 最关键的是,她好像不认识他了。 看到他的时候,只是经过介绍,冷淡地叫了他一声七叔。 “而且,你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的声音缓而悠长。 听到这里,长宁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冰冷……和恐惧。 “再后来呢?”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周承礼很久没有说话。一阵风过,外头传来树叶飘落的声音。他轻轻地说:“……就没有什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啊。”他回过神来,看到长宁正出神地看着他,他说:“总之只是告诉你,只要你开口求我帮忙,我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长宁拱手,从他这里退下之后,周承礼让人把宋平找了过来。 宋平跪在他面前,陈述道:“常将军已经回信了,说当年荆门一战若不是有您帮助,他都未必能脱困,何来能够位居将军之位的说法。更何况当今天子念他以前拥护的是前太子,皇上对他颇为忌惮,倒不如随您和前太子一起拨乱反正,毕竟当初皇上的位置是怎么的得来的,大家都清楚……前太子的拥护者都没有忘了他的,武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文臣才是关键。尤其是内阁和翰林院,本来就拥护嫡长子继承制,若不是被新皇铁血镇压,必然是怎么都不服他管教的。” 正是因为如此,朱明炽才不会真的开罪宋宜诚,内阁心不齐。 倘若朱明熙真的死了就罢了,但是朱明熙没有死,始终是朱明炽的一块心病。 周承礼很明白朱明炽的软肋在哪里,这天下本来就是他帮他夺来的。不客气地说一句,若是没有他,朱明炽这天下未必能到手。 宋平轻声说:“大人,我原来劝过您,做臣子始终受制于人。您心怀韬略,大可取而代之,便是不坐那个位置,也可拥裕王爷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您以前却不屑与此,不知如今……” “如今?”周承礼淡淡道,“如今倒是觉得权势甚是好东西。” 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无人能够操控自己。就需要权势。 在高处受人朝拜,执掌别人的生死命运,大概是种格外让人迷恋的感觉吧。 “只是您如今控制得住太子殿下,他日若他登基……”宋平顿了顿没往下说,不过周承礼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朱明熙现在被他控制在手里,他怕日后朱明熙登基了便控制不住他。“倒不如……您直接……” 但周承礼听了摇头:“如今天下安定,王朝兴盛,虽有战乱但不乱国本。这种事情倒不用考虑。朱明熙为了能重回高处,必然得听我们的。他自己没有那个能力,甚至稍露出些风声就难逃一死,他明白得很。至于登基后,”周承礼淡淡说,“我也没说过要除去朱明炽,能杀他的人恐怕还没有出生。不过是换人做这个皇帝而已。而朱明熙右手已废,他想坐稳这个天下只能依靠于我。” 宋平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 大人果然是干大事的人,思虑之周全非他能比。论行军作战,当今圣上恐怕论第一,论权术阴谋,他们大人绝对是再世诸葛。前太子虽有几分聪慧,但在这两人的映衬之下,如何能讨得好处。 “那大人打算如何做?”宋平又轻声问。 但是周承礼没有说话的打算。油灯又烧到了灯节,他道:“我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宋平应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十月渐近,京城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又冷又潮,屋子里闷着也不舒服。 于是天稍微一放晴些,长宁被翰林院的几个旧识捉出去骑马喝酒了。以前她不爱去这些场合,大家便觉得他是高冷,三番四次地熟了之后,才知道他个性随和,不过是不太爱说话喜好安静罢了。 长宁本来是不爱骑马的,但盛情难却,只能前往。 倒是赵长淮知道了眉一挑,说:“如此我也许久没出去走动了,跟哥哥一起去吧。”很自然地跟她一起去了马厩,赵长宁总不能说我不太想带你去,当没看到他,从马厩里挑了匹性情温驯的白马,赵长淮挑了匹高大健壮的黑马,两人一黑一白地骑着往东郊去了。 沿着河堤石道,河面波光粼粼。骑着白马,一身青衫,面如冠玉的赵大人一出场,还是引得不少人来看的。 这才是赵长宁出行总喜欢坐马车的重要原因。 中国自古以来对男子的审美,多偏阴柔秀美,就是以面容白皙,美如女子为佳。像朱明炽、赵长淮一类英勇刚健的,就不如赵长宁这样阴柔的受欢迎。她自己也知道,走在路上姑娘回头看她红脸,在家里丫头伺候她也红脸。 幸好这个时候的姑娘们都很含蓄,即使是再喜欢她,最多就是远远看看,送点手帕鲜花什么的罢了。 自然还有大理寺丞,探花郎这些身份加成。 身具貌若潘安,才华横溢,性情冷淡,洁身自好。这简直就是一个好夫婿的上乘人选。媒婆给各家姑娘的册子里,赵长宁一般都是第一个。给她说亲的媒婆踏破了赵家的门槛。 只是年过二十还没娶亲之后,京城里关于她的传言就越来越多了。还有些怀疑她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搞得有些俊俏的年轻官员跟她在一起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说两句话也脸红。 赵长宁是很无语的,她觉得自己语气神态都很正常,人家看到她就想歪她有什么办法。 自崇文门出,过了药王庙就是东郊,前面不远是天坛,每年春秋两季会举行祭祀。 秋高气爽,路边酒家种着柿子树,翰林院一行人已经在等她了。这批庶吉士有些现在已经在官场任职了,大家相互拱手恭维,气氛倒还算和睦。 无论赵长宁跟谁说话,赵长淮总是落后半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厮就莫名其妙的……有点黏她,尤其是在赵长宁跟男性相处的时候,赵长淮总是跟着。 但是面对赵长宁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有些冷淡、漫不经心的样子。长宁也并不理会他。 宋楚带着他堂弟宋唐站在酒家边说话,自赵玉婵嫁入宋家之后两家成了亲家,来往甚多。宋唐看到长宁就迎了过来,笑着喊她:“长兄。”又喊了赵长淮二哥,殷勤地将两人往屋子里引去,“我这里可早就备下坐等你了,快进来!” 一行人进了雅间,宋楚还用衣袖擦干净了长宁板凳上的灰,才让她坐下来。长宁嘴角微动,其实她也明白,在宋家这一代里宋楚是比较出众的,而宋唐在宋家诸多子孙中并不起眼,宋楚肯带他玩,多半还是因为他娶了赵玉婵,成了赵长宁的妹夫的缘故。 玉婵有长宁这个哥哥在,其实能够嫁得更好。不过是窦氏和长宁都考虑到玉婵那个骄纵的性子,成了高门大户的宗妇反而不好,不如嫁个对她好的富贵安逸一生罢了,所以才选了宋唐。 宋楚生得俊俏潇洒,自有种魏晋名士的风雅。宋唐生得没有堂兄俊,却也不差,笑眯眯的:“大哥想吃些什么,叫店家去收拾了来。” “酒就不要了,上茶吧。”赵长淮在她身边坐下来,先说,“菜式简单些就行了。” 赵长宁瞥他一眼,人家问她吃什么,他搭什么话呢? “请大哥吃饭怎么能简单。”宋唐却把店家叫进来,让好生去拾掇一桌酒菜来。 这时候外头有人认出了赵长淮,叫他出去叙旧,是他在翰林院的旧友。他本来没动的,长宁却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二弟不出去看看?” 赵长淮是不太想出去的,他现在有疑心病,自从知道赵长宁是姐姐后,总觉得周围人都好像对赵长宁……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心思,当然要防着。谁知道他出去后这两兄弟会对她做什么。 但外面那人的确是旧友,本来想装没听到的,赵长宁提醒了也不得不出去。只能道:“那稍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他出去后不久,宋楚咳嗽一声,找个借口也出去了。 长宁把着杯子喝茶,从二楼看出去外头好一幅层林尽染,深红橘黄的美景。她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宋唐脸色迟疑,她淡淡问:“妹夫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否则怎么会专门叫个人过来,把赵长淮给叫走了,宋楚也出去了。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她说的。 宋唐苦笑:“看来还是瞒不过长兄,的确有个事不好开口。” 长宁心想就是这样,云淡风轻道:“有事便直说吧,你知道我也不是喜欢绕弯的人。” 宋唐才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长兄你大概也知道宋行玉此人。是我们支族的一个兄弟,家里是开丝绸庄子的,是个吃穿不愁的富贵哥儿,打小就是同我和四哥玩大的。前不久因喝醉了在醉香楼闹事,竟放纵手下打死了个人。若打死的是旁人就罢了,偏偏是府同知的亲侄儿,所以不得善了……听闻这个案子正是你审理的,我表叔才托付到我二人头上,央我俩来求个门路。若是大哥愿意略高抬贵手,他们家愿奉上……”他用手比了个‘三’字,“如果是别人,我是绝不会对大哥开这个口的,但是自家亲戚,却也没有办法。” 这个赵长宁还是相信的。 自从当上这个大理寺丞,想贿赂她的也不少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宋行玉的案子的确分到了她手上,事情也简单,宋行玉醉酒后跟府同知的侄儿为了个姑娘争风吃醋,仗着自己人带得多,把人家给活活打死了。 这帮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儿,还不就是个饱暖思□□,还为了女人打架呢。 长宁慢悠悠地喝着茶,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的样子。 宋唐此人非常圆滑,跟他们这些读书人不一样。随后就笑了:“自然,谢礼还不止这个。”说着道一声,“出来。” 只见雅间的隔扇被打开了,有两个娇俏的少女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前一个面如芙蓉娇嫩,年纪尚小就有国色天香之态。后一个次些,却也是清秀白皙,五官姣好。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可能只有十五六岁,走路是柔情款款,杨柳扶风。屈身喊了长宁一声‘大人’。 长宁动作微顿,看向宋唐:“你这是何意?” “听说大哥身边常年是个小厮伺候,所以宋行玉家里选出两个最漂亮的送给大哥做丫头,精通诗词歌赋,且还是清白之躯。”说罢给两个少女使眼色,“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宋唐言毕,两少女已经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靠着她。看到俊俏秀美,气度不凡的少年大人。她们倒没有什么被送人的悲伤,来之前都是知道赵长宁的,若真能给大人做妾,却也是求之不得的。那个漂亮些的,脸红地端起了酒杯,轻声道:“大人喝酒?” 赵长宁嘴角微抽,她见过送她银子的、珠宝的、地契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送姑娘的!她难道看起来很好色吗? 她轻轻地推开了少女的酒杯,淡淡问:“妹夫眼里,我可是沉迷女色之人?” 这话一出,她明显地看到宋唐神色迟疑了,然后他叫了两女起来,说:“你们先退下去。” 两位姑娘难掩失望之色,却也听话退下了。 赵长宁神色才微微缓和,正打算跟宋唐说点什么,又听他语气相当复杂地说:“早听闻……大哥好男风,却没见识过,以为不过是讹传而已。幸好今日是都准备了。”然后又对外头说,“把燕云山叫过来。” 赵长宁有点没反应过来,等等,宋唐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好男风? 顷刻隔扇再打开,却是两个护卫带着个极高的少年进来,那少年穿了件粗布直裰,长相俊秀雅致,鼻梁高挺,双眼似有锐利之气,却紧抿嘴唇。再仔细看,这少年眉宇间是极为漂亮的,这种漂亮是男性的漂亮,跟赵长宁仍然是不太一样。 “燕云山,那位便是赵大人。”宋唐在他身侧说,见少年不动,声音一低,“把你救出来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那叫燕云山的少年却是好生地捏了把手骨,然后才走到了赵长宁面前,只是他的骄傲也让他做不出什么事来,看着长宁,语气有些僵硬:“赵大人安好,我是燕云山。”然后走到了他身侧,忍了很久才说,“以后我随侍大人左右。” 赵长宁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说自己不沉迷女色,难不成宋唐就以为,她沉迷男色? 便假设自己是个男的,而且好男风。就这位燕云山的体格和脾气,究竟是她压少年还是少年压她呢? “宋唐……”她淡淡地道,“你当真以为……”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突然就被人撞开了。 赵长淮同陈蛮一起进来了。两人在外本想进来,却被宋唐带来的人拦住了。本来听着是要行贿,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还没想硬闯的,直到赵长宁听到宋唐打算送个美少年给赵长宁,他才眉心一动,示意陈蛮闯进来。 开什么玩笑,送两个丫头就罢了,他还想送男宠! 宋唐也被吓了一跳,支开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如今他带着人闯进来了,自然又是另一番说法。 “二哥这是怎么了。”宋唐立刻迎上去,笑道,“请坐请坐。” “也别坐了,”赵长淮走过来,“家里还有些事没处理,走吧哥哥。” 长宁伸手示意赵长淮别说话,然后道:“宋唐,话我今天给你说明白,这事证据确凿,我可帮不了你。人或是钱,我也一个不会收。你回去告诉宋行玉的爹娘,倘若真是心疼儿子,便去打点那侄儿的爹妈。既然不怕花钱,钱就往刀刃上用吧,买通这二人要求轻判,倒还有些可能。自我这里是绝无可能的。” 长宁也是看在窦氏亲家的份上,给他们指了条明路。按照律法来说,他爹娘若是要求轻判,宋行玉可以降罪至流徙,毕竟宋行玉那会儿是喝了酒。 而长宁她本人是除非威胁到她自身之外,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反正她出身世家,现在也不缺钱花。多三万两和少三万两,于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了,宋唐才回过神,连忙追上来:“多谢长兄指点,这……既然银子您不要,那燕云山您带走吧!他会些拳脚功夫,就算您看不上,也可以防身用啊……” 话音未落,长宁已经出了房门。 陈蛮以刀拦住了宋唐和燕云山,等长宁走远了,他才轻蔑地看了燕云山一眼,嘴角冷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伺候大人吗?” 燕云山脸阵青阵白。 宋唐则擦了擦虚汗,这大舅子果然难缠,总算是得了一句话,不算无功而返,否则他回去没办法交差。只希望别得罪了大舅哥,他也是被逼无奈的。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探探玉婵的口风,给大舅哥送点东西赔罪才是。 至于燕云山和那两个丫头嘛,宋唐想了想,反正领是已经领出来了,干脆叫人过来,将他们三个连同卖身契一并送入赵府,究竟怎么处置,反正就是大舅哥的人了,随便他吧! 走远一些后,长宁骑在马上,悠闲地看着秋日。 陈蛮跟在大人身侧,低声问:“大人为何还不成亲呢?” “怎么,你也觉得我有龙阳之好?”长宁淡笑问他。“我看你这次秋闱落榜,似乎不怎么伤心的样子,还有闲心打探我的事。” 当长宁说到龙阳之好的时候,赵长淮忍不住嘴角抽抽,然后把头别到一边,不忍再听了。 陈蛮默然不语,究竟为什么没有中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骑着马向前了一些,说:“反正我觉得大人是最好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污蔑或是伤害您。” 长宁知道他很忠心,她手搭在陈蛮的肩上说:“跟着大人就是了……以后你有了意中人,大人再给你做主娶进门就是了。” 陈蛮不说话了。 ** 勤政殿书房,朱明炽正在翻阅前朝的文书。 有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进来了,拱手屈身行礼,道:“陛下……” “嗯。”朱明炽抬头,“怎么了?” “今日监大理寺官员,恐寺丞赵长宁有受贿之举。” 听到这里朱明炽停顿了一下。 他放下了文书,招人端茶进来,语气尽量的不惊不淡:“怎么说,她受贿了多少银两?” “却也非银两。”此人尽忠职守地说,“有人送了赵大人两个美婢,皆是扬州瘦马出身。” 朱明炽听了就嗤笑:“送她扬州瘦马?还挺有想法的,谁送的?” “太常寺少卿宋愈,其子宋行玉刚被关进大理寺大牢。”锦衣卫又说,“您看……” 朱明炽摆手,慢悠悠地说:“贪官——管不了。百姓人人都恨贪官,当他们成了官,又人人都贪。随他们去吧,只要别太过,我也不想管。否则正如□□时期,朝中官员杀得只剩一半,才没人敢贪。” 锦衣卫正要退下,想了想又补充:“对了……卑职记得好像不止送了两个美婢,还有个护卫,多半是以护卫的名义……送进府的男宠。” 于是锦衣卫分明的看到,方才还说笑着,似乎心情很好的帝王,突然间脸色就慢慢地冷下来。很久后说:“·明日把宋愈给我叫过来。” 好啊,都开始送男宠了! 赵长宁这官当得不错啊。 第八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首发晋江。  喝茶不过两盏, 外头有婆子来通传, 说是二小姐、三小姐和三姑爷一起回门了, 人已经到了影壁。窦氏听了大喜过望, 女孩儿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 一年到头也难看到两回的。“快去接他们过来, 你们把瓜子果盘的也摆上。我女孩儿难得回来!” 赵长宁也挺高兴, 三个姐姐没出嫁前待她极好。可惜大姐嫁得远,过年也难回来。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来的。她到门口去接,不一会儿就看到穿宝杵纹紫绸袄, 头戴金莲纹宝结的二姐赵玉如, 穿水红色袄裙与无袖坎肩的三姐赵玉妙, 赵玉妙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大的白胖小子,戴着瓜皮小帽,一见到赵长宁便叫她:“舅舅!”非要长宁抱他。 这小胖墩子旁边是个穿蓝色直裰,略显苍白清瘦的青年男子, 这个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给窦氏请了安,二姐赵玉如说:“路上遇到三妹与妹夫, 便一同过来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赵长宁,目光闪动, “弟弟都长这么高了, 我看比娘还高半个头呢。” 窦氏笑得合不拢嘴, 长宁像父, 自然比她高许多。她道:“都别站在风口上了, 进来说话吧。” 她们几个女眷就进了西次间,留赵长宁抱着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说话。 三姐夫许清怀也是个读书人,他父亲虽是两榜进士,但他读到现在却只混了个秀才,家产也要败光了。因赵长宁是举人,他便觉得在赵长宁面前抬不起头,但凡回答赵长宁的话都要恭敬地站起来,然后拱手说话。 赵长宁看着头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 小舅子不讲究,但许清怀却不能不讲究,连忙抱手道:“你学问比我高,是我该讲究的。听说你还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许清怀叫人把自己带来的锦鸡、糕饼拿上来。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东西,自己看着也有些窘迫,说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给你包大封红。”与他同乡交好的祝举人,见他提着鸡来赵家,还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这锦鸡给我吧!”锦鸡的兆头好。 许清怀还涨红脸回他:“我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贯就好!”他因田庄引水的事,跟祝举人家闹矛盾,县官却偏袒了祝举人。许清怀只恨自己不是个举人。那祝举人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笑了几句就进去吃茶了。 这时候赵承义从正房回来了,正好把外孙抱过去玩,许清怀自然要见过岳父。长宁便不陪他说话了,怕这姐夫对着她腰都要躬弯,读书人便是这么好玩的,竟要以功名来论辈分。 长宁进内室的时候,正好听到三姐赵玉妙问她的亲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弟弟怎的还不说亲?” 窦氏脸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说辞:“你父亲想着,他若是中了进士再说亲,身份便不一样了。否则只是举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赵玉妙就道:“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想着要是弟弟没说亲,我倒瞧了好几个姑娘,都刚及笄的年纪。” 赵长宁听到母亲和姐姐的谈话,心里默默一憋,她才十七岁!怎么大家就都开始替她操心亲事了,还把姑娘给她瞧好了。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两个姐姐亲热地拉她坐下。 长宁便问二姐赵玉如:“……怎么没见着二姑爷一起回来?” 长宁刚提这个,赵玉如便脸色苍白,人也失神。长宁皱眉问她:“二姐夫是不是又亏待你了?” 这二姐夫不把她们家放在眼里,二姐又无子,他一贯就对二姐不好。 三姐赵玉妙脾气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这事说来就气!二姐身边的丫头喜儿早与家里郑管事的独子说了亲。谁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讨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却还被二姐夫以无出为由数落了一顿,说她懒惰善妒,还是把喜儿收用了。” “那狗东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儿头上!”窦氏差点拍烂了桌子,喜儿是赵玉如陪嫁的丫头。见女儿开始哭起来,又把二女儿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怜我女孩儿!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你是最娇气的。可这不忍还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里来,便一辈子受人指点,大门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无子,娘就是想给你说理也找不到由头。” “姐姐与他操持家务,哪样做得不好!”赵玉妙想来就气,她虽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举业无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儿子,又紧紧握着嫁妆和家里几百亩田,虽没有富贵,但过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随便给她脸子看。偏生二姐过得是最苦的。 赵长宁听到此处长叹一声,过去把二姐揽在怀里:“姐姐莫哭,若实在忍不下去,我上门给你撑腰去。否则我这弟弟要来做什么的?” 靠着这唯一的弟弟,赵玉如抓着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宁哥儿,我就是宁愿大归,也不想受这个气……他那黑心肝的东西,屋里的丫头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窦氏张了张嘴,也不好再劝女儿,在她看来,大归是比死要更艰难的事情。 长宁想到自己小时候,二姐是最温和的人,生病的时候她还一勺勺地喂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岁啊!花一般的年纪,怎么看上去比窦氏还要憔悴些的。长宁握着赵玉如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里来,只要弟弟有口饭吃,便不会少姐姐的。” 三姐赵玉妙也在旁说:“是啊二姐,再不济,家里还有弟弟撑腰的。” 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是玉婵折了些腊梅枝子回来。听说两个姐姐回来了,飞快地跑进来。因她是最小的妹妹,两个姐姐也格外的宠,二姐送了玉婵一只金手镯,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婵便赖在窦氏怀里,吵着要晚上去媛姐儿那里玩。 赵长宁见她还是没个样子,就说:“你赖着母亲做什么,今日可练绣工了?” “不要你管我!”赵玉婵把头埋到母亲怀里,“整日就知道数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练的!” 见窦氏直抱着玉婵,问她的手冷不冷,赵长宁叹气,罢了,她还能怎么管这个妹妹。正巧丫头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个小厮找她,她才从屋内出来。 门口等着的是伺候她的一个小厮铜儿。见她出来了才道:“大少爷。外头回事处闹起来了,老太爷正在见客没有空暇,管事差小的来找您过去。” 这大过年的,回事处有什么闹的?赵长宁嗯一声问铜儿:“可知道是什么事闹起来了?” 铜儿说道:“是个叫齐三的人来拿银子,说咱们府上有人允诺了借他的,无赖撒泼的,二少爷、三少爷也过去了。” 赵长宁让他前头走着,回事处在前院,她到的时候几个穿棉衣绸褂,戴六合帽的男子。其中有个留两撇胡须的一见赵长宁,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爷,你可是来了!我那边急着用钱呢,你允诺放给我的钱呢?” 赵长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借银子?她可没允诺要借银子给谁。这位齐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问她借银子?她再一看回事处,发现回事处里的人表情都有些怪异,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恐怕不妙。 赵长淮先拍了拍袍子走过来,看着赵长宁道:“大哥,这几个是来找你的。他们说你承诺放给他们银钱,每月五分的利。我一开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处的账本来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对牌提走的银子,已经在外头放了一千多两了……不过大哥,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这岂不是给……家族蒙羞么。” 赵长松也上前一步说:“长兄,我刚才听着也惊讶得很,你平日为人是最得祖父称赞的,怎的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宁先是错愕,然后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赵长淮面前,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赵长淮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说:“大哥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我不放过你?这事可与我无关。” 长宁压低了声音说:“伤我手肘那次,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骗得过祖父,难不成还骗得过我吗?还是你自己都觉得那是意外呢?” 赵长淮漠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长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这放印子钱一事,我想怕还要先禀明祖父才是。” “二哥这话我看说得好,这事自然要先禀明祖父的。”赵长松难得和赵长淮站在同一阵营。他只要想起长宁夺走杜姑娘一事,心里就不高兴。赵长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赵长宁冷冷地看着这二人,随后别开了目光,她淡淡道:“这时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过年,他又在待客,闹大了大家都没有心思过年了。既然是这几人指认我放了印子钱,先留着他们问话,回事处的账本也一并留着。我再回去拿了对牌和账本过来对账。晚上再告诉祖父此事。” 赵长松听到这里便冷笑:“我看长兄是想洗清罪证吧?这事现在就该去禀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还不快去请祖父过来。” “不准去!”赵长宁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动,毕竟赵长宁手里握着家里的对牌。 “这家里的管事,也不是长兄使唤的吧。”赵长松盯着她,“长兄,你有什么资格使唤他?你做出这样的事,难不成还不准我们说出去?你这样的作为,可实在是不能服众的。” “二弟,我不妨这么告诉你吧。”赵长宁回过头,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证又如何?我说不许去就不许,毕竟我才是这家里的嫡长孙。你就是不满……”语气一转,“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管他服不服,赵长松这样去闹,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还会搞得家中鸡犬不宁,长宁是绝不会放任的。 毕竟她才是赵家的嫡长孙,他们不服管也得服! 家里的对牌一直是由她保管着的。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钻营苟且,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大少爷最明白这个,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已经渐渐入夜了,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只是继续说,“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那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祖父那里。”赵长宁把她房中的账本和那对牌收起来,叫四安进来给她披了斗篷,“这院子里就由您盯着,我是最信得过您的。”长宁握了握顾嬷嬷的手。若她连顾嬷嬷都信不过,还不知道能信谁。 顾嬷嬷送她远去,站在门廊看了好一会儿。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两个大丫头过来,将这院子的大小仆人都聚起来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头赵老太爷在同几个儿子说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瞒很久。刚一入夜,回事处的管事就捧着账本来了。赵老太爷看了账本,久久没有说话,长宁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把对牌交由他管。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几个孙儿。至少赵长宁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职,嘴唇也有些发抖:“因是年关,府里用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没有起疑……更何况大少爷那处支银子,我们也不可能不给。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两。是小的错,未及时将此事禀报给老太爷知道。” 赵老太爷却很平静,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静得多。他放下了账本说:“既然如此,把长宁给我叫过来吧。” 屋内的丫头应声而去。未等多久,赵长淮、赵长松二人进来了,先拱手给老太爷请安,赵长淮先说:“祖父,长兄放印子钱的事我等正在回事处,已经听说了。正值年关,家里亲戚来往多,且次年长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应当谨慎处理,免得落下话柄。私下惩罚长兄便够了,不可过多宣扬。” “二哥说得太客气了。”赵长松却很坚决,“我看这事祖父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包庇纵容。就算是长兄要参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样是个祸国殃民的贪官佞臣。祖父这一辈子清正廉明,岂可被他给坏了名声。”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赵承廉原是坐在一边听的,因过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闲。此时才站起来说:“父亲,长宁究竟为何在外放印子钱,我倒是不计较,左不过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计较的是家中的对牌,实在是不能放在长宁手上。怕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长兄如今已能逞嫡长孙的威风,怎肯轻易交出对牌。”赵长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处的事他记得。赵长宁好大的架子,都要顶到他的脸上来了! 赵老太爷道:“都别说话了,等我问过长宁再说。” 赵老太爷毕竟是大家长,他一发话,众人自然就闭嘴了。 不久后外面就有人通传:“大少爷来了。” 门帘挑开,一股冷风从外面钻进来。赵长宁把斗篷交给了四安,她扫了一眼屋内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赵长淮赵长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内是什么事,长宁先走到赵老太爷面前先请安:“祖父,我过来了。” “你来了。”赵老太爷抬起眼,“可知道我为什么事叫你来?” “我知道。”赵长宁说,“放印子钱此事非长宁所为,不过我也带了我房中的账本过来,还请祖父过目以证清白。“ “清白?”赵长松却是笑了,“长兄这话可笑,你拿你自己房里的账本自证清白,岂不是随你怎么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该做的,是把管家的对牌交出来,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放印子钱,怎么给家族蒙羞的事说清楚。” 赵长淮虽然和缓,杀伤力却比赵长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处的账,还有那几个上门讨钱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本来想大哥这是初犯,长房的银钱的确不够,大哥此举可以理解,稍微惩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认,倒比放印子钱更让人寒心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长宁,你听了这些话,自己说呢?” 祖父并非全心信她的,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想信也没有办法信的。赵长宁分明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滋味复杂。她淡淡说:“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两位弟弟就急着给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开始反击了。 赵长宁拱手说,“祖父您听来,此事可蹊跷?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钱,我何必告诉对方我的身份住处,难不成我会蠢到叫别人找上门来拿钱,再让您发现不对,好狠狠地责罚我一顿?” 赵长松继续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以赵家嫡长孙的身份压阵,怕他们不服,不还你的钱。” 长宁根本就不惧,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说,那更蹊跷的在后头。他们几个一见到我,立刻就将我认了出来。但我这一两月都在府中读书,从未出过门,更谈不上见过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我的?不如将他们都叫过来问问看。” 赵长松一时语塞,发觉这个人竟然十分的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分析,层层深入。 竟然还能驳得他说不出话来。 “大哥说这些的确蹊跷,但是钱的确是用对牌取走的,这可做不得假。”赵长淮便帮他一把,“长兄要是不能解释这个,拿不出这些银钱。说再多恐怕也是诡辩。” “这些竟都能被二弟称为诡辩,二弟倒也是个高手,我是佩服的。”赵长宁却看向赵长淮。 对方嘴角轻轻一扯,避开了他的视线。赵长宁真的生气起来,倒也是个不好针锋相对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尽可将我的对牌先收回。”赵长宁在赵老太爷面前下跪,捧出了对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烫手山芋。您给我的时候,我没想过能用它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如今闹得兄弟阋墙,还是因这对牌缘故。”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 赵长宁刚才那些话,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此事处处都不对,肯定不简单。长宁说祸患的根源是在那对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她用这招以退为进。 “这事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是你,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今日留下的那几个人给我叫过来,回事处的管事、小厮一并过来,好生地问话。”赵老太爷拿出了大家长的威严,冷着一张脸说,“无论印子钱是谁放的,闹出这些事端来,赵家都没有这个先例。我早便说了,做这样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给他上板子不可的……谁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淡淡说:“印子钱这事终归与你有关,你过来与我一同问话,将功补过吧。” 这事的确与她有千万重的关系。长宁静静地站在赵老太爷的身边,站得笔直。 她知道其实赵老太爷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喜欢算计。他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赵家偏生就是不平静。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个印子钱……肯定已经有人放出去了,而这个人绝不会是赵长淮或赵长松。 这个男人就是周承礼。 他应该是才回来,放下烛台后解下斗篷的系带,里头只穿了件深蓝直裰薄袄,手肘上竟戴着皮革护腕,走到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站起来,先拱手道:“七叔,您回来了。” 周承礼嗯了声坐下来:“老太爷让我教导你,我正好有空。不必紧张。你且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赵长宁抬起头,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书看。浓长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一侧暖黄的光。似乎察觉到了长宁的目光,抬起头两人便对视上。赵长宁立刻避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屋内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别人了。 周承礼问她:“怎么了?” 怎么不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为究竟是为什么。 赵长宁没有说什么,既然周承礼都表现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问?她甚至觉得周承礼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没有说,证明这个人对她无害。她继续写自己的文章:“倒也不是,听说七叔曾经在白鹿洞书院任教,所以有些好奇罢了。”白鹿洞书院是屈指可数的好书院,非常有名气,每年从里面出来的举子十多个总是有的。 周承礼笑了一声:“哦?白鹿洞么,那时候书院的院长是我同门的师兄,便帮了两年。” 天已经彻底黑了,伺候他的仆妇又端了两盏烛火进来。周承礼看着她写字,突然问:“你在练石刻?” 赵长宁恭敬应道:“是在练,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伤口。”周承礼继续看他的书。 因为练石刻,她的指头的确有些细小的伤口,刻刀太利了,原来是这般看出来的。两人又没有说话了,赵长宁收敛心神,继续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觉得饿。等一气呵成了,才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原来婢女已经把菜端了进来,菜色也不多。一盘冰糖红烧孢子肉,冬瓜煨金银火腿,清蒸鲈鱼,淋了咸香酱汁。再几碟清炒、凉拌的黄瓜丝、莴苣片、白玉菜心。 第八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首发晋江。 刚下过大雪, 远处的山脊, 夹道两侧, 绵延的宫殿上便全是积雪。 赵长宁抬头望去, 匍匐黯淡的建筑,高高耸起的屋檐飞脊。破出乌云的金光照向浮雕的龙,龙首肃穆,而那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衍生向高处朱红的宫墙。 残酷的虐杀之后, 这一切却还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祥和。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 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 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国之栋梁, 皇上惜才还来不及, 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 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 仿佛千斤的重, 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 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 什么也不再说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残杀对立的官员,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就算是旧相识,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赵玉婵心里小小地心虚了一下,毕竟她其实比其他嫡姐儿更按捺不住,不过是哥哥阻止得及时而已。她巴着母亲的衣袖问:“娘,我听说哥哥得了家里的对牌呢!我还没见过对牌是什么样的。” “那对牌……”窦氏叹了口气,昨夜赵承义跟她谈过了,这对对牌虽在长宁手里,实际是没有大用的。其实是老太爷有意要抬长宁的身份,但并不代表长房的地位就此改变了。 赵承义虽然懦弱,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那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得见识,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总算宁哥儿没事,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给哥哥,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处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她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是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不过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肤色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自己丫头妹纸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家伙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她的大丫头香椽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来:“爷,怎么的了?可是在外头受了凉?” 赵长宁摆摆手,叫她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下去,又冷静了一会儿。只是这整件事情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玄幻。她问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里了?” 香椽道:“方才见着是出去了,好一会儿没回来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赵长宁又喝了好几杯热茶,才把这股寒气给压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过来。” 香椽去书房给她寻了书过来,长宁则摊开了纸笔,继续默写朱子集注。 明朝科举考试考八股,这种考试比较泯灭学生的创造力,不过倒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标准,规范。只要写通了句式严苛的八股文,其实写别的诗词都是手到擒来的。 八股文的好处其实可见一个故事,清朝已经衰亡后,陈独秀在北大遇到蒋梦麟,两个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陈独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蒋梦麟考的是‘策论秀才’,含金量远不如八股秀才。蒋梦麟知道后肃然起敬,连连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辈老先生,的确你这个八股秀才比我这个策论秀才值钱。” 幸好长宁是学法律的,严苛的法律条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学八股还不吃力。想到这个以前听过的小故事,长宁怔而一笑,现在她不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举人了。谁能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在屋内默写,长房的几个庶女便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去扰了她。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们已经等了许久,就让她们先进来坐着,这才发现两个姨娘也跟着过来请安了。两个姨娘穿着素净花样的夹袄,戴着对银丁香,也不怎么年轻貌美了。给她请安喊了声‘大少爷’之后,便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长房现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儿,母亲已经死了。大的两个庶女,一个是香姨娘所出,一个是秀姨娘所出。其实这两个姨娘长宁也没分开过,只知道都是从窦氏身边的丫头提起来的,出身并不好。 由于姨娘原来都是窦氏的丫头,家里环境就异常的和谐,什么主母姨娘乱斗的戏码长宁是没有机会看到了。赵长宁一开始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窦氏和和气气地跟两个姨娘说话,拉着她们一起做针线,还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问过窦氏:“您和几个姨娘都这么要好?” 窦氏连带宋嬷嬷都笑了,窦氏就说:“一家人哪里有仇的,她们都给你父亲生儿育女的,为咱们家绵延后代,不过是姨娘而已。我为难她们做什么?” 宋嬷嬷继续说:“哥儿哪里来的想法,怪里怪气的。哪家的姨娘不是这般的?” 赵长宁那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观念上就有的不同。不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个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会被主母发卖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里摆着,姨娘永远别想越过去。 “你们坐吧,不用站着。”赵长宁指了指圆凳。 两个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爷您看书便是,不必理我们两个。” 第八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如何知道的?这还不简单, 如果是大家闺秀的小姐,怎么会在仆妇簇拥之下, 跟一个外男如此说话?只能说明这个男子是她的亲人。至于为什么她认为是杜少陵的妹妹,那是因为他们所带的小厮是一样的打扮, 毡帽,同款式的斓边短袄。 杜少陵跟那少女说完,少女便扶着嬷嬷的手入了马车。杜少陵走过来便撸了袖子, 说道:“赵长旭,我老远就听到你胡说些话,那是我嫡亲的妹妹,来正觉寺上香的。”说罢一巴掌拍在赵长旭的背上, 两人打闹起来。赵长旭练武的,杜少陵竟然也不差, 你打我我打你幼稚极了。 一行人才沿着熙攘的街道往回走,那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车帘似乎撩开了一下。 等到孔庙门口, 赵长宁发现赵长松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赵长旭在旁边看,倚着马笑。他那样子几乎就在说:‘你现在没办法了, 必须得我带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边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骑马的路子多野。一会儿颠着你兄长, 瞧他收不收拾你!”赵长旭方才来的路上就差点撞了人。 赵长淮并不想带人, 不过也难得说话:“你还是让杜少陵带他吧, 他骑得稳多了。” 赵长旭想想自己那破马术到也同意了:“那好吧, 少陵你带他, 可莫颠着他了!” 长宁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深刻反省自己的为人,低咳一声不再说什么。杜少陵上马后一把把她拉起来,长宁坐在他后面。杜少陵就笑着道:“你要伸手抱着我,否则摔下去了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一双手臂就自身后绕过来来,抱住了他。杜少陵却蓦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围着他,仔细闻来是墨锭、药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后是衣衫摩挲,呼吸的声音淡淡的。他原来还是坦坦荡荡的,不知道为何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路上几次差点撞到人。 赵长旭在背后喊:“杜三,你注意点人。你别颠着我哥!” 杜少陵朗声说:“我怎么颠着他了?”他就没差拉着马走了。 赵长宁就在他背后笑了笑:“少陵兄,不必顾及我,你走快些吧!”再这么磋磨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后,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马,赵长宁也随之下了马。杜少陵又在心里默念道德经,并再次谴责自己久未与女子接触,屡屡失态的行为。赵长宁谢过了他,他才笑着摆手:“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谊了。” 倒是赵长旭跑到赵长宁那处,在她的书房里赖了许久,要不是赶着他走,恐怕他是还不想走的。赵长宁温书到晚上,七叔才差人来叫她过去,开始指点昨天她写的文章。按照标准的会试程序,觉得妙的地方他就划个圈,不好的他就和赵长宁讲如何不好,例如结题部分:“讲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观点不用再复述了,结题若有个升华甚好,你自己来改。” 他把笔递给赵长宁,长宁细细思索之后重新改写。她发现周承礼其实很厉害,不愧是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的先生,而且往往见解独到,角度很新。被他评论完后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笔如有神。 周承礼默默地看着她改文章,其实赵长宁的天分也超过了他的想象,过了会儿他叫人捧了香炉进来。 赵长宁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周承礼却说:“你过来。” 啊?这是做什么呢?赵长宁迟疑地走到他面前,又听到他放下手中书道:“跪下。” 赵长宁略一停顿,虽然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来跪去的吧。她正要说:“七叔……” “你不是要拜师吗,不跪我跪谁。”周承礼继续说,“跪下。”多少人想拜他为师拜不得,今日他难得想收她,她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赵长宁这才跪下。拜师?她还没有真的跪过老师呢。 周承礼看着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师王文成公有训,你要切记此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学精髓,以后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后做官为民,便是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明白了吗?” 赵长宁有些惊讶地抬头。王文成公,心学!她这位七叔难怪神秘,他竟然是心学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学当道,主张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从后世而来的赵长宁自然不喜欢这个扒灰又口是心非的老头,但心学则不同了,王阳明老先生后世便是她十分崇敬之人。便是他为官为民,平定叛乱的功绩就足以让后世敬仰了。可惜在京城心学并不流行,心学太放得开,自然不如程朱理学得统治者的心。 周承礼见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学的,点头道:“看来你也了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门的传人,师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没有告诉赵长宁的是,如今的南门学派以他的造诣最深,他另有一个虚号倒是在学界里如雷贯耳,有人不远万里来南中王门见他,不过是他低调,少见外人而已。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 长宁的确很想深入学习这个学派,七叔能自称传人,想必也是心学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大礼。心学虽然她还不了解,但这可是大明的顶级学说,她该有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礼才扶她起来,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炉,就当是跪拜祖师爷了。” 赵长宁也拜过了,之后去周承礼那里便去的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点她的制艺,并不教她心学,赵长宁等了许多天,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问他:“七叔,您看什么时候给我讲讲心学?”她连参考资料都恭恭敬敬地买好了,《王文成公全书》。 周承礼在吃她带来孝敬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闻言看她一眼:“急什么,你现在修为不够。等你考了会试再说吧。” 其实他平日都是坐在一边看书,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必要的时候,对赵长宁并不算亲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觉得七叔是个疏淡之人了。但他对她的确体贴,只要她来读书,屋内永远都烧着炭火,糕点也是充足的。 赵长宁记得有晚她太累,靠着他的小几睡着了。睡梦中是他轻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头婆子不要扰她的。 赵长宁渐渐对他摒弃前嫌,对周承礼的态度正常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跟他观点不对,两个人还会辩驳。周承礼说不过她的时候就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不尊师重道,若我正经拿问你,应该打你的手板。” 赵长宁现常和他开玩笑,随即也说:“七叔打我手板无妨,长宁明日就给您带过来。”次日她就把手板带过来了。 当然周承礼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过了小寒节气之后,就一日日地逼近过年了。只是赵府没有人敢放松,家里三个人待考会试呢。听说二房赵长松已经接连半个月,连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赵长松读书已经读得两眼发青。赵长淮住赵老太爷那里,老太爷也专门给他辟了清净处读书。而长房这边,赵承义把庶女们全部迁去了东厢房,生怕她们晚上会吵着了赵长宁。窦氏还连夜给四个姐儿开后宅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保持长房绝对的安静。 其实根本不吵,这些庶妹比猫儿还乖的,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赵长宁有时候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妹们就头疼,身份不够,胆子太小了。相比来说,亲妹妹赵玉婵绝对是个极端,她现在是长房唯一的嫡出姐儿,欺压庶女都是小事,有时候还来闹赵长宁,从她这儿顺一两本书、一两盆兰草走,遇到喜欢的就往她屋子里搬。说她也没用,下次照旧。气得赵长宁禁止她进自己的院子。 不久后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觉寺门口遇到的那个姑娘来赵府探望她哥哥了。论起来,这位杜小姐的母亲竟和二婶娘徐氏有点关系,叫徐氏一声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婵才总和二房的媛姐儿一起去看这位杜若昀杜小姐,少来长宁这边闹她了。 但这位杜小姐却让家里有点不太平起来。首先,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见后,赵长松对杜小姐可能有点一见钟情。但杜小姐时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则同赵长淮要好,听说杜小姐也能和赵长淮说几句话。于是,下人便觉得杜小姐是有意于二少爷赵长淮的。 当然,在赵老太爷的重压之下,没有人敢私下传这些小话,赵长宁是听四安说来的。她连这位杜小姐的正脸都没见过。 这日是腊月十五,家族要聚起来吃饭。她拿了本书来问赵老太爷,在茶间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喝茶,才总算是见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缠枝纹绸袄,鹅黄色月华裙,头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尘。由几个丫头陪着过来,见赵长宁一个外男在茶间里等,稍微一愣。赵长宁对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开了她,她又不是赵长松,对撩女孩没有兴趣。 谁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长淮他们几个围着看梅。赵老太爷这里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难得。 赵长旭见她出来,便过来搭她的肩:“长兄,你也过来了?” 他小半个月不见他,非常高兴地黏着她:“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 长宁知道这个弟弟不过是喜欢黏着她,竟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头,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这又不是家里庶出的妹妹,能随便拍头吗?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过这对于赵长旭来说都是小事,他甚至一副被顺毛了的样子,享受长兄偶尔的亲昵。 倒是赵长松冷哼一声,觉得这两人腻腻歪歪的,非常的伤他的眼睛。 赵长淮跟杜少陵只是边说笑边往前走,前头正好一个亭子,几株斑竹掩映着,几个仆人正在里面煮茶,说是小姐们方才在这里喝茶。正好几人也走累了,便进了亭子中,准备喝杯热茶。 赵长宁拿了茶具,给赵长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热水。正是喝着,却听到前头有女孩说话的声音。 “今日这白梅开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间最好了。”几个女孩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二房的赵玉婉,手里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边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细声说:“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欢的。”过了片刻她又问,“媛姐儿,我听说长房还有个兄弟,是你家的嫡长兄是吧?” 旁边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赵玉媛,她说:“是啊,他不常出来走动。你问他做什么?” 赵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听别人说,你对二哥哥长淮十分亲近的。” 几个女孩聊起了私话,这边的男孩听到了有点尴尬,又不好避开,只当没听到吧。不过赵长松就看了赵长淮一眼,赵长淮却是正襟危坐,他对什么杜小姐李小姐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杜小姐对他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感兴趣。 赵长宁也听到了,不过她觉得不关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几个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来,那杜若昀杜小姐怀抱手中的白梅,想起当初在正觉寺门口惊鸿一瞥,只见是个极其清雅出众的白衣少年,方才书房一见,对她冷淡却含蓄有礼。当时她便心里小鹿乱撞了,只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别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头小子了。 她轻声道:“我与赵二公子不过熟识而已,若说喜欢……”她咬了咬嘴唇,“我听说赵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噗的一声,差点被茶水呛住了。 第23章 夜未过半,赵老太爷已经审完了回事处的人,还有那几个上门闹着要印子钱的泼皮。回事处的人自然都是看对牌说话的,长房的丫头小厮又不是个个都认识,只说是个脸生的过来取的。至于那几个泼皮说得更简单,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放印子钱的人告诉他们,如果需要便上赵家找赵大少爷取,还告诉了他们赵大少爷长什么模样。 对牌的问题还是出在赵长宁那里。长宁听到审不出东西的时候,身体有些冰冷。而赵老太爷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赵长宁再次扫视两位弟弟,这两个人神情都没有异样,不过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澜,也绝对不是主谋。这两人还不傻,否则追查到最后放印子钱的成了他们,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她踱步到了外头,问四安:“……长房那边可传话过来了?” 四安看着少爷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个人,最后受罚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对牌的事……只有长房的人才能接触得到,无论最后知道是谁,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顾大少爷前程的背叛。 “方才来过了,顾嬷嬷说让您处理好这头就过去一趟。”连四安都知道这事严重,压低了声音,“她似乎知道是谁了……” 赵长宁的心脏猛地跳动,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气:“你跟祖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一趟。”说罢大步往长房走去。 顾嬷嬷已经在屋檐下等着她了,她站着不动,慈祥的面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赵长宁随她进屋,看她欲言又止,点头道:“嬷嬷说罢,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住的。” 顾嬷嬷随之长叹一口气:“那老奴便说了。大老爷在和三姑爷长谈,奴婢也没扰了他,自个儿审问了。咱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细选的,其实不会出什么差池,我一一审过,我的房间他们是没人能进的。他们亦不敢进……唯有七小姐,时常到您的院子来拿些小东西,下人又不敢拦着,便可四处乱来。” “我倒也不是空口说的,方才将伺候七小姐的几个小厮悄悄拘起来问,其中一个便认了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从谁处听说,放印子钱可得利,自己手头又没有余钱,便打上了这个主意。想着早些把钱收回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赵长宁越听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紧。 “老奴私又以为,以七小姐的为人与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钱这一出的。肯定有别人在给她出主意,撺掇了她……”顾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帮着外人来害到自己哥哥头上,七小姐……简直是过头了!大少爷平时可曾亏待过她? “我知道了。”长宁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她道,“嬷嬷,这事您就别往外说了,我去找她。” 顾嬷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出去,苍老的脸满是哀伤,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长房的女眷还没有睡的,过年的热闹光景,窦氏带着几个亲生女在屋里剪纸说话。赵长宁远远地站定了,她看到飘摇的红灯笼,看到她们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声音。寒风阵阵扑在她的身上,似乎热闹都是与她无关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么能热闹?如何热闹? 她一步步朝窦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惊动她们,此刻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给她打了帘子,扑面而来一股糕点的甜香味和炉火的暖意。三岁大的外甥铮哥儿在炕床上爬来爬去地玩,窦氏和二姐逗着孩子吃糕点。三姐则在纠正赵玉婵缠络子:“这线是要这么缠的……” 玉婵笑嘻嘻地说:“三姐,这样能编出个蝴蝶来么?” 窦氏看到儿子进来,笑着来拉她坐下:“我听说你祖父把你叫过去了,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赵长宁对她轻轻摆手,走到赵玉婵面前,将她手里正在编的络子抽出来。然后问她:“赵玉婵,你觉不觉得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赵玉婵手中的络子被抽走了,眉头一皱不满道:“哥哥你做什么呢!我这编得好好的。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啊?等会儿说不行吗?” 赵长宁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发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发红地厉声说:“你瞒着我做的什么好事,都给我说清楚!” 玉婵被她一震,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赵长宁虽然会说她,但从来不会这么厉声斥责她。她又是个火药性子,一点就着的。觉得赵长宁莫名其妙地就进来训她,大过年的,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偏生他要来搅合!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我不痛快!”赵玉婵站了起来,被兄长这么训斥,眼眶也红了起来。“你不久仗着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说我。我又怎么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难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欢你……” “婵姐儿,你说什么呢!”窦氏觉得不对,立刻喝止了女儿。 发生什么了?长宁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的火。 赵长宁先是愕然。就算她觉得这个妹妹麻烦,但从来是能帮则帮,能管就管。没想到她能说话伤人到这个地步。心里泛起一股痛楚,然后她冷冷笑了:“是啊,他们都不喜欢我!别人不喜欢我你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吧?这样你可满意?” 赵玉婵被他说得脖子脸红成一片:“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我可是不会忍的!” “是啊弟弟,玉婵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好生说出来咱们一起论论。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赵玉如劝道。 赵长宁半晌什么话都不想说。 窦氏过来扶他:“宁哥儿,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你拿了我房里的对牌,”赵长宁直直地看着赵玉婵,“用对牌在外头放印子钱,还是以我的名号,是不是?” 赵玉婵看到哥哥寒锋一样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 “什么印子钱?玉婵,你好生说说,你哥哥说的是怎么回事?”窦氏也是满头雾水。 “有人拿了我的对牌,在外头以我的名义放印子钱收利,被祖父发现了。”赵长宁说,“顾嬷嬷查到是她的小厮所为。” “现在我再问你,这事你自己做不出来。究竟是谁撺掇你的!”长宁的声音又一冷。 “我……”赵玉婵看他严厉的样子,怎会猜不到自己这次犯下了大错,她说得很牵强,“什么印子钱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还不承认,我却把人证带来了。”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顾嬷嬷带着个低垂着头,不住发抖的小厮走进来。先与窦氏和几个姐儿福身请安,顾嬷嬷才道,“七小姐叫他拿着对牌去回事处取了银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闹上门来。如今老太爷知道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少爷所为。大为震怒,说要给放印子钱的人请家法。” 家法?赵玉婵后退一步,心思凌乱,喃喃道:“怎么会发现的?我……我只是借用这些银子,我又不是不还的……怎么就要请家法了……” 赵长宁漠然地看着她许久,甚至屋子里还没回过神来的女眷。“谁教你这么做的?”她再问了一次。 赵玉婵这时候已经开始崩溃了,一把抓住了赵长宁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说……说外头放印子钱的,每月能赚得上百两。我想着你明年会试要用银子,家里哪里都要用银子。我也是想帮忙的……哥哥,我不知道会被人发现的!” “你不知道?”赵长宁的语气已经是强压着怒气了,她气过头了,“年末一查账就会发现的事,你会不知道!你说是玉婉告诉你的,好,当初玉婉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可有第二人在场?” 第八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喝茶不过两盏, 外头有婆子来通传, 说是二小姐、三小姐和三姑爷一起回门了, 人已经到了影壁。窦氏听了大喜过望,女孩儿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一年到头也难看到两回的。“快去接他们过来, 你们把瓜子果盘的也摆上。我女孩儿难得回来!” 赵长宁也挺高兴, 三个姐姐没出嫁前待她极好。可惜大姐嫁得远,过年也难回来。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来的。她到门口去接, 不一会儿就看到穿宝杵纹紫绸袄,头戴金莲纹宝结的二姐赵玉如,穿水红色袄裙与无袖坎肩的三姐赵玉妙,赵玉妙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大的白胖小子, 戴着瓜皮小帽, 一见到赵长宁便叫她:“舅舅!”非要长宁抱他。 这小胖墩子旁边是个穿蓝色直裰, 略显苍白清瘦的青年男子,这个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给窦氏请了安,二姐赵玉如说:“路上遇到三妹与妹夫, 便一同过来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赵长宁, 目光闪动, “弟弟都长这么高了,我看比娘还高半个头呢。” 窦氏笑得合不拢嘴, 长宁像父, 自然比她高许多。她道:“都别站在风口上了, 进来说话吧。” 她们几个女眷就进了西次间,留赵长宁抱着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说话。 三姐夫许清怀也是个读书人,他父亲虽是两榜进士,但他读到现在却只混了个秀才,家产也要败光了。因赵长宁是举人,他便觉得在赵长宁面前抬不起头,但凡回答赵长宁的话都要恭敬地站起来,然后拱手说话。 赵长宁看着头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 小舅子不讲究,但许清怀却不能不讲究,连忙抱手道:“你学问比我高,是我该讲究的。听说你还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许清怀叫人把自己带来的锦鸡、糕饼拿上来。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东西,自己看着也有些窘迫,说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给你包大封红。”与他同乡交好的祝举人,见他提着鸡来赵家,还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这锦鸡给我吧!”锦鸡的兆头好。 许清怀还涨红脸回他:“我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贯就好!”他因田庄引水的事,跟祝举人家闹矛盾,县官却偏袒了祝举人。许清怀只恨自己不是个举人。那祝举人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笑了几句就进去吃茶了。 这时候赵承义从正房回来了,正好把外孙抱过去玩,许清怀自然要见过岳父。长宁便不陪他说话了,怕这姐夫对着她腰都要躬弯,读书人便是这么好玩的,竟要以功名来论辈分。 长宁进内室的时候,正好听到三姐赵玉妙问她的亲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弟弟怎的还不说亲?” 窦氏脸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说辞:“你父亲想着,他若是中了进士再说亲,身份便不一样了。否则只是举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赵玉妙就道:“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想着要是弟弟没说亲,我倒瞧了好几个姑娘,都刚及笄的年纪。” 赵长宁听到母亲和姐姐的谈话,心里默默一憋,她才十七岁!怎么大家就都开始替她操心亲事了,还把姑娘给她瞧好了。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两个姐姐亲热地拉她坐下。 长宁便问二姐赵玉如:“……怎么没见着二姑爷一起回来?” 长宁刚提这个,赵玉如便脸色苍白,人也失神。长宁皱眉问她:“二姐夫是不是又亏待你了?” 这二姐夫不把她们家放在眼里,二姐又无子,他一贯就对二姐不好。 三姐赵玉妙脾气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这事说来就气!二姐身边的丫头喜儿早与家里郑管事的独子说了亲。谁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讨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却还被二姐夫以无出为由数落了一顿,说她懒惰善妒,还是把喜儿收用了。” “那狗东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儿头上!”窦氏差点拍烂了桌子,喜儿是赵玉如陪嫁的丫头。见女儿开始哭起来,又把二女儿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怜我女孩儿!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你是最娇气的。可这不忍还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里来,便一辈子受人指点,大门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无子,娘就是想给你说理也找不到由头。” “姐姐与他操持家务,哪样做得不好!”赵玉妙想来就气,她虽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举业无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儿子,又紧紧握着嫁妆和家里几百亩田,虽没有富贵,但过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随便给她脸子看。偏生二姐过得是最苦的。 赵长宁听到此处长叹一声,过去把二姐揽在怀里:“姐姐莫哭,若实在忍不下去,我上门给你撑腰去。否则我这弟弟要来做什么的?” 靠着这唯一的弟弟,赵玉如抓着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宁哥儿,我就是宁愿大归,也不想受这个气……他那黑心肝的东西,屋里的丫头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窦氏张了张嘴,也不好再劝女儿,在她看来,大归是比死要更艰难的事情。 长宁想到自己小时候,二姐是最温和的人,生病的时候她还一勺勺地喂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岁啊!花一般的年纪,怎么看上去比窦氏还要憔悴些的。长宁握着赵玉如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里来,只要弟弟有口饭吃,便不会少姐姐的。” 三姐赵玉妙也在旁说:“是啊二姐,再不济,家里还有弟弟撑腰的。” 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是玉婵折了些腊梅枝子回来。听说两个姐姐回来了,飞快地跑进来。因她是最小的妹妹,两个姐姐也格外的宠,二姐送了玉婵一只金手镯,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婵便赖在窦氏怀里,吵着要晚上去媛姐儿那里玩。 赵长宁见她还是没个样子,就说:“你赖着母亲做什么,今日可练绣工了?” “不要你管我!”赵玉婵把头埋到母亲怀里,“整日就知道数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练的!” 见窦氏直抱着玉婵,问她的手冷不冷,赵长宁叹气,罢了,她还能怎么管这个妹妹。正巧丫头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个小厮找她,她才从屋内出来。 门口等着的是伺候她的一个小厮铜儿。见她出来了才道:“大少爷。外头回事处闹起来了,老太爷正在见客没有空暇,管事差小的来找您过去。” 这大过年的,回事处有什么闹的?赵长宁嗯一声问铜儿:“可知道是什么事闹起来了?” 铜儿说道:“是个叫齐三的人来拿银子,说咱们府上有人允诺了借他的,无赖撒泼的,二少爷、三少爷也过去了。” 赵长宁让他前头走着,回事处在前院,她到的时候几个穿棉衣绸褂,戴六合帽的男子。其中有个留两撇胡须的一见赵长宁,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爷,你可是来了!我那边急着用钱呢,你允诺放给我的钱呢?” 赵长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借银子?她可没允诺要借银子给谁。这位齐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问她借银子?她再一看回事处,发现回事处里的人表情都有些怪异,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恐怕不妙。 赵长淮先拍了拍袍子走过来,看着赵长宁道:“大哥,这几个是来找你的。他们说你承诺放给他们银钱,每月五分的利。我一开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处的账本来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对牌提走的银子,已经在外头放了一千多两了……不过大哥,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这岂不是给……家族蒙羞么。” 赵长松也上前一步说:“长兄,我刚才听着也惊讶得很,你平日为人是最得祖父称赞的,怎的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宁先是错愕,然后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赵长淮面前,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赵长淮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说:“大哥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我不放过你?这事可与我无关。” 长宁压低了声音说:“伤我手肘那次,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骗得过祖父,难不成还骗得过我吗?还是你自己都觉得那是意外呢?” 赵长淮漠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长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这放印子钱一事,我想怕还要先禀明祖父才是。” “二哥这话我看说得好,这事自然要先禀明祖父的。”赵长松难得和赵长淮站在同一阵营。他只要想起长宁夺走杜姑娘一事,心里就不高兴。赵长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赵长宁冷冷地看着这二人,随后别开了目光,她淡淡道:“这时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过年,他又在待客,闹大了大家都没有心思过年了。既然是这几人指认我放了印子钱,先留着他们问话,回事处的账本也一并留着。我再回去拿了对牌和账本过来对账。晚上再告诉祖父此事。” 赵长松听到这里便冷笑:“我看长兄是想洗清罪证吧?这事现在就该去禀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还不快去请祖父过来。” “不准去!”赵长宁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动,毕竟赵长宁手里握着家里的对牌。 “这家里的管事,也不是长兄使唤的吧。”赵长松盯着她,“长兄,你有什么资格使唤他?你做出这样的事,难不成还不准我们说出去?你这样的作为,可实在是不能服众的。” “二弟,我不妨这么告诉你吧。”赵长宁回过头,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证又如何?我说不许去就不许,毕竟我才是这家里的嫡长孙。你就是不满……”语气一转,“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管他服不服,赵长松这样去闹,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还会搞得家中鸡犬不宁,长宁是绝不会放任的。 毕竟她才是赵家的嫡长孙,他们不服管也得服!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爷今天却还没回来,他去昔日同窗那里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赵承廉。 赵承廉毕竟做官多年,什么也没说,挥手就让连同赵长宁在内的这五个拉去罚跪。 赵长旭却是不服:“长兄是劝导三哥,又阻拦了我们,为何也要被罚?他又没有打架,这事是我起的,跟长兄无关。” 赵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嫡长孙,弟弟们本该你管好,你便告诉我,族学里出了事你该不该跪?” 长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赵长旭,道:“二叔说的有道理,我认罚。” 被赶去祖祠的路上,赵长旭就低声说:“有什么个道理,你又不是没劝,大家不听罢了!为何你还要跪!” “若我不跪,长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罚跪的,二叔不愿意看到。”赵长宁叹了口气说,“跪便跪吧,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对于跪祖祠也是驾轻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来,随后是赵长淮跪在她的旁侧。 长宁闭上了眼睛,随后才问:“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赵长淮直视前方:“镇纸向我打来我也没办法,一时不察伤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见谅,伤得不重吧?” 赵长宁听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却是跪到了晚上,赵老太爷才匆匆回了赵府,茶也没有喝一口,便带着赵承义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赵老太爷知道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脸色阴沉得一语不发。他一边喝茶,一边再听管事补充经过。 赵老太爷不知家里的规矩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女孩儿那边他不好管,赵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让几个媳妇轻狂了起来,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他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东西的,都给我关起来抄女诫,抄不足五十遍,这年也不许过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至于你们,我看是现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丢了赵家祖先的颜面!” 赵承义二人立刻上前劝他消气,赵承廉在旁慢慢说道:“此事是松儿不对在先,我先罚他十杖,宁哥儿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罚十杖。别的也一应都去领罚,不可轻饶!” 赵长宁听到二叔的话,顿时捏紧了手。 赵承义听得心里急,他的孩儿方才并未做错,他为何也要被罚!就是罚也不该跟赵长松一般罚十杖,这如何公平! 他的话不说,赵长旭却是个直肠子。“祖父,长兄是阻止了,是赵长松骂长兄‘算老几,管不到他头上’根本不听长兄的话。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兄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却要跟挑事的赵长松一并论罚?这是个什么做法!” 赵老太爷霍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承廉。 家里最近风气浮躁,不过是几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罢了。只是二房的作为,让他有些失望。 他随即淡淡道:“宁哥儿,谁让你跪的。” 赵长宁不知老太爷是什么意思,听刚才二叔的话,心里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驳长辈。只能说:“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长孙。”赵老太爷说,“在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让你跪的。除了我,你父亲母亲,谁还能让你跪?” 赵长宁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给我站起来,拿出嫡长孙的样子!” 赵长宁道一声是,然后站了起来。 “齐管家,给我请家法来。”赵老太爷看向赵长宁,“你执鞭,每人打十鞭,赵长松、赵长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赵长松也看了赵长宁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书童难道没错?说我家族学不好,不好他大可不来,我也是为了维护我赵家。他既然什么好族学都能去,为什么非要屈就在我们赵家!” “你便是叫你父亲母亲给宠坏了!”赵老太爷被他一顶,冷笑道,“杜家什么身份,你比得吗?赵家比得吗?他说两句族学不好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是骂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忍着!杜少陵他父亲还是礼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谦逊有礼,方才在路上还与我说了,这事他要占一半的错。就你这样的,你就是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怎么能读,你也不过是个只会读书的纨绔!” 第八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长宁沉默了片刻, 笑了:“孙儿明白的。” 二房太出众, 她这个长房的嫡长孙也不过是挂个名头而已。虽然只是挂了名头, 却也要把身份端起来的。 赵老太爷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过来, 却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你二弟长淮, 还有长松今年刚考中的举人。虽然你们学问的火候还不够,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举,却也可以上场历练一番, 就算最后不能中进士, 但有这见识也是好的,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至于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还要问问伯父的意思。”赵长松接着说。 原来是要跟她谈这事的。赵长宁也喝了口热茶。 甜滋滋的姜糖茶,用红糖煎熬的,抿一下就甜到心里。她喝了口姜糖茶,嘴唇就红润了起来。 赵长松不由多看了一眼, 怪道这长兄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 “这般的历练好, 孙儿自然是要去的。”赵长宁说。 会试的机会难得, 她自然是想历练一番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这便好,我就吩咐族学里的先生,给你们三人多加些功课。今年年关也不要歇息, 好生地准备春闱。你们若是有哪个人真的能够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时候祖父必定有许多东西给你们。” 又看赵长宁跪了半天, 脸色煞白。也挥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赵长宁出门的时候, 赵长淮也与她擦身而过。对方的身影十分高大, 步伐稳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亦没有多看。 赵长宁皱了皱眉,那梦当真奇怪。赵长淮哪天会怜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谊?撞鬼了吧。 *** 赵长宁的母亲姓窦,山东人氏,嫁到赵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来的时候,窦氏正带着几个庶出的姐儿做针线活儿,见儿子脸色苍白的回来,吓得立刻扶他坐下。亲手给她挽了裤卷。 那白玉一样的肤色的双腿冻得发青,膝盖红肿得跟馒头一样,窦氏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儿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还叫你罚跪。” 赵长宁回了母亲这里,才放松一些,疲懒地道:“我今日没有交文章,所以被罚了。母亲,玉婵呢?” 赵玉婵是她的嫡亲妹妹。 窦氏道:“跟媛姐儿出门玩去了,你找她做什么?她玩得疯,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赵长宁听了摇头,窦氏什么都好,唯独宠溺孩子这点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该让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红针线养养性子,怎么能由她胡来。”赵长宁的膝盖还生疼着,“要不是她贪玩,拿我写文章的纸来描了花样,我怎么会交不出文章被罚跪?” 窦氏叹了口气:“婵姐儿也为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兴些的。你们是亲兄妹俩,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好说你们。” 长宁听多了这个论调,知道自己母亲性子软,只能劝她:“婵姐儿是女孩儿,始终要嫁人的。您要约束她一些。” 窦氏看着儿子秀美的脸,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进士,还怕她嫁不到个好人家么?有个进士兄长,婵姐儿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赵长宁额头微微抽动,窦氏果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对牛弹琴!考进士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窦氏还是心疼儿子那膝盖,“娘给你寻条干净的膝裤来,你忍着疼,叫嬷嬷给你些吃食,该是饿了的。” 宋嬷嬷早就端了盘枣糕等在旁边:“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里头,加了红糖,还洒了糖霜的。大少爷您吃些吧。” 赵长宁喜欢吃甜食。 这个爱好她一直比较禁止自己,因为嫡长孙爱吃甜食听起来……太不像样了。 宋嬷嬷自小带她,赵长宁在她面前就放得开,又是饿了。枣糕三两下便在嘴里塞完了,嘴巴里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嬷嬷慈祥地看着她:“您慢些吃,不够还有的。”说罢低柔了声音,“长孙可怜担待,您是为婵姐儿好,奴婢会劝太太的。” 赵长宁才叹气:“嬷嬷费心了。”知道她这妹妹心不坏,小时候还会把松子糖攒起来讨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里长房地位本来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撑不住,就更撑不住了。 其实她也没有忍心真的怎么对赵玉婵,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知道在这赵家里,嫡亲的人才是真的亲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赵长淮。 赵长宁看屋子里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气,外头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屋檐上收起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再远处是人家的炊烟。她凝神静气地看着,只有在窦氏这里她是完全放松的。 长宁正拿起一瓶药膏。旁边一个丫头却上前一步说:“这事怎劳烦大少爷,奴婢来做就成了。” 说罢半跪下来,从那白瓷青莲小碗里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抹在长宁的膝盖上,细声问:“大少爷,这样的力道疼吗?” 长宁凝视着她。 这丫头有点面生,似乎不是窦氏的贴身丫头。穿了件鹅黄对襟纱衣褙子,里头是件绣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肤色白皙无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头抬头向她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后,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头,雪白的脸蛋微红。 赵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给强撩了。 这两年经常有丫头莫名对着她脸红,借故对她献殷勤。她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年都十七岁了。 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个嫡长孙,在家里说得上几句话。想爬她的床当小妾的丫头也是有的。若是当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赶上运气好,赵长宁考上了进士,她们能生个少爷,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她们也觉得很可怜,不过有理想有追求,总比混吃等死好。 这丫头真有进取心,还是别害了她。 赵长宁拂开了她:“好了,你起来吧。” 宋嬷嬷去端了盘水晶糕回来,正好见那丫头在给赵长宁擦药膏。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这样也有女孩来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曾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是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一便不同意这个。” 杜若昀秋眸一睁,静静地看着母亲。杜夫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二则,你就是喜欢赵长松,为娘可能都会帮你留意几分,我听说他北直隶乡试的成绩不差,父亲又是少詹事,以后若中了进士,必定仕途通畅。这位大公子,我实在没听出他哪里好的。中进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却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娘,那赵长松我不是没见过,听说之前他房里还有许多美婢,仗着自己家世好些,为人便张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虽是赵家的嫡长孙,却洁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当然,杜妹妹还有一点没说,赵长宁长得比赵长松好看啊,在她心里就是遗世而独立的翩翩公子。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美好事物? 杜夫人见女儿不听她的,叹了口气:“我的乖女,娘就你一个闺女,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娘不是堆在你面前来了的?这赵家的两个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后再给你寻摸更好的,我可要带你回去了,你吵着要来看你哥哥,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杜若昀听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闷气。被杜夫人带回到杜家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儿想到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了,不知谁能让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的。杜小姐打小求什么得什么,因此还掉了两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儿这事,也说女儿:“……你现在瞧着那大公子长得好看,我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赵家长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这刻丝小袄,六十两不止,手上这对镯子是透绿的翡翠,三百两银子也寻不到这样水色好的一对。他怎么养你?便是你喜欢,也得喜欢个门当户对的!” 杜若昀不服气了:“爹爹,你向来都跟我说,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穷。怎的女儿喜欢他,你们就这样那样的说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杜大人笑了,还不因为这是贴心窝的女儿,他才愿意跟她说钱财家世这些庸俗的话啊。 “那你且瞧着吧,赵家这一辈里,最有可能中进士的应该是赵长淮。我看赵长松太浮,火候不够。赵长宁在乡试末尾,历来乡试末尾都是陪练的,连最后的殿试都进不去。若他能中,又这般品行好,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喜欢他。” 杜若昀才好受了些,小声问父亲:“当真?他若中进士,您就同意了?” 杜大人大笑起来,觉得女儿竟还是童稚可爱的时候,进士有这么容易中么?他道:“你还是等他中了再说吧!” 至于赵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赵长宁同不同意,这根本没在杜大人的初步考虑范围之内。赵长宁要能娶到杜若昀,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正三品侍郎嫡出独女,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拒绝。 赵长宁不知道杜大人跟自家女儿说的这事,而赵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了杜若昀的事。赵老太爷还特地把孙儿叫过去,打量了赵长宁半天,最后跟他说:“……你好生考试,指不定还能促进一桩好姻缘。” 赵长宁狐疑地拱手应是,等出来了,就听到赵老太爷在后面同她爹交谈说笑的声音。甚至谈到了‘彩礼’‘八字’之类的。 赵长宁嘴角微抽,正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周承礼院中的小厮,来请她过去。 到周承礼那处的时候,长宁才看到府里的婆子已经在挂灯笼了,年关越来越近了,到处都热闹了起来。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从庑廊进了周承礼的书房。 周承礼的书房里放了很多博古架,都堆满了书。书案上插了一捧冷香氤氲的腊梅,帷幕低垂着,连外头的雪光都挡尽了,只有炉火的暖黄的光,甚至也没有点蜡烛。周承礼靠在东坡椅上,披着外衣,手里握了一卷书,屋内这么暗,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吧。 长宁给他行了礼,问道:“七叔。外头天暗,您应该看不清楚吧,不如我叫人掌灯过来。” 周承礼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看她。火光映着他坚毅的半侧脸,高挺的鼻梁,嘴唇的线条。炉火发出轻轻噼啪的声音,赵长宁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倒是周承礼叹气:“你过来。” 周承礼却自己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案前写字,他的字游龙走凤,不是常见的馆阁体,可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赵长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周承礼收笔道:“你写,我来看你进步如何。” 赵长宁提起笔蘸墨,凝神静气下笔。她练了一个多月的石刻,手腕的确更有力,比原来好多了。但和周承礼一比,还是没得比。他这手行书不知道是要练多少年的馆阁体才磨炼得出来的。这位七叔在学问方面造诣极深,有大家水平。 “进步了些,还不够好。”淡淡的嗓音从她的脑后传来,周承礼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练石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头,很快又放开了,“继续练,两个月足够了。” 赵长宁应是,手指却收进了袖中。 如今二人算是师生了,其实守礼比原来还要严格。 她转移话题问:“七叔,我瞧您这学问的水平,选中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是未尝不可的。您怎会被外放去做了知县呢?”知县这样的官,实在是屈就他了。 周承礼只是笑道:“怎的,你看不起知县了?” “一方父母官,却也不好当。我怎会嫌弃知县,只是为七叔觉得不值罢了。”长宁也笑。 “翰林虽好,但从翰林熬出头,没有一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周承礼不再多说,“七叔的事你不要问,好生学习就是了,别的事不要管。” 周承礼顿了一下笔,然后说:“我听说了杜家小姐的事。” 赵长宁没想到他也听说了,她苦笑:“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我也莫名其妙的。不过杜姑娘始终是女子,应当无妨吧。杜家应该也不会允许她嫁给我的。” 周承礼笑了笑:“我看未必,不过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说。” 赵长宁停顿许久,突然问:“七叔,上次您提过我十四岁的事,我只记得十四岁在山东的别院住过,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的确记不太清了。” 窦氏告诉她,她十四岁的时候曾在山东别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周承礼的确也在山东。但是她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也觉得奇怪,她还是隐约记得有这件事的,但具体内容却没有半点印象。 周承礼没有回答她,自从第一次问了之后,他就不再提起这件事,甚至有时候是刻意的避开了。 屋内太黑,很久之后他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也不必再问我了。这段时间不要分心。” 赵长宁才没有多问了,她在他这里拿了两本描红回去。退到了门口,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书继续看。 这位七叔对她虽好,但他自己的事,是半分都不会多说的。长宁走到拐角处她的脚步顿住,轻轻捞起衣袖一看,手腕上一圈红淤……方才她问的时候,周承礼就捏着她的手腕,捏得太用力了。 “已经走了,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学堂,您也不急,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贴身服侍的顾嬷嬷,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两个粗使的丫头,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第八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十二月的北京已经是严冬,紫禁城中一片肃寒。 刚下过大雪,远处的山脊,夹道两侧, 绵延的宫殿上便全是积雪。 赵长宁抬头望去,匍匐黯淡的建筑,高高耸起的屋檐飞脊。破出乌云的金光照向浮雕的龙,龙首肃穆,而那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衍生向高处朱红的宫墙。 残酷的虐杀之后, 这一切却还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祥和。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 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 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大人少年成名, 乃是国之栋梁, 皇上惜才还来不及, 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 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 仿佛千斤的重, 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 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残杀对立的官员,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就算是旧相识,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钻营苟且,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大少爷最明白这个,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已经渐渐入夜了,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只是继续说,“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那她要做什么? 第九十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今天真是累了, 便没有推辞。由贴身的顾嬷嬷服侍着去了东厢房歇息。 赵承义也歇在了窦氏这里。 找赵玉婵的人倒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还跑得不远,仍然抽泣地哭着, 不要别人碰她:“你们找婉姐儿当闺女吧,别要我了!” 窦氏气得很:“你和你哥哥顶什么嘴, 他每日这么辛苦,你又懂得么?” 赵玉婵委屈地道:“哥哥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读书吗。再者媛姐儿的哥哥就从来不说她半句,哥哥凭什么说我。” 窦氏也觉得女儿哭得可怜, 叫女儿坐下来,给她洗了把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气你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就乖巧一点,莫要惹他生气。娘什么都依你的。” 赵玉婵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才好, 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我要两枚金蝉子。媛姐儿有一盒的金蝉子呢!” “金蝉子……”窦氏有些犹豫,“你哥哥明年春闱, 怕是要好花一笔银子的。” “媛姐儿有一盒的。”赵玉婵不高兴了, “我跟媛姐儿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 样样都比我。我要个金蝉子都没有么?” 窦氏也没办法, 她还要补贴二女儿、三女儿, 长宁这里花销不小, 但都是要花钱的, 家中庶女也有五六个,大小都是赵家的女儿,每个月就是月例都要给出去几百两银子。但她对女儿有求必应,只能点头,“好好,金蝉子。娘给你打一对就是了。”搂了女儿一会儿,□□绣夏绣两个带她下去睡觉,“轻着点,莫吵着大少爷。” 两个丫头带着赵玉婵下去了,窦氏才坐下来歇一口气:“姐儿不省心,竟然对长宁说那等诛心的话。宁哥儿为了咱们……”窦氏说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宋嬷嬷安抚她:“等咱们哥儿中了进士,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中进士谈何容易,大老爷是考了三次才得了个同进士回来。宁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这么算计着过日子,可惜老爷那清水衙门没油水,靠那点薪酬过日子怎么能不紧巴巴的。”窦氏叹气。“对了,你方才说你看到小丫头怎么了?” 宋嬷嬷凑过来对窦氏耳语,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太,此事决不能轻饶,否则以后丫头们都有学有样地勾引少爷,咱们长房不就是乱套了么?她们要是怀着当姨娘的心思,迟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罢了,如今宁哥儿都要考会试了,更由不得这帮浪蹄子兴风作浪!扰乱了大少爷考试的心思。” 窦氏没有主心骨,却也不是傻,听到这里果然气愤,“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堆枕上,沉下脸道:“去把香芝给我拉上来。” 还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刚才给赵长宁抹药膏的那个,被几个丫头给拉了上来。 她跪在窦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茫然地请了安说:“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窦氏示意了身边的宋嬷嬷一眼,宋嬷嬷冷着一张脸,走上去就扬手给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扑到地上,白嫩的脸立刻高高肿起来,嘴里腥甜,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宋嬷嬷扯起她,就又给了一巴掌:“小贱蹄子,你多臊的一张脸!敢来勾-引大少爷了!” 香芝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浑身发抖,话都说不清楚:“太太……我没有,没有勾-引……” 宋嬷嬷又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儿露出来:“你这臊货!穿这东西不是勾-引大少爷是什么,好不要脸的蹄子!”又是几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香芝不过是个弱女子,头发散了,哭得泣不成声,早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窦氏看着香芝被打,却也没同情,敢败坏她的儿就别怪她不客气,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给我叫过来,好生看看,勾-引少爷是个什么下场。” 她院子里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 香芝发髻凌乱,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几个婆子打得脸都废了。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奴婢……没有,只是看到少爷擦药,想着……想着别让少爷动手……” 宋嬷嬷冷笑道:“屋里头的大丫头、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个伺候茶房的贱婢来动手?你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揪着她的头发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只剩半条命。 见打得差不多了,窦氏才一扫众位丫头,开口说话:“这屋里头的,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好好掂量着。谁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将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乱坟堆里叫野狗啃尸,都给我听到了吗?” 众丫头见平日和善的太太说话这般冷酷,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到说话,才忙跪地应是。窦氏觉得震慑作用也达到了,才准他们回去睡觉。香芝也没被打死,只是一副门板给抬出了赵家。 赵长宁睡得一向浅,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守着她睡觉的老嬷嬷就立刻点着了烛火。“哥儿,您睡吧,太太这是收拾下人呢。” 赵长宁知道是那丫头被打了,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习惯了,但其实是没有的。她靠在老嬷嬷的膝头,轻轻地闭上眼睛:“嬷嬷,其实我刚才……是有意放她一马的。” “哥儿宅心仁厚。”老嬷嬷抚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玉秀美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怜惜,“哥儿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罚跪,长淮见我站不起来,却拉都不拉我一把。”赵长宁闭着眼静静地说,“玉婵又这般不懂事,叫娘给宠坏了。我觉得有点累,她只当我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该承担责任的……” 这番话说得老嬷嬷心里一酸,“当年太太连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把您当成男孩养,否则在这赵家,没有个男孩,太太和几个姐儿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为没给二姑爷生个儿子,现在在姑爷家头都抬不起来。” “我知道。”赵长宁轻轻地说。 窦氏为什么把她当男孩养这事,她还是清楚的。 当年窦氏家族式微,接连生了几个女儿,在家中抬不起头。尚还在世的赵老太太对窦氏脸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处境。 那是窦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生下赵长宁那段时间,赵老太太又得了急病卧床几年不好,这样一来窦氏竟然得以隐瞒,成功地将长宁养大了,稳住了自己的地位。赵长宁长得像其父,清丽秀致一点不女气,竟也辨不出来。 “当年您刚生下来,因为是头孙,老太太还欢喜得很呢。”顾老嬷嬷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是最宠你的,给你打好大的金项圈,几个姐儿看着都羡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则不知道有多疼爱您的。” 顾嬷嬷时常说起这位赵老太太的事,赵长宁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有这么个人,头先很宠爱她,不过是不在了而已。 “嬷嬷,我这次考乡试挂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赵长宁笑了笑说,“三弟考了个经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却故意落在后面。我虽然是嫡长孙,祖父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但这家里三弟是二叔的儿子,二弟是祖父亲手养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太出风头……” “长孙聪明通透,但等到考进士的时候,就不必遮掩了。”顾老嬷嬷凝视着她说,“老小的还希望看着长孙骑马游街,身带绒花。荣归赵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给咱们长房也添添光。” 赵长宁才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丫头的哭声还是隐约听得到。赵长宁用了七年才学会怎么在这里好好生存,伪装忍耐,寒窗苦读。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现在想想还要感谢自己的前世,当然最要感谢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紧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读书,还不知道长房日后会怎么样。她要是不当这嫡长孙,也许就跟其他几个姐姐一样嫁人了,对丈夫要言听计从,给丈夫纳妾养孩子,丈夫没出息,就连娘家都会受到连累。 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冷。幸好,她是嫡长孙,她还可以读书。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第16章 杜少陵听说赵长宁被罚之后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赵长松那纨绔,但没想到赵老太爷竟然连赵长宁都罚,他心里责怪这老太爷不通情理。但此事终究是因他所起的。 于是他在芦山馆转悠了几圈,把闹事的书童给赶回去了,叫小厮去外面的铺子买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往西园来了。 到门口被两个丫头拦下了,他还打量了一下赵长宁的小院,看着规整,花草不多,种了几株石榴树、海棠树,一株高大的枣树,感觉跟他冷冰冰的个性不搭,总觉得这家伙会在屋里种梅兰菊竹之类的,以表清高。不过这时候院里堆着雪,看不到树木丰茂的景色。 赵长宁在屋内,就透过隔扇看到他在转悠,穿了件蔚蓝的茧绸薄袄,长身玉立,鬓若刀裁。低声问香椽:“七小姐还没回来吧?” “七小姐还在二房那边。”香椽知道赵长宁的意思,“奴婢一会儿在门口守着,不会叫七小姐过来的。” 赵长宁才点头,她真的挺怕那妹妹会色令智昏。 那边杜少陵已经跨进屋子里来了。赵长宁指了凳给他坐,又亲自给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难得过来。” 杜少陵把自己的礼堆在桌子上,屋内烧炭盆,其实不冷,所以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称他的,脸色倒也红润,看来应该伤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声:“长宁兄,我是来道歉的。族学的事,还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诚,由于是一双桃花眼,甚至有点深情的感觉。 赵长宁摆手:“杜兄喝口茶吧,这是今年冬至储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来煮茶。” 是嘛……这才应该是他的风格。院里不是俗花就是果树,这不太衬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热气化开了,握着茶杯说:“长宁兄竟然爱喝香片,我却喜欢乌龙之类的苦茶。那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盒茉莉香片来,用的是宝珠茉莉为花底,窖藏信阳毛尖,再以白玉兰提香。我只喝过一次,因尝不出滋味,怕误了好茶。” 赵长宁是想自己体寒,觉得喝纯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过竟然用信阳毛尖这样顶级的茶来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谢过杜少陵的好意拒绝了他,却是推脱不下。 几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说:“我看过长宁兄中举的那篇文章,其实针砭时弊,写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长宁兄想切磋文章诗词,倒也可以来找我。若想找人指导,我已经告诉了周先生一声,你随时也可以去问他的。” 他听闻长房在赵家势弱,有意想要帮一帮赵长宁,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之心。 赵长宁听他毫不吝啬的夸自己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略低着头。抬头的时候眼睛便只看着你,深邃如潭水不见底。 杜少陵心里便蓦地一跳,一时间目光只停在他红润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觉得是屋里的炭火烧得太足了,太热了,从下腹便蹿起一股久违的热。他十七岁了,怎么会半点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时竟有些尴尬。 “少陵兄当真不必愧疚。”赵长宁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语气柔和了一些,“我当真不在意这个。” 赵长宁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单薄优美,非常漂亮,应该没什么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与他对坐也腰背笔直,只看到单薄柔软的唇瓣张合轻闭。他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事来……特别是赵长宁还并不防备于他。 防备?人家为什么要防备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很久没见到过女孩了,以至于看人家长得漂亮,竟然有异样的感觉。别开眼睛说:“以后长宁兄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长宁心想正聊着就要走了?站起来准备送他,杜少陵笑着摆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带着自己的书童隐没入黑暗中。 来去如风,果然是名士风流啊…… 赵长宁叫了四安进来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过来,赵长宁只略开盖,就闻到茉莉和茶叶的香气氤氲浓郁,果然是极品好茶。 族学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兴宝坻县,上次大力惩戒过之后,族学里果然清净多了。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有,中午送点心,进来的丫头小厮寥寥无几,个个垂头丧脸。这下杜少陵那桌,就连壶热茶都没有人送了。 古先生觉得是他没好好教导这几个读书,快要会试了,竟然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板着脸把几个人的课业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写三篇文章交给他,题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论。另外每天作赋一篇。 说来赵长宁是背过纪年表的,本朝虽也是大明,□□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号却是承元,也不知历史在哪里拐了个弯。本朝皇帝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执政温和,给读书人的补贴也很多,于是在读书人之间有‘圣贤皇帝’的名号。因此这时候的各种□□也空前发展,王阳明老先生创了心学之后,这个流派在江淮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甚广,由于江淮的读书人在全国有一定的统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学在全国都备受推崇。 就算心学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会试的考试试卷是从经义、四书里分别抽出一句,或结合皇帝的话考策论,或直接让写见解。再加一篇赋,考考大家的文学功底。题不多,因此能出头的非要有真才实学才行,考举人可能还有背诵默写一类的送分题,会试就别想了,没点写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功课太多赵长宁还有点愁,毕竟赵老太爷还另外给她请了个家教七叔,也不知道这位严不严苛。 古先生还把赵长宁叫过去,叮嘱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爷商量一番,我带你们出去祭拜孔庙。我看你们是憋在笼子里读书读久了,该出去转转。” 古先生在赵家族学任职前,有长期带各种冲刺班的经验。赵长宁拱手道:“劳烦先生费心,我回去就禀明祖父此事。” 族学里的学生知道能出去了,热闹地说起话来。初九逢单数,正好明照坊还有集市和庙会,四面八方的货郎都要来摆摊,到时候可以趁机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和话本。他们已经很久没出去放过风了。 赵长宁其实也挺高兴的,她现在娱乐活动不多,能出去转转已经是好的了。她让四安给她收拾书匣子,还要去七叔那里。 路过赵长淮身边的时候,赵长淮在和杜少陵说话,谈笑风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长宁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了。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数遍道德经,才把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压下去了。见赵长宁出去了,他对赵长淮说:“我瞧你哥哥人不错,你又何必针对他?上次跟赵长松起争执,他还是明事理的。” 赵长淮笑着摇头,慢慢说:“我这个哥哥一惯软弱,嫡长孙他坐不得。” 他看着赵长宁远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赵长宁到了周承礼所住的东院,他在赵家的地位比较奇怪,平时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说官职却也不是太高,但赵老太爷、赵承廉等人却对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会到东院来打扰他。 他院里仅布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里鱼池结冰了。厚棉帘子外垂手站了几个穿夹袄的丫头。看到她就微笑着迎上来屈身:“大少爷,劳烦您在屋内稍等,七爷有事出去了,顷刻便回来。” 第九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玉婵只能在屋里一边哭, 一边学针线女红。可能是哭太消耗体力了, 中午还多吃了两碗饭。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 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 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 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 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学生看着疑惑, 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 他心情不好, 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 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 “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那株苍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风,肩头有点让雪水打湿了,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脸神色淡漠,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原来这个就是七叔,赵长宁的确是没有见过几次的,不过她听父亲说过此人的来历。 这人名周承礼,他父亲跟赵老太爷是同僚,当年被贬官至云南,却不幸身亡在路途中。赵老太爷眷念同窗情谊,便收养了他的独子,并和赵家上一辈一同从’承‘字辈,仍让他保留原姓,以让他时时念着亡父。 周承礼也念着赵家的恩德,与赵家亲如一家人。他年二十五,任职在通州,相当的前途光明。平日很少回家。 “见过七叔。”赵长宁对此人不熟悉,只是略一拱手。 周承礼似乎是看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缓缓地说:“大庭广众,你们二人勾肩搭背像什么样子。” 赵长宁眉头微皱,这话说得真奇怪。她和赵长旭是堂兄弟,这有什么的? 但是长辈训话,也只能应是了:“七叔提醒的是。” 周承礼似乎也还没有打算离开,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压迫感也非常强。两人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又有个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对周承礼拱手道:“竟然是七叔回来了,祖父有请七叔进去。” 赵长宁听到这个声音皱了皱眉,周承礼一看竟然是赵长淮出来了,居然不再说什么,然后朝赵老太爷的书房走去了。 赵长淮跟赵长宁关系不好,但跟赵长旭的关系却还可以。赵长旭极力请他去喝酒,赵长宁本来以为他不会去,没想到赵长淮却道:“正好,我也无事,许久未和你见过了,喝一杯吧。” 赵长宁沉默了一下:“……你们二人真的去喝酒?” 赵长淮却是淡淡道:“只是喝几杯酒暖身,祖父也不会责怪的。” “那还是别叫他去了。”赵长旭跟赵长淮喝酒,便不想让长宁跟着了,男人嘛,喝了酒聊的话题总是不太和谐,这些话似乎和长兄离得太远,他是不愿意长宁听到的。 “我看长兄倒不如一起去。”赵长淮却道,“男子滴酒不沾,却也不成样子,到时候官场应付,长兄如何做得来?” 赵长宁思考片刻决定去……看看。的确喝酒还真是是个问题,她总得练练的。她是七年没有喝过酒了。三人便到赵长旭的院子里摆了酒喝,因为赵长宁在,赵长旭还是很克制的,只每人倒了三、四杯,就不准赵长宁再喝了。怕他没喝过酒会一时受不住,长宁自己倒没什么反应。 赵长淮却喝了许多,看到对面赵长旭低声和长宁说话。这两人有时候好得跟断背似的。他有些无言,又多喝了几杯。 等到要走的时候,赵长淮却表示要和她同路,笑着表示:“……免得长兄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赵长宁沉默,这货难道按捺不住,想在路上把她掐死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那我与长淮先告辞了。” 一路上二人走着都没有说话,赵长淮却突然说:“长兄,七叔这个人不简单。” ……他想说什么? 赵长宁也没有理他这茬,赵长淮却继续:“不过家里没有人知道。” 赵长宁见前面到了正堂,就说:“毕竟人都很复杂。二弟告辞,愚兄就此别过了。” 但等她回到西园自己的东厢房里,回头一看,发现赵长淮竟然跟了上来。香椽、香榧两个丫头进来,看到赵长淮吓了一跳。二少爷这是……来掐架的么? 赵长宁只微微一笑:“你们愣着,还不快给二少爷上茶。” 等茶上来了,赵长淮好像很渴的样子,然后喝了很多杯。 赵长宁跟他玩冷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终于她熬不下去了,走到赵长淮面前坐下,问道:“二弟可还有事,要是没事的话,就先回吧?” “你这儿的茶好喝。”赵长淮说得还一本正经的。 赵长宁额头一抽,这货不会是酒劲上来了,喝醉了吧?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不对,他刚才也不正常。 想到他平日对自己的诸多暗算,赵长宁突然心生一计,上手就掐了他一把。赵长淮立刻扬眉,有点委屈地说:“你做什么掐我?疼。” 原来是真的喝醉了。 赵长宁就说:“好好,不掐你啊。随你坐,你坐多久都行。”她懒得管他了,去净房洗了把脸出来,赵长淮竟然已经蜷缩在她的炕床上睡着了。赵长宁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长淮,你起来,回你屋里睡去。” 赵长淮被她拍醒,却靠着她的枕头,又说:“你的枕头比我的好闻,我不回去。” 赵长宁不知道她这个一贯严肃狠毒的庶弟醉了之后,竟然这么的……萌? 宛如面对一个巨婴,你拿他什么办法?赵长宁只得哄他:“我把迎枕给你,你拿回去睡行吗?” “不要。”赵长淮直接拒绝,眼睛一闭就要睡了。“哥哥,你莫吵我,我头痛,我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好,让他睡吧,等他明早醒来,表情一定很精彩。 赵长宁拿定了主意,叫两个丫头给二少爷搬一床褥子出来,免得他冻着了。 第二日赵玉婵知道了自己的丫头被发落,自然是不依的,跑到窦氏那里说。“她们两个自小伺候我,哥哥怎么能说发落就发落了?也不同我商量,哥哥这就是没把我当回事。” 窦氏道:“她们出言不逊顶撞你哥哥,你哥哥气不过才罚的。你别说这话惹你哥哥伤心,他做的事都是为你好的。娘找了针线最好的媳妇教你针线,免得你以后进了夫家,连个贴身小衣都不会做。你就好好的给我呆在闺房里,不许出去。” 赵玉婵自然不干,她还约了二房的媛姐儿去折梅花枝子的。窦氏虽然疼女儿,但想起长宁的话,狠了狠心把女儿关进绣房里,叫两个嬷嬷在门外守着她。 玉婵只能在屋里一边哭,一边学针线女红。可能是哭太消耗体力了,中午还多吃了两碗饭。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他心情不好,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第九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残酷的虐杀之后, 这一切却还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祥和。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 “赵大人, 皇上还等着您呢。”身后有个声音轻柔地催促道。 赵长宁回头, 只看到自己身上猎猎飞舞的绯红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长。迎着金光, 秀美的面容更显得冷清。 “他这就要杀我了吧。”赵长宁淡淡地说。 自古成王败寇。 “大人说笑了, 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国之栋梁, 皇上惜才还来不及,怎么会杀大人呢。”引路的宫人就不紧不慢地说道。 阉人的声音很奇怪,去了势的东西捏着腔调说话,三分的戏腔子。 赵长宁分明听出了一丝恶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未曾投靠新皇,而是另拥别人,拥趸的那个皇子却已经被乱刀砍死了。新皇会怎么对这些没有拥趸他的人? 赵长宁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仿佛千斤的重, 压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体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他的命运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声, 什么也不再说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残杀对立的官员,六个阁老被他斩了两个。而他们这些人呢, 就算是旧相识, 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时候曾与他有过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么? 他连亲兄弟都杀了, 还会对他们留情吗? 帝王无情,那个登上帝位的人早就变了。 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被慢慢打开了,雪后的金光自他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对面那身着帝王衮冕服的人,几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严不已,肩宽高大,果然是龙威震慑。 赵长宁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赵长宁,叩见皇上。” 他俯身叩地,头上的梁冠便触到了冰冷的金砖,背后的朱红大门沉重地合拢了。 “你竟然跪我。”上头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 他下了龙椅,走过台阶,一步步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稳稳地停在他眼前。 然后,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赵长宁,你一向高傲固执,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竟然会跪我?” 新皇的脸仍是淹没在浓郁的金光中,语气却很奇怪,甚至越来越低,甚至凑到了他的耳边,“你看到挂在西市坊的尸首了吧?你可还想得起来那是谁?” 赵长宁被他浓郁的威严包围着,眼前涌出一团血肉的猩红,濒死的狰狞苍白的脸。 似乎也昭示着她的结局。 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两日未曾进食,已经虚弱得跪都跪不稳了。正好顺势被那新皇搂进了怀里。那样的清瘦,腰身是那样的不堪一折—— 新皇搂着那把腰,心里不禁地想,怎么就没有人怀疑过呢。 怀疑过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男儿呢? 或许怀疑过吧,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还有别样的心思呢。 赵长宁凭着自己的力气跪稳了,想起了昔日的挚友的死。想起自己命运叵测,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这样的混乱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赵大人,朕有一事想问你。” 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冷酷:“朕听闻,你是国子监出身的进士。那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声音却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吗?不避讳他们?” 赵长宁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来瞒天过海,谨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个男儿。 这是欺君之罪,按律当处以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过。 不过反正也是要死的,怎么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赵长宁因此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抖:“事到如今,微臣随皇上处置,长宁罪该万死。只是,被乱党策反的仅长宁一人,无他人牵连其中,还请皇上放过我的宗族亲人。” 她是嫡长孙,怕家族被自己连累。 说罢再恭敬地叩头。 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衮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纹,代表他主宰大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人。 “放过你的宗族亲人?”新皇轻轻地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钧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没搞清楚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近,“赵大人,现在是你求我的时候。当年你怎么对我的,如今我就要怎么还给你。你最好……想想该怎么求我。” 说着的时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缩紧扣住了她。这么的冷,像一把刀一样。 而他的语气很慢:“你过来,替朕宽衣。” 赵长宁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亲密狭弄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开始手脚发冷,浑身僵硬,膝盖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长孙,便是读书科举,便是男儿的做派和胸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辱。 外头的北风呼啸地刮,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是扇过来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边嗡嗡的响。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西斜了。 皇极殿的台阶下正站在个高大身影,太阳落在他的肩头。北风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绶。 侍人见他站了许久,里头又关了门,也没有个吩咐传出来,心里纳闷。 此人虽和里头那个罪臣赵长宁是亲兄弟,却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刚封了兵部侍郎,风头正劲,皇上也极为宠幸的啊。难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赵侍郎来了? 他最后还是斗胆上了宫门前,接连的酷寒让石阶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裤的侍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禀说:“爷,赵长淮赵大人要拜见您,已经在皇极殿外立了许久,您是否要见……”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 赵长淮见宫门不开,想到皇上不会饶她。 她这人素来高傲冷淡,怕也不会对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几个时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几天的。 他心里焦急,低低地叹气。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阳晒得有点化了,水浸进了裤里,冷得刺骨。 赵长淮却朗声道:“皇上,微臣唯赵长宁这一个哥哥。恳请皇上念微臣劳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无数的份上,饶了微臣的哥哥这一回吧。臣愿代哥哥受过。臣跪在外面,请皇上的恩准。” 还是没有声音,赵长淮更担心她的安危。又磕了两个头:“请皇上恩准。” 他听到这个声音,却回头凝视她道:“你弟弟来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总兵,亦不怕丢了这顶乌纱帽。” “我记得上次你的风湿,他还特意去贵州给你寻苗药来治……你若有个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样。上次见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们二人亲密说笑,他还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这人扣在手上,屋内这么昏暗,龙榻周围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进来的团团金光,那金色越来越浓,是残阳如血的颜色。 “那是微臣的亲弟弟……”赵长宁淡淡地说。她觉得屈辱,脸白如雪。又听到长淮的恳求声,心里一片的死寂。 见她一直低头,新皇的声音立刻一厉:“赵长宁,你给我抬头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掐住她的下巴。 赵长宁被迫抬头,入目是一张威严俊朗的脸,鬓若刀裁,冷酷无情。 那金光越来越浓,她把这个人的脸看得无比清楚。 赵长宁觉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紧了。她的嘴唇里有个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出来。 她张了张喉咙,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 第8章 古先生才睡了午觉,忙披了袄子,颤巍巍地跑过来。 他把这两个人拉开,都是同行,也不好拿出对付学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劝了几句为人师表的话,然后给两人错开上课。单日就是蒋先生,双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对古先生还是服气的,本来就是他挑的错,于是说:“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个不是。” 但是蒋先生并不这么想,他不肯相让。“你赔什么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只能叮嘱他,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赵玉婵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飞快地离开了,赵长宁拉都没能拉住她。 长宁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枚兰色荷包袋子,里头还装了块玉佩。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佩。这香囊上还用小篆绣了个陵字。赵长宁看到这荷包心里就一紧,玉婵这究竟想干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她难不成想用这物来勾搭一个外男不成? 赵长宁正想把这物收起来,回去找赵玉婵算账。没想到身后就传来了脚步的声音:“咦,长宁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长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陌生而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离她很近,这香料贵而难得,闻到便觉得雅致。然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背后那人笑道:“长宁兄竟然还用这等女气之物啊?” 长宁一见正是杜少陵,这家伙吃的用的都和赵长松一般,价值不菲,她平日跟他并不亲近,甚至没单独说过话,杜少陵总是被一群人围着讨好。 她心想这如何能让他看到,眉头微皱,立刻就要抢过来。“做什么,还给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个头,一手挡住他,还未见过他这般生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然后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么让赵长宁这么想夺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赵长宁见他已经看到了,也不想再抢了,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还给我吧。”她还在想着给如何跟杜少陵解释,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这回事。 没想到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闪动,又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的香囊?” 这如何能承认是他的。赵长宁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捡来的。” 但杜少陵却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这前院少有人烟,他竟然靠她极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迟疑了很久才道:“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长得好看家世好,喜欢他的人很多。难道这个人竟然也对他…… 长宁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误会了,这当真是我见有人遗落在了路上,捡起来看看而已。大概你哪个爱慕你的女子丢的吧。” 杜少陵还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着这张秀美冷漠的脸,就说,“既然是长宁兄捡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里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赵长宁的手心,然后就这么走了。 赵长宁:…… 这货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吧?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赵长宁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黑暗的夜里大雪不断地落下。她静静地站在屋檐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头上,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叫她进去。直到屋内出来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大少爷,老太爷请您进去。”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他心里翻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见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指着她,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长淮无情,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都要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心思么!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是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是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心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因为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才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布置。不过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倒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人心浮躁的。” 赵老太爷真的对她重视了。如果他上次所为还是想压制二房的话,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赵长宁又跪下谢过,赵老太爷这次才伸手来扶:“起来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过的事,祖父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光耀门楣呢。” 大雪虽还连续不断,但东西却陆陆续续地送进了长房。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赵老太爷派人送来了更多的东西。 第九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门扇外的冷风狰狞地扑了进来,案台上的烛火跳动。 赵长宁被冷风一吹,睁开了眼。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 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 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 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 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 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 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 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 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 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 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 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后头的堂弟们,各家的表弟,什么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儿子,十一二个,早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了。今天有太阳,竹舍里又烘得暖,不睡觉做什么。刚从通州回来的赵长旭便用手撑侧脸,摊开本书放在身前,装作凝神看书的样子,早便去梦了周公! 这些小九九哪里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他是老成精的。眼皮子一撩就没有管后头的。要紧的是前面四个,背景们想怎么睡随便吧,别太过分就行了。于是又换了赋题,给大家出了句话,以此为字脚做赋,叫下了学。 古先生每天早上不过讲一个时辰,接下来是大家自己体会学习的时间。外头的小厮、丫头之类的可以进来给自己主子添些热茶,磨点墨。其实丫头小厮们也喜欢躲懒的,主子不叫,便窝在侧间烤火,一般是很少过来的。 不过四安却是个做事很执着的人。既然少爷吩咐过,那么他就要干。于是古先生一走,提着小篮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样,从门口进来了。以往这时候不过是他一个人,今天却争先恐后地从外面进来了好多小厮丫头,四安被挤得一个趔趄,茫然地看着大家。 ……干什么,怎么了? 他提着小篮子走到赵长宁面前,把篮子里的热茶拿出来,小声地问:“少爷……今天是有什么送茶的比赛吗?” 赵长宁示意了一下坐在她左侧的杜少陵:“你看他那桌上。” 杜少陵的桌上已经累计放了八盘点心,五壶茶以及三个暖手炉了,都说是自家少爷顺便送的。不过那些小厮丫头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没有离开过,想必是要回去绞尽脑汁给自家的娇客描述一下,这位杜三少爷是如何风流潇洒的。 杜少陵的神情有些无奈,被人盯得跟珍惜动物一样显然不好受。他身后的两个书童,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长宁仔细想了下,其实也理解这些姑娘家,对于她们来说,好夫婿真的太难的,像杜少陵这样家世超级好的,又不会来找她们说亲,如果不主动点,半分机会都没有。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原来她们也没她想的这么含蓄。 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桌子上的书都挤乱了,倒也不气。叫书童好生给他收拾了便是。 似乎是察觉到赵长宁在看,他突然就看向赵长宁。长宁立刻移开,她并不想让杜少陵真的以为她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其实杜少陵当时是喝了点酒脑子不清楚,回去就想明白了,人家怎么会是喜欢他呢。他是习惯了,看到个略显得殷勤的就觉得人家对他有意思。何况本朝的确……有点男风盛行,听说江南那代还有学子以红妆、敷粉为美,简直就是侮辱圣贤。现在看人家对自己避如蛇蝎,心里就在苦笑,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跟赵长宁解释。 他的两个书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外头却进来个穿了姜黄嵌蓝边短褙子,素白撒花绫群儿,戴了只玉锁的丫头。这丫头与刚才的那些全然不同,长得明眸皓齿,窈窕出众。她进来后放了几碟点心,又另外从锦盒里拿了快紫檀木笔山在桌上,然后说:“杜三少爷见礼,我家主人说送一笔山给少爷,免得少爷桌上凌乱扰了您读书,是百年小叶紫檀的料。” 赵长宁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丫头是赵玉婉的贴身丫头,因为这丫头眼高于云,平日看人都喜欢高三分,所以她的这个角度长宁很熟悉。 这下杜少陵身后的书童终于是绷不住,刚收拾好桌子怎么又来一个,又瞧这个态度高傲,笑了:“我家少爷若想用笔山,金的银的玉的,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却也轮不到别人来送!”又接着说,“少爷到这里读书,反倒是没个清净了!” 这丫头听了,脸色立刻变得极不好看,她走到哪儿都是被奉承的,哪里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方才那些倒也罢了,但赵玉婉毕竟是赵长松的同胞妹妹,赵长松一向宠爱这个妹妹,他又跟杜少陵关系不善,听到这处便沉下脸,然后冷笑:“杜三少爷想要金的银的自然是有的,到我家这族学来读书,却也是屈就了。怕是我们这里容不下您这大佛。” 赵长宁听得皱眉,那书童说话太冲,的确不好听。不过杜少陵毕竟是客人,他这话火药味太浓了。 赵老太爷一向叮嘱她是大的,要管着这些小的,若是不管的话,闹出去太不像样子了。 赵长宁对赵长松说:“三弟,这事罢了。叫外头的丫头小厮不准进来就行。”又对杜少陵拱了拱手,“杜三公子担待……” 赵长松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怒起来一脚便踢开了凳儿,指着赵长宁道:“你别给我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你是我长兄,敢拿嫡长孙的谱了。在赵家你能算老几?我教训这东西你给我闭嘴!平日敬你几分,你真当你能管我了?” 他怒起来说话口不择言,赵长宁本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听了此番脸色也冷冰冰的,但还没等她再说话,赵长旭听到她被骂不服气了,也从后面站起来:“三哥好大的威风,大哥替你收拾摊子,你反倒指责大哥的不是?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捞了个官当。你真当你在家里是霸王了?长幼尊卑都不顾了?我倒是想看看,拉到祖父面前去究竟是谁占理!” 杜少陵当然也不舒服,他到哪儿人家不是以礼相待的?不过自己那书童也是个惹事的,忍两下不就好了,何故要说出来。他瞪了书童一眼,书童见给自家少爷惹了麻烦,自然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赵长松却跟赵长旭对上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得上你插嘴了?连个嫡房都不是,你要跳出来伸张正义了?” 赵长旭在外面也是养了一身的脾气,立刻就揪着了赵长松的衣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庶房出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能打你个满天开花!” 这边是赵长松的表哥徐明站起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四表弟怎么跟那市井流氓一样!三表弟不过是想教训那书童,你们却个个好像跟三表弟有了仇一般,要我说那书童说话太过分,难道还是咱们族学请了杜三公子来读书的?” 杜少陵见牵扯进了自己,也来了脾气,呵地笑了一声:“京城中的族学倒也多,未必就非得留你们家,不过是老太爷跟我父亲有些交情才过来读。没想赵三少爷却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咱们这恩怨该了解了!” 这都怎么了?考前太紧张,要搞点事情一个个的才舒服? 赵长宁觉得无比头痛,毕竟都是年轻人,如火药桶般一点就着! “你们都坐下,别吵了!”赵长宁一声喝止,但大家却已经热闹了起来,根本不再听她的。赵长旭挥手打赵长松,赵长松自然反抗,徐明又上去帮忙。而奉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的杜少陵立刻让小厮去帮赵长旭。然后杜少陵也被牵扯进了战局。书、笔、纸的满屋乱飞。 丫头小厮们看得目瞪口呆,机灵点的已经跑出去喊人了。 赵长宁看了赵长淮一眼,这弟弟聪明得紧,一贯明哲保身,不过他是看赵长松不顺眼的,杜少陵是他的朋友。因此其实是帮着杜少陵的。好像也没有劝架的意思,反而还回头跟杜少陵低语。 好吧!赵长宁不劝了,打吧打吧,反正一个个也不听她的劝,她挥手让那些看热闹的赶紧出去。 那边徐明已经拿了个墨盘摔了,一把操起了先生的戒尺。杜少陵的小厮看到不得了,大喊一声:“举板凳来,这东西动兵器了!” 这边赵长松又摔了个镇纸,赵长淮一挥手却是直朝赵长宁的额头飞过来,赵长宁后退两步,一手护住面门,那镇纸也不知是什么石质,手拐处顿时便砸得生疼,总归好过脸被砸。但赵长宁却被砸得撞在墙上,疼得倒吸了口气。 好,赵长淮,当真是个好弟弟! 赵玉婵自然不干,她还约了二房的媛姐儿去折梅花枝子的。窦氏虽然疼女儿,但想起长宁的话,狠了狠心把女儿关进绣房里,叫两个嬷嬷在门外守着她。 玉婵只能在屋里一边哭,一边学针线女红。可能是哭太消耗体力了,中午还多吃了两碗饭。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他心情不好,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那株苍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风,肩头有点让雪水打湿了,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脸神色淡漠,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第九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首发晋江。  赵玉婵心里小小地心虚了一下, 毕竟她其实比其他嫡姐儿更按捺不住, 不过是哥哥阻止得及时而已。她巴着母亲的衣袖问:“娘,我听说哥哥得了家里的对牌呢!我还没见过对牌是什么样的。” “那对牌……”窦氏叹了口气, 昨夜赵承义跟她谈过了, 这对对牌虽在长宁手里,实际是没有大用的。其实是老太爷有意要抬长宁的身份, 但并不代表长房的地位就此改变了。 赵承义虽然懦弱, 但总还是看得清事实的。跟她说:“只要咱们宁哥儿没中进士,那什么对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妇人没得见识, 别只看着眼前这些利害处。宁哥儿就比你清醒, 你看他得了对牌便不声不响地交给了顾嬷嬷保管,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席话就把窦氏心里的激动给浇灭了, 总算宁哥儿没事, 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婵说:“对牌却也不算什么事,娘今天带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后便不准再闹他了。他受了伤, 你别给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赵玉婵一听说能出去,就跟长了虫一样坐不住了,“咱们快去看哥哥吧,肖媳妇还叫我给他做了两双冬袜,我做得可好了, 拿去送给哥哥, 正好他读书可以穿。” 当赵长宁得到妹妹的冬袜时, 只能嘴角一抽夸:“还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婵绣得太难看,而是玉婵似乎只会绣水鸭子,所以她送给别人的绣品——全是水鸭子,水鸭子荷包,水鸭子鞋袜。赵长宁现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鸭子制品。绣得又胖又圆,很富态,她现在已经对水鸭子产生了审美疲劳,快不认识这种动物了。 赵玉婵是个简单的人,非常好哄。难得听到哥哥夸她,内心骄傲高兴,偏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既然你喜欢,那我再给你做件袍子,肖媳妇说我现在可以学裁衣了。你可以穿着去读书。” 赵长宁差点忍不住咳出声,还要穿着去读书么…… 她跟玉婵说:“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这里呆着,去婉姐儿那里玩吧。” 赵玉婵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说了声就跑去了婉姐儿那里玩。 窦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汤给儿子喝,说:“你平日不是拘着不要她玩么,今天怎么反而叫她过去了?” “估摸几个房的姐儿现在不是在受罚就是在抄书,她正好去看看,收敛一下她的性子。”赵长宁心里是有打算的,羊肚汤是补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边了,迟疑了一下,问窦氏,“娘,您可知道七叔这个人?” 昨夜那事一直让她辗转不安,今儿早问了顾嬷嬷,偏说昨夜一直守着,没有什么人来过。赵长宁甚至把院里所有的小厮都叫了过来,她记得随行的是个男人,听声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两个小厮,一听又觉得不像。怕是打草惊蛇,就叫他们回去了。 窦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带回来养大的,平日跟咱们交往少,每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别的却不知道了。要是说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还未娶亲吧。你祖父给他说过些举人之女,清贵人家读书的庶女之类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毕竟不是他亲爹,劝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给他几个丫头了事罢了。” 也是,窦氏毕竟是内宅妇人,她能知道什么。 窦氏出去给儿子吩咐午饭了,让她好生休息。 赵长宁却拿了四安给她买回来的石刻刀,挑了块玉质不错的田黄石,继续练石刻。她练石刻几天,手腕的确更有力了,特别是还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练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见真的对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着有空多练了。免得真的因字写的不好,而在殿试上失了机会,这的确太亏了。 她正在刻一株苍松,外面丫头来通传,说是老太爷亲自过来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赵长宁换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着。 赵老太爷一进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铺着藏蓝色厚褥,博古架上摆了不少花草,黄花梨木长几,屋内收拾得简单、整齐。但在他们家中算是简朴的了。他让赵长宁坐下:“别起来,祖父是见你不便走动才亲自来一趟的。” 赵老太爷问了她一些读书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纸,一盒龙尾砚台。算是来慰问了病人,才道:“受一样的打,长松却没什么大碍,今日特地来我那里认了错。我也狠狠骂了他了,你们毕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龙尾砚,便是他给你赔的礼。” 男孩子在这个年纪争强好胜,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赵长宁说。她就当锻炼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赵老太爷前头这些话都是铺垫,接下来就叹道:“……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会试了。长淮有我指导读书,长松请了蒋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帮他盯着。你读书却没个专门的人来盯着,你虽然不说,但祖父知道你心里是想着这事的。” 赵老太爷也想一起教了,无奈是分不出身来。他继续说:“正好你七叔回来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愿意来指导你。你往后就去半天族学,再去他那里半天,让他来指导你。你可别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进士,没中进士前还在白鹿洞书院任教过,当时我请他指导你们几兄弟的举业,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职去了通州,因此拒绝了。这下他愿意主动教你,可是一桩好事!他学问渊博,可说你二叔都比不得。” 赵长宁听到这里,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了。她淡淡一笑:“七叔来教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耽误了七叔的任职……” 赵老太爷摆手:“这不必担心,他既然答应了自然有他的办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处就是了。” 赵长宁想起昨晚迷糊之间,听到他低声说的话:……这么辛苦,要我帮你吗? 要我帮你吗? 所以这就是他帮忙的办法?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毕竟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确需要有个人带着她读书。 赵老太爷这才高兴了:“你好生跟着你七叔读书,有什么缺的就问我要。”说罢竟跟她还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把赵长宁吓了一跳。家里会这么对她的人已经很少了。赵老太爷笑着说,“还是你祖母在的时候好,她为人严厉,家里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候我都受她的管,还跟她吵,纳妾,一大把年纪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她最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么懂事,不知道有多高兴。” 赵老太爷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半晌才摆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赵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光影里,跟着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她也静静地看了许久。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时代真残酷,她祖父、父亲,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却也是姨娘一堆,而母亲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问他们心中挚爱之人,必定还是自己的结发妻。这个人才和他们举案齐眉,死后同享后辈的香火。 她不必学女红针黹,不必红妆,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计着要嫁给哪个男人了。这个身份对她来说也许是重压,但也是种放松,让她像妹妹那样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赵长宁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岁了,可能是因为作息太苦,发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缠胸的。癸水也不稳,小半年都没有一次。虽比普通女子长得高,却是个虚架子。她又是一贯的男子作为和行事,就算是别人觉得她长得好看,也不会生出这是个女儿家的想法。 当然,感谢这朝代还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娇比她矫揉造作的不是没有,雌雄莫辩,甚至江淮一地有读书人红妆敷粉为美,有时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后暗自……惭愧,还是这几位比较像女人。 到了晚上,赵长宁让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书具,她想着周承礼的事,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香椽挑帘进来通传:“大少爷,杜三少爷带了礼来看您。”她和香榧二人并不近身伺候赵长宁,不过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离赵长宁很远,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里,也打个有进气没出气。 香椽看到大少爷靠着迎枕看书,秀丽的脸肤色毫无瑕疵,心里自然异样。 不说别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赵长宁的,见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爷,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倾慕。只不过大少爷现在要读书,二人都暗暗期待着,等大少爷高中之后,说不定大太太会允许大少爷将她们收房,所以现在表现都很出色。 赵长宁并不明白自己丫头妹纸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欢这两个业务熟练的丫头,她又不是贾宝玉那家伙怜香惜玉的,对丫头一向都是板着脸,自然想不到这样也会心生倾慕。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怎么来看她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不能约好一起来吗。 二房两姐妹自然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赵长宁的。 杜姑娘可能反应过来了,也觉得不太稳重。又道:“我便是见赵大公子的才学德行都好,随口一问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这样也有女孩来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曾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是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一便不同意这个。” 第九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晚上赵长宁的爹赵承义回来吃法了。 屋里已经点起了豆油灯,摆好了饭。 赵承义是家中嫡出老大。他穿了件蓝色杭绸圆领长袍,也不年轻了, 鬓边有些白丝。因为官场案牍所累,赵承义显得比正常年龄还要老一些。依旧还是看得出长得清俊好看的,坐下来吃过了饭, 他跟赵长宁说起春闱的事。 “我听你祖父说了,你们开年就要春闱,你二叔还特意给长松请了个老师,你祖父则直接带着长淮读书。倒是我耽误了你读书。” 赵承义天资不如二弟, 做官也没有成就, 十多年都在熬主事。所以对赵长宁总是有些愧疚。柔和地看着孩子说:“当年我也是和你二叔一同进的考场,你二叔是二甲第六,我却不过是个同进士。如今差别越来越大了,他是四品的官老爷,我只能在工部管些文书。以后要是分了家, 咱们可会越来越不如人家。所以宁哥儿,这会试一关不可放松,你若是中了进士,以后父亲也算是脸上有光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 若是功名低了人家一等,好像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 赵长宁也知道进士出身的重要性, 在古代进士才是做官的正经出身。若考不上进士, 这官顶破天就是六品, 想往上升绝无可能。而且在官场上论辈分资历,也会被人看不起。 如今长房的颓败,她自然想中进士了。 她顿了顿说:“孩儿知道这事的要紧,父亲不用担心。我今天也看着长淮了,他在祖父那里挺好的。” 赵承义闻言苦笑:“他还是对你不好吧?你们本来是亲兄弟,总该比那堂兄弟亲近的。偏偏淮儿不听我的话,还为原来的事记恨我。对你这哥哥也不亲近。被你祖父养着,竟然和我们不再往来了……算了,不提他!” 赵承义从袖中拿出一些银票,看样子都是十两、二十两的小面额,竟似一点点攒出来的。塞在一个小荷包里递给了赵长宁:“爹怕你日常的银子不够用,给你些钱私用,读书最是耗费纸笔了。要是你和你二弟、三弟他们外出拜师游山什么的,倒也有个花销。” 公中给每房的银钱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太多。赵长宁上头还有三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姐,大姐还好,二姐却因为无子被夫家嫌弃,丈夫接连娶了好几房妾室。三姐嫁的那家秀才多年举业无成,这穷酸腐不会经营生计,家里的田产、地产是挥霍了个干净,所以长房的银子还要去贴补这两个姐姐,又要供养赵长宁。其实还是很窘迫的。 赵长宁没有拒绝,的确她身上没有些银钱是很麻烦的。 她捏着这个小小的荷包,不由得想起三弟身上那件灰鼠皮的大氅。 光是那件大氅的花销,就不止这个小荷包的数了。 若是她能中进士,自然可以改变长房的窘迫。特别是她的两个姐姐,姐姐们自小疼爱她,她是不忍心看她们过得苦的。 见两父子说完了话,赵玉婵也被两个丫头寻回来了,窦氏才让下人上了菜。 赵长宁的这个嫡妹玉婵年十三,梳了垂髫分心发髻,穿了件茜红色绣海棠花压襟的褙子,梳洗好了出来。嘴巴就撅起来:“怎么都是些清淡的菜,我不爱吃的。”说罢叫自己的婢女,“春绣,我今晚只要半碗饭。” 窦氏瞪她一眼:“你还有脸提,你哥哥被你牵连跪祠堂,人得病了不舒服,便只能吃清淡些。” 赵玉婵听到这里,只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 赵长宁见她似乎不高兴的样子,她今日跪祠堂可还没说这位妹妹半句的。她轻轻放下筷子,抬头问玉婵:“你可知道错了?” 赵玉婵看到兄长面色严肃,就小声地道:“大不了日后不用你的东西就是了。我又不知道……” 赵长宁听她这话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被她一堵,冷冷地道:“你还不知道你究竟哪里错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莽撞行事。家里本来就不好,我在外头辛辛苦苦,你在家里都做的什么蠢事!” 赵玉婵被她这么厉声指责,眼眶顿时一红:“哥哥,你是男孩,本来就该做这些的……” 赵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窦氏见儿子女儿又吵上了,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赵承义却是拍下筷子:“婵姐儿,你还是嫡出,这像什么样子?你二叔家的婉姐儿跟你一样的年纪,都知道给家人绣些荷包鞋袜,你能做什么?” 赵玉婵也被父亲说气了。 自己当真不是成心的,怎么就……就来指责她呢?她都说过她错了。还有哥哥也是的,不就是一篇文章么,至于这么小气吗! 赵玉婵因为是最小的孩子,窦氏最宠爱,平日里很少被人指责,今天被这么一说。泪水就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这个样子不好,你们不要我就好了,去把婉姐儿拉回来当你们的闺女妹妹吧!”说罢抬起袖子擦眼泪,就这么冲了出去。 赵长宁对自己这位妹妹的脾气是彻底服了,她这膝盖上的伤还疼,只能叫身边的丫头:“去把七小姐寻回来!” 免得她到处乱跑又出了什么事,毕竟是亲妹妹。 因为玉婵的不懂事,这饭吃得也不痛快。赵承义一向不管女孩子教养的事,这是内宅女眷应该管的。他觉得窦氏教养得玉婵没有规矩,一时对窦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窦氏恭顺地给丈夫、儿子添了茶水,才说起一件好事:“大姐儿叫人送了亲手做的冬衣回来,你们父子俩一人一件。她还估摸着长宁要春闱了,给他做了件护膝。叮嘱长宁要好生考试。”这话是告诉丈夫,自己还是养过很出众的女儿的。 赵承义的脸色终于松了些:“大姐儿是个懂事的。三姐儿那边怎样了,许清怀那物无能,别亏待了姐儿? ” 许清怀就是赵长宁的三姐夫,败光了祖产后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吃饭,越吃越穷。 窦氏就答:“大姐儿出的主意,让三姐儿捏着她手里那四百亩田产不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也不能让亲家母拿去。那四百亩田产今年收成好,过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说是二姐儿那里不太好,二姑爷总是想着纳妾,不把她放在眼里。” 赵承义就叹气,二女儿生不出儿子,被夫家看不起是正常的。 “二姐儿在家里当闺女的时候,咱们都是娇宠着,现在可吃了苦头了。”赵承义道,“却也怪我,要我是二弟那样的官,家业又兴旺,保不齐徐永昌那东西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也不敢不看着我们二姐儿了。现在咱们这个样子,他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赵长宁听他这话不好,安慰父亲:“您可别提这话,没有你哪来的我和几个姐姐。” 赵承义就欣慰地道:“你是个懂事的,只能盼着你哪天能高中当官,好给你的几个姐姐撑腰了。” 赵家族学里不仅有本家的子弟,还有些沾边的表亲堂亲的子弟。当然,先生真正教学的只有马上要入场的学生。在他们考中举人前呢,古先生开办的是举人冲刺班,现在就临时改成了进士冲刺班。 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紧张,把要考进士的四个放到前面来教,调到第一排。 赵长宁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几本《状元通鉴》,选取的都是最近两年的进士文章。她看着吐沫飞溅,胡子颤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给大家讲,以分析高考满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讲大意,讲文章结构。这一瞬间,赵长宁竟然觉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阶段的语文老师差不多,徒然生了几分亲切。 但是古先生可没有这么亲切,发现赵长宁听得不太认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这是示意她别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赵长宁立刻收敛精神仔细听,她读书的时候专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学的时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这个底子,学起八股文来竟然也游刃有余,七年的时间不能磨炼了她的性格,而且让她能迅速找准文章的精髓。 会试内容虽然都是四书五经,但国家选拨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当然是治国。关于治国的案例,没有人比赵长宁懂得很多,这个她很有信心,她当年的论文就是《论行政关系与国家兴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个政权。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储备量非常丰富。 不过是平时她都不会突出地表现而已。她为人谨慎,家中环境又复杂,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古先生虽然严厉,却懂得因材施教这个道理,对于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讲法,不同的教法。 对于赵长宁,赵长淮,打没有作用,不如用眼神来震慑。而赵长松一走神,则绝对会被打,所以大家课上都是很认真的。其他人都是给他们陪练用的背景,不提也罢。 今天新入的学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关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学问怎么样。一问竟然是对答如流,便啧啧称奇地道:“学问不错,可以和子为一比了。”赵长宁听到后对杜少陵为之侧目。 因为对于古先生来说,夸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就是经魁赵长淮才被他夸奖过“学问火候够了,可以入场了。”就这句话,喜得赵老太爷送了五十两银子的束修给古先生,然后把赵长淮送下场,果然就得了经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处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对于长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视同仁。 但是别的先生就不一样了。 族学里有两个先生,古先生讲的是经义,另一个蒋先生讲的是四书。这个先生为人圆滑,因是二叔请来的,授课的对象只有一个——赵长松。 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带了个讲四书的先生过来,姓周,听说手底下出过很多进士的,大概就是个金牌讲师吧。 赵长宁听到的时候差点喷出一口茶。这位仁兄当真是牛人,上学院竟然自带老师。 古先生只讲上午的场,下午交给这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讲起来岂不是要打架了? 果然下午开讲的时候出了问题,周先生在一旁看蒋先生授课,见蒋先生基本只对赵长松讲,别人提的问题基本不答。赵长宁其实都习惯了这位蒋先生的风格,他不过惯是个势利眼的而已。 而周先生喝了口茶,开始讲自己的。 他对于一开始那个古先生倒还比较欣赏,对这个蒋先生全无好感,什么东西,这副样子还敢来误人子弟。他专门跟蒋先生对着干,除了赵长松的问题,别人的他都会回答。 然后周先生提了个问题,《中庸》中的一句话“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两位老师的讲解出了点问题,蒋先生说‘其位’应当指的是其位置身份,周先生说这个解释狭隘了,应当所指的是环境。 蒋先生年纪大,觉得自己资历足,周先生则是个金牌讲师,觉得自己身份摆在那儿。读书人的脾气直,讲着讲着竟然当堂辩论起来,面红耳赤的,言辞激烈,连学生都不管了。 第一天授课的时候还好,就是吵吵内容。第二天更过分了,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周先生说蒋先生是:“你这小人势利,别带坏了我家的公子。” 而蒋先生则跳起来骂周先生:“你是哪个地里来的葱?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还多,你哪门子的底气说我?” 蒋先生人品不怎么样,但是骂人竟然有两把刷子。周先生也毫不相让,一时间学堂里的学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赵长宁有点头疼,但这两个她怎么管得住。两位老师背后可都是祖宗,没见赵长松和杜少陵都在旁边冷笑着看对方呢。 赵长松在家里受惯了宠爱,他虽然看起来纨绔,但能中举的他又不是蠢货。这位蒋先生本来就是只教他的,别人怎么学管他什么事,至于这杜少陵,他才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犯到他头上他就不会客气了。 杜少陵本来想劝的,看到赵长松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他也不动了。他看着两位先生吵架,脸上还带着笑容。跟赵长松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刚才的狗屁情谊烟消云散。这赵长松就是个霸王,仗着自己爹在赵家一枝独秀,怕没把别人放在眼里的。 这老师也跟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也看不惯,什么东西! 赵长淮对于吵架不感兴趣,他跟赵长松的关系一般,所以问杜少陵:“你真的不管?” 杜少陵就低声跟他说:“我在家里读书只有一个人,闷都要闷死了,你们这里这么热闹,吵吵多好啊。” 赵长淮听了就笑骂他:“你果真是闲散无聊!” 但是赵长宁看了会儿,却觉得不可不管,她是嫡长孙,保不齐最后要怪到她的头上来,于是把自己的书童四安叫过来,让他悄悄地去请古先生。 等赵老太爷身边的齐管事带人赶到的时候,屋内已经是一团乱,几位爷立刻被拉开,跟着一起来的长辈是三叔赵承守,见儿子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冷冷地瞪了赵长旭一眼。随后去给杜少陵赔了不是:“是我家小子们对不住,他们一个个都是该打的。杜家少爷先回芦山馆休息吧,一会儿我带着这几个没脸的去给你道歉。” 那边额角都被打青的赵长松立刻冷笑:“三叔,这话你自己记得。谁爱跟他道歉谁去,我可不去!” 赵承守更气,把这几个闹事的,连同赵长宁都统统压去了正房。 赵长宁一路上捂着手,手肘一抽一抽地疼。若是普通的力道,自然不至于这么疼,怕赵长淮就是故意的。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第九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第11章 长宁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天气冷, 热炕的那点热气都散了。未等叫人, 顾嬷嬷就进来了,手里抱着烘热的夹袄:“长孙,您穿上这个。今天冬至, 比前些天还冷呢!” 长宁才想起今日是冬至:“竟然就快要过年了,读书的日子倒是快,好似前几天才放了桂榜一样。”一边穿衣一边问顾嬷嬷:“厨房可备下饺子、羊肉汤了?” 赵家本家是山东济州人氏,冬至便有喝羊肉汤的习惯。 顾嬷嬷说:“备了羊肉、韭菜和虾肉三味的,您起床吃就是了。对了,二少爷……” 赵长宁想到昨晚便觉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经走了, 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 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学堂,您也不急, 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 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 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 贴身服侍的顾嬷嬷, 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 两个粗使的丫头,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对盯着他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长宁有时候跟他说:“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觉得需不需要给你家少爷我表现一下,免得我哪天嫌弃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开了,第二天,赵长宁发现自己的书房书案上多了两锭花生米大的银裸子。 那是四安攒下来的月例。 赵长宁顿时绷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进来,告诉他:“少爷虽穷,还不需要你的银子。你若表现,好生听我吩咐就是了。” 赵长宁进门就向四安招手,她还记得昨天赵老太爷说的话:“你去找顾嬷嬷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去买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来,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练一下自己的字。 长宁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例,姐儿是只有五两,庶出的三两。不过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于买书具文房四宝,另一半还要添置东西,还是有点紧的。上次赵承义给了一百二十两,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应了,几步出门去找顾嬷嬷支银子了。 她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等一会儿去吃饺子。这会儿门扇被敲响了,丫头打开隔扇让小厮进来,原是来送东西的:“见过大少爷,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 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 周承礼……他给自己什么东西? 赵长宁拿过来,锦盒里放了块印纽,雕了骆驼,大概是个古董吧。里头还有一封信,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勿担心科考一事,尽力即可。’ 周承礼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把东西收起来,问小厮:“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什么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别的不知道。” 赵长宁让丫头打发了他几个大钱,把他送了出去。他从通州任职回来,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她也没有多想。 吃了饺子后赵长宁去窦氏那处,一行人去了赵老太爷那里给他请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时候便只留了儿孙,按长幼次序依次给祖宗跪拜上香。赵长宁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她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进祠堂,端正严肃地跪拜了赵家的祖先,再以她给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门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们才能次第的进去。 等都出来了,赵老太爷还要给他们训话。主要是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科举的孙辈们,叮嘱祖宗保佑,他们要好生读书。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孙辈要是不能出进士,两代之内就会大厦倾颓,一切化为乌有。 赵老太爷说道:“你们争气是最要的,兄弟几个拼着举业,拼着先生的嘉奖,都是好的。别让我发现你们分了心思,什么走马喂鹰、美婢仆从的都给我收起来。”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儿虽然冬至,下午却也不能放松,继续去族学里读书。” 他这话一说,脸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赵长松。 最近府内对他们的看管日渐严格,赵长宁本来就苦读,赵长淮在赵老太爷这里,有他盯着。唯有赵长松受到的限制比较大,赵长松屋内的美婢最多,听说都拘到了他母亲徐氏那里去。 于是赵长松去探望母亲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不过这家伙倒也是个能人,就这样他还能中了举,而且名次靠前。果然亲爹的遗传还是强大的。 其实赵长松对此还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是老太爷管得太多,美婢如何?游玩又如何?他还不是中了举。 赵老太爷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们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隶考个举又如何,读书人最厉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总有江西苏杭人士。进士里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还有两年,就是北直隶的解元也掉榜了,能进殿试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们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过趁着热头努力一番罢了。” 这话果然有效,不仅对赵长松,对赵长宁、长淮都有震慑作用。 这年头又没有户籍保护,全国举子放在一起冲,遇到厉害省份的举人,的确容易被冲下来。赵长宁一则出于安全考量,未发挥真正实力,实在是对家里的二房信不过。二则她知道名声对人的压力很大,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她不需要这种名声。还有一个是她的字写得不够好。 一手漂亮的字在殿试中实在太重要,因字丑而掉入同进士的数不胜数。在她没有练好馆阁体之前,也不打算太出头,免得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考科举,其实有两样最重要,一是文采,二是政治敏感和治国理念。 由于长宁考的是八股,文采的考察并不突出,句式工整后看起来都差不多。避免了她文采不足的短处。 但后者她是有自信的。她学政治法律,也足够聪明和努力,手头的政治案例分析信手拈来。去年她按会试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送了先生看,先生连连问她真是她所写,到最后才信了,称赞道“妙极,妙极,水准极高,进士文章怕也不过如此。可惜不过你一时发挥,若是考场上撞对了,那便走大运了。”然后十分可惜她没有早生三年考这场科举。 但谁也不知道那会场是什么样的。还要回去加倍努力才是。 赵老太爷见吓到了他们几个,满意点头。又说:“这便看出差别了,人家杜少陵来我们这里小半月了,平时无事从不出芦山馆,都是闭门苦读的。我看你们功夫却还不够。”又看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兄弟里最大的,你记得要带好头才是。” 这般把孙辈吩咐完了,才放他们去族学。把几个儿子叫进去,继续嘱咐孙儿的事。 赵承义连口应承下来:“宁哥儿一向苦读,倒不用我多管,所谓勤能补拙,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对长宁这孩子也是放心的。”赵老太爷其实挺喜欢这个嫡长孙的,跟长子说,“大房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来找我便是,莫让别的事扰她读书。”然后话锋一转,说赵承廉,“你该好生管着长松,他毕竟得了靠前的名次,莫要浪费了这天分。我那些话多半是说他的,太不像话了些。” 赵承廉笑了笑。他和赵承义虽一母所出,但赵承义是由母亲带大,他却是由祖母带的。两人并不亲近,别说亲近了,赵承廉心里对这位大哥是有些不舒服的。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只喜欢大哥不看重他,所以发奋读书。但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了。 现看到长房衰败,虽然也觉得大哥太不争气,却也有种自傲。 他说道:“松哥儿的确有天分,便是考不中,再两次就可以了。淮哥儿文采好,得了经魁也不错。可以好生教教。” 赵老太爷叹道:“却也如此,长宁这孩子只看他的机缘了,便是不中,回来帮着家里管田产地产也不错。要紧的还是你要看着长松。” 两人便商量着管赵长松的事,赵承义稍微有些黯然。他自然知道老太爷更重视赵长淮,为了家族考虑。 但想到他的孩儿是因为他受累,他就为这孩子心疼。要是托生在二房,肯定能过得比现在轻松。赵承义只能回去给孩子加夜宵,晚上叫厨房多炖只鸽子,炖只蹄之类的给他补身子,让他好好地学,就算考不上也要拼搏一把,能不能改变长房就看他了。 于是在赵老太爷跟赵承廉讨论管赵长松的时候,赵老爹开始想菜式了。 *** 兄弟一行到了西跨院的族学,赵长宁见赵长淮倒是非常的沉得住气,看也不看她的,似乎早上的事都不记得了。 走过赵长宁身边的时候,他却顿了下:“长兄今日起得晚,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长宁淡淡笑着说:“今天冬至,二弟也不吃碗饺子再走?” 赵长淮听出他好像在笑起来,略抬起眼皮。他今天竟然惹他? 他平时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而已,于是微微地侧过身,低头瞧了瞧赵长宁腰间挂的香囊,然后走近了一步,逼着赵长宁说:“我见长兄那处还有两个美婢,觉得甚是不妥,便给长兄看着。我还听说,曾有丫头因勾引长兄,被大太太打了顿赶出去了。也不知道长兄是不是被美色所惑了……瞧这挂的香囊,怕也是女子送的吧?” 说到美色的时候,看到这长兄是多么秀致的面孔,如玉如雪。他心中顿时有了一丝荒谬的念头。其实说美色,应该没人比得过他这位长兄吧。 真怕哪天不注意,叫别人捉去当了娈-童。 “这香囊自然是庶妹所赠,我身正清直,不知道二弟所指的是什么。”赵长宁不过随口一句,倒不想他还生气了。她最不怕可能就是美色迷惑了,她仍然笑了笑,“二弟饱读圣贤,应该也不会过分猜测吧?不过二弟若打声招呼,我那迎枕倒可以送了你。” 说罢才走入族学之内。 这人还是喝了酒比较不那么混蛋。 门扇外的冷风狰狞地扑了进来,案台上的烛火跳动。 赵长宁被冷风一吹,睁开了眼。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二房两姐妹自然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赵长宁的。 杜姑娘可能反应过来了,也觉得不太稳重。又道:“我便是见赵大公子的才学德行都好,随口一问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这样也有女孩来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曾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是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一便不同意这个。” 杜若昀秋眸一睁,静静地看着母亲。杜夫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二则,你就是喜欢赵长松,为娘可能都会帮你留意几分,我听说他北直隶乡试的成绩不差,父亲又是少詹事,以后若中了进士,必定仕途通畅。这位大公子,我实在没听出他哪里好的。中进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却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娘,那赵长松我不是没见过,听说之前他房里还有许多美婢,仗着自己家世好些,为人便张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虽是赵家的嫡长孙,却洁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当然,杜妹妹还有一点没说,赵长宁长得比赵长松好看啊,在她心里就是遗世而独立的翩翩公子。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美好事物? 杜夫人见女儿不听她的,叹了口气:“我的乖女,娘就你一个闺女,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娘不是堆在你面前来了的?这赵家的两个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后再给你寻摸更好的,我可要带你回去了,你吵着要来看你哥哥,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杜若昀听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闷气。被杜夫人带回到杜家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儿想到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了,不知谁能让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的。杜小姐打小求什么得什么,因此还掉了两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儿这事,也说女儿:“……你现在瞧着那大公子长得好看,我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赵家长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这刻丝小袄,六十两不止,手上这对镯子是透绿的翡翠,三百两银子也寻不到这样水色好的一对。他怎么养你?便是你喜欢,也得喜欢个门当户对的!” 杜若昀不服气了:“爹爹,你向来都跟我说,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穷。怎的女儿喜欢他,你们就这样那样的说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第九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 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 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 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 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 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 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他心情不好, 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 “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 字若不好看, 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那株苍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风,肩头有点让雪水打湿了,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脸神色淡漠,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原来这个就是七叔,赵长宁的确是没有见过几次的,不过她听父亲说过此人的来历。 这人名周承礼,他父亲跟赵老太爷是同僚,当年被贬官至云南,却不幸身亡在路途中。赵老太爷眷念同窗情谊,便收养了他的独子,并和赵家上一辈一同从’承‘字辈,仍让他保留原姓,以让他时时念着亡父。 周承礼也念着赵家的恩德,与赵家亲如一家人。他年二十五,任职在通州,相当的前途光明。平日很少回家。 “见过七叔。”赵长宁对此人不熟悉,只是略一拱手。 周承礼似乎是看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缓缓地说:“大庭广众,你们二人勾肩搭背像什么样子。” 赵长宁眉头微皱,这话说得真奇怪。她和赵长旭是堂兄弟,这有什么的? 但是长辈训话,也只能应是了:“七叔提醒的是。” 周承礼似乎也还没有打算离开,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压迫感也非常强。两人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又有个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对周承礼拱手道:“竟然是七叔回来了,祖父有请七叔进去。” 赵长宁听到这个声音皱了皱眉,周承礼一看竟然是赵长淮出来了,居然不再说什么,然后朝赵老太爷的书房走去了。 赵长淮跟赵长宁关系不好,但跟赵长旭的关系却还可以。赵长旭极力请他去喝酒,赵长宁本来以为他不会去,没想到赵长淮却道:“正好,我也无事,许久未和你见过了,喝一杯吧。” 赵长宁沉默了一下:“……你们二人真的去喝酒?” 赵长淮却是淡淡道:“只是喝几杯酒暖身,祖父也不会责怪的。” “那还是别叫他去了。”赵长旭跟赵长淮喝酒,便不想让长宁跟着了,男人嘛,喝了酒聊的话题总是不太和谐,这些话似乎和长兄离得太远,他是不愿意长宁听到的。 “我看长兄倒不如一起去。”赵长淮却道,“男子滴酒不沾,却也不成样子,到时候官场应付,长兄如何做得来?” 赵长宁思考片刻决定去……看看。的确喝酒还真是是个问题,她总得练练的。她是七年没有喝过酒了。三人便到赵长旭的院子里摆了酒喝,因为赵长宁在,赵长旭还是很克制的,只每人倒了三、四杯,就不准赵长宁再喝了。怕他没喝过酒会一时受不住,长宁自己倒没什么反应。 赵长淮却喝了许多,看到对面赵长旭低声和长宁说话。这两人有时候好得跟断背似的。他有些无言,又多喝了几杯。 等到要走的时候,赵长淮却表示要和她同路,笑着表示:“……免得长兄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赵长宁沉默,这货难道按捺不住,想在路上把她掐死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那我与长淮先告辞了。” 一路上二人走着都没有说话,赵长淮却突然说:“长兄,七叔这个人不简单。” ……他想说什么? 赵长宁也没有理他这茬,赵长淮却继续:“不过家里没有人知道。” 赵长宁见前面到了正堂,就说:“毕竟人都很复杂。二弟告辞,愚兄就此别过了。” 但等她回到西园自己的东厢房里,回头一看,发现赵长淮竟然跟了上来。香椽、香榧两个丫头进来,看到赵长淮吓了一跳。二少爷这是……来掐架的么? 赵长宁只微微一笑:“你们愣着,还不快给二少爷上茶。” 等茶上来了,赵长淮好像很渴的样子,然后喝了很多杯。 赵长宁跟他玩冷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终于她熬不下去了,走到赵长淮面前坐下,问道:“二弟可还有事,要是没事的话,就先回吧?” “你这儿的茶好喝。”赵长淮说得还一本正经的。 赵长宁额头一抽,这货不会是酒劲上来了,喝醉了吧?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不对,他刚才也不正常。 想到他平日对自己的诸多暗算,赵长宁突然心生一计,上手就掐了他一把。赵长淮立刻扬眉,有点委屈地说:“你做什么掐我?疼。” 原来是真的喝醉了。 赵长宁就说:“好好,不掐你啊。随你坐,你坐多久都行。”她懒得管他了,去净房洗了把脸出来,赵长淮竟然已经蜷缩在她的炕床上睡着了。赵长宁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长淮,你起来,回你屋里睡去。” 赵长淮被她拍醒,却靠着她的枕头,又说:“你的枕头比我的好闻,我不回去。” 赵长宁不知道她这个一贯严肃狠毒的庶弟醉了之后,竟然这么的……萌? 宛如面对一个巨婴,你拿他什么办法?赵长宁只得哄他:“我把迎枕给你,你拿回去睡行吗?” “不要。”赵长淮直接拒绝,眼睛一闭就要睡了。“哥哥,你莫吵我,我头痛,我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好,让他睡吧,等他明早醒来,表情一定很精彩。 赵长宁拿定了主意,叫两个丫头给二少爷搬一床褥子出来,免得他冻着了。 “随口一说罢了。”杜少陵亦说着走进了族学。 族学里大家都已经落座得差不多了。赵长宁也落座了,才看到一个留了山羊胡子的先生走进来。 这位先生姓古,人如其名的一个老古板,是主管族学的先生。一开始跟他接触的人多半不喜欢他,行事太过死板了,又时常板着一张死人脸。但是学问渊博,学生也服他管,所以才让他来主管族学。 赵家族学里不仅有本家的子弟,还有些沾边的表亲堂亲的子弟。当然,先生真正教学的只有马上要入场的学生。在他们考中举人前呢,古先生开办的是举人冲刺班,现在就临时改成了进士冲刺班。 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紧张,把要考进士的四个放到前面来教,调到第一排。 赵长宁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几本《状元通鉴》,选取的都是最近两年的进士文章。她看着吐沫飞溅,胡子颤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给大家讲,以分析高考满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讲大意,讲文章结构。这一瞬间,赵长宁竟然觉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阶段的语文老师差不多,徒然生了几分亲切。 但是古先生可没有这么亲切,发现赵长宁听得不太认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这是示意她别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赵长宁立刻收敛精神仔细听,她读书的时候专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学的时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这个底子,学起八股文来竟然也游刃有余,七年的时间不能磨炼了她的性格,而且让她能迅速找准文章的精髓。 会试内容虽然都是四书五经,但国家选拨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当然是治国。关于治国的案例,没有人比赵长宁懂得很多,这个她很有信心,她当年的论文就是《论行政关系与国家兴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个政权。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储备量非常丰富。 不过是平时她都不会突出地表现而已。她为人谨慎,家中环境又复杂,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古先生虽然严厉,却懂得因材施教这个道理,对于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讲法,不同的教法。 对于赵长宁,赵长淮,打没有作用,不如用眼神来震慑。而赵长松一走神,则绝对会被打,所以大家课上都是很认真的。其他人都是给他们陪练用的背景,不提也罢。 今天新入的学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关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学问怎么样。一问竟然是对答如流,便啧啧称奇地道:“学问不错,可以和子为一比了。”赵长宁听到后对杜少陵为之侧目。 因为对于古先生来说,夸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就是经魁赵长淮才被他夸奖过“学问火候够了,可以入场了。”就这句话,喜得赵老太爷送了五十两银子的束修给古先生,然后把赵长淮送下场,果然就得了经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处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对于长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视同仁。 但是别的先生就不一样了。 族学里有两个先生,古先生讲的是经义,另一个蒋先生讲的是四书。这个先生为人圆滑,因是二叔请来的,授课的对象只有一个——赵长松。 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带了个讲四书的先生过来,姓周,听说手底下出过很多进士的,大概就是个金牌讲师吧。 第九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长宁不再管赵长松要如何, 她将回事处的事情交待好, 立刻就回了东厢房, 找了顾嬷嬷过来问话。 家里的对牌一直是由她保管着的。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 钻营苟且,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 大少爷最明白这个,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 已经渐渐入夜了,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 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 只是继续说,“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 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 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 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 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那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祖父那里。”赵长宁把她房中的账本和那对牌收起来, 叫四安进来给她披了斗篷,“这院子里就由您盯着, 我是最信得过您的。”长宁握了握顾嬷嬷的手。若她连顾嬷嬷都信不过, 还不知道能信谁。 顾嬷嬷送她远去, 站在门廊看了好一会儿。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两个大丫头过来,将这院子的大小仆人都聚起来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头赵老太爷在同几个儿子说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瞒很久。刚一入夜,回事处的管事就捧着账本来了。赵老太爷看了账本,久久没有说话,长宁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把对牌交由他管。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几个孙儿。至少赵长宁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职,嘴唇也有些发抖:“因是年关,府里用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没有起疑……更何况大少爷那处支银子,我们也不可能不给。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两。是小的错,未及时将此事禀报给老太爷知道。” 赵老太爷却很平静,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静得多。他放下了账本说:“既然如此,把长宁给我叫过来吧。” 屋内的丫头应声而去。未等多久,赵长淮、赵长松二人进来了,先拱手给老太爷请安,赵长淮先说:“祖父,长兄放印子钱的事我等正在回事处,已经听说了。正值年关,家里亲戚来往多,且次年长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应当谨慎处理,免得落下话柄。私下惩罚长兄便够了,不可过多宣扬。” “二哥说得太客气了。”赵长松却很坚决,“我看这事祖父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包庇纵容。就算是长兄要参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样是个祸国殃民的贪官佞臣。祖父这一辈子清正廉明,岂可被他给坏了名声。”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赵承廉原是坐在一边听的,因过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闲。此时才站起来说:“父亲,长宁究竟为何在外放印子钱,我倒是不计较,左不过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计较的是家中的对牌,实在是不能放在长宁手上。怕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长兄如今已能逞嫡长孙的威风,怎肯轻易交出对牌。”赵长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处的事他记得。赵长宁好大的架子,都要顶到他的脸上来了! 赵老太爷道:“都别说话了,等我问过长宁再说。” 赵老太爷毕竟是大家长,他一发话,众人自然就闭嘴了。 不久后外面就有人通传:“大少爷来了。” 门帘挑开,一股冷风从外面钻进来。赵长宁把斗篷交给了四安,她扫了一眼屋内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赵长淮赵长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内是什么事,长宁先走到赵老太爷面前先请安:“祖父,我过来了。” “你来了。”赵老太爷抬起眼,“可知道我为什么事叫你来?” “我知道。”赵长宁说,“放印子钱此事非长宁所为,不过我也带了我房中的账本过来,还请祖父过目以证清白。“ “清白?”赵长松却是笑了,“长兄这话可笑,你拿你自己房里的账本自证清白,岂不是随你怎么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该做的,是把管家的对牌交出来,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放印子钱,怎么给家族蒙羞的事说清楚。” 赵长淮虽然和缓,杀伤力却比赵长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处的账,还有那几个上门讨钱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本来想大哥这是初犯,长房的银钱的确不够,大哥此举可以理解,稍微惩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认,倒比放印子钱更让人寒心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长宁,你听了这些话,自己说呢?” 祖父并非全心信她的,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想信也没有办法信的。赵长宁分明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滋味复杂。她淡淡说:“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两位弟弟就急着给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开始反击了。 赵长宁拱手说,“祖父您听来,此事可蹊跷?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钱,我何必告诉对方我的身份住处,难不成我会蠢到叫别人找上门来拿钱,再让您发现不对,好狠狠地责罚我一顿?” 赵长松继续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以赵家嫡长孙的身份压阵,怕他们不服,不还你的钱。” 长宁根本就不惧,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说,那更蹊跷的在后头。他们几个一见到我,立刻就将我认了出来。但我这一两月都在府中读书,从未出过门,更谈不上见过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我的?不如将他们都叫过来问问看。” 赵长松一时语塞,发觉这个人竟然十分的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分析,层层深入。 竟然还能驳得他说不出话来。 “大哥说这些的确蹊跷,但是钱的确是用对牌取走的,这可做不得假。”赵长淮便帮他一把,“长兄要是不能解释这个,拿不出这些银钱。说再多恐怕也是诡辩。” “这些竟都能被二弟称为诡辩,二弟倒也是个高手,我是佩服的。”赵长宁却看向赵长淮。 对方嘴角轻轻一扯,避开了他的视线。赵长宁真的生气起来,倒也是个不好针锋相对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尽可将我的对牌先收回。”赵长宁在赵老太爷面前下跪,捧出了对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烫手山芋。您给我的时候,我没想过能用它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如今闹得兄弟阋墙,还是因这对牌缘故。”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 赵长宁刚才那些话,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此事处处都不对,肯定不简单。长宁说祸患的根源是在那对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她用这招以退为进。 “这事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是你,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今日留下的那几个人给我叫过来,回事处的管事、小厮一并过来,好生地问话。”赵老太爷拿出了大家长的威严,冷着一张脸说,“无论印子钱是谁放的,闹出这些事端来,赵家都没有这个先例。我早便说了,做这样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给他上板子不可的……谁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淡淡说:“印子钱这事终归与你有关,你过来与我一同问话,将功补过吧。” 这事的确与她有千万重的关系。长宁静静地站在赵老太爷的身边,站得笔直。 她知道其实赵老太爷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喜欢算计。他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赵家偏生就是不平静。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个印子钱……肯定已经有人放出去了,而这个人绝不会是赵长淮或赵长松。 对牌的问题还是出在赵长宁那里。长宁听到审不出东西的时候,身体有些冰冷。而赵老太爷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赵长宁再次扫视两位弟弟,这两个人神情都没有异样,不过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澜,也绝对不是主谋。这两人还不傻,否则追查到最后放印子钱的成了他们,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她踱步到了外头,问四安:“……长房那边可传话过来了?” 四安看着少爷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个人,最后受罚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对牌的事……只有长房的人才能接触得到,无论最后知道是谁,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顾大少爷前程的背叛。 “方才来过了,顾嬷嬷说让您处理好这头就过去一趟。”连四安都知道这事严重,压低了声音,“她似乎知道是谁了……” 赵长宁的心脏猛地跳动,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气:“你跟祖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一趟。”说罢大步往长房走去。 顾嬷嬷已经在屋檐下等着她了,她站着不动,慈祥的面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赵长宁随她进屋,看她欲言又止,点头道:“嬷嬷说罢,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住的。” 顾嬷嬷随之长叹一口气:“那老奴便说了。大老爷在和三姑爷长谈,奴婢也没扰了他,自个儿审问了。咱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细选的,其实不会出什么差池,我一一审过,我的房间他们是没人能进的。他们亦不敢进……唯有七小姐,时常到您的院子来拿些小东西,下人又不敢拦着,便可四处乱来。” “我倒也不是空口说的,方才将伺候七小姐的几个小厮悄悄拘起来问,其中一个便认了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从谁处听说,放印子钱可得利,自己手头又没有余钱,便打上了这个主意。想着早些把钱收回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赵长宁越听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紧。 “老奴私又以为,以七小姐的为人与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钱这一出的。肯定有别人在给她出主意,撺掇了她……”顾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帮着外人来害到自己哥哥头上,七小姐……简直是过头了!大少爷平时可曾亏待过她? “我知道了。”长宁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她道,“嬷嬷,这事您就别往外说了,我去找她。” 顾嬷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出去,苍老的脸满是哀伤,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长房的女眷还没有睡的,过年的热闹光景,窦氏带着几个亲生女在屋里剪纸说话。赵长宁远远地站定了,她看到飘摇的红灯笼,看到她们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声音。寒风阵阵扑在她的身上,似乎热闹都是与她无关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么能热闹?如何热闹? 她一步步朝窦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惊动她们,此刻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给她打了帘子,扑面而来一股糕点的甜香味和炉火的暖意。三岁大的外甥铮哥儿在炕床上爬来爬去地玩,窦氏和二姐逗着孩子吃糕点。三姐则在纠正赵玉婵缠络子:“这线是要这么缠的……” 玉婵笑嘻嘻地说:“三姐,这样能编出个蝴蝶来么?” 窦氏看到儿子进来,笑着来拉她坐下:“我听说你祖父把你叫过去了,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赵长宁对她轻轻摆手,走到赵玉婵面前,将她手里正在编的络子抽出来。然后问她:“赵玉婵,你觉不觉得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赵玉婵手中的络子被抽走了,眉头一皱不满道:“哥哥你做什么呢!我这编得好好的。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啊?等会儿说不行吗?” 赵长宁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发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发红地厉声说:“你瞒着我做的什么好事,都给我说清楚!” 玉婵被她一震,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赵长宁虽然会说她,但从来不会这么厉声斥责她。她又是个火药性子,一点就着的。觉得赵长宁莫名其妙地就进来训她,大过年的,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偏生他要来搅合!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我不痛快!”赵玉婵站了起来,被兄长这么训斥,眼眶也红了起来。“你不久仗着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说我。我又怎么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难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欢你……” “婵姐儿,你说什么呢!”窦氏觉得不对,立刻喝止了女儿。 发生什么了?长宁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的火。 赵长宁先是愕然。就算她觉得这个妹妹麻烦,但从来是能帮则帮,能管就管。没想到她能说话伤人到这个地步。心里泛起一股痛楚,然后她冷冷笑了:“是啊,他们都不喜欢我!别人不喜欢我你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吧?这样你可满意?” 赵玉婵被他说得脖子脸红成一片:“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我可是不会忍的!” “是啊弟弟,玉婵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好生说出来咱们一起论论。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赵玉如劝道。 赵长宁半晌什么话都不想说。 窦氏过来扶他:“宁哥儿,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你拿了我房里的对牌,”赵长宁直直地看着赵玉婵,“用对牌在外头放印子钱,还是以我的名号,是不是?” 赵玉婵看到哥哥寒锋一样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 “什么印子钱?玉婵,你好生说说,你哥哥说的是怎么回事?”窦氏也是满头雾水。 “有人拿了我的对牌,在外头以我的名义放印子钱收利,被祖父发现了。”赵长宁说,“顾嬷嬷查到是她的小厮所为。” “现在我再问你,这事你自己做不出来。究竟是谁撺掇你的!”长宁的声音又一冷。 “我……”赵玉婵看他严厉的样子,怎会猜不到自己这次犯下了大错,她说得很牵强,“什么印子钱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还不承认,我却把人证带来了。”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顾嬷嬷带着个低垂着头,不住发抖的小厮走进来。先与窦氏和几个姐儿福身请安,顾嬷嬷才道,“七小姐叫他拿着对牌去回事处取了银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闹上门来。如今老太爷知道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少爷所为。大为震怒,说要给放印子钱的人请家法。” 家法?赵玉婵后退一步,心思凌乱,喃喃道:“怎么会发现的?我……我只是借用这些银子,我又不是不还的……怎么就要请家法了……” 赵长宁漠然地看着她许久,甚至屋子里还没回过神来的女眷。“谁教你这么做的?”她再问了一次。 赵玉婵这时候已经开始崩溃了,一把抓住了赵长宁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说……说外头放印子钱的,每月能赚得上百两。我想着你明年会试要用银子,家里哪里都要用银子。我也是想帮忙的……哥哥,我不知道会被人发现的!” 第九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只能低下头叫嬷嬷给她缠在脖上, 然后去了窦氏那里吃早膳。 赶着去衙门的赵承义已经出门了, 这年代当官也不容易。 赵长宁吃了碗羊汤面,放了两粒青蒜,一叠切得细细的, 用香油和细盐拌的瓜丝。这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 她吃完后赵长宁才对窦氏说:“母亲再睡会儿吧。儿子就先走了。” 窦氏把提篮给了旁边的书童,殷切地送儿子出门:“晚上娘给你炖只鸽子,记得早些回来。” 赵长宁点头应了母亲,带着书童四安出了门。 她走到门口,却看到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站在门外, 看到她出来, 怯生生地喊了声长兄。 她身后跟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屈身喊大少爷。 赵长宁问她:“茵姐儿,你这么早来请安?”这是她的庶妹玉茵, 生母是个丫头,生下她就死了。她在窦氏这里养大的, 因为是庶出, 父亲也不重视,可怜兮兮的没人照看。 小萝莉只到她的腰高,被揉了一下头发, 脸蛋立刻泛红, 扭着衣袖不敢说话。 赵长宁走出几步, 只听到后面响起小孩的脚步声, 茵姐儿迈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哥哥!” 赵长宁回头看她,她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茵姐儿要做什么?” 茵姐儿却立刻缩回手,小声地说:“我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在窦氏这里,窦氏对庶女也没多大的耐心照顾,赵玉婵又常和她们这些庶女过不起。只有赵长宁会对她和善的微笑,她长这么大,没有人照顾她,稍微遇到个对她好的,便巴巴的如小狗一般跟上去。 “哥哥要去书房了。”赵长宁又半蹲下身,见她想抱抱自己又不敢,摸了摸她的头,“过两天再来看你,好吗?” 茵姐儿小小年纪,竟就长得精致极了,眼瞳大而幽幽,如瓷娃娃一样雪白。 她才笑了说:“好,我等哥哥过来。”她说完在衣袖里掏啊掏,拿出个蓝底绣粉樱的香囊给赵长宁,“是腊梅香的香囊。” 长宁见她看着自己,只得把香囊挂腰上,轻声叮嘱她:“茵姐儿,在人前的时候要叫我长兄,姐儿记住了吗?” 她不是嫡出,如果让别人听到茵姐儿叫她哥哥,她会有麻烦的。 “茵姐儿听话的。”茵姐儿点了点头,直到看到赵长宁高挑的身影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 她心里开始期盼起来,哥哥说过几日回来看她。虽然哥哥总是记不住,她只能每天早点来请安,希望能碰到他。 赵长宁心里想着族学的事,自然没把这个小豆丁记在心上。 她先去了正房给赵老太爷请安,却见赵老太爷屋里已经点了蜡烛,赵长淮、赵长松二人立在旁侧。对面有个做老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还有个穿蓝绸右衽长袍,腰间挂了块美玉,鬓若刀裁,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这两个人赵长宁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杜世侄愿意来咱们族学一起进学,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赵老太爷笑得非常慈祥,“我家子弟顽劣没学问,可没得让杜世侄见笑了。说来,杜世侄如何认得我这孙儿长淮的?” 那青年就一拱手道:“老太爷这话实在是谦虚了,你家族学光是今年,便一并出了三个举人,我父亲对你们族学大为赞赏,叮嘱我过来好生读书,明年同大家一起下场。我认得子为,还是上次在举场见了之后便一见如故了。” 子为就是赵长淮的字。 青年这么一说,赵老太爷纵然谦虚也笑了起来。赵家的族学这次出了三位举人,其中两个名次都相当不错,他心里是得意得很的。他又问这位姓杜的青年:“……杜大人近日可好?我听说他叫皇上钦点了,做太子殿下的老师,这可要恭喜令尊了。” 赵老太爷说的这里,赵长宁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屋里这位的身份其实有点吓人,他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杜大人的儿子,礼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大员,而且杜大人最近刚被钦点做了太子的老师。 太子老师这个职位比较特殊了,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下一任阁老接班人。 难怪赵老太爷这么一大早爬起来,平日他可起不了这么早。这青年身份极高,他不出面几个小辈怕还接不住。 赵长宁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反而是一皱眉,她不想现在进去给赵老太爷请安。但看到天色快亮了,也没有办法,让书童在外头等她,小厮通传后径直走了进去。 “孙儿给祖父请安。”赵长宁跪下行了礼,昨夜跪的膝盖还疼,一碰到地脸色就稍微变了变。 “长宁起来吧。”赵老太爷心情好,含笑让他起身,然后指了指他跟那青年说,“这就是我那长孙长宁,与他们两个一齐中的举,是我家的嫡长孙儿。” 赵长宁便与这位青年伸出来的手一握,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赵长宁。” 这位青年的声音倒是干净,带一点笑意:“杜少陵。”但是还没等他握住赵长宁的手,赵长宁就已经收回了手。 杜少陵有些错愕,才抬头看他,只见这赵长宁长得清瘦,脖上竟然缠了兔儿卧,衬得一张脸玉雕雪砌,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几乎不和人接触,就立刻移走了视线。 那兔儿卧最奇怪,他嘴唇微抿的样子应该很冷淡的。但这兔儿卧毛茸茸的,却显得有些可怜荏苒。 赵长宁却觉得刚才那下有点牵扯到了膝盖的疼,脸色一直不太好看。那边这位杜少陵已经和赵长松、赵长淮二人称兄道弟起来。赵老太爷对这位杜少陵非常看重,还叫族学里的古先生过来特地叮嘱了一番,要好生重视杜少陵。 又叮嘱了赵长宁:“……你是哥哥,好生看着他们一些。” 赵长宁应是辞别了赵老太爷,一行人朝族学所在地走去。赵长宁因腿伤犯了走在最后面,他们却走得快,一转眼就走到了前面。 族学在赵家的西北角,沿着高高的墙是三间的竹舍,靠着一片梅林,这个季节正是香影横斜,寒梅初绽的时候。又是刚下过大雪,大家都揣着手在外面赏雪看梅。原来几人到得早,竟然已经在赏梅了。 长宁看到赵长松被众人簇拥着,腰间戴的玉佩便价值不菲,赵长松淡淡笑着道:“我说这真正的美人,就该如寒梅,凌寒不惧冷冷清清,又不喜与人接触,却生了身冰肌玉骨,叫你心里痒痒却觉得碰了她是亵渎了她。” 旁边二房家的表亲徐明就说:“三哥竟然不喜欢枝头的桃花杏花,那多软和柔媚!这寒梅一般的,冻也要冻死人了。”他是托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赵长松的母亲徐氏,才进得这族学里读书,平日一贯奉承着赵长松。 “六弟当真是个俗人,那等俗气的姑娘容易得,这等却是难得的。”赵长松笑着摇头,“粗人!等哪天哥哥得了个,好生给你们看看。” 赵长宁见他们这般不学无术,心道一声纨绔弟子,在这里论起女人来了。外面冷都冷死了,去里面说不好了?随后她才走入了族学之中。 杜少陵也听到了这番话,跟旁边的赵长淮说:“你三弟竟然在家里也敢这么说话。” “他是二叔的儿子,在家里受宠,没有人会说他的。”赵长淮只是淡淡地看了赵长松一眼,“管他做什么,外头太冷了,进来取暖吧。” 杜少陵笑了笑:“梅花开得这么好,你这混蛋却不解风情,跟你长兄差不多,你们俩不愧是亲生的……” 赵长淮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个。他觉得赵长宁懦弱无能,根本不配跟他争,偏还中了举人。 杜少陵却没有注意到,笑着往前走:“不过你三弟说的美人,眼下就有一个呢。我看你那兄长赵长宁就是冰肌玉骨,又冷清得生人勿近……岂不是和他形容的美人一模一样吗?还有什么找的,直接把那个捉住就是了。” 杜少陵听到妹妹竟然说这些,暗自怪妹妹被娘给宠坏了,没得持重。他们家跟赵家不同,女孩比男孩难得,他有许多兄弟,但只有杜若昀这一个嫡出的妹妹,全家当宝一般宠着她,要什么给什么。 二房两姐妹自然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赵长宁的。 杜姑娘可能反应过来了,也觉得不太稳重。又道:“我便是见赵大公子的才学德行都好,随口一问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立刻向众位一拱手,朝妹妹那里追了过去。 赵长宁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赵长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无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是妹子喜欢,她总不可能越过她父母,来找她说亲的。 至于赵长淮,反倒怪异地看了身边的赵长宁一眼。早便觉得这个哥哥……是长得好看,竟这样也有女孩来喜欢他。 这位杜姑娘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听哥哥说,赵大公子当时就坐在凉亭里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脸微红,心里滋味复杂。竟然道:“……他居然听到了,他没说什么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还想做什么?我写信给母亲,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这里做出什么丢我杜家颜面的事来。” 一想到赵长宁可能会成为他的妹夫,而他对这位曾妹夫还产生过不可言说的情绪,杜少陵就觉得很怪异。 杜夫人接到了儿子的信,很快就来接女儿回家,正好也是要过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较高,赵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规格,杜夫人带着女儿跟赵家大太太、二太太会面之后,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脚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着女儿的手,说道:“女儿,你听为娘细细说来,这赵大公子实为不妥的。一则,赵家的家世本来就比不过我们家,他父亲还是个同进士,你父亲可是礼部侍郎。为娘一便不同意这个。” 杜若昀秋眸一睁,静静地看着母亲。杜夫人喝了口茶继续说:“二则,你就是喜欢赵长松,为娘可能都会帮你留意几分,我听说他北直隶乡试的成绩不差,父亲又是少詹事,以后若中了进士,必定仕途通畅。这位大公子,我实在没听出他哪里好的。中进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亲的衣袖,却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娘,那赵长松我不是没见过,听说之前他房里还有许多美婢,仗着自己家世好些,为人便张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虽是赵家的嫡长孙,却洁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没有人说他一个不字。”当然,杜妹妹还有一点没说,赵长宁长得比赵长松好看啊,在她心里就是遗世而独立的翩翩公子。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美好事物? 杜夫人见女儿不听她的,叹了口气:“我的乖女,娘就你一个闺女,你几个哥哥也都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娘不是堆在你面前来了的?这赵家的两个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后再给你寻摸更好的,我可要带你回去了,你吵着要来看你哥哥,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杜若昀听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闷气。被杜夫人带回到杜家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儿想到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娶别人了,不知谁能让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的。杜小姐打小求什么得什么,因此还掉了两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儿这事,也说女儿:“……你现在瞧着那大公子长得好看,我问你,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样是赵家长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这刻丝小袄,六十两不止,手上这对镯子是透绿的翡翠,三百两银子也寻不到这样水色好的一对。他怎么养你?便是你喜欢,也得喜欢个门当户对的!” 杜若昀不服气了:“爹爹,你向来都跟我说,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穷。怎的女儿喜欢他,你们就这样那样的说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杜大人笑了,还不因为这是贴心窝的女儿,他才愿意跟她说钱财家世这些庸俗的话啊。 “那你且瞧着吧,赵家这一辈里,最有可能中进士的应该是赵长淮。我看赵长松太浮,火候不够。赵长宁在乡试末尾,历来乡试末尾都是陪练的,连最后的殿试都进不去。若他能中,又这般品行好,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喜欢他。” 杜若昀才好受了些,小声问父亲:“当真?他若中进士,您就同意了?” 杜大人大笑起来,觉得女儿竟还是童稚可爱的时候,进士有这么容易中么?他道:“你还是等他中了再说吧!” 至于赵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赵长宁同不同意,这根本没在杜大人的初步考虑范围之内。赵长宁要能娶到杜若昀,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正三品侍郎嫡出独女,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拒绝。 赵长宁不知道杜大人跟自家女儿说的这事,而赵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了杜若昀的事。赵老太爷还特地把孙儿叫过去,打量了赵长宁半天,最后跟他说:“……你好生考试,指不定还能促进一桩好姻缘。” 赵长宁狐疑地拱手应是,等出来了,就听到赵老太爷在后面同她爹交谈说笑的声音。甚至谈到了‘彩礼’‘八字’之类的。 赵长宁嘴角微抽,正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周承礼院中的小厮,来请她过去。 到周承礼那处的时候,长宁才看到府里的婆子已经在挂灯笼了,年关越来越近了,到处都热闹了起来。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才从庑廊进了周承礼的书房。 周承礼的书房里放了很多博古架,都堆满了书。书案上插了一捧冷香氤氲的腊梅,帷幕低垂着,连外头的雪光都挡尽了,只有炉火的暖黄的光,甚至也没有点蜡烛。周承礼靠在东坡椅上,披着外衣,手里握了一卷书,屋内这么暗,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吧。 长宁给他行了礼,问道:“七叔。外头天暗,您应该看不清楚吧,不如我叫人掌灯过来。” 周承礼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看她。火光映着他坚毅的半侧脸,高挺的鼻梁,嘴唇的线条。炉火发出轻轻噼啪的声音,赵长宁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倒是周承礼叹气:“你过来。” 周承礼却自己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案前写字,他的字游龙走凤,不是常见的馆阁体,可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赵长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周承礼收笔道:“你写,我来看你进步如何。” 赵长宁提起笔蘸墨,凝神静气下笔。她练了一个多月的石刻,手腕的确更有力,比原来好多了。但和周承礼一比,还是没得比。他这手行书不知道是要练多少年的馆阁体才磨炼得出来的。这位七叔在学问方面造诣极深,有大家水平。 “进步了些,还不够好。”淡淡的嗓音从她的脑后传来,周承礼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练石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头,很快又放开了,“继续练,两个月足够了。” 赵长宁应是,手指却收进了袖中。 如今二人算是师生了,其实守礼比原来还要严格。 她转移话题问:“七叔,我瞧您这学问的水平,选中庶吉士留在翰林院也是未尝不可的。您怎会被外放去做了知县呢?”知县这样的官,实在是屈就他了。 周承礼只是笑道:“怎的,你看不起知县了?” “一方父母官,却也不好当。我怎会嫌弃知县,只是为七叔觉得不值罢了。”长宁也笑。 “翰林虽好,但从翰林熬出头,没有一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周承礼不再多说,“七叔的事你不要问,好生学习就是了,别的事不要管。” 周承礼顿了一下笔,然后说:“我听说了杜家小姐的事。” 赵长宁没想到他也听说了,她苦笑:“这事当真与我无关,我也莫名其妙的。不过杜姑娘始终是女子,应当无妨吧。杜家应该也不会允许她嫁给我的。” 周承礼笑了笑:“我看未必,不过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说。” 赵长宁停顿许久,突然问:“七叔,上次您提过我十四岁的事,我只记得十四岁在山东的别院住过,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的确记不太清了。” 窦氏告诉她,她十四岁的时候曾在山东别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周承礼的确也在山东。但是她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也觉得奇怪,她还是隐约记得有这件事的,但具体内容却没有半点印象。 第一百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我是要去的。至于你和二哥是否要去, 怕还要问问伯父的意思。”赵长松接着说。 原来是要跟她谈这事的。赵长宁也喝了口热茶。 甜滋滋的姜糖茶, 用红糖煎熬的, 抿一下就甜到心里。她喝了口姜糖茶,嘴唇就红润了起来。 赵长松不由多看了一眼, 怪道这长兄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 “这般的历练好,孙儿自然是要去的。”赵长宁说。 会试的机会难得,她自然是想历练一番了。 赵老太爷笑了笑:“这便好, 我就吩咐族学里的先生,给你们三人多加些功课。今年年关也不要歇息,好生地准备春闱。你们若是有哪个人真的能够高中, 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时候祖父必定有许多东西给你们。” 又看赵长宁跪了半天, 脸色煞白。也挥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赵长宁出门的时候,赵长淮也与她擦身而过。对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稳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亦没有多看。 赵长宁皱了皱眉,那梦当真奇怪。赵长淮哪天会怜惜她同情她, 跟她有兄弟情谊?撞鬼了吧。 *** 赵长宁的母亲姓窦,山东人氏, 嫁到赵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来的时候, 窦氏正带着几个庶出的姐儿做针线活儿, 见儿子脸色苍白的回来,吓得立刻扶他坐下。亲手给她挽了裤卷。 那白玉一样的肤色的双腿冻得发青, 膝盖红肿得跟馒头一样, 窦氏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儿啊, 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还叫你罚跪。” 赵长宁回了母亲这里,才放松一些,疲懒地道:“我今日没有交文章,所以被罚了。母亲,玉婵呢?” 赵玉婵是她的嫡亲妹妹。 窦氏道:“跟媛姐儿出门玩去了,你找她做什么?她玩得疯,怕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赵长宁听了摇头,窦氏什么都好,唯独宠溺孩子这点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该让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红针线养养性子,怎么能由她胡来。”赵长宁的膝盖还生疼着,“要不是她贪玩,拿我写文章的纸来描了花样,我怎么会交不出文章被罚跪?” 窦氏叹了口气:“婵姐儿也为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兴些的。你们是亲兄妹俩,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好说你们。” 长宁听多了这个论调,知道自己母亲性子软,只能劝她:“婵姐儿是女孩儿,始终要嫁人的。您要约束她一些。” 窦氏看着儿子秀美的脸,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进士,还怕她嫁不到个好人家么?有个进士兄长,婵姐儿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赵长宁额头微微抽动,窦氏果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对牛弹琴!考进士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窦氏还是心疼儿子那膝盖,“娘给你寻条干净的膝裤来,你忍着疼,叫嬷嬷给你些吃食,该是饿了的。” 宋嬷嬷早就端了盘枣糕等在旁边:“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里头,加了红糖,还洒了糖霜的。大少爷您吃些吧。” 赵长宁喜欢吃甜食。 这个爱好她一直比较禁止自己,因为嫡长孙爱吃甜食听起来……太不像样了。 宋嬷嬷自小带她,赵长宁在她面前就放得开,又是饿了。枣糕三两下便在嘴里塞完了,嘴巴里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嬷嬷慈祥地看着她:“您慢些吃,不够还有的。”说罢低柔了声音,“长孙可怜担待,您是为婵姐儿好,奴婢会劝太太的。” 赵长宁才叹气:“嬷嬷费心了。”知道她这妹妹心不坏,小时候还会把松子糖攒起来讨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里长房地位本来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撑不住,就更撑不住了。 其实她也没有忍心真的怎么对赵玉婵,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知道在这赵家里,嫡亲的人才是真的亲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赵长淮。 赵长宁看屋子里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气,外头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屋檐上收起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再远处是人家的炊烟。她凝神静气地看着,只有在窦氏这里她是完全放松的。 长宁正拿起一瓶药膏。旁边一个丫头却上前一步说:“这事怎劳烦大少爷,奴婢来做就成了。” 说罢半跪下来,从那白瓷青莲小碗里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抹在长宁的膝盖上,细声问:“大少爷,这样的力道疼吗?” 长宁凝视着她。 这丫头有点面生,似乎不是窦氏的贴身丫头。穿了件鹅黄对襟纱衣褙子,里头是件绣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肤色白皙无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头抬头向她看过来,与她对上视线后,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头,雪白的脸蛋微红。 赵长宁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给强撩了。 这两年经常有丫头莫名对着她脸红,借故对她献殷勤。她当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年都十七岁了。 一般的男孩,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个嫡长孙,在家里说得上几句话。想爬她的床当小妾的丫头也是有的。若是当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赶上运气好,赵长宁考上了进士,她们能生个少爷,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 赵长宁有时候看着她们也觉得很可怜,不过有理想有追求,总比混吃等死好。 这丫头真有进取心,还是别害了她。 赵长宁拂开了她:“好了,你起来吧。” 宋嬷嬷去端了盘水晶糕回来,正好见那丫头在给赵长宁擦药膏。 赵老太爷当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分力道,不会把人打坏了。剩下的也不叫长宁打了,他一并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我倒是还厌烦那个徐明。”赵老太爷冷冷地道,“他非我赵家子弟,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同徐氏说清楚,这徐明日后便不必再来了。没得坏了咱们家几个孩子的举业。” 赵老太爷吩咐许多,赵承廉都应了下来。 *** 柳大夫瞧过没有大碍,赵长宁才喝了两盅甜汤,由顾嬷嬷服侍着睡下。今天过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没这么踏实。 她虽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还在想祖父给她对牌的事,想举业的事……她手受了伤,怕是要修养两天的。屋内有盏蜡烛没有吹灭,朦胧而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烧热的炕床很暖,外头又非常的静。 风吹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光影晃动,细索的响动,似乎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 旁边有人说道:“七爷,大少爷已经睡着了。” “嗯。”那人轻轻地发声,然后没有再说话。 长宁仿佛陷入了睡梦中,但她还听得见声音,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七爷是周承礼么?他怎么会进自己的内室来,守夜的顾嬷嬷呢?她怎么可能放人进来。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移。指尖带着点凉气。她很想阻止,很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您看大少爷这般受气,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迟疑地开口。 “我能有什么立场管?不急。”男子继续说,“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来。” 有人便合上门出去了。 赵长宁才觉得有人靠他极近:“不是叫你不必尽力吗,怎么不听话呢……”又叹息道,“这么努力,要不要我帮你?” 赵长宁感觉到那手已经到了她的脖颈处,落在了她衣襟的边缘。 烛影不停地晃动。好像过了很久,她突然感觉到,一个柔软温热,带着陌生气息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 那东西是……! 这样陌生的触碰,让赵长宁浑身一僵。耳边则是个低沉的声音:“好好睡吧,七叔会帮你的。” 七叔……周承礼。他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这种问题上,顾老嬷嬷是不会让步的。 赵长宁只能低下头叫嬷嬷给她缠在脖上,然后去了窦氏那里吃早膳。 赶着去衙门的赵承义已经出门了,这年代当官也不容易。 赵长宁吃了碗羊汤面,放了两粒青蒜,一叠切得细细的,用香油和细盐拌的瓜丝。这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她吃完后赵长宁才对窦氏说:“母亲再睡会儿吧。儿子就先走了。” 窦氏把提篮给了旁边的书童,殷切地送儿子出门:“晚上娘给你炖只鸽子,记得早些回来。” 赵长宁点头应了母亲,带着书童四安出了门。 她走到门口,却看到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站在门外,看到她出来,怯生生地喊了声长兄。 她身后跟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屈身喊大少爷。 赵长宁问她:“茵姐儿,你这么早来请安?”这是她的庶妹玉茵,生母是个丫头,生下她就死了。她在窦氏这里养大的,因为是庶出,父亲也不重视,可怜兮兮的没人照看。 小萝莉只到她的腰高,被揉了一下头发,脸蛋立刻泛红,扭着衣袖不敢说话。 赵长宁走出几步,只听到后面响起小孩的脚步声,茵姐儿迈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衣袖:“哥哥!” 赵长宁回头看她,她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茵姐儿要做什么?” 茵姐儿却立刻缩回手,小声地说:“我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在窦氏这里,窦氏对庶女也没多大的耐心照顾,赵玉婵又常和她们这些庶女过不起。只有赵长宁会对她和善的微笑,她长这么大,没有人照顾她,稍微遇到个对她好的,便巴巴的如小狗一般跟上去。 “哥哥要去书房了。”赵长宁又半蹲下身,见她想抱抱自己又不敢,摸了摸她的头,“过两天再来看你,好吗?” 茵姐儿小小年纪,竟就长得精致极了,眼瞳大而幽幽,如瓷娃娃一样雪白。 她才笑了说:“好,我等哥哥过来。”她说完在衣袖里掏啊掏,拿出个蓝底绣粉樱的香囊给赵长宁,“是腊梅香的香囊。” 长宁见她看着自己,只得把香囊挂腰上,轻声叮嘱她:“茵姐儿,在人前的时候要叫我长兄,姐儿记住了吗?” 她不是嫡出,如果让别人听到茵姐儿叫她哥哥,她会有麻烦的。 “茵姐儿听话的。”茵姐儿点了点头,直到看到赵长宁高挑的身影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 她心里开始期盼起来,哥哥说过几日回来看她。虽然哥哥总是记不住,她只能每天早点来请安,希望能碰到他。 赵长宁心里想着族学的事,自然没把这个小豆丁记在心上。 她先去了正房给赵老太爷请安,却见赵老太爷屋里已经点了蜡烛,赵长淮、赵长松二人立在旁侧。对面有个做老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还有个穿蓝绸右衽长袍,腰间挂了块美玉,鬓若刀裁,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这两个人赵长宁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杜世侄愿意来咱们族学一起进学,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赵老太爷笑得非常慈祥,“我家子弟顽劣没学问,可没得让杜世侄见笑了。说来,杜世侄如何认得我这孙儿长淮的?” 那青年就一拱手道:“老太爷这话实在是谦虚了,你家族学光是今年,便一并出了三个举人,我父亲对你们族学大为赞赏,叮嘱我过来好生读书,明年同大家一起下场。我认得子为,还是上次在举场见了之后便一见如故了。” 子为就是赵长淮的字。 青年这么一说,赵老太爷纵然谦虚也笑了起来。赵家的族学这次出了三位举人,其中两个名次都相当不错,他心里是得意得很的。他又问这位姓杜的青年:“……杜大人近日可好?我听说他叫皇上钦点了,做太子殿下的老师,这可要恭喜令尊了。” 赵老太爷说的这里,赵长宁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屋里这位的身份其实有点吓人,他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杜大人的儿子,礼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大员,而且杜大人最近刚被钦点做了太子的老师。 太子老师这个职位比较特殊了,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下一任阁老接班人。 难怪赵老太爷这么一大早爬起来,平日他可起不了这么早。这青年身份极高,他不出面几个小辈怕还接不住。 赵长宁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反而是一皱眉,她不想现在进去给赵老太爷请安。但看到天色快亮了,也没有办法,让书童在外头等她,小厮通传后径直走了进去。 “孙儿给祖父请安。”赵长宁跪下行了礼,昨夜跪的膝盖还疼,一碰到地脸色就稍微变了变。 “长宁起来吧。”赵老太爷心情好,含笑让他起身,然后指了指他跟那青年说,“这就是我那长孙长宁,与他们两个一齐中的举,是我家的嫡长孙儿。” 赵长宁便与这位青年伸出来的手一握,只报了自己的名字:“赵长宁。” 这位青年的声音倒是干净,带一点笑意:“杜少陵。”但是还没等他握住赵长宁的手,赵长宁就已经收回了手。 杜少陵有些错愕,才抬头看他,只见这赵长宁长得清瘦,脖上竟然缠了兔儿卧,衬得一张脸玉雕雪砌,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几乎不和人接触,就立刻移走了视线。 那兔儿卧最奇怪,他嘴唇微抿的样子应该很冷淡的。但这兔儿卧毛茸茸的,却显得有些可怜荏苒。 赵长宁却觉得刚才那下有点牵扯到了膝盖的疼,脸色一直不太好看。那边这位杜少陵已经和赵长松、赵长淮二人称兄道弟起来。赵老太爷对这位杜少陵非常看重,还叫族学里的古先生过来特地叮嘱了一番,要好生重视杜少陵。 又叮嘱了赵长宁:“……你是哥哥,好生看着他们一些。” 赵长宁应是辞别了赵老太爷,一行人朝族学所在地走去。赵长宁因腿伤犯了走在最后面,他们却走得快,一转眼就走到了前面。 族学在赵家的西北角,沿着高高的墙是三间的竹舍,靠着一片梅林,这个季节正是香影横斜,寒梅初绽的时候。又是刚下过大雪,大家都揣着手在外面赏雪看梅。原来几人到得早,竟然已经在赏梅了。 长宁看到赵长松被众人簇拥着,腰间戴的玉佩便价值不菲,赵长松淡淡笑着道:“我说这真正的美人,就该如寒梅,凌寒不惧冷冷清清,又不喜与人接触,却生了身冰肌玉骨,叫你心里痒痒却觉得碰了她是亵渎了她。” 旁边二房家的表亲徐明就说:“三哥竟然不喜欢枝头的桃花杏花,那多软和柔媚!这寒梅一般的,冻也要冻死人了。”他是托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赵长松的母亲徐氏,才进得这族学里读书,平日一贯奉承着赵长松。 “六弟当真是个俗人,那等俗气的姑娘容易得,这等却是难得的。”赵长松笑着摇头,“粗人!等哪天哥哥得了个,好生给你们看看。” 赵长宁见他们这般不学无术,心道一声纨绔弟子,在这里论起女人来了。外面冷都冷死了,去里面说不好了?随后她才走入了族学之中。 杜少陵也听到了这番话,跟旁边的赵长淮说:“你三弟竟然在家里也敢这么说话。” “他是二叔的儿子,在家里受宠,没有人会说他的。”赵长淮只是淡淡地看了赵长松一眼,“管他做什么,外头太冷了,进来取暖吧。” 杜少陵笑了笑:“梅花开得这么好,你这混蛋却不解风情,跟你长兄差不多,你们俩不愧是亲生的……” 赵长淮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他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个。他觉得赵长宁懦弱无能,根本不配跟他争,偏还中了举人。 第一百零一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古先生才睡了午觉,忙披了袄子, 颤巍巍地跑过来。 他把这两个人拉开, 都是同行, 也不好拿出对付学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劝了几句为人师表的话,然后给两人错开上课。单日就是蒋先生, 双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对古先生还是服气的,本来就是他挑的错, 于是说:“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个不是。” 但是蒋先生并不这么想, 他不肯相让。“你赔什么不是?你也配么?” 周先生差点又跳起来骂回去, 好歹被杜少陵给拉住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算了吧。 赵长宁读的这两天书简直热闹, 她听到蒋先生的话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给台阶也不下, 要是换个脾气烈的,怕都要打起来了。 古先生也有点头疼, 族学里本来清清静静的,这下彻底不清净了。 这么大的事他又不能藏着掖着, 就告诉了赵老太爷。这事可把赵老太爷吓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赵长松过去, 但是赵长松他也不敢多说, 只能叮嘱他, 日后别和杜少陵再起了什么冲突,不然不好收场。然后赵老太爷大手一挥,设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讲师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开,赵老太爷让家里的叔辈和孙儿都要去。赵长宁便换了件月白绸袄,同窦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远处,比长房大而气派,院落整齐而气派,美婢仆从无数,屋檐下点着精致的绉纱灯笼。长宁见到二叔赵承廉正坐在堂屋里和杜少陵说话,周围还坐着家里的叔辈,父亲赵承义也坐在旁,喝着茶有些讷讷,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二弟是被众星捧月的。 这杜少陵的样貌生得好看,鬓若刀裁,唇红齿白的,又是一袭蓝绸袍,更加显得身材修长。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现的。 赵长宁跪下给他请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而又去和杜少陵说话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着赵长宁问了她好多读书的话。 长宁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东坡椅上,耳边却听到了女孩们笑嘻嘻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那后面是一扇屏风,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家里的女孩们在看这货…… 赵长宁下意识地看杜少陵,她记得杜少陵是没有定亲的。的确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级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轻轻地笑了笑。 对于女孩来说,嫁一个好丈夫就是她们毕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缝的蛋被苍蝇盯上了。 赵长宁在家里的宴席上向来只顾吃饭,那边二叔已经将家里大小都给杜少陵介绍了一遍,尤其是二婶娘徐氏,着重地说她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她的婉姐儿如何如何贤惠,家风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这门亲事,倒的确是天降好运。 不过长宁觉得估计没戏,杜少陵笑得有礼而敷衍,显然对于别人给他说亲并不是很感兴趣。 也是,他的家世这么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过亲,有多少女子给他献过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数不胜数,怎么可能感兴趣呢。 杜少陵的确不感兴趣,不过他家教很好,不感兴趣也是礼貌地听着,微笑。 长宁吃了饭,见母亲跟庶房的三婶娘、四婶娘说着话,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谁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赵玉婵,她带着两个丫头在院门口张望,看到赵长宁便一个高兴,向他招手:“哥哥,快些过来!” 赵长宁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二叔今天宴请杜家那位三少爷吃饭……”赵玉婵却红了俏脸,小声地说,“我便想来看看。听说那三少爷学问好,人又长得俊俏的。” 赵长宁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觉得她很荒谬,难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样的主意?她摇头说:“你快给我回去,二叔这里有外男。见杜少陵做什么,他也没有多生一只眼睛。我还要告诉你莫要乱来,人家是什么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么人?他连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难不成还看得上破落长房的玉婵,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婵各方面和婉姐儿差太多了。她要是打这样的主意,人家最后肯定是要伤她的脸面的。 赵玉婵听了却不舒服:“哥哥,哪有你这样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亲,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这表情,倒好像我为难了你什么一样……” 赵长宁被她气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丢了父亲母亲的脸面。人家婉姐儿几个都没有露面的,你一个闺阁里养大的小姐,怎么能见外男?到时候别怪人家说你轻浮了。” 赵玉婵听了好像也的确是有这么点意思,才不说话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这个给他吧!” 赵玉婵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飞快地离开了,赵长宁拉都没能拉住她。 长宁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枚兰色荷包袋子,里头还装了块玉佩。也不知道这丫头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佩。这香囊上还用小篆绣了个陵字。赵长宁看到这荷包心里就一紧,玉婵这究竟想干什么,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 她难不成想用这物来勾搭一个外男不成? 赵长宁正想把这物收起来,回去找赵玉婵算账。没想到身后就传来了脚步的声音:“咦,长宁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长宁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陌生而带着些许龙涎香的气息离她很近,这香料贵而难得,闻到便觉得雅致。然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背后那人笑道:“长宁兄竟然还用这等女气之物啊?” 长宁一见正是杜少陵,这家伙吃的用的都和赵长松一般,价值不菲,她平日跟他并不亲近,甚至没单独说过话,杜少陵总是被一群人围着讨好。 她心想这如何能让他看到,眉头微皱,立刻就要抢过来。“做什么,还给我!” 杜少陵仗着比他高半个头,一手挡住他,还未见过他这般生动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然后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么让赵长宁这么想夺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赵长宁见他已经看到了,也不想再抢了,叹了口气说:“好了,现在还给我吧。”她还在想着给如何跟杜少陵解释,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这回事。 没想到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闪动,又看了她一眼:“这是你的香囊?” 这如何能承认是他的。赵长宁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捡来的。” 但杜少陵却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这前院少有人烟,他竟然靠她极近,盯着她的眼睛,然后迟疑了很久才道:“上面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长得好看家世好,喜欢他的人很多。难道这个人竟然也对他…… 长宁其实一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直到片刻后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误会了,这当真是我见有人遗落在了路上,捡起来看看而已。大概你哪个爱慕你的女子丢的吧。” 杜少陵还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看着这张秀美冷漠的脸,就说,“既然是长宁兄捡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里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赵长宁的手心,然后就这么走了。 赵长宁:…… 这货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吧? 赵长宁又喝了好几杯热茶,才把这股寒气给压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过来。” 香椽去书房给她寻了书过来,长宁则摊开了纸笔,继续默写朱子集注。 明朝科举考试考八股,这种考试比较泯灭学生的创造力,不过倒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标准,规范。只要写通了句式严苛的八股文,其实写别的诗词都是手到擒来的。 八股文的好处其实可见一个故事,清朝已经衰亡后,陈独秀在北大遇到蒋梦麟,两个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陈独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蒋梦麟考的是‘策论秀才’,含金量远不如八股秀才。蒋梦麟知道后肃然起敬,连连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辈老先生,的确你这个八股秀才比我这个策论秀才值钱。” 幸好长宁是学法律的,严苛的法律条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学八股还不吃力。想到这个以前听过的小故事,长宁怔而一笑,现在她不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举人了。谁能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在屋内默写,长房的几个庶女便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去扰了她。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们已经等了许久,就让她们先进来坐着,这才发现两个姨娘也跟着过来请安了。两个姨娘穿着素净花样的夹袄,戴着对银丁香,也不怎么年轻貌美了。给她请安喊了声‘大少爷’之后,便站在一旁不敢作声。 长房现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儿,母亲已经死了。大的两个庶女,一个是香姨娘所出,一个是秀姨娘所出。其实这两个姨娘长宁也没分开过,只知道都是从窦氏身边的丫头提起来的,出身并不好。 由于姨娘原来都是窦氏的丫头,家里环境就异常的和谐,什么主母姨娘乱斗的戏码长宁是没有机会看到了。赵长宁一开始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窦氏和和气气地跟两个姨娘说话,拉着她们一起做针线,还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问过窦氏:“您和几个姨娘都这么要好?” 窦氏连带宋嬷嬷都笑了,窦氏就说:“一家人哪里有仇的,她们都给你父亲生儿育女的,为咱们家绵延后代,不过是姨娘而已。我为难她们做什么?” 宋嬷嬷继续说:“哥儿哪里来的想法,怪里怪气的。哪家的姨娘不是这般的?” 赵长宁那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观念上就有的不同。不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个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会被主母发卖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里摆着,姨娘永远别想越过去。 “你们坐吧,不用站着。”赵长宁指了指圆凳。 两个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爷您看书便是,不必理我们两个。” 赵长宁见说不动,也不管她们了,姨娘是靠母亲窦氏生活的,而窦氏是靠她的。对于两个姨娘来说,赵长宁是上级,她们还盼着她中进士,庶出的姐儿也能跟着她沾沾福气,谈婚论嫁的时候能嫁得好一些呢。 不一会儿赵承义才和窦氏一起回来了,屋内点起了炉子,姨娘和庶女们请了安,才缓缓退下。 赵承义歇了口气,跟儿子感叹道:“那杜大人当真是个人才,听说他当年写过一首诗得了圣上青眼,殿试的时候点了探花,十年功夫便官至礼部侍郎了。当真风光,我们家比不得。他这三公子的学问也不差,竟然和长淮差不多的。” 赵长宁听他提起赵长淮,沉默了一下,倒是心里有桩事想问许久了:“父亲,当年长淮究竟是怎么被祖父抱去养的,便是他姨娘死了,也该养在您这里吧?”这亲弟弟跟他就如仇敌一般了。 赵承义不太想提的样子,脸色微冷,窦氏则咳嗽一声,说去看看玉婵,便走出去了。 赵承义才说:“当年他生母去后,你母亲养他不尽心,养到五岁那年他发了高烧。这孩子在屋里坐着热炕,也没人知道他发烧了。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高烧得差点昏死过去。你祖父那时候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把我和你母亲都责罚了一通,这毕竟是个男孩……不是能随意处置的。后来,你祖父就把长淮抱过去养了,因此他才一直恨你。” 赵承义看了长宁一眼:“那时候你母亲带你去了你舅舅家,正好顾不上他。” 赵长宁竟然不知道是这样的。 赵长淮平常对他一脸冷漠,一旦他陷入困境便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没火上浇油,其实赵长宁都是谢谢他的。 说起他小时候,倒也挺可怜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赵承义今晚去了香姨娘那处休息。赵长宁听着炉火噼啪的声音,却还记得那个荷包。 她问外头的嬷嬷:“七小姐回来没有?” 外头嬷嬷隔着厚棉帘子答道:“方才回来,许是累了,已经在屋里歇下了。大少爷可要奴婢把七小姐叫起来?” 说她怕她也听不进去的,这妹妹性子倔强。又听到是睡下了,赵长宁干脆没让婆子叫她进来。她放下茶杯对刚进门的窦氏说:“娘,我一事要叮嘱你。这些天你记得把玉婵拘在家里,不许她乱跑。叫两个针线好的婆子教她给我绣套被面出来,绣得不好不许出门。” 窦氏不知道儿子这是何意,但赵长宁的话她是言听计从的。点了点头,然后说:“儿,她又惹你生气了?” 赵长宁微一叹气:“便不惹我生气,也不许她这样乱跑了。”她又接着对嬷嬷说,“再把她身边的春绣、夏绣给我叫进来。” 春绣、夏绣两个很快进来了,这两丫头是自小服侍赵玉婵的,跟着这主学了不少脾气。进来见赵长宁也没有多恭敬,赵长宁问了她们两句赵玉婵今日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之类的话,她们竟然答得不情不愿的。 长宁的脸色漠然,其实她心里已经生气了。这妹妹不懂事,何尝不是有这两个丫头坏事的缘故。她慢慢喝了口茶,屋内的气氛一时不太好,春绣夏绣更是不明所以,赵长宁放下手,然后一个杯子就啪地砸到了她们面前,砸得粉碎! 两个丫头连旁边的窦氏、宋嬷嬷都吓到了。 第一百零二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站起来,先拱手道:“七叔,您回来了。” 周承礼嗯了声坐下来:“老太爷让我教导你, 我正好有空。不必紧张。你且写你的,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赵长宁抬起头, 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书看。浓长的剑眉,笔挺的鼻梁,一侧暖黄的光。似乎察觉到了长宁的目光, 抬起头两人便对视上。赵长宁立刻避开,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屋内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别人了。 周承礼问她:“怎么了?” 怎么不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为究竟是为什么。 赵长宁没有说什么, 既然周承礼都表现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问?她甚至觉得周承礼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没有说,证明这个人对她无害。她继续写自己的文章:“倒也不是, 听说七叔曾经在白鹿洞书院任教, 所以有些好奇罢了。”白鹿洞书院是屈指可数的好书院,非常有名气,每年从里面出来的举子十多个总是有的。 周承礼笑了一声:“哦?白鹿洞么, 那时候书院的院长是我同门的师兄,便帮了两年。” 天已经彻底黑了,伺候他的仆妇又端了两盏烛火进来。周承礼看着她写字, 突然问:“你在练石刻?” 赵长宁恭敬应道:“是在练, 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伤口。”周承礼继续看他的书。 因为练石刻, 她的指头的确有些细小的伤口, 刻刀太利了,原来是这般看出来的。两人又没有说话了,赵长宁收敛心神,继续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觉得饿。等一气呵成了,才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原来婢女已经把菜端了进来,菜色也不多。一盘冰糖红烧孢子肉,冬瓜煨金银火腿,清蒸鲈鱼,淋了咸香酱汁。再几碟清炒、凉拌的黄瓜丝、莴苣片、白玉菜心。 “你先吃吧。”周承礼跟她说,他自己却先出去了。 赵长宁见他不吃,自己身为小辈,怎么好先开始吃。往门外看,黑洞洞的夜里大雪如席,竟又下起雪来了,外头的婆子在吩咐小丫头烧热水,周承礼似乎在和谁说话。“……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们自己注意就行了,不用来问我……他那边我亲自去回话。” 那边说:“七爷烦请尽快,这边没您坐镇怕是不行的。” 周承礼却说:“你以后不要到赵家来找我,否则也不必来找我了,滚去找别人吧。” 谁来找他?通州县衙?赵长宁总觉得周承礼应该私底下有动作,赵家的人都不知道。只不过和她无关的话,别人的事她为什么要过问,周承礼只是名义上的七叔。 不一会他又进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外头的冷气,发上落了些雪。他坐下来见赵长宁还未动筷子,就招手让婢女去取东西来。 等那婢女进来了,递给周承礼一只青白瓷小瓶。周承礼接了过来:“这药是我在江浙带回来的,治你这等小伤好得快。”说罢看向她说,“手给我。” 他想给她涂药?实在是不必,手上的那些都是小伤口,还不如她的手肘疼。 “七叔,我自己来就行了。”赵长宁如何会麻烦他。 周承礼却直接伸手,不容拒绝地把她拉了过来。两人顿时靠得有些近,赵长宁就想到那夜他的呼吸。他的手粗糙微热,赵长宁的手因为受伤了十分敏感,觉得疼,不由得就往回缩。 “你替赵长旭受十鞭的时候,不是挺能忍痛的吗?”周承礼能感觉到赵长宁对他的防备和避忌,有点不悦,淡淡地道。 赵长宁笑了笑,自然不好再收,换了个话题,“七叔,我记得上次您送我一个印纽,我倒是没瞧出来历。” “你小时候在我的书房里玩,见到我那块印纽非要要,说了不能给你,你还要哭。”周承礼就说,“所以才给你寻了个差不多的来,是战国的橐驼纽。就那一个纽,便顶你父亲半年的俸禄了。” 赵承义半年的俸禄是米六十石,有时候折合些布绢、灯油之类的,算下来总有六百两。那丁点大的小纽竟然值这么多银子。她每月也不过十两银子而已。赵长宁在想要不要还给他算了,听这个意思,肯定不能兄弟人手一个。 周承礼捏着瓷瓶沉思片刻,突然问:“你……不记得你儿时的事了?” 赵长宁猜测幼时的时候两人应该关系不错。但她根本不知道十岁之前的事情:“十岁那年我生了场病,原来的事记不太清楚了。” 周承礼才轻轻道:“难怪……”他抬头看着她继续问:“那可还记得十四岁的事?” 赵长宁这次就真的不明白了,十四岁按理说应该她记得的,但她根本对周承礼没有印象。 “七叔说的是何事,能否提点一二?我一时也想不起究竟有什么事。” 周承礼没有说话了,静默了一会儿后他笑了笑:“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他把案桌上赵长宁方才写的文章拿过来看,“好了,既然是来指导你举业的,我开头先多说几句。你能中举其实也不容易,不过举子的功名,对于普通人是够了,对我们来说却还未到做官的门槛。你虽然在乡试中排名不好,不过依往年来看,会试的变化还是有的。特别是如今皇上爱惜俊才,对于年轻举子会更提拔一些。” 把赵长宁的文章大致读了一遍,周承礼的眉峰却凝住了般,许久没有说话。“这是你刚才所作?” 赵长宁老实点头,就是她刚才写的啊。 周承礼的眉头越皱越紧:“你乡试得了末尾的名次?” 赵长宁再应是。 周承礼放下她的文章,拿了张纸来说:“把你乡试写的文章大致默出来我看看。另外,我再出两个题,你不必写出来,只把承题、破题的思路大致写给我看即可。” 这水平是乡试末尾,现在的乡试档次竟然这么高了吗? 其实周承礼听说赵长宁得了乡试末尾的成绩时,对她的举业并未非常重视。如果这个人是别人,他不会帮忙的,因是赵长宁,所以他才愿意教她。但是这个水平,绝对是惊艳的,不说解元,前五是肯定没跑的。 赵长宁知道他在想什么,提笔慢慢地把他所出的题都写了。笔在砚台边沿压过,赵长宁还想再写,周承礼却制止了她:“行了,不必写了。”他问赵长宁,“乡试那题的破题思路,你是否有更好的思路?” “的确有,不过当时时间已经不够了,加上考试的时候我思绪混乱,所以没有写。”赵长宁自然是在乱说了,大考小考了小半辈子了,难道她考试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调整心态?考试素质这个她都练了二十年了。 当然周承礼也是一个字不信的,他把赵长宁的文章收起来,跟她说:“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但是原来想的肯定都是错的。只有能看出你的天分,家族的资源才会向你倾斜。你现在就回去歇息,我立刻去找你祖父,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你可有意见?” 赵长宁知道周承礼的意思:“我没有意见,不过您还是跟祖父解释清楚吧,乡试的确是我发挥不善。” 蜡烛的火苗烧到了灯芯结,突然暗了下去。周承礼走到她面前:“赵长宁,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家里,还是有人护着的?” 赵长宁淡淡道:“是我的担心多余了。” 周承礼轻轻按住了她的肩:“你抬头看着我。我知道你若是不科举的话,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但我会尽力护着你,这家里你是嫡长孙,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他顿了顿,“你要记住这个……还有,不要和赵长旭那些人太亲近了。” 说罢才招丫头进来,披了斗篷,趁着夜色出了门。 赵长宁静静地看着周承礼的背影,她的手微微地发抖。但不是害怕,只是一种压制不住的战栗。 周承礼肯定知道的!而且他的言行之间,似乎是倾向于帮她的,但又有种莫名的暧昧。十四岁……为什么她就没有半点印象呢? 跟所有被念范文的孩子一样,赵长宁发现每当这个时候,赵长淮的表情就有点别扭。特别是这篇文章的要义主要是先吹捧圣人,再吹捧当今圣上,接着表达自己愿为圣上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的情操。古先生还念得慷慨激昂,非常肉麻。连赵长宁都快要听不下去了。 后头的堂弟们,各家的表弟,什么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儿子,十一二个,早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了。今天有太阳,竹舍里又烘得暖,不睡觉做什么。刚从通州回来的赵长旭便用手撑侧脸,摊开本书放在身前,装作凝神看书的样子,早便去梦了周公! 这些小九九哪里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他是老成精的。眼皮子一撩就没有管后头的。要紧的是前面四个,背景们想怎么睡随便吧,别太过分就行了。于是又换了赋题,给大家出了句话,以此为字脚做赋,叫下了学。 古先生每天早上不过讲一个时辰,接下来是大家自己体会学习的时间。外头的小厮、丫头之类的可以进来给自己主子添些热茶,磨点墨。其实丫头小厮们也喜欢躲懒的,主子不叫,便窝在侧间烤火,一般是很少过来的。 不过四安却是个做事很执着的人。既然少爷吩咐过,那么他就要干。于是古先生一走,提着小篮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样,从门口进来了。以往这时候不过是他一个人,今天却争先恐后地从外面进来了好多小厮丫头,四安被挤得一个趔趄,茫然地看着大家。 ……干什么,怎么了? 他提着小篮子走到赵长宁面前,把篮子里的热茶拿出来,小声地问:“少爷……今天是有什么送茶的比赛吗?” 赵长宁示意了一下坐在她左侧的杜少陵:“你看他那桌上。” 杜少陵的桌上已经累计放了八盘点心,五壶茶以及三个暖手炉了,都说是自家少爷顺便送的。不过那些小厮丫头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没有离开过,想必是要回去绞尽脑汁给自家的娇客描述一下,这位杜三少爷是如何风流潇洒的。 杜少陵的神情有些无奈,被人盯得跟珍惜动物一样显然不好受。他身后的两个书童,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长宁仔细想了下,其实也理解这些姑娘家,对于她们来说,好夫婿真的太难的,像杜少陵这样家世超级好的,又不会来找她们说亲,如果不主动点,半分机会都没有。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原来她们也没她想的这么含蓄。 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桌子上的书都挤乱了,倒也不气。叫书童好生给他收拾了便是。 似乎是察觉到赵长宁在看,他突然就看向赵长宁。长宁立刻移开,她并不想让杜少陵真的以为她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其实杜少陵当时是喝了点酒脑子不清楚,回去就想明白了,人家怎么会是喜欢他呢。他是习惯了,看到个略显得殷勤的就觉得人家对他有意思。何况本朝的确……有点男风盛行,听说江南那代还有学子以红妆、敷粉为美,简直就是侮辱圣贤。现在看人家对自己避如蛇蝎,心里就在苦笑,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跟赵长宁解释。 他的两个书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外头却进来个穿了姜黄嵌蓝边短褙子,素白撒花绫群儿,戴了只玉锁的丫头。这丫头与刚才的那些全然不同,长得明眸皓齿,窈窕出众。她进来后放了几碟点心,又另外从锦盒里拿了快紫檀木笔山在桌上,然后说:“杜三少爷见礼,我家主人说送一笔山给少爷,免得少爷桌上凌乱扰了您读书,是百年小叶紫檀的料。” 赵长宁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丫头是赵玉婉的贴身丫头,因为这丫头眼高于云,平日看人都喜欢高三分,所以她的这个角度长宁很熟悉。 这下杜少陵身后的书童终于是绷不住,刚收拾好桌子怎么又来一个,又瞧这个态度高傲,笑了:“我家少爷若想用笔山,金的银的玉的,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却也轮不到别人来送!”又接着说,“少爷到这里读书,反倒是没个清净了!” 这丫头听了,脸色立刻变得极不好看,她走到哪儿都是被奉承的,哪里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方才那些倒也罢了,但赵玉婉毕竟是赵长松的同胞妹妹,赵长松一向宠爱这个妹妹,他又跟杜少陵关系不善,听到这处便沉下脸,然后冷笑:“杜三少爷想要金的银的自然是有的,到我家这族学来读书,却也是屈就了。怕是我们这里容不下您这大佛。” 赵长宁听得皱眉,那书童说话太冲,的确不好听。不过杜少陵毕竟是客人,他这话火药味太浓了。 赵老太爷一向叮嘱她是大的,要管着这些小的,若是不管的话,闹出去太不像样子了。 赵长宁对赵长松说:“三弟,这事罢了。叫外头的丫头小厮不准进来就行。”又对杜少陵拱了拱手,“杜三公子担待……” 赵长松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好,怒起来一脚便踢开了凳儿,指着赵长宁道:“你别给我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你是我长兄,敢拿嫡长孙的谱了。在赵家你能算老几?我教训这东西你给我闭嘴!平日敬你几分,你真当你能管我了?” 他怒起来说话口不择言,赵长宁本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听了此番脸色也冷冰冰的,但还没等她再说话,赵长旭听到她被骂不服气了,也从后面站起来:“三哥好大的威风,大哥替你收拾摊子,你反倒指责大哥的不是?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捞了个官当。你真当你在家里是霸王了?长幼尊卑都不顾了?我倒是想看看,拉到祖父面前去究竟是谁占理!” 杜少陵当然也不舒服,他到哪儿人家不是以礼相待的?不过自己那书童也是个惹事的,忍两下不就好了,何故要说出来。他瞪了书童一眼,书童见给自家少爷惹了麻烦,自然低头不敢再说话了。 赵长松却跟赵长旭对上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得上你插嘴了?连个嫡房都不是,你要跳出来伸张正义了?” 赵长旭在外面也是养了一身的脾气,立刻就揪着了赵长松的衣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庶房出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能打你个满天开花!” 这边是赵长松的表哥徐明站起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四表弟怎么跟那市井流氓一样!三表弟不过是想教训那书童,你们却个个好像跟三表弟有了仇一般,要我说那书童说话太过分,难道还是咱们族学请了杜三公子来读书的?” 杜少陵见牵扯进了自己,也来了脾气,呵地笑了一声:“京城中的族学倒也多,未必就非得留你们家,不过是老太爷跟我父亲有些交情才过来读。没想赵三少爷却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咱们这恩怨该了解了!” 第一百零三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老太爷当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分力道,不会把人打坏了。剩下的也不叫长宁打了,他一并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 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 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 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 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 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 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 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 握了握鞭子, 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我倒是还厌烦那个徐明。”赵老太爷冷冷地道,“他非我赵家子弟,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同徐氏说清楚,这徐明日后便不必再来了。没得坏了咱们家几个孩子的举业。” 赵老太爷吩咐许多,赵承廉都应了下来。 *** 柳大夫瞧过没有大碍,赵长宁才喝了两盅甜汤,由顾嬷嬷服侍着睡下。今天过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没这么踏实。 她虽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还在想祖父给她对牌的事,想举业的事……她手受了伤,怕是要修养两天的。屋内有盏蜡烛没有吹灭,朦胧而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烧热的炕床很暖,外头又非常的静。 风吹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光影晃动,细索的响动,似乎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 旁边有人说道:“七爷,大少爷已经睡着了。” “嗯。”那人轻轻地发声,然后没有再说话。 长宁仿佛陷入了睡梦中,但她还听得见声音,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七爷是周承礼么?他怎么会进自己的内室来,守夜的顾嬷嬷呢?她怎么可能放人进来。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移。指尖带着点凉气。她很想阻止,很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您看大少爷这般受气,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迟疑地开口。 “我能有什么立场管?不急。”男子继续说,“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来。” 有人便合上门出去了。 赵长宁才觉得有人靠他极近:“不是叫你不必尽力吗,怎么不听话呢……”又叹息道,“这么努力,要不要我帮你?” 赵长宁感觉到那手已经到了她的脖颈处,落在了她衣襟的边缘。 烛影不停地晃动。好像过了很久,她突然感觉到,一个柔软温热,带着陌生气息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 那东西是……! 这样陌生的触碰,让赵长宁浑身一僵。耳边则是个低沉的声音:“好好睡吧,七叔会帮你的。” 七叔……周承礼。他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第一百零四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正房的烛火燃烧着,周承礼在里面同赵老太爷说话。 赵长宁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很久, 黑暗的夜里大雪不断地落下。她静静地站在屋檐口, 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头上, 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叫她进去。直到屋内出来了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大少爷,老太爷请您进去。” 赵长宁嗯了一声,解下斗篷递给旁边的四安,跨入了书房内。先撩袍跪下:“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并未像原来那样让她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赵长宁的文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在他心里翻涌,面无表情, 一言不发。还是周承礼在旁边叹了声:“老太爷, 让长宁起来吧。” 赵老太爷摆摆手, 他走到赵长宁面前。“以前可有谁在辅佐你的文章?” 赵长宁摇头说:“没有别人。孙儿写文章, 见解都是自己的, 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孙儿的福分……” 赵老太爷突然把几张薄纸拍在了案上,指着她, 手指微抖地严厉道:“我还说长松心狠, 长淮无情, 你该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没想到你们兄弟几个, 倒没有一个简单的啊。你在防谁?防我还是防你二叔?还是觉得这家里全是算计, 都要长房过不去?” 就算是以前举业最差的时候, 赵老太爷都没有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长宁听到这里自然难受,不过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稳:“长淮是您亲手教养大的,他一向与我不和。长松是二房嫡出独子,二叔又与我父亲有隙……” “你住嘴!”赵老太爷气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赵长宁的文章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生气,气他老了,家里生得出这么多心思,就连以为最乖巧的赵长宁竟然也不简单。他藏实力,还不是那点心思么! 赵长宁怕惹得他更生气,轻声道:“祖父,是我错了。” 赵老太爷深吸了口气,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向跪着的赵长宁。想起那天他二叔对他的严厉,想起他被赵长淮砸伤的手肘,甚至是长房他那没用的爹娘,骄横的妹妹。最终还是恻隐心动了,几步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赵长宁见他终于是不生气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对赵老太爷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孙儿错了。祖父对几个兄弟都一视同仁,能给的都尽量给了。长宁对您是最钦佩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这孩子惯爱拍他的马屁,如今已经是信手拈来了。赵老太爷当然心里舒心不少,知道这孩子作为转变,恐怕是因为那天他给了他对牌,愿意为他撑腰的缘故。 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才摆手道:“罢了。我和你七叔已经商量过了,他收你为学生。另外,我单独出银子,每月给你贴二十两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里看过了,书房位置不够好,我重新给你布置。不过你的事我跟你七叔决定了,倒也不往外说,毕竟离会试也不过两个月,免得人事变动弄得你们兄弟几个人心浮躁的。” 赵老太爷真的对她重视了。如果他上次所为还是想压制二房的话,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赵长宁又跪下谢过,赵老太爷这次才伸手来扶:“起来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过的事,祖父我还等着你们几个光耀门楣呢。” 大雪虽还连续不断,但东西却陆陆续续地送进了长房。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赵老太爷派人送来了更多的东西。 新的长书案,新添博古架,还有整套的文房四宝,甚至几盆从老太爷的暖房里搬出来的兰草。原来有点坏的隔扇也重新修好,蒙了高丽纸。赵承义跟窦氏来看赵长宁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些东西搬进来,问赵长宁:“儿子,这是怎么了?” “祖父送了我些东西罢了。”长宁笑着让小厮腾了桌,方便亲爹亲妈坐下来。 “送来的倒都是好东西,”窦氏观察的主要是价钱,“我瞧那墨都要值些银子的。该是你祖父要鼓励你好生读书的,我儿,你天资一般,更要好生尽力来报答你祖父才是。” “努力是应该的,不管能不能都要试试才行,父亲已经跟小厨房吩咐好了,晚上时刻备着热菜,免得你晚上读书饿了吃些冷糕冷饭的。”赵承义对儿子的饮食很关心。他自己是个同进士,自然对儿子考进士这件事比较重视。跟天底下的父母一样,生了个蛋,然后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了。 赵长宁都笑着应下来,亲爹亲妈对她的态度分明就是“虽然这孩子看着不太行,但万一就撞大运中了呢”的彩票心态。 今日是要去祭拜孔庙的,亲爹亲妈先放她出了门。赵长宁带着书童到赵府影壁,赵长旭已经牵着马百无聊赖地等着她了。 赵长宁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大家都是骑马,马房竟然就没有准备马车……而古先生的宅子就在孔庙附近,不用从赵家出发。 杜少陵跟赵长淮两人也牵着马来,赵长松落在最后面,他倒是坐的马车,竟然还带了两个面容姣好的书童。 “长兄,你怎么不走啊?”赵长旭朝她走过来,“正好跟长淮他们约好了去城外沿河骑马,咦,你的马呢?” 赵长宁嘴角微抽,淡淡地道:“我不会骑马。” 赵长旭一拍脑袋,是啊,他怎么忘了,长兄因小时候被马踢过一脚,所以自小就不喜欢马,也没学过骑马。一看只有赵长松那有辆马车,而赵长松已经把头别过去当没看到了,他面色一冷,回头对赵长宁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来,我带你骑吧!” 他现在对赵长宁是无比的热情,若不是赵长宁要赶他走,恨不得在他那里住下来。 赵长宁的脸快黑成锅底了,带她骑?开什么玩笑呢! 但这位大兄弟用他大狗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就差没说‘难道是你嫌弃我吗是我太差了吗?’ 这时候再去套马车怕会迟到了,赵长宁只能去看赵长松的马车。虽然跟这家伙坐一辆马车很可能会打起来,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杜少陵最见不得赵长松,他从后面走上来说:“长宁兄,咱们同为男子,倒也没有什么,若你不想长旭带你,不如我来带吧。”他与赵长旭自一起打赵长松后就称兄道弟,非常熟络了。 这根本就不是谁带她的问题。赵长宁自然拒绝了,未等赵长松同意就进了他的马车,然后笑着问:“三弟不介意我与你同往吧?” 赵长松嘴角微微一抽,赵长宁怎么突然就想跟他同马车了?听说他昨夜在祖父门外罚站,难不成是脑子冻坏了?他只能笑了笑:“自然不介意,长兄坐吧。”然后吩咐赶车的赶快走。 赵长宁知道对方是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的,自然不开口。马车与马便嘚嘚跑出了赵府,赵长旭用失落又阴沉的目光看着前头的马车,似乎恨不得把马车盯出个洞来。他没有亲兄弟,所以对赵长宁格外的亲昵。但是总觉得长兄不是很喜欢他,请他喝酒也不喝,给他擦药他也不同意,连跟他共乘一匹马也嫌弃。他不高兴。 赵长淮就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骑着马还游刃有余地上前。“长兄固执,必定不会与你同乘。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带人同乘,我把我书童借你吧。怎么样?” 赵长旭回头冷冷看他:“你少说风凉话!” 赵长淮嘴角一扯,啧,他还真的生气了? 等出了明照坊,到了顺天府府学附近马车才停下来,这段路是禁止骑马的。他们步行到了孔庙门口,果然古先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赵这个孔庙倒是挺大的,还有三进门。最近来烧香的学子越来越多,孔庙的香价钱都涨了三倍,学子无奈还得掏钱。 赵长宁觉得孔庙里头烟火缭绕的不太舒服,上了香就出来了,看到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有种错乱的感觉。来往的行人,挑脚夫,苦行僧,非常的热闹繁荣。对面是笔墨铺子,纸马铺子,估衣铺子。转角还有条巷子,挑了各式各样的旌旗卖吃食,豌豆黄,薄皮大汤馄饨,荣记羊肉汤,李记狗肉铺,驴肉火烧。若非亲眼所见,如何知道明京城的繁荣。 再往前走就是正觉寺了,赵长宁在驴肉火烧的铺子前头停下来,倒不是想吃,不过是想起了肉夹馍的滋味。正出了会儿神,眼前已经伸过来一个火烧:“你不是想吃么?” 这人不是赵长旭还是谁?虽好像还在生她的气,冷着一张脸。 长宁当真喜欢这个弟弟,笑着说:“你吃罢,我不过是看看的!”又说,“方才的事你也别不高兴,两个男人共乘,像什么样子的?”说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知道这堂弟不过是十分喜欢跟她玩罢了。 赵长旭拿着个火烧跟在她身后:“我听说你昨晚在七叔那里进学,七叔待你严苛么?” 赵长宁说:“尚好,你读书不尽心,倒来关心我读书的事了?”赵长旭在读书上很没有天分,他跟着七叔在通州做事,学武功把式倒还不错,个头眼看着也蹿高了不少。 “七叔看似严厉,其实人挺好的。他要是待你严厉,你同我说一声,我去跟他说。”赵长旭见她不吃,自己几口吃了驴肉火烧。她待自己依旧如往常一般好,于是又不气她了。 长宁觉得他的脾气跟孩子一般。她进了旁边的书局,选了两本讲时文的书。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赵长旭跟赵长淮两人站在门口,对面是正觉寺。只见那寺庙门口,杜少陵似乎正和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说话,那少女周围仆妇围着,穿绸带金的,很有身份,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杜少陵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 赵长旭见她出来了,还有点兴奋,低声跟她说:“长兄,你瞧那家伙,一出来就遇着情妹妹了!” “什么情妹妹。”赵长宁笑道,“我看那就是他的亲妹妹。” “你如何知道的?”赵长旭倒是好奇了。 第14章 赵老太爷当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分力道,不会把人打坏了。剩下的也不叫长宁打了,他一并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第一百零五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长宁听说后问:“她现在不想着她的两个丫头了吧?” 顾嬷嬷笑道:“七小姐哪里顾得上, 她现在最怕教针线的肖媳妇了,她要是做不好,肖媳妇会打她手板的。现在七小姐学针线很勤奋呢,我看是基本能绣出一只水鸭子了,还能绣出三两只蝴蝶呢。” 这样便好,赵长宁不求她懂事, 但求她不添乱。 下午长宁才收拾好了去族学, 今天讲‘四书’的是蒋先生,他脸上青了一块, 所以讲课的时候学生一直在台下小声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蒋先生咳嗽了一声, 依旧是绷着脸讲完了整堂课。 应该是因为心里憋了气,所以他下午评文章的时候, 语气就不太善。将长宁的文章直接扔给了她:“你的要重写过。” 赵长宁拿来一看, 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拱手问他:“蒋先生, 学生看着疑惑,可否告知我问题所在?” “这有何可问的?”蒋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誊写!” 赵长宁顿时也有些生气, 他心情不好,难道还要发泄在她身上不成? “蒋先生不说问题, 学生却也不知道如何改进的。”赵长宁道, “还是望您指点一二。” 蒋先生的脸色紧绷:“你先去誊写, 字若不好看, 上了考场也会被判做下等!你这样交上来我是连看也不会看的。” 赵长宁忍了下来,跟蒋先生争辩这种问题明显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顶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没有道理,都得挨一顿手板再说。 蒋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哼了一声:“你也别不服气,你这次考举人虽然是勉强考中了。但是考举人的卷子都是誊写过的,字迹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紧。殿试的时候要当堂作答,圣上见你写了一手烂字,难不成还能点你个状元了?” 说罢挥手:“我懒得多说好话,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这次便是去陪练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无珠了!” 赵长宁一捏拳头,拱手道:“学生谢过老师教诲。”然后出了学舍。 她边走边想,这位蒋先生脾气虽然差,但二叔把他请过来,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她的字写得的确不美,殿试会吃些亏,但读书人写的馆阁体她的手腕力不够,写出来的确不如别人。 还要想个办法好生修正这个问题才是,人常说,字是如人的。见字不好,在官场上的确会有影响。 赵长宁边走边想,竟然没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仆人挡路,倒是对方笑道:“长兄,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还算结实,准让你撞出个好歹来。到时候你可要赔我?”这人说话一股微微低磁的气流掠过。 赵长宁抬头才看到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颇有些俊朗,个头非常高。 这个是三叔的儿子赵长旭,平日跟她关系比较好,前段时间跟着家里的七叔去通州办事了。 长宁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后退了一步。这家伙的胸膛硬得跟铁似的。她问道:“你回来了怎么话也不说一声。” 赵长旭见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说话他还不习惯呢,觉得有些好笑,却也后退了一些:“我听说你中了举,这不是早点回来了吗。”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后可是举人老爷了?” 幸而赵长宁长得还算高挑,承得住他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见祖父。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赵长宁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还帮赵长旭应付先生写过功课,两人就有说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仆人见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爷、四少爷。赵长宁让他们起了,两人径直去书房找了赵老太爷。 赵老太爷正在写大字,老太爷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一手大字写得如游龙走凤。赵长宁颇为惊奇,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爷收了笔,笑道:“长宁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赵长宁每晚都要来给赵老太爷请安,再给他磨墨,做做收拾书本之类的小书以表孝心,总还可以刷刷这位的好感度。 她这次也对这幅字大加赞赏,赵老太爷见她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摇头道:“你惯是孝顺的!教你说的,好像柳公颜公在世也比不得我这手字一般。”老太爷被吹捧当然也很高兴,见赵长旭也回来了,让他们坐下好生说话。 赵长宁问了老太爷许多练字的法子,老太爷被吹捧得很高兴,给他出主意:“倒有个法子可练,以石刻、玉刻练腕力,当年我便有个同窗练这个,那字当真是写得漂亮凌厉,可惜痴迷此道荒废了学业。而且也难练,我跟着学过,实在没那个耐性。” 他知道长房势弱,其实也惯补贴长房,无奈大儿子的确无能,倒是赵长宁还能顶些事,他也希望这位长孙能把长房撑起来。她毕竟是家族的嫡长孙,以后家族继承,祖宗祭祀,这些是以赵长宁起头的。赵老太爷又跟长宁说:“你还有什么疑惑也尽管来问祖父就是。” 赵长宁听了这个法子虽然偏,但是行得通,赵老太爷果然是有斤两的。 她连赵长旭都不想理会了,便想回头找了玉石来试试看能否有效。赵长旭跟着她出来:“长兄,我还想请你去喝酒的。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把她拉住了,非要让她跟自己去喝酒。 赵长宁正要说自己有事,却看到前头不远处的苍松下,似乎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赵长宁没有认出那是谁,身边的赵长旭却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过来了。” 那株苍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来,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风,肩头有点让雪水打湿了,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脸神色淡漠,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原来这个就是七叔,赵长宁的确是没有见过几次的,不过她听父亲说过此人的来历。 这人名周承礼,他父亲跟赵老太爷是同僚,当年被贬官至云南,却不幸身亡在路途中。赵老太爷眷念同窗情谊,便收养了他的独子,并和赵家上一辈一同从’承‘字辈,仍让他保留原姓,以让他时时念着亡父。 周承礼也念着赵家的恩德,与赵家亲如一家人。他年二十五,任职在通州,相当的前途光明。平日很少回家。 “见过七叔。”赵长宁对此人不熟悉,只是略一拱手。 周承礼似乎是看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缓缓地说:“大庭广众,你们二人勾肩搭背像什么样子。” 赵长宁眉头微皱,这话说得真奇怪。她和赵长旭是堂兄弟,这有什么的? 但是长辈训话,也只能应是了:“七叔提醒的是。” 周承礼似乎也还没有打算离开,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压迫感也非常强。两人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又有个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对周承礼拱手道:“竟然是七叔回来了,祖父有请七叔进去。” 赵长宁听到这个声音皱了皱眉,周承礼一看竟然是赵长淮出来了,居然不再说什么,然后朝赵老太爷的书房走去了。 赵长淮跟赵长宁关系不好,但跟赵长旭的关系却还可以。赵长旭极力请他去喝酒,赵长宁本来以为他不会去,没想到赵长淮却道:“正好,我也无事,许久未和你见过了,喝一杯吧。” 赵长宁沉默了一下:“……你们二人真的去喝酒?” 赵长淮却是淡淡道:“只是喝几杯酒暖身,祖父也不会责怪的。” “那还是别叫他去了。”赵长旭跟赵长淮喝酒,便不想让长宁跟着了,男人嘛,喝了酒聊的话题总是不太和谐,这些话似乎和长兄离得太远,他是不愿意长宁听到的。 “我看长兄倒不如一起去。”赵长淮却道,“男子滴酒不沾,却也不成样子,到时候官场应付,长兄如何做得来?” 赵长宁思考片刻决定去……看看。的确喝酒还真是是个问题,她总得练练的。她是七年没有喝过酒了。三人便到赵长旭的院子里摆了酒喝,因为赵长宁在,赵长旭还是很克制的,只每人倒了三、四杯,就不准赵长宁再喝了。怕他没喝过酒会一时受不住,长宁自己倒没什么反应。 赵长淮却喝了许多,看到对面赵长旭低声和长宁说话。这两人有时候好得跟断背似的。他有些无言,又多喝了几杯。 等到要走的时候,赵长淮却表示要和她同路,笑着表示:“……免得长兄路上出了什么差池。” 赵长宁沉默,这货难道按捺不住,想在路上把她掐死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那我与长淮先告辞了。” 一路上二人走着都没有说话,赵长淮却突然说:“长兄,七叔这个人不简单。” ……他想说什么? 赵长宁也没有理他这茬,赵长淮却继续:“不过家里没有人知道。” 赵长宁见前面到了正堂,就说:“毕竟人都很复杂。二弟告辞,愚兄就此别过了。” 但等她回到西园自己的东厢房里,回头一看,发现赵长淮竟然跟了上来。香椽、香榧两个丫头进来,看到赵长淮吓了一跳。二少爷这是……来掐架的么? 赵长宁只微微一笑:“你们愣着,还不快给二少爷上茶。” 等茶上来了,赵长淮好像很渴的样子,然后喝了很多杯。 赵长宁跟他玩冷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终于她熬不下去了,走到赵长淮面前坐下,问道:“二弟可还有事,要是没事的话,就先回吧?” “你这儿的茶好喝。”赵长淮说得还一本正经的。 赵长宁额头一抽,这货不会是酒劲上来了,喝醉了吧?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不对,他刚才也不正常。 想到他平日对自己的诸多暗算,赵长宁突然心生一计,上手就掐了他一把。赵长淮立刻扬眉,有点委屈地说:“你做什么掐我?疼。” 原来是真的喝醉了。 赵长宁就说:“好好,不掐你啊。随你坐,你坐多久都行。”她懒得管他了,去净房洗了把脸出来,赵长淮竟然已经蜷缩在她的炕床上睡着了。赵长宁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长淮,你起来,回你屋里睡去。” 赵长淮被她拍醒,却靠着她的枕头,又说:“你的枕头比我的好闻,我不回去。” 赵长宁不知道她这个一贯严肃狠毒的庶弟醉了之后,竟然这么的……萌? 宛如面对一个巨婴,你拿他什么办法?赵长宁只得哄他:“我把迎枕给你,你拿回去睡行吗?” “不要。”赵长淮直接拒绝,眼睛一闭就要睡了。“哥哥,你莫吵我,我头痛,我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好,让他睡吧,等他明早醒来,表情一定很精彩。 赵长宁拿定了主意,叫两个丫头给二少爷搬一床褥子出来,免得他冻着了。 夜未过半,赵老太爷已经审完了回事处的人,还有那几个上门闹着要印子钱的泼皮。回事处的人自然都是看对牌说话的,长房的丫头小厮又不是个个都认识,只说是个脸生的过来取的。至于那几个泼皮说得更简单,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放印子钱的人告诉他们,如果需要便上赵家找赵大少爷取,还告诉了他们赵大少爷长什么模样。 对牌的问题还是出在赵长宁那里。长宁听到审不出东西的时候,身体有些冰冷。而赵老太爷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赵长宁再次扫视两位弟弟,这两个人神情都没有异样,不过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澜,也绝对不是主谋。这两人还不傻,否则追查到最后放印子钱的成了他们,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她踱步到了外头,问四安:“……长房那边可传话过来了?” 四安看着少爷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个人,最后受罚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对牌的事……只有长房的人才能接触得到,无论最后知道是谁,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顾大少爷前程的背叛。 “方才来过了,顾嬷嬷说让您处理好这头就过去一趟。”连四安都知道这事严重,压低了声音,“她似乎知道是谁了……” 赵长宁的心脏猛地跳动,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气:“你跟祖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一趟。”说罢大步往长房走去。 顾嬷嬷已经在屋檐下等着她了,她站着不动,慈祥的面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赵长宁随她进屋,看她欲言又止,点头道:“嬷嬷说罢,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住的。” 顾嬷嬷随之长叹一口气:“那老奴便说了。大老爷在和三姑爷长谈,奴婢也没扰了他,自个儿审问了。咱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细选的,其实不会出什么差池,我一一审过,我的房间他们是没人能进的。他们亦不敢进……唯有七小姐,时常到您的院子来拿些小东西,下人又不敢拦着,便可四处乱来。” “我倒也不是空口说的,方才将伺候七小姐的几个小厮悄悄拘起来问,其中一个便认了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从谁处听说,放印子钱可得利,自己手头又没有余钱,便打上了这个主意。想着早些把钱收回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赵长宁越听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紧。 “老奴私又以为,以七小姐的为人与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钱这一出的。肯定有别人在给她出主意,撺掇了她……”顾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帮着外人来害到自己哥哥头上,七小姐……简直是过头了!大少爷平时可曾亏待过她? “我知道了。”长宁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她道,“嬷嬷,这事您就别往外说了,我去找她。” 顾嬷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出去,苍老的脸满是哀伤,心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长房的女眷还没有睡的,过年的热闹光景,窦氏带着几个亲生女在屋里剪纸说话。赵长宁远远地站定了,她看到飘摇的红灯笼,看到她们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声音。寒风阵阵扑在她的身上,似乎热闹都是与她无关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么能热闹?如何热闹? 她一步步朝窦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惊动她们,此刻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给她打了帘子,扑面而来一股糕点的甜香味和炉火的暖意。三岁大的外甥铮哥儿在炕床上爬来爬去地玩,窦氏和二姐逗着孩子吃糕点。三姐则在纠正赵玉婵缠络子:“这线是要这么缠的……” 玉婵笑嘻嘻地说:“三姐,这样能编出个蝴蝶来么?” 窦氏看到儿子进来,笑着来拉她坐下:“我听说你祖父把你叫过去了,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赵长宁对她轻轻摆手,走到赵玉婵面前,将她手里正在编的络子抽出来。然后问她:“赵玉婵,你觉不觉得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赵玉婵手中的络子被抽走了,眉头一皱不满道:“哥哥你做什么呢!我这编得好好的。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啊?等会儿说不行吗?” 赵长宁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发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发红地厉声说:“你瞒着我做的什么好事,都给我说清楚!” 玉婵被她一震,许久没有回过神来。赵长宁虽然会说她,但从来不会这么厉声斥责她。她又是个火药性子,一点就着的。觉得赵长宁莫名其妙地就进来训她,大过年的,谁不是开开心心的,偏生他要来搅合!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我不痛快!”赵玉婵站了起来,被兄长这么训斥,眼眶也红了起来。“你不久仗着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说我。我又怎么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难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欢你……” “婵姐儿,你说什么呢!”窦氏觉得不对,立刻喝止了女儿。 发生什么了?长宁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的火。 赵长宁先是愕然。就算她觉得这个妹妹麻烦,但从来是能帮则帮,能管就管。没想到她能说话伤人到这个地步。心里泛起一股痛楚,然后她冷冷笑了:“是啊,他们都不喜欢我!别人不喜欢我你觉得很舒服,很高兴吧?这样你可满意?” 赵玉婵被他说得脖子脸红成一片:“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我可是不会忍的!” “是啊弟弟,玉婵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好生说出来咱们一起论论。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赵玉如劝道。 赵长宁半晌什么话都不想说。 窦氏过来扶他:“宁哥儿,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你拿了我房里的对牌,”赵长宁直直地看着赵玉婵,“用对牌在外头放印子钱,还是以我的名号,是不是?” 赵玉婵看到哥哥寒锋一样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 “什么印子钱?玉婵,你好生说说,你哥哥说的是怎么回事?”窦氏也是满头雾水。 “有人拿了我的对牌,在外头以我的名义放印子钱收利,被祖父发现了。”赵长宁说,“顾嬷嬷查到是她的小厮所为。” “现在我再问你,这事你自己做不出来。究竟是谁撺掇你的!”长宁的声音又一冷。 “我……”赵玉婵看他严厉的样子,怎会猜不到自己这次犯下了大错,她说得很牵强,“什么印子钱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还不承认,我却把人证带来了。”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顾嬷嬷带着个低垂着头,不住发抖的小厮走进来。先与窦氏和几个姐儿福身请安,顾嬷嬷才道,“七小姐叫他拿着对牌去回事处取了银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闹上门来。如今老太爷知道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大少爷所为。大为震怒,说要给放印子钱的人请家法。” 家法?赵玉婵后退一步,心思凌乱,喃喃道:“怎么会发现的?我……我只是借用这些银子,我又不是不还的……怎么就要请家法了……” 赵长宁漠然地看着她许久,甚至屋子里还没回过神来的女眷。“谁教你这么做的?”她再问了一次。 赵玉婵这时候已经开始崩溃了,一把抓住了赵长宁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说……说外头放印子钱的,每月能赚得上百两。我想着你明年会试要用银子,家里哪里都要用银子。我也是想帮忙的……哥哥,我不知道会被人发现的!” “你不知道?”赵长宁的语气已经是强压着怒气了,她气过头了,“年末一查账就会发现的事,你会不知道!你说是玉婉告诉你的,好,当初玉婉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可有第二人在场?” 第一百零六章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长宁不再管赵长松要如何, 她将回事处的事情交待好,立刻就回了东厢房,找了顾嬷嬷过来问话。 家里的对牌一直是由她保管着的。 顾嬷嬷听了此事十分错愕。大少爷在外头放印子钱?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钻营苟且,这是赵老太爷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他是言官,这一辈子都刚正不阿, 大少爷最明白这个, 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赵长宁把看手里的对牌,已经渐渐入夜了, 烛光只笼着她面前的书案, 别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只是继续说, “问题是谁想害我。这对牌您没给过别人, 房里哪个丫头小厮进过您屋子的, 都拿过来问话。再把守院的婆子叫来问这几天都是谁来过。母亲那边二姐和三姐都在,暂时不要扰了她们。您把这事告诉父亲, 叫他派人协助您。” “那您……”顾嬷嬷微一迟疑,长宁把这些事都交给她了, 那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祖父那里。”赵长宁把她房中的账本和那对牌收起来,叫四安进来给她披了斗篷, “这院子里就由您盯着, 我是最信得过您的。”长宁握了握顾嬷嬷的手。若她连顾嬷嬷都信不过, 还不知道能信谁。 顾嬷嬷送她远去, 站在门廊看了好一会儿。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两个大丫头过来,将这院子的大小仆人都聚起来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头赵老太爷在同几个儿子说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瞒很久。刚一入夜,回事处的管事就捧着账本来了。赵老太爷看了账本,久久没有说话,长宁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过的,不然不会把对牌交由他管。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这几个孙儿。至少赵长宁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职,嘴唇也有些发抖:“因是年关,府里用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没有起疑……更何况大少爷那处支银子,我们也不可能不给。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两。是小的错,未及时将此事禀报给老太爷知道。” 赵老太爷却很平静,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静得多。他放下了账本说:“既然如此,把长宁给我叫过来吧。” 屋内的丫头应声而去。未等多久,赵长淮、赵长松二人进来了,先拱手给老太爷请安,赵长淮先说:“祖父,长兄放印子钱的事我等正在回事处,已经听说了。正值年关,家里亲戚来往多,且次年长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应当谨慎处理,免得落下话柄。私下惩罚长兄便够了,不可过多宣扬。” “二哥说得太客气了。”赵长松却很坚决,“我看这事祖父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包庇纵容。就算是长兄要参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样是个祸国殃民的贪官佞臣。祖父这一辈子清正廉明,岂可被他给坏了名声。”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有些烦躁。 赵承廉原是坐在一边听的,因过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闲。此时才站起来说:“父亲,长宁究竟为何在外放印子钱,我倒是不计较,左不过才一千两银子而已。我计较的是家中的对牌,实在是不能放在长宁手上。怕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长兄如今已能逞嫡长孙的威风,怎肯轻易交出对牌。”赵长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处的事他记得。赵长宁好大的架子,都要顶到他的脸上来了! 赵老太爷道:“都别说话了,等我问过长宁再说。” 赵老太爷毕竟是大家长,他一发话,众人自然就闭嘴了。 不久后外面就有人通传:“大少爷来了。” 门帘挑开,一股冷风从外面钻进来。赵长宁把斗篷交给了四安,她扫了一眼屋内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赵长淮赵长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内是什么事,长宁先走到赵老太爷面前先请安:“祖父,我过来了。” “你来了。”赵老太爷抬起眼,“可知道我为什么事叫你来?” “我知道。”赵长宁说,“放印子钱此事非长宁所为,不过我也带了我房中的账本过来,还请祖父过目以证清白。“ “清白?”赵长松却是笑了,“长兄这话可笑,你拿你自己房里的账本自证清白,岂不是随你怎么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该做的,是把管家的对牌交出来,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放印子钱,怎么给家族蒙羞的事说清楚。” 赵长淮虽然和缓,杀伤力却比赵长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处的账,还有那几个上门讨钱的,人证物证俱在。我本来想大哥这是初犯,长房的银钱的确不够,大哥此举可以理解,稍微惩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认,倒比放印子钱更让人寒心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长宁,你听了这些话,自己说呢?” 祖父并非全心信她的,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想信也没有办法信的。赵长宁分明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滋味复杂。她淡淡说:“我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两位弟弟就急着给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开始反击了。 赵长宁拱手说,“祖父您听来,此事可蹊跷?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钱,我何必告诉对方我的身份住处,难不成我会蠢到叫别人找上门来拿钱,再让您发现不对,好狠狠地责罚我一顿?” 赵长松继续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以赵家嫡长孙的身份压阵,怕他们不服,不还你的钱。” 长宁根本就不惧,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说,那更蹊跷的在后头。他们几个一见到我,立刻就将我认了出来。但我这一两月都在府中读书,从未出过门,更谈不上见过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我的?不如将他们都叫过来问问看。” 赵长松一时语塞,发觉这个人竟然十分的思维敏捷,而且善于分析,层层深入。 竟然还能驳得他说不出话来。 “大哥说这些的确蹊跷,但是钱的确是用对牌取走的,这可做不得假。”赵长淮便帮他一把,“长兄要是不能解释这个,拿不出这些银钱。说再多恐怕也是诡辩。” “这些竟都能被二弟称为诡辩,二弟倒也是个高手,我是佩服的。”赵长宁却看向赵长淮。 对方嘴角轻轻一扯,避开了他的视线。赵长宁真的生气起来,倒也是个不好针锋相对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尽可将我的对牌先收回。”赵长宁在赵老太爷面前下跪,捧出了对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烫手山芋。您给我的时候,我没想过能用它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做什么。如今闹得兄弟阋墙,还是因这对牌缘故。”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 赵长宁刚才那些话,他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蹊跷。 此事处处都不对,肯定不简单。长宁说祸患的根源是在那对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她用这招以退为进。 “这事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是你,也得把这个人找出来。今日留下的那几个人给我叫过来,回事处的管事、小厮一并过来,好生地问话。”赵老太爷拿出了大家长的威严,冷着一张脸说,“无论印子钱是谁放的,闹出这些事端来,赵家都没有这个先例。我早便说了,做这样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给他上板子不可的……谁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淡淡说:“印子钱这事终归与你有关,你过来与我一同问话,将功补过吧。” 这事的确与她有千万重的关系。长宁静静地站在赵老太爷的身边,站得笔直。 她知道其实赵老太爷不喜欢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喜欢算计。他喜欢家里和和美美的,没有那些多余的心思,然而事与愿违,赵家偏生就是不平静。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个印子钱……肯定已经有人放出去了,而这个人绝不会是赵长淮或赵长松。 她闭了闭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早该知道赵长淮对她狠,没想竟然有这么狠。 赵长淮难道会对玉婵这么狠?难道会对三个姐姐这么狠?他不会,赵长淮对赵玉婵反倒挺客气的,未必他能和一个女孩过不去?跟男的计较是算计,跟女孩计较就是小人,他们同是长房子孙,共同继承长房。赵长淮不过是觉得她这个嫡长孙太弱了,担不起这个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爷今天却还没回来,他去昔日同窗那里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赵承廉。 赵承廉毕竟做官多年,什么也没说,挥手就让连同赵长宁在内的这五个拉去罚跪。 赵长旭却是不服:“长兄是劝导三哥,又阻拦了我们,为何也要被罚?他又没有打架,这事是我起的,跟长兄无关。” 赵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赵长宁:“宁哥儿,你是嫡长孙,弟弟们本该你管好,你便告诉我,族学里出了事你该不该跪?” 长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赵长旭,道:“二叔说的有道理,我认罚。” 被赶去祖祠的路上,赵长旭就低声说:“有什么个道理,你又不是没劝,大家不听罢了!为何你还要跪!” “若我不跪,长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罚跪的,二叔不愿意看到。”赵长宁叹了口气说,“跪便跪吧,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对于跪祖祠也是驾轻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来,随后是赵长淮跪在她的旁侧。 长宁闭上了眼睛,随后才问:“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赵长淮直视前方:“镇纸向我打来我也没办法,一时不察伤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见谅,伤得不重吧?” 赵长宁听后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却是跪到了晚上,赵老太爷才匆匆回了赵府,茶也没有喝一口,便带着赵承义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赵老太爷知道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脸色阴沉得一语不发。他一边喝茶,一边再听管事补充经过。 赵老太爷不知家里的规矩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女孩儿那边他不好管,赵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让几个媳妇轻狂了起来,做出这等丢脸的事情。他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东西的,都给我关起来抄女诫,抄不足五十遍,这年也不许过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至于你们,我看是现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丢了赵家祖先的颜面!” 赵承义二人立刻上前劝他消气,赵承廉在旁慢慢说道:“此事是松儿不对在先,我先罚他十杖,宁哥儿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罚十杖。别的也一应都去领罚,不可轻饶!” 赵长宁听到二叔的话,顿时捏紧了手。 赵承义听得心里急,他的孩儿方才并未做错,他为何也要被罚!就是罚也不该跟赵长松一般罚十杖,这如何公平! 他的话不说,赵长旭却是个直肠子。“祖父,长兄是阻止了,是赵长松骂长兄‘算老几,管不到他头上’根本不听长兄的话。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长兄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却要跟挑事的赵长松一并论罚?这是个什么做法!” 赵老太爷霍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承廉。 家里最近风气浮躁,不过是几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罢了。只是二房的作为,让他有些失望。 他随即淡淡道:“宁哥儿,谁让你跪的。” 赵长宁不知老太爷是什么意思,听刚才二叔的话,心里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驳长辈。只能说:“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长孙。”赵老太爷说,“在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让你跪的。除了我,你父亲母亲,谁还能让你跪?” 赵长宁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赵老太爷闭上了眼睛:“给我站起来,拿出嫡长孙的样子!” 赵长宁道一声是,然后站了起来。 “齐管家,给我请家法来。”赵老太爷看向赵长宁,“你执鞭,每人打十鞭,赵长松、赵长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赵长松也看了赵长宁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书童难道没错?说我家族学不好,不好他大可不来,我也是为了维护我赵家。他既然什么好族学都能去,为什么非要屈就在我们赵家!” “你便是叫你父亲母亲给宠坏了!”赵老太爷被他一顶,冷笑道,“杜家什么身份,你比得吗?赵家比得吗?他说两句族学不好怎么了,我告诉你,他就是骂到你头上,你也得给我忍着!杜少陵他父亲还是礼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谦逊有礼,方才在路上还与我说了,这事他要占一半的错。就你这样的,你就是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再怎么能读,你也不过是个只会读书的纨绔!” 赵长松面色难看,不敢再顶嘴。 “你还说赵长旭是庶房所出,没资格说话。我问你,家里哪个兄弟我不是一视同仁的?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我都不敢说看轻哪个庶出的兄弟,你就敢了?你比我这老太爷还有脸面了?” 赵老太爷致仕前任户部给事中,是个言官。所以别的不擅长,要说骂人可能还真的没几个比得过他。又指着赵长松继续说:“你还敢说你长兄没资格管你?长幼尊卑,都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没资格管你?好,我今天就让他有资格!” 说罢又喊:“齐管家,取我对牌来!” 取对牌来做什么?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赵长宁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她怔怔地抬头,看着赵老太爷严肃、端正的脸。 齐管事是请了家法和对牌一起来的,那对牌瞧起来并不起眼,不过是对黄花梨木,雕了小篆的‘赵府’二字。赵老太爷取在手里,便对赵长宁招手:“宁哥儿,到祖父面前来。” 赵长宁几步上前,已经猜到祖父要做什么。对牌便可指使家中管事、婆子,可罚下人,可操办家中大小事宜、用度。这对牌一般是由赵老太爷保管的,就连两个儿子也还没拿住。 他缓缓地道:“你是要读书科考的,祖父便不让你管事。但是对牌在你的手上,但凡哪个兄弟不听你话的,哪个仆人不听使唤的,你不用再向我请,直接处置就是,要打要罚都随着你。” 第107章 番外:两个儿子一台戏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她跪在青布团云纹蒲团上,面前的长案上放了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 烟雾丝丝袅绕升起。长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细葛布帷幔垂下来,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悬在横梁上。原来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 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 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 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 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 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 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 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 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 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 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这个是赵长宁的三弟赵长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赵长宁的父亲官职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聪明,很得赵老太爷的疼爱和全家人的重视。基本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奉承大的。 赵老太爷也露出一丝笑容:“长宁坐下吧,祖父这里不用拘着。” 赵长宁才坐下,这一坐下之后膝盖就火燎火绕地疼痛。 她看赵长松,这货却好生生地抱着暖炉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赵长淮是从来身体底子就好,并不畏寒冻。 她的膝裤却湿了,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赵长淮也被抽了五鞭子。赵长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徐明,因为是二房的表亲,赵老太爷是没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这个敢煽风点火的,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留他了。 这边动静这么大,几位太太自然也闻讯赶来了。 赵长松的母亲徐氏出身名门,穿件青织金玉兰纹长褙子,梳堕马髻。捏着汗巾扶着丫头的手进门,眼眶湿润不停地擦,好歹是没说一句话。 她哭得还算含蓄,三婶娘曹氏进来几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儿啊,你怎么被打得这么——”哭到一半,才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声。原来没被打啊!浪费她哭得这么厉害! 窦氏则是眼泪直流,心疼得直想扑上去,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正跪在那里受苦呢!她怎么忍得这个!但她很快被赵承义拉住了。老太爷还没有训完,她先别出头的好。 窦氏死死掐着丈夫的手,颤抖地低语道:“凭什么打长宁,凭什么?”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说话。”赵承义连忙安慰窦氏。 这边老太爷回过头,握了握鞭子,又对赵长宁说:“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过。现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毕竟是他们的兄长,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们有事,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一家兄弟,哪个出了事,别的都要被牵连,所以更要相互帮衬。” 赵长宁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刚才赵老太爷的一番话,却让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再五鞭,她的确是受不住了,手肘还在疼。 她低下头,还没等说什么,那边赵长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还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认了!”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赵长宁,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个孩子一样,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赵承廉也站起来,咳嗽了一声,这事的确还是赵长松有错在先。他道:“父亲,我看宁哥儿身子弱,不该再打了。再者这事的确不是长宁的错,我看是长宁守礼识大体,家里的对牌该给他管着。” 跪在长宁背后的赵长淮则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别过了视线。 的确……不该再打了,他还被自己打伤了。 他真的很倔强,一句服软的话都不会说。 赵老太爷其实这五下本就没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们的反应,还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来喝了口茶:“好了,都起来吧。” 一个个才从地上站起来,赵老太爷继续说:“都给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个到我这里来谈话。赵长松,你再带了徐明去给杜三公子赔礼,知道吗?”看到这几个点头了,他才松了口气,“自此后,长宁便握我的对牌,你们是服也好不服也罢,这事不会再改了。谁要是不顺他的意思,被罚也别到我面前来诉苦!” 然后才挥手,叫他们全部回去,这出闹剧算是结束了。 赵长宁却走上前一步,说道:“祖父今日教诲,孙儿谨记。”然后恭敬地行了礼退下。 以前是她看错了赵老太爷,这个祖父,当真心里是清醒的。不亏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实有这么个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顾及二房。今天虽然挨了打,祖父却是给她立了权的。 他们慢慢地出了正房,赵长宁由窦氏扶着,却看到有个人在前头等着她。 她轻轻推开窦氏的手,两步走上去,这人长得颇是俊美,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是赵长松还是谁。 赵长松真正地把这位长兄,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问:“长兄觉得,自己凭什么担得起嫡长孙的担子,因为才华吗?” “弟弟这口气,是看不起愚兄了?”长宁微笑问他,不然何至于在这里拦下她。 赵长松走近了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想到我这长兄,竟然是个能人。我倒想看看,三个月之后谁才能出头。长兄可别以为仗着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头上了。” 赵长松是那种,你一旦惹了他,他才会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着弟弟。”长宁依旧微笑,眼里却也透出三分凌厉。既然迟早都是要来的,何必掩饰?难不成她不出头,就没有这些算计了?难道她出头,他们还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这个进士!只有她读书好了,长房才会受到真正的重视。 她一语不发地从赵长松身边走过。 长宁回了正房,屋里的仆妇已经烧好了热水,找了药膏。窦氏抱着长宁哭了好一会儿,才叫顾嬷嬷先领她去擦药,她去小厨房吩咐晚饭,长宁可还没吃饭的。 长宁却看到一只红着眼睛的赵长旭蹲在她东厢房的屋檐下,跟条大狗一样可怜。一见到她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你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得厉害么?疼不疼?” 长宁把他的头推远了些:“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敷药膏。” “我来我来!”赵长旭从婆子手里夺了药膏,推她进了西次间,“你快把衣裳脱了,我来给你抹。” 这弟弟头先对她好,却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 赵长宁嘴角一抽,怎么可能让他来抹?还脱衣裳?“你别闹了,我这里婆子养着又不是吃闲饭的。出去等着。” “我还是在里头瞧着你吧。”赵长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我娘听说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几个巴掌,骂我不中用,习武多年还要你来替我受打。长兄,快让我来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赵长宁已经坐下了,赵长旭却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就要给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系带上。把旁边的顾老嬷嬷吓了一跳,这……这四少爷,怎么能随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爷,您可别添乱了。这屋里老身帮忙就是了。你去外头等着,一会儿好了便叫你。否则可不是越帮越忙了。” 顾老嬷嬷叫两个婆子强行把赵长旭给架了出去。回来便苦笑:“大少爷,您下次遇到四少爷,尽管避远些。我瞧他也太亲密了。” “我如何避得开他,他又没有别的意思。”赵长宁淡淡道,“亲的堂兄弟,有时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毕竟是女孩啊!顾老嬷嬷想到这个,突然浑身一震,长宁已经决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女孩来看,言行举止,没有人瞧得出来不对。当年她们的作为……不就是想毁了这个女孩的吗。 那她这样混在男人堆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清白…… 她不再说话了,蹲下身给赵长宁解衣裳。赵长宁望着跳动的烛火。 祖父是想为自己收服赵长旭吧。用这出苦肉计,让赵长旭彻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顾嬷嬷却好似碰到了她的某处,顿时一阵酸痛,长宁嘶了一声。顾嬷嬷睁大了眼睛:“哥儿……您这里,这里怎么伤成这样了?” 她的手肘弯处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伤还要吓人!顾嬷嬷颤抖地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们打得乱……”赵长宁顺了呼吸,轻轻地说,“赵长松砸长淮,长淮趁乱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爷……他也太……您这要是伤到了筋骨该怎么办?”顾嬷嬷说了句。 她突然反应过来,哽咽着快步走了出去,压抑得声音都在发颤:“去找太太,大少爷的手被伤着了。再派人青衣巷请柳大夫过来……快去!” 如果真的伤到了手……老天爷无眼,那长孙该怎么办! 西园这边凌乱的动静,很快赵老太爷那边就知道了。 赵长淮站在赵老太爷的书案面前,外头灯影浮动,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黄的阴影。 赵老太爷叫人进来问了,说是长房那边还没有传话,不过砸伤之类的,再重应该也不至于伤到筋骨,赵老太爷才让回话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个人都非常的疲惫,靠着漳绒靠垫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地说:“长淮,你一向聪明。祖父明白,他们那些个加起来,怕也没有你一个人聪明。祖父对你最放心不下,因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赵长淮低垂着眼睛,他不说话。 “长松倒了罢了,但长宁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赵老太爷静静地问。 他想起刚把这个孩子抱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的不爱说话,在自己屋里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欢讨好长辈。看得人心疼。 后来,他就这么长大了。 “祖父,我的确不是故意伤他的。”赵长淮缓了口气说,“我若是真想伤他,能做得更隐秘百倍。” 赵老太爷的目光蓦然凌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孙儿,半晌又叹气:“……长宁必定以为你是蓄意,怕从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赵长淮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他就算说了,赵长宁应该也不会信。他以前的确是害过他,这次……真的是失手。 赵老太爷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赵承廉叫进来。今日提赵长宁的地位,不给二房颜面,都是想打压一下二房,否则家里更没个宁静了。也怪他以前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大事了。“今日这事,家中女孩规矩也太乱了。你回去便告诉徐氏,好生把几个嫡出的姐儿管起来,她要是管不好,我就来帮她管了!至于赵长松,见自己能读两个书了便张狂起来,我为官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这样的人能做官的。以后他再敢公然顶撞他兄长,我定让他跪祠堂跪烂膝盖!” 赵承廉心里一凛,知道老太爷的意思:“……儿子定好生管教长松,他今天的确是太不像话了。家族里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来不及教导他,让他母亲把他宠溺坏了。” “我倒是还厌烦那个徐明。”赵老太爷冷冷地道,“他非我赵家子弟,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同徐氏说清楚,这徐明日后便不必再来了。没得坏了咱们家几个孩子的举业。” 赵老太爷吩咐许多,赵承廉都应了下来。 *** 柳大夫瞧过没有大碍,赵长宁才喝了两盅甜汤,由顾嬷嬷服侍着睡下。今天过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没这么踏实。 她虽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还在想祖父给她对牌的事,想举业的事……她手受了伤,怕是要修养两天的。屋内有盏蜡烛没有吹灭,朦胧而柔和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烧热的炕床很暖,外头又非常的静。 风吹得门扇吱呀一声轻响。 光影晃动,细索的响动,似乎有个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挡住了烛光。 旁边有人说道:“七爷,大少爷已经睡着了。” “嗯。”那人轻轻地发声,然后没有再说话。 长宁仿佛陷入了睡梦中,但她还听得见声音,却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七爷是周承礼么?他怎么会进自己的内室来,守夜的顾嬷嬷呢?她怎么可能放人进来。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移。指尖带着点凉气。她很想阻止,很想说话,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您看大少爷这般受气,您也不插手么……”同行的人迟疑地开口。 “我能有什么立场管?不急。”男子继续说,“你出去,我片刻后就出来。” 有人便合上门出去了。 赵长宁才觉得有人靠他极近:“不是叫你不必尽力吗,怎么不听话呢……”又叹息道,“这么努力,要不要我帮你?” 赵长宁感觉到那手已经到了她的脖颈处,落在了她衣襟的边缘。 烛影不停地晃动。好像过了很久,她突然感觉到,一个柔软温热,带着陌生气息的东西落在她的额头。 那东西是……! 这样陌生的触碰,让赵长宁浑身一僵。耳边则是个低沉的声音:“好好睡吧,七叔会帮你的。” 七叔……周承礼。他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风透过棱格窗扇扑在她脸上,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个这么荒谬的梦。 她现在连个进士的功名都没有,竟然就梦到了什么大理寺少卿。不过这梦倒是…… 那人的滚烫的手掌,健壮的腰身,强得让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还能感觉得到。 赵长宁微叹了口气,抬头望外头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纷飞的光景,天色有点暗了,庭院里已经堆满了积雪。北风刺骨如刀刮脸,她小时候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见到过雪。这样的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漫天之间竟然只剩下一片纯白。 赵长宁只穿了件薄袄,冻得有点受不了了。却只能略整了整衣摆,跪得更笔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位嫡长孙。 那时候她尚才十岁,就看到个美貌妇人带着几个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还挂了个粉粉的女娃。 别人都是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却是个女扮男装挑着嫡长孙重担的假把子,还有几个拖油瓶挂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这一群的莺莺燕燕的弱女子,只会围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头疼。她一开始过,还未适应,自然不怎么想理会她们。但是后来见妇人和姐姐对她都关怀备至,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挑起了这个担子。 方才她刚一下族学,就被家中祖父叫来罚跪。是因为族学里的功课完成得不好的缘故。 赵长宁并不娇气,但这身子自幼锦衣玉食,娇气无比。才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就痛得麻木了,头晕脑胀,应该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复了气息,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然后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梦境。 这人也弯下腰来,却低声笑了笑:“长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吗?” 赵长宁抬头看来人,他穿了一件竹纹杭绸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两人虽然同岁,他却比她高大了很多。 这位正是她的庶弟赵长淮。不过庶弟是由祖父养大的,跟她并不亲近。不仅不亲近,两人之间反而是水深火热的仇敌。 赵长宁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滴水不漏杀人不动声色,长宁刚过来的时候还吃了他不少的暗亏。要不是她有个成年人的底子,早让赵长淮给弄了。的确有天赋,他日位极人臣也不是没可能的。 “祖父着我来传一声,叫你去书房回话。”赵长淮也淡淡地说。 赵长宁虽比寻常女孩儿高,身体却还要更娇气,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来,却膝盖一软没站稳摔了,头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声巨响,疼得半天起不来。 她喘了口气,听到赵长淮漠然地说:“长兄是个男孩儿,不会这点痛都受不住吧?” 赵长淮只是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图。 赵长宁觉得奇怪极了,梦里那个跪着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与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过的赵长淮,不惜丢官的赵长淮真的是眼前这个混蛋?果然是做梦呢。 赵长宁也没指望这庶弟真的会帮她。她想自己爬起来,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赵长淮眼里,身为长兄的赵长宁太弱了。虽长得倒是……好看极了,朦胧的黄光下牙白的肌肤毫无瑕疵,眉眼长而隽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晓之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长宁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着手站起来。他的手掌又宽又热,很陌生。 赵长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个女子一般软,这嫡长孙当的,迟早该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淡淡地说:“长兄该多吃些饭,长点肉了。”说罢就放开她,径直向外走了。 赵长宁抿着嘴唇看着他离开,暗地揉了揉手腕,轻骂了一声:“当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她现在所在的赵家,是一个诗书传世的家族。 赵家的祖上三代有进士,据说族谱还能追溯到宋朝,总的来说,家族很有底蕴。赵长宁是长房嫡出的孩子,不过赵家的长房并不出众,赵长宁的父亲赵承义混了多年,也不过是个工部主事。但是赵长宁的二叔,却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员。 赵长宁现在背了个嫡长孙的名头,就要受这些磋磨。这也罢了,下头还有个心眼颇多的庶弟,这日子过得当真不容易。 赵家府邸很大,赵老太爷的住处离祖祠不远,过了夹道就到了。是个有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朴大气,浑然一体。 须发皆白的老人戴东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喝茶。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旁边伺候。 这位就是赵长宁的祖父,赵老太爷。 “长宁过来了。”祖父放下了茶盏,指了指对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说吧。” “孙儿不孝,被祖父罚跪。现更不敢坐下了。”赵长宁可不敢坐下,谁知道后头有什么等着她。 她一看,左侧坐着的是赵长淮,另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坐在赵老太爷右手侧。闻言笑了笑:“长兄倒是守规矩,不过坐下吧。祖父这里还是没得这么多规矩的。” 第108章 番外二:朱明谦 此为防盗章, 首发晋江。 赵长宁也挺高兴,三个姐姐没出嫁前待她极好。可惜大姐嫁得远, 过年也难回来。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来的。她到门口去接,不一会儿就看到穿宝杵纹紫绸袄,头戴金莲纹宝结的二姐赵玉如, 穿水红色袄裙与无袖坎肩的三姐赵玉妙, 赵玉妙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大的白胖小子,戴着瓜皮小帽, 一见到赵长宁便叫她:“舅舅!”非要长宁抱他。 这小胖墩子旁边是个穿蓝色直裰,略显苍白清瘦的青年男子, 这个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给窦氏请了安,二姐赵玉如说:“路上遇到三妹与妹夫,便一同过来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赵长宁, 目光闪动,“弟弟都长这么高了, 我看比娘还高半个头呢。” 窦氏笑得合不拢嘴, 长宁像父,自然比她高许多。她道:“都别站在风口上了, 进来说话吧。” 她们几个女眷就进了西次间,留赵长宁抱着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说话。 三姐夫许清怀也是个读书人, 他父亲虽是两榜进士, 但他读到现在却只混了个秀才, 家产也要败光了。因赵长宁是举人, 他便觉得在赵长宁面前抬不起头,但凡回答赵长宁的话都要恭敬地站起来,然后拱手说话。 赵长宁看着头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 小舅子不讲究,但许清怀却不能不讲究,连忙抱手道:“你学问比我高,是我该讲究的。听说你还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许清怀叫人把自己带来的锦鸡、糕饼拿上来。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东西,自己看着也有些窘迫,说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给你包大封红。”与他同乡交好的祝举人,见他提着鸡来赵家,还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这锦鸡给我吧!”锦鸡的兆头好。 许清怀还涨红脸回他:“我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贯就好!”他因田庄引水的事,跟祝举人家闹矛盾,县官却偏袒了祝举人。许清怀只恨自己不是个举人。那祝举人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笑了几句就进去吃茶了。 这时候赵承义从正房回来了,正好把外孙抱过去玩,许清怀自然要见过岳父。长宁便不陪他说话了,怕这姐夫对着她腰都要躬弯,读书人便是这么好玩的,竟要以功名来论辈分。 长宁进内室的时候,正好听到三姐赵玉妙问她的亲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两个孩子了,弟弟怎的还不说亲?” 窦氏脸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说辞:“你父亲想着,他若是中了进士再说亲,身份便不一样了。否则只是举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赵玉妙就道:“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想着要是弟弟没说亲,我倒瞧了好几个姑娘,都刚及笄的年纪。” 赵长宁听到母亲和姐姐的谈话,心里默默一憋,她才十七岁!怎么大家就都开始替她操心亲事了,还把姑娘给她瞧好了。 看到赵长宁进来了,两个姐姐亲热地拉她坐下。 长宁便问二姐赵玉如:“……怎么没见着二姑爷一起回来?” 长宁刚提这个,赵玉如便脸色苍白,人也失神。长宁皱眉问她:“二姐夫是不是又亏待你了?” 这二姐夫不把她们家放在眼里,二姐又无子,他一贯就对二姐不好。 三姐赵玉妙脾气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这事说来就气!二姐身边的丫头喜儿早与家里郑管事的独子说了亲。谁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讨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却还被二姐夫以无出为由数落了一顿,说她懒惰善妒,还是把喜儿收用了。” “那狗东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儿头上!”窦氏差点拍烂了桌子,喜儿是赵玉如陪嫁的丫头。见女儿开始哭起来,又把二女儿搂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怜我女孩儿!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你是最娇气的。可这不忍还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里来,便一辈子受人指点,大门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无子,娘就是想给你说理也找不到由头。” “姐姐与他操持家务,哪样做得不好!”赵玉妙想来就气,她虽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举业无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儿子,又紧紧握着嫁妆和家里几百亩田,虽没有富贵,但过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随便给她脸子看。偏生二姐过得是最苦的。 赵长宁听到此处长叹一声,过去把二姐揽在怀里:“姐姐莫哭,若实在忍不下去,我上门给你撑腰去。否则我这弟弟要来做什么的?” 靠着这唯一的弟弟,赵玉如抓着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宁哥儿,我就是宁愿大归,也不想受这个气……他那黑心肝的东西,屋里的丫头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窦氏张了张嘴,也不好再劝女儿,在她看来,大归是比死要更艰难的事情。 长宁想到自己小时候,二姐是最温和的人,生病的时候她还一勺勺地喂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岁啊!花一般的年纪,怎么看上去比窦氏还要憔悴些的。长宁握着赵玉如的手,坚定地告诉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里来,只要弟弟有口饭吃,便不会少姐姐的。” 三姐赵玉妙也在旁说:“是啊二姐,再不济,家里还有弟弟撑腰的。” 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是玉婵折了些腊梅枝子回来。听说两个姐姐回来了,飞快地跑进来。因她是最小的妹妹,两个姐姐也格外的宠,二姐送了玉婵一只金手镯,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婵便赖在窦氏怀里,吵着要晚上去媛姐儿那里玩。 赵长宁见她还是没个样子,就说:“你赖着母亲做什么,今日可练绣工了?” “不要你管我!”赵玉婵把头埋到母亲怀里,“整日就知道数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练的!” 见窦氏直抱着玉婵,问她的手冷不冷,赵长宁叹气,罢了,她还能怎么管这个妹妹。正巧丫头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个小厮找她,她才从屋内出来。 门口等着的是伺候她的一个小厮铜儿。见她出来了才道:“大少爷。外头回事处闹起来了,老太爷正在见客没有空暇,管事差小的来找您过去。” 这大过年的,回事处有什么闹的?赵长宁嗯一声问铜儿:“可知道是什么事闹起来了?” 铜儿说道:“是个叫齐三的人来拿银子,说咱们府上有人允诺了借他的,无赖撒泼的,二少爷、三少爷也过去了。” 赵长宁让他前头走着,回事处在前院,她到的时候几个穿棉衣绸褂,戴六合帽的男子。其中有个留两撇胡须的一见赵长宁,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爷,你可是来了!我那边急着用钱呢,你允诺放给我的钱呢?” 赵长宁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借银子?她可没允诺要借银子给谁。这位齐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问她借银子?她再一看回事处,发现回事处里的人表情都有些怪异,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恐怕不妙。 赵长淮先拍了拍袍子走过来,看着赵长宁道:“大哥,这几个是来找你的。他们说你承诺放给他们银钱,每月五分的利。我一开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处的账本来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对牌提走的银子,已经在外头放了一千多两了……不过大哥,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这岂不是给……家族蒙羞么。” 赵长松也上前一步说:“长兄,我刚才听着也惊讶得很,你平日为人是最得祖父称赞的,怎的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宁先是错愕,然后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赵长淮面前,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赵长淮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说:“大哥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我不放过你?这事可与我无关。” 长宁压低了声音说:“伤我手肘那次,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骗得过祖父,难不成还骗得过我吗?还是你自己都觉得那是意外呢?” 赵长淮漠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长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这放印子钱一事,我想怕还要先禀明祖父才是。” “二哥这话我看说得好,这事自然要先禀明祖父的。”赵长松难得和赵长淮站在同一阵营。他只要想起长宁夺走杜姑娘一事,心里就不高兴。赵长宁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赵长宁冷冷地看着这二人,随后别开了目光,她淡淡道:“这时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过年,他又在待客,闹大了大家都没有心思过年了。既然是这几人指认我放了印子钱,先留着他们问话,回事处的账本也一并留着。我再回去拿了对牌和账本过来对账。晚上再告诉祖父此事。” 赵长松听到这里便冷笑:“我看长兄是想洗清罪证吧?这事现在就该去禀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还不快去请祖父过来。” “不准去!”赵长宁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动,毕竟赵长宁手里握着家里的对牌。 “这家里的管事,也不是长兄使唤的吧。”赵长松盯着她,“长兄,你有什么资格使唤他?你做出这样的事,难不成还不准我们说出去?你这样的作为,可实在是不能服众的。” “二弟,我不妨这么告诉你吧。”赵长宁回过头,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证又如何?我说不许去就不许,毕竟我才是这家里的嫡长孙。你就是不满……”语气一转,“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她管他服不服,赵长松这样去闹,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还会搞得家中鸡犬不宁,长宁是绝不会放任的。 毕竟她才是赵家的嫡长孙,他们不服管也得服! “随口一说罢了。”杜少陵亦说着走进了族学。 族学里大家都已经落座得差不多了。赵长宁也落座了,才看到一个留了山羊胡子的先生走进来。 这位先生姓古,人如其名的一个老古板,是主管族学的先生。一开始跟他接触的人多半不喜欢他,行事太过死板了,又时常板着一张死人脸。但是学问渊博,学生也服他管,所以才让他来主管族学。 赵家族学里不仅有本家的子弟,还有些沾边的表亲堂亲的子弟。当然,先生真正教学的只有马上要入场的学生。在他们考中举人前呢,古先生开办的是举人冲刺班,现在就临时改成了进士冲刺班。 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紧张,把要考进士的四个放到前面来教,调到第一排。 赵长宁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几本《状元通鉴》,选取的都是最近两年的进士文章。她看着吐沫飞溅,胡子颤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给大家讲,以分析高考满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讲大意,讲文章结构。这一瞬间,赵长宁竟然觉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阶段的语文老师差不多,徒然生了几分亲切。 但是古先生可没有这么亲切,发现赵长宁听得不太认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这是示意她别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赵长宁立刻收敛精神仔细听,她读书的时候专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学的时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这个底子,学起八股文来竟然也游刃有余,七年的时间不能磨炼了她的性格,而且让她能迅速找准文章的精髓。 会试内容虽然都是四书五经,但国家选拨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当然是治国。关于治国的案例,没有人比赵长宁懂得很多,这个她很有信心,她当年的论文就是《论行政关系与国家兴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个政权。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储备量非常丰富。 不过是平时她都不会突出地表现而已。她为人谨慎,家中环境又复杂,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古先生虽然严厉,却懂得因材施教这个道理,对于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讲法,不同的教法。 对于赵长宁,赵长淮,打没有作用,不如用眼神来震慑。而赵长松一走神,则绝对会被打,所以大家课上都是很认真的。其他人都是给他们陪练用的背景,不提也罢。 今天新入的学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关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学问怎么样。一问竟然是对答如流,便啧啧称奇地道:“学问不错,可以和子为一比了。”赵长宁听到后对杜少陵为之侧目。 因为对于古先生来说,夸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就是经魁赵长淮才被他夸奖过“学问火候够了,可以入场了。”就这句话,喜得赵老太爷送了五十两银子的束修给古先生,然后把赵长淮送下场,果然就得了经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处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对于长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视同仁。 但是别的先生就不一样了。 族学里有两个先生,古先生讲的是经义,另一个蒋先生讲的是四书。这个先生为人圆滑,因是二叔请来的,授课的对象只有一个——赵长松。 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带了个讲四书的先生过来,姓周,听说手底下出过很多进士的,大概就是个金牌讲师吧。 赵长宁听到的时候差点喷出一口茶。这位仁兄当真是牛人,上学院竟然自带老师。 古先生只讲上午的场,下午交给这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讲起来岂不是要打架了? 果然下午开讲的时候出了问题,周先生在一旁看蒋先生授课,见蒋先生基本只对赵长松讲,别人提的问题基本不答。赵长宁其实都习惯了这位蒋先生的风格,他不过惯是个势利眼的而已。 而周先生喝了口茶,开始讲自己的。 他对于一开始那个古先生倒还比较欣赏,对这个蒋先生全无好感,什么东西,这副样子还敢来误人子弟。他专门跟蒋先生对着干,除了赵长松的问题,别人的他都会回答。 然后周先生提了个问题,《中庸》中的一句话“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两位老师的讲解出了点问题,蒋先生说‘其位’应当指的是其位置身份,周先生说这个解释狭隘了,应当所指的是环境。 蒋先生年纪大,觉得自己资历足,周先生则是个金牌讲师,觉得自己身份摆在那儿。读书人的脾气直,讲着讲着竟然当堂辩论起来,面红耳赤的,言辞激烈,连学生都不管了。 第一天授课的时候还好,就是吵吵内容。第二天更过分了,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周先生说蒋先生是:“你这小人势利,别带坏了我家的公子。” 而蒋先生则跳起来骂周先生:“你是哪个地里来的葱?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还多,你哪门子的底气说我?” 蒋先生人品不怎么样,但是骂人竟然有两把刷子。周先生也毫不相让,一时间学堂里的学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赵长宁有点头疼,但这两个她怎么管得住。两位老师背后可都是祖宗,没见赵长松和杜少陵都在旁边冷笑着看对方呢。 赵长松在家里受惯了宠爱,他虽然看起来纨绔,但能中举的他又不是蠢货。这位蒋先生本来就是只教他的,别人怎么学管他什么事,至于这杜少陵,他才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犯到他头上他就不会客气了。 杜少陵本来想劝的,看到赵长松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他也不动了。他看着两位先生吵架,脸上还带着笑容。跟赵长松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刚才的狗屁情谊烟消云散。这赵长松就是个霸王,仗着自己爹在赵家一枝独秀,怕没把别人放在眼里的。 这老师也跟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也看不惯,什么东西! 赵长淮对于吵架不感兴趣,他跟赵长松的关系一般,所以问杜少陵:“你真的不管?” 杜少陵就低声跟他说:“我在家里读书只有一个人,闷都要闷死了,你们这里这么热闹,吵吵多好啊。” 赵长淮听了就笑骂他:“你果真是闲散无聊!” 但是赵长宁看了会儿,却觉得不可不管,她是嫡长孙,保不齐最后要怪到她的头上来,于是把自己的书童四安叫过来,让他悄悄地去请古先生。 窦氏气得很:“你和你哥哥顶什么嘴,他每日这么辛苦,你又懂得么?” 赵玉婵委屈地道:“哥哥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读书吗。再者媛姐儿的哥哥就从来不说她半句,哥哥凭什么说我。” 窦氏也觉得女儿哭得可怜,叫女儿坐下来,给她洗了把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气你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就乖巧一点,莫要惹他生气。娘什么都依你的。” 赵玉婵被母亲搂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才好,拉着母亲的胳膊说:“那我要两枚金蝉子。媛姐儿有一盒的金蝉子呢!” “金蝉子……”窦氏有些犹豫,“你哥哥明年春闱,怕是要好花一笔银子的。” “媛姐儿有一盒的。”赵玉婵不高兴了,“我跟媛姐儿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我要个金蝉子都没有么?” 窦氏也没办法,她还要补贴二女儿、三女儿,长宁这里花销不小,但都是要花钱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个,大小都是赵家的女儿,每个月就是月例都要给出去几百两银子。但她对女儿有求必应,只能点头,“好好,金蝉子。娘给你打一对就是了。”搂了女儿一会儿,□□绣夏绣两个带她下去睡觉,“轻着点,莫吵着大少爷。” 两个丫头带着赵玉婵下去了,窦氏才坐下来歇一口气:“姐儿不省心,竟然对长宁说那等诛心的话。宁哥儿为了咱们……”窦氏说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茫然地叹了口气。 宋嬷嬷安抚她:“等咱们哥儿中了进士,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中进士谈何容易,大老爷是考了三次才得了个同进士回来。宁哥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这么算计着过日子,可惜老爷那清水衙门没油水,靠那点薪酬过日子怎么能不紧巴巴的。”窦氏叹气。“对了,你方才说你看到小丫头怎么了?” 宋嬷嬷凑过来对窦氏耳语,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太,此事决不能轻饶,否则以后丫头们都有学有样地勾引少爷,咱们长房不就是乱套了么?她们要是怀着当姨娘的心思,迟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罢了,如今宁哥儿都要考会试了,更由不得这帮浪蹄子兴风作浪!扰乱了大少爷考试的心思。” 窦氏没有主心骨,却也不是傻,听到这里果然气愤,“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儿!”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线蟒堆枕上,沉下脸道:“去把香芝给我拉上来。” 还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刚才给赵长宁抹药膏的那个,被几个丫头给拉了上来。 她跪在窦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茫然地请了安说:“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窦氏示意了身边的宋嬷嬷一眼,宋嬷嬷冷着一张脸,走上去就扬手给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扑到地上,白嫩的脸立刻高高肿起来,嘴里腥甜,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宋嬷嬷扯起她,就又给了一巴掌:“小贱蹄子,你多臊的一张脸!敢来勾-引大少爷了!” 香芝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浑身发抖,话都说不清楚:“太太……我没有,没有勾-引……” 宋嬷嬷又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儿露出来:“你这臊货!穿这东西不是勾-引大少爷是什么,好不要脸的蹄子!”又是几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香芝不过是个弱女子,头发散了,哭得泣不成声,早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窦氏看着香芝被打,却也没同情,敢败坏她的儿就别怪她不客气,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给我叫过来,好生看看,勾-引少爷是个什么下场。” 她院子里的丫头都被叫了过来。 香芝发髻凌乱,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几个婆子打得脸都废了。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奴婢……没有,只是看到少爷擦药,想着……想着别让少爷动手……” 宋嬷嬷冷笑道:“屋里头的大丫头、管事婆子都死了么,要你个伺候茶房的贱婢来动手?你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你能伺候的么?”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揪着她的头发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只剩半条命。 见打得差不多了,窦氏才一扫众位丫头,开口说话:“这屋里头的,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好好掂量着。谁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将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乱坟堆里叫野狗啃尸,都给我听到了吗?” 众丫头见平日和善的太太说话这般冷酷,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到说话,才忙跪地应是。窦氏觉得震慑作用也达到了,才准他们回去睡觉。香芝也没被打死,只是一副门板给抬出了赵家。 赵长宁睡得一向浅,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守着她睡觉的老嬷嬷就立刻点着了烛火。“哥儿,您睡吧,太太这是收拾下人呢。” 赵长宁知道是那丫头被打了,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习惯了,但其实是没有的。她靠在老嬷嬷的膝头,轻轻地闭上眼睛:“嬷嬷,其实我刚才……是有意放她一马的。” “哥儿宅心仁厚。”老嬷嬷抚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如玉秀美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怜惜,“哥儿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罚跪,长淮见我站不起来,却拉都不拉我一把。”赵长宁闭着眼静静地说,“玉婵又这般不懂事,叫娘给宠坏了。我觉得有点累,她只当我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该承担责任的……” 这番话说得老嬷嬷心里一酸,“当年太太连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把您当成男孩养,否则在这赵家,没有个男孩,太太和几个姐儿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为没给二姑爷生个儿子,现在在姑爷家头都抬不起来。” “我知道。”赵长宁轻轻地说。 窦氏为什么把她当男孩养这事,她还是清楚的。 当年窦氏家族式微,接连生了几个女儿,在家中抬不起头。尚还在世的赵老太太对窦氏脸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处境。 那是窦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生下赵长宁那段时间,赵老太太又得了急病卧床几年不好,这样一来窦氏竟然得以隐瞒,成功地将长宁养大了,稳住了自己的地位。赵长宁长得像其父,清丽秀致一点不女气,竟也辨不出来。 “当年您刚生下来,因为是头孙,老太太还欢喜得很呢。”顾老嬷嬷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是最宠你的,给你打好大的金项圈,几个姐儿看着都羡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则不知道有多疼爱您的。” 顾嬷嬷时常说起这位赵老太太的事,赵长宁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有这么个人,头先很宠爱她,不过是不在了而已。 “嬷嬷,我这次考乡试挂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赵长宁笑了笑说,“三弟考了个经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却故意落在后面。我虽然是嫡长孙,祖父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但这家里三弟是二叔的儿子,二弟是祖父亲手养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太出风头……” “长孙聪明通透,但等到考进士的时候,就不必遮掩了。”顾老嬷嬷凝视着她说,“老小的还希望看着长孙骑马游街,身带绒花。荣归赵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给咱们长房也添添光。” 赵长宁才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丫头的哭声还是隐约听得到。赵长宁用了七年才学会怎么在这里好好生存,伪装忍耐,寒窗苦读。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现在想想还要感谢自己的前世,当然最要感谢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紧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读书,还不知道长房日后会怎么样。她要是不当这嫡长孙,也许就跟其他几个姐姐一样嫁人了,对丈夫要言听计从,给丈夫纳妾养孩子,丈夫没出息,就连娘家都会受到连累。 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冷。幸好,她是嫡长孙,她还可以读书。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赵长宁想到昨晚便觉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经走了,醒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禀了老太爷,倒也没让老太爷那边寻。”顾嬷嬷给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学堂,您也不急,多喝两碗热汤再去吧。” 实际上,赵长淮一早醒来后脸黑如锅底,前来询问他要不要吃饺子的婢女也没有理,径直走出了西园。 赵长宁住在东厢房,倒也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侧耳房,由于大房的津贴比较紧张,她这里服侍的人并不算多,贴身服侍的顾嬷嬷,香椽、香榧两个大丫头,两个粗使的丫头,还带一个小书童四安。 四安长了对小眼睛,好像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倒不是赵长宁非要挑个这样的,当初赵老太爷领了三个小书童让他们兄弟三个挑,赵长松挑了长得最好看的,赵长淮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来了。 后来用着用着,才发现四安倒还不错。譬如赵长宁嘱咐了他好好盯着自己念书之后,四安牢记在心。每当赵长宁松口气偷懒,四安那双小眼睛就会迅速睁大:“大少爷,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对盯着他这件事非常的执着。 长宁有时候跟他说:“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觉得需不需要给你家少爷我表现一下,免得我哪天嫌弃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开了,第二天,赵长宁发现自己的书房书案上多了两锭花生米大的银裸子。 那是四安攒下来的月例。 赵长宁顿时绷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进来,告诉他:“少爷虽穷,还不需要你的银子。你若表现,好生听我吩咐就是了。” 赵长宁进门就向四安招手,她还记得昨天赵老太爷说的话:“你去找顾嬷嬷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去买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来,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练一下自己的字。 长宁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例,姐儿是只有五两,庶出的三两。不过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于买书具文房四宝,另一半还要添置东西,还是有点紧的。上次赵承义给了一百二十两,省着些花吧。 四安喏地应了,几步出门去找顾嬷嬷支银子了。 她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等一会儿去吃饺子。这会儿门扇被敲响了,丫头打开隔扇让小厮进来,原是来送东西的:“见过大少爷,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 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 周承礼……他给自己什么东西? 赵长宁拿过来,锦盒里放了块印纽,雕了骆驼,大概是个古董吧。里头还有一封信,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勿担心科考一事,尽力即可。’ 周承礼给她送东西做什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长宁把东西收起来,问小厮:“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什么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别的不知道。” 赵长宁让丫头打发了他几个大钱,把他送了出去。他从通州任职回来,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她也没有多想。 吃了饺子后赵长宁去窦氏那处,一行人去了赵老太爷那里给他请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时候便只留了儿孙,按长幼次序依次给祖宗跪拜上香。赵长宁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她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进祠堂,端正严肃地跪拜了赵家的祖先,再以她给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门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们才能次第的进去。 等都出来了,赵老太爷还要给他们训话。主要是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科举的孙辈们,叮嘱祖宗保佑,他们要好生读书。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孙辈要是不能出进士,两代之内就会大厦倾颓,一切化为乌有。 赵老太爷说道:“你们争气是最要的,兄弟几个拼着举业,拼着先生的嘉奖,都是好的。别让我发现你们分了心思,什么走马喂鹰、美婢仆从的都给我收起来。”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儿虽然冬至,下午却也不能放松,继续去族学里读书。” 他这话一说,脸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赵长松。 最近府内对他们的看管日渐严格,赵长宁本来就苦读,赵长淮在赵老太爷这里,有他盯着。唯有赵长松受到的限制比较大,赵长松屋内的美婢最多,听说都拘到了他母亲徐氏那里去。 于是赵长松去探望母亲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不过这家伙倒也是个能人,就这样他还能中了举,而且名次靠前。果然亲爹的遗传还是强大的。 其实赵长松对此还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是老太爷管得太多,美婢如何?游玩又如何?他还不是中了举。 赵老太爷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们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隶考个举又如何,读书人最厉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总有江西苏杭人士。进士里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还有两年,就是北直隶的解元也掉榜了,能进殿试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们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过趁着热头努力一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