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渊错:嫡女的快意人生》 第一章 楔子: 谢玉渊死的的时候,只有16岁。 她是被人吊死的,所以成了吊死鬼。 做鬼之后,她才知道在槐树上吊死的鬼,地府不收。 槐,从木,鬼声,乃灵精之树。 她的魂魄附着在槐树上,只有等待下一只吊死鬼出现,才能去地府投胎。 偏偏这处院子自她死后,就被一把铜锁锁起来,别说吊死鬼了,就是连个活人都看不见。 老天爷似乎有意把她困在这棵槐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做人时不顺,做鬼亦不顺,谢玉渊心里恨得不行。 更让她恨的是。 每夜,子时。 有个来自异世的吊死鬼,天天缠着她讲医术之道,用针之道。 还天天在她身上左戳一针,右戳一针,把她浑身扎得跟蜂窝煤似的。 这样痛苦的日子持续整整六年。 六年后。 月圆之夜。 斑驳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谢玉渊一看 来人,身上根根汗毛竖起。 她怎么会来? 白衣女子立在槐树下。 那一瞬,世间万般铅华,也难掩她脸上的那份落寂。 她将手中的麻绳往槐树上一套,用力打了个死结,又搬过一块大石,慢慢将脖子套了进去。 谢玉渊吓得魂飞魄散 ,眼睛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她等着下一个吊死鬼的出现,没想到竟然等来了她的母亲。 谢玉渊心痛如裂,扯着嗓子喊拼命的喊,“娘……娘……” 人鬼殊途。 她喊破了嗓子,没人能听见。 玉渊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离那棵槐树越来越远…… 第二章 重生 “小贱货,挺什么尸呢?青天白日的去寻死,你倒是死啊!孙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招了两个贱货进门。” 谢玉渊猛的睁开眼睛。 在片刻的迷茫过后,她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房梁。 这是哪里? 做了六年的鬼,她不是应该投胎去吗? 骂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夹杂着笤帚抽打的声音。 “你个贱货,整天介除了装疯卖傻,就是勾引男人,窑子里的妓女都比你干净。破烂货,狐狸精……” “疼……疼……别打……” 怯怯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谢玉渊心里一惊,蹭的从床上跳下来,冲到庭院,目光死死的盯着墙角边瑟瑟发 抖的女子。 她,还活着! 眼泪夺眶而出。 “娘--” 谢玉渊冲过去,扑倒在高氏身上,用身体死死的护住了她。 “我就说你个小贱货装死吧,我让你装,我让你装……” 笤帚招呼到身上,谢玉渊无声地笑了。 老天有眼! 又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胸口痛楚难当,似有烈火灼烧。 谢玉渊咬牙发誓,这一世,欠债的还债,欠命的还命。 谁也别想逃掉! …… “哟,小娼妇护着大娼妇,咱们孙家什么时候成窑子窝了?” 放你娘的屁! 谢玉渊抬头,冷冷地看妇人一眼。 这货是孙家二媳妇刘氏,长得小鼻子 ,小眼睛,没胸,没屁股, 一张嘴比粪坑还要臭。 “哟,小八王蛋还敢瞪我,我打不死你。”刘氏火冒三丈,提着笤帚又要打。 谢玉渊不闪不躲,指了指大门口:“二叔来了。” 刘氏脸色一变,立刻扔了笤帚,陪着笑脸迎上去,“当家的,今儿这么早就从地里回来了?” 孙老二瞪了她一眼,“瞎嚷嚷什么,回去!” 刘氏被男人一吼,屁都不敢放增个,低眉顺眼地跟在男人身后。 孙老二走到门口,顿下脚步,目光猥亵又阴沉地看谢玉渊一眼。 谢玉渊装作害怕的样子,就势低下头,掩住了眼底滔天的恨意。 孙家一 共有三个出嫁女,两个儿子。 她爹虽然是老大,却是半路捡来的。孙老二才是孙家唯一的亲儿子。 孙家穷得叮当响。 好不容易把三个女儿嫁出去,换了一点彩礼钱,老两口就张罗着给亲儿子娶媳妇。 她爹打光棍到二十八岁,在乱坟堆里捡回来一个疯媳妇和一个拖油瓶女儿。 疯媳妇就是她娘,拖油瓶就是她谢玉渊。 那年,她刚满六岁。 娘虽然疯,却长得极美,孙老二自从她们进门,就像条狗一样盯上了。 好在爹把娘保护得很好,这条狗一直没有机会得手,就这样太平的过了几年。 后来。 光景不好,爹被孙家人 逼着,跟人进山挖煤赚钱,三五天才回来一趟,这色狗就开始蠢蠢欲动。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痛意。 前一世。 娘还是被这个畜生堵住了门…… 她被孙家两条老狗绑在屋外,嘴里塞了破布。 那一夜,她听着娘撕心裂肺的叫声,眼泪都流干了。 孙老二发泄完后,提着裤子出来,色眯眯的摸了一把她的脸。 “小贱货,很快就轮到你了。” 爹从矿上回来,和孙家人大打出手,他们一家人被扫地出门,寄住在村东头的破庙。 爹为了给她们娘俩安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冒险跟人去挖死煤,最后死在矿道里。 再后来…… 第三章 往事 再后来…… 谢家人找过来,为了掩人口舌把孙家杀了个精光,连看门的那条黑狗都没留。 重回谢家,她在以为一切都会改变。 却没有想到,那只不过又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被吊上槐树的瞬间,她发誓,死后变作厉鬼,诅咒谢氏满门。 谁又曾想,人心的恶,连厉鬼都自叹不如。 做鬼六年,她没有等到谢家抄家灭族,却等到了娘上吊自尽。 谢玉渊缓缓阖上眼睛,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然而,再睁眼时,已经一片清明。 “娘,我们进屋。” “噢--” 高氏柔柔地应了一声,死 死搂着女儿的胳膊,抖抖缩缩地进了屋。 所谓的房屋,只不过是四面白墙而已。窗户胡了纸,北风一刮,冷透了。 看着熟悉的地方,谢玉渊一时有点恍惚。 “天杀的小贱人,还不赶紧做饭去,整天往房里一躲 ,你当你是大小姐呢。养条狗都比养你们两个废物强。” 再次听到孙老娘的声音,谢玉渊的恍惚须臾冷成冰。 当初,就是她出主意让爹进山挖煤,把人支走,好让孙老二的念想达成。 也是她亲自压着娘的手,帮着那条色狗奸淫娘。 还活着是吗? 很好! 那就让她亲自来报这个深仇大恨! “娘,你先歇着,别出门,我去做饭啊。” 高氏傻呵呵的笑笑,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哆哆嗦嗦地摸出半块山芋皮,“吃,吃!” 那沾了灰的山芋皮将谢玉渊满是仇恨的心弦,微微拨动了下,鼻尖耸动,仿佛嗅到了一点娘的味道。 她接住那块山芋皮,拍拍高氏的头,走了出去。 …… 生火,刷锅,淘米。 谢玉渊将粥煮上,又手脚麻利的从篮子里拿出一捧野菜,到井边吊了一桶水。 洗干净,用热水烫过,切成沫子,放一丁点调料拌匀,又给灶膛里添了一把火。 一低头,看到柴火旁有张生火的纸, 摊开一看是撕下来的日历。 心,猛的跳了下。 她记得娘被奸淫,是在冬至的前一天,这张纸显然是被刚刚撕下来…… 也就说,明天他们就要动手了? “小婊X,发什么愣啊,猪食喂了吗,鸡、鸭赶回笼了吗?整天介知道偷懒 ,还不快点干活去!” 孙老娘眯着两只三角眼,干枯的脸上只挂了一层皮。 谢玉渊一声不吭的低头绕过她,走到猪窝。 爹在的时候,这些事情从来不让她干,爹一不在,孙家的人就可劲的使唤打骂她。 亏爹还把赚来的钱,半个子儿不少的交上去。 一个个黑了心的。 喂 好猪食,鸡鸭赶笼,谢玉渊用碗捞了点干的,捞了整整一大碗。趁着没人的时候端给高氏。 高氏是疯子,孙家人不给她上桌,一日三顿都在自个房里吃,吃的都是残渣残汤。 高氏几口就把粥喝到肚子里。 谢玉渊端着碗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孙老娘挥着笤帚朝她冲过来。 “小贱货,竟然敢偷着先给疯子吃,我抽死你。” 谢玉渊躲得飞快。 “阿婆,我爹后天就要回来了,看到我身上有伤,爹会心疼的。” “我日你祖宗奶奶,你个赔钱货,今天不许吃晚饭,拾满一篮柴火才能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第四章 动手 孙老娘破口大骂。 可骂得再凶,也是不敢动手的。 老大把那娘俩当眼珠疼,万一闹僵了,他赚了钱偷偷藏起来一点,怎么办? 一家人,就指望着他那点挖媒钱做嚼头! 谢玉渊拎着竹篮出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感觉身后有道视线。 回头。 东边屋门口,孙老二拢着手,站在门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眼里里的寒光像毒蛇。 她心里一颤。 这帮畜生不会是想提前动手了吧。 谢玉渊看了看天上一轮惨白的落日,转过田埂,飞快地往竹林里跑去。 孙家人要脸,天黑前不敢光明正大的动手,她得赶在落日前回 来。 江南,多竹林。 一年四季,郁郁葱葱。 谢玉渊放慢脚步,在竹林里拨来划去,很快就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为了防止孙家人起疑心,又赶紧拾了一箩筐的枯柴火,拼命往家赶。 回家门,她看着娘房间里微弱的光,长长松出口气。 这会,孙家人已经吃好晚饭,一个个早早的进了房间。 这鬼天,实在是太冷。 谢玉渊把篮子拎进厨房,再把桌上的脏碗收进来,一打开锅,锅里空空如也,连个粥汤都没有留给她。 她浑不在意的笑笑,手脚麻利的刷了锅碗,又在另一个大锅里添满了水,给全家烧洗脚水 。 孙老娘和刘氏先后进来打水,侍候男人洗脸,洗脚。 见谢玉渊缩在灶膛前可怜巴巴的样,连骂都懒得骂了。 一锅热水用完。 谢玉渊又添了一锅冷水,把柴房门掩上后,她才从竹篮的底部找出了十几根硬竹条。 就着灶膛里的火,她用柴刀将竹条削成细针。 做鬼的六年,别的没有学会,认穴、用针的功夫学了个炉火纯青。 孙家这帮畜生舍得死,她就舍得埋。 一锅水,开了又冷,冷了又开。 少女拿刀的手,始终没有停过。 红扑扑的脸,印着膛火,浓密卷翘的长睫下,掩去的是眸中万千恨意。 …… 这时。 屋外传来细微的开门声,谢玉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不其然,他们提前动手了。 她看了看竹针的粗细长短,心蓦的提了起来。 和那个吊死鬼手里的银针比起来,这竹针太粗糙,不知道能不能一击即中。 不管了,先将就用,等熬过了这一关,再想别的赚钱法子,买副好一点的针。 藏好针,她打了一盆滚烫的水,端在手里走出灶间,一边走,一边高喊,“娘,热水来了。” 孙老二和孙老娘正抖抖缩缩站在大房门口,商量是直接冲进去,还是骗那个小贱人来开门。 冷不丁声音从背后横出来,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吓了一跳。 “阿婆,小叔,大冷的天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孙老娘皮笑肉不笑,“你小叔听说你娘挨打了,过来看看你娘。你娘细皮肉嫩的,你小叔心疼的紧。” 心疼你个大爷! 谢玉渊抖抖缩缩走到门口,用身子挡在门前,“小叔,太晚了,娘已经睡了,明儿个再说吧。” 孙老二精虫上脑,根本懒得废话,伸手把谢玉渊往边上一推。 谢玉渊心中冷笑,就势一个踉跄跌出去,手里的热水像长了眼睛一样,劈头盖脸的泼到了孙老二身上。 “啊--” 孙老二杀猪一样嚎叫起来,连连跳脚。 第五章 撞鬼 谢玉渊吓得脸色发白,哐当一声扔了木盆,呆立在原地。 孙老娘一看儿子被烫,气得头皮都炸裂了,抡起胳膊就去打谢玉渊。 谢玉渊用手一挡,夹在指尖的竹针朝她颊边的大迎穴轻轻一戳。 孙老娘只感觉脸上被蚊子轻轻的咬了一口,整个人直挺挺的仰面倒下,四肢一阵抽搐。 变化,就在瞬间。 等孙老二扭头看时,自家老娘的嘴角都已经抽出了白沫。 谢玉渊挑挑唇角,挂起邪笑,“小叔,快冬至了,阿婆不会是撞到鬼了吧。” 鬼? 孙老二吓得抖了个机灵。 是啊,自家老娘身子骨硬朗,平常连个咳嗽都没 有,几十斤重的大粪挑着撒腿就走,怎么就吐白沫了呢? 正想着。 一肌寒风呼呼刮过,尘土飞扬,吹得捆扎的秸秆唰唰的响。 孙老二吓得“啊--啊--”惨叫两声,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怂货! 谢玉渊身子一缩,装作害怕到了极点,一溜烟跑进了屋,转身,把门栓推上,身体虚脱似的靠在门背后。 许久。 她慢慢的低下头,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竹针,手一松,竹针应声而落。 “丫头,大迎穴,能使人的面部神经麻痹,痉挛,力道重到三分,人就能四肢抽搐。” 谢玉渊像被戳破气的皮球,慢慢地坐 了下去。 那只吊死鬼,果然没有骗她。 …… 刘氏听到动静,赶紧披了衣服跑出来。 一看自家男人跪在大房门口,气得心疼,肝疼,浑身都疼。 不敢骂男人,手一插对着房门嚎起丧来。 “天杀的的小娼妇,白天勾不着男人晚上勾,这么欠操怎么不去窑子卖……” “你给我闭嘴!” 一道混浊的声音冷冷地从背后响起,孙老爹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刘氏被骂,屁都不敢放一个,目光狠狠的扫过地上的老女人,眼睛一翻,心里骂了声“老不死的”,一扭头气冲冲地回了房。 孙老爹走上前,冲着儿子后背用 力一脚,“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把你娘扶起来。” 孙老二一咕噜把人扶起来,跌跌撞撞地背着就走。 孙老爹这才走到大房门下,重重的咳嗽了几下,“玉渊啊,侍候你娘早点睡。” 玉渊听着这个声音,心里冷笑一声。 暗地里的刀子,比明面上的刀子,更伤人。 这个老畜生看着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实际猪狗不如。孙老二提着裤子走出娘的房间,这条老狗接着又走了进去…… 她想到这里,用力的咬了咬牙。 痛意,逼着她冷静下来。 “阿爷,你也早点睡吧。” 玉渊挣扎着站起来,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然后悄 无声息的走到门背后,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等听到孙老爹脚步走远时,一转身,她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氏站在她身后,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谢玉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娘,今天不洗脚了,咱们睡吧。” “他……没回。” 高氏的嘴里含混地吐出四个字。 谢玉渊眼眶一热。谁说疯子分不清好歹,爹对娘千疼万疼,娘心里也有他。 “还有两天,爹就回来了。” 谢玉渊扶娘上床,学着爹的样子,像哄孩子一样拍打着。 许久,清浅的呼吸声传来。 她站起来,缓缓走到堂屋,在黑暗中坐下…… 第六章 巴豆 有刺骨的寒风顺着窗棂的缝隙刮进来。 谢玉渊打了个寒颤。 那条色狗没得手,心里肯定不甘心,后天爹就回来了,明天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动手。 而今天自己之所以一击即中,一是就着夜色,二是孙老娘到底是个妇人。 而孙老二却是个结结实实的庄家汉,他绝对不会这么好打发。 再加上那两条老狗,自己这刚满十岁的小身板,根本不是对手。 要怎么样才能拖到老爹回来呢? 回答她的是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两声叫。 谢玉渊才想起自己醒来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山芋皮,一点一点咬进嘴 里。脸上满足的样子,仿佛在吃着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 一夜安睡. 寅时刚到,谢玉渊悄悄起床。 就着黑漆漆的夜色,她简单的洗漱了下,拿个竹篮往走出家门。 绕到竹林后面,是座山坡。 夏天,山坡绿树成荫,草木繁盛。冬天,则是一片枯黄的景象。 谢玉渊沿枯木一寸寸摸过去。 吊死鬼曾经说过,你恨哪个人,就在哪个人的吃食里下巴豆,吃不死他,也要拉死他。 她现在想找的,就是巴豆。 巴豆八月熟,若无人采摘,九月自然脱落。 现在十二月,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地上找到几颗。 东边慢慢晓 亮的时候,谢玉渊终于在地缝里挖出了七八颗小小的巴豆。 赶回家,孙家人还没有起床。 谢玉渊淘米生火,煮了一锅稀粥。把野菜切成丁,和在稀薄的面粉里,烙了六个野菜饼。 孙家人闻着饼香起床,六个饼一个都没给谢玉渊母女留。 谢玉渊把粥端给高氏后,装着眼搀的样子站在饭桌前,不时的咽了几下口水。 孙家人只当没看见。 孙老娘起身给男人添稀饭的时候,一巴掌打在谢玉渊的背上。 “不知道从哪里滚出来的野种,也配吃饼?喂鸡喂猪去。” 谢玉渊挨了重重一下,跌跌撞撞了几步,“阿婆,你身子这么快就 好了,难道昨天真是撞鬼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老娘一早起来,正奇怪自己头也不疼,眼也不斜,跟个没事人似的。 被她这么一说,吓得手里碗“哐当”一声,家里唯一一个没缺口的碗,就这么碎成片片。 孙老爹当着小辈的面,不好骂这个死老太婆,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连粥都不添了,甩甩袖子下地去了。 孙老二见爹走,赶紧把手里的饼往嘴里塞塞,跟了上去。 谢玉渊看着他的背影,清幽的长眸里,划过一丝冷意。转身走到灶间,把最后一点薄粥汤喝了。 “堂妹。” 谢玉渊一听这个声音,拿碗的手陡然 一顿。 刘氏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孙福贵,女儿叫孙兰花。 孙福贵今年十四岁,是孙家的一根独苗,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会先尽着这个大孙子。 不仅如此,孙家人还从牙缝里扣出几钱银子,送他去镇上的学堂读书识字,指望将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孙福贵和他老子一个德性,三角眼的珠子天天往她身上瞄。 “堂妹,你香我一口,我把鸡蛋给你吃。” 谢玉渊冷冷一笑,心里默数一,二,三。 “孙福贵,你又到这个小贱人面前耍贱,我才是你亲妹妹,鸡蛋给我吃。” 第七章 回来 十二岁的孙兰花杀到,孙福贵不阴不阳的看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就走了。 孙兰花没吃到鸡蛋,冲到谢玉渊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 “小烂货,跟你那个疯子娘一样,早晚是妓院里的货。” 谢玉渊不闪不躲,一巴掌挨得实实在在,白瓷般的脸又红又肿,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孙老娘听到动静,冲进来抬起腿对着孙兰花就是一脚。 “你个赔钱货,你大伯明天就要回来了,让他看到,看他不打死你。” “啊,我忘了。” 孙兰花吐吐舌头,朝谢玉渊淬了一口,拍拍屁股上的灰,没事人般走出了灶间。 孙老 娘阴恻恻地盯着谢玉渊看。 谢玉渊一脸害怕地低下头,诺诺道:“阿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爹的。” “算你认相。” 孙老娘冷哼一声,“把灶间洗干净一点。” “嗯。” 谢玉渊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刘氏杀猪般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什么,我男人拉裤裆了,放你娘的狗屁!青天白日的,我男人怎么可能……咦,当家的,你怎么回来了?” 孙老娘听到儿子回来,像阵风一样跑了。 谢玉渊慢慢抬起头,从灶膛拔拉出两个焐熟的土豆,也不怕烫,一个袖子塞一个。 路过院子的时候, 目光掠过二房的门口,眼中有光芒闪过。 巴豆磨成粉,只放在那条色狗的碗里。 一样的吃食,谁也怀疑不到她身上。 娘,你快竖着耳朵听。 这个曾经侮辱你的男人,看我怎么一步步弄死他! …… 谢玉渊下足了份量。 孙老二这一天,就光顾着往茅厕跑了。 下午太阳落山前,他整个人拉得脱了形,躺在床上像条真正的死狗一样,有气无力的哼哼叫唤。 孙老娘吓得赶紧在灶间点了三根香,跪在地上磕头连连。 昨天她病了,今天又轮到儿子,莫非真的是坏事做多了,招了鬼? 这一夜。 是谢玉渊重 生以来,睡得最踏实的夜,连个梦都没做。 翌日。 谢玉渊依旧天漆黑就跑到了山坡下,有了昨天的经验,她很快又摸出了二十几颗巴豆。 这玩意成本低,功效大,必须随身备着,以防万一。 回到家,刘氏已经在灶间干活。 今天爹要回来,她再不乐意也得装个样子。 前世,谢玉渊还会凑上去打个下手什么的。这会,她把竹篮一扔,回房间给娘梳头穿衣。 不多时。 高氏安然地端坐在堂屋里。 肤白似雪,乌发如黑,目似秋水,眉若远山,说不出的美丽端庄。 如果不是那双痴呆的眸子,任是谁看了, 都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 谁说不是呢! ……想及往事,谢玉渊心里一酸,眼中闪过一丝讥削的冷笑,很快隐没在眼底。 “娘,爹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 “爹,娘,我回来了。” “老大回来了,早饭都烧好了,快,进屋来。”孙老娘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的谄媚。 高大壮实的朴实汉子咧着嘴嘿嘿干笑几声,“娘,赶了半宿的路,灰头土脸的,我回房洗一洗,马上就来。” 孙老娘一看老大钻进自个屋子,脸上的笑瞬间无影无踪,踮着脚尖偷偷站到窗下听壁角。 第八章 偷听 孙老大兴冲冲进屋,冷不丁一个身影飞扑过来。 “爹,你可回来了。” 孙老大一下子僵住了。 这个女儿他养了整整六年,虽然和他也亲,但素来话少矜持,从来没有说不管不顾扑进他怀里的。 “爹,我好想你。” 是真想。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抹温暖,能化开谢玉渊那颗冰冷的心,这抹温暖一定来自孙老大。 她做鬼都忘不掉,前世爹拿着扁担,咆哮着挥向孙老二的场景。 更忘不了,他被人抬回来时,手里还死死拽着买给娘的一只金簪子。 孙老大拍拍女儿的后背,目光向木凳上的高氏看过去,黑黝黝的脸上,一双眼睛极亮, 极清。 “阿渊,打水给爹洗把脸。” 谢玉渊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看娘,再看看他,勾出了她重生以来第一抹欣慰的笑。 孙老大走至高氏身边,又嘿嘿的咧嘴笑。 高氏也跟着嘿嘿的傻笑,伸出素白的手,在男人脸上刮了几下。 孙老大左右看看,见没人低头吧唧亲了她一口。 高氏有样学样,踮起脚尖也去亲他,却亲了一嘴唇的碳灰,气得眉头、鼻子、嘴巴都挤在一起。 然后一跺脚,别过脸不理人了。 谢玉渊端了脸盆进来,正好看到爹在哄娘,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掩下:“爹,洗脸吧。” 孙老大三下两下洗了脸,洗出的水都是黑 的。 谢玉渊端起脸盆走到外间,眼角看到窗下缩了个人影,抬手把脸盆一掀。 孙老娘瞬间被淋了个满头满脸。寒风一刮,冻得瑟瑟发抖。 谢玉渊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啊,阿婆,你怎么站在哪里?对不住,我没看见。” 孙老娘嘴里吐出半口黑水,恨不能冲过去把这个小贱人抽筋扒皮。 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爹赶了半夜的路,一定饿了,我来叫你爹吃早饭。” “爹,阿婆叫你吃早饭。” 孙老娘怕被儿子看到她的狼狈样,一溜烟地跑开了。 偏偏谢玉渊在前后不知死活的喊了一声,“阿婆啊,以后别站窗下了,想 听爹和娘说话,就到屋里来正大光明地听,外头怪冷的。” 孙老娘一口老血差点没气喷出来,心里狠狠的骂了声“小贱人”,落荒而逃。 一只大手落在谢玉渊肩上。 她抬起脸,冲爹一笑。 孙老大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的脸,谁打的?” 谢玉渊忙撇过脸低头,身体战栗了下,“是……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孙老大满是惊愕。 “爹,你难得回来,别因为我和家里分了生,走吧,阿渊给你盛早饭去。” 女儿越是这样说,孙老大的脸色越是绷得紧,拿起筷子的时候 ,他沉沉开口。 “爹,娘,阿渊的脸上是谁打的?” 谢玉渊这 时正好端着薄薄的米粥出来,一听自己的名字,很是错愕的抬起了头。 孙家人一看,倒吸半口凉气。 谢玉渊原本白皙的左脸,肿得跟馒头一样高,红红的五个指印,一个不不少。 谢兰花吓得脸都绿了。 昨天打的巴掌,隔一天反倒严重起来,这怎么可能? 孙老娘连忙解释:“她和兰花那死丫头闹着玩的,兰花,赶紧给你大伯陪个不是,以后下手不许这么没轻没重。” “大伯,我不是故意的,我们俩玩儿呢。” 谢玉渊老好人似的笑笑,“爹,我就说没有人打我吧,你还非不信,我给娘端粥去了,你多吃点。” 刚走两步,她“哎啊”一声。 第九章 郎中 谢玉渊故意“哎啊”一声,一碗粥被她泼出小半碗。 孙老大赶紧站起来去扶女儿,一低眼,看到碗里只有米汤,半颗米粒都没有。 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阿渊,你娘的饼呢?” 谢玉渊弱弱的挤出一个笑脸,扭头就走。 “你媳妇不爱吃饼,就喜欢喝粥,昨天阿渊烙的,她都没吃。”孙老娘睁着眼睛说瞎话。 孙老大回到桌上,目光扫过众人的碗,就连孙家最不起眼的兰花碗里,都是一半的米汤,一半的米粒,更不要说孙富贵了。 他的碗里,几乎是干粥,手边还有一个刚烙出窝的野菜饼。 孙老大三下两下吃 完早饭,走到灶间,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空空如也。 阿渊还没有上桌呢,她吃什么? 瞬间,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从怀里掏出半块碎银子,也不怕咯脚,塞到鞋底里。 吃完早饭,刘氏收拾桌子,洗灶头。 孙老大走到老两口房间,把十文钱放桌上,“爹,娘,这是十天的工钱。” 孙老爹朝老婆子递个眼色,一脸慈祥道:“赶了半宿的路,回房歇着吧。” 孙老大前脚刚走,孙老二后脚扶着墙就过来。 “爹,什么时候动手,我等不及了。” “娘的,急啥?你把身子给我养好再说 。”孙老爹狠狠的剜了儿子一眼。 老大早晚要走,一个疯子,一个小丫头片子,想怎么弄死她们,就怎么弄死他们。 还不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的事! …… 孙老大回到自个房前,左右看了几下后,把门关上。 走进里屋,高氏正在替他缝衣服,阿渊在旁边打下手。 高氏疯归疯,做的针线活计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好,那针角,花样,方圆十里都找不出比她更好的。 他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是高氏亲手做的,工友见了,哪个心里不羡慕死。 “阿渊,你过来?” “爹,啥事?” 孙老大脱下鞋子,倒出小半块碎银 子,“藏起来,谁也别告诉 ,这是爹额外挣的。 谢玉渊看着手心里的银子,眼泪唰唰落了下来。 半块碎银子,是一个壮汉挖死媒十天的工钱,爹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铤而走险,为的是存钱给娘买个金簪子。 她这一哭,孙老大的心揪得生疼。 “阿渊,爹没用,以后爹一定多赚银子,让你和你娘过好日子。” “爹平安,就是好日子。” 谢玉渊擦了把眼泪,淡定的把银子收进怀里,“爹睡觉吧,我出去玩会。” 孙有平脸一红,双手搓了搓,知道女儿这是在给他挪地方。 家里穷,大房就一间房,房里一张大床 ,一张小床,中间用帘子隔起来。 从前孩子小,他还能深更半夜等孩子睡着了,搂着高氏做那事;现在孩子大了,他总得避讳着些。 孙老大心想,等攒足了钱,一定给女儿再起一间房间。 …… 谢玉渊走出孙家,直奔村里的郎中家。 郎中姓张,也不知道跟谁学了点医术,回村里自己扯了个门头,开铺子看病。 张郎中医术不错,收费又便宜,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请他看病。 平常张朗中很少在家,也巧了,今天天冷,张郎中没有出诊,在家挺尸。 谢玉渊掀了帘子进去,开口第一句话,就把谢尸体惊得炸了尸。 第十章 丫鬟 “张郎中,我想买你一副银针,多少银子。” “咳咳咳,屁点大的小毛娃,买银针干什么?” “帮人看病啊!” “走,走,走,别在这儿瞎胡闹。”张郎中气得胡子翘翘。 谢玉渊上前一步,脸上笑眯眯。 “张朗中,你一个人行医挺累的吧,想不想要个使粗丫鬟,我不要工钱,白干活。” 娘的。 冬至快到了,莫非这丫头也被鬼附了身,怎么说的都是鬼话。 张郎中看谢玉渊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 “我会洗衣做饭,还能磨墨缝衣服,郎中不考虑考虑吗?” “丫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张郎中赶苍蝇似的冲谢玉渊挥挥手。 心想,老子我活三十有八,从来只被狗屎砸中过,什么时候有这种好事找上门。 “张郎中,那你……还是卖副银针给我吧,你卖给我,我就走。”谢玉渊垂下脸,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张郎中被缠烦了,一拍桌子了,狮子大开口,“行,半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谢玉渊立刻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子,“郎中,你看这够吗?” 张郎中:“……” 他没眼花吧,这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丫头片子,竟然掏出了银子? “郎中,你不会是看我人小,想把这银子抢了,再 把我赶走吧?”谢玉渊手一缩,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这丫头片子,狗眼看人低啊! 他张郎中行走江湖二十年,靠的就是个“义”字。 张郎中怒不可遏,从药箱里拿出用布包裹好的银针,冲谢玉渊咆哮道:“拿走。” “郎中果然童叟无欺。” 谢玉渊把银子往桌上一放,顺势牢牢抓住了银针,宝贝似的往怀里一塞,然后,朝张郎中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声。 张郎中猛的身子一颤,懊恼的一拍额头。 他大爷的! 自己才是鬼上身,否则好好的怎么把吃饭的家伙给 卖了。 张郎中赶紧追上去,伸手一拦。 谢玉渊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张郎中,你这是要留我吃中饭吗?” 张郎中被这个长相秀美的丫头片子,气得一脸三味真火,却不得不硬着皮头开口。 “那个,小丫头,我和你打个商量,这银针不卖了,我把银子退给你?” 谢玉渊气闷的看着他,“钱货两清,郎中可不能出尔反耳啊!” 张郎中:“……” 我就出耳反耳了,怎么着! 心里这么想,话不能这么说:“小丫头,这银针我是要给人治病的,卖给了你,我拿什么给乡亲们治病?” “郎中,这是你的 事情,和我没关系啊。”谢玉渊一脸天真。 “你……” 张郎中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小丫头,恨不得伸手抢回来才好。 谢玉渊定定地看着张郎中,重重的叹了口气,“郎中悬壶济世,心里装着乡亲,那我就把银针还你吧。” “哎,这就对……” “了”字还没有出口,谢玉渊水亮灵动的眼睛忽闪了几下:“不过,我有个条件。” 张郎中:“……”还有条件? “郎中一个人行医太辛苦,就请我做个打粗的丫鬟吧,我不贵的,一个月五文钱就行。郎中你放心,我会洗衣做饭,还能磨墨缝衣服。” 第十一章 入套 谢玉渊脸上的表情,归根到底就是六个字:“我,值得你拥有。” 张郎中活了半辈子,头一回遇到这种胡搅蛮缠,还搅得理直气壮的人,他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咳……咳……” 又有两声咳嗽声,从里间传出来。 张郎中浑身一凛,脸上的神情默了半晌后,才从牙缝里咬出两个字:“成交 。” 谢玉渊双手把银针奉上,“郎中,还我银子。” 张郎中没好气的把银子扔过去,赶苍蝇似的挥手:“滚,滚,滚!” 谢玉渊微微一笑,“郎中,口说无凭,你得给我写个字据。” “你……” 张郎中跳起来,满头的青筋根根爆出,龙飞凤舞的 写了几个字,往桌上重重一拍。 谢玉渊拿起纸,见上面墨迹未干,鼓着腮帮子地吹了几下,收进怀里。 “张郎中,明儿见。” 转身离开,她眼角余光撇见里屋的帘子掀了一下。 一双清冷而深邃的眼眸直入她眼底。 谢玉渊心头一震,忙不迭的飞奔而跑,几个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虚怀,你入了她的套。” “咳……咳……咳……” 张虚怀连肺都快气咳出来,半晌,才梗着脖子怒吼。 “反正咱们家也缺个打粗丫鬟,一个月五文钱,我累不死她。对了,这小妖精叫什么?” …… 谢玉渊一口气跑出半里地,实在跑不动了,才往田梗 上一坐,直喘粗气。 摸摸额头,冷汗淋漓,到底还是心惊胆颤的。 没错。 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没打算花钱买银针,而是做张郎中的下人。 吊死鬼教她怎么行针,教她怎么看病,但她只活到十四岁,痢疾什么症状,痛风什么症状,伤寒又是个什么症状……统统都是纸上谈兵。 实践才能出真知。 银针不能只用来防小人,还要用来救人赚钱,只有赚够了足够的银子,才能带着爹和娘远走高飞。 她是十二岁冬至那天回到谢家的,爹也是在她十二岁那年去逝的。 这个年一过,她就满十一。 也就是说,留给她准备的时间,没有多久。 而这 方圆几十里,只有张郎中一个大夫,不找他,找谁? 只是,内间里那双让人生寒的眼睛……会是谁? 可以肯定的是,那双眼是男子的。 而且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 前世,张郎中是个老光棍,没听说他有儿子啊。 就在谢玉渊想得脑袋都快炸了的时候,后背重重的挨了一记巴掌。 “你个杀千刀的小贱人,躲在这里偷什么懒,还不快回去做饭。 ” 谢玉渊回头,冷冷地看着孙兰花,“我爹在家,你也敢让我干活,不怕你爹活撕了你?” 孙玉兰得意的一昂头,“哼!我娘晕倒了,你爹就算再想撕了我,你也得给我干活。” 谢玉渊眼中的 惊讶一闪而过。 “实话告诉你吧,我娘怀孕了。不像有的人,到现在都没有给孙家留个种下来。” 谢玉渊拍拍屁股上的灰,转身就走。 怪不得孙老二冒着被爹打死的危险,也要向娘动手,原来是刘氏不能侍候了。 前世,他们这会已经被赶出孙家,忙着奔命还来不及,根本没注意到刘氏有没有怀孕。 …… 回到家。 就看到爹在门前劈柴火,刘氏坐在大太阳底下翘着个二郎腿,悠闲的磕着不知道从哪来的瓜子。 谢玉渊瞬间明白过来。 刘氏趁着爹在家晕倒,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爹:老娘我怀了身子,金贵的很,以后这家里活,你女儿做。 第十二章 字据 果不其然。 老实巴交的孙老大朝女儿投去歉意的眼神,“阿渊,一会你生火,爹来做饭。” 谢玉渊笑笑:“爹,我也就只能帮你这一日,明儿个张郎中让我去他家干活呢。” “放你娘的屁!” 刘氏蹭的一下站起来,精气神哪像是刚刚晕倒的人。 “张郎中怎么可能让你去他家干活,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梦呢?” 谁不知道张郎中这人,是个夹生货,就怕别人偷学了他的医术,抢了他的饭碗。 村长家的二小子,送了好几两银子,头皮都磕破了,想拜倒在他门下做个药僮,都没成。 她这一嗓子,把孙老娘也引了出来。 “阿渊,你吓说什么混话?” “阿婆,她脑子和她娘一样,拎不清。”孙兰花鄙夷的撇撇嘴。 孙老大冷冷地看了侄女一眼,“阿渊,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谢玉渊眼中的讥讽一闪而过。 “孙郎中还说了,每月给我五文钱。兰花姐姐,你妈怀了身子,以后家里的活你可得多出把力,我得给家里挣钱呢。” 孙兰花嗤笑:这小贱人真的疯了。 刘氏也嗤笑:大疯子生出个小疯子,孙家从窑子窝变成疯子窝。 孙老娘:小贱人要真能每月赚五文钱,我叫她祖宗都行。 谢玉渊把三人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走 到孙老娘跟前,递过纸:“阿婆,你看,这是孙郎中立的字据。” 孙老娘不识字,家里唯一识字的人就是大孙子。 她一把把人从书房里拽出来,急吼吼地问,“大孙子,这上面写的什么?” “请玉渊做佣人,每月五文钱,怎么了?”孙富贵一脸懵逼。 “哎哟喂,我的个小祖宗哎!”孙老娘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笑得见牙不见眼。 孙家这是要发啊! “阿婆,谁知道这纸是真是假啊,万一是假的,给街坊邻居知道了,不要给人笑死啊!”孙兰花冷笑。 话刚说完,孙老娘“啪”的一声拍在大腿上。 “谢玉渊,你给我说实 话,这纸是真是假,要是假的,老娘打断你的腿。” 谢玉渊吓的,赶紧躲进爹的身后,头一缩,不说话。 孙兰花眼里划过一抹不明显的笑意,“妹妹啊,咱们家虽然穷,但也不能说谎啊。” “就是,整天满嘴胡话,谁教的你啊!”刘氏讥笑得更得意。 谢玉渊装着害怕的样子,扯了扯孙老大的衣角:“爹,阿渊没有说谎,不信,你去问张郎中。” “大伯,我去问。” 孙富贵丢了这一句,撒了腿就跑。没几分钟,他气喘吁吁的又跑了回来。 “张……张……张郎中说,明儿寅时三刻,他要吃到热呼呼的粥和土豆饼,迟半 刻钟,扣工钱。” 孙富贵的话刚说完,刘氏母女的脸,比死人还要难看。 孙老娘心里却乐开了花,看谢玉渊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财神爷。 一个月五文,十个月就是五十文,一年下来,这可就是笔巨款啊! 她甩起手,抽了孙兰花一记巴掌,恶狠狠地骂。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不赶紧滚去喂猪,喂鸡,洗衣,做饭。这些事做不完,今天没你吃的份。” 孙兰花捂着半边脸,凶悍地瞪了谢玉渊一眼。 谢玉渊淡淡一笑,根本没把她的凶悍放在眼里,头一低,可怜兮兮地说:“爹,兰花姐瞪我,她是不是不乐意我赚钱啊!” 第十三章 血玉 孙老娘一听,气得拿起一旁的笤帚。 “你个赔钱货,瞪什么眼睛,再瞪老娘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干活去。” 孙兰花既挨了打,又挨了骂,看着阿婆手里的扫帚,只能忍着愤怒,乖乖去干活。 孙氏见女儿吃亏,又气不过谢玉渊这么好的命,两眼翻翻,差点晕过去。 天杀的孙郎中,你是眼瞎不了成,我女儿这么机灵的你不用,非用那个小贱人。 我呸! 莫非你也眼谗高氏的美色! “阿嚏,阿嚏!” 张郎中揉揉鼻子,心想,这是哪家的小媳妇在惦记他! …… 中午吃饭。 谢玉渊直接和孙老大坐一 条板登,碗里的满满一碗山芋疙瘩。 吃完,她搬了个矮凳子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看着忙进忙出的孙兰花,心里没有半点得意。 爹明天就得回矿上,她往张郎中那边去,家里就剩下娘一人,孙老二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想个什么法子,能护着娘的安全呢,总不能天天给那条死狗下巴豆吧。 爹不去矿上,是最好的办法,但孙家绝不可能让爹不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娘先带在身边。 谢玉渊眯了眯眼睛。 找个什么理由把娘带在身边呢? …… 正逢冬至,孙家又双喜临门。 这天晚饭,孙老爹破天 荒的杀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鸡汤端上来,谢玉渊分到了一只翅膀,两条腿都在孙富贵一人碗里。 谢玉渊舍不得吃,把翅膀埋在高氏的碗里,给她端过去。 捧着空碗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孙老二端在屋檐下,手里捧了个饭碗,眼神却不停地看大房这里瞄。 爹还在家,这条色狗就这么明目张胆?这孙二老时时刻刻在刷新她对无耻的底线。 天暗了下来。 谢玉渊借口到张郎中去一趟,走出孙家。 到了路口,她拐了个弯,来到了村西头的破庙。 这个破庙就是上辈子他们被赶出孙家的栖息之地,四面透 风。 谢玉渊在破庙前静静地站了一会,突然敲开了隔壁陈货郎的门。 这个村庄是孙家庄,陈货郎是陈家庄的人,到孙家庄是做上门女婿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命太硬,把老婆一家人统统克死了。 前世,她记得陈货郎再有两个月,又说了一门亲事,要到别村去做上门女婿,破房子留着没用,五两银子卖给了里正。 大房早晚要和孙家分开,破庙不是人住的地方,她得为将来早做准备。 陈货郎见是孙家的拖油瓶,没当回事,他正准备着明天要挑担出摊。 “孙货郎,我有个东西求你帮我卖了。” “啥东西 ?”陈货郎头也不抬。 谢玉渊轻轻道:“一块玉,我要一百两银子就行,多卖的,算你的。” 陈货郎猛的抬起头。 这丫头片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百两银子的玉,那得好成什么样? 谢玉渊低头,从脖子里解下一块玉,递到陈货郎手上。 陈货郎一看,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血玉? “陈货郎走南闯北,一定知道这玉是玉中极为罕见的珍品,别说一百两银子,就是一千两都未必能买得到。”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陈货郎惊得差点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你从……哪里来的?” 第十四章 卖玉 谢玉渊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从小就挂在我脖子里的。” “你们孙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陈货郎,我不姓孙,我姓谢。” 陈货郎一怔。 对啊,他怎么忘了这一岔。 谢玉渊打量他的神色,“我想治好我娘的疯病,又没钱,只能把玉卖了。陈货郎,能卖多少银子,你自己看着办,我只要一百两。” 陈货郎从十岁开始,就跟着陈家挑货担,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这玉血别的不敢说,五百两银子是闭着眼睛卖。 一来一去,他能赚四百两,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大好事。 “行,我帮你卖,只是卖得出 去,卖不出去,不好说。” 陈货郎嘴里拿着架子,心里却已经盘算开了,自己要把货架挑到县里哪几家大户门口去卖。 谢玉渊眼中含笑,“只要陈货郎的心不黑,三天之内,我想是一定能卖出去的。” 陈货郎听了,不由一震,拿眼睛去看谢玉渊。 这一看,他简直吓了一跳。 小丫头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比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要好看。 高氏母女是孙老大从乱堆堆里捡来的,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被主母趣了出去的。 否则,脖子上哪挂得起这么贵的玉。 “小丫头,你真舍得啊,万一谢家人找来了,这血玉说不定还能证 明你的身份。” “陈货郎,我没啥身份,我就是我爹的女儿,我先回了。” 谢玉渊迈过门坎,顿足,回首,“陈货郎,这事你得帮我保密噢,不能让孙家人知道。” 这丫头就这么走了? 陈货郎简直目瞪口呆,连个字据都不要,她就不怕他拿了这么贵的玉跑了? …… 夜色中。 谢玉渊回头看了眼陈货郎的家,淡淡一笑。 玉中带血,对世人来说是宝玉,但对她谢玉渊来说,却是灾玉。 丢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在她面前出现。 回到孙家,远远就看到爹站在大门口探头探脑。 见女儿回来,汉子眼里露了一点光,“真是个野丫头,天黑了 还不着家。” 谢玉渊笑笑,“爹,郎中家有病人,我多留了一会。” “那边事儿多?” “再多,我也应付得过来。爹,歇了吧,明儿一早你要赶路。” 孙老大深吸口气,“不急,爹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爹,你说吧,我听着。” 孙老大挠了挠头皮,“在郎中家机灵点,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要是活儿重了,就回来,爹养得活你。” 谢玉渊心中一暖,“爹,郎中家没啥重活,就是洗洗唰唰,爹放心吧。” “你娘她……” “娘怎么了?”谢玉渊秀眉一蹙。 孙老大憋红了一张脸,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谢玉渊拭探了一句,“爹是 怕娘在家受欺负?” 孙老大重重的点了几下头。 他虽然不聪明,但绝对不傻。这一趟回家,他发现家里人对高氏母女,没有象他们说的那么好。 谢玉渊眼中渐渐浮上雾气。 都说养恩大如天。 爹从小由孙家二老养大,这份沉甸甸的养育之恩,让他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要让家里人过让好日子。 但因为她们母女,爹还是偷偷的长了个心眼。 “爹,郎中家离咱们家不远,我一有空会就会回来看娘的。” “也只能这么着了。”孙老大无奈的叹了口气。 谢玉渊眼中微波闪过,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道:“爹别担心,你和娘,我都会护着的。” 第十五章 下作 寅时不到。 谢玉渊被帘子外细细琐琐的穿衣声给惊醒了。 她赶紧起床给爹做早饭。 趁着谢家人还在睡,她蒸了两个土豆捣成泥,和着面粉做了五张香喷喷的土豆饼。 留一个给娘,余下四个都给爹盛碗里,自己就喝了碗薄粥。 孙老大吃了顿热呼呼的早饭,交待了几句,匆匆消失在黎明的夜色里。 他一走,谢玉渊把锅碗洗洗,拉着高氏便往孙郎中家里去。 孙老娘是被饿醒的,到灶间一看,冷锅冷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谢玉渊你个杀千刀的……” 话一出口,才想到这个小贱人现在替家里挣银子,又生生咽了下去。 气冲冲的走 到孙兰花房里,把被子一掀。 “你个死丫头,还不死起来去烧早饭。我老孙家作了什么孽,生个陪钱货还懒得要死!” 睡得正香的孙兰花整个人都蒙了,“阿婆,烧早饭不是那个小贱人的事情吗,怎么轮到我。” “啪!” 一记大嘴巴子赏下来,孙兰花被打头晕头转象。 孙兰花赶紧抖抖嗦嗦从床上爬下来。 孙老娘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到大房窗下,竖着耳朵听了一会。 都日上三竿了,这一大家子还没有动静。 娘的! 别以为赚几个银子,老娘就不敢骂,瞧这一个个懒的。 孙老娘一脚把门揣开,正要破口大骂时,发现屋里收拾的干 干净净,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都走了? 孙老娘心里嘿嘿干笑几声,提口气走进里屋,一通乱翻。 翻半天,什么都没有翻到。 一转身,看到孙老二抱着胸阴阴地看着她,吓得拍了拍胸口,气骂,“不声不响的站在门口,你做鬼呢。” 孙老二白了她一眼,走到床边,低头在被子上嗅了几下。 他娘的! 是高氏的味道,贼香! 孙老娘见儿子这样下作,气得一巴掌扇了上去。 孙老二又用力的吸了几下,咬牙切齿道:“娘,老大和小贱人都走了,今儿白天动手吧,我等不及了。” 浑身的精虫,都被那白白嫩姨的疯子给勾出来了。 孙老 娘有些犹豫。 玉渊那个小贱人现在到底是挣银子了,万一…… “你犹豫啥,那高氏是个疯的,谁会信她说的话。再说我和大哥是兄弟,那个疯子分得清谁睡了她吗?” 听儿子这么一说,孙老娘立刻点点头,“行,今儿动手,一会我把刘氏他们都支走。咦,那个疯子呢?” …… 那个疯子正往灶膛里塞柴火。 “娘,火压着点。” 谢玉渊往锅沿烙上一个饼,把锅盖一盖,走出灶间,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郎中,早饭好了。” 张郎中吓得直直从床上跳起来,愣了几分钟,才想起这声音是个那小妖精的。 “谁让你一大清早过来的? ” 顶着鸡窝头的男人冲过来,谢玉渊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怯生生道“郎中,不是你让我寅时三刻来的吗?” 张郎中眼珠子转了几下,似乎是想到了这一岔,脸色有些讪讪的。 “郎中,我做了豌豆稀饭,烙了四个土豆饼,挺香的,趁热吃吧。” 谢玉渊转身走到灶间,突然顿住脚步,回首,笑了笑。 “对了,郎中身上的衣服好几处都破了,我把我娘请来了,她针线活儿好,帮着郎中缝缝补补。不算工钱,就是做好事。” 来一个还不够,还要再带一个疯子来。 士可忍,郎中不可忍。 张郎中怒气冲天,蹬蹬蹬跑到灶间,一抬眼,傻了。 第十六章 陌生 灶间,高氏睁着美丽的凤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整个人呆呆的。 眸子里,都是迷茫和恐惧。 张郎中一下子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谢玉渊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郎中,我娘虽然是个疯的,但不会伤人,你把破衣服拿出来吧,等补好了,我就让她回去。” 这么漂亮端庄的女人,会是疯的? 张郎中一下子好奇起来,鬼使神差的说一句,“行吧,还有几条被子也让你娘帮着缝下。” 话一出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是说好要往死是虐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吗,怎么几句话一说,自己就变节了呢? 张虚怀, 你他娘的就是个叛徒。 谢玉渊一听,手脚麻溜的把高氏从灶间拉出来,安坐在椅子上。 “郎中,被子在哪里,我帮你去拿。” “咳……咳……咳……” 张郎中虚咳了几声,目光朝东头的房间瞄了一眼。 “那个……男女有别,我的房间,你别进去。还有,我这院儿虽小,规矩却大。” 谢玉渊笑道:“郎中,规矩是什么,你说。” 张郎中手指了下,“东屋住着我侄儿,他得了个古怪的病,吹不得风,见不得光,那屋你别去。每日三餐端到门口就行。” 谢玉渊下意识地向那屋子看过去,笑眯眯道:“郎中,我晓得了。 ” “后院的那些个草药,也别乱动,少一根,你给我卷铺盖走人。” “我不会乱动的,放心吧。” 张郎中脑子里想了半天,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交待的,一拂袖,又回了房。 谢玉渊心想,这算什么大规矩,谢家的规矩那才是大到天上去呢! 正想着,几件破棉袄劈头盖脸的向她砸过来。 “都缝一缝。” 谢玉渊赶紧接住了,一低头,差点没被熏死过去,这衣服一股子什么嗖味。 高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像幼鸟似的,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恐惧,直到手里拿到针线,她的脸上才有点血色。 她好像也对衣服上的味道很不满 意,嫌弃地撇了撇鼻子。 娘安顿好,谢玉渊端了脸盆,拿了毛巾,“郎中,洗脸了。” 张朗中撅着屁股在箱笼里找破衣服,听到喊,头也不头,“放着吧,给我侄儿准备早饭去。” 谢玉渊放下脸盆,回灶间盛了早饭,端到东屋门口。 就这么放在地上是喂狗的,她找了把竹椅,把碗筷都放在竹椅上,朝屋里喊了一声。 “少爷,吃早饭了,天儿冷,得趁热吃。” 见屋里没动静,谢玉渊也没等,把余下的早饭一一摆上桌。 刚摆好,看到屋角有堆脏衣服,便抱着脏衣服走到井边。 目光像是被什么牵引住似的,她朝东屋看 过去,心里惊了下。 竹椅上的早饭不见了,但那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 奇怪,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张郎中这时,抱着一堆旧衣服出来。 看到美丽的女子蜷缩在屋角缝衣服;堂屋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饭;井边传来打水的声音。 恍惚间。 他感觉又回到了那一处遥远的地方,那里有…… “郎中,家时有皂角吗?” 张郎中猛的回神,“有,有,在灶间。” 谢玉渊冲他笑了笑,“郎中,咱们家得多买点皂角,衣服味儿大,得好好洗洗。” 张郎中脸色变了变,心想,你这丫头自来熟,也有个分寸,谁和你是咱们家。 第十七章 偷师 谢玉渊拿了皂角走出来,又往东屋瞄了眼。 竹椅上,多了几个空碗。 谢玉渊飞快的把空碗收拾下,把竹椅放回原处,一边放,一边嘀咕。 “这少爷是饿死鬼投胎吗,怎么吃得这么快?” 屋里。 临窗而立的少年,手微微一颤,一双漆黑的眼睛,无波无澜。 …… 张郎中吃好早饭,就陆续有病人过来看病。 谢玉渊怕高氏见多了陌生人发病,把她挪到了灶间。自己则在外面端茶递水打下手。 她眼睛耳朵都没闲着,把张郎中给病人说的话,开的方子,一样样记在心里。 孙老娘走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张郎中半眯缝着眼睛,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一只手搭着病人的脉,老神在在。 一旁,谢玉渊那个小贱人正在添茶。 添完茶,她顺势磨了几下墨,又拿起抹布东抹一下,西抹一下。 孙老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不太敢走进去。 “阿婆来了。” 谢玉渊迎出去,脸上带着笑。 “是来找娘的吗?娘在灶间给郎中缝衣服和被子。郎中说,娘的针线活儿好,要帮着在这里缝几天。” 孙老娘一张口,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啥,话都叫这小贱人堵住了。 “阿婆不用担心,我会把娘照顾好的,张郎中是个大善人,不会白 让娘干活的,总会给几个钱的。” 一听到钱,孙老娘立刻扯出个笑。 “我哪里来找你娘的,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好侍候张郎中,多点眼力劲。” “那阿婆慢走,我就不留你了,郎中那里离不开人。” 孙老娘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想,她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谢玉渊走进屋,脸色变了变。 那老虔婆看她是假,把娘弄回去是真,幸好她早有准备,否则…… “咕噜咕噜”两声传来。 张郎中脸不红,心不跳的瞄了谢玉渊一眼。 意思是:这日头都快升上天了,你这丫鬟还不赶紧去做饭,想饿死谁呢? 谢玉渊 眼明手疾,放下抹布去灶间忙活。 不多久,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 张郎中闻到饭香,赶紧把最后一个病人打发走,凑过去一看:一碗咸肉烧白菜,一碗饭。 谢玉渊看看他的脸色,“郎中,灶间的那些鱼啊,肉啊,我没敢动,怕你……” “只管动。记住,一天两顿饭,午时一顿,晚上一顿,每顿三菜一汤,只准多,不准少。” 谢玉渊心里大吃一惊。 这张朗中看着穿得破破烂烂,怎么在吃食上这么舍得。 孙家一天到晚粥和野菜,到他这里,就成了三菜一汤,油水太好了。 “我侄儿的中饭送去了吗?” 谢 玉渊忙敛了心神 ,“还没有,等郎中吃完了……” “以后,先给他送过去。” 谢玉渊又一惊 ,忙道:“我知道了。” 送饭的时候。 谢玉渊依旧把饭菜放在竹椅上,依旧在外头喊了一声,只是目光再也没往东屋瞧一眼。 人,都是死于好奇。 孙郎中看病,开方子,扎针,前前后后也就赚个一两文钱,还要养个吃闲饭的侄儿,银子从哪儿来? 刚刚她洗的那几件衣服,虽然脏得可以,但料子却不是普通人家的料子。 看来,张郎中多半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偷师学医,等学成了,拍拍屁股走人。 第十八章 惊变 回到灶间,高氏还在缝衣服。 谢玉渊把衣服从她里拿走,“娘,不用做得那么快,小心伤眼睛。” 衣服就那几件衣服,都补完了,娘就得回家,她现在还没有想到新的借口把人留在身边。 高氏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开口,“他,没回呢!” “还早呢,还要十天,娘别急,爹会回来的。” 谢玉渊盛了点锅巴,把剩余的白菜汤倒进去,拌拌端给高氏吃。 “你乖乖的,等爹回来,我让爹给你买糖吃。” “噢!”高氏一听有糖,嘤嘤笑了几声。 谢玉渊揉揉她的头发,走到灶前,用 碗盛了点热水,咕噜几口喝了下去。 第一天干活,娘吃了东家的饭,她就不好意思再吃。 …… 天黑。 谢玉渊扶着高氏回家。 走到半路,她特意拐到陈货郎家饶了下,发现他家大门紧闭,窗户里漆黑一片。 应该是挑了货架往城里去了。 高氏不知道是因为天黑,还是因为看到了一旁的破庙,情绪一下子暴躁起来。 “娘,娘,别怕,咱们马上就回家。” 谢玉渊一边哄,一边扶着她往回家走。 还没到了孙家,就听到孙老娘的骂声,她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才知道今晚晚上孙 兰花粥烧糊了。 谢玉渊心里骂了声活该,和高氏走进院里。 冷不丁,孙老二正从里头走出来。 她赶紧拉着娘往一旁避让,偏偏那孙老二一见是高氏,不仅不让,反而直冲了过来。 趁着夜色,他伸手在高氏的屁股上狠狠的摸了一把。 高氏原本就暴躁,这一摸,她吓得直接跳了起来,双手用力揪着息的头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谢玉渊赶紧抱住她,“娘,娘,我是玉渊,不怕,不怕,爹就快回来了,我们回家。” 孙老二见状,色眯眯的凑过来:“阿渊啊,让我来哄你娘 吧,你娘是想男人了。” 想你个七舅姥爷! 谢玉渊狠狠瞪了他一眼,死命把高氏往房里拉。 孙老二虽然眼谗的不行,但一看高氏这个疯样,也不敢上前。 他是见识过高氏发疯的样子,见谁咬谁,不咬掉一块肉,她死都不会松嘴的。 高氏一进房门,整个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谢玉渊把好按坐在床上,学着爹的样子,给她揉揉这里,搓搓那里。 直到高氏眼中的血色褪尽,脸上浮出一抹柔色,她才长松口气。 去灶间烧了一锅热水,端进房给高氏洗漱,安顿她睡下。 等人睡沉 了。 她把门反锁,吹灭了油灯,躺在高氏身旁,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 ,把今天在张郎中身上学到的东西 ,一一回忆。 回忆完,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她才想起来,今天自己只吃了一顿早饭,中饭和晚饭就喝了几口热水。 饿得实在受不了。 谢玉渊悄末声的溜到灶间,把孙家人吃剩下的一点糊粥飞快的喝了下去。 粥已经冷成冰,吃下去的时候,连牙齿都在打颤。 吃完回房,谢玉渊踮着脚尖走到一半,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 凄冷的月色下,一条黑影正在慢慢向大房靠拢。 第十九章 放狗 一灯如豆。 张郎中行云流水的抄起桌上的酒壶,饮了一口,吧砸了两下,叹道:“好酒。” 喝完,他把酒壶往对面一扔。 “你来一口吧,喝完好练功,这南边的天真是受不了,能冷到人骨头里去。” 少年闭着眼睛,准确无误的接过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又扔过去,“没味。” “就将就喝吧,虽然不能跟咱们草原的烈酒比,但好歹一两银子一壶,贵着呢!” 少年神色淡淡,“行了,扶我出去吧。” 张郎中走过去,伸手托住他的胳膊,引着他往外面走。 “抬脚,门槛。这南边屋子也没咱们草原的好,用什么门槛,费 事。” 少年不接话。 走到外间,他把张郎中推开,深提一口气,开始练武。 他手上没有兵器,只出拳,拳风阵阵。 张郎中转身,拎出个煤炉,上面煎着正翻滚的药,他把药罐打开闻了闻味,又合上。 “对了,那丫头片子的身世我让人查了下,大有来头。” 少年行拳突然变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张郎中气得胡子翘翘,一边打拳,一边唠嗑,也不耽误他多少事,偏他一本正经。 “那个高氏也大有来头,你知道她娘家是谁吗?” 少年一个跃身,身子轻巧的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远处,继续打拳。 张郎 中:“……” 不死心! 他跟着走了过去,正要开口,少年收了拳,淡淡开口:“明天别让人家小姑娘饿肚子。” 张郎中突然笑了笑,“你个瞎子,怎么就知道人家小姑娘饿肚子?” “她今天要不吃点憋,你会心情好到喝酒?” “你他娘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少年一提长袍,眯了眯眼睛,“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至少她做的饭菜,人能吃。” “我做的难道就不好吃吗?”张郎中气得脸都绿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你做的,只能喂猪。” 狗日的! 张郎中气得朝少年竖了竖拳头,胡子翘得都快飞出整张脸 。 少年勾勾唇 ,“虚怀,别冲我挥拳头,你打不过我。” “……”张郎中惊得目瞪口呆。 这货,到底是不是瞎子啊? …… 此时。 谢玉渊心里像油煎了似的,急得不行。 一转身,正好对上看门黑狗绿幽幽的眼睛,心中一动,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猫着腰冲过去,拿起藏在袖口的竹针,用尽一身力气朝黑狗屁股上扎过去。 黑狗原以为主人是来撸它的,哪知道屁股上挨了重重一下。 “汪,汪,汪……” 嚎叫几声后,朝孙老二冲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裤管。 孙老二已经被狗叫声吓了一跳,再冷不丁被咬住,简直神 魂俱裂,边滚带爬的退了几步。 谢玉渊趁机大喊,“小婶,小婶,不好了,小叔被狗咬了,快来救命啊。” 刘氏披着衣服冲出来,拿起一旁的笤帚就去打狗。 不知道是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还是刘氏心里有怨故意的,笤帚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往孙老二身上招呼。 孙老二疼的嗷嗷直叫。 谢玉渊眼中寒光一闪,趁着乱作一团的时候,慢慢移到孙老二身边。 在他向她跌过来的时候,手中的竹针一扬。 孙老二只觉得后脑穴被什么咬了下,眼睛一斜,鼻子一歪,瘫倒在地。 “不好了,二叔嘴歪了,他撞鬼了。”谢玉渊跺着脚又喊。 第二十章 夜诊 刘氏手里的笤帚“叭”的一声落地,吓得呆愣在当场。 孙老娘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跑出来,油灯凑近了一看,魂都没了。 儿子眼歪鼻子斜,这会只有进气的份,没有出气的份。 “哎啊,我苦命的儿子啊,你这是怎么了?” 孙老娘嚎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求求你们显显灵,救救我儿子……” “死婆娘,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孙老爹怒骂了一声,大手用劲把儿子从地上拎起来,伏在背上。 “玉渊,你前面带路。” 谢玉渊弯眉一挑,“阿爷,咱们带二叔去哪里?” “张郎中家,哪有鬼神天天找上门的。” 谢玉渊呆了呆,心道:这个老家伙 活到这个年纪,倒也不是白活,知道反常即为妖。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带路。”孙老爹呵斥。 “等一下,我得跟娘说一声,她夜里看不到我,会发病的。” “就是这个疯子害的人,病死她才好呢!”刘氏嘀咕了一句。 刚走几步的谢玉渊听到这话,眸子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后悔刚刚下手没再重点。 …… “砰-砰-砰!” 木门敲得张郎中头皮都炸裂开来,“特么谁啊,深更半夜的。” “张郎中,是我,谢玉渊,我家小叔得了急病,求郎中帮着看看。” 张郎中心里骂了声娘,奋力一挣,才挣脱被窝的“勾引”。 “来了。” 孙老二被放在木板床上,口水顺着他嘴角流下来,嘴里发出“霍 霍”的声音。 张郎中就着烛火认真地看了几眼,眉头皱得死紧。 孙老爹一看他这副表情,心直往下沉:“郎中,我儿子这是得的啥病?” “怪病!”张郎中脱口而出。 “啊?” 孙老爹和孙老娘面面相觑,三魂丢了两魂。 刘氏则直接瘫倒在地,两个眼睛直愣愣的,脸上表情像死了亲娘一样。 谢玉渊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竹针往袖口里藏,转过身似不忍再看,心里却七上八下。 张郎中这个半吊子大夫,应该不会看出孙老二是被人戳了穴位吧。 然而,事与愿违。 “奇怪啊,你家儿子不像是有病,倒像是被人故意扎了穴。” 谢玉渊心跳颤了下,随即造反一般地狂跳起来,几乎要炸开,隐在棉袄里 的手死死的握成的拳头。 他竟然……发现了! “我们这种人家,大字不识一个,哪认得什么穴不穴的,张郎中你再好好看看。” 孙老娘急出一身冷汗 。 这张郎中到底行不行啊,怎么满嘴的话没一句像人说的,倒像是在胡说八道。 张郎中冷笑一声,心道我不跟你个乡村妇人一般见识。 “你们把他衣服都脱了,统统脱光,我要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针眼?” 谢玉渊猛的转过身,心里越发冰冷。 竹针的针眼比银针大,张郎中一个行医之人,很容易找到。 一旦找到,再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原,能怀疑的人只有刘氏和她。 刘氏不可能害自己的男人,那么剩下的,只有…… “她”字还没有从谢玉渊的 心里说出口,就听孙老娘扯着嗓门嚎。 “张郎中,大冷的天,你要把我儿子脱光,你这哪里是治病,分明就是想害死他!” 张郎中气得倒吸一口凉气,胡子顿时翘了起来。 “他娘的,老子闲着没事干要来害死你儿子,你儿子是皇帝啊,还是要臣啊,滚滚滚,这病老子不看了。” 孙老娘一噎,还要再嚎,被孙老爹抬起腿,踢出几丈远。 “死婆娘,给我滚出去。老二媳妇,帮你男人脱衣服,玉渊,你也出去。”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装着听话的样子低头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 她顿足,回首。 只见数米开外,张郎中拧着两条剑眉,凑近了往孙老二脑袋上瞧。 谢玉渊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 第二十一章 变化 眼中微波闪过,谢玉渊灵机一动,“阿爷,疑难杂症郎中收费三文钱。” “什么?”孙老娘浑身的肉都在痛,“这不是抢钱吗?” 张郎中一听抢钱两个字,脸立刻沉了下来,“不想看,把人抬走,老子闲着没事干,要来抢你三文钱?” 孙老爹刀子似的眼睛剜了老太婆一眼,陪着笑脸,“想看,想看,就是……能不能便宜点。” “郎中,我家那死丫头很能干的,什么粗活脏活你都别客气,往死里使唤,抵那三文钱。”孙老娘伸长脖子补了一句。 倒也是个主意,反正那丫头鬼灵精怪的很。 张郎中正要答应,一偏头,他怔住了。 谢玉渊整个人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里,烛火挂在她脸上,泛起苍白的光晕。 黑亮的眼睛里,哀伤一闪而过,恰恰好闪进张郎中的眼里。 鬼使神差的,他冷笑一声,“这丫头哪值三文钱?” 孙老娘习惯性抬起手,给了谢玉渊一个耳刮子,“我呸,三文钱都不值,真是个赔钱货。” 谢玉渊挨了打,低眉顺眼地跨过了那道门槛,纤弱的背影看得张郎中眼时冒出万丈的大火。 他娘的! 别人不知道这谢玉渊的身份,他却刚 刚查得一清二楚。 堂堂金枝玉叶的谢家大小姐,竟然被个老虔婆打,这狗日的还有天理吗? 还有王法吗? 张郎中怒从脚底心起。 “你儿子这病确实是疑难杂症,要治,三文钱是治不好根的,拿二两银子来,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站起来。” 二两银子? 这一下,孙老爹肉痛的眼珠子都要弹出来。 家里扒拉扒拉,总共能扒拉出五两银子,看个病二两银子没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可又能怎么办? 儿子的命比银子重要,再舍不得,这病还得治啊! 谢玉渊虽然不明白张郎中为什么突然狮子大开口,但孙家倒霉,她就喜欢看。 怕再挨打,她躲到墙角,清幽的目光落在脚下,心思飘得很远。 原以为张郎中只是个江湖郎中,没想到他很有几分真本事。 跟着他学两年,将来男扮女装行医是没问题的。到时候存够了银子,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 突然。 后背有冷汗渗出来。 谢玉渊莫名的有种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正盯着她看。 她猛的回头。 半掩半开的窗棂前,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 的峡谷,幽深,阴冷。 什么孙家,什么郎中,什么隐居,瞬间化为烟云。 她心口咚咚作响,快得似要从里面跳出来,“你……你……是人……是鬼?” “砰!” 窗棂猛的关上。 谢玉渊抖了个机灵,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张郎中侄儿的东厢房前。 她捂着胸口,长叹出一口气,“大晚上的,真的要被吓死了,鬼都没他吓人。” 话落。 孙老二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针刺我!” 谢玉渊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谁刺你的?”张郎中问。 “鬼,鬼刺我的。一阵邪风,呼的一下就吹过去了。” 张郎中心想,这孙老二莫非也是个疯子。 “刺你哪儿了?” “身上,不对!脚上,也不对!脖子,刺我脖子上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谢玉渊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里。 “我看是你刺你脑门上了。” 张郎中眼中闪过鄙夷,像挥苍蝇一样挥手道:“行了,回去吧,明儿别忘了我把二两银子给我送来。” …… 这通折腾,直到亥时一刻,孙家才安静下来。 “玉渊啊,明儿去张郎家,你和张郎中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把那 二两银子给抵了。” 谢玉渊听着窗外孙老爹的声音,心中冷笑不止,声音却怯怯的,“张郎中说我三文钱都不值,更别说二两银子了。” 孙老爹:“……” 孙老爹布满皱纹的脸有些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早些睡吧。” 那副假惺惺的长辈样子,真是既虚伪又恶心。谢玉渊应了一声, 慢慢睁开眼睛。 孙家这个狼窝真的不能再呆下去了,必定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行。 …… 冬日的清晨。 天气阴寒。 寅时定更的梆子声响,谢玉渊摸黑起身,胡乱披了件薄棉袄,掌了油灯,想把娘叫醒。 “呀!” 谢玉渊一惊,见娘正瞪大眼睛瞅着她。 “娘,该起了。” “他……没回。”高氏喃喃自语。 “爹快回来了,以后我再不让她离开你。” 谢玉渊等高氏起身,迎着呼呼的北风站到正房门口。 “阿公,阿婆,我去郎中家了,那二两银子……” “……”屋里的老夫妻俩直接装死。 谢玉渊眸子一转。 “阿公,要不带银子过去,郎中说不定就把我赶出来了,好歹每月五文钱呢,也能给家里添个嚼头不是。” 话落,房门打开。 孙老爹颤颤巍巍 走出来,伸手在袖口里掏啊掏,哆哆嗦嗦摸出两银碎银子。 谢玉渊接过来,“阿公我去了。” “记得给郎中!”孙老爹有气无力的叮嘱了一句,两只眼睛涨得通红。 谢玉渊带着高氏到了郎中家。 有了昨天的经验,母女俩一个烧火,一个揉面,不消片刻,热腾腾的薄粥和香喷喷的烙饼便起了锅。 谢玉渊把早饭摆到东厢房的房门前,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双眼睛。 一瞬间才想起,头天晚上的梦镜里,那双眼睛出现了好几次。 她心头一颤,片刻都不愿意多逗留,便回了灶间。 这时,张郎中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跟进来。 谢玉渊从袖口把银子掏出来:“郎中,昨儿的诊金,阿公让我带给你。” 张郎中目光扫过她破破烂烂的袖口,翻了个白眼,“买块料子让你娘给做件棉袄吧。” 堂堂谢家大小姐穿成这副寒酸样,说出去真是丢人现眼。 谢玉渊浓墨般的眸子里,带出一点戒备。 她不明白为什么隔了一个晚上,张郎中对她的态度就孑然不同起来。 “以后饭再多煮点,替我张郎中干活还饿肚子,你想恶心谁呢?不少你们娘俩一口吃的。” 谢玉渊猛的睁大了眼睛。 第二十二章 银子到手 谢玉渊双腿一曲,扑通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头,“谢谢郎中,谢谢郎中,我和我娘不会白吃饭的。” “哼!” 张郎中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甩袖而去。 谢玉渊从地上爬起来,巨大喜悦涌上来,她咬咬牙,冲着张郎中喊了一声。 “郎中,你帮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张郎中脚步一顿,骂骂咧咧了几句便不见了人影。 谢玉渊把二两碎银子重新塞回袖中,又不放心似的再摸了摸,走到高氏身边,冲她嘿嘿笑出了声。 高氏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笑,有样学样,也嘿嘿一笑。 谢玉渊鼻子一酸,扭头把早饭摆出去。 侍候张郎中用罢早饭,病人慢慢多起来,多半都是些头痛脑热的小毛小病。 谢玉渊用了十分心思,在一旁偷师。 午后,邻村有个汉子上门请张郎中出诊,谢玉渊二话不说,把药箱往肩上一背。 “郎中,我陪你去。” 张郎中见她纤细的身子被药箱压得有些弯,“算了,我来背吧。” “不用,我来背。” 谢玉渊微微一笑,率先跨过门槛。 她这辈子要背负的,何止这个小小的药箱, 张郎中眼尾射出的光芒有点冷,目光 深邃的落在她的背影上。 从邻村看完病回来,天色渐黑。 谢玉渊赶紧淘米做饭,利落的弄出了四菜一汤。 她照例先给东厢房送去,再侍候郎中用了,才就着残羹剩饭和高氏一道吃完。 刷了锅,添火烧了半锅热水,谢玉渊挽着娘回家。 回家的路上,她依旧到陈货郎家绕一圈。 一连三天早出晚归,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孙家在老娘和儿子接二连三撞鬼出事后,行事收敛了一点,原因没别的,家底花了一半,经不起再折腾一次。 这日晚间。 一家人刚睡下,就听见“啪,啪,啪”三声敲门声。 “谁啊,大半夜的?哟,陈货郎啊,你这是……” “孙大娘,我找你们家玉渊。” “你找那丫头干什么?” “嗯……听说她识几个字,请她帮我读封家信,这一文钱给大娘买个零嘴吃。” “哎哟,乡里乡亲的,这多不好意思,对了,我大孙子识字啊,要不……” “孙大娘,哪敢劳动咱们村将来的秀才啊,玉渊这丫头就行了。” “陈货郎,你这张嘴啊……” 谢玉渊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深更半夜陈货郎急匆匆找上门,是那块玉卖 着钱了,还是……惹出事了? 她赶紧披衣服出去。 陈货郎见她出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文钱,“孙大娘,到你家堂屋借个火。” 孙老娘拿了钱,简直乐疯,赶紧把人请到堂屋。 掌了油灯。 谢玉渊见孙老娘腿下生根,竖着两只耳朵不肯走,笑道:“阿婆,你把两文钱还给人家,这乡里乡亲的,多不好意思。” “你个二百五的东西,给了就是我的。”孙老娘气得头顶冒烟,转身就去房间藏钱。 谢玉渊眸光一闪,压低了声:陈货郎,怎么样?” “成了!” 陈货郎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做贼似的四下看了看,“快,收起来。” 谢玉渊身子一晃,忙用手扶住桌角,颤着声问:“当真?” “银票就在眼儿前,你这丫头咋不信呢!” 谢玉渊心中大喜,赶紧把银票收进袖口,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大晚上找上门,吓死我了。” “今儿晚上我就回陈家村。” 谢玉渊一惊,她记得前世陈货郎没有那么快回陈家庄,深更半夜这么匆匆忙忙…… 眼波一流转,她便知道了答案。 那块玉卖了高价,陈货郎怕买家后悔,又怕横财露富,所 以趁着天黑溜之大吉。 “陈货郎,你回了陈家村,那房子能卖给我不?” 陈货郎傻了眼,“你这是……” “想给爹和娘安个家。”谢玉渊实话实说。 近千两的银子都赚到手,谁还在乎那五两银子的破房子,陈货郎慷慨一挥手。 “送你了,回头我托人给里正稍个讯儿。” 谢玉渊清亮的黑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谢谢陈货郎,还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 “说。” “明儿能不能给我爹捎个信,就说娘病了,让他初七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赶回来。” “小事一桩。” “还有,这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陈货郎利落地接了下一句,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哎,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这信上写什么?”孙老娘探头探脑的走出来。 谢玉渊淡淡一笑:“陈家庄的爹娘让他回去呢。” 回到房间。 谢玉渊掏出捂热的银票,一滴泪滚落了下来。 月光如洗,暗夜依旧, 她心里清楚的知道,有了这一百两银子,她的人生,已然不同。 …… 日子转瞬即逝,一晃就是初七。 夜晚,悄然而至。 谢玉渊从张 郎中家回来,就往灶间去烧水。 冬日天冷,村人一个月也懒得洗回澡,但高氏爱干净,十天定要沐浴一次,否则就要闹脾气。 孙老大宠妻,特意到山里砍了几棵树,给妻子做了个木桶。 谢玉渊人小,只能用木盆一次次盛了热水端到了房里。 孙老二好不容易消停了几日,一看那疯子要洗澡,想着那白花花的身子,馋得口水都流了下来。 钻进二老房间里一商量,三人打算趁着疯子洗澡时动手。 谢玉渊最后一盆热水倒进桶里,累得重重的顺了几口气。 “娘,我帮你脱衣服,咱们趁热洗澡。” “他呢……”高氏反过来覆过去,离不开这一句。 “爹在矿上呢,还有几天就回。” “噢!” 水声传来,隐在墙角的孙老二,欲火焚身。 “玉渊,阿婆叫你。” “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 谢玉渊拎着木盆走出来,刚走几步,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巴。 “唔……唔……” 孙老娘一招得逞,赶紧给儿子递了个眼神 。 孙老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将谢玉渊的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 末了,又塞了一块破布在她嘴里。 第二十三章 分家 孙老二贱兮兮搓了搓手,“娘,把人绑墙角,这丫头年纪不小了,该让她听听床上的事儿了。” 谢玉渊怒目圆睁。 即便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次,她的心里仍抑不住的悲愤。 “小浪货,你瞪我也没用,你那个疯娘小叔我今儿个是睡定了,等我睡了你娘,改明儿我再来睡你。” “唔……唔……” 谢玉渊脸色煞白,青筋暴出,眼睛似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孙老娘反起手狠狠一巴掌。 贱货,敢用这种目光看着她,活着不耐烦了。 巧的是,这一巴掌将堵在谢玉渊嘴里的破布打掉,血顺着她的嘴角慢慢渗出来。 苍白如纸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艳色,就像一朵盛开彼岸花。 彼岸花,只有死人才能看到。 谢玉渊嘴角轻轻的抽搐了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一字一句咬出。 “老虔婆,我以高家惨死的烈祖烈宗发誓,你们要敢动我娘一根汗毛,我让你们孙家都不得好死。” 孙老娘吓得浑身一颤,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来不及细想,就听到屋里儿子连连惊呼。 “娘,来搭把手,这女人性子烈的很。” “贱货,回头再来收拾你。” 孙老娘扔下 这一句,像做贼似的冲进了大房。 屋里霹雳啪啦一通乱响,夹杂着孙老二的淫言浪语,高氏的哭嚎声和孙老娘的怒骂声…… 听得谢玉渊胸口痛楚难当,似有烈火在灼烧。 她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目光死列地看着正门,不安,害怕,惊恐一波波袭击。 爹-- 你在哪里,快回来! “哗啦”一声传来,谢玉渊心中的笃定险些分绷离析。 等不及了! 她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救命啊,爹……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娘!” 老天,像是听到了她的呼救声。 “砰!” 木门被一脚踢开。 暗影里,孙老大脸上充斥着滔天的怒火,宛若足以席卷一切的飓风,又像是可以吞噬所有的黑洞。 谢玉渊忍住喷涌而出的眼泪,乌黑的眸子带着劫后余生的一丝喜悦。 “爹--救娘。” 话音刚落,眼前刮过一阵寒风,孙老大像头野兽一样冲进房里,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看到了此生最让他难忘的一幕。 他妻子被他的弟弟压在身底下,衣衫褴褛。 而他最最敬重的娘亲,则死死的锁住高氏的手,抬起的脸上,露出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我和你们拼 了!” 孙老大低吼一声,狂风般的拳头落了上去…… 冬日,寒夜。 惨叫声漫了天地,漫了世间, 孙老二被一脚踢出来,嘴里喷出一口黑血,像条死狗一样伏在地上; 孙老娘呼天抢地,慌乱的扑倒在儿子身上。 孙老爹抄着扁担冲过来,和孙老大扭打在一起。 孙家庄平静的夜被刺破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赶来…… 纷乱的人群里,里正大人阴沉着脸走进来,手一挥,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围上去,把几欲发疯发颠的孙老大按在地上。 “出了什么事?” 孙老爹气喘吁吁,朝孙老大啐了一口,“这个畜生发狂了,连娘老子都打。” “里正大人,是我二叔想糟践我娘,我爹才发狂的。” 谢玉渊轻柔的声音,像个炮仗一样在众人耳朵边炸响。 我天! 小叔子奸污疯嫂子,这特么是畜生干的事儿吧!众人的目光像刀子似的落在孙家人身上。 “放你娘的屁--啪!” 孙老娘见势不妙,冲过去对着谢玉渊又是一记巴掌。 “不许打我女儿。”孙老大死命挣扎,差一点点就把几个压着他的男人掀翻在地。 谢玉渊咽下嘴里血腥,毫不畏惧的与孙 老娘对视着。 此刻,她的头发散乱,脸肿得半边高,嘴角带着血渍,明明十分狼狈,但是乌黑的眸子里却带着倔强的执拗。 “大人,他们为了糟践娘,把我绑了起来。他们还说……还说……” 谢玉渊整个人僵了一下,原本苍白的脸上,连唇角都没有一点血色。 “他们还说,等糟践了娘,再来糟践我!” 话落,被人死死压住的孙老大嘴里爆出一声绝望的吼声,血色涌进他的眼里,慢慢褪化成了泪。 他在暗无天日的矿道里拼死拼活,结果……结果…… “畜生都没有这么不要脸。” “哎,老祖宗的棺材板要压不住罗!” “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真是作孽啊!” “里正大人,是这个疯子先勾引我家男人的。”刘氏赶紧跳出来倒打一耙。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得不跳出来。 她要做人,两个孩子要做人,这脏水只有往疯子身上泼。 谢玉渊眼底似有亮光阴晴明灭,“二婶,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点福。” “哈哈哈,原来是自家女人不能睡,才想睡大哥的女人,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有意思。” 人群里,也不知 道哪个色胚插了句话,众人看向孙家人的眼神又起来了变化,一水色的鄙夷和瞧不起。 里正心里“我呸”了一声,心想,这老孙家还要点脸不要,干出这种生儿子没屁眼的事情,都替他们臊得慌。 “孙老大,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孙老大茫然抬起头,突如其来的变化把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打懵了。 “把他家老二吊起来打一顿吧。” “打有屁用,送到官府吃牢饭。” “跪在地上磕头赔罪。” 七嘴八舌声中,谢玉渊轻轻吐出两个字:“分家。”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似的,孙家庄的规矩:父母在,不分家。 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丫头会说出这种话来。 “里正大人,我二叔想糟践我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爹一年到头不在家,我和我娘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谢玉渊眼眶一热,哽咽道:“这个家要是不分,我和我娘也只有死路一条。” “哎,怪可怜的,总不能逼娘俩去死吧。” “再可怜也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 “人家孙老大是捡来的,又不是亲生的,算不得坏规矩。” 第二十四章 离开孙家 这话就像瞌睡递了枕头,里正大人一听, 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孙老爹,你什么态度?” “不能分。”孙老爹咬牙切齿的迸出三个字。 一家的嚼头都在老大身上,这个家一分,老二是个不中用的,自己家吃什么,喝什么。 他还指着老大这货给他们孙家当牛做马呢! “对,对,对,不能分。虽然老大是捡回来的,可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现在翅膀硬了,拍拍屁股就要分家,哪有这么好的事,先还了我们老两口的养恩再说。”孙老娘怒气冲天。 “阿婆,养恩值多少银子?”谢玉渊怯怯的问了一句。 “二十两,不对,五十两。”孙老娘叫了个天价。 她抖了抖脸上的肉,里外里恶狠狠地说。 “拿得出五十两,你们一家三口拍拍屁股给我滚。拿不出……我替我儿子给那疯子磕头认罪,今天这事就算过了,谁也不许追究。” “五十两啊,我这辈子都存不到啊!” “分家别想了,还是捞点实惠的吧。” “要我说在院子里砌堵墙,把大房二房隔一隔。” “爹--” 谢玉渊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 她的脸雪白,染了血的嘴唇比胭脂还人刺 眼,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孙老大。 孙老大被女儿嘴角血色烫了下,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胸口好像一扇破风箱。 风箱呼拉了几下后,爆出一声怒吼:“分!五十两我认了。” “里正大人,听到没有,他认。大家伙都在啊,他认这五十两,也别说我这个做娘的狠心,一个月内,你必须给我把五十两拿来,否则,我就上衙门告你去。” 孙老娘话里狠绝的气势,让所有人都心里寒凉。 这孙家真真是狼窝虎穴,留下,不死脱层皮;离开,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画押,画押。” 孙老娘怕老大反悔,赶紧从孙子房里拿出纸和笔。 五十两啊,发了,发了,孙家要发了。 里正大人没有想到事情一下子演变成这个样子,正想劝一劝,就听谢玉渊轻声道:“我爹不识字,我来替他画。” 立刻有人上前替她松了绑,谢玉渊慢慢站起来,瘦弱的身子像纸片一样,被风一刮就倒。 她眼里蓄着泪,柔柔地看向地上的孙老大。 孙老大将牙齿咬得咯咯咯响,却发狠般的点了点头。 谢玉渊眼睫轻轻的眨动了下,唇角牵起一抹笑,手拿过纸笔,在上面郑重的写 了三个字:孙有平。 孙老娘一把抢过纸,朝谢玉渊狠狠唾了一口,“我呸!滚,立刻就给我滚,别在我孙家地盘上杵着。” “对,滚出去。”刘氏上前重重的推了谢玉渊一把。 谢玉渊一个踉跄,被孙老大扶在怀里。 父女对视一眼,走进屋,把受了惊的高氏扶出来。 高氏一看围了这么多人,吓得头一缩,缩进了孙老大的怀里,两只手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的搂着。 一家三安静的站在那里,不争不辩,相依为命,反倒博了不少同情。 谢玉渊走到里正面前,“大人,各位乡亲,你们看清楚了,我们一家三口空着手出来,拿没走孙家一针一线。等改明儿五十两银子还了,就两清。” “等你还了再说吧,小贱货,否则……回来看我怎么弄死你。”孙老娘一脸恶狠狠。 谢玉渊心愿达成,懒得理这条疯狗,“爹,娘,我们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 谢玉渊紧紧握住高氏的手,抬头挺胸走出孙家充斥着恶心的房屋。 月光如洗,暗夜依旧。 漫天的雪花散落下来,她摊开手,一朵雪花落在掌心,瞬间消失不见。 她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一步,她终于 走出来了。 …… “等下。” 里正大人追出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压低了声道:“孙老大,这是陈货郎让我给你的,正好可以落脚。” 孙老大一脸发懵。 谢玉渊却利落的接过钥匙,“谢谢大人,有房契吗?” “有。” “回头我来拿,顺便给大人磕个头。” 谢玉渊挥挥手,走进夜色里。 里正大人眯了下眼,难怪这孙老二绞尽脑汁要干坏事,光看这小的,就知道那大的是绝色。 …… 一家三人走到陈货郎的屋前,拿钥匙开了门。 三间朝南土房,东边住人,中间堂屋,西边堆放杂物,桌椅板凳一样不缺。 左厢房里摆着一张大床,床上垫被棉被都有; 后头的灶间推着一捆柴火,米缸里还剩下几斤白米,白面。 谢玉渊这才明白,陈货郎真是什么甩了两个膀子回到了陈家庄。 “爹,你清扫卫生,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孙老大此刻此刻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是真的,不是一场梦。他看了眼怀里的高氏,重重叹了口气。 谢玉渊知道他为何叹气,锁了房门,从衣服内里掏出一百两银票,“爹,别愁,咱们有钱,看!” 孙老大 吓了一大跳,“你哪来的银票。” 谢玉渊指了指脖子,把托陈货郎卖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末了,她小脸一抬又道:“那玉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什么好物件,我和娘不要大富大贵,就想跟着爹踏踏实实过日子。” 孙老大心中那个百感交集啊,都交集出眼泪来了。 “阿渊,爹没用,没让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反而……” “爹,过去的事儿咱不提。明儿我去张郎中把银票换开,五十两给孙家送去,还有五十两,够咱们仨过几年好日子。” 孙老大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容,喉咙上下滚动,嘴里哽咽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氏似察觉到,怯生生的拉了下他的袖子,等男人的眼睛看过来时,她嘿嘿嘿的傻笑了下。 这一笑,把孙老大内心结郁的五脏六腑都笑开了。 他溺宠的摸了摸高氏的头发,背过脸擦了把眼泪。 谢玉渊看了这一幕,鼻尖控制不住地泛酸,“爹,以后你别再去矿上了,就在家陪着娘吧,咱们省着点用,日子总过得去的。” 孙老大一听这话心里有数。 离开孙家,不代表危险就不在。他一走,剩下娘俩个,万一孙老二又起色心…… 第二十五章 那丫头什么来路 “行,矿上我不去了,回头我到后山垦几亩荒地,勤快点饿不死人。” 谢玉渊没有想到他答得这么爽快,眼眶一热,泪差点夺眶而出。 爹不去矿上,也就意味着不会因矿难而死,他不死,谢家也许就不会再找上门。 命运的齿轮在她重生的那刻起,慢慢改变了轮轨,像是老天爷看在她做鬼六年的份上,补偿给她的。 谢玉渊将泪逼进眼眶。 她不求花好月圆,美满如璧,唯求这一对夫妻平平安安,白头到老。 而此刻的孙家,孙老娘一巴掌甩在孙兰花的脸上。 “你混说什么?陈货郎怎么可能把房子送给老大,绝对不可能。” 孙兰花捂着半边脸,期期艾艾道:“我哪敢胡说,隔壁二狗的阿公亲眼看到的。现在大伯一家都已经住进去了。” “闭嘴,他不是你大伯,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野种。” 孙兰花:“……” “啊……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孙老二疼得满床打滚。 刘氏心疼道:“娘,这样疼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要让张郎中来看。” “银子呢!”孙老娘一听到张郎中的名字,就觉得肉疼。 刘氏见她亲儿子都舍不得花钱 ,气得眉梢高挑,一摔帘子走人了。反正疼的又不是她。 “娘怀着身子,我陪娘去。”孙兰花脚底抹油也溜了。 孙老娘气得牙根直咬,娘的,一个一个都想造反了不成。 “儿啊,你忍忍啊,都是些皮外伤,挨几天就好了。” 孙老二一听这话,嚎得更响了。 孙老娘听了一会,实在听不下去,找男人商量是不是把张郎中请来瞧瞧。 孙老爹就这么一根独苗,也怕打出个好歹来,披了件棉被亲自往张郎中那头请人。 结果,门都快敲烂了,张郎中隔墙冷冷的喊了一句:“老子只给人看病,不给畜生看病。” 孙老爹气得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灰溜溜的走了。 …… “狗日的,还有脸请我去看病。” 张郎中听脚步声走远,朝地上狠狠的啐了口,一转身,见面前杵着个黑影,吓得心漏一拍。 “你能不能不要装神弄鬼,真要被你吓出病来。” 少年没理他,拿起手中的铁剑便舞了起来。 剑光如影,尘土飞扬。 张郎中吃了几口灰尘,眼睛杀气腾腾的朝少年剜过去,心想:早晚被这货连累出肺病来。 一通剑练完,少年慢吞吞的归剑入鞘,长 袍一撩,盘坐在地上。 张郎中贱兮兮的凑过去蹲下。 “李锦夜,你要不要听个八卦?刚刚孙家老二色心大发,竟然想强奸长嫂……” 被唤作李锦夜的少年连个眼皮都没抬,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张郎中见他这副德性,胸口蹿起一腔火烧火燎的怒气,八卦之心顿消,打算回床上挺尸。 “虚怀!” 李锦夜突然唤住了他,“那小丫头什么来路?” 张郎中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胡子抢先一步得意的翘起来。 “你终于忍不住问我了。来路很大。你知道她那个疯娘是谁?” “是谁?” “扬州城谢府二奶奶。” 李锦夜一脸茫然。 “哎啊,你不知道那个谢府也正常,没什么名气,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官宦人家。这二奶奶姓高,从京城嫁过来,高这个姓你总应该熟悉吧?” 李锦夜剑眉一蹙,方才还空洞的眼神,一下子聚起一点光,“可是那个被……” “嘘!” 张郎中一把捂住李锦夜的嘴,“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 李锦夜挥开他的手,面沉似水。 张郎中这才想起这货的两个贴身侍卫青山、乱山就隐在附近,别 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嘿嘿干笑了两声,他挠了下头,“别见怪,我这是被吓习惯了,正是那个被满门抄斩的高家。” 李锦夜目光阴郁,没有再说话。 张郎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稍有不逮,则其当罚,这高家也是作了大孽啊!” 李锦夜嘲讽一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满门抄斩做了鬼,高家的鬼还得叩谢皇帝恩泽。” 大不敬啊大不敬! 张郎中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吓得脸色都白了,脚底抹油,窜得比那兔子还要快:“睡觉,睡觉。” 李锦夜依旧盘腿而坐,夜色里的轮廓,沉默而有力度。 …… 屋子不过是离了人几天,孙老大做事又是个雷厉风行的,大半个时辰,家里焕然一新。 一家人就着微弱的烛火,围在一起喝了碗热腾腾的粥,吃了几个香喷喷的野菜饼,简单的洗漱后,便挤在了左厢房的大床上。 床铺有淡淡的潮气味道,可是却有种异常安心的感觉。 谢玉渊挨着高氏的身体,看着黑乎乎的帐顶,无声扬起一抹笑。 孙家算是彻底摆脱了,下面就是将户籍迁出来,另立户头。 后山那几亩荒地开垦出来 后,除了让爹种庄稼外,最好还要种点草药,草药来钱快,也能卖得上价格。 娘有刺绣的本事,可以想办法做些精致的帕子,香囊,荷包拿到镇上去卖钱。 自己跟着张郎中好好儿学,争取早日出师。 张郎中用针的技艺很一般,跟那个吊死鬼完全不能比。等把病例都摸透了,自己就能另起炉灶。 一家人齐心协力,一个月赚三五两银子,日子就飞上天了。 谢玉渊想着想着,眼睛就耷拉了下来,睡着的时候,连嘴角都是笑着的…… 翌日。 谢玉渊是被院里的劈柴声吵醒的,一看床上,爹和娘都不见了。 忙穿衣洗漱出去,只见地上已经堆了半人高的柴火。 孙老大擦了把汗,“醒了,早饭你娘烧好了,赶紧去吃吧。” “娘呢?” “在灶间缝衣服呢,陈货郎扔下的几件旧衣裳补补还能穿。” “爹,我去张郎中家吃早饭,顺便换银子,爹今儿帮我打张床,把西屋收拾收拾。” 孙老大憨憨的笑了笑,黝黑的脸上飘过两朵红云。 谢玉渊走出院门,不放心回头交待了一句:“爹去哪儿,都把娘带着,别让娘落单。” “放心吧,丢不了。” 第二十六章 丑话说在前头 谢玉渊到张郎中家,淘米,生火,洗衣,烙饼……忙得不亦乐乎。 等张郎中洗漱好,她已将早饭都摆了上来。 “听说,你们被孙家赶出来了?” 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谢玉渊给了他一个“你消息真灵通”的表情。 “正想求郎中一件事,我这儿有张百元的银票,求郎中换我些碎银子,好让我爹还了孙家的恩情。” 张郎中看着银票心里震惊,脸上却是不咸不淡的样子,“这银子……” 谢玉渊忙道:“我求陈货郎卖玉赚来的,这玉是打小就挂在我脖子的,不偷不抢。” “原来如此。” 张郎中也不多问,把银票往怀里一塞便回了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捧了一百两银子出来。 谢玉渊见了,一个小小的念头从心里升起:这个张郎中看到一百两银子连眼皮都没眨,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卖玉的事求郎中保密。” 猝不及防的一跪把张郎中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尽跪别人,何时被人跪过。 “快起来,快起来。” “还有个不请之请,求郎中答应。还给孙家的五十两银子,我只说是往郎中借的,省 得节外生枝。” 张郎中第一个反应是,好个聪慧伶俐的丫头。 五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对家徒四壁的孙老大来说,那可是笔巨款。 孙家人知道孙老大有这笔巨款,还不把他的骨头都咬碎了吃。 “行吧,行吧,你爱咋说就咋说。” 谢玉渊心中大喜,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谢谢张郎中,我今儿想请半天假,到里正那边把户籍办了。郎中要是不乐意,扣我月钱吧。” “算了!”张郎中大手一挥,统共就五文钱月钱,再扣就没了。 “郎中,你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好人!” 谢玉渊拍了一记马屁,一咕噜爬起来,当着张郎中的面分出五十两银子,用布包好。 余下的统统塞进怀里。 张郎中心想:这丫头也不怕银子咯着胸。 谢玉渊跑回家,把五十两银子交给孙老大藏起来。 孙老大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惊得手足无措,恨不得把地挖下三尺,好把银子藏起来。 谢玉渊喝口凉水,喘几下气,去了里正家。 里正刚端上早饭碗,一看她来,眉头便皱起来。 谢玉渊只当看不见,从怀里掏出半两碎银子 ,抖抖索索递到里正跟儿前。 “大人,刚刚求张郎中借了五十两银子,求大人和我往孙家走一趟,把事情了结。户籍的事情,也劳烦大人费心。” 里正一听连张郎中借了这么大笔巨款给孙老大,倒吸口凉气,二话不说,一口应下。 开玩笑,张郎中是这方圆几十里唯一会看病问药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啊! 两人来到孙家,还没到门前,远远就听到人咆哮,狗乱叫。 原来孙兰花又把粥烧胡了,正挨孙老娘骂呢,刘氏也在一旁帮着骂。 孙老娘见谢玉渊来,把孙兰花往边上一推,咧嘴一笑。 哟,才挨过一个晚上,就求着里正上门,看来这大房十有八。九是拿不出五十两还恩银子的。 “想再进我孙家的门,我呸!跪地磕头都别想。” 里正:这老婆子昨晚没气糊涂吧。 谢玉渊:孙老娘,你想太多了。 里正轻咳一声,板了脸道:“老大家五十两银子备齐全了,你老收下银子,那画了押的纸我一撕,这事儿就算了结。老大家户籍的事,今儿也一并半办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生吧。” 什么? 什么? 什么? 孙 老娘懵了! 刘氏懵了! 孙兰花也懵了。 没听错吧,短短一个晚上就弄了五十两银子,说天书呢! 孙老娘直接跳了起来,一把握住谢玉渊的胳膊,“好个孙有平,竟然敢背着我们偷偷摸摸的藏银子,我上衙门告他去。” 谢玉渊轻轻微后一躲,避过她的“阴爪功”。 “阿婆,这银子是我问张郎中借的,要不,您连张郎中也一并告了?” 孙老娘:“……” 刘氏和孙兰花面面相觑。 昨晚孙老爹求上门,被张郎中赶出来;一调过脸,却借了老大家五十两银子,这张郎中和老大家结的什么狗屎缘? 这时,孙老爹走出来,眼睛死死的盯着谢玉渊手里的包裹,把手里的筷子一摔,吼出一个字:“办!” “他爹。”孙老娘急急唤了一声。 孙老爹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妇道人家懂个屁,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换五十两银子,这买卖不亏。” 谢玉渊哪容他们诋毁爹的名声,“里正大人评评理,要不是二叔心怀不轨,我爹会忘恩负义吗?” 里正大人冷笑一声,昂了昂头,“孙老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孙老爹被噎了个 结结实实,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当着里正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好恶狠狠的剜了谢玉渊一眼,把火硬生生忍下。 没多会,一手交银子,一手撕纸,孙老爹又在户籍迁出文书上画了押。 里正大人把文书往袖子里一塞,想着早饭还没吃上,手一背,扭头就走。 谢玉渊追上去道了几声谢,一转身,目光幽幽地看着孙家人。 此时,此刻--她和他们再没有关点干系。 孙家人被她眼里的寒意吓了一跳,心里同时浮出一个念头:这小贱货怎么看着和平常不一样。 谢玉渊半垂眼睑,默了片刻后,上前一步,抬头,浅笑。 “孙老爹,孙老娘,丑话先说到前头,以后你家那只色狗再要起色心,我和我爹一定会先拔了他的狗牙,再打断他的狗腿,不信,只管来试试。” 轻糯的声音落在两人耳中,似响雷。 等所有人回过神时,谢玉渊早就不见了踪影。 刘氏破口大骂,“不得好死的小骚蹄子,毛还没长齐,倒威胁起老娘来了,也不知道是哪里迸出来的野种……” “给我闭嘴,先把银子藏起来,再想办法收拾他们一家。”孙老爹眼中露出凶悍。 第二十七章 花开荼蘼 刘氏被骂得一声不吭。 孙老娘嘴里却还忍不住骂了一句:“孙老大这个死杂种,养不熟的白眼狼,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当初把人捡回来时掐死他。” 孙老爹听了这话,脸色不由地更加难看。 孙兰花却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她的喉咙里,能将她活活给憋死。 谢玉渊从前不过是个拖油瓶,孙家人想打她就打,想骂她就骂,根本没有把她当人看。 哪知道短短半个月,她不仅攀上了张郎中,还和孙家分了家,连带着说话都趾高气扬起来。 现在自己却成了孙家人眼中陪钱货,整天挨打挨骂。 孙兰花跺跺脚,指甲深深的陷进掌心,还是谢玉渊在的时候好啊…… 事情办妥,谢玉渊身轻如燕的回到家,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孙老大听。 孙老大听完,眼神有些发直,好像不太相信自己就这么和孙家一点干系都没了。 谢玉渊怕他想太多,扯了扯他的衣角,“爹,咱们去后山瞧瞧吧。”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做。 孙老大打了个激灵,“好,我去叫你娘。” 三人来到后山。 因为是冬天,后山除了枯叶,就是枯草,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爹,咱们开垦了,这地就算咱们的吗?村上人不会眼红吗?” 孙老大憨笑,“这荒山不是什么好地,也种不了好东西,费的事儿又多,谁来和咱们抢。” 原来是这样,谢玉渊心里盘算开来。 她们在孙家庄不了得再住个一年半,一年半后肯定要挪地方,荒山土质不好,草药就算种成了,也没啥药效,卖不上价格。 “爹,也不要种太多,一两亩地就够了,供咱们一家三口吃喝就行。” “要不咱们也去买几亩水田,反正银子……银子是够的。”孙老大搓搓手,脸上有些跃跃欲试。 谢玉渊怔了下,幽幽叹了口气,“爹,昨儿我做了个梦,梦到谢家人找来了。” 孙老大一听,脸色霎时大变。 六年前的一个黑夜,他从镇上挑河泥回来,路过乱坟岗,看到一个满脸血污的小女孩。 她坐在死人堆里,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小手死死的拽着一只大人的手。 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从死人推里挖出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锦锻,一双手又白又嫩,像没有骨头似的。 当时他心里就很清楚,这女人一定是大户 人家出来的。 “爹,谢家是狼窝虎穴,我不想回去,就想和你和娘好好过日子,等我在张郎中那边多学点本事,咱们就搬走吧。” 孙老大听到这里,不由轻轻打了个寒噤。 都说梦是反的,但他这辈子所有的好日子,都是在有了这对母女以后,他不想有一点点的闪失。 “阿渊,爹都听你的。” 谢玉渊微微一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爹,外头怪冷的,咱们回吧,咦,娘呢?” 孙老大心漏一拍,四下看看,果然没有高氏的影子。 两人赶紧分头去找,最后在一块大石前找到了高氏。 高氏蹲在地上,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地上一朵不知明的小花,那花半开半残,然而在这萧瑟的冬日里,却异常的动人。 谢玉渊的心,像被什么重重的敲了一下。 娘喜花,最喜荼蘼。 荼蘼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 娘曾对她说过--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一切都是虚影,是幻境,是凉风无信,是风月无心,是镜花水月,是一枕黄梁。 “阿渊,你看这是什么?” 孙老大的惊叫声,打断了谢玉渊的回忆,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株野 山参,被耗子啃去了半个头。 “爹,是野山参,你快挖出来,这个能卖钱。” 孙老大一听能卖钱,直接用手去扒, 谢玉渊在附近仔细看了一圈,竟然又找到两株叶子一模一样的。 挖出来,竟然完好无损,难得的还品相不错。 谢玉渊开心的恨不得在娘脸上亲一口。 娘看个花,都能看出银子来,老天爷一定是知道前世她们母女俩活得太苦,这一世才频频眷顾。 …… 回到家,谢玉渊叮嘱爹把野山参收好了,便去了张郎中家。 张郎中下午去邻村出诊,谢玉渊依旧抢着背药箱颠颠的跟在他身后。 这一去,又是忙到了傍晚才回来。 谢玉渊放下药箱便生火做饭,等饭做好,天已经黑了。 她侍候张郎中和他侄儿用过晚饭,利索的唰了锅,临回家前想着那三个野山参,咬咬牙凑到张郎中面前。 “郎中哪天去镇上?能不能带上我?” 张郎中吃饱喝足心情不错,笑眯眯道:“去镇上做什么?” 谢玉渊叹息一声,“家里要啥没啥,被孙家赶出来娘连个替换衣裳都没有,我想给她添几身衣裳。” 张郎中想到那个娴静幽然的女子, 摸了一把胡子,“两天后,我要去药店进些草药,你跟着吧。” “谢谢张郎中。” 谢玉渊冲他鞠了个躬,飞奔进夜色里。 张郎中走到院中央,朝着东厢房一抬下巴,“那谁……有没有发现我最近心肠很软啊?” 片刻后,东厢房冷冷传出两个字:“没有。” 张郎中气得胡子翘翘,又回敬过去两个字:眼瞎! 回到家,谢玉渊惊奇的发现西厢房里亮着灯。 走进去一看,房间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张还没有成形的木床摆在中央,爹正在用锯子锯木头。 “回来了,你和你娘先睡,爹再做会活。下午我去山里砍了棵树回来, 等这床做好了,我再帮你娘做个浴桶。” 孙老大头也没抬。 寒冬里他的额头满是汗水,在烛火下闪着光亮。 …… 两日后。 谢玉渊跟着张郎中一块去了镇上。 张郎中看了眼谢玉渊抱一路的布包,勾勾唇道:“什么宝贝玩意,抱得手都不肯撒?” 谢玉渊笑笑,似真似假的回答了他两个字:“宝贝。” 张郎中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心想,连脖子里挂的传家宝都卖了,还能有什么宝贝。 说话间,两人进了药材铺。 第二十八章 明目草 掌柜见是张郎中来了,笑得满脸褶子。 “郎中来了,正好前儿进了好多上好的药材,您瞅瞅?” 张郎中走得口干舌燥,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先沏壶茶来润润口。” “伙计,给郎中沏壶茶。” 掌柜眼睛一斜,“这一位是……” “我是来卖药材的,掌柜。”谢玉渊落落大方的回答。 掌柜虽然笑着,眼里却满是轻蔑,“小小年纪,哪懂什么药材不药材,别是挖了萝卜当野山参吧。” 谢玉渊不气不恼,把布包打开来,“掌柜,您先瞅瞅,看不上我去别家。” 掌柜聊胜于无地扫了一眼,然而等他看清楚了,眼睛却挪不动了。 “这……这是你……挖到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只野山参,其中两只完好无损,个头也不小,都是稀罕物。 谢玉渊:“我爹挖的,掌柜您觉得怎么样?” 谢家官宦之家,扬州又是富庶之地,前世别说是野山参,就是老参也是平常之物,所以她才能一眼识得。 掌柜皱了皱眉头,“还凑和吧,就是个头小了点,年岁短了点,不值几个钱。” 这话一出口,谢玉渊和张郎中脸上的表情孑然不 同,但心理活动如出一辙。 谢玉渊:他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吧? 张郎中:这老货是欺负人丫头没见过世面。 谢玉渊陪笑,“那您瞅瞅,这参值多少钱。” 掌柜伸出一个巴掌:“了不得五十两银子,都已经是天价了。” 谢玉渊听到五十两银子时,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稚嫩的脸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沉稳。 “掌柜,我年纪小,见识也不多,货比三家,我还是去前面几家药铺和医馆再问问。” 谢玉渊说得一派坦然,语气自然流畅,似乎压根没有怀疑掌柜在暗中压价。 张郎中一听,莫名的来了兴趣,目光在谢玉渊脸上打了个转后收回,不紧不慢的喝起了茶。 掌柜这会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野山参价格能直逼黄金,品相差的一百两起,品相好的二百两起,那只被啃了一半的不值钱,那两只大的可值不少钱。 “哎啊啊,你这丫头性子怎么这么急呢,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谢玉渊笑眯眯地向张郎中看过去,“师傅,您说这参该值多少银子,帮丫头我掌掌眼。” 师傅? 谁他娘是你师傅,真是臭不要脸。 张郎中眼白都快翻出天际了, 嘴里冷哼一声,不说话。 也是巧了,他冷哼的时候,鼻孔朝着掌柜那头。 掌柜先是被那一声“师傅 ”吓出半身冷汗,接着又被这一声“冷哼”吓得半身冷汗。 一身冷汗一出,实话也就出来了。 “丫头别见怪,老夫是生意人,常常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三根野山参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五百两? 谢玉渊的心一抽一抽的狂跳起来,心里很清楚掌柜肯用五百两收野山参,已经算是看得起她,也给足了张郎中的面子。 “成,既然掌柜这么爽快,那我也就爽快一点。” “小丫头,以后要再挖着好东西,还来找我啊。” “放心吧掌柜,你人好,给的价格又公道,不找你找谁?” “哟喂,张郎中啊,你这徒弟儿嘴真甜啊,跟着你将来一定是个高人。” 张郎中心中冷笑一下,低头装喝茶。 谢玉渊见茶盅空了,忙凑过去添满了,无声无息的拍了一记马屁。 她上辈子之所以惨死,是因为不懂人心,不会看人眼色。对你笑的人,多半背后捅刀,对你嗤之以鼻的人,也许暗藏着一份关心。 张郎中刚刚没有戳穿她的小把戏,又替她 圆谎,又带她来镇上……这人虽然长着一张臭脸,却有一副好心肠。 好心肠的张郎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你拿着银子自个出去转转吧,我和掌柜有点事情要谈。” “是。” 谢玉渊应了一声,恰好掌柜也将银票备齐递过来。 她接过银票贴身收着,朝两人恭恭敬敬的鞠躬道谢后,转身就走。 走到药铺的时候,她忍不住顿足,回首。 光影里。 张郎中把半个身子凑到掌柜的跟前,侧脸绷得紧紧的,半条眉梢微微扬起,透着几分深浓的愁意。 谢玉渊心漏一拍,头一扭,加快了脚步。 …… 家里缺的东西太多,谢玉渊先买了些粮食,还有油盐酱醋之类,又割了些肉,用油纸包着;油灯,皂角什么的也补了一些。 随后去了一趟成衣铺,伙计看她是个小丫头,险些将她赶出去。 玉渊拿出银子,伙计立刻不一样起来,但心里却依旧很奇怪。 这小乞丐一样的丫头,衣服鞋子都是破的,哪儿来银子买新衣裳,还一买就是三身。 不会是偷的吧。 拎的东西太多,谢玉渊索性把自己的新衣裳穿在了身上。 重回到药铺,她的这身打扮差点没把张 郎中眼珠子吓得弹出来。 浅绿色的袄子,裤子也是很新式样,脚上一双绣花棉鞋,上面还有两朵粉色的绣花,整个人娇俏可爱。 再配着她那张白瓷一般的小脸,秋水一般的黑眸……张郎中鬼使神差的含糊了一句。 “到底是那家人家出来的啊!” 说的人含糊,听的人更是含糊,但谢玉渊从来不多话,老老实实往角落里一站,等着张郎中把事儿办完了,好一起回家。 张郎中朝掌柜递了个眼神:“我先走了,东西到了立刻派人通知我一声。” “放心吧您。”掌柜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快看不见了。 张郎中“嗯”了一声,背着手走出药铺。 谢玉渊赶紧跟上去,一只脚跨出门槛,耳边就听到掌柜身边的伙计压低了声音道:“明目草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明目草,谁的眼睛瞎了? 谢玉渊心里暗暗的想。 …… 从药铺出来,张郎中也不急着回去,在街上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乱逛。 可怜谢玉渊小小年纪,左手挎着一包东西,右手挎着一包东西,颠颠的跟在他身后,活像个跟班的丫鬟。 好在张郎中的闲情逸致只维持了一刻钟,两人便打道回府。 第二十九章 李青儿 从镇上回孙家庄,中间隔了几个庄子。 两人走到李家庄时,寂静的庄子突然嘈杂起来,村人们像潮水一样,往一个方向跑去。 谢玉渊顺着那方向望去,有浓烟,有火光,有噪声,隐隐约约,看不清晰。 张郎中好奇心大起,棉袍一撩,也不管谢玉渊跟得上跟不上,撒腿就跑。 谢玉渊:“……”原来郎中也喜欢瞧热闹。 谢玉渊气喘吁吁赶到时,人群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似乎一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这里。 谢玉渊人矮腿短,怎么也挤不进去,正着急着,脖子一紧,小身板被人拎起来,又放下。 一抬头,原是张郎中将她拎到了跟儿前。 来不及道谢,谢玉渊的目光就被面前的一口大井所吸引,井里隐约传来说话声。 没过多久,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男子一前一后爬起来,后面的男子腰别着一根粗麻绳,麻绳那头系着什么重物。 他站稳,双手用力一拉,竟然从井里拉出一具已经泡得发白的女尸。 人群中有人尖叫,“李大娘,你儿媳妇被你骂得跳井了。” “我呸,幸好这贱货跳了井,否则我定要让里正开 了祖宗祠堂,把这女人沉塘了才行。” 黑黝女人叉腰冲着死尸碎了一口,“整天介和男人眉来眼去,我骂她几句怎么了?” “李老大,你媳妇到底有没有给你戴绿帽子啊!” 茅草屋前,男人蹲在地上用手揪着头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放你娘的屁,我儿子好好的,这个贱人的问题……” 老妇人破口大骂,黑幽幽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一句比一句骂得难听。 骂到后来,她索性往地上一坐,开始撒泼打滚。 这时,一个纤瘦的身影像道箭一样冲了过去。 谢玉渊还没来得及看清,只听老妇人“啊”的惨叫一声,额头就被石头砸出个破洞。 一个满脸是泪的小女孩,睁着两只喷火的眼睛,手里握着的石头尖儿上正往下滴血。 “我娘从来没有勾引男人,是你嫌弃我娘生我时坏了身子,生不出崽来,早也骂,晚也打,还往她身上泼脏水,是你逼死她的,你要给我娘偿命。” 老妇人被说破心里的龌龊,气得跺手跺脚,“小婊X,你胡说什么混话,我打死你,你和你娘一样是个贱货。” “你陪我娘的命,你陪我 的娘的命。” 小女孩凄惨的哭声,似悲似狂,说到恨极时,她又要拿石头去砸那妇人,却被他爹一巴掌打翻在地。 “爹--” 小女孩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后,目上呆滞,她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巴掌会是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爹抽上来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这九年的生命中,爹无数次的沉默不语,娘无数次的在深夜哭泣…… “儿子,给我打死她,打死这个小畜生。”老妇人捂着额上的血,嘴里叫嚷着。 “娘,行了,把人葬了吧。”男人大吼一声。 “做梦!” 老妇人咬牙切,“这种生不出带把的寻死货,只配一张破席子扔进乱坟岗,绝不能进我老李家的祖坟,不吉利。” 小女孩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突然从地上爬起来,飞扑到尸体跟前重重一跪。 “各位阿爷阿婆大叔大婶,我李青儿卖身葬母,谁能让我娘入为安,我就给谁做丫鬟,就是童养媳,也是使得的。” 跳井而死,乃大凶;葬入祖坟,轻则家宅不宁,重则祸极子孙,谁敢应下她的话。 方才还热闹的人群,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凝固住了。 谢玉渊张 了张嘴想说话,眼角的一滴泪抢先落了下来。 耳边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她是上吊而死,大凶之兆,就算她是谢家嫡出的小姐,也不允许葬入谢家祖茔,只配做孤魂野鬼。” 谢玉渊嘴角扯出一记冷笑,朗声道:“我买你。” 话音刚落,无数道锐利的视线像落在她的身上。 谢玉渊眸光一闪,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我出十两银子,哪位邻居帮忙找个能埋人的地方,让死者入土为安,这银子就归他。” 轰! 这话像在众人耳边炸了个响雷。 这小丫头疯魔了不成,庄稼人一年忙到头都存不了几两银子。 有人不屑一顾,也有那一听着银子,便两眼放光的。 “后山柏树下可以埋,银子拿来我去。” “我家田梗后头也可以埋,给银子就行 。” “村东头土堆堆旁也能埋人。” 谢玉渊看着从人群里站出来的三个村民,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十两银子,往地上一扔。 然后她让出半个身位,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后,正目瞪口呆的张郎中,勾唇一笑。 “我家郎中说:你们仨一齐把人埋了,银子拿去平分。” 话落, 她在众人见了鬼一样的视线中,走到那女孩身旁,用崭新的衣服袖子替她擦了把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吸了口鼻涕:“我叫李青儿。” “青儿,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了,跟我回家吧。” 很久以后。 张郎中回忆起那一天的场景,脑海里只记得这样一张脸。 那脸上,眼角如淡墨横扫,长而带翘,阳光投在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的暖意,深邃的眼窝和带着讥诮的唇角,像覆了一层冰。 他心想:这丫头片子,可真能啊! …… 傍晚。 谢玉渊领了个李青儿回家,把孙老大吓了一大跳,倒是高氏,睁着两只黑幽幽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生人看。 “爹,这是我买来的丫鬟李青儿,以后就让她伺候娘。” 孙老大一听,毛都炸起来了,“咱们家穷得……” “爹,昨儿挖的野山参,卖五百两银子。” 孙老大惊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五,五百……百……” “刚刚花了点,又买了青儿,还剩下四百八十两。” 像是一记拳头落下来,当场把孙老大砸个“天降巨款”,他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第三十章 为什么学医 谢玉渊一转身,“青儿,你会做什么?” 谢青儿声瓮声道:“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啥都能做。” “那以后家里做饭洗衣都归你了,粗活我爹干。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的肚子。” 这个世界上除了娘外,还没有一个人用如此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李青儿扑通一声,泪流不止,连连点头。 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副:主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总之这辈子跟着主人到天荒地老。 谢玉渊扶起她,看着身旁的爹和娘,心里满满涨涨的满足感。 有银子,还有忠奴,这日子,好像越过越繁华似锦起来了。 谢玉渊兴奋了片刻,肚子咕噜咕噜的造起反来。 李青儿眼明手疾,“我……我去做饭。” “青儿,做顿好吃的。” 孙老大用嘿嘿干笑表示心中的愉悦,牵起高氏的走,“你们做着,我去把那床再钉几个钉子,弄得结实一点。” 谢玉渊等人离开,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买下来吗?” 李青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一个能把自己卖了,只为能让亲娘入土为安的人,光这份孝心,我就喜欢。” 既然多活一 世,就得预备着以后的风雨。 谢家肯定会找过来,能躲得过固然好, 躲不过,那她和娘就得回去。 那里,才是血雨腥风的开始。 有个重情重义,豁得出去的丫鬟护着,母女俩在那府里也不置于两眼一抹黑。 谢玉渊想到这里,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我比你大一岁,你叫我声姐,以后咱们俩睡一张床。要是不想跟着我了,也别不好意思,我放你走。” 李青儿一听这话,眼中喷着火:“姐,那个家我回不去了。我娘跳井就是他们逼的。” 谢玉渊听罢,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睛不说话。 片刻后,她从喉咙里幽幽叹出口气,“不回去就不回去,这儿就是你的家。” …… 到了灶间,李青儿圈起袖子开始做饭。 她动作麻利的把肉用清水冲了下,割下的部份,放到锅里熬成油盛出来,油渣焦香酥脆,香得能让人流出口水来。 谢玉渊忍不住偷偷趁热吃了一个。 将米洗上锅,除了米,还放了碎菜和肉粒,一起蒸。 蒸饭的时候,李青儿将瘦肉剁成了肉沫,用配料腌着,又把买来的豆腐切成薄片,开始下锅煎。 煎得焦黄 喷香的时候出锅,整齐地码在盘子里,规整漂亮。 弄好之后,再把刚刚腌制的肉沫下锅,用小火慢慢地煨成肉酱,酱香浓郁的肉香从锅里飘散出去,勾得爹和娘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到灶台前。 谢玉渊这会才惊喜的发现,这李青儿是个做饭高手。 “这手艺,跟谁学的呢?” “我娘。” 李青儿头也不抬:“我娘小时候也是丫鬟,后来犯了事被赶出来,用自己存的几两碎银子做了嫁妆,嫁给了我爹。” “你娘犯了什么事?”孙老大脱口而出。 李青儿摇摇头。 谢玉渊心中冷笑,大户人家中暗藏的鬼鬼魅魅何其多,一个丫鬟算什么,就是主子的生死也都捏在别人的手里。 这时,肉酱已经好了。 李青儿盛出来浇在焦黄的豆腐上,又搭撒了一点翠绿的葱花,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盛出四碗饭,每碗饭里挖一勺猪油放进去,拌匀后上桌。 桌上,一碟肉沫豆腐,一小碗撒了白糖的油渣,还有一碗蛋花汤,孙老大闻着香味,眼睛都直了,先动筷子尝了一口,那滋味简直好极。 这些年在孙家,一家老小都靠他一个人养活,油水不多 。 家中做饭的时候,都只能用油布擦一下锅底,就算是有油花了,何时吃过猪油伴的饭。 孙老大眼眶一热,把碗里的饭拨了些给高氏。 高氏虽然疯傻,却也知道心疼男人,又把饭回拨了过去。 “爹,娘,咱们的好日子刚刚开了个头,以后会越来越好。” 谢玉渊说完,把李青儿拉坐下来,夹了一筷子豆腐放时她的碗里,“多吃点,别客气。” 李青儿看着谢玉渊瘦骨嶙峋的手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这家人家的日子也不容易,却还肯掏出十两银子把娘埋了,这份恩情,她就是到死都得好好还。 谢玉渊迅速吃完饭,从锅里盛出一碗肉酱给张郎中端去。 她有样学样,把刚刚李青儿做的那几道菜又做了一遍,又烧了个红烧大肥肉。 张郎中每个菜都尝了尝,指着那道肉酱道:“这菜最合老夫的胃口,以后可以常做。” “郎中,这菜是我家青儿的手艺,您要不嫌弃,这一日三餐我让青儿帮您做,不要您的钱。” 花一个丫鬟的钱,使着两个丫鬟,这么好的好事砸到头上,张郎中却机灵的多了个心眼。 “那你干什么 ?” 谢玉渊笑笑,“我替郎中拎药箱,磨墨,代写方子,啥都能干。” 张郎中此刻才算品咂出些意味来,他抚了把山羊胡,目光在谢玉渊脸上溜达一圈。 “丫头,你死乞白咧的到我这儿来,是想偷学我手艺的吧?” 谢玉渊眼中划过波澜,小脸一抬,不藏着不掩着,轻轻的“嗯”了一下。 “嗯”完,她一低头,一垂眉,眼观鼻,鼻观心,把一个犯了大错,又一心悔改的小王八蛋演绎的淋漓尽致。 术业有专攻! 自己想要实实在在的学到些东西,就必须心无二用。 从前是没办法,现在日子好了,又有李青儿这个帮手,她也是时候腾出时间认真学习。 张郎中简直哭笑不得,感觉自己的脑子可能被李家庄朴实的风民给浸润了。 人丫头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自己愣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跳了下去,连个后知后觉都没有。 这谢丫头是什么物种投胎,不会是机灵鬼吧? 他默默的吃完最后一口饭,把筷子一放,“说吧,为什么想学医。” 谢玉渊抬起头,眼睛澄亮,“郎中,我就想以后有本事养活爹和娘,饿不死,穿得暖,仅此而已。” 第三十一章 拜师 狗屁仅此而已。 学医就只能饿不死,穿得暖,这特么什么神逻辑? 张郎中怒从心起,想当年自己在…… 哎--自己还不是混到了只能饿不死,穿得暖的地步,还提什么当年! 谢玉渊见张郎中的脸上一起怒,一会悲,心里不由的叹了口气。 “郎中不用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就跟郎中学一年,懂点皮毛就行。” “学医学皮毛?” 张郎中一拍桌子,胡子都给气飞起来。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医这东西,学无止境,你学点皮毛就想出师,你是想把老子的一世英名都给糟蹋完吗?” 谢玉渊先是一愣,再是一惊,随即,巨大的喜悦从四经八脉涌上来。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这一跪,让张郎中百感交集。 娘的,这就是命啊! 他这辈子起起伏伏,上窜下跳,蜜水里泡过,苦水里侵过,心里早就盘算着要收个徒弟传下去,张家这点医术不能绝在他手上啊。 哪知道,慕名而来的那些个,要么太蠢,要么太丑,难得碰到一个不蠢不丑还算伶俐的,胆儿又太小。 眼前这一个,不蠢,不丑,胆子肥……偏偏是个丫头。 真是造化弄人啊! 罢了! 罢了! “起来吧,我这里也没什么可教你的,自己能悟多少悟多少,且看有没有天份。” 谢玉渊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头:“谢谢师傅,我这人没啥天份,就是能吃苦,月银您甭发了,以后等我赚了银子孝敬您。” “滚,滚,滚--” 张郎中见不得她那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样子。 一碗肉酱骗回一个师傅,这丫头贼儿精! …… 谢玉渊滚出堂屋,滚到东厢房收饭菜。 见鬼的是,今天小板凳空空如也,看来郎中的侄儿还没用完饭。 正想着,门吱呀打开,从门缝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十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指尖泛出些细微的苍白,在昏暗的夜色下,白得让人触目惊心。 谢玉渊心中吃了一惊,这手完全不像一个普通人的手。 手的主人似乎察觉到门外有人,一缩,一关,门里门外的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谢玉渊皱了皱眉,赶紧把碗筷收进灶间。 正要拿水冲洗碗的时候,鼻尖隐隐传来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她低头对着碗嗅了嗅,才发现正是碗沿上传出来的。 有病,常年吃着药! 见不得光,闭门不出! 一双黑色深邃,无波无澜的眸子! 一双比千 金小姐还要水嫩的手! 郎中侄儿的形象在谢玉渊的脑海里渐渐明朗起来。 …… 天色渐黑时,空中飘起零星的雪花。 谢玉渊抄小路回到家中,正要敲门,被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 “谁?” 孙兰花转身,眼睛猛然睁大。 这是谁? 这是谢玉渊吗? 是那个在谢家毫不起眼,身上灰扑扑脏兮兮,随便谁都可以欺负打骂的谢玉渊吗? 也难怪孙兰没认出来,谢玉渊身上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头发束起,露出干净漂亮的脸蛋。 再加上脱离了孙家,拜了郎中为师傅,心宽气色好,看起来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谢玉渊见她半天不说话,皱了皱眉:“孙兰花,你找我有事吗?没事请让开。” 孙兰花这才回过神,却已经将来意忘了一半,睁着大眼睛 :“你身上的衣服怎么回事?” “这和你没啥关系吧。” “什么叫没啥关系,好歹你们也是从孙家出去的,万一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丢的是我们老孙家的脸。” 孙兰花眼睛泛红,嫉妒得牙根咬咬。 连她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凭什么谢玉渊分了家就能穿上?哪来的钱? 他们还欠着张郎中五十两银子呢。 谢玉渊懒得理她,“全村的人都知道我爹被赶出来了,你们孙家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说,上我家来干什么?” 孙兰花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原来是孙家人听说老大家买了个丫鬟回来,觉得奇怪,所以派她来打听打听。 没想到丫鬟的事情还没有打听清楚,就受了极大的刺激。 她抬起头,冲着谢玉渊冷冷一笑,丢下一句“你死定了”,拔腿就跑。 哼! 她要马上告诉阿爷他们去。 孙兰花飞也似的往家里跑,跑到半路时,看到里正和他的娘子在路中间走。 里正说:“……这孙老大一离开孙家,运气好挡都挡不住。” 里正娘子:“也是见了鬼了,那后山我也常去,怎么就没看到有野山参呢。” 里正压低了声音:“赶明儿等天黑了,咱们再去一趟,我就不信这个邪。” “到时候咱们挖到了野山参,也花钱买个丫鬟回来使唤使唤。” 孙兰花的眼睛倏地睁大,眼珠子咕噜一转,心里像是渐渐明白过来。 …… 谢玉渊根本没把孙兰花放在心上,回到家,见家里人都聚在西厢房里。 她走进去一看,一张方方正正的大床摆在屋子中央,娘正坐在床边 给她缝被褥。 “阿渊姐,婶儿的针线活真好。”李青儿一脸羡慕的说。 谢玉渊笑笑:“想学让娘教你,赶明儿你跟我去张郎中家,郎中说你做的饭菜好吃。” 孙老大一听这话,放下手里的榔头,“阿渊,那你呢?” “郎中收我为徒弟,我跟着他做药僮就行。” “徒弟?” 谢玉渊眼神微微闪了闪,“爹,以后等我学成了,看病养活你们。” 话音刚落,就听到大门被敲得砰砰砰直响。 李青儿手脚快,“我去敲门。” 谢玉渊不放心,朝爹打了个眼色后,迅速跟出去。 大晚上的把门敲成这个德性,除了孙家人,没有别人。 门打开。 果不其然,就看到孙家二老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 谢玉渊把李青儿往身后一拉,沉着脸问:“你们来干什么?” 孙老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谢玉渊,破口大骂。 “好你个吃里趴外的小贱人,居然敢偷我们孙家种在后山的野山参去卖,把银子给我吐出来。”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玉渊在掏银子买下青儿的时候,就知道野山参的事情瞒不住。 “孙老娘,你说后山的野山参是你们家的,敢问你们家种在哪个山坳里?” 第三十二章 明抢 孙老娘:“……”她就是见不得老大一家赚了银子,故意上门讹银子的。 “别废话,不管哪个山坳都是我们家的。”孙老娘扯着尖锐的嗓子喊。 谢玉渊:“孙老娘,县太爷都不敢说这种话,你这脸皮也是够厚的。” “小畜生,老娘我就厚给你看,他爹,给我抢,抢回家再说。” “我看谁敢!” 孙老大手握着榔头走上前,脸上是滔天的愤怒。 孙老娘一看养大的崽子竟然要动手,气得眼珠子翻翻。 “畜生,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竟然敢对我动手,来啊,你动个试试看,来啊!” “啪--”一记脆响,所有人都呆住了。 谢玉渊甩了甩发疼的手,笑笑:“孙老娘,我满足你的要求。不过你脸上皮肤又粗又老,手感很一般。” 孙老娘几乎要呕死。 她“嗷嗷”了两声,把谢玉渊重重一推,冲到孙老大面前,甩起手就是两巴掌,然后像条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的缠住了他。 “该死的畜生,你看我今儿不打死你!他爹,给我抢。” 孙老大对着孙老娘,多少还有几分孝心,手里的榔头哪里舍得敲下去,只能做个木头桩子杵在 那里。 孙老爹像阵风一样冲进东屋,眼睛贪婪的四处搜寻,恨不得瞧见什么都拿回去。 高氏吓得嘴里呜哽两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谢玉渊到底小看了孙家人的脸皮,她咬了咬牙,一扭头就跑开了。 “抢东西啦!光天化日,有人抢东西拉,各位街坊邻居都过来瞧一瞧啊,里正大人,您可得为我们作主啊!” 声音凄惨无比,把刚刚吃完饭闲着没事的村人都勾出来,所有人一窝锋往这里跑。 谢玉渊一口气跑到里正家,眼睛哭得通红,“大人,你帮帮我,他们明抢来了,我要报官。” 自己管辖的村庄从来都是五好村庄,什么时候有人敢明抢。 里正脸一横,“别哭了,走,我跟你去瞧瞧。” 两人走到屋前,孙老娘见小畜生回来了,拿起一旁的扁担就要打过来。 “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里正一声怒喝,把孙老娘吓得赶紧收回扁担. “里正大人,这丫头偷奸耍滑,我正在教训她呢。” “里正大人,他们是到我家来明抢的,还打了我爹。” “放你娘的屁!” 孙老娘一插腰,气得口不择言,“你们的东西,就是老娘的的东 西,连你的狗命,都是老娘的。” “已经分家,五十两银子都拿了,还什么你的就是我的,臊不臊啊!” “老娘们想钱想疯了吧!” “听说孙老大连户籍都迁出来了,还有个屁关系啊!” “明抢这种事情,还是早点报官吧。” “你们……你们……统统都给我闭嘴。” 孙老娘见势不妙,胸脯一挺:“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关你们这些闲人屁事。” 话音刚落,孙老爹从屋子里冲出来,手里捧着一块猪肉,“他娘,猪肉,这是猪肉啊,咱们抢回去。” “要点脸啊,孙老爹。” “连肉都抢,你们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吗?” 谢玉渊见状,心想无论如何这一回,都要把孙家解决掉,再也不能让他们踩在自己的头上。 她怯生生的抹了一把泪,“里正大人,他们……他们……” 女孩莹白的小脸,滑落两行晶莹,一双眼睛里都是惶恐,看得里正怒从起。 “放肆!光天化日抢东西,你们一个个的不把我里正大人放在眼里了?” 里正大人发怒,孙老爹脸色煞白,孙老娘见势不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干嚎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 把屎,一把尿的把老大养到这么大,拿块肉怎么了?这是他欠我的啊!” “就是,五十两银子就想了结养恩,天下哪有那么便宜事情,要没有我,他早死了,”孙老爹叫嚣着。 谢玉渊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心中说不出的厌恶。 她冷笑着上前一步的,“孙老爹,没有你,我爹活得比现在好上百倍,怎么着,他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话落,所有人目瞪口呆。 孙老大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阿渊,你混说什么?” 谢玉渊走到他身边,小手牵了牵他的衣摆。 “爹,你不在家的时候,有一连回我听孙老娘偷偷问过孙老爹,说几十年过去了,那家人不会再找来了吧,还说什么命好,偷了个少爷放在家里做苦力。” 听到这里,孙老大整个人懵了。 谢玉渊朝他怜悯的看了一眼,心里涌上一抹悲痛。 爹哪里是捡来的,根本就是孙老爹生不出儿子,怕绝了后,趁着那家家奴带着小少爷上街玩,想办法把人偷出来的。 这事,也是前世爹死后,那家人家打听到点风声摸上门,她才知道的。 只可惜,这么多年的寻找,到最后只寻到了一具尸体 ,谢玉渊清楚的记得那个老妇人哭得昏死过去。 孙老娘见事情败露,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谢玉渊面前,抄起手就要抽下去。 手,在半空被牢牢握住,一抬头,是孙老大怒不可遏的脸。 孙老娘吓得眼皮一跳,“你……你想干什么?” “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 孙老大赤红着眼睛,目光如寒冰一样死死的盯着孙老娘,从嘴里一字一句咬出:“阿渊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贱人的话怎么能信,你是我们……” “说--”孙老大吼得撕心裂肺。 孙老娘被他吃人的样子吓了半死,哪还说得出半句话。 街坊邻居一看,个个心里有数。 “我日他个七舅姥爷,竟然真的是偷来的,良心都给喂狗了。”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赶紧报官坐牢吧,没王法了。” “丢孩子的父母怕是要急死了吧。” 月光下,孙老大眼中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感觉胸口像是被榔头狠狠的敲了一记,锥心刺骨的痛,如同行走在地狱间。 他嘴一张,喷出一股热血来。 那血,将孙老娘淋了个满头满脸,如同鬼魅一般,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三十三章 恩断义绝 谢玉渊吓得惊呆了,飞扑过去,低低的唤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刚叫完,高氏从屋里飞奔出来,双手死死的抱住孙老大,嘴里异常清楚的叫着,“阿平,阿平!” 孙老大听到唤声,才魂归原位。 他看了看怀里的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眼睛里涌出一条条的血丝。 谢玉渊头一回看到这样的爹,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 做鬼的六年,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鬼不可怕,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眼里的血色都褪尽时,孙老大一声咆哮:“滚,都给我滚,再也别让我看到你们。” 说完,他甩起手里的榔头,对着孙老爹的脚下,狠狠的砸过去。 这一砸,把地上砸出个“恩断义绝”的大坑来。 孙老爹吓得腿一软,跨间一热,尿了。 孙老娘扶着满身尿臊味的男人,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 村人一看没热闹瞧了,向孙老大投去同情的一瞥后,纷纷散去。 谢玉渊却上前一步,对里正道:“大人,偷卖儿童按我国历律,该当何罪?我可否替我爹告官。” “阿渊。” 孙老大一声厉喝,把谢玉渊往身后一拉,冲里正大人抱了抱 拳。 “他们到底养我一场,这个官我不告。只是这孙姓我再不能用,求里正大人改户籍的时候,把这姓改去罢。” “改成什么?” “就高吧。” 孙老大随口这么一说,却在谢玉渊脑子里炸起了烟花,一个念头流星般悄然划过。 “就高,高姓挺好,和娘一个姓。” 里正同情的看了孙老大一眼,叹了口气离开。 等人散尽,孙老大呜嗯一声,慢慢蹲下去,双手抱住了头,旁若无人的流泪。 高氏虽然疯傻,却也分得清男人是高兴,还是伤心。她有样学样,蹲在孙老大旁边,也抱着头,默默淌眼泪。 李青儿正要上前去劝,谢玉渊一把拦住。 人一生不过几十年,转瞬就过去,仿佛浮光掠影。爹活了这半辈子,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 当哭。 而他心中的痛,旁人抚慰不了,只有疯了的高氏。 …… 里正大人是在三天后,把新做好的户籍交到了孙老大手上,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两个字:高重。 高是姓;重是重生的意思。 也因为偷孩子的事情被爆出来,孙家人成了孙家庄人人唾弃的对象,这家人不得不夹着尾巴过日子。 不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家人就会像做贼似的,往后山去,眼巴巴也想挖出几根野山参来。 孙老大在那个雪夜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只是对高氏更看中了,当真的含进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么疼都疼不过来。 他这辈子无父无母无亲无眷,也就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捂着他的心。 谢玉渊暂时解决了孙家人,心思都在学医上,她已经到了和张郎中寸步不离的地步。 大概此时此刻有人告诉她,郎中是个大王八蛋,她也是不离不弃的。 张郎中刚开始只随她去,也没正经教,反正是个不要钱的小药僮,就使唤着吧。 半个月过去,他慢慢发现这个小药僮天资聪慧,除了一点就通外,还能举一反三,这才慢慢上了点心。 每次出诊的时候,也会带着说一两句病理,谢玉渊统统记在心里。 她跟着张郎中又去了趟镇上,买了些笔墨纸砚台,把每个不同的病症,需要用什么药,如何行针,都用纸记下来。 半夜,李青儿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总能看到她还在灯下沉思。 又过了些日子,张郎中一看药僮的水平一日千里,心里“卧槽,卧槽 ”了几声,撅着屁股从箱子里扒拉出几本不知道何年马月的医书,扔给了谢玉渊。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能给医书,已是仁致意尽,别的,就看这丫头的造化。 谢玉渊拿到医书,连觉都不想睡了,一有空就捧在手里看,如痴如醉到没日没夜的地步。 高重担心的要死,心想女儿不会看医书,把人给看傻了吧,常常在旁边规劝着。 谢玉渊只用一句话,就将他打发--等学好本事,把娘的疯病治好。 从那以后,高重再没多过一句嘴。 …… 转眼,就到了年跟前,离过年将将半个月左右,七里八乡来找郎中看病的人,突然一下子多了起来。 庄家人,过年喜欢图个吉利,都想把病除在旧年里,张郎中因此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是匆匆扒几口。 这日月半,张郎中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一轮圆月高悬空中。 “丫头,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去吧。” 谢玉渊一笑,手脚麻利的桌子收拾干净,药箱归整,“师傅,我给你烧锅热水,天儿冷,你烫下脚再睡,舒服。” 张郎中眼中微光闪过,心想,这丫头还挺孝顺。 谢玉渊走到灶间,把水 盛进锅里,锅盖一盖,转身走到灶膛起火。 火苗印着她的小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再有半个月过年,得给家里人一人添一身新衣裳,新年新气像,得穿得体体面面的。 抽空还得往镇上去一趟,备点猪鸭鱼肉蔬菜什么的…… 正想着,耳朵里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刮过窗棂的声音,又像是野兽呜咽的声音。 时有时无,听不真切。 谢玉渊正想凝神再听时,张郎中匆匆忙忙走进来,“回吧,回吧, 这水我自己来烧。” “师傅?” “滚滚滚……老子累了一天了,不想泡脚,就想上床睡个整觉。”张郎中赶苍蝇似的。 谢玉渊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感觉张郎中今儿有点不对劲。 张郎中见她还愣着,露出一个有点恶意的笑容,“小丫头片子,你要是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帮我洗脚吧。” 想得美! 谢玉渊无声翻了个白眼,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拍拍身上的碎屑。 “师傅,那我先走了。” 张郎中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看完,他的目光又瞄了东厢房一眼,脸色阴沉了下来。 死瞎子又犯病了! 第三十四章 官兵来了 谢玉渊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栓,下一刻,张家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你……你们……” 门口的官兵也没料到一脚下去,踢出个丫头来,吓得一哆嗦,好半会才缓过来。 “少废话,官府抓捕逃犯,要搜家,你们给我配合一点。” 谢玉渊想起前世似乎也有官兵搜家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住在破庙里,连个油灯都点不起,没轮到搜,还是第二天听村里人讲起的。 “师傅,师傅--”她冲后院喊了几声。 张郎中匆匆跑出来,一把把谢玉渊拉到身后,沉声道:“快到东厢房里拿几两碎银子来,好让官爷们买壶热酒喝。” 张郎中的话说得短促而低沉,谢玉渊听完,感觉喉咙被人死死的掐住了。 东厢房是张郎中侄儿养病的地方,她根本没进去过,哪来的银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张郎中一边说,一边把谢玉渊狠狠一推。 谢玉渊跌跌撞撞冲到了东厢房门口,伸手想去推门,却发现小手打着颤。 东厢房从她第一天赖在张郎中家,便是禁忌,日子一久,这种禁忌便根深蒂固到她的血液里。 仿佛连看一眼 ,都是对那双眼睛和那只白玉般手的亵渎。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推门时,像野兽呜咽的怪声,透过门缝传出来。 瞬间,谢玉渊的后背浮起一层冷汗,情急之下,她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一片黑暗。 月色从门里照进来,她看到雕花木的大床上,影影绰绰蜷缩着一个人,怪声正是从他唇中溢出。 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本能的睁开眼睛。 那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谢玉渊瞳仁一缩,整个人像被钉住了似的。 “官爷,官爷,快进来坐,我去沏壶热茶来,这鬼天,能把人冻出毛病来。丫头,银子呢,找到了没啊,就在床上啊!” 张郎中乍乍呼呼的声音,把谢玉渊的神思猛的拉了回来。 她一下子悟出了张郎中那个“老不着调”话里的深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外面有官兵,你……你……是不是找个地方藏起来。” 李锦夜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抓住谢玉渊的手。 哎啊-- 谢玉渊心里惨叫一声,她好心好意过来通风报讯,这家伙却一上来就调戏她,像话吗? “把……把人引开, 快!” 谢玉渊:“……”你住着我的手,我怎么把人引开。 正想着,手心里被塞进几两碎银子,谢玉渊悚然一惊,立刻用手握紧了碎银子,咬咬牙,人就往门口冲出去。 一脚踏出房门时,她突然顿足,回首 。 他约莫束发之龄,轻柔的月光笼在脸上,打过睫毛,鼻梁,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细致的笔触也画不出的精致的画。 鬼使神差的,她说:“别怕,没事。” 李锦夜原本感觉自己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就快死过去了。 这句话,像一只温柔的手,在他伤口上抚摸了一下,又抚摸了一下。 零乱的脚步声已传过来,谢玉渊带上门,一脸谄媚的迎了上去。 “官爷,拿去打酒喝吧。” 官兵拿了碎银子,满意的朝谢玉渊看了一眼,“东厢房里住着谁?” “我师兄,这几天他在出天花,见不得人,吹不得风,已经被我师傅关了五天五夜了。官爷,您要不放心,我把门打开,您去瞅一眼。” 谢玉渊蹭蹭蹭跑到东厢房门口,大。大方方把门推开。 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官爷,您快来看啊,没事的, 天花隔得远,不怕传染。” 如她所愿,年轻的官兵露出一幅见了鬼的表情,嫌弃的瞪了谢玉渊一眼,心想,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 “官爷,西厢房是我住的地儿,我是这里的郎中,这丫头是我收的徒弟,就住村东头儿。” 张郎中说话的表情,跟哈巴狗没两样,就差伸出爪子,讨好的往官爷身上挠两下。 “兄弟们,有发现吗?” “老大,没有发现。” 官爷把银子往袖口里一塞,大手一挥,“撤。” 话落,屋子旁的树梢上,两个黑影对视一眼,慢慢将手里的长剑隐了回去。 一呼一吸间,两人仿佛已经与大树融为一体。 谢玉渊长长松了口气,她把东厢房的门带上,点头哈腰的跟过去,“官爷慢走,官爷辛苦了。” 张郎中被她脸上的谄媚惊了一跳,心想,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他更会溜须拍马的人。 他不服! 官兵稀里哗啦一散而空,谢玉渊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张郎中虽然表面镇定,但内衣却已经被冷汗湿透。 正要长松出一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狰狞起来,一撩锦袍,他冲进了东厢 房。 “丫头,把我的银针拿来。” 谢玉渊挣扎着爬起来,在堂屋的药箱里找到银针后,很有规矩地站在东厢房的门口低声道:“师傅,针拿来了。”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那样一副好的皮囊,而且是出现在穷乡僻壤。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张郎中一回头,见这丫头远远站在门口,气得两眼翻翻,“蠢货,油灯呢?” 谢玉渊:“……”你侄儿房里难道连个油灯都没有? 她又折回堂屋,拿着油灯站在门口,“师傅,油灯来了。” “给我滚进来,把油灯凑近点。” 张郎中这会连白眼都没力气翻,这瞎子又犯病,而且还耽误了小半刻的时辰,要命了! 谢玉渊硬着头皮走过去,往旁边错了一步,才掀起眼皮去看。 这一看,她惊了一跳。 床上的少年悄无声息,容颜雪白,嘴角一丝细细的黑血,像一朵有毒的残花。 “他……是死了吗?” 张郎中一瞬间神色有些茫然,随即,他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毛。 “你死透了,他都不会死,算命的说他是长命百岁的命,无知小儿,给我滚一边去。” 第三十五章 眼瞎 谢玉渊被骂得很冤枉,正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见张郎中阴沉的脸上,笼着一抹悲伤。 心,不由的往下一沉。 “郎中,你行针吧,别耽误时间了。” 张郎中心想,我大概是被这丫头给气糊涂了。他三下五除二,把床上的少年剥得只剩一条短裤,露出精壮的上身。 谢玉渊赶紧低下头,盯着脚下的方寸之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然而,眼睛却像不受控制一样,忍不住抬起去看。 她想看看张郎中如何行针。 张郎中此刻心无旁骛,手起针落,快若闪电,没多久,李锦夜身上便插满了银针。 谢玉渊鼻尖闻到一抹血腥味,一低眼,少年垂下的指尖慢慢渗出黑血来,一滴,两滴,三滴…… “他是中了毒吗?”谢玉渊脱口而出。 张郎中猛的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看向谢玉渊。 谢玉渊第一次看到张郎中有这样的眼神,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铁锈味,让人心生寒意。 她不由的倒退了一步,脸上却笑得云淡风清。 “师傅你忘了,你给我的医书上写着呢,血色发黑,是毒发之症。” 张郎中冷哼一声,“你倒是用功。” 谢玉渊陪了个笑,低垂下头,遮 住了眼中的一抹冷意。 做鬼六年,那个异世的吊死鬼同她讲得最多的,便是毒。 医毒不分家。医为救人,毒为害人,但反其道而行,医也可害人,毒也可救人。 他说世上有九大毒药,断肠草,鹤顶红,钩吻,鸩酒,砒霜,见血封喉,乌头,情花。 除这九大毒药以外,还有无数数不清奇门异毒,故医者的最高水平,便是解天下奇毒。 受吊死鬼的荼毒,谢玉渊看病不行,对解毒却是了熟于心。 刚刚张郎中的那一套针法,大部份的行针穴位是对的,但最后五针有错,倘若…… 谢玉渊想到这里,用力的咬了咬牙,疼痛如约而置,脑子一下子清楚不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这两个人神秘兮兮,好坏不分,她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时,床上的少年嘴里闷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微弱的唤了一声:“虚怀?” 张郎中一听到这声叫,直接炸毛,像个娘们似手往腰上一插,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吧,你现在的身体能用内力吗,老子辛辛苦苦把你从阎王那边救回来,是让你糟蹋的,狗日的王八蛋,老天怎么不下道雷 劈你死!” 唾沫星子浅在谢玉渊的脸上,她最大限度的控制住自己想冲去捂住他嘴巴的冲动,勉强维持住因为震惊而怦怦直跳的心。 脚步却一点点往外移。 她想溜。 “谁?”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的少年。 张郎中看了谢玉渊一眼,“是我那个丫头。” 李锦夜脸色变了几变,慢慢闭上了眼睛。 此刻,谢玉渊心中震惊无异于天崩地裂。 怪不得他房中连个油灯都没有,怪不得师傅要寻明目草。原来……原来他是个瞎子。 但那双眼睛实在是太过深邃,不像是瞎的啊! 她忍着内心汹涌不绝狐疑,硬生生扯出个笑容:“师傅,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急啥?” 张郎中抚了一把胡子,意味深长的吐出两个字。 谢玉渊:“……”他这副样子,是打算将她杀人灭口的意思? 谢玉渊心漏一拍,忙道:“师傅,我口风很紧的,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张郎中一愣。 “还有,师傅杀了徒弟,是会遭天打雷劈的,你千万千万别动那个心思,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这丫头是脑残了吧,他说过要 把她杀人灭口这话吗?张郎中眼白翻出天际。 “你去打点热水来,帮我侄儿擦一下身体。反正这屋子你也进来了,以后除了和我学医外,就帮衬着照料一下我这侄儿。” 谢玉渊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从嘴里闷出一句话,“师傅,男女授受不清。” “你毛还没有长齐呢,倒想着这个,快滚!”张郎中气得跳脚。 谢玉渊麻利的滚了,到灶间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如果她刚刚没有看错,那少年中的毒应该是牵机。 牵机药的出名之处,在于它曾经毒死过南唐李后主,吃下去后,人的头部会开始抽搐,最后与足部相接而死,状似牵机。 按理说,中这种毒的人,不出七日,必死无疑。 但那少年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有人用银针封住了他的七经八脉以及内力。 然而,药性还在,七经八脉走不通,便会往上走,使得人双目失明,失聪,然后七窍生血。 谢玉渊幽幽叹了口气,心想,谁会给一个少年,下这么阴狠的毒? …… 东厢房里。 张郎中一改刚刚讨人厌的样子,在李锦夜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 等确认这货身上的装备还齐全着, 方叹出口气,屁股往床上一挪,无声的坐了下来。 李锦夜忍着周身上下的巨痛,沉声道:“去让人打听一下,这拨官兵是谁派来的。” “还特么用你说。”张郎中梗着脖子回了句嘴。 “那丫头可靠吗?” “比你可靠,也比你机灵,还比你嘴甜。” 李锦夜无声笑笑,修长的手指动了一下,发现浑身上半分力气都没有。 “李锦夜,我和你说啊,你现在的毒已经攻到眼睛,很快就蔓延到耳朵,然后是七窍,再然后是五脏六腑。” “离死不远,对吧。” “你……” 张虚怀气得眼珠子一瞪,手伸出去就想活活掐死这个瞎子。 然而,手伸到一半,看到瞎子浑身被他插得像个刺猬一样,心里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 “瞎子,听我一句劝,咱回去吧,万一哪天你做了孤魂野鬼,我没脸向他们交待。” 李锦夜神色冷漠,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张虚怀心里又滋生出掐死这瞎子的念头。 就在这时,谢玉渊端了脸盆走进来,放在地上,“师傅,热水来了,是现在擦,还是等拔了针以后再擦。” 张虚怀木然地看了她一眼,一甩袖子,飘飘然离去。 第三十六章 让她试一试 谢玉渊简直哭笑不得,感觉张郎中上辈子应该是投胎到了大族贵小姐身上,否则这辈子不会有这么阴睛不定的臭脾气。 她抚了抚微疼的太阳穴,上前,笑眯眯道:“师傅侄儿,我帮你额头擦擦……” 谢玉渊的话,戛然而止,她猛的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 只见床上的少年嘴一张,血顺着嘴角渗出来。不光是嘴,连鼻子,眼睛,耳朵……都在往外冒血。 七孔流血,乃死亡之兆。 谢玉渊浑身的血液直冲向头顶,她战战兢兢的伸出手,飞速的拔下他身上的几根银针。 然后,像是在脑子里预演上百遍上千遍一样,准而狠的插入他的阳白穴,四白穴,攒竹穴,迎香穴…… 刺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李锦夜身体抽搐了几下,嘴一张,从喉咙里直喷出两口腥黑的血,头一歪,昏了过去。 “喂……哎……你怎么样了?” 身后传来风声,谢玉渊警觉地一回头,肩膀被人死死按住。 张郎中目露凶光地看着:“说,刚刚你对他做了什么?” 谢玉渊心头一颤,秀眉微微上挑:“师傅,我在帮他止血。” 张郎中两条剑眉微微 上挑,以此来压制住心中的震惊。 他甩袖而出仅仅片刻时间,心里就后悔了,折回去时,正好看到这丫头下针的那一幕。 说实话,他活了三十多岁的年纪,从来没见过有人如此准确而犀利的用针。 她一个小小年纪的乡村小丫头,怎么可能? 谢玉渊这会后悔莫极,但后悔归后悔,如果再重演一次,她依旧会出手。 医者,父母心。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怎么学会用针的?” “师傅平日里给人看病,我在一旁就记住了。” 做鬼六年这种话,就不必要拿出来说了。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张郎中愕然,“还会些什么?” “该会的,都会。” 张郎中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惊讶一晃而过,半晌,他指了指床上的李锦夜。 “他的毒,你有什么办法?” 这话一出口,张郎中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是疯了吧,问一个乡野丫头如何治病? 谢玉渊长睫半垂,肌肤在油灯下苍白透明。 就在张郎中以为她说不出什么的时候,这丫头从李锦夜身上拔出五根银针,重新刺入不同的穴位。 “师傅,要去根不太容易,但保命还是 可以的。” 张郎中将她刚刚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卧了个大槽! 他怎么就没想到将针插入那几个穴道? “你……你真的是从医书上学来的?” “……咳咳咳,再加上自己一点点的领悟。”谢玉渊眼波微动。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药王转世投胎这一说?张郎中惊到不能再惊,心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师傅,其实明目草对你侄儿没多大用处,这套针行下来,三个月,他的视力会恢复一大半。”谢玉渊轻声道。 送佛送到西,反正自己也掩不住,不如就试试那吊死鬼的针法有没有用。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张郎中脸色大变。 他深深地凝着她的眸,似乎想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屋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虚怀,让她试一试!”不知何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谢玉渊目光轻轻扫过少年黑沉的眼睛,心里“咯噔 ”一下打了个突。 这双眼睛就算是瞎的,也瞎的很漂亮!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谢玉渊心里无由来的发寒,她立刻拔腿,冲出房间时,回首喊了一句,“师傅,这事儿明天再说,要下雨了 ,我得赶紧回家。”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张郎中忍不住皱眉,好好冬日,怎么会有闪电。 …… 谢玉渊一路狂奔,像不要命似的。 此刻,高家刚刚开饭。 大门被推开,谢玉渊捂着胸口气喘吁吁道:“爹,你带娘去后山避避,村里有官兵在抓捕逃犯,让娘避着些。” 高重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 他知道避着些是什么意思,高氏身份不简单,虽然是早应该死在乱坟岗的人,可万一呢? 他二话不说拉着高氏就从后门离开。 谢玉渊指了指八仙桌,“青儿,赶紧收拾一下。” 李青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色都白了,手和脚却没有停下来,很迅速的把桌子收拾好。 刚收完,大门就被踢开。 谢玉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迎上去,“官爷,您来了。” “怎么又是你?”为首的官兵皱眉。 “郎中是小的的师傅,这是小的家,这是我妹妹青儿,爹和娘去陈家庄走亲戚了。” 谢玉渊陪着一脸的笑,从怀里掏出几吊钱,“家里穷,比不上郎中阔气,这是孝敬您的,您别嫌弃。” 官兵见这丫头小小年纪,却十分有眼色 ,掂了掂手中的钱,“可查到了什么?” “老大,没有。” “撤!” 谢玉渊心中长松一口气,“官爷慢走,官爷辛苦。” “小丫头这么机灵,等赶明儿长开了,给官爷我做媳妇啊,哈哈哈哈……” “我呸!” 李青儿等人走远了,朝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谢玉渊压根没把这些不重不紧的话放心上,“青儿,你把饭菜热一下,我去喊爹娘回来。” “玉渊姐,高婶儿为什么要避着这些人?” 谢玉渊眯了眯眼睛:“以后,你就知道了。” …… 深夜的孙家庄,下起了大雨。 诡异的是,中间还夹杂着轰轰雷声,寒冬打雷和六月下雪一样,都是非吉兆。 青山走进来,单膝下跪,“主子,那些官兵挨家挨户查了一遍,没查出什么来,这会已经骑马去陈家庄了。” “可探出他们的来路了?” “是扬州府衙门里的人。” “扬州府?”张郎中脸色大变,“会不会是冲着那丫头和她那个疯了的娘来的?” 李锦夜挥挥手,青山一个跃身,消失在夜色。 “虚怀,那丫头的身世,你再帮我详细说说。” 第三十七章 高府的往事 “那丫头叫谢玉渊,是谢家嫡出的三小姐。她生父谢亦达,没什么名气,也就是个扬州府知县,小小的从六品;生母是高杼。” 李锦夜苍白如低的脸上,露出一点波澜。 京中高家乃大族之家,曾经权倾朝野 谢玉渊的曾外祖父高斌,是建元三十年的协办大学士,后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简在帝心。 高斌膝下子女众多,最最出色的乃是一双嫡子嫡女。” 嫡子是高恒,官至内务总管。 嫡女高惋,秀女入宫,由先帝赐给当今天子,封为高贵妃,深受皇宠。 高恒也有一对嫡子女。 长子高朴,是叶尔羌办事大臣,权倾西北。 嫡妹高杼,就是那丫头的疯娘。 张虚怀长长叹息一声,“谁能想到那个疯疯颠颠的女人,竟然是皇贵妃嫡嫡亲的亲侄女,简直是造化弄人啊!” “高家当年到底是什么原因败得一塌糊涂?”李锦夜才行过一套针,说话气若游线。 张郎中谨慎的看了看窗外 ,压低了声,“我问你,你知道叶尔羌是什么地方?”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 ,“朝廷采玉的地方。” 张郎中给了李锦夜一个“你小子知道的还不少” 的眼神,可惜李锦夜是个瞎子,没有领悟他眼神中的真谛。 “玉石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好的,直供皇亲贵戚;略差的,则由玉石商买下来,流通到全国。你说高朴管着这么一个黄金之地,多少玉石商要拍他的马屁,简直他娘的富得流油。” 李锦夜一声不吭。 张虚怀捂着嘴虚咳嗽一声。 “传说啊,高朴担任叶尔羌办事大臣期间,私下组织民间三千两百人进山采玉,采得玉石共一万多斤,之后偷偷运往内地,销售换钱。” 李锦夜眼角的太阳穴轻轻一抽,“有真凭实据吗?” “还是传说啊,传说在抄他家的时候,地下前后花园里挖出大批玉石,简直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多得搬都搬不过来。皇帝佬儿一看,这还得了,重罪,死罪。” 李锦夜连连冷笑:“所以就抄家灭族了?” 张虚怀点点头,又摇摇头。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高朴没死?” “怎么没死,死得透透的,惨惨的。惨到什么程度,你想知道吗?” 不等李锦夜回答,张虚怀自己接着往下说:“传说高朴的尸体掷喂狼犬,不可入殓携回内地,倘有潜行 携回者,则必从重治罪。” 李锦夜看不见的黑眸迸出锐光。 他虽然年轻,却也知道朝中抄家灭族的规矩,一般尸身都会让人殓了,入土为安。 像这种死无葬身之地的做法,本朝似乎还没有先例。 “我和你说,不光高朴下场很惨,他的父亲高桓,祖父高斌当年的下场都很惨。高桓的罪名是贪污,砍头死了,死后被抛尸荒野;高斌老爷子老了老了,还被皇帝罚到河工干苦力,死在了河工上。你就说,惨不惨?” “今上与高家有血海深仇?” “鬼知道。” 张郎中一摊手,“不过是惨归惨,高斌死了,高恒照样有官做;高恒死了,高朴又被按排了把差,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因为高贵妃的原因吗?可高贵妃不早就薨了?” 张虚怀摸下把胡子,脑袋轻轻晃了下。 “谁知道呢,反正高朴一死,高家被抄,族人坐连的坐连,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就算是真正的败落了。就算高贵妃在世,怕也是无力回天啊!” 李锦夜神色一凛,“罪不及出嫁女,高氏母女又怎么会流落至此。” 张虚怀嘴角泛起讥诮,一脸的鄙夷。 “ 你以为谢家是什么好人家,还不是怕受连累。那头高家才抄家,这头他们就把高氏给休了,隔几天谢家老二就新娶了新妇邵氏进门。” “哪个邵氏?” “你管哪个邵氏,反正只要知道一点,身份给高氏提鞋都不配。” “高氏后来如何?” “高氏京城回不去了,就在扬州城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安顿下来,生下了谢玉渊那丫头。” 李锦夜大吃一惊,“怀了身孕被休?” “要不说谢家王八蛋透顶,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生的儿子都没屁眼吗?”张郎中骂人的话,像是不需要经过脑子。 李锦夜冷笑,“中原的男人,哪个不是无情无义,无耻无廉之辈。” 张虚怀:“……”这话,似乎把他们两个都一并骂了进去。 “后来怎样?” “后来……” 张虚怀手一指,又一叹,“那丫头三岁,还不是四岁时,庄子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方圆十几里的人都说这对母女葬身火海,谁又料到她们娘俩藏身在孙家庄。” 李锦夜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原本就长得极好,这一沉,不仅瞧着不吓人,反而带着股气势出来。 张虚怀心里暗暗叹 了一声,心想这瞎子再怎么瞎,再怎么残,就像谢丫头一样,不是俗人啊。 “青山。” 片刻,门外传来青山低沉声音:“属下在。” “跟着那帮官兵回扬州府,听一下他们有没有打探到高氏母女的消息,若有,杀。” “是。” 张虚怀一听这话,惊得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你……你……打算管这个闲事?” 李锦夜淡淡道:“大宅门和朝堂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们一个疯,一个还小,还是远着点好。” 张虚怀被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像一条被掐了喉咙的死鱼。 死鱼挣扎了片刻,艰难的开始吐泡泡,“喂,你说那丫头真的是药王投胎转世?” 李锦夜:“……” “不科学啊。好好的药王为什么投胎转世到一个女子身上?” 张虚怀压抑住心里嫉妒的酸涩,用力的揪了一下自己头发,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世医之家,药王为什么不投胎他的身上。 “难道说老天爷看在她命苦的分上,格外开了恩?” “不对啊,老子的命也很苦啊,苦得跟黄莲似的,老天爷也没说给我开恩?” “那丫头长什么样?” 第三十八章 暮之 “那丫头长什么样?” 沉默很久的李锦夜突然开口打断了某人的碎碎念。 “你个瞎子就不要老牛吃嫩草了,人丫头过了年才十一,你过了年,都快十六了,长什么样跟你有个毛线关系?” 李锦夜:“……”好想用抹布塞住他那张嘴啊。 “明儿开始,由这丫头帮你治病,反正你是将死的人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张虚怀毒舌完,嫌不太过瘾,又补了一句:“我估摸着,死马的可能性更大些。” 李锦夜冷笑一声,突然从手里弹出个什么东西,准确无误的弹到张毒舌的嘴里。 “咳……咳……咳……你他娘的给我吃了什么?” “老鼠屎!” “臭瞎子,你迫害恩人,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 寒冬打雷,雷声阵阵。 李青儿翻了个身,看到她的主子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心漏一拍。 “阿渊姐,你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吧,我想会事情。” 李青儿自打来到高家,对谢玉渊的爱如潮水,替主子排忧解难是她最大的星语心愿。 “是在郎中家受欺负了吗?” 那个姓张的郎中整天对阿渊姐呼来呵去的,不是个东西,真想咬死他。 谢玉渊摇摇头,突然蹭的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青儿,你说那帮官爷到底在找什么?” “不是说抓逃犯吗?” 谢玉渊眼角一跳,脸色唰的一下变了。 莫非……那张郎中和他侄儿是朝廷的逃犯? 不可能啊! 自她懂事起,张郎中好像就在孙家庄生根了,要抓,也不会等到今天再来抓? 莫非是冲他们娘俩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谢玉渊自己把自己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前世谢家找上门是在明年冬天。 谢家为什么会找上门? 他们怎么是知道她们娘俩还活着?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重生,所有的齿轮都变成了变化,所以在时间上提前了? 谢玉渊苦思良久,实在找不出个头绪,只能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阿渊姐,什么树啊,风啊的,我怎么听不明白?” 谢玉渊苦笑了一下,“青儿,你别管这个,你说一个男人脸和手,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这男人会是什么人?” 李青儿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孙家庄,脑子里完全想象不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男人。 “不会是妖孽吧!” 谢玉渊一听这话,顿时像漏了气 的皮球仰躺在床上。 连没什么见识的李青儿都说是妖孽了,看来……郎中和他的那个侄儿真的不是普通人啊! 这一夜,谢玉渊像条泥鳅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直到天色将明时,才将将入睡。 第二天,她顶了两只乌黑乌黑的眼圈去了郎中家。 而此刻的张郎中,顶着一个鸡窝头,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被对方的“玉颜”吓了一跳。 谢玉渊小跑过去,“师傅早。” 张郎中从眼白里很艰难的挤出一些眼黑,“今儿个你不用跟我出诊,在家侍候我侄儿。” “师傅,那可不行,我现在是您的药僮,不是您的丫鬟,侍候的事情让青儿做。” “你……” “我还是陪您出诊。” 不管那几个官兵是不是谢家找来的,她以不变应万变。 银针在手,天下我有。 学好药,医,针,走遍天下都不怕, 张郎中心里“啧”了一声,心想,嘿,这世上还有女子见了那瞎子的长相,不起什么波澜的? “来,来,来,丫头,咱们做个交易。” “师傅您说。” “你帮我侄儿行针去毒,我把我浑身十七八般武艺都教给你,你看 怎么样?” “成交。”谢玉渊连个停顿都没有,喜滋滋的一口应下。 张郎中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痛快,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反正吧,别人痛快的事情,通常他都不太痛快。 “你确定能将我侄儿的病治好?” 谢玉渊认真的想了想,“早晚两次行针,配合着药浴,就算不能断根,至少娶妻生子是没问题的。” 张郎中:“……”瞎子开窍晚,娶妻生子怎么着也得十年后,能多活十年,他也算对得起他的娘。 “那就行针吧,还愣着干什么?” 谢玉渊轻轻的笑了下,“师傅,您拉着我,我怎么行针。” “啊?” 张郎中一垂眼,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拽着人家小丫头的辫子。 天啦噜! 怎么就那么手欠呢! 张郎中吓得一缩手,用力的甩了几下袖子,背手而去。 …… 这时,李青儿端着托盘走出来。 “青儿,把早饭给我吧,你回去陪娘。” “阿渊姐,那我先回去了。” 李青儿把托盘递过去,撒了腿的跑开了。她现在肩负着两家人一日六餐,还得跟着高婶学做针线,时间不够用啊! 谢玉渊走到东厢房前,深吸口气,“师傅侄儿,早饭好 了,天冷搁外头会凉,我帮您端进来吧。” 师傅侄儿? 您? 李锦摸了摸鼻子,表情寡淡如水。 片刻后,他撩了下长袍,摆出个端正的坐姿,面色冷淡的答了两个字:“进来。” 谢玉渊推门而入,不敢抬眼看,把托盘放在桌上。 “师傅侄儿,师傅说从今儿开始让我帮您行针,早晚各两次,您先吃早饭,吃完洗漱一下,我帮您行针。” “暮之。” “啊?”谢玉渊目光闪了下,一头雾水。 “我的字。”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 他还有字? 床上盘腿而坐的男人,深色的眸,淡色的唇,一身灰袍虽然简单,却给人一种惊世骇俗的风姿。 如果不是眼瞎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这真的是一个被老天雕刻过的男人。 暮之? 怪好听的。 “小丫头,眼睛往哪里看?”李锦夜冷冷的扬了扬眉。 谢玉渊将目光收回,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长睫掩去了眸中万千情绪。 这家伙明明看不见,却能察觉出她在看他,这份敏锐感不知道常人高出几倍! 李锦夜从袖中掏出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受人恩慧,无以回报,这金子你收下,去毒一事请守口如瓶。” 第三十九章 叫什么 话,说得很客气,但言语中无不透出客套,生疏,甚至是隐隐的威胁。 翻译过来就是:你给我去毒,我给你重金,两不相欠,你要是嘴巴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谢玉渊波澜无痕地直视他,突然莞尔一笑,上前把那锭金子牢牢的握在手里。 “您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懂的。师傅侄儿,您先吃早饭,半个时辰后我替您行针。” 李锦夜听到脚步声渐远,皱了皱眉头。 师傅侄儿,这是个什么称谓? 谢玉渊走出东厢房,冷风吹来,才发现自己后背密密的一层冷汗。 呼! 小小年纪,绷着一副棺材脸不说,讲出来的话之乎者也,怎么看怎么不像张郎中。 出手倒是挺大方,不像张郎中那么抠。 不管了,先把金子收起来,有了这锭金子,自己离远走高飞的目标,又更进了一步。 …… 半个时辰后。 李锦夜平躺在床上,宽肩,窄腰,健硕结实,肌肤分明,身材比例堪称完善,全身上下一丝赘肉都没有。 根本不像一个病秧子该有的身材。 谢玉渊当下就做出判断,这家伙是个练家子。 第一次行针,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她咽 了口水说:“我开始了。” 声音打着些颤,听得张郎中心头发毛。 这丫头,行不行啊? 心里刚打着鼓,眼神却瞧见她拿起银针,干脆利落的刺下去。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就凭这利落劲儿,张郎中知道这丫头不仅行,而且,很行。 第一针落下去,谢玉渊脑子里什么杂念都没了,人体所有的穴道一个个浮在眼前。 “丫头,这此些穴位你要背得,就像吃饭拉屎那样稀疏平常。” “每个穴位的作用不一样的,一针刺错,那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来来来,鬼爷我亲自为你刺一刺,你感觉一下……” 谢玉渊手起针落,不多时,便把李大侄儿刺成个刺猬。 最后一针落下,她两腿一软,跌坐在床沿上,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李锦夜眉心一敛,动了动唇,低唤了一声:“虚怀?” 张虚怀这会正魂游天际。 这一套针法他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惊心,这丫头行针的手法怎么看都有点像西晋时针灸大家玄晏先生的手法。 只是玄晏先生早就死得透透透透的,而且门下根本没有后人,莫非这丫头是玄晏先生投胎 转世? “啊,啥事?” “你帮她诊一下脉。” 诊啥? 张虚怀一看谢玉渊像死人一样惨白的脸,当下明白为啥。 针行最伤元气,这丫头年岁又小,瞧着又是个营养不良的豆芽菜,于是赶紧伸手扣住了她的脉搏。 冰冷的指尖触上来,谢玉渊打了个激灵。 张虚怀一诊脉,心里有数,“从明儿开始,你一日三餐上桌吃,我得给你想办法营养营养,否则这毒还没去,你就先给熬死了。” 谢玉渊累得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强撑着浮出个笑脸,算是应下来了。 心里却在想着,原来她这个二五不着调的便宜师傅也有字:虚怀? 听着挺高大上的。 对了,那个瞎子的字叫什么? 对,是暮之。 这年头,男子有表字,除了读书人以外,就是高官贵族,皇亲国戚。 由此可见,这两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 拔针和药浴,张虚怀没让谢玉渊动手,而是亲力亲为。 他这边一耽搁,堂屋里看病的人就排成了长队。 张虚怀分身乏术,心里铁定了主意要让谢玉渊尽早学会看病。 这个念头一起,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由放养放成 圈养。 每看一个病人,张郎中自己望闻问切一番,谢玉渊跟着望闻问切。 张郎中每写一个方子,谢玉渊在旁边必抄一个方子。 师徒俩一个愿教,一个愿学,配合的天衣无缝。 一天下来,谢玉渊大有长进,可谓一日千里。 黄昏时分,又到行针的时候。 谢玉渊也不私藏,将这一套行针穴位法一一说于张郎中听。 李锦夜听着师傅二人细声的交谈,连眼都懒得睁开,思绪飘得极远。 日子一天赶着一天,转眼,便到腊月二十八。 张郎中行医有个规矩,过了二十八这日到正月十五,他不看病, 这日,家里统共来了两个病人。 张虚怀这些日子为了瞎子的事忙进忙出,累出几根白发,前几日夜里又染了点风寒,身上正不得劲,说什么也不肯再看病,于是打发徒弟去。 谢玉渊赶鸭子上架,望闻问切还做得像那么一回事。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两个街坊邻居怕啊。 小丫头毛还没长齐,虽然中张郎中学了些日子,但多半是皮毛吧,他们怎么放心让“皮行”给自己瞧病。 谢玉渊也不恼,用纸笔把她诊出的病因,一一写下来,自说自话 的开了药方,然后到西箱房把郎中请出来。 张郎中百般不愿意,懒懒的搭了个脉,说了些病症,开了药方。 谢玉渊把两张药方一齐递到病人手里。 竟是一楧一样的诊断,一模一样的药方。 这时,俩街坊心里才琢磨出些滋味来。 乖乖,这丫头还挺聪明的,瞧着是得了张郎中一些真传,以后可不能小瞧。 送走两个病人,谢玉渊收拾好东西,从灶间端了熬好的药。 “师傅,喝药。” 张虚怀接过来,捏着鼻子喝下。 “师傅,我爹说除夕请师傅上我家来,两家人聚在一起,热闹些。” 张虚怀咂摸了一上嘴,“这事你问我侄儿,他同意,我就去。” 谢玉渊想着正好要行针,笑道:“师傅,那我问您侄儿去。” “别师傅侄儿,师傅侄儿,你叫得不嫌弃累,我听着还嫌弃累呢。” “那我叫什么?” “瞎子。” “我不敢!” 谢玉渊掷地有声的扔下三个字,一扭头跑了,进了东厢房的屋子。 李锦夜屋里只点了一盏晦暗的小油灯,豆大的光晕,萤火似的。 他正靠窗坐着,大半张脸沉在灯影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大致轮廓。 第四十章 过年 灯下看人,能比平常还要添三分颜色。 谢玉渊的呼吸忍不住一滞。 每次他进来的时候,他不是坐在窗前,就是盘腿坐在床上,沉默而冷冽。脸上乍看似平静,但细细再看,又似含着许多复杂的情愫。 他在想什么? 谢玉渊敛住情绪,“师傅侄儿,该行针了。” “暮之。” 谢玉渊:“……”她可不敢。 李锦夜突然侧过脸,固执的咬出两个字:“暮之。” 谢玉渊:“……”她宁愿叫他“瞎子”。 “那……我叫你小师傅吧。” 李锦夜只要她不叫“师傅侄儿”这四个字,别的称谓都无所谓。 他“嗯”了一声,走到床前,脱下外衣,平躺在床上。 绕是谢玉渊见过许多回小师傅的身体,脸上还是微微泛起红晕。 谢玉渊下针前,大着胆子道:“最近眼睛有什么感觉?” “有些发热,发胀,还有些细微的疼,感觉……像是被蚂蚁咬过。” 谢玉渊想了想,“小师傅,我能把一下你的脉吗?” 李锦夜将手伸过去。 谢玉渊小心翼翼地将三指扣在他的脉搏上,不由打了个颤。 他腕间的温度真是凉,似乎要低于常人好几度,跟寒冰似的。 谢玉 渊诊了半天,总感觉她小师傅的脉搏和常人不同,很有力,也很乱。 李锦夜见她半天不语言,问,“怎样?” 谢玉渊松开他的手,惭愧的咬了下嘴唇。“我学艺不精,诊不出来什么。” “我最近感觉身子松快多了。” “真的吗?” 谢玉渊眼睛一亮,“眼睛的症状是对的,身子又松快了,那就说明毒在一点点排出体外,再有两月,小师傅应该能模糊看到些东西。” 李锦夜嘴角难得的勾了勾,“行针吧。” “噢,对了,除夕我爹想请师傅吃个团圆饭,小师傅方便不方便……” “不方便。” “咳,咳,咳……”谢玉渊一脸的尴尬。 她在师傅家也有好些日子了,从未见过他踏出房间半步。 其实,他瞧着也就比她大个四五岁,性子怎么暗沉的像个小老头一样,一点点朝气都没有。 不就是挪步吃个饭吗? “若方便把你家做的好吃的,送一点过来。”李锦夜冷飕飕地刮了她一眼。 谢玉渊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到时候我每样菜都夹一点,亲自给小师傅送过来。” 李锦夜没答话,慢慢闭上了眼睛。 …… 转 眼除夕已到。 庄稼人过年,虽比不得那些个大门大户,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 高重天不亮就起床了,拿着自制的鱼网,去山旁的河里捕鱼,虽说是冬天,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上一两条。 李青儿从鸡窝里逮了只老母鸡,一刀割脖子,用热水烫了拔毛。 谢玉渊想上前帮忙,被她一把推开了。 “阿渊姐,你将来是女郎中,手是用来给人诊脉的,粗活我来做。” 谢玉渊嘴上不说,心下却很不以为然,索性搬了个椅子看着她杀鸡。 高氏笑眯眯跑过来,一手拿一件新棉袄,嘴里叫嚷着:“试试,试试。” 年前,谢玉渊把小师傅赏的一锭金子献宝似的拿给爹瞧。 高重吓得半条命去了,当下把金子放嘴里狠狠一咬。牙齿崩得隐隐生疼,这才相信自己也是有了金子的人。 人有了钱,就有了底气。 高重带着女儿去了趟镇上,除了买些过年的东西外,还给家里四口人一人裁了身衣裳,拿回来让自个媳妇做。 高氏忙活了好些日子,终于在除夕这一日把活儿赶出来。 “青儿,走,咱们试新衣裳去。” 李青儿一手血水,“阿渊姐,你先试,我忙完再来,一 会还得往郎中家做饭呢。” “不用了,就在你们家开火,等做好了,拿个食盒拎过去就行。”张郎中的声音从院子外来。 谢玉渊一看师傅来了,笑着迎出去。 张虚怀头一回来高家,眼睛东瞧瞧,西瞧瞧。 门上贴着大红色的对联,堂屋屋檐下挂着两只小小的红灯笼,屋顶的烟囱呼呼冒着白烟,屋里飘出浓郁的粥香味。 女主人手捧着新衣裳傻笑,小丫鬟忙着给鸡拔毛。 靠! 这他娘的才是凡人过的日子。 “丫头,师傅给你送点菜来,一根葱都别给我省下,统统吃进肚里。” 谢玉渊接过麻袋,探进去瞧了一眼,真是鸡鸭鱼肉样样都有。 “师傅,今儿可以过个肥年。” 张虚怀白了她一眼,没见过世界的丫头片子,这就算肥年了,真正的肥年应该是…… 嗨!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几百年前老黄历了。 “丫头,我回了。” 谢玉渊追出去,“师傅,小师傅的针……” “我行过了。” “那晚上我来行。” 张虚怀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背了个手走了,像个老气横秋的小老头。 他一走,李青儿甩甩手上的血水,凑过来看菜,心里已 经盘算开了要做些什么。 这时,高重拎着一条大草鱼进来。今天运气好,网鱼一下,那呆货就自己钻进来,什么功夫都没费。 高氏想上前拎鱼,又似乎怕鱼跳起来咬她一口,碰在丈夫身后探着半个脑袋。 高重见状,索性把鱼狠狠地上一摔,摔死了献宝似的拿给高氏瞧。 谢玉渊难得休息一天,脑子里放得空空的,眼睛就看着面前三人,嘴角抑不住往上扬。 “孙老大,你家那头打起来,还不赶紧去瞧瞧。” 邻居的脑袋探进来,匆匆扔了这句就跑开了。虽然户籍已经换了名字,可孙家庄的人还是习惯叫高重为孙老大。 高重一听这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谢玉渊却是一脸好奇,反正这会没事,“爹,我去瞧瞧。” …… 人还没有走到孙家,就听到刘氏尖锐的大嗓门嚎得震天响。 孙家的前院挤满了人,个个跑来看热闹的。 谢玉渊缩在人群后面,听了会壁角,才明白过来这些日子,孙家发生了什么。 原来,孙老二挨了一顿打,外伤好得七七八八,但内里却有些不得劲,总觉得浑身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舒服,天天懒在家里不下肯下地干活。 第四十一章 谢玉渊的战斗力 孙老娘和孙老爹得了五十两银子,俨然感觉自己成了有钱人,有钱人要种什么地,干什么活,有钱人家里都有丫鬟侍候。 老俩口一合计,托人伢子花二两银子买了个丫鬟。 孙老大那畜生都有钱买丫鬟,凭什么他们不买,不仅要买,还得买个漂亮的在家里使唤。 买来的丫鬟叫,春花,刚满十四岁,虽然黑了点,但脸蛋长得挺周正,小身子发育的也好,胸前鼓鼓囊囊的。 孙老二养病大半个月的时间,没碰过女人身子,一看到这个春花,就像狗看到了肉骨头一样,馋死了。 黄花大闺女,身子又鲜嫩,压在身下不知道有多爽。 孙老二心想反正丫鬟是自家的,不睡白不睡。 于是趁着刘氏带着女儿回娘家那天,把春花拉进了房里,一通威逼利诱后,把人给睡了。 这一睡,孙老二睡出了瘾。 小姑娘的身体和刘氏那生过两个孩子的身体,完全是两码事,滋味儿销魂着呢! 于是,孙老二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身上也得劲了,天天搂着丫鬟春花做那事。 这春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她见孙老二家有房有地,日子过得还 不错,心里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想把孙老二哄好了,从丫鬟变成主子。 两人一拍即合,好得简直蜜里调油。 刘氏一趟娘家回来了,发现丫鬟成了小老婆,气得当场就发作,揪着春花的辫子,一顿毒打。 小老婆被打,孙老二不干,眼珠子一瞪,也不管发妻刘氏怀着身子,直接大耳光甩上去。 刘氏这些年可劲儿的欺负谢玉渊母女,早就嚣张跋扈惯了,哪肯罢休,当场和孙老二对打起来。 刘氏哪里是孙老二的对手,又要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她的一双儿女哪是吃素的,孙富贵和老子孙老二扭打在了一起,孙兰花则和春花撕打开来。 孙老娘,孙老爹在一旁拉架,没拉住,孙老娘还被儿子掀了个大跟斗,气得朝刘氏破口大骂。 刘氏见这个老太婆死死的护着儿子,悲从中来,屁股往地上一坐,扯着嗓门就干嚎起来,把孙家二老从前做的缺德事,一件件的数落出来…… 狗咬狗,一嘴毛,谢玉渊在边上看得那叫一个痛快啊。 这时,也不知道谁眼尖,叫了一声,“你们快看,谢丫头来看热闹了。” 村民 们像是约好了似的,立刻让出一条道。 谢玉渊原本没打算现身,不过被人瞧出来,她也没打算缩回去,索性大。大方方走上前,笑眯眯地看着孙家人打架。 孙家人可以给任何人瞧笑话,就是不能让老大家瞧去了。 打架的也不打了,骂人的也不骂人了,哀嚎的也不嚎了,几个人统统恶狠狠的瞪着谢玉渊瞧。 恨不得在她身上,瞧出几个洞来。 孙老娘想着自己家这些日子受的冷眼,首先发难,“小贱货,你跑来干什么,给我滚。” 谢玉渊笑笑:“孙老娘,嘴巴放干净点,都一把年纪的人,也该为子孙后代积点福。” 孙老娘被噎了个结结实实,就好像喉咙里生吞一口发锼的馒头,咽不下,吐不出,甭提多难受了。 更难受的,是孙兰花妹妹。 此刻,她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原来,谢玉渊刚刚换上了崭新的袄子,梳着双髻,肤色晶莹,美目流转,哪里像是乡村长大的女孩,完完全全就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姐。 再看看自己,头发散乱,满身土灰,和一个不要脸的丫鬟扭打在一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真真是一个天, 一个地。 孙老二这会,眸中射出如狼一般的光芒,好久不见,这小贱货出落的越发的好看,勾死个人。 真想把人弄到床上,好好的爽一番。 谢玉渊察觉到孙老二眼里露出的色光,心中冷笑一声。 “二婶,我真是可怜你。为孙家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肚子里又怀了个孩子,还要挨男人的打,真是作孽啊!” 刘氏一听这话,悲从中来,可不是作孽啊,这孙家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东西。 “要换了我啊,带着儿女到里正大人跟儿前,让大人帮着评评理。里正大人的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为人也公平,他肯定给你讨个说法。” 里正这会正躲在人群中看热闹,一看谢丫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他,嘴不由自主的翘起来。 这丫头,识货啊。 谢玉渊眼睛一转,冷冷的落在孙老二身上。 “孙老二,不是我做小辈的看不起你,从前你想祸害我娘,被我爹狠狠打了一顿,原想着你受了教训能学点好,结果,狗改不了吃屎,为了一个小丫鬟连怀孕的发妻都打上了,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以后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给我当心点,这男人就是个淫虫。” “孙老大还是打得太轻啊,要我说,该往死里打。” “你……你们……” 孙老二气得眼珠子翻翻,头皮都炸开了。 这个小贱人啊,真毒啊。 原本这事大家伙忘得差不多,偏偏她这会又提起来,不就是想让他在孙家庄抬不起头吗? 谢玉渊好戏瞧够,损人损够,拍拍手,最后插上一刀。 “我爹可不敢再揍,万一把人揍没了,孙老爹一把年纪的人了,也没那个本事从人家手里再偷个孩子出来。” “这一家子都特娘的是什么人啊?” “老子偷小孩,儿子偷女人,从上烂到下。” “祖宗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走吧,走吧,看到这家子,我都忍不住想吐口水。” 孙老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此刻,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一钻。 人群的最末尾,张虚怀甩甩袖子,悄无声息的离去。 这小丫头片子,脑子灵活,嘴皮子也利索,骂人不带一个脏字,战斗力却能把人骂死过去。 这性子,深得他心,深得他心哪! 回去,可得和那瞎子好好说道说道。 第四十二章 除夕 孙家这一通闹,让谢玉渊这一天的心情都好极了。 谢幕快降临时,她提着食盒走进师傅家。 师傅家的年夜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要把菜温在锅里。 谢玉渊走到灶间,愣住了。 灶台上摆着一只托盘,托盘里的饭菜是满的,已经冷成冰渣子,显然一口未动。 奇怪,每次端进去的饭菜,小师傅总是吃得一口不剩,今天是没胃口,还是身子不舒服? 谢玉渊想着小师傅的怪脾气,不敢多问,烧了锅热水,把菜都温上,又温一壶酒。 刚净手打算去东厢房行针时,张虚怀从东厢房走出来。 “丫头,回去吧,我已经替他行过针了。” 谢玉渊想了想,走到门口,垂下头。 “小师傅,那我就不进来,锅里温着米酒,和师傅一道喝几盅吧。今儿除夕,咱们得高高兴兴的过。明年春暖花开,我一定让你看到师傅长啥样。” 庭院里,除了北风呼呼刮过外,无人应她的话。 谢玉渊也不恼,盈盈一笑,转身冲师傅弯腰鞠了个躬,一溜烟的跑开了。 张虚怀推门而入,冲着床上的人幽幽叹了一声,“怎么不答应一声呢,你就没那丫头想得开,你看 看人家……” 李锦夜脸色一沉,浑身上下透出凌厉,目光如刀锋般的冰冷。 张虚怀轻叹了一声,不知死活的又添了一句,“暮之啊,人得往前看,才能活下去。” …… 谢玉渊回到家,家里人都在等着她。 满满一桌菜,闻着都香呢。 高重端起酒杯,想说几句,偏他又是个木讷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除夕,是他活这么大,过得最踏实、最满足的一个除夕, “爹,咱们啥也不说,就放开吃,放开了喝,放开了乐。” “对,对。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高重好不容易从肚子憋出来一句祝福的话。 “会越来越好。”高氏在一旁跟风一句。 高重柔柔地看她一眼,想把她杯中的酒倒些出来,怕她喝多了。 高氏吓得赶紧把酒杯藏起来,嘴一嘟,嗔怨道:“我要喝,不许抢。” “好,好,你喝,你喝。”高重拿她没办法。 高氏喜滋滋端起酒杯,自己喝了半盅,又把半盅喂到男人嘴边,“你喝。” 高重笑得见牙不见眼,就着女人白嫩的手,将热酒一口喝完。 高氏眼波流转,把酒盅往前一送,樱唇儿一动,娇嗔的吐出两 个字:“还要。” 这一眼,何止把高重的魂儿都看酥了,连李青儿的魂儿都酥麻了半天。 天啊! 高婶到底是哪里长出来的仙女儿,长得标致不说,一举手,一抬眉都像戏文里唱的娇小姐,简直……简直…… “青儿,吃啊,愣着干什么?” “噢!” 李青儿忙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 谢玉渊此刻已经自斟自饮了两杯米酒。 这酒是从镇上买来的,家里的荒田才开垦好,麦子才刚刚播下去,得等着明年才能让爹在家酿些米酒。 过了这个除夕,她就得动心思找落脚的地方,是往西边去呢,还是再往南走走,找个水乡小镇定居下来? “阿渊姐,少喝点,米酒后劲大着呢,会醉的。”李青儿小声劝。 谢玉渊嘴角牵上一抹笑意,“青儿,有酒喝,有饭吃,爹娘都在,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了,醉一场又何妨?” 做鬼的六年里,年年除夕夜,她听着前院传来的欢笑声,鞭炮声,心里总忍不住抱怨,这样的好日子,她一天都没有过过。 而现在…… 谢玉渊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以后年年的除夕,她都要这么痛快的过。 …… 扬州城过除夕,有守岁一说。 乡野村民没钱买烟花炮竹,团圆饭吃完,一家人吃了点瓜子花生,早早的烫了脚上床。 李青儿忙了一天,又喝了点米酒,酒劲上来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谢玉渊翻了两个身,刚要入睡,突然感觉房间里有异样。 她睁开眼睛,只见一条黑影直直的站在床前,她吓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嘴一张,正要大叫。 黑衣人出手如电,点了她的哑穴,“公子发病,郎中请小姐过去,得罪了。” 说完,黑衣人把她从被窝里揪出来,把盖在床后头的棉袄往她身上一裹,脚步轻点几下,人就飞出院子。 谢玉渊被灌了一嘴的凉风,抖了个机灵,三魂五魄才归了原位,心说:小师傅还真不是一般人,竟然有护卫,还会轻功。 黑衣人像个飘飘荡荡的幽灵,落脚却极为精准,短短片刻,人就已经落在东厢房里。 张虚怀听到动静,抬眼正要说话,却见那丫头穿着中衣,像是被拔了毛的小鸡一样,冻得瑟瑟发抖。 “胡闹,也没急到那个份上,总得让人家穿了衣服啊。徒弟啊,你快来瞧瞧,你家小师傅他脸色发青,发 黑,不对啊。” 张虚怀一侧身,谢玉渊就着微末的光看到小师傅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这是怒急毒攻心。 “他……他受了什么刺激?” 张虚怀剜了李锦夜一眼,遮掩的笑笑。 “和我抢鸡腿,我没给他吃,可能是因为这个受了点刺激。我刚刚用了针,压制不下去,你看看有什么法子。” 谢玉渊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迅速把棉袄穿好,走到床前。 走得近了,才发现小师傅整个人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着,拳头握的很紧,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出,额头一层细细的汗,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此刻苍白的像只鬼。 “小师傅,小师傅……” 喊了两遍无人答应,谢玉渊也没了主意。 张虚怀这一下急了,“你就研究了这一套针法吗?还有没有别的了?” “有是有,但也不能乱使啊。” “使吧,使吧,死马当活马医。” 谢玉渊面不改色的沉吟道:“唔,让我想想……” 张虚怀当场差点疯了。 什么时候了,还想? 你这丫头到底是不是玄晏投胎啊! 谢玉渊此刻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吊死鬼教过她的那些针法,她下意识的走到床后,一掀被子。 第四十三章 那丫头还行 一掀被子,谢玉渊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少年交缠的双足。 张虚怀先是被她掀被子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跳过后又是一惊,一惊过后脑中有灵光闪过。 他迅速拿起银针,冲着李锦夜脚底心的几个重要穴位狠狠扎了下去。 “噗--” 李锦夜喷出一口黑血。 另一只脚的针扎下去,李锦夜又喷出一口黑血,身子动了几下。 他幽幽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眼前似有一道光,光影影绰绰的照进来,模糊的像清晨刚下的浓雾。 浓雾里,有一个娇俏的身影,不高,很瘦,像春日枝头的细柳,一折就断。 谢玉渊见小师傅睁着两只瞎眼盯着看,不管不顾的抓住他的手,满嘴涩然道:“小师傅,你怎么样?” 李锦夜将一颗悲愤的心重重地砸回胸口,不动声色地抽出手。 “我没事,就是有点饿,想吃碗你做的面条。” “我马上去做。” 想吃东西就是好事,谢玉渊一扭头就往灶间去。 等脚步声走远了,李锦夜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虚怀,我眼前有点光亮了。” 张虚怀本来扶着床沿打算站起来,一听这话,扑通一声,又直直的坐了下去。 “呜呜呜呜……” 张虚怀 突然掩面大哭,“你个小畜生啊,你怎么能一会吓死我,一会又高兴死我,老子真的要被你折磨死了,老子真要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呜呜……” 李锦夜难得的喜形于色,做了两年的瞎子,没想到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原本已经枯死的心,也好像慢慢跳动起来。 谢玉渊在灶间听到师傅的哭声,悚然一惊,还以为小师傅又快要见阎王了,吓得赶紧从灶间跑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行了?” 你才不行呢! 你们全家都不行! 张虚怀一撩眼皮,“走,走,走,下你的面去,老子这是喜极而泣。” 谢玉渊魂归原位,又乖乖离开。 “丫头,真的是喜极而泣。” 张虚怀看着她的背影,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用力的吸了几下鼻子,拿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 “暮之,我他娘倚老卖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除夕这夜对你来说难熬,可再难熬,还得熬。锦年往事不重来,喝眼前的酒,忘从前的事,得学会听天由命。” 李锦夜觉得心坎上最嫩的一块肉,好像是被人重重的掐了下。 这十五年来,他哪 一天不是听天由命? 张虚怀看着他的反应,顿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多余。 也是! 自己没有家破人亡,没有灭族之恨,喝顿酒,呼呼一觉安睡到天亮,了不得做几个春梦。 暮之他不一样。 酒越多,往事越清晰,想忘也是不能忘的。 “还是那句话,学学那丫头。” 那丫头? 李锦夜像是从结了冰的山石上窥见了一簇生在缝隙里的花,语气不由自主的软了几分。 “那丫头还行。” …… 四更的更鼓敲响,谢玉渊被黑衣人送回房里。 李青儿依旧是她离开时的那个睡姿,半扭着身子,屁股撅得老高,睡得很销魂的样子。 谢玉渊悄无声息的爬到了床里,懒懒的闭上眼睛。 小师傅身上的毒,突如其来的病发,师傅他老人家的遮掩和嚎哭…… 这种种不寻常之处,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勾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想知道,又怕知道;越怕知道,却越想知道。 哎! 黑暗中,她幽幽叹出口气。 自己身在这世道中,一脚凉水一脚淤泥,过得举步维艰,就没必要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睡吧! …… 深夜子时。 扬州府,谢家大宅。 万籁俱寂! 正房堂 屋内灯火通明,房内西北角的铸铜鎏金虚兽熏笼上袅袅生烟。 除夕的热闹,统统被隔在门外。 谢二爷一身灰色锦袍,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上首处,欲言又止。 “说,别吞吞吐吐的。” “爹,方圆百里找了一圈没找着人,怕是在那场火里给烧死了。” 上首的谢老爷失魂落魄的往椅背上一靠,“谢家……完了。” “爹--” 谢老二吓得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爹,您别急坏了身子,我再派人去找。” “找个屁!” 谢老爷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 “三个月的时间没找着,派再多的人找有什么用,都怪我当年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谁知道……” 谁知道皇上他老人家突然又提起了高家后人! 高家后人都死绝了,死光了,这让他到哪里再去找高家后人。 完了,谢家彻彻底底完了! 谢老二咬咬牙,“爹,就算找不到,也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能跟京城交差,否则就是欺君大罪。” 谢老爷一听,像是当头被人淋了盆冷水。 对啊! 只要把尸身找着,再编几个谎,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糊弄过去。 “找,给我找,挖地三尺都要把这 两人的尸体给找出来。” 谢老二忙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沉沉的木门:“你们听见没有,挖地三尺都要给我找出来。” 为首的谢总管一低头,进言道:“二爷,实在不行贴个悬赏启示吧,偷偷摸摸得找到何年马月,有钱才能使鬼推磨啊!” 谢老二眼睛一亮,忙回头朝上首处看过去。 谢老爷面色狰狞了几下,重重的点了下头。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悬赏就悬赏。 谢总管带着家丁匆匆离去。 谢老二看着天上一轮残月,心里冷不丁冒出个念头:找不到是个死,可万一找到了呢?万一找到的是活的呢? 他当年娶邵氏是以正室之礼,万一找回个活的高氏,这两房正室…… “砰!” 一声清脆的巨响打乱了他的思绪。 谢老二忙进屋,看着一地的碎渣滓,战战兢兢道:“爹?” 谢老爷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阴沉地看着儿子。 “邵氏失德,禁足三个月,内宅之事由你大嫂接手。” 谢老二吓得脸色大变,“爹?” “你最好祈祷能找到,否则……你就是跪下来叫我天皇老子,也救不了谢家满门。” 谢老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满脸的失魂落魄。 第四十四章 遇到 除夕一过,一直到正月十五,谢玉渊都窝在家里苦读医书。 累了就睡,睡醒了再看,一日依旧两次行针,日子过得不紧不慢。 高重则天天往后山捣鼓那两亩荒地,一日里有半日在田梗上晃荡。 功夫不负有心人,地是荒地,苗不是荒苗,两场细雨过后,麦子涨势喜人。 高氏上午跟着男人去地里,下午教李青儿绣花,日子一安稳,疯病就再也没发过, 李青儿的针线活也有所长进,至少绣出来的花,已经有点花样子。 正月十五一过,谢玉渊又跟着张郎中出诊。 冬春季节之交,天气乍暖还寒,庄稼人最易染病,两人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回到家中都已夜黑风高。 有一日,谢玉渊踏着夜色走进院里,惊讶的看到东厢房里油灯亮着。 “师傅,小师傅眼睛能看得见了吗?” 张虚怀一甩袖子,冷冷的答了她一句,“哪有那么快。” 谢玉渊算算日子还没到时间,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惊蛰一过,天气又暖了许多。 谢玉渊吃得好,睡得好,个子比年前高出了半个头。 她的长相和乡野村枯完全不一样,个子一高,便显出些少女的韵味来,别说 是男子,就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张虚怀心里骂她“招蜂引蝶”,但出诊却不让她跟着了,只让她在家看门。 家里有那个瞎子在,怎么着都安全。 谢玉渊这会已经把七里八乡所有的病症都看了个遍,师傅不让跟,她也就安安静静的在家守着。 其实,她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再过些日子,等小师傅的眼睛能看见了,就打算出师。 上一辈子,谢家是在冬天找到孙家庄来的,现在已经是三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为了保险一点,她得早早的预备起来才行。 这日中午,张虚怀没有出诊,谢玉渊趁机告了假,往里正家里去。 里正刚从镇上回来,灰头土脸的在井边打水洗脸。 谢玉渊走到他跟前,“里正大人,我想求你个事儿。” 里正一看是她,不敢怠慢。 前几日自家媳妇身子不利爽,就是这个谢丫头把的脉,开了两副药就吃好了。 “你说,啥事?” “我家想在镇上置个小房子,不知道里正大人有没有门路。” 里正大吃一惊,“好好的,跑镇上置房子干什么?” “家里没田没地的,爹也没个营生,眼看就要坐吃山 空,想趁着手上还有点银子,在镇上置个能做生意的小门房,等我再跟师傅学几年,就去镇上给人看病。” “村里就不能给人看病了?” 谢玉渊嘿嘿干笑几声,“总不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吧。”这十里八村是张郎中的地盘。 “这都要好几年后的事儿呢,这么早就置办上了?” “再晚几年,银子都要被我折腾光了。” 里正倒也没有吃惊。 他可听说谢玉渊给张郎中当药僮,是一吊钱也没有的,不仅没钱,还要倒贴一个李青儿做苦力。 “行,我帮你留意着。” 谢玉渊心头一喜,“谢谢里正大人,事成之后我会多给里正大人二两银子,作为酬谢。” 里正心中一动,心道:给这丫头做事,手上从来没落空过,怪会做人的。 谢玉渊凑上前,从口袋里掏出几片当归,“这个给婶子炖汤喝,大补的。” 里正一看是当归,知道是好东西,不客气的拿了过来。 “大人,这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孙家那头知道了,又来找我爹闹。” “放心吧,事没成,我声张个屁。” “谢谢里正大人,我先回去了。” 里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盘算开来。 这丫头又会做人,又能看病,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房子的事情,自己还得尽心尽力的去办,日后也好留条线。 …… 谢玉渊走出里正家,一脸的轻松。 无人知道,她托里正大人买镇上的房子,真正的目的并非开医馆看病,而是虚晃一枪,为的是不让谢家找到。 到时候他们先从庄上搬到镇上,再趁着月黑风高从镇上溜走,悄无声息的,恁是谁,都无法摸清他们一家的行踪。 这个主意,是她想许久才想到的,损失的也就是那买房子的钱。 天衣无缝! “谢玉渊,你给我站住。” 一条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一瞧,竟然是孙兰花。 谢玉渊索性退后半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孙兰花,你找我什么事?” “把衣服脱下来,你这个连爹都不知道的贱种,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 姑娘,你脑子病得不轻吧。 谢玉渊眼神疏离,淡淡的回了她四个字:“你更不配。” 孙兰花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凶恶,“你竟然敢不听我话?” 要是曾经的谢玉渊,早就吓得一团哆嗦,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都答应。 毕竟孙兰花长她 几岁,个子高她一个头。 可这会,她面不改色,“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啊?” “反了天了!” 孙兰花眼睛一瞪,大巴掌就要抽上去。 突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回头,竟然是她的哥哥孙富贵。 “哥,你怎么在这儿?” “滚,别欺负我们家阿渊。”孙富贵把人推开,身子往前站了一步,把谢玉渊结结实实护在了身后。 你们家阿渊? 谢玉渊嘲讽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倒要看看,这个孙富贵想干什么? 孙兰花恶狠狠的看着谢玉渊:“别以为有我哥护着,我就治不了你,你给我等着。” “还不快滚回去!” 不等谢玉渊开口,孙富贵比她先一步爆发。 孙兰花眼里含着一泡泪,鼻子里呼出一个“敢怒不敢言”的哼后,扭头就跑。 脸转过去的瞬间,她的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 …… “阿渊妹妹,你别怕,我把她赶走了,以后谁欺负你,我都帮你出头。” 孙富贵一双三角眼睛放肆的在谢玉渊的脸上扫来扫去。 哎哟喂,我的阿渊怎么就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呢,脸上水嫩的他都忍不住想上去掐一把。 第四十五章 我嫌弃你 谢玉渊心中冷笑,“孙富贵,你爹你娘欺负我,你也帮我出头吗?” “那肯定的。” 孙富贵一脸信誓旦旦,“阿渊妹妹,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哥哥,,哥哥护着妹妹是应该的。” 谢玉渊的脸上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感动,反而是一片镇定。 孙富贵打算再添一把火,“阿渊妹妹,我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好,我将来肯定能考上秀才,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会依你的。” 谢玉渊此刻才算是明白这货真正的心思,敢情是想演一出情哥哥诱骗情妹妹的好戏啊。 先不说她深知他的底细,就看那张和猪头没有区别的脸……真不知道这个孙富贵哪来的信心。 “富贵哥,你家阿爷,阿婆把我恨了个底朝天,就算我肯,他们也不会肯的。” “肯,肯,肯,他们答应还来不及呢。” 孙富贵上前一步,目光索性黏在她身上,“阿婆说了,你要是愿意,明儿个孙家就找媒人来说亲。” 她就说嘛,以孙富贵的智商还想不出用“美男计”,多半是有人在背后撺掇的。 原来,又是那两个老货啊! 把她再骗进孙家,就等于重新把爹拿捏在手 上,顺带的还能拿捏住她。 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谢玉渊脸上的表情快绷不住了,想了想,也没必要再绷住。 “孙富贵,回去和你爹阿爷阿婆说,孙家门槛太高,我一个连爹是谁都不知道的拖油瓶可不敢高攀。” 孙富贵脸色大变。 怎么前面还好好的,后面阿渊妹妹就翻脸了呢。 “阿渊妹妹,你这话说的,可就是跟我生分了,什么高攀不高攀,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情份和别人可不一样, 我不会嫌弃你的。” 谢玉渊简直要气得笑出来。 感情在孙家人心里,连抛出大孙子这根胡萝卜,都是对她谢玉渊的施舍。 “孙富贵,你不嫌弃我,可我嫌弃你,不仅嫌弃,还嫌弃的要死。先不说你这个秀才能不能考上,就算考上了,又怎样?” 孙富贵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你……你……别给脸不要脸,多少人抢着要做我的秀才娘子呢。” 谢玉渊嘴角带出不屑,转身就走。 那是别人,不是她! 孙富贵虽然不聪明,但还有几分眼色,谢玉渊眼神中的轻蔑他瞧得一清二楚。 “孙子,这贱货要是看不上你,你就给我强了她 。等破了她的身子,我看她还能横到哪里去。到时候,咱们想让她方,她就方;让她圆,她就得给我圆。” 孙富贵心想,阿婆,还真被你料到了。 谢玉渊,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谢玉渊感觉背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她,寒气从骨头里冒出来。 刚要转身,后背重重的挨了一下,接着,一双肥腻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往油菜地里拖。 “呜……呜……呜……” 她挣扎了两下,孙富贵气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手劲又大又狠,根本挣扎不开。 谢玉渊被他拽得头皮一紧,心里却没有惊慌。 她的袖间藏着一只银针,手指已然触碰到,只等着蓄势待发。 孙富贵把人拖到油菜地里,不管不顾的压了下去。 谢玉渊正要扬起手中的银针,突然,孙富贵满头冷汗地捂住胸口,原地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倒在了地里。 谢玉渊被孙富贵这“说伤就伤,说死就死”的神功惊呆了。 她还没有动手呢。 “谢小姐,赶紧回去,这头猪交给我来处置。” 谢玉渊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人,心里有丝暖意涌上 来。 “谢谢。” 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溜烟的跑开了。 跑出几十丈的时候,她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奇怪,黑衣人怎么知道她有危险。 …… 孙家。 孙兰花正眉飞色舞的吹着牛皮。 “阿婆,你放心吧,那小贱人一看到我哥啊,两只眼睛都直了,路都走不动,这事,十拿九稳。” “真的?”孙老娘眼睛一亮。 “可不是真的。” 孙兰花挑挑眉,一脸的得意。 “那小贱人在咱们家的时候,就常常勾着我哥,只怕心里早就喜欢上了。更何况我哥将来可是要考秀才的人,这孙家庄哪个大姑娘不想嫁给秀才做娘子啊。” 孙老娘一拍大腿:“那敢情好啊。等把人弄回来了,咱们就逼着她把银子拿出来,到时候阿婆给你多置办一副嫁妆,让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嫁人。” 孙兰花脸上的一抹红云还没冲破她的厚脸皮冒出来,就听见外头有人大喊。 “看热闹啊,快去看热闹啊,孙富贵被人扒光了,吊在树上了。” “什么?” 孙家祖孙俩吓得心里同时咯噔一下,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啧啧啧,一身白花花的 肉,倒是养得挺好的。” “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啊,被人吊起来打,你们看他后背上写的是什么?” “不识字啊,你们哪个识字的,倒是读一读啊。” “大爷,写的是淫棍两个字。 “老子是淫棍,儿子也是淫棍,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小子莫非是和他老子抢女人,所以才挨了打。” 孙老娘努力扒开人群往前冲,等冲到树底下,抬头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她的宝贝疙瘩口吐白沫,两眼翻翻,只有进气的份,没有出气的份,两条腿晃啊,晃啊,活像个吊死鬼。 “我的大孙子哟……” 她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 谢玉渊一口气跑到郎中家。 抬头,看到张郎中背着手站在庭院里,目光正幽幽看着她。 她低眉顺眼的走过去,“谢谢师傅救命之恩。” 张虚怀:“好好的去里正家做什么?” 谢玉渊苦笑了下,知道瞒不住,索性大。大方方把话说开。 “想求里正大人在镇上买个房子,等日后出了师,好带着爹和娘往镇上去,过些清清日子。” “是为躲避孙家?” “嗯。”谢玉渊点点头,也是为了躲避谢家。 第四十六章 三位姐姐上门 张虚怀冷笑一声,“小小一个孙家就把你逼的……出息!” 谢玉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听训,脸却慢慢沉了下来。 孙家打算先奸后娶,这种心思也算是恶毒到家,且再忍他们几个月,等她把后路都安顿好了,再腾出空收拾他们。 张虚怀一个人唱了几句独角戏,自己觉得没劲,甩甩袖子进了东厢房。 踏进东厢房的瞬间,他的脸就沉了下来。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从前这丫头和我没关系,我就当睁只眼睛,闭只眼睛,现在还敢欺负我的徒弟,这孙家活得腻味了,瞎子,给我弄死他们。” 临窗而立的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这护短的毛病,怎么还在?” “你不护?” 张虚怀白了他一眼,“你不护,见她出去,还偷偷派青山跟在后头?” 李锦夜神情寡淡的沉默了一会,“青山,乱山,三天之内,让孙家倒霉。” “是。” “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点啊。”张虚怀伸长了脖子补一句。 …… 谢玉渊并不知道师傅,小师傅暗戳戳的为她出头。等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这三天里,用翻天覆地来形容孙家,一点都不为过 。 先是大孙子被人吊上树,救回家后就开始发高烧,并且胡言乱语。 接着丫鬟春花偷了孙家二老五十两“巨款 ”,趁着半夜跑了。 银子被偷,就像把孙老爹的心给剜了,当下就急病了,躺在床上两眼翻翻,嘴里直哼哼, 孙老娘就差没抹脖子去死了。 五十两银子啊,统统没了,她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孙老二则把一肚子气都撒到了刘氏身上,对着怀了身子的刘氏一通拳打脚踢。 当天夜里,刘氏就见了红,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滑了下来。 刘氏的娘家人听说后,带着几个兄弟把孙老二打了一通,大摇大摆的走了。 孙家的三个女儿得了讯回到娘家,见家里这副死样子,傻眼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于是,三个女儿一商量,决定厚着脸皮去求求孙老大。想求他看在养恩一场的份上,回来挑起家业吧。 谢玉渊就是三个女人上门时,才知道孙家不用她动手,就已经败得透透的。 孙大姐一进门,目光就四下打量,等看到高氏身上穿的衣服时,她心里越发肯定了要把人劝回去的念头。 “大弟,爹,娘做得不对,我替他们陪个不是 ,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们计较。” 孙二姐:“大姐说得对,一家人不说二家话,爹把你偷出来是不对,但好歹也没少吃,没少穿的把你养大了。” 孙三姐:“大弟,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不能没良心,你说是不是?” 高重看着面前的三个妇人,沉着脸没说话。 三位长姐小时候对他还算不错,嫁了人后,客气多了一层,高重面儿薄,不太好意思开口拒绝。 爹不好意思,谢玉渊却不买她们的帐。 “大姑,你公婆护着小儿子,把财产都分给那一房,不给你们这一房,你也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二姑,回头你儿子被人拐了,你看在人家给你儿子好吃好喝的份上,就不要计较了。 “三姑,你做人怎么就不懂得知恩图报呢,那年你回娘家,骗走了娘手上的镯子,用来讨好未来的婆婆,才让你婆婆对你高看一眼,我怎么就没见你对我娘知个恩,图个报呢。” 孙三姐被当众揭了短,更是一头恼火:““小丫头片子的,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滚一边去。” 孙二姐附和:“就是,一点做人的规矩都没有,你娘怎么 教的你。” 谢玉渊冷冷一笑:“我娘教我说,对有规矩的人,就按规矩对人家;对那些没规矩,没人性的畜生,也不用谈什么规矩。三姑,你骗我娘手镯的时候,心里可想着规矩二字?” “你……”孙三姐气得胸口一鼓一鼓,恨不得上前撕烂那张嘴。 “好了,都少说一句。大弟,你开个口。”孙大姐到底老成些。 高重蠕动了下嘴唇,“你们都回去吧,我现在姓高,不姓孙,孙家的事情和我没关系。” 答的好! 谢玉渊眼眶一热,慢慢的挪到爹身边,小手握住了他的大手。 高重大掌一翻,把女儿的小手紧紧的握在掌中。 高氏似有所察觉,也慢慢挪到了高重的身边。 李青儿早就想把这三个妇人赶出门了,不太好意思拿笤帚赶人,只拿眼神恶狠狠地看着她们。 孙大姐没有想到老大竟然连姓都改了,心狠狠一沉,当下就知道让老大回孙家的事情成不了。 既然成不了,讹点银子也是好的。 “你这人做事也太狠绝了,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 孙二姐:“良心都喂了狗。” 孙三姐:“狗还知道摇尾巴,爹娘养你一场,你竟然 这样对他们,连狗都不如。” 孙大姐:“废话少说,再掏五十两银子出来,算给爹娘的孝敬钱。” 孙二姐:“没错,把银子拿出来,我们立马就走。” 孙三姐:“你今天要是不拿出银子,我们就不走了,吃你们家的,喝你们家的。” 高重没有料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三位还算可亲的姐姐一下子变成了吃人的野兽。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谢玉渊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她轻轻扯了扯爹的衣角,正要开口,只见张虚怀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进来。 进来的第一句话就吓了众人一跳,“丫头,听说有三条疯狗打算咬你,疯狗在哪儿呢?” 谢玉渊愣了愣,伸出手指了指面前的三位,“师傅,也没咬,就是叫个不停,想讹我爹的银子。” “那敢情好,正好过几日我要到衙门去问诊,那我就把这事儿在官老爷面前说道说道。” 谢玉渊眼波流转,“师傅,别光为这事啊,把从前他们欺负我娘,偷我爹的事情也说道说道。” 张虚怀冷冷一笑:“行吧,我估摸着这事一说道,回头这三只疯狗想见狗娘狗爹,怕是要到大牢里见了。” 第四十七章 恨是淡了,还是浓了 孙家三姐妹被这两人的话吓得脸都白了,双腿儿直打颤。 孙大姐见势不妙,颤着嘴唇扯出个笑脸,“何必呢,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孙二姐,孙三姐拼命点头,却是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三人一对眼,灰溜溜走了。 高重上前一步,朝张虚怀一抱拳,“谢谢郎中出手相助。” 张虚怀伸手点了下谢玉渊:““我助的是她,不是你。是爷们就别心软,保护好老婆孩子是正经。” 说完,脑袋一晃,胡子一翘,留给众人一个傲气的背影。 谢玉渊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心想,师傅这人虽然嘴不好,但心却是好的,以后自己得好好孝顺才行。 高重被说得无地自容,心里暗暗发誓,下回再有孙家的人闹上门,他一定连嘴都不让他们开口。 …… 高重预料的下一回,并没有实现。 孙家三姐妹回到孙家,把遇到张郎中的事情一说,孙家二老立刻变了脸色。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张郎中真的把事情漏到官老爷那边,那他们俩就真的要吃牢饭了。 两个老家伙一对视,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意--先轮流到三 个女儿家打几日秋风,避避风头,然后等儿子伤好后到衙门报官,让官差把春花那小贱人抓回来。 主意一打定,二人轮番上阵,对着三个女儿一通威逼利诱。 孙家三姐妹从小就被打骂惯了的,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答应。 连夜,孙家人收拾细软行李,雇了两辆牛车,一辆装东西,一辆装受伤的儿子和刚落胎的媳妇,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溜出了孙家庄。 孙家人一夜消失的消息,传到谢玉渊耳朵,她胸闷得连早饭都没吃出味来。 早知道孙家人这么不经吓,她昨天就不配合师傅唱那出戏了。 他们一走,以后想报复也难,真是便宜这一家子。 可转念一想,真要让自己杀个人,放个火的,自己也做不出来,不如和爹娘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心里豁然开朗。 …… 孙家人一走,世界便清静了很多,日子一日赶着一日,也过得快了起来。 这日清晨,谢玉渊照常去郎中家,远远的就看到院子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有客到吗? 她走进院子,正好青儿做好早饭要回家。 “青儿,郎中是不是有客人来?” 李青儿指了指堂屋,又指了指 东厢房,“有客的是东边那一位,郎中在堂屋里喝稀饭呢。阿渊姐,我回家了。” 谢玉渊狐疑地看了东厢房一眼,“去吧。” 进了堂屋,张虚怀都懒得从粥碗里抬起脸来:“有人来看我侄儿,你不用管他们,午饭添几个菜就行,” “是,师傅。” 谢玉渊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怪事,师傅是长辈,怎么着也应该是师傅有客啊,怎么反倒是小师傅有客人呢。 “今天我不出诊,有病人来请统统帮我推了。” “师傅,你身子不舒服?” “小丫头懂什么,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要晒太阳去了。” 说完,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往嘴里一塞,拎了个躺椅摆在东厢房门口晒太阳。 谢玉渊看着天上惨兮兮的一轮被阴云遮了一半的太阳,心想,师傅你这是晒太阳呢,还是吹冷风呢! 张虚怀翘起二郎腿,嘴里哼哼小曲,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无人知道此刻他心里正破口大骂:我日他三舅姥爷,你们在里面暖暖和和,却要老子在风口上替你们看门,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 “良心被狗吃了”的李锦夜临窗而立,“苏长衫,你来做什么 ?” 苏长衫端起茶,饮了一口,笑道:“你猜?” 李锦夜淡笑道:“一个瞎子,脑子都是生了锈的,猜不出。” 苏长衫走到他身后,“得了吧,你个成了精的狐狸,少给小爷我打哑谜,你光着屁股在床上满地打滚的时候,我就认识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知道不知道小爷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年西北的天都给小爷我翻过来了,你躲在这里,好意思吗?” “一个瞎子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王八蛋,你再特么的和小爷我阴腔怪调,我揍你啊!”苏长衫龇了龇牙。 李锦夜缓缓转身,不怒,反而勾起一个浅淡的笑。 “苏长衫,几年没见,你这嘴欠的毛病长了不少啊,估计京城想揍你的人太多,所以才想把我骗回去。” “你猜对了。废话少说,你就说帮不帮小爷回去撑这个场子?”苏长衫眼睛一睁,嘴一挑,将“纨绔”两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帮着你打架? “我帮你打架也行啊。” 李锦夜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一个瞎子,能打谁?” 房间里一盏油灯,幽幽暗暗,衬得 他的俊脸有几分冷意,眼神有些游散。 “你想打谁,我就帮你打谁,谁让我们是光屁股的交情呢,暮之。” 暮之两个字一叫出来,李锦夜游散的眼神顿时聚起光。 “恕我眼拙,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打人了,怕是自保都难吧?” 苏长衫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如善从流的地将声音压低了些许:“你个瞎子,能看出什么东西。能不能打,试过才知道。” 李锦夜感觉他胸口微微震动。 苏长衫退后半步,一脸嫌弃地看着屋里摆设,然后摇了摇头,从嘴里一字一句咬出。 “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我却还是原来的我,李锦夜,你不恨,我特么的还恨呢!” 李锦夜微微闭了眼,双臂缓缓收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鼻尖有西北大草原的青草味。 再嗅一下,那青草味里又夹杂着浓浓的血腥。 五年了! 他早已经分不清这恨是淡了,还是更浓了! …… 谢玉渊每送走一个病人,眼睛就忍不住的往东厢房瞄过去。 房门始终紧闭,里面半点声响都没有,看来小师傅是在与客人长谈。 直到黄昏时分,她才听到吱呀一声门响。 第四十八章 初见 这会,谢玉渊正在替人开方子,心里很想扔了方子跑出去瞧一瞧,屁股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椅子上。 好奇害死猫。 这叔侄俩可是连侍卫都有的人,自己这个乡野的小丫头,就不要再掺和了。 “丫头,我出趟门啊,两三天后回来,家里照看着些,别忘了替你小师傅行针。” “师傅。” 谢玉渊这一下坐不住了,冲出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消失在马车里的一小截绣着翠竹的锦袍。 张虚怀冲她笑了笑,一提长袍下摆,也钻进马车里。 马蹄子在地上打了几下,青衣车夫一扬缰绳,扬长而去。 “就这么走了?” 谢玉渊自言自语,目光却下意识的往东厢房看过去。 她想了想,走到门口,低声道:“小师傅,师傅他老人家走了。” “知道了,去忙吧。” 谢玉渊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她觉得小师傅刚刚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 …… 张虚怀这一走,远不止两天,也未有丁点消息来。 谢玉渊刚开始还能沉着气,第四天的时候,不免暗暗有些心急。 比起她的心浮气躁,东厢房一位却淡定的像百年老僧入定,该吃吃,该睡睡,该行针行针 ,和往常无异。 第五天清晨。 谢玉渊一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往堂屋去,东厢房的门,突然打开。 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波澜无痕的眼睛,少年如刀刻一样的轮廓浮现在眼底,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竟然走出了那间房间。 此时,被阴云肆虐了很久的朝阳,终于破云而出,有一束光正正好照在谢玉渊的脸上。 李锦夜第一次,看清楚了面前的女孩。 她穿了一身草绿色春衫,单薄纤细,眉目楚楚。 她的眼睛并非纯黑,颜色有一点浅,在阳光下尤其流光溢彩,直勾勾看人的时候,眼睛总好像有话要说。 谢玉渊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小师傅今天看她的眼神很特别,像是从很遥远的时空望过来,还带着一抹惊喜。 然后,她做了一个很傻的动作。 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师傅,你眼睛有没有好一点?” “谢玉渊,草绿这个颜色不适合你。” 谢玉渊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轻轻颤动,随即,她略浅的眼睛像照进了一束光,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小师傅,你眼睛能看见了。” 李锦夜眯了眯眼,用手背挡了一下残阳斜 照过来的光,淡淡道:“谢玉渊,你眼睛里好像有颗眼屎。” 轰! 谢玉渊忙背过身揉了下眼睛,揉了两下,见什么都没有,气得身子一扭,“小师傅,你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李锦夜笑了笑,提起长袍走到院里,一脸混帐地说:“我闭着眼睛也能说瞎话。” 这人竟然会笑,而且会说笑话,是受了什么刺激?谢玉渊想。 大概是眼睛治好了,高兴的吧。 不过……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谢玉渊,今天我们吃什么?” 谢玉渊:“……” 怎么眼睛一好,就想着吃呢,以前瞎的时候,小师傅是多么云淡风清,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 “你想吃什么?” “鲫鱼豆腐汤,红烧肉,韭菜炒鸡蛋,大煮干丝。” 谢玉渊沉默了一会,心想,俗就俗吧,小师傅俗的有人味儿,感觉可以亲近。 不像从前绷着一张棺材脸。 “行,我一会让青儿做。” 话音刚落,李青儿拎着食盒从堂屋里走出来,看到院里的少年,吓得“嗷呜”一声,把食盒往地上一扔,竟扭头就要跑。 “青儿,别跑,他是我师傅的侄儿。” 李青儿将将止住脚步,回头看了 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红着脸跑进了灶间。 “我的天神爷爷啊,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莫非是神仙下凡。” 神仙下凡的李锦夜在院里站了仅仅一息的时间,便又进了东厢房,只是在进门前,他对谢玉渊说。 “早饭不用送进来了,摆堂屋吧。” …… “小姐,你说张郎中那样一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侄儿?” 谢玉渊咬了咬唇:“这叫歹竹出好笋。” “那郎中这根竹子,长得也太歪了点。”李青儿忿忿道。 “行了,把刚刚那四个菜记在心里,中午小师傅要吃的。” 李青儿朝堂屋里看一眼,“等着,我让高叔去河里打最新鲜的鱼。” 谢玉渊目送她离开,走到八仙桌前,“小师傅,要再添碗粥吗?” 李锦夜眼皮都没抬:“不用。” 李锦夜的睫毛很长,低着头的时候显得眉清目秀,眼皮的形状清晰的好像是画出来的。 谢玉渊挪过视线:“那……针还要再行吗?” 眼睛能看见,也就意味着身体里毒去得差不多,,按理是不用再行针了,但师傅交待,她不敢贸贸然作主。 李锦夜爱搭不理地一挑眼皮,眼角如淡墨横扫 ,长而带翘,无端扫出一片柔色。 “今天晚上再行最后一次,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谢玉渊没有吱声,她仿佛从这话里听出一丝离别的意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李锦夜放下碗筷,站起来,“我出去走走,你看家吧。” “小师傅,你这个样子出去……” “怎么?” “怕是会勾得孙家庄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围观的。”谢玉渊实话实说。 “你倒是伶俐,那便入夜再看吧。” 谢玉渊感觉这话不像夸她,没敢接口,只好微笑。 …… 中饭,三菜一汤,都是乡间最普通的家常菜。 谢玉渊敢大。大咧咧和张郎中坐一桌,在李锦夜面前却不敢放肆。 面前的少年虽然一身粗布衣裳,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优雅,这让她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多讲一句话,都是对他的亵渎。 于是她手也不会放了,脚也不会放了,菜也不会夹了。 干巴巴的扒了半碗饭,她都快噎死了。 李锦夜像眼前没有谢玉渊这个人,自顾自吃得很香。 吃完,他才掀了眼皮看她一眼,“原来你每顿饭,都不用吃菜的。” 谢玉渊:“……”还不是被你吓的。 第四十九章 半夜溜走 谢玉渊:“小师傅,要不要再添一碗饭啊?” “够了,凡事过犹不及。” 够了就够了,后面那句说得有些多余,感觉像是在教训人。 谢玉渊心里郁闷的想,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身材好点,气势足点,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她脚放直了,手轻松了,筷子也拿稳了,很不客气的把剩下的菜都吃进肚里。 李锦夜目光一闪,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起身又回到了东厢房。 夜晚行针。 针行到一半时,李锦夜从枕边掏出个锦盒,“给你的,打开看看。” 估计是金子,要不就是饰品,反正不会是太正经的东西--谢玉渊无期待的拆开,顺带多了句嘴,“上回给的金子足够付诊费了。” 下一刻,她看清了盒里的东西,顿时闭了嘴,眼睛倏地睁大了两圈。 盒子里居然是本古籍医书--新修本草。 这书原是由唐代苏敬所着,经过战乱,人间早就寻不到踪迹,师傅只要多喝几口黄酒,就开始念叨那些失踪的古籍。 新修本草,他念叨的最多,上面记录的都是些疑难杂症。 谢玉渊惊喜道:“这……你是从哪弄来的 。” “嘘!别让你师傅知道,知道了,他又要啰嗦。” 谢玉渊二话不说,把书往怀里一塞,“多谢小师傅。” 李锦夜:“我姓李,名锦夜,字暮之。” 谢玉渊沉浸在兴奋之中,痛快的叫道:“多谢李锦夜小师傅。” “拔针吧。” 李锦夜笑起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家。” 谢玉渊有书就是娘,帮他拔了针,去灶间烧了一锅热水后离开郎中家。 临走时,她慢下脚步回头看。 庭院里夜风飒飒,黯淡月光之下,李锦夜修长的背影化成了一尊石像。 而他的面孔隐在昏暗的阴影里。 她看不真切。 …… 谢玉渊子时才睡,然而不到五更天就醒了,是被梦惊醒的, 她梦见她又回到了谢家。 谢家的大宅院精致无比,每一处亭台楼阁上都有谢家祖先提的字,端的是龙飞凤舞。 她和娘各乘一顶小轿由角门而入,角门很大,门口站着七八个扶轿的婆子,好大的气派。 轿子一路往西,到了青草堂。 青草堂里雕梁画栋,正室邵氏带着丫鬟婆子跪了一地。 邵氏哭的凄凄惨惨戚戚,嘴里哀号着:“姐姐,妾室终于等到你了,这些 年,你们受苦了。” 这时,一个儒雅的男子风度翩翩的迎上来,一手扶着娘,一手扶着她,眼含深情,情深款款,款款中又带出了几滴热泪。 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就像一团火,一下子点燃了她全身的血。 谢玉渊猛的睁开眼睛,捂着怦怦怦直跳的心口冷笑。 梦太清晰了, 梦里谢二爷那一滴泪还仿佛沾在手背上。 谢玉渊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凭谢二爷心狠手辣的手段,那几滴热泪他是怎么憋出来的? 莫非是暗中狠掐了几下自己的大腿。 谢玉渊垂下眼帘,才发现怀里还抱着那本新修本草。 她哂笑了下,好好的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万一被师傅知道了,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而且小师傅足不出户,到哪里寻了这么一本古籍。 忽然,心里有个念头冒出来。 谢玉渊脸色一变,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手拿起衣服往身上一披。 “阿渊姐,天还没亮呢,你去哪里?”李青儿睡得迷迷糊糊问。 “我去趟师傅家,你别管。” 谢玉渊撒了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正门口,不知是因为跑得太快的原因,还是心里紧张,心跳得像要从胸膛 迸出来一样。 不等匀平气息,她一脚踹开了大门,目光下意识的去看东厢房, 房门,大开。 谢玉渊脑子里“嗡”的一声,后背不合时宜的蹿起一层冷汗。 她当下深吸口气,踉跄了几步方才冲到门口--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里空无一人。 她惶恐的想了想,又赶紧跑到西厢房里。 正如她所料,西厢房里干净的只剩下一张床。 谢玉渊擦了擦一头的汗,低喃道:“他们这是……半夜溜走了。” 似不敢相信一样,谢玉渊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终于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看到一封书信时,她才勉强相信,这两个货真的是趁夜溜走了。 信很简单,就四个字:后会有期。 里面还夹杂着一张地契,谢玉渊一看地契上的地址,心里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镇上的。 谢玉渊盯着地契看了许久,仿佛想在上面看出个花来,许久,她把银票往怀里一收。 长者赐,不敢辞。 她惠谢她那二五不着调的师傅,还有冷得像块冰的小师傅。 对了,小师傅叫啥来着? 算了,他叫啥跟她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萍水相逢的路人,他有他的世界,她有 她的生活。 谢玉渊神色如常的走出堂屋,胸口却有一点发烫。 她本以为离别如水,泼出去也就泼出去了,却不想这一老一少像是粘在了她心口上,不仅泼不出去,还灼得她心口发疼。 “你们两个王八蛋,就不能大。大方方说声再见吗!” 谢玉渊忿忿的回首看一眼,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了夜色里。 …… 马车里。 “阿嚏,阿嚏!” 张虚怀连打两个喷嚏后,嗅了嗅鼻子,“八成是这丫头在想我。” 李锦夜半倚半躺,深身上下软得没个正常,和东厢房里那个盘腿而坐的瞎子像不是同一个人。 他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你说这丫头会不会哭鼻子啊,那地契上的房子能不能找着?她这半桶水的本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人看病?嗯--弄不好还会把人治死。” 张虚怀连连摇头,“苗是好苗啊,就是时间短了点,要是能再跟着我几年,太医院的那些个老货都未必有她厉害。” 李锦夜对某人的自言自语,恍若未闻。 “喂,你倒是给点反应撒,做人,能不能不要这么无情无义,那丫头好歹把你的毒给治好了大半。”张虚怀翻了个白眼。 第五十章 关起门来过日子 “在的时候,天天呼来呵去,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看不顺眼,这会分开了,就别装大尾巴狼了。” “你……” 张虚怀气得想掐死这货,心里跃跃欲试了几下,觉得自己被掐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满腔愤怒只化作了幽幽一声长叹。 “我张虚怀这辈子就收她这一个徒弟,要不是因为你……” 李锦夜含着刀锋的眼神飘过去,张虚怀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心里却骂了句:小畜生。 …… 第二日清早,张郎中离开孙家庄的消息不胫而走。 谢玉渊刚洗漱完毕,就见李青儿匆匆跑进来,“阿渊姐,里正大人来了。” 难道说是镇上的房子有消息了? 谢玉渊忙走到堂屋,还没开口,就听里正说:“谢丫头,张郎中走了,这孙家庄没了看病的人,你行不行,给我句实话。” 谢玉渊想了想,“里正大人,实话是--我不行。” 里正脸色变了几变,“以前郎中在的时候,我见你不是很有几分样子吗?” “那是因为有师傅在背后撑着,诊不对左右还有师傅呢。” 谢玉渊愧疚的低下了头:“里正大人,我跟着师傅看病的时间还短,再来我今年才十一岁,您仔细想想, 哪有十一岁的丫头开堂诊脉的。” 最主要的是,如果她说会,那么等到那一日,她们一家就没办法做到悄无声息的离开。 里正长长叹了口气,他也是急病乱投医了。 谢丫头满打满算也就跟张郎中学了大半年的时间,小小年纪能看什么病。 唉! 原本还指望着和这个丫头处好了,能在郎中那边占点便宜,现在看来,又是做了无用功。 谢玉渊见里正脸色不太好看,心里很清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跑回房里拿了二两碎银子。 “里正大人,孙家搬走了,那镇上的房子我也就不用再买了,这银子你拿着,就当是辛苦钱。” “那怎么好意思,这事儿也没办成。”里正嘴上说不好意思,手上拿银子的速度却飞快。 谢玉渊笑道:“里正大人心里惦记着就是情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里正起身,正要离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顿住脚问:“你师傅的房子可有说留给谁?” 谢玉渊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师傅还会再回来吗?” 谢玉渊依旧摇摇头。 “无主的房子,留个半年,半年后要是还没有动静,那庄上就征收了。” “ 全凭里正大人作主。” 里正背着手离开,谢玉渊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 李青儿走到她跟儿前,低声道:“小姐,什么镇上的房子,什么不用还银子了,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 谢玉渊轻轻一笑:“青儿,爹和娘呢?” “他们去地里了。” “青儿啊,以后咱们一家得关起门来过日子了。” 李青儿一脸的不明白,难道说从前他们就没有关起门来过日子吗? …… 几日后,李青儿总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关起门来过日子。” 无事不出门,有事少出门,村里的热闹不看,不听,不瞧,不掺和,就如同老和尚隐居山林一样。 一晃春去夏来,稻子收了一茬。 因为是荒田,比不得良田收成好,但在高重的精心侍弄下,几亩地还是收了两百斤稻子,足够一家人一年的嚼头, 夏去秋来的时候,谢玉渊拉着爹去了趟镇上,按着地契上的地址,花了半天的时间,找到了师傅留给她的房子。 看到房子的瞬间,她乐了。 房子不大,小小的一个门头,外加后面两个房间,很适合坐堂开诊。 谢玉渊把房子的来龙去脉,还有她今后的打算,一一说来 ,直把她那个憨厚的爹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重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女儿为了不被谢家人找到,早就在盘算着远走高飞了。 谢玉渊含笑看着他,“爹,等重阳一过,咱们就动身可好?” “既不在庄上住,也不在镇上住,咱们要往哪里去?”高重总觉得背井离乡像是在逃难。 “往南,可去杭州府,西湖之畔,景色怡人,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往西可往边关,那里大漠风沙,苦是苦了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爹喜欢哪里?” 高重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孙家庄,最远的地方也是走几里路去煤矿。 他用他贫瘠的想象力想了下,喃喃道:“要不,就往南方去吧,西北风沙大,你娘受不住。” “爹和我想一起了,那就往南方去。” 高重见女儿含笑看着他,心里的结又打成一团,“南边好是好,可咱们的银子……” “银子的事情爹不用怕,只要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总饿不死。” “阿渊啊,你就这么怕谢家的人找上门吗?” 谢玉渊打了个寒颤,“爹,女儿是真怕,难道你不怕?” “我……” 高重话出一半,又咽了下去。 他也是怕的,每次梦里 醒来,总要看看怀里的高氏还在不在。这种怕已经深入骨髓,透入血液。 “罢了,罢了,爹什么都听你的。” 高重抬手想拍拍女儿的脑袋,手伸到一半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顿住了。 谢玉渊不动声色的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高重怔愣住,生涩的拍了她两下。 …… 一趟镇上回来后,父女俩便偷偷开始着手准备远行的事情。 离重阳还有小半个月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着吃完重阳糕,趁夜出发。 父女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 而此刻的孙家,孙老爹喝完一碗薄得不能再薄的稀粥后,便被第三个亲家公客气的请出家门。 和前两回被人赶出来的狼狈相比,第三个亲家公的态度已经算是好到了极点。 话也讲得很斯文--孙老爹啊,家里穷,养不起那么多的闲人,你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要还是赖着不走,那就把你女儿索性一起带走吧。 孙老爹一听连女儿都要被赶走了,只能拍拍屁股带着一家老小,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 离开之前,还不忘从亲家公那里讹了几吊钱,只把他亲家公气了个倒仰,前脚人刚走,后脚一口浓痰狠狠的吐到地上。 第五十一章 重阳 孙家人坐在牛车上,愁开了。 三个女儿家都打过秋风了,可衙门那边愣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别说是银子了,连小贱人春花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真是愁死个人啊! 孙老爹看着这一大家子,眉头皱着能夹死苍蝇。 孙老二的身子骨是好了,可刘氏又不行了。 这个妇人自从小产后,下身就淋漓不尽,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白得跟个鬼似的。 别说指望再生个孙子了,就是身体能不能好利索都是个问题。 大孙子被人吓了吓,胆子就跟蚂蚁爬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被窝里钻,跟个娘们似的。 孙女兰花开春以后倒是拔了不少个子,有点女人的味儿了。 孙老爹的眼睛往孙女身上多瞄了几眼。 一家人能不能过好日子,就看这丫头能不能嫁个好人家了。 孙老娘见自家男人一言不发,心里没底,怯生生道:“他爹,这会咱们去哪里?” 孙老爹也是愁啊。 回孙家庄,一家人个个灰头土脸,他丢不起那个人;可除了孙家庄,又能去哪里? “阿爷,我口渴,前头凉亭歇一歇吧,这牛车坐得人腰背酸死了。” 孙老爹看了孙子一眼,心里破 口大骂,狥日的,老子还在用两条腿走路呢,你坐车还嫌弃累,出息。 但大孙子要求,孙老爹心里再怒,也舍不得骂一下。 牵着牛走到凉亭,从口袋里抖抖索索掏出一个铜板,要了三碗茶水。 刘氏吹不得风,没下牛车,由女儿兰花侍候着喝了半碗。 孙富贵喝了凉茶闲不住,四下活动活动手脚,头一抬,看到凉亭的柱子上,贴着半张纸,还有半张早不知道被风吹哪里了。 “咦,这上头的名字和阿渊妹妹的名字一模一样啊!” 孙老娘一听“阿渊”这两个字,恨到牙根直咬咬,“胡说什么八道,谁会跟那个小贱人同名同姓。” “没错啊,就是一模一样三个字:谢玉渊。奇怪了,阿渊妹妹的名字怎么被人家写在纸上。” 卖凉茶的老头头也不抬,“小哥,纸上的谢玉渊和你妹妹谢玉渊虽然同名,可不同命啊。” “啥意思?”孙富贵不明白。 “纸上的这个,人家可是扬州府知县的千金,十年前不小心和她娘一道走散了,这会正满扬州城的找呢。” “好好的,怎么就走散了呢?” “大宅门里的事谁知道呢,你要是能把人找着,那可 就发了,知县大人悬赏一千两银子呢。” 孙老爹瞪大的眼睛 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不动声色地走到半张破纸前,“这上头可有写她娘叫什么?” “写了,说是叫高氏,京城人士。” 孙老爹蓦的一顿,眼睛睁得像是快要从眼眶里弹出去一样。 高氏? 谢玉渊? 不就是老大家的那两位。 这时,连听到动静的刘氏都颤颤威威的从牛车上下来,慢慢围到孙老爹跟儿前。 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惊喜。 孙老爹忍着内心的狂喜,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 老天爷有眼啊!知道孙家走投无路,给他们送银子来了。 “爹,还愣着干什么?”孙老二低低的吼了一句。 孙老爹身子终于不抖了,阴恻恻的笑出两个门牙,“上车,去扬州府。” 卖凉茶的老头看着牛车扬起的灰尘,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家人想发财想疯了吧?” …… 重阳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高重早早起身。 山里的小溪最近鱼儿挺多,运气好的话,还能逮到螃蟹。 高氏爱吃螃蟹,尝过一次味儿后,常念叨着要吃,他今天怎么着也 得给她逮几只解解馋。 李青儿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柴火,直到这会,她都不敢相信今天晚上他们就要离开孙家庄。 在这里生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啊! 李青儿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她看得出来,阿渊姐这几日心事儿有些重,脸上的笑没往常多,怕也是舍不得的原因。 谢玉渊哪里是因为舍不得,实在是重阳一日近似一日,她总觉有什么地方没妥当。 至于哪里没妥当,她偏偏又想不出来。 镇上的房子安顿好; 往南边去的路线计划好; 给里正大人的说辞,随身携带的银子,路上预备的干粮……统统都准备的妥妥贴贴。 所以,她实在想不明白,内心深处的这份不安,从何而来? 换了新衫,梳好头,不再是孩童时的双丫髻,改梳垂挂髻,谢玉渊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很有几分少女的柔美。 她把枕边的医书收拾到箱笼里,锁上,走出房间。 恰好这时,高重赤脚走进院子,抬起手笑道:“阿渊,你娘呢,快让你娘来看看这是啥?” 几只螃蟹用草绳串起来,像秋后的蚂蚱一样垂死挣扎着。 高氏听到唤声,放下针线,提着裙角 就跑出来。 她眯起眼睛走到高重身旁,想上前,又有些怕的样子,手指却有些跃跃欲试的想去摸一摸。 高重把螃蟹往她面前一送。 “啊--” 高氏吓得一声惊叫,吓得躲在男人身后,嘴里还嚷嚷着,“坏人,坏人!” 恶作剧得逞,高重哈哈大笑几声,忽然低声道:“一会吃的时候,你就叫我好人了。” “哼!” 高氏气得一跺脚,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扭头就走,脸上还带出些气鼓鼓。 高重忙追上,颠颠的追在后头哄。 谢玉渊笑得直不起身,心里的阴郁一扫而光。 午饭的时候,几只大螃蟹被煮得通红端上桌。 高重把最大的那只拿起来,将两只大钳子和八只脚从螃蟹身上拧下来,又将蟹壳和肉身分离,用钩子将里面的肉一丝丝钩出来。 高氏这才拿起筷子,笑眯眯的将男人给她剥好的蟹肉吃进嘴里。 谢玉渊不爱吃螃蟹,却也喜欢看爹侍候娘吃。 高家人的一生从来都是万里山河,来往无数客。 娘虽然疯了,身旁却有一个耐心为她剥蟹肉的爹在,她也算疯得物有所值。 一顿重阳团圆饭,直吃到午后未时二刻,才算结束。 第五十二章 既定的轨迹 谢玉渊将自己吃了个撑,洗了手,回到房间在床上滚了几圈,倒头就睡。 这一睡,直到太阳落山,谢玉渊才被敲门声吵醒。 高重进门,见女儿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连脚步声都轻了几分,“刚刚院里扔进来一封信,爹不识字,阿渊你瞧瞧?” 谢玉渊还有些懵,掏出信笺看了眼,见是张白纸,更懵了。 “上头没写字啊?” 谢玉渊揉了下眼睛,嘴唇嗫嚅了一下:“奇怪……” 高重浑不在意的将信从她手里抽走,“定是哪个小毛孩的恶作剧,不用理会。” 谢玉渊也没放在心上,“爹,咱们再检查一遍东西,天一黑就走。” “成。” …… 中秋一过,日头就短了很多; 到重阳这日,酉时二刻,天色就暗了下来。 入夜,高重将箱笼一一搬上马车,谢玉渊从房中扶起高氏,“青儿,把门锁上。” “是,阿渊姐。”李青儿一手挎了个包袱,肩上还背着一个。 话音刚落,空中传来一声尖唳,像是马嘶鸣的声音, 谢玉渊骤然深抽了口气,倏的抬头,看四面八方有亮光涌过来。 等一等! 怎么会有亮光? 难道是村人晚上要重阳登高 ? 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边的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谢玉渊心里一突,心中顿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竟然恍若白昼。 这时,她的脚下开始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向这里飞驰而来。 紧接着,响起了几声狗叫声,又急又厉。 谢玉渊松开高氏的手,提裙狂奔出院子,一抬头,身体的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 屋子四周,宛如乌鸦开会,黑压压的一片士卒,个个手里举着火把。 马车旁的高重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双手被人反绑着,颈脖间架一把长剑。 谢玉渊四肢僵硬,一口冷气顺着她微张的唇刮进来,好像是一团火,顺着她的喉咙滚下去,一下就点着了她全身的血。 这时,也不知从哪里挤出个人,颤颤威威走到谢玉渊身旁,“官爷,这人就是谢小姐,您瞅瞅是不是。” 谢玉渊看到这个人,眼前一黑。 她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上一世谢家在冬日找来,而这一世却提前到了重阳。 “孙老爹,原来是你。” 孙老爹陪了个大。大的笑脸,转头去找那个一身官服的官老爷,这人是不是,还得官 老爷说了算啊! 一匹高大的黑马越过人群,马上的男人长着鹰钩鼻子,一张脸冷肃的叫人望而生畏。 谢玉渊脑子里“嗡”的一声,后背蹿起一层冷汗。 如果说这张脸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便是眼睛。 那双眼睛特别的忧郁,眼角微微弯着,看人的时候,眼眶里似乎只有你一个人。 但谢玉渊知道,这不过是个假相而已,隐藏在忧郁下面的,是凉薄,冷血,算计和无情。 此人正是谢家的二爷,她的父亲谢亦达。 谢亦达目光透过谢玉渊,落在她身后的高氏身上。 高氏这会正从门背后探出半张脸,见到那人,吓得一个哆嗦, 扭头就跑。 “阿杼,是我。” 谢亦达翻身下马,正要追过去,谢玉渊上前一步,挡住了去路。 “这位官爷,你找谁?” 谢亦达看到谢玉渊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十一年了。 当年抱在手上,粉妆玉嫩的婴儿竟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大部份长相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那双眼睛…… 谢亦达死死的盯着谢玉渊的眼睛,心里叹息一声,这眼睛和高家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一样的清亮,也一样的深 不可测。 “官爷,她就是谢玉渊,刚刚那个妇人就是高氏。”孙老爹迫不及待在旁边插了句话。 谢亦达眉头微皱,手一摆,从后面窜出两个士卒,一左一右架住了孙老爹。 “官爷,你怎么……” “闭嘴,该你的银子,一分不少。” 谢亦达一转头,脸上的厉色顿时变成柔色,“阿渊,我是你爹,你还记得吗?” “滚!” 一个字,宛如冰刀,向谢亦达刺了过来。 他眼瞳一缩,将怒意压了下去,“阿渊?” “我让你滚,你听到没有。” 谢玉渊眼里的憎恶越来越浓,胸口因为愤怒而起伏不定。 这张脸,以及双副眼睛,曾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梦里。 像雨天时身上的潮衣服,牢牢的贴在她身上,甩不脱,躲不掉,移不开,直让人恨不得刮下层皮才好…… 王八蛋! 人渣! 他怎么有脸站在她面前。 谢亦达神色黯淡许多,“阿渊,我知道你恨我,是爹对不起你们,这些年,你们娘俩受苦了,爹来接你们回去。” 谢玉渊一张脸倏的惨白惨白的,贝齿死死的咬住了嘴唇。 她以为重活一世,不论怎样的恨,渐渐都能冲淡,谁知再 见到时,依旧锥心刺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你放心,你永远是爹的长女,谢家二房嫡出的小姐,你娘……也永远是爹的正室。” 永!远! 谢玉渊气得上下两排牙齿格格直打架。 没错,这就是谢家人! 请她们回去的时候,就是嫡出的小姐,就是正室。一旦目的达到了,再把她们母女俩活活逼死! 谢亦达觉得自己的“情深意切”演到位,不愿意再浪费时间,“来人,请小姐,二奶奶回去。” “慢着!”谢玉渊露出嘲讽一笑。 谢亦达勉强收敛心中不满的情绪,笑道:“阿渊有什么话,等回了谢府再说也不迟。” “有件事情等不到回谢府,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四个字唤出来,谢亦达心中长舒一口气,“噢,什么事?” 谢玉渊浅浅一笑,目光慢慢向孙老爹凝聚。 她以为自己重生,命运的齿轮发生了变化,这一世定能逃过孙家人算计,带着爹和娘远走高飞,谁又曾想到…… 原来,一切都在老天爷既定的轨迹中。 既然是轨迹,那就按上一世剧本上写好的那样吧,孙家,她要亲手报仇。 孙老爹被谢玉渊的眼神吓了一跳。 第五十三章 杀机 孙老爹被谢玉渊的眼神吓了一跳。 那双瞳孔里仿佛有一对云雾轻拢的深渊,黑沉沉,看不清。 还没等他弄清楚这丫头眼中的深意,只听她用很轻柔的声音道:“往日里,孙家对我和娘百般欺负,挨饿,挨打,挨骂已经算是轻的,孙老二这个畜生甚至对娘动了歪心思。” 谢玉渊目光一转,冷冷地看向谢亦达:“如果父亲大人当着我的面,将这一家人斩杀,我和娘就回谢家去。” 话音一落,一直低垂着头的高重骤然间抬头,睁大了眼睛。 谢玉渊缓缓向他看过去,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爹,千算万算,咱们还是棋差一着。眼下的情况,就如同架在你脖子上的刀,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 你别激动,也别害怕,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日子,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娘逃离那个狼窝,来找你的。 咱们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重心里一悸,瞬间就读懂了女儿眼里的深意。 没错,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心里就算再舍不得,也无济于事。后悔就后悔在,自己为什么不带着她们早点离开。 “官老爷,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她们是你的妻 女。谢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这种下贱人一般计较,饶我们一条狗命吧。”孙老爹吓得连连告饶。 谢玉渊不置一词,只看着谢亦达森森冷笑。 谢亦达本来就没有打算让孙家这几条狗活着,再听女儿这么一说,简直怒不可遏。 “大胆刁民,竟然敢不敬知县大人的妻女,来人。” 话音刚落,孙家人被人押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瑟瑟发抖。 孙老爹本来就手脚冰冷,一看家人竟然被五花大绑的押出来,更是整个人如堕冰窖,剧烈的哆嗦起来。 原来……那狗官根本就不想给赏银,根本就是一心想弄死他们。 “官老爷,不能够啊,是我们帮你找到她们的,你答应我们的银子…… “银子”两个字刚刚出口…… 锋利的刀,已经从他颈脖上掠过。 孙老爹的人头在泥地上泻出一片嫣红的血迹,颠簸着滚落一旁。 他死不瞑目的眼睛眨了几下,仿佛在说:一千两银子还没拿到呢! 谢亦达手一挥,几个心腹把孙家人拉到屋角,手起刀落,几个闷哼后,再没有丁点的动静。 高重赫然张口,却惊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似乎有 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女儿宁愿逃,也不想回谢家那个吃人的地方。 突然一道视线向他看过来,高重迎上去,生愣愣的被那眼里的寒光给吓出一身冷汗。 谢亦达收回视线,“孙家人我帮你杀了,阿渊,可以跟爹回去了吧。” 血腥味夹着秋风吹过来,谢玉渊的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然而既然这样,她依旧没有忽略谢亦达看向爹的那一眼。 藏在袖中的手一翻,一根银针悄无声息的从指尖露出来。 谢亦达找到她们,肯定会把她和娘这些年过的日子都打探清楚。孙家人都死了,和娘同床共枕十多年的爹他们会放过吗? 绝对不会! 谢玉渊走到谢亦达跟前,“父亲大人,女儿还有一个要求。” “说!” 谢玉渊撩起长衫,跪倒在地,手向高重那边一指,“求父亲大人放过他。” 谢亦达方才还压着火气的眼中,阴狠一闪而过。 “我和娘之所以还能活着见到父亲,就是因为他救了我们,这些年受尽孙家人欺负,也是他挺身护着。救命之恩,恩比天大,女儿求父亲放过。” 比起妻子与别的男人同床共枕的恨意来,谢亦达此刻心里的震惊更 多一些。 庄子上的那场大火是在谢玉渊两三岁的时候发生的,之后,她就一直生活在乡野,这丫头哪来的胆色和他谈条件,而且还谈得头头是道。 谢玉渊见谢亦达沉着脸不说话,脸上却丝毫没有显现出焦急来。 她料定谢亦达是一定会应下的,但至于背后动不动手脚,就难说了。 “既然是恩人,那就放了吧。” 谢亦达皮笑肉不笑的看了眼高重。 一个乡间野夫而已,想弄死他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暂且先应下来,等母女俩进了谢家,再把人偷偷摸摸地干掉,鬼特么知道。 “多谢父亲大人开恩。” 谢玉渊缓缓起身,转身,目光遥遥向高重看过去,“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别惦记我们。” 高重的心,像是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了尾,刚刚还充血的眼神,顿时空洞起来。 “记得每三个月给扬州知县送封平安信,你平安,我们在那府里也就放心了。” 直到此刻,高重才明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逃。 他的视线越过谢玉渊,深深地看了眼院子。 院子里的高氏似有察觉一般,竟然不管不顾的走出来。 谢玉渊吓得魂飞魄散,“青儿 ,拉住我娘。” 李青儿再笨再蠢,此刻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赶紧从后面死死的抱住了高氏。 高重怕高氏疯病发作,狠狠心扭头就走。 “阿平,别走!” 高氏张着两只手,拼了命的去够她心爱的男人,“回来,回来,你别走啊,我不让你走,阿平……” 谢玉渊看到这一幕,心从无限的高处开始往下沉。 果不其然,她看到谢亦达的嘴角抽动了下,眼睛一弹,朝身旁的副将递了个眼色。 副将随即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送…… 谢玉渊吓得头皮发麻,她甚至来不及将手中的银针扬出,就看到那长刀将爹的胸膛刺了个对穿。 她惊声尖叫:“爹--” 高重看着胸前多出来的长刀,没由来的感觉到一阵阵的疲倦。他只是后悔今早没有多逮几只螃蟹,多剥几只给高氏吃。 还有,他偷偷攒钱给她打了一只金簪子,原本想等着去了南边再给她,这下……怕是来不及了。 “爹--” 谢玉渊苍白而冰冷的手死死的搂住高重。 高重动了动唇,从怀里艰难的掏出那只捂热了的金簪子,塞到女儿的手里,嘴角扯出一记惨淡的笑。 “阿渊啊,照顾你娘。” 第五十四章 高氏醒来 “阿平!” 高氏一瞬间神色有些茫然。 她缓缓的走到高重身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去扶他一下,却又生生的顿住。 重重的呼吸了几下后,她轻轻的扶起高重的一只手。 手很重,在她指间悄然滑落。 “阿平?”她嘶声惨叫。 那个每夜将她紧搂在怀里的男人,无声无息,再也不会回答她。 高氏的眼前好似水雾蒸腾般的模糊了,她的心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后,她那双原本惊恐的眼睛,忽悠一下闪过痛色。 很快,血色涌上她的双眸,像在她的疯狂上又添了一把火。 突然,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冲到谢亦达面前低低的笑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里涌出来,落在浅白的衣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红色。 谢亦达大吃一惊,退后半步:“……你!” 高氏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脸雪白,染了血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高重,然后嘴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谢亦达的前襟。 “不--” 高氏凤眼睁大,一头栽了下去。 谢玉渊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只是深秋,但秋风往她的骨头缝里吹满了冰渣。 她的眼睛轻轻的眨动了一下,似要将原 本蓄满的泪逼进去,逼不进去,她便将金簪子尖尖的尾部用力的戳进掌心。 痛意,清楚的传来。 她冷冷的笑了。 原来,这世间的恶人,躲是躲不过的,避也是避不开的,你要么忍,要么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谢家,我要回去! 我以我死去的爹发誓,我会拉着你们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 一具具的尸体抬到庭院里,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 为首的官兵往墙角点上火油,油灯摔下,迅速窜出一条长长的火龙。 官兵回首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念叨:“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你们的人是扬州府的知县大人,你们找他算账去。” 黑压压的人群褪干净时,火苗已经窜得半天高。 这时,有几条黑影从马上匆匆落下来,为首的老者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小姐,我来迟了。” 身旁三个黑衣人齐唰唰跪下,六只眼睛里,都是赤红血色。 突然,他们眼睛骤然睁大,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 只见在冲天的火光中,一个影子伏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向他们爬过来。 “快看,还有人活着!” …… 深夜的官道上,空空荡荡。 年轻的车夫稳稳牵着缰绳,马 车缓缓而动,只发出细微的声音。 李青儿蜷缩在角落里,用比哭还难听的声音道:“阿渊姐,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谢玉渊冷冷开口,“扬州知县家,这世间最龌龊的地方。” 李青儿捂着嘴,拼命抵制心底的害怕,“咱们还能活着出来吗?” “看命吧。” 谢玉渊顿了顿,又道:“命好,也许能;命不好……”了不得自己再做一次吊死鬼。 仇恨就像一团冰冷的火焰,能以人的五脏六腑为引,顷刻烧出一团异常的冷静。 谢玉渊平静的开口:“到了扬州城,我和谢二爷说,放你走。” 李青儿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里,整个人抖得像一片叶子。 能走掉吗,他们连高叔都杀了,能放过她一个小丫鬟? “阿渊姐,我哪儿也不去,命好也好,命不好也好,我都跟着你。” 谢玉渊把头靠在马车壁上,“你可要想清楚。” “想得清清楚楚,我不能眼睁睁的让你和高婶去死,我……我……力气大,能……能护着。” 谢玉渊轻轻的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谢家那种地方,别说青儿护不了,就是高家的人死而复生,也未必能护住。 “高婶她……没事吧?” 像是为了印证李青儿的话,一 旁沉睡的高氏嘤咛一声,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谢玉渊见她醒了,一颗心揪到了极致,但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娘上一辈子的疯病,就是在见到爹惨死后,慢慢儿恢复的。 “娘……你醒了。” 高氏纤长的睫毛一垂,像是闭了眼似的,脸上的神色近乎是安宁。 谢玉渊不由心急如焚,完了,这疯病更重了。 “阿渊,这些年你辛苦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谢玉渊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猛跳了两下后,停了。 “娘,你--” 高氏睁开眼睛,“那只簪子呢?” 谢玉渊的后背紧绷到了极致,心里有一个声音狂叫:娘醒了,娘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伸出手,结痂的掌心里,那只金簪子安静的躺着。 高氏挣扎着坐起来,纤手拿起簪子,目光却幽幽地看了谢玉渊一眼。 谢玉渊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娘?” 高氏突然笑了一下,“阿渊啊,你可知道娘是怎么被赶出谢府的?” 谢玉渊没有说话。 她不仅知道,而且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她不能说。 高氏慢慢闭上了眸子。 “我十七岁从京城嫁进谢家,十八人抬的大轿,嫁妆绵延数里。我父亲,也就是你外公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嫡出 ,我出嫁,带走了高家一半的家产。” 谢玉渊眼神微微一沉。 娘这话没有半点虚夸的成份,高家数代为官,曾外祖父高斌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清贵无比。 外公高恒又曾任内务府大总管,那可是肥得不能再肥的差。 高家既清贵,又富贵,几代人积累下的家业,根本不是谢家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只可惜这些家产到最后,都被谢家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给吞了。 “后来,你舅舅出事,谢家人怕受牵连,连夜把娘休了,还私吞了娘的嫁妆。娘带着几个忠仆去庄上过日子,八个月后,生下了你,后来……” 高氏用力的咬了下牙关,仿佛是要把那一肚子的恨,都压下去。 谢玉渊轻轻抚上她的手,“娘,一定是他娶的新二奶奶怕你再回来抢她正室的位置,所以……才把娘逼疯的。 高氏猛的抬起头,一眼不眨的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儿,生怕错过她脸上,哪怕一丝细小的表情。 谢玉渊任她打量。 其实哪里是新娶的二奶奶想弄死他们,真正想弄死她们的人,是她的亲爹,借的是新二奶奶的手。 因为,死人才不会和他们抢银子。 致命的刀子由同床共枕的男人刺出来,娘就算不死,还能不疯吗? 第五十五章 回府 小小的马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高氏黯淡的眼神微微一亮,她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抽出手,在女儿的小手上轻轻一拍。 “阿渊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把咱们娘俩再接回来?” “猜过,多半是高家那头起了什么变化。” 高氏听完这一句,展颜欣慰的笑了。 老天到底是公平的,拿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却独独给了她一个聪明无双的女儿。 真希望这样的聪明,能让她在谢家顺顺利利地活下去。 “进了这个门,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靠她自己,那么也就意味着……娘的疯病不会好的那么快。 “阿渊,你给娘记住了。” “什么?” 高氏一字一句:“记住你爹是怎么死的。” 谢玉渊被这话里森冷吓了一跳。 她抬头,对上高氏的眼睛。 谢玉渊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睛,眼神里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铁锈味,没有一丝生机。 她抱住了高氏,在她耳边低语道:“娘,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的。” 如果此刻高氏回头,定能看到谢玉渊眼中的凶猛,那是动物被围剿时,拼了命也从敌人身上叼下一块肉来的眼神。 …… 深夜子时,万籁俱寂 ! 谢府的角门被敲得砰砰直响。 守门的小厮暗暗咒骂了几声,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开门。 门刚刚开了一个缝,外头的人冲进来,“管家睡下了吗?” “老……老……” “蠢货。” 来人鄙夷的看了小厮一眼,甩甩袖子便进了内宅。 几分钟后,谢管家一边穿衣,一边脚下生风的走到福寿堂。福寿堂位于中路,是整个谢府最精致,讲究的地方。 “老爷,二爷那头有消息了。” 门里,传来细细琐琐的声音,片刻后,有灯亮了起来。 “怎么说?” “人找到了,正在往府里赶,明儿午时能赶到。二爷让人带了家书回来,请老爷过目。” 门,骤然打开。 谢老爷那张正义凛然的脸露在月光下。 谢管家忙躬了身子,把书信奉上,末了,还添了一句,“二爷问,从哪个门进?” 谢老爷没答话,展开书信看了一眼,随即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谢管家清楚的看到老爷眼中带着一抹鄙夷,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不其然,谢老爷冷笑一声,“就从角门进吧。” “小的这就去安排。” “派人去内宅通知一声。” “是,老爷。” 谢老爷等人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 房里。 正室谢太太披着袄子靠在床沿等他,见他进来,忙问:“怎么样,人还好吧?” 谢老爷把信扔过去,“自己瞧。” 谢太太拿过信一看,脸青了,“都和别的男人做了夫妻,这种不洁的女人还迎进府做什么?” “你妇道人家,懂个屁。” 谢老爷瞪了她一眼,“她就是做了窑子里的姐儿,咱们照样得把人客客气气迎进门。” 要想谢家活下去,就得头上戴点绿。 谢太太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撇了下嘴,心想,你难道就不气?不气能让人从角门进来? 骗鬼呢! …… 翌日。 谢家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驶进扬州城。 晌午时分,马车到达谢府角门,停了下来。 谢二爷翻身下马,冲着马车道:“太太,谢家到了,咱们换了轿子进内宅吧。” 谢玉渊掀起帘子一角,心中连连冷笑。 小妾才走角门,正室当走正门。 谢家从一开始,就没把她们母女俩当人看,也难怪后面会…… 只可惜,她上辈子被谢府的气派给震惊到了,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父亲大人,咱们谢府这么大的府邸,怎么连个牌匾都没有?” 谢二爷虚咳了两声:“这是角门。府里的正门,只 有初一,十五才会开。” “原来只是个角门啊?我听村里有见识的老人说,大户人家的小妾走的才是角门,昨儿在孙家庄的时候,父亲大人好像不是这么承诺的。” 谢二爷:“……”这是孙家庄哪个老不死的说的。 “什么正室,什么嫡小姐……原来父亲大人是骗我和娘回来的?” 骗你们回来又怎么样?谢二爷心里嘀咕了一声。 “娘,都到这里了,角门就角门吧,您不说高家都抄了吗,也没人替咱们撑腰!” 谢玉渊的声音轻轻柔柔,听在谢二爷的耳朵里,却像是平空响了个惊雷。 高家是没了,但京城那位却一直惦记着,万一这事儿传到他耳中,那谢家岂不是…… 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还能折在这最后一步上? 谢二爷磨了磨后槽牙,狠狠心道:“来人,开正门,请二奶奶和三小姐进府。” 谢管家也是个人儿精,一听这话,忙道:“三小姐,是驾车的下人不懂规矩,还请三小姐原谅则个。” 车夫吓得赶紧一抽缰绳,驾车往正门绕过去。 谢二爷骑了一天一夜的马,累得跟狗似的,却只能在下人的搀扶下,再翻身上马。 马车里,李青儿早已经吓得脸色惨白,连眼 神都直了。 妈啊! 这刚到谢府门口呢,阿渊姐就和她父亲杠上了,她哪来的胆子? 高氏却像是老僧入定一般,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终于站到了谢府大门。 谢玉渊望着眼前匾额上龙飞凤舞的“谢府”两个大字,调整好了面部表情。 这时,有两顶软轿抬过来,为首的婆子恭恭敬敬的低头:“二奶奶,三小姐,请上轿。” 谢玉渊笑笑没说话,先扶高氏坐进轿里,再在李青儿耳边低语几句,最后才低头钻进轿中。 轿子抬起,她悄悄的掀起轿帘一角。 谢府占地极大,分东园,西园,青瓦白墙,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新颖雅致,和前世没有什么区别。 只可惜,这么好的地方住的却是妖魔鬼怪。 …… 就在谢玉渊娘俩坐上软轿的时候,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像阵风似的,跑进了绿柳居。 “二奶奶,二奶奶,人来了,是从正门儿进的。” “啪”的一声。 上好的青花茶碗应声而碎,邵氏失魂落魄的从椅子上坐起来,脸色惨白的像纸片。 正门? 那可是正室才有资格走的门,这么说来,这谢家是笃笃定定要把那高氏抬上二奶奶的位置。 那么…… 她算什么? 一个小妾吗? 第五十六章 初见 她算什么? 想当初,她也是八人抬的大轿迎进谢府的,谢家的族谱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她的名字,她还替谢家二房生下一对嫡子嫡女。 现在,她特么算什么? “二奶奶,奴婢知道你心里头气,但再气也别气坏了身子。” 李嬷嬷上前一步,“先把眼前这关过了,日后咱们再……” 邵氏想也没想,抬起手照着李嬷嬷脸上就是一记巴掌。 “都怪你个老货,当初手脚但凡干净点,我至于落到妻不妻,妾不妾这个地步。” 李嬷嬷捂着火辣辣的脸,半天没敢吱声。 她原是邵家的奶娘,后来作为陪嫁,跟着邵氏来到谢家,这些年一直是邵氏身边的得意人儿。 这一巴掌,直接她的老脸儿都打没了。 绿柳居的下人一看连最得宠的李嬷嬷都挨了打,一个个吓得恨不得缩成个蚂蚁才好。 也真是日了狗了。 二奶奶嫁进谢家整整十一年,眼看着日子越过越稳当,偏偏半路杀出个已经死了的前二奶奶高氏。 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啊!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外头响起,“二奶奶,二爷已经进了福寿堂。老爷,太太请您去见一见人。” 听声音,应该是太太跟 前当差的人。 邵氏不敢得罪,忙敛了怒色,柔柔的应了一句:“你先去回话,就说我马上来。” …… 绕过影壁墙,穿过回廊两道,经了一处金鲤池塘,终于到了谢府内宅正堂--福寿堂。 福寿堂气派无比,是谢家老爷,太太住的地方。 谢玉渊等人一走进去,便有穿着体面的丫鬟提前打了棉帘等着,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假。 “二奶奶,三小姐请,老爷,太太一早就等着了。”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谢玉渊前世是个连孙家庄都没有走出过的乡野丫头,听到“一早”两个字,悬了一路的心立刻放了下去。 她甚至傻乎乎的想,老爷太太一定是很看中她和娘,所在才一早就等着了。 想到这里,谢玉渊心里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笑了。 她抬头看了高氏一眼,恰好高氏此刻也正侧过脸看她。 母女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深意。 众人进了正堂,只见上首坐着一位头发灰白,表情严肃的锦衣男子,这人正是谢府的当家人谢老爷。 下首是位身着绛红色缠枝牡丹团花褙子,灰紫色鹤纹马面裙,手持念珠的老妇人 。 她是谢老爷的发妻宁氏。 谢太太额上眼角俱是皱纹,唇角含笑地看着堂下的两个人,艰难的挤出两滴泪,“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这时,有下人递了蒲团过来,示意高氏母女跪下给长辈磕头。 高氏没动,谢玉渊当然也不会动。 谢二爷走上前,捂着嘴轻咳一声,“这是老爷,太太,这些年一直念叨着你们,跪下磕头吧。” 念叨是假,诅咒是真吧。 谢玉渊莞尔一笑,“祖父,祖母,母亲这些年一直有些疯疯傻傻,这头我帮她磕。” 上首的两位老人忙嘲儿子看过去,谢二爷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谢老爷长长松出口气。 疯了好啊! 疯子才能任由他们摆布。 就在这当口,谢玉渊已经三个头磕完,悄生生的站了起来。 “我娘虽然疯了,但这疯病也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你和她说什么,她都通情达礼;发起病来,却也是见谁咬谁。我们庄上的郎中说了,我娘受不得刺激。” 还会咬人? 谢太太眼中的鄙夷连遮都不想遮住了,“既然如此,此后的晨昏定省就免了,好好在房里养病吧。” 一个不洁的女人天天杵在她面前,看着就脏眼睛。 谢玉 渊要的就是她这一句话,笑道:“祖母别怕,我娘咬人不疼,就也出点血,而且她也不是什么人都咬,她咬的都是那些坏了心肠的下作小人。” 说谁是坏了心肠的下作小人? 谢太太尴尬的挤出一线笑,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掩住了脸上的怒意。 “祖母不是怕,祖母是心疼你娘,金枝玉叶儿的一个人,偏偏就……” 谢老爷一道锐光射过去,谢太太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老爷,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来了。” 门口不知哪个眼尖的丫鬟喊了一句,谢玉渊冷冷的笑出声,白皙如玉的脸上,满是惊愕和委屈。 “我娘是二奶奶,这会又来一个二奶奶,奇怪了,府里竟然有两个二奶奶,这事要传出去,怕是要惹笑话的。” 谢太太还没有反应过来,谢老爷已经霍然变脸色,“来人,把刚刚那个没眼色的丫鬟给我撵出去,这府里以后只有一个二奶奶,那就是高氏。” “老爷,太太……奴婢错了,奴婢错了,求老爷太太别把奴婢赶出去……唔……” 邵氏前脚刚进院,后脚就听到了谢老爷的话,再抬眼一看小丫鬟被塞了嘴拖出去,差得气得没昏死过去。 大奶奶顾氏 一挑眉,笑眯眯道:“也活该被撵出去,正室和妾室都分不清,留在这府里也是死路一条。” 邵氏心痛欲裂的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目光里的森冷不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 谢玉渊听到动静,慢悠悠的转过身。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的视线落在邵氏身上。 肤白似雪,乌发如黑,目似秋水,眉若远山。 美丽,端庄,优雅。 可惜的是,皮囊下的一颗心是黑透了的……想及往事,谢玉渊眼中闪过一丝讥削的冷笑,很快隐没在眼底。 邵氏一进门,一双含着热泪的眼睛先情深深,意切切地往谢二爷身上看过去,看得谢二爷心头那个痛啊,就像是掉了一块肉。 他和邵氏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家都有那么一点意思,只是说有说破。 后来高家看上了他,他不得己娶了高氏,邵氏为此还生了一场大病。 高氏被休后,他必须马上娶个正妻充当门面,邵氏不计前嫌,痛痛快快嫁给了她。 邵氏性子温柔如水,知冷知热,这些年琴瑟合鸣,夫唱妇随,也算得上恩爱。 想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可人儿,要被高氏那个疯女人压一头,谢二爷只能暗叹造化弄人啊! 第五十七章 要听话 谢二爷心底的怒意撑不住,脸上却笑眯眯,“阿渊啊,你来见一下,这是你大伯母,这是邵氏。” 顾氏上前一步,“哟,这就是阿渊吧,长这么大了,可真标致啊。大伯母也没什么好东西,头一回见这只镯子你拿去玩吧。” 话说完,眼角的余光却向高氏看过去。 高氏的皮肤黑了,粗了,老了,但眼角眉梢的那种气质还在。 物是人非啊! “多谢大伯母。”谢玉渊欢天喜地的接过镯子。 顾氏全名顾妹,扬州城富商顾家嫡出的小姐,不识字,但为人却利落爽快。谢家上上下下,这算是个明白人。 顾氏轻笑说道:“进了府别认生,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大伯母来说,要是受了欺负也别忍着,我来给你撑腰。” 谢玉渊心中一阵柔软。 前世她也是这么几句话,自己却因为隔了一房,和她走多不动,渐渐的就生分了下来。 “以后少不得来叨唠大伯母的,大伯母可不要嫌我烦啊!” 顾氏听了这话,当下心头一惊。 这丫头生在庄子,养在乡野,那顾氏又是被逼疯了的,谁来教养她? 偏偏这丫头句话应对如流,一点都不怯生,真真是难得啊! 这么 一想,顾氏的眼睛又往谢玉渊身上多看了几眼。 眼风唰唰唰射过来,谢玉渊心想,大伯母你好歹矜持些,咱们来日方长,先把眼前这一位解决了再说。 “这一位,便是邵姨娘吧?” 邵氏正在打量高氏,冷不丁听到“姨娘”两个字,心里简直能呕出一口老血。 谢玉渊淡淡的扫了邵氏一眼,脸上一派天真。 “孙家庄也有娶大老婆,小老婆的有钱人。小老婆见了大老婆,头一件事就是磕头请安,端茶递水,规矩可大了。大伯母,咱们谢府的规矩应该也是好的吧。” 顾氏一听这话,差点没乐出声来。 “谢府诗礼出身,规矩当然是好的。我房里的那两个,晨昏定省,一日不敢拉下。” 谢玉渊皱着眉头,小声嘀咕:“那为何不见邵姨娘给我娘磕头倒茶啊,邵姨娘,你是不是心里不服气,我娘做了正室?” 邵氏一口银牙咬碎,和着血往肚子里咽,“三小姐说笑了,我不敢。” 谢玉渊抿了抿唇,扯出一个淡薄的笑意,“我们庄上,小老婆可不敢自称我,得称妾,或者奴婢。” “你……” 邵氏此刻想死的心都有。 八抬大轿抬进府的人,对着一个疯 子自称奴婢,她还不如死了算。 “姨娘别气啊,我说的是我们庄上的规矩,谢家的规矩也许不一样。大伯母,你房里的那几位,都自称什么?” 顾氏素来和邵氏不对盘。 谢家两房,一房为商,一房为官,为官的瞧不起为商的,邵氏更是仗着自己和太太有几分血亲关系,把管家大权牢牢握在手中,处处压大房一头,损得很。 这会见邵氏被羞辱连话答不上,心里对谢玉渊的好感度直线飙升,只差没拿个绣帕,在一旁高喊加油。 “三小姐,我那房里的几位都是自称妾,再怎么样,规矩还是要守的。” 谢玉渊的目光冷冷看向邵氏,“邵姨娘,你听见没有?” 此刻,邵氏心里像是被炸开了一个口子,什么恨啊,怨啊的都没有了,就剩下眼泪哗啦啦的往外流。 她这一流泪,谢二爷心疼啊,正要帮上一帮,却见他爹阴森森的目光扫过来。 谢二爷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 。 邵氏八面玲珑,一看这情形,只能老老实实的跪倒在高氏面前,接过丫鬟递来的茶,高举过头顶,用尽毕身的涵养咬出一句。 “妾请二奶奶喝茶。” 高氏不动,只用冷幽幽的目光 看着她。 主母不喊起,邵氏就只能一直举着,管你有天大的委屈,管你是不是八台大轿抬进的谢府,管你生养了几个子女。 谢玉渊看着谢二爷青得发黑的脸,心里暗暗爽了一爽。 她逼的并非邵氏,而是谢家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要他们承认娘在谢府的地位。 一个从角门抬进来的,不清不白的女人,和一个从正房抬进来,让姨娘敬了主母茶的女人,天差地别。 谁想踩,谁想害,首先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娘,茶喝吧,这是邵姨娘敬的。” 高氏如梦初醒,木讷的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的说了三个字:“要听话。” 听谁的话? 主母的话。 为什么要听? 因为你是妾! 邵姨娘张了张嘴,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谢二奶奶。” 谢老爷见事情妥当,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娘几个好好叙叙旧,晚上在暖阁里摆两桌,一家人吃个团圆饭,也让三小姐认认人。” 谢老爷一走,谢二爷也没脸留在内宅。 他深情款款的“安慰”了邵氏一眼,甩甩袖离开。 谢太太见自家外甥女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连戏都懒得演,直接沉了脸道 :“我身上也乏了,大奶奶,你把人安置吧。” 谢玉渊走到谢太太跟前,“祖母脸色瞧着不太好,好好保重着,孙女先去了。” 谢太太笑肉不笑的道:“好孩子,去吧。” 谢玉渊扶起高氏,一双妙眼向邵姨娘扫过去,然后不紧不慢的走出堂屋。 顾氏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跟着离开。 等人都离开,谢太太含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 “姨母,我不活了。” 邵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像那断了线的珍珠,哗哗哗往下掉。 谢太太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我的儿啊,这就是命,是命你就得认。” 邵姨娘气得头疼,胸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姨母,我还有一双儿女呢,明明是嫡出,这一下却变成了庶出,你说……让我怎么认?” 邵姨娘拿两个孩子出事,谢太太心里也划了魂儿。 是啊,做妾就做妾吧,只要吃喝拉撒都和正室一样,老二心里有她,也就是个名份问题。 等过几年京城那位再想不起高氏这一茬,想扶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那两个孩子可不一样啊! 哥儿将来的前程,姐儿前来的嫁娶……那一桩不是要了命的大事儿。 第五十八章 青草堂 一想到这里,谢太太是真感觉身上乏透了。 “你也别急,这事也急不得,咱们且先忍些日子,看看京城的动静再说。” 忍!忍!忍! 谁不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 邵姨娘心里大恨。 前头你们谢家胆小怕死,把高氏给休了;这会还是胆小怕死,又把人抬进来。 她这辈子是作了什么孽? 凭什么要她忍? …… “父亲!” 谢二爷追过去,目光环视一圈,下人们颇有眼色的退下去。 谢老爷扶了稀疏的几根胡须,“何事?” “高氏母女已经找到,咱们要不要往京里递个折子,也好让皇上安心。” 谢老爷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很是应该。” “那儿子这就去写。” 谢老爷一只手落在谢二爷的肩上:“有些事情不必详说,一笔带过就行,只说如今高氏母女身体安康,一切平安。” 不必详说的自然是休妻再娶的事情,谢二爷心想,自己也是做官的人,哪会那么蠢。 “是,父亲。” “邵姨娘那头,你还要在敲打敲打,咱们谢家是有规矩的人,主母就是主母,妾就是妾,该尊着尊着,该敬着敬着。” 谢二爷面甜心苦,诺诺的应了一声:“ 是。” 谢老爷幽幽睨了他一眼,“高氏身子有不好,不能让她劳心劳力,在房里将养着,找几个妥贴的侍候。别的,一切等京中的旨意来了,再说。” 谢二爷细细揣摩着这几句话,“儿子一切,都听父亲的。” 谢老爷扬长而去。 谢二爷轻咳一声,一旁远远站着的谢总管忙凑上关。 “老爷的话,都听仔细了?” “听仔细了。” “知道该怎么做?” “二爷放心,青草堂上上下下都在咱们的人。” “盯紧些。” “是。” …… 入了垂花门,轿子停在青草堂门口。 谢玉渊站定,细细打量她日后的居处。 谢家东路是大房的地盘,西路是二房的地盘。青草堂在西路的最后面,偏僻的连个苍蝇都懒得飞过去。 顾氏笑道:“阿渊啊,这是青草堂,你父亲亲自为你们娘俩挑选的。这些下人也都是他掌过眼的。你仔细瞧瞧,要瞧顺了眼,就留下,要瞧不顺眼,我再挑好的来。”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前世的谢玉渊跟本听不出这里头的门道,这一世,她自然清楚。 顾氏在告诉她,这屋子偏僻,是你父亲不想让你们娘俩走动; 下人里有他的 人,为的是看住你们娘俩。 你要是不想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也可以帮你安排换人。 看清楚了,这是我在向你示好,拎得清、拎不清就看你聪明不聪明。 谢玉渊心想,我都做了六年的鬼了,还能不吃一堑,长一智吗。 她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开口,只听高氏在一旁轻幽幽的唤了一声:“妹妹”。 顾氏浑身一颤,又喜又忧,眼睛死死的看着高氏木讷的脸。 妹妹是她的闺中小名,高氏嫁进来后,妯娌间热络,私下里顾氏常常换高氏阿杼,高氏也常唤她妹妹。 如今高氏疯归疯,却还记得当年的私房话…… 罢了,罢了! 顾氏拍拍高氏的肩,一扭头,对着身后的老妇人低语了几句。 老妇人是顾氏陪嫁孙平家的,她立刻点了几个下人的名字,把人请出青草堂。 谢玉渊一看那几个下人,果然都是前世作妖的人。 这些人像吐着信子的毒蛇,藏在暗处,把她们母女俩的一言一行传到外头。 也难怪自己会死得那样惨。 不过,只有孙平家的叫走的那几个吗? 未必吧! 顾氏投之以李,谢玉渊当色要抱之以桃。 “大伯母, 我在孙家庄的时候跟着村上的郎中学过几天的药理,大伯母唇色带紫,眼中带白,说话微喘,有些血亏之兆。。” 顾氏微微吃惊。 “可用乌贼骨10G,党参20G,焦白术10G,黄芪20G,生地10G,女贞子10G,旱莲草10G,仙鹤草20G,煅牡蛎发15G,炙鳖甲15G,血余炭5G,甘草5G,茅根炭20G。藕节炭20G。黄苓10G熬成中药,一日两盏,一个月就能调理好了。” 顾氏笑笑,倒也没往心上去。 自己血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苦药也没见好,她一个庄上来的小丫头,能懂什么? 就算懂,庄上的郎中又能是什么好郎中,能看个头痛脑热的,就算不错了。 不过,这丫头的心倒是好的,人也聪明的紧,和她挺投缘。 “大伯母先谢了。走,咱们进房瞧瞧。” 谢玉渊见她没放心上,也不多嘴,扶着高氏往房里走。 青草堂约有六七间房,院中遍种花草,芭蕉犹多,院中一角几块奇石,一池清潭,几株翠竹,倒也挺雅致。 “这府里每个奶奶和小姐身边,都是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另有 几个打粗丫鬟,孙平家的,你把那几个大的领来见见礼。” “孙平家的,先别忙,我和娘一天一夜没睡,累得很,又是赶了一夜的路,风尘仆仆的,还饿着肚子。” 孙平家的是老人,立刻扬声道:“来人,侍候二奶奶,三小姐净面休息用饭。” …… 等顾氏和孙平家的一走,丫鬟们从打水的打水,摆饭的摆饭。 “青儿,你坐下来一起吃。” “噢!” 李青儿应了一声,浑然没有察觉几个大丫鬟发青的脸色。 谢府上下,除了最最得宠的心腹,有哪个下人能和主子坐一张桌子吃饭。 三小姐这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们:我不信任你们。 三人用完,谢玉渊朝李青儿递了个眼神。 李青儿从进府到现在,一颗心悬在半空,连夹菜的手都是抖抖索索的。 然而心里再害怕,她还是拿了个小板凳往门口一放,像个门神般坐下,大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娘,入了这府,你有什么可交待我的?” 高氏自顾自爬上了床,淡淡道:“没什么可交待的,多看,多听,多想,旁的且看命,以后我就是个吃斋念佛的疯子,无事,你不要来烦我。” 第五十九章 家宴 谢玉渊心中一荡,差一点落下泪来。 娘前世进了谢府,也是深居简出,守着个小佛堂渡日。自己不得己,只能在谢太太跟儿前过日子。 刚开始她以为是爹去世了,娘的一颗心也跟着他去了。 直到后来才明白,娘跟了别的男人,在世人眼里就是不贞不洁。 不贞不洁的女人生的孩子,被人看不起不说,以后的谈婚论嫁也是要低人一等的。 娘远着她,其实就是护着她。 谢玉渊撩起裙角,就着冰冷的青石砖跪下去,弯腰磕了三个头。 “娘疯了十年,女儿从未给娘请过安,今日这个三头,便全了女儿的心思罢。” 高氏微微吃了一惊,目光在女儿脸上顿住,眼睛里不知从哪里映出两簇光。 微微跳动着,有点灼人。 谢玉渊上前,服侍她睡下,掩了门走出去。 “来人?” 庭院里四个大丫鬟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衣着体面,身材略高挑些的,大着胆子走上前。 谢玉渊冷眼瞅了她一下,认出这人叫银针,前世是她身边的大丫鬟。 这人表面看忠心耿耿,实则…… “三小姐有什么吩咐?” 谢玉渊收起思绪,“劳烦去和大奶奶说一声 ,娘想在院里支个小佛堂,请她帮忙预备下。” 银针眼珠子一转,“是,三小姐。” 谢玉渊目送她离开,看了眼三个大丫鬟,勾了勾唇,一言不发的进了里屋。 毒蛇的眼睛远远不止大伯母挑走的那些人。 这四个丫鬟一个是谢太太的内鬼,一个是邵氏的内鬼,一个是谢老爷的内鬼,还有一个吗……自然是谢二爷的人。 一个小小的青草堂,藏着这么多的鬼鬼祟祟,她不死,谁死? 三个大丫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都有些纳闷,这三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青儿,你来。” 李青儿走到谢玉渊身边,“阿渊姐,啥事?” 谢玉渊温柔地看着她,“青儿,没人叫我一声阿渊姐,等有人的时候,得叫我三小姐,这是府里的规矩。没规矩的丫鬟,是要被撵出去的。” 李青儿吓得吐了吐舌头,“三,三小姐,我……” “你别怕,这府里除了娘,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和她们不一样。” 李青儿心里顿时生出母鸡护小鸡的豪迈之感。 “阿……三小姐,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府里人,心眼子就像咱们庄上的煤球,十七八个洞,每个洞都 是黑区区的。” “你明白就好。” 谢玉渊拉过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点碎银子,“去打听一下罗妈妈这个人。” “罗妈妈?” “她以前是我娘的陪房,后来背了主,被我娘赶出了院子,你帮我偷偷的找到她,带她来见我。看门的婆子夜里都喜欢打叶子牌,喝酒,她们的嘴最碎,也最好打听。” 李青儿一边点头,一边问:“一个背了主找她做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玉渊修长的手指戳了一下李青儿的脑门,“青儿,有些人对你笑,背后藏着一把刀;有些人给你冷脸子,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是热的。” 李青儿反正阿渊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行,我等天黑了再去打听。” …… 此刻的东边,银针掀了珠帘走进去。 “回大奶奶,三小姐说二奶奶想在院里置个小佛堂,请大奶奶帮衬着。” 顾氏半眯缝着眼睛,连眼皮都没有掀,“知道了,明儿就着人请了观音像回来,你去吧。” “是。” 等人离开,孙平家的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倒是个聪明的,知道关起门来过日子,日子还能过得趁心些。” 顾氏颔首,朝她看 了一眼,没说话。 这谢府里,哪有瞒得住的事。 前脚谢二爷带了书信回来,当夜府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高氏发疯,和别的男人睡一张床过日子的消息。 高氏要不关起门来过日子,光这一府里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给淹死。 “也是个可怜人!” 孙平家的跟着叹了一声。 “谁说不是,奴婢活了大半辈子,再没见过比二奶奶更可怜的人了,你没看到她一身的衣裳,连府里得脸的丫鬟,都比她穿得体面。” 顾氏从美人榻上坐起来,心中早已一片清明。 “就说我说的,针线房的衣裳这两天必须赶出来,金银首饰都尽着二奶奶和三小姐挑,怎么说也是当家奶奶和嫡出的小姐,不能给邵姨娘比了下去。 孙平家的低首敛了神色,“是。” …… 傍晚时分,谢太太房里的丫鬟来传饭。 谢玉渊什么人都没带,就带着李青儿去了福寿堂。 她故意去的迟,福寿堂里已经坐满了人,笑语不断。 她一来,笑容戛然而止。 谢玉渊对于自己这煞风景的性子,浑然不觉,大。大方方找个空位置坐下。 谢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冬梅捧上茶,谢玉渊接了 ,慢慢拨着茶盖,饮了一口。 谢太太怀里的少女冷笑一声,“这是哪个房里的丫鬟,穿得这么破破烂烂,怎么配喝祖母的茶?” 谢玉渊掀了眼皮扫了少女一眼,鄙夷的笑了。 邵姨娘一子一女,一胎所生。 儿子谢承林早出来片刻光景,府里排行第二; 女儿谢玉湄晚出来片刻,原本府里排行第三,这会自己回来了,又长她几个月,只能委屈往后移一移,称呼一声四小姐。 眼前的少女,正是谢四小姐谢玉湄。 可能是因为谢家营养好的原因,谢玉湄看着要比谢玉渊高一点,细挑身材,容长脸儿,朱唇粉面,举手投足间有些含苞待放的味道。 是个美人儿。 也因为邵氏是谢太太外甥女这层关系,谢玉湄在府里几个小姐当中,最得谢太太的宠,吃穿用度最为奢华,把大房的两个姐儿,都比了下去。 顾氏作为当家奶奶,有义务给众人介绍,“四小姐,这一位是府上的三小姐,按理,你要叫一声姐姐。” 从好好的嫡出三小姐,变成庶出四小姐,谢玉湄心里早就恨得不行,连连冷笑。 “大伯母,什么猫啊,狗啊的,我都要叫姐姐,忙得过来吗我?” 第六十章 邵姨娘怎么能上桌 顾氏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心想,这话可和我说不着,有本事找你老子说去,休妻再娶的又不是我们大房。 邵姨娘怕女儿吃亏,忙上前呵斥,“湄儿,不许乱说话。” “罢了,罢了,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谢太太突然开口,话里话外明白着偏向谢玉湄。 谢玉湄腻在谢太太怀里半是撒娇,半是挑衅,“还是祖母最心疼湄儿。” 谢玉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谢太太拍着孙女的脊背,笑道:“都是一家子亲姐妹,你们几个祖母都心疼。尤其是你三姐,刚刚从庄子上接回来,不懂什么礼数,我更要心疼她一点。” 谢玉湄起身,走到谢玉渊面前,冷笑道:“原来,你还真是我姐姐啊,刚刚对不住,把你认成了侍候人的下人。” 谢玉渊淡笑:“头一回见,认错没什么;以后再认错,那就该罚了。” 谢玉湄碰了个软钉子,嘴里冷哼一声,坐回到谢太太塌上。 贱货,早晚一天,我会让你和你那个娘真真正正的变成谢家的下人,等着。 “阿渊,你过来。” 顾氏招招手,“这一位是你大姐谢玉清,虚长你四岁。” 谢玉渊上前,“大姐姐好。” “三妹妹,以后常来玩。” 谢玉清一身湘色锦缎压桃花褙,眉如翠竹,齿如含贝,正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龄。 因为是谢府的长女,言谈举止中自然而然带出一份大气。 “这一位是你二姐谢玉湖,虚长你两岁。” 谢玉渊一进门,眼角就扫向面前这位绿色衣衫的二小姐。 长姐明天开春就会嫁人,所以在这府里与她接触最多的,便是这位大房庶出的二姐。 “二姐姐好。” 谢玉湖只是笑着点了下头,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谢太太见女眷都到齐,朝身后的冬梅点了下头,“看看外头爷们可都回来,要回来便摆酒吧。” “是。” 片刻后,冬梅去而复返,“回谢太太,人都回来了,已经往暖阁去了。” 顾氏忙笑道:“那咱们也赶紧的吧。” …… 暖阁就在福寿堂后面,临水而建,挂满了各色灯笼。 灯在水中,水在光影中,风景独好。 阁中,摆着两桌酒席,男人一桌,女人一桌。 扬州府谢家,初以贩卖丝绸起家,后子孙读书为官,官虽不大,几世而传,也算得上扬州府的名门望族。 到谢老爷这一代,已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谢 老爷本名谢淙海,兄弟手足四个,早已分家,别府而住。 谢淙海一妻一妾,正妻宁氏,生了两个儿子,大爷谢亦平,二爷谢亦达。 三爷谢亦为是妾室所生,生母很早就过逝了。 谢家大爷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打理着家里的丝绸铺子,整日里喝喝小酒,听听小曲,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他有一妻一妾。 正妻顾氏,育有大少爷谢承柏,大小姐谢玉清; 姨娘薜氏,育二小姐谢玉湖。 谢家二爷书读得不错,太康三十年中的举,家里捐了点钱,又走了关系,如今官居扬州知县,虽然品阶不高,却生在油水丰厚。 谢二爷除了顾氏,邵氏外,还有一个小妾许氏,许氏至今没有生养。 谢家三爷无妻无子,光棍一条。此人常年在外,不知所踪。 人都到齐,各自落座。 女眷这一桌,谢太太居北朝南,坐了主位。 谢玉湄和往常一样,自然而然的坐在谢太太身边,邵姨娘也依着女儿坐下。 顾氏带着大房的两个女儿坐另一边。 谢玉渊环视一圈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玉湄见了,笑道:“三姐,大家都坐了,你怎么还站着,到底是从乡下来的,一 点规矩都没有。” 谢玉渊眉头皱了皱:“四妹,我在想一个问题。” “乡下人还会想问题,倒是稀奇。” “我在想为什么没看到二姐姐的生母?” 谢玉湄不屑道:“一个小妾,哪来的资格抛头露面。” 谢玉渊意有所指的看了邵氏一眼,“这不对啊,凭什么邵姨娘有资格,她就没资格?同样是小妾啊?” 谢玉湄一下子涨红了脸,手里的帕子绞得都快断了。 邵姨娘的脸更是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灰,像开了染房一样。 顾氏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心里却暗暗的叫了一声好。 二小姐谢玉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的握成了拳头。 倒是大小姐谢玉清,笑眯眯的支着脑袋,多看了谢玉渊几眼。 谢太太心里炸开了锅。 好你个乡下丫头,合着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竟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作起了妖,饭还没吃,气倒气饱了。 邵姨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幽怨地看了自家男人一眼。 谢二爷只觉得头痛无比。 原想着把人请回来,一个疯子,一个毛还没长齐的丫头,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里想到,那丫头片子嘴皮子利落,半点 亏都不肯吃。 谢玉渊茫然的抬起脸,冲着谢二爷一脸恭敬道:“父亲大人,难道我说错了吗?” 谢二爷:“……”你是故意的吧? 谢玉湄见自己亲娘被欺负,当下指着谢玉渊的牌子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我来说我娘,要不是……” “三丫头,你一个庶出的小姐,对着嫡出的姐姐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顾大奶奶突然发飙。 这丫头仗着和谢太太有些亲戚情份,连大房的两个长姐都不放在眼里,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这时不敲打,什么时候敲打? “大伯母你……”谢玉湄气得眼泪飙了出来。 谢老爷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搁,脸阴沉了下来,“行了,都少说两句,吃饭。” 当家人说话,众人见状,再不敢言语。 谢玉渊完全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性,慢悠悠的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鱼肉,优雅的送进嘴里。 谢家的膳食还是很不错的,自己这小身板得多吃点,才有力气和谢府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斗智斗勇。 谢玉湄用眼风狠狠的剜了谢玉渊两眼,心里的气才算和顺了些。 谢玉渊只当没看见,一抬眼,正好看到大姐姐谢玉清投来的眼神。 第六十一章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四目相对,谢玉清眼中闪过一线忧色。 在谢家,一个人行事说话太锋利,未必是好事,即便她这个长房长女,也得小心翼翼的做人。 二房把人请回来,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那对母女没了用处,只怕下场比从前更惨。 三妹妹如果聪明点,就应该顾全大局,藏拙守愚,想办法把府里的长辈哄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姐姐眼里的忧色,谢玉渊看得很清楚,大姐姐在担心什么,她心里也很明白。 人啊,千万不要顾全大局,因为大局是顾全不了的。 如果退缩,讨巧,卖乖有用的话,她也不会做了六年的吊死鬼。 谢玉渊心里幽幽叹气,化悲愤为食欲,不管暖阁里气氛如何诡异,她吃得津津有味,并且连添了两碗饭。 谢太太见状,脸上的讽笑之色渐起。 到底是乡下来的人,没见过世面,瞧着就是一副穷酸相。 …… 一顿饭吃完,时辰不早,众人各自散去。 走出暖阁,邵姨娘亦步亦趋的紧跟在自家男人后面。 谢二爷刚开始还摆了个爷的谱,步子迈得大步流星,走出一段路后,便慢了下来。 邵姨娘双目微红,轻轻柔柔的叫了一声:“二 爷!” 谢二爷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道:“回房再说。” 谢玉湄隐在暗处瞧见这一幕,不由连连冷笑。 不是正房又怎样? 只要父亲心里有娘,早晚一天他会把被抢走的东西,一样样还回来,且先让你们得意些日子去。 她朝谢玉渊狠狠的看了一眼,甩了帕子扭身就走。 …… 谢玉渊带着李青儿缓缓走回青草堂,权当消食。 青儿这会已经被暖阁里的刀光剑影所伤,整个人低垂着脑袋,走路都有气无力。 哎啊妈啊! 大户人家吵起架来,虽然比不上庄上人泼辣,但句句都戳人心窝子,真的是太可怕了。 “青儿,你记住了,大房的人可以亲近,二房的人远着些。” “小姐,我记住了。” “还有,这府里人说的话,不要全信,遇事多问几个为什么?” 李青儿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谢玉渊见青草堂快到了,又低声道:“去吧,去和守门的婆子聊几句。” “小姐,我去了,等我的好消息。” 谢玉渊回到房里,先去给高氏请安。 高氏用了饭,已经背朝着床里睡下,身体隐在锦被里,莫名有种孤寂感。 谢玉渊在门口站了一会,心堵得像 被塞了一团厚厚的棉花。 从前在孙家庄,娘吃完了饭,总要缠着爹去田梗上走一走,累了,便让爹背她回来。 她在房里老远就能听到娘的笑声。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娘的疯病一辈子都不用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醒而痛苦的活着。 …… 谢玉渊回到自己的房里,在丫鬟的侍候下刚洗漱完,李青儿便回来了。 她挥退了下人,低声道:“怎么样?” 李青儿:“小姐,打听到了,罗妈妈在花房做粗使婆子,负责园子里的花花草草,等我把谢府走一遍不迷路了,就去找她。” 谢玉渊点点头:“她若有什么说法,你只告诉她一句话。” “什么话?” “就说,这些年她辛苦了。” 李青儿心想,这是什么话? 谢玉渊没去管她脸上的疑惑,“早些睡吧,这一天,怪累的。” 李青儿:“我去看看高婶,噢不,看看二奶奶睡了没有。” “不用去,她睡下了。” “这么早。” 谢玉渊爬上了床,“天一日凉似一日,不早点睡,她能和谁说话。” 李青儿一听这话,想着从前高叔高婶儿对她的好,眼泪啪啪就落下来。 这两日,漫长得像是过 了整整两年,她却还没有抽出空为高叔好好哭上一哭。 “青儿啊,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用的东西,你得把它藏起来。” “可是我却想哭,还想回到孙家庄,日子虽然苦点,累点,可过得轻松,不像现在……呜呜!” 谢玉渊笑道:“日子只有往前看,从来没有往后看,睡吧,就睡我身边。” 青儿擦了把眼泪,“我和小姐睡一张床,不会坏了谢家的规矩吧?” 谢玉渊一掀被子,“在这房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许是累了一天的缘故,谢玉渊回谢府的头一个晚上,沾了枕头便沉沉睡去。 有人安睡,自然有人心神不宁,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孤枕难眠…… …… 心神不宁的人,是谢家二小姐谢玉湖。 她从暖阁回来后,在嫡母跟儿前说了会话,便去了生母薜姨娘的房间。 薜姨娘是谢家的家生子,从小就在谢家大爷房里服侍。 一路从小丫鬟爬到了大丫鬟,又从大丫鬟,爬到了通房的位置,最后才成了姨娘。 谢家大老爷的姨娘少说也有三五个,能生下一儿半女的,只有这个薜姨娘。 为啥? 那是因为薜姨娘不争不抢,每天在顾氏 跟儿前晨昏定省,端茶递水,捶腿捏背,比丫鬟侍候的都还体贴周到。 顾氏见她低眉顺眼,又安份守己,不狐媚魇道,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容她生养了个女儿 见女儿来,薜姨娘忙把人拉着坐下:“见着人了,怎么样?” 谢玉湖今年十三,长相清秀可人,性子很像生母,擅长藏愚守拙,在谢家几乎就是个透明人。 她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薜姨娘听。 薜姨娘听完,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三小姐的性子和高氏年轻时候的性子,一模一样,过刚易折。你以后若有机会,稍稍在旁边提醒些,这孩子没有人管教,性子野的很。” 谢玉湖吃了一惊,“姨娘是想暗中帮她?” “姨娘当初受过二奶奶的恩惠。” 薜姨娘轻轻叹了口气,“二奶奶嫁进谢家时,你娘正正好怀着你,整天担惊受怕的,就怕肚子有个闪失,吃不下,睡不着,瘦得都快没形了。” 谢玉湖明白“闪失”二字的意思。 父亲的姨娘里头,这些年也有人怀了身子的,却没有一个人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二奶奶身边有个罗妈妈,懂一些药理,她让罗妈妈暗下帮衬我不少。” 第六十二章 乡巴佬 谢玉湖垂首轻叹道:“看来,我这条命还是二奶奶救的。” “这话说得有些过,你这条命是你嫡母给的,她若不肯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谁也救不了。” 谢玉湖一听这话,心中酸涩难当。 薜姨娘拍拍女儿的手:“这些都是过去的话,你只记得,以后见着三小姐敬着些。” “姨娘就不怕女儿这样做了,遭人记恨?二房那对母女,可不是好惹的。” “人啊,总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坏事做多了是有报应的,咱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谢玉湖轻点了下头,“我记下了。” “早点回房歇着吧。” 谢玉湖起身,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二奶奶从前的旧人死的死,走的走,罗妈妈怕也是不在了的,否则女儿倒想请她帮着姨娘调养些身体。” 这些年,姨娘在顾氏跟前早晚侍候,身子远没有从前利爽,滴滴答答吃了几年的药,也不见好转。 薜姨娘变了变脸色,“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去睡吧。” …… 翌日一早。 谢玉渊刚洗漱好,便听到外头有人说话。 银针打了帘子进来,“是大奶奶命人给小姐送衣服,首饰过来。” 谢玉渊淡淡道,“那今儿就穿新 衣裳吧。” “是!” 银针走出去拿了新的衣裳和首饰进来,侍候三小姐穿戴。 穿戴好,谢玉渊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心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身好衣裳一穿,自己这三小姐也做得有模有样。 “我娘起了没有?” “二奶奶已经起了,早饭已经送过来,刚摆上。” 谢玉渊笑道:“让丫鬟们好生侍候着。” “是。” 谢玉渊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今天你跟我去福寿堂请安。” 银针身子一僵,下意识浮上笑容:“是,三小姐。” “青儿,你一会去东院到大奶奶跟前道声谢。” 谢玉渊吩咐完,便袅袅走出房间,银针忙跟了上去。 李青儿等人走远,从箱笼里找出几两碎银子,脑子里回忆了一下昨晚小姐告诉她去后花园的路线。 …… 谢玉渊出现在福寿堂时,邵姨娘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想着男人昨天晚上的交待,硬是将心里的恨意压下去,挤出一个笑容来。 “三小姐来了,快坐吧。” 谢玉渊眼风都懒得扫过去:“邵姨娘,太太免了我娘的晨昏定省,二奶奶可没说免了你的,以后早晚记得给主母请安。” 邵姨娘原本想着自己热情主动了, 三小姐多少会看在她老子的份上,对自己客气点。 哪里想到,三小姐一张嘴就拿刀往她的心窝上戳,气得脸色惨白。 “三小姐说的是,呆会我就给二奶奶请安去。” “又忘了称呼了?” 邵姨娘本来就是挤出来的笑,遭受第一次暴击后,笑淡了一点;遭受第二次暴击后,脸色直接狰狞。 “妾一会给二奶奶请安去。” 谢玉渊慢条斯理的笑了笑,这才坐到了椅子上。 显然,谢太太昨儿晚上也被自家男人敲打过,看到这一幕,直接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 顾氏就喜欢看邵姨娘吃憋的样子,这个女人仗着太太喜欢,男人宠爱,恨不得事事都要压大房一头。 明明是个正房奶奶,却总做出一副小妾才有的柔柔弱弱样,动不动就眼泪汪汪。 他娘的汪给谁看哪! 顾氏得意的一挑眉,“太太,玉灵阁这个月送来的首饰头面今早刚到了,姐儿们都在,就挑一挑吧。” 谢太太点点头,“姑娘们大了,也该插戴起来,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爱这些花啊,玉啊的,如今年岁大了,再往头上插,就难看了。” “祖母一点都不难看,我就没见过扬州府有比祖母还体 面年轻的太太。” 谢太太一把将谢玉湄揽在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就数你这猴儿嘴甜,喜欢哪个,自己去挑吧。” 谢玉湄从老太太怀里站起来,如往常一样站在托盘前,目光一扫,看中了一套红宝石的头面。 谢玉渊在她的手伸过去的时候,突然冷笑着开口,“长房长姐还没挑呢,庶女倒先抢了先,四妹妹,你懂规矩吗?” “你……你……”你有病吧! 谢玉湄着着实实被吓了一跳。 “我一个乡野丫头都知道要知礼,要谦让,四妹妹难道不知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 谢玉湄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一阵阵细微的疼。 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是她头一份,就算上头有两个长姐,又怎么样,谁敢放个屁。 万万没想到,谢玉渊竟然敢跳出来责骂她,而且还骂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谢玉渊无视她脸上的青色,起身拉起谢玉清的手:“大姐姐,你先挑。” 谢玉清拍拍谢玉渊的手:“三妹妹刚回来,理应该先挑。” 谢玉渊笑道:“大姐姐、二姐姐不先挑,妹妹哪敢挑。” 顾氏笑着与谢太太道:“咱们家姑娘可真是知书达礼 啊!” 谢太太一肚子的气不知道往哪里出,只能似笑非笑道:“都是大奶奶你教导的好。” “我可不敢抢这个功,都是太太您教导的好。” 好你个头! 谢太太强忍着瞪谢玉渊一眼的冲动,淡淡道:“都挑吧,别再推让了。” 谢玉清这才从托盘里拿了一套翡翠头面。 谢玉湖接着上前,挑走了一套紫晶头面。 谢玉渊看着剩下的两副,很不客气的拿走了那套红宝石头面。 轮到谢玉湄的时候,托盘里只剩纯金头面。 闺中小姐,哪个喜欢戴俗之又俗的金饰品,谢玉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呼吸不畅。 谢玉渊这个小贱人,处处和她作对,成心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下不了台。 给我等着! 谢玉渊却还嫌不够似的,一脸天真的问:“四妹妹,你是不是不满意自己的头面啊,怎么脸上连个笑都没有?” ……这贱人,尽说些戳心窝子的话。 谢玉湄恨得牙痒,却也知道不能当众说不满意,否则就是打顾氏的脸,毕竟人家顾氏是当家的大奶奶。 “我妆枢里多的是金啊玉啊的,不像你,刚从乡下回来,什么都没见过,高兴的跟个什么似的。” 哼,乡巴佬! 第六十三章 我娘的嫁妆 等的,就是你这一句! 谢玉渊轻叹了口气:“我从前听我娘说,她嫁到谢家的时候,其实也是有好多金啊,玉啊的,求祖母给孙女我开开眼界罢,否则四妹又得嘲笑我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谢太太原来还算笑眯眯的脸,一听到这话后,笑容戛然而止。 谢玉渊却像是不曾察觉的样子,天真无邪道:“祖母,我娘的嫁妆单子应该还在吧?” 像是被棍子狠狠敲了一记脑袋,又像是被匕首狠狠刺了一刀,谢太太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是! 嫁妆单子还在的。 可嫁妆早就没了。 去了哪里? 一小半在她的房里,一小半在邵氏的房里,还有一小半贴补了公中。 原本以为高氏死得透透的,这嫁妆也就成了无主的嫁妆,谁又知道这个小畜生当着众人的面提了出来。 简直太可恨啊! 谢玉渊看着她满心愤怒,却不得不强自隐忍的样子,心里无比快意,继续戳她的心窝子。 “祖母啊,我和我娘已经回来了,我娘虽然疯疯傻傻,但嫁妆还是由娘保管的比较好。毕竟这些东西都是高家的,她时不时 的看几眼,疯病也许能好得快些,祖母,你说对不对?” 高家的东西? 谢太太心中一凛,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 该死啊! 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谢太太逼着自己放柔了脸上的表情,声音也格外的温柔亲昵。 “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话呢,你娘的东西祖母帮你保管的好好的,等以后得了空,我让库房整理整理,搬到你院里去。” 谢玉渊心中冷笑不己,脸上却露出一副感激不尽的表情。 “多谢祖母,祖母真是疼爱娘和我,不像别的人家,把媳妇的嫁妆占为己有。” 谢太太:“……” 谢太太保养得当的脸孔一脸的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家是有规矩的。” 谢玉渊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向谢玉湄看过去,“四妹妹,听到了没有,咱们谢家人都要守规矩。” 谢玉湄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在骂:老天爷啊,快把这个伶牙利嘴的小贱人收了去吧,别再来祸害她了。 …… 给谢太太请了安,谢家的晚辈先行告退,去族学上学。 谢家的族学就设在谢老爷府上,从后院划出一大块地,拉了围墙,另外开了门,便 于谢家儿郎进学。 族学还特地设了女学。读书习字,诗词书画,针绣算术都有涉及。 谢玉渊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 读书习字不会让你躲过坏人的算计;诗词书画也不会让你在生死面前,多一分胜算。 她借口还不太适应府里的生活,甩着帕子回了青草堂。 二小姐谢玉湖想着姨娘的交待,与大姐姐打了个招呼,追了上去。 “三妹,留步。” 谢玉渊听到声音,顿足,回首,笑容多了几分真诚:“二姐,有事吗?” 谢玉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道:“三妹心直口快是好事,只是凡事过犹不及,总要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谢玉渊今天穿了一袭春水色的家常衫子,淡淡一笑的时候 ,让谢玉湖微微有些晃眼。 “二姐姐觉得我和我娘,是有退路的人吗?” 谢玉湖一噎。 “但凡有退路,谁愿意再进这个龌龊,腌臜的地方。” “三妹?”谢玉湖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 谢玉渊笑了笑,“还是要多谢二姐提点,我先回去了。二姐若有空,不妨常在大奶奶跟前走动走动。庶女的婚嫁都在嫡母手里,二姐姐这么好的人,也该嫁个如意 郎君不是。” 谢玉湖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这是那个连庄子都没有出过的谢玉渊吗? 为什么感觉像是一个历经千苦万难,看透世事的成年人? …… 福寿堂里,谢太太手一挥,茶碗应声而碎。 冬梅见了,忙挥手命令下人离开。 邵姨娘等人都走光了,脸上的恨意再也绷不住,“姨母,你看看,你看看,讨债鬼来了,这可怎么办?” 谢太太眼珠子一转,没有说话。 心道:吃下去的东西,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但这话,不应该她说出口。 “还能怎么办,该还的还,还赔的赔,谁让人回来了呢?” “那怎么行?”邵姨娘蹭的一下站起来,“那些东西,将来可是要给四姐儿做嫁妆的。” “那你说怎么办?”谢太太皱着眉头。 “要我说,让冬梅把当初高氏的嫁妆单子找出来,重新找人眷写一份。” 冬梅吓了一大跳,邵姨娘这是要作假? “那丫头没见过世面,懂什么好坏,库房里有什么不值钱的东西,统统添了上去,糊弄糊弄就行了。” “邵姨娘,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府里的老人儿都死绝了, 她就是知道这嫁妆有问题,也只能吃下这个暗亏。” “邵姨娘,二奶奶还活着呢?”冬梅小心的提点了一句。 “一个疯子,连话都不会说,还会记得自己从前的嫁妆,省省吧。” 冬梅:“……” 她头一扭,看着上首处的谢太太,等她发话。 谢太太沉思了一会,道:“就这么去办吧,等眷写完,把那份留底的单子烧了。” 冬梅一听连谢太太都这么说,不好再坚持什么,应了一句:“是!” …… 而此刻的东路。 顾氏接过薜姨娘端来的热茶,拨了拨茶盖,又放了下去。 “这三小姐,可真真厉害啊!” 薜姨娘眉心一动,“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有什么厉害的。” 顾氏摇摇头,“你是不知道,今儿在福寿堂……” 薜姨娘听完,心里咯噔咯噔了两下,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氏见她脸上的表情,和刚刚自己在福寿堂里的表情一般二无,忍不住叹道:“京里的消息还没来,丫头就这么肆无忌惮,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要是好事倒也罢了,就怕是……” 薜姨娘目光微闪道:“大奶奶,你说这京里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第六十四章 赶丫鬟 顾氏瞪了她一眼,“这种事情咱们妇道人家,又怎么会知道。盼着是好事吧。” 薜姨娘见大奶奶一脸的疲惫,走到身后替她捶背,转念一想,又问道:“三小姐既然提了嫁妆的事情,不知道太太那边怎么应对?” “哼!” 顾氏冷哼一声:“我把话儿撂下,多半是做了假,以次充好糊弄那丫头,只要做到死无对证,三丫头这个亏,不吃也得吃。瞧着吧。” 薜姨娘的手顿了顿,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 谢玉渊回到房里,早饭已经摆在了桌上。 粳米粥,四样小菜,一样是清拌黄瓜,一样是凉切牛肉,一样醋拌皮蛋,一样是糖醋熏鱼,另有素蒸小饺,小笼包两样点心。 李青儿还没有回来,谢玉渊便自己一个人用了。 大户人家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谢玉渊却不喜欢这样的讲究。 她喝了粥,目光一抬,看着在跟前儿侍候的银针道:“刚刚在福寿堂,你扯我衣角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就是让小姐你别那么得理不饶人吗? 银针咬咬牙:“小姐,奴婢冒死说句不中听的话,太太到底是太太,咱们做小辈的怎么着也该敬着些?” “我 哪里没有敬着?” 银针:“……” 谢玉渊似恍然大悟一般,“听你的意思,我不该讨要我娘的嫁妆?” 银针这才目光一转,苦口婆心道:“太太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是小姐的东西,太太不会私藏的。还有啊,四小姐怎么说也和太太沾了一层亲戚关系的,小姐你刚进府,还是忍让些为好。” “噢?” 谢玉渊又道:“你倒说说看,我该怎么忍让?” 银针见她脸上笑眯眯的,胆子也就大了些。 “四小姐眼睛盯着那套红宝石头面看,大小姐,二小姐都没拿,三小姐您也不应该拿。” “为什么不拿?” 银针脸一红,“……”她话都白说了吗? “四小姐喜欢的东西,这府里谁敢抢?” 谢玉渊收了笑,啪的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 “好个聪慧伶俐的丫鬟,竟生了一颗为主子着想的七窍玲珑心。不过,你这话说得好听点,是为主子着想,说得不好听,那便是背主。” 银针大惊失色:“小姐?” “谁是你小姐,你这么把四小姐放在眼里,我可不敢做你的小姐。来人?” 管事嬷嬷听到动静,赶紧缩着脑袋跑进来。 谢玉渊缓缓站起来,手一 拂,上好的青花瓷碗筷跌落在地,溅了银针一身。 “把这个丫鬟给我送到大奶奶面前,就说是我说的,心里眼里没我三小姐的下人,不敢用,请大奶奶换了好的人来。” 银针原本在老太太院里当差,横竖也是个二等的丫鬟,除了几个大丫鬟她比不上外,别的丫鬟当中,她也算是得了脸的。 原本想着刚刚这一番话一说,自己怎么样也得混成个心腹,哪里晓得三小姐不仅不感激她,反而要将她撵出去,吓得魂都没了。 她是太太安插进来的,任务没完成就被撵走,太太那头能饶过她吗? 扑通一声跪下。 “三小姐,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赶我走,你要是把我赶走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玉渊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像你这种眼里没有主子的人,我用了,才是死路一条,给我撵出去。” 管事嬷嬷见三小姐动了真怒,赶紧招呼进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把人架住了,往外拖。 银针吓得号啕大哭,哭了几声,又不甘心,遂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三小姐,香臭不知,好坏不分,白瞎了我的一片为你的心。” 谢玉渊不怒反笑,慢慢走到屋檐下,下 巴一抬,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势和凛然。 院里的下人一看,莫名生出些敬畏之意,哗啦啦的跪倒一片。 “为我?哼!” 谢玉渊冰寒的目光在每一个下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另外三个大丫鬟身上。 “你们是谁的人,进我这院里来做什么,我不想过问。不过有一点记住了,想在我这里拿月银,眼里心里就得存了我这个主子,要是起了歹心,到时候撕破了脸,就不好看了。” 众人一听,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我是个乡野丫头,做事睚眦必究,谁跟我撕破脸,我便不会让她在这个府里活下去,要怕的,现在就站出来,我帮你们到大奶奶跟前告了假,另寻了体面的差事。要留下的,心里想好了,想清楚了再留下。” 话落,偌大的院子里一片死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戳戳的交换了几回眼神后,哗拉拉一大半人站到院子外。 谁也不是傻子,谁心里都是明镜儿似的。 高氏母女说好听点,一个是二奶奶,一个是三小姐;说不好听点,也就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棋子,将来的下场还不如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呢? 谢玉渊脸上没有半分难堪,反而 是笑眯眯地看着地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那几人当中,有三五个是刚留头的小丫鬟。 这些人多半是从外头刚买回来的,府里的东南西北都没摸清,就被送来当了差。 另一个……竟然是四个大丫鬟中长得最标致的一个,这人名叫阿宝。 “你……愿意留下?” 阿宝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挣扎,看得出此刻她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三小姐,奴婢……奴婢……” 谢玉渊听着这声音,突然仰起头看了看天,天色湿润可爱,有容容流云,畅畅惠风,像极了她前世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的天色。 那天,阿宝像平常一样替她梳好了头,侍候她用早饭。 早饭用完,歇了片刻,阿宝捧来一碗熬好的中药。 “小姐,药来了?” “放着吧,等凉了再喝。” 阿宝把药放下,习惯性的闻了闻药味,“小姐,今儿这药味儿不太对,我替你尝尝。” 她还没来及得说好,阿宝已经喝了一口。 随即,一抹血色顺着她的嘴角慢慢涌出来,阿宝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小姐,这药果然不对。” “三小姐,奴婢愿意留下。” 阿宝天人交战结束,从牙缝里咬出这句话。 第六十五章 磕头就委屈了 阿宝原也是福寿堂太太跟前的人,因为长得好看,被谢老爷看中了,向太太讨要。 太太笑眯眯的来问她愿意不愿意,她一口回绝说不愿意。 太太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抬了房,做了姨娘可就是半个主子了。 阿宝心想,她可是长了眼睛的,远的不说,就说三爷的生母,连儿子都生下了,还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她要是真的抬了房,左右活不过三五载。 太太见她不答,笑眯眯说既然不愿意,那你就去三小姐院里避一避吧,等过些日子老爷把她忘了,再让她回去侍候。 条件是,要她把二奶奶和三小姐的一举一动都向太太汇报。 阿宝想着先把眼前应付过去,也就应下了。 现在三小姐赶人,旁人都有活路,独独她回去是羊入虎口。左右是个死,还不如跟着三小姐,至少还能死得干净些。 “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渊问。 “我叫阿宝。” “你可知道留下就只能心里,眼里只存一个我?” “奴婢知道。” 阿宝十分认真点了一下头。 谢玉渊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亦含温柔,亦含怜悯。 “那……你就留下吧。” 话 音刚落,李青儿闷头冲了进来,附在谢玉渊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嘴角那一丝浅浅的笑,扬起几分。 …… “什么?把人统统都撵出来了?” 顾氏刚安下的心,又一次掀起了大风大浪,她愣愣地看眼身旁的薜姨娘。 薜姨娘上前,敛了神色,极有分寸道:“三小姐聪慧,怕是发现了什么。” 这话,醍醐灌顶。 顾氏脑子飞快的转动着,片刻后,道:“这么大的事情,我作不了主,还是回过太太再说。” 薜姨娘没说话,只是轻轻扶起了她。 顾氏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你说那丫头刚刚十一,身边又没个人教导着,她怎么就知道大宅门里的那些弯弯绕。” 薜姨娘心道,大奶奶,我也想知道啊! …… 谢太太这头刚把嫁妆的事情摆平,那头就被告知青草堂赶人,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 哎哟喂! 老谢家这是做了什么孽,竟然请了尊瘟神回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顾氏定了定神道:“太太,不如从人伢子手里再买几个伶俐的回来?” “这主子还没做两天呢,倒挑剔起下人来了,真是不像话。”邵姨娘冷冷开口。 谢太太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泄,再一听完这话,脸上满是风雨欲来的怒气。 “买什么买,既然她不要下人侍候,那就让她用那几个。” 顾氏道:“就不知道老爷那边……” “内宅的事情,爷们插什么手,是她自己不要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谢太太冷了脸说。 顾氏看了邵姨娘一眼,淡淡不说话。 这女人怕是忘了,前些日子她院里也赶出了好几个长得标致的丫鬟。 …… 顾氏走到青草堂时,谢玉渊手里拿着本医书,正懒懒的躺在美人榻上看书。 见顾氏来,上前行了个礼,“大伯母来了。 ” 顾氏苦笑道:“你倒是悠哉游哉,大伯母为了你的事情,两条腿都跑细了。这是刚从庙里请来的观音像,还有香炉,檀香,木鱼什么的。” 谢玉渊笑道:“我人小,不懂这些规矩,还请大伯母派了懂规矩的老人帮娘布置。” “孙平家的?” “老奴这就去。” 这时,阿宝端上了茶上来,顾氏瞄了她一眼,才把话扯上了正题。 “眼跟儿前就剩这一个了?” 谢玉渊点头:“一个够用了,人多嘴杂,反而添了乱。 ” “你这孩子啊--”顾氏叹了口气,让她说什么好。 “大伯母不用替我担心,我原也没那么娇惯,加上青儿,我身边有两个大丫鬟,三四个小丫鬟,日子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从前在庄上,洗衣做饭,喂鸡喂猪,哪样粗活不干。” 顾氏目光一暗,眼底涌起复杂难言的意味。 “大伯母若是心疼我,就替我娘寻几个老实本份的下人,娘比不得我,从前在高家金枝玉叶的,受不得苦。” 顾氏将心里汹涌澎湃的情绪按捺下去,柔声道:“这事要缓一缓,我会放在心上的。” 谢玉渊笑道:“多谢大伯母。对了,回头见着邵姨娘,让她晚上记得来给娘请安,当着太太面答应的事情,总该兑现了才行,否则可就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顾氏心里喊了声“阿弥陀佛”,邵姨娘若是听见了,怕得活活气死。 …… 傍晚。 谢玉渊在自己房里用罢晚膳,刚到庭院里散步,就看到谢玉湄扶着邵姨娘,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过来。 谢玉渊冲两人笑了笑,“我娘在小佛堂礼佛,不见外人。邵姨娘就在这院里给我娘磕三个头吧,阿宝,拿垫子 。” 谢玉湄将手里的帕子一拧,险些被谢玉渊的无耻给气疯。 尼X! 我娘堂堂八抬大轿抬进谢家的人,跪天跪地跪祖宗,什么时候跪过一个疯子,而且还是当着下人的面。 谢玉渊无视她眼里的怒火,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不跪,就是不敬主母,那就少不得咱们又到太太跟前闹一场。 这时,阿宝的垫子拿过来,放在邵姨娘的面前。 邵姨娘看着面前的垫子,悲从中来,眼泪差一点没忍住夺眶而出。 她撩起衣裙,直直的跪下去,“妾给二奶奶请安。” “邵姨娘,磕头也是要规矩的,头点地,身伏下,才是大敬,否则,就是大不敬。” “你……” 邵姨娘一口银牙咬碎,忍着恨,恭恭敬敬的伏下了身。 三个头磕完,邵姨娘由丫鬟扶起,眼眶微红,拿帕子轻轻擦拭眼角,宛如一个受了主母委屈的可怜的小妾。 磕个头就委屈了啊? 前辈子你命下人把我往槐树上吊的时候,也没问我委屈不委屈,这才刚刚开始呢! 谢玉渊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流露出赞赏之色,“姨娘心里有主母,菩萨见了都会格外保佑姨娘的。” 第六十六章 让她活下去 邵姨娘擦眼泪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暗暗咬牙,“那妾就先走了。” 谢玉渊目光一冷,“姨娘慢走,我就不送了,明儿一早记得来啊。” 邵姨娘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哗流了下来。 谢玉湄见母亲委屈的都哭了,心里的恨啊,恨不得撕烂眼前这张脸。 世间怎么会有这种讨厌的人存在。 因为她的出现,姨娘受尽委屈不说,她和哥哥还成了庶出。 嫡! 庶! 一字之差!天地之差! 就算太太和爹对他们这一房再疼爱有加,以后走到外面去,别人背地里说出来仍是:庶出,庶出。 富贵人家,最讲究门第,都不愿意娶个庶出的小姐为正妻。自己将来的婚嫁,生生就毁在谢玉渊的手里。 离青草堂远了,谢玉湄低声道:“娘,等过些日子,京里的贵人把这两人忘了,咱们就动手。” 邵姨娘抚了抚女儿的白净的脸,眼里的狠毒瞬间升到了顶点。 “湄儿,你给我记住了,不用咱们动手,你爹头一个要这对母女死。” …… 和邵姨娘暴怒正好相反,谢玉渊带着青儿,神色平静的走出院子,顺着紫藤游廊,慢慢踱走。 扬州府风雅的文人,都喜欢在园子里遍种花草,虽已是深秋,倒还有几株菊花可赏。 从前在孙家庄,自己跟着师傅走这个村,到那个庄,身上还得背个沉沉的药箱,身子骨练得结实而精道,和府里的小姐走几步喘三喘的娇弱截然不同。 看来以后,自己还得将身子骨练得再结实些,才有力气对付那起子坏人。 这一走,便走到了后花园。 此刻,天色已然昏暗,府里各处开始掌灯。 灯中的后花园,隐隐绰绰,带着几分朦胧感。 李青儿朝青松背后指了指,“小姐,就在那松树的背后。” 谢玉渊点点头,“你在这里呆着,我一个走过去。” “小姐?” “放心!” 谢玉渊扬了扬指间的银针,挺直了腰背踱过去。 青松后面,露出一张脸,悄然和脑海中那坚毅苍老的女人容颜重合。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有人擦肩而过,有人背主而生,也有人始终如一的忠心耿耿。 “你就是罗妈妈?” 妇人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是深深的法令纹,眉间还有三道横纹,面相乍一看上去有些狠戾。 “三小姐到处打听奴婢,不知道有什么事?” 谢玉渊一听这话,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想请你回来照顾我娘。” 罗妈妈退后半步,冷冷道:“奴婢原是背了主的,没脸回到青草堂,三小姐另请高明吧。” 谢玉渊浅笑,平静清亮的眸子里,含着一抹柔色:“罗妈妈,娘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你的事情,但有一点我相信,高家出来的人,只有站着生,不会跪着死。” 罗妈妈猝不防地对上她的眼睛,脑里顿时一空,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她几乎是愣愣地看着谢玉渊,半晌转不开目光。 “罗妈妈,哥来信说事情有些不好,让我当心些,你看咱们该怎么当心?” “二奶奶,谢家胆小怕事,不足以托付。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头,你找个机会把奴婢赶出青草堂吧。万一有个什么……只要我还在谢府,总能暗中照拂一二。” “小姐--” 罗妈妈脸色一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的磕到地上,老泪纵横。 谢玉渊蹲下去,将手落在罗妈妈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 前世,罗妈妈也是进了青草堂的,但不是她请的,而是娘去请的。 而她却在谢太太和邵氏的挑唆下,误以为罗妈妈是背了主 的下人,心里对她很有成见,一心想把她赶出青草堂。 即便这样,罗妈妈还是明里暗里的帮着她。 直到最后邵氏露出狰狞的面孔,她才惊觉自己当年是何等的年幼无知,愚蠢可笑。 现在,她又一次回到了谢家……心里最觉得对不起的,便是罗妈妈,头一个要请回的,也是她。 “妈妈起来吧,跟我去见娘,她一定很开心见到妈妈这个故人。” 罗妈妈抬起头,目光里的痛苦呼之欲出:“二奶奶她是真疯了吗?” 谢玉渊目光极深极远,黑沉沉的,“妈妈,如果可以,我宁愿她一直疯下去。” 罗妈妈眼睛骤然簇出一团光。 …… 李青儿见两人出来,忙迎上前,“小姐?” “把佛堂里今晚上当班的人清一清,好挪出个地方让人说话。” 李青儿心领神会,一扭头风风火火的清人去。 罗妈妈微微皱了下眉。 谢玉渊瞧得清楚,“妈妈,这是我从庄上带来的丫鬟,心是好的,就是规矩差了点。” 罗妈妈看了看四周,“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隔墙有耳,咱们回院里说。” 趁黑回到青草堂,后院西厢房的油灯亮着。 李青儿掀 了珠帘,谢玉渊趁机领着罗妈妈进门。 蒲团上的高氏听到动静,慢慢抬起头,目光在罗妈妈身上扫了一眼后,勾唇点了下头。 罗妈妈跪倒在地上,掩面而泣。 她金枝玉叶的小姐啊,竟然穿了一身粗布衣衫,头上半只簪子都没有,素简的连个下人都不如,有的只是青灯古佛…… 若是九泉之下的老爷,太太,大爷看到了,该多心疼啊! 高氏伸手,抓住了罗妈妈的手,“你不必跟着我,阿渊交给你,你待她如待我。” 这一下,不仅是罗妈妈诧异,连谢玉渊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高氏松开手,敲响了一记木鱼,“她还小,想办法让她活下去。” 她姓高,命捏在别人的手里,但阿渊不是,她姓谢,有一线的生机能将命捏在自己的手里。 有罗妈妈帮衬着,生机更大些。 罗妈妈何等聪明的人,立刻明白过来,咬咬牙再拜了下去:“二奶奶放心,我定以命相护。” “去吧!” 高氏说完,又敲了一记木鱼。 …… 深夜子时,万籁俱寂。 李青儿两只眼睛咕噜咕噜的盯着四周看,一点神都不肯走。 罗妈妈走到荼蘼花下,用铲子往下挖。 第六十七章 天灾还是人祸 把东西深埋到花下面,花又在后花园最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饶是谢府的人都精明成了精,怕也不会想到。 谢玉渊心想,罗妈妈的确周到。 挖了略有一盏茶的时间,罗妈妈从土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拍掉上面沾的泥土。 “小姐,这是当年二奶奶让奴婢保管的东西。” “嫁妆单子可都在里面?” “在的,一式两份,谢家一份,二奶奶手里一份,小姐,你打开看看。” 就着月光,谢玉渊把油纸包打开,眼露惊色,“竟然有这么多的银子和地契,房契?” 罗妈妈哼了哼道:“当年二奶奶嫁到谢家,带走了高府一半的家产,明面上的都入谢家的库房,暗里的,二奶奶都给了奴婢。这里不过是十分之一罢了。” 谢玉渊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外祖家高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罗妈妈见小姐吃惊,心里那股子自豪感油然而升,刚升到喉咙口,想着谢家的无情和贪婪,又生生咽下去。 “当初二奶奶被休,我就知道大事不好,忙把东西都埋了下去。后来,二奶奶在庄上生下小姐,我心里又升起希望,虎毒不食子,只要小姐在一日,二奶 奶便平安一日,谁知道……” 罗妈妈眼眶又泛红,“庄上大火那天,我半夜被噩梦吓醒,后来才知道二奶奶坏了事,可我死活都不相信二奶奶就这么没了,明明梦里她让奴婢等她的。” 谢玉渊苦笑道:“罗妈妈还信这个?” “信。再说那些个尸体烧得黑漆抹乌,谁知道是不是二奶奶,我就安下心来在府里过活。对了小姐,这些年我还在府里栽培了一些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小姐回到谢府,手上也不至于短了人用。” “妈妈……辛苦了!” 谢玉渊心中感叹万分,这份忠心她前世恁是没看到,错把好人当坏人,坏人当好人,可真是眼瞎啊! 罗妈妈不知道谢玉渊心中所想,一心想着人回来了,这一回她可得好好护着,不能让二奶奶和小姐有半点闪失。 “那些人都是受了我恩惠的,小姐您看是把人弄到身边,还是先放着不动?” 谢玉渊心中一动,“我想听听妈妈的意思。” “二奶奶和小姐身边都没有人,得有几个忠心得力的丫鬟在身边侍候着。外头又不能没有眼线和办事的,进一半,留一半吧。” 谢玉渊点点头:“妈妈与我 想到一处去了,你把名单给我,我明儿向大奶奶要人去。” “最好向大奶奶提出支个小厨房,谢府的人惯会用阴招,吃食上得当心。” 谢玉渊想着前世那碗掺了东西的汤药,道:“妈妈想得周到。” “就是不知道大奶奶作不作得了这个主,万一福寿堂那边……” “妈妈别担心,我有法子让她们同意。” 罗妈妈毫不掩饰的松了口气。 三小姐进府两天,自己在暗处观察了两天,小姐行事和二奶奶不同,颇有些杀伐果断,像极了高府的大爷。 大爷若九泉下有灵,也当笑了。 想到这里,罗妈妈又将谢府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琐事,一五一十的说与谢玉渊听,直到四更的梆子敲响,才住了嘴。 谢玉渊累得不行,倒头就睡,睡梦里还喊了两声罗妈妈,把外床的青儿吓了一大跳。 …… 翌日。 天刚晓亮,谢玉渊便去了东院。 顾氏刚刚起身,听到下人来报,忙令丫鬟快点梳妆打扮。 谢玉渊进来,顾氏含笑迎了上去,“一大早的,怎么过来了?” “来给大伯母请安,顺便在大伯母处蹭个早饭吃,大伯母不会嫌弃阿渊饭量大吧。 ” 顾氏笑道:“这会嫌弃也来不及了。来人,摆饭。” 丫鬟立刻忙碌开来,片刻光景,早饭就摆在东窗阁下,薜姨娘在一旁伺候着。 谢玉渊用过一碗粥,笑眯眯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单。 “这几个人我要了,大伯母瞧一瞧,瞧着要没什么问题,今儿就让她们到我院里来当差吧。” 顾氏一口粥梗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半天才咽下去。 谢府这么多小姐,少爷,可从来没有说自己挑人的理。 她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目光一闪,“薜姨娘,你识几个字,读给我听听。” 薜姨娘拿起纸便读,当读到头一个“罗妈妈”时,目光朝三小姐扫了一眼。 顾氏听完,心里的震惊如同掀起巨浪。 这几个下人,在谢府都属于老实本份,没什么前程可言的,三丫头刚刚回来两天,怎么就对府里的人了如指掌。 若只有这一层,倒也罢了,那个罗妈妈可是当初背了主的,这会再收用回去…… 顾氏的目光幽幽向身侧的薜姨娘看过去。 薜姨娘脸色僵了僵,半垂着眼睛不说话。 “大伯母,侄女还有一事相求。”谢玉渊笑道。 “你说。” “ 怕有人在吃食里做手脚害我和娘,想求大伯母给青草堂支个小厨房。” 顾氏刚接过丫鬟递来的漱口茶水,闻言“噗嗤”一下喷了出来,脸瞬间涨得通红,“你说什么?” 谢玉渊慢悠悠道:“求大伯母在青草堂支个小厨房。” “不是这一句,前面那一句。” “怕有人在吃食里做手脚害我和娘。” 轰! 顾氏的脑袋一片空白。 这话…… 这话…… 她怎么敢说出口的! …… “放屁,堂堂千金小姐,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谢太太奋力一拍桌子,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小畜生脑袋被门夹过了,堂堂正正,诗礼传家的谢府,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谢玉湄冷笑:“先不说府里没有开小厨房这个先例,只说三姐姐你说的那些个话,可不是把我们都当作那起子坏人了?” 你本来就是。 谢玉渊不紧不慢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当初我们在庄子上,好好的怎么就着了火?四妹你猜这火是天灾,还是人为?” “我哪知道?”谢玉湄捂着怦怦直跳的心。 “四妹不知道,邵姨娘总该知道吧?”谢玉渊突然话峰一转。 第六十八章 破铜烂铁的嫁妆单 邵姨娘的脸,霎那间惨无人色,“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知道这些?”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炸开了锅。 莫非……这丫头知道了些什么? 不可能! 庄上大火的时候,她刚刚是个会说几句话的孩子,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 谢玉渊在众人心里掀起波浪后,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碗,不再说话。 谢太太隐了所有神色,肃色道:“三丫头,大家小姐应当温柔贤德,不出恶言。我念你刚回府,说话没规没矩的也就算了,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谢玉渊温和地笑道:“祖母,支小厨房的事儿,孙女能说吗?” “府上没有这个先例,你就不用再想了?” “那……我要的那些人呢?”谢玉渊定定地看着她。 谢太太正要开口说“府上也没有这个先例”,却听谢玉渊冷笑一声。 “当初父亲大人请我们回府时,这也行,那也行,一进府,连要几个下人都不给,这冤真不知道该朝谁去说?” 饶是谢太太再精明厉害,也被这几句话说得心里咯噔一下。 听老爷说,折子已经递上去了,怕再有些日子京中便有回音,这个三丫头不是个好相与的,嘴上也 没把了门,万一…… 不行! 还是得先把人哄住才行。 “谁说不行。”谢太太一捶定音:“大奶奶,让那些个下人收拾收拾,去青草堂当差。” 顾氏忙道:“是,太太。” 凭什么? 谢玉湄一听这话,柳眉一拧,银牙紧咬,手里的帕子绞得都没了形。 凭什么这个野种就能自己挑下人,气死个人了。 祖母也真是的,什么事情都由着这个野种。 谢玉渊见目的达到,见好就收,上前朝着谢太太盈盈一拜,“阿渊谢太太疼爱。”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先把人要到手再说,至于小厨房…… 谢玉渊嘴角勾了勾,京中的旨意怕还有半月就要到了,到了那个时候,她再提不迟。 谢玉湄看着谢玉渊神采奕奕的脸,隐忍的怒火瞬间升至顶点,正要发作时,邵姨娘忙用力的咳嗽几声。 谢玉湄白嫩的脸孔漾起愤怒的红晕,恨恨的将头扭了过去。 …… 午后,罗妈妈拎着包袱,领着四个丫鬟走进了青草堂。 “小姐,这四个丫鬟分别叫秋分,青芽,如容,菊生,都和咱们是一条心的。” 四个丫鬟齐齐下跪,“三小姐好。” 谢玉渊放下 医书,忙起身把人扶起,目光一个个扫过:“青芽和秋分老成些,就在二奶奶跟前侍候,如容和菊生跟着我罢。” 罗妈妈见小姐的打算,与她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倍感宽慰。 二奶奶避世不出,跟前两个得力的大丫鬟便够了。三小姐要在谢府上下走动,多两个丫鬟也能周全些。 “妈妈?” “小姐有什么吩咐?” “除了公中的月银,每人再添她们二两银子。” 四个丫鬟大吃一惊,纷纷拿眼睛去看小姐。 “想必这院里的情况,罗妈妈都跟你们说过了。” 谢玉渊挺直胸膛,身姿傲然道:“旁的我也不多说,你们跟了我,便是我的人,但凡我能挣出一条出路,便会给你们一个好归宿。” 四个丫鬟呼吸一窒,瞬间对这个新主子有了畏敬之心。 “妈妈,你们先去安顿吧。” 罗妈妈领着四个丫鬟离开,一只脚踏出闺房的时候,目光扫过美人塌上的医书,心里微微有些诧异。 三小姐竟然还看得懂些医书? …… 很快,四个丫鬟安顿下来,罗妈妈是个极利爽能干的,这人做什么,那人做什么,短短半日,便安排的妥妥当当。 傍晚,刚用过 晚饭,谢太太身边的冬梅踩着时辰来了。 “三小姐,这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二奶奶的嫁妆单子,你收着。” 谢玉渊没有伸手去接,只拿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冬梅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背后有冷汗冒出,心想,莫非三小姐知道这嫁妆上头耍的把戏? “罗妈妈,收下吧。” 罗妈妈把嫁妆单子收到箱笼里。 冬梅忍不住问:“三小姐不看一眼吗?” 谢玉渊挑挑眉,傲然一笑,“不必吧,应该不会有人敢在我娘的嫁妆单子上动手脚,若有,那人便是找死。” 冬梅面色一变,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往上冒。三小姐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去吧,替我谢谢太太。” “是,小姐。” 冬梅匆匆离开,罗妈妈关了房门,立刻把那嫁妆单子又从箱笼里拿出来。 两本嫁妆单子放在一起,罗妈妈每翻一页,便冷笑一声,翻到最后,她连冷笑都没了,恨不得直接开骂。 二奶奶装了十几条船,绵延数里的嫁妆,竟然变成了些破铜烂铁,亏这谢家做得出。 谢玉渊早就预料到了,上辈子谢家就是拿本假的嫁妆单子胡弄她的。 她索性连嫁妆单子都 懒得看。 “妈妈别气,等时机到了,我让他们一个个连本带利吐出来。” 罗妈妈却还是心血翻涌,面色难看。 胳膊拧不过大腿,三小姐再怎么聪慧过人,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她能有什么法子? “罗妈妈,我昨儿也做了个梦。” 罗妈妈:“……” “我梦到宫里有人,还惦记着高家的人。” 罗妈妈惊得面色都泛了白,颤颤威威道:“还会有谁惦记着?” “高高在上的那一位。” “他?” 罗妈妈心里一寒,话,生生的卡在了嗓子眼里。 谢玉渊目光森冷,却只是一闪而过,“妈妈别怕,谢家能让我们再回来,应该是好事。” …… “奴婢真后悔没把那对母女弄死,坏了姨娘您的好事。” 绿柳居里,李嬷嬷低压了声,叹了口气道:“现在人回来,生生压了咱们一头,真是气人啊!” 邵姨娘白了她一眼,目中含悲,“这都是命啊,人挣不过命。” 李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姨娘,奴婢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替姨娘把这个公道给讨回来。” “你给我起来!” 邵姨娘厉声道:“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时机到了,我会让你动手的。” 第六十九章 挑唆 李嬷嬷脸上讪讪的爬起来,“是。” 她也不是真要立刻动手,不过是前头挨了邵氏的一记巴掌,怕失了宠,装装样子表忠心罢了。 “二爷呢?” 李嬷嬷忙道:“奴婢这就去打听。”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有丫鬟喊,“二爷,您来了。” 邵姨娘一个挺身,就要从榻上爬起来,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歪了下去。 帘子一掀,谢二爷俊挺的身姿走进来,李嬷嬷颇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怎么也不出来迎迎我。” 谢二爷往塌上一坐,手很不老实的便向女人的身上摸去。 “不许碰我!” 邵姨娘奋力挣开,蹭的一下从榻上坐起来,还未说话,泪就落下来。 “二爷,我今日是横下一条心的,倘若二爷不给我一句大实话,我一头碰死在这里,好过受那高氏母女的罪。” 谢二爷刚进府,就听管家来回三小姐私挑下人,并讨要小厨房的事情。 心里本来就一肚子气,再被邵氏这么一闹,当下脾气就上来。 “你也不用寻死觅活的,大实话我都和你说过了,你还要怎样?学那市井妇人,来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给谁看!” 邵姨娘泪如泉涌,凄声道:“奕达,这种日子, 我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倒不如死了干净,我如今……我如今都成了这府里的笑话了。” 谢二爷也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可他有什么办法,自己难道不想把邵氏扶正? 顶着个绿帽子在官场上行走,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邵姨娘惯会察言观色,见男人脸上悲多怒少,立刻见好就收。 “我为了二爷也不是忍不得,实在是……实在是那三小姐为人做事太过份,还说……还说怕有人在吃食里下药。二爷啊,她这话和拿刀捅我的心窝子,有什么分别?” 邵姨娘珠泪滚滚,哽咽道:“二爷,她们回来,我二话不说让了位,连带着哥儿姐儿都成了庶出。我好脸陪尽,好话说尽,她还对我说这种诛心的话,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也不用在扬州府做人了。” 谢二爷刚压下去的心火,被邵姨娘又挑了起来。 邵姨娘胸膛一鼓一鼓的,“她原是乡野出身,性子粗鄙,我想着若与她计较,反失了自己的分寸,可她连姨母都不放在眼里,你说……你说我怎么能不与她计较。” 一听连太太都吃了那丫头的亏,谢二爷如何能忍,蹭的一下从榻上站起来,便往外走。 邵姨娘见势不好,忙追过 去从后面抱住了人,“二爷,这是要去哪里?” “养不教,父之过。这丫头欠管教,我得好好去管教几句。” 邵姨娘松了手,轻轻擦拭着眼泪,哀声说:“她还小,你好好说,能改了最好。” 谢二爷冷哼一声。 谢府现在要倚仗高氏母女没错,但事事处处看那丫头的脸色,门都没有。 男人的影子消失在墙角,李嬷嬷小跑着上前:“姨娘这是要……” 邵姨娘脸色暗沉下来,“那贱货没人管教,只有让她老子管教管教,否则没的让人笑话我们二房的嫡女,一点子规矩都不懂。” 最主要的是,连连挨打可不是她邵氏的个性,也得让那丫头知道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惹的。 给我眼睛放亮点! …… 大半夜的,谢玉渊似乎并不吃惊谢二爷的大驾光临。 因为上辈子谢二爷也来过,为的是她冲撞了谢玉湄几句。 那一回自己跪在地上听了半个时辰的训斥,直到谢二爷唾沫星子都喷完了,才被允许站起来。 那回过后,自己在谢府行事越发的小心翼翼,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愿多走一步路,生怕得罪了谁。 可结果……还不是惨死。 所以,这一世她一不跪 ,二不低头,只拿 眼睛冷冷看着面前愤怒的男子。 “父亲大人让我跪,女儿不得不跪,但跪也得有个说法,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 谢二爷气得倒仰,“你私自挑选下人,还逼着太太给你安置小厨房,还说没有做错?” 谢玉渊淡淡一笑道:“听大伯母说,姨娘房里的下人,可都是她一个个亲自挑选的。长得漂亮的,不要;长得狐媚的,撵出去;我娘是个疯的,女儿不懂规矩,跟着姨娘学,难道有错吗?” “你……” 谢二爷被气得差点七窍流血,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玉渊目光一冷,“小厨房的事情也是事出有因。娘这些年在孙家庄身体亏空很多,女儿心疼,想私下给娘补一补,这孝心难道也有错?” 说着,便滚珠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我和娘从前连顿饱饭都没有,饿怕了,这会好不容易被父亲大人接回来,想多吃几口吃食,也错了吗?父亲大人若是要连这个都责怪,那还不如把我们娘俩再送回庄上。” 谢二爷能说什么? 谢二爷连个屁都放不出来,灰溜溜的离开了青草堂,去了福寿堂。和老爷、太太一通商量后,命管家明儿一早就给青草堂支个小厨房,银子 从公中走。 京中的旨意还没有来,万一来了,这丫头在传旨的人面前说她们娘俩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府上不给支小厨房…… 那谢家就真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倒不如先把人的嘴堵住了,一切等京中的旨意来了再说。 谢二爷走出福寿堂,想着自己这一趟,不仅没教训成那丫头,反而还把小厨房的事情给她办好了,心里觉得愧对邵氏。 思来想去,谢二爷避风头为上策,脚步一拐,去了许姨娘那里过夜。 这头,邵姨娘左等男人不来,右等男人不来,派人去一打听,正好打听到许姨娘房里人出来要热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当下摔了一整套名贵的宋窑瓷碗。 价值数百两的瓷碗,短短片刻就成了满地碎片,绿柳居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无人敢张口劝说。 邵氏在二爷跟前温良贤惠,柔情似水,只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才熟悉她真正的脾气。 一旦发起火来,少不得迁怒身边的下人。 李嬷嬷暗暗叫苦,战战兢兢上前,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一不小心,手指被锋利的碎片划开了,迅速涌出血珠。 邵氏却只当没有看见似的,李嬷嬷叹了口气,这日子可真越发的难过起来了。 第七十章 好消息,坏消息 京城平江河畔,有条街临水而建,街中青楼妓院遍地,而其中,数万花楼名头最盛。 夜暮降临。 华灯初上。 古色古香的万花楼大红灯笼高挂,丝竹声声,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二楼最里的雅间内,身着镂空纱裙的女子转珠袖,掩面眺,如同一只花蝴蝶般,极尽娇娆的缠着身旁的男子 。 李锦夜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在女子的腰间轻轻婆娑。 “爷,玉儿胸口不舒服,您给揉揉。” “是胸口,还是心口,你倒是说清楚了。要是心口,那可就不是揉一揉这么简单的了!” “爷好坏!”女子粉拳轻敲,杏眼潋滟流转。 你好浪! 张虚怀一袭青衫临窗而立,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对寻欢作乐的狗男女,眼里的幽怨,活像被男人抛弃的小妾。 门,从外面被推开。 苏长衫摇着把扇子,皮笑肉不笑的踱着方步走进来,“滚出去。” 女人红唇一嘟,朝着身边男子的耳朵吹了口气,嗔魅道,“爷,一会记得来找玉儿,玉儿晚上好好侍候爷。” 李锦夜慵懒的笑笑,手在女人的腰间狠狠捏了一把,“去吧。” 张虚怀恰好回头,把李锦夜那 一笑,那一捏看在眼里,心里恨恨的骂了句:“禽兽。” 玉儿妹妹离开,苏长衫长袍一掀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李锦夜俊眉微拢,没理他这一茬。 窗边的张虚怀又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先听好消息吧,年岁大了,受不得惊。” 苏长衫低低一笑,道:“好消息是,暮之你很快就要开府了;坏消息是,有人见你这夜夜笙歌的,怕坏了身子,打算和你攀攀亲家呢。” 李锦夜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有人,是哪些人?” “这个娘娘,那个娘娘的,连中宫那一位,听说都把娘家人叫进了宫。” 苏长衫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你这条咸鱼,很快就要翻身了。” 李锦夜轻轻的笑了一下,没说话。 苏长衫一偏头,看向一旁支着脑袋看好戏的张虚怀笑道:“你也有个喜事,娘娘们听说你这老大不小的人,连个暖床的丫鬟都没有,也在暗中张罗呢。” 张虚怀朝地上狠狠的“呸”了一声,“哟喂,我这是何德何能啊我!” 苏长衫眼中闪过精光,痞笑道:“堂堂 太医院院首,终身大事还是挺让人操心的。” “操他个二舅奶奶的心!” 张虚怀骂了句脏话,捧着酒杯就往嘴里灌。这日子,还不如在孙家庄来得自由。 李锦夜冷笑一声,“要不,你就说你不能人道?” “呀呀你个呸,你才不能人道呢,你全家都不能人道。” 李锦夜不怒反笑:“虚怀啊,入了京,你的脾气是一日不如一日啊。” “再这样下去,你将会成为京城最短命的太医院院首。”苏长衫不怕死的添了一句。 “你,你们……”张虚怀点了几下手指,还能不能盼着他点好。 这时,苏长衫突然压低了声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是好是坏。” 李锦夜睨他一眼,目光如电。 “那一位听说要下江南。” “又下?这次是为什么?” 苏长衫摇摇头:“不知道。” 张虚怀顿了顿,火气略消,“这些年他一次一次下江南,劳民伤财不说,祖宗积下来的家底都快被败光了,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想知道?”苏长衫眉头一挑。 “你知道?”张虚怀不答反问。 苏长衫轻咳一声,食指沾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张 虚怀凑近一看,后背直冒冷汗,立刻向李锦夜看过去。 李锦夜目光如电,早就看出一个高字。 难道说……跟高家有关? 不对啊,高家的根在帝都,江南那边…… 他猛的抬起头,视线与张虚怀遇上,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几分惊悚。 许久,张虚怀才扯了扯唇角,眼里毫无笑意,“看来,孙家庄那对母女有变啊!” 李锦夜眸色一沉,“来人。” 青山悄然而入,“爷。” “你回一趟孙家庄看看,打听一下那对母女身在何处?” “打听什么?”苏长衫冷笑一声:“谢家前两天已经上了折子,称高氏母女已回到谢家。” “回去了?”张虚怀气短胸闷,神情僵硬,那丫头不是说要跑得远远的吗? 苏长衫默默点了一下头。 李锦夜眼中划过波澜,“青山,你还是去一趟,我要知道详细的消息。” “是。”青山应了一声,瞬间消失在暗夜里。 苏长衫俊眉轻拢,青山,乱山是暮之身边最得力的侍卫,江南这一趟最快一个来回也得七八天,看来那丫头…… “那丫头于我有救命的恩情。”李锦夜突然开口。 “而且,她还是药 王的传人,我的徒弟。”张虚怀补了一句。 苏长衫轻轻一笑,“心里既然惦记着,何必专程让青山跑这一趟。” “你……什么意思?”张虚怀一头雾水。 苏长衫目光幽幽向李锦夜看过去,“暮之,你说呢?” 李锦夜先是皱了皱眉,片刻后脸上有了一丝动容,“我明白了,明儿一早就上折子。” “你明白什么了,上折子干什么,你倒是把话给我说清楚啊!” 张虚怀急得跳脚。 偏偏那两个人一个举杯,一个摇扇子,哪个都没有搭理他。 张虚怀气得胡子翘得比天高,眼白都快翻出天际了。 这两货,真想一口咬死他们! …… 翌日一早。 谢玉渊刚起身,罗妈妈就把昨儿绿柳居,福寿堂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与她听。 谢玉渊听罢,别的感触没有,只在心里感叹罗妈妈有府里的眼线,可真不少。 自己前世是有多么愚蠢,才冷落了这么好的一个忠仆,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笼中之鸟。 “妈妈,绿柳居那头,能不能想办法安插个人进去?” 罗妈妈眼皮一跳,“小姐的意思是……” 谢玉渊对上她的视线,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第七十一章 女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昨天谢二爷过来兴师问罪前,是从绿柳居出来的,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一定是邵姨娘在边上滴了眼药水。 邵姨娘为了扶正,为了两个孩子,一定会不遗余力的一次次加害她们娘俩。 日防夜防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倒不如安插个眼线进去,盯着那院里的一举一动。 罗妈妈点点头,“奴婢想办法试试。” “妈妈,咱们手上还有些银子,该花钱,不要省,总之,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人安插进去。” 罗妈妈敛容领命:“是,小姐。” “谢管家来了。” 谢玉渊和罗妈妈对视一眼,忙把人请进来。 谢管家年过五旬,头发花白,额上眼角都是皱纹,目中闪着精光,一看就是个精干厉害的狠角色,否则,也爬不到一府管家之位。 谢玉渊清楚他在府里的份量,笑道:“一大早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劳谢管家专门跑这一趟?” 谢管家陪笑道:“老爷、太太心疼二奶奶,特意让小的给青草院支个小厨房,并派两个烧饭婆子过来,一切费用由公中掏。” 谢玉渊没有想到昨天对谢二爷讲的那几句话,竟然起到这样重要 的作用。 她莞尔一笑道:“老爷、太太真是把青草堂疼到骨子里了。只是他们这样偏爱我和娘,不知道会不会惹得旁人心里不痛快,让老爷太太难做人。” 谢管家忙道:“老爷太太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的话,谁敢心里不痛快,三小姐放宽心。” “那敢情好,一会我亲自去给老爷太太磕头谢恩去。” 几个来回过手,谢管家心中感叹:这三小姐到底是高家的人,就算在乡野长大,这心思也是七窍玲珑心。 明明是逼着长辈不得不应下,到她嘴里却成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话,真真是说得滴水不漏啊。 如今年岁还小,以后长大了怕更不得了。 谢家想把人搓扁捏圆,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谢管家离开,谢玉渊冲着妈妈扬眉一笑,“倒是意外之喜。” 罗妈妈由衷道:“还是小姐聪明伶俐。” 谢玉渊笑笑不答。 所谓聪明,不过是吃亏吃多了,上当上多了,被人害惨了,才逼出来的记性。 …… 用罢早饭,谢玉渊果真去福寿堂谢恩。 三个头磕下去,谢太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句话。 “你有这个孝心,也不枉我偏疼你一场。从今 天开始,你跟着府里其他的小姐进学去。你是谢府嫡出的小姐,一言一行代表着谢府的教养,没的让人小瞧了去。” 谢玉渊笑道:“祖母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决不给谢家丢脸。” 贱货! 谢家的脸,早就给你们母女俩丢尽了! 邵姨娘用帕子擦擦嘴角,挡住了嘴角的一抹阴沉和扭曲,嘴上却还很贤惠的叮嘱道:“湄儿啊,你三姐头一回去学里,你好好在边上照顾着。” 谢玉湄咬咬牙,逼自己强笑道:“姨娘放心。” 心口不对,说明演技还没有到家! “谢谢四妹妹,我们走吧。”谢玉渊眉眼弯弯,主动走过去牵她的手。 谢玉湄眼中的厌倦一闪而过,借着转身,轻巧的避开伸来的手。 大房两个小姐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 谢玉渊脸上笑得云淡风清,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 邵姨娘心里却咯噔一下,自己的女儿和那个贱货比起来,单纯的像一张白纸。 而那个贱货看着傻乎乎,实则精明的要死,进府以后,凡事没有不为将来做打算的。 挑丫鬟,设小厨房,把个青草堂保护的严严实实,以后就算自己想动手,都得费一 番功夫。 自己若不在边上帮衬着女儿,早晚被那个贱货欺负的连渣都不剩。 心里的恶念一起,像野草一般在心头疯长。 邵姨娘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成拳头,等京城的消息再确切一点,自己一定要动手了。 现在,忍住!忍住! …… 女族的学堂,在男学堂边上安置了个小院子。 教书的女先生是从京里大族里请来的,姓谈名欢,是个四十不到的中年妇人。 谈先生不讲四书五经,只讲些诗词女德和治家的规矩,针线上则请了铺子上的绣娘来教。 女学不光是谢老爷这一支的四个小姐,还有族中其他的堂姐堂妹,八.九个妙龄少女聚在一起,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 谢玉渊懒得八面玲珑,往最后排的椅子上一坐,便闭目养神。 “这谁啊,见了姐妹也不说见个礼,一点规矩都没有。” “二房从外头请回来的那个,从小在乡野长大,你让她谈什么规矩?笑死个人了。” “四妹妹,你可真真受委屈了,明明你才是嫡出,偏偏来了个雀占鸠巢的。” “四妹妹,你还能咽下这口气,换了我,怎么也是咽不下去的。” 谢玉渊掀了掀眼皮 ,只当没听见。 谢家的别支,读书为官只是凤毛麟角的几个,且官都不大。这些个闺中少女,将来都各自出嫁,和她没有恩恩怨怨。 所以,也懒得计较。 偏那谢玉湄一听有人替她打抱不平,眼眶也红了,眼泪也下来,哭哭啼啼的诉说着种种委屈。 大姐谢玉清一听,脸色沉了下来。 一家人关起门来怎么闹,都还是一家人;闹到外面给人看笑话,那就是蠢。 “四妹妹,收起你的眼泪,有什么委屈向太太说去,跟她们几个说,你说得着吗?” 谢玉清在姐妹中颇有些威严,族里的几个姐妹都有些怕她,偏偏谢玉湄仗着太太宠她,从不把大房两个姐姐放在眼里。 “你管得着吗,我又不和你说。” 谢玉清被她怼得无话可说,冷着脸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说吧,你说破了天,也变不回嫡出,当真那几个姐妹都是在心疼你,不过是在瞧你的笑话罢了。 谢玉湖见大姐生气,也不敢言语,乖乖的一旁坐下。 这时,外头丫鬟喊了一声,“大少爷来了!” 旁支众女惊呼一声,纷纷拿眼睛往外去看,也没人去关心谢四小姐比海还深的委屈了。 第七十二章 巡盐御史陈家 谢家最出色的男子,当属大少爷谢承君,十七岁的年纪,身上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 他相貌英俊,身形修长,举手投足间尽显男子的魅力。 谢家大爷自己读书不好,儿子不光相貌争气,读书也很争气,因此也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钱,请的西席都是从京中花大价钱请来的,满肚子的文章墨水。 谢承君的身后,还跟着个二少爷谢承林,十一岁的年纪,身量还没有长开。他一进女学堂,目光就往谢玉渊身上扫过去。 就是这个女子,让娘和妹妹伤心欲绝,别得意,且看他以后的手段。 谢承君进来,和两个妹妹闲聊了几句后道:“下午有客到,我已经和太太回禀过了,太太让老师放半日假,众妹妹就陪着贵客赏赏花,游游园子吧。” “贵客是谁?”说话的是谢家二老爷的嫡长孙女谢玉满。 谢承君笑笑,“容哥哥先卖个关子,午后就知道了。” 说完,朝身旁二少爷看了一眼,两人双双齐去。 从头到尾,谢承君的眼睛就没有向谢玉渊瞄过去。这三妹妹行事咄咄逼人,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没有四妹妹温柔可人。 他不喜欢! 这 时,谈先生走进学堂,众女按捺住心里的好奇,坐下来听先生讲课。 谢玉渊这才睁开眼睛,用手支起香腮,目光幽幽看谈先生看过去。 恰好此刻,谈先生锐利的目光也正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谢玉渊盈出一个笑,率先挪开了视线。 谈先生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些年在大户人家教书,见过的闺中女子不下百人,头一回见双目能与她对视的,寥寥可数。 一来是先生的威仪;二来是她不苟言笑的面庞。偏偏这个三小姐对她一丝惧怕都没有,可真是个怪人。 这么一来,谈先生忍不住频频注目。 谢玉湄见谈先生的目光总往谢玉渊看过去,心里又开始气不过。 往日,谈先生最爱表扬的人是她,这贱货一到,连清高的谈先生都恨不得上去拍几下马屁,真真可恨啊! 谢玉渊并不知道旁人的想法。 前世,她和谈先生仅仅几面之交,在一次和谢玉湄冲突后,她就被赶出女学,为此,她还伤心好一阵子。 而现在,她巴不得不用到女学上课,好回房里看她的医书去。 …… 早课上完,贵女们领着各自的丫鬟回房。 谢玉渊 刚到青草堂,就闻见了一股香味,到后院一看,小厨房竟是支了起来,两个中年妇人在灶前忙碌。 罗妈妈迎上来,低声道:“小姐,这两个女人都有些不妥,你看……” “先留着,人一来就被赶出去,有人会说我这个三小姐脾气太坏。” 罗妈妈也是这个打算。 她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总是显得有些忧虑,“奴婢懂些药理,每日的吃食会当心的。” 谢玉渊拉过她的手,安慰道:“这会她们还不敢动手,妈妈只管放心。” 午饭,两个厨娘做了一道爆炒牛柳,一道首乌鸡丁,一道明珠豆腐,一道油焖草菇,另有一道西湖银鱼羹。 谢玉渊尝了尝,把李青儿叫到跟前叮嘱了几句。 从这日起,李青儿便不在三小姐跟前侍候,而是给两个厨娘打下手,顺便偷师学艺。 …… 午饭用罢,谢府上下本该是午休的时间,然而这一日,福寿堂的丫鬟来请,说有扬州巡盐御史府送了几匹衣料过来,请三小姐过去挑选。 谢玉渊心里无端一紧,瞬间就明白过来大哥哥嘴里的贵客是谁。 “我知道了,一会就来。” 传话丫鬟一走,罗妈妈便低声道:“小姐,扬州巡盐御史姓陈,名海,乃是前科的榜眼,本籍贯是姑苏人氏,听说祖上世代列侯,很受皇宠,陈家刚刚到任三个月多。” 谢玉渊笑笑不语,一双黑色的眸子遍地雪光,显得分外黑沉。 “妈妈,下午怕是陈家有人要来,你帮我换套素净的秋衫,不用配戴什么首饰,越不惹人注意越好。” 罗妈妈大感不解。 扬州府的巡盐御史可是从三品的官职,别说谢家二爷比不上,就是整个江南地区,能比得上的也寥寥可数。 那可是个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了,必是要皇帝的宠臣,才能坐上这个位置。 扬州府有头有脸的世家小姐,哪个不想攀附嫁进陈家。 谢玉渊淡淡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 谢玉渊到福寿堂的时候,堂屋里一片热闹。 八仙桌上摆着五匹蜀锦,质地光滑柔软,色泽繁复精致,一看就是华贵无比。 倘若制成衣裙穿在身上,必会显得人明艳夺目,气质不凡。 “三妹妹来了,坐吧。”谢玉湖向她招了招手。 谢玉渊笑眯眯走过去坐下,目光扫了上首处的太太一 眼,便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谢玉湖怕她见识短,耐心的解释道:“这些都是名贵的蜀锦,有钱也难买到。三妹妹一会自己挑了喜欢的颜色,让府里的绣娘做成衣裳。” “原来,这就是蜀锦啊,今儿总算是见着了。” 谢玉湄在一旁听了,暗暗的骂了句“乡巴佬儿”,目光又落在那匹红色的蜀锦上,颇有些心动。 这红,红得很正,鲜艳艳丽,很抬自己的皮肤,老天保佑可不要被旁人挑去才行。 谢太太自己挑了一匹素净的,便命顾氏挑。 顾氏一看统共还剩下四匹,自己再挑,府上小姐不好分,忙笑道:“蜀锦难得,就让府里四个小姐一个挑一匹吧,都到了花一样的年纪,她们穿了都比我好看。” 邵姨娘也笑道:“是啊,太太,就让姐儿们挑吧。” 谢太太也正是这个意思,府里两个大的,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正是要打扮的时候。 “你们几个丫头还不快挑。” 这时,谢玉渊突然站了起来,“祖母,我的那匹让给大伯母吧,我人儿小,压不住这么贵重的衣裳,大伯母为府里劳心劳力,最该做几身好衣服穿在身上。” 第七十三章 陈家哥儿 谢玉湄心中嗤笑连连。 这乡巴佬儿真没见识啊,这可是几百两银子一匹的蜀锦,她要是知道了价格,非呕出一口血来。 谢太太本来就厌弃她,听她这么一说,虚情假意道:“进府几天,很有长进,知道谦让了,不错。那大奶奶就先挑吧。” 顾氏若有所思地看了谢玉渊一眼。 上一回挑首饰,这丫头挑了个最贵的,这一回挑布料,却又让给了她,这丫头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带着心里的狐疑,顾氏挑了匹颜色稳重的。 接着谢玉清,谢玉湖分别又挑走了两匹,谢玉湄心愿得偿,挑到了那匹色泽最艳丽的红色蜀锦。 邵姨娘握着帕子的手指,泛起些白色。 一股前所未有的嫉妒和不甘,悄然从心底浮起。 正室,妾室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 从前顾氏有的,她邵氏绝对不会少一分;现在成了姨娘的身份,太太就算再宠爱她,也不会越了规矩。 这些好东西就再也不会有她的一份了,邵姨娘垂下头,掩住了眼里的一抹恨意。 谢玉渊看着空了的八仙桌,唇边掠过一线冷意。 扬州府的巡盐御史陈家,这辈子给我有多远,死多远,别说是一匹蜀锦,就是一 根线,一粒米她都嫌弃脏了她的眼。 一个午休时间,在众人挑选衣料中度过。 就在谢玉渊坐不住的时候,谢管家匆匆地跑来禀报,“太太,大少爷带着陈府少爷来了。” 陈府少爷? 谢玉渊眼里的笑意悄然隐没,缩在衣袖中的右手握了握,又缓缓松开。 很好! 故人又见了! 谢太太脸色一喜,立刻道:“快,快把人请进府。” 又转头吩咐大丫鬟冬梅道:“留陈家少爷在府里用了晚饭再走,让厨房今天晚上多添几个好菜。” “是,太太。”冬梅笑着应下来。 陈家是从姑苏搬来的,虽然门第高,但在偌大的扬州府却没有亲戚朋友。 也是巧了,陈家哥儿和大少爷虽然差了三岁,但两人一见面,却异常的投缘,将将三个月,就开始称兄道弟。 听说陈家长辈对那个哥儿千宠万宠,要星星不给月亮,见哥儿结交了好友,便立刻托人送了重礼过来,怕也是有结交的意思。 这时,谢太太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你们随我到门口迎一迎那哥儿,别让人家说咱们谢家怠慢了人家。” 顾氏心中一动,朝女儿递了个眼色。 谢玉清忙跟在谢太太的后面迎出去。 邵姨娘也忙用胳膊肘推了推还在发愣的谢玉湄,示意她眼招子放亮些,赶紧跟着谢太太。 谢玉湖一看嫡母,长姐这般动作,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 这一慢,才发现还有人比她更慢。 三妹妹磨磨蹭蹭的走在了最后面,脚步慢的恨不能踩死个蚂蚁。 “三妹妹不想去瞧热闹吗?” 谢玉渊神色淡淡道:“有什么可看的,脸上又没长出朵花来。” 谢玉湖面上不显,心底微微叹气。 真真是个傻丫头啊,你嘴里说的那个“没什么可看的”,可正是谢府削尖了脑袋想要攀上的贵人啊! 当真以为就这么凑巧与大哥哥投缘的? 还不是大哥哥奉了老爷的意思,千方百计投其所好,花了大把的银子才把人笼络上的。 …… 谢府众女走到院门口,远远就看到大少爷、二少爷簇拥着一个俊美少年向他们走过来。 那少年手里打了一把锦扇,穿着一袭蓝色锦衫,身量比同龄人略高一些。 远远地看不清他的面庞,但那份卓尔不群的从容和贵气,迎面扑来,令人神往。 谢家姑娘的脸,各个迅速染上了两抹浅浅的红晕。 好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啊! 谢玉渊却始终不 曾抬头。 其实,她不抬头,也能在心里描绘出那人的脸孔。 浓眉如墨,目似星辰,挺直的鼻梁,一张略薄的嘴唇,组成了一张俊美得令人无法呼吸的脸。 唯一的缺点是,他的眼睛微微上扬,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瞳孔四周的光会折射出一些轻佻。 事实上,他也确实轻佻。 蓝衣少年走近了,弯腰作了个揖,直起身,笑容明媚道:“谢太太安好。” 谢太太细细打量一番,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和蔼可亲道:“当真是姑苏的水才能养出这么俊美聪慧的哥儿来,一看就觉着喜欢。” “太太,哥儿全名叫陈清焰,开春刚满十五,却和孙儿一样,已经是个秀才。” 谢太太嗔怨地看了大孙子一眼,“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把你比下去了吧。” 谢大少爷眼里露出一抹浅的笑意,“焰弟结结实实的把我比下去了。” 陈清焰一脸谦虚道:“君兄,过奖了。” “太太,别光站着了,请陈家少爷进屋喝口茶吧。”顾氏笑眯眯道。 长得又俊,出身又好,小小年纪就有功名在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就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陈清焰一撩衣袍,在众人的 簇拥下走进堂屋。也不知道有意,或无意,他的对面就坐着谢家四位小姐。 目光在四位小姐身上打了个转,陈清焰视线的最后落脚处,却是在谢玉渊的身上。 眼前的女子形容尚小,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黑色眸子分外通透。 心道,这个素净的小姑娘长得真不错。 谢太太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关切,“哥儿最近学业可忙,家中长辈管得可紧?” 陈清焰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放在手边,笑道:“学业尚能应付,长辈常在一旁督促着,一丝都不敢懈怠。” 谢太太还没开口说话,邵姨娘忍不住在一旁插了句嘴。“到底是大族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啊,真是懂事。” 这话一出口,顾氏的脸便微微有些沉了下来。 长辈和客人说话,哪有你一个姨娘插嘴的份儿。怎么着,又想和大房抢啊? 我呸! 堂堂谢府长房长女都不敢乱动这个心思,你家那个庶出的女儿,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 不配! 邵姨娘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不配,但现在不配,不等于以后不配啊。 陈家哥儿现在年纪还小,等过几年自己把高氏母女解决了,又坐上谢家二房正室的位置,不就配了吗! 第七十四章 才子佳人 两个媳妇之间的暗流涌动,谢太太看得一清二楚。 看破却不点破。 “陪着我个腌臜的婆子说话,可真是委屈陈家哥儿。大哥儿,你带着弟弟妹妹陪陈家哥儿去园子里转转吧。” “是,太太。” 谢玉渊听到这里,立刻站了起来,“祖母,孙女昨儿着了些凉,吹不了园子里的凉风,就先回房了。” 谢太太巴不得她不跟着,跟着也是丢人现眼。 “那就回房好好歇着。” “是!” 谢玉渊道了个福,转身就走,连眼风都没给那陈清焰。 陈清焰眯了眯眼睛,忍不住看了眼她的背影。 这丫头怪有意思的,从头到尾似乎连一眼都未曾看过他,莫非脑子有问题? 她难道看不见自己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超人之姿? 还是说故意不看他,玩欲擒故纵? 陈清焰站起来,朝谢太太行了礼,与谢承君相携而去。 转身的瞬间,他的眼风扫到有个红衣少女正向他遥遥凝望过来,不由的淡淡一笑。 这才是正常人看到他,该有的反应。 …… 这个少女,正是谢玉湄。 她虽然关在深闺,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头一次看到比大哥哥还要出色许多的男子,眼睛眼不得黏 在他身上才好。 天啊! 天啊! 他冲她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若是能天天见着他的笑,便是给他为奴为婢,她也是愿意的。 邵姨娘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急得不行,忙道:“湄儿,发什么愣呢,还不快跟上去。” 谢玉湄总算回过神,见大姐姐她们都已经走远了,顿时涨红了脸,“女儿这就跟上去。” 坐着的都是过来人,一看就都明白。 顾氏心中冷笑:见个标致一点的男子就忘了魂,邵姨娘的管教也不过如此。 邵姨娘:这样风采逼人,满身贵气的俊美少年,哪个怀春少女见了不怦然心动啊! 谢太太:到底是大孙女配呢,还是四孙女配呢? …… “小姐,瞧太太的样子,好像对陈家少爷很满意,你说咱们府里谁能配上他?”阿宝到底没忍住好奇。 谢玉渊睨了她一眼,“谁配得上都和咱们没关系,反正不要是我?” 阿宝吃了一大惊。 她刚刚看到陈家少爷时,几乎是傻了眼。难道,她家小姐就不动心? “阿宝,陈家世族大家,唯一的独子难道会娶一个生母有污的女子?” “小姐?” 阿宝吓得脸色都青了。 二 奶奶的事情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没有人敢乱说一句。换了别人,遮还来不及遮掩,小姐倒好,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了。 万一给老爷,二爷听去…… “阿宝,有时候把短处露在外面,不是坏事。” 阿宝这一下,不光脸青,连脑子都糊掉了,她怎么听不明白小姐话里的意思。 谢玉渊微微一笑,眼底似有寒光闪过, …… 谢府的后花园遍种菊花,盛开正艳,比花更美的,是府里的三位姑娘。 尤其是四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红晕染上脸颊,犹如桃花般明媚娇艳。 可惜陈清焰的心思没有放在少女身上,看了几眼便移开了目光。 他从小在姑苏望族长大,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什么样的漂亮少女没见过? 谢大少爷见陈清焰目不斜视,心里暗暗吃惊。 到底是姑苏陈家出来的,规矩教养实在是好,不像别的公子哥儿,见个漂亮的小姐,就恨不得把眼睛瞄过去。 “承君兄,明年春闺可要下场?” 谢大少爷忙回神,笑道:“我这个学问,怕还是要再磨练几年才行,你呢?” “我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再磨一磨吧,急不得。” “陈少爷若下 场,一定高中状元。”后面跟着的谢玉湄突然插话道。 陈清焰笑笑,连个头也没回,“承姑娘吉言。” 谢玉湄沮丧的垂下头,纤手死死的绞着锦帕,原本还以为他会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谁知…… 谢玉湄不甘心,娇怯道:“陈少爷除了读书外,还有别的爱好吗?” “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倒对拳脚棍棒有些兴趣,让小姐见笑了。” 陈清焰说完,不紧不慢的顿住了脚步,扭头,淡淡地扫了谢玉湄一眼。 “不见笑,不见笑,棍棒拳脚挺好的,能强身健体,我倒是想学,可是父亲不允。” 谢玉湄见陈家少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脸一红,眼波流转的向他回看过去。 谢大少爷气得倒仰,心道这谢玉湄是被鬼迷了心窍吧,哪有姑娘家家的,这么看男子的。 太不像话! “闺中小姐,学什么拳脚,四妹可别异想天开。” 谢大少爷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谢玉湄被噎得哑口无言,心里暗暗恼羞不己。 什么叫异想天开? 打量别人不知道你大少爷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见我主动和陈家少爷说了几句话,不服气吗? 谁说陈家少爷就一定要配谢家大小姐的,也许他就 瞧上了我也不一定。 可惜,这话她只敢在心里嘀咕几声,被大哥那双冷漠凌厉的眼睛一看,她连张口还击的勇气都没有。 被谢玉湄这么一打岔,谢大少爷也没了逛园子的兴趣,拉着陈清焰去了外书房。 三位小姐则各自回房休息。 …… 因为有客,晚膳摆在暖阁,两桌菜肴,男子一席,女眷一席,中间用一道山水屏风隔开。 既避了男女之嫌,又在同一个饭厅里显得随意热闹。 谢玉渊又是来得最迟,直到众人落座后,才姗姗来迟。 倒也不是她故意,实在是临出门前,罗妈妈与她聊了几句话。 罗妈妈说:“小姐空有个嫡女的名头,谢府却并不看中,又有二奶奶这一档子事,再加上个高家,将来的婚姻大事必是艰难。小姐心里要有成算。” 谢玉渊心想,成算个鬼啊,能不能活到那会,还难说呢! 再者说,凡事急不得。 一急,便叫人看出你的心事。 心事一旦被别人看出,就如同蛇被人捏了七寸。 大不妙! 前世,自己就是因为急了,慌了,乱了,才钻进了邵氏为她挖好的坑。 所以,急不得。 心里明白,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只能好言安慰了罗妈妈一番。 第七十五章 中毒 见谢玉渊来,顾氏热情的打招呼,“三丫头,与你两个姐姐坐一处。” 今日午后赏花的事情,顾氏知道的一清二楚,心里对二房那对母女一肚子意见。 见过没规矩的,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顾氏当下拿定主意,要和高氏母女再亲近亲近,也好恶心下你邵姨娘。 “谢大伯母。”谢玉渊听话的坐下来。 因为有客,又正值暮秋,所以每桌上摆着红通通的十几只大螃蟹,每只足足有四两重。 顾氏见她盯着螃蟹看,笑道:“我马上命人给你母亲送过去。” 谢玉渊神色一黯,“大伯母,不必了,母亲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螃蟹的。” “为什么,这么好吃的东西,几两银子一个呢。” 谢玉渊在心里答:因为没人替她剥啊!” “母亲体寒,吃不得。” 顾氏笑道:“回头请郎中过来诊诊脉,吃几贴药也就好了。孙平家的?” “奴婢在,大奶奶有什么吩咐?” “把我房里的那根老参给二奶奶送过去。” “是。” 谢玉渊一惊,忙道:“大伯母,太贵重了。” 顾氏笑着拍拍她的手,“再贵重,哪有你娘的身体 贵重,邵姨娘,你说是不是?” 邵姨娘:“……” 妖妇! 成心就是和我作对,我就先让你得意着,等我重新掌了管家大权,再和你斗上一斗。 邵姨娘:“大奶奶说的自然是对的。” 谢太太见两个媳妇明争暗斗,按捺着不快,话里有话道:“妯娌之间,正该这样你关心我,我关心你,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比什么都强。” 顾氏和邵姨娘同时心里发出一记冷哼。 和睦? 我呸! 谢玉渊嘴角一绽,低头用她的饭。 这世上,媳妇有媳妇的做法,婆婆有婆婆的做法,她只当看戏就行。 就在这时,只听得屏风后面“哎啊”一声,接着便是几声脆响,像是碟碗摔落在地的声音。 谢太太吓了一跳,忙命人把屏风撤了去。 只见陈家少爷捂着肚子,俊朗的五官挤在一处,冷汗涔涔而下。 “焰弟这是怎么了?” 陈清焰腹痛如绞,嘴里说不出话来。 “焰弟,焰弟……” 陈清焰身后的贴身小厮一见主子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急得跳脚,怒骂道:“你们给他吃了什么,难不成想毒死我家少爷?” 毒死? 谢家人个个如木鸡般呆愣住了,也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啊。” 谢大少爷如梦初醒,一脚踹在谢管家的屁股上,“还不快去,快!” 谢管家虽然胖,但腿脚利索,跑得比兔子还快。 开玩笑,陈家哥儿头一回上门,万一要是有个闪失,整个谢府都得倒霉。 “好好的,这是怎么说的?”谢老爷急得脸都白了。 谢太太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老爷,怎么办,会不会闹出人命啊!” “无知妇人,给我闭嘴。”谢老爷怒目圆睁。 “不好了,陈少爷晕过去了。” 谢玉渊猝然看过去,睁大了眼睛。 此刻的陈清焰双目紧闭,脸色比鬼还白,唇却是青紫青紫的,四肢无力摊开,一副快到阎王跟前报到的死样。 应该是中毒了。 判断出病因,谢玉渊双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似要将冲出去的冲动,死死的攥紧在拳头里。 不要去! 不要去! 前世,他虽然不是直接害你的人,你却是因他而死。 去啊! 去啊! 师傅怎么跟你说的,医者父母心,那可是条人命。 谢玉渊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身体像是被刀劈成了两瓣,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烈焰 。 “三妹,三妹,你怎么了?” 旁边的谢玉湖虽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心惊胆战,却还是敏锐的感觉谢玉渊的不对头。 这丫头眼里都是血红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二姐……” “别怕,一会郎中就来了。” 一会? 谢玉渊一口血气直往上涌,被劈成两瓣的身体突然合而一体,然后毫无预兆的冲了过去。 这中毒之兆发作的这么快,就算是郎中来了,这陈家少爷也凉凉。 前世的那些恨啊,怨啊,先放一放,此刻没有什么比一条鲜活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了。 谢府众人看着突然冲出来的谢玉渊,原本紧张的心弦都是吊到了嗓子眼。 这倒霉丫头要干什么? 这时候来添什么乱? “你……把他放平,解开他的衣衫。”谢玉渊神色一厉,目光冷冷地看向陈清焰的贴身小厮。 阿九怔愣住了,心道:这小姐莫名疯了不成,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非礼他家少爷? 谢玉渊见他像个呆子,等不及了,蹲下去,双手扯着陈清焰的衣襟,用力一撕。 “哗啦--” 少年白皙的胸膛袒露在外头,谢 老爷当场吓疯了,“谢玉渊,你想干什么,给我住手。” 谢太太身子摇摇欲坠,“作孽啊,这孩子一定是魔障了,快把她拉走。” 邵姨娘这时还不忘落井下石,“有一个疯娘,教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疯的,这是要让谢家万劫不复啊!” 我不出手,你谢家才万劫不复叱! 谢玉渊充耳不闻,指尖露出一抹银光,对着陈清焰头部,胸部的几个重要穴道刺下去。 然后,她挥起粉拳,朝着他的小腹狠狠猛砸几下。 “呕--” 陈清焰身子一抽,嘴一张,吐出大口大口的污秽。 紧接着,众人听到几声“不可描述”的声音。 相貌堂堂,英俊无双的陈清焰当着谢府上上下下人的面,放了几个极臭无比的臭屁。 把众人熏得纷纷掩鼻而逃,恨不得躲得八丈远。 陈清焰幽幽转醒,目光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就感觉胃里如巨涛翻涌,身子一转,“哇哇”又吐出无数的污秽。 众人心道:我的个亲娘哎,这陈家少爷到底要吐多久,才能止住啊,臭死个人了。 谢玉渊缓缓站起来,看了眼身上被吐得一身的秋衫,恨不能把姓陈的一脚给踹死过去。 第七十六章 永安侯府 她看了看依旧还在发呆的阿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离去。 众人一看她身上那个脏样子,哪个敢拦,纷纷让出一股道。 这时,白胡子郎中才一脚深,一脚浅,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跑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谢玉渊眼角的余光看了那郎中一眼,眼神陡然一厉。 原来是他! 钱郎中发扬一不怕臭,二不怕脏优良作风,把陈少爷的一条胳膊给拎过来,三只手指隐隐的搭了上去。 当呼哧呼哧声渐渐小时,他才抚了把胡须,“吐了就好,无碍,无碍。” 谢老爷硬着头皮上前,“钱郎中,他这是怎么了?” 钱郎中歪着个脑袋没吱声,拿起陈清焰的两只手放在鼻子下闻闻。 又从地上捡了个筷子,也不嫌脏的扒拉了几下污秽之物,然后把筷子一扔,背着手走到圆桌前,东瞧瞧,西瞧瞧。 就在众人摸不着他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钱郎中老神在在的开口。 “这位少爷午后吃了柿子,晚间又用了大凉的螃蟹,这两样食物同食,大忌。轻则呕吐,腹痛,腹泻,重则休克中毒致死。好在少爷自己吐了出来,捡回一命,否则可就难 说罗!谢老爷,谢太太,大幸,大幸!” 中毒致死? 谢太太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受不住,“嘤咛”一声直往后仰。 “太太,太太--” 刚刚消停下去的暖阁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喂水的喂水,掐人中的掐人中,乱作一团。 混乱中,陈清焰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站起来。 他惊悚的看了一眼身上,浑身僵硬着不能动弹。 阿九冲过来,正要说话,却被一股恶臭熏得赶紧扭开了头。 陈清焰抽了一口冷气,拧着眉头苦笑三声,从喉咙里不哼不哈的吐出一句话:“阿九,救我!” 人便直直的晕了过去。 “郎中,郎中,我家少爷又昏过去了,救命啊!” …… 谢玉渊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走进青草堂。 早就得了讯的罗妈妈忙迎上前:“小姐,热水已经备好了,洗一洗吧。” 谢玉渊咬牙切齿道;“回头把这身衣裳给扔了。” “小祖宗啊,衣裳回头再说,赶紧先洗了吧,这味儿,谁受得住。” 片刻后,谢玉渊泡在木桶里,热水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飘着些花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整个人泡在温热的水里,水 里的热气和温度,迅速的温暖了四肢百骸,心底的紧张渐渐消失无踪。 她舒服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陈清焰,扬州巡盐御史陈海的独子,其生母蒋氏。 自先帝开国之初,京城本有四公,六侯。 世袭罔替至今天,还屹立不倒的只剩下二公,四侯。 二公是:承恩公府,卫国公府; 四侯是:永安侯,永定侯,永毅侯,永昌侯。 蒋氏的娘家便是京城永安侯府的嫡出的二小姐,这女子长相绝美,深受永安侯夫妇的喜爱。 陈海榜眼中第,永安侯府一眼就相中此人,托媒人上门说亲。又因为远嫁江南,嫁妆上比着嫡长姐还多了几分。 都说娶妻低头,嫁女抬头,蒋氏和陈海的联姻,却恰恰相反。 陈海得了厉害的岳家,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也就不奇怪为何年纪轻轻就混到了巡盐御史这么一个肥差。 因此,陈家内宅,蒋氏独大。 陈海虽然还有几个姨娘,却都是摆设,更无一人生养出子嗣。 陈海一月中,倒有二十几日是歇在蒋氏房里,夫妻二人琴瑟合鸣,对独子更是宠爱无比。 谢家想攀附陈家,看中的何止是陈海 的官位,更多的是蒋氏背后的势力。 永安侯府,乃四侯之首啊! 前世为了这么一个香馍馍,大房二房简直争破了头,就差点大打出手。 而她为了给自己和娘搏一个前程,不自量力的加入了这场战斗。 现在想想,简直就是可笑。 人家陈家是什么门第,你谢家是什么门第? 不对! 谢玉渊眼中闪过狐疑。 谢,陈两家的交往是陈家主动示好,你谢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之家,儿孙也没有太多的本事,陈家为什么要主动示好? 不等谢玉渊往下深想,耳边有脚步声传来,罗妈妈掀了帘子进来。 “小姐?” “什么事?” 罗妈妈把手中的医书一摊,“小姐会医术,会用针?” 谢玉渊如实的点点头,把在孙家庄如何拜师张郎中的事情,一一道来。 罗妈妈听罢,眼前一黯,“小姐刚刚冒冒然出手,实在不应该,这样一来,谢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小姐会医,以后怕难有清静日子。” 谢玉渊浑不在意的笑笑。 “我师傅说了,见死不救的,不配为医。再说一个庄上的郎中,能有什么厉害本事,我就算露出一手,妈妈你信 不信,他们还是看不上的,以为刚刚那一下,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罗妈妈一愣,谢家人的尿性,说不定还真这样想的。 “妈妈放宽心,他们真要来问我,我就说瞎猫碰上死耗子。谁若真想让我看个头痛脑热的,她敢吃,我就敢看。” 谢玉渊眼波一转,“就怕没有人敢。” 罗妈妈略思片刻,拿了个小板凳在木桶边上坐下来,苦口婆心。 “小姐是千金之躯,只有在闺中娇养,哪有为人看病的,小姐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 谢玉渊垂下眼睑淡淡道:“当初只为自保,想着若学成了,也是个营生,能养活爹娘,不至于饿死。若有一天,我真能全身全尾的离开谢家,倒也想用这手里银针,行几年好事。” 罗妈妈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刚刚回到谢家,小姐怎么又想离开了呢? 小姐这心思…… 修长白玉般的十指轻轻一弹,水珠顺势而出,溅在罗妈妈脸上。 谢玉渊柔声道:“妈妈,我心思还是那个心思,谢家也早晚一天要离开。此事,等京中有了确切消息后,我再与你细说。” 轻糯的声音落在罗妈妈耳中,似惊雷。 第七十七章 试探 “小姐,大奶奶,邵姨娘带着三位小姐来了。” 谢玉渊心头一惊,与罗妈妈对视一眼后,“不急,就说我在沐浴,让她们先等着。” 沐浴后,如容捧来了干净柔软的白色中衣,侍候她换上。菊生用干净的毛巾为她绞干发丝。 等一切妥当后,她才不紧不慢的去了堂屋。 …… 陈府的府邸,在扬州城东面,占了整整大半条街,气派无比。 此刻,丫鬟们正忙碌着抬水,倒水。 陈清焰将自己泡在水里,舒服的叹了口气。 他猛的抬起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闪过丝羞恼来,咬着牙闷闷的“哼”了一声。 “爷,会不会是小的我瞧错了,三小姐一个从庄上来的乡野丫头,怎么可能懂医术?”阿九眉头紧皱。 陈清焰也有点傻眼了。 来之前,母亲把谢府四个小姐的情况大致与他说了下,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一茬? 可是……自己这条命能捡回来,又确确实实是她的功劳。 想到这里,陈清焰懊恼的拍了下水,溅得阿九一身。 午后去书房,丫鬟端来几盘水果,其中一盘便是柿子。 他觉得甜,便吃了两个,没想到竟然闹出了这么一个大笑话 ,真是丢死个人。 “换水,再泡。” 话音一落,便有几个丫鬟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 “少爷,水来了。” 陈清焰撂起一搓头发闻一闻,胸口恶心了两下,道:“下次本少爷面前,不许出现柿子这东西。” 阿九无声的撇了撇嘴,这怪柿子什么事? 陈清焰起身,从这个桶里换到那个桶里,阴沉着脸道:“别在那儿嘀嘀咕咕,快来帮少爷我洗头,一根一根洗,少洗一根,我就让你一口柿子,一口螃蟹。” 阿九欲哭无泪,强忍着心里的恶心,苦哈哈的走过去。 这时,外头有小丫鬟喊:“夫人来了。” 陈清焰吓得忙往水里钻,“娘,你别进来。” 帘子一掀,带出一股冷风。 陈夫人怒气冲冲地站在浴桶前:“你是我生的,我什么没见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回府连吱都不吱一声,想干什么,造反吗?” 阿九吓得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滚出去!” 陈夫人杏眼圆睁,“若少爷再有下次,自个拿把刀,抹自个脖子,省得我动手。” “是,夫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阿九,脚底一抹油,溜了。 陈夫人等人离开,在净房里来 回踱了几步,厉声道:“好个谢知县,我陈家看得起你,才令哥儿上门,你们却恨不得毒死他,真是……” “娘!” 陈清焰立刻拦住了话,“和谢家没多大关系,是我贪吃了两口,你别小题大作。” 陈夫人胸口起伏几下,心里何尝不明白这只是个意外,她就是借谢家人几个胆子,都不敢做出下毒这种事。 却因为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难免担惊受怕。 “夫人,谢家太太来了。” “知道了。” 陈夫人脸色稍稍好看了些,知道上门谢罪,这谢家还算有几分眼色。 “我先去,你给我好好歇着。” “娘,三小姐救了我的命,你替我谢谢人家。” “这还用得着你说。” 陈夫人深深的瞪了儿子一眼,身子一扭,走了出去。 陈家丢出唯一的宝贝疙瘩,不就是冲着那三丫头去的吗? 这事细想想,倒也巧了! …… 谢府的女眷,一半在青草堂做客,堂屋里顿时人满为患。 顾氏笑道:“今儿这事,可多亏了三丫头,否则,可就是大祸。” 邵姨娘微微一笑,“三小姐在庄上,倒是学了些本事,关键时候比其他三个姐儿都强。我这 身子也有些不舒服呢,求三小姐帮忙诊诊。” 谢玉渊眉眼一弯,“不过是跟着乡野郎中学了几招罢了,我师傅除了帮人看病,畜生也给看。姨娘若是信得过,诊诊就诊诊。” 此刻,远在京城的张虚怀“阿嚏、阿嚏”了两声,心道,哪位英雄好汉在想他。 邵姨娘一听连畜生都看,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我这是玩笑话,三小姐怎么就当真了呢。” “原来,姨娘是逗着我玩儿呢!”谢玉渊又笑。 小贱人,逗你玩又怎么样,你不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还真以为自己有几分真本事? 邵姨娘陪着干笑几声,磨了磨后槽牙,偏过了头。 “其实姨娘不用担心,人和畜生没啥区别,人有一个脑袋,畜生也有一个脑袋;人有五脏六腑,畜生也有五脏六腑;区别不过是人的脑子生得聪明些,畜生的脑子生得笨些;人的心有红有黑,畜生只有红心,没有黑心。” 这话……是在嘲讽她黑了心的吧! 邵姨娘气得就差一口唾沫啐上去。 顾氏一听这话,忙用帕子遮住了脸上的笑。 谢玉湄一看顾氏笑话她姨娘,只觉得心里忿忿不平 ,又把一切的罪名安在了谢玉渊的头上。 二小姐谢玉湖却心里发急。 这三妹妹刚做了一件好事,又开始口无遮拦了起来,这性子怎么就不能软着点呢! 大小姐谢玉清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只是她看向谢玉渊的表情,带出几分深意。 众女在青草堂坐了一会,便各自回院子休息。 顾氏一手扶着谢玉清,一手拉着谢玉湖,慢悠悠的走在青石小路上。 “你们姐儿俩瞧着,这三丫头到底会不会医术啊?” 谢玉清笑道:“怕是懂一点的。” “没错。”谢玉湖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下针的时候,三妹妹的手干脆利落,半分犹豫也没有,很有几分架势。 顾氏道:“前儿她还给我开了个方子,孙平家的悄末声的把原来的方子换了,这几日我还真觉得身上松快了一点。” 谢玉清反手握住顾氏的手,“怕是母亲的心理作用吧,乡野郎中毕竟是乡野郎中,顶了天了,能有几分本事。” 谢玉湖笑笑,没接这一茬。 顾氏也没再往下说,淡淡的看了庶女一眼。 谢玉湖忙道:“今天累一天了,身上也有些乏,就劳大姐再陪母亲走走吧。” 第七十八章 我想去会会 顾氏满意道:“先去歇着吧。” 等庶女走远,她压低了声道:“太太去陈家,一是赔罪,二是想打探一下那边夫人的意思。陈家哥儿的相貌你也看到了,门第摆在那里,也算得上万中无一。” 谢玉清脸色一红,垂头不说话。 “太太的心是偏的,邵姨娘那头怕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过些天,陈家有宴请,到时候你在蒋夫人面前儿好好表现,母亲必是要为你争上一争的。” 谢玉清的头,几乎垂到胸前,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一切,都听母亲的。” …… 这边顾氏和女儿说起婚事,那边邵姨娘也正和女儿谈到这一茬。 “陈家哥的年岁还小,必是要等年纪再大些,功名再往上一层后,才会谈婚论嫁。大小姐过了年就十五,她是等不得的。” 谢玉湄嘟着嘴恨恨道:“我就算等得,也是个庶出,配不上人家哥儿。” “哼!” 邵姨娘心里哂然冷笑:“你放心,娘就是拼了这条命,都不会让你们兄妹俩沾一个庶字。” 谢玉湄眼中眸光微闪,扑倒在邵姨娘的怀里。 “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得在陈家哥儿面前留个好印象,让他对你念 念不忘,就像我和你爹一样。” 她和谢二爷早在闺中,就眉来眼去了,否则,谢二爷也不会一休妻,心里就想着她。 “姨娘,人陈家哥儿是正派人。”谢玉湄娇嗔道。 “傻孩子,这天下哪有不吃腥的猫,姨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要柔,要嗲,要会哭,这三样做好了,哪个男人不是手到擒来。” “姨娘!” 谢玉湄臊得脖子都红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不由的心跳如摆。 “姨娘,太太回来了。”李嬷嬷在外头低语 邵姨娘忙掀了帘子出去,“怎么样,陈家可有说什么?” 李嬷嬷摇摇头,“陈家说什么,老奴不知道,不过瞧太太的样子,脸上是带着笑的。” “带着笑?” “没错,陈家还让太太带回来了几匹苏州府的苏丝。” 邵姨娘大喜,这么看来,陈家也是有结亲的意思的。 …… 谢太太从陈家带回苏丝的消息,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就传到青草堂。 谢玉渊深情地看着罗妈妈笑。 罗妈妈会意,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玉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妈妈是怎么说动她为你做事的?” “也是巧,她老 娘身子不行,奴婢又懂些药理,调养了半年身子好了,这人情也就欠下来。绿柳居的人,也已经找到了,但还需再添上一把火才能为小姐所用,小姐且耐心的再等几日。” 谢玉渊对罗妈妈做事,一百个放心,正要说话,就见阿宝匆匆忙忙进来。 “小姐,冬梅奉太太的命令,给小姐送几匹苏丝。” “什么?” 谢玉渊脸色大变,手里医书啪嗒一声落了下去,冲了出去。 “三小姐,这是蒋夫人托太太给你捎来的苏丝,蒋夫人说谢谢三小姐救了她儿子。” 谢玉渊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好的,送什么苏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那货死了算了。 冬梅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这是蒋夫人亲自写给小姐的请帖,七天后,陈府赏花宴,请三小姐过去。” 谢玉渊:“是请我,还是府里每个小姐都请。” 冬梅笑道:“府里的女眷都请,但请帖只有三小姐有,可见陈家夫人对小姐极为重视。” 谢玉渊心中冷笑。 她重视的不是我的人,是我身后的东西吧! …… 今日月末,天空一轮弯月如钩,漫天星子将天地染上一层朦胧 星色。 谢玉渊呆呆的站着,脸上不喜反悲。 前世,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夜,刚刚有些清醒过来的娘把她叫到了跟前。 “阿渊,陈家的赏花宴别去。” “娘,为什么?” 高氏淡淡地掀了掀眼皮,“永安侯府教养出来的女人,精明算计一流,你离着远一些。” “娘,我一无所有,她能算计我什么?” 那时候的她,嫡不嫡,庶不庶,血缘亲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唯一最亲的娘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谢家那头不曾刻薄她,也不曾喜欢她,她有什么可让侯府出来的蒋氏算计的。 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没有,自己身后已经败得一踏糊涂的高家有。 谢玉渊幽幽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小佛堂前,里面灯还亮着。 她轻轻的敲了下窗框,“娘,陈家夫人给我来帖子了。” 门里的木鱼声骤然而停,“永安侯府教养出来的女人,精明算计一流,你离着远一些。” 如出一辙的话,让谢玉渊眼眶发热,差一点落下泪来,她咬了下唇瓣,“娘,我想去会会,你且信我。” 长久的沉默后,传来了一句“自己小心”。 木鱼声又起。 谢玉渊莞尔一 笑,静静的转身离去。 …… 就在谢玉渊悄然离去的时候,谢二爷却踏进绿柳居。 邵姨娘见他来,既不起身迎,也不拿正眼去瞧,只拿着帕子抹眼泪。 谢二爷自知理亏,坐到她旁边,手摸了上去。 这一摸,邵氏先酥了半边的身子,气消一半,嘴上却怨道:“二爷还来我这屋里做什么?” “又说什么混话,我不来你这里,又能去哪里。” “许姨娘侍候的好,你去她屋里啊。” 女人的拈酸吃醋,谢二爷极为受用,手顺着她的衣摆,缓缓伸进去,“木头人一个,哪有你知情知趣,我不就是怕你心里恼,避着些吗?” 这话一出,另一半的气也消了,“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见火候到了,谢二爷坐到邵氏对面,端起桌上的白瓷浮纹茶盏浅啜一口,道:“你看三丫头那几下,是真懂,还是碰运气?” 邵姨娘冷哼一声道:“谁知道呢,二爷不如派个人再去趟孙家庄,细细打探一番。” 一听孙家庄,谢二爷脸就沉了下来,高氏扑倒在那男人身上的一幕又像唱戏般,在眼前浮现。 该死的! 竟然和别的男人睡一张床,荡妇! 第七十九章 赴宴 枕边人为什么沉脸,邵姨娘心知肚明,她就是要故意时时刻刻提醒这个男人,你的正室给你谢二爷头上戴了绿。 “行了,咱们也别管三小姐怎么样,就说那陈家哥儿,二爷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谢二爷当然知道自己女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我心里有章程有什么用,这事还得老爷太太作主才行。再者说,媚儿年纪还小,总得等三个姐姐定下来了,才能轮到她。” 邵姨娘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心里又不好发作,幽幽叹了口气。 “结不结亲的还在其次,第一要紧的是和陈家关系处好了。花点钱走走路子,我自己再奋进些,争取往上再升一升,到时候什么样的好人家没有。” 谢二爷愈发压低声音:“陈家不是傻子,咱们想的,人家未必不知道。你且记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邵姨娘这一下,全明白了。 大房那头,没个一官半职,就算大少爷读书再好,想要中举也是几年后的事情,大小姐嫡出又怎么样? 陈家那样的门第,会瞧得上? 哼! 我倒要看看你顾氏怎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二爷见她明白,亲热的搂过去,邵姨娘 趁机倒在他怀里,…… …… 陈府要宴请世家小姐赏花宴的消息,一经传出,扬州府官场震动。 各府太太小姐们鱼贯而出,胭脂铺,绣庄,珠宝阁里人满为患,一时间,竟有几分洛阳纸贵的味道。 谢家那就更重视了。 给府里的四个小姐一人赶做了一套秋衫,又去珠宝阁里定了首饰头面,又请谈先生突击女子礼仪,忙得四脚朝天。 谢玉渊直接称病不出,缩在青草堂里整天捧了本医书看,亦或者在园中散步,享受深秋的阳光。 倒也有好消息传来。 比如说,太太因为她的不争不抢,赏了一只手镯。 又比如说,罗妈妈暗中添了一把火,成功的把手插进了邵姨娘的绿柳居。 日子一晃而过。 赏花宴在一个秋风微冰的睛日,如期而至。 除了邵姨娘外,谢府女眷倾巢出动。 邵姨娘看着贵气逼人的大奶奶顾氏,恨得牙咬咬,可再恨又能怎么办? 自己现在的身份就是个妾,在家仗着太太没规矩也就算了,总不能丢人丢到陈家去吧。 有哪个大户人家,出门赴宴还带着个姨娘的,生生让人笑话了去。 等人走光了,邵姨娘阴寒着的脸上才露出丝丝 怨恨。 谢家女眷分别上了三辆马车。 太太和大奶奶一辆;大房姐妹俩一辆;二房姐妹俩一辆。 谢玉渊一上车,就招来谢玉湄的白眼。 “三姐,陈家是大家,最讲规矩,你打扮的这么素净,人家还以为你是去奔丧的。” 这话说的,可真是其心可诛啊! 谢玉渊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还击的原则,火力大开。 “太太都没发话,你一个庶出的小姐哪来的胆量教训嫡女?” “你……”谢玉湄气得双手握拳,长长的指甲深深的戳进掌心,丝毫未觉得痛。 “四妹妹,陈家有规矩,咱们谢家也得有规矩啊,嫡是嫡,庶是庶,自己心里要拎得清。你要是拎不清嫡庶,我可以到老爷太太面前,帮你拎拎清。” 饶是谢玉湄再强大的心脏,也被这左一句庶,右一句庶的,给气哭了,眼泪唰唰唰往下流。 “四妹,你这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难道真的是给陈家去哭丧的?” 谢玉湄一听这诛心的话,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陈家正门,掀起车帘一角才发现,正门的马车,都已经排到了半里外。 谢府女眷下车,换乘 了小轿进府。 轿子在正堂门口停下,婆子熟练的打起轿帘,谢玉渊低头走出,跟在大房两个姐姐身后。 谢太太冷不丁看到四丫头眼睛红的像桃子,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 谢玉湄在别人的府邸,不好哭诉自己被谢玉渊欺负,只好拿眼睛忿忿地盯着谢玉渊瞧。 谢玉渊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太太,四妹妹是想着邵姨娘没办法出席这种场合,所以才默默流泪,可真是母女情深啊!” “你……” 谢玉湄气得快晕过去了。 长这么大,她顺风顺水惯了,何曾见过像谢玉渊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坏人”。 “四丫头,可不是大伯母说你,你姨娘今儿要是进了这个府,明儿太太就会被整个扬州城人戳脊梁骨骂,太太这么疼你,你怎么忍心太太受这个委屈。”顾氏不遗余力地插刀。 这话一说,谢太太就算有心相帮,也只能哑口无言。 她狠狠的瞪了谢玉湄一眼,厉声道:“给我把眼泪收起来,没的让人家看我们谢家笑话,成何体统!” 谢玉湄只能用力地闭上眼睛,将眼中滚动的泪水咽了回去。 谢玉渊看着这一幕,明艳的脸上,并没 有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抹异样的苍白。 前世,掉了一路眼泪的人,是她。 被太太呵斥丢谢家脸面的人,也是她。 人啊,不能活得心软,否则,你的心就是个易碎品,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谢玉湖见谢玉渊脸色苍白,亲切道:“三妹妹,你怎么了?” 谢玉渊展颜一笑,明亮的黑眸透着坚定,“没事,咱们进去吧。” 入了正堂,才发现堂屋里红的红,绿的绿,莺莺燕燕一片好不热闹。 “谢家太太,奶奶,小姐到!” 谢太太领着女眷走上前,蒋氏安然端坐在堂内。 肤白似雪,乌发如墨,目似秋水,眉若远山。 美丽,端庄,优雅。 年过三旬,看着却如双十佳人,且贵气逼人。 因为男人的官位摆在那,蒋氏没有迎出来,只笑道:“太太一路辛苦了,快请上坐。” “夫人客气,这是我的大儿媳妇顾氏,这是我那四个不成器的丫头。” 顾氏带着四位小姐上前见礼。 蒋氏的目光在四位小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谢玉渊身上。 这丫头青丝梳成最简单的发髻,发上只插了一只碧玉簪,简单到了极致,蒋氏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几分高家人的风姿。 第八十章 高府的人 若说帝都有哪一府的人最最出众,非高家莫属。 高家不光是女人艳冠群芳,连男人都极为英俊出众,若单单是相貌出众也就罢了,书读得更好。 自老一辈的家主高斌起,高家男人都是榜上有名。更要命的是,高家男子出色如斯,却从不拈花惹草,正室三十无子方才纳妾。 京城多少贵族小姐心里盼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如意郎君,非高家男子莫属。 而高家最有名的女人,便是高贵妃。 高贵妃八岁就被先帝看中,参选秀女,入宫当差。两年后,因其出色的容貌和才情,指派给皇四子,也就是当今天子为使女。 奇怪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出色的可人儿,在皇四子那里并不得宠,做了约十年的低级侍妾。 最后因为先帝一纸谕令,才由使女上升为侧妃。 再后来,先帝驾崩,皇四子继位。 继位第二年,高氏出人意料的被封为贵妃,在宫中的位份,仅次于皇后之下。 蒋氏还记得有一年宫中设宴,自己跟着母亲,长姐入宫,偷偷的打量过一眼。 那一眼,她才算明白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倾国倾城。 眼前的丫头和她曾姑母比起 来,也是逊色几分啊! 蒋氏笑道:“谢府教养出来的小姐,个顶个的出色,真让人移不开眼睛啊。来人,赏。” 话落,立刻有四个丫鬟端着托盘上前。 三个托盘里是红宝石簪子,唯独谢玉渊面前的托盘里是一只碧绿带水的翡翠玉镯。 众人一看,各个心里咯噔咯噔几下,看向谢玉渊的眼神立刻有所不同。 面对一屋子探寻的目光,谢玉渊心中连连冷笑。 前世,她面对这份特殊的厚礼,忐忑的同时,心中还有一丝窃喜,觉得蒋夫人对她是看中的,是不一样的。 全然不顾旁人看她的眼神,欣然接受。 谁又曾知道,蒋夫人这一举动,无异于把她架在火上烤! 谢玉渊眼睛一转,笑道:“夫人偏爱我了,只是我小小年纪,何德何能能受夫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就算是为了前头的事情,夫人已经赏过了,再赏就不必了。” 蒋夫人精神一振。 这话,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说我上头还有长姐,旁边还有姐妹,我不想招人恨。 二层是说我救了你儿子,你赏了我东西,已经两清。我不想再欠你的情。 倒是懂得进退! 蒋夫人心里叹了一 声,笑道:“长者赐,不可辞。当年在京城,我与你母亲有一面之缘。” 谢玉渊上前,深深一福,“既然如此,那小辈就厚着脸皮收下来。” 众人一听,心里的嫉妒才稍稍缓了缓。 敢情人家蒋夫人和谢二奶奶在闺中就认识,那给后辈备的礼厚一点,也无可厚非。 蒋夫人的美眸望向谢玉渊,“你母亲最近身体如何?” “托夫人的福,母亲身体安康。” “若有空,让她常到我府里走动走动,故人多年未见,怪想的。” 你也怪会演戏的,难道不知道我娘才回的谢家,疯病还没有好透? 谢玉渊笑道:“我一定把夫人的话带到。” 这时,蒋夫人脸上的笑就有些淡了。 她抛出一个极为贵重的手镯,其实没有那么多的说法,就是想试探一下谢三小姐的为人。 听说这丫头一直养在乡野,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若是欣然接受,那说明这丫头是个蠢的,抛点甜头就能让她乐得找不着北,那日后行事也就好办了。 哪知这丫头眼皮子非但不浅,反而应对自如,句句答的滴水不漏。 这……倒是难办了! 这时,又有一府的女眷到,呼啦啦 的进来一大群。 见人多,谢玉渊自觉退到庭院外,空气里的胭脂味浓郁的快把她给熏死了。 阿宝见状立刻跟了过去。她今天的任务是护在小姐左右,来前,罗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了,半步都不能离开。 “三妹?” 谢玉渊回头,见是谢家大房的两位姐姐,笑着向她们招了下手。 谢玉清走过去:“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脂粉味儿太重,闻不惯,出来透透气。大姐,把手给我?” “干嘛?” “给我。” 谢玉清不明所以的伸手,突然手腕一冷,那只碧绿通透的翡翠手镯滑进了她的手腕中。 她大惊,“三妹,你这是干什么?” 谢玉渊不以为然道:“我最恨这些玉啊,镯啊的,与其放在房里睡大觉,不如送给长姐。” “这是蒋夫人给你的,意义非同寻常,你……” “送给长姐也意义非同寻常,日后长姐嫁了人,一看手镯就能想到妹妹,多好。” “你……”谢玉清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跟过来的谢玉湖也吃了一惊。这手镯可不是一般的手镯,就这翠色,这水头,扬州府怕是找不出比它更好的。 这丫头就这么大 。大方方送人了?留着自己做嫁妆岂不是更好。 真不知道该说她是笨呢,还是蠢呢! 谢玉渊眉眼弯弯:“二姐,回头我再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有你的一份。东西是死物,人是活物,咱们姐妹的情份,比这些死物值钱。” 谢玉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答了。 也难怪姨娘隔了这些年,都叨念着二奶奶高氏的好。 有其母必有其女,就三妹妹这个出手,这通肺腑之言,大姐姐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在这时,庭院门口匆匆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神色绷得很紧。 只见她一路走到蒋夫人跟儿前,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当真?” 蒋夫人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起得猛了,袖口一扫,将桌上的一盏青花瓷茶碗扫落在地。清脆的响声,惊动了一屋子的太太小姐,一时间堂屋里鸦雀无声。 就在众人暗暗猜测前院发生了什么大事时,谢府的管家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太太,太太,快回去,快回去吧,出事了,出大事了!” 谢太太一听到这个声音,心吓得怦怦直跳,慌慌张张站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什么事?” 第八十一章 高家后人何在 谢管家的舌头像打了结似的,话说得比谢太太还要不利索。 “京……京里……京里……来旨意了,老……老爷……让你赶紧……赶紧回去。” “什么?” 谢太太瞳孔骤然一缩,手里的茶盏一下子落在地上,碎了。 她连招呼都顾不得打,拎起裙角就往外冲。 顾氏被吓得五魂去了三魂,跟着就往外走,走到半路,才想起还有四位姑娘没带上。 “快,跟我回府。” 顾氏话一落,谢府的其他三位小姐赶紧跟上去,唯独谢玉渊不紧不慢的折回到堂屋里,冲着呆若木鸡的蒋氏盈盈一拜。 “夫人,家中有急事,我们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夫人您请安。” 蒋夫人猛的回神,心不在焉道:“好孩子,快去吧。来人,好生送三小姐回府。”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大吃一惊。 蒋夫人说的是送三小姐回府,而不是说的送谢太太,谢大奶奶回府……怎么谢家三小姐这么受蒋夫人的重视。 谢玉渊拎起裙角,转身走出正堂。 左脚跨出门槛的瞬间,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碧蓝如洗,一如前世那个重要的日子。 也正是这一天,娘和她的命运发生了 翻天覆地的变化。 …… 陈府门口。 阿九一掀车帘,“三小姐,您请。” 谢玉渊眉眼没有半点动静,“我谢府的马车呢?” 阿九恭敬道:“谢府的马车早已经动身,夫人命我送三小姐回去。” 阿宝气得柳眉倒竖:“好端端的哪有说连人都不等,便先走的。” “这……”阿九答不上来,老实的闭上了嘴巴。 “阿宝,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上车。” 谢玉渊拎起裙角,敏捷的爬进车里。 阿九纵身跃到马车上,缰绳一拉,飞速地向谢府奔去。 阿宝的气还没有消:“小姐,太太,大奶奶不等也就算了,大小姐二小姐她们为什么也不等等小姐,亏小姐还送大小姐那么贵重的镯子。” 谢玉渊微一颌首,“阿宝,京中来旨意,好的坏的不知道,我这个三小姐和谢府前程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阿宝眼皮跳了一下,紧张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玉渊轻咳一声,目光看了眼赶车的阿九,嘴角浮上冷笑。 蒋夫人当真这么好心送她回家? 不过是想趁阿九送她回府的同时,打探一下京中到底下的什么旨意,一言一行都是有用意的。 阿九赶车,又快又稳,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车子就到了谢府正门。 此刻,正门大开。 谢玉渊一下车,才发现谢府女眷的马车也才刚刚到。 来不及寒喧,众女赶紧直奔福寿堂。 此刻的福寿堂,岸几上已经点了香烛,谢二爷穿着官服,领着一众谢府男眷跪在堂上。 在他们面前站立的,是宣旨的内侍官。 谢玉渊忙扫了那内侍宫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奇怪。 上一世的内侍官好像不是他,而且旨意也没有这么早,应该是过霜降后才来的。 罢了!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去想早晚做什么,不管怎么说,京中的旨意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奕达……故官升鸿胪少卿,不日起赴京上任。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听错吧,官升鸿胪少卿? 为什么会这样? 前世父亲的官位根本没有动。 皇宫里的人明明知道他对她们娘俩做的一切,为什么还要升官? 内侍官王直一看旨意还没有读完,谢家就有人抬头挺胸,眉头一皱,平静的把旨意宣完。 末了,才扯着尖锐的嗓音,道:“这位小姐,你对皇上的旨意 ,有意见?” 谢家忙转头去看,见谢玉渊挺直身体,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吓得五雷轰顶。 孽畜啊! 她这是要谢家满门都陪着她一起去死啊! 谢老二到底在官场混了好些年,忙战战兢兢道:“王大人,此女刚接回府,不懂朝廷规矩,请王大人见谅。谢玉渊,你还不赶紧给王大人赔罪?” 王直眼前一亮,阴鸷的脸上挤出个笑:“这一位姑娘的生母是?” 谢二爷忙道:“她生母是高氏。” 王直不禁看向谢玉渊。 原来,这就是高贵妃的重侄女,高家的后人啊! 王公公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孩子的模样和高贵妃略有些像,只是眼角眉梢更凌厉些。 “罢了,罢了,无知者无罪。三小姐,磕头谢恩总会吧!” 谢玉渊这才如梦如初醒一般,跟着谢府的人磕头,三呼万岁。 王直把圣旨交到谢家人手上,谢老爷立刻亲手把圣旨供起来。 谢二爷上前一步,“王大人这一路辛苦了,请……” “慢着!” 王直冷冷打断他的话,朝谢玉渊摆摆手,“三小姐,你且跪到我面前来。” 谢府众人一听,心里的震惊无异于山崩地裂。 果然啊 ,这京中的旨意是为这丫头而来的,而谢二爷的升官多半也是因为这丫头找着了。 谢玉渊走上前跪下,“大人有什么吩咐?” 王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敢,不敢,这些年你和你娘都还好吧?” 谢玉渊眼眶一热,泪水含而未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王直能熬到出宫传旨的地位,在太监里也不是凡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当下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把谢府人吓得扑通扑通又跪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天保佑这丫头不要说错一个字,否则谢家就完了。 “皇上有日做梦,梦到了高贵妃,醒来就问下人,高家后人何在?” 谢玉渊的泪簌簌而下,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头。 高家满族,只剩下娘和她,其余的都在阎王殿里报到,罪魁祸首就是大殿上的那一位。 结果他却假惺惺来一句“高家后人何在”?普天之下,再没有比那一位更虚伪,更无耻的人了。 “三丫头,还不谢谢皇恩?”谢二爷在一旁干着急。 谢玉渊吸了口气,“母亲疯傻,见不得人,我代母亲恭谢皇恩。” 说完,她深深的拜了下去。 第八十二章 撑死胆大的 王直不禁深深地看向谢玉渊。 他常伴君侧,什么恩宠没见过,什么灾祸没看过。 想当初先帝还在时,那高家真可谓是简在帝心,连皇子皇孙见了那高斌,都得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句:“高先生。” 先帝一走,高贵妃得宠,高家明面上圣宠依旧,实际上却是在走下坡路。 后来,贵妃也走了,高家在朝中也就彻底失了势。 王直沉声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三小姐有什么心愿要与皇上说吗?” 谢玉渊抬起泪眼,“我若说了,皇上能允吗?” 王直哈哈一笑,心道这丫头到底是没见过世面啊,“你且说来听听。” 谢玉渊咬咬牙道:“我没有别的心愿,就盼着娘的东西,能物归原主。” 这话一出,王直脸色剧变,鹰一样的目光直直向谢二爷看过去。 谢二爷吓得身子一弯,伏在地上抖得像个筛子,“大人,冤枉啊。” 谢玉渊从怀里掏出一份崭新的嫁妆单子,“大人,您可要瞧瞧我娘的嫁妆单子?” 王直拿过来只翻了一页,嘴角的冷笑就止不住。 还真真是笑话啊! 堂堂高家贵女的嫁妆,难道就只有上面这些破铜烂铁?他可还记得,高氏远嫁,连贵妃都 是赏了好东西的。 谢玉渊又跪下去,“求大人在皇上跟儿前,替我娘分说几句。这些东西虽不值钱,却也是外祖家留给她最后的念想,若连这点念想都没了,娘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王公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拿一双锐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谢二爷。 冷汗,从谢二爷的后背涔涔而下,心里把自己的亲娘恨了个底朝天。 弄个假嫁妆单子,打算糊弄谁呢? 这丫头可是高家后人的种,哪有那么好糊弄啊,真是作死! 谢太太此刻,却把谢玉渊恨了个底朝天。 知道这丫头大胆,却没料到她大胆成这样,竟然敢当着内侍的面讨要她娘的嫁妆。 她哪来的胆子? 谢玉渊嘴角浮上一抹淡笑。 顺势而为这种事,是一定要做的,不做,可就要遭天打雷劈。 谢家连嫁妆都能糊弄,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她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谢家人,我谢玉渊虽然只有一个疯娘,但不是好欺负的。 京中还有人惦记着呢! 王公公面色一凛,“谢大人,皇上常说为人臣子,需齐家修身,这家没治好,官也就不必当了。 谢二爷是刚升了官的人,这喜悦还没有沉 到心底,乍一听连官都不必当了,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谢玉渊直起身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泛了黄的账册。 “大人,如果能把我娘的嫁妆补齐,父亲这官也是能当的。” “谢玉渊,你哪来的嫁妆单子?”谢太太失声惊叫。 王直眼神一厉,谢太太吓得赶紧死死的捂住嘴巴。 “谢大人,我定会把此事原原本本回奏皇上,告辞!” “大人,大人,大人留步。” 谢二爷见势不妙,立刻跪行两步,一把抱住王直的腿,拦住去路。 “大人息怒,三日之内必定把高氏的嫁妆原封不动的送到高氏手中,请大人放心,请大人一定放心。” 王直冷幽幽的双目往京城方向看了一眼,拱了拱手。 “谢奕达,若是贵妃还在,仅造假嫁妆单子这一桩事,谢家怎么说也是个满门抄斩,死无葬身之地。” 谢太太一听满门抄斩,哀嚎一声,人直直的昏过去。 谢二爷脸色惨白,“大人息怒,是内宅妇人糊涂了。” 王直摇头,“妇道人家糊涂,你不能糊涂;人一糊涂,那可就离死不远了。” 谢二爷脑子轰鸣一声,感觉气血都快顶到嗓子眼,手一松,王直顺势起腿,拂袖离开。 谢玉渊眼底闪过一抹痛快,朗声道:“多谢王公公。” 王直的脚步一顿,缓缓回头,目光落在那道瘦小的人儿身上,眉头紧紧的皱起。 …… 王公公一走。 谢玉渊站起来,走到谢二爷面前,淡笑道:“父亲大人,那我就等着您的好消息了。” 说罢,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中,她一步一步走出福寿堂,脸上半分喜色都没有。 前世的旨意中,谢二爷并未升官,而是将高府被查抄,寄存在内务府的财物还了回来。 好好的,是哪里出了差错? 谢玉渊拧着眉想了一路,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到青草堂,她把罗妈妈单独叫到了跟前。 罗妈妈也是刚刚听说了福寿堂的事情,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轻声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小姐胆子也忒大了。” 谢玉渊笑笑,没说话。 这年头,不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吗? 这时不出手,娘的嫁妆什么时候能拿到? 罗妈妈对皇族充满敬畏之心,但想到二奶奶的嫁妆有着落了,心里又觉得开心。 想想三小姐这才多大,在王公公面前应对如流,连为官几年的谢二爷都比不上,这开心又添了一层。 思来想去,罗妈妈轻 叹道:“小姐啊,以后行事可更得小心了。” 谢玉渊:“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 罗妈妈看了看门外,“我如何放心的下。” 二奶奶的嫁妆早被瓜分的一干二净,这会再让吃下去的人吐出来,谁不恨? “罗妈妈,宫中有人惦记着,就算谢家再想让我娘俩死,眼前儿也得掂量掂量。” 罗妈妈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罗妈妈,你去小佛堂把这事和娘说一下。” “二奶奶听了,一定高兴。” 罗妈妈抹了把眼泪,挑帘走出闺房。 谢玉渊咬着嘴唇走到窗前,用力的推开了窗户。 此刻已是深秋,连风中都带起一股寒瑟之意,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一直紧锁的眉头,舒缓了下来。 虽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财物变成了升官,但至少眼下看来是件好事。 前世,她们娘俩得了高家累世家产,别说扬州府的人惊动,就连帝都的世家们,也都惊动了。 前来谢家说媒提亲的人,踏平了整个谢府的门槛。 高家自始帝创业,就开始为官,几世下来,那财富真真惊人,谁要是娶了她谢玉渊回去,就相当于把高家的几世财富娶了回去。 提亲的人当中,就包含了陈家独子陈清焰。 第八十三章 前尘往事恨意深重 陈家看中的是谢三小姐的财,谢家看中陈家身后的永安侯府,两家把条件放在称上称了下,一拍即合,给她和陈清焰定了亲。 而这门齐大非偶的亲事,深深的刺激了邵姨娘母女。 谢玉湄对陈清焰一见钟情,非君不嫁;邵姨娘也明白只要高氏在一日,她一日别想扶正。 母女俩于是开始布局,一个嘘寒问暖,事事关心,对她溺爱的不行;一个姐姐长,姐姐短,对她亲热的不行。 时间一长,她放松了警惕。 直到十四岁那年的中秋,她在席上多喝了几杯桂花米酒,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而床下跪着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闺中丑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扬州府。 她一下子由高高在上谢家嫡三小姐,变成了名声尽毁的贱人,娘狠狠的抽了她一记耳光,从此母女生分,再不说话。 突如其来的失掉清白,母亲的冷漠,府里的流言; 邵姨娘冷嘲热讽,母亲的冷漠,府里的流言; 陈府的退婚,母亲的冷漠,还是府里的流言…… 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逼得她肝肠寸断,锥心刺骨,如行走在无间的地狱中,满身污垢。 于是,她 想到了死。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她支开丫鬟走到后院,将白绫系于槐树下,正想把脖子套进去时,罗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抱住了她。 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邵姨娘和谢二爷在暗中做的手脚。 而高氏之所以与她决裂,也是为了保全自己,等宫中再有旨意来时,再想办法替她申冤。 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要好好儿的活着,活到旨意再来的那一天,然后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谢二爷,邵姨娘带着谢府家奴围住了她们,罗妈妈誓死护她,死在了她亲爹的剑下。 而她,则被人套住了脖子,吊死在槐树上。 当死亡来临的瞬间,她看到她亲爹的冷笑,邵姨娘的鄙夷,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她忽然便没了怨,也没了恨。 怪谁呢? 只怪她自己太蠢,活该被人算计,活该上吊而死。 她甚至连谢府对外的说辞都想到了--谢府嫡三小姐,闺中不洁,身败名裂,愧对谢家祖宗,自尽以谢罪! 只是她死后,娘一个弱女子该怎么办? 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谢玉渊抹 了抹眼眶,竟是一手的泪。 她无奈的笑了,都隔了这么些年,想到临死前的那一幕,都还有泪。 看来,前尘往事恨意深重啊! “小姐。”罗妈妈去而复返。 “我娘怎么说?” “二奶奶说,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小姐要当心。” 娘,还是这个调调。 谢玉渊眸色淡淡,不见悲喜,“罗妈妈,让小厨房做饭吧,只有吃饱了饭,才有脑子去当心。” 罗妈妈笑道:“小姐一日三餐,餐餐定时定点,半盏茶的时间,都不肯拉下。” 谢玉渊的声音有些萧索,“那是因为以前挨饿,挨怕了!” 罗妈妈愣了愣,脸上的笑淡了。 …… 京中有旨意到谢家的事情,只用了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就已是扬州府人人皆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 陈府内宅。 蒋夫人抚着手上的玉镯子,皱眉道:“只有谢二爷升了官吗,还有别的旨意吗?” 心腹月娘是蒋夫人陪嫁丫鬟,娘老子都是永安侯府的家生子。 “王公公问了三小姐有什么心愿,三小姐说想让谢家还回高氏的嫁妆。” 蒋夫人淡淡地看了眼门外,:“这丫头倒也算有孝心。” 月娘会意,忙走到门 口掀了帘子道:“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下去吧。” “是。” 月娘等人走干净,这才回到蒋夫人跟儿前,压低了声道:“是不是京中打探到的消息不准啊?” 蒋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 前几天她接到永安侯府的消息,说皇上把内务府总管叫到了跟儿前,问起了高府被抄家产的事情。 侯府那头还说,很有可能皇上是想把家产归还给高氏后人,让她务必留个心眼。 心眼是留了,可压根就没提归还家产这一茬啊,白白浪费了她那么好的一只玉镯。 月娘见夫人沉着脸不说话,忙道:“夫人,内侍这会还没走,要不再等等看。” 蒋夫人一听等等看,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凡那府里要有个成器的,我何须惦记着人家的家产。那高氏早已经失了贞洁,那三丫头虽然相貌出众,到底是养在庄上的,哪里配得上我的儿,我儿真真是委屈了啊。” 天下母亲,就算自己的儿子是只癞蛤蟆,她看着也像条青龙。 其实也不怪夫人气,京城二公四侯,永安侯府贵为四侯之首,外表看着倒还像那么一回事,但内里早就亏空光了。 偏那府里排场又大,人情来往又多,主 子们个个精贵,拆东墙,补西墙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补不上了,就把主意打到了几个出嫁女的身上。 夫人明里暗里贴了多少回去,还嫌不够。要是从前简省些,多筹谋些,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的。 这话月娘只敢在心里想想,哪敢说出口,“夫人若是不愿意,侯府那头也没办法,反正天高皇帝远。” “你知道什么?” 蒋夫人瞪了她一眼,“先不说将来哥儿是要往京城进学做官,就是咱们这陈府,多多少少也得倚仗着永安侯府这个名头,月娘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月娘满脸讨好地陪了个笑:“那眼下夫人再急,也没办法啊,高家的财产,还在皇帝手上捏着,夫人急坏了身体,老爷该心疼了。” 蒋夫人听了,连个笑都没有,反而拧紧了眉头。 老爷也不是从前的老爷了,如今官儿做大了,腰板挺得直直的,从前那些不敢做的,不敢想的,都在暗中蠢蠢欲动。 深思了片刻后,蒋夫人突然开口道:“派人去打探一下内侍王直的行踪。” 月娘吓了一跳,内侍的行踪哪里是她们能打听的。 “夫人……” 蒋夫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去,出了事由我担着。” 第八十四章 偷来的富贵 此刻的王直刚从谢家出来,直奔官员下榻的驿站。 驿站就在瘦西湖旁,门口站着几个身姿笔挺的侍卫。 王直在侍卫的引领下走向后院。 前庭和后院之间,隔着一条湖,湖上一座桥。刚走到桥心,一抬头,就看到二楼栏杆处倚着两个锦衣少年。 他一提衣脚,噔噔噔跑上二楼,“十六爷,您身子骨不好,可别站外面吹冷风了。” 十六爷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反而往风口上站站,“这一趟,旨宣得怎么样?” 王直正要开口,“叭”的一声,折扇在他面前打开,扇子的主人笑眯眯道,“别说,让我猜猜。” 王直忙陪笑道:“世子爷,那您猜猜?” “谢家就不用猜了,多半是那个德性,这谢玉渊吗……一定会趁机提点要求出来。” 王直看了眼一旁的十六爷,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笑道:“确实是提了点要求,世子爷猜猜,她提了什么?” “嫁个如意郎君,年岁小了点;给她娘封赏,胆子又大了点,这倒有些难住我了。暮之,你猜猜。” 李锦夜淡淡睨了他一眼,继续目眺远方。 王直怕苏世子又闹起来,忙道:“她要谢家归还她娘的 嫁妆。” 这话一落,李锦夜猛的扭过头,目光有些发深。 王直赶紧道:“谢家把一屋子破铜烂铁写在了高氏嫁妆单子上,给三小姐识破了。” “这谢家,还要点脸不?”苏长衫鼻子里呼出一道冷气,“怎么手段这么下作。” 王直眯了眯眼睛,也不遮着掩着,“世子爷,我瞧着谢家着实不像是有骨气的。” 苏长衫扇子摇得哗哗直响。 “我就不明白了,以从前高府的门第,帝都哪个青年才俊不好找,非要找个远了吧唧,坏了吧唧的谢奕达,高家人的眼睛都瞎了吗?” 这事,让人怎么想,怎么想不通。 李锦夜勉强定了定神,“王公公,嫁妆的事情谢家怎么说?” “谢家说三日,三日必定物归原主。十六爷放心,有奴才在,谅他谢家也不敢再做假。” “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是。” “等下!” 苏长衫扇子一收,贼兮兮地凑过脑袋,“王公公,听说扬州瘦马名艳天下,今儿晚上安排安排,我和十六要好好耍一耍。” 王直仓皇的低下头。 世人都知道卫国公府的世子爷有两大爱好:一是美人,二是美食。 为了这两样东西,这些年他 在京城呆不过几个月,常年游山玩水,说白了也就是一路吃,一路嫖。 卫国公府门口,每隔半年都会有女人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找上门。 听说,苏世子将将十七的年纪,就已经是四五个孩子的爹了,真是一笔风流帐啊! 这不,回来才没几天,一听十六爷来扬州,就又厚着脸皮跟出来,还说什么玩过的女人当中,就数扬州瘦马最柔最媚最爽。 啧啧啧……他听了都臊得慌。 王直不敢自作主张,目光下意识看向李锦夜。 李锦夜懒懒的勾了勾唇,“熙春楼阁笙萧起,暮看金枝玉叶摇。” “是,十六爷!” 王直心领神会,躬着身退了下去。 等九曲桥上王直微胖的身子走过去,苏长衫唇角弯了弯。 “这老货明着是皇上的人,实际上一直是皇后的眼线,他在京城北角有一处宅子,养了一个大老婆,两个小老婆。” 李锦夜笑笑。 宫里没权没势的太监和宫女对食,有点权势的都在外头开府。看来,这些年王直这老货在宫里,没少赚银子啊! “苏长衫,今儿晚上到底谁要见我?” 猝不及防的话,让苏长衫打了个激灵,“我就说你是只老狐狸,精得要 死,今儿晚上想见你的人是……” 他没把话说下去,只拿扇尾在栏杆上写了一个字。 李锦夜身子往前倚了半分。 江南秋天,天蓝得有些让人心醉,不过这蓝和塞外草原的比起来,还是少了些通透和清澈。 他眼波未动,心里却掀起了惊涛巨浪。 …… 谢玉渊吃罢饭,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午觉。 睡完,她一改平常懒到家的个性,破天荒的带着两个丫鬟去串门子。 往哪里串?当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串。 此刻谢府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福寿堂库房啊! 为什么热闹,因为要从里面扒拉出高氏的嫁妆来啊! 谢玉渊去的时候,就看到一院子的丫鬟,婆子行色匆匆。 而谢太太则头上扎着抹额,脸色苍白的倚在贵妃榻上,指挥这个,指挥那个。 她的身旁站着邵姨娘,脸挂得长长的,像是死了爹娘的表情。 看到谢玉渊来,谢太太双目喷火,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一转眼就变成慈祥的祖母。 “我的儿啊,你怎么来了,这里乱七八糟的,别磕了碰了哪里,赶紧回房歇着。” 谢玉渊笑道:“我来看看祖母。” 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吧!谢太太强忍 心中的怒火,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谢玉渊走到她跟前请了安,目光落在邵姨娘头上。 “姨娘头上的这只碧玉七宝玲珑簪,瞧着很眼熟。这手上的金镶六凤戏珠手镯,也很眼熟,应该都是我娘嫁妆单子上的东西吧。” 你个小贱人,我,我,我咬死你! 邵姨娘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做出一副陪小心的样子,“三小姐,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姨娘一般见识。” 说完,她赶紧褪下手镯,拔下簪子,交到谢玉渊手上。 谢玉渊看了眼手里的东西,笑笑:“交出来就好,只要东西齐全了,我自然是不会和姨娘一般见识的,毕竟谁都有贪小便宜的时候。” “你……” 邵姨娘胸口的血腥冲到喉咙口,臊得一张粉脸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看。 谢玉渊目的达到,冲邵姨娘甜甜一笑:“祖母,那我就先走了,您瞧着脸色不大好,可得保重身体。” 一脚刚跨出院子,就听堂屋里“啪啪”几声脆响,应该是茶盏摔碎的声音。 谢玉渊勾起冷笑。 在皇权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谢府。 偷来的富贵,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第八十五章 儿媳妇的嫁妆 还回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肉痛啊。 谢太太、邵姨娘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房里的东西,一件一件被搬出来,这痛,就像用刀生割她们的肉一样。 谢太太的痛,还不止这一层。 这些死物倒也算了,那些个嫁妆单上的银两可怎么办,整整八万两,这些年可都是花得光光的了啊,到哪里再去凑齐这八万两啊! 真真是要了她的老命。 这时,谢老爷带着两个儿子从外头走进来,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 “铺子上统共就这些了。” 谢太太脸色惨白的问:“多少?” “三万两。” 谢太太一口气没顺过来,又直挺挺的往后仰,邵姨娘眼明手疾,赶紧把人扶住,手死死的掐住了她的人中。 谢太太刚活过来,立刻嚎了一嗓子,“我的老天爷啊,这日子还让人怎么活,拿根绳子把我吊死算了。” “你给我闭嘴。” 谢老爷恨不得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瞧瞧你干的好事。” “我干的好事?” 谢太太一头撞到谢老爷的胸口,“这银子是我一个人吃了,还是我一个人喝了,你说,你说?” 谢老爷被她撞得生疼,当着小辈的面 又发不得火,只能重重的一拍桌子。 “现在扯这些有个屁用,砸锅卖铁都得把银子给凑齐了。” 谢老二忙劝道:“是啊,母亲,先把银子凑齐了,等日后儿子进京做了官,多赚点银子给公中。大哥,你也想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铺子上周转的银子都没了,我身上可是穷的半个子儿都掏不出了。”谢老大两眼翻翻。 邵姨娘咬咬牙:“大嫂娘家是扬州城的富户,她的嫁妆……” “这世上还有惦记长嫂嫁妆的姨娘,我呸,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顾氏一路骂进来,进来后,玉手直接指着邵姨娘的鼻子又骂。 “我这个做大嫂的可没有偷别人簪子,玉镯戴,也没惦记人家的银子。有种的,自己拿了娘家嫁妆出来填补,算计到我大房的头上,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平常和你姐姐妹妹客气几句,就把你邵姨娘客气的不知道天南地北了,是吧。 敢来打我娘家嫁妆的主意,老娘分分钟干死你! 邵姨娘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簌簌直往下掉,委屈的跟什么似的。 谢太太见状,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 ,怒气十足的吼一句:“放肆!” 顾氏胸脯一挺,手往大腿上一拍,也跟着嚎起来。 “敢情我在宫里没个靠山,连个嫁妆都保不住,来来来,趁着人家王公公还在扬州府,咱们到他面前说道说道,这世上可有拿大房媳妇的嫁妆填补二房媳妇嫁妆的理?我不活了啊……” 谢太太一听又要闹到王公公面前,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拿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大儿子。 要是平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谢大爷当然会帮着自家亲娘说话,但牵扯到自己老婆嫁妆的事情,他就算再混蛋也拎得清。 媳妇的嫁妆不归公中,属于私产,这嫁妆能给谁啊,还不是儿女身上。 那可也是他的儿子,他的女儿! 于是,谢大爷眼睛看着脚底下的青石砖发呆,仿佛那几块砖头就是他最心爱的宠妾。 谢太太气得一口银牙咬碎。 “都别吵了。” 谢老爷拿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的摔了下去。 茶碗在邵姨娘脚下炸开,惊得她太阳穴突突突的跳,连哭都哭不出来。 “老大家一万,老二家两万,我和太太两万,这银子我不管你们去借,去当,还是去抢,三天后都给 我摆在桌面上。” …… 谢玉渊这会刚刚走回院里,福寿堂的事情传来,她轻轻的吐了一句话,“谢老爷才是这府里的明白人啊!” “小姐为什么这么说?” 谢玉渊一双点漆般的黑瞳,明亮清澄的闪着光芒。 她笑道:“大房三个孩子要嫁娶,邵姨娘就两,可不应该邵姨娘多出些。太太这些年有两个儿子孝顺,私房钱最多,她不出两万,谁出?” “那不没府里男人什么事了?” “他们不已经拿了三万了吗?余下的钱他们可是要藏着喝花酒,贴补姨娘的。” 阿宝和如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水眸笼上忧雾,眉梢染上愁烟,谢玉渊苦涩一笑。 这世上再厉害的女子,都没有男人的算计来得厉害。 若没有谢老爷的默许,太太就敢动娘的嫁妆?若没有谢二爷的默许,邵姨娘就敢偷娘的首饰? 女人啊,眼里只看得见男人;殊不知到了最后,把你逼上绝路的,也是男人。 谢玉渊冷冷一笑,走到房里,拿起医书看起来。 阿宝和如容跟进去。 眼前的小姐,白的衣,黑的发,简单素净的如同画中走出来的,偏偏那素净的脸上,一 双深眸如同古井般没有任何波澜。 这时,听外头有小丫鬟高喊,“二小姐来了。” 谢玉渊放下医书,“阿宝,你帮我去迎一迎;如容,让小厨房准备些小点心来。” 两人齐声道:“是,小姐。” 谢玉湖进屋,姐妹俩个问了安,便靠在贵妃榻前说话。 等丫鬟上了茶点后,谢玉湖见屋里没人,放柔了声音道: “嫁妆的事情闹得府里人仰马翻,三妹将来还要在这府里生活下去,何不往后退一步呢。” 谢玉渊猜到她来,一定是为了嫁妆的事情,于是问:“二姐的意思,该怎么退?”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将来咱们嫁了人,能倚仗无非就是娘家和兄弟姐妹,凡事别咄咄逼人,忍着些为好,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三妹。” 说白了就是一个意思:妹妹啊,嫁妆的事情,算了! 谢玉湖是庶出,庶出的姑娘想要活得好,靠的就是一个忍字,她是真怕谢玉渊不知死活,惹出祸来。 谢玉渊抿唇笑道:“多谢二姐提醒,忍字头上一把刀,二姐这些年,日子一定过得不容易。” 谢玉湖苦笑,“谁让我没有托生在母亲的肚子里。” 第八十六章 阿古丽 隔重肚皮,隔重山。 母亲虽然对她也是好的,但比起大姐来,那份“好”就像罩了件衣裳,总是隔了一层的。 谢玉渊默然片刻,“二姐忍一忍,大奶奶瞧着二姐听话乖顺的份上,一定会帮二姐说个好人家,给一份嫁妆。我不一样,我忍了,那青草堂可就成了这谢府的一个大笑话了。” 谢玉湖心头一颤,脸上掠过一抹尴尬。 谢玉渊徐徐道:“这府里上上下下,怕是没几个瞧得起青草堂的,所以二姐,当你忍气吞生都搏不来一个安稳的时候,那就只有狠了。” “三妹,你可有想过狠的代价?” “二姐,忍难道就没有代价?” “这……”谢玉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既然都有代价,那就看哪个代价更大些。” “我要回这些嫁妆的代价无非成为谢府的敌人,但那又怎样?” 走进谢府刹那,早就明白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活,要么死! 活,要扬眉吐气的活; 死,也要毫无遗憾的死! “二姐,未雨绸缪放在我身上没有用,万事万物变数太多,太快,我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以后。” 谢玉渊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眼 前就是,我拿回我娘的嫁妆,让娘开心,就算明儿我立刻死了,也值了。” “三妹……” “二姐别忘了,我身上一半留着的,是高家人血。” …… “姨娘,三妹妹就是这么说的。劝不动,以后就别劝了吧。”谢玉湖接过丫鬟递来的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薜姨娘幽幽叹了口气,看着桌上的菜,半点食欲都没有。 “哎,她哪里知道,绿柳居那一位,最厉害的就是秋后算帐啊。现在除咱们娘俩,这谢府上来没有不恨她的,以后青草堂的日子,可怎么过?” 谢玉湖拧着眉想了想,“我倒觉得三妹的话,有点道理。她和我们,不一样。” 她们忍,是忍个前程出来; 而三妹忍不忍,命都握在别人的手里。 “有什么道理?我看都是歪理。” 薜姨娘瞪了女儿一眼,“她才多大,高氏又是个疯的,就算拿回了嫁妆又怎么样?她小小年纪能保得住吗?” 谢玉湖哑然无语。 “既然保不住,又何必要回来。” 薜姨娘心里越发的冰冷,“王公公能在扬州几天?宫里那位又能想到高家几回?” 谢玉湖心中一悲,“姨娘,这偌大的 谢府,就这么容不下青草堂吗?” 薜姨娘心中仓皇一跳,半天没有言语。 …… 而此刻的青草堂里,罗妈妈也在发愁,眼跟儿前是痛快了,可以后呢? “妈妈,车到山前自有路,想太多,愁太多,容易老。” “小姐,不是奴婢多话,这么些嫁妆这么些银两小姐捏在手上,是货不是福。” 罗妈妈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一个个的都恨不得钻钱眼里呢! 谢玉渊摆摆手,“妈妈,这些嫁妆我就是砸了,捐了,吃了,喝了,花了,也不会留给谢家一分一厘。” 罗妈妈心里转了几个弯,立刻认相的闭了嘴巴。 跟着小姐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谢家压根没把小姐当正经小姐看,小姐也没把这谢府当家来看。 罢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先把眼儿前的日子过好了,再说,至少这一两年,谢府是不敢动手的。 谢玉渊起身,走到庭院当中。 此刻,暮色笼罩,寒风四起,算算日子,初冬快来了。 无人知道,她其实心里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豁达。 这世间,不是成,便是败; 她想败吗? 谢玉渊问自己,答案很肯 定:不想。那么,这么多嫁妆拿到手后,该怎么处理? 娘和她不过是两个弱女子,保不住的! …… 月亮悄末声露出半张脸,一分羞涩,一分娇美,一分情怯。 万花楼里。 台上的美人只着红绫抹胸,露出香肩。胸前的高耸因为紧勒的原因,随着身姿上下跃动,看得人直流口水。 最要命的,细腰如水蛇般扭动着,露出若隐若现的腿儿,让人浮想联翩。 王直公公已然看呆,两只眼睛瞪出来,嘴角涎出一滴口水,恨不能上前摸一把。 极品,人间极品。 比京城他府里的那三个女人,好的简直不是个事儿,这赶扬州城没白来。 苏长衫持扇轻摇,目光只在王直身上打转。 这没根的男人委实可怜啊,再漂亮的女人,都只能看得着,摸得着,干不着。 时间一长,再怎么正人君子都活脱脱成了色鬼模样。 这时,有侍卫上前在苏长衫耳边低语了一句,“爷,人到了。” 苏长衫伸出脚,轻轻的踢了李锦夜一眼。 李锦夜恍若未闻,仍笑盈盈的看着台上的香艳女子。 苏长衫心中气恼,一堆白花花的肥肉,有什么好看的,送给他都不要, 偏这货还看得仔细。 李锦夜瞄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叹道:“真是刹风景。” 此时万花楼的妈妈引着六个绝色女子过来。 “三位爷,这几位姑娘可还入眼?” “三位爷好,请爷怜惜。”女子齐声说道。 王直眉染喜色,“十六爷,苏爷,您们先挑。” 李锦夜手指一点,随意点了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立刻嘤咛一声,依偎进李锦夜的怀里。 苏长衫更随意,就近的拉了两个,“直爷,剩下的可都归你了,你悠着些啊!” 王直心中一喜,暗道今日可算是开了荤了,将四位姑娘左拥右抱,搂作一团。 三人搂着自己的妞儿上楼,各自进了房间。 门一关,李锦夜怀里的女人立刻退开几步的,指了指屏风后面,便悄然离去。 李锦夜慢慢走过去,离屏风越近,他的脸色越白。 临近,他反而不往前走了,“阿姑丽,出来吧。” 话落,一袭红衣像团火一样的飘过来,女子眼窝深陷,鼻梁高直,肤色雪白。 她几乎和李锦夜一般高。 “李锦夜,我就知道你没死。” 李锦夜眼眶一热,扑倒在阿姑丽的怀里,“阿姑丽--” 第八十七章 惊变 阿姑丽比李锦夜大整整十岁,略带薄茧的手,轻抚少年的后背,眼泪含而未落。 “阿夜啊,整个王族就剩下我们姐弟俩了。” 李锦夜哽咽,“阿姑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那天我明明看见……” 阿姑丽冷笑道:“你忘了,你表姐我除了是回纥公主外,还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当她是黑风寨的大当家时,公主帐里必有一个与她相似容貌相似的侍女扮作公主。 没想到,竟然让她逃过了灭族之灾。 “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锦夜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正要开口,只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惊呼。 两人迅速分开,对视一眼后,阿姑丽身形一飘,消失在屏风之后。 李锦夜疾步走出房间,刚走两步,就见苏长衫跌跌撞撞从房里跑出来,“侍卫,侍卫……” “砰-砰-”几声,从四面的窗户里涌出七八个黑衣人,持着明晃晃的刀向苏长衫和李锦夜砍去。 青山、乱山从暗处现身,拔起身后长箭,以一敌十迎战上去。 听到动静的王公公连滚带爬地冲出来,白花花的屁股大半个露在外面,一看外面的动静,吓得快尿了。 李锦夜心中冷笑 一声,装作害怕的样子,把王公公挡在了胸前。 就在怡红院乱作一团之时,从正门口涌进一队护卫,黑衣人一看情势不妙,为首的打了个手势,一个跃身,从窗户逃走。 青山、乱山正要去追,李锦夜忽然推开已然软作一团的王公公,手朝苏长衫一指。 青山、乱山吓得魂飞魄散。 苏长衫捂着手背上的伤,一张俊脸,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黑,显然那匕首上沾了毒。 李锦夜抬起腿,二话不说朝王公公踢过去:“好你个王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害我们呢。” 王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没了,整个人缩成一团肉球,“十六爷,冤枉啊,奴才真的是冤枉啊!” “这话,你跟我父皇分说去。” 轰! 王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 开玩笑,眼前的这一位刚刚出宫开府的皇帝之子,宫中排行十六,人称安王。 安王这一趟是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检查江南的江道河工,这位祖宗要是出点事,自己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皇帝砍的。 皇上,奴才真的是冤枉啊! …… 安王入扬州府遇刺一事,这让小小扬州府像遭遇了地震一样。 扬州 知府李大人光着脚从爱妾的房里跑出来,黑灯瞎火的还摔了个狗吃屎。 李大人一看这么大的事儿,不能让他一个人担着啊,立刻把所有扬州城的官员叫了来。 连官阶比他高的巡盐御史陈海都被叫了来。 谢二爷虽然白天领了旨升官,但还没做好交接,头上还顶着个知县的帽子,当然不能不来。 众人一商量,一方面立刻命人查封万花楼,楼里所有瘦马被下大狱,严刑拷打,逼问出杀手。 一方面又令师爷写了奏章连夜派人送往京里报讯。 遮,是遮不住的了,不如主动一点向皇上承认错误,也许还能换来个宽大处理。 奏章一送出,李知府派出整个扬州府的衙役,将安王的行宫团团护住,就连苍蝇飞进去,都得检查一下公母。 自己则率着众官员前去问安。 刚过湖心小轿,就只见从二楼飞出一只大花瓶,“砰”的一声在他们脚底下炸开。 再一看,内侍王公公直直的跪在楼下,微胖的身子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吓得,有些摇摇晃晃。 李知府哪里还敢再往前,一撩衣衫赶紧也跟着跑了下去,湖心小桥呼啦啦的跪了一片。 二楼栏杆处,李锦 夜手拿着长剑,冲着楼下叫骂道:“苏世子要是有个好歹,我让你们扬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给他陪葬,还不赶紧去请得用郎中来。” 像是当头被飞来的砖头狠狠砸中脑袋,李知府脑子一片空白。 苏世子? 苏长衫? 卫国公府的宝贝疙瘩? 李知府欲哭无泪,心道,这活阎王好好的,怎么也跟着来了扬州府,而且还中了毒,要死了! 想着卫国公府在京中的势力,李知府觉得自己的官帽摇摇欲坠。 错,何止官帽,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在摇摇欲坠。 陈海到底老成些,进言道:“知府大人,赶紧下令把全城的郎中都请来吧。” 李知府如梦方醒,“请,快去请……快啊……” …… 很快,扬州府叫得上名头的郎中齐聚行宫。 一帮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跪在地上依次上前扶脉。 郎中甲:“官爷啊,小的只会看头痛脑热,中毒没治过。” 郎中乙:“毒倒是会解,可这个毒,老夫从来没见过,得回家好好琢磨琢磨。” 郎中丙:“等下,我能解,我能解,我来查医书!” …… 房里每踢出来一个郎中,李知府的脸就难看三分,连踢三个出来, 他的脸已经臭的连他娘都不认识了。 他偷偷斜着眼睛瞅了一眼身后的官员,心道:死就死吧,反正有这么多的人陪着,黄泉路上不孤单。 …… 外头的热闹,谢玉渊全然不知,她正被罗妈妈X着,坐进木桶里。 大桶里的水是用中药熬煮成的,之所以要泡是因为罗妈妈发现自家小姐的,没有府上其他小姐的白嫩。 不白嫩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谢玉渊从不像其他闺中小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就喜欢在阳光下散步。 罗妈妈懂药理,深思熟虑了好些天才想出这个方子,今天晚上是头一次试。 “小姐啊,女子从小就要开始保养,白白嫩嫩的才像千金大小姐。” 谢玉渊下意识看了下手。 手掌白皙,手指纤长,指甲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这手比起在孙家庄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几百倍,还要怎么保养? 谢玉渊不敢说不,这药浴也不是她一个人,连吃斋念佛的娘都泡了,可想而知罗妈妈想把她们母女俩变从前的欲望,有多强烈。 “刚刚绿柳居那头传来消息,说是二爷刚歇下,又出府去了。” 谢玉渊眉头微皱:“是出了什么事吗?” 第八十八章 你是什么人 罗妈妈摇摇头,“不知道。” “邵姨娘闹了没有。” “没闹。” “那就是正事。” 罗妈妈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起来,“小姐,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好端端的,那一位怎么就想到了贵妃娘娘。娘娘死了可不止一年两年,长春宫里的草怕都要长成半人高了。” 谢玉渊一愣,自己前世、今世都没想到过这个问题,这还真把她给问住了。 “许是姑奶奶在天上见不得高家子孙没落成这样,朝着皇帝哭了一通罢。” 罗妈妈听到这里,背过身抹了两把眼泪,“贵妃娘娘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去的那么早,要是能留个一儿半女下来,高家也不至于没落成这样。” 高贵妃薨的时候,谢玉渊还没有生,所以她对上上一辈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 只听罗妈妈说过高家显赫的时候,贵妃娘娘独宠后宫,连皇后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只是人都不在了,还去想祖先辉煌的时候干什么。 谢玉渊轻声道:“罗妈妈,水冷了,我要起来了。” “阿宝,如容,进来侍候小姐起来。” 无人应答。 “这两个小蹄子死哪里去了?” 罗妈妈嘴里骂了一 声,掀了帘子走出。 谢玉渊等了一会,见也没了动静,忙唤了声:“妈妈……”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摇曳树枝。 谢玉渊喉咙发干,直觉有些不对,忙不迭的从木桶里爬起来,迅速的擦了下身子,把中衣穿上。 刚穿妥当,眼前晃过一道黑影,出手如电的点了她身上的几处穴道。 随即把她往背后一背,几个跃身就飞上了飞出了房间。 星光杳然,光影斑驳。 谢玉渊无力的睁了睁眼睛,心想以后无论如何,也得买两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丫鬟在身边。 黑衣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最后一个飞身跳进一处遍种桂花的庭院里。 院子郁郁葱葱,半点没有迟暮的意思,桂花树下,灰衣男子背手而立,背影瞧着有些发冷。 听到动静后,他缓缓转过身,表情柔和了些。 谢玉渊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她从未感觉心跳得这么快过,像是被一只手抓着,上下巨烈晃动。 大概五雷轰顶,也不外乎如此了。 微弱的月光映出了他的脸--英俊,冷漠,有刀刻一样略显瘦削但线条利索的轮廓。 目光从最黑的地方射出来,眼睛里倒映着小小火苗。 “谢玉渊,别 来无恙?” 无恙你个头! 谢玉渊破口大骂,发现自己嘴唇能动,声音无全,恨得只拿眼睛去剜他。 李锦夜被她气鼓鼓的表情逗乐,上前一步,伸手点了好几个穴道。 “无恙你个头,你试试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泡着澡,刚穿好衣服就被人扛走?幸好我胆子大些,否则你现在看到我的,就是个死人,被吓死的。” 青山一半的脸隐在黑布里,只露出两只惊恐的大眼睛,心道:这谢小姐可真会告状啊,他可什么都没做。 李锦夜勾了勾唇,笑了。 “笑什么玩意儿,走的时候,不告而别,这会把我请来,又用这种下作手段。” 谢玉渊火大:“你怎么有脸笑得出来?” 李锦夜按了按眉心,这丫头大半年没见,身量没长,脾气到大了,和她那个师傅一模一样的火爆。 若不是扬州城的郎中个个中看不中用,他也不用深更半夜用这种方式把她给请来。 “你跟我来。” “你让我跟着了来,我就来啊,你谁啊,也没正经教过我,不就白白担了一句小师傅名头,我……” 肩上一沉。 一件齐人高的披风落在肩头,谢玉渊抬头,心里轻轻一绊,望进了 小师傅晕染了陈墨般的湛黑眸子。 对视之下,李锦夜迅速转身。 谢玉渊脚步却诚实的跟了上去,走了几层台阶,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披风,两条凤眉顿时拧作一团。 以她重回谢家仅仅一个月的见识来看,这处院子绝对不是普通人能住的,这披风也不是普通人该的披风。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扬州城。 两人上了二楼,李锦夜推门而入,指着床上的人说:“谢玉渊,帮我治好他。” 此刻,李锦侂恰好走到灯前,隔着灯影,谢玉渊看清他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 他的模样似乎又长开了一点。 谢玉渊收回视线,把烛火拿在手中,凑近了看。 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白皙的面庞隐隐泛着青色,细看之下,还透着些许黑,红润微薄的唇则已变得黑紫。 若不是相貌英俊,真以为是见了鬼。 谢玉渊目光扫过那人的衣摆,双眸微沉,衣摆处绣着绿竹,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到过孙家庄的那人。 师傅他们也就是见了他后,才不告而别的。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着李锦夜,沉默不语。 李锦夜被她打量的无所遁行,只能淡淡道: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是谁?你是谁?”谢玉渊挑挑眉,脸上的一副“你不坦白,我不治”的表情。 李锦夜垂下眼睛。 从谢玉渊的角度,他就像是失望地垂下了眼一橛,本来发那张脸看起来有三分犹豫,这一下立刻就有了十分。 谢玉渊觉得心坎上最嫩的一块肉好像被人重重地掐了一下。 “他中毒了。毒有一个时辰,未入心脉,此毒名乌头,两个时辰后,神佛难救。” 李锦夜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抬起时,已一派云淡风清。 “半年不见,医术又精进了些,不用望闻问切,就知道他所中何毒。” “小师傅,你比较适合高冷的形象,拍马屁这个活,是我师傅的特色。” 李锦夜额青筋跳了跳,身体往前倾了倾,“能救吗?” “这个毒和你身上的毒比起来,并不算什么,有救。” 谢玉渊瞟了他一眼,“小师傅,救之前,他是什么人就算了,但你总得告诉你,你是什么人吧?” “凭什么我是什么就算了,谢玉渊,这不公平啊!” 床上的苏长衫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眼波流动。若不是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瞧着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第八十九章 是自信 谢玉渊迄今为止,正而八经接触过的男人,除了谢家的几个,也就她的两个师傅,陌生的男人一个没见过。 冷不丁听到中了毒的男人用这副调调说话,惊得唇半启,有些说不出话来。 苏长衫轻轻的叹了一声,“我是苏长衫,京城卫国公府的世子,和你家小师傅,老师傅都是铁哥们。他是谁,你自己问。对了,谢玉渊,你再不救我,我真要死了。” 谢玉渊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哎……总要问问清楚的,万一我救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那我宁可去死,也绝不助纣为虐。” 苏长衫一听这话,气得连白眼都翻不出来,心想,我还没毒发身亡呢,就已经快被你气死了。 谢玉渊不再耽误时间,“小师傅,我的针在房里,你想办法去拿来;给我纸笔,一盏茶的时间备好这些草药,然后熬成汤水,准备浸泡。” 李锦夜忍不住深深打量了这丫头一眼。 短短半年不见,这丫头身上多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来不及细品,他便走出房间,立刻让人去准备。 谢玉渊转头,“苏什么衫的,你必须把身上的衣服褪了,我才能帮你行针 。” 苏长衫心头一惊,目中透着深思。 “脱衣,只剩亵裤。” “这……谢玉渊,本世子好像小些小害羞呢。”苏长衫虽然中了毒,却半点人样也没有。 谢玉渊冷笑,“没事,你把自己当死人就行,死人是不会害羞的。” 苏长衫被噎了个严严实实,觉得自己有点自作自受的意思,脸一偏,不理人了。 谢玉渊见他不肯脱衣服,屋子偏一个人也没有,算了算时间,她嘀咕了一声“对不住了”,便动起了手。 苏长衫早在京城时,就听张虚怀那货逼逼叨叨他的徒弟怎样怎样,知道这丫头是个胆子大的,索性装死不动,任由她脱。 谢玉渊刚解几个扣子,李锦夜去而复返。 她直起身,指了指床上的人,示意他帮着搞定。 李锦夜的搞定,只是在床边哼哼了几句,苏长衫便乖乖的自己褪下了衣服。 这时,青山拿着布包好的银针来。 谢玉渊接过银针,她眼眸轻抬,手起针落,速度极快,似乎那人身上的所有穴道,都在她的脑子里,一个不拉。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索性退到窗户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房里。 而此刻苏长衫脸上的惊色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张虚怀可真没有吹牛皮,这丫头于行针上,果然是极有天赋的,连太医院那些牛逼轰轰的太医,手法都未必有她熟练。 当最后一针落下时,谢玉渊连退数步,仿佛脱了力,踉踉跄跄地靠住了背后的墙,习惯性的想一屁股跌坐下去。 一只稳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手臂。 回头,是李锦夜深邃无波的眼,她扯出一记惨然的笑:“谢谢了,小师傅。” 小师傅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毛巾,“擦擦吧。” 谢玉渊接过毛巾,这时发现自己的中衣,已经全部被汗浸透,“这针需行七天,然后再用草药泡上七天,才能断根。” 李锦夜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从眼角溢出。 他突然明白了这丫头身上多出了一丝什么意味--是自信。 “谢玉渊?” “啊?”谢玉渊下意识去看他。 李锦夜把唇凑过去,错过她惊愕的脸,落在耳边,“先送你回去,这针我会拔。明日此时,我让青山来接。” 话落,谢玉渊身子一软,歪倒在他的怀中。 失去意识的瞬间,她心里怒骂:“李锦夜 ,你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你竟然点我的穴!” …… 王八蛋等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月夜中后,拍了下手。 乱山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王爷,所有刺客在被捕前一刻,都咬舌自尽。” “噢?” 李锦夜挑了下眉:“是死士?” 乱山点点头。 “查出来是什么人所为?” 乱山羞愧的摇摇头,“暂时还没有线索。” “哪有那么快啊,暮之。”床上被戳得像个马蜂窝的苏长衫有气无力道。 李锦夜感觉自己的脉搏突然快了几分。 刚到扬州府,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动手,而且还是隐在怡红院里,这就不得不让他更多个心眼。 “李知府他们呢?” 乱山忙道:“扬州府的官都等在外面,往京城去的奏章这会已经到了徐州,扬州城全城戒严。” “她呢?” 乱山眉心一跳,“她很安全,王爷放心。” 李锦夜走到床前,目光与床上的人对视,脸上带了一点近乎灰败的惨淡。 “暮之,你别想太多,这世上知道阿姑丽还活着的人,几乎没有;有的,只有黑风寨的大当家。而黑风寨离帝都十万八千里,离扬州府就更远了,应 该只是个巧合。” 李锦夜心里错综复杂的滋味,终是化成一声轻叹,“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得不当个心。” 苏长衫一听这话,目瞪口呆之余被自己卡在喉咙里的话,噎得嗓子眼生疼。 大不敬啊! 你的父皇,皇兄可都一个个还喘着气呢了! 李锦夜闭上了眼有,片刻后又睁开,“乱山,你去通知她,准备接手怡红院的姑娘。” “你是想……”苏长衫一惊。 李锦夜点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要她把怡红院开到就南府,北府的每一个州城,形成巨大的信息网络。” 苏长衫几乎瞬间接话:“再从西域弄点最辣,最魅的妞来,男人都是贱骨头,几杯马尿一喝,女人身子一挨,连祖宗八代都会吐出来。” “妓院也是来钱最快,最多的地方。”李锦夜冷冷一笑。 处处挨打可不是他的个性,既然走上了这一条不归,那所有的都要慢慢预备起来。 谁能想到,在西北大漠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风寨大当家,就是怡红院的妈妈。 “来人,备衣,我要会会扬州府的人。” “暮之!”苏长衫叫住了他。 第九十章 打的就是你 李锦夜冷笑一声,取下他头上的玉簪,手上轻轻一弹,不费吹灰之力,断成了几截。 “放心吧,堂堂卫国公世子被下毒,就算找不到凶手,我也会逼得扬州府所有的官员大出血。” “还有……” “往卫国公府的信刚刚送出去了,世子爷刚出门就被人下毒,这个苦,卫国公必须到宫里哭一场啊!” 苏长衫郁闷地看着半截消失在门口的灰袍,又看眼断成几截的簪子,顶着半脑门的雾水,忧愁道:“乱山,你家主子莫非是本世子爷肚子里的蛔虫?” 乱山眼观鼻,鼻观心,作死人状。 心里却想,那还不是因为我家王爷比你聪明。 …… 太阳,从来不会因为惧怕暗夜的鬼魅,而不从地平线上升起, 谢玉渊一觉醒来,已是日升三竿。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不仅浑身精疲力竭,半边脑袋也是疼的,索性又躺了回去。 阿宝打着哈欠走进来,多睡了一个时辰的觉,不仅没有让她精神倍增,反而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 “这觉睡的,怎么这么累?” 谢玉渊一看,就知道是青山那货把给青草堂的人下了蒙汗药。 “小姐,该起了 。” 谢玉渊想着今日是晚上还要下针,拥着被子懒懒道:“府里乱糟糟的,我也懒得动,想再睡会,你先下去吧。” “噢!” 阿宝刚要转身,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行啊,小姐早饭还没有用呢。” “母亲用过了吗?” 阿宝摇摇头,“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青草堂上上下下的人都起晚了,这会粥还在锅里熬着呢。” 谢玉渊心里哀哀道:七天呢,还不把我这青草堂的人,都弄病了。 这时,罗妈妈也掀了帘子进来,“小姐,二爷晚上出门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老爷,太太,邵姨娘都快急疯了。” 谢玉渊想着那个被中了毒的苏世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多半是为着世子的事情。只是好好的,卫国公府的世子为什么要来扬州府? 怎么又中了毒? 还有,那个苏世子说小师傅和他是好兄弟,难道说,小师傅真实的身份,也是个世子? 罗妈妈见小姐呆呆的愣神,跺脚道:“小姐怎么一点都不急。” “急啥,他和咱们不相干,妈妈也别急,急坏了身子我心疼。” “傻小姐,怎么能不相干呢,二爷可是唯一能撑起这个谢府的人啊 ,他若出了点事,二奶奶和小姐可怎么办?” 谢玉渊脸上的笑淡了些。 这世上,女人依附男人而活,男人升官发财,女人跟着过好日子;男人纳妾娶小老婆逛窑子,女人还得给他操持家务,教养子女。 这不,谢二爷都已经没有人性到杀妻灭女的份上了,在罗妈妈眼里,他还是一家之主。 狗屁一家之主。 过了好一会,谢玉渊发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替我洗漱吧,我去福寿堂打听打听。” 罗妈妈立刻笑了起来,“快,快进来侍候小姐。” …… 谢玉渊到福寿堂时,谢府女眷都齐了。 邵姨娘担惊受怕了一夜,整张脸像被霜打的茄子,失了血色,再存的粉底也遮不住她眼底的青色。 谢太太因为顾氏嫁妆的事情,原本身上就有些不好,听到儿子一夜没回,这不好又重了几分。 病歪歪的,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 顾氏倒是精神抖数,可眼底像是蒙了一层灰。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谢老二万一有点事,铺子里的生意,两个女儿的婚嫁都得受影响。 想到这里,顾氏的关心显得尤为真诚,“太太,要不再多派几个人去衙门打听? ” “再派人去。” 顾氏立刻吩咐管家去办。 邵姨娘抹了一把眼泪,“太太,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嫁妆的事情,二爷被拿下了,否则也不可能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这话了落,所有人的目光唰唰的落在谢玉渊身上,谢玉湄的眼神尤其恶毒。 谢玉渊面无表情的回看过去,“若是为了嫁妆的事情,昨儿宣旨的时候,就应该拿下了,怕是别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都是因为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回来后,府里就没有一件好事。”谢玉湄突然开骂。 谢玉渊冷笑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扬起手就是一记巴掌。 “你……你敢打我?”谢玉湄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打的就是你!” 谢玉渊抚了抚微痛的手,“谢玉湄你给我记住了,现在谢府所有人的生死,都系在我这个扫把星上,你若再出言不敬,说一回,我打一回。” “你……姨娘,我不活了。” 谢玉湄飞扑到邵姨娘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邵姨娘看着怀里的泪人儿,眼中闪过浓浓的怨恨,指甲用力掐进掌心,一阵阵刺痛。 谢玉渊,我要你不得好死! “三小姐,四小姐是你的妹妹,又比你小,她就算再有错,你好生教导几句,又何苦打她。” 谢玉渊看着梨花带雨的邵姨娘,走到谢太太面前跪下。 “祖母,阿渊刚刚打了四妹,实在情非得己。王公公还在,‘扫把星’这种话若传到公公耳朵,王公公定会说谢府的小姐没规矩。阿渊这才动了手,若打错了,还请祖母您教导我。” 打都打了,还让我教导你,你成心来恶心我的吧。 谢太太鼻音重重的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谢玉渊起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她现在没有心思理会孙辈之间的打。打闹闹。 谢玉湄一看连太太都不给她作主,心里那个恨啊,就恨不得冲过去咬掉谢玉渊的一块肉。 就在这时,谢总管满头是汗的跑进来。 “太太,丁铭回来了。” 丁铭是儿子的贴身小厮,谢太太一听,忙不迭道:“快,快让人进来。” 丁铭进来,还来不及先磕行礼,就听太太问:“快说,衙门里什么情况?” “回太太,昨天夜里卫国公府世子在怡红院被行刺,刀上事毒,世子爷生子未卜,二爷让府里赶紧准备二万两银子让小的带过去。” 第九十一章 安王 二万两! 谢太太感觉有把刀抵着她的喉咙,下一秒,血就要流下来,“老……老爷怎么说?” “老爷往庄上收租子去了,让太太赶紧把银子准备好。” “我的祖宗哎,府里哪还有什么银子啊!”谢太太把刺客恨了个底儿朝天。 “太太,赶紧的吧,现在扬州府所有的官员都在筹银子,就生怕晚了,头上的乌纱帽没了。”丁铭一脸的焦急。 谢太太颤着惨白的双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开国,京城原本有八,公,人称铁帽子王。 如今八,公只剩下两公,余下六公死的死,抄的抄,贬的贬,足可见这两公在朝庭的根基有多深。 卫国公世子真要有个好歹,这扬州府的官场怕是要一锅端啊,弄不好,还要诛连三族。 关系到一府性命,谢太太心里再舍不得,也只能哑着声道:“我掏了一万两,你们两房一房再掏五千两,一盏茶的时间,把银票送到我手里。” 谢太太平常吃个斋,念个佛,从来都是软声细语,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声色厉疾。 顾氏二话不说,立刻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回房去凑银子。 邵姨娘却没有动,反正她又不是谢府二奶奶,凭 什么要她掏银子啊! 要掏,也是得她高氏掏。 谢玉渊见状,笑眯眯道:“邵姨娘,我娘虽然占了个二奶奶的名头,爹的私房银子可都给了你,这个时候姨娘不能计较太多,同甘共苦帮爹把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你……”个小贱人。 邵姨娘气得就差吐血了,眼泪汪汪的向谢太太看过去。 只要能保住儿子官位,谢太太别说是亲外甥女的银子了,就是亲娘老子的银子都恨不得抢过来。 她厉呵一声,“还不快去准备。” 邵姨娘一包泪只能和着恨和怨,咽进肚子里,扭头冲出堂屋。 邵姨娘一走,谢玉湄也中离去。 谢太太刀一样的眼睛剜了谢玉渊一眼,扶着冬梅的手,进了里屋。 偌大的堂屋,只剩下谢玉渊一个人。 她气定神闲的端起了手边的茶盏,拨了拨茶盖,轻轻啜了一口后,双目轻阖。 谢府一官一商,这些年银子赚的不会少。 先是娘的嫁妆,现在又是二万两! 如果她没有算错的话,这谢家一大半的家底被掏空了! 从前拿着她娘的嫁妆银子,吃香的,喝辣的,以后……这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了! ……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 二万两银子交到了丁铭手上…… 傍晚时分,行宫正门大开,扬州府各路官员个个灰头土脸的从里面走出来。 谢二爷拖着两条发颤的双腿回了府,一回府就往福寿堂请安。 福寿堂里,谢家人早就翘首以盼。 听到二爷回府,众人都不由自主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邵姨娘更是情不自禁的迎了出去。 谢二爷一头冲进来,见所有人都在,愣了愣,话不知从何说起。 顾氏会意,忙起身招呼府里四个小姐离开。 “留下来听听吧,你们都大了,外头的风风雨雨也应该知道些,谢家能有今天不容易,金枝玉叶的养你们到现在,是盼着有朝一日能为家族出力。”谢老爷冷声道。 “是。” 谢玉渊跟着姐妹们应了一声,又坐回原位。 谢二爷喝了口茶润润喉,便道:“父亲,母亲,昨天晚上除了王公公,世子被人行刺外,还有安王。” 谢玉渊原本正要伸手端茶,一听这话,猛的将手收回来。 安王? 谢老爷一头雾水,“我只听过平王,晋王,福王……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安王。” 谢二爷忙道:“这位是刚出宫分府的王爷,十五刚过,十六不到。” 听 到这里,谢玉渊连连苦笑。 怕应该是的了! 小师傅不正是十五刚过,十六不到的年纪吗? 饶是她费尽心思想了很多回,也万万没有想到,孙家庄里那个眼瞎,身中奇毒的少年,竟然是当朝的王爷。 这么说来,她的师傅来头也不会小。 亏她那时候还惦记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会不会挨冷挨饿,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又被什么人下了毒…… 毒?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 既然小师傅是王爷,那他身上的毒又是怎么回事? 谁敢给龙子龙孙下毒? 来不及深想,便听谢太太又道:“这位安王,是宫里哪个娘娘的龙种?” 谢二爷摇摇头,“儿子没有打听出来,只是听同僚说是皇上养在外头的,去年下半年刚找回来。” 当今天天子风流成性,后宫佳丽三千不说,还喜欢往外跑,常有民间的女子有孕进宫。 “好好的,安王入咱们扬州府做什么?”谢大爷插了一句嘴。 谢二爷又摇头:“我们只见着了王公公,连世子爷都不曾见着,更别说是安王。”言外之意,鬼知道他来扬州做什么? “那……刺客抓到了吗?”谢太太又问。 谢二爷 看了下首处几个娇滴滴的小姐,“你们都回房吧,两个哥儿留下。” 谢玉渊木然站起来,朝长辈行了个礼后,便走出了福寿堂。 刚走几步,心里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 难道说……小师傅的生母只是位民间女子。 否则,以他王爷的身份何其尊贵,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哪需要缩在庄上的一间小屋子里? 也不对啊! 小师傅身边有侍卫,而且他的举手投足间根本不像是遗留在民间的…… “三妹,三妹……” “啊?” 谢玉渊如梦初醒地看了看四周,见跟儿前站着谢玉湖,其他两位小姐早已不见了踪影。 “二姐叫我什么事?” “明儿可不能再找借口不进学了,谈先生都问过你好几次了。” 谢玉渊轻轻一叹。 前世,她削尖了脑袋想在女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结果偏偏被赶了出来。 这一世,她连女学都懒得去上,偏偏谈先生还惦记着,可真是讽刺。 “明天我会去的,谢谢二姐姐提醒。” 姐妹在路口道别,谢玉渊没往青草堂去,而是往园子里散步。 谢二爷把她们四个姑娘支开,会说些什么呢? 一圈步散下来,罗妈妈就把答案告诉了她。 第九十二章 明儿是什么日子 谢二爷说的是:刺客抓到了,可惜都是死人。死人不会说话,线索到此中断。现在扬州府满城戒严,谢府的人无事不得外出。 谢二爷还说:安王、世子遇刺的事儿太大,弄不好扬州府的官场连根掀,他的升官之路会不会受影响,一切还得看上头的旨意。 谢玉渊听到这个答案后,手心里不断地冒出冷汗。 前世,她虽然被困在谢家,连扬州府都没有离开过,但京中的大动静,还是会传进她的耳朵。 前世,安王、世子的确遇刺过,但地点不在扬州府,而是在杭州府的西湖边。 遇刺是怎么发生的,刺客是谁,有没有被抓住……这些她统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三年后,在她成为吊死鬼的一个月前,安王起兵谋反,兵败后,于王府后院挥刀自尽。 想到这里,谢玉渊的心不由自主的漏跳了一拍。 …… 暗夜森森。 行宫里灯火明亮。 谢玉渊站稳才发现,房里除了苏长衫外,还是青山这根木头,李锦夜没有出现。 “别找了,你家小师傅有事要忙,今天你看到不他。”苏长衫半倚在床上,露出胸前大片的春光。 谢玉渊没搭他这 个茬,“手伸出来,我扶一下脉。” “你还会扶脉?”苏长衫微惊。 “嗯,装装样子的,通常都扶不准。” 谢玉渊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在他的胸前扫过。 这家伙看上去比小师傅长一两岁,虽说是个世子,但浑身肌理分明,无一丝赘肉,应该也有几分拳脚功夫。 苏长衫一听这话,不由的眼睛亮了起来。 难怪这丫头入了张虚怀那货的法眼,原来……说话的调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有点意思。 三根修长的手指落在脉上,手指的温度不冷不热,苏长衫见她明明扶不准,脸上还很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想逗一逗。 他邪魅一笑,“怎么样,不会诊出来滑脉吧?” 谢玉渊连眼皮都懒得掀,松开了手,正色道:“脉象确实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确实滑脉,苏世子,恭喜。” 苏长衫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是男是女啊?” “双胞胎。” 苏长衫:“……”好想喝口酒压压惊啊! 谢玉渊不再废话,命青山把苏长衫衣服褪尽,开始行针。 苏长衫细心的地现,今天的行针和昨天的行针又有不同,似乎是在他身上多 插了十几根。 一通针完,谢玉渊瘫坐在榻前,冷汗不停,原本红润的脸色也变得惨白。 苏长衫像个僵尸一样挺着,嘴欠,于是问了一句:“听说,你借着王公公这个东风,把你娘的嫁妆要回来了?” 谢玉渊累得不想说话,点点头。 “要回来以后呢?”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本世子知道自己长得玉树临风,风流潇洒,你不用再用眼光来暗示我了。”苏长衫笑道。 谢玉渊觉得眼前的男子,说话的腔调像个二百五,但眼里的深邃却提醒她,绝对不是。 她从榻上站起来,头一转,对着一旁的青山问:“送我回去吧。” “谢玉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谢玉渊蹙了下秀眉,“世子爷,师傅说过,行医者不要和不熟悉的病人多作交谈,因为你弄不明白,他是想报恩呢?还是想恩将仇报呢!” 睛天霹雳! 苏长衫张了张嘴,头皮微微有些发麻,“你以为……以为我是在惦记你娘的嫁妆?” 谢玉渊微微一笑,“世子爷肯定是前面一种人,怎么可能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前面一种人是什么人 ? 报恩! 这丫头是在拐弯抹角,暗戳戳地提醒他,要护住她娘的嫁妆? 哎哟喂! 人虽然小,心眼倒不少,跟她那个师傅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苏长衫无声无息的翻了个白眼,“谢玉渊啊,这事你不应该找我啊,找你家小师傅啊!” 谢玉渊笑道:“我家小师傅只是个乡野小民,而你却是堂堂世子爷,我当然是找世子爷你啊!” 苏长衫:“……”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可为什么他总感觉话里有话啊! …… “暮之,你说谢玉渊那丫头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李锦夜刚刚从外头回来,一身的风尘仆仆,手刚拿起茶盅,听了这话后,又顿住了。 他目光微微闪过,片刻后唇角勾起笑意,“这丫头是在抗议我没有告诉她身份。” “哟,这抗议倒是挺别致的。”苏长衫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但细听听却有一分夸奖在里面。 李锦夜放下茶盅,转身就走。 “喂,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可千万别去姑娘家的闺房啊,坏了人家的名声。” 李锦夜转身,居高临下的睨着他,“谁说我要去坏了人家的名声?” “你 ?” 苏长衫一怔,“那你这是?” “今天的功夫还没练,我去出身汗。” “等下!” 苏长衫霍然挣扎了起身:“你真不和你那个便宜徒弟叙叙旧,交待一下身份吗?” 李锦夜转过身,面沉如水,“只是一个路人,配我交待身份吗?” 苏长衫惨淡的唇,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李锦夜盯着他的胸色,冷笑道:“要不是因为你的毒,我也不会和她见面。” “为什么,那丫头挺可爱的。” 李锦夜古怪的笑了下,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苏长衫若有所思的吸了口气,喃喃道:“不就是怕牵连到她吗,装得跟什么以的。” 李锦夜走到湖边,握拳咳嗽了几声。 乱山从暗处隐出来,“爷,有什么吩咐?” “王直呢?” “在房里睡觉。” “把人喊来。” “是。” 片刻后,王直拎着袍角匆匆跑过来,头发有些乱,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被拎起来的。 “十六爷,这么晚了您叫奴才来……” “王公公,明儿是什么日子?” 王直茫然抬头:“……”什么日子? 李锦夜不由自主的眯了下眼,漆黑的瞳孔里有寒意,一闪而过。 第九十三章 还嫁妆 王直吓得赶紧跪下,“十六爷请明示,奴才真……真想不起来。” 李锦夜脸色蓦地一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公公,你可别忘了这一趟来扬州府的目的。” 王直如梦方醒,极快的从地上爬起来,手轻轻的煽了几下脸,“瞧奴才这记性,真真该死,差点耽误了大事,!” 李锦夜甩袖而去。 王直等他走远了,眼珠子滴溜儿转了几圈,“来人。” “公公?” “明儿午时,备轿去谢府。” “是。” …… 谢玉渊回到房里,吹灭了油灯,想睡一时又睡不着,脑子里转悠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 当今天子皇子众多,安王排行十六,根本不是夺嫡的热门,年纪轻轻为什么要起兵造反,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这一世,历史的轨迹是发生改变? 还是沿着既定的路线走下去? 谢玉渊慢慢从床上拥着被子坐起来,苦笑连连。 哪会有什么改变? 她就算绞尽了脑汗想把命运改变,爹不还是死了,自己和娘不还是回到了谢府?那场行刺不还是发生了? 只是细节不同而已,但结果……却是相同的。 闺房里异常安静,谢玉渊托着腮,对着 窗户外摇曳的树枝怔愣了很久。 四更鼓起。 谢玉渊倒在被窝里,几个翻身之后,行针后身体的疲倦袭来,她头一歪,睡得不醒人事。 翌日。 谢玉渊洗漱妥当后,便早早的去了福寿堂请安。 福寿堂里空无一人,一问,老爷大清早就出门去了;太太夜里染了点风寒,受了点惊吓,还没起身,所以免了儿孙的请安。 谢大爷去了铺子上;谢二爷去了衙门里。 谢玉渊站在偌大的堂屋里,看着一旁擦桌抹凳的小丫鬟们,淡淡的笑了。 今天是归还娘嫁妆的日子,谢家人一个个避而不见,这脸皮,也是天下无敌了。 “小姐,怎么办?”不放心跟来的罗妈妈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苍蝇。 谢玉渊沉默了一会才说:“别急,这太阳还没有下山呢,等下了山再说,咱们先回房。” 罗妈妈心里一阵难过。 这王公公还没有走呢,这谢家人一个个就装死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主仆二人回到青草堂,谢玉渊和往常一样,歪在榻上看医书,恬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罗妈妈见小姐这么沉得住气,心莫名的跟着稳了下来。 也是,急有什么用? 等等再说! 此刻的福寿堂里,邵姨娘从丫鬟手里接过药,亲自尝了一口,才把药捧到太太手里。 “太太,三小姐回去了。” 谢太太皱着眉头喝完半盏苦笑,又往嘴里含了一颗梅子,才冷笑道:“讨债鬼来讨债了。” “太太,咱们这样避着,会不会……” “急什么?” 谢太太瞪了她一眼,“先看看行宫里的动静再说。” 如今王公公忙着安王,世子的事情还来不及呢,怕是没功夫为高氏嫁妆的事情再跑一趟吧。 能赖一天是一天,等赖到京里的人走了,这嫁妆不就不用还了吗? 邵姨娘到底还是年纪轻,胆子小,忧心重重道:“太太,万一这王公公来了呢?” 谢太太向外望去,“那也不怕,东西不都备齐全了吗,先挪过去再说。” “挪过去?”邵姨娘大吃一惊,心里却立刻明白过来老爷太太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即便这样,她还是双手合拾,向天空拜了三拜:老天保佑,那王公公可千万不要再记起嫁妆这事,因为她连挪都不想挪。 银子吗,还是老老实实的压在她的箱底里才最保险。 可惜,邵姨娘的心声,王公公显然没有 听到。 午时,谢府两房正在房里用餐,就听到了王公公入府的消息。 谢太太身体一抽搐,一口饭菜咽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上,足足过了好一会,才顺着喉咙滑下去。 忙把碗筷一推,命丫鬟穿了正装出去迎。 谢玉渊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用调羹喝烫,手一抖,汤水酒到了桌上。 ——她,赢了! 换好了衣衫,谢玉渊没有动,就安静的等在青草堂。 不过片刻时间,高氏的嫁妆就一箩筐,一箩筐的送了进来。 这时,她才不急不慢的起身,走到院子里,“罗妈妈,对着嫁妆单子点点。” 罗妈妈一得令,从怀里掏出单子,带着四个大丫鬟,一件一件点,点到一件,便在嫁妆上勾上一笔。 谢总管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三小姐,这是八万两银子,您收好,” 谢玉渊看着手里的银票,吐出一口炙热的气,“青儿,去扶二奶奶出来。” 青儿这会早就看傻眼了,被边上的小丫鬟推了几下,才回过神,赶紧跑到后院,扶正在吃斋念佛的高氏,硬是扶出了房。 阳光下,高氏款款而出,全身上下素净的连个簪子都没有, 却引得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目光齐唰唰的向她看过去。 高氏似乎没有察觉到周遭的目光,走到檐下静静出神。 只有扶着她的青儿隐隐察觉到高氏发颤的身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晶莹。 “娘,咱们高府竟然有这么多的宝贝,都是给我的?” “不给你,还能给谁?你记住了,嫁妆就是一个女人在夫家的底气,嫁妆越足,底气越足,谁也不敢小瞧你。” “咱们高家比谢家的门第高出那么多,他们敢小瞧?小瞧我就不嫁。” “真真是个傻孩子啊,你说不嫁就不嫁啊,这门亲事,是你爹和哥亲自帮你挑的。” “可是,我不想嫁得那么远。” “远了好啊,远了安全。” 高氏缓缓闭上双目,将眼底最后的一点泪水逼进了眼眶。 谢玉渊一看母亲闭眼,就知道这一院子的嫁妆让她触景生情。她走过去,伸手用力的握住了娘的手。 王公公在谢府众人的簇拥下,就在此刻来访。 一看到高氏,他眼睛骤然睁大,双腿一软,差一点跪下去。 揉了几下眼睛,又揉了几下眼睛。 这眉眼,这神态……刚刚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高贵妃活着的样子。 第九十四章 捐嫁妆 谢玉渊见王公公亲自来,眉梢一跳,立刻松开了高氏的手。 然而,高氏的手迅速一反转,死死的抓住了她的。 谢玉渊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离得这么近的距离,高氏一根根细密的眼睫和眼睛的担忧清楚可见。 谢玉渊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迎了上去。 没等丫鬟递来蒲团,她便跪了下去,“多谢公公恩典。” 王公公咳嗽了一声,尖着嗓门道:“三小姐,这可不是奴才的恩典,这是皇上的恩典。” 谢玉渊眸光一闪,朝着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谢皇上恩典,我们母女愿意捐出所有嫁妆,为边关将士添衣添粮,请公公成全。” 话音一落,四周发出一声声倒抽凉气的声音。 王公公抽气的声音,连一旁陪着的谢二爷都听见了。 谢二爷心里那个肉痛啊,痛得想一头撞死算了。本来他和二老已经商量好了,先把嫁妆备齐全了装模作样还给高氏,等将来寻到机会再拿回来。 左手换到右手,不过是倒腾一下,耽误点时间罢了。 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那高氏母女竟然把所有嫁妆都捐了出去……这……这……这是肉 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要命了!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面上半点舍不得都没有。 其玉无罪,怀壁有罪。 就算有了罗妈妈这样的忠仆,她们娘俩现在在谢家还是没有自保的能力。 这些嫁妆放在手里,无疑是个遭人惦记的东西,与其因为这些死物把命丢了,倒不如捐出去。 一来是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二来,也是想让京中的那一位瞧瞧,高家的女人是识大体的,是感恩的! 只有让那一位瞧见了,他才会在心里又惦记一层;而只有他惦记着,谢家才不敢轻举妄动,她们娘俩才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王公公混后宫圈,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里头的深意。 看向谢玉渊的双眼有一种洞悉后的惊讶。 这三小姐过了年才十二,这样的小,就有这般机敏和聪慧,等她长大,阅历渐增,该是何等的通透敏锐啊! 王公公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三小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你还真舍得?” 谢玉渊将手里的银票举过头顶,“王公公,将士保家卫国,才有我和娘的锦衣玉食,这钱捐给他们,只有值得,没有 舍不得。” 王公公沉默半晌,一手接过银票,一手亲自扶起谢玉渊,“三小姐,奴才定将这个话,一字不漏的传给皇上听。” “谢公公。”谢玉渊低眉顺眼。 王公公转过身,目光冷冷扫过谢府众人,“谢二爷?” “下官在。”谢二爷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你亏得生了这么个女儿啊!” 王公公眼神锋利但语气平淡,一字一句都缓慢有力,似乎能活生生的钉进谢二爷的脑髓里去。 ““是,是,是,公公说的是。” 谢二爷连微笑的表情,都透出“我明白,我知道,我不会亏待她们母女的”表情,冷汗却是簌簌而下,不一会就湿透了整个后背。 一旁的谢太太更是摇摇欲坠,脸色白的像个鬼。 没了! 都没了! 统统没了! 那可是谢家一半的家产啊,就这么给那个贱人做了顺手人情,她……她……她……怎么能想到的。 这贱人--她真想掐死她啊! “来人,把东西抬回行宫。” “是。” 王公公一撩衣袍,走到檐下的高氏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后,大步离去。 谢府众人一看,个个身体明显剧震。 天啊! 王公公对着 谢二爷连个笑都没有,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和高氏行了个礼,这无疑就是在警告谢家人:你们给我长点眼。 时间一点点逝去,漫长的如同永远尽头,直到暮风吹来,青草堂的院子里,才算真正的空荡了下来。 谢玉渊从头到尾站在檐下看完了嫁妆搬走的全过程,这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小姐,亏你还笑得出来?”罗妈妈好想哭一场啊。 嫁妆刚刚失而复得,结果就过了过眼又没了,这可怎么说的。 “妈妈,不笑难道哭,真正该哭的人,是她们。”谢玉渊伸手指了指福寿堂的方向。 “可奴婢还是舍不得。”罗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这些个东西可都是高家的啊,将来留到小姐出嫁多好。 谢玉渊微微一叹。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世人都说钱财重要,命没了,再多的钱财也是过眼云烟。 想要活得久一点,就得看透啊! …… 顾氏一回房,就往那榻上一倒,手捂着胸口叫着心口疼。 薜姨娘忙令丫鬟沏了热茶来,自己则坐在她边上帮着顺气。顺了几下,顾氏蹭的坐起来,一把握住薜姨娘的手。 “掐我一下,快。” 薜姨娘 :“……” “快掐啊!” 薜姨娘幽幽叹了口气,“大奶奶,别掐了,那些嫁妆是真的被抬出了谢府。” 顾氏身子像泄了气的球一样,整个人塌了下来:“东西银子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万两,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 就算这东西不是她顾氏的,这心还是抽疼的厉害。 薜姨娘又何曾不是,只是当着大奶奶的面,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 实际心里,早就疼晕过去了,除了疼,还有惊。 “我活了半辈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这天下哪有不喜欢银子的人,你说好好,她这是为什么啊?” 薜姨娘没敢把话说得太明,只含糊道:“也许三小姐是觉着这东西反正也真的到不了她手上。” 顾氏脸色一僵,突然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许久,她抚了几下胸口,“从前只觉得这孩子是个豁得出去的,又有几分机灵,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这孩子倒是有大格局,大智慧,大远见的人。 薜姨娘一点头:“这一下,她们母女才算是在谢家真正的站稳了脚跟。”即便有人想动,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头上有几个脑袋。 顾氏有些意外的地看着她。 第九十五章 李知府,你不老实啊 薜姨娘忙低声道:“皇上为了她们母女,大老远的特意派了内侍来,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回头又见内侍带回了嫁妆,大奶奶,你好好儿想想,皇上这里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顾氏一脸不明白,“什么滋味儿?” “这满天下的皇亲国戚,王孙贵族,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这对母女俩的。你说皇上这心里头,会不惦记着吗?” 谢家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再想动她们母女,也得掂量掂量份量。 依她看,谢家不仅不敢动,还得好好儿的对待她们,一根针,一根线都不敢少。 顾氏心里转了几个圈,重重一叹。 “原来以为谢府的四个姑娘里头,玉清性子沉稳发,知书达礼,玉湖为人谦逊,品性出众,比那二房两个不知道出众多少倍。二房那个只会卖乖讨巧,另一个又是从小没娘教养的,大字不识几个。” 薜姨娘接了话道:“哪曾想,那丫头小小年记就……哎,大奶奶,这真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 顾氏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那丫头的身上一半流着高家的血,高家人……哼,别看现在败得一塌糊涂,从前那才 是真正厉害的人家。 “咱们以后啊,多和那丫头亲近些,依我看人的眼光来看,那丫头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薜姨娘笑道:“二奶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就不知道邵姨娘心里头,这会是个什么滋味?” …… 邵姨娘心里头这会是个什么滋味? 哈! 都想拿刀子往脖子上抹一抹了,那滋味能不好吗? 邵姨娘活了这把年纪,平日里跟着当了官儿的男人在扬州府走动,见过各色各样的太太小姐,听过各种匪夷所思的秘闻,心眼早就比那筛子,还多几个窟窿。 但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银子什么的没了,可以再挣再存,只要自家男人在官位上,那些东西总有一天能回来,她再心疼,但不怕的。 而如今,她却感觉到了怕。 为什么怕? 因为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一件事情,只要宫里的那位活着一天,自己就得在姨娘的位上多呆一天。 绝无可能翻身之际。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那份人人眼红的嫁妆。 邵姨娘挣扎着走到窗前,裹挟着满身怒气。 她们怎么就舍得嫁妆给捐出去呢? 小门小户 的妇人,别说是几万两了,就是少了几百两银子,她们都会用命去搏的啊! 邵姨娘想到自己要在姨娘这个位置上生根发芽,恨不得就此死了算了,也好过丢人现眼的活着。 可她又怎么舍得去死。 邵姨娘心里呕出一口老血,脚下一软,忙把手扒在窗框上,才将将稳住了身体。 短短转瞬间,无数个念头从她脑海里滑过。 毒杀! 掐死! 上吊! 但现实中她只能紧抓着窗框不松手,想想而已,半点都做不得。要做了,换来的是整个谢府完蛋。 她完蛋没关系,谢府不能完。 谢府完了,她的一双儿女怎么办? 顶了个庶出的名头,总比连命都没有的好啊! 想到这里,邵姨娘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路走着走着,怎么就越走越窄了。 恨啊! …… 就在邵姨娘心里咬出一个“恨”字的时候,扬州府的大牢里,哗啦啦走出一帮年轻漂亮的女子。 虽然连日的牢狱生活,让她们的美丽蒙了一层灰,但这并不妨碍狱卒们贪婪的目光落在她们的身上。 娘的! 瘦马就是瘦马,比家里的女人有滋有味儿多了,瞧瞧那眼 睛,那身段,那屁股……简直勾死个人了。 这时,从暗处走出来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扬了扬手里的卖身契。 “姑娘们,你们是我花了重金求了人,才保住一条命的,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上车吧。” 话落,七八辆豪华的马车驶过来。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往前一步的。 面妙女子上前一步,“我只给你们开一个条件,给我干满五年,拿着你的卖身契和私房银子走人,我说话算话。” 所有人吊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都瞬间出去了,为首的瘦马利落的一掀帘子,爬上了马车。 “跟谁干不是干,不就五年吗,老娘拼了。” “姐姐,拉我一把。” “妹妹,你快上来。” 片刻后,牢房门前那群漂亮女子走得干干净净。 狱卒们等马车消失在暗夜里,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了眼睛。 原本还想着趁这些女人落在他们手里,好好的爽上一爽,谁曾想,上头竟然下了命令不让碰。 哪个王八蛋下的这十三点命令,有这闲功夫来管他们,怎么不把刺杀安王,世子的刺客给抓到的。 有病! …… 有病的李锦夜此 刻已经坐上了往苏州府大船。 船舱里烛火通明,他手里拿着一本帐册,旁边躬身站着几个官员,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许久,李锦夜合上帐册,起身走到甲板上,那几个官员对视一眼,忙不迭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此刻,船正开在运河上,初冬的江南,冷风带着湿润和阴寒吹上来,能把人冻得骨头都隐隐生疼。 官员们打了个哆嗦,见安王半点要进舱的意思都没有,只能暗下咬咬牙齿硬挺。 李锦夜吹了一会冷风,转身,压紧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寒光,死死的压在为首李知府的脸上。 李知府的呼吸一下子重了起来,想着自己屁股上的那些个没擦干净的屎,心里那个忐忑啊。 运河河工的营建,维修,养护归他管,这是个油水多得不能再多的差事了。 往年都是工部尚书带着部里的左右侍郎下来检查,这几位大人的脾气他摸得透透的,几万两银子一塞,几个扬州瘦马一送,这检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眼前这一位……他可是头一回见,根本摸不着套路啊。 就在空气寸寸凝结的时候,李锦夜开口了,“李知府,你不老实啊。” 第九十六章 抄家 这话一出口,李知府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跪了下去,“王爷,下官在扬州任期四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 李锦夜摆摆手,一旁的乱山从怀里掏出一份帐册,翻开来呈在李知府面前。 李知府看了一眼,差一点点没晕死过去。 这……这……才是运河河工真正的帐本,他藏在……藏在……最疼爱小妾房里的暗阁里,这位祖宗他是怎么拿到的? “李知府,水至清则无鱼,朝廷拨款一万两,你贪个一千两,看在你辛辛苦苦的份上,上头不会派本王来查。你倒好,一万两的拨款,你贪八千两,当真这银子是朝廷白送给你花的?” 李知府跪着往前爬了几步,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王爷我冤枉啊,这银子……” “这银子你拿了,上面的人也拿了,你拿小头,上面拿大头。你小罪,上面大罪,你觉得冤?” 李知府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心里正是如此想的。 李锦夜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些古怪的笑了一下:“李知府,本王和你无冤无仇,检查河工也是奉了父皇的命令。本王第一次出门办差,事儿是一定要办的,人也是一定要拿的,不管你冤还 是不冤!” 这话就像无数个砖头向砸了过来,把李知府砸的脑子生疼。 这话说白了就了:姓李的,你死定了。 “但这事儿怎么办,办到什么程度,本王还是能作一点主的,就看李知府你会不会做人了。好好想想吧。” 李锦夜淡淡一笑:“来人,送李知府回舱,好生照顾着。” “是。” 两个侍卫把像死狗一样的李知府驾走了,其下的几个吓得瑟瑟发抖。 “你们几个也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想好了章程再来找本王。” 这时,江上起雾,雾气与水气连成一条线,白茫茫一眼看不到头。 李锦夜的五官在雾气中,宛若一幅水墨化似的,俊秀从里到外渐渐渗透出来。 来江南之前,那人对他说:“暮之,朝庭之重,北为兵,南为财。南方富庶,世家望族林立,这些大族最不缺的就是钱。皇上生性奢侈,这些年几下江南,早就把国库那点家当折腾的差不多了,再加上去年西北旱灾,今年东南水灾,银子见底了。所以你这一趟,是要给皇帝实实在在弄银子回来的,顺便安插进自己的人。” 李锦夜无声的笑起来。 一个扬州知府家抄下来,近几 十万两银子是要有的,可惜远远不够。既然不够,那就不防动静再大点。 “爷,世子爷的消息来了。”乱山从暗处现身。 李锦夜转过身,问:“怎样?” “世子爷说,三小姐把她娘的嫁妆都捐了。” “什么?” 李锦夜骤然僵住,半晌,黑沉沉的眼珠盯着乱山,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倒是舍得。” …… “你倒是真舍得啊,谢玉渊!” 被扎成刺猬的苏长衫身体没法动,嘴上没闲着,“能不能考虑捐给我啊,我最近挺缺银子的。” 你不仅缺银子,还缺心眼。 谢玉渊接过青山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微喘道:“我娘没有第二份嫁妆了。” 苏长衫气得眼睛翻翻,心道你个败家女。 谢玉渊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世子爷,我小师傅去了哪里?” “哟,光惦记着你有小师傅了,也不问问我,毒排得怎么样了,夜里能不能睡着觉,吃不吃得下饭……” “世子爷,你吃不吃得下饭啊?”谢玉渊一句话,堵住了某人的胡说八道。 苏长衫被噎了个严严实实,鼻腔里哼一声,回了她四个字:“虚情假意。” 谢玉 渊有点忍不想笑,“世子爷,我有些不太明白,你怎么就成了小师傅的好友。” 一个性子沉闷冰冷,一个性子活泼跳脱,完全是南辕北辙。 “我眼瞎。” 谢玉渊淡淡笑了下:“我小师傅也瞎得厉害。” “谢玉渊--”苏长衫气得咬牙切齿。 “世子爷,您还在行针,不能运气,要心平气和,若没事,我先走了。还有四天,后面四天的行针会比前三天难受一些,你吃好,喝好,休息好。” 说完,她走到青山面前。 “喂,别说走就走啊,坐下来咱们好好聊聊。” 谢玉渊转身:“聊什么?聊我小师傅吗?” 苏长衫笑眯眯道:“聊那个木头作什么,咱们可以聊你今天多大了,在谢府有没有被人欺负,要不要本世子帮你出头啊?本世子要是帮你出头,你打算怎么谢我啊……” 谢玉渊像看神精病一样地看着他,“青山,我们走吧。” 青山不敢点她的穴,乖乖把身体趴下来,谢玉渊往他背上一跳,一闭眼,人已经飞上了屋顶。 除了头一天,李锦夜在,这两天他不在。 是故意避而不见,还是说他在别的事情要忙? 刚刚她试探的几下,那 个苏世子不是避而不答,就是装风卖傻,显然是不想让问起安王。 这应该不会是他自己的主意。 耳边寒风呼啸而过,吹得谢玉渊血管里的血,凉了下来。 看来,你的小师傅李锦夜不是很想和你产生瓜葛呢! …… 谢府三小姐捐出嫁妆一事,短短一夜间就传遍了整个扬州府。 若是从前,这么大的事情必定能引起一番轰动。 但因为有安王、世子遇刺在前,扬州官场、世家人人自危,哪还有人把心思放在一个闺中小姐身上。 因此,除了谢玉渊被人骂几句“败家女”外,丁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翌日。 扬州府李知府家被抄,抄出白银整整三十五万两,黄金二万两。 紧接着又隔一日,江都知州府,宝应府州府,泰州知州府同一日被抄,江南官场顿进像掀起了五级地震,震得人心恍恍,人人自危。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安王,世子亲临江南,并不是来游山玩水,玩扬州瘦马的,而是来抄家的。 我的个亲娘哎! 江南可是平王地盘,这些个官员和平王府多多少少有着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 难道说……皇上最近看平王不太顺眼,想敲打敲打? 第九十七章 夜会 外头的风声鹤唳和谢玉渊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依旧翻看着医书过日子,只是人却一下子瘦了许多。 罗妈妈只当是小姐心思重的原因,除了命小厨房加强进补,她常捡一些高家从前的旧事,说与小姐解闷开心。 她哪里知道谢玉渊根本不是心思重,替人排毒行针是件最伤元气不过的事情,这不是进补几天就能补回来的。 因为官场上的大地震,谢家这几天从上到下,出人意料的平静详和。 谢太太甚至带着邵姨娘住进了庙里,说是去进香,实则是想求求菩萨保佑谢家不受波动。 谢二爷一边在办交接,一边暗戳戳地看着周围官场的一举一动,官场上的人,屁股没有几个是干净的。短短几天的时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连眼睛都凹陷了下去。 此后的三天,谢玉渊去行宫行针,始终没有见到过李锦夜,也越发的肯定了她心里的猜测:李锦夜不想和她产生瓜葛。 从心怀期待到平静,谢玉渊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至此后,她便再也没有问过苏长衫小师傅的去处。 人吗,得要有自知之明。 她的小师傅仅限于孙家庄,出了孙家庄,那人只是安 王。 苏长衫也一改头两日油嘴滑舌的调调,一下子变得深沉起来。 谢玉渊猜想,除了行针时的痛苦加深了以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江南官场的这场巨大无比的地震。 最后一日,谢玉渊落下最后一针后,连汗都懒得擦,朝苏长衫行了个礼后,便离开了那间满是充斥着草药味的屋子。 等苏长衫回过神的时候,房里已经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了。 “奇怪,跑这么快,难道本世子长了一副吃人的样子?” …… 谢玉渊回到房里,累得倒头就睡。 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凝滞,黑暗中浮出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她看。 原本还在熟睡中的谢玉渊惊得从床上直直坐起来,手忙脚乱的掀起帐帘。 与面前的黑影正好来了个眼对眼。 “……是我。” 在谢玉渊吓昏之前,李锦夜沉声开口,“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月光下,谢玉渊裹着锦被,脸色比枕头还要雪白,乌黑的髻发中渗着冷汗,一双眼珠像初步水浸透了似的闪着光,嘴唇微微的张开喘息着。 “……” 两人对视少顷,谢玉短终于让一颗心回归原位,她 不怎么明显的笑了一下,笑得有点牵强。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在掩饰某种梦魇,李锦夜赶紧别开目光咳嗽一声。 不知怎么眼前的场景,让他感觉有点不自在。 “那个……” 谢玉渊叹了口气道:“麻烦回避一下,我先穿件衣服。” 李锦夜转过身体,身后传来兮兮索索的声音,很轻柔。 声音很快就消失,李锦夜一转身,就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头乌发散在耳边,白的脸,黑的发,少女的眉眼逐渐清晰起来。 “小姐--”阿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你是要喝茶吗?” “我已经自己喝过了,你睡吧。” 谢玉渊扭头冲李锦夜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把我的侍女都给惊醒了。” 李锦夜低头避开她黑亮的眼,悄无声息的走到外间,出手如电的点了外间两个侍女的穴。 又是这一招。 谢玉渊小嘴还没来得及嘟起,一只温热的大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抄过她的柳腰,轻轻一带。 像腾云架雾一样,谢玉渊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回过神时,她已坐在屋顶的青瓦上,身下,还垫着一方锦帕。 安王现在不仅能飞檐走壁,还 懂得怜香惜玉,不错,到底是王爷,很有教养。 她抬头看了看天。 此刻一轮弯月隐入云中,天空黑沉的像一块幕布,把整个谢府笼罩住,白日里灰墙青砖,苔痕瘦竹这些见惯了东西,都消失不见。 存于脑海的,依旧是孙家庄的那一方小屋。 故人重逢,多半是以沉默开头,别来无恙这种话,随着身份和境遇的不同,在喉咙里上下滚几下后,和着口水咽下去。 他不动,我不动。 谢玉渊装着欣赏美好夜景的样子,牢牢的闭上了嘴巴。 毕竟面前坐着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爷,有哪个平头百姓敢在王爷面前瞎逼逼的。 李锦夜捂嘴轻咳一声,“你……” 一个你字开口,他突然发现下面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硬生生从嘴里憋出一句:“晚饭吃了吧。” 他问得一本正经,谢玉渊答的一本正经:“吃了,一碗山药粥,几个小菜,几色点心,吃得挺饱,你呢?” “我,还饿着肚子。” 像是为了映证他说的不是假话,肚子恰到好处的“咕噜咕噜”两声。 按照谢玉渊从前的性子,必要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一想到坐在她旁 边的是安王,这笑也只能硬生生的逼回去。但眼睛却实在是忍不住,偷偷往上抬了抬。 黑夜中,小师傅的脸色异常苍白,发梢和眼睫被寒气浸染的微微湿润。 冬天的夜,起霜了。 李锦夜略微低头看她:“知道我是谁了?” “不是很确定。”谢玉渊实话实说。 “我就是安王。” 谢玉渊默不作声的保持了安静,既不表示惊讶,也不再继续追问。 “安王”两个字就像一把匕首,在他和她中间划下一刀,这一刀下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一个养在深闺,名声并不太好的小姐,两人之间渭泾分明。 谢玉渊心想,若想活得长久,就是别跟这些王啊,世子啊扯上什么关系。 李锦夜似乎出了口气,仿佛无声的叹息:“在谢家过得还好吗?” “托安王的福,挺好的。” 李锦夜的视线转到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师傅一直挺惦记你的。” “多谢师傅惦记,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锦夜没想到谢玉渊会说出这样一句冠冕堂皇的话来,紧绷的身体莫名的放松下来。 “你师傅今年三十有五,并不老。” 第九十八章 照顾好自己 “长得……确实太着急了点。”谢玉渊摸了下鼻子,“那就祝他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说完,她露出了点笑意,脸色缓和了一些。 李锦夜自然把这一点缓和看在眼里,“有什么想问的问吧,别憋着。” 谢玉渊内心激烈的挣扎了一会,“……安王的毒,都去了吗?” 李锦夜没说话,伸出手,示意她自己扶一下脉。 谢玉渊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安王扶脉,笑笑:“看安王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的模样,一定是无恙的。” 李锦夜目光凉了下来,很固执的把手往前送了几寸。 谢玉渊用了点力气,才强迫自己把三根手指搭了上去。 这一搭,她的眉心便皱了起来,嘿嘿干笑几声道:“原来安王看着面色红润,实际上……” 实际上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啊! 这脉相,还不如在孙家庄的时候呢! “就像你不想回到谢家一样,那个地方也不是我想回的。”李锦夜沉默了一会,挤出了一句话。 谢玉渊听完,死死的咬住牙关,整个人紧绷如将断之弦。 她在谢家如履薄冰; 他在京城战战兢兢; 都是在搏命,谁也没比谁更轻松一点。 似乎是心里得到平衡, 谢玉渊慢慢松开了牙关,“王爷大人,你要保重啊。”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身子往后一仰,直直的躺倒在屋顶上。 暗夜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眉头紧锁出一道淡淡的纹路,那纹路谢玉渊看得心惊胆颤。 那京城到底是什么吃人的地方,竟让他的身体操劳成未老先衰的模样。 “谢玉渊,你看过大漠的苍穹吗?” 谢玉渊迟疑了下,摇摇头,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一仰,头枕着手臂。 以闺中的教养来看,在男子面前做躺下这个动作,简直就是犯了大忌,淡先生要是知道了,定会骂她不知廉耻。 夜,暗得没有半点光芒,完全是黑漆漆的,一点看头都没有。 “大漠的夜,星空亮得仿佛就在你眼前,一伸手,你就可以摘到它们。” 李锦夜说这个话的时候,鼻梁,嘴唇到下巴的线条形成一条线,正对着天际,纤瘦修长的脖颈一路延伸到衣襟里,打出一道苍冷的阴影。 “那应该很美。”谢玉渊说。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会明白那种壮观。” “你见过?” 李锦夜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淡淡道:“若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谢玉渊刚刚其实一开口,心里就有些后悔。 他若没见过,又怎么会问她这个问题。人家选择不答,是因为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过去。 她慢慢坐起来,目光向李锦夜看过去,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把我拎到上面来,不会是来和我看夜空的吧。 李锦夜眼底渐渐浮起一线悲凉,但只是稍纵即逝。 他也跟着坐了起来,“多谢你帮苏长衫去毒,明天我便离开扬州府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话说得疏离客套,谢玉渊不会听不出来。 虽然这家伙还有三年就自尽了,但此刻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所以对于他来说,帮她做点什么就如同请客吃顿饭一样简单。 她歪着头认真的想了下,笑道:“有一件事情还真需要王爷帮忙。” “说吧。” “帮忙照顾好自己。” 猝不及防的要求,让李锦夜的身体狠狠一震。 谢玉渊眨了眨眼睛,“夜深了,麻烦王爷送我回房,明日我就不送了,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锦夜磐石般坚硬的面部轮廓终于动了动。 这时,不知哪个院里突然点了一盏灯笼,微弱的光照过来,他半边的侧脸几乎融化在光芒里,另 外半边却是冷峻的昏暗。 谢玉渊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往上勾了勾,随即,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钻进了被窝。 初冬的夜了,已经带着几分寒意。 谢玉渊钻进被子里时,用力的打了个喷嚏,仿佛从某种不切实际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般。 她的脑袋往被子里钻了钻,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安王与世子押着罪臣离开江南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又过了几日,京中便有旨意到。 新一任扬州城知府终于露出了真容,这人姓赵名琰,原是个不入流的京官,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入了天子的眼,被钦点为扬州府知府。 此后,江都知州,宝应府州,泰州知州相继有了继任者,江南地盘的官场顺利的完成了新旧交迭。 连日来被高气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谢府,终于开始有了一丝丝的活力。 活力,来源于谢二爷的上升。 虽然油水比不得现在,但到底是个京官,天子脚下,离皇帝近了不少,终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官场上的人鼻子最尖,在这个节骨眼上,谢府不仅没有受到牵连,还把官做到京城,于是纷纷递了贴子,来给谢二爷送行。 送 行是假,送点银子联络感情是真,谢二爷的私房刚刚被高氏的嫁妆剜去了一大块,正愁没有进项,这下算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一拍即合。 于是,谢二爷整日间流连扬州府的各大酒肆和妓院,醉生梦死。 他这头醉生梦死,邵姨娘那头脑子异常清醒。 男人入京做官,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上任吧,总要有个得用女人在一旁照料着,帮衬着。 高氏是个疯的,二爷绝对不可能带她,那个许姨娘一股子小家气,上不了台面,二爷也不会带。 算来算去,自己这个曾经的二奶奶才是最佳人选,最好把一对双生子也带进京。 京里的读书人多,儿子既能结交些上进的人,还能促进他奋进,一举两得。 最重要的是,四姐儿的婚嫁,也能多点选择,不像在扬州府,扒拉来,扒拉去也就那么几个世家。 邵姨娘心里这么一盘算,立刻就到谢太太跟前探口风。 谢太太这几天也在忧心这事儿。 儿子独自上任,她是万万放心不下的,邵姨娘必是要跟了去的。 邵氏去了,两个孩子最好也跟着去,这样一来,就不能在京城租赁房子,必是要花钱重新买了宅子才行。 可钱呢? 第九十九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一想到钱,谢太太一个脑袋两个大,府里现在哪还能掏出几万两银子买宅子啊! 这边丫鬟刚通报说“邵姨娘来了”,那头谢太太就赶紧把人请进来。 就在姨甥两个头挨着头商量的时候,罗妈妈拿走了小姐手里的医书,一本正经的问道:“小姐,二爷要上任了,咱们这头心里得有个章程啊。” “什么章程?” 谢玉渊笑了笑,“他肯定是要带着邵姨娘和那一对双生子入京的,咱们正好乐得清静,也不用防着谁来害咱们。” 罗妈妈变了变脸色:“小姐就不想进京?” “进京做什么?” “小姐才是这府里正经的嫡出,哪有说把嫡出留下,带着庶子庶女和姨娘上任的,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谢玉渊不怒反笑,而且笑意吟吟,“罗妈妈,你跟谢府人讲道理,讲得通吗?” “可是……” “罗妈妈这么想回京城,可是因为高家?”谢玉渊一针见血的打断了她的话。 罗妈妈被说破了心思,眼角微有湿意,愣在了当场,半晌才道:“小姐啊,二奶奶自从出嫁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奴婢就想着有生之年,带二奶奶回去再看看。” “妈 妈啊!”谢玉渊轻声道:“高家还在吗?” 像是被当头淋了一盆冰水,罗妈妈头头到脚都寒飕飕的。 是啊,连高家都不在了,二奶奶回去还有什么意思?触景生情吗? 生的什么情?只有伤心。 “要是……要是大爷他们还在……”罗妈妈泪如雨下。 那个挺拔俊郎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带尽温柔和体贴,结果……尸身却是被喂了野狗。 她光想想,心就痛啊! 谢玉渊从未见过她的舅舅,也极少听人讲起他,所以在她的感官上,她的舅舅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但看到罗妈妈伤心欲绝的样子,血液里那股无形中牵连着的亲情,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妈妈,你若想带我娘去看看,那我一定想办法达成你的心愿。” 罗妈妈泪水磅礴,连连摇头,“小姐说得对,高家不在了,还要回去干什么,罢了,罢了,是奴婢魔怔了。” 谢玉渊站起来,走到窗户,目光看着窗外一缕冬阳发呆,“妈妈,闲了给我说说高家吧。” 罗妈妈擦了把泪,“小姐当真要听?” “想听。” “那奴婢就……” “小姐,四小姐来了。”外头,阿宝的声音响起。 谢玉渊和罗妈妈对视一眼,后者忙擦了把眼泪,迎出去。 片刻后,谢玉湄高昂着颈脖走进来,像只高傲的孔雀。 目光冷冷的环视一圈,她冷笑着开口,“三姐姐,这么好的日头,怎么也不去园子里走走?” 谢玉渊笑笑:“倒是想去走的,但掐指一算,四妹要来,我就在房里等着了。” 谢玉湄得意一笑,“你竟然算出我要来,那就再算算我为何而来?” 谢玉渊接过罗妈妈递来的茶水,素手拨了拨茶盖,笑道:“哟,这我还真算不出来。” “那我就告诉你吧,父亲去京上任,带的人是我们这一房。”你贵为嫡女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扔下。 谢玉渊听完,不仅没有半点伤心,还心情颇佳的弯着眉眼,笑意盈盈道:“那就恭喜邵姨娘,恭喜四妹妹了。” “你……”谢玉湄气得两眼发黑。 为什么这个贱人的反应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凭什么她还笑得出来? 乡八佬怕不知道这里头的好坏吧。 “谢玉渊,其实做姨娘有什么关系,只要长辈喜欢,你娘就算是个正室,也一样只能缩在房里,见不得天日。” 谢玉渊忍俊不禁的扬起了唇角, “四妹,就凭你这一句话,我这巴掌就应该煽上来。” “你敢!” 谢玉湄嘴里厉声呵斥着,脚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这疯子从来不近常理出牌,万一真打过来,自己可就吃了亏。 谢玉渊只当没看到她的小动作。 “敢不敢的,只凭我心情。我要是四妹啊,就偷着藏着乐,绝对不会到处大着嘴巴申张,更不会跑到青草堂耀武扬威,毕竟,去京城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万一把我惹怒了,我再到福寿堂去闹一闹,四妹你说,老爷太太会让你跟去吗?” 谢玉湄一听,吓得眼睛都不敢直视过去,也因此错过了谢玉渊眼中一闪而逝的冰冷。 谢玉渊却还不想放过她,“再者说,入了京又怎样,还不是庶出的儿子,庶出的女儿?” “你……你……你……” 心口像是被匕首狠狠的戳了一刀,谢玉湄脸颊涨得通红,素手指着谢玉渊半天没说出句整话来。 恰好,此刻青儿端了盘糕点出来,“小姐,奴婢今日在花园里采了些新鲜的花瓣回来做了这些糕点,闻着清香扑鼻,小姐尝尝味道如何?” 谢玉渊捏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笑道:“ 倒是清香,四妹,尝一块吧。” 谢玉湄气都要气饱了,柳眉一竖,素手一掀,整盘糕点打落在地上。 “谁要吃你的东西,恶心!” “啪--” 谢玉渊这一下,那巴掌再不留情,狠狠的甩了过去,“谢玉湄,我好心请你吃糕点,你不吃也就罢了,竟然还说恶心,这就是做为庶女的规矩?” 谢玉湄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想哭也不敢哭,想走又不甘心走,当下怔在屋中,。 谢玉渊上前一步,目光冷到极致,“给我捡起来,地上要有半点渣子,你休想跟着父亲去京城。你别忘了,这个京官是靠着青草堂才有的。青草堂能让父亲升官,也能让他罢官,不信,你试试?” 谢玉湄完完全全吓住了。 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看上去温柔无害,然而眼神中那份犀利和威严,看得人心头忍不住打颤。 她双腿一软,竟真的弯腰去捡那一盘碎点心。 这个疯子什么都说得出,什么都做得出,她真怕这对疯子母女闹起来,把父亲的官给闹没了。 谢玉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少女,轻轻咳嗽了一声,“谢玉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 第一百章 生了个蠢货 谢玉湄齿贝死死的咬住双唇,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她后悔了,后悔不应该跑到青草堂来,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福寿堂里,冬梅行色匆匆的走进来,“太太,邵姨娘,四小姐在房里摔东西,发脾气呢。” “什么?” 邵姨娘忙站起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便匆匆去了。 谢太太到底老成些,忙稳了心神问:“冬梅,到底出了什么事?” 冬梅忙凑上前,把青草堂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道出。 听罢,谢太太拍案而起,“那丫头反了天了,竟然敢逼……” “太太。” 冬梅忙叫住了她,“是四小姐先寻上门的,三小姐怕心里不舒服,这才拿着四小姐出气。” 换了谁能舒服。 噢,庶出的跟着去京,嫡出的留在府里,那三小姐又不傻,又不笨,当然能嗅出这里头微妙之处。 谢太太思忖半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湄儿这孩子,到底是……” 到底是什么,她给孙女留着颜面没有说出口,但冬梅又怎么能听不出来。 到底是太蠢啊! 跟着二爷进京这种好事,别人藏都来不及藏,偏她这个大嘴巴,这头耳朵刚刮进 一点,那头就跑去炫耀。 这不是上赶着跑去给三小姐羞辱吗? 若是三小姐真心计较起来,别说她一个庶出的姑娘没办法进京,就是邵姨娘也没办法跟着去。 从前瞧着这四小姐,还挺聪明伶俐的,怎么一碰到三小姐,就显得这么愚笨不堪呢! “还是我宠她太过,到底是害了她啊!” 冬梅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兴许四小姐跟着去了京里后,会好些。” 谢太太心里莫名一动。 邵氏出身扬州城小门小户,读书见识有限,就算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个念头一起,谢太太自己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见了鬼了,她怎么会这样想? 那可是她嫡嫡亲的外甥女啊! …… 邵姨娘一进院子,就听得女儿房里传出两声碎响,吓得忙加快了脚步。 谢玉湄见到生母,扑进她怀里,忍不住放声痛哭,只把那邵姨娘哭得肝肠寸断。 哭声渐渐转弱,丫鬟有眼色的端着水给四小姐净面,待小姐洗漱过后,轻轻关上房门,留母女两人说话。 谢玉湄这才把刚刚所受的委屈一一道出。 邵姨娘一听七窍生烟,反手就给了女儿一记巴掌。 “姨娘,你打我?”谢玉湄一脸的不可置信。 邵姨娘心里那个恨铁不成钢啊,“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那小贱人要是使点坏,咱们……咱们还能跟你爹进京吗?这些年你怎么就长了个子,不长脑筋呢!” 谢玉湄捧着红肿的半边脸,讪讪不敢说话。 邵姨娘眼中露出狠光,“你父亲这个官是靠着二奶奶才得来的,你巴巴的跑到三小姐那头去炫耀,你不挨打谁挨打。” “姨娘……我……我只是……想……想压她一头。”谢玉湄泣不成声。 邵姨娘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晕倒过去。 “压人一头,那得有本事才行。你谢玉湄一没本事,二没脑子,凭什么压人家一头?你可别忘了,内侍这才走了几天?” 谢玉湄这一下,连哭都哭不出来。 “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安安份份的呆在房里读书写字,哪儿都不准去。” “姨娘?” “别叫我姨娘,我养不出你这么蠢的女儿来,半天成算都没有,难怪被人算计,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错在什么地方。” 邵姨娘说罢,摇摇走出房间。 这个女儿真真是寒了她的心,千娇万宠的养着,玉枝 玉叶供着,结果连个乡间的小贱人都斗不过,还有点出息没有? 真是气死她了! 谢玉湄见姨娘走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 良久,她蹭的一下站起来,目露寒光--谢玉渊,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斗得过你! …… 谢玉渊舒服的泡了个澡,散着发刚倒在贵妃塌上,福寿堂,绿柳居的消息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更为难得的是,罗妈妈还带了另一个消息。 谢二爷入京好歹是个京官,谢太太觉得租赁房子太丢份,于是咬咬牙又掏出些私房,再命邵姨娘拿了点出来,又偷偷从宫中的挪了一万两,让谢二爷在京城置办个房子,地契,房契落在二爷名上。 谢玉渊撩起耳边的碎发,“落在我爹的名上,那就是二房的私产,如今府里还没有分家,太太这样做可真是厚此薄彼,大伯母要是知道了,怕会气死。” 罗妈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谢家三个儿子,撇开那个不着家的三爷不说,谢大爷、谢二爷都是太太肚子里生出来的。 太太平常明里暗里偏袒小儿子也就算了,连房产这么大的事情都要暗下做点小把戏出来,这事 儿做得……无异于隐隐透出一个信号:这二房总有一天是邵姨娘的天下。 谢玉渊抬眼见罗妈妈欲言又止的模样,含笑的脸发渐渐冷了下来。 罗妈妈担心的,正是她一直担心的。 她捐了嫁妆,宫里又有人惦记着,谢家最近几年绝对不敢向她动手,但以后呢? 以后这种事情还真不好说。 邵姨娘进京,想必是要以正房太太自居的,等过了几年,京城那头不再想起,谢家百分百会动手。 京城和谢府隔着十万八千里,即便是横死,惨死……谢府对外也总有说辞。 上辈子她是十四岁那年的冬天被害死,十四岁及笄,及笄后就可以婚嫁,但她没有活到出嫁的那天,是因为只要她嫁了,谢府还得赔笔嫁妆。 这辈子捐了那些个嫁妆,谢家动手的时间应该会往后再推些日子了,但时间的节点还是在她出嫁前,算来算去,了不得还有三五年的时间。 这三五年她得为自己做些什么,才能改变自己惨死的命运? 谢玉渊眉头紧锁,半晌,才压低了声道:“妈妈,把太太打算让父亲在京中置房的事情,透给大房。” 罗妈妈眉心一跳,“小姐?” 第一百零一章 姨娘是个体面人 “别怕,先照我说的去做,以后青草堂前程,容我认认真真想一想。” “小姐,邵姨娘来了。”这时,阿宝掀了帘子进来。 谢玉渊向罗妈妈看过去,冷笑道:“给我娘请过安了?” “已经在院子门口磕过三个头了,这会想见小姐一面。” 谢玉渊知道这女人必是为了谢玉湄的事情来,刚想拒绝,却见罗妈妈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心里一动,她慢慢从榻上坐直了,“把人请进来。” 罗妈妈则趁机走了出去。 …… 邵姨娘一进门,眼睛先滴溜溜的看了一圈,看到房里的摆设都极为普通,心里冷笑了两声。 蠢货啊,好端端的嫁妆都捐出去了,也不知道给自己留点压箱底的东西。 她立刻敛了心神,开口道:“四小姐下午话说得不对,三小姐教训的是,这会那孩子已经在房间里反醒了,三小姐别和她一般计较。” 谢玉渊一丝表情也无的点点头,似乎对邵姨娘认错的态度颇为满意。 邵姨娘见状,又陪笑道:“姨娘这里有一副翡翠头面,三小姐若是不嫌弃的话,就收着玩儿吧。” 身后的贴身大丫鬟赶紧把头面放在桌上。 谢玉 渊扫了一眼,笑道:“邵姨娘客气了,我是姐姐,她是妹妹,我又怎么会和她计较呢?要真计较起来,姨娘以为送我这一套头面就够了吗?” “是,是,肯定不够。” “既然不够,还拿来做什么?”谢玉渊突然板了脸,“打发叫花子吗?” 邵姨娘气得银牙紧咬,心里骂道:小妇养的坏胚,心眼比那筛子的眼都多。 谢玉渊冷笑两声,做出端茶送客的姿势。 邵姨娘赶紧给身后的丫鬟递进个眼色,丫鬟又将一副水头足,翠色浓的手镯递上。 邵姨娘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是姨娘没有教好那孩子,以后你这做姐姐的多管教,该打。打,该骂骂,别和那孩子客气。” 谢玉渊嘴角轻挑了两下,垂下了眼帘:“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只能盛情难却了。姨娘是个体面人,做的也都是体面事,这入了京以后,可不能像四妹妹那样犯浑,嫡是嫡,庶是庶要分得清。” 邵姨娘长长的指甲深深的欠进了手掌心,脸上却低眉顺眼道:“三小姐放心。” 这话里透出两个信息,看在你这么大方的份上,你去京城我不会阻拦; 但有一点,别太 嚣张,别以正室自居。否则,做的事情可就不体面了。 邵姨娘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入了京后,再重新体验一把当家奶奶的威风,这梦还刚做上呢,就被泼了一盘冷水。 心里掂量了几下,还是决定先忍下这口气再说。天高皇帝远,到了京城后,她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等人离开,阿宝收拾桌上的茶盅,问了句:“小姐,你说到了京城,邵姨娘分得清嫡庶吗?” “自然是分不清的。” “啊?”阿宝一愣,“那小姐说那些话岂不是……”白说了? 谢玉渊浅笑,“丑话总是要说在前面的,以后就算有了扯皮,咱们在理上,也站得住脚。” 阿宝想不到以后那么远,反正小姐是个有主意的,她丁点都不担心。 “小姐,邵姨娘送的礼……” “一会让罗妈妈收起来,瞧着还挺值钱的,正好最近穷。” 正好罗妈妈从外头进来,一听这话眼睛眯成一条缝。 明面上的嫁妆小姐都捐了,但暗下的那些可都留着呢,所以小姐不仅不穷,富得很呢! “妈妈回来了,怎么样?” 罗妈妈点点头,“已经成了。” 谢玉渊心思微微一动,意味深 长道:“就不知道大伯母的手段厉害不厉害了。” …… 东路。 留观堂。 一只上好的美人瓶应声而碎。 “欺人太甚!” 顾氏一把揪住谢大爷的衣襟,咬牙切齿,“这家还没分呢,太太的胳膊肘就往二房拐,她把咱们大房当什么,啊?当什么?她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儿子,有没有大哥儿这个孙子?” 谢大爷发福的脸颤了几下,满嘴发苦。 自家老娘偏心眼也不是一天两天,往常看着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也就忍了。但置房子可不是什么小事,没个七八万根本拿不下来。 前头为了高氏嫁妆的事情,已经连累大房赔了好多银子,这会又弄这么一出,这不是……不是逼着他翻脸吗? 顾氏见男人青着脸不言语,气得粉拳就捶了上去。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读书,弄个功名回来,也让我抬头挺胸的当个官太太。这下好了,老二进京做官,把一双儿女带走,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连给二哥儿请的教书先生都要高出一个头。” 谢大爷一听这话,脸色变了几变。 顾氏瞧得清楚,幽怨道:“你,我也指望不上,但我儿子,书读得这么好, 要是因为输在了教书先生上,我明白了告诉你,咱们这房永无出头之日。” 谢大爷本来对儿子报以极大的希望,顾氏这话,算是捏到了他的七寸。 “不行,我得让老二把儿子带着。” “不仅要让他把咱们儿子带着,那京里的房子,邵姨娘掏多少,咱们大房掏多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但必须算公中的。” 醍醐灌顶! 谢大爷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女人,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对啊!儿子将来读书好,那可是要做官的,哪里的官最威风,自然是京官,这房子是公中的,儿子就能正大光明的住着。 将来二老百年后分家,这房子也该有一半是大房的。 “咱们手里还有私房钱吗?” 顾氏见男人脸上松动,忙道:“就是没有,砸锅卖铁都得出了这笔钱。不了得我回娘家再借点,大爷啊,咱们可就这一个儿子啊!” 谢大爷咬咬牙,跺跺脚,“行,我那头还有一万两的私房,统统给你。” 杀千刀的,竟然还有一万两的私房银子。 顾氏心中暗恨,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大爷啊,儿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强,咱们做父母的,可不能拖他后腿啊!” 第一百零二章 她身上有股味儿 谢家大爷不闹则己,一闹起来,就闹了个翻天覆地。 他闹的理由也很简单,自家老娘厚此薄彼,做得事情太难看,要么大房二房立刻就分家,要么一碗水端平。 谢老爷原本还蒙在鼓里,一听自己女人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气得当下就砸了一只茶盅。 老大还是从她肚皮里生出来的,这娘们为了给自己外甥女谋好处,硬生生的让大房吃亏,有脑子吗? 让小辈们怎么看? 传出去他谢老爷还怎么做人? 谢太太压根没想到自己悄末末做的事儿,竟然会闹得人尽皆知,心里羞愧的同时,又暗恨大媳妇把手伸得太长。 她见老爷真的动了怒,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在一旁暗戳戳的抹眼泪。 谢老爷拔高了音量,“就按老大说的办,房子公中出一部分,大房二房各出一部分;大哥儿跟着他二叔入京备考,老二,这是你亲侄子,就等于你半个儿子,你给我好生教导着。” 谢二爷刚从外头喝了送别酒回来,原本还晕乎乎的,听亲爹这么一发火,才明白自己的娘和女人干了这么蠢的一件事情,当下酒醒了一半,偌偌的应了一声“是”。 应完,又立刻朝大哥陪不是。 开玩笑, 京官看着威风,实际上多半是个清水衙门,油水少得可怜。而且在京中开销又大,他还指望着大哥那边多贴补些呢。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传到谢玉渊耳朵里时,已经是翌日中午。 谢玉渊听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大伯母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平常对男人不闻不问,喝花酒也好,纳小妾也好,都随男人的意。 但关键时候绝不含糊,该哭哭,该闹闹,这不,不仅为亲儿子挣了个前程,也为大房拿回了尊严。 …… 第一场冬雪漫天漫地的落下来时,谢家为谢二爷和两个少爷举行了钱别宴。 宴席不仅请了谢府的族人,二爷的同僚,两位少爷的同窗都在邀请的客人当中。 隔天深夜。 陈府书房,烛火明亮。 陈清焰窝在太师椅里,捧了本书,半天没有翻动。 贴身小厮阿九偷看了一眼,心道今儿个爷不对劲,看书就看书吧,也不见翻动,十有八。九是有什么心事? 莫非……是为谢家二位公子要去京中读书的事儿? “阿九,你说谢府两位少爷怎么样?” 阿九忙道:“大少爷聪明好学,二少爷风神郎秀,都挺好的。” “哟,风神郎秀这词你也 识得,行啊,阿九,有长进啊!” “爷,看不起人呢,那戏子的话本里不都这么说吗?” 陈清焰笑道:“那你说说看,谢府的四个小姐都怎么样?” 阿九被这话吓出一身的冷汗,“爷,你可别吓唬小的,这些个千金小姐,哪里是我一个奴才看得的,奴才我的眼睛只敢在自己兜里藏着,不敢拿到外面乱瞧。” “谢府的三小姐,你可看清了?” 阿九猛的睁大了眼睛,“爷?” 陈清焰抬起腿朝他踢过去,“我问你看清了没有?” 阿九一个机灵,跳出一丈远,忙不迭道:“看清了,看清了,长得真好,还懂些医术,是个……是个好的。” 陈清焰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比起别的几个,似乎有那么一股子味儿!” 什么味? 香味还是臭味? 阿九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心道爷你小小年纪,不努力读书考取功名,竟然惦记起闺中小姐的味道来,夫人若是知道了,铁定气死。 “阿九啊!” “小的在。” 陈清焰把手里的书一扔,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在青石砖上来回走了几圈,也不说话。 阿九沉不住气,忙道:“爷,到底有什么事啊,说出来,阿九一 定帮爷办妥。” 陈清焰脸色变了几变,“行,那你晚上去谢府一趟,摸一摸三小姐住哪个院子,走哪条路?” 轰! 阿九吓得连忙扶住身旁的黄花梨木桌,哭丧着脸道:“爷,你是想让阿九……阿九是正派人,做不出这……”没脸没皮的事儿。 “混账,爷难道不是正派人,再敢多说一个字,爷让你滚蛋,去,现在就去。” 阿九苦哈哈地看了自家爷一眼后退出了书房,一转身,用力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瞧你这嘴贱的!” 陈清焰等人离开,又拿起书桌上的那张贴子看了几眼。 见鬼了! 自己这几天夜里做梦,梦到的都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睛里藏着一种魔力,让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比如说:她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又比如说:为什么要捐出母亲的嫁妆? …… 翌日。 雪飘依旧。 因为邀请的人很多,暖阁这么小的地方摆不下,只放了女眷的三桌人。 谢玉渊原本想称病不出,但想着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这个二房嫡女若不出席的话,只怕让邵姨娘那一房更得意。 于是,她难得的让如容、菊生好好打扮一番,盛装出席。 因为初雪,园子 倒也有几分景致可看,阿宝打伞,谢玉渊走得不徐不急。 刚过假山处,稀稀索索似有什么声音从耳边传来。 主仆二人同时抖了个激灵,四下打量了几眼,才发现声音是从假山后头传出来的。 大冷的天,居然有人杵在这里说悄悄话? 谢玉渊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一股不详的预感从脚底心往上涌。 只见一新月笼眉的女子,倚在墙角,神情迷离,锦衣少年把头埋在其胸前,作狗啃状。 阿宝拉了拉谢玉渊的衣袖,无声的说了一句,“小姐,是二少爷。” 谢玉渊冷笑一声,调头就走。 两人一口气走出数步,阿宝回头朝假山那头看了几眼,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小骚蹄子是邵姨娘房里的春花,比二少爷还大了两三岁,看着老实本份,谁知胆子真大。” 谢玉渊摇了摇头。 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房。 邵姨娘为了二少爷这个宝贝疙瘩,把房里所有侍候的丫鬟统统换成了小厮,就怕被有些别有用心的丫鬟勾引了,结果却还是…… 由此看来,这二少爷的心思不在读书上,就算去了京城,请了再好的先生来,也不是中举的料。 “谢玉渊。” 一道声音从边上斜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拦路 谢玉渊迅速扭头去看。 数米之外,陈清焰穿一袭石青色锦袍,身材修长,面容英俊,笑容干净又爽朗。 这货怎么来了? 谢玉渊左右看了几下,才发现过了假山就是花园,这里外男是可进入的。 她下意识的退后几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些,“陈少爷找我?” 她这一退,退到一株梅树下,梅树尚未开花,只有郁郁苍苍的树叶。 树下的少女挽着飞仙髻,只簪着一支翠玉簪子,外罩一件天青色绣折枝梅花的披风,眉尖微蹙,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陈清焰一时间呆愣住了。 短短数日不见,这丫头似乎比上一回见面更好看了点。 “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谢玉渊虚笑两声,“陈少爷请说。” 陈清焰见她脸上笑着,脚步却半分没有挪动,眼中光芒渐盛:“可否凑近了说?” “我耳朵挺好使的。” 陈清焰一愣,然后咧嘴一笑,“三小姐不用那么戒备,我只是来谢谢那天的救命之恩。” 谢玉渊抬了抬眉,淡淡道:“贵府已经谢过了。” “府上是府上的谢,我是我的谢。” 有什么区别吗? 谢玉渊笑笑,不作声 。 陈清焰上前一步,“三小姐从哪里学得这样一手好针法?” 谢玉渊笑道:“在庄上,跟土郎中学的。” 陈清焰眉眼笑意更盛,“针法娴熟,看来是常帮人看病的。” 干卿底事? 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要来打听我的底细,这就是你说的谢? 谢玉渊冷冷道:“我这种水平的,还不够给人看病,偶尔给畜生扎几针。” 陈清焰目光灼灼,紧盯着谢玉渊看:“三小姐也不怕被畜生咬?” 谢玉渊点头道:“怕有什么用,畜生吗,恩将仇报的多。” 这话一出,一旁的阿宝和隐在大树后面阿九同时打了个寒颤。 一个心想:小姐的胆子真大啊,陈少爷多半要被气死了! 另一个想:爷啊,人家都拐弯抹角的骂你了,你要不生气,阿九都不依。 哪知,陈清焰忽然哈哈大笑:“三小姐果然是个妙人,不仅手上会扎针,嘴上也会扎针。” 扎死你! 谢玉渊暗下冷哼:“多谢夸奖,先走一步。” 说完,轻轻一福,欲转身离开。 陈清焰似未听到她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伸手拦人。 暗处的阿九一拍脑门,死死的闭上了眼睛,不敢再 看。 爷啊爷,你半路拉着人家姑娘闲扯也就罢了,这会竟然把人拦住,你……你……你这是大白天的耍流氓啊! 耍流氓的陈清焰轻咳嗽一声,“三小姐?” “还有事?”谢玉渊的涵养几乎快用完了,三个字从齿缝里咬出来。 “我想问问三小姐,为什么要把嫁妆全部捐了。” 谢玉渊一调头,脸色照常道:“陈少爷读书挺辛苦,挺忙的,这种小事就别记挂在心上了,告辞。” 言外之意,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别多管闲事,白白惹人厌。 陈清焰抱胸,含笑看着款款远行谢三小姐,似笑非笑道:“果真是个妙人啊!” 阿九从树后走出来,耷拉脑袋,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道:“爷,人都走远了,咱们也走吧,酒席快开始了。” 陈清焰嘿嘿一笑,一把搂过阿九,扬长而去。 阿九的身体僵成一块石头。 娘哎! 他家少爷莫非受了刺激? 为什么被谢三小姐白抢一顿,还这么兴高彩烈,他……他……他脑子没坏掉吧? 假山前又恢复了平静。 片刻后,二少爷谢承林从山后边走出来,目光阴森地看着小径上越走越远人影,嘴里发出 一记冷哼。 春花心虚,声音都是打着颤的,“二少爷,咱们的事儿不会被……” “你去暖阁找一下大姐姐。” 谢承林冷冷打断,眼珠子一转,坏水就从肚子里冒出来。 “就说是我说的,陈家哥儿和那贱人在园子里遇到了,还挺亲热,让大姐姐留个心眼。” …… 阿宝走出一段路:“小姐,那个什么陈少爷忒不像话,哪有直直的盯着人家看的,呸!活脱脱个登徒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得小姐还救过他。” 谢玉渊全不放在心上:“富贵家的公子哥儿,见着有几分姿色的,都这种德性,不用理他。” 阿宝不屑道:“见着个标致的就盯着看,这人的人品也就样,不是良配。” 谢玉渊笑道:“就这样,大伯母和邵姨娘还抢破了头呢!” 那是她们眼瞎! 阿宝在心里回了一句,耳边听见远远传来鼓乐声,“小姐,酒宴开始了,咱们快走。” 哪知,谢玉渊一听这话,不仅没走快,反而是慢下了脚步。 扬州府的富贵人家,但凡府里有个什么宴请,必是请了戏班子来助兴。 谢玉渊上辈子,这辈子都不爱听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 ,只觉得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唱得长了几寸,喜不见更喜,忧反而更忧。 磨蹭着快到暖阁时,却见大姐姐谢玉清立在一棵梅树下,含笑看着她。 谢玉渊快行几步,“大姐是在等我吗?” 谢玉清道:“怎么来得这么迟,路上被谁耽误了?” 谢玉渊一听这话,立刻就领悟过来,自己半路遇着谢陈家少爷的事情,怕是被谁看到,告诉了大姐姐。 因为心里坦荡,她也不藏着掖着:“遇到了陈家少爷,说是谢谢我上次救他,聊了几句,所以耽搁了一会。” 原来如此。 谢玉清笑眯眯道:“救命之恩,的的确确要当面道谢。” “什么救命之恩,只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谢玉渊淡淡又道:“大姐,我们进去吧,外头怪冷的。” 谢玉清看了看四周,握住了她的手臂,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刚刚有个叫,春花的丫鬟跟到我跟前儿,说了些我都听不懂的话,三妹妹要小心啊,这府里人多嘴杂,咱们女儿家的闺名顶顶重要。” 谢玉清比谢玉渊高了一些,身材窈窕,一张鹅蛋脸,眉毛不浓不淡正合宜,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速也是不紧不慢。 第一百零四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谢玉渊掩着心里的震惊,冲她笑了笑:“谢谢大姐姐。” “谢什么,咱们是姐妹,总不能被个丫鬟给挑拨了去。”谢玉清说罢,松开手,袅袅婷婷的转身走进暖阁。 谢玉渊年看着她俏丽动人的背影,勾了勾唇。 投之以桃,报之以礼。 自己前头送了大姐手镯,这会大姐有心提醒她,看来,示好还是有用的。 “小姐,春花没这个胆量,一定是二少爷的主意,要不要让罗妈妈……” 谢玉渊回头看了阿宝一眼,阿宝立刻收了声,一眨不眨地盯着主子。 “不必动手,难得二哥哥读书这么辛苦,心里有个惦记的人,也挺好。” 阿宝心道,什么挺好,只怕二少爷心里想着那小贱人,连书都读不进去吧。 似想到了什么,阿宝骤然瞪大了眼睛。 谢玉渊见她明白,轻笑了一声,转身走到了暖阁。 此刻,女眷们几乎都落了府座,热热闹闹的聊着家常。 因为捐嫁妆的壮举,再加上身份特殊,谢玉渊一来,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探究的;鄙视的;不屑的;冷嘲的……各种眼神都有。 谢玉渊只当没看见,大。大 方方在大姐姐的身侧坐了下来,一派端庄有礼的样子。 当着亲朋好友的面,谢太太自然要做足面子,“三丫头啊,快到祖母跟儿前来坐,你这孩子,怎么来得这么迟,祖母的脖子都要望长几寸了。” 谢玉渊心中冷笑,却依言走到太太身侧,乖乖坐下。 谢太太慈爱的看着她,脸上满满的都是赞赏:“这孩子虽然才回到我身边,却合我的眼缘,为人孝顺知礼,又是个有大格局的,真让人疼都疼不过来。” 谢玉渊见她每说一句话,眼角就抽搐一下,心想:太太啊,您的戏到底还是不入心啊,比不上戏台上的戏子。 “太太夸奖了,孙女远没有太太说得那么好。” “瞧瞧,多让人心疼的孩子,我啊老早就跟她老子说,这丫头才在我身边呆了几天,你可不能把人带走,否则就是在挖我的心。” 说罢,谢太太把谢玉渊搂在怀里,嘴里“肉啊,心肝儿”的叫唤了一通。 脂粉味扑面而来,呛得谢玉渊直想打喷嚏。 此刻她才明白谢府的银子紧张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的办送别宴。 原来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谢二爷不 带正室嫡女,带姨娘庶子庶女去京城的荒唐举动给圆过去。 谢玉渊心中冷笑一声,“祖母这么疼爱我,我自然是要留在祖母身边尽孝道的。” “真是个好孩子啊!” 族里女眷一看祖孙俩这副舔犊情深样子,心里都咯噔一下。 这三小姐果然是个蠢的,人家谢太太不过是借个由头把人留下来,偏她还信了,到底是年岁太小,不知道人心的险恶! 顾氏直接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要不是自己太了解婆婆的为人,还真被她这一番唱念做打给糊弄过去了。 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未衣笄的孩子,可真是下作啊! 这时,婆子们上菜,丫鬟斟酒,酒宴算是真正开始。 族里女眷纷纷举杯向谢太太敬酒,谢府整族头一回出了个京官,谢二爷又这么年轻,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马屁得拍好了。 谢太太自然是满脸的得意,眼角眉梢都是笑,比起前几日病怏怏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谢玉渊慢条斯理的吃着眼前的菜,目光撇了眼同桌的谢玉湄,若有所思。 自己身下的这个位置,从前是谢玉湄 的,府里无人敢和她争,今天自己坐了,她却一副没看见,没听见的淡定样,看来邵姨娘没少暗中叮嘱。 一轮酒敬完,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族人嘀咕了一声,“咦,怎么没瞧见二奶奶?” 这话一出,谢玉渊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谢太太抬眼一看,见问话的人谢家二老爷的正室,她的妯娌崔氏,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和崔氏在谢家做媳妇时就是死对头,两人明里暗里不知道斗了多少年,后来分了府才好一点。 这会崔氏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太太就知道她又要开始作妖了。 “弟妹啊,老二媳妇身子不好,在房里养着。” 崔氏笑道:“再不好,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得出来见见人啊,想当年她刚嫁进谢家时,就和我投缘,这么十几年过去了,我这个做婶娘的可还常常惦记着。” 谢太太心道:我的媳妇要你惦记,你算哪根葱! “再者说,二爷升了京官,也是因为二奶奶的缘故,咱们蒋府的大功臣,就算身子再不好,也得容我们敬杯酒啊。” 谢玉渊刚喝一口汤,听完,差点没喷出来。 这个崔氏可真是个人精,就差没明 目张担的指着谢太太骂:你儿子升官发财算什么本事,还不是靠了媳妇高氏,得意什么得意! 谢太太成了精的人,怎么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咬牙笑道:“弟妹是长辈,哪能敬小辈酒,这不是折了她的寿吗?” 崔氏笑道:“二奶奶可是救了谢府满族的人,我这杯酒啊,折不了她的寿。” 谢太太真想把手里的碗合在崔氏那张老脸上。 这老货左一句二奶奶,右一句二奶奶,尽往她心口上戳刀子,损不损啊! “既然弟妹执意要敬酒,阿渊啊,你就替你娘喝了这酒吧。” 谢玉渊正支着脖子看好戏,冷不丁火烧到她的身上,心里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崔氏跟前,话说得真心诚意。 “劳婶婆还惦记着娘,这酒阿渊敬您,祝您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崔氏借机寻事,一来是讨厌谢太太那张得意的嘴脸,二来也确确实实想到了高氏。 她永远记得高氏被掀起红盖头瞬间,那惊为天人的容貌,还有那绵延数里的嫁妆。 崔氏眸色一沉,端起酒杯意味深长看了谢太太一眼,“三丫头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得为你娘争口气啊!” 第一百零五章 谢家三爷 谢玉渊万万没有想到,崔氏当着全族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眼眶一热,淡笑道:“是。” 惯常见刀风冷雪的人,不需要多体贴,只需要一点点的体贴,就能容易感动,哪怕这份体贴并不那么单纯。 谢太太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难得得紧,却又不敢当众和崔氏干起来,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冬梅匆匆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太太,三爷回来了。” 谢玉渊离得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这句话,心里突了下。 谢老爷四十不惑的时候,有一回去杭州府做生意,认识了欢场上妓女周巧巧。 谢老爷贪恋周巧巧年轻丰满了胴体,周巧巧喜欢谢老爷的一掷千金。 几度春宵过后,巧巧姑娘把谢老爷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糊里糊涂的就掏子银子为她赎了身。 几天后,巧巧姑娘一顶小轿抬进了谢府,成了谢老爷最后的小妾。 这个小妾可不同于别的小妾,唱念作打俱佳,诗词歌赋全会,最要命的是床上十八般武艺精通。 谢老爷恨不得就死在巧姨娘的身上,别说是谢太太了,就是连府里的生意,都懒得再管,什么好的,香 的,贵的,都往巧姨娘房里搬。 谢太太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临了被个妓女压一头,哪里会甘心。 要命的是,这巧姨娘命好,进府没几个月就怀了身子,谢老爷一看自己宝刀未老,对巧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那叫一个看中,把巧姨娘护得密不透风,九个月后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个儿子便是谢府三爷--谢奕为。 巧姨娘生产完,容色不减,谢老爷一个月里,足足有半个月歇在她房里,这样的独宠维持了好些年。 后来有一年元宵,谢太太带着府里女眷去金山寺上香。 半夜,在巧姨娘的房里发现一名赤身裸体的男人,两人正在帐子里颠銮倒凤。 一夜之间,谢府姨娘偷人的消息传遍整个扬州府。 谢老爷震怒之下开了祠堂,几个族长一商量,决定把巧姨娘这种不贞不洁的女人沉塘。 就这样,巧姨娘被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身后背了大石沉入了瘦西湖底。 巧姨娘死后,谢老爷觉得自己一片真心错付了人,越想越窝火,甚至开始怀疑巧姨娘的儿子是不是他的种。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生根发芽,到后来发展成只要谢老爷看到 这个儿子,就忍不住拿棍棒狠揍一顿。 谢三爷被揍怕了,就往外逃,谢老爷命府里人不允许去找,只当这畜生死在了外面。 三爷刚开始是一两天不回府,后来就变成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府,再后来就是三五个月见不着人影。 时间一长,谢府众人几乎都忘了府里还有一个正而八经的三爷存在。 谢玉渊唇边浮上一个凉薄的笑,上辈子的时光,在眼前如光影般回溯。 在她一下子由高高在的谢家嫡三小姐,变成了名声尽毁的贱人时,有一天深夜,她被人一把揪起。 抬眼,是一双沉稳坚定的眼睛。 “谢玉渊,你想不想跟我走?” “你是谁?” “我是你三叔。这谢府除了门口那一对石狮子子干净的,别的都特么脏。” 她傻傻的问,“三叔,我这样不贞不洁的人,还能走到哪里去?” 谢奕为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谢玉渊,这府里都是吃的恶鬼,你可想好了?” 谢玉渊的泪落了下来,她问:“三叔,我走了,娘呢?” 谢奕为闪过一抹痛意,他是个落魄的书生,能带走一个谢玉渊已经是极限,再加一个高氏…… 胸前的手,骤然松了下来 。 谢奕为扔下一句“谢玉渊,小心你们二房所有的人”,便消失在夜色里。 谢玉渊在做鬼六年的时间里常常在想,如果那一夜,她跟三叔走了,那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三爷回来了,三爷来给太太请安了。” 丫鬟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谢玉渊的回忆,她伸长了颈脖,向暖阁门口望去。 修长的男子掀帘而入,一身宝蓝色草蒲纹杭绸直裰又皱又破,若不是眉宇间有着一抹洒脱疏逸,瞧着倒更像个浪子。 “儿子给太太请安。” 谢太太一看到这个庶子,眼里的嫌恶遮都遮不住,“免了,你这趟回来是做什么?” “要银子。” “要多少?” “一千两。” 谢太太心道别说现在老娘拿不出一千两,就是拿得出,也不会给你这种货色。 “你父亲怎么说?” “父亲让我来问太太要。” 谢太太一听这话,心里有数,冷冷道:“最近府里出项多,你二哥明儿又要进京,还要在京中置房置地,帐上银子周转不过来,谢管家?” “太太,您说。” “给三爷支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谢奕为冷笑,“太太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这不是打 发叫花子,这是老娘在故意羞辱你。 谢太太脸一沉,“谢管家,支一百两银子给三爷。” “是。” 谢奕为额角的青筋瞬间爆出来。 谢管家嘴角露出嘲讽,“三爷,走吧,一百两银子省着些花,那可是普通人家好几年的嚼头。” 谢奕达用力的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有一壶热水对着心底最深处的地方,浇了下去。 以至于整个胸腔都被烫得抽痛了起来,他甩袖而出。 谢太太嘴角露出嘲讽,“你们瞧瞧,你们瞧瞧一点子规矩都没有,到底是妓女落下的种。” 邵姨娘也道:“太太何必跟那种人计较,每次回府除了要银子,还能干什么,快二十的人了,连个正经的事儿都没有,废物一个。” 顾氏对这个老三也很不喜欢,“整天眠花宿柳,谢家的脸都被丢光了。” “太太啊,你倒是管管啊!” “就是,咱们谢家在扬州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出了这么个孽障,没脸的是谢家。” 谢太太重重的叹了口气,“又不是我肚子生出来的,这孩子连他老子的话都听不进去,还能听我吧,随他去吧。” 她巴不得这孽障死在外头,将来也好少分一份家产。 第一百零六章 仇要报,恩要还 谢玉渊想着那夜将她从床上揪起来的手,慢幽幽地站起来,“祖母,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失礼片刻。” “去吧,去吧。” 谢太太忙着在谢府女眷跟前诉自己做嫡母的苦,不耐烦的挥挥手。 谢玉渊给阿宝递了个眼色后,匆匆追了出去。 追出一段距离,她轻轻唤了声:“三叔。” 谢奕为身形一颤,顿足,回首见是个陌生的少女,眉心紧皱,“你是哪个房里的?” 谢玉渊迎上去。 男子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被汗渍浸过的酸腐味,她没有嫌弃避开,反而靠近了半步。 “三叔,我是阿渊。” “阿渊?” 谢奕为喉咙一紧,眼中难得的露出一抹柔色,“你叫住我干什么?” 谢玉渊正要说话,只听前头的谢管家拖长了调子,半阴不阳道:“谢三爷,这一百两银子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小的今天一堆的事儿,可没功夫在这里等你。” “主子说话,也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谢管家,若换了别人,我今儿非掌嘴不可。” 谢玉渊柳眉一竖,脸板得严肃,声音中带着为人主子的威严。 谢管家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抢白过 ,就是老爷、太太都对他客客气气,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给我离远点,我有话和三叔说。” 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三小姐这样不知轻重的骂他……谢管家目光微微闪动,然后城府很深的笑了一下,“是,三小姐。” 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想让三小姐死的人很多,自己就在边上看着,到时候狠狠踩上几脚,也就抱了今日被骂的仇。 谢奕为见这个侄女连谢管家都敢得罪,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你这丫头胆子倒不小,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 若不是事情紧急,谢玉渊万万不会把谢管家得罪了,这胖子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实际上心思暗沉,惯会见风使舵,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如果不来这么一下,又怎么让三叔相信,自己想与他交好呢! “三叔,他是什么人,我懒得管;但你是我的三叔,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三叔不打算给侄女什么见面礼吗?” 谢奕为尴尬的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自己最近穷得叮当响,全身上下摸不出半两碎银子来,哪还有什么钱买见面礼。 “三叔没给侄女准备见面礼, 侄女却是给三叔备下了的,阿宝,快去青草堂拿。” “拿什么?”阿宝梦游似的问了一句。 谢玉渊故意板着脸孔数落她,“现在的丫鬟啊,做事都不用脑子,在罗妈妈的匣子里,拿五张过来,快去。” “噢!”阿宝嘴里虽然这样答着,还是一脸的懵。 “不明白,你问罗妈妈就行。” 谢玉渊补了一句,转身,顾不得闺中女子的教养,伸手扯了扯谢奕为的袖子,“三叔,要不去我的青草堂坐坐。” 谢奕为的身体一下子僵住。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沐浴了,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心里很清楚。这丫头不仅没有下嫌弃,还和他颇为亲近。 她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谢家十恶不赫的逆子吗? “三叔,青草堂里还有小厨房,我让丫鬟给你做点好吃的。” 谢玉渊一边说,一边硬拉着他走,“对了,三叔还没和我娘见过呢。我娘有点疯傻,但心是好的,见了三叔说不定还能认出来。” 谢奕为:“……” “我娘若是认出你,嘴角必是会笑的;在谢府,能让我娘笑的人,都是好人,三叔,你这是几天没洗澡了,怎么身上一股子味 道,要不要我让丫鬟给你备个汤水洗洗啊……” 少女的碎碎念,像一束光照进谢奕为的心底,这些年的落魄,怨恨,难堪,桀骜不驯……一下子被光照没了。 …… 另一边,谢管家重新折回暖阁,正好见邵姨娘从里面走出来,忙给了她一个眼神。 邵姨娘会意,走到背人处,“谢管家,什么事?” “回姨娘,三爷被三小姐拉进青草堂了。” “那银子呢?” “暂时没拿。” 邵姨娘眉头紧皱,“那丫头想干什么?” 谢管家摇摇头:“小的也是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扶不上台面的阿斗,也难怪会凑到一起。”邵姨娘讥笑连连。 谢管家忙道:“太太那边,姨娘会知一声。” “放心吧。” 邵姨娘一甩帕子,扭身走到暖阁。 谢管家低头的瞬间,无声的笑了笑,以他对邵姨娘的了解,她肯定会在太太跟前趁机滴几滴眼药水。 用的理由吗--三小姐这是故意想亲近给太太你看呢! 只这一句话,太太对三小姐的恨意,又多了一层。瞧瞧,根本不用他出手。 谢管家得意的抖了 几下脸,不紧不慢地跑去前院侍候。 就在谢管家抖脸的同时,一叠银票落在谢奕为的手上。 “三叔,你跑回来要银子,一定是遇了难处,这些先拿去用吧。” 谢奕为不敢置信的抬起头,面前的少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幽柔的目光看着他。 “你……你哪来的银子。” “捐了的,是我娘的嫁妆,这是我娘的私房钱,别声张,免得被人惦记着。” 谢奕为深深看了她一眼,把银票往怀里一寒,连声谢都没有,扭头就走。 “三叔,吃了饭再走吧。” 谢奕为脚步顿了顿,像是没听到这一句,又匆匆的离开了。 罗妈妈悄无声息的上前,“小姐,这三爷可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姐好好的怎么就想起来亲近他?这钱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谢玉渊星眸微闪,无声无息的笑了:“再烂的泥,只要内里是好的,扶不上墙又怎样?总比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好。” 她亲近他,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夜他偷偷潜进青草堂,对她说的那一句话。 重活这一世,仇要报,恩要还,即便到头来还是那个结局,她也得问心无愧的离开。 第一百零七章 三爷是个苦命的人 戏鼓子敲了半天,落日时分才算消停。 谢府众人忙了一天,人仰马翻。 谢玉渊拍拍自己笑得僵硬的脸,泡在热热的水中,一手拿着医书。 罗妈妈悄悄进来,上前摸了摸水温,轻声道:“小姐,秋分来了。” “秋分?” 秋分和青芽一道在娘跟儿前侍候,这两个丫鬟稳重心细,没什么事情,从来不离开娘跟前半步。 “秋分,你找我什么事?” 秋分的声音从帘子外头响起,“二奶奶说,三爷是个命苦的人,小姐能帮则帮。” 谢玉渊顿时心中生疑。 娘进谢府,就连捐嫁妆这么大的事儿,都只是点点头,没有言语半声,这会竟然为了一个人人嫌弃三爷开口,真真是件怪事。 罗妈妈却如醍醐灌顶一般,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奴婢想起来了。” 谢玉渊抬眼去看她。 “当初二奶奶离开谢家,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来送,是三爷把二奶奶送出了扬州城,为此还被老爷打了一顿。” 怪不得! 谢玉渊笑眯眯道:“秋分,你去和娘说,我会的。” “是,小姐。” 秋分的脚步声离开,谢玉渊拧着眉道:“娘看人是不会错的,只是我 不明白,三叔借这么多的银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没有听错,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回府了。” 罗妈妈想了想,“小姐,要不要奴婢派人去打听一下?” “算了,别去打听了,让三叔知道了,倒显得咱们对他有所图似的。” …… 这边谢玉渊主仆二人在商量打听谢三爷,那头的陈府,蒋氏也在向儿子打听谢家的事情。 陈清焰把在谢府的所见所闻说了个遍,蒋氏的两条细眉拧成一条线,连日来扬州府官场上的变动,让她原本丰腴的双颊,消瘦了几分。 “儿子,谢家两个哥儿都去京城读书了,你想不想去?你若想去,我让你外祖家……” “娘,哪里读书都一样,我才不要离开你们呢。” 蒋氏一听这话,心里涌上几分安慰,“你这孩子……行了,去吧,让底下人好生侍候着。” 陈清焰朝母亲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月娘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奉到夫人手里,低声道:“夫人啊,谢三小姐那头,怕是不成了,” 蒋氏闻言心中一片冰冷,温热的燕窝捧在手上,再无一丝暖意。 何止是不成了,简直就是凉凉 。 高家的累世财富还在内务府,什么时候还给高氏母女,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 三小姐把高氏的嫁妆都捐给了朝庭,虽然换了一方安身之地,但身后估计是一穷二白,半点子油水都榨不出来。 从前的那些算计,那些布局,统统落了空。 不仅如此,她还赔上了一对价值千两的手镯,和几匹苏绣,真真是亏本买卖啊! “永安侯府可有消息过来?” 月娘摇摇头,“还没有,奴婢估摸侯府这会也顾不上了。” 蒋氏把燕窝往茶几上重重一搁,扶着发痛的额头轻叹:“这好好的,宫里那位派什么安王来,搅得江南翻天覆地不说,连侯府都不得安生。” 永安侯府和平王一向交好。 自家男人能得了这么一个肥差,也是平王在暗中使了一把劲。 当今天子并未立太子,平王的生母虽然已经薨了,但到底是天子的结发夫妻,平王居长居嫡,是大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这些年平王在朝中慢慢布局,已经显山露水,江南这一块,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谁知……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 不是说那李锦夜早死了吗,这又是从哪里迸出来的 人? 蒋氏连连冷笑,“这安王也配和平王比,他也不撒泡尿看看……” 月娘等了半天,没等到蒋氏的后半句,忍不住问:“夫人,看看什么?” “不对,不对!” 蒋氏脸色难看的紧,握着茶几的指关节,隐隐泛着青白色,“那安王的生母不过是个异族的公主,连带着整个族群都是被灭光的,皇上怎么可能扶他上位。” 月娘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反应过来,忙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千秋正盛,平王在朝中又渐渐成势,父强子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蒋氏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皇上派了安王来江南,目的就是为了敲打敲打儿子,顺便告诉他,老子能活的时间长着呢,你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念头,给老子老实点。 “从今个起,把哥儿拘在府里读书,哪里都不要去,给我安安份份的过了这个年再说。” “是,夫人。侯府那头,夫人要不要再去个信……” 蒋氏坚定的摇摇头,“不用,我能想明白事情,父亲他们也能想明白,谢府那头咱们且先不动声色的看着。” …… 翌日,连飘了两天的小雪终于停了下来。 扬州码头,谢二 爷登舟起程,把谢太太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邵姨娘带着一双儿女站在二爷身边,看着前来送行的众人,惯会隐忍的她脸上再也忍不住带出些得意来。 哼! 你高氏就算是正室又怎么样,跟着去京中的人,还不是她邵姨娘; 谢承林,谢玉湄分站邵姨娘的两边,想着父亲只带着他们兄妹俩上任,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谢玉渊冷脸旁观,神色未变,目光似一谭湖水般,深邃而平静。 送走了这四个瘟神,她在谢府的日子终于可以稍稍喘口气了。至少没有人时时刻刻想要她的命。 顾氏见那母子三人的德性,冷笑连连,懒得多看一眼,抓紧时间和亲儿子再多说几句话。 …… 谢府送走了二爷,顿时清静无比。 谢太太因送行之日吹了冷风,染了风寒,卧床静养,因此免了府里小辈的请安。 顾氏忙前忙后,请安问脉,端茶递药,还管着家,忙得团团转,也懒得管府里的三个姑娘。 还有三月过年,谢府的产业在南、北直隶都有,谢大爷等太太的病稍稍有些起色,便收拾收拾东西巡店去了。 谢老爷铺子和庄子两头跑,渐渐的也忙碌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死马当活马医 谢玉渊的生活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 上午跟着谈先生学习,下午在房里看医书,无事不肯多走出青草堂一步,把自己活成个隐形人。 冬至来临前,谢玉渊终于啃完那本《新修本草》,感觉于医术上又精进了不少,只是苦于没有实践对象,总觉得自己是纸上谈兵。 就在这时,谢三爷在一个阴沉沉的天,找上门儿。 “三叔来了,快坐。” 谢三爷说话坦率至极,一开口就是求人,“阿渊,你明儿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随我出府一趟。” 谢玉渊看着他单薄的冬衣,脚上还是一双单鞋,眉头皱了皱,答非所问道:“那些银子给了三叔,三叔连件像样的冬袍都买不起吗?” 谢奕为一张俊脸从脸红到脖子,搓了搓手道:“哎啊,你别管这个,你就说跟不跟我走。” 谢玉渊气笑:“我倒是想跟你走,府里同意吗?” “跟三叔出趟门,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立刻就去福寿堂说,你等着。” “三叔。” 谢玉渊拉住他,“你且告诉我有什么事,总不能让我不明不白的跟着你走,万一三叔把我卖了,我找谁哭去?” 谢奕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有做亲叔叔的,把自己侄女卖掉的吗?我有个老师病了,听说你懂点医理,死马当活马医吧!” 感情这位主不仅行事怪异,还有点没心没肺,什么叫死马当活马医,她的医术有这么不好吗? 谢玉渊眼皮跳了几下,强忍着心头的不满用力点了点头。 谢奕为开心的一跳三尺高,甩甩袖子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走了,直把罗妈妈看得一愣一愣地。 这三爷也忒没礼貌了,连声“谢”都不说,也叫小姐脾气好,若换了别的人…… “妈妈!” 罗妈妈忙敛了心绪:“小姐,有什么吩咐?” “照着三叔的身材,替他做几件过冬的棉袍吧,穿成那样,怪寒酸的。”谢玉渊轻轻叹了口气。 “可不是寒酸吗,好歹也是个爷呢!” 罗妈妈嘴里这么唠叨着,手上却没闲着,立刻拿起尺子打起样子来。 约摸过了一盏茶,有小丫鬟来回话,说太太有请。 谢玉渊放下手里的医书,带着阿宝,如容两个丫鬟去了福寿堂。 谢太太看了眼下首的谢玉渊,又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谢老三,这两个都是她不待见的人,心里甭提多不得劲了。 “老三说明儿想带你出 去转转,按理说闺中的女儿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瞧着老三的意思,是非要去,你们叔侄俩早去早去,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这话说的,别说谢三爷的脸沉了下去,连谢玉渊身后两个丫鬟的脸,都不怎么好看。 偏偏谢玉渊眉毛都不曾动一根,目光冷冷淡淡地朝太太看了一眼,轻声道了一句:“是”。 “都去吧。”谢太太疲倦的挥挥手。生病的人,脸色总不大好看,对着厌恶的人也挤不出笑容,远远瞧过去,竟有几分厉色。 一出院子,谢三爷就忿忿地骂了一句:“老妖婆。” 谢玉渊被他脸上的表情给逗笑了,“三叔也不怕被人听见,再到祖母跟前告你一状。” “怕什么,反正按在我头上的官司多得数不过来,不差这一桩。明儿一早,我在府门口等你。” “三叔且等一下。” 谢玉渊笑道:“你最好和我说下你的老师是什么症状,我也好趁着晚上翻看几眼医书,让罗妈妈备下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谢奕为的眼角剧烈的跳动几下,余光扫过谢玉渊。 她笑起来眼睛动得比嘴角多一些,像是清泉流过,霜尘褪尽,透出一股 狡黠纯粹的天真意味。 谢奕为愣了好久,直到谢玉渊轻轻推了推他,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仓皇道:“我老师是发热咳嗽,吃了药也不见好,如今越发的重了,睡一阵,醒一阵。” 谢玉渊深思:这个症状,怕是伤寒。若是年轻力壮的,几副药也就好了,若是年幼年迈的,拖久了那可是要命的。 谢奕为心里存着事,没功夫等她,“哎啊,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医不好,我也不会怪你,我先走了。”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走出数丈远,像是屁股后面有什么野兽在追着。 谢玉渊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亏得自己心大,否则,真要被他气死。 …… 翌日,一早。 谢玉渊什么人都没带,就带了一个罗妈妈出府。 罗妈妈懂些药理,又见多识广,在她在旁边,心里能更稳当些。 一出谢府,就看到马车停在门口,赶车的伙计一掀帽子,谢玉渊和罗妈妈吓了一大跳,竟是三爷亲自赶车。 谢奕为朝着两人挤了个眼色,示意赶紧上车,谢玉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刚坐稳,马车便疾驰起来,一路往北。 谢玉渊颠得头晕脑花,伏在罗妈妈怀 里。 罗妈妈怕把小姐颠坏了,正要掀了帘子和三爷说道几句,被谢玉渊一把拦住。 “妈妈,他赶得这么急,怕是那人病重,忍忍吧。” 这一忍,便是整整一个半时辰。 谢玉渊跳下马车时,两条腿都是软的,差点一个踉跄载在地上,幸好谢奕为眼明手疾,扶住了。 “没事吧?” 谢玉渊见他问得心不在焉,便强笑道:“没事,带我先去看病人。” 谢奕为见她连唇都是白的,心下不忍,“我老师昨儿夜里吐了口血,早上叫都叫不醒,我这心里急,才……” “三叔,我又不是那纸糊的,走吧。” 这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宅子,四间茅屋用竹篱笆围着,屋前一大空地,一左一右种着两根长势茂密的桂花树。 走进里屋,谢玉渊结结实实的感受到一回,什么是真正的家徒四壁,这房子连从前他们在孙家庄的屋子,都比不上。 谢奕为掀了左厢房的帘子,谢玉渊钻进去一看,愣住了。 木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老者,五十上下的年纪,蜷缩在一床破被子里,凌乱的头发散在四周,有几搓已经粘在一起,眼皮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迷着。 第一百零九章 击掌盟誓 床下一只火盆,里面烧着碳火,碳不是好碳,烟火气很大,呛鼻的很。 “阿渊,这是我的老师寒柏川,请的郎中都说没治了,你帮我看看。” 谢玉渊三根手指搭在寒柏川的腕间,凝神诊了一会,又掀起他的眼皮看了几眼,低声道:“他得的是伤寒,滴滴答答的应该拖了有好几个月了,病很重。” 谢奕为一听脸色有些难看,请的郎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个意思,“还有没有救呢?” 谢玉渊深吸口气,又将三根手指落了下去,闭目再诊。 谢奕为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又觉得这丫头年轻小小,会不会是在装模作样,心里像沸水一样翻腾着,总觉得忐忑。 突然,谢玉渊睁开眼睛,“有治,但要用三根百年老参。” “三根百年老参?”谢奕为整个傻眼了,他到哪里去弄来这么金贵的东西。 “妈妈。” 罗妈妈立刻把怀里的小包袱解开,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谢三爷手中。 “这是什么?” 谢玉渊:“这是我娘从高家带来的,还是罗妈妈私藏留了一根下来。据我所知,谢府库房里还有两根。” “阿渊……” 谢奕为 目瞪口呆地张着嘴,半天没有说下去半个字。 谢玉渊双手一摊,“没有未卜先知,昨儿你说老师病重,我想着参能吊命,就让罗妈妈偷偷预备上了。那两根三叔做一回梁上君子吧,我是没法子的。妈妈,你去把参熬了。” “我来,我来。”拿了人家的参,再让人家帮着熬参汤,谢三爷脸皮再厚,也厚不到这个份上。 “三爷,还是我来吧,这个要火候和技巧的。” “那……”谢奕为伸了一脖子,“灶间乱啊,你把锅刷刷,柴火不够我去砍。” 罗妈妈脚下一个踉跄,吓得差点摔倒。 谢府的爷们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了下的,这个三爷竟然还会砍柴……他这是过得什么日子。 谢玉渊深目看了三叔一眼,弯腰把碳盘往前挪一挪,“三叔,你把他衣服打开……” …… 一通针行下来,老者眼睫动了动,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像是破的风箱。 “罗妈妈,你等他醒了,把参汤喂给他喝,三叔,你跟我来。” 谢奕为这会早就看傻了。他原来厚着脸皮来请谢玉渊,根本没抱半点儿希望,但瞧着丫头行针的架势,却真的像那么一 回事。 她跟谁学的这门手艺? 两人在桂花树下站定,谢玉渊开口问,“三叔,上回你就是为了他要借银子?他到底是谁,你怎么和他认识的?” 谢奕为脸色灰败了下来,“阿渊,他原来是咱们府里的教书先生,后来他们嫌弃他教得不好,就把人辞了。都特么瞎说的,那些滥竽充数的货色,哪个能比得上他。” “他无儿无女吗?” “老家伙连家都没成,哪来的儿女。” “你照顾了他几年?” “快十年了,也不是白照顾,他教我读书的。对了,他祖上可是出过太傅的人,官居一品呢,后来才落魄的。”谢奕为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 谢玉渊总算明白过来了。 谢太太为了把庶子养歪,不仅在谢老爷面前说坏话,还把好的教书先生辞了,请了差的来。 谢三爷气不过,就偷偷摸摸跟着原来的先生读书,后来索性连家也懒得回了。 谢玉渊心中一动,“三叔,你住哪个房间?” “对门。” 谢玉渊二话不说,就往对门去。 谢奕为吓得脸都绿了,忙伸手拦着,“快别去,狗窝一样的,乱得很,没啥可看的。” 谢玉渊直 接把他当空气。 谢奕为也不敢真拦,叔侄两个拉扯了几下,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谢奕为一拍额头,顺势捂住了眼睛,我的亲娘哎,他快羞到姥姥家了,何止跟狗窝一样,简直比狗窝还要乱上三分。 整个房间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书,衣服褂子左一件,右一件,就扔在书上。 头小几上,还摆着一只不知道何年马月吃剩下的破碗,碗里的毛都有半个手指长,散着阵阵刺鼻的味道。 谢玉渊看得两股火交替上升,着实七窍生烟,和无从排解,简直要炸。 “三叔,你这鬼地方,连叫花子都嫌弃。” “我觉得还行啊--”谢三爷看着侄女脸上的怒色,最后一个“啊”字,索性吃进肚子里。 谢玉渊重重叹了口气,“三叔,你就打算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吗?” “哪能一辈子啊,我等我老师病好了,还要上京赶考呢。” “哟,志向还不小,能考个什么出来?” “哎,你这丫头片子,别小瞧人啊,你三叔也是头悬染,锥刺骨的人,我老师说了,我这种人才只要考,前三甲是稳的。”谢奕为脖子一伸,傲气的不行。 谢玉渊被 他逗笑了,“若考不上呢?” “我趴在地上,给你当小狗骑。”谢奕为咬牙切齿。 “你自己说的!” 谢玉渊手一伸,“和我击个掌,盟个誓,我才信。” “哎,我说你……” 谢奕为刚一开口,看到谢玉渊黑亮的眸子冷冷向她看过来,热血往脑子上一冲。 “啪--” “击就击,我怕谁!” 谢玉渊甩甩着火辣辣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千两银票,“三叔,等我把寒先生的病治好了,你拿着银子带他一起上京去吧,混出点名堂给谢府的看看,我看好你!” 谢奕为的脸色,唰的一下苍白几分。 他素来是个笨嘴笨舌的人,既不会卖乖,也不会讨好,否则也混不成这样。 这些年,谢府上上下下没有人把他当主子看,即便是自己的亲爹也是一副“你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的鄙视眼神。 可是,那丫头说看好他! 心里,有一根弦被面前的谢玉渊拨不轻不重的拨动了一下,并不激烈,余音却能绕梁。 “阿渊,我……” “怎么,你想反悔?” “……不是,我……”谢奕为一肚子放想说,心里着急,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百一十章 谢大小姐的婚事 谢玉渊叹了口气,“三叔,不争馒头争口气,等你爬得高了,才没有人敢糟践你,你说的话才有份量。” 谢奕为堂堂一个爷混成这样,早就没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他为了银子连狗洞都能钻,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既不怕激将,也不要脸,根本不在乎了。 但午夜梦回,他总还记得生母如花一样的笑脸,在油灯下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我们家阿为将来长大,读书,做官,娶妻,生子,可是要做人上人的。” 他那时并不懂什么叫人上人,懵懂的夸下了海口,“阿娘,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的。” 童年的牛皮还在,但那个最爱她的人却走了。谢奕为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比鬼还要难看。 他不动声色的抽完一口绵长的凉气,这才慢吞吞地开口道:“阿渊,府里的人对我避之不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的三叔啊!”谢玉渊挑眉微笑。 上一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唯一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的人,她不对他好,对谁好! 谢奕为的眼睛一瞬间红了。 这时,他的袖子被谢玉渊轻轻扯了下:“三叔,地主家也没有多的余粮了,这些银子你省着 些花,将来可是要加倍还给我的。” 谢奕为一把扯过自己的袖子,装着擦汗的样子,飞速的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 嘴上却还不依不饶道:“你这丫头片子,怎么学的女德,跟三叔还拉拉扯扯,像话吗!走,走,走,赶紧帮我去看看我老师,治不好他,将来别想我还银子给你。” 谢玉渊回首看了狗屋一眼,心想:这银子,压根没打算让你还过。 …… 冬至一过,离过年又近了一步。 谢太太的病还是没有起色,郎中说要老参入药才能断根。 谢太太想着库房里有两根百年老参,立刻命冬梅去取。 冬梅找遍了整个库房,也没有找到参的影子,里里外外这么一查,竟是被谢三爷给偷去了。 谢太太肺都要气炸了,插着腰一通破口大骂,连把谢三爷的祖宗八代都给骂了进去。 骂完,她才觉着不对,那畜生的祖宗八代,不就是谢家的祖宗八代吗?敢情她是自己骂了自己的老祖宗啊! 于是,谢太太赶紧命人把老爷叫来,添油加醋的把库房丢的东西,统统摔到了老三的的身上。 谢老爷一听这个儿子已经长歪到做偷儿的德性,气得恨不得开了祠堂,把人逐出 家门才好。 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便命管家把人找来,准备好好打一顿板子。 哪知道谢管家找了十来天,也没在扬州城找到谢三爷的影子,一问,人家带着刚刚病愈的老师上京赶考去了。 谢太太一听,往地上“呸呸呸”了三声,心道:这种小畜生要能考出个名堂来,她把娘家的姓倒过来写。 滚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再滚回来了! 就这样又过一个月,谢太太的病终于全愈,却又添了心病。 原来这个年一过,大小姐谢玉清便年满十五了,按扬州府的规矩,是该相看起人家来了。 谢太太想来想去,觉得陈家的哥儿的身份,只能配嫡出的谢玉清,和顾氏一商量后,便托了熟人上门探探口风, 哪晓得,蒋夫人直接把话说死:我们陈家是书香大家,男人没有功名前,不考虑婚嫁。 谢玉清和陈清焰年龄相当,男人晚些成亲没关系,姑娘却等不得,谢府只能歇了这个心思。 这样一来,谢大小姐的婚嫁人选就不得不重新考量。 顾氏在心里把陈家骂了一通,立刻和谢太太把扬州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适龄的男子一个一个甄选。 婆媳两人头 一回目标一致:娶妻低头,嫁女抬头,她们要给谢大小姐找个方方面面都拿得出手的良婿。 “小姐,你说以大小姐的模样,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好呢?这扬州府大户人家的哥儿,奴婢瞧着,也没几个相配的。”如容一边做针线,一边问。 谢玉渊笑笑,没说话。 前世大姐姐嫁给了苏州知府的嫡长子余淮,是顾氏的哥哥,也就是大姐姐的亲舅舅保的媒。 苏州知府属于从四品官员,按常理,余家的嫡长子绝不会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即便谢二爷做了京官,为谢玉清的婚嫁多了一分筹码。 只是因为余淮的生母早早过逝,父亲又续弦重娶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王氏。 王氏嫁进余家后,肚子也争气,连生了三个儿子,一下子把余家香火续得旺旺的。 都说隔重肚皮隔重山,王氏对三个亲儿子掏心掏肺,对余淮从来都是作作表面文章,背地里厌恶的不行。 这不,嫡长子都已经快满二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老婆都不知道在哪家丈母娘手里养着呢。 但年岁不等人,眼看嫡长子一日大似一日,余氏宗族里的闲话一日多似一日,王氏不得己,这才托媒人寻亲。 这样 一寻,便寻到了谢大小姐的头上。 一来谢大小姐的家世虽然不高,却还有个在朝中做官的二叔,又是长房长女,对外也算能交待过去; 二来,谢大小姐是扬州府的人,离苏州虽然不远,却也不近。娘家离得远,进府好拿捏。 三来,听说谢家有钱的连媳妇的嫁妆都捐国了,大小姐出嫁陪嫁必定不会少。 王氏方方面面这么一比较,感觉再没有比谢家大小姐更合适的姑娘了。 而这头谢府之所有同意把嫡长女嫁过去,一来是余家的门第,官位;二来虽然那哥儿没了娘,到底也是嫡出的长子,而且听说为人也挺忠厚老实的,年岁上也配。 虽然现在上头有个厉害的婆婆,但将来哥儿奋进些,考取了功名,总有分府的那一天,到时候,大小姐的日子就好过了。 两家都有所需,都有所图,一拍即合。 婚事定在来年的十月。 迎亲那年,她远远的瞧了一眼未来的大姐夫,模样长相还挺周正,面相瞧着也挺老实本份,想来应该是个良配。 大姐出嫁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听说两年后生下了长女。 再后来的事情,谢玉渊成了鬼,就不知道了,想来也应该是挺合合美美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上香 “小姐,小姐……” 谢玉渊回神,“怎么了?” “奴婢刚刚问你,大小姐得找个什么样的人,小姐倒好,光顾着笑,也不说话,像魔怔了一样。” 如容扔了针线,伸手就来摸谢玉渊的额头,不会是昨天吹了点风,发烧了吧。 谢玉渊避过她的手,“要我说,门第也别太高,知冷知热就行。” 菊生插话道:“光知冷知热也不行,还得有上进心,反正大小姐的婚事是咱们府里头一桩喜事,太太和大奶奶怕不会随便应了人家。” 话音刚落,罗妈妈打了帘子进来,笑眯眯道:“定了,定了。” “定了什么了?”如容问。 “大小姐定了人家。” 谢玉渊心中一动,忙道:“哪一家?” “苏州余知府家的嫡长子,听说哥儿品性不错,书读得也好,过了年正好满二十,就是上头的婆婆不是亲的,正经的婆婆去世了好些年了。” 谢玉渊此刻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重生后的一切,虽然有偏差,但大方向都顺着上一世的轨迹在往下走,是命中注定吗? 那么自己这条命是死是活,还真是个未知数呢。 罗妈妈见小姐面儿上淡淡的,还以为她是以 了自己将来的婚嫁忧心。 也是,大小姐的婚事有太太、大奶奶张罗,二小姐,四小姐就算是庶出,都还有个姨娘在跟前。 自家小姐爹不疼,长辈不爱,二奶奶又只是个摆设,将来的婚姻谁替她作主? 罗妈妈悲从中来,又怕小姐伤心,忙劝道:“小姐别急,日子一天儿一天儿的见好,总有守得云开见明月的那一天。” 谢玉渊一愣,笑道:“到哪座山头,拜哪座庙,我不想那么远的事情,想了也没用。”活命才最要紧。 这话说得罗妈妈差点掉眼泪,心道但凡高府要还在,三小姐应该是这个府里嫁得最好的,别说是个知府人家,就是京里名门望族,也是嫁得的。 也不知道京里的那位,到时候还能不能想起高家,想起小姐来,若能想起,那小姐的婚事就好办了。 罗妈妈正在那边百般纠结,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丫鬟说话的声音。 这时,阿宝跟进来回话:“小姐,大小姐跟前的莲生来了。” 莲生是谢玉清房里的头一号大丫鬟,她过来传话,怕是有什么要事。 谢玉渊忙道:“把人请进来吧。” 莲生进来,身衣打扮体面的完全不像个丫鬟 ,见了谢玉渊,笑眯眯的道了个福。 “我家小姐明儿要去上香,问三小姐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谢玉渊笑道:“二姐去吗?” “二小姐和大奶奶都去。” 谢玉渊想了想,道:“那我也去吧,替我谢谢大姐姐,难为她还惦记着。” 莲生笑道:“小姐常和奴婢们说起陈府的事情,一家子姐妹正应该你惦记我,我惦记你才行。” 谢玉渊笑了:“怪不得大姐姐少了谁都行,就是少不了你,这小嘴儿真甜,甜到我心里去了。” 莲生急着回去报讯,聊闲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罗妈妈等人一走,忙道:“大奶奶这会去上香,怕是要给大小姐和那哥儿去庙里请老和尚合八字。” “八字要合,大小姐的这门亲事,是不是就板上钉钉了?”如容问。 罗妈妈:“可不是就定下来了。” “可真快啊!”菊生感叹了一句。 快吗? 她怎么觉得在这府里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似的。谢玉渊一双妙眼黑白分明,“正好我在这府里也呆烦了,出去透透气。” …… 翌日。 天公不作美,刮起在西北风,天阴沉沉的,像被蒙了一层雾气。 谢玉渊 并未盛装,只是简单的打扮,脚下换了更适宜走路的羊皮镂花透雕小靴,丫鬟带了阿宝和如容。 她其实最想带的人是罗妈妈,却因为自己一走,院里群龙无首,罗妈妈必须坐镇才行。 收拾好,三人去福寿堂请安。 谢太太正和顾氏说着话,见她来,冷冷道:“这趟跟着你大伯母出去,要听话,别惹出祸来。” 谢玉渊一本正经的反问了一句:“太太,阿渊要真惹出祸来,怎么办?” 谢太太脸一沉,正要开口,顾氏忙打岔道:“姑娘家家的,能惹出什么祸,就算惹出祸,不还有你大伯母吗。” 谢玉清也上前道:“时间不了早,祖母,我们先走了。” 谢太太疲倦的挥挥的手,“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一行人不急不徐的往城外去。 一出城门,视野顿时宽阔起来,尽管官道上依旧车来车往,熙熙攘攘,不过放眼已能看到良田阡陌,远处蓝天之下,已可见青山隐隐。 这山,远远称不上巍峨,瞧着只是个小山丘,却足以让谢玉渊觉得喜欢,仿佛又回到了孙家庄。 想到孙家庄,她唇边的笑淡了许多,索性将帘子放下。 谢玉湖察觉, 外问:“怎么就不看了?” “没什么可看的。” “那是观音山,有扬州城‘第一灵山’之称,站在山顶远眺江淮南北,一览无余。观音山的旁边,就是大明寺,住持是法融法师,从他手里出来的签,听说最灵不过了,三妹回头也求一个。”谢玉湖娓娓道来。 谢玉渊浅笑,“求签不如求己,我不太信这些。” 谢玉湖像是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的表情,不禁一瞬时的失神。 刚刚瞬间,她在三妹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万念俱灰的表情。 “真要这么灵,二姐今日需好好拜一陈,佛佛祖赏二姐一个好姻缘。” 谢玉湖一听这话,长长松出口气。 这才对吗,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姑娘,红尘都还没有走过,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表情。一定是她看错了。 “得了,得了,你别给二姐闯祸,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我的事,太太,母亲自然会作主的。” 谢玉渊指尖一颤,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 车行一个时辰,已经到了观音山下。 往大明寺去,要走观音山的山道,翻过大半个山头。 山道以碎石铺成,虽比一般的山地平稳、宽阔,却只能容一辆人马车前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劫在心中,无解 山道一边是小树林,另一边则是陡峭的山地。 今天并非初一,又非十五,因此上山的马车并不多,山路走得很顺利。 半柱香后,马车在寺门停下,众人各自下车,入了寺内。 谢玉渊被人扶出马车,抬眼打量,眸色闪过波澜。 古树参天,佛塔林立,翠竹环绕,只是这香火,瞧着比前世又旺了许多。 小僧弥引着众人入大殿,顾氏一脸虔诚,双手合拾,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参拜菩萨。 其它人也学着她的模样,个个神情严肃,静拜不语。 谢玉渊未曾下拜,只怔怔的看着菩萨微微含笑的脸出神。 尤记得前世她十四岁那年春天,也是因为自己婚嫁的事情,母亲带着她来大明寺上香。 那时候母亲的疯病痊愈,一脸肃穆的匍匐在菩萨脚下,一个一个菩萨拜过去,虔诚的如同信徒。 可惜的是,母亲的头磕得再虔诚,那菩萨依旧高高在上,脸上带着怡然的笑,俯视人间众生。 众生的一切苦难在她眼里,不过是该历的劫。 既然是劫,又何必再拜。 更何况劫在心中,无解。 谢玉渊朝菩萨投去冷冷一眼,头昂得高高。 大殿之上 ,共有菩萨罗汉十二位,顾氏领着众人一一拜过去。 谢玉渊见众人一心向佛,无人注意到她这个混水摸鱼之人,遂悄无声息的抬脚走到外间等候。 刚站稳,一个略带惊喜的少年声音骤然响起,“谢玉渊!” 谢玉渊扭头去看。 少年穿着一袭石青色的锦袍,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笑容干净又明亮。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正是陈清焰。 谢玉渊脑子里浮现四个字:冤家路窄。 “陈公子,真巧啊,你也来上香?” 陈清焰狭长的双眸眯了起来,眼中光芒一闪而过。 她披着朱色团花披风,头戴一只白玉簪,脸上粉黛未施,一双灼若寒星的瞳眸,带着淡淡的寒意,偏偏那眼角眉梢却尽是风情。 正是这样矛盾的一双眼,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让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曾相识。 陈清焰轻咳了一声,“确是很巧。” 巧个屁! 阿九无声的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还不是听说谢家的人要到大明寺上香,这才巴巴的跑了来。一路上的冷风吹得他骨头都是冰的,受老鼻子罪了。 谢玉渊往边上挪了挪,“既然来了,那就进去拜拜吧。” 陈清焰深目看了她一眼,“三小姐不拜吗?” “我已经拜过了。” 谢玉渊说完,笼了笼披风,往外走开了几步,与他隔开好几丈的距离。 陈清焰哑然失笑,“三小姐好像把我当洪水猛兽啊!” 你本来就是! 谢玉渊掩住所有的心绪,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径直走到一棵百年大松底下,望着满山的翠色,默默的伫立无语。 大风吹起她的披风,显出微许冷清的气质;而一旁的古树,巨石,又显得她单薄的身体一折就断。 一丝复杂的情绪从陈清焰的眼底弥漫上来,目光不由的深邃了几分。 阿九见自家少爷在大殿门口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死死的盯着谢家三小姐看,羞得好想找个地洞钻一钻。 “咳咳咳……” 没有地洞,阿九只能拼命的咳嗽。 偏偏他家少爷像是突然耳朵聋一样,阿九咳得连肺都快咳出来了,他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 这陈家少爷有病吧! 阿宝和如容对视一眼,忙并排站立在小姐的身后,挡住了那道探究的视线。 陈清焰陡然回神,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没错,他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清。 书也看不进了,饭也吃不香,就感觉心上被牵了根细绳,细绳那头有个隐隐绰绰的人儿,时不时的就把心肠勾动一下,让他的五脏六腑到骨髓血脉都有些难受。 “三小姐,那我就先进去拜一拜,你等我下。” 谢玉渊真不知道这货想干什么,直接一转身,“阿宝,如容,咱们走。” “哎,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三小姐……” 陈清焰想追上去,却被阿九死死的抱住了。 阿九用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苦口婆心劝道:“爷啊,收着点啊,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菩萨都看着呢。” “跟菩萨有什么关系?”陈清焰气骂。 阿九这会脑子有点乱,牵性胡扯八道:“菩萨见爷这么轻佻,就算有心想帮你和三小姐牵姻缘,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混账,谁特么要和她牵姻缘。”陈清焰气得赏了阿九一记毛栗子。 阿九痛得眼泪差点就落下来,心里那个委屈啊,难过啊,痛苦啊。 “爷,你都这副登徒子模样了,怎么还口不对心呢?做人,得诚实啊!” “诚实你个头!” 陈清焰真想一脚把这货给踹出去,“爷我只是觉得这丫头很特 别。” 特别?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真没看出来哪里特别。 阿九一个白眼,翻出天际。 …… 顾氏拜完一圈菩萨,从丫鬟手里接过碎银子,送到小和尚手里。 小和尚喜滋滋的看着银子,恭身请顾氏等人入殿。 谢玉湖四下打量,瞧不见三妹,急得冷汗直冒,忙在丫鬟耳边低语几句。 丫鬟一溜烟的跑开了,不过短短一息,就把谢玉渊给找了来。 谢玉湖狠狠的瞪了谢玉渊两眼,示意她别到处乱跑。 谢玉渊浑不在意的笑笑,垂着头慢慢的跟上了大部队。 内殿之中,尽是花团锦簇,非富贵之人绝不可以入内。 一个肉滚滚,白净净的老和尚盘坐在蒲团上,眼皮半搭不搭,正是寺里的主持:法融。 谢玉渊看着那肥头肥耳的老和尚,嘴角擒上一抹讥笑。 所谓的众生平等,也不过是哄骗人的玩艺,哪个银子多,哪个权势大,哪个就能跟佛祖亲近。 这时,身后又传来动静。 谢玉清,谢玉湖两姐妹本来都要跪下的人,忍不住转身去看,见进来的竟然是陈家少爷,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尤其是谢玉清,白净的脸上浮出一抹红晕。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半张房契 顾氏察觉到身旁的女儿有异样,再抬头一看是陈清焰,心里狠狠的骂了句“冤孽”,脸上却皮笑肉不笑道:“陈公子也来上香啊!” 陈清焰拱手一礼,手中折扇唰的甩开,作个潇洒样,“读书读累了,出来散散心,大奶奶安好。” 顾氏原本很中意这哥儿,但这会再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一不顺眼,脸上便带出几分僵硬来,“来人,先带三位小姐去厢房休息。” 虽说佛门不讲究男大女防,便身边到底有三个未出阁的姑娘,该防还是得防着。 谢玉渊低头跟着两位姐姐从侧门离开,却总觉得身后有道视线盯着她看,不用想,也知道是陈清焰,心里真想把那双眼睛给抠瞎。 …… 厢房在寺院后面,由几个小小的院落组成。 因为有未出阁的姑娘,谢家把整个院落都包了下来,五六间房间供主子丫鬟休息,敞亮的很。 谢玉清惦记着顾氏排八字的事儿,没有心思和两个妹妹说话,一进院便往房里休息。 谢玉湖有些闲情雅致,“三妹头一遭来,我带你出去转转。” 谢玉渊前世早将这大明寺前前后后都瞧过了 ,又讨厌再遇到陈清焰,摇头笑道:“二姐先去吧,我先歇一歇,喝口茶缓缓。” 谢玉湖于是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婆子走出院子。 谢玉渊目送她离开,遂走进禅房。 禅房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上小瓶里插一枝茶枝,很有几分意境。 这时,有个光头小僧人进来奉茶点瓜果。 茶点放到小方桌上,小僧人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四周,突然向谢玉渊伸出了手。 谢玉渊撩起裙角刚坐下来,冷不丁怀里被扔进了个什么东西,一低头,见是个布施的小袋子,袋口松松的系着。 她狐疑抬眼去看,只看到门口一截小僧人的灰色的袍子,心中不由起疑。 “这里的小僧人都是这么无礼的吗,连个“阿弥陀佛”都不说。”一旁的阿宝轻声嘀咕。 谢玉渊摸了摸袋子,感觉里面有东西,素手挑起口子,从里面竟捏出一片薄薄的纸片来。 “这是什么?”如容的脑袋凑过来。 谢玉渊定睛一看,如遭雷击,手一松,纸息飘飘落在地上。 如容这才发现小姐脸色煞白,唇角颤抖着,嘴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捡……捡起来。” 如容忙把纸片捡 起来,目光迅速看了一眼。 好像是张烧了一半的纸,上面还有字,别的,没什么特别的啊? 谢玉渊竟是等不及她递来,一把夺过,放在掌心反过来覆过去的看,像是魔怔了一样。 “小姐,这是什么?” 谢玉渊脑子有些乱,用力的闭上了眼睛。 如果此刻青儿在,就能认出她手里的纸片是一张房契,是当初师傅临走时,悄末声留给她的。 后来她和爹还去镇上看过这房子,本来打算从孙家庄离开后,一家人先在那房子里落脚,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谢家还是抢先一步找到了他们。 谢玉渊的呼吸有些急促。 从镇上回来后,这房契便交到了爹的手上,临出门前几日,娘把这些重要的东西,还有几张银票统统缝到了爹的锦袄内里。 为什么此刻,它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让它出现在这里? 它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只是短短一瞬间的功夫,谢玉渊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心里像佛水煮开似的,咕噜咕噜个不停。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对上两个丫鬟幽幽关切的目光,她不动声色道:“阿宝,你去找找刚刚那个小僧弥,要找到,带 他来见我。” “小姐,这……” “快去。” 阿宝见小姐脸色铁青,不敢多话,扭头就走。 谢玉渊把纸片塞进怀里,“头一回来寺里,在房里歇着半点意思都没有,如容,咱们还是出去转转吧。” 如容忙道:“小姐,喝了茶水再走吧。” “不用。” “小姐,小姐,披风,外头风大,仔细着凉,等下奴婢。”如容抄起椅子上的披风,追了出去。 …… 后殿里,顾氏摇动签筒,晃了几下,掉下一支来。 捡起来一看,竟是支上上签。 顾氏心中大喜,忙用双手捧签奉给法融发法师解签。 法融拿过签文,眼睛掀开一条缝:“倒是契合了刚刚两人的八字,这姻缘再好不过,去吧。” 顾氏喜不自禁,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方才离开。 回到院中,喝了半口茶,便有僧人送了斋饭来。 “去把三位小姐都叫来,一起用饭吧。” “是。” 片刻后,谢玉清,谢玉湖先后进来,独独不见谢玉渊。 孙平家的回话道:“大奶奶,三小姐带着丫鬟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顾氏皱眉,“这孩子,叫她不要乱跑,快去把人寻回来,该用饭了。 ” 孙平家的赶紧招来几个打粗的婆子,在耳边低语几句。 谢玉清笑道:“母亲,今儿在殿里可还顺利。” 顾氏笑得见牙不见眼,“顺利,顺利。” 谢玉湖会意,忙附和道:“大姐,恭喜了。” 谢玉清脸带羞涩,低垂着头偏过头,嘴角悄无声息的扬起。 这时,有雨点敲在窗户上,滴答滴答。 “大奶奶,外头下雨了。” 顾氏一听下雨,忙道:“多派些人去找,赶紧把人找回来,这么冷的天淋雨,怕是要生病的。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 不让人省心的谢玉渊,此刻正漫无目的在寺里走。 那人把这纸片送到她面前,不会是只让她看一眼就完事的,背后必定有用意。 厢房里是女眷休息的地方,外人进不来,她必须要走出去,才能让人找到。 只是把这大明寺前后都走了一遍,都没再遇到一个可疑的人。 谢玉渊不由的心急如焚,雨丝颊着大风打在脸上,她都没觉得疼。 “小姐,这雨越来越大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还没有找到人呢?” 谢玉渊的眼神有些发直,脚下走得更快,有几步竟走的踉踉跄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有话好好说 如容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扶住,“小姐,咱们这是要找什么人?” 谢玉渊一把推开她,拎起裙角飞奔起来。 她心里有个念头,爹没有死,他还活着!他找来了! “小姐,小姐,等等奴婢啊!” 单薄的身体在雨中逛奔,像中受了惊的小动物,隔了数丈的距离,陈清焰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那……那人是谢三小姐?” 阿九一手打着伞,一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瞧着衣裳好像是的。” “什么叫好像!” 陈清焰急得抬腿就是一脚,“看看到底是不是?” “是,是,是!是你心心念念的谢三小姐。” 这谢三小姐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在雨里乱跑,莫非……后头有厉鬼在追她? 呸呸呸! 佛光普照之地,哪来的厉鬼。 心心念念四个字,换来的又是一脚,陈清焰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追了上去。 这回,阿九索性装死不哼声了,反正也叫不住,少爷他想怎样,就怎么吧。 …… 谢玉渊一口气跑到了山涯边,一阵寒风刮过来,将她开水般沸腾的心,一下子吹冷了下来。 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爹最疼你了,你若出点事情,他一定会 不管不顾的跑出来。 要不要试一试呢?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就往外挪了一寸。 “谢玉渊,你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寻死觅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啊?” 谢玉渊转身,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谁在说她要寻死。 等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陈清焰,她艰难的动了下唇,“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她以为说得很大声,殊不知在陈清焰看来,只是动了动唇。 再加上她因为狂奔而上下起伏的胸口,因为激动而惨白如纸的脸色,因为吹淋雨而湿透的乱发……像极了走到了绝境,而准备纵身一跃的人。 于是,陈清焰想也没想,冲过去,伸手死死抓住谢玉渊的胳膊。 谢玉渊实实在在被他吓了一跳,厉声道:“放手。” “不放!” “放手!” “死都不放。” 谢玉渊气得两眼直冒金星,想也没想,抬起手照着那张俊脸就是一巴掌。 “啪!”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清焰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僵住了。 风停了,雨停了,只剩下两个目瞪口呆的人,睁着铜铃大的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如容冒雨赶过来,正正好看到面前这一幕,吓 得愣在当场。 陈清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上稍稍带出点劲,像拎小鸡一样,直接把谢玉渊拎到了古树下。 “陈清焰,你放开我。” “你特么给爷闭嘴。” 陈清焰把手一松,谢玉渊失了重心,连退几步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一下,有点出乎陈清焰的意料。 这丫头身体怎么这么软,软成一片蓬松的羽毛,他没想让她摔跤啊! 谢玉渊这时,甭提有多狼狈,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会把他弄死,应该还不算晚吧! “阿嚏!” 她重重打出一个喷嚏,终于让如容醒了神,“小姐,小姐,快起来。” 谢玉渊就着她的手,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目光冷冷。 陈清焰被她眼中的寒意一惊,讪讪道:“喂,我不是故意摔你的,是你自己没站稳。” 谢玉渊的脸色一片惨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转身离开。 陈清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背影,摸摸一边的脸,自言自语道:“好看是好看,就是眼神冷了些。” 阿九打着伞正要上前,乍一听到这个话,惊得脚底一滑,摔了个屁股朝天。 完了! 他家少爷彻底完了! …… 谢玉渊回到厢房, 惊得顾氏几个都说不出话来。 这丫头一身的泥,一身的水,这是在泥水里打滚了几下吗? 顾氏的脸一下子冷沉了下来,“侍候的丫鬟呢,都是死的?” 谢玉渊冻得牙齿打颤,“大伯母,跟她们没关系,我自己摔了一跤,阿嚏!” “来人,来人,快打热水来,帮三丫头换衣服,净面。” 谢玉渊揉揉鼻子,浑不在意道:“大伯母你们先吃,我换了衣服就来。” “赶紧的去吧,你要是着凉了,我怎么跟你爹娘交待。”顾氏真想叫她一声“小祖宗”了。 谢玉渊回到房里,主仆两个脱下湿衣,换了干净的衣服,刚换好,阿宝湿漉漉的回来了。 “小姐,没找着人。” 谢玉渊见她发梢都在滴水,冻得瑟瑟发抖,忙道:“别找了,先换了衣服再说。” 一通手忙脚乱后,谢玉渊喝了几口热茶,才感觉浑身有了热气。 这时,孙平家的领着丫鬟端了热饭热菜过来。 “小姐,外头的雨越发的大了,大奶奶说若是雨停就下山,要还这么下,今晚就在寺里将就一夜。” “我知道了!” 谢玉渊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胸,招呼阿宝,如容一道吃饭。 主仆三人 用了饭,阿宝见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知道这一时半会走不掉,便侍候小姐午睡。 谢玉渊先是受了惊,又淋雨吹寒风,脑袋发沉,一沾枕头便晕晕欲睡。 一觉醒来,发现外头天色都黑了,懵懵地问,“雨停了吗?” “越发的大了。大奶奶已经吩咐人都住下了。” 如容上前用手背碰了碰小姐的额头,“小姐刚刚发烧了,身子烫的很,奴婢怕大奶奶责怪,都没敢跟她说,偷偷塞了点碎银子,让小和尚煮了点红糖生姜汤来。 “不用说,我自己能治。” 谢玉渊一开口,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嘶哑暗沉。 如容忙把姜汤端过来。 谢玉渊正要喝,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宝是不是也病了?” 如容点点头。 “人呢?” “在下人房里。” “把她叫来,我给她扎两针,这姜汤分她一半。” “小姐?” “去。” 如容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谢府的人都说,以三小姐的身份,在青草堂当差是没有前程的,谁又知道,你一颗心待她,她还一颗心给你。 先不说她们这四个是罗妈妈亲手调教出来的,就连阿宝这个半路跟过来的,小姐都一视同仁。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人 谢玉渊刚帮阿宝扎完针,顾氏带着大小姐,二小姐过来瞧她。 四人闲聊了一会,谢玉清见三妹妹精神不济,便拉着母亲她们离开。 因为要过夜,顾氏一回房便把孙平家的到跟前,商量值夜。 谢府三个娇滴滴的姑娘家都借宿寺庙,安全是头一要紧的事情,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哪几个婆子值上半夜,哪几个婆子值下半夜,院外安排几个家丁守着……一通商量过后,有小和尚来送晚饭。 顾氏命人把饭菜挑出一些,给三丫头送去,刚要招呼两个女儿用饭,就见孙平家的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两个食盒。 “大奶奶,这些是陈家少爷送过来的,陈少爷说这一盒请大奶奶和两位小姐用,这一盒给三小姐用。” 顾氏一听这话,命人把两个食盒都打开来。 给她的这盒里面,是些家常小菜;给阿渊的那盒,却是些特色小吃。 “哟,还分个高低上下啊!” 孙平家的低声道:“大奶奶,要回礼吗?” 顾氏想了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你亲自把东西给三丫头送过去,不用回礼。” 谢玉渊看到陈家送来的吃食,想也没想,就命孙平家的拿走。 这时房里已 经掌灯,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出几分厉色和嫌弃来。 孙平家的看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三小姐倒是个拎的清的,不像四小姐,见着个长得好的男子,魂儿就飞了。 一转身,孙平家就把刚刚三小姐的话,在顾氏面前重说了一回。 顾氏听罢,意味深长的朝孙平家的看一眼,“这丫头虽然长在乡下,可到底身上流了一半高家人的血啊!” 孙平家的赞同的点点头。 …… 一墙之隔的院落,阿九推门而入。 “怎样?”陈清焰换了一身宝蓝色衣裳,头发披散着,半倚半躺的靠在榻上。 阿九硬着头皮道:“少爷,三小姐似乎病了,没吃。” “病了?”陈清焰一跃而起。 “淋那么大的雨,不病才怪。” 陈清焰的脸色有些灰败,“这寺里要什么没什么,也没个郎中替她看,这一夜怕是难熬了。” “少爷,你忘了,三小姐是会行针的。” 陈清焰心头一跳,喃喃道:“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阿九走上前,语重心长道:“少爷有这个闲功夫操心三小姐的病,倒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向夫人交待。” 他们今天出来,只跟夫人说去郊外散心 ,没说来大明寺,这会天都黑了,少爷又想着留宿不回去,夫人不炸毛才怪。 少爷了不得挨几句骂,自己……可是要挨板子的。 陈清焰拧着太阳穴想了想,“你让人回去吱会一声,就说我想在大明寺静静心,明儿就回去。” 阿九还想再劝,见自家少爷的脸沉了下来,只好乖乖去安排。 等人一走,陈清焰往椅子里一歪,眼睛看着头顶的白墙出神。 她为什么要在雨中奔跑? 为什么要自尽? 为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一抹寒意? 陈清焰无声的呵出一口凉气,一时间,脑子里什么杂念都没有了,有的,只是那张漠然疏离,看不出半点情绪的少女的脸。 …… 四更一刻。 雨势,终于小了下来。 谢玉渊临睡前又喝了些姜汤,沉沉入睡。 院子里一条黑轻飘飘的落下,划破窗户,往几个房间里吹着白烟。 略等片刻后,那黑影慢慢走到院门口,拉开门栓。 早就等在门口的人迅速闪进来,压低了声道:“哪一间?” 黑影伸手一指,“江爷,那一间。” “把门打开。” 黑影纵身跃门口,手里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动作,反拴的门吱呀一 声打开了。 谢玉渊突然睁开眼睛弹坐起来,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听见阿宝和如容闷哼一声,倒在地铺上。 一室静谥。 谢玉渊浑身汗毛竖了起来,手慢慢伸到枕后下面,把银针握在指间。 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她看着向她逼过来的黑影,心里盘算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快的速度出手。 “啪!” 油灯被点亮。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穿灰衣的白发老人,睁着两只如利剑般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门口,黑衣人用布遮着嘴鼻掩上了门。 谢玉渊没想到面前有两个人,心狠狠的往下沉了沉。 一个人,她还有几分把握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针反抗一下;两个人……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不知道面前这两人是什么人? 若是穷凶极恶的歹徒,那她最后的办法是自尽,省得落在歹人的手里,白白遭罪。 就在她天人交战时,白发老人撂起袍角,双腿一曲,扑通跪了下去。 谢玉渊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有想到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你……你们是谁?” “阿渊小姐,我是江亭,他是江锋。江锋,把这两个丫鬟弄到外面 去,一个活物都不放进来。 “是,江爷。” 江锋把地铺一圈,轻轻松松的就把两个人卷在腋下离开。 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谢玉渊此刻已经从最初震惊,慢慢平静下来,她拿起脚后的袄子,披在身上,盘腿坐直后,目光冷幽幽地看着现下的江停。 “我,不认识你。” “阿渊小姐自然不认识我,不过,若是罗妈妈此刻在,她一定会和小姐说一声‘是故人’”。 故人? 谢玉渊心头一跳,脱口而出,“你是高家的人?” 江亭面色一悲,眼里的锋利尽失,取而代之的呼之欲出的浊泪。 “那片纸,是你让人送来的?” 江亭沉默着点点头。 谢玉渊把被子一掀,霍然起身冲到他面前,满脸通红紫涨,“我爹还活着?” 江亭抬起眼睛,目光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心里像被开水烫了烫,又像被冰水沉了沉。 这张脸的下半部分,和大小姐真的是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而上半部分,却像极了大爷。 大爷的眼梢往上翘,笑的时间,整个眉眼都像是展开了似的。 这样的眉眼在男性身上有点过于秀丽,但在面前的少女脸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漂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江亭是什么人 “我爹,是不是还活着,那张房契你从哪里弄来的,回答我!”谢玉渊强压下满心沸腾的惊意。 江亭抹了把眼泪,“小姐应该先问一下,我是高家的什么人?” 谢玉渊一听这话,颓然跌坐在榻上。 她傻了不是。当初,她亲眼看着爹死,亲眼看着谢二爷一把火烧了整个院子,爹怎么可能还活着。 满心的沸腾渐渐弱了下来,不知多久后彻底平静,她木然地问:“你是高家的什么人?” 江亭没回答,而是从胸前掏出一块玉,摊在手掌心。 谢玉渊一看那玉,眼神顿时就直了。 玉中带血,乃稀世之宝。这块玉正是她托陈货郎甩卖的那块血玉。 “你是因为这玉……寻来的?” 江亭微怔了下,把玉塞到谢玉渊手里。 “这块玉,是大爷在叶尔羌任办事大臣时淘换来的,因为太珍贵,所以就没有让工匠打磨雕刻,就在原石上雕了个孔,送给大小姐。这玉,值一座城池。” 谢玉渊心脏猛的收缩,冰冷的血瞬间冲上脑顶。 “陈货郎把它贱卖了,却也卖了近五千两的银子。实则,乘以十倍,百倍都不止。” 谢玉渊:“……”她只在陈货郎手上, 拿了二百两银子。 江亭一双眼如寒星,“小姐可曾听说过,你娘当年出生的事情?” “我娘?” 谢玉渊耳畔“呜”的一声,下意识的摇摇头。 “小姐,其实……” 下一刻,就听窗外有人低语,“江爷,外头有人来了。” 江亭脸色一变,从怀里掏出个玉佩,“三日后,玉灵阁二楼,我在那儿等小姐,小姐一定想办法出来,带上罗妈妈。” 玉佩带着温度塞进谢玉渊的手中,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两个侍女地铺就在她脚下,两人睡得香甜。 屋里,早就没了别人。 她抬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不是梦。 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心跳还没有平衡下来,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她竖着耳朵听了一阵,才知道是陈府有人来了,来接陈家少爷回府。 心里微微松向口气,再一摸内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冷汗打湿了,黏在身上,冰冷的像条蛇一样。 谢玉渊听着外头的嘈杂,心惊肉跳的想:我娘当年出身的事情,会是什么事? …… 各种旧梦纷至沓来,谢玉渊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像是在田梗上奔跑了整整一夜,浑 身上下说不出的酸疼。 “小姐终于醒了?” 入眼的,是阿宝一张焦急的脸。 谢玉渊笑道:“你这丫头,我睡个觉,你急什么?” 不说这话还好,关于这话,阿宝的眼泪像豆子一样簌簌落了下来:“什么叫睡个觉,小姐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谢玉渊这才发现她身处的地方,不是大明寺的禅房,而是青草堂自己的房间。 “我……这是怎么了?” “小姐在寺里淋了雨,发了整整一夜高烧,第二天怎么叫都叫不醒,把人都吓死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们也甭活了。” 怪不得浑身觉得累呢,原是病了。谢玉渊扶着微痛的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这大明寺邪气的很,听说晚上住隔壁院子的陈公子也病了,连夜赶回的陈家。” 谢玉渊心道,大明寺的老和尚要听了这话,非气死不可。那陈清焰是他老娘不放心他住寺里,硬逼着回去的。 自己白天淋了雨,晚上受了惊,不病才怪。 她笑问,“罗妈妈呢?” “罗妈妈在给小姐熬药呢,她不放心别人动手,非要亲自看着。”阿宝嘟着嘴,一脸委屈。 谢玉渊一听这话,笑意顿时消失不 见,嘴角扶上一抹冷笑:“是钱郎中开的方子吧?” “小姐怎么知道,正是钱郎中帮小姐诊的病,开的方子。郎中说,小姐是邪风入体,又着了大凉,以至于……” 阿宝的话,谢玉渊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回忆又落在那个被人捉奸的早晨。隔夜,她正是受了点风寒,喝了钱郎中开的一副药剂。 “阿宝,我病后,都有谁来过?” 阿宝无端一愣,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些恼羞成怒来,“就大奶奶和两个小姐来过,噢,杜姨娘也来了,老爷,夫人没有露面,只说让奴婢们好生照料着。” 谢玉渊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点笑意,她轻声说:“没事的,去把罗妈妈叫进来,你去看着药。” “是,小姐。” 阿宝转身离去,片刻后罗妈妈打了帘子进来,“好好的人儿出去,被人抬了回来,这大奶奶照顾的可真好。” “妈妈,和大伯母没关系,你扶我起来。” “小姐的烧还没退呢,起来作什么,小姐先躺躺,奴婢得给那两个丫鬟上些规矩,一出了府门,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 “罗妈妈!”谢玉渊挣扎着爬起来。 “小姐你这是……”罗妈妈赶 紧把人扶住,一手把被子拢过来,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依旧烫人。 “妈妈,江亭是什么人?” 这言一出,罗妈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嘴唇颤动了几次,半天才咬出一句:“小姐怎么知道他?” “罗妈妈,你快告诉我,江亭到底高家的什么人?” 沉默良久,等罗妈妈的脸色终于由青变白时,她低声开口:“江亭原是你外公身边的人,高家的大管家,后来因为背主,被赶出高家。” 饶是谢玉渊心里猜测过很多回,也没有想到江亭的身份竟然是这样的。 “他……犯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道,对外的说辞是贪了好些个银子,又有几条人命官司在手上,主子不给议论,我们做下人的就不敢多说。小姐是从哪里听到江亭这个人的名字的?” 罗妈妈似想到了什么,脸色由白转青,不由分说的抓住了谢玉渊的手。 “这么些年了,就算高家没有倒,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谢玉渊茫然的转头向她,喉咙有些发堵,千回百念之间,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那块血玉,“罗妈妈,他找到我了。” 罗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呆若木鸡。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谜底近在眼前 夜色如墨。 陈府正堂,灯火通明。 月娘从外头匆匆小跑进来,“夫人,打听清楚了,那天在庙里留宿的,还有谢府的大奶奶和三位小姐。” 蒋氏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我就说吗,必是有什么东西勾了他的魂,才做出这种连娘老子都抛到脑后的混帐事。” 月娘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到底是哪位小姐,勾着咱们哥儿的魂啊?” 对啊,是哪个? 蒋氏心里虚虚的想,三小姐是不太可能的,那丫头年岁太小,脸模子还没有长开。 老二是个庶出,长得让人记不住; 难道说是……大小姐?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月娘清楚地看到主子眼里的狐疑,忙道:“奴婢听说,谢家是为了大小姐亲事才去的大明寺,哥儿这个时候过去,会不会是……” 蒋氏立刻领悟出这话里的深意,一拍桌子,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敢!” 月娘心道以哥儿的脾气,有什么不敢做出来的,他可是连教书先生都敢抽的主儿啊! “老爷回来了。” 蒋氏立刻给月娘打了个脸色,迎了出去。 陈海风尘仆仆,一进门就拿起桌上的茶盅,也不问是谁的,一 口气喝完。 蒋氏笑盈盈的迎上去,掏出帕子,体贴的给男人拭汗,“老爷这是从哪里弄得满头的汗。” “问你家好儿子。” 蒋氏心里咯噔一下,今儿是新任扬州知府赵府的家宴,男人和儿子都去赴宴了,难道说……这小子又在外头闯祸了? “他怎么了?” “和赵知府的儿子打起来了,说是为了抢个丫鬟,脸都被他丢光了,这小子不打是不行了。”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蒋氏心里一清二楚,打架归打架,使坏归使坏,从来没有说为了女人的。 难道说……他真的开窍了。 “依我看啊,送京里去得了,再这样下去,还读什么书。” 他这儿子,自打出身就有高僧批过命,命中既缺水,又缺火,难养活。 因为难养,就多了几分宠溺,每次闯了祸,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久而久之,便养成了现在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蒋氏闻言深吸口气,其实她也早有这个念头,只是舍不得儿子离她那么远。 陈海拉着女人进了内屋,压低了声道:“今日宴会上,我试探了几次,那个赵琰绵里藏针,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以后江南的官场, 不会太平。” 蒋氏猛的抬头,吃惊地看着男人。 陈海微微点了下头,“风水轮流转,不是此消,就是彼长,让他去京里一是能拘着他读书,二是不让他卷进来。我想好了,不去侯府,去国子监。” …… 如容打了帘子进来,见小姐站在窗前发呆,把药碗入下,“小姐,夜深了,吃了药就早点睡吧,身子还没好透呢。” 谢玉渊摆摆手,径直走到后面的厢房。 厢房里,一灯如豆,木鱼声声,隐隐有檀香透过窗户的缝隙散出来。 谢玉渊心浮气噪的心,一下子静了不少。 她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那半张房契,放在眼前看了许久。 这一年来,爹、孙家庄这个词已经是娘的一块逆鳞,有时候她言语中稍微带出一点,第二天娘便一天不用饭。 那只被血浸透的金簪子没有一天不在娘的头上,即便是睡了,她也将它小心翼翼的用锦布包起来,放在枕头底下。 “人死可以复生吗?”谢玉渊心里对自己说道:“绝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这件事情就暂时别说了吧,万一事情不是她心中想的那样,再让娘承受一次失望,又有什么好处呢 ! 谢玉渊咬了咬牙,把房契塞回胸前,转身离开。 刚到房门口,罗妈妈于夜色中匆匆而来。 “小姐,奴婢打听到大奶奶过几天要到外头给大小姐看嫁妆,少不了去灵玉阁这些地方。” 八字一合,媒人交换庚帖,六礼就要行起来。顾氏头一回嫁女,必是要弄得风风光光,所以在嫁妆上颇费心思。 谢玉渊想也不想道:“妈妈,我来想办法跟着一道去,你去放出风声,说灵玉阁两天后到一批新货。” 罗妈妈眼睛一亮,“小姐聪明。对了,京中有信过来,刚刚送到老爷太太手里。” “怕是那边安顿好了,给府里报个平安。入冬了,北边儿比南边儿冷,妈妈让几个丫鬟这两天辛苦些,熬个夜赶套内衣出来,照着大少爷的样子就行。” “小姐这是……” “求大伯母带我去玉灵阁,总不能两手空空,大哥是大伯母的心尖尖,我得投其所好。” …… 陈家少爷要去京城读书的消息,三天后传遍了扬州府。 谢玉渊左耳听罢,右耳就出,连在脑子里停留的时间都省了,这人离她越远越好,最好此生不复再见。 她此刻正跟在顾氏的 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出福寿堂。 一套针线细密的内衣,换一个出府的机会,还让顾氏心中熨帖无比,这个买卖做得值。 “大伯母,这玉灵阁有好东西吗?” “玉灵阁要没有好东西,扬州府别的铺子哪还能找出好东西。” 顾氏笑眯眯道:“百年老店了,东西是一等一的好,价格也是一等一的贵啊!” “大伯母,给大姐姐的嫁妆可不能嫌贵,好歹是您对她的一份心,将来大姐姐嫁到了那边,看一回东西,念一回您的好,多值啊!” “你这张巧嘴啊!” 顾氏心中熨贴,作势拧了一下她的脸,“我也不盼着她念我的好,只盼着她过去以后,日子和和美美的,少受些公婆妯娌的气就行。” “大姐姐一看面相就是个有福气的,更何况还有娘家帮衬着,大伯母只管放一百个心。” 顾氏被她安抚的脸上皱纹都少了几条。 谢玉渊心里却不喜反惊,江亭敢把地方约在这里,肯定和玉灵阁有很深的渊源,指不定就是他开的。 一个背主的下人,哪来实力开这么一间铺子。 谜底近在眼前,谢玉渊不知为何,心里却砰砰砰直跳,乱如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妈是个双生子 马车在玉灵阁门前停下,有眼色的小伙计一看马车上的“谢府”二字,颠颠的迎上来。 谢玉渊被罗妈妈扶下来,抬头打量了一眼铺子。 到底是百年老店,仅牌匾上“玉灵阁”三个字,就写得苍劲有力,行云流水。 铺子分上下两层,二楼窗户紧紧掩着,谢玉渊心里隐隐有个预感:也许在某一扇窗户的背后,江亭正在看着她。 “大奶奶,三小姐里边请,我们掌柜听说大奶奶要来,清了场,今天这一天,小店只招待大奶奶您一人儿,您慢慢挑,仔细挑,来,先坐着喝点茶,这茶是我们掌柜从南边弄回来的,香着呢!” 灰袍小伙计小嘴得波得波,像是抹蜜一样的甜,把顾氏奉承的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笑得见牙不见眼。 进了里间,只见头顶八只烛台高高悬挂半空,左手边三节柜台,柜台里铺放纯白色兔毛作垫布。 右手边三节卷草纹多宝阁,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精致的物品。 谢玉渊细细打量,暗自心惊。 “大奶奶,好东西都在二楼,掌柜的就在上头等您,您请吧!” 顾氏满意道:“你们掌柜就是会作生意,走吧。” 谢玉渊正要上楼,那灰 衣伙计悄末末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谢玉渊会意,忙道:“大伯母,我先瞧瞧这下面的东西,怪好看的。” 没见过世面,当然看着什么都是好的。顾氏不以为然道:“那以在下头看着,看完了上来找我,别乱跑。” “放心吧,我乖着呢!” 顾氏由丫鬟搀着上楼。楼梯笔直而上,步步高升,过转弯处后,异常宽阔。 掌柜沏了好茶,上了点心,立在门口恭候顾氏光临。 顾氏一看这二楼与大户人家的书房无异,两人高的宝阁上摆放着各色古玩,玉器, 四面角落里各放着一个兽头铜炉,一色南海黄华梨森的家具,雕工精细,雅致脱俗,让人倍感舒适。 顾氏心道:今儿个,我可得好好挑它个一天。 胖掌柜给伙计递了个眼神,伙计悄无声息地走到铜炉边,点了三支香,往里面一插,然后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楼下,谢玉渊安静的看着柜台里的东西,脸上一片恬静。 身后的罗妈妈却暗下着急,两只眼睛不停的打量着四周,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灰衣伙计从二楼下来,轻咳一声后,低低道:“小姐,小店后院有几株荼蘼 ,开得还挺漂亮,您要不要移步看看?” 荼蘼花开春天,哪有初冬开花? 谢玉渊心中一动,“请小哥前边带路。” 伙计推开后门,穿过天井,绕过一处小花园,花园里,果然有几枝荼蘼花,可惜是秃的。 最后,他伸手指了指,“小姐,进去吧。” “多谢!” 谢玉渊深目看了罗妈妈一眼后,提起裙角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推门而入,只一老者临窗而立,正是江亭本人。 江亭转身,目光先从谢玉渊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罗妈妈身上。 “罗妈妈,故人好久不见?” 罗妈妈顿时觉得心跳加快,呼吸紧促,“你……你……果然是你。” “你原是高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小姐出嫁,夫人舍不得,把你陪了过去,我记得很清楚,夫人来和老爷商量时,大爷就在旁边。大爷说,陪一个罗妈妈哪够?” 往事,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更多了几分怀念,罗妈妈潸然泪下。 谢玉渊却一脸的冷静,“江亭,长话短说,叙旧就不必了,我娘的出身到底有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罗妈妈的脸色露出一个无法掩饰的诧异。 江亭没有马上说话,一撂袍角 ,端坐了下来,从罐子里挑出一搓茶叶,置于壶中,倒入沸水……片刻后,茶香漫屋。 “阿渊小姐,尝尝?” 谢玉渊接过来,拨了拨茶盖,一股幽香扑面而来,五脏六腑像是被熏染的舒服开来。 谢玉渊只惊讶他这么好的一手分茶,罗妈妈却已老泪长流。 高家自老太爷起便最爱品茶,一日不可无书,一日不可无茶,一脉相承,到了大爷这一辈,分茶的技艺尤其出色。 旧主已逝,茶香尤在,让罗妈妈这个忠奴怎不伤心难过。 一室茶香中,江亭缓缓开口,“阿渊小姐,其实你外公应该有两子一女,罗妈妈知道的,你娘其实是个双生子。” 这话一出,谢玉渊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直勾勾的看向罗妈妈。 罗妈妈一边抹泪,一边点头,“一凤一龙,二爷晚出来半盏茶的时间,出来时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份,没撑过一天,就夭折了。” 谢玉渊这时脑子里浮出师傅说过的话。 双生子在母体里就是一场搏命的战争,养份就这么多,你多了,我就少了。最残忍的,莫过于一个胎儿吃下另一个胎儿。 师傅末了还添了一句:你看,人在娘胎 里开始就得面临弱肉强食啊。 当时谢玉渊没细想,但总觉得师傅话里有话。 “其实,二爷没死。” “什么?”罗妈妈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当年,她明明……明明…… “确实是没了呼吸,老爷说这孩子只来这世间看了一眼,怕他心里有怨气,所以命我带着大爷,把孩子送到延古寺的老和尚那里超度。” 江亭说到这里,额角的青筋争先恐后的跳出来,半晌后,化作幽幽的一声叹息。 “我们一路快马加鞭,送到那老和尚手里时,那孩子……那孩子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延古寺老和尚说是因为高府杀气太盛,养不活这等钟敏灵秀之人,不如就养在寺里吧。” 谢玉渊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我还有一个二舅舅,他现在还活着吗?还有,我们高家从来都是读书为官,本本份份,哪有什么杀气?” 江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小的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还以为是那老和尚的无稽之谈,谁知老爷信以为真,立刻就赶到延古寺和老和尚密谈。” 谢玉渊听到这里,后背不由的起了一层冷汗。高家男子都不得善终,会不会就和高府杀气太重有关? 第一百一十九章 舅舅 “三天后,二爷就成延古寺的俗家弟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老爷派到二爷身边的。” 罗妈妈忍不住插话道:“江亭,那些贪银子,身上的人命官司,都是假的?” 江亭点点头,“统统都是假的,老爷与我江家有恩,他怎么说,我怎么做。这事,除我和大爷外,连夫人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啊,否则高家不是被一锅端了吗? 这个念头在谢玉渊的脑海里一晃而过,她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随即,她心里“咯噔”一下。 外祖父连外祖母都瞒着,会不会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有意识的想给高家留个后;又或者说,外公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知道高家不会善终? “罗妈妈,这是干什么?” 江亭的声音拉回了谢玉渊的思绪,她低头一看,见罗妈妈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老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高家还有一个二爷在,二奶奶和小姐总算有依靠了。” 谢玉渊的心却不住的往下沉,目光死死的看着江亭,如果二舅舅还在,这些年为什么对娘不闻不问,任由谢家把娘欺负的疯了? 江亭一看少女的眼睛,就知道她在疑惑什么,“阿渊小姐,二爷还在的,只是……” “只是什么?” “你们跟我来。”江亭站起来。 谢玉 渊跟着走到屏风后面,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江亭的手伸进一副画后,不知道按住了什么,原本平滑的白墙突起一块。 江亭走过去,用力一推,露出一扇门,门里黑幽幽的,像一个巨大的漩涡。 “三小姐,跟上。” 谢玉渊回首看了罗妈妈一眼,见她也是一脸的惊讶,遂一咬牙,提裙走进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郎起来,定睛一看,竟是间阔大的佛堂,案头上面摆放着一座如来的雕像。 那如来嘴角含笑,俯视着众生。 案头前,一个青袍男子手持三柱香,正凑在烛火上,听到后面的动静,他慢慢的侧过了脸。 谢玉渊一见那人相貌,惊得浑身僵硬,半步都动弹不得。 用什么词来形容那张脸呢? 就好像一张灰败的面皮挂在了骷髅上面,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被硬生生的按了上去。 但如果再仔细地看上几眼,会发现面皮上沾着往昔残存的一丝丝俊朗;若再多看几眼,甚至能看到刻骨铭心的风骨。 “你,是二爷?”罗妈妈颤着声问。 二爷和二奶奶同岁,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什么瞧着像是个濒死的老人。 男人没应声,目光沉沉地落在谢玉渊的脸上。 谢玉渊尴尬的挤出一抹笑,曲膝道了一个标准的万福。 男人向 她招招手,示意她走得近些。 谢玉渊走上前,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你就是阿渊?” “江亭说,你是高家二爷?” 男子看着面前少女的眉眼,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把手里的香送到她面前。 谢玉渊望着袅袅升起的香火,摇摇头:“我不太信这个。” “为什么?” 高栎的声音很沉,沉得如同那幕钟一样,而且还有些低回的暗哑,钻入人耳,像是一块小小的砾纸,轻柔的磨蹭着人的头皮。 谢玉渊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起来,目光一抬,恰好此刻谢栎也正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竟是如出一辙的淡然。 高栎的眉尾微不可察的扬了扬,他淡然是因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就在菩萨跟前长大,听得是木鱼声,闻的是檀香,吃的是素斋,不沾染半分的尘世气。 这孩子的眼里为什么也有淡然? “因为,就算是天天拜,天天进香祈求,该来厄运,一样都不会少。” 高栎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错,倒是个通透的人,坐吧。” 说罢,他把手里香往炉里一插,弓着背,慢慢地挪步往蒲团下坐下,用力的喘了几口气,仿佛这几步已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谢玉渊的脸色不对了,她跟着师傅走十里八乡的时候,经常见到暮景残 光的人,这种人的身上透着一股死气。 这男人身上就有这股死气。 “阿渊小姐,坐吧。”江亭指了指地上的蒲团,“他就是高府的二爷,也是你嫡嫡亲的舅舅。” 谢玉渊没有坐下,而是走到高栎的身边,伸手扣住了他有脉搏。 高栎整条眉毛都挑了起来,颇为惊讶道:“你懂医术?” “会点皮毛。” “诊出了什么?” 谢玉渊凝了好一会神,心里一阵悲哀:“您的身体已经强弩之末。” 谢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掩不住的赞赏,“不错,这点皮毛就够你受用一辈子的了,跟谁学的?” 谢玉渊不敢隐瞒,“我只知道师傅的名字叫张虚怀。” “原来是他!”高栎点头笑了笑,“你倒有几分造化,你可知道他是谁?” 谢玉渊摇头。 “他乃张仲景的后人,世代为御医,历任太医院院首非张家人莫属。” 饶是谢玉渊想过很多次师傅的来历,和安王的关系,却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大的来头。 高栎见她一脸不知道作何反应的呆样,拨弄佛珠的手停了下来,“坐吧,趁着我还能喘气把事情都说一说。” 谢玉渊一听这话心有点悲伤,这世上最伤人的一件事,便是:得而复失。 “舅舅,我用针还能让你拖些日子。” “啪嗒!” 佛珠 掉在地上,高栎的手不停的颤抖的,慢慢的连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二爷?”江亭忙曲膝扶住了他。 高栎手一挥,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高家被抄后,他强撑着残躯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心力交瘁,如同一盏油灯,熬啊熬啊,就快熬枯了,却不曾想临了临了,还能听到血脉相之人叫他一声:“舅舅” 他顿时觉得这些年的熬,值了。 谢玉渊不知道舅舅为什么突然失了冷静,但亲人之间的心灵相通,让她敏锐的察觉到男人心底的悲凉。 病入膏肓之人,最忌讳情绪波动,她忙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一副聆听的模样。 高栎咳嗽了几声,慢慢平静下来,沉吟半晌才开口:“前头江亭该说的都说了。十年前,你娘和你在庄子出事时,我刚从叶尔羌回来,那日已到了扬州码头。” 谢玉渊踌躇了一下:“舅舅,您去叶尔羌是……” “给你大舅舅收尸。” 谢玉渊心口一痛,眼眶顿时红了。 高栎缓缓向她看过去,目光好像两把带着铁锈味的锥子,“皇帝有旨,你大舅舅的尸体掷喂狼犬,不可入殓携回内地,倘有潜行携回者,必从重治罪。” 掷喂狼犬? 谢玉渊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如纸,忍不住侧首去看罗妈妈,却见罗妈妈捂着嘴哭成个泪人。 第一百二十章 是宿命吗 “我不忍心他死得这样惨,就带着江亭去了西北边,在大漠里找了整整半年,终于拼出了一副可以入殓的骨架。” 高栎说这话的时候只是瞳孔微微缩了一下,语调平静的如同在讲述一个陌生的故事。 江亭却是心痛如裂。 二爷自小在寺里长大,大爷怕他青灯古佛受不住,又惦记着他的身体,但凡有空便偷偷来看他,陪他,兄弟俩的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二爷更是视他如兄,如父,事事处处依赖。 大爷的死讯传来,二爷当即喷出一口血,他的身子便是从那一天起变坏的。 即便这样,他还是一意孤行的踏上了西去的路,连老和尚都劝不住。 那个六个月可是普通人能挨得过来的? 素来清风明月的二爷为了敛齐尸骨,喝过狼血,吃过鼠肉,差一点死在大漠里,最后一根腿骨找到的时候,他瘦得已经脱相了。倘若不走那一趟,二爷只怕还能多活几年。 “这事一了,我马不停蹄的赶来扬州,谁知看到的是庄上熊熊燃烧的大火。” “三小姐,你别怪二爷,二爷当时他……” “住嘴。” 高栎眼神一厉,冷冷打断了江亭的话,“这些 年我一直在暗中找你们,生要死人,死要见尸。” 谢玉渊哽咽着点点头。 她不是闺中不知轻重的小姐,连大舅舅远在千里之外的尸体,二舅舅都全敛齐了,他又怎么舍得让娘和她的尸体流露在外。 “找了几年没找到,我就知道你们没死,怕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躲着。心想也是好事,世道这样难,当个普普通通的人活着,能寿终正寝的入土,很好。” 高栎顿了顿,又道:“血玉一出,我就知道不对了,立刻再派人找你们,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消息传来说你们可能在孙家庄,我立刻让江亭去确认你们的身份,如果是真的就把你们接回来。” 谢玉渊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插话道:“我记得那天院子里多出封信笺,里面有张白纸。” “正是老奴命人扔进来的,那信封的内底上写着高家二字,这是高家人传递密信的暗号。”江亭忙道。 谢玉渊后悔的不行,“我光顾着看那张白纸,没想到信封的内底有文章。” “这怪不得你!” 高栎看了眼江亭:“这些年风声鹤唳,他总怕我出事,凡事小心翼翼惯了,难为他了。” 江亭一听这话 ,眼眶都红了,低垂着头不说话。 谢玉渊却从“风声鹤唳”这四个字中听出了艰难。 高家本应该斩草除根,阴差阳错之间,难得的还留有一根血脉,这根血脉若是被宫里知道,那又将是一场杀戮。 “正因为小心,所以又来迟了一步,江亭他们到的时候,看到的又是一场大火。” “无人生还吗?” 谢玉渊脱口而出,不到最后一刻,她还自欺欺人的心怀一分侥幸。 高栎见她一脸的紧张,心道:这孩子到底没有逃脱高家人重情重义的魔咒,这是个长处,也是个极大的短处啊! “江亭,你说给她听。” 江亭忙道:“三小姐,我去的时候,有一人从火堆里爬了出来,我们见他还有口气,便把人救了回来,那片纸就是从他身上找出来的。” 谢玉渊的脸煞白,像是被一箭穿了心,她大吼一声:“人呢?” 江亭摇头:“伤势太重,撑了七天,还是去了。” 去了? 谢玉渊半启着唇,似乎怎么也积聚不起再追问一句“他真的去了”的勇气。 好半晌,她才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像是锈住了一样张开嘴,“你们将他妥善安葬了吗?” 高栎 :“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我作主将他葬到了高家祖茔的旁边。” 谢玉渊梦游似地道了一句:“他们夫妻一场,这是他应得的,我其实早应该料到的。” 说完,她心里又浮出一丝庆幸,幸好没和娘说啊! 高栎数十年无所波动的心被狠狠揪住,一时间几乎无言以对。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奔赴西北大漠,一路总在想长兄惨死的消息不会是真的,或许是斩了替身也不一定。 若不是亲眼所见那几根白骨,他怕是死都不会相信的。 “我似乎总是来迟了一步。” 谢玉渊垂下目光,低低的唤了一声:“舅舅,这和你没有关系,是宿命。” “宿命?” 高栎刚刚稳下来的身体,细细的抖动起来,发出一声近乎于嘲讽的冷笑:“高家人的宿命是不得善终,我不还活着,你娘不还活着,什么宿命不宿命。”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发现对面男人原本死灰一样的脸上有带着一抹狠戾,眼里的血色纷涌上来,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 “舅舅?” “那些科场落榜的,养不活妻儿的,有故里不能归的,惨死不得善终的才说宿命; 那些金榜提名的,妻妾成群的,高官厚禄的,黄袍着身的,只说是应得。” “舅舅?” 谢玉渊吓得魂飞魄散,连最后一点唇色都淡得看不见了。这话,太大逆不道了。 高栎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的笑了。 “恨只恨自己这身残躯,哪怕老天爷再让我能多活个十年,不,五年,我非得亲手为高家讨回一个公道。” 谢玉渊对于高家的事情,即便多活一世,也是一知半解。 高家两个字,像是一道不能碰触的禁忌,娘不说,罗妈妈也吱吱唔唔,她只能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偷窥出一点蛛丝马迹。 “舅舅,高家不是罪有应得吗?” 罪有应得四个字,像是一记闷拳打在高栎的心口,嘴里翻上来一股腥气,还没来得及咽回去,又一股腥气涌上来,血顺着嘴角漫了出来。 “二爷?” “舅舅?” 江亭飞扑上去,一手抱住主子的腰,一手细心地擦干净他嘴角的血迹。 高栎摆摆手,低头拿起落在地上佛珠,放在手里飞速的盘转着,片刻后,他朝一旁的罗妈妈冷冷地看一眼,“你先出去。” 罗妈妈先是一愣,再是一跪,“二爷,奴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兄妹相见 “我不会害她。” 罗妈妈惊得抬起头,对上那双如铁锈一样的眼睛,吓得连磕三个头,退了出去。 她一走,高栎声音沙哑如生锈的刀剑相撞:“阿渊,若不是你娘疯了,我……” “舅舅,娘没疯,娘是清醒的。” “清醒的?” “清醒的。” 高栎耳畔嗡嗡作响,脸上的皮像是长出了肉一样,往上扬了扬,露出了一抹笑。 他慢慢的侧过身,目光探寻似的向江亭看过去,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便又垂下眼帘。 “既然她还清醒着,那这事就轮不到你身上,你且去吧。” 这事? 什么事? “舅舅。”谢玉渊急道:“娘疯了很多年,现在只在小佛堂过活,高家有什么事,我可以替娘作主的。” 高栎怔怔地看好一会,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去吧,把今日见我的事情和你娘说一声。” “一定要吗?”谢玉渊下意识问。 “阿渊小姐,这是高家的规矩,你不姓高,所以有些事情二爷不好说出口。老奴要是知道小姐还清醒着,也不会……” 也不会找上她,是吧! 谢玉渊迟疑了下,敛了心绪道:“倒也是,那我便立刻回 府,舅舅,若娘要见你,该如何见?” 一个在外人看来的疯子,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谢府,若是硬出,必定会引起谢府人的怀疑,而舅舅的身份根本不能被别人知道。 高栎睁开眼睛,“谢府一墙之隔的那座府邸,是我的,她若要见我,点了盏孔明灯会有人来接你们。” 谢玉渊神色几遍,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舅舅,娘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你在,她会不来吗?” …… 中午时分。 谢大奶奶顾氏满意的拿着一匣子首饰从二楼款款而下,刚下几层楼梯,她才想到同来的还有一个谢玉渊。 “三小姐呢?” 灰袍伙计忙道:“三小姐说没有什么好看的,已经回谢府了。” “回去了?”顾氏吓了一大跳。 “大奶奶放心,是我亲自赶车送三小姐回府,又是看着她进府的。” “这孩子!” 顾氏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心道: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赶紧回府。” “是。” 谢府的马车一路飞驰,到了房门一问,三小姐确实早已到家,顾氏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回来。 来不及细想,见福寿堂的丫鬟来请,忙回房换了衣裳,带着匣子匆 匆忙忙去福寿堂回话。 刚走到半路,就见谢玉渊悄生生的立在拱门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气得嗔骂道:“你这孩子胆子越发的大了,一声不吭地就回去,你这眼里还有长辈吗?” 这话,不可谓是不严厉。 谢玉渊忙上前,怯怯的从后面摊出双手,手上是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造型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凡品。 “大伯母,阿渊是因为看着那些东西,都觉得配不上大姐姐,想着娘的嫁妆里头,我还私留了几样好东西,一个没忍住,就先回来命罗妈妈找了出来,算是为大姐添妆。大伯母,你别生我的气啊!” 还气呢,气丝丝都没了。 顾氏唤了声“我的儿”,伸手戳了下谢玉渊的额头,笑得见牙不见,“真真让我说你什么好?” 另一只手却拿起两只步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高氏的嫁妆都是京城的好东西,扬州府这小地方的东西,怎么能比得上。 光瞧一眼,就觉得贵气逼人。 谢玉渊又耐着性子寒暄了几句,才转身离开。刚入青草堂,就见罗妈妈低着头,也不看人,一头撞过来。 “罗妈妈?” 罗妈妈忙抬头,见 是小姐,眼中露出亮光,凑上前压低了声道:“正想着来找小姐呢。二奶奶狠哭了一场,命奴婢去赶做孔明灯。” 和她料的半分不差。 谢玉渊眯起眼睛,轻声道:“妈妈,今天青草堂的所有人都交给你了,别让她们醒着。” “小姐,放心。” …… 月夜。 溯风乍起,树影婆娑。 稀疏的几点星光下,两条黑影飞入青草堂,片刻后,黑影各背负一人跃上高墙。 顺着高墙几个拐弯后,两人轻轻落地。 谢玉渊刚站稳,就听娘一声惊呼,身形摇摇欲坠,她忙上前一步扶住了。 月影下,高栎扶着门框,风吹得他身上的阔大的僧袍晃晃悠悠,整个人几欲乘风而去。 寒来暑往,枯荣明灭。 一胎而出的姐弟俩,隔了三十多年的岁月,竟是头一回见到,人生际遇如此荒谬。 细数数,人这一生,有多少的个三十年可以蹉跎啊! 高杼更是泪如雨下,这一日似要将她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 她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抬起冰冷的双手用力的捧住了那人的脸,目光一寸寸的从他只剩下皮的脸上刻过,每刻一寸,泪便落下一颗。 高栎的眼 圈被一点一点染红,“长姐。” 他吐出来的话气如游丝,才说两个字已经难以为继,后半句几乎几乎压在嗓子里,只看得到嘴唇掀动,“总算能活着……见你一面了。” 高杼心里地动山摇,想问问弟弟这些年去了哪里,想问问他怎么过活,为什么瘦成这副样子……但无论哪一句,都似乎落了潦草。 最后,她只能用近乎卑微绝的声音,道:“是真的吗?” 谢玉渊不忍再看,背过身在心里替舅舅答了一句:“是真的”。 人的一生是万里山河,来往无数客,有人求荣华富贵,有人求王臣将相,有的人,却只求双亲同在,骨肉不分。 身后不知为何没了动静,她忍不住回头一看,只看到两截衣袍消失在门后。 谢玉渊心中一动,正要跟上去,一只手横在她面前。 “阿渊小姐,让老奴陪着小姐在府里转转吧。” 谢玉渊愣了下,心里清楚他们姐弟俩是有话要说,于是点了点头。 江亭提起手边的灯笼,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府邸早在你娘还没有出阁前,大爷命老奴偷偷置下的。” 谢玉渊心里觉得很奇怪,这么早置这样一处宅子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高家往事 就着灯笼微弱的光,她侧首看了江亭一眼,没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舅舅常住于此?” “二爷一直住京城,是听说阿渊小姐的行踪有了下落,才赶回来的。按理说,他的身体是不能长途跋涉的,但二爷说总要见着最后一面,才能放心走。” 谢玉渊不由的走了一下神,怔了一会才问:“舅舅得的是什么病?” “二爷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就是身子弱,即便是养在菩萨跟前,也只是保命而已。后来老太爷出事,老爷出事,大爷出事,高家被抄,你们母女俩失踪……一桩桩,一件件就把他给熬干了。没病,就是灯枯油尽。” 三十多岁便灯枯油尽,谢玉渊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直到走过一处假山时,她才回过神道:“这府邸是按着京中高家的样子重建的吗?” “阿渊小姐看出来了?” “我听娘说过高府的样子。” “正是和高家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半,高府的宅院比这处大气太多。这一处是小花园,后面还有一处大花园,那园子里的假山要大得许多,一到春天,园子里……” 忆起昔日荣光,江亭眼中有亮光,开始喋喋不休的介绍。 谢玉渊因为 心中有事,将他的话听了个囫囵,直到半个园子逛完,眼看着月影西挂时,她才忍不住开口问:“咱们是不是该回了?” 江亭心里算了算时辰,“阿渊小姐,请。” …… 此刻的厢房里,一灯如豆。 高栎微惊道:“长姐,把胆子压在她身上行不行?她可还只是个孩子啊!” 高杼轻道:“弟弟,你别急,且听我把她的所作所为说与你听,你再作定夺。你也知道那把火一放,我便疯了……” 女子娓娓道来,声音平淡的如一碗温水,但高栎却越听越惊心,不知不觉手心渗出冷汗。 “当年我在高家,因为是独女,爹娘和大哥都将我捧在手心里,他们只教我贤良淑德,却没告诉我人心的险恶,以至于我嫁入谢府后……” 高杼心里忽然千言万语,最后终是化作了一声轻叹。 “世人都道鬼可怕,殊不知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这孩子与我不同,她从小就在狼虎中长大,没有所谓的妇人之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弟弟若把高家的家业交给她,只会比交给我好。” 高栎此刻百感交集全都涌入心口,“别的姑娘这个年岁还在父母面前承欢撒娇,她却要挑起家业 ……” “弟弟,婴儿呱呱落地,还得学说话走路,人长肩膀,是要负重,长腿脚,是要前行!不是我推卸,确实这孩子比我厉害。” “既然如此……” 高栎眼中一抹浓重的悲色,“我会尽我所能教导她,别的,只看命吧!” 高杼心口一阵剧痛,“你实话告诉我,还有多久?” 高栎伸出一根手指。 “还有一个月?” “还有不到十几天。” 有时候,某一转瞬会变得特别漫长,长得像是过不完一样,比方说现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栎哑声道:“这几日我夜里总梦到大哥,他用手揉着我的脑袋,不说话,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我。” 高杼一听这话,连五官都扭曲了,泪又落了下来。 “你也别哭,我熬了这些年,也熬够了,等把事情交付给阿渊那丫头后,总算能扬眉吐气地去见一见他们了。” 高栎长叹一口气,“来人,去把阿渊叫进来。” …… “阿渊小姐,二爷有请。” “好。” 谢玉渊加快脚步回到庭院,恰好门吱呀一声打开,高杼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见女儿,目光不复从前的冰冷,而是长而深的慈爱。 谢玉渊心里却咯噔一下。 爹 去逝后,娘便再也没有用慈爱的眼神看过她。 果然,高杼向她招招手,“阿渊,你过来。” 谢玉渊忙上前。 “跪下。” 谢玉渊撂起裙角就这么直直的跪了下去,“娘,您说。” 高杼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眼中那点血色似乎往眼圈中间聚拢而去。 “阿渊,你舅舅的话,就是娘的话,你舅舅让你做什么,就是娘让你做什么。若你做不到,你娘死后跌入十八层地狱,油滚刀砍,永世不得超生。” 猝不及防的,谢玉渊被这话里的恶毒吓到,木木叫了一声:“娘?” 高杼恍若未闻,厉声呵道:“你答应我。” 这是要干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发这样毒的誓? 谢玉渊满脸错愕地盯着她,感觉满心的“难以置信”像血液一样奔腾在四肢百骸。 半晌,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答应你。” …… 夜色,寒凉。 谢玉渊跪在蒲团上,那个被风一刮就能刮倒的男子,哼哧哼哧的从书架上,把一叠又一叠的帐本搬下来, “你知道你大舅舅因何而死?高家因何而抄?” “知道,他们说大舅舅利用职权,偷偷采玉,销售换钱。皇帝从高府的地下挖出大批玉石,这 才定了死罪,并抄了高家。” 高栎把一叠帐本放在书桌上,嘴角牵起一记诡异的笑,“倒也没有添油加醋。” 谢玉渊从这话里品出一些意味来,“舅舅,莫非还有隐情?” 高栎不答反问:“那你可知,你外公,也就是我的父亲如何死的?” 谢玉渊茫然摇摇头。 “那……你太外公,也就是我的祖父是如何死的。” 谢玉渊还是摇摇头。 高家诸多事,娘从不告诉她,她只在旁人只言片语中窥探出一点真相:高家的人都是惨死。 但到底怎么死的,没有人敢说,“高家”两个字在谢府是一个禁忌。 最后一叠帐本拿出来,高栎已经喘得不行,“也罢,我的时间不多了,就索性都说与你听吧。” 谢玉渊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问道:不知道自己听罢,会作何感想。 “万里九州,原是咱们汉人一统天下,太平日子过久了,难免生出骄淫,于是天下被北边的人夺了去,才有了今日的大莘国。这些,你都知道罢?” 谢玉渊点点头表示知道。 大莘国建国近百年,如今北边和汉人早已经和平相处,虽然还分彼此,但自熙帝重用汉人为官时,汉人的地位便渐渐高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家往事(二) “高家世世代代都是汉人,我祖父高斌便是头一批通过科举入为官,大莘国许多法典均出自他之手。” 高栎与有荣焉道:“熙帝见祖父博学多才,奉为帝师,熙帝诸多儿子中,祖父最看中的是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先帝。后来太子二立二废被囚禁,储位空缺,诸皇子纷争愈演愈烈,引出九龙夺嫡。祖父力挺四皇子,与大将军白方祖一道,成为四皇子的左臂右膀。” 谢玉渊眉头紧锁,怪不得高家先人在朝中的地位如此之高,原来有从龙之功。 “先帝顺利登基,出乎世人意料之外,坊间众说纷纭:有说先帝拭父篡位,有说他篡改诏书,一时举国哗然。而先帝为了巩固帝位,消除异己,将兄弟手足杀的杀,圈禁的圈禁,流放的流放,除了与他交好的十三皇爷,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谢玉渊心中连连冷笑,内宅之争尙且是你死我活,更何况是皇位之争,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坐不稳那江山。 “先帝四子,也就是当今天子,自五岁开始就养在他祖父熙帝跟前生活,和祖父熙帝的感情,比和先帝的感情要深,除了祖父外,他最敬重的人是八皇 爷和十七皇爷,但这两个人都惨死在先帝手里,所以,他一心认为先帝是个暴君。” 谢玉渊的心,突然被一根绳子吊了起来。 当今天子不喜欢先帝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不会喜欢先帝的重臣。高家的悲剧,原来早在多年前就埋下了。 “那……舅舅,先帝的上位是明正言顺的,还是和传闻所说的那样,是篡了位的。 ”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异样,连油灯都有些不太平的跳动起来,让人觉得心神不宁。 高栎冷笑一声,“民间的传闻和野史的东西根本不可信,九龙夺嫡时,先帝是用了些手段进入熙帝的视野,但要说拭父篡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舅舅为什么这么肯定?” “很简单,熙帝驾绷时,祖父就在龙塌前,同在的,还有其他几位重臣。熙帝颁口谕时,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传闻从宫中流出来?” 这话一出口,高栎神色一变,他整个人好像被冻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长姐说得不错,这孩子果然聪慧。 “很简单,想诋毁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那人身上 泼脏水,再加上九龙夺嫡那几年,先帝根本不是帝位最热门的人选,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流言。” 被泼脏水这事,谢玉渊上辈子感受太深,嘴张了几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高栎低声道:“先帝坐了皇位,高家简在帝心,一时风头无两。我的姑姑就是先帝亲自指派到当今天子身边的,堂堂高家大小姐,饱读诗书,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从一个小小的使女开始做起,十年后,连先帝都看不下去了,才一纸谕令,让姑姑由使女上升为侧妃。” 谢玉渊在心里默默的替她的姑婆掬了一把同情泪。 “父子关系既然这样,那么父亲所喜欢的,必是儿子所厌恶的,姑婆就算是晋位为侧妃,风光也只是表面的。” 高栎貌似专注地远眺窗外,眼角余光却一眼接一眼地看向谢玉渊。 这孩子,真的太通透了。 “先帝在位十四年,主政改革,整饬史治,兢兢业业,劳累而死。帝崩,当今天子继位,改年号为宝乾,虽然姑母被册封为皇贵妃,位份仅在皇后之下,但高家却……” 谢玉渊接话道:“他恨高家。” “没错,他恨。宝乾十八年,黄河决口,皇 帝命祖父堵塞救灾,因为属下李炖,张宾误工,河工未完成,皇帝将这两人就地正法,年过七旬的祖父被绑到现场看人行刑。用的是仗刑,也就是用板子一下一下把人活活打死,祖父年迈,一口气没上来,当场被吓昏过去。” 高栎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了,眼里的痛苦挣扎,怨恨悲愤一下子跑了出来,不正常的潮红浮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谢玉渊心里狠狠的悸动一下,心里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 “祖父被吓昏过去后,还继续以残疾之身在河工上干苦力,阿渊啊,你太外公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是活活被折磨死在河工上的。” 最后一句,高栎几乎是撕吼出来的,吼完,他眼底的痛意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疯狂的平静里。 谢玉渊却实实在在的惊呆了。 太外公贵为帝师,贵为皇帝的岳丈,一辈子为了江山鞠躬尽瘁拼尽最后一口气的老臣,最后的下场竟然是做苦力,死在了河工上? 若不是亲耳听到,她就是做梦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是吗?” 谢玉渊点点头。 高栎咬牙笑了笑,压制住心里的恶心,“大哥同我说起的 时候,我当时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这是我第一听见亲人死亡,可我……却惊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谢玉渊吃惊到了极点,反而稍稍定下神来,“舅舅,他开始报复了。” 高栎脚步虚浮往前走了几步,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出:“祖父惨死,父亲揣摩出天子的圣意,于是借守孝之名,上书辞官,谁知宝乾二十五年,被任命为内务府总管。” 谢玉渊顿时汗毛直起,一杀一捧,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在任五年,战战兢兢每一天,结果,却被人参奏贪污。皇帝亲自处理此案,认定父亲贪污白银三万两,处死刑。死刑令下后,群臣为父亲求情,皇帝震怒,将父亲处后抛尸荒野。” 谢玉渊的面色陡然煞白,连嘴辰都毫无颜色,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抛尸荒野? 她的外公竟然也被抛尸荒野? “你是不是觉得匪夷所思?” 高栎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用一双浸染了香灰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手顺着她的脊背轻轻抚摸。 如同很多年前,他从大哥嘴里听到这个噩耗时,大哥落在他脊背上的那只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高家往事(三) “你比舅舅有出息,舅舅当时刚喝下碗清粥,伏在地上,连胆汗都快吐尽了。”直接晕倒在长兄的怀里。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即便面前男子此刻的表情是平静的,语调是淡然的,但落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却不停的发着颤。 “舅舅。” 她仰起头,“不知道为何,我哭不出来。” “对的,孩子,人在听到最亲的人的噩耗,刚开始都是哭不出来的。”只有在午夜梦回再想时,才有锥心刺骨的痛意,如行走在无间地狱一样。 似有冷冰的泪水蜿蜒而下,谢玉渊懒得去拭,她迫切想知道,“他难道半点都不顾忌夫妻之情吗?” 高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竟然笑出了声。 谢玉渊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跟皇帝谈夫妻之间,不就等于妓女谈贞洁一样的荒唐吗。 “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抑郁病死,伤心痛死,谋害惨死……阿渊啊,还有什么区别吗?” “舅舅的意思……” “深宫里无宠无子的后妃,谁知道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谢玉渊木然站在原地,感觉这几句话,轻易就把她的骨头缝里冻满了冰渣。 连死因都 不知道,那可真是…… 高家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一段故事,一场悲剧,一声叹息。然而对于她来说,却是血脉相连的悲痛和愤怒。 她突然明白了娘为什么会疯。 娘家已然这样惨,同床共枕的夫君却还来谋算她,她不疯,还能怎么样呢? 做鬼的六年中,她常常在问,自己的惨死是宿命吗,天道不是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吗? 原来,一切都不是宿命,是报复,是诅咒,是秋后算帐。 那个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用他手中至高无尚的权力,把对先帝满腔的恨意,迁怒于高府一族人身上。 所以,就算她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她和娘最终的结局其实早就已经写好了:无法善终。 这是高家人最后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不停。 高栎定定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莞尔一笑道:“如今,你可明白为什么你娘为什么会远嫁江南?” 谢玉渊心中稍稍犹豫,却还是点点头。 “京城是非之地,自然是嫁得越远越好,门第越不显越好。只可惜啊,所托非人。” 高栎见她两道泪渍亮得刺眼 ,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了过去。 谢玉渊接过帕子,没去擦眼泪,只是怔怔的,心思不知道飞向了何处。 高栎也不催她,重新走到窗户前看着窗外一地的暗色。 许久,谢玉渊开口道:“太外公和外公的死很冤;大舅舅的死,人证物证俱在,看着似乎并不冤,舅舅,我想知道真相。” 高栎突然哈哈一笑,笑中带着一抹得意。 他一下说了这么多的信息,这孩子不仅没有被吓坏,反而一针见血找出其中的关键,天意如此吗? 高栎踉跄着走到书桌前,摸索着从书堆里娶出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 他又趔趄着踏上凳子,打。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一个红木匣子,哆嗦着手指用铜钥匙打开,将其立轴捧出。 “你过来看。” 谢玉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凑上前看。 立轴中,男子用俊秀从水墨里渐渐渗透出来,她心底涌上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样一副面相,不像是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以下乱上的人。 “这是你的大舅舅,他是这个世界上我见过最好的人。” 高栎素手抚过画上男人的面庞,眼中有一抹依赖, “他的罪名就如外面传的那样,事儿也是他做下的,他死的不冤。” 谢玉渊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脸色越来越白,浑身上来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力气。”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 谢玉渊用力地点点头。 高栎目光突然灼灼地投向纸上的人,面色却白得骇人,“其实他府邸那些个被抄出来的石头,只是冰山一角。” 说完,他的手不知道往哪里一近,两扇书架缓缓往两边移开,露出一个高的门缝。 高栎抄起桌上的油灯,看了眼一脸惊色的谢玉渊:“跟上来。” 往地上走了十几个台阶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谢玉渊越走越惊心,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关系在一起,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了上来。 “到了。阿渊,你看。” 谢玉渊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全不上唇。 宽敞的密室里,推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头,一眼望过去,竟然望不到头。 高栎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他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暗中把石头往南边运,像蚂蚁搬家一样,日积月累,就这么攒了下来。” “大舅舅想干什么?”谢玉渊往前挪了一 步,颤着身问。 高栎默默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我,只让我暗下经营这些石头。” “怎么经营?” “玉灵阁是高家的,你可知南直隶,北直隶,包括京城,有多少间玉灵阁?” 谢玉渊短短几个时辰,接受了太多的噩耗,此刻浑身早已经筋疲力尽,“舅舅,你直说吧。” “万里九州,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共有一百六十八间铺子是咱们高家的。” 谢玉渊心里剧烈的抽搐了下,一百六十八间铺子,每个铺子里都装满了玉石珠宝,这……这……这简直是惊天骇人的巨大财富。 怪不得江亭说舅舅无病,是熬成这样的。 这么大的财富帝国要运转,不熬,怎么能运转得起来。 “大哥说,这天下,如果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人人都能善终,那么这些财富将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如果这天下,君无礼,臣妄死,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那么……” 高栎没有再往下说,而是从怀中掏了半枚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到谢玉渊的手里。 谢玉渊仿佛被烫了一下,想甩开,又不知道要往哪里甩,她睁大了眼睛,茫然看着高栎。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生空空 高栎的捂嘴用力的咳嗽了几声,“这惊天的财富并非高家的,高家只占三成,当另外半枚玉佩出现时,这财富必须物归还主。现在,你舅舅我时日无多,这玉佩由你保管,你答应我三件事。” 谢玉渊梦游似的问了一句,“什么?” 高栎看着她的眼睛,“一,大哥和我一生的心血,就是玉灵阁,从现在开始,我把它交给你,你替我撑下去。二,生下的第一个男孩,必须姓高,延高家血脉,这孩子做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入朝为官,那地方是世间最肮脏的。三,等那人出现。” 谢玉渊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她从未感觉心口这么沉甸甸过,像是有人往里面塞了一块石头,沉得她小小的身子几乎支撑不住。 大概五雷轰顶,也不外乎如此了。 “江亭!” 江亭上前,把手中的一个黑色的匣捧到谢玉渊的手上。 谢玉渊木然接过匣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匣子里是这些年玉灵阁赚的钱,两处宅子的房契,一处就是扬州府的,还有一处在京城,是咱们高府的老宅。高家被抄后,宅子贱卖,我命江亭买了下来。江亭以后就是你的人,你是他的主子。我手下还养 了十八个死士,这些人都在江锋手上,江锋是江亭的义子。江亭,你来跪过新主子。” 江亭长袍一掀,直直跪倒在谢玉渊的面前磕了三个头。 谢玉渊完全的呆住了,她根本没有预想到,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样。 她才十二岁,便要接手高家如此庞大的家业,她……她…… 高栎一把抓住她的手,表情狰狞,勾勾地盯着她。 谢玉渊被看得无所遁形,舅舅双浑浊却透着死气的眼睛,还有娘恶毒冰冷的誓言,深深刺痛着她心底深处。 她重重的点了点头,“舅舅,我答应你;江亭,你起来吧。” 高栎松开手,先是一笑,继而畅笑起来。 笑罢,他绕着整个书房走了一圈,指了指这一屋的书,“这些,还有延古寺我的斋房里的书,你若看得顺眼,就留着;若看不顺眼,便一把火绕了吧。” “舍不得烧,我会好好保管的。” “来,坐下,舅舅与你细说一下玉灵阁的事情。做生意就是做人,人做好了,这生意自然而然上门……” 油灯下,灰袍的僧人,青衣的少女……连窗外投进来的皎皎的月光,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 天光大亮。 一艘大船从扬州 府码头驶离。 高栎蜷缩在被窝里,看着身旁正在替他熬药的高杼,苦笑道:“你又何必跟着我往京城去,送到码头不就行了。” 高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谁都没有让我送,我再不送你,你让我如何活下去。” “谢府那头……咳咳咳……” “你放心,那孩子定帮我瞒住。想不想听我弹曲,从前大哥总夸我琴弹得好,咱们兄妹这么多年,你还没听过吧。” “确是。” 高杼往古琴边撩袍一坐,手指一动,弹出一个生涩的琴音。 “长姐,手生得很啊!”高栎眼中含笑。 “十多年没弹了。” 高杼瞪了他一眼,“这一路就当练曲吧,等到了延古寺,这手就不生了。” 高栎勾唇一笑,“若能听着长姐的安魂曲走,也算瞑目了……” 大运河上,寒风四起,风夹着雨点子噼里啪啦打下来。 片刻后,雨丝慢慢变成了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来,运河上白茫茫的一片。 看不见前路,亦看不见后路。 半月后。 延古寺里敲起了丧钟,延古寺老和尚最疼爱的俗家弟子空空仙逝。 消息传到谢玉渊的耳中,她正在舅舅的书房里看那些帐本,胸口翻涌了 几下后,喷出一口血来。 她推开罗妈妈递来的帕子,将外衣褪去,换上素净的白衣后,向京城方向磕了三个头。 高家最后一个男丁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就像他活的这三十多年一样,无声无息,无名无姓,只一个空空的法名。 谢玉渊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老和尚为什么要给舅舅起一个空空的法名。 来时空空,去时空空,人生空空。 舅舅最后告诉她的话是:孩子,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未来又是什么样,你都不用有那么多的犹豫,高家的恨背负不到你身上,这三件事了,你沿着你自己的人生路走下去。 可,真的就能走下去吗? 谢玉渊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户,幽幽叹了口气。 高家三代人连生机都没有挣上,凭什么她和娘就能沿自己人生的路走下去? 前所未有的如履薄冰呢! 谢玉渊想到这里,重新又坐回到书桌前,朝一旁静立的男子看了看,“江锋,把另一叠帐本给我抱过来。” “是,小姐。” “罗妈妈,今晚怕又是要通宵,你让厨房做点清淡的小粥来。” 罗妈妈心疼地看着小姐越发瘦小的脸,哽咽道:“是。” 既然是如履薄冰,那就在刀锋上试着走一走吧,反正最坏的打算,也是做鬼,怕啥? 尽人事,听天命,便好! 谢玉渊深吸口气,摒除一切杂念,把心思投入帐本之中。 …… 又过半月,江亭带着高氏在一个大雪之夜,回到扬州府。 高氏一回来,谢玉渊吓了一跳,整个人足足老了五岁不止。 高氏却淡定的很,和女儿聊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后,命人把小佛堂给撤了。 谢玉渊一脸的奇怪。 高氏笑了笑道:“旁人都盼着我死,我却非要好好的活。咱们母女俩总要活出一个人样来,才不让下面的人担心。” “娘是怕我一个人支撑不下去?” 高氏:“……” 随即,她将心一横,笑道:“你爹死后,我万念俱灰,一来是想着是自己罪孽太重,才连累得他没命。二来,是怕面对谢府那些人和事,想把自己当个缩头乌龟。” “舅舅把娘说通了?” 高氏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答非所问:“阿渊啊,前路那么难,娘想陪你走下去。你爹烧成那样,都从院子里爬出来,又活了七天,我这个全须全尾的人,还有什么脸面缩在你的背后,让你一个人冲锋陷阵。” 第一百二十六章 高家等的人,会是他吗 高氏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一抹悲色,但眼神却是亮的。 她和阿渊不一样,从小顺风顺水惯了,就像温室里的花,一碰就碎; 阿渊这孩子不同,她的心思比她重,看见什么,心里怎么样的,都不太肯声张出来,像极了大哥。 这样的性子在逆境中更有韧性,却也容易伤了自己。 如今高家唯一一点血脉就落在她身上,自己这个做娘的怎么能不为她保驾护航。 谢玉渊将身体扑了过去,埋头在娘的胸前,“娘,上阵父子兵,咱们娘俩总能搏出一条生路来的。如今府里谢府只剩下大房,大房和咱们的关系挺好,不会想那些龌龊心思,正是修生养息的好时机。” 高氏点点头,其初谢奕达一走,对她们母女俩反而是好事。 “前头为了拿回娘的嫁妆,女儿行事咄咄逼人,以后怕要改一改,咱们稳稳的来。娘也不必刻意走到人前,保养好自己的身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听你的。” 高氏拍拍女儿后背,“江亭跟和娘一道回来的,他说想见你一面。” “正好,女儿也想见他。” …… 夜晚,雪落无声。 谢玉渊看着地 上磕头江亭,亲手扶起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眼底一圈黑色,显老的很。 “一路上,辛苦了。” “阿渊小姐,老奴不辛苦。” “顺利吗?” “很顺利。” “葬在哪里的?” 江亭:“就葬在延古寺。二爷最后去的那天,老和尚替他受了戒,算是真正出了家。” 谢玉渊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出家?” “二爷说,有人在菩萨跟前打座念经,就好比朝中有人,神佛会保佑阿渊小姐的。” 谢玉渊一听这话,太阳穴突突疼得厉害,半晌才道:“江亭,这些帐本我已经都看完,有个问题我一直放在心里没问。” “阿渊小姐,你说。” “我大舅舅用命换来了这么多的石头,攒得这么多财富,其真正的目的怕是……” 谢玉渊用指沾了点茶水,在小几上迅速写下一个字:反。 江亭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的用袖子扶去,“小姐,老奴跟在二爷跟前,二爷怎么说,老奴怎么做……” 谢玉渊冷冷打断,“江亭,你跟在二舅舅身边这么些年,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你说我会信吗?还是说,我长了一张让人不 可相信的脸?” 江亭噎了一噎,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末了,咬着牙重重点了几下头。 谢玉渊死死的握着拳头,手指深陷指甲里半点都不觉得疼。 果然被她料到了。 这些日子,她静下心来总在想这桩事情,想来想去,这么一笔巨大的财富除了用来造反外,没有第二个用处。 如今四海太平,皇帝虽然年老,政事上却还算清明,那么谁人要反? “江亭,那人是谁?” 江亭猛的一抬头,“小姐,这事老奴可千真万确的不知道,别说老奴,就是二爷也不知道。” 谢玉渊见问不出什么,又扶他起来。 “江亭,既然是那个字,即便我们不参与其中,万一失败,也难逃其咎。” “是。” 江亭回答的干脆利落:“所以二爷刚开始并不想将阿渊小姐卷进来,若不是他的大限到了……” 谢玉渊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这人,只喜欢往前走,不喜欢往后看。你帮我在塞外置宅置地,大漠风沙,苦是苦了点,却是个隐世的好地方。江南你帮我多置些良田,那人若是要反,只怕得熬几年乱世。有田有粮在手,再乱的 世道,咱们也不怕。” “小姐……”江亭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有了田,有了地,当然要看家护院的人。江亭,你帮我买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管男女,都养在庄上学武功,别怕花钱。” “小姐这是想……” “我想,多条后路,多份活路,钱放在那手上是死物,若是能用来买命,也是好事。” “小姐,还没走到那一步。” 谢玉渊踌躇了一下,“人啊,可不能光看眼前,还得看到以后,走一步,算一步活不久;走一步,算五步,也许还有点生机。只可惜,我天资并不聪颖,算不了那么多步的,尽人世,听天命吧。” 江亭心绪翻涌着。连后着都想好了,小姐还说不厉害,那世上也没有厉害的人了, 谢玉渊走过去,推开窗户,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望见府邸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那是二舅舅怕府里太冷清,才命人点的灯笼。 这是她的家。 她必须要守住她的家。 谢玉渊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她突然想起前世安王起兵造反,兵败自尽,那么--小师傅,高家等的那个人,会是你吗? …… 在一场大雪过后,扬州府像是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直至次年早春三月,瘦西湖边才又慢慢行人如炽。 谢府众人却无心赏花赏水,都在忙着筹办大小姐的婚事。 十月初一,谢玉清由扬州府码头坐船出发,船慢慢行了七日,到达苏州码头, 十月初八,余淮身戴红花,骑着高马直接把谢玉清从船上接回府中,婚礼整整热闹了一天。 顾氏却在房里又哭又气了整整一天。 哭的是女儿远嫁,她这个做娘的心里舍不得;气的是,谢二老那个王八蛋,竟然借口衙门里有事,连侄女的婚事都缺席没来,只命儿子带了一千两银子份子钱。 你谢老二没来,邵姨娘和一双儿女难道就不能回来? 你邵姨娘好歹从前还是个二奶奶,连侄女出嫁,你得回来添妆这种事情都不懂吗? 太他娘的气人! 顾氏气归气,却也拿谢家二房半点法子都没有,谁让他们有老爷太太护着呢。 这么一来,她也学得精明了,反正当家奶奶的油水多,她东边抹一点,西边抹一点,先把你谢老二欠侄女的添妆给捞出来。 你谢老二做得出初一,她就要做十五。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谢探花 顾氏这边在宅里里捞着,谢家大爷也外面铺子上也没闲着。 老二是当官的,有俸禄有油水,他谢家大爷有什么?守着十几个绸缎铺子,娘不亲,爹不爱的,这时不捞,什么时候捞。 谢老爷依旧时不时的往庄上跑,跑得多了,谢太太便起了疑心,暗中偷偷多留了一个心眼。 这一留,就留出了事情。 原来,谢老爷在庄上养了个女人,将将二十岁,长得跟花似的,嫩得能掐出水来。 谢太太气了个倒仰,拼着一口气和男人闹了一场。谢老爷一气之下,索性一顶小轿把女人接进了府抬成姨娘。 谢太太大病一场,这场病滴滴答答的看了半年,才算有了点起色,只这一病,人伤了元气,整个人老了五六岁。 反观谢老爷,得了个美娇娘,夜夜做新郎,越发的年轻起来。 府里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谢青草堂毫无关系。母女两个关起门来过日子,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似的。 只有罗妈妈心里知道,这三年里,谢府隔壁府邸那间书房的灯,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寅时前熄灭过。 时间总在不经意中飞逝,快得让人抓不住它的脚步,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一晃,又过了三个春秋。 …… 这年三月,春闱会试,江南的诸多才子中入榜的不少。 陈家少爷和谢家大少爷榜上有名,谢二少爷和余女婿名落孙山。 余女婿听说是考前吃坏了肚子,拉得脱虚了,被人直接抬出的考场。 一月后殿试,陈家少爷排在二等第十八名,谢家大少爷排在二等第五十四名,虽然名次不算高,可好歹也算是入了榜的,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这年的前三甲中,还有一个姓谢的人,叫谢奕为,正是谢府人人瞧不起的不孝子谢三爷,殿试时他被皇帝钦点为探花。 都说喜事成双,这边谢三爷刚中探花,那边就被京中太仆寺少卿管瑞看中,想把嫡出的小女儿嫁过来。 管家原是太原大族,后来才迁至京城,府里子孙都挺有出息。 管少卿正四品的官位,主要负责京畿,北直隶,河南、山东地区的马政事务,油水颇丰。 那嫡出的小女儿年芳十八,因为颇得父母兄弟宠爱,便在闺中多留了几年,听说言容德功都是好的。 消息传来,整个谢家统统傻眼,谢太太气得在福寿堂狠狠砸了手里的佛珠,骂了声:“孽畜!” 这小王八蛋不着家已经三年多,她还以为死在了外面,正暗暗高兴可以多分一份家产呢,谁知道这货竟然中了探花回来。 中探花,不出意外就能入翰林,翰林院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专出内阁大臣的地方。 若再加上一个得力的岳丈家在后面帮衬着,这小子不就是生生压自己两个儿子一头吗! 谢太太这会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后悔没早点弄死那个王八蛋,她甚至忘了自己从前发的誓言,谢老三中了第,她娘家的姓“宁”,要倒过来写。 谢老爷则开心的差点晕过去,真的是祖宗保佑啊,儿子成了探花,这可是谢家从来没有过的荣光! 谢老爷当即命人开了祠堂,点了香火,叩拜祖先! 这边刚拜完,那边知府大人带着贺礼亲自上门祝贺。知府大人一出动,扬州府官场闻风而动,纷纷往谢府来讨杯喜酒喝喝。 开玩笑,谢府一下子两个人中了榜,以后前程简直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啊! 谢老爷活了大半辈子,腰板从来没有挺得这么直过,脸上也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就像坐在了棉花上,恨不得把三儿子的娘从棺材里挖出 来,亲上两口才好,哪还管自己枕边的女人是个什么想法。 顾氏听到消息也是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儿子为了这场考试,已经有三年多没回家了,二十一岁的“高龄”,硬是连个家都没有成,身边只有几个丫鬟服侍着,这下好了,苦尽甘来。 虽然比不上他家小叔叔中了探花那么有出息,但好歹也是榜上有名,知足了,知足了! 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是,女婿余淮这这一回也入京考试了,结果却是名落孙山,哎,这小子怎么就不能争点气呢! 大房夫妻喜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抱在一起,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 罗妈妈把这些消息一字不拉的说给谢玉渊听,说完,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下好了,三爷中了探花,小姐在这府里又多了一层依靠。” 谢玉渊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笑,没说话。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辈子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更何况三叔那个性子,一点都不八面玲珑,官场谄上欺下,溜须拍马这一套,做不来;内宅里的明争暗斗,不屑做。他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罗妈妈见小姐脸上 半点兴奋都没有,脸色有些讪讪的。 这三年来,小姐接手玉灵阁的生意,在江亭手把手的调教下,越发的成熟稳重起来,脸上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自己这个老奴也越来越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谢玉渊放下医书,想了想,道:“妈妈,谢家怕是要入京了,一会你到玉灵阁传个信。” 罗妈妈惊了一跳,“小姐,你的意思是……” 谢玉渊轻声道:“三叔,大哥都有喜事,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他们不会放任青草堂留在扬州。” “小姐这么笃定?” 罗妈妈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京城啊,那可她既朝思暮想,又恨之入骨的地方。 谢玉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正像你说的,三叔最感激的人应该我,就算谢府别的人不同意,他都会请我入京。三叔如今说的话,谢府人谁敢小瞧。” “那玉灵阁怎么办?”罗妈妈反过来握住小姐的手,如今已经五月的天了,小姐的手还是冰凉彻骨, “妈妈,等消息定了,我再和江亭商量。” 谢玉渊抽出手,走到窗前。 窗外绿树成荫,阳光满院,空气里微微透着湿润,不知道京城的春天,也如江南这般美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暴雨将至 而此刻的福寿堂,正在商量入京的事情。 老三的婚事,大少爷将来在官场的出路,哪一桩事都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京城一行势在必行,而且越快越好。 问题是,他们这一走,府里就剩下青草堂的两位,适合不适合啊?万一传到京城,皇位上的那位会不会怪罪啊! 顾氏见两个老家伙犯难,心里肚明是为了什么,只冷笑着说了一句话:“如今高氏的疯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二弟偌大的一个府邸,怎么能让姨娘当了家,说出去,岂不是给人笑话。”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尖锐,却实在是太有道理。 你想啊,要是来个同僚往府里做客,一问你们谢府谁当家啊?下人回答说我们谢府邵姨娘当家; 谢三爷眼看着马上就要娶亲,管家着人一打听,噢,谢府是姨娘当家,啧啧啧,你谢家的老脸还要不要? 谢老爷多聪明的人,一听老大媳妇说这话,当即拍板决定一家人统统进京。 谢太太虽然一肚子反对意见,到底没有敢说出来,只拿眼睛狠狠的剜了顾氏一眼。 这边刚刚商量定,那边谢管家就拿着谢三爷的信颠颠的跑进来。 谢老爷忙不迭的拆 开来看,一看,气得脸煞白。 谢探花整封家书里没提起父母一句,只说了一件事:谢府入京,把青草堂那两位带着,不带,你们也别到京城来了。 谢老爷刚想骂一句“小畜生”,转念一想,小畜生如今已经是探花爷了,骂不得,打不得,赶紧深吸口气把怒气憋下去。 这边刚刚商量定,那边就有好几家大户人家的太太前来给谢太太和顾氏请安,话里话外扯到二小姐谢玉湖。 婆媳两个心知肚明。 从前谢家门里大房不显,二小姐又是个庶出,何曾能入得了她们的眼。 如今一门双举人,立刻就有那眼睛尖,鼻子灵的人家跑上门来说亲。 谢太太的算盘打得霹雳啪啦直响,玉湖这丫头老实本份,要是能嫁入京城高门里给谢家添份助力该多好。 顾氏这会恨不能插翅飞到京城去,哪还有心思和扬州府的这些个妇道人家闲扯,婆媳两个怀照不宣的一一回绝。 …… 入京的事情定下来,谢府上上下下就忙开了,一忙,更无人搭理青草堂的人。 谢玉渊白天无事就帮着罗妈妈收拾进京的东西,一入夜,则往隔壁府邸去。 这三年里,原本冷冷清 清的府邸添了不少人,光会拳脚的小厮丫鬟就有近百人,百人的队伍跟着师傅习武,拳风阵阵,壮观极了。 这日夜,谢玉渊依旧背伏在江峰的背上,穿过谢府的几处高墙,隐隐的落在庭院里。 江峰是那一年给大舅舅敛尸,江亭在大漠里救回来的,所以江峰的长相不同于汉人,高鼻梁,深眼窝,身材高大魁梧,一看就是异族之人。 这人话不多,办事却极为稳重,性子像极了已经仙近的二舅舅,谢玉渊很看中他。 “小姐,江爷在书房等你。” 谢玉渊没有急着进屋,而是转身走出了庭院。 宅子虚虚浮浮又满目生机,蜿蜒小路一直延伸,幽幽久远,院前那颗青松,挺拔依旧。 “小姐,老奴陪你走走吧。”不知道何时,江亭从书房出来,含笑立在她身后。 “正是想再多看几眼。”谢玉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三年里的无数个夜晚,主仆两个主仆并肩而行,如今连步长都出奇的一致。 “等了三年,高家等的人还没有找来,小姐这回入京城,老奴想着会不会是个契机。” 谢玉渊:“我也是这么想的,否则,我也不想入京。玉佩在手 上一日,这担子一日不能卸下来,总是提心吊胆着。” “那扬州府这边……” “扬州府这边找个妥当的人看着吧,你们父子俩跟我入京。” 江亭大吃一惊:“小姐?” 谢玉渊侧过脸,正色道:“京中的水比江南混上百倍,我头一回入京,和娘的身份又这么特殊,有些事情还得和你商量着来。” 这些年,无论是在江南买良田,还是在塞外置地,主仆二人有商有量,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江亭想了想,笑道:“这些年我在南边,也很久没有回去了,总得回去看看才行,估摸着那府里的草,怕有一人多高。” 谢玉渊点点头道:“这头什么人留下,什么人跟着上京,你自个作主,我估计谢府就这几日会动身,走的应该是水路。水路慢,你们骑马早点动身,顺便把南直隶所有的铺子都巡视一遍。” “老奴正有这个意思。” “入京后,帮我把京城谢府的动静打听打听,也省得入了京,两眼一抹黑。” “小姐放心。去年,小姐命老奴把谢府旁边的宅子买下来,那府里的风吹草动,咱们的人都盯着呢。” “过了夏,新的一季小麦就要 收割了,粮仓里的陈米卖点出去,换了新的进来,只可多,不可少。” “小姐,这几年风调雨顺,也没见什么灾荒,咱们存了这么多的米,是不是太浪费了。” 谢玉渊看了他一眼,“没事,照我说的去做,还是那句话,手里有粮,不慌。” 伴随着谢玉渊话落地,一个惊雷自天空炸开,闪电映亮主仆二人的脸。 “四月惊雷,这天异常啊?”江亭低语了一声,说完,似想到了什么,抬眼向谢玉渊看过去。 谢玉渊轻轻一叹,“江亭,扬州城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落一滴雨了。” 江亭心中一悸。 都说春雨贵如油,江南两月没有下雨,这庄上的田地,得干成什么样? “小姐,今年收粮怕要比往年贵上几成。” 谢玉渊:“既然收粮践,自然卖的粮也水涨船高,一进一出,帐上能平了就好。” 江亭点点头:“小姐说的是。” 头两年,阿渊小姐对生意上的事务不一窍不通,需得他手把手的教;这一年,她已经能独挡一面,出的点子,想的主意都是极好的。 江亭觉得听小姐的没有错。 不知何时,天空被浓云覆盖,转瞬之间,暴雨将至。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入京 按理说阵雨,片刻即歇,可这雨,连片刻的时间都没有,便风停雨歇。 四月初九,扬州府两艘大船扬帆起锚,一条是谢府的船,另一条是陈府的船。 两府也不知道是约好了,还是凑巧了,竟然同一日进京。 谢玉渊两辈子加起来,也是头一回离开江南,心潮澎湃,见船舱里罗妈妈几个忙乱得无下脚之地,便缓缓走上甲板。 举目远眺,这扬州府如同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风流婉转,暗香浮动。 离别在即,谢玉渊想起前生,今世,不由红了眼眶。 时光,若白驹过隙,只在弹指之间,一晃她已经十五岁,上辈子此刻她已经做了吊死鬼。 这而辈子因为谢家二爷入京做官的原因,她太太平平的又活了三年。 只是粉饰的太平永远不会长久,邵姨娘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谢二爷对娘的恨之入骨,一入京就会浮上水面。 这血雨腥风的日子,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这时,阿宝匆匆找来,把手上的披风笼在谢玉渊身上,“大冷的天,船上风又大,小姐身子弱,可禁不起。” 谢玉渊回过神,幽幽叹道:“长这么大,头一回坐 船,总有些稀奇,站一会就回去。” 阿宝上前帮小姐笼了笼披风,笑道:“奴婢可没见过小姐还会有稀奇的东西,除了那些个医书和那副银针。” 谢玉渊噗嗤一声笑了。 她深为闺中女子,空有一身医术,却无处施展,只能在青草堂里学以致用,那几个丫鬟但凡有个头痛脑热的,都被她用针戳过。 有时候手痒了,没病她都要给她们戳几针,所以在青草堂当差的丫鬟,身子骨个个结实极了。 “小姐,外头天冷,咱们先回舱里暖和暖和。船上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稀罕。” 谢玉渊来不及伤感,便被阿宝扶回了船舱。 刚入船舱,热茶,热点心已经摆在案头。一口热茶下肚,目光在阿宝,如容,菊生,李青儿四个身上一一扫过。 这四人如果已经成了她的左臂右膀,连从孙家庄带来的李青儿都能独挡一面,不仅厨艺了得,小厨房更是打理的滴水不露。 谢玉渊心想,等找到那人后,自己说什么也得给她们几个搏个好前程,也不枉她们跟她一场。 慢慢的,河水由窄变宽,由慢到急,显然已入了京城大运河。 一入大运河,越行越快, 晃晃悠悠的,让人有些晕沉。 大宅门里的女子,个个杨柳扶风,不过短短两天,大部份的人已晕倒在船舱里,哀声连连。 尤其是谢太太,本来身子骨就弱,再添个晕船,上吐下泻了整整一个晚上,脸色很快就惨白了下去,躺在舱里哼哼叽叽。 只苦了顾氏,婆婆有病,儿媳妇当然只能在跟儿前侍候着,端茶递水,穿衣喂药,样样活儿都干。 顾氏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也装疯卖傻一回。明明有两个媳妇,偏偏太太只让她一个伺候,面儿说得好听--老大家的,这一府里就咱们婆媳最亲。 我呸! 你不就是怕看到高氏那张脸吗? 再者说了,论亲谁能亲得过你嫡亲的外甥女! 谢玉渊装作视而不见。这人的生死与她何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从来就不是东郭先生,也没那么大的胸怀救狼。她只知道,谁咬了她一口,就该狠狠的咬回去。 …… 此刻。 京城。 一夜春风,大地满是柳絮。 城南胡同里,是京城寻欢一条街。这里聚集了十几个妓院和赌坊。 其中最有名的妓院,要数胡同深处的怡红院。 这里头的姑娘全是从江南过 来的瘦马,长得那叫一个美啊,说话声音那叫一个甜啊,是个男人都恨不得死在他们身上。 倘若只是这点花露水,怡红院在京城还排不上名号。 除了江南的姑娘外,这里还有从异域请来的姑娘,高鼻梁,水蛇腰,侍候男人的本事简直天下无敌,看一眼都能让人酥了骨头。 这时,从马车上跳下来两个人,正是苏长衫和他两个寸步不离的随从大庆,二庆。 大庆打量自家爷的脸色,轻声道:“爷,安王已经等在里面了,咱们快点进去吧。” 苏长衫的把折扇,从夏天摇到冬天,呵呵笑道:“快点什么,本世子还没有跟姑娘们好好乐呵乐呵,没空去搭理那张棺材脸。” 大庆和二庆对视一眼,迅速垂下了脑袋,心道我的爷啊,你一个月里三十天,有二十天睡在这怡红院,还要怎么乐呵。 苏长衫哪里知道两个随从的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对了,张虚怀那货来了吗?” 大庆一听这话,头痛欲烈。 自家的世子爷和张太医前世也不知道结了什么仇,什么怨,相互看不上眼,一见面就怼,一怼就刀光剑影,真是愁死个人。 “爷,张太医还没有 到。。” 苏长衫闻言,先是一愣,再哈哈大笑,“去把人提溜过来,本世子就喜欢和他谈谈风月,聊聊人生。” …… 半个时辰后,太医院院首张虚怀青着一张脸,脚步虚浮着走进了万花楼,坐进了富丽堂皇的雅间。 “姓苏的,你把我叫来干什么?一大早的就来逛妓院,你有病吧。” 说完,他拿起桌上也不知道是谁的茶水,咕噜喝了两口。 昨儿夜里有娘娘吃坏了肚子传急脉,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简直要了他的老命。 难得今儿休沐,本想好好在床上睡一天,偏被这个王八蛋给叫了来,损不损呢! 苏长衫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李锦夜身上,冷哼道:“不疯魔,不成活啊,小爷一大早就来逛妓院,这才符合我京城小霸王的人设。对了,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想听哪一个?” 李锦夜懒懒抬了抬眼,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先听坏的吧,十六爷我胆子小。” 这茶刚要送到嘴边,张虚怀一把夺了过去,灌进了嘴里。 只把大庆二庆看得一愣一愣的,敢从堂堂安王手里抢水喝,偌大的一个京城,这张太医是头一份。 第一百三十章 离远点 “坏消息是,今春江南两月无雨,冬小麦收成欠佳,以至粮价高涨,皇帝责成工部开渠引水,粮仓放粮。” 李锦夜不置可否,淡淡问道:“朝廷拨了多少银子?” 苏长衫伸了一只手,“这个数?” “又是一笔大开销啊!” “可不是吗!去年末皇帝五十大寿,天坛祭祖,泰山祭天,银子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国库都空了,户部叫苦不迭,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李锦夜摇摇头,捏着杯子冷笑着不说话。 张虚怀放下杯子,插了句话:“怪不得户部尚书许国平这几个月,月月往太医院递贴子,原是愁的啊!” 李锦夜眯了眯眼,“好事呢?” 苏长衫眼神幽暗不明,轻笑道:“听说……谢家进京了。” “我徒弟谢玉渊呢?”张虚怀脱口而出。 “听说也跟着进京了,这会正在路上。”苏长衫脸朝着张虚怀,眼睛却向李锦夜瞄过去,“走的是水路,还有二十天便到京城了。” 李锦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有瞬间的沧桑。 有三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感觉像是过了很多的岁月,他甚至有些记不起那丫头的长 相,只记得那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这进,张虚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搓手,一边来来回回的走,脸上竟是一副便秘的表情。 “哎啊,这丫头入京了,你们说这个做师傅的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要是见的话,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我们俩的关系是继续以师徒相称呢,还是别的……哎哟喂,伤脑子啊!” 李锦夜被他来来回回走得头晕,“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坐下。” 张虚怀破口大骂,“我徒弟快进京了,我还能坐得住吗?老子这辈子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老子是重情重意的人。” 这话无异于指着李锦夜鼻子骂:“哪像你这个无情无意的,去一趟江南,都不和那丫头好好叙叙旧,人渣。” 张虚怀一撅屁股,李锦夜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你不就想找个张家的传人出来,引荐到太医院,好把你解放出来吗?可惜啊,谢玉渊是个女的。” 张虚怀顿时像戳破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脸骂:“老子在太医院,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整天战战兢兢侍候这个,侍候那个,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脑袋掉地上,我特么 容易吗?” “你不容易,就想把谢玉渊也拉下水?” “我是那么龌龊的人吗?我只是可惜她这么好的一手针法。” 李锦夜和苏长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回答了两个字:“你是”。 张虚怀白了这两个货一眼,头一扭,傲娇的生气去了。 李锦夜用手指点了点茶盅,低声道:“今年殿试前三甲的那个谢探花,你们觉处此人如何?” 苏长衫收了笑,“远远瞧了一面,看不出好坏来。怎么,你有意想结交?” 李锦夜摇摇头,“我的意思是,离远点啊。” “暮之,你是不是打算凡是和谢玉渊扯上关系的人,都绕道走。” 李锦夜不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是:“是。” “哎哟喂,我的好徒弟啊,师傅白收你了啊,师傅本打算你入京,怎么着都要去迎一迎,哪知道啊,你的小师傅死活怕连累你啊--” 李锦夜淡定的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嚎,不如想办法找出这人来。” 张虚怀一看那玉佩,立刻止了嚎,双手抱着头,只当没看见,“暮之啊,咱们找那个人,找了这么些年都没找到 ,会不会是你外公在和咱们闹着玩啊!” 李锦夜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张虚怀连忙摆摆手,“算我没说。” 苏长衫从李锦夜手里拿过那玉佩,放在掌中把玩了几下,“暮之,我总觉得这玉佩上的雕工,是扬州工。” 天下琢玉,三分鼎立:京城,扬州府,苏州府。 京城的雕工磅礴大气;扬州府的雕工清秀风流;苏州府的雕工精致细腻。 “要不派个人再去扬州府那边打听打听。” 李锦夜想了想,道:“就让青山去吧。对了,阿古丽什么时候回京?” 青山上前一步,“十六爷,怕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 李锦夜目光如炬,陷入了深思。 …… “阿嚏……阿嚏……” 谢玉渊莫名其妙的打了两个喷嚏。 “阿宝,给小姐多披件衣裳。”罗妈妈一听到谢玉渊打喷嚏,忙上前摸了摸她的手。 阿宝把披风罩在小姐身上,又趁机抚上她的额头,见没有温度,这才放下就来。 谢玉渊见她们一个个的,比她还有大夫的样子,心头微微一笑,“娘这几日怎么样?” 罗妈妈:“二奶奶挺好的,不过可能是因为离京城 近了,这几日用饭用的有点儿少。” 谢玉渊眉头微皱,“走,咱们到她那屋里坐会去。” 话落,有人敲门,一请进来,原是冬梅。 “三小姐,前头就是山东聊城码头,陈家的船想在这里歇上一夜,老爷、太太已经应下了,请小姐带了替换衣裳往客栈住一夜。” 谢玉渊心中冷笑。 这陈家挺有意思,自从大哥哥往京城去读书后,陈家对谢家就冷了下来,两府基本没有来往。 这会谢家隐隐有发达的趋势,陈家就又凑了上,可真是会钻营啊! “我知道了,辛苦冬梅姐姐了。” 谢玉渊等人离开,想了想道:“罗妈妈,你让娘那头也准备准备。” “是,小姐。” …… 客栈很大,闲杂客人早已被清空,各个门口,都有小厮、婆子守着,几步一岗,排场很大。 几十间房,都被陈府的人包了下来。 谢老爷,谢太太夫妇先走进了客栈;大房夫妇领着庶女鱼贯而入,谢玉渊扶着高氏有意落在了最后。 客栈正堂,一中年美妇端坐上首,头上戴着赤金五凤朝阳大钗,耳畔是一对大珠坠子,一派富贵大气的装扮。 正人蒋夫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要有规矩 蒋夫人见谢家的人到了,嘴角浮上一个客套的笑。 “老爷,太太安好,房间都安排好了,原本也不想惊动你们,但这船坐得实在是乏人,咱们又是一同从扬州府出来的,娘们聊聊天正好有个伴。” 谢太太笑道:“陈老爷人呢,怎么还没有下船。” “我家爷刚下船,就被山东知府请去了,快坐吧。” 这话一出,谢老爷,谢太太眉心同时跳了下。瞧瞧人家陈老爷,官做到那个份上,走到哪里都是吃香的喝辣的。 谢老爷,谢大爷见屋里全是女眷,不好多停留,匆匆一揖后,寒喧了几句,便借故离去。 蒋夫人面甜心苦。若是从前,自己堂堂县主,何需要跟谢府这种人家打交道,奈何人家府里出了个探花郎,今时不同往日,身价拔高了。 不过,蒋夫人始终不明白的是,这谢府三爷听说是个破落货,这破落货怎么就中了探花呢! 谢太太陪着笑道:“让夫人破费了。” 蒋夫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坐下喝口茶吧,这船上的日子难熬啊,我真是数着手指头在过日子。” “这话儿真真不错,我八百年不坐一次船,坐一次就 被折腾去了半条命。” “谢太太的脸色瞧着是不太好,赶紧坐吧,别站着了。” 谢太太依言坐下,身后一行女眷这才各自入座。 蒋夫人这才注意到高太太的身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蒙着面纱看不出真容,穿一身素净的衣裳,但周身散出的气质,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你甚至连余光都不会扫向边上那个青春正盛的少女。 “谢太太,这一位是?” 谢太太一看蒋夫人指的人,心里就冒酸水。 娘的,谢府一府的女眷,没一个往头上戴面纱的,就数她最精贵。你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精贵啥啊!我儿子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的! “夫人,这是我的二媳妇高氏。” “高杼?” 蒋夫人故意惊呼一声,作出一副激动坏了的样子,上前就拉住高氏的手,哽咽道:“我们姐妹还是在没出门子时见过一面,一晃都快二十年过去了。” 高氏轻轻抽出手,淡淡的回了四个字:“夫人安好。” 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珠落玉盘,听得人心里不由浮想联翩,那面纱下面的脸,会是怎样的倾国倾色? 蒋夫人手中落空,笑得很牵强。 谢玉渊曲 膝福了福,挡在高氏的面前,“三年不见夫人,夫人越发的年轻了,一点儿也没变。” 蒋夫人目光扫过去,心里咯噔了一下,竟有些不太敢相认了,“你是三小姐。” “劳夫人还记着。”谢玉渊笑眯眯地说,“我娘多年不见外人,不大会说话,又怕冲撞了贵人,所以戴了个面纱,还请夫人别往心里去才好。” 蒋夫人出身侯门,又是个官太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听这话,心里又惊了惊,太滴水不露了。 “真是个好孩子啊!” 谢玉渊牵过娘的手,交到罗妈妈手上,“妈妈先带娘回房吧,我陪夫人好好说说话。” “去吧,去吧。” 蒋夫人笑得一脸的慈祥,眼角的余光目送高氏离开,心里却想:也不知道这女人的疯病好透了没有?像她这样的,真不应该回去京城,一女侍二夫,传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 …… 舟车劳顿。 两家的女眷其实都没有什么好聊的,无非就是你夸我家儿子有出息,我夸你家儿子有本事。 夸来夸去,都是虚情假意,谢玉渊听得烦不胜烦,昏昏欲睡。 好在,大家伙都累了,聊了半盏茶的时间 后,各自散开。 谢玉渊走向二楼,刚到拐角处,谢太太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谢玉渊未有半分惧色,笑盈盈的上前,低声道:“祖母,是阿渊做错了什么吗?请祖母教诲。” 谢太太淡淡道:“蒋夫人也不是外人,和你娘又是闺中好友,多年不见,无论如何都要把面纱拿一拿,这是做人的礼节。” 谢玉渊笑道:“祖母说的是。” 谢玉渊这样好的态度,谢太太倒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离开。 “三小姐,太太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找点茬子。”李青儿翻了个白眼。 二奶奶不拿面纱,跟三小姐这个做女儿的说得着吗? 谢玉渊淡淡一笑:“快入京了,她这是在警告我和娘呢。” “警告什么?” “做人,要有规矩。” 李青儿眼白翻得呼哧呼哧的,“哼!他们谢家这么有规矩,怎么还吞了媳妇的嫁妆啊!” …… 谢玉渊回了房间,刚洗手净面,二小姐谢玉湖就来。 自打大姐出嫁后,谢玉渊和她走得很近,没事就相互窜个门子什么的,姐妹感情处的也好。 谢玉湖今年已经十七,她这个年纪按理早 该出嫁,顾氏瞧着薜姨娘这些年尽心尽力份上,想帮庶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只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哪有那么容易。大房说白了是个商户,她又是庶出,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耽搁了下来。 “阿渊,马上就要入京了,你心里仔细些,多看多听少说话。” 谢玉湖一来,谢玉渊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果然如她所料。 “二姐,你说要怎么仔细。” 谢玉湖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京里不比扬州府,听说那府里是邵姨娘当家,咱们都是初来乍到的,能仔细一点,就仔细一点。” 谢玉渊脸上的笑不变,“二姐说的是,阿渊记下了。” 谢玉湖满意的点点头。 三年了,这丫头完全像是换了个性子,刚入府的时候,自己说一句,她回个十句,如今却是稳重了许多。 “也不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样,听大哥来信说,最是热闹繁华不过,等安顿下来,怎么着也得求了大哥出府好好逛逛。” 谢玉湖想着的以后的日子,浮出些憧憬,“大哥的年纪也不小了,等官位定下来,也该忙着娶媳妇了,再加上三叔那头的喜事,这府怕是要热闹好一阵。”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十七皇叔 谢玉渊掩着唇打个哈欠,心中冷笑。 谢府是要热闹好一阵,可热闹是要本钱的,这几年铺子上年景不算太好,谢二爷说是京官,但油水不多,福寿堂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老爷和太太为着银子的事情,已经吵过两架。 这回再来几桩大事情…… 谢玉渊微眯着的眼睛缓缓散开,谢府的家底怕是要被掏得空空的。 …… 入夜。 陈海一身酒味的走进房间。 蒋夫人皱了皱眉,命丫鬟端水净面,一切妥当后,陈海打了个酒嗝,问:“和谢家聊得怎么样?” 蒋夫人冷笑一声,“话里话外只扯到府里的大哥儿,那个三爷连个话引子都没有,我往他身上引了两次,恁是没有人作声,可见和府里关系不太好,咱们这一翻心思白费了。” 宝贝儿子中了举,名次也不算差,侯爷往宫里卖卖老面子,还是有机会进翰林院这个地方踱一层金的。 谢家三爷是笃定进翰林院的,翰林院属于清苦之地,能熬出头的,都要脱掉一层皮,同僚之间交个好,相互帮衬一下,这日子也就不难过了。 为着宝贝儿子将来着想,蒋夫人这才低三下四的和谢家人交好,哪知道天 算不如人算,谢家人和谢三爷根本不是条心。 “你也别气,早些安至吧,明儿一早还要往京里赶呢。” 陈海少说也有些日子没见着儿子了,想得紧,要不是官场上的应酬跑不掉,他恨不得立刻往京城去呢。 蒋氏往床上一坐,脑子里想起高氏,忙压低了声音道:“今儿见着谢二爷的正室高氏了,没想到谢家人竟然把她也带到了京城。” 陈海对内宅妇人的事情根本不敢兴趣,敷衍道:“人家是正室,怎么就不能进京了。” “高家人坟上的草都快一人高了,她进京做什么。” 蒋氏眼珠子一转,“也是奇了怪了,宫里那位三年前派王直宣了个旨,把谢二爷升了个官,就再也没动静了,你说……他这是惦记着呢,还是已经把人忘了。” “帝心难测啊!” “若说那位忘了吧,内务府那些个高家东西一直好好藏着,也没有入库;若说没忘吧,三年了,把人摆在那里不闻不问,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你要是能看懂,那就坏事了。”陈海瞪了发妻一眼。 蒋氏啐了他一口,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高氏这回进京不是什么好事。” “睡吧,睡吧,这人与咱们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陈海一头载进床里,鼾声四起。 …… 此刻,京城。 御书房朱漆大门敞开。 “十六爷来了,皇上在里头,您里边请。”李公公笑得一脸和气,,胖胖的脸上堆满了褶子。 李锦夜深吸一口气,锦袍轻动,踏入内里。 一碗白粥,一碟酱笋,摆在案头,堂堂帝王,吃的还真素净。 李锦夜眼角扫过,恭敬的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宝乾帝看他一眼,略微抬头示座,手中的勺子将白粥送进嘴里。 李锦夜乖乖安坐,低眉垂目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宝乾帝用罢,李公公命小太监把食盒拎走,自己上前捧了杯参茶放在皇帝手中。 宝乾帝没接,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李公公忙把茶盅放下,打着秋千退出去,掩门的瞬间,他的目光幽幽的看了李锦夜一眼。 偌大的御书房,仅剩父子俩。 李锦夜这才起身走到皇帝跟前,“父皇这么晚了叫儿臣来,不知道有什么要事?” 宝乾帝抚了下大拇指的板指,看似无意的看点了点龙案上的奏章。 “江南旱灾,朕命工部引渠,放粮 救灾,十六啊,你觉得妥当不妥当?” 李锦夜心头大震,这事儿早就板上钉钉,这会拿出来让他说,是有什么深意吗? “至少目前看是妥的。” “噢?” 宝乾帝这一声“噢”意味深长。 李锦夜:“倘若父皇再想进一步体恤百姓,就将今秋的赋税降一层。” “江南赋税几乎占国库的一半,这一层税减了,国库的收入又少了许多。这治国就和治家一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都少不了粮子。” “父皇说的是。”李锦夜低眉顺目。 宝乾帝扫了他一眼,“仁不治国,慈不带兵。十六啊,你这心还是太软了些。” 李锦夜一撩衣角,直直跪下去,“父皇,儿子受教。” 宝乾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冷开口,“十六,你最近有没有去看你十七叔啊?” 李锦夜一愣,“儿臣最近忙,不曾去,等闲下了再去看他。” “若有空,常去瞧瞧!” 李锦夜垂首称是,心下却有些七上八下。 整个大莘皇室,都不允许去看十七皇叔,唯独他,刚回京时,皇帝便提点他去看人。 也不知是何意思! 而且他暗下打听,十七皇叔既没 起兵造反,又没犯十恶不赦之罪,为什么被禁? 九龙夺嫡时,先帝的几十个兄弟手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手足兄弟没几个能寿终正寝的。 到了宝乾帝这一辈儿,则恰恰相反,兄弟间一一派祥和,都舒舒服服的吃着皇粮呢! “儿臣从前去见他时,身子骨挺硬朗,气色瞧着也很好,耳聪目明。儿臣问他想吃些什么,想玩些什么,日后好帮他寻了来。” “他如何说?” “他说没什么念想。” 宝乾帝皱眉,“下人伺候的如何?可还尽心?” “都是有些年头的老人了,侍候起来自是用心的,父皇若不放心,不防再多拨几个下人过去。十七叔身边的人,太少。” 话落,书房里毫无声息。 李锦夜背后渗出密密的冷汗,抬眼偷偷打量宝乾帝一眼,诧异的发现他脸上似乎有几分迷离之色,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陈年往事! 李锦夜不敢再看,忙将头垂下。 过了很久,宝乾帝方才开口道:“他这人性子怪,最恨见到陌生人,人多了反扰了他的清静。你起来吧。” “是!” 李锦夜脊背上的冷汗渐消,他暗自松下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抵京 宝乾帝一展袍袖,在殿里慢慢踱了几步,“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 李锦夜听到这句话,心,才算是真正的回到了原位。 “去吧。” “儿臣告退,父皇早些安置,保重龙体。” “等下。”宝乾帝叫住了他。 “父皇请说。” “怡红院这种地方以后少去,堂堂皇子总往那种地方跑,成什么体统,帝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是,父皇。” “滚吧。” 宝乾帝摆摆手,径直走到窗前,再没有看他一眼。 片刻后,李公公打着秋千进来,“皇上,十六爷这是怎么了,眼眶儿红红的,见着奴才也不搭理,可是惹皇上生气了?” “你这张嘴啊!” 宝乾帝转过身,深目看了老伙计一眼,“朕说了他几句,他就哭鼻子,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来人,御膳房今日给朕做的宵夜,送一份去十六府上。” 李公公心下大惊,忙低头应了一声:“是,皇上,奴才尊旨。” …… 安王府,灯火通明。 张虚怀看着案头上的几碟小菜,一碗清粥,不知道是该哭呢,还是该笑。 这皇帝佬儿忒抠门,赏东西也不赏点好吃的,清粥小菜……这什 么破玩意。 “李锦夜,你今儿在皇帝跟儿前说了啥,得了这些东西?” 李锦夜这时已经换了家常的衣服,青衫落拓, “他问我江南旱灾,我说减税。” “蠢货啊,国库空空,你不说加税,反说减税,怪不得宫里只送了一碗白粥,你这是要让皇帝穷得喝粥啊!”张虚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李锦夜见他笑得一脸得意,磨了磨后糟牙,正要说一句“滚你回房里,别在我面前晃荡”,张虚怀的脸又凑近了几分。 “小子,这步棋你算是走对了。” 宝乾帝自幼在熙帝跟前长大,熙帝之所以喜欢这个孙子,就是因为他天资聪明。 而聪明人一般都不喜欢聪明人,李锦夜在江南一事上表现出来的愚笨,正是皇帝喜欢的。 “对了,他让我常去看十七皇叔。” 张虚怀拧眉道:“我们太医院每个月初一十五都得给十七老王爷请平安脉呢,一个被禁的老王爷,皇帝还惦记着,是何道理?” “没道理!” 张虚怀懒得多动脑子,歪着脑袋把事情前前后后又琢磨了一翻,笑道:“虽然赏赐就一碗白粥,依我看好处还在后面,你小子等着瞧吧!” 李锦夜听这话,不怎么明显的笑了一下。 都说做皇帝难,其实做皇子更难。皇帝已年过五旬,即便保养的再好,也已经有了老态。 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最怕的就是儿子们要夺他的帝位,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这个警告,那个试探的。 帝先从九龙夺嫡中吸取教训,不设太子,传位的诏书就放正大光明牌匾之后。所以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最后上位的人是谁。 这一招明面上看着四平八稳,但暗下却早就汹涌澎湃,三年前江南官场大换血敲打平王,两年前罚过的福王,还有最近跳出来的晋王……都在蠢蠢欲动。 打压一颗棋子最好的办法,是扶起另一颗棋子。 一碗白粥不是白赏的,后面隐藏着帝王的平衡术,自己这个蛰伏了整整五年的不成器的安王,终于稳稳的往前迈了一步。 李锦夜的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苦涩无比。 …… 船晃晃悠悠又行了六天,五月初四,谢家和陈家的船同时行至通州码头。 一连几日侯在码头的谢家仆人远远见自家的船只缓缓驶来,忙派人快马加鞭通报给谢二爷。 谢二爷心里盘算着就是这一两 天,得到消息,忙向上司告了假,骑马往码头去迎。 此刻的码头上,十几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车身上写着永安侯三个字。 最前面的黑色高马上,陈清焰翻身下马,把马鞭往随从手里一扔,跨过木桥,迎到了甲板上。 蒋夫人看到来人先是愣了愣,下一秒便直接扑下去,抱着痛哭起来。 陈清焰怀里搂着母亲,一边哄,一边向老父亲递眼色。 那陈海也不知道在妻子耳边嘀咕了一声什么,惹得蒋氏啐了他一口,哭倒也止住了,扶着丫鬟的手慢悠悠的走下船。 陈清焰跟在后面,脚下走得极慢,眼睛频频往一旁瞄过去。 恰巧此刻,另一艘船上,谢玉渊一身白色绣梅花披风,头上简简单单挽了个发髻,低头从船舱里出来。 风吹着她的发,微有些凌乱,如墨般的眼睛,闪着光芒,整个人像一朵空谷中的幽兰,不张扬,不夺目却让人无法挪开眼睛。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陈清焰觉得心坎上最嫩的一块肉,好像被人重重的掐了一下,有点疼,有点痒! 谢玉渊一出舱门,就察觉 有道视线停在她身上,不过十几步光景,那视线始终追随着她,逼得她忍不住抬头四下寻看。 奇怪的是,看了几遍乱糟糟的四周,却始终没找到那视线的主人,反倒看到了隐在人群中的江亭、江锋。 这父子俩微不可察的向她点了点头。 谢玉渊眼露惊喜,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挥了挥手,嘴角浮上明亮的笑容。 这一笑宛如鲜花怒放,让灰沉沉的的码头瞬间亮了起来。 江亭父子心中微暖,迅速转身离去。 他们一走,谢玉渊也扶着罗妈妈的手下了船,一头坐进谢府的马车里,慢慢闭上了眼睛,脑子里盘算起来。 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幕被在另一条船上的陈清焰给看了去。 陈清焰看着消失在人群里的老少二人,心里的震惊不亚于被雷劈中。 据他所知,谢玉渊从出娘胎都没有离开过扬州府,她怎么会认识京城的人?那两人与她是什么关系? 瞧他们暗下打招呼的样子,应该是极为熟悉的,一个内宅千金大小姐和外男相熟? 陈清焰眼角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目光深远又克制的向那马车看过去。 当年在雨中奔跑的少女,长大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抱三叔的大腿 车行一个多时辰,众人便到了京中谢家的宅子。 宅子位于京城北边的牌楼坊,坐北朝南,三间五进三路的宅子,看着还算气派,但远远比不上扬州府。 园子,分东园西园,有多个小巧精致的四合院组成,门庑深广,各院仍沿袭扬州谢府的名字。 谢玉渊笑笑,谢家人在衣食住行上,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便是内囊尽了,该有的排场一样要有。 众人周车劳顿,且太太又病着,便由府里的丫鬟领着往各自的屋中歇息。 谢玉渊打量面前的青草堂。 两进的院子,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耳房,院中石子漫成甬路,院墙爬满枯草黄藤,风吹叶落,有几分萧瑟的味道。 罗妈妈凑近了道:“大房的人均挪动到了东园,二房则在西园,三爷刚刚搬进来,院子在后花园的西北角。西园最好的院子是有两个,邵姨娘占了一个,二少爷占了一个。” 谢玉渊冷笑道:“这府里谁管事?” 随行的小丫鬟忙回道:“是邵姨娘。” “来人,去把邵姨娘叫来。” “三小姐,邵姨娘这会正在福寿堂。”言外之意,没空来见你。 谢玉渊朝李青儿看 一眼,青儿会意,甩起手冲着那丫鬟就是一记巴掌。 “三小姐叫你去,你就去,一个姨娘在正房小姐面前摆什么谱。” 李青儿做惯了灶上的活,手上很有几分狠劲,再加上她又是从孙家庄出来的,虽然在三小姐面前儿低眉顺眼的,便血液里的野性依旧在。 那小丫鬟何曾见过这么凶悍的人,哭着就去回话了。 谢玉渊走到高氏面前,“娘,你先往屋里略坐坐。” 高氏没说话,只用手在女儿的手背上拍了几下,便进了屋。 谢玉渊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索性带着罗妈妈和李青儿去了福寿堂。 福寿堂这时乱轰轰的,箱笼左一个右一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老爷、太太端坐在上首处,手上刚捧了茶,三个儿子请完安,站在一旁。 谢玉渊进来,便直直跪在堂下,话说得简单明了,那院子阴气森森,又小又破,她要换。 谢太太刚下船,又连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正颠得浑身难受,一听这话,目光便朝放邵姨娘看过去。 邵姨娘还没来得及辩说呢,谢三爷就冷笑一声道:“二嫂住的房子又小又破,姨娘却 住得又大又宽敞,这事要传出去,翰林院我也没脸去了。” 谢老爷在大事上从来不糊涂,一听这话,立刻一拍桌子道:“邵姨娘,你怎么安排的房舍,还不赶紧去换。” “回老爷,媳妇这几天忙着府里府外的事,还没有顾得上。” “媳妇?” 谢三爷冷笑一声,“连个妾都能自称媳妇,真是笑掉大牙,你有脸说,我可没耳朵听!罢了罢了,管家那门亲事,劳烦父亲母亲帮我推了吧,我可没脸面把人家娇滴滴的姑娘迎进来。” 谢老爷真想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这亲事你说推就推啊”,一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这骂只能顺势拐个弯。 “邵姨娘,我原先瞧着你也是个好的,所以才让你跟在老二的身边,没想到,连你都没规矩起来了?” 邵姨娘哪承受得起这么重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落簌簌而下。 谢二爷一见亲爱的她被骂,有心想帮上一帮,当着父亲兄弟的面却又不好自己出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自家老娘。 老娘,那是你的外甥女,你快帮着说两句。 谢太太倒是想帮,可这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帮? 只拿眼睛去剜谢老三。 邵姨娘见一屋子的人,连个吱声的都没有,心里恨得简直想去死,即又不得不强撑一口气道:“妾这就去帮二奶奶换。” 谢玉渊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三叔面前,曲膝福下去,“多谢三叔,只是我和娘清冷惯了,不想住太热闹的地方,就想找处幽静的宅子,安安份份的过日子。” 谢三爷明白她的意思,一时脑子转了起来,“谢府的西北角倒还有处院子,就在我隔壁,离我那儿也近,抬个腿就到了,要不……搬那儿去?” 西北角? 那就是离她买在谢府隔壁的宅子一墙之隔。 谢玉渊莞尔一笑,“那就依三叔的吧。” “走吧,三叔陪你过去看看。” “多谢三叔。” 叔侄两个自说自话把院子定了,又自说自话的走了,连问都没问别人一声,谢老爷倒还没觉得什么,谢太太却要气死了,手上的青筋跟跟爆出。 这老三知道自己不待见三丫头,故意来恶心她呢! 邵姨娘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心里一肚子官司:奇了怪了,这叔侄俩八竿子碰不到一块的人,怎么一下子亲热起 来了。 谢家大爷冷眼看完这一幕,心里沉吟着还是得让自家女人把管家大权给夺回来,姨娘能当好家吗? 笑话! …… 穿过后花园,廊回路转,别有一番洞天。 两个院子一左一右,隐在翠竹中,雅致极了。早就有得了讯的丫鬟穿梭其中,忙忙碌碌的好不热闹。 谢奕为用手指了指,“我住那院小一些,你的那个院子大一点,你们娘俩住着正合适。” 谢玉渊站定,抬眼上上下下地看他,双眸里含着另一层笑意。 当年落魄不羁的书生,终是穿上的体面的衣裳,成了一个体面的人,剑眉薄唇,青衫落拓,然而内里性子瞧着却还是没变。 “干嘛这么看我?”谢奕为跺了跺脚。 谢玉渊伸出一掌。 谢奕为先是当头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重重的击了上去。 “我老师说了,我这种人才只要考,前三甲是稳的。” “若考不上呢?” “我趴在地上,给你当小狗骑。” 誓言尤在耳边,一晃却已三年,谢奕为此刻才算体会到人在高处说话的份量。” 谢玉渊一笑:“三叔如今今非昔比,三叔的这条大腿,阿渊以后抱定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试探 “你……” 谢奕为没料到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不废话吗,不给你抱,谁给抱。” 话落,便有小厮跑过来,“三爷,三爷,外头有客。” “我先去,回头再来和二嫂请安。” “三叔快去,咱们来日方长。” 谢奕为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附在谢玉渊耳边低声道:“我老师一直说想见你,回头我带你去见见?” 谢玉渊挑眉,故意坏笑道:“他老人家还活着呢?” 谢奕为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向她点了点,“你……回头再来找你算帐。” 等人走远,罗妈妈悄无声息的上前道:“小姐,三爷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瞧着都比三年前开朗了好多。” “妈妈,地位和权利是男人最好的保持开朗的办法。” 罗妈妈:“……” 这时,李青儿走过来,一脸的愤怒,“小姐,好好的前院不住,为什么非要住后院来,合着刚刚奴婢那一巴掌白打了。” 谢玉渊揉揉她的脑袋,“没白打,打得好。打了,才能看出人心来?” “啊?”李青儿一头雾水,“小姐看出啥人心了?” 谢玉渊看了罗妈妈一眼,“咱们上京的消息,邵姨娘早就知道了,她若知道点好歹,就应该把最大的院子痛痛快快让出来,清扫的干干净净请娘住进去。” 罗妈妈接话道:“这个邵姨娘不仅没让,还把二奶奶安排到那样一个破院子,为的是给咱们来个下马威。” 谢玉渊点点头:“谁知我偏偏不理会,闹到老爷太太跟前。邵姨娘一看没有人帮她说话,心里就知道以后行事的分寸。” “那……邵姨娘让出房子,为什么小姐又不要了呢?” 罗妈妈看了她一眼,“那是小姐想用她来试试水,摸一下京城谢府的深浅。依我看啊,这府里只怕里里外外都被邵姨娘把持住 了,连二爷对她都言听计从。” 谢玉渊点点头,“还试出一点,谢家人比从前更要脸面。在老爷心中,一个邵姨娘不过尔尔。我不要那院子是因为行事不便,离得太近,又没理由向太太提出置小厨房。” 李青儿目中闪过光芒,看小姐的眼神充满的崇拜。原来,小姐住到后面来,是为了不让别人在吃食里面动手脚啊! 谢玉渊见她明白,笑道:“走吧,咱们进院子看看。” …… 屋子确实还不错,一路看过来来,帷帐,锦被倒还干净。 这一忙,便忙到了深夜。 谢玉渊刚把娘刚顿好,便有丫鬟拎了食盒进来。 罗妈妈谢过后,塞了一两碎银子,将人拉到一边细细打听。 阿宝则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在了小几上。 谢玉渊净完手,略尝了几口,罗妈妈便进来。 阿宝忙道:“妈妈,可打听出来什么?” 罗妈妈摇头道:“那个丫鬟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装疯卖傻,被我猜中了,邵姨娘把这谢府弄得滴水不露。” 谢玉渊心中一动,笑道:“咱们院里有几个谢府的人?” “小姐,刚刚奴婢数过了,连打粗婆子算在一起,有十来个呢?” “怕都是眼线。” 罗妈妈压低了声道:“小姐,该怎么办?” 谢玉渊笑笑,“这是邵姨娘防着咱们。得了,且让我好好歇上一觉,存些个精力,再与他们斗罢,今儿一天,太累了。” “是,小姐。” 谢玉渊一吃完饭,便到临窗大坑上歪着,心中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和江亭江锋他们尽快见上一面。 …… 高墙外,一黑影跳下墙头,正是被谢玉渊惦记的江锋。 他走进书房,咧嘴笑道:“小姐安顿下来了,院子也已打探清楚,就与咱们一墙之隔,方便的很。” 江亭抚着微稀几根胡须,道:“让小姐歇两天再 说,我远远瞧着她的面色不大好,这路上怕是劳累的很。” 江锋问:“义父,我围着谢家的院子转了转,有一处墙角种了好多花草树木,咱们可以想办法打出一道门,方便小姐进进出出。” “难道外人看不出来?” “细心些应该看不出来。” “这些事情你琢磨吧,对了,明天找个做牌匾的师傅,咱们府里总不能没名没姓,给人起了疑心,就用江吧。” “是,江爷,我现在就去量量尺寸。” “我和你一道去。” 说话间,两人一同起身走出院子。 片刻后,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吱呀,江锋提着灯笼往上看,心里估量着牌匾的尺寸。 江亭却是在四下看了又看,目光最后落在胡同的深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门被掩上,巷子里空无一人。 此时,一个黑影轻巧的从墙头跳下来,他猫着腰来到宅门口,看了看朱漆大门,又看了看一墙之隔的的谢府,消失在夜色之中。 …… 永安侯府东南角,灯火通明。 黑衣人跃入庭院,规规矩矩站在门外喊了声,“爷。” “进来。” 书案前,陈清焰低着头,手里正临着字贴,见阿九进来,他放下手中字帖,问道:“怎么样?” “回爷,已经安顿下来了,院子在谢府的西北角,很幽静。” “幽静?” 陈清焰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气骂道,“宫里三年没有敲打,这谢府又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阿九心里咀嚼这话,索性道:“原本三小姐住得更差,后来闹了一通,才搬到了西北角。” 陈清焰心里替谢玉渊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 别家嫡出的女儿,好东西都是下人捧到眼跟前,哪需要女儿家的亲自上阵讨要。 看来,这丫头在谢府的日子比着三年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爷,还有一 件事情很奇怪。” “说。” “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三小姐。” 陈清焰心狠狠一跳,“谁?” “谢府隔壁的那个宅子,小的打听了下,是昨天夜里才搬来的,姓江。” 陈清焰的肩轻轻的抖了下。 虽然书房的两角摆着冰盆,但粘腻的冷汗还是顺着他的脊梁骨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这丫头刚刚进京,又是深闺中娇养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会偷窥她? 还有,目的是什么? 陈清焰沉下了脸,“去,把隔壁那家人摸一摸底细。” “是。” “等下。” 一只脚已经迈出去的阿九又折回来,“爷,还有什么事?” 陈清焰顿了顿,目光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那丫头在谢府生活的那样难,自己想个什么好办法帮忙护着呢? “罢了,去吧。” 阿九狐疑地看了自家爷一眼,轻轻掩门离去。 陈清焰坐回书案前,提笔在宣纸上一气呵成写了个“渊”字。 …… 一夜好眠。 晨时一刻,谢玉渊被罗妈妈唤醒,阿宝端水进来洗漱。 谢玉渊看着铜境里的自己,从妆奁里挑了一支簪子交到罗妈妈手中。 “今儿戴这只。” 罗妈妈脸上有惊色,弯下身道:“小姐终于肯戴这些东西了,从前到底是太素了。” 谢玉渊眉头挑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总不能显得太寒酸。” 打扮妥当,她看着忙碌的两人,道:“妈妈,我的屋里,只有你们这几个才能进来。娘的屋里也一样,只能青芽和秋分进去。” 罗妈妈笑道:“小姐放心,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只是青芽和秋分年岁大了,怕侍候不了二奶奶太久。就是阿宝她们这几个……” “我不要放出去,我这辈子就侍候小姐了,谁也不嫁。”阿宝一脸忿忿。 谢玉渊瞧了她一眼,“妈妈,今 天你想办法出府一趟,到隔壁府里挑几个得用的,我想办法让三爷买进来,反正他行事乖张,旁人拿他也没办法,回头我再把人要回来。” “是,小姐。” 谢玉渊站起来,“走,去看看娘打扮好了没有,今儿是端午节,又是入京后的第一天,这个安可不好请。” …… 绕过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 入正院,绕过一屏极大的大理石刻照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极宽敞的甬道,正面前走五十余步,是一间十分广阔的敞亮大厅堂。 一排十六扇明亮的朱红漆木大扇门俱已打开,上头上书匾额‘福寿堂’三个大楷,一看便知是谢二爷的手笔。 谢玉渊自嘲一笑,低声道:“娘,你准备好了吗?” 高氏回看她一眼,点点头。 母女二人走进去,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上首处端坐着老爷太太,两边列椅上男妇依齿序而坐,左边是大房,右边是二房。 谢三爷坐在末尾,翘着二郎腿,浑身像是没有二两骨头的样子,歪歪斜斜的半点官样子都没有。 谢玉渊并不知道,她们母女这一进门,一坐下,让谢家众人心头咯噔一下,所有人视线都落在高氏的身上。 五年前,高氏母女回府,除了谢家三爷以外,别的人都或近或远的看过一眼。 当时的高氏刚从乡下来,又经历了高重的,整个人憔悴不己,十分的容貌,只剩下两分。 五年过去了,她把一腔恨和怨都念到了佛经里,再加上罗妈妈的细心调养,雪肤,乌发,红唇,三十出头的人,看着却如双十佳人。 尽管她只是穿一件素色的衣裙,脸上粉黛不施,满头的青丝挽成最简单的发髻,发上插一支俗气的金簪。 但丝毫无损高氏的倾国美色和动人风姿,连一向对发妻恨之入骨的谢二爷,此刻都看呆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邵姨娘一看自家男人连眼珠子都不转了,恨得牙根痒痒。 她本来长得还逄婀娜,这几年上没有公婆,下没有碍眼睛的人,日子过得顺心,这一顺心,身材也跟着顺心起来,婀娜变成了丰腴。 和高氏一比,就好比公主和丫鬟,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高低。 因为是端午过节,一府的人需得向长辈行磕头大礼。 大爷夫妇先拜,拜完二爷夫妻上前。 谢二爷刚走到高氏身旁,只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他实在没忍住,又侧首看了高氏一眼。 这一眼,直接让让邵姨娘嘴里泛上了血腥味,原是气得牙齿咬到了舌尖。 这三年自己以二奶奶自居,却没有想到高氏这个贱货一来,她就连个屁都不是了,连和男人并肩磕个头的机会都没了。 恨啊! 谢玉渊目光始终在邵姨娘的脸上,见到她目露凶光,心中警惕,暗暗留神。 二房行完礼,三爷这才从椅子上爬起来,也不跪,只拱了拱手就算完事。 但一转身,他站定在高氏面前,双手作揖,深深的拜了下去。 高氏略欠了欠身,目光里难得的有了一丝笑意。 这时轮到孙子辈,谢府里统共就两位少爷,谢大少爷寄人离下,苦读三年,样子比从前清瘦了很多,脸上有了棱角。 谢二少爷脸还是那张脸,个子却拔高了不少,书没读出什么明堂来,瞧着倒比大少爷还要瘦。 这也怪不得他,暗下收了三五个小妖精,一个比一个能作,一个比一个能缠人,能不瘦吗! 礼罢,轮到谢府三个未出阁的小姐给长辈行礼。 谢玉湖居长,谢玉渊其次,谢玉湄在三人的最后。 行完礼,谢玉渊一转身,实实在在的和谢玉湄打了个 照面。 谢玉湄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氏的样貌刺激到了她娘,谢玉渊的样貌自然是刺激到了她。 她冲谢玉渊冷笑一声,鬼使神差的低骂了句:“乡巴佬!” 谢玉渊轻轻笑道:“三妹骂我什么?” 谢玉湄脸色一青,“你听错了吧,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三妹啊,不是最好,要是的话,咱们就得好好说道说道。” 谢玉湄想着从前挨过的巴掌,脸越发的青了起来,讥诮的冷笑道:“安份点吧,这里不是扬州城。” “三妹说得太对了,这里不是扬州城,这里是天子脚下,更要讲究规矩,嫡就是嫡,庶就是庶,妻就是妻,妾就妾。” 谢玉渊掷地有声的说完,盈盈走到殶谢玉湖身旁坐下。 谢玉湄这下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柔顺灵秀的瓜子脸也因此有了几分扭曲。 她到京城五年,还从未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戳她的痛处。 不过她好歹也在京城社交圈混了三年,脸色变了几变色,咬咬牙坐下了。 谢太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刚那一幕瞧得一清二楚,她来个装死只当没看见,想把这一幕早点糊弄过去。 偏偏就有人不想如她的意。 “四妹,你这是什么样子,骂谁是乡巴佬呢?” 谢玉渊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原本以为跳出来的会是三叔,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大少爷。 她眼里惊讶几乎要溢出眼角眉梢。 “我没骂谁啊,大哥你冤枉我做什么?”谢玉湄忿忿地看过去。 “三妹,我也听见了。”谢玉湖适时出手帮了大哥一把。 谢玉湄一对二,落了下乘,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朝着谢太太哀哀啼哭了一声,“祖母,你帮我说句公道 话。” 谢太太正要说话,却被顾氏抢了先,“三丫头说得一点没错,天子脚下更得守规矩。老爷、太太,如今我们大房也进了京,三弟的婚事也得操持起来,邵姨娘辛苦了这几年,也是时候歇息歇息了。” 邵姨娘那张自持清高的脸,此刻再也绷不住,森冷不善地盯着顾氏。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顾氏,我帮你养了三年的儿子,你不念我的恩也就罢了,竟然还和谢玉渊那个贱人联手来对付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顾氏的良心才不会痛呢,她这会是恨透了邵姨娘那张假惺惺的脸。 昨儿见到宝贝儿子,一问,邵姨娘这三年来给儿子房里放的都是些妖妖艳艳的女人,幸好儿子脑子拎得清,没被女色所惑,否则,他们大房还能有出头之日。 好深的算计! 好毒的心肠! 那就别怪她报复回来。 夜里和大爷一商量,夫妻两个出奇一致的决定要把管家大权夺回。 谢玉渊一看这个情形,会心一笑,眼中有了深意,她抬起眼睛向娘看过去,恰好,高氏也端着茶碗向她看过来。 母女俩个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各自微微闭了一下。大房、二房的龌龊越来越大了呢! 谢老爷沉着脸想了想,也懒得和谢太太商量了,当即拍板道:“以后内宅,顾氏当家。” 这话一落,邵姨娘眼含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目光惨兮兮地向谢二爷看过去。 这会,谢二爷的心神刚刚从高氏身上收回来,还没弄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老父亲说“顾氏当家”,当下点点头应道,“正是应该大嫂当家。” 邵姨娘气了个倒仰,整张脸扭曲的不完全不能看。 这时,作为一家之主的 谢老爷开始训话,无非就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等冠冕堂皇的话。 谢玉渊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半盏茶后,一场本应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晨起请安,却因为一句“乡巴佬”话而草草散去。 老爷大手一挥,本打算带着儿子,孙子入了书房,说些修身齐家的牙疼话,商量谢家应该如何重塑辉煌。 偏偏谢三爷不吃这么一套,对着谢老爷冷冷的来了一句“我还有事”,便拂袖而去。 谢老爷气得牙都倒了,强压的怒火再也忍不住升了起来,“你给我站住。” 谢三爷顿足,回首,“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连声爹都不肯叫,三叔也算是狂妄之极。谢玉渊隐隐替她担一把心。 当着一府人的面,谢老爷自然不能把新任的探花给怎么样,只能瞪着两只眼睛,怒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三爷:“……”你管我去哪里。 谢三爷:“今日端午,曲江上塞龙舟,我和同窗约好了要去看热闹。” 谢老爷一听,忙道:“怎么不早说,把你两个侄子也都一阵带去,让他们也好见见世面。” 大孙子虽然中了举,但朝廷的差事还没有落下来,这会让他去多结交些朋友,有好处。 谢老三听罢,冷冷一笑,“带不了那么多的人,阿渊,你跟我走。” 被点了名的谢玉渊看着四周唰唰射过来的眼风,脸不红心不跳的看向谢老爷,“祖父,我可以跟三叔去吗?” 谢老爷这会已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就是成心想和他过不去。 谢大少爷怕这父子二人当众打起来,立刻做了合事佬,“祖父,就让三叔带三妹妹去吧,我其实也约 了陈家公子陈清焰去观舟,二弟就跟着我罢。” 这话一出,谢大爷夫妻心头那个骄傲啊,瞧瞧,还是自家儿子识大体,知进退,是个做大官的料。 别看谢老三入了翰林,就他这种牛脾气,能保着官位就不错了,升官,那是不可能的。 “祖母,我也想跟着去。”这进,谢玉湄迫不及待的插了句话。 邵姨娘一听陈家哥儿也去,立刻帮腔道:“太太,媳妇……妾进京三年,也是头一回听说端午有赛龙舟,就让孩子们都去瞧瞧吧。” 谢太太看着了自家男人一眼,见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才开口道:“都去,都去,大孙子,你照顾好弟弟妹妹。大奶奶,你多派些人跟着。” 顾氏刚拿回掌家大权,心里正开心着,也懒得去揣摩邵姨娘心里的九曲十八弯,笑眯眯道:“是,媳妇这就去安排。” 谢玉渊一听有陈清焰,顿时就没了兴致,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什么借口不去,却见娘如水的目光向她看过来,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谢玉渊咬了咬唇,把已经浮在嘴边的借口给咽了下去。 …… 曲江龙舟三年一次,传承于大唐时期的曲江设宴。 唐朝时,皇帝会在殿试过后,邀请殿试的前五十甲同游曲江,未来的君臣提前见上一面,把酒言欢。 而京中的那些世家大族,也会在曲江宴上给自家的闺女找合适的女婿,有些个长相俊秀,家世出众的举人一个晚上能被好几家世家大族看中,为了抢女婿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情。 本朝开国以来,曲江宴改成曲江赛龙舟,形式虽然变了,但内里的本质异曲同工。 高氏自小在京城长大,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微妙之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端午赛龙舟 女儿十五,自己这个做娘的再不问世事,也想在暗处替她的前程思量一番。 谢玉渊从小在南边长大,不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她为了怕再引起陈清焰的注意,回房里换了一件最素净的衣裳,并把早晨刚戴上去的簪子换了下来。 临出门的时候,她拿了把团扇,心想遮遮脸也是好的。 叔侄俩同坐一车,谢老三看到她这副装扮时,气得两眼翻翻,“邵姨娘身边的丫鬟,都比你体面几分,可是那老妖婆又开始怠慢你了。” 谢玉渊摇摇头,“外头热成这样,穿得花里胡哨的,头上再插一堆的东西,不热死才怪。” 谢三爷一听,还挺有理,这才揭过这一茬不提,“对了,今儿我老师也在,阿渊,你能不能再帮他戳两针。” 谢玉渊连缘由都没有问,便解开了包袱,把一副银针露了出来,“我已经备着了。” 谢三爷大吃一惊,“你……” “三叔,三年前我怕你伤心,故意没有和你说,三根百年老参延命不会超过五年,三年过去了,寒先生的身体也是应该不大好了。” 谢三爷急得眼角一跳,手一下子握住了她的肩,“阿渊,我再 去弄几根老参来,也没用了吗?” 谢玉渊摇摇头,“三叔,教我医术的便宜师傅说过,将死的人,就算是千年的老参,也吊不回来。寒先生还有些日子,你好好待他,不留遗憾就行。” 谢三爷怔愣了足足半晌的时间,才苦笑道:“多活五年,也算不错了。” “来时日,聚时日,多一天就是赚一天,我知足。” 谢三爷气笑道:“你知什么足啊,小小年纪说得一口老秋横秋的话,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 谢玉渊低低的笑了起来,笑了几下,她的眼睛突然深邃了起来。 …… 车行一个时辰,就到了曲江边。 还没下车,就听到外头的人声鼎沸,谢玉渊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看,惊得合不拢嘴,心道:这场面,京城所有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出动了吧,他们往哪儿坐呢。 谢老三用手指了指,“这边是平头老百姓的,那边是五品以下,再往前是五品以上,咱们坐那里。看到没有,那处幽静之地,是皇子皇孙们看热闹的地方。” 原来看个龙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谢玉渊放下车窗,又在车上坐了半盏茶的时辰,才到了落脚之地。 五品以上官员的座位都在阴凉的大树下,中间各有一座凉亭,供女眷们歇脚,四周有官兵守护,一府与一府之间隔着几十丈的距离,隐秘性极好。 冰镇杨梅汤喝着,瓜果点心吃着,丫鬟打着扇,甭提有多自在了。 谢玉渊走到树荫尽头,寒柏川抚着胡须缓缓走了出来。 谢玉渊感觉自己有点眼花,面前的老人虽然一头白发,但气度却是一等一的好,完全不像三年前那个躺在床上只吊着一口气的人。 “三小姐。”寒柏川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笑。 谢玉渊道了个福,“寒先生,三叔说让我帮你再扎几针,我瞧着不用。” 人啊,就像灯一样,气数到了就尽了,寒先生若是走,必是灯枯油尽的走。 “本来就不用,我如今一顿饭还能喝二两酒,哪用扎什么针。我欠三小姐一个情,回头三小姐好好想想,看要不要老夫帮什么忙,总得还了人情才好去阎王殿报道。” 谢玉渊这才明白,三叔那一身的反骨从哪里来。 “去什么阎王殿报道啊,你还没喝着我的喜酒呢,快,这地儿怪阴凉的,坐下来歇歇。” 寒柏川瞪了谢奕为一眼, 长袖一甩,背过身就走。 “我这把年纪还凑什么热闹,我过来就是给三小姐问个好的,好问了,老夫要去小酒馆里咪上几口。” “喝,喝,喝,喝死你算了。” 谢奕为气得一跳脚,真想一把揪着那老头的胡子,把人揪回来。 谢玉渊冲寒柏川的背影喊了一句:“寒先生,一日二两是活血,四两以上是催命。” “你还由着他。” 谢玉渊看着三叔铁青的脸,笑道:“三叔,他看得开,你也需看得开。” 谢奕为愣了愣,脸上如霜打的茄子,半晌才蔫巴拉叽道:“谢玉渊,三年没见,你一点都不如从前可爱。” 谢玉渊心道:你身上若背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只怕也可爱不起来。 “三叔, 三年没见,你还和从前一样不讨人喜欢。” “是吗,是吗?” 谢奕为看了看自个,“我自我感觉还挺不错,至少人模狗样的,哪里不讨人喜欢。” 谢玉渊指了指自己的嘴。 “笨蛋,那叫心直口快,三叔在面前才露出一点真本性,你就好好珍惜吧,旁人想看,也是看不到的。” 谢玉渊一听这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时 ,身后传来脚步声。 叔侄俩一回头,谢玉渊眼睛瞪得险些脱框而出,面前站着的人,竟然是苏长衫。 苏长衫见谢玉渊脸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心里那个乐啊,乐开了花。 乐了两下,他心里又有了惊。这鬼丫头怎么就长成了这副鬼样子,只怕连暮之看了,都会大吃一惊。 “咳,咳,咳……” 谢奕为虚咳了几声,把侄女挡在身后,神情有些便秘似的一揖,“阿渊,这是卫国公府的苏世子,苏世子,这是我的三侄女谢玉渊。” 谢玉渊还在发呆,苏长衫却已经摇着扇子晃了过来,“谢三小姐,久仰久仰!” 久仰你个头! 谢玉渊硬着头皮上前福了福,舌头上顿时扭成了一根麻绳,“苏世子”三个字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 卫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什么身份,自家三叔不过是个马上要入翰林院的书生,这身份上的天差地别也轮不到苏世子屈尊跑过来打个招呼。 “我和奕为兄也是昨儿才认识的,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啊!”苏长衫像是知道谢玉渊脑子里在想什么,亲描淡写的解释了下。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谢奕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作妖 昨天晚上,谢奕为被同僚拉去怡红院喝花酒,实在招架不住那里头的瘦马,酒喝到一半偷偷摸摸想离席,走得急了,脚下一绊,被绊了个大根头。 倒地的瞬间,他的手下意识的抱住了样东西,睁眼一看,是两条人腿,还有苏世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谢奕为心怀歉疚地又冲苏长衫揖了揖,红晕直接染到了脖子后面。 谢玉渊见三叔毕恭毕敬的样子,再看苏长衫脸上那幅欠揍的表情,越发肯定了心里的想法:苏长衫接近三叔多半是有什么目的。 “三小姐,这里哪里人呆的地方,要不……去我的凉亭看龙舟?” “不用了。” 谢玉渊一口回绝,“苏世子身份尊贵,不敢打扰,请回吧。” 苏长衫也不过随口一说,那亭子里还有一个安王李锦夜,自己真要把人领过去,这货还不得跟他拼命。 “奕为兄,三小姐,后会有期。” 说完,手里扇子骚包的晃了几下,摇摇摆摆的又走了。 谢玉渊等他走远,忙压低了声道:“三叔,你是怎么认识世子的?” 谢奕为原本已经正常的表情一下子又局促起来,也不好对着侄女说自己是去喝花酒认识的,只含含 糊糊道了一句:“就这么认识的,瞧,他们来了,一会你可别说世子爷来过。” 谢奕为因为要带侄女见一见寒柏川,所以命赶车的老张头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车,把谢府众人远远的扔到了后面。 谢玉渊虽然还想追问几句,碍着人多,也只能把话咽下去。 “三叔的马车跑得好快,我们追都追不上。”谢大少爷八面玲珑的寒暄。 谢奕为对这个大侄儿没什么好感,懒懒的应了一声,便冲谢玉渊挤了个眼睛,“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我出去转转。” “怎么我们一来,三叔就要走呢?”谢二少爷冷笑道。 这世道真他娘的没天理,自己苦读三年,累死累活的什么都没考上,这个连家里老参都要偷的浪子却中了探花,谢府的老祖宗莫非眼瞎不成。 谢奕为扫了二侄子一眼,好淡淡地接道:“因为有人面目可憎。” 说罢,也不去看二侄子那张青白交加的脸,背了手便往别处去了,走了几步,他还不忘回过头交代谢玉渊一声:“一会你还坐我的车回府。” 谢二少爷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披了个探花皮也做不像世家弟子,大哥, 你说是不是?” 谢大少爷如今对二房厌恶无比,怎么会往下接话,目光深深地看了谢玉渊一眼后,指了指河面上道:“得了,都少说两句话,看龙舟要紧。” 谢玉渊接到大哥探究的目光,笑笑不说话,上前一步挽住谢玉湖的手往一旁坐下。 谢玉湖趁机凑过脸,压低了声道:“大哥读书要紧的时候,邵姨娘老往大哥房里送人,大哥恼了,母亲也恼了。” 谢玉渊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顾氏一进京,就火力全开的对付邵姨娘,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笑了笑道:“邵姨娘最喜欢用这些暗戳戳的手段。” “你自己也小心着些。” 谢玉渊点点头,“放心,我会防着她的。” 谢玉湄见这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嫉恨。 入京的三年,姨娘不仅把淡先生带在了身边,专门教她礼仪相处之道,还常常带她出门交际长见识,衣食住行上也都给她是最好的。 就连脸上敷的脂粉,小小的一盒就要上百两银子,不仅光滑细腻,还能显得皮肤格外白嫩红润,更别说衣裳首饰了。 原本她打算得好好的,等谢玉渊进京后,她要好好压她一头。 可是,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当谢玉渊神色淡然的缓步走来时,那精致的脸庞,从容自若的优雅,立刻将她的信心打消的所剩无几。 哪怕她一身素衣; 哪怕她脸上什么都没有擦。 “谢玉湄?” 一声轻脆的叫声,将谢玉湄的思绪拉了回来,回头一看,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两位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远远瞧着像你,就过来打个招呼,咱们姐妹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说话的女子生得纤弱貌美,穿一身草绿色夏衫,原本明媚的脸,被映衬得有几艳色。 谢二爷一看到有美女,眼神就像狗皮膏药粘在人家姑娘身上。 谢玉湄冲大哥一抬下巴:“大哥,二哥,这位是永昌侯的五小姐沈青瑶,这一位是永毅侯府的三小姐江莞宁。两位姐姐,这是我大哥谢承君,二哥谢承林,我大哥刚中了二等五十四名。” 大莘国民风守旧,讲究男大女防。倘若是平常,这些闺中小姐绝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抛头露脸。 但一年中有两个年节例外,一是端午,二是元宵。这两日闺中的少女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内宅,甚至结交陌生的男子。 便即使 这样,谢承君还是恭敬的向两位小姐作了个揖后,在谢承林忿忿的表情中,找了个理由离开。 江莞宁看着谢大少爷挺拔的背影,心中一动,笑道:“玉湄,这两位姐姐是?” “这一位是我二堂姐谢玉湖,这一位是我三姐谢玉渊。” 谢玉湄笑了笑:“我大堂姐已经嫁人了,我二姐因为出身的原因,耽搁了几年,其实我二堂姐人顶顶好了。” 谢玉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死死的绞着帕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三姐就是从孙家庄接回来的那一个,她在庄上养到十一岁呢!” 谢玉湖一听这话,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谢玉湄,你……” “怎么了二姐,我说错了吗?”谢玉湄一副浑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表情。 谢玉湖被她这么一呛,当着外人的面,倒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气。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位出身侯府的小姐立刻歇了结交的心思。 一个是庶出,一个养在乡下,这样两个货色怎么配和她们站在一起。 谢玉渊冷眼看着谢玉湄眼中闪过的得意,心道:这货要是不干点作妖的事情,她还觉得不太习惯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也会有那么一天 “四妹,今天在福寿堂请安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天子脚下要讲规矩,怎么短短时间,你就忘了呢?” 谢玉渊慢条撕理的走到谢玉湄面前,目露寒光,“要不是在外人在场,我这一巴掌非煽上来不可。” “谢玉渊,你敢!” 谢玉湄吓得赶紧退后了两步。 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将她所有阴暗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谢玉渊看着她外厉内茬的样,心中冷笑,“也不知道谈先生这些年都教了你些什么,怎么越教越蠢了呢,从前还知道些好歹,如今真是连好歹都不知道了。” “谢三小姐,玉湄没说错啊,你难道没养在庄上十一年?” 沈青瑶很不喜欢谢玉渊咄咄逼人的样子,一点闺中女子的温柔贤淑都没有,到底是乡下来的,就算长得再美,瞧着也没有什么家教。 谢玉渊漫不经心道:“我养在庄上十一年,这事没必要遮着掩着。但二姐婚嫁的事情……敢问沈小姐,换了是你,你愿意被自家姐妹当着外人的面,揭了短吗?” 沈青瑶:“……”换了是她,似乎也是不愿意。 “姑娘家的婚事,都是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二姐没有托生在正房肚子里,高不成低不就。但请你别忘了谢玉湄,你也是没有托生在我娘肚子里的庶女,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的。” 掷地有声的话砸下去,砸晕了三个人。 头一个就是谢玉湄。 她在京城社交圈,向来在谢府嫡女自居,谢玉渊扒拉扒拉一通说,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老底都揭了下来。 其次是江莞宁和沈青瑶。 这两人虽然都是出自侯府,但都不是嫡出。 京城的贵女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嫡出的和嫡出的交好,庶出的和庶出的抱成一团。 两个侯府庶出的女儿,难得遇到一个嫡出的有心交好,两人这才放下身份和谢玉湄交往。 “放屁,我娘也是谢府八抬大桥抬进门的,也是拜了天地,磕了祖宗牌位的。”谢玉湄急得连粗话都冒了出来。 谢玉渊冷笑两声,“这话和我说不着,要说,和老爷太太还有你爹说去。” “你……”谢玉湄涨红了脸,“你给我等着。” “等着你的报复吗?” 谢玉渊逼近一步的,“四妹妹,做人别太小气,就许你在暗中故意使坏,就不许我揭你的老底,这事就算是讲到老 爷太太跟前,只怕你也是落不得好的。” “你……你欺负人!”谢玉湄没想到隔了三年,这贱人还是这么的口无遮拦,又气又急,眼泪都飞了出来。 南方的姑娘原本就长得娇娇弱弱,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 偏偏京城闺秀们的做派向来是落落大方,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咬牙忍着。 她这一哭,没让侯府的两位姑娘生了怜惜,反倒觉得有些厌恶。 明明是庶出,却冒充嫡出; 明明是她先贬低别人,这会却说别人欺负她。 江莞宁冲沈青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两人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谢玉湄见连个劝的人都没有,哭得更伤心了,简直就是一副断了气的样子。 谢玉渊目光一闪,似笑非笑的从怀里掏出帕子,递了过去:“好了,别哭了,倒人别人看了热闹。什么嫡出庶出,都是一府姐妹,何必分得那么清,以后别总欺负二姐,今天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玉湄一把夺过帕子,狠狠的摔到地上,用绣花鞋死命的踩了几脚,怒骂道:“谢玉渊,谁要你假惺惺的做好人,滚--” 这话说完,亭子里一片死寂。 谢玉渊 笑笑,转过脸,对着侯府两位小姐福了福,云淡风轻道:“真不好意思,让两位姐姐见笑了,我替四妹陪个不是。” 大家小姐走路、说话,喝茶、等人接物都有成例,这两位侯府出来的姑娘,一言一行从小由宫中的教养嬷嬷发亲教,因此礼数规矩极为周正。 而谢家不过是中等官宦人家,教养虽然也是好的,在苏州府那个小地方尚可入眼,入了京城跟那些个顶极皇族相比,那可就差了远了。 更何况这个谢三小姐,从小养在庄上,从哪里学得这滴水不露的一套涵养。 两位侯府姑娘脸上的表情微妙难言,看向谢玉渊的眼神是惊讶,看向谢玉湄的眼神却是鄙夷。 人家三小姐已经放下身段主动示好,她倒好一点面子都不给,那从前她表现出来的乐观,知礼,大度……统统都是假的? “这一个个的站着做什么?”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斜出来。 谢家两位少爷去而复返,身后还多了一个俊朗的男子。 男子正是陈清焰,他眸光一惊,眼风落在谢玉渊的身上。一身烟青色夏衫,头上只插一只白玉簪子,粉黛不施。 心,陡然漏了一 拍。 谢玉渊见陈清焰深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拿起扇子挡住了半边脸,眼神却是沉了下来。 “四妹,好好的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二哥--” 谢玉湄娇弱的唤了一声,用帕子捂着脸不说话,不断抽泣的纤细背影无声向人诉说着,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玉渊,是不是你?”谢承林目露寒光。 谢玉渊连眼风都没有给他,转过身走到谢玉湖身边坐下,仿佛他就是个透明人。 谢承林气得肺都快炸了,“谢玉渊--” 谢大少爷的手赶紧落在二少爷的肩上,“姑娘家拌几句嘴,也是常有的事,快去哄哄四妹妹,别让焰清兄看笑话。” 谢承林碍着长兄的威严,不敢放肆,心想着:小贱人的,回头我再收拾你! 他正要去哄自家妹子,妹子已经擦干眼泪,袅袅走到陈清焰跟儿前,挤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陈少爷。” “四小姐。” 陈清焰还了礼,目光一垂,看到地上有块锦帕,心中微微一动。 “见陈少爷见笑了,对不住。” 谢玉湄的声音像蚊子叫,脸上的表情更是娇弱可怜,眼睛却大胆的往陈清焰身上瞄。 第一百四十章 陪太子读书 侯府的两位姑娘,都是灵透的人,谢玉湄这副做派落在眼中,嫌弃的直皱眉。 陈清焰笑笑:“四小姐客气了,阿九,把刚刚得的小玩意给几位小姐玩玩。” 他的声音湿润悦耳,像溪水淙淙,又似春风拂面,令人舒心。 谢玉湄一张俏脸顿时渊起动人的红晕,娇羞道:“陈少爷有心了。” 小玩意是宫女做的锦囊,里面塞了艾草。 每年端午,皇后都会命人做了分派给一些世家弟子,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世家弟子都能得到,身份家世匹配的才行。 谢玉湄挑了个最艳丽的,死死的拽在手里,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几欲跳出胸膛。 侯府两位小姐看向陈清焰的眼神也带了羞涩。 陈清焰这个名字她们是听说过的,永安侯府的嫡亲外孙,父亲是做大官的,就是性子很野,不好管教,连永安侯都敢冲撞。 原本以为是个纨绔少爷,没想到竟然中了第,而且长得也是一等一的好,身上的傲气和矜贵仿佛与生俱来,令人移不开眼睛。 春天来了,少女的心也像春天里的鲜花一般悄然绽放。 两位侯府的少女异口同声道:“多谢陈少爷。” 陈清焰摆 摆手,目光一挑,正好挑到阿九把锦囊递到谢玉渊手上。 谢玉渊连看也没看,就扔给了身后的阿宝。 因为她这一个动作,陈清焰心中的期待,顿时化作深深的失落。心道真是奇怪,这丫头怎么就不稀奇呢? 这时,远远的传来锣鼓声,呐喊声,震耳欲聋,原是龙舟大赛已经开始。 谢玉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免不了探头张望。 谢玉湖见有外人在,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注意些姑娘家的规矩,别给人瞧笑话。 谢玉渊根本不理,她就是想给陈清焰瞧笑话。 本姑娘就是个没见过世面,没有规矩的乡下丫头,英俊帅气,天下无敌的陈大少爷赶紧有多远,离我多远。 哪知,别的少女都端着淑女的架子时,她这样的做派,反倒显出几分真性情来。 陈清焰感觉自己的眼睛像被冻住了,怎么也挪不开眼去。 不过,他还没忘了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方踩脏了的锦帕给偷偷摸摸捡了起来,迅速塞进怀里。 阿九见自家少爷又犯了花痴,急得抓耳挠腮。 一叶叶龙舟远远的飞驰而来,一排排壮实的青年汉子双手划浆,在 鼓点声中乘风破浪,激起千朵万朵水花。 谢玉渊数了下,竟然有七八叶龙舟,忙问:“大哥,这些龙舟都是从哪里来的?” 高承君:“……” “平王府一叶,福王府一叶,晋王府一叶,还有两叶是承恩公府和卫国公府,最后两叶是禁卫军和京畿卫。” 谢玉渊这时连眼睛都看直了,根本没在意刚刚替她解惑的人是陈清焰,“怎么没有平王府?” 陈清焰冷笑,“平王府建府才两年,银子都花在怡红院里了,哪还有钱建这么一只龙舟队?” 这时,龙舟已驶到眼皮底下,谢玉渊还没回味过来“怡红院”这三个字,就看到龙舟如一道利箭似的窜了出去。 她忍不住拎起裙角追了出去。 “三妹?”谢玉湖拦都拦不住,急得跺脚。 谢玉渊追出数丈远,慢慢停了下来,目光痴痴地看着渐渐远离的龙舟。 “喜欢看?” “……做人要是能像划龙舟一样,酣畅淋漓这么一回,也值了。” 话一出口谢玉渊似乎察觉什么,猛的一回头,身后,陈清焰挑着眉,勾着唇,目光幽深的地看着她。 嘿-- 谢玉渊懊恼的想咬舌自尽,冷哼一声,冲 那货大。大咧咧的翻了个白眼后,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陈清焰无声的笑起来。 这个迷一样的女子,竟然还会翻白眼,有意思! 这时,远处传来阵阵狂欢声,一打听原是禁卫军的龙舟队夺了第一。 谢承君笑眯眯道:“禁卫军是皇上的亲兵,他们夺冠,也就是皇上夺了冠。” 陈清焰眼角的余光瞄了那道素色一眼,笑道:“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 “敢情……别的队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谢二少爷傻不愣登的道破了天机。 …… 此刻,山间的一处幽静的凉亭里。 李锦夜轻轻吐了一口气,“……到底还是父皇厉害啊!” 苏长衫翘着二郎腿,浑身像个没有骨头的蚯蚓,“是啊,谁敢厉害过天子。对了,第二名是谁,大庆?” 大庆:“回世子爷,福王府和王王府分例二,三位。” “哟,这个有意思?” 苏长衫朝李锦夜抬了抬下巴,“从前可都是平王府排第二,怎么今年就被福王府给超过了呢 ?莫非三年前江南那一顿敲打后,平王府连养龙舟队的银子,都没了?” 李锦夜笑而不语,“热闹看过了,该走了。” 话落 ,一个侍卫匆匆跑过来,附在乱山耳边低语了几句。 乱山脸色一变,忙转身道:“王爷,宫中有旨意到。” “来了,暮之!”苏长衫一跃而起,脸上透着兴奋。 李锦夜的的身子晃了晃,胸口一片冰凉,片刻后,他理了理衣裳,温和的笑道:“走,回府。” 安王回府,不管你是这个公,那个侯,还是一品,二品的官员,一律退避三舍。 开玩笑,人家再不济,也是皇帝的亲儿子。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和皇子争路,除非脑子被屎胡过了。 退避的人当中,谢府的马车赫然在例。 谢玉渊看着安王府的马车渐行渐远,笑了下。 “你这丫头,笑什么?” 被太阳晒糊的谢三爷拼命摇着扇子,脸上的汗不停的往下滴。这京城的鬼天气,真是让人骂不得,恨不得,哪里比得上扬州府。 谢玉渊目光微闪,“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安王挺有意思的,明明也没他府里的龙舟,非要跑来看热闹,他也不嫌天热。” “你啊,到底是刚刚进京,每年曲江龙舟,宫里都会派出一位皇子过来瞧热闹的,代表普天同庆的意思,否则,那些个皇子皇孙谁耐烦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阴毒 原是这样啊! 谢玉渊提了一口气,“三叔,派来的皇子是轮着来,还是有什么说法的?” “应该是轮着来吧,也有可能是皇帝看中的人,老实说这种事情,你家三叔也搞不清,里头的门门道道多得很呢!”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惊呼,“哎啊,安王府的马车停下来了。”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声,忙掀起车帘的一角。 远远的,安王府的下人凑到马车前,似乎在听主子吩咐,听了几句后,那下人突然调了个头,脚下向踩了风火轮似的,向谢府的马车跑过来。 热浪滚滚中,谢玉渊皱了皱眉,默默的放下了帘子。 刚放下,车帘突然被人掀开。 车外,身形高大的乱山面无表情抬手递上一方贴子,一字一顿道:“谢探花,卫公国世子爷请你有空去他府上坐坐。” 谢奕为忙不迭的跪爬起来,把扇子一扔,手忙脚乱的整了整因为热而散开的衣裳,然后伸出双手毕恭毕敬的接过了贴子,鬼使神差回了一句。 “为什么?” 乱山眼角的余光瞄了眼谢玉渊,“主子行事,小的只负责做事,别的一概不知,告退。” 谢奕为拿着贴子,梦 游似的问道:“阿渊,我怎么感觉有点晕?” 谢玉渊皱着眉头心道:我比你更晕! …… 谢探花被卫国公世子邀请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回了谢府。 正在和新姨娘调情的谢老爷,赶紧把姨娘一推,一边系衣服,一边冲进福寿堂。 谢太太正在邵姨娘的侍候下用药,见老爷衣衫不整的就跑来,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吓得脸色都白了。 仔细一听,却是吩咐她要给老三多添几套行头,多派些月银,气得“哇”的一声,把喝下去的药,吐了个干干净净。 偏偏谢老爷捂着鼻子一脸嫌弃道:“三儿的脸面,就是咱们谢家人的脸面,你这个做嫡母的,万万不能厚此薄彼!” 说完,谢老爷袖子一甩,又回去和新姨娘调情去了。 谢太太差点气背过去,颤着手指着男人背影,就差破口大骂:老娘厚此薄彼了吗?老娘压根就不待见他! 邵姨娘怕婆婆气出个好歹,赶紧帮着顺气,“太太,三爷现在在风头上,老爷偏心着些也是正常。” 谢太太咬牙了半天,咬出了一句,“这日子没法过了,” “没法过,也得过。太太素来是杀伐果 断的人,也是该拿出些果断来了,否则……”邵姨娘没有再往下说。 谢太太一愣,当即明白过来。 否则等谢老三和管家结了亲,那小兔崽子就真正的翅膀硬了,那个时候她再想动手,怕是半点机会都没了。 邵姨娘看着婆婆惨白的脸,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她心里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担心。 当年巧姨娘偷人后被沉塘,是婆婆在背后一手操纵的,当时三爷虽然小,但早就记事,巧姨娘临死之前肯定是叮嘱交待什么,否则老三不可能这些年都在外头鬼混的。 鬼混,才能不在嫡母的眼皮子底下,才能防着她害人。更何况人家根本不是鬼混,而是找地儿读书呢。 如今终于混出头了,又有贵人在后面帮衬着,老三会不会报当年的杀母之仇?会不会趁机夺了谢家的家产…… 这一切可都是未知数啊! 与其等着后面被动挨打,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趁着谢老三还没有在翰林院立稳脚根,趁着和管家的亲事还没有成。 更重要的一点,那对贱人如今有了谢老三撑腰,猖狂无比,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除掉了谢老三,她才好动手。 想到这里 ,邵姨娘又在火上添了一把油:“太太,如今老爷恨不得把金山银山都堆到老三跟前,将来老三的官再做得大点,这谢府不就是他说了算吗,还有跟们娘俩什么事?” 谢太太点点头。 邵姨娘轻道:“我别的事情都不怕,就怕三爷翅膀硬了,拿从前巧姨娘的事情说道,老爷若是知道了……太太如何在这府里自处啊?” 像是一盆冰水扑头盖脸的淋了下来,谢太太被淋了个透心凉。 当年那个巧姨娘进门,老爷简直把人宠得上天入地,如果不是自己为谢家生了两个儿子,只怕这个正室之位早晚会让巧姨娘坐了去。 自己也不是没动过心思,明里暗里的布局,偏偏那个巧姨娘长了一个七窍玲珑心,聪明的跟个狐狸精似的,处处识破她的计谋,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这一将,老爷大发雷霆,差一点就把她给休……没办法她只能忍下这口气,眼睁睁的看着她生下儿子。 这一忍就是十年啊。 十年来,她学乖了,不动声色的布局,出人意料的动手,快刀斩乱麻……这才把巧姨娘置于死地。 倘若老爷发现曾经自己最宠的姨娘死于她的手 ……谢太太感觉尾椎骨冒出凉意,整个人不寒而栗。 “你说,要怎么动手?” 邵姨娘赶紧把门掩住,折回来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这事咱们得仔仔细细商量……” …… 傍晚,谢玉渊回到青草堂,先去和娘请安,把今日所见所闻说了一通。 正要离开,高氏意外的拦住了她,“那陈家哥儿模样、品性如何?” 这话,无疑是在谢玉渊脑袋上炸了个响雷,“娘,你不是不喜欢蒋夫人这个人的吗?” “确实不喜欢,但如果哥儿好倒也不是不……” “娘!” 谢玉渊迅速打断:“我极其讨厌陈清焰,半点都不喜欢他。” “那就当娘没说过这个话,我问起他,只是因为陈家的家风还算好,他又是个独子,将来姑嫂妯娌都不用应付,日子过得简单。” 谢玉渊想了想,抛出杀手锏,“娘,那个人不等来,我是不会嫁人的。” 高氏点点头:“若不是身在谢家,娘也不逼你嫁,留在身边养一辈子,或者入赘一个女婿,也不是养不起。” “在谢家也不怕,这些人如今女儿能对付。” 谢玉渊回到房里,挥散了下人,颓丧的瘫倒在床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谢老三中毒 她十五了,是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逃不开,避不开。 几个女人守着一个男人,然后轮流等着那个男人的大驾光临,为此还得感恩戴德。 男人只负责赚银子和播种子,她拿着钱管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既要让种子在自个肚子里安全着落,又得防着在其他地方生根发芽,斗完了婆婆斗小妾,斗完了小妾斗通房,斗完了通房斗庶子庶女…… 最可悲的是她辛辛苦苦,委曲求全,劳而不怨了一辈子,死后“某某之妻谢氏”几个字便涵盖了她苦风凄雨的一声,这让死过一回的谢玉渊如何甘心。 谢玉渊重重叹息了一声,心绪一转,又想到苏长衫给三叔的那张请贴,头一下子就更大了。 一阵因意袭来,她正在晕晕沉沉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一惊尖厉的叫声。 她吓得一个激灵,直直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时,珠帘被掀了起来,罗妈妈脸色煞白的冲进来,“小,小姐,大事不好了,三爷,三爷吐血了。” “什么?” 谢玉渊一掀被薄,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了出去,“妈妈,我的银针。” 罗妈妈赶紧从枕头下拿出一副银针,拖着两条老寒腿,跌跌 撞撞的跟过去。 两个院子近在咫尺,谢玉渊冲过去的时候,谢奕为正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偏偏双手双脚却像被灌了铅一般,还没爬几步,嘴一张,又喷出一口黑血,直直倒了下来。 边上两个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连哭都忘了哭。 “还愣着干什么,把三叔扶起来,脱掉他的衣裳,快!” “三小姐?”那两个懵懵懂懂,半天没还魂。 “蠢货!” 谢玉渊低低咒骂了一句,手摸到谢奕为胸口,用力一撕。 这时罗妈妈和李青儿几个丫鬟匆匆赶到,手忙脚乱的把人抬上床。 谢玉渊连脉都不用诊,一看那黑血就知道是中了毒,手起针下,干脆利落的没有半点犹豫。 行到七七四十九针的时候,谢奕为突然翻过身,大口大口的吐出污秽,直到胆汁吐出来,身子直挺挺的往后一仰 ,人事不知。 李青儿吓得魂儿都飞了,“小,小姐,三爷他,他……” “闭嘴!” 谢玉渊一声厉喝,手中的银针又刺了下去…… 最后一根针行完,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妈妈,准备甘草和金银花,熬成汁,灌倒灌不下为止。” “小姐,咱们刚到京 城来,哪来的甘草和金银花?” 话落,得到消息的谢老爷冲过,嘴里叫嚷着:“老三,老三你怎么了?” “中毒,快死了,把府里所有人的甘草和金银花统统拿来,要快!”谢玉渊吼撕心裂肺,从来柔和的面庞添布满了阴鸷之气。 谢老爷一挥手,管家,仆人纷纷冲了出去。 …… 夜色,深深。 谢奕为身上忽冷忽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迷迷糊糊的有很多人在眼前晃过。 突然,他身上一痛,感觉有针刺了进来,痛意让他猛的睁开一眼睛,入眼的是一张挂满泪水的小脸。 “阿渊,好好的你哭什么?”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大声,殊不知听在谢玉渊耳里,和蚊子叫也差不多。 谢玉渊没理他,转过身大声道:“三叔中的是毒芹汁,人吃下去数口便会中毒,这东西混在饭菜里面,无色无味,老爷太太,有人想让探花郎死,报官吧。” 报官两个字说出来,无异于在原地扔了个炮仗。 谢老爷头一个跳起脚来,“人都救回来了,报什么官啊,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瞧咱们谢府的笑话吗。” “就是啊,说不定老三是在外头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 东西,真是可怜见的,老爷,那些跟着的小厮,平常服侍的丫鬟都应该统统打死。” 谢太太一脸的菩萨样,说出来的话却狠毒之极,把一众丫鬟吓得扑通扑通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邵姨娘冷笑一声,“三爷住进府也有月余,我管着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大嫂刚接手,就出了这岔子?” “我呸!” 顾氏朝邵姨娘啐一口,指着她的鼻子就骂,“放你娘的屁!老娘才接手内宅第一天,连个东南西北都还没有分清,你就把这屎盘子往我身上扣,邵姨娘啊,你他娘的按的什么心?” 要是传出去,她的宝贝儿子还要不要做官,她还要不要在府里做人。 邵姨娘做了三年的伪正房太太,骂人的功力早就退化到姥姥家,但哭的本事,却是长了几分。 一听这话,那眼泪就像不要钱的水,哗啦啦啦的往下流,“大奶奶,这话诛心不诛心啊!” 顾氏真恨不得一个嘴巴子甩过去,“我哪有邵姨娘的话诛心啊,要我说啊,指不定是姨娘记恨三爷中了探花,自家儿子名落孙山,所以才想着害人呢?” “你……你……” 邵姨娘哭倒在谢二爷的怀里,上气不接 下气道:“二爷……妾被冤枉的活不成了,你让我去死吧。” 顾氏:“那你去死啊!” “别吵了,都给我闭嘴!” 谢老爷太阳穴突突的跳,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扫一圈,又落在两个孙子身上,最后才又落在谢太太的身上。 “给我查,彻彻底底的查,查出来是谁做的,杖毙!” “若查不出来呢,祖父,我三叔这口毒芹汁,就白喝了?”谢玉渊凉凉一笑。 谢老爷认认真真的打量了谢玉渊一眼,眼底闪过复杂。 三年来,这丫头把自己活成了个透明人,守着青草堂,不争不抢不闹,和刚来谢家时判若两人,若不是这次入京,他几乎都要忘了谢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也不知道这丫头和老三扯上了什么官司,一进京就相互帮衬着,而且瞧着这个架势,自己要不给她一个说法,她似乎不会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谢老爷浑身一凛。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竟然会怕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笑话! “三丫头,你三叔是我嫡嫡亲的儿子,儿子中毒,做老子的比你急,查凶手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你既然懂几分医理,就帮你三叔好好调养一番。”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怡红院 谢玉渊心里知道自己若再追问下去,定会特极必反,却又心疼三叔这一遭。 心里翻涌了几下,她冷冷道:“祖父,若不是我离得近,我救得快,此刻三叔就是一具尸体,谋害新晋探花郎 ,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谢老爷:“……”还用得着你说! 谢老爷神色一厉,“来人,把厨房的婆子,三爷身边的小厮,还有近身侍候的丫鬟,统统带到我院里,我倒要看看,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这时,管家满头是汗的跑进来,“老爷,老爷,卫国公府苏世子给请三爷去怡红院喝酒。” “什么?” 谢老爷一听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 京城西市,怡红院。 二楼拐脚处的一间雅间内,传出女子阵阵软吟的笑声。 三个衣着单薄的香艳女子正倚在男人的怀里,用胸前的丰盈蹭着男人胸膛,极尽挑逗之能。 眼看着女子猩红的嘴唇即将印在自己的脸上,李锦夜微微避开,用力捏了一把女子的胸,似笑非笑:“宝贝急什么?” 红衣妓女小嘴一撇,“十六爷可是好久没来看媚儿了,媚儿 盼得这心头凉丝线的,爷摸摸看,今儿个才算有了些热气。” 李锦夜哈哈一笑,大手毫不客气的覆了上去,“回头让张太医帮你诊诊,爷可舍不得我的宝贝凉了心。” 张虚怀努力从女人的怀里探出半个脑袋,翻了个白眼:“此病只能十六爷能医治,旁的便是再世华佗,也无能为力,世子爷,是不是这个理啊?” 苏长衫就着怀里女人的手,喝了半杯酒,抬了抬眉毛道:“没错。” 怀里的女人两条白玉般的胳膊勾了上去,“世子爷,我的病,谁能治啊?” 苏长衫重重地在女子脸上亲了一口,笑得一脸轻浮:“你的病,当然只能我来治了。” 话落,敲门声响起。 “世子爷,隔壁雅间的客人说要请世子爷喝杯水酒。” 世子爷笑道:“有人请我喝酒,那敢情好,快进来。” 门从外面被推开,先走进一个俊郎的小伙计,手里托着托盘,托盘里盛着酒。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锦衣男子,剑眉,挺鼻,薄唇,脸上的轮廓锋利。 苏长衫一年来人,吓得赶紧推开怀里的女人,上前行礼:“王爷。” 平王李锦安环视一圈 ,“十六也在呢?” 李锦夜眉头一皱,脸变得比那苦瓜还要苦,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皇兄。” 李锦安走进屋,挥了挥手,三个妓女吓得一溜烟就跑了。 随从把酒壶放在桌上,又取了四只杯子过来,把酒斟上。 李锦安捏起酒杯,抬了抬,“十六,升官了?” 李锦夜把敞开的衣服随意裹了裹,鼻子呼出冷气,“一个礼部,整天不是和钦天监的人混在一起问凶问吉,就是操持这个宴会,那个宴会的,最大的油水是主持秋闱,春闱,还他妈三年一次,恭喜什么啊,皇兄!” 李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板起了脸道:“父皇给你的差事,你还敢嫌东嫌西?” “不敢!”李锦夜嘴上说不敢,脸上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拿起酒杯的姿势,都带出几分不满来。 李锦安伸手拍拍他的肩,“行了,别致气了,你年纪还小,先从礼部历炼起,总比整天在这怡红院厮混的好。” “皇兄说的是。” “等你历练出来,我帮你跟父皇说说,给你换个口子。” 李锦夜眼前一亮,“皇兄,我想去兵部,从前在草原上野惯了,只有 骑着马,喝着酒才舒服,马革裹尸也无所谓。” “混账,有让堂堂皇子马革裹尸的吗?”李锦安神色一厉。 李锦夜高大的身体立刻缩成个鹌鹑,唯唯诺诺的还了句嘴:“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锦安恨铁不成刚的点了他几下,头一扭,看向苏长衫。 此刻的苏长衫衣衫不整,脸上还有好几个红印子,一副刚从女人身上爬下来的样子。 “堂堂卫国公世子,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苏长衫嘿嘿笑了一声,混帐的凑过半边脸,“平王爷,你是不知道啊,这怡红院的妞儿有多辣,话还没有说两句呢,身子就扑过来了,我这……我这不是挡不住吗!” 李锦安听得心火直起,“苏长衫,你也不小了,卫国公府虽然只有你一个嫡子,但庶子多的是,你再这副鬼样子,小心有一天连世子都被人抢去。” 卫国公这辈子别的不好,就好个色,府里养了十七八个姨娘,庶子庶女一大堆,整天鸡飞狗跳的乱成一窝粥。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苏长衫把他亲爹好色的本事传了个百分百,怡红院如今都快成他家了。 “没事,这京城谁 不知道我和暮之要好,谁敢抢我的世子之位,暮之会帮我弄死他的。” 李锦夜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目光不知不觉中带上些许纵容。 苏长衫被他这样一看,浑身没了一半的骨头,顺势倚了过去,“暮之,你如今也有点实权了,回头帮我弄个油水足的官儿当当怎么样?” 李锦夜也不嫌弃他那混帐好朋友说的话丢人,一本正经的问道:“好啊,你想当什么官?” 苏长衫挠了挠头皮,“五城兵马总使怎么样,天天在街上巡逻,威风的很,看到大姑娘小媳妇还能趁机耍个流氓什么的,倍有面儿!” 李锦夜无言片刻,摇摇头,“算了,我可没这本事,你换个别的吧。” 苏长衫长袖朝李锦夜脸上一甩,眼睛似嗔似怒地骂道:“连这个都不行,我要你有什么用,哼,原来你说的那些个好话,也都是骗人的,滚,滚,滚!” 堂堂王爷被人骂滚,别了别人,不上去一脚揣那丫已经算是脾气好的,偏偏李锦锦不恼不气,只是宠溺地看了苏长衫一眼后,脸一撇,无奈的看向李锦安。 “皇兄帮我想想法子,就是多花点银子也使得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平王李锦安 李锦安被这两人之间的勾勾搭搭弄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正要骂上几句,只听见“啪哒”一声,烂碎如泥的张虚怀从凳子上跌下来,正好趴了个狗吃屎,嘴里“哎哟喂、哎哟喂”的乱叫唤。 堂堂太医院院首……李锦安片刻都呆不下去,脸色铁青的扔下一句话就走。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平王被气跑,李锦夜轻咳一声,两个侍卫颇有眼色的掩上了门,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张虚怀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半分醉意都没有,“戏演得挺不错,就是差点没把老子恶心的想吐。” 苏长衫拿起刚送进来的酒壶,打开壶盖闻了闻,自顾自倒了一杯,“本世子演了十多年戏,谁敢说我演戏不好,我戳瞎他的眼睛。” 李锦夜轻轻一笑,意味深长的朝两人举了举杯,“来,干。” 苏长衫会心一笑,与他重重的碰了碰杯,“你说明日这平王会不会真的就把那五城兵马总使送给我当当?” 张虚怀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我赌一百两,不会!” 苏长衫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往桌上重重一压:“我赌五百两,会!” 李锦 夜垂了垂眼,拿出一锭金子,“我赌——会!” 说落,大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世子爷,谢府的三爷出事了。” 谢探花? 李锦夜和苏长衫面面相觑! …… 阔大的马车里,拳头大的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 李锦安皱着眉道:“刘先生,这事你看……” 被称作刘先生的男子已经满头白发,正是国子监祭酒刘长庾。 “十六皇子之所以能回京,多亏了苏世子这些年的锲而不舍,先不论这两人到底有没有首尾,就这份感情足以胜过和王爷的兄弟情。” 李锦安点点头,“本王还听说一件事,安王府的那个陆侧妃,十六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就是个摆设。” “那便是了。苏世子从前胡来乱来,但安王回京后,就再也没有这些乱七八遭的事情出来,可见是收了心。王爷想拉拢安王,从苏世子下手正合适。” 李锦安望他半晌,终是点点头。 “如今中宫和福王府蠢蠢欲动,西北并无战事,王爷的舅舅叶将军虽然掌西北军政大权,却形同闲职,威慑不到京城,王爷若想再往上走一步,一靠贤名,二要拉拢能拉拢的人。” 李 锦安认真的思了片刻,“十六在朝中既无根基,母族又是被灭族的,就一个张虚怀上上下下的护着他,这样的人人值得拉拢吗?” 他问得直白,刘长庚也答得直白,“王爷,重点就在张虚怀这人身上。张家素来管着太医院,张虚怀虽然在外头浪荡了十几年,一入京,皇上立刻重用,这份信任可不是白白来的。” 李锦安深以为然。 放眼天下,能比张家人医术还好的医家几乎没有。前朝三百年,每一任太医院院首都出自张家人。 李家夺了天下后,张家人誓不判主,齐唰唰的自尽殉主,张虚怀这一支定居西北边,因为天高皇帝远才存活了下来。 太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招安回京城,太祖之后的几任皇帝,连同熙帝在内都对张家人极为信任。 张家人也从未辜负这份信任,兢兢业业的打理着太医院,极少参与朝中政事。 唯独先帝,不知为何讨厌张家人,启用了新人做太医院院首,结果倒好,四十出头就归了西。 那张虚怀五岁开始跟着祖父看病,十岁就能扶脉,看病,开方子,后来阴差阳错的跟了李锦夜,变得疯疯颠 颠,没个正形。 即便这样,这货一出手,就艳惊京城。 四年前太后过寿,酒席上多饮了几杯酒后晕睡不醒,整整七天,太医院束手无策,都说没救了,偏他给救回来了。 皇上虽然讨厌他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开口就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你能耐我何的鸟样,却还是把人按坐在太医院院首的位置上。 没有别的原因,人家医术一等一的好。 刘长庚又道:“王爷,十六爷有异族的血统,他是断没有可能登上大位的,我看皇上这些年也有些后悔当年北狄一事做得太过斩尽杀绝,所以才会对安王偏宠些。王爷如果能把这两人拉笼过来,皇宫内有张虚怀,宫外有十六爷,如虎添翼。” 李锦安沉默良久,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 “更何况,中宫那头也在拉笼他们,与其被福王所用,不如为王爷所用,少一个敌人,更是多一份胜算啊。”刘长庚苦口婆心。 李锦安笑笑,“既如此,那我就送苏世子一个五城兵马使玩玩。” …… 怡红院里。 大庆推门而入,跪在地上,“谢三爷被人下毒芹汗……” “他死了?”苏长衫惊 得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回世子爷,还活着。听说三小姐把人救回来了。” 张虚怀摸着胡茬,若有所思道:“这毒芹汁倒也不是什么奇毒,那丫头连牵机的毒都能解,救回来也不算稀奇。” “我的娘啊,以后说话别大喘气,小爷我要被你吓死了。”苏长衫一屁股跌坐下去,一摸额上一头冷汗。 李锦夜淡淡道:“查出来是谁做的?” 大庆摇摇头:“小的走时谢府的人正在查。” 苏长衫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能查出个什么明堂出来,连当朝探花都敢下毒,我看这谢府的人是不想活了。” 李锦夜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谢奕为有功名在身,仍然被人下手,那她……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张虚怀。 张虚怀冷哼一声,“看我作什么,是你说怕牵连到她,要远着些。否则我早就给这丫头撑腰去了,一个小小谢家而已,看老子我不弄死他们,敢欺负我徒弟。” “老糊涂,现在不是你的徒弟被欺负,现在是谢探花被欺负,搞搞清楚状况。”苏长衫挥拳抗议。 “一个谢探花,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张虚怀白了他一眼。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戳穿你 “不是……”苏长衫咽了口水,“他怪有意思的,小爷我在怡红院混了这么久,只有被女人抱过,还从来没有被男人抱过呢。” “所以?” “所以小爷觉得有意思啊!” 缺心眼的货! 张虚怀懒得再理他,自顾自又坐下喝酒。 李锦夜半垂眼眸,眼尾的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长衫,既然你觉得他有意思,到那府里走一趟吧,看看人,顺便也震慑了下。” “这个时候?”苏长衫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明天。” 李锦夜沉声道:“谢探花既然能带着谢玉渊出来,想必叔侄两人的交情是不错的。你保下谢探花,就等于保下谢玉渊。” 张虚怀气骂:“面上装得像无事人似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惦记呢。” 苏长衫袖袍一甩,唯恐天下不乱,“暮之,你不爱我了,你这个负心汉。” “……”李锦夜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苏长衫摆摆手,心道:本世子不戳穿你! “等下,明天我也去。” 李锦夜看了张虚怀一眼,“你去做什么?” 张虚怀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我看徒弟啊!” …… 江府书房,烛火摇曳。 谢玉渊扶起 江亭,“一路辛苦了,江锋,你也起来吧。” 江锋深邃的眼窝眨了眨,替小姐分一杯茶。这些年他跟着义父,分茶的本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江亭从书案旁搬过一叠帐册:“小姐,南直隶,北直隶各五十家都在这里,还有六十家的册子正在运往京的路上。” 谢玉渊接过来,润了润嗓子,“上半年生意怎么样?” “老奴翻了翻,比往年略有下降。” 谢玉渊:“盛世藏珠宝,乱世收黄金,看来这世道也在一年一年变差啊!” 玉灵阁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连他们都舍不得花钱了,想必穷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小姐说的是。这一路我和江峰看过来,发现南直隶还算好,一入北直隶的地儿,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老奴见实在可怜,就又买了几个回来。” 谢玉渊叹了口气:“朝廷这个税那个税,巧立名目的太多,再加上官场上贪腐之风越来越严重,老百姓的日子要好过才有鬼。” “小姐,咱们顾不了那么多,还是等那人来再说。” 谢玉渊从脖子里拿出玉佩,放在灯下细细打量,“等了这三年也没见人来。江亭,你让琢玉师傅照 着这个玉佩的样子,做个仿的,样子一模一样,用料不同。” 江亭大吃一惊,“小姐是打算放在京城铺子里卖?” “笨个铺子都放一块,光明正大的卖。” 那块大石头不能一直压在她的心上,必须想办法搬开了才行,想到这里,谢玉渊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她又想到了上一世因为造反而自尽的李锦夜,会是他吗? 江亭看着沉默不语的小姐,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小姐把这副担子挑过去三年了,除了他和江锋之外,便是连二奶奶都不知道这担子她挑得有多辛苦。 一百六十八家铺子,每个铺子的经营,管事,伙计,运输,盘帐以及百名琢玉手艺师傅的安家,她打理的分毫不差。 二爷在的时候,这些铺子有的赚钱,有的不赚钱。阿渊小姐接手后,几乎家家赚钱,这里头付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辛苦啊! 一时间,主仆二人各有所思,书房里沉寂了下来。 江峰忍了一会,低声道:“小姐,您要的丫鬟都已经挑好了,得想什么办法弄进谢府?” 谢玉渊回过神,“先不急,你们把这三年谢府的事情挑重要的说与我听一下,知己知彼,才 能防着别人害人。” “是,小姐。” …… 谢玉渊回了房,罗妈妈赶忙迎上来,“小姐,汤水都预备下了。” “妈妈进来侍候。” 片刻后,她坐在浴桶里,把刚听到的说与罗妈妈听。 “这几年邵姨娘当着家,里里外外只当她是正房,两年前,谢二爷的上司送了个女人给二爷,邵姨娘闹了好几场,谢二爷还是把人收进了房里,这女人叫闵氏。” 罗妈妈:“看来这闵氏也是个没什么用的,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玉渊:“有过一回动静,两个月流掉了,到于孩子怎么没的,那边打探不出来。” “多半是邵姨娘动的手。” 谢玉渊笑笑:“往大少爷房里塞人的事情咱们是知道了,还有一桩事情不知道,就是她女儿的婚事。” 罗妈一听来了精神,“难道已经定下人家了?” 谢玉渊拉过罗妈妈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陈”字。 “陈家哥儿?”罗妈妈大吃一惊。 “邵姨娘这三年拼命想和永安侯府搭上线,连着三个中秋往那府里送节礼了,结查都被退了回来。” “活该!” 罗妈妈往地上呸了一口,“也不撒泡 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嫡出的人家都看不上,更别说是庶出的了。” “今儿曲江龙舟,我看谢玉湄对陈家哥儿很有几分意思,邵姨娘就算是为了女儿,怕也要拼一拼。” “陈家人丁单薄,没有那么多乱七八遭的事情,能清清净净的过日子,还有个永安侯府做依靠,也难怪邵姨娘要动那个心思。” 谢玉渊沉默了一会,又道:“他们还打听到,府里逢年过节都挺热闹的,我猜谢二爷并没有把银子都交给老爷太太,而是暗下私藏着呢。对了,邵姨娘私下开了两个绸缎铺子,还在京郊置了五十亩地。” “这事怕连谢太太都瞒着吧。” “应该是瞒着的。” 谢玉渊从浴桶里站起来,罗妈妈赶紧递了毛巾过去,目光扫过自家小姐白玉一般的身子,心道:将来也不知道便宜谁去。 穿好衣服走出净房,谢玉渊让罗妈妈绞干头后,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往隔壁院里去。 …… 谢三爷院里的丫鬟都在挨个审,跟前只有几个面生的小丫鬟侍候。 一见谢玉渊来,也不敢上前打招呼,畏畏缩缩的叫了声““三小姐”,声音比坟子还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老妖婆 床榻上,谢奕为幽幽睁开眼睛,短短几个时辰,眼窝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喉咙像破了风似的。 “有我在,你死不了。” 谢奕为狠狠地一震,眼神“死不瞑目”般的看着谢玉渊。 谢玉渊无言以对,只好问他:“三叔,你昨儿是吃了什么,自己有细想过吗?” “两样东西,一样是府里的冰镇酸梅汤,一样是外头买的五毒饼。” 谢玉渊“啧”了一声,眉拧得更紧了:“这倒不好办了。下午的酸梅汤每个房里都有,我也喝了几口;五毒饼里有芹菜。” “外头人谁会来害我?”谢奕为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咬出。 谢玉渊弯下腰,凑在他耳朵旁轻声道:“三叔觉得会是谁?” “老妖婆!” 谢奕为声音如同锈迹斑斑的铁片刮过瓷盘,鬼气森森,让人寒毛直竖。 谢玉渊整个人一震,“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敢?” 谢奕为的目光幽幽看向天空,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娘……就死在她手上,她怕我向她报复,所以先下手为强。” 谢玉渊嘴唇微微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奕为压抑了十多年的怒火,一下子喷涌起 来,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忘了娘被绑着石头,沉入河底的瞬间向看太太的眼神。 那眼神里藏着铁锈般绝望,还有滔天的恨。 这恨,让他瞬间明白了,他的亲娘是被冤枉的! 这时,罗妈妈领着如容和菊生进来,谢玉渊轻轻拉过三叔冰凉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得先把你的身子治好。” “阿渊--” 谢奕为一个反手,死死的握住了谢玉渊的手,声音压在喉咙里,“治好我,我还没报仇呢,不能死,我得活着!” 谢玉渊愣了片刻,而后用力的点点头:“你们帮他把衣服脱了,我要再行一遍针。” …… 福寿堂里的东院里。 顾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爷,今天的情形你可都看到了,要不是我狠狠的骂回去,这脏水可就泼咱们大房身上了,你说那个女人损不损那!” 谢大爷被这话说得心里一梗,脸沉了下来,“姓邵的算个什么东西。” “人家算不上个什么东西,但却是太太嫡嫡亲的外甥女,当着谢府半个家呢!” 顾氏话里泛着酸。“虽说老三的那副作派,我是不喜欢的,但也没想他死啊,这邵姨娘贼喊捉贼, 我看十有八。九啊是她下的手。” “这……” 谢大爷脑子还没发晕,“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你可别乱说!” “我的爷啊,这还要什么真凭实据啊!” 顾氏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三房出点事,把脏水往大房身上一泼,她又可以稳稳当当的做她的管家奶奶,顺便报一报他儿子没中举的仇,一举两得啊!” 谢大爷摸着下巴不说话,这话听上去像是那么一回事,但光凭邵姨娘的胆子怎么敢,后面必定是有人…… 想到这里,谢大爷心里咯噔一下,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邵姨娘背后的人,不就是他嫡亲的娘吗? 自家老娘从来都不掩饰对老三的恨! 谢大爷凉飕飕地看了窗外一眼,心道老娘真的是人老糊涂了,这种事情也敢做,不要命了! “行了,这事不必再说,你早点安置吧。” 顾氏正讲得起劲,随口答了一句:“那你呢?” “我往福寿堂去。” “这个时辰,去干吗?” 谢大爷不好明说,只敷衍道:“不放心,再去瞧瞧。” 顾氏一把把人拦住,“你等会,我的话还没完呢?” “你还有什么话?” “你是不是做老子的,大哥儿今年都二十一了,要不是读书,这个年纪我都该抱孙子。还有你的二女儿,姑娘家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趁着这会府里……” 谢大爷这会哪有功夫来听她说这些,袖子一拂,“这些事,等我回来再说,你自个先相看起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顾氏气得恨不得冲过去,咬掉他一块肉。 什么叫我先看起来,老娘这辈子头一回进京城,东南西北还没有分清楚呢,你让我怎么先看起来! …… 福寿堂里,谢太太提着一颗心歪在榻上,冷不丁见大儿子没有通报就冲进来,吓得赶紧从坐直了。 “一把年纪了,连点规矩都没有,年纪都活到哪里去了?” 肚子里掉下了两块肉,这肉也分个清重。 老大出生的时候,谢太太痛了整整三天三夜,老二出生的时候,两个时辰就着地,因此谢太太固执的认为,老大从小就不心疼她这个娘! 谢大爷懒得拐弯抹脚,开门见山就问:“太太,老三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谢太太正在担惊受怕着呢,冷不丁被人说中了,吓得心都快从胸口跳出 来,却还挣扎道:“你……你……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这样……” 谢大爷一看她这副表情,原本只有七分怀疑,一下子变成了十分,“太太啊,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老三现在是什么人?他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说你,整个谢府都得为他陪葬。” “我……”谢太太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太啊,咱们谢家老不容易出个探花,别府的人想凑都凑不上来,你倒好……大哥儿将来在官场上,还得仰仗他这个叔叔呢!几个姑娘的嫁娶,还得靠他这个探花来撑撑门面,做人得眼光放长远些,别只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行不行啊!” 谢太太又不是笨人,怎么能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儿子,他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就算不是一条心,他姓谢,长脸的是咱们谢家,一笔难不成还写得出两个谢字?” 谢太太:“……” “你啊,别整天打那些小算盘,多为儿孙想想。还有那个邵姨娘,就算她是你外甥女,亲上加亲,你也别全信她的话,谁知道她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替罪羊 谢老大竹筒倒绿豆,哗啦啦的把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末了,也不去看自家老娘越来越青白的脸,气呼呼就走。 放着太太平平的日子不过,非搞那些暗戳戳的把戏,她哪里知道,一个探花之名,谢家这个月铺子上的银子,就比上个月多出三成,天大的好处还在后头呢! 女人啊,真的是头发长见识短! 谢太太看着儿子的背影,一口气堵在嗓子里,苦胆汗都快从胃里翻上来。 …… 比谢太太觉得嘴里更苦的,是邵姨娘。 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到谢玉渊那贱人是懂点医的,而且还把谢老三给救了回来。 更让她气的是,大房仗着哥儿中了举,态度一下子嚣张跋扈起来,那顾氏竟然敢当着一屋子爷们的面指着她的鼻子骂。 想当初她还是二奶奶的时候,这谢府上上下下哪个人敢?哪个不得瞅着她的脸色过日子! 邵姨娘想到这里,简直悲从中来。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房子,突然意识到男人今儿没回来:“二爷呢?” “回姨娘,二爷往闵姨娘房里去了。” “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还有心思睡姨娘,我……” 邵姨娘胸口起伏了几起,目光 森冷无比,有幽暗的恨在流光里涌动。 “四小姐来了。” 话落,谢玉湄掀了帘子进来。 邵姨娘眼神一动,幽暗的恨变成了慈祥,“我的儿,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谢玉湄跺了跺脚,恨声道:“姨娘,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谢玉湄想着今日曲江龙舟的情形,心中羞愤至极,用力的咬着嘴唇,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邵姨娘的脸都气青了。 好一个谢玉渊啊,你也太狠毒了吧! “姨娘,他们没来的时候,咱们日子过得开开心心,什么嫡啊,庶啊,女儿压根就想不起来;可如今他们一来,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姨娘好歹也是八抬大桥抬进门的,凭什么要委屈了咱们!” 邵姨娘被说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拿刀子往自己心上捅一刀,早死早脱生。 “湄儿啊,姨娘已经是动手了,只是命运不济……”她伸出三个手指,在谢玉湄眼前晃了晃。 谢玉湄脱口而出,“姨娘,你动他干什么了,你要动的人是……” 邵姨娘一把捂住她的嘴,怒道:“你这丫头 ,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叫 嚷给谁听呢?” 谢玉湄被骂得一动不敢动,眨巴了几下眼睛,泪就下来了。 邵姨娘放下手,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你自己,十五的大姑娘了,被个乡下丫头欺负的死死的,有什么出息?” 邵姨娘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子女儿,一个读书不行,一个算计不行,心里歪提有多难受了。 “但凡你们要争气些,我还用得着在这府里陪着小心,夹着尾巴过日子吗?大房算个什么东西,三房算个什么东西?那高氏又算个什么东西?” 谢玉湄擦了把泪,嘴一动一动的,哼哼唧唧道:“那姨娘,以后咱们可怎么办啊?女儿顶着一个庶出的名头,那嫁什么好人家,从前对陈家还能肖想一下,现在人家陈家哥儿都中举了!” “怎么不能肖想,你有哪点配不上他!” 邵姨娘心里怒火正旺,面容一冷,话说得犀利如刀,“我就不信了,我邵氏活了三十多年,连个黄毛丫头都斗不过。” …… 夜色,将谢府众人所有的算计都掩盖的严严实实,然而暗流的涌动,却是越发的急了起来。 行完针,谢奕为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昏昏沉沉地睡去。 谢玉渊 替他掖好了被子,又交待了几声才回房睡觉。 一沾沈头,她的意识就薄了起来。 罗妈妈刚要吹灭烛火,就听小姐低喃道:“妈妈,你说太太是怎么把外男引到庙里,做出和三叔的娘苟合的情形?” 罗妈妈浑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更让她觉得魂飞魄散的是,谢玉渊接下来又补了一句:“这一招,她会不会也用在我的身上?” 睛天霹雳! …… 翌日。 谢玉渊刚坐在梳妆台前,阿宝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小姐,小姐,不好了,湖里死人了,还死了两个。” 手里的玉簪应声落地,谢玉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谁死了,怎么死的?” “一个是大厨房的刘婆子,一个是三爷的贴身丫鬟蔻珠。两人都是昨晚投的湖,一个投在湖东头,一个投在湖西头,身子都泡软了,没气了。”阿宝越说,声音越小。 谢玉渊后背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有心想发个声,喉咙滚动了好几下,硬是没发出来。 她不说,一屋子的丫鬟没有人敢说,房里一片寂寂。 许久,谢玉渊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走到檐下,双目紧紧的盯着院里的几株修竹,眼里有哀色涌上来 。 主子作下的孽,却要下人用命来赎罪,这世道,果然没有任何公平可言。 罗妈妈看着小姐纤细的背影,犹豫了下,上前轻道:“小姐,总要揪有几个替罪羊,才能把这事儿揭过去,这是她们的命。” 谢玉渊转身,眯起眼看着她身后的丫鬟们,轻声道:“谁的命都不该这么贱死!” …… “不过是两条贱命,死了就死了,有家人的给几两碎银子打发,没根的拿破席子扔乱坟岗去。”谢太太冷冷的看了男人一眼 :“老爷,你看呢?” 谢老爷沉着脸不吱声。 昨天一通审,硬是一个都没审出来,夜里却投了湖,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 谢老大上前一步:“父亲,恐怕是畏罪自杀,正好三弟那边也有了交待。” 言外之意,差不多得了。 谢二爷咳嗽一声;“父亲,既然下毒的人都已经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小吧,和家万事……” 谢太太见两个儿子帮她说话,心道: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啊! 谢老爷见状,也只能发话:“就按太太说的去做。” 谢管家恭身应道:“是!” 话落,门房的小厮一脸惊慌的跑进来,“老爷,太太,不好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苏世子上门 “老爷,太太,不好了,苏世子上门了。” 谢老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苏世子?” “卫国公府的世子爷苏长衫,他还带了个太医院的张院首。” “什么?”谢老爷狠狠的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的看向谢老二。 谢二爷忙撩起衣袍,冲了出去,“快,快把人请进来。” 谢老爷一紧张,抬起脚冲着门房小厮就一脚,“混账东西,什么叫苏世子来了就不好了,人话都不会说,给我滚。” 谢太太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好好的,他,他们来干什么?” …… 此刻,谢奕为刚刚醒来,正喝着苦了吧唧的清火药,俊郎的眉头皱成一团。 谢玉渊站在床前,一看他的脸色,悬着的心便放了下去。话在嘴边盘算了好几下,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不是下毒的人找到了,然后又没了。” 谢玉渊不动声色的抽了口气,点点头。三叔看着吊儿郎当,不明世事,其实,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本帐。 正所谓死无对证,死人,才永远不会开口供出主子是谁。 谢奕为冷笑一声,一口气把药喝了下去,及时掩住了眼里的寒光。老太婆一惯的伎俩,他怎么会不清 楚。 “三叔,这院里的丫鬟都换了吧,到外头买些个伶俐的来,可能规矩不一定有谢府家生的好,但胜在他们是你买来的,不会削尖了脑袋来害你。” 谢奕为拿着药碗的手顿了顿,一时有些愣住了。 谢玉渊:“使丫鬟就和三叔使毛笔是一个道理,顺毛的毛笔才能写得出好字,三叔是做大事的人,别为了几个下人分了心。” 罗妈妈忙接话道:“三爷要是不嫌弃,这事交给奴婢去办吧,奴婢虽然在南边呆了十多年,卖这张老脸还能做点事,人买回来,奴婢帮着调教,保证三爷使唤得舒舒服服。” 谢奕为忙放下碗,隔空朝着罗妈妈作了一揖,“那就麻烦了。” “使不得,三爷,使不得,奴婢受不住。”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头谢管家气喘吁吁的喴:“三爷,三爷,苏世子来了,苏世子来看您来了!” 谢奕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苏世子是谁,谢玉渊却心里一沉,一股难以抵制的惊意,涌了上来。 昨天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送贴子,就已经是越线了,今天巴巴的再上门…… 她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苏世子怕不光是冲着三叔来的吧! 这个预感,在 看到苏世子身后的张虚怀时,顿时像冬日的太阳照进了浓雾里,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张虚怀一看到谢玉渊,浑身一个哆嗦,心惊肉跳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的个亲娘哎! 都说红颜薄命,这丫头活脱脱长成了这副鬼样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像极了高家的人! 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玉渊轻轻扫了一眼,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角落里,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诧异。 五年不见,师傅竟然老了许多,一脸的疲惫之色,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其实,他今年也不过是整三十六而已。 谢奕为惊慌失措的掀了被子下床,虚浮着脚步走到苏长衫面前,弯下腰深深一揖,战战兢兢道:“世子爷亲自来探病,奕为惶恐!” 苏长衫眸色微深,手虚扶一下,开始胡邹:“听下人说你生病了,我不大放心,请张大医帮着看看吧。” 张太医? 这不是只帮皇上和宫里娘娘看病的太医吗? 谢奕为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一听这话直接白成纸,连头也不敢抬,“奕为何德何能?” 他和苏长衫不过是一面之交,人家不仅送贴子,还请动太 医院院首帮他看病,这已经不是受宠若惊了,简直就是诚惶诚恐。 张虚怀一看谢探花竟然怂成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道:你个堂堂探花爷,还不如你侄女胆子大。 “费什么话啊,上床,伸手,一个大男人,胆子小的像个娘们,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谢府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世人都说张太医脾气不好,逼急了能指着别人的鼻子,连人祖宗八代都骂得出来。 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谢玉渊心里幽幽一叹,师傅他老人家这脾气,还是那么大啊,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太医院是怎么躲过明枪暗箭,好生生的活到现在的? 谢奕为惶惶恐恐的下床,又惶惶恐恐的上床,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就把手伸了出去。 立刻有那眼尖的丫鬟把凳子搬过去,张虚怀掀袍一坐,三根手指落上去,闭目凝神。 一时间,房里针落可闻。 苏长衫闲着没事,掀起眼皮看了眼角落里谢玉渊,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的做老僧入定状,心道:装得真像。 谢玉渊察觉有人在看她,冷不丁的抬起眼睛。 四目相对,她大。大方方朝苏长衫翻了个白眼,无声的说了 两个字:有病。 苏长衫心里一乐,脸上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这丫头和她那个倒霉师傅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翻白眼都是一个调调。 有意思! “张太医,犬子的身体怎么样?”谢老爷做出一副爱子如命的慈祥样。 张虚怀冷冷看了他一眼,声音压在喉咙里,似乎是压着怒火,“他这病,谁诊的?谁开的方子?谁施的针?” 谢老爷心里“咯噔”一下。昨天手忙脚乱的,由着那谢玉渊那丫头一通乱治,竟然忘了请太夫。 “说!”张虚怀一拍桌子,胡子都吹了起来。 谢老爷吓得腿直发软。 我的二舅亲姥爷啊,这让他怎么说? 说是自家那跟着山野郎中学过几天的三孙女治的?当着世子的面,他丢不起那个人啊! 谢老爷脚发软,谢二爷更是连头发都吓白了好几根,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在官场上混了,自家老娘怎么就糊涂能这样,请个大夫装装样子,也是好的啊! “张太医,这条命是我侄女救的,也是她开的方子,行的针。”谢奕为手虚虚一指。 张虚怀冷笑一声,“哟,这倒是稀奇了,府上还有小姐竟然懂医术的?师从哪位啊,谢二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说过她医术不好吗 被点了名的谢二爷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两腿不停的发抖,“那丫头跟着山野郎中学了几天的医……” “山野郎中?”苏长衫的声调陡然拔高,折扇“啪”的一声收了起来。 一旁的谢太太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世子爷,张太医,都是妾身的错,谢府刚刚进京几天,府里乱糟糟的,一时忘了给老三请大夫。” “忘了?”苏长衫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二爷,“忘得还真巧啊!” 谢二爷半句话都不敢分辨,赶紧也跟着跪下去,呼拉拉,房里所有人跪倒一片。 独独谢玉渊像是没看见似的,站着一动也不动。 张虚怀眼角的余光扫到,实在没忍住挑了下眉,心道:瞧瞧瞧瞧,还是自家的徒弟骨头硬啊,有他的风骨! “府上哪位小姐诊的啊,出来走几步,让本太医瞧瞧?” 不装大尾巴狠,师傅你会死吗?谢玉渊在心里骂了一声后,这才大。大方方的抬起头,“是我诊的,张太医!” 张太医三个字加了重音,张虚怀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鼻子朝天的“哼哼”两声。 谢老爷暗下揣摩那两声“哼哼”的深意后,立刻怒道:“畜生,在苏子爷和张太医面前,还不 快跪下!” 谢玉渊笑笑,“祖父,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父母,为什么要跪个太医,他又不是教我学医的那个山野郎中。” 谢老爷舌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长衫似无意的用折扇在张虚怀肩上敲了两下:虚怀啊,你这小徒弟,要判出师门啊! 张虚怀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敲什么敲,还不是你们这帮畜生害的,这会倒来说风凉话了,给老子滚远点! 谢玉渊把这两人的眉来眼去都看进眼里,心中冷笑一声,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世子爷,张太医,我侄女的医术挺好的,我这条命多……多亏了她!”谢奕为怕他们为难阿渊,忙帮着说好好话。 “谢探花,我说过她医术不好吗?”张虚怀沉着脸反问。 “……呃?”谢奕为愣住。 “……呃?”谢府众人心道:这话啥意思? 张虚怀又无声地看了谢玉渊一眼,“你这病是中毒,中的是毒芹汁,此毒排在古今奇毒中第十二位,比不上牵机,砒霜,鹤顶红这样的剧毒,但也是难解的。丫头啊,你师傅那个山野郎中怕是个世外高人啊!” “……”谢府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敢情谢玉渊不是瞎猫碰上死 耗子,而是真的有几把刷子? 苏长衫:“……”你这老货,不趁机夸一下自己,会死吗? 谢玉渊:“……”师傅,要点脸! 张虚怀如愿的看到谢府众人青白交加的脸,得意的一抬下巴。 脸面是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 再者说了,老子的医术难道不好吗?谁敢说个不字,老子立马毒死他! 心里百转千折,脸上却装得云淡风轻的样子,“世子爷,这毒已经去得干干净净,但内里却是受了亏损的,若想好,要大补。” 苏长衫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你开方子,谢老爷爱子如命,怎么可能舍不得给儿子进补。” 谢老爷点头如捣蒜,“舍得,舍得,倾家荡产都舍得。” 下人立刻识趣的奉上纸笔,张虚怀提笔之前,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啧啧啧,青天白日竟然敢给探花爷下毒,我敬他是条汉子,谢老爷,你说是不是啊?” 谢老爷脸色惨白,冷汗几乎要将内衣打湿。 苏长衫冷笑着摇了摇扇子,“来人!” “世子爷?” “拿着我的贴子去顺天府尹那里,就说有人要谋害新晋探花爷,让他帮着查一查。” “是!” “不敢劳烦世子爷,歹 人已经找出来了,昨天夜里畏罪投了湖。”谢大爷吓得忙去拦。 顺天府尹的人来查,那两个投湖的下人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必是要查了真凶出来。 过不了几天,嫡母投毒庶子的消息传出去,谢家全部完完。 谢大爷都明白的道理,谢二爷自然也明白,忙赔笑道:“对,对,对,已经找到了,尸身还在那儿摆着呢,不敢劳烦世子爷。” 苏长衫也不是真的要查,不过是唬唬人,他深目看了兄弟二人一眼,袖袍一甩,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谢家众人赶紧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追出去,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张虚怀对着谢太太等人眼睛一瞪,“都滚下去,本太医的方子可是尔等凡夫俗子能看的?” 谢太太这辈子都没被人骂过一个“滚”字,偏偏骂的人是张太医,屁都不敢放一个,赶紧扶着丫鬟的手离开。 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的张虚怀没好气的又说:“丫头你留下,和本太医说说,这个毒发作时的症状,回头再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本太医就用这个毒,毒死她。” 轰! 谢太太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 太太,太太!” …… 谢太太是被人抬出去的。 这一抬,谢府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顿时透亮,看来谢三爷这毒,多半是太太动的手,太太恨三爷中了探花,想他死呢! 明白归明白,只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在肚子里藏着! 谢玉渊神色复杂地看了张虚怀一眼,轻道:“我三叔精神还很差,我们去外边说话吧,张太医。” 张虚怀捂着嘴用力的咳嗽了一声,甩手走出房间。 谢玉渊立刻跟了出去,看他一气呵成的写完方子,接过来,瞧了瞧,交给一旁的罗妈妈:“妈妈去拿给老爷吧,让他按这上头开的抓方子。你们几个也下去,我和张太医说几句话。” 堂屋里一甘人立刻走得干干净净。 张虚怀抚着稀疏的几根胡子,“丫头,这方子开得如何啊?” 谢玉渊面容一笑,“用大把银子堆出来的方子,自然是好的。” 每一味药都价值不菲,甚至还用了百年的老参入药,半个月吃下来,老爷太太要肉痛死了。 张虚怀见她一眼就看出这当中的蹊跷,眼睛不由的亮了亮。 想夸一声,又觉得夸人不是自己的个性;想损几句,师徒二人五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损人,不合适。 第一百五十章 管家来人了 谢玉渊见张虚怀的脸色越绷越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双腿一曲,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多谢张太医为我三叔看病,我替我三叔给您磕个头!” 张虚怀没想到这丫头来了这么一招,一时百感交集, 自己这个老混蛋教几个月就滚蛋了,还基本上是放养,谁知这丫头见了他还行了叩拜的大礼……亏心啊! “还能诊出毒芹汁,你也算对得起那位郎中。” “不常帮人看病,但郎中教的,都记在心底。”谢玉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敢忘!” 张虚怀心绪一荡,又是搓手,又是跺脚,“那就好啊!那谁……那谁……都好了吧!” 没头没脑一句,谢玉渊却知道他问的是娘的疯病,“都好了。” “好了就好啊!”张虚怀嘀咕了一声,又词穷了。 当初满地撒脚丫子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的赢弱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一时间,他有些找不着北。 谢玉渊深吸口气,仿佛做了什么极艰难的决定,“我那郎中师傅跟前还有个脾性很臭的病小子,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 张虚怀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冷笑道:“三小姐,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管那么多好干什么!” “那便好!” 谢玉渊莞尔一笑,眼中有光亮。 谢府众人一脸懵逼:这两人在说什么,为什么听不懂! … 谢府上下送走了两个瘟神,所有人如丧考妣,特别是谢二爷。 他端午休沐有两天时间,原本想趁着休沐好好和全家热闹热闹,带着老爷太太在京城四下转转,结果倒好…… 他看了眼床上的太太,低声道:“实在不行,就让老三写个贴子,请张太医帮着诊诊。” 谢老大帮腔道:“实在不行,就让三丫头来了,张太医不是说她师傅是世外高人吗?连老三的毒都能解,水平应该不差的。” 谢太太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有气无力的从嘴里吐出一个“滚”字。让那小贱人给她治病,不如让她去死! 话音刚落,顾氏急匆匆的走进来,耷拉着脸道:“太太,这方子没法抓,一副药近百两银子,这哪吃得起啊!” 谢老大瞪了自家婆娘一眼,“吃不起,也得吃,世子临走时的话,你忘了?” 顾氏嘀咕:“大爷,十五天呢,一千五百两银子呢!”这哪是看病,简直 就是要她的命! “大嫂,别心疼这几个小钱,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难不成还从地府给捞上来。”谢二爷的话说得很不客气。 顾氏气得眼睛一翻,走了。 反正花是公中的银子,跟她有个屁关系,自己想简省些,反倒落不得好,何苦呢! “滚”字传到谢玉渊耳中,她对着罗妈妈笑了笑:“也省得我为难了。” 罗妈妈:“只是这药这么贵,他们肯给三爷抓吗?” 谢玉渊了嘴角微挑,“放心吧,这药是张太医开的,苏世子又亲自上了门,他们就是砸窝卖铁,都会把这药备齐的。” 罗妈妈心里起疑:“三爷这是走了什么运,竟让世子爷亲自上门,看以后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有谁敢待慢三爷。” “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谢玉渊深吸一口气,脸上半点喜色都没有。 正所谓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兮。苏长衫和李锦夜走得那样近,万一将来李锦夜造反,卫国公府铁定是要受牵连的。 现在苏长衫无辜示好,谢玉渊不会自作多情到他们是因为自个,才对三叔另眼相看。往深里究,未必不是在朝中拉拢人心,等时机成熟了,好 备水一战。 倘若李锦夜反成功了,倒还好说;可前世明明就失败了,三叔若和苏长衫走得太近,到时候下场可以预见。 谢玉渊心中焦灼,却又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她听见了自己胸中困兽的声音。 没有办法不困兽。 今日见到张虚怀,原本以为以他们之间淡薄的师傅情谊,见面必然也是是淡淡的。 谁知道当他又老又憔悴的样子,出现在面前时,她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了,孙家庄里滚一滚,滚出的是感情。 人来这世上走一趟多么不容易,要往高入走,就得身入窄途,步步惊心的独木桥不是那么好走的,她真的不想他们几个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小姐,小姐……” “啊?”谢玉渊回神,“你说什么?” 罗妈妈上前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小姐怎么心神不宁的?” 谢玉渊挥开她的手,“我没事,就是行完针有点累。” “三小姐!”冬梅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谢玉渊命人把她请进来。 冬梅行了礼,笑道:“管家的媒人来了,在福寿堂坐着呢,太太病倒了,大奶奶一个人招呼不过来,请二奶 奶一道过去迎一迎。” “请娘?”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朝罗妈妈看了一眼,“妈妈,你去问问娘这会得不得空。” “是!”罗妈妈匆匆离去。 谢玉渊:“冬梅姐姐坐吧,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将就着喝口温茶。” “不敢,不敢,奴婢到外头等回话。”冬梅说罢,便退了出去。 罗妈妈片刻就又进了屋,压低了声道:“小姐,二奶奶说愿意。” 和谢玉渊所料的半分不差,三叔不是别人,娘无论如何,都会帮他撑这个场面的。 “我陪着娘一道过去听听,罗妈妈你出府去办事,让阿宝一个人跟着便行,让青儿去三叔那边吱会一声。” 罗妈妈会意,小姐这会让她出府,是要到隔壁选丫鬟,好早点弄进来到跟前侍候。 她清脆的应了一声:“是,小姐。” …… 福寿堂里,凉意阵阵。 顾氏一身家常衣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笑眯眯道:“大奶奶,快喝些茶。” 管府除了媒人以外,还来了一个大奶奶崔氏。 崔氏二十五六的年纪,长相端庄,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当家的奶奶,身后几个跟着来的丫鬟,穿衣打扮也都很体面。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而为人,务必善良 两人寒暄几句后,话就说尽了。 顾氏连京城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有哪些高门大户里的枝枝节节,怕说错,又怕被人笑话,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这时,高氏带着谢玉渊姗姗来迟。 顾氏忙笑道:“弟妹啊,你可来了,这一位是管府的大奶奶崔氏,大奶奶,这是我的二弟妹。” 崔氏一看,强忍着心里的震惊,“二奶奶安好。” 高氏莞尔一笑,柔声道:“崔大奶奶,府上老太太可还安好?” 崔氏先一惊,再一笑,“劳二奶奶还惦记着,已经七十高龄,牙口却还好,一顿饭还能喝二两小酒。” 高氏笑道:“当年我做姑娘的时候,老太太一顿酒可是能喝半斤,巾帼半点不让须眉,近二十年过去了,还这么能喝。” 崔氏前来也是做足了功课的,知道这位二奶奶原是高家的人,忙笑道:“劳二奶奶记挂着,老太太自个也说了,这世上什么她都能戒,就这酒戒不掉,怕是要带进棺材里去了。” 高氏笑道:“老太太活得这么畅意,有什么不好呢?让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咱们做 小辈的,总要劝着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消片刻便熟络的如同姐妹一般。 顾氏在一旁半句话也插不上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心道:幸好高氏不愿意管家,若她愿意,这偌大的谢府还有自个什么事? 谢玉渊见娘应对自如,悬着的心暗暗松了下来,她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大宅门里说媒,小辈不应该杵在跟前,娘既然没事,她就不应该再留下来,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轻了去。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邵姨娘带着丫鬟在一旁探头探脑。 她眼眸一眯,大步走过去,“邵姨娘在看什么呢?” 邵姨娘能看什么,自然是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把高氏请了出来。被人逮了个正站,她忙陪笑道:“三小姐怎么来了?” 谢玉渊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怕有人欺负我娘,替她来撑个腰,结果发现是我多心了。” 邵姨娘目光透着凌厉的肃杀,可惜转瞬即逝,“三小姐想多了,没有人敢欺负二奶奶。”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对,连三叔这个刚中了探花的人,都有人想他死,更何况我娘一个挡了别人道的妇道人家。” 邵姨娘本就心虚, 顿时恼羞成怒,死死的咬着牙关,才不让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谢玉渊想着那毒芹汁,挑眉冷笑:“邵姨娘,生而为人,务必善良;总做那些龌龊的事情,这报应就算不落到你头上,也早晚会落到一对子女的头上,你说是不是?” 邵姨娘一听这话,再也顾不得为人妾氏的本份,伸着谢玉渊的鼻子。 “谢玉渊!你竟然敢诅咒自己的弟弟妹妹!我这就领着你去福寿堂,让太太来评评理。” 谢玉渊毫不退让:“去就去,顺便再派人去趟顺天府尹,让他们好好派人来查查,淹死的那两人到底是不是真凶?” 邵姨娘吓得脸都白了,死死的拽着帕子半步都不敢挪动。 “邵姨娘,怎么不走了?” “这会福寿堂里有客人,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说完,她就想溜。 “等下。” 谢玉渊厉声叫住了她,“邵姨娘,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里不是扬州府,三叔也不是平头百姓,你想除掉他,顺便再除掉我,怕没有那么容易!” 邵姨娘被这直白的话,吓得魂飞魄散。 她,她竟然把自己的心思,猜得半分不差。 “做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再掂量 掂量谢家有几个脑袋给世子爷砍,别事儿没成,把自己给折进去。” 谢玉渊下巴微微扬起,目光冷冽。 神态语气,都像极了她的大舅舅高朴,甚至比着高朴多了几分夺人的气势。 邵姨娘脑海中一片纷乱。 愤怒的情绪挥之不去。这份愤怒中,又夹杂了许多难以名状的东西。 当年谢二爷大婚,她跟着父母兄弟去喝喜酒,远远的见过高朴一眼。 那人往人堆里一站,磐石般冰冷坚硬的面部轮廓,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最好的狼毫,最好的画师都画不出那人的一半风姿。 谢玉渊冷冷地看了眼表情僵硬的沈氏,转身离开。 邵姨娘一个人呆呆地站了许久,脑海里交替闪过儿子,女儿两张脸。 不能再妇仁之仁了。 高氏都已经堂而皇之走到人前来了,那个谢玉渊又是这般厉害,她若再不动手,这府里还有她们娘仨的位置吗?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脸决然:谢玉渊啊谢玉渊,你以为我邵氏是被你吓大的吗? …… 刚送走了崔氏和媒人,冬梅就把两个奶奶都请进了内堂。 内堂里,谢太太头上扎着布,一脸病态的倚在榻上,目光扫过高 氏那张脸,冷冷道:“管府怎么说?” 顾氏见高氏不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回话,“也没说什么,就说倘若咱们这头没什么意见,就把六礼行起来,还说以后那头会照佛三爷的。” 谢太太听罢,冷哼一声,“管府催得这么急,指不定那姑娘有什么隐疾,我看这事儿还得放一放,等打听仔细了再说。” 高氏突然开口:“管府家风素来很好,否则对着一屋子不孝儿孙,老祖宗也活不到这么大的岁数!” 短短两句话,比扇两记耳光更令人难受。 谢太太心里一阵气闷,心道就是因为管府太好,所以她才不想做成这门亲事,你个不贞不洁的人,竟然还敢来和我唱反调? “得了,都回去吧,这事我和老爷自会商量。” 高氏眸光流转,淡淡道:“探花爷的婚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按从前的规矩,只可往高,绝不能往低,否则……” 高氏没有再说下去,福了福,转身离开。 她一离开,顾氏赶紧开溜,大热的天屋子门窗紧闭,一股子药味,她都快憋闷死了。 谢太太等人一走,拿起手边的药盏狠狠的往地上砸了下去,这姓高的贱人敢威胁她,真是想反了不成?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帮不上忙 冬梅看着太太的脸色,低眉顺眼的站着。 二奶奶的话说得半分不差,就怕太太还惦记着从前的那些恨,又做出些傻事来。 卫国公府世子爷都亲自上门了,三爷是真的今非昔比了! …… “弟妹!” 高氏缓缓转身,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的,“大嫂有事?” 顾氏犹豫了几下道:“弟妹啊,这管家家风这么好,还有没有适合的哥儿。玉湖十七了,到现在都没个人家,我心里火急火燎的。这京城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弟妹从前也是大族里出来的,认识的人终归比我多。” 高氏想了想,“管家和三弟说着亲事,二小姐再说不合适,我离开京城近二十年,物是人非,而且我这个身份……谢奕达在京里做了三年的官,人脉是有的,大嫂不防走走他的路子。” 顾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高氏怎么对着自家男人连声二爷都不肯叫呢? “大奶奶?”树荫后面,邵氏款款而出。 顾氏一看是她,脸就拉了下来,“邵姨娘找我什么事?” 邵氏仿佛没有看到顾氏脸上的冷寒,笑眯眯道:“大奶奶进京没几天,府里乱糟糟的,也没得闲给 大奶奶请安。” “请安就算了,你别在背后使坏,我就阿弥陀佛了。” 邵姨娘被白抢得脸都青了,心里把顾氏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脸上却硬撑着笑。 “大奶奶,从前那些恩恩怨怨我们先放下,我就问你一件事,大哥儿长相,人品,学问这么好,又是嫡出,凭什么和管家联姻的是三爷,而不是大哥儿。” 顾氏听得目瞪口呆。 “且不说大哥儿和管家小姐年龄上合适,就是嫡出这一样,不比三爷那个做妓女的娘,要拎得上台面?” 邵姨娘顿了顿,再插一刀,“管家只看三爷中了探花,却像眼瞎了似的看不到其他,府里为了和管家能牵上线,也都瞒着不说。老话道儿子类母,生母是这样货色,他三爷就算中了探花,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顾氏吓得脸都白了,心道:邵姨娘啊邵姨娘,你可真敢说。 “大奶奶要是愿意,管家那头的窗户纸我去戳破,我来做这个恶人,咱们可以诗礼之家,总不能把人家清棱棱的姑娘骗进门吧!” 邵姨娘说罢,就住了嘴。 话不再多,戳心就行。 这话显然句句戳在了顾氏的心上。 和管家攀上亲家, 好处显儿易见。人家父兄可都在朝中做着官儿呢,给女婿暗下谋点实惠那可再方便不过,那蒋夫人还知道为儿子图几个实用的同僚,我顾氏怎么就不能为儿子图个得用的岳家? 更何况,自家儿子除了学问没他三叔好以外,别的可是样样拔尖,就像邵姨娘说的,凭什么配不上啊! 顾氏活了这把年岁,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然不可能被邵姨娘三言两语就给说动了。 她吞吞吐吐的来了一句:“这……不合适吧!” “我的好大奶奶呀,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事儿也不用你出手,找个中间人动动嘴就成,有什么难的,最最简单不过了。更何况,咱们又没有胡说,事情不都在那儿摆着吗?” 邵姨轻笑一声,“大奶奶,过了这个村,那可就没这个店了,你自个思量着办!” …… 高氏走到半路,遇到等在路旁的谢玉渊,母女二人一道回房。 “娘,三叔的婚事能成吗?” 高氏脸色变了变,“管家的门风是好的,那府嫡出的小姐能嫁给一个庶子,可见他们看中的,是你三叔这个人。只是……” “只是什么?” “就怕有心人拿你三叔的出身做文 章。” 谢玉渊大吃一惊。 三叔的嫡母是个妓女,倘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偏她还是因为和男人偷情被沉塘而死的。 “娘,我听三叔说,他生母是被诬陷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算是诬陷的,现在也说不清。” 谢玉渊有些心急,“那可怎么办?” “那就只看你三叔的命!只看那管家当家人,能不能慧眼识珠,这事咱们帮不上门。” “为什么帮不上,娘不是认识管家的老祖宗吗?” “阿渊!” 高氏收了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这个身份,别人生怕避之不及,说出去的话,谁敢听,谁愿听?” 谢玉渊一口气闷在胸口,默默的点点头。 回到院里,医书也看不进,帐本也看不进,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坐立不安了半天,她索性往谢奕为的房里去。 偏这谢奕为心大无比,自己的亲事完全不放在心上,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见侄女过来,只当她又是来诊脉的,主动把手腕递了过去。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谢玉渊到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下,低声道:“ 三叔,管家人上门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个丫头片子,怎么管起婚姻大事来?” “三叔,我替你瞅着心呢。你看看你,日子过得这样粗糙,若有个贤惠的女人操持一下,多好!” “阿渊啊!” 谢奕为放下手中的书,“经这一遭生死,我似乎看透了不少,老天要你三更死,不会留到五更天。婚姻大事,也是如此。” 谢玉渊:“……” “我知道你怕管府人看不上我的身世,可这人啊,什么都能选,出身能选吗?倘若管家真因为我的出身弃了我,那也只能说明那府人的眼光有限。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谢玉渊心头一震,对上谢奕为那双清冷的眼睛,心中冷笑一声。 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 夜深。 安王府。 书房。 “李锦夜啊李锦夜,你是没见着啊,这丫头和从前完完全全像变了个人似的,要长相有长相,要气度有气度。” 张虚怀灌了口冷酒进肚,叹道:“她对着我磕三个头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李锦夜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示意他少喝一点:“你想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五城兵马总使 张虚怀:“我想听她唤我一声师傅。” 李锦夜倏地一震,把手缩了回去。 “暮之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些年老子在京里,吃着山珍海味,住着精致豪华的宅子,看着一众对老子唯唯诺诺的小人,心里贼他娘的怀念那三间破屋。那时候虽然你整天拉个脸子,样子丑的跟个鬼似的,还动不动气我,可日子过得快活啊!” 李锦夜冷笑一声,“我怎么记得当时你在那三间破屋里对我说,喜欢西北的天,西北的地。” 张虚怀被他气得胸口一阵阵发疼,“你就跟我抬杠吧你!苏长衫……苏长衫……” 正在走神的苏长衫“啊”了一声,忙敛了心绪道:“叫我什么事?” 张虚怀正要说话,突然李锦夜的手又重重的落了下来,他吓了一跳,话顺着口水立刻咽了下去。 片刻后,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爷,妾给爷亲自做了几个下酒的小菜,爷要不要尝一尝?” 苏长衫一听这声音,脸就冷了下来,用指尖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滚!” 李锦夜深目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起身走到外间,吱呀一声打开门。 陆若素抬起水莹莹的眸子,看 着面前那张令她魂牵梦系的脸,唇角不由的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妾做了王爷做爱吃的酱鸭心,还有素什锦,用来下酒再好不过。” 李锦夜没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陆若素一看到李锦夜那样的眼神,满心酸涩,命丫鬟把食盒放下,曲膝道了个福后,认相的离开。 一转身,泪就落了下来。 她是陆皇后娘家旁支里的一个庶出的女儿,两年前由皇后牵线赐给他做侧妃,安王府上只有她一个侧妃。 在外人眼里,安王为她一掷千金,千宠万宠,可又有谁知道,她和他有夫妻名分,却无夫妻之实。 这个男人,对她冷淡之极。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不管她用什么办法讨好,勾引,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永远这么冰冰凉凉,一丝温度也没有。 “来人?” “爷。” “把这些拿去给你的兄弟们分了。” “谢谢爷。” 李锦夜冷笑着关上了门。 什么侧妃,不过是陆皇后为拉拢他布下的棋子而已,为的是将来能帮助她儿子福王登上大位。 宝乾帝这辈子有过无数的女人,后宫嫔妃多得都快塞不下。 他先后娶过两位皇后。 头一位便是与他 青梅竹马的的叶氏。叶氏出身承恩公府,其祖父原是熙帝时的议政大臣,当过七年的户部尚书,掌财正大权,深受熙帝器重, 其父亲,伯父,叔父也都位极人臣,极倾一时,真正的“圣眷最渥之人”。 叶氏十六进宫,生下生下皇长子,皇长女,还有次子平王,二十五岁那年,皇长子夭折,叶氏因此一病不起,红颜薄命,在病床上拖了两年,撒手人寰。 皇后之位空缺了几年后,宝乾帝娶了第二位皇后陆氏。 陆氏门第很普通,不过是小小的官宦出身,选秀时以宫女的身份入宫,靠着美貌、聪明、手段一步一步往上爬,营营汲汲,苦熬了多年以后,终于爬上了后宫的主位。 陆氏只有一个儿子,八皇子福王,长李锦夜十岁。 平王李锦安虽然死了生母,奈何母族势大,舅舅叶昌平乃是封疆大臣,掌西北军政大权。 而福王李锦轩虽然有一个在位且正得宠的皇后,奈何母族势弱,除了靠陆皇后吹枕边风以外,几乎没有与平王抗衡的能力。 更何况,这几年宝乾帝最宠幸的女人是令妃。这女人比皇帝小整整十六岁,膝下也有一皇子名李锦云,虽然 刚刚满十三岁,却深得皇帝喜爱,小小年纪已经封为晋王。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陆皇后夹在当中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 李锦夜想到这里,嘴角浮上一个诡异而又惨淡的笑。 “打发走了?” “嗯!” 苏长衫冷笑一声,“我看你以后还是下道命令,这书房重地,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来的,万一她把我们的话都听了去,事情就不好办了。” 李锦夜惯常带笑的两眼深不见底,黑得看不见边际,“不能听的,她一句也听不到;能听的,她不想听也得让她听了去。” 话落,乱山敲门进来,“爷,刚刚得到消息,五城兵马总使王华昨天晚上巡夜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 李锦夜嘴角一翘,又露出他惯常的,懒散的笑容向苏长衫看了一眼,“我那大皇兄的手脚好快啊!” 张虚怀气得把酒杯往地上一砸,“奶奶的,平王有点出息没有,又害老子输钱。” 苏长衫凝神想了想,“不出一个时辰,我家老头子肯定要把我叫回去了。” “世子爷!”乱山突然拔高了音量。 苏长衫:“鬼喊鬼叫什么,有话快说,有 屁快放!” 乱山:“国公府的马车来了,说是国公爷请您回府一趟。” “我就说吧!”苏长衫站起来,得意地看了李锦夜一眼,“敢明备上一桌好菜,庆祝你最好的铁哥们走马上任五城兵马总使。” 李锦夜但笑不语。 ……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就像国公爷和苏世子。 国公爷明知道自己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却还捧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去走路子,给儿子买官位来当当。 也像高氏和谢玉渊。就算高氏疯着,她下意识最想保护的人,也是自个的女儿; 而谢大爷一听顾氏说起管家的事,第一个反应并不是这样做对不起老三,而是--邵姨娘的话讲的对啊,我儿子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管家那样的人家。 亲,疏在这一瞬间,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顾氏见男人不说话,心里立刻有了分寸。什么兄友弟恭,什么礼仪良心,统统都比不上儿子的前程重要。 她唤来孙平家的,又从箱笼里找出几盒从扬州府带来的茶叶,命孙平家等天黑了,送到邵姨娘的房里。 邵姨娘拿着茶叶,连连冷笑,心道:打蛇打七寸,顾氏的七寸就是大少爷。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釜底抽薪 邵姨娘眼珠子一动,立刻拿着两盒茶叶去了福寿堂。 顾氏的七寸是大少爷,那么太太的七寸就是三爷,这天底下再没有谁,比太太更不希望这桩婚事做成。 暗夜,将一切的暗流掩盖。 谢玉渊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大事上还算明事理的大房,竟然会被一个邵姨娘三言两语的就给撺掇了去。 第二日一大早,谢府的媒人就坐在了管家宽敞的堂屋里,递上大少爷的生辰八字。 管老爷刚开始没有松口,却因为发妻的一句话动摇了军心--老爷啊,咱们娇养长大的女儿,你就忍心让她嫁过去后,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吗? 管老爷醍醐灌顶。 谢老三虽然高中探花,可谢家没有分府,他名义上也只是谢家庶出的三儿子。 谢太太不待见这个庶子,自然也不会待见这个儿媳妇。女儿嫁给探花郎有了名声,却失了实惠! 那谢家大哥儿虽然学问不如他小叔,但至少人家是长子长孙,出身干净,将来谢府的家业早早晚晚都落在他手上,倘若自己在边上帮衬着,那他们小俩口的日子,更是越过越锦上添花! 再者说,探花爷学问好,学问好的人都有几分傲气 ,又是入了翰林院的,自己这个岳丈不太好拿捏。 罢!罢!罢! 管家老爷当即决定,联姻的对象由谢家三爷改成谢家大少爷。 两府半刻钟的时间都没有耽误,交换庚帖后立刻快马加鞭派心腹去延古寺请高僧合贴。 这一合,果然是天作之合。 至此,谢家大少爷的婚姻便定了下来,一切顺遂至极。 消息传来,谢玉渊正在给谢奕为行针。 手一抖,最后一针从指尖滑落,谢玉渊的脸上,头一回出现失魂落魄的表情。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竟然给娘料到了。” 谢奕为脸颊绷了绷,随即皮笑肉不笑道:“也好,我这种浪荡惯了的人,正怕有人把我管得死死的,这一下轻松了。阿渊啊,你也别太难过,月老不给牵线,你急也没用。” “亏三叔还笑得出来!”谢玉渊气得袖子一甩,走了。 谢奕为眼神瞬间暗了下来,胸口熊熊燃烧的烈火,蔓延出某种幽暗的恨意。 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恨如果没有强大力量的支撑,也是白恨! 害他性命,夺他妻子…… 谢奕为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讥诮而尖刻的笑容,不急! 谢玉渊刚走到庭院 ,却见罗妈妈领着几个面生的丫鬟过来。 “妈妈,这几个都是从外头买来侍候三叔的?” “小姐,这四个是大的,还有几个小的就摆在咱们院里,刚刚已经领给大奶奶过眼了,大奶奶没说什么,只问了下卖身契。” “你把卖身契给她了?” “奴婢说卖身契三爷想自个捏着,大奶奶好一通没说话,最后到底是点了点头。” 她抢了三叔的婚事,几个丫鬟自然不会说什么。 谢玉渊沉默很久后,才沉声道:“三叔对我很重要,你们好好照顾他,别让他饥一顿,饱一顿。” 这四人都是由江亭从南边买来的,当然知道江家真正作主的,正是眼前这一位阿渊小姐。 四人立刻跪倒在地,点头称是。 谢玉渊垂下眼帘,慢慢踱出了院子。 罗妈妈赶紧把那几个丫鬟扔给如容,菊生她们,自己小跑着追了上去。 “小姐别难过,怕是三爷的红鸾没启动,以后定会遇着更好的。” 谢玉渊眉间温水一样的流水已经没有了,“妈妈,中探花或许是他这辈子人生的顶峰。在人生最顶峰的时候,都没有遇着更好的,你说将来遇着的机率,有多少?” “… …这,”罗妈妈欲言又止,“真不知道这大奶奶什么时候又和邵姨娘好上了。” 谢玉渊笑笑,不语。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大伯母心疼儿子,谢太太讨厌庶子,再加上邵姨娘在中间那么一挑唆,事情不就成了。 “邵姨娘……”谢玉渊轻轻咬出声。 “小姐,这女人既聪明,胆子还大,在这个当口上,愣是四两拨千斤,把三爷的婚事给撬掉,咱们不得不防着些,苏世子的那些个话,她跟本没有放在心上。”罗妈妈低声道。 “这就叫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要脸的,比不过豁得出去的。” 谢玉渊神色仿佛更黯淡了上些,她轻轻抬头,看了看这四方的天,冷笑。 “这几年,我因为身上有高家担子的原因,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低调收敛许多,不想和他们明争暗斗。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 “小姐……” 罗妈妈压低声道:“放在三爷身边的四个丫鬟,有两个会拳脚,有两个懂些药理。我们院里那四个小的,别看年纪小,却是最机灵的,特别有个叫卫温的,手脚的功夫是江峰亲自调教的,江峰说她极有灵性。” “把她放在我娘跟前。” “小姐在明,二奶奶在暗,依奴婢的意思还是放在小姐身边更合适。” “不用,娘是我的命,她好,我就便好。” “是。” 谢玉渊眉梢微微动了一下,“邵姨娘四两拨千斤的动了三叔,下面应该轮到我了。与其等着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小姐打算怎么做?” “告诉江亭,在邵姨娘两个绸缎铺子旁,各开一个绸缎铺子,卖的东西和她铺子里一样,价格便宜两成,还有……” 罗妈妈眼错不眨看着她,谢玉渊一抬眼,“让他暗中搜集谢二爷贪腐的罪证,我要釜底抽薪。” 罗妈妈吓得心口怦怦直跳,他们终于逼得小姐要出手了。 “至于大房?” 谢玉渊摇了摇头:“大伯母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她从来没有出手害过我。” “大奶奶这人不坏,就是商户出身,没什么大远见。一个管家小姐而已,不值当和三爷交恶。万一将来三爷官儿做大了……再者说,这让他们叔侄两人以后怎么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谢玉渊心道:连罗妈妈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大伯母竟然只顾着眼前的那点利益,把三叔给卖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们开始布局了吗 “妈妈,大少爷没说什么吗?” 罗妈妈:“听说他倒是和大奶奶拌了几句嘴,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也轮不到大少爷插嘴。” 谢玉渊心道:我若是他,一定会不肯的。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了,小姐,外头都在传安王到礼部去了,还有那个苏世子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竟然坐上五城兵马总使的位置。” “礼部?” “对,说是管着礼部一大摊子的事情,官儿很大,礼部尚书都要听他的呢!要不怎么说大奶奶见识短呢,人家苏世子对三爷这么好,三爷升官,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谢玉渊此刻已经听不见罗妈妈的碎碎念了。她的心,一下子被安王到礼部任职的事情给揪了起来。 据她所知,小师傅入京后只是挂了个王爷的名头,实际上什么事儿都不做。如今手掌礼部,一下子跃入了权利的最中心。 苏长衫到五城兵马使估计也不是无意之举。 要知道五城兵马使管着整个京城的治安,以后大街小巷要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位苏世子的眼。 他们在开始布局了吗? 谢玉渊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 谢、管两家的 六礼行起来很快,因为两人的年纪都不小,婚期订在十一月初八,还有将将半年的时间。 婚期一定下来,管家的就派人把大少爷叫过去,据说是给藏在屏风后面的管小姐相看相看。 三日后,大少爷悬而未决的官职便尘埃落定下来:光禄寺典薄,礼部一个从七品的官史,官虽小,却有点点小实惠,而且跟朝争沾不上半点边。 可见是岳丈家出了大力。 谢大爷从商多年,对人情事故那一套极为熟捻,文书一下来,他就命顾氏准备了厚厚的礼,带着儿子给岳丈家送礼去了。 同日,陈家哥儿的文书也下来了,入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比谢大少爷足足高出一品。 据说,是永安侯亲自往宫中去,跪在皇帝老儿面前,给外孙求的恩典。 谢奕为翰林院的正式文书,比这两人迟了三天,翰林院侍读,从五品,一时间京城喜报频出,正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谢家三喜临门,府里上上下下便忙开了,宴请谢礼,迎送宾客……忙得不可开交。 这边刚刚宴请完,便全力着手大少爷的婚事。 谢府长孙大婚,娶的又是高门里的小姐,这规矩上,礼仪上半点差错 都不能有,必要办得风风光光,不让外人瞧笑话。 结了这么好的一门亲,谢老爷也不管库房有钱没钱,大手一挥,命谢太太从公中拿三万两银子操办婚事。 此时,谢府公中的银子统共也就剩下五万两,一大半拿走了,所剩无己。 顾氏还嫌弃银子太少,私下又添了两万两私房用来修缮儿子的院子和做聘礼。 一时间,谢府的银子如流水一样花出去,邵姨娘在一旁看得心痛肉痛,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公中银子花光了,将来她儿子女儿成亲的银子从哪里来?去抢啊! 更何况二老进京了,自家男人孝顺,每月赚的钱,甭管是明的,还是暗的,都不肯私藏,她连藏个私房钱都难。 可惜,这桩亲事是她一手促成的,心里再痛,脸上都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时不时附和几句“这银子花的好,花的值”! 背过脸,邵姨娘便命绸缎铺上的掌柜把价格提高一成,能补贴一点,是一点吧。 而就在这时,邵姨娘两家绸缎铺子的边上,也开了两家一模一样的绸缎铺子。 开张的那天悄无声息,甚至连个鞭炮都没有放。 邵姨娘的管事嘴里磕着瓜子,嘴 角的讥诮藏都藏不住。 在天子脚下开店,连个鞭炮都不敢放的,多半是没有背景的外乡人,哪里比得上自己的东家。 然而仅仅过了五天,邵姨娘的管事就发现不对了,怎么原来生意还算兴隆的铺子,客人越来越少了?莫非是天气太热的原因? 又过了半个月,铺子的老客都不来了,一整天的时间,常常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一打听,好吗,原来隔壁铺子的绸缎便宜二成,感情是为了站稳脚跟打的价格战啊! 管事拿起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算计,立刻又淡定了下来,绸缎铺的利润刨去了本钱,运输,人工,满打满算也就三成的赚头,他倒要看看,这些个外乡人能撑多久。 …… 就在邵姨娘的管事在算计隔壁的铺子能撑多久的时候,谢玉渊却没有撑住,一下子病倒了。 病倒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给谢三爷行针耗费心力,再加上初到京城,水土不服;第二个是忧心高家的事情和师傅他们造反的事情。 这些年她为着高家的事情心神绷得极为紧张,李锦夜的手掌礼部和苏长衫升任,在她绷紧的心弦上加了把力。 她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她这一病 ,自然要请医问药,顾氏虽然此刻恨不得一两银子掰成二两花,倒也没有苛待她,还是命人请了郎中来治病。 医者,不自医。 郎中诊了脉,开了方子,罗妈妈亲自上街抓药。 吃了几贴后,没见大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罗妈妈气得直骂京里的郎中,都是庸医。 谢玉渊知道自己这病,是攒了好几年的,一时半会好不了,心下倒也不急。 她不急,谢玉湖倒急了,让薜姨娘熬了一碗清火败毒的莲子羹来探病。 谢家大少爷的婚事敲定后,她就没功夫往三妹妹这头跑,白天帮衬着嫡母管家,晚上还得给大哥做几身新衣裳。 见到谢玉渊,她暗暗吃了一惊,几天不见,眼窝子都凹陷下去,可见是病得厉害了。 “这是大哥从外头带来的小玩意,给你解解闷。” 谢玉渊看着手上的小布偶,笑道:“大哥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谢玉湖目光落在枕边的医书上,摇头叹息了一声:“大哥这几日心里也不好受,巴巴的来给三叔请安,三叔也不见。” 谢玉渊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淡了点:“合着,他送我这个小玩意,是想让我在三叔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他又想干什么 谢玉湖苦笑了下。 大哥把东西给她的时候,确实说过这个话,她只是原封不动的把话带到而已。 “三叔在这个府里,谁的面子都不给,独独听你的话。” “那是因为,这偌大的一个谢府,在他落魄的时候,谁也没有给过他半分的关心。” 谢玉渊把手中的小布偶递给罗妈妈:“再者说,三叔若见大哥,说什么呢?说大侄子,你连长辈的媳妇都抢,你可真有出息!” 谢玉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谢玉渊长眉一抬,“你和大哥说,不见是对的,还能给彼此留几分颜面。” “阿渊,我……” “二姐,这事和你没关系,我话说得没轻重,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夹在当中,也难得很。” 谢玉湖一听这话,眼眶红了。 她可不是难的很吗? 心里明知道嫡母这样做是不对的,可她又能怎么办?倘若她是嫡母肚子里托生出来的,还能使个小性子和顾氏辩一辩。 一个庶出,别说辩一辩了,连皱个眉头,都得看看嫡母的脸色。 谢玉渊把帕子递过去,“薜姨娘苦夏,罗妈妈替我熬了些补药,一会你带点薜姨娘,吃完了再来拿,我这头还有的。” “奴 婢这就去拿!” 罗妈妈一掀帘子,愣住了,“三爷怎么这会就回来了?” 谢奕为咧了咧嘴,“我跟着我们祭酒出来办点事,正好看到路边有人卖茯苓糕,买点回来给那丫头尝尝,她人呢?” “小姐在里面呢!” 谢奕为冲进来,把茯苓糕往桌上一摆,“阿渊,回头想吃什么,托人吱一声就是,我走了,我们祭酒还在马车上等我呢!” “三叔别麻烦了,大热的天,你的身子刚刚好一些,不能多动。” “闭嘴,死人才不能多动呢!” 谢奕为一甩袖子,掀帘而出,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有向二小姐看过一眼,仿佛这屋里只有谢玉渊一个。 谢玉湖顿时觉得坐不住了,找了个由头便离开,连补药都是罗妈妈追着送过去的。 她回到房里,连衣裳都没换,便去了薜姨娘房里。 “姨娘,这是三妹妹给的补药,她让你尽着吃,吃完了再去拿。” 薜姨娘瞧着女儿的脸色,道:“带了好东西回来,怎么还耷拉着脸。” “姨娘,刚刚在三妹妹那里见着三叔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 “三爷?” 薜姨娘咬字极重地唤了一声,脸沉了下来:“他怕是恨着我 们呢!” 谢玉湖气恼:“冤有头,债有主,也恨不到我们头上。” “罢了,随他去吧,到底是和咱们隔了一层的,你大哥才是你能真正依靠的人。”薜姨娘摇摇头。 谢玉湖心一颤,垂下了眼睛。 …… 罗妈妈回来,叹了一声,“三爷是真真不待见那一房的人,奴婢刚刚看二小姐的脸,都白了。” 谢玉渊若有所思的看着小几上的茯苓糕,:“妈妈,这才刚刚开始!” 罗妈妈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分崩离析:“难道还有下文吗?” “看着吧!” 谢玉渊另起了话头“妈妈,把茯苓糕给二姐送一份去,她是真心的委屈。” “是,小姐!” 话落,就听院外青儿喊:“四小姐啊,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一个丫鬟都这么伶牙俐齿,这院里还有规矩吗?” 谢玉渊心道:这四小姐是来探病,还是来气她的? 果不其然,谢四小姐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哟,三姐脸色怎么这么白,比棺材脸好不到哪里去啊?” 谢玉渊毫不客气的怼回去:“哪来的疯狗,在这里乱叫,罗妈妈,打出去。” “不用打,我自个会走,我就是来看看三姐你气成啥样了! ” 谢玉湄上前一步,目光死死的盯着谢玉渊,冷笑:“谢玉渊,你不会永远得意的!” “你说对了!” 谢玉渊幽幽一笑:“你和你娘得意了这么些年,也该到报应的时候了!” “你……” 谢玉湄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一扭头,走了。 “真不明白这四小姐,巴巴的跑来说这几句牙疼话做什么?这不是自取其辱吗!”罗妈妈连连摇头。 这姐儿的性格骄横跋扈,半点都没有邵姨娘的算计,好好的姑娘养歪成这样,可见是宠得太过。 谢玉渊慢慢的向后靠,冷笑道:“二姐这个庶女,说个话都得看嫡母的脸色;她倒好,还敢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可见我还是对她太客气了。” “小姐,小姐……” 李青儿一掀帘子进来,“门房送来一封信,小姐快看。” 信? 谢玉渊接过来,信封上用极为周正的行书写六个字:谢三小姐亲启。 “没有落款,是谁送来的?” “门房说是一个还算体面的小厮送过来的,还说务必送到三小姐的手里。”李青儿的声音清脆。 “奇怪,这京城我不认识谁啊?” “小姐,会不会是苏世子或者是张太医送来的?” 谢玉渊摇摇头,把信放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几眼后,用剪刀剪开封口。 一张信纸飘出来,纸上就寥寥几个字--晚上,后花园拱桥见。 谢玉渊惊出一身的冷汗,“这什么人想约着我后花园私会?” 李青儿冲小姐挤了挤眼睛,笑道:“定是哪家俊俏的公子,看上了我家小姐的花容玉貌。” “你以为这是孙家庄呢?谢府的后花园是这么好进来的?” 谢玉渊有气无力的戳了下她的脑袋,“去,打听打听,今天府里有没有宴请,都请了些什么人?” “是!” 李青儿一溜烟的跑开了,仅仅过了半盏茶的时候,她又满头是汗的跑回来。 “小姐,小姐,打听到,是大少爷宴请昔日的同窗,两桌人呢,听说都是青年才俊。” 谢玉渊问:“都有谁?” “一个都不认识,只认识陈家哥儿一个。” “陈清焰?” 谢玉渊原本就苍白的唇色,连最后一点颜色都没了,心道:莫非是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抽了条的柳儿,越抽越长。 胆子这么大,行事这么放荡不羁,又对她兴趣满满的人,算来算去,似乎也就剩下一个他了。 他,又想干什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危险逼近 陈清焰这会正在翰林院里,两只眼睛看着窗户外刺目的阳光,发呆。 这些日子他忙着往侯府走动,宴请亲友,办入职手续,根本抽不出一点空来忙自己的私事。 忙,并不代表忘了。 谢玉渊迎风俏立在船上的那一幕,总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跑出来骚扰他一下,扰得他心头痒痒的。 于是,他命阿九暗中关注着谢家的事。 这一关注不要紧,阿九带来的消息,直接把他的心戳出个大窟窿。 阿九告诉他,三小姐身边的罗妈妈只要一出府,就会往隔壁江府去走动,而且前几天罗妈妈还从江府领了好些个丫鬟到谢府。 谢玉渊身边最得力的人,就是罗妈妈。 罗妈妈是她娘从高家带来的人,绝不可能叛主,也就是说,罗妈妈的所作所为,谢玉渊是心知肚明的。 也许不光心知肚明,还是她暗下吩咐的。 那么,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是怎么认识江府的人?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难道说,那天阿九见到的人,其实并不是偷暌她,而是在保护她? 当天夜里,陈清焰的心里便乱成了一团麻。 从最初的震惊,到坐立不安,再到慢慢恢复平静……陈 清焰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 三天后,谢承君宴请昔日同窗好友,他早早的接到了贴子,左思右想后,还是硬着头皮写了那样一封信,命阿九送到谢府的门房。 那个像谜一样的女人,将他的胸口灌得满满当当,一颗心老也闲不下来,等闲就要思上一思,想上一想。 必须要当面问一问清楚,否则,就算是死,他都不会瞑目。 “阿九?” “少爷。” 陈清焰眉一皱,“帮我去看看谢三爷这会还闲着?” “少爷是想……” “闭嘴,快去!” 陈清焰眼神一厉,眼睑处细微的褶子给他的黑眸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锐。 …… 午后的京城,官道上骑来一匹快马。 入北城门时,马上的人掏出一个腰牌,北城门的守卫一看腰牌上有个“安”字,二话不说就放了行。 这天,安王李锦夜刚刚和礼部那帮老头子吵了一架,回府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正在巡逻的苏长衫。 两人一对眼,一个也不回王府,一个也不巡逻,直奔怡红院。 屁股还没有坐稳,女人还没有搂上,青山风尘仆仆的跪倒在两人面前。 李锦夜朝王府侍卫递了个眼神,门,从外面被 带上。 “怎么样,这一趟有收获吗?” 青山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过去。 李锦夜一看,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刻把怀里的玉佩掏出来,摆在桌上。 两枚玉佩慢慢合在一起,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龙凤呈祥的图案,李锦夜的手,不由的顿了一下。 “图案一模一样,但料子却完全不同,一个是白玉籽粒,一个是翡翠的料。” “我瞅瞅?”苏长衫把脑袋凑过扶持看了又看,问,“青山,你从哪里得的这一枚玉佩。” “回爷,是在扬州府的玉灵阁。” “玉灵阁?”李锦夜喃喃低语,眼神有些讳莫如深。 青山擦了把汗,“王爷,小的回京的路上,一路打听,才发现这个玉灵阁不简单,南北直隶共有一百六十八家铺子,每家生意都极好。” “京城也有?”李锦夜皱起了眉头。 “有啊,我前两天巡逻的时候,还看到这个铺子,在四牌楼那儿,挺大的一个铺面,楼上楼下两层。”苏长衫插话。 李锦夜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一个声音疯狂地在他心里叫嚣着:“莫非就是这个玉灵阁?” 苏长衫看了眼好友的神色,用手指头敲了两下桌面 , “青山,你有没有打听出这玉灵阁的东家是谁?” 青山嗓子这会直冒烟,也顾不得尊卑贵贱,拿起桌上的茶盅一口气喝下。 苏长衫见是自己的杯子,用尽全身涵养才没当场翻出一个白眼来。 “回世子爷,小的打听出来了,是一个叫江亭的男子,一个月前,他进京了。” “哟,还真巧了,谢府一个月前也进京了,他们也是打扬州府来。”苏长衫随口搭了一句。 青山:“世子爷,还有更巧的事情,江府的宅子就在谢府的边上。” 苏长衫笑笑,“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暮之,派人查查吧!” 李锦夜把玉佩放在手里婆娑了几下,才开口道:“青山,你去查一下江亭这个人,苏长衫,咱们两个好久没有上街转转了。” 苏长衫的涵养刚刚都用在了青山身上,他冲李锦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暮之啊,兄弟我如今可是天天在街上转悠啊。” 一道锐光看过来,他耸耸肩笑道:“不过,好久没出门淘换些好玩意了,走吧,我陪你去玉灵阁瞧瞧。” 李锦夜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扔下一个字,“走!” …… 四牌楼是一条街,这里并非人来人 往,相反幽静极了,京城所有的珠宝翡翠铺子都在这条街上。 因此这条街又有一个别名:富贵街。不是富贵的人,不会往这条街上跑。 细细看,玉灵阁的牌匾并非最大,甚至从外头看还有些老旧,但门口停着的马车却是最多的。 “看来,生意极好啊!” 李锦夜眼神微微闪动,看不出什么情绪。 苏长衫扇子一摇,人已经率先走了进去,“走,进去瞧瞧。” 立刻有机灵的伙计迎上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见他们衣着不凡,陪笑道:“两位爷,楼上请,楼上有好东西。” 苏长衫摇了几下扇子,笑道:“楼上,楼下我们都要看看。” “那小的去给两位爷泡壶好茶,雨前的碧螺春,刚刚从南边运来的,香着呢,两位爷尝尝!” 苏长衫:“哟,还挺机灵!” 这时,几道视线投过来,苏长衫不动声色的往李锦夜身前一站, 色眯眯道:“哟,这是谁家姑娘长得这么俊啊!” 店里正有两三个闺中大小姐在挑东西,一听这话,脸红了大半,心道: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遇到了登徒子。 不过,这登徒子长得怪好看的,一身穿戴也像模像样。 第一百五十八章 离找到正主不远了! 李锦夜趁机低下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冰冰的怀疑,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看过去。 柜台后年长的伙计笑道:“这位爷,看中什么我帮您拿出来,您凑近了仔细瞧瞧,我们铺子里的东西,不是自夸,铁定是这条街上最好的,您瞅瞅这料子,这雕工。” 李锦夜轻轻的“嗯”了一声,“这工瞧着,是扬州工啊!” “哎哟喂,爷原来还是个内行人,确实是扬州工,这工啊比着京城工要细致,又比苏州工多了几分洒脱,您看看这寿桃,雕得又圆又栩栩如生……” 在老伙计的喋喋不休中,李锦夜的双瞳一缩,目光死死的盯着其中一块玉牌。 他猛的一抬头,正跟向他打量过来的老伙计目光撞上。 老伙计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人的眼睛像长了冰渣子一样,又冷又寒,半分温度也没有。 李锦夜手一指,“这一块,你拿给我瞧瞧?” 老伙计赶紧打开柜台把玉佩拿出来。 李锦夜拿在手上,不动声色的问:“这上头雕了个凤,应该还有个龙吧?” “爷真真是好眼力,这玉佩原是龙凤成双的。” “龙呢?” 老伙计挠了挠头皮,心道:他哪知道龙到哪里去了,东家只告 诉过他,这东西原是一对。 “龙到哪里去了?”李锦夜的声音不算冷硬 ,但一字字却包含着某种力量, 老伙计一直很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这……” 苏长衫听到这边的动静,也顾不得调戏那几个闺中小姐,赶紧凑过来看。 这一看,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这玉佩和青山带回来的,竟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料子,一模一样的雕工,说不定就是一块石头上长出来的。 “这位爷,这玉佩上的龙还在找。”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李锦夜一抬头,眼神便沉了下来。 江锋走下楼梯,冲他抱了抱拳,“在下江锋,玉灵阁的掌柜,有什么可以为爷效劳的吗?” 李锦夜看着他凹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淡淡道:“掌柜不像是京城人?” 江锋笑道:“我并非汉族,原是从西北来的,但从小长在南边。” 每一个字,都明晰清润,带着江南韵,若不是他的这张脸,光听这口气,还以为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小伙。 李锦夜略一低头,心中有了较量,“这东西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江锋微愣了下,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这位爷,不问一下价格 吗?” “……多少银子?”李锦夜挑眉, 江锋笑道:“无价!” “无价是不卖的意思吗?” “瞧着玉佩也很普通啊!” “我看公子还是换一块吧,连个籽料都不是。” 几个贵族小姐你一言,我一语的凑热闹。 李锦夜上下打量江锋,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如果说,我一定要买呢?” “爷,这得看我们东家愿意不愿意卖了,小的只是个掌柜,作不了主。”江锋迎上他的视线,学着他的样子,也古怪的笑了一下。 “竟然还有掌柜都做不了主的买卖?” “什么劳什子啊,这么稀奇?” “这么普通的东西还不卖,你们东家有病吧?” 贵女们的窃窃私语,李锦夜恍若未闻。 他把玉佩递还给老伙计,拱了拱手,“那就劳烦掌柜帮着问问吧,问完,若是肯卖,就着伙计往安王府送个信。” 安王? 铺子里响起一阵阵女人的惊呼声。 江锋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强压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笑道:“您放心,我这就去问。” “长衫,我们走!” 李锦夜一撂衣袍,转身离开。 “呀,怎么就走了呢,我还没仔细看呢……你倒是慢点啊,等 等小爷我啊!” “天啊,他竟然是安王?” “安王爷长得……长得……真的……” “几位贵客,安王要这玉,我得赶紧见我们东家一面,本店今日暂停营业,对不住了!” 江锋说完,没去听客人的不满,立刻吩咐道:“老张,关门,打烊。” “是。 ” …… 安王府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走在青石路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这时,乱山骑马追上来,压低了声道:“爷,玉灵阁在您走了片刻后,就关门了。” 李锦夜从思考中回过神,“唔”了一声道:“给我盯着。还有,立刻查出玉灵阁的东家是谁?” “是!” 马蹄声渐远,苏长衫“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暮之,你觉得这玉灵阁是不是……” “应该是!” 李锦夜不等他说完,便利索的作了回答。 “娘的!” 苏长衫用扇子敲了下脑袋,“就在眼皮子底下,亏咱们还找了这么些年。不对啊,这玉灵阁我记得也来过几回,怎么以前就没见过这玉佩呢?” 李锦夜扫了他一眼,那眼神森冷敏锐,像是要将他盯穿一样。 “这样瞧着我干什么?”苏长衫打了个寒颤。 李锦夜缓缓闭上了眼睛,“没什么,我只是觉 得那个江掌柜的眼神,有点锋利,应该是个练家子。” 苏长衫一皱眉,心道:他怎么没看出来。 “这人从西北来,却讲了一口地道的江南口音,那几个伙计看他的眼神,满满的是敬畏。” “说明什么?”苏长衫一脸糊涂。 李锦夜难得露出一记淡笑:“说明咱们离找到正主,不远了!” …… 初夏的傍晚,暑气消散的并不快,水榭里的笑声并没有因为天热而少一分。 意气风发的男人们和着唱小曲的鼓声,推杯换盏。 陈清焰见时辰差不多,朝谢承君抱了抱拳,“君兄,我去趟如厕。” “清焰兄,这才喝几杯酒啊,你就泄货了?” “清焰兄,是不是昨儿被那那谁……给掏空了。” “一个个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先喝着啊,我去去就来。” 谢承君不放心的交待了一句:“赶紧回来啊!” “放心。” 陈清焰身影很快的隐在暗夜里。 因为阿九事先踩过点,所以不过短短须臾,他便到了后花园的拱桥上。 此刻的拱轿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桥下柳树摇曳,阴气森森。 陈清焰等了片刻,一脚揣在阿九的屁股上,“你确定信真的送到三小姐手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哪里得罪过你 阿九摸摸屁股,委屈道:“爷,确确实实送到三小姐手上。” “那她怎么还不来?” 阿九苦着脸道:“怕是有事,也不一定。” 陈清焰心头一慌,今日见不着,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走,去她院里。” 阿九这回连死的心都有,正想着怎么拦人,却见自家爷的身子突然一僵。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两个若柳扶风的女子打着灯笼,款款而来。 陈清焰顿时呼吸紧促起来。 谢玉渊走到桥下,便不动了,只拿眼神冷冷地看着桥上的男子。 男子面若冠玉,不浓不淡的剑眉下,一双狭长眼眸似潺潺春水,温润如春风。 真是可惜那样一副好皮囊。 陈清焰想都没想,立刻飞奔下去,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 谢玉渊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陈少爷,数年未见,你怎么还是这么闲啊?” 话不是好话,声音却是真真好听,陈清焰感觉心跳的,几乎要跳出胸膛。 “三小姐,我……” 谢玉渊轻笑:“陈少爷风浪里走过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难不成是做了亏心事?别吱吱唔唔,有什么话请快些说, 你不要名声,我还要的。” 陈清焰狭长的双眸眯了起来,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 在灯笼淡淡的光晕下面,一双灼若寒星的瞳眸,带着薄怒……比在船上遥遥那一眼,竟好看无数倍。 他用力的掐了自己一下,轻咳一声道:“三小姐,数年不见,你可好?” 我好不好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玉渊冷笑道:“托陈少爷的福,还活着。” 陈清焰本想着寒暄几句,并未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当下尴尬道:“三小姐是在恨我,不知道好歹的把你约出来吗?” 谢玉渊不由眼露嘲讽,“你说呢?” 一时间,陈清焰只觉得口干舌燥,呆愣在原地。 他从十五岁那年便认识她,每一次,她对他的态度,就像对仇人一样,不是视而不见,便是冷嘲热讽。 这恨意到底从哪里来? “三小姐,我哪里得罪你了?” 谢玉渊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秀致的眉目中,透出几分冷漠。 上一世,她与他定亲,被人陷害后退亲,伤心之余有一回,她顾不得闺中教养和女儿家的尊严,不管不顾的拦住了他。 她颤着声问:“陈清焰,我是被陷 害的,你信我。” 他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道:“三小姐,事到如今,你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她一下子无言以对。 在他的眼里,一个不贞不洁的人,除了青灯古佛和死以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陈清焰瞧着她,神色慢慢变冷。 “三小姐,你一定不服,可是,你又凭什么不服?” 他温和出声:“这内宅之争和朝堂之斗是一个道理,你没本事,就活该被人陷害,不甘心,也得甘心!” 这话,像道天雷,直直劈中了她的脑袋。 她是活该被人陷害吗? “三小姐,做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不能眼瞎。我陈家绝不可能娶一个品行有污的女人进门,请让一让。” 他错身离去,带起一股寒风,吹得谢玉渊一口血闷在胸口,寒透了! 从让一让,到我得罪过你吗,中间隔着一世的爱恨情愁,隔着被困槐树的六年,她已经不恨,也已经不爱了。 谢玉渊展颜一笑:“你于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何来得罪不得罪。陈少爷怕是想太多了。” 陌生人? 陈清焰连连受挫,脸冷了下来,眼眸一闪,目中寒 光已起,“不是想太多,而是我想少了吧。三小姐,隔壁的江府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罗妈妈常常往那府里去?” “陈清焰,你监视我?”谢玉渊瞳孔骤然急缩。 陈清焰上前一步,正色道:“与其说监视,不如说是凑巧,三小姐,可否为我解释一二。” 三年不见,毛手毛脚的少年已经长成成熟稳重,且咄咄逼人的男子,这男子不再像前世那样,视她如洪水猛兽,而是睁大了眼睛窥视她的一切。 谢玉渊双手微微颤抖,原本已经退了的烧,一下子又漫了上来,额头满是冷汗。 如果只是一个江府,她根本不怕,怕就怕他顺着江府这条线慢慢往下查,查出高家来,甚至查出那枚玉佩来。 如果因为一个他,而把二舅舅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给毁了,那她便是罪人! 情急之下,谢玉渊用力的咬了下舌尖,满嘴的血腥让她立刻清醒过来,“陈公子,如果我说,我不想和你解释,你会去谢家告发我吗?” 陈清焰哑然,没有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谢玉渊还反将了他一军。 他哪里会去告发她啊,不过是怕她出事,所以想 问清楚这里面的缘由。 谢玉渊见他愣住,暗暗松了口气。 “陈少爷,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也不例外。既然是秘密,我就没打算对任何人说,无论陈少爷是告发也好,装聋作哑也好,请便!” 说罢,她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三小姐!” 一条修长的胳膊拦住了去路,谢玉渊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眼中的锐利淡淡的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陈少爷还有事吗?” 这一叹,落在陈清焰耳中,似有无穷的深意,他咬了咬牙,郑重其事道:“三小姐,我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是卑鄙小人。你的事情我不会对别人说。” “陈少爷的话,我可以相信吗?”谢玉渊突然打断,一双星光水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幽远深遂,慢慢迎上他的目光。 陈清焰心头一窒,忙道:“你完全可以相信。”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谢玉渊轻轻抬眉,曲膝盈盈一拜,“如此,多谢陈少爷高抬贵手。” 说完,她直起腿,正要离开,不知道是劫后余生的轻松,还是受了惊吓,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的伏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章 那人找来了 陈清焰吓得心漏一拍,赶紧伸手扶住。这一扶,他才发现怀里的女子浑身滚烫如火。 “小姐,小姐。” 李青儿忙跑过去,把人搂过来,用力掐着谢玉渊的人中,一边掐,还一边骂:“小姐生着病,你们一个个的还来威胁她,有没有良心。” 陈清焰被骂得手足无措。 谢玉渊幽幽转醒,挣扎着从李青儿的怀里站起来,冲陈清焰凄凉一笑,“失礼了,告退。” “三小姐……” 陈清焰望着她纤细的身影,心像被狠狠的刺了一刀。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非要对她说那些难听的话?她这样一个女子生活在如狼似虎的谢府当中,容易吗? 指尖滚烫的温度还在,那人却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冷清倔强的女子,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枝枝蔓蔓爬在他的五脏六腑上,幽幽伴着他的心跳。 陈清焰低唤了一声,“阿九?” “爷?” “我想娶她。” 阿九:“……”爷,阿九可以装作没听见吗? 主仆二人离开,不远处的柳树后,探出两个衣衫凌乱的人,正是谢承林和他的床伴春花姑 娘。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谢承林房里的丫鬟个个淫遍,心里偏偏还就惦记着自家姨娘身边的春花姑娘。 这女人胆子极大,从来都是天当床,地当被,性子来了就不管不顾的,让谢二少爷欲罢不能。 “啧啧啧,这下可有好戏瞧了!”春花唯恐天下不乱。 谢承林心里一阵气闷,眼神恶狠狠的。 陈清焰是自家妹妹一直惦记在心上的人,竟然被那个小贱人抢了先……也得问他谢二少爷同意不同意。 谢承林一把推开怀里的春花,提了提裤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拔腿就走。 “二少爷,记得来找春花噢!”春花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小浪货!” 谢承林坏笑着在春花的下身摸了一把,“爷干了正事,再来干你!” …… 水谢里,陈清焰刚坐下来,就见谢二少爷端着酒杯,向他举了举:“陈少爷去了如厕,怎么花了这么多的时间?” 陈清焰很不喜欢这位谢府二少爷,尤其不喜欢他的眼睛,精明中透着淫光,一副色迷迷的样子。 “二少爷连我如厕的时间都算计着,是闲着没事干了吗?” 陈清焰 对着谢玉渊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代表他不是混世魔王,连先生都敢揍的人,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谢承林被堵了个正着,眼角抽搐了一下,“不过是关心一下罢了,这里离内宅很近,我怕陈少爷走迷了路,见了不该见的人!” 陈清焰冷笑,“要不下回,二少爷亲自跟着?” 谢大少爷一听这话,心道:陈清焰这货是怎么了,今天吃错药了吗,火气这么大? 他有心想做个和事佬,“来,来,来,喝酒,喝酒!” 陈清焰被谢二少爷这么一激,哪里还有心情喝酒,起身冲谢承君抱了抱拳,“承君兄,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谢大少爷头一偏,眼含警告地看了二少爷一眼,“做什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把人家陈公子气走?” 谢承林满不在乎的打着哈哈,“哪有啊,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大哥,我追过去向他赔个不是。” 说罢,也不去看自家大哥阴沉的脸,迅速的跑开了。 走出水榭,他慢下了脚步,目光阴沉沉地向远处的青草堂看了一眼。 小贱人,看我怎么弄死你! …… 浑然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 的谢玉渊,强撑着回到院子,冷汗已经浸湿了中衣。 罗妈妈正在廊下探着脖子张望,一看小姐的脚步有些乱,赶紧上前扶住。 一摸额头滚烫的,吓得赶紧把人扶进去。 “妈妈,快倒杯水我喝。” 谢玉渊此刻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小脸苍白的像张纸。 罗妈妈一边命李青儿快去热药,一边喂她喝温水。一盅水喝完,谢玉渊身子往后一仰,无力的倒在枕头上。 “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罗妈妈问得小心翼翼,自打小姐非要去赴那个什么约后,她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 谢玉渊弱不可闻道:“妈妈,今儿幸好我去了,他问我和隔壁江府是什么关系?” 五雷轰顶! 罗妈妈半张着嘴,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许久,魂儿归位,她跳脚道:“这个杀千刀的,他莫非长了三头六臂不成,谢府的人都没有发现,偏他眼睛尖……小姐,这可怎么办呢?” “别怕,他答应我不会乱说。” 谢玉渊的声音好似一片落叶,轻轻的落下来:“先把药给我端来,我吃了好发一身汗,等身上舒服一点,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罗妈妈像阵风一样的冲出 去,又像风一样的冲进来,后面跟了四个大丫鬟。 谢玉渊就着阿宝的手喝完了药,身子一歪,缩进被子里沉沉睡去。 失去意识的瞬间,她突然想到了那个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二舅舅。 可以预见,如果那人再不出现,那么再过十年,自己也会熬成人干,这负重担,真不是人能挑的。 床上的人儿没了动静,罗妈妈手一挥,示意那四个各自忙去,自己则搬着张竹椅,坐在门边守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猛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站了个蒙面的黑衣人,吓得嘴一张。 江锋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妈妈,别叫,是我。”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罗妈妈这才魂归原位,“杀千刀的,你怎么这个时辰来,被别人看到怎么办?这会还早呢!” “等不及了,铺子里出事了,义父这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必须马上见小姐一面。” 罗妈妈霎时心头一跳,“怎么什么事情都凑到一起了,小姐这会病着呢!” “这……”江锋一脸的为难。 罗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锋咬咬牙:“那人……找来了!” “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就值一个取而代之 罗妈妈当然知道轻重缓急,“别急,我去把小姐叫起来,你们早点放她回来。” “妈妈,放心 !” 谢玉渊烧得迷迷糊糊醒来,一听铺子出事,人顿时清醒过来,“妈妈,快,替我穿衣服。” 衣服穿好,连头发都顾不上梳,刚要走出去,就听外头李青儿尖声道:“二少爷,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谢玉渊和罗妈妈对视一眼,罗妈妈赶紧掀了珠帘走出去,见江锋已经藏起来,心里暗松口气。 “二少爷,我家小姐吃了药,已经睡下,您有事,明儿再来。” 谢承林一身的酒味,眼睛充着血,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 刚刚他去追陈清焰,哪知道那个家伙冷冷的,连句话都不肯与他多说。 堂堂高家二少爷,哪受得了这个冷落,灌了几壶酒,酒精一上头,就想来青草堂闹一闹。 谢承林见有人拦他,怒从心起,抬起脚就要去踹。 突然,半空中飞来一颗小石子,正正好砸在他另一只脚的脚踝上。 “哎啊!”一声,谢承林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呼天抢地,呼着呼着,胃里的酒气上来,嘴一张,污秽直喷出来。 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两人贴身丫鬟赶紧把人一左一右扶起来,连眼风都不敢 朝罗妈妈瞧,死拉硬拽的把人拽走。 谢玉渊这会也顾不上谢承林来他院里做什么,等人走远了,就让江锋背她过府。 几个跃起之后,两人稳稳的落到书房的庭院里。 谢玉渊落地的时候,腿一软,人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几下,江锋吓得赶紧扶住了。 “小姐,别急,稳住了。” 谢玉渊一听这话,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没事,我就是突然觉得冷。” 江峰扶着小姐的手,不由的加重了几分力道,一主一仆消失在门里。 这时,青山就像一片纸,几乎不着力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脚尖刚一沾上地面便顺势滑开,隐在墙角下。 豆大的汗滴从他额头渗出来,听了几句后,心绪再也压不下去,一提气,人已经跃上房顶,飞出数丈外。 …… 此刻的安王府,“砰”的一声巨响,张虚怀一脸疲倦的踹开了书房的门。 李锦夜见他来,朝幕僚们挥挥手,“你们先去吧!” “属下告退!” 幕僚们向李锦夜行完礼,又向张虚怀郑重一礼后,方才离开。 张虚怀仿佛累得像只剩下一口气似的赖皮狗,没个正形的瘫倒在椅子上。 李锦夜因为玉灵阁的事情,一直静不下心来,瞄了他一眼后,自顾自提起 笔练字。 “喂,你也不问问老子今天为什么累成这样?”张虚怀隔空踢了他一脚。 李锦夜忽略他话里的嘲讽,“又被哪个娘娘提溜去了?” “令贵妃。” “噢?”李锦夜狐疑的抬起头。 张虚怀意味深长地说:“令贵妃说她最近食欲有些不好,让我诊诊,我诊了,没啥毛病,她又问起了你,还说晋王最近老提起你,问你哪天有空进宫陪晋王玩玩。” 晋王李锦云虽然已经分王,但因为今年只有十二岁,皇帝舍不得,就还在宫里住着。 “暮之啊,令贵妃这可是向你示好的意思啊。” 李锦夜漠然道:“我和晋王不太熟,没什么兄弟情感,算了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张虚怀截口道:“所以就帮你回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令贵妃想做这个渔翁,就把脑子动到了你身上,也是个聪明人。” 李锦夜脸色微沉。 “不过,我没有回死,帮你留了一条线,毕竟晋王年纪还小,又得老皇帝的宠。”张虚怀突然口风一变。 李锦夜看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凝着杀意的刀。 张虚怀心口一滞,咬咬牙道:“如今朝中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平王居长居嫡,福王背靠中宫,如果不出意外, 这两人当中必有一人,是未来的新皇。唯一的变数就在晋王身上。如果你能暗下辅佐,然后想办法取而代之,不费一兵一刃,这大莘的江山就落在你的身上,总比起兵造反要好。”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的仇也算是报了。” 李锦夜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字一顿地森然道:“我外公,我四个舅舅,我娘的命就值一个取而代之?我北狄蒲类三万将士的命,就值一个取而代之?我北狄蒲类全族六万百姓,就值一个取而代之?张虚怀,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是我蒲类的!” 张虚怀脸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声道:“……但是,儿子造老子的反可是要天打雷劈,生前遗臭万年,死后入十八层地狱,你这又是何苦呢!” 李锦夜冷笑连连:“当他下令屠尽我蒲类全族时,可没有说放过我这个儿子,如果不是二舅舅给了我五百死士,我们俩连骨头都早被野狼野狗啃光了。” 张虚怀勉强笑了下,这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宝乾三十八年除夕,是他过得最痛苦的一个除夕,原本载歌载舞的蒲类王庭,瞬间成了人间地狱,无数人在他面前倒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三寸厚的白雪啊,被温热的血覆盖, 抬眼望去,都是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色。 李锦夜眼底充斥着滔天的恨意,“张虚怀,有些恨就算我下十八层地狱,也一定要报的,咳……咳……咳……” 父慈子孝,夫妻和睦,兄友弟恭……连三岁小儿都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更何况是在帝王之家。 死了的那些人,不是他张虚怀的血亲骨肉,就算他们横躺在他的身边,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所以他能轻飘飘劝上一句。 可真真切切的落在李锦夜的头上,却是与他打断骨头都连着筋的亲人……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段怎么也过不去的锥心之痛,即便那些人都变成了一堆白骨。 “得了,得了,别置气了,我不就随便说了两句吗,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张虚怀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医箱里拿出银针,“来,我来帮你扎两针。” 李锦夜方才收回满目血红的视线,摆了摆手,疲倦道:“不用了,刚刚不过是说得急了。虚怀,你且坐下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说什么?”张虚怀见他一脸肃色,突然说:“别告诉我,那另一半的玉佩,你找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砰”的一声响,沉重的木门就而倒。 “爷,大事不好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看着他们造反? 屋内两人的目光齐唰唰的落在青山脸上,李锦夜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青山这会哪还顾得上门好门坏,上前一步跪倒在主子面前,正要开口说话,偏偏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怎么样也捋不开。 要怎么说呢? 若非亲眼所见,他根本不相信,不相信…… 张虚怀默默的看了他一会,转过身替他倒了杯热茶。 “喝口茶润润嗓。” 青山伸手接过来,喝了两口,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一抹嘴道:“爷,小的下面说的话,您可别吃惊。” 烛火,打在李锦夜的脸上--英俊,冷漠,有刀刻一样略显瘦削但线条利索的轮廓,目光从最黑的地方射出来,眼睛里倒映着小小的火苗。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亲老子要杀他的事,更让他吃惊的。 “你,但说无妨!” …… 江府,一灯如豆。 江亭见小姐脚步虚浮,脸色潮红,忙把人扶下来,“小姐这是怎么了?” 谢玉渊心里担心着铺子的事情,摆摆手,道:“没事,就是头一回进京,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着了些凉,身上不大好。” 江亭忙让人去煮些清热解毒的汤水来,又命江锋把角落里的冰盆搬了出去。 “江亭 ,别忙,正事要紧,快说,到底谁找上门来了。”会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吗? 江亭端过热茶,奉上前,“小姐别急,先喝口热茶,这茶里我添了金银花,最是去热败火。” 谢玉渊接过茶,却只是放下,双目死死的看着江亭。 江亭无奈深吸口气,“这人小姐怕也认识,正是安王李锦夜。” “李锦夜?” 谢玉渊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就感觉像有一把刀,轻飘飘的从她心里滚过,把最软的地方割得血肉模糊,她已冷汗如雨下。 此刻,月光如练,月华如水,透过窗户照进来,谢玉渊不由自主从椅子站起来,踉跄了几步后,低声问道:“真的,真的是李锦夜吗?” 江亭跟了小姐三年,头一回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心下大惊。 他上前扶住她,朝江锋招了招手,“把今天白天的事情,一字不落的说给小姐听。” “小姐,今日午后,我正在……” 江锋说的很慢,第一个细节都描述的清清楚楚,谢玉渊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心中竟分辨不出究竟是开心,还是惊惶,亦或者是绝望。 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倒平静了下来,默念了一句:“原来如 此。” “小姐,什么原来如此?”江亭追问。 谢玉渊涩然一笑,“没事。江亭,你看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这正是我要和小姐商量的地方。” 江亭摩挲着下巴上胡渣,“不管是不是,首先要确认一下,小姐先不要出面,老奴先去探一探,若不是他,咱们也好有退路。” “若是呢?”谢玉渊幽幽的追问了一句。 “若确认是的话,把该是他的东西还给人家,小姐正好趁机卸了这重担。” “……” 谢玉渊的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攫住,呼吸憋在胸腔里,连声音都有些发抖,“然后呢?” 江亭愣住。 还有什么然后,二爷只说把东西物归原主,好好活着,再没有别的然后了。 “然后就看着他们造反,看着他们身首异处?” 江亭心中大骇,“那以小姐的意思是?” 谢玉渊脑子里轰的一下,脸色有些苍白地看着他。 对于江亭江锋来说,李锦夜他们不过是个连话都说不上的陌生人,于她来说…… 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在艰难岁月里,相互的慰籍罢了。 谢玉渊抬起双手,惨白的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血管里的血,慢慢冷却。 “我没有什 么意思,我这会心乱的很,容我想想,想一想。” …… 月夜。 万籁俱静。 张虚怀低呼一声,“青山,快,有蚊子,快替爷赶蚊子。” “张太医,你消停些吧,青山的两只手还没停过。” “住嘴!” 张虚怀蹲在树上,头顶一片树叶,气恼道:“要不是你无用,哪里需要本太医亲自出马,本太医身娇肉贵之人,难不成还得自个赶蚊子。” “张太医……” “再罗嗦,我把你扔怡红院去。” 青山气得脸都绿了,头一偏,求救似地看着一旁的李锦夜,苦巴巴的叫了一声:“爷--” 李锦夜深吸一口气,双臂抱着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被青山扶着的张虚怀:“把他给我送回府。” “你敢!” 张虚怀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但嘴却是老老实实的闭上了。 娘的,除非他亲眼看到,否则,他就是死都不会相信自己乖巧的徒弟,会和那块玉佩有什么牵扯。 “爷,快看,有动静。” 李锦夜做了个噤声动作,目光一下子暗沉了起来。 …… 门吱呀一声打开。 江锋先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谢玉渊。 站定后,她略等了等,朝身后跟出来的江亭低 声道:“就按咱们商定的计划办吧。” “是,小姐,明儿我就给安王府递帖子。” 夜风一吹,谢玉渊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的,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 “江亭,一定要看到那半块玉,才能露出自己的底牌。不要急,稳着来。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江亭顿了顿,道:“倒是小姐,需得好好保重身体。一百六十八个铺子的担子都压在小姐身上,小姐可万万不能倒下。” 谢玉渊苦笑:“事儿还没有了结,哪能那么容易就倒下呢。” “那几个丫鬟使得还顺手吗?” “挺好,都挺机灵的。” 江亭心疼地看着面前女子苍白的脸,“谢府那头若有什么为难的,小姐且先忍忍,我已经在暗中打听谢二爷贪腐一事,十官九贪,只要他的屁股后没擦干净,老奴就能查出来。” 谢玉渊慢慢垂下目光,道:“邵姨娘铺子的事情怎么样?” “那两个铺子已经被挤压的没有生意了,老奴和房东牵上线,正想办法把那几处门面买下来,就算三个月铺子不倒,老奴也有办法让他们开不下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等的人,原来是你 谢玉渊赞赏的看了江亭一眼,到底是高家的老人,跟着二舅舅走南闯北了一辈子,做事当真滴水不露。 “事情了了,这谢府我也不想再呆了,想办法带着娘离开吧。” “老奴也正有此意,一窝子狼心狗肺的人,小姐在哪边,不比在谢家舒服。” 谢玉渊微微颔首,想了想又道:“打听一下京城还有什么贤惠的姑娘,帮三叔留心着,留他独自一人在谢家,太危险了。” “是。” 谢玉渊未再有言语,轻轻的扫了江锋一眼,江峰立刻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她一提气,人便伏了上去。 江锋轻轻一跃,两人稳稳的跃上墙头。 高大的梧桐树上,李锦夜和张虚怀面面相觑,眼里都是不可思议。 张虚怀抚着微痛的脑袋,哑声道:“敢情那丫头还不是有牵扯,而是玉灵阁真正的东家?” 李锦夜两眼绽放出如狼一般的光芒,人便飞了出去。 “喂,喂,你他娘的倒是等等我撒!” 张虚怀赶紧搂住青山的脖子,“快,快,咱们也跟过去。” “张太医,求求你,闭嘴吧,那个叫江锋的是个练家子,被他发现了,咱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走,就 兜着走,有种下回你伤了,别来求我!” 青山忍无可忍,身子一提,人就飞了出去。 …… 江锋几个跃身后,两脚稳稳的落在庭院当中。 等在一旁的罗妈妈赶紧迎出来,稳稳的扶住了小姐。 谢玉渊走到门槛前,回首,脸朝着李锦夜隐身的地方淡淡一笑:“去吧,明日准时来接我。” 如水的月色下,一个女子俏然而立,苍白如纸的脸上,嘴角弯起极浅的弧度,似笑,似嗔,似怨。 李锦夜如遭雷击,一时间心惊胆颤,感觉到不能呼吸。 月光下,这张脸面若芙蓉,肤若凝脂,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眼角一抹媚色,别有一番风情,美的似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而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此刻仿佛是绽放的烟火,美丽诱人。在绽放过后,又像深不见底的幽潭,让人沉溺其中。 竟长成这样! “是,小姐!” 江锋目送小姐进屋,略站了片刻后,提气飞上院墙,四下张望了几眼,见一切平静如初,方才消失在夜色里。 李锦夜隐在大树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暮之啊,快打我一下,我怎么有点头晕?”张虚怀用力的揉了几下眼睛。 李 锦夜一巴掌打在张虚怀的脑门上。 “嘶,疼--你他娘的能不能轻点打?” “不能!” 李锦夜嫌他啰嗦,一个轻巧的翻身,人已稳稳的落在地上,目光死死的盯着厢房的剪影,眼神极深极远,黑沉沉的。 他的表情像是克制,又像是怀疑,含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兴奋……又仿佛包含着某种深沉的痛苦。 丫头啊丫头,我苦苦寻了多年的人,竟然是你? …… 厢房里,灯火通明。 谢玉渊任由罗妈妈摆弄,短短须臾,她已脱下外衣,钻进了被窝里。 罗妈妈端上药盏,递到她嘴边,“都已经热了好几回了,好歹用了再睡。” “娘睡下了?” “小姐快别惦记了,二奶奶要知道小姐烧得这么厉害,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 谢玉渊饮下苦药,“妈妈也不问我事情怎么样了。” “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小姐的身体来得更重要。小姐,快睡吧,这都什么时辰了,铺子的事情,明天再说。” 谢玉渊心中微暖。 这些年来,罗妈妈照顾她真的是尽心尽力,几千个日夜,总要守着她入睡了,才肯自己去睡。 她把身子往薄被里一钻,“妈妈,你也早点睡 。” 罗妈妈拿起药盏,笑道:“嗯,等小姐睡着了,奴婢也就睡了。” 谢玉渊此刻已经听不到了,心力憔悴的她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罗妈妈掩上房门,走到庭院里,把一旁的熬药的小炉子封起来,站在檐下轻轻叹了口气后,复又踮着脚尖走到厢房里,吹灭了烛火。 眼前骤然一暗。 李锦夜从暗处走出来,对着那熬药的小炉子看了许久。 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长长的拖在身后,看起来又孤单,又黯然…… 隐在树上的张虚怀幽幽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晕暗的天际,“贼老天,你可真会玩,玩来玩去竟然玩到了自己人的头上。” 突然,一声微弱的轻啸声划过暗夜。 青山脸色一变,几个翻身,人已在数丈之外。 片刻后,他复又回来,先把张虚怀从树上带下来,又走到李锦夜的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回爷,阿姑丽已在五里外。” “回来了?” 李锦夜眼露喜色,拧着眉与张虚怀对视一眼后,身子一提,人已不见了。 “小兔崽子……” 张虚怀在喉咙里骂一声,赶紧扒在了青山的背上,“快,跟上去。” …… 京城皇亲贵族的居 住地,都集中在南边,不是最上层的世家,根本挤不进来。 夜深,南城陷入寂静,偶尔有几处零星的灯光。其中一处,便是刚刚修缮好的陈府。 陈府这处宅子原本是一个二品大官的宅院,因为年老致仕,举家迁往成都府,因此宅院空落下来。 永安侯知道后,给女儿女婿牵了线,又走了走关系,陈家这才抢了个先机,把宅子买下来。 东南角的院子里,陈清焰背着手在庭院里来来回回的走。 阿九看着自家心烦气躁的爷,眼观鼻,鼻观心,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透明人。 “阿九,你说我如果向母亲坦承,她会答应我吗?” 阿九没敢吭声,这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回答的问题。夫人心思缜密,想的也周全,答应不答应自然会有她的考量。 陈清焰得不到回答,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 这帕子他捡回来后,便一直带在身上,时不时的拿出来看几眼,都说文如其人,其实闺中女子帕也如其人。 这帕子上什么花鸟鱼虫都没有,就一轮残月。 好好的为什么要绣一轮残月呢? 陈清焰突然走出书房,与其在这里像个没头的苍蝇乱窜,不如去探探娘的口风。 第一百六十四章 蒋氏上门 “爷,这会夫人怕是安置了?” “怕什么,我是她亲儿子。” 陈清焰一路快行到自家老娘的院里,一看,心下大喜,厢房里还有灯光,忙令丫鬟去回禀。 蒋夫人此刻正要和丈夫睡下,一听儿子来了,赶紧把人请进来。 请过安后,陈清焰咳嗽两声,就开门见山:“父亲,母亲,儿子年岁也不小了,到了婚嫁的年龄,不知道父亲母亲可有中意的人?” 陈海夫妻你看我,我看你,心道:儿子这是想女人,急着要娶媳妇了呢! 蒋夫人笑道;“我的儿啊,你别急,母亲正在帮你相看。” 这话说得半分不假。 自打进京后,蒋夫人就在上流交际圈里不停的走动,今天去个赏花会,明儿赴个生辰宴,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为啥啊? 不就是为了给儿子相看媳妇吗! 自家儿子出身高门,又入了翰林,京城哪个世家公子能比得上,非得好好的找个家世人品相配的姑娘才行。 陈清焰自小就被人宠惯了,加上胆子又大,索性直白道:“母亲不必相看了,儿子已经有中意的人选。” 蒋氏惊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眉毛竖起来又躺下去,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在被窝里 用脚踢了下男人的脚,让他开口。 陈海咳嗽一声,“你中意的是哪个府里的小姐?” 陈清焰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难得低眉顺目道:“父亲,母亲,我中意的还是从前那个人。” 从前那个人,是哪个人? 陈海一脑门子的糊涂,把目光看向自家的媳妇。 蒋夫人却是惊了个透心凉,五脏六腑掉进了冰窟窿里,冷汗连连,“你,你……说的可是谢家的那位?” “正是,谢三小姐谢玉渊,求父亲母亲成全。” 说罢,他双腿一曲,人直直的跪了下去,大有二老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陈海一把抓住发妻的手,“谢三小姐?是不是三年前把嫁妆捐了的那个?” 蒋夫人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老爷说得没错,她生父是谢家老二,生母是高氏,外祖家是满门被抄的高家。” 陈海顿时勃然大怒,“胡闹,这种人怎么配得上我儿子。” 蒋氏面甜心苦。 从前有那高氏的嫁妆,还能勉强配一配,如今别说嫁妆没了,就凭儿子翰林院的身份,那谢玉渊削尖了脑袋也配不上啊! 她当即冷了脸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由不得你乱来。” 陈清焰 二话不说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双亲,冷冷道:“儿子不管,要是娶不到谢玉渊,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说罢,也不去看父母的脸色,袖子一甩,拔腿就走。 “你……你……” 陈海被他气得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差点没气晕过去。 娘的,竟然有做儿子的威胁做老子的,反了天了! …… 雨声敲打着窗棂,把沉睡中的谢玉渊吵醒。 她翻了个身,迷糊道:“罗妈妈,什么时辰了。” 榻上的罗妈妈低声道:“还早,小姐再睡会。” “外面下雨了?”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小姐不用理会。” 谢玉渊听得她的声音,渐渐安心,又沉沉睡去。等彻底醒来时,阿宝、菊生已端好了水在一旁侯着。 阿宝见小姐起身,忙上前一步道:“小姐,陈大人的夫人蒋氏入府了,这会在福寿堂。” 谢玉渊一听,睡意全无,“清大八早的,她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夫人命人把二奶奶也叫去了。” “娘也去了?” 谢玉渊一掀被子就要起床,起得急了,眼前一片暗色。 菊生忙把人按住了,“小姐快别急,罗妈妈跟去了,有罗妈妈在,必然是没事的。” “快帮我梳洗,她们把娘叫去,怕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上一回把娘叫去招待管家大奶奶,结果三叔板上钉钉的亲事就给黄了,这一回,指不定又是什么大事。 阿宝和菊生对视一眼,立刻一个穿衣,一个梳头,忙开了。 梳头的时候,菊生摸了摸谢玉渊的额头:“小姐还有些烧,一会吃了药再往前头去,否则奴婢又要挨罗妈妈的骂了。” 谢玉渊本想一口拒绝,听见菊生抬出了罗妈妈,也只能点点头应下。 这时,李青儿拎着食盒进来,一脸的忿忿道:“小姐想办法赶紧弄个小厨房吧,瞧瞧这大厨房送来的菜,哪是人吃的。” 阿宝好奇的跑过去掀了瞧,一瞧,脸就拉了下来,一碗清粥,四个小菜,都蔫了吧唧的。 谢玉渊扫了一眼,不怒反笑,“大伯母为了给儿子办个体体面面的婚事,连一府人的伙食都简省了,看来,银子赚得没有花得多啊!青儿,你去和三叔说一声,让他出面给置办个小厨房,告诉他以后一日三餐由你来做,不花他一两银子。” “是!” 李青儿一溜烟走了,又一溜烟回来了,手里还握着二两银子,“三爷说了,小厨房的事情交给他,银子还 是要出的,每月二两。” …… 此刻的福寿堂,蒋氏命人把半斤燕窝送到谢太太面前。 “听说你身子不好,这燕窝是宫里娘娘赐下的,最滋补不过。” 谢太太一听是宫里的东西,笑得见牙不见眼,“夫人太客气,冬梅,把咱们从南边带来的两只老参给夫人带回去。” “是,太太。” 都说礼尚往来,蒋氏推了几下,也就欣然接受。 “大奶奶,二奶奶到!” 蒋氏一听高氏来了,立刻装模作样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眼睛却像鹰一样看了过去。 这一看,蒋氏神色不免一惊。 怪道那日高氏要把脸遮住,老天爷对这张脸似乎格外照顾,除了眼角的细纹看着老了些外,几乎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如此看来,自家儿子看中谢玉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爱美之人,人皆有之,这对母女确实长得好看。 众人坐定,茶盏刚捧到手上,邵姨娘袅袅婷婷的走进来,看样子,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谢太太怕被人说闲话,忙道:“她在我身边伺候惯了,我一刻也离不开她。” 罗妈妈立在二奶奶身后,心里重重的“呸”了一声,这慌话说得也没以边了,要点脸好吗,真当人家蒋夫人是傻子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看 蒋氏自然不是傻子,却也不戳穿,笑道:“来得正好,邵姨娘是四小姐的生母吧,正好坐下来一起听听。” 谢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夫人的意思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蒋氏自然也就不遮着掩着了:“有人看中了府上的小姐,托我过来打个前哨,谢太太,恭喜啊!” 谢太太简直喜出望外,忙道:“是哪府的青年才俊啊,看中的是哪位小姐。” 蒋氏心里苦得一逼,脸上却笑眯眯道:“事情还没有到说的时候,太太能不能把三位小姐也请来啊,我这前哨虽说是瞧过的,但从前都是匆匆扫几眼,没细看过。” 谢太太立刻道:“来人,把三位小姐请出来。” …… 谢玉渊到的时候,福寿堂里已经坐满了人。 她目光扫过自家娘,硬着头皮上前给蒋氏请安。 蒋氏笑眯眯的问了她几句闲话后,夸道:“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瞧瞧咱们南边的姑娘,个个水灵灵的,二小姐,平常在房里都做些什么?” 谢玉湖轻声道:“绣绣花,看看书,别的就没什么了。” “我们还跟谈先生学些琴棋书画,待人接物的规矩。”谢玉湄娇嗔着插了一句话。 “这才是大族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 蒋氏笑了笑,目光从二小姐,移向三小姐,最后落在四小姐的身上定住了。 邵姨娘见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蒋氏的娘家是侯府,会不会是侯府什么人家托她来相看的呢? 哪知,蒋氏定定地看了一会,又将目光回到了三小姐的身上。 眼前的女子一身海棠色旧衫,头上珠钗全无,一只白玉簪子挽着发,瞬时将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此般人品,若不是受高家和她娘的牵连,嫁到京中高门,稳稳当当的正房奶奶。 谢玉渊昨天被陈清焰那么一吓,对陈家,对这位蒋夫人避之不及,故意拿起手边的茶盏喝茶,挡住了对方看过来的视线。 蒋氏笑道:“二小姐兰心蕙质,三小姐长相出众,四小姐聪明伶俐,真真是看花了眼啊,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的傻小子。” 顾氏急着把庶女嫁出去,忙道:“蒋夫人,真不是瘌痢头儿子自夸好,我们家的这一位,颜容德工没话说,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我呢,也不求她嫁什么高门,能找个知冷知热的就行。” 谢玉湖的脸唰的一下红成一块碳,羞的恨不得找个 地洞钻一钻,心里又感激嫡母能这样夸她,一时间头垂到了胸前。 邵姨娘见顾氏都这样说了,自然不甘心落后:“蒋夫人,我家湄儿也是个好的,只是被我拖累了,若是托生在二奶奶的肚子里,这丫头就是……” 就是什么,邵姨娘没有说下去,只拿帕子擦眼泪,仿佛一肚子的委屈无从说起,只能用眼泪略表一二。 高氏目光轻扫一眼邵姨娘,用地道的京腔道:“比起二小姐和四小姐来,我们家的只能算是个皮猴,又是从乡下来的,没有什么见识,规矩上也稀疏的很,高门是万万进不去的,就找个平常人家安安份份的过日子罢。” 顾氏: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是不是亲生的? 邵姨娘: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谢太太:可不就是乡下来的吗? 谢玉渊:知我者,娘也! 蒋夫人一听这话,嘴巴比吃了黄连都要苦。 儿子啊,你听听,人家还不想嫁高门,你倒好,京城这么多的世家贵女看不上,偏看上个乡下丫头。 那丫头就算长得跟天仙儿一样,也不抵什么事啊,你瞧瞧这谢府,喝的茶叶都是次一等的,那丫头的嫁妆能厚到哪里去? 你这不是成 心为难你娘吗? 蒋夫人悲从中来,片刻都坐不住,忙起身道:“太太,看也看过了,我这前哨的任务也就算完了,回头若有什么消息,我再亲自登门。” “蒋夫人留步,敢问……到底是哪一家啊?” 蒋氏皮笑肉不笑道:“先卖个关子,回头就知道了。” …… 走出谢家,坐进陈府的马车里,蒋氏含笑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 贴身心腹月娘掀了帘子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我仔细瞧过了,不光是茶叶次一等,连大奶奶顾氏身上的衣服,都是咱们扬州府的款式。送的老参也只是十年的。” 刚进京的当家奶奶,又恰逢府里有几桩喜事,就算不到外头最好的绸缎铺子做几身时髦的新衣裳,也会请府里针线房里的下人做几身像样的。 可见这谢家也是风光在外,内囊和侯府一样,空尽了。 蒋氏想着自家儿子的要求,再看看谢府那副没钱的寒酸样,越发觉得心烦意乱起来…… 就在陈府的马车刚刚启程时,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厮跑到谢府角门的门房,扔下一封信就像个猴子一样跑开了。 门房老张头捏着信匆匆忙忙追了出去,愣是没看到半个人 影。 …… 福寿堂里。 蒋氏一走,谢太太不耐烦看到高氏那张脸,挥挥手,示意散了。 顾氏忙着儿子的婚事,也没有闲功夫留下来,应付了几句话,拉着女儿就走。 谢玉渊扶起高氏没有跟着一道走,而是故意磨蹭了片刻,远远的落在身后。 在三叔婚事被抢这件事情上,大伯母表现出来的积极和理所当然,让谢玉渊有些心寒。 虽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生而为人,不是应该还有几分底线和良心吗? 外人一走,邵姨娘立刻当家作主似的挥退了丫鬟,低声道:“太太,你看蒋夫人看中了三个里头的哪一个人啊?” 谢玉湄嘟了嘟嘴,“姨娘,你应该先问,对方到底是哪一家?” “闭嘴,这该是你打听的事儿吗,回你的房里去!” “太太!” 谢玉湄跑到谢太太跟儿前,笼着她的一双手,娇滴滴道:“太太,我不走,我想听。” “罢了,就留下来听听吧!” 谢太太揉揉孙女的发髻,两条眉毛愁成一条,“依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来看,不是你,就是三丫头,而且很有可能是陈家。” “陈家?” 谢玉湄一声惊呼,“那不就是替她儿子相看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算计 邵姨娘心中先是一喜,再是一沉,蒋氏替她儿子相看,看中的会是自己的女儿吗? “你们啊,一个个都太年轻,没经过事儿。” 谢太太轻声一叹,“你没看那蒋氏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吗?再说,她要是真帮别人看,当初在山东府的时候,她不一个个都见过,直接就该请媒人上门了。” “那……她到底看中了谁啊?”谢玉湄迫不及待地问,心里火急火燎的。 谢太太心中一紧,不好说自己猜出来十有八。九是谢玉渊那个小贱人,只好安抚道:“凡事讲究个缘字,水到才会渠成,女儿家的婚事也都是缘定。” “我才不信什么缘不缘的,人家管家看中了三叔,三叔不照样没缘。”谢玉湄脱口而出。 邵姨娘一听女儿这么口无遮拦,气得真想一巴掌抽死那丫头。老三和管家没缘,那是你娘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 谢太太脸色微微有些发黄,这丫头这么口无遮拦,性子一点都不像她娘,半点算计都没有,将来嫁了人,那可真是要吃苦头的。 谢玉湄也不怕,一边撒娇,一边摇着她的手,哽咽道:“祖母,你替湄儿想想办法,我已经顶了个 庶出的身份,府里府外的被人瞧不起,再要嫁个下等人家,我也不活了。” 谢太太听罢,心下五味杂陈,冷声道:“来人,送四小姐回房。” “祖母!” 谢玉湄还要再说,见邵姨娘拼命朝她使眼色,只能把一肚子话都咽下,乖乖的跟着丫鬟走了。 邵姨娘等女儿离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姨母,外甥女从来不求姨母什么,但为了湄儿的婚事,外甥女就算厚着脸皮,都要求一求了。” 谢太太重重叹气:“我的儿啊,你求我,我求谁去,嫡出庶出,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陈家哥儿怎么可能娶个庶出,你别做梦了。” “三小姐虽然是个嫡出,可高家明摆着放在那儿……” “闭嘴!高家的事情都过了八百年了,连皇宫里的那位都不计较了,你还来计较?” “那高氏……” “高氏怎么了?人家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二奶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邵姨娘眼珠子一转,只能以退为进道:“要不,我去求二奶奶把四丫头记在她的名下?” 谢太太心道,尼X老娘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去求她有个屁用。 “外甥女,治标不治本啊 !” 太太啊,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邵姨娘眼睛一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姨母,承林那孩子是个不成器的,湄儿嫁得好,将来才能帮衬着自己的哥哥,我为了这一双儿女,必是要搏一搏的,求姨母得在底下托着我。” 谢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不托着你,还能托着谁。别像上次对付老三那样,做事细心些,大哥儿的婚事,就做得很好。” 邵姨娘往前爬行了两步,一把抱住谢太太的双腿,“姨母,我最嫡嫡亲的亲娘,你就信我吧!” 话音刚落,就听谢总管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太太,太太,刚刚门房收到一份信。” 邵姨娘心中冷笑一声,心道:高氏,好戏开始了。 …… 顾氏一回到房里,就挥退了所有丫鬟,独留薜姨娘在跟前侍候。 她把福寿堂里的事情简单说了下,末了低声道:“我看得清楚,蒋氏的眼睛只在三丫头、四丫头身上打转,这好事,轮不到二丫头。” 薜氏心底窜出一股子无力感,垂下脑袋道:“这都是那丫头的命!” “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 顾氏一拍桌子,“如今她哥哥也是有官位在身上的人了,就冲这一点 ,那丫头也不愁嫁。姑娘家的心事重,我这做嫡母的有些话不好明说,这些日子你让她呆在自个院子里,别往外跑,二房那头怕是要有大动静出来。” 薜氏眉心一跳,“大奶奶,你是说……” “蒋氏十有八。九是看中了三丫头,邵姨娘那头不会甘心的,这事跟咱们大房没关系,让他们自个斗去。” “既然如此,大奶奶何不提醒一下三小姐,也好让她防着些。” “你啊!” 顾氏隔空点了点她:“有她娘在,哪用得着我这个隔了房的去提醒。高氏是个聪明人,话都说到那种份上了,就是在保全女儿。” “那邵姨娘他们还要……” “你懂什么?” 顾氏冷哼一声,“像你安安份份过日子,是知道做妾的本份的;像她……这辈子都不会甘心做个妾。” 薜姨娘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无比。 “大奶奶,我家三爷说要置个小厨房。” 顾氏冷笑道:“他说置就置啊,府里可没有这个先例,先不说老爷、太太肯不肯,就说银子上头也不趁手啊!” 外头的丫鬟听了,冷笑一声:“那以后我家三爷要是再中了毒,头一个要问的人,是大奶奶吧!” “放肆 !” 顾氏一掀珠帘,目光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绿衣丫鬟,“你叫什么,娘老子是谁?无法无天的东西,敢在这里乱嚷嚷?” 绿衣丫鬟半点惧色也没有:“奴婢是三爷新买进府的,三爷还没给奴婢起名呢。三爷有句话,让奴婢带给大奶奶听,他说,侄子抢小叔子的婚事,满京城也没这个先例。” “你……” “我家三爷说了,不要厨娘,这府里的厨娘都是腌臜货,柴米油盐,鸡鸭鱼肉就行。三爷还说,请大奶奶三天内把小厨房置好,否则到时候撕破了脸,不好看。” 说罢,绿衣丫鬟扭头就走。 高氏被气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才将将止住。 薜姨娘忙上前扶住了:“大奶奶,就给三爷置一个吧,反正也不是花的咱们大房的银子。” 高氏一把推开她,眼底的怒气渐渐汇聚。 这个老三! 派个丫鬟来打她的脸,脑子被屎糊住了。 薜姨娘一边瞄着主母,一边又劝道:“妾斗胆说几句不该说的话,三爷这会有气,咱们得让他把这气出了,日子才能过太平,不就是一个小厨房吗,大奶奶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高氏深吸一口气,“罢了,我就听你的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灭族了 谢玉渊刚陪高氏回到青草堂,公中给三叔置小厨房的消息就传到她耳中。 多年叔侄,她对三爷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知道三叔要小厨房的态度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问,果然是把大奶奶气得够呛! “娘,你先歇着,小厨房置起来,我去安排一下。” “阿渊,你跟娘进屋!”高氏破天荒的叫住了她。 “太太和邵姨娘两个,并非善茬,就算不为了自个儿,为了两个孩子也会破釜沉舟,你一定要小心。” 高氏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明过,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就知道这风雨淋到她头上不远了。 “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恨他吗?” 高氏掌心冰冷。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她这一生跋涉千里,被人谋害,历经红尘沧桑,最后只得了这样一个人。 最后却死在她怀里,流了一地的血,血是热的,和他的人一样,能把一颗凉透了的心捂暖和。 “娘,你实话和我说,咱们母女俩没有话是不能直说的。” 高氏转头看向女儿,轻轻吐出一个字:“恨!” 谢玉渊突然笑了,扒在高氏耳边一通耳语。 高氏听罢,大吃一惊。 女儿长大了 ,眼界也不光局限在内宅的这一亩三分地儿上,知道女人的衰荣都维系在男人身上。 只有把大树连根拔了,依附在树上的那些枝枝脉脉才蹦跶不起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怕等不到那一天,你还是要小心。” 高氏目光一转,“罗妈妈,这几日约束着手下的丫鬟,别让她们生事,脑子都得机灵着些。” “是,二奶奶!” “娘,还有一桩事情。妈妈,你到外面守着,我有话与母亲说,别让任何人靠近。” 罗妈妈知道小姐要说安王的事情,立刻掀了帘子出去,搬了张板凳亲自守在门边。 “娘,高家等的人快找到了。” 高氏瞬间呆愣,“竟然这么快……他是谁?” 谢玉渊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安”字。 “是那个孩子?”高氏的手微微一抖。 “娘,就是他!”谢玉渊声音很轻,很柔。 高氏沉默了许久,长长叹息一声,“我早该想到是他的。” “娘,为什么?”谢玉渊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五内俱惊。 高氏没有说话,缓缓的走到窗前。 盛夏将至,这院子偏很清凉,即便不摆冰盆,也只有丝丝温热。然而,想起旧年 往事,高氏突然觉得这丝丝的温热都没有了。 “当年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承姑姑的恩宠,去过一趟皇府。当时,姑姑刚被封为皇贵妃,盛宠在身,我一路在管事嬷嬷的带领下,没遇到什么刁难的人,姑姑住永和宫,快到永和宫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长相特别美,美得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年轻女子,正好从永和宫出来。” 谢玉渊惊了一大跳。 高家人在京城贵族中的品貌也算是出众的,连娘都惊叹的人,那该长得何等国色天香。 “我后来偷偷问了姑姑一声,她说是北狄蒲类送来和亲的公主,刚满十六岁,” “那女子是安王的生母吗?” 高氏回首,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看着几上的美人瓶,不发一语。 许久,她才道:“我离京嫁到扬州府来的前一年,宫里传来丧钟,问大哥,说是北狄的公主没了。” 谢玉渊惊了一跳,“怎么死的?” “宫里的事情,谁又知道,我只记得翌日,姑姑把母亲招进了宫。”高氏顿了顿,哀声道:“没过几天,姑姑也没了。” 宫里后妃接二连三没了两位后妃,这应该不是平常的事儿吧。 “娘,那时候 安王多大?” “多大?” “两三岁那么大吧。” “这么小。” 高氏点点头:“后来我听说皇帝把他送到北狄去了,再后来我就疯了,回到谢家后,有天和罗妈妈说起旧年的事情,罗妈妈说北狄已经灭族了。” “灭……灭族!” 谢玉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空白了好一阵,简直恍惚了。 竟然是灭族了! 怪不得他和师傅会蜷缩在孙家庄那小小的三间破屋里,怪不得他心心念念的想要造反,原来…… “二奶奶,小姐……” 这时,阿宝的声音由远及近,” 谢玉渊猛的回神,迅速地掀了帘子出去:“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小姐,奴婢刚刚从前头来,听到……听到有人说福寿堂里打破了好些个茶盅,还说……还说……太太在骂二奶奶呢!对……对了……谢总管……去……去……衙门找谢二爷了。” 阿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骂我娘?” 谢玉渊眼中寒光一闪,面色凌厉无比,“罗妈妈,去把卫温叫来。” 片刻后,一个清瘦的的小丫鬟伶俐的跑过来。 乍一看,长得平淡无奇,但仔细再看两 眼,这丫鬟腰背修挺如松,脚下稳而有力,一双眼睛透着寒光。 “小姐,有什么吩咐?” “从现在开始,你半步都不要离开我娘。就算任何人让你离开,你都不用理会。” “是,小姐。” 身后帘子一动,高氏掀帘走出来,谢玉渊展颜一笑,那笑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娘,我还真怕她们不动手。” …… 此刻的安王府。 江亭递上帖子给门房,“小哥,我是玉灵阁的掌柜,来给王爷送点好货,麻烦通融一声。” 小哥一听是玉灵阁,立刻跑开了。 片刻后,大步走来一个年长的男子,目光深深地打量江亭一眼,“江掌柜,请!” “多谢!” 江亭撩起长衫,不紧不慢的走进安王府。 赶车的车夫把车子赶到了阴凉的地方后,抬了抬帽沿,露出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江峰一眼不错的盯着王府正房,心里算计着时间。 …… 江亭跟着男子七绕八绕,一直绕到了后花园。 男子指了指湖心的画舫,笑道:“王爷就在舫上等你。” 江亭警惕地看着湖心,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男子也不催,低眉顺眼的等在一旁,江亭一咬牙,慢慢走进了画舫。 第一百六十八章 娘在哪,我在哪 “啪--” 苏长衫摇着扇子,一双狭长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李锦夜,“暮之,人来了。” 李锦夜抬头看了江亭一眼,“我当是谁,原是高府的漏网之鱼。” 江亭一听这话,交握的手无声无息的紧了紧。连自己的身份都被查得清清楚楚,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小的,给安王请安。” 李锦夜淡淡道:“大热的天劳你跑这一趟,玉灵阁的掌柜最是见惯好东西的人,本王旧年得了一块玉佩,劳烦江掌柜帮着掌掌眼。” 江亭强忍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忙垂首道:“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你瞧瞧吧。” 李锦夜朝身后看了一眼,青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 江亭凑上去一看,心中便有数了:“小的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东西怕是赝品吧!” “对了,和人一样,都是赝品。”李锦夜略微低头注视着他,眉梢眼角的形态看着,有几分凌厉。 若是别人一听这话,怕要吓得屁滚尿流,江亭堪堪稳住身子,“这么说来,王爷手上是有真品的?” 李锦夜正要说话,却见苏长衫一脸不耐烦道:“废什么话,赝人配赝品,真人配真品,把你家正 主叫来吧。” 江亭手一拂,悄无声息的把玉佩收进袖中,然后冲两人抱一抱拳,“王爷,小的一定把话带到,告辞!” “慢着!” 李锦夜伸手拦住,“不必这么麻烦,今日子时,我会亲自登门拜访!” 江亭心里百转千回了好几下,终是点点头道:“到时候,小的和我家主子恭候王爷大驾。” “青山,送客!” 江亭上岸,边走边回头看了眼,顿时明白为什么安王要在画舫上见他。 四面环水,水上空无一人,最是安全不过。 他不由的感叹:好细的心啊! 李锦夜立在窗前,眯了眯眼睛,目光泛上一瞬间的迟疑,最终方叹道:“到现在,我都不大愿意相信……” “我倒有些期待,那丫头见着我们,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孔。”苏长衫折扇潇洒一甩,一脸的期待。 李锦夜冷笑。 初夏的清晨,蝉鸣声声,叶儿正繁,花儿正盛,他莫名的觉得烦躁。 最不想牵扯进来的人,偏偏牵扯了进来; 最不想杀的人,却是他这辈子必杀无疑的仇人! 命也? 运也? …… 青草堂里,谢玉渊消消停停的用罢早饭,便歪在榻上看医书。 书里的每个字都认识,但连成 句子是什么意思,她却是不知道的,此刻她脑子里想的是,江亭他们怎么样了?见着人了吗?玉佩合的上吗? 还有,前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妈妈掀了帘子进来,“小姐,二爷没从衙门里回来,太太发作了一通,也没有再说什么。” 谢玉渊扔了医书,突然从榻边拿起一根银针,放在手里,“打听出来太太为什么大怒吗?” “说是为了一封信。” “谁的信?” 罗妈妈摇摇头,“那些小丫鬟都不知道,门房也不识字,只有谢总管知道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他是谢家的狗,不会说的。” 谢玉渊轻轻咳了几声,将银针翻过来覆过去拨弄了几下,“等着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谢家没有让谢玉渊等太久,傍晚时分,饭菜还没有送来,冬梅就亲自过来请人。 请的是高氏,并交待说不让三小姐跟着。 谢玉渊看了冬梅,冷冷道:“你说不让我跟着,我就不跟着了。” 冬梅没有想到这几年温吞水一样的三小姐,突然狠厉了起来,一时间舌头打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娘,我们走。” 谢玉渊懒得多说一句,扶着高氏的手朝卫温递了个眼色。 卫温 理了理衣衫,顺势把怀里的匕首放放好。峰爷说过,只要谢府有人欺负到二奶奶和三小姐头上,不用怕,先杀了再说。 她学了近十年的功夫,还从没杀过一个人呢,正好可以练练胆量。 三人一走,罗妈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朝李青儿招招手,“去,到前头看着点,如果三爷回来了,让他立刻去福寿堂。” “是,妈妈!”青儿撒腿就跑,一会就不见了人影。 阿宝轻轻扯了扯罗妈妈的衣袖:“二奶奶和小姐,没事吧?” 罗妈妈冷笑一声,“能有什么事?小姐手里的针可不光治病救人,也能送人去见阎王!” “那妈妈还让青儿去等三爷?” “这叫有备无患!谢府那帮子恶心人,还不值得小姐出手。” …… 谢玉渊一进福寿堂,就觉得不对,院子里没有一个小丫鬟,竟然都是身强力壮的婆子。 她冷笑一声,在高氏的耳边轻声道:“娘,别怕,我护得住你。” 高氏温和的看着她,手轻轻在她的手上拍了两下,母女二人并肩跨过门槛。 卫温也想进去,却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拦住,她正要弯腰溜进去,却听三小姐淡淡道:“卫温,你就在外面守着。” “是。” 卫温冲那两人恶狠狠的看了一眼,立刻老老实实的立到了墙角,竖起了两只耳朵。 那两个婆子一看这丫鬟看人的眼神像要吃人一样,心道:这小贱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瞪她们,回头看怎么收拾她。 正堂里,谢老爷,谢太太端坐上首。 下首处,分别坐着谢大爷夫妻,谢二爷以及邵姨娘。 谢玉渊一进门,目光冷冷的直射向邵姨娘,先声夺人道:“一个姨娘也敢坐在我娘正房奶奶的位置上,怎么,想篡位啊?” 邵姨娘被骂得脸色煞白,怒从心头起,泪从眼中下,她唯唯诺诺的站了起来,幽幽怨怨看了男人一眼。 果然,谢二爷心疼的一拍茶几,双目喷火,青筋暴出:“孽畜,谁让你跟来的?” “高家已经没有人能帮娘撑腰了,我做女儿的,好歹身上流着一半高家的血。我舅舅,外公,外婆常常托梦给我:娘在哪,你在哪!” 一席话,说得谢二爷哑口无言,只能把怒火拐个弯,对向高氏,“高氏,你给我跪下!” 高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脸上未有半分畏惧的表情,绕过他直直的坐在邵姨娘刚刚坐过的位置上。 谢二爷脸色一变,这女人,简直目中无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谁让你姓高 “请问二爷,我做了什么错事,劳二爷生么大的火?”高氏声如莺啼,语调不紧不慢。 谢二爷气急败坏的把信砸了过去,“你自己好好瞧瞧吧。” 信,砸到高氏的身上,轻飘飘的落在地上,高氏连看都没看一眼,更别说低头弯腰去捡了。 “捡起来看!”谢二爷大声喝道。 高氏不紧不慢的端起手边还未打开的茶盅,只把他的话,当成一个屁。 谢二爷见女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气得真想抡胳膊打她,碍着长兄大嫂的面,生生忍下来。 谢玉渊站在娘的身后,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道:今天你要敢动我娘一根手指头,我让你下半辈子躺在床上过。 邵姨娘得意地看了高氏一眼,主动弯下腰把信捡起来,打开来用无比深情的声音朗读。 “阿杼,展信安。惊闻你入京,一时五内俱焚,怅怅然竟不知身在何处。遥想当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敢情是娘闺中的初恋写了封情书,然后托人送到了谢府,谢府觉得谢二爷头上又绿了一大片,于是三堂会审,逼着娘承认自己水性扬花,然后自请下堂? 这招 数……也太烂了点吧! 可远远没有前世算计她的那招,来得阴狠啊! 想到这里,谢玉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一下子破坏了邵姨娘的情深款款,她不满地看向谢玉渊,“三小姐笑什么?” 谢玉渊直直对上她的眼睛,“我笑我娘的追求者太蠢了,连二爷都恨不得跟我娘撇干净关系,这人是有多嫌自己的命长,敢往姓高的人面前凑啊?” 众人一听,对啊,高家可是满门抄斩的,别人避之不及呢! 邵姨娘淡笑道:“青梅的感情非同一般,也有那为情不怕死的!” “我可听说邵姨娘和二爷的感情,也是打小就不一般的,倘若二爷日后出了事坐了牢,邵姨娘想必也是不离不弃的!” “那是自然!”邵姨娘一脸的坚定。 谢玉渊上前一步,接过邵姨娘手里的信,目光落在信尾,“娘,子瞻是谁?” “是你外公一个世家朋友的长子。” “你们从前相好过?”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高氏。 邵姨娘眼露鄙夷,瞧瞧瞧瞧,果然是乡下来的贱丫头,连“相好”这种词眼都敢当着长辈的面说出来,没家教啊! “确实是青梅竹马, 不过造化弄人,我奉父母之命嫁到了扬州府,他应该是娶了别家高门的女儿。” 谢二爷一听这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淫妇啊! 和那个狗屁子瞻是青梅竹马,和自己成亲却是奉了父母之命,沉塘,必须沉塘! “原来如此!” 谢玉渊轻叹一声,“倒也没什么,二爷和邵姨娘也是青梅竹马呢,娶娘,也是奉了父母之命。” 谢二爷先是一愣,再是一惊,最后勃然大怒:“她能和我相提并论吗?” 高氏冷笑道:“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若非我高家在后面帮衬着,你一个中了进士三百名开外的人,哪能做得了官,跪舔高家都没有那个资格。” 说得好! 谢玉渊忍不住在心底里,为娘道一声好! “你……”谢二爷气了个倒仰,脸上的血管一根根爆出来。 “放肆!”高老爷一拍桌子,“高家怎么教养出你这种女人的?” “姐姐啊,咱们做女人的,夫君就是自己的天,对着天,你得打心眼里尊敬。像你这样不敬长辈,不敬夫君的,哪朝哪代都是被休的命,快给二爷陪个不是吧!”邵姨娘明着是劝,暗下却是挑拨。 果然,谢二爷一听这话, 顿时醍醐灌顶,“高氏,你敢对我不敬,我要休了你!” 高氏非但不慌,反而盈盈起身,冲着谢二爷深深一福,“请二爷把休书给我,今日给我,我今日就走。” 谢老二的冲天怒火,在听到这一句后,彻底的哑了。 他倒是想给,可万一这事情传到宫里被那位知道,别说是官位,就是谢家能不能保得住,都还难说! 高氏见状,高傲的昂了昂头,半点赢弱的样子也没有。 “我自入京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青草堂安分度日。别拿八百年前的什么青梅竹马来往我身上泼脏水,别说那子瞻不会写信给我,就算写了,那也是他的心思,与我没关系。邵姨娘!” 被点名的邵姨娘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高氏已经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一记巴掌扇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让福寿堂所有人都惊了惊心。 “你想上位,我一点意见都没有。还是那句话,给我休书,我立刻走人。但是,想用泼脏水的办法逼我走,你的算盘打错了。” “二奶奶……你怎么能这么诬蔑人呢?”邵姨娘泪如雨下。 “娘,把信送顺天府尹或者求了三叔,带到皇帝 那儿也是使得的,正好皇上好久没想起高家了,正好让他老人家瞧瞧,有人是怎么对高家人的!” 谢玉渊笑眯眯的一转头,“大伯,您说侄女的主意怎么样啊?” 谢老大一口热茶呛在嘴里,紫涨着脸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别冲动,别冲动,冷静,冷静!” 邵姨娘见势不妙,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哭得连妆都化了,“老爷,太太,天地可鉴,妾是被冤枉的啊,我没有做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啊!” “是吗,你敢不敢对天发誓,发毒誓!”谢玉渊逼问。 邵姨娘抬起泪眼,随口胡诌道:“敢,为什么不敢?” 谢玉渊一字一句清脆道:“菩萨在上,这事若是我邵姨娘做的,我不得好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油煎火烤,永世不得超生;我的一双儿女都不得善终!” 邵姨娘惊得目瞪口呆。你个小贱人,这他娘的也太毒了吧! “够了!” 谢太太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怨毒的笑。 “依我看,这事多半是恶作剧,高家从前作恶多端,在朝堂上得罪了太多的人,那些人没地方出气,就把气撒到二奶奶你的身上。二奶奶啊,你也别怨,谁让你姓高呢!” 第一百七十章 你倒是休啊 这话,就像是几百把匕首,同时狠狠的戳进了高氏的心口,剧烈的痛从心底漫至手心,足底,如同行走在地狱中一般,椎心刺骨! 高氏一时间身子被劈成两半,眼圈一下子红了。 谢玉渊看着如遭雷击的娘,心道: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座跨不过去的高山,高家人惨死,是娘这辈子心底最大,也最残酷的一座山。 别说翻过去,就是偶尔看一眼,想一想,都是抽筋扒皮的痛。 谢太太见目的达到,重重的叹了口气,“老爷,一场误会,都散了吧!” 谢老爷见高氏如丧考妣,鼻子里冷哼一声,甩甩袖子就往外走。 谢大爷本来还想说几句场面上的话,被顾氏掐了下胳膊后,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直接走人。 谢二爷心疼的把邵姨娘扶起来,目光沉沉的在高氏脸上扫过,“高氏,你当真我不敢休你吗?” 高氏缓缓抬起头,目光茫然地看着面前面目可憎的男子,“你倒是休啊?” “想得美!” 谢二爷残酷的冷笑一声,“你生是我谢奕达的人,死也只能是我谢奕达的鬼。二奶奶这个名份,就是你这辈子的活棺材!” 说罢,他大步 离去。 谢玉渊的眼睛红了,然而红得不透,不像从前在孙家,受到侮辱时的那种从眼珠红到眼眶的红法。 汹涌的恨意,将她冲目欲出的杀意牢牢的缩在眼球里,指尖的银针轻轻闪过。 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杀了他! 偌大的福寿堂一下子空旷了起来,高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谢玉渊在两步之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娘,她的目光沉静而温和,映着些许怜悯和同情,却丝毫没有上前去安慰的意思。 她知道,娘不需要安慰。 泪流干了,她就好了! …… “小姐,二奶奶还是没用饭。”罗妈妈一脸苦哈哈的走进来。 谢玉渊沉吟片刻:“放着吧,饿的时候,她自然会吃的。” “太太怎么能讲出这种话来,这和拿刀戳二奶奶的心窝子,有什么分别。” 罗妈妈朝着福寿堂的方向狠狠的啐了一口,“她这是要逼二奶奶去死啊!” “二奶奶死了,邵姨娘不就可以上位了吗?”阿宝恨恨道,“一个个的,都太狠了。” 如容:“谁拦着邵姨娘上位了?是她枕边的男人不肯。” 菊生:“就是,又想着靠着二奶奶争荣华富贵,又放纵邵姨娘想上位 的念头,依奴婢看啊,顶顶坏的就是谢二爷!” “一个个的,都少说几句吧。”罗妈妈脸一沉:“不好生劝着小姐,反倒火上添油,平日里惯得你们。” 阿宝忙道:“小姐别气,和那帮子下作小人,气不过来。” 如容:“就是,小姐还生着病呢!” 谢玉渊听了这些话,不仅没有半点欣慰,反而升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内宅里,女人和女人相斗争命,争来争去,不都是遍体鳞伤,而真正罪魁祸首却毫发无伤。 朝堂上,文臣和武将相斗争命,斗来斗去,又有哪一个得了善终,真正的赢家永远是帝位上的那个。 正想着,听到外头有丫鬟喊:“三爷来了……小姐在里面,我马上去通报,三爷……” 帘子一掀,谢奕为大。大咧咧的走进来,罗妈妈朝丫鬟们挥了挥手,自己迎了上去,“三爷今日回来的倒早,您这是……” 谢奕为恍若未闻,上前一把拉住谢玉渊的手,“阿渊,走,陪我给你娘请个安去。” 谢玉渊抬头,“三叔听说了。” “嗯,那帮狗日的,都是没人性的,我去劝劝二嫂,别和几条疯狗一般见识!” 谢玉渊略低了头,牵动了一下 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说道:“走吧,帮我劝劝也好,你的话,或许有用。” 叔侄二人走到后院,被秋分拦住,“二奶奶请三爷回去,她说没事。” 谢奕为一愣,目光扫过八仙桌上已然冷了的饭菜,脸色变了几变后,甩开谢玉渊走到东厢房的窗下。 “二嫂,饭要好好吃,他们盼着你死,你偏不死,偏要好好活着,还得活得比他们命长,明儿,我给你带醉仙居的乳鸽回来啊!” 屋里没有声音。 谢奕为又把今日在翰林院出的洋相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独角戏唱完,拍拍屁股走了。 罗妈妈瞧着他的背影,眼眶泛红道:“小姐没白救三爷这条命,他……护着呢!” 谢玉渊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秋分从屋里出来,走到谢玉渊面前用极低的声音耳语了几句。 谢玉渊脸色一变:“今天晚上?” 秋分点点头:“二奶奶说要去看看,顺便拜一拜!” 谢玉渊愣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也好,那府里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 就在谢玉渊轻轻笑一下的时候,陈清焰也在自个老娘面前笑了一下。 “母亲,相看的怎么样?” “不成 ,不成!”蒋氏连连摆手。 笑意,在陈大少爷的脸上顿时褪了个干干净净,“为什么不成?是她长得不好,还是性子不好?” 蒋氏一听这话,只觉得心火又旺了几分,自打昨天晚上儿子闯进她卧房开始,自己的心火就是吃三斤莲子,都败不了火。 “儿子,你听母亲一句话,那丫头不适合你。” “哪里不适合,你总得给我个话。” “哪里哪里都不适合。你什么人家,她什么人家?她可是从小就在庄上野大的。还有她那个娘,她娘背后的那个高家。” 陈清焰冷笑一声:“从前你让我接近她时,也没说她是在庄上野大的;也没说高氏和高家如何如何?莫非谢家陪不起厚厚的嫁妆,你嫌弃了。” “你……”蒋氏被儿子一语说中心事,气得脸都白了。 “我要她什么嫁妆,我都是入翰林的人了,难道以后不会挣?靠女人的嫁妆来养家糊口,算什么男人。” 蒋氏拍案而起,“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样心心念念,你长这么大,挣过一两银子吗,知道钱的好处吗?” 陈清焰别过头,梗着脖子嘀咕道:“你又没让我挣,我想挣,还能挣不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重回高家 蒋氏一听这话,比吃了七八个苍蝇般难受。 自己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也不说挣银子来孝敬老娘,倒要挣银子去孝敬老婆,白眼狼啊! “陈清焰,我把话跟你说白了吧,现在谢家穷得叮当响,你执意要娶她,将来有的苦吃。” “为了她吃苦,我乐意!” “哎哟!” 蒋氏捧着胸口,连连哀嚎,“我这心口啊,怎么就这么疼的,你可想清楚了,她的外祖家是高家,是高家!” “高家怎么样?” 陈清焰冷笑一声:“皇上三年前就归还了高家的嫁妆,这事早就过去了,母亲,你再思量思量,相信我的眼光,我看中的人,绝不会错。” 蒋氏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拿起茶碗,一咕噜喝下整整一碗茶,然后瘫倒在椅子里,心中哀嚎不己。 这个小畜生,她真想把他塞回娘胎里--重造啊! …… 灯火寥落,夜行无人。 谢府的西北角,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江亭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走,一脸的焦急。 突然,空中有动静,还没等抬头,江锋和谢玉渊已稳稳的站在面前。 “小姐,你先上马车;江锋,去把二奶奶背过来。” 几个来回后,所有人 都到齐,江锋把草帽往头上一压,勒起缰绳,马车在空荡荡的青石街道上飞奔起来。 江亭三年没见二奶奶,一见,便忍不住在马车里就磕起头来。 高氏伸手轻轻扶起来他:“江亭,你老多了!” “二奶奶,老奴还能帮衬小姐几年!” 谢玉渊羞愧的低下头。 这些年江亭跟在她身边,为她东奔西跑,再也没有长出一根黑发,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已经很深了。 “江亭,我以后会……孝顺你的!” “小姐,万万使不得,老妈是高家的下人,侍候主子是老奴的本份。”江亭连连摆手。 “阿渊,一个江亭,一个罗妈妈,以后你都要孝顺。”高氏柔声道,“这些年,他们护着你,不容易!” “放心,娘!” 一路无话,车子行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高府门口。 高氏跳下车,推开谢玉渊递来的手,脚步踉跄自正门而入。 入眼的,是一棵高大参天的梧桐树,依旧茂密繁盛,目光移向前方,她久久未曾迈出步子。 高氏府邸不大,却胜在精巧,祖父为了父母大婚,特意花重金翻新过。这里曾鸟语花香,笑语盈盈,是她和哥哥的家! “娘?”谢玉渊跟在身后,眼 中含着担忧。 高氏恍若未闻,拎起裙角,飞奔向前。 许是久未曾有人走过,路面湿滑,她一个趔趄,人已重重的跌落在地。 她顾不得疼痛,没有任何犹豫的爬起来,一路向里,一口气飞奔至了大哥的院子。 抬眼一瞧,高氏的泪潸然落下。 大哥的院子叫泽兰院,以药为名,是个花木繁荫的所在。 庭前曾有一松一柏,是母亲生下她后,父亲亲手种下的。父亲说,哥哥为松,她为柏,等有一天他们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这两棵树仍在庭前,守着他和母亲。 高氏伸手摸了摸,心中悲痛难忍。 “娘,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谢玉渊有些后悔把娘带到这里来,别说娘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便是她一日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看了也心如刀割。 一回头,江亭已经伏在地上,无声痛哭。 这宅子买了有两年,他进京也快有两个月,却不敢踏入这里一步,就怕触景生情。 果不其然,一走进这里,三魂就像去掉了二魂,还有一魂在心口荡悠悠,荡悠悠。 罗妈妈强忍悲痛,在梧桐树下,摆下案头香烛,瓜果点心,边摆还边擦泪。她是高家的家生子,高家 就等于她的家。 谢玉渊看着这三人,突然觉得自己也并非无所不能,诸如他们三人心中的伤,她就没有办法抚平。 一切妥当,高氏脱去外套,露出一袭白衣,接过罗妈妈递来的香烛,对着天空盈盈三拜。 “阿渊,你也过来拜拜!” 谢玉渊上前,学着娘的样子叩拜。 “小时候天真无邪,没经历过生死,总觉得父母长辈就在跟儿前,永远不会离去。如今,他们一个个的躺在里面,都走了,或是在阎王那里等着投胎,或已经入了这尘世,只是与我,再也见不着了。” 谢玉渊的心渐渐往下沉:“娘,你还有我,你要长命百岁,陪着我一辈子。” “阿渊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高氏拿过她手里的香,插进香炉里,“到最后能陪着自己的,只有自己。” 谢玉渊听这话,总觉得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不是滋味在什么地方。 “这辈子还能入京,还能再看高家一眼,让他们在天上看着咱们娘俩,我也知足了!” 心中涌上痛楚,谢玉渊将眼泪逼回去,“他们在天之灵,能看到吗?” “能!” 高氏笑笑,“来,帮娘一起烧纸钱。” 谢玉渊跟她身边蹲下,把黄纸 扔进火盆里,“娘,回去好好吃饭行吗?” 高氏点点头,“当然要好好吃饭,你三叔说得对,要活得比他们命长才行,才能看到他们一个个的遭报应。” “会的,娘!” 谢玉渊看着高氏被火光印得明明暗暗的脸,在心底默默地说。 …… 月入中天的时候,马车回到了西北角的墙边。 谢玉渊目送娘和罗妈妈消失在墙头,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姐,走吧,一会他该来了。” 谢玉渊摇摇头,“不急,我们慢慢踱过去。” 江亭一听这话,就知道小姐有话要和他说,于是命江锋把马车先赶回府,自己踱步跟在小姐的身后。 “还记得娘去见二舅舅的那一夜,咱们两人也是这样走了半宿。”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小姐可是比现在活泼,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直,心里有什么藏不住,都在一双眼睛里。” 如今,他再难从小姐的眼睛里,看出她的情绪。 “一晃,都过去三年了!”谢玉渊叹了口气,“这三年里,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 “小姐,你说。” “我在想,高家怎么就落到了人人惨死的这个地步?皇帝对高家至于这么深仇大恨吗?还是说……” 第一百七十二章 竟是合了! 谢玉渊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江亭的眼睛,“还是说另有隐情?” 此刻二人,正好走到门槛前,江亭的左脚已经抬了起来,一时居然忘了跨过去。 “江亭,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事出总有因,种因才得果。” 谢玉渊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我想找出那个因。” 今天,她和娘本来可以光明正大让邵姨娘跪地求饶,却因为太太抬出了高家,她们母女二人只能偃旗息鼓,甚至落荒而逃。 那座高山一天不翻过去,她和娘一天被压在山下,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连跟人斗个嘴,都要短人一截舌头。 江亭看着小姐苍白的小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小姐心里的疑惑,其实在他和二爷心里不知道盘旋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当年,二爷给大爷敛尸,九死一生找到那具尸骨时,二爷死死的拽着他的手问,“江亭,我高家人是作了什么孽,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个疑惑,二爷至死都没有弄明白,所以他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死不瞑目哪! …… 主仆二人入了江府,一路直奔书房,走到半路的时候, 江锋迎上来。 “他到了?” “回小姐,还没有。” 谢玉渊暗下松了口气,不由的放慢了脚步。三年没见的人,见了面该说什么? “安王爷,别来无恙啊,没想到吧,我们以这种方式又见了!” “暮之,越发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了!” “小师傅,你的病怎么样,毒都去尽了吗,我入京,你的大腿给不给我抱一抱啊!” 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似乎哪一句都显了敷衍和潦草。 谢玉渊头痛欲裂,感觉刚褪下去的烧隐隐有再发起来的趋势。 江亭没有读心术,“小姐,你和安王爷是旧相识,他应该不大会难为你。” 谢玉渊没有说话,沉默地往前走。 一个一心要造反的人,不会为了一个旧相识而不为难,李锦夜的脾气,从来不好相与。 三人抬步走进庭院,刚站稳,一双清冷而深邃的眼眸直入她眼底。 “谢玉渊!” 这一嗓子叫出来,谢玉渊愣住了,目光落到那人脸上,好半响,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轻声道:“王……王爷!” 当此时,暗夜如墨,那人半边身子站在明处,半边身子在暗处,光影将他的人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沉默如风,眼 神带刀的小师傅;一半是湿润如玉,肃杀冷狂的安王爷! 只一眼,她就已经将高家的种种忘了个干干净净。 有些人,天天在你面前晃荡,偏你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而有些人,中间隔着山水,隔着光阴,他的脸,始终在你的脑中。 这一瞬间,谢玉渊仿佛又回到了孙家庄。 夜风徐来,空气里飘着清草的味道,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新修本草,笑着对她说:“我姓李,名锦夜,字暮之。” 李锦夜近距离看到这张脸,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男子身上的龙涎香飘过鼻尖,谢玉渊快刀斩乱麻的将自己一片混乱的思绪一股脑封住。 她往边上挪了两步,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冷冷道:“既然来了,请吧,安王爷!” 李锦夜看着她紧绷的小脸,百般滋味杂陈,深吸了几口气,才挪动了脚步。 走进书房,他环视一眼,简单干净古朴,半点脂粉味都没有,像极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书房。 他打量之际,谢玉渊已经端坐在书桌的后面,黄花梨木衬得她小脸极为惨白,偏脸上的表情不苟言笑。 她主位,堂堂王爷坐次位,主次之分,一目了 然。仿佛无声在说:你的命脉,捏在我的手里。 李锦夜三年来几乎无所波动的心,牵动了一下,他缓缓的撩起衣衫,悠悠然在下首处坐下。 谢玉渊飞快地看了江亭一眼。 江亭当即用红泥小炉煮了水,从罐子里挑出些茶叶,放进壶里……分茶的步骤有条不紊。 这是事先与小姐商量好的。 与人谈判,尤其对方是个王爷,首先要做到一个稳字,然后再是一个慢字。 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李锦夜这些年在宝乾帝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什么阵仗没见过,他抬了抬头,“你脸色不大好看,可是病了。” 谢玉渊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自嘲道:“心力憔悴的原因。不过,安王爷瞧着气色不错。” “心中有喜的原因。”李锦夜不轻不重的回敬了她一句。 谢玉渊睨了他一眼,把到嘴的“喜从何来”用力咽了下去,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只“咕噜咕噜”煮水的小炉,仿佛那小炉比面前的男子好看一百倍。 李锦夜挑眉。三年不见,这丫头的沉稳像是换了个人--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管你上钩不上钩。 茶煮好,分完,摆在两人面前,江亭躬身走到谢玉 渊身后,低眉垂目。 二比一,又是安王爷显了弱势。 李锦夜拿起茶盅,闻一闻,慢慢的品了一口,唇齿留香,忍不住道一声,“好茶。” 谢玉渊从颈脖处解下玉佩,向身后看了一眼。 江亭上前把玉佩接在手中,走到李锦夜面前双手递上。 李锦夜捻在手中,玉佩尚带着主人的体温,上面的图案栩栩如生,他的手陡然紧了紧。 随即,他从怀里也掏出一枚,两枚玉佩同时至于小几上,慢慢合在一起,如同一胎生出的龙凤,无论是质地,雕工,款式……都天衣无缝。 李锦夜心神一动,像是从结了冰的山石上窥见了一簇生在缝隙里的花,意料中还带有一点震撼。 “竟是合了!” 谢玉渊此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深深地看了李锦夜一眼,百感交集的叹出口气。 竟是合了! “江亭!” “是,小姐。” 江亭走到多宝阁前,取出早已放在那边的一处匣子,捧到李锦夜面前,打开。 “安王爷,一百六十八间铺子,十八年,共赚四千九百七十四万两银子。按约定,您可以拿走一半。” 李锦夜此刻的脸上,才露出强烈的惊色,他的心,狠狠的跳了几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钱货两清 京城,一个世族小姐的月银不过二两;二两银子可供普通一家五口过三个月。 四千九百七十四万两……这是何等庞大的一个数目。 “但是我们小姐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是闺中女子,抬起头看到的只有四方天,银子多了,反遭人惦记。所以四千万两银子您可统统拿走。还有那一百六十八家铺子和那些石头,安王可尽数拿走。” 江亭的话很轻,然而听在李锦夜耳里,无异是地动山摇,整整四千万两银子,都归他…… 震撼,堵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都归他? 他们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心里一边震惊一边又怀疑,两厢全都无处着力,李锦夜抬头看向谢玉渊,沉声道:“谢玉渊,为什么?” “理由刚刚江亭已经说得明白了,倘若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谢玉渊莞尔一笑:“无非是希望安王爷将此事守口如瓶。” 这话是字面上的意思,往深了说,就是以钱买命。 做下的事情总不能了无痕迹,顺着一条经脉往上追溯,总能查到幽幽暗暗的源头。 只有把银子和铺子连同那些石头一起,移交过去 ,才是真正的切断源头。 即便他李锦安逼宫事败,她只需让江亭江锋父子俩来个假死遁,就算皇帝顺着玉灵阁这条线往下查,也查不到她和娘身上来。 李锦夜纤长的手指在小几上点几下,没说话,只有眼睛里露出带着些许了解和怀念的笑意。 他突然有些怀念从前谢玉渊。 那个带着一点点小算计,温柔的叫他“小师傅”,翻起白眼肆无忌惮;撒开腿跑起来,两根长辫子在空中扬起弧度;看到他的身体会脸红,但手上的针却坚定的扎下去的“阿渊”。 那些他怀念的美好,像突然被大风刮跑,只剩下一叠厚厚的银票和冷冰冰的对白。 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虚怀会说出“怀念孙家庄”那样的话来。 他怀念的哪里是孙家庄,分明是那个颠颠地跟他屁股后面,叫他“师傅”的野丫头。 “这么多的银子买一个守口如瓶,谢玉渊你也是真舍得!” 谢玉渊陪了个笑,目光有些飘忽道:“银子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花就行了。” 李锦夜接过匣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谢玉渊以为他拿了银子就要离开,下 意识的跟着站起来。 哪知,他只是把匣子往几上一摆,手却轻轻的落在江亭的肩,“你是高家的人?” 江亭身子一颤,心道:小姐料得半分不差。李锦夜查到他后,一定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高家旧奴的身份瞒不住。 “回王爷,老奴确实是高家的人。” “挺忠心的,换了我,高家人都死绝了,若是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也是神不知鬼不觉。”李锦夜神色冷淡。 江亭不敢对上他的眼睛:“老奴受高家大恩,不敢做出背主的事情。” “当年,谢玉渊和高氏流落在孙家庄整整十年,你是没找呢,还是找不到?” 江亭:“……” 李锦夜手上轻轻用了一点劲,江亭感觉肩上压了一座山。 “十年都没有找到,后来又怎么找到了?高家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老奴?你那个义子是你从西北救回来的?入西北做什么?谁和一起入的?那枚玉佩为什么早不出现在玉灵阁,而是要在这个当口上出现?” 一连串的问题,像箭一样射过来,江亭冷汗连连,就算他和小姐事先想了无数的说辞,此刻也无法开半句口。 眼前的男子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心机深沉,所有的答案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错一句,全盘皆错。 江亭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了谢玉渊一眼,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谢玉渊笑眯眯的站起来,“安王爷,恩将仇报这种事情,做了可要天打雷劈的!” 言外之意,钱货两清,你再追问那么多,可就不地道。 李锦夜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丫头说的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 “如果我是安王爷,我就不会问得那么细,银子、铺子拿到手,才是一等一的重要大事。倘若我像王爷一样好奇心这么强,再多问一句‘您这银子打算怎么花啊’,安王爷心里做何感想?” 女子微翘的长睫纹丝未动,苍白的面庞静好如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唯有眼中的冷意,将周身的素雅悠然打破,让人觉得不可亲近。 李锦夜微微低下头,见谢玉渊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着她,因为生病,她嘴唇上有一道干裂的痕迹。 李锦夜手指微动几乎想伸手替她抹去,却生生 忍住了。 谢玉渊是漂亮,他眼睛还是瞎的时候,光听到声音就觉得丫头不错,否则,在孙家庄也不会出手帮她。 后来,他回到京城,虽然张虚怀总在他耳边唠叨那丫头,但若他不松口,无人敢去打听她的消息,包括苏长衫在内。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在京城压抑的生存环境里,能听到一点那丫头的消息,也是件开心事。 按理说,这丫头冷冷的对他们,应该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但真正做到了,又觉得心头像是缺失了一块。 谢玉渊秀眉一挑:“当初,我大舅舅与你的先人滴血为盟,应下这桩天大的事情,因为这个血盟,他落得连全尸都没有的下场。他一死,高家大厦顷刻崩塌,抄家,流放,砍头……只落下娘和我这一点血脉。” 李锦夜面无表情地听着,看起来并不惊诧。 “后来的事情,想必安王爷也清楚,我和娘在孙家庄过的什么日子,安王爷也见识过。” 谢玉渊的目光开始有点阴沉。 重活一世,前世的那些痛和伤成了午夜时分惊醒的噩梦,噩梦只存活在梦里。 而那些痛和伤,却是她们母女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白眼狼 倘若李锦夜再要往下探究,谢玉渊真怕忍不住冲他破口大骂。 李锦夜听了,依旧没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谢玉渊说的那些话,听起来不悲不伤,露出来的却也只是冰山一角,但事情,从来不是心软就能解决问题的。 来龙去脉不弄清楚,这银子拿了烫手。 “谢玉渊,你有你的坚持,我自然也有我的坚持,我希望你能如实说来。” “如实说来?” 谢玉渊心里一根弦“噶嘣”一下断了,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直直地看进李锦夜的眼睛:“倘若我不呢?” 李锦夜感觉到这丫头的神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绷成一根线,几乎到了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谢玉渊,江亭这些年一直呆在延古寺,这些我能查到,别人也能查到。” 砰! 崩紧的神经终于断裂,谢玉渊心里忽然难受得无法形容,她喘着粗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好像被自己难得剧烈起伏的情绪冲得有些站不稳。 她捏紧了自己的泛白的指关节,僵立良久,低声骂道:“白眼狼!” 三个字一出口,李锦夜的后脊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这时,书房里的烛火跳动了下,无端 生出了些许针锋相对的惨烈喻意来。 江亭重重的的叹了口气,低唤了声:“小姐!” 谢玉渊被他这么一唤,瞬间清醒过来。想来想去,她认识的李锦夜不就应该如此吗。 把自己关在一处黑屋子里,生性多疑,冷情冷性,不苟言笑,除了一张脸还稍稍能看外,他身上还有哪一处优点? 只怕这个世界上,除了张虚怀以外,再没有什么人是他相信的。 罢!罢!罢! 安王都已经查到延古寺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总不能连累延古寺那帮和尚。 更何况,二舅舅的坟茔在延古寺,她不想到了最后,还把二舅舅从坟里挖出来抽筋扒皮。 谢玉渊沉默片刻,“江亭,你全盘说与他听罢,我去外间等着。” “是,小姐。” 李锦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身形微微一晃,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江亭到底老成些,立刻又煮了茶,分出两杯,就着满室的茶香,他缓缓开口。 …… 谢玉渊走出书房,早就等在一旁的江锋迎上来。 “小姐,怎么样?” 谢玉渊摆摆手,突然话锋一转:“江锋,你还记得小时候吗?” 江峰没想到小姐突然问 起这个,一时愣住了,半晌才道:“有些已经忘了,有些还记得。” “记得些什么?” “家里有阿姆,阿爸,还有哥哥,姐姐,我最小。还养了好多的牛羊,阿爸每天都外出放牛放羊,阿姆就在家做好吃的。” “后来呢?” “后来牛和羊都死了,阿姆哭,阿爸叹气,再后来就有坏人杀进来了。” 江锋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好像是变成一块石头,没有露出任何的情绪。 他跟着高二爷这么些年,早就明白一件事情:一个人,要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否则,活不下去。 谢玉渊眸光一暗,“你怎么活了下来?” “不知道,好像记得那天晚上,我阿爸在我颈上重重的敲了一记,醒来就发现自己戈壁滩上了。”江锋顿了顿:“小姐一定没见过戈壁滩,荒无人烟,只有野兽和群狼。” “活下去一定很难吧。” “是根本活不下去,如果不是遇见了二爷和义父……”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风像起了白毛一样,无情的汹涌而过,一吸气,就会呛进一口带着咸甜的彻骨寒气。 他已经在戈壁滩上走了七天,饿了,就抓几只老鼠吃,天越来 越冷,冷到连老鼠不出来了。 群狼的怒吼由远及近,他想,死就死吧,反正总是要死的。 可是没有。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驮在骆驼背上,一晃一晃的。一个青袍男人往他嘴里灌了一口酒,好像一团火,顺着他的喉咙滚了下去,一口就点着了他所有的求生欲。 那人,就是高二爷! 高二爷救的他,所以他的这条命,只属于高家。 谢玉渊听到这里,心里慢慢释然。 当初在孙家庄,如果不是有师傅护着,她和娘的命,也许就走了上一辈子的老路。 就当还恩吧! 江峰虽然不知道好好的,小姐为什么问他这些,但看到小姐半垂下的眼睛,他就明白小姐这会的心情并不好。 这时,书房的门吱哑一声响。 李锦夜和江亭一前一后走出来,李锦夜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 谢玉渊转身,目光与他在空中交汇,她十分有礼地冲他笑了下。 “来龙去脉王爷可弄明白了?倘若没有这层重担,我二舅舅此刻也能像我一样,站在这庭院里观景赏花。” 李锦夜像是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暗示,淡淡道:“今日太晚,有些事情我 需要斟酌一下,明日此刻,我再来。” 说罢,丹田处一提气,人便跃上房顶,消失在暗夜里。 他一走,江锋清楚地看到树上的几条黑影唰唰离去,与夜色融为一体。 谢玉渊:“江亭,听完他怎么说?” “和小姐看到的一样,一言不发。” “藏得还真深。”谢玉渊冷笑。 江亭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小姐,老奴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像安王这样年纪轻轻,喜怒半点不形于色的男人,老奴还是头一回见。小姐日后与他相处,一定要多留几分心眼,这人的心思……深不可测。” “没有日后!”谢玉渊斩钉截铁地说。 都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要再自欺欺人说什么日后了,日后只有路归路,桥归桥。 “对了,安王最后给老奴了一张纸,说等他走了以后,再交给小姐。小姐,你看看。” 江亭从袖口里掏出纸,双手递过去。 谢玉渊接过来,快步走到堂屋里,放在灯下一看,蓦的扭过头来,脸上闪过异色。 “小姐,是什么?” 谢玉渊把纸递还过去,江亭眼了一眼,大惊失色道:“这……这是谢二爷贪腐的证据?”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要她结婚生子 “娘的,都去了这半天,还不回来,老子上眼皮和下眼皮用牙签都撑不开了。”张虚怀灌了一杯酒。 苏长衫这会已经趴在桌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醉过去了。 张虚怀踢了他一脚,气骂道:“年纪轻轻,喝酒,熬夜比老子还不中用,也是早死的命啊!” “本世子骑了一天的马,这会又陪你喝了两个时辰的酒,铁人都熬不住,你还咒我早死?”苏长衫气得一脚踢还过去。 “哟,还有气儿呢!” “你……” “砰!” 门从外面被推开,李锦夜夹裹着暑气大步走进来。他的鼻梁秀挺,不笑的时候,侧脸近乎是森然冷淡的。 苏长衫直直的坐正了,“怎么样,暮之?” “还有酒吗?”李锦夜问。 苏长衫冲门外大吼一声,“来人,拿酒,重新置一桌菜。” 酒菜很快上来,李锦夜连喝三杯。 他喝酒不上脸,脸色越喝越白,一点情绪都收进眼睛里,看不分明。 “你他娘倒是说啊,老子急得屁股都要上火了。” 张虚怀没大没小惯了,习惯性一脚踢过去,不料却踢了个空。 “别闹,说正事。” 张虚怀这些年,从来没有 见过他用这种生硬的口气和他说过话,顿时紧张的瞪大了眼睛。 “人见着了,东西也合上了,四千九百七十四万两银子,她愿意拿出四千万两,外加玉灵阁所有的铺子和石头。” 轰! 张虚怀和苏长衫两人被惊得目瞪口呆。 整个国库现如今的库银,也不过近千万两的银子,那丫头手上……握着四个国库? 张虚怀绷紧了一下,勉强合上下巴,“快,姓苏的,抽我一下。” 哟,还有这么可爱的要求,苏长衫二话不说,抬起手就是一个嘴巴子。 张虚怀疼得龇牙咧嘴,“狗日的,你下手下太狠了,轻点不成。” “别闹!” 苏长衫给了他一记锐眼,头一扭:“暮之,这丫头是疯了吗,你家外公留的遗言, 不是一人一半吗?” 张虚怀推了推李锦夜,“快快快,你给我一五一十的重说。” 李锦夜勉强收起情绪,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那二人听罢,半天没有言语,人都是僵的。 李锦夜也不催,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此刻他的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 这一晚上得到的信息太多,纷乱杂陈中,他得理出一个头绪来。 张 虚怀沉默了片刻,扶须道:“这世上只知道有一个被皇帝活宰 了的高大爷,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个隐姓埋名的高二爷,若不是你亲口所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长衫心里又是一悸,脸上半分玩笑都没有,“谢玉渊不是会医术吗?连她都救不活?” “说是灯枯油尽!”李锦夜心里的不舒服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舒缓了一些,“才刚刚三十出头。” “这样的一个见不得的身份,守着这样的秘密,操持着这么多的铺子,不灯枯油尽,也难啊!”张虚怀叹了口气。 “我若是早些找到他,也不至于……” 李锦夜说完,心里一顿,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谢玉渊不想把高家二爷的事情说与他听。 高二爷这一生,活成个影子,临死前遁入佛门,空门讲六根清净,如果有可能, 她是不想外人去打扰那个可怜的男子。 “暮之啊,你外公的眼光可真好,若换了旁人,面对着滔天的巨富,只怕早起了邪心。”张虚怀感叹,“这年头,一诺千金之人,可不多啊!” 久未开口的苏长衫揉着太阳穴道:“我现在对高家充满好 奇。皇上嘴里骂高家人是猪狗不如,怎的到了咱们这里,就一诺千金了呢?” 无人应他。 张虚怀轻轻推了下李锦夜,“人找到了,银子也有了,那丫头的手笔又是这么大,你打算怎么办?” 李锦夜这一路,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这些年他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胸无大志,锐气全无,仗着皇帝的一点宠爱,混迹于王侯将相中。 唯独他自己心里清楚,那团复仇的火焰不是灭了,而是越燃越旺。 四千万两银子,加上外面有阿古丽招兵买马,朝廷有他步步为营,宫里有张虚怀把持太医院,不出五年时间,这李姓天下将不复存在。 “我想尽数收入囊中。” 张虚怀心里有点不舒服,“那就收吧,回头等事儿成了,再好好谢谢人家,那丫头说得对,高家的抄家灭族和这些玉石脱不了干系。李锦夜啊,这四千万两银子,那可都是用高家人的命,换来的。” 李锦夜的目光凝聚起来,黑沉沉的,像深井,“虚怀,我希望你和我演场戏。” 张虚怀漫不经心道:“什么戏?” “师徒决裂的戏!” “放屁!” 张虚怀一拍桌 子,“凭什么要我和她师徒决裂?” “因为--” 李锦夜像深井一样的眼睛,顿时笼成一对深渊,“高家就剩下她们母女这两条血脉。” 而我要做的,是父子相离,君臣倒戈的大逆不道。这条路或是锦绣,或是地狱,谁又知道? 我不论高家别的人如何惨死,这丫头他要她结婚生子,儿孙绕膝,长长久久的活着。 言罢,他把手中的杯子一扔,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耳边嗡嗡作响。 许久,苏长衫叹了口气,拿起他扔下的杯子,手刚碰到,就被杯子上的温度激了一下,脸唰的沉了下来,厉声道:“张虚怀……” “你发现了?” 张虚怀面上的神情逐渐凝重沉滞,“我其实早发现了,这家伙的体温如今是越来越低,我用针都快压制不住了。” “是毒发了吗?” “倒也不是,已经没办法除尽,这东西这些年始终沉在他的血液里,今天往这里流一点,明天往那里流一点,五年下来,四经八脉都流到了。” 苏长衫心中一痛,“那,他会怎么样?” “轻则和从前一样,视力减弱,直到瞎为止。重则……” 第一百七十六章 曲江夜游 张虚怀没有再往下说,咬牙冷笑着喝了一杯酒,“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他一条心吗?” 苏长衫望着手中的杯子,沉沉的迎上他的视线。 张虚怀收了冷笑,“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想我张虚怀在母胎里呆了七个月就奔了这个世界,我爹娘为了让我活下来,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就想看看--想毒死儿子的老子,会是个什么下场。” 苏长衫眼望着张虚怀的眉眼,只觉得两个太阳穴处突突的跳个不住。 “我跟着他从京城到了北狄,又从北狄到了孙家庄,再从孙家庄入了京城,在北狄,他活得肆意畅快 ,在孙家庄他活成半人半鬼,只有在京城……” 张虚怀一笑道:“他如临深渊,如践薄冰,活得战战兢兢,所有人都在算计他,连皇位上的那一位也在算计,我都替他觉得难!” 苏长衫慢慢的垂下了眼睛,杯子上的寒意,一下子传递到了心里,“明天你若开不了口,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不用!”张虚怀冷哼。 …… 谢玉渊回到青草院,见后院东厢房里的烛火还亮着,知道娘是在等她。 她理了理衣裳,才推门进去。 高氏 见她来,从榻上站起来,伸手拨弄了一下烛火。 谢玉渊怕火苗窜到她手上,忙拉着她坐下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她听。 末了,把那张纸递到高氏手上:“娘,这上头是谢二爷贪污的罪证。” 高氏微一惊,“阿渊,这是他送给你的投名状。” 投名状? 烛火下,谢玉渊的眼中折射出晶莹的微光,她深思良久,忽然叹道:“什么投名状啊,不过是心虚,一点赔偿而已。” 这一夜,短得像是刚闭眼睛,天光就亮了。 只是天刚亮,暴雨却至。 暑天多是阵雨,这雨,片刻即歇,却已满地落红。 雨一停,顾氏便打发人往三爷房里置小厨房,哪知泥水匠一进院,就被丫鬟告知,将小厨房置在青草堂即可。 下人们不敢自作主张,立刻回了顾氏。顾氏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无话可说的,谁不知道老三和青草堂素来走得近。 一开工,青草堂里乱成一团,谢玉渊被吵得头疼,索性往三叔院子里去。 谢奕为院里有个极大的书房,书架上摆的都是诸子百家,她随便找了一本后摊在面前,却是一个字也没瞧进去。 一个上午过去了,书 还在那一页。 中午时分,小厨房风风火火的支了起来,李青儿有了用武之地,脸上笑得像朵花。 罗妈妈见小姐半点精气神也没有,劝道:“小姐,车到山前必有路,好生歇一歇,晚上还有硬仗要打呢。” 谢玉渊点头,简单的用了点饭菜,又去三叔的书房里呆坐半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她早早的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头,等着江锋来接。 院门落锁后半个时辰,谢玉渊的人就立在江府庭院里。 她刚站稳,青山便从树上跃下来,“谢小姐,我家主子请您过曲江一游,马车已经等在府外。” “我一闺中小姐,深更半夜和人游曲江?青山,你主子有些强人所难吧!” 青山脸上闪过一抹尴尬,“谢小姐,主子的话,就是小人的天,您别让小的难做。” 言外之意,这一趟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院里谁也不是傻子,江锋冷眉倒竖,大步走到谢玉渊身边,眼里的寒光掩都掩不住。 江亭到底老成些,轻咳一声道:“小姐,就让老奴陪你走一趟吧!” 谢玉渊知道局面僵在这里,对谁也没有好处,不得不往后退一步,“我一 届平民,不敢劳安王的驾,江锋,你驾车。” “是,小姐。” “江亭,你去把东西都带上。” “小姐?” “他安王再不把东西接手过去,我也只能抱着这些银子,往曲江里一跳了。” 青山眼角抽搐了几下,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 七月的夜,暑气正盛。 一艘游船静静的飘在江上。 船上红灯高挂,几个伶人手抱琵琶轻声吟唱,曲调悲凉。 舱里,张虚怀对着一桌酒席,自斟自饮,目光却落在那个吟唱的伶人身上。 船头,两个锦衣公子,临风而立,低声谈论。 远远瞧见马车来,苏长衫“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暮之,人来了,却是坐的江府的马车,这丫头是在告诉你,别得寸进尺啊,她是有底线的。” 李锦夜眸中光芒闪过,“这丫头从来不是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的人,她算计起人的时候,像只小狐狸。” 苏长衫摇着扇子的手,瞬时僵在半空,侄女那么聪明,怎的小叔笨得不行? 谢玉渊下车,上船。 她穿了件月牙色衣裳,未戴珠钗,肤如雪凝,目光清澈,只是脸上那抹冷意,让人难以亲近。 苏长衫眼前 一亮,脚下忍不住想迎上去,目光却下意识的去看李锦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那家伙似乎眼里也有亮光。 谢玉渊上前施一礼后,便往后退了半步,分寸感拿捏的恰到好处。 苏长衫冲李锦夜诡异一笑,仿佛在说:瞧见了没有,人家对你戒备着呢! 李锦夜心绪繁乱,从前在孙家庄的情形,如浮光掠影般绕上心头,一时酸甜苦辣难以分辨,竟有些不大愿意看到面前的这张脸。 “谢小姐,里面请!” 声音带着清冷,如头顶的月光一般,谢玉渊微微颔首,“安王爷请。” 一个谢小姐,一个安王爷,如同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玉渊进舱,看到自斟自饮的张虚怀,脚步顿了顿,有些犹凝不定是上前叫一声“师傅”,还是就在原地称呼一声“张太医。” 张虚怀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站着干什么,坐吧!” 谢玉渊单手抚了抚鬓角,坐了下来。 “能喝酒吗?” 谢玉渊微笑了笑,温声道:“只能喝点江南的米酒。” “这就是江南的米酒,加了桂花,又叫桂花酿,入口甘甜 ,后劲十足,是你那个短命的爹最喜欢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你要好好的 张虚怀一边说,一边替她斟了满满一杯。 谢玉渊看着满到快溢出来的酒,笑道:“师傅从前斟酒,七分满,今天这酒,怎么斟酒到了十分?” 张虚怀目光扫了李锦夜一眼,面沉似水道:“很简单,那天你给我磕了三个头,今天我还你一杯满酒,方才全了咱们的师徒关系。” 谢玉渊一听这话,目光骤然对上张虚怀的,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和从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同,只觉得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提心吊胆了一天的疑惑,顿时明白过来。 她先是侧过了脸,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端起杯子往前送了几寸:“张太医,多谢。” 张虚怀呆若木鸡,定定望向她,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你心里,都明白?” 谢玉渊轻轻一笑:“明白,这杯酒既是全了我们师徒的情份,也是了却师徒的关系,我都明白。来,阿渊敬您。” 张虚怀见她一点就通,酒气从胃里一下子冲到脸上,红了一片,一时间说不清是气自己,还是气她,反正是一肚子的妖火,无处可去。 他拿起酒盅 ,一饮而尽,随即手往后一掀,酒盅“扑通”落进曲江里,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出了船舱,上岸。 谢玉渊学着他的样,把空了的杯子扔进江中,顺势把眼底的泪逼进眼眶,抬头冲李锦夜徐徐道:“安王爷,这一下,可以谈正事了吧。” “呃?” 李锦夜的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听到谢玉渊唤他,淡淡道:“不急,先听一会曲吧。” 话落,几个伶人一下子停了唱腔,曲风一换,与前面的咿咿呀呀孑然不同,只觉得一股悲凉、凄美之气扑面而来。 谢玉渊清楚地看到李锦夜放在桌上的手,哆嗦的难以遏制。 “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独独这曲子忘不掉,阿渊,你在这曲子里听出了什么?” 他突然唤了声“阿渊”,谢玉渊蓦的打了个寒颤,“安王爷,我人笨,听不出来。” “异人不知曲中意,唯我独奏曲悲凉!” 李锦夜的眼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他毕竟年轻,虽然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但一听到这曲子,那些城府跑了个精光。 “你还小,听不出来也正常,这是 北狄蒲类流传百年的安魂曲,说的是一个年轻人做了一场梦,梦里山河破碎,魂不知归处的故事。” 谢玉渊目光不由的向那几个伶人看过去,这一看,她心神一凛,这几个伶人都是异域人士。 想起娘说起李锦夜的那些个事,一颗心豁然开朗。 她收回视线,静静望着李锦夜,“安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李锦夜喝了杯酒,脸色越来越白,良久,他挥挥手,伶人们立刻识相的离开。 等人下了船,他叹道:“四千万两的银子和玉灵阁一百六十八间铺子,还有那些石头,我都要。” 谢玉渊郑重的叹了口气,“正该这样。” “还有一件事情。”李锦夜手指了指舱外,“江锋江亭父子我要用三年,只为交接,三年后,我会给他们一个全新的身份存活于世。” 谢玉渊微微一震,听他继续说下去:“你放心,我全须全尾的把人从你手里借来,自然会全须全尾的还给你。” 谢玉渊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她揉了揉额角,道:“那他们的新身份,就劳烦安王爷了。” “阿渊,这些年,谢谢你, 还有高家,倘若……”李锦夜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掩饰道:“倘若没有这笔银子,我的日子还要更难些。”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谢玉渊越咀嚼,越觉得他没有说真话。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就请你的下人把车上的那些个帐本搬下来。银票都装在匣子里,整整四大匣子,都在车上。” 李锦夜挥挥手,青山,乱山两人立刻手脚麻利的搬东西,只用片刻,就尽数挪到了王府的马车上。 谢玉渊走出船舱,看着看着便觉得心底的那块石头,被搬开了,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 “阿渊!” 李锦夜笑笑,这一笑繁花尽失,夜风尽醉,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看上去斯文秀气,隐隐有种破釜沉舟之势 。 “以后,你要好好的!” 谢玉渊在他的双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似有所悟,而后心中惶惶然起来。 师傅和她了却师徒之情; 他让她以后,要好好的! 倘若没有多经一世,她会觉得这两人过河拆轿;而现在她明白了这其中蕴含的深意--他们是不想连累她! 正因为不想连累,所以索性连江 锋、江亭这两个唯一能把她牵进去的人,也一并剥离开来,真正的万无一失。 谢玉渊从未感觉自己这么面目可憎过。 像是有一面镜子,把她的五脏六腑,四经八脉里的算计,都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小……” 谢玉渊才吐出一个字,声音已经劈了,她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唇却好像被夜风吹僵了,一动不能动。 她想说:小师傅,安安份份的活着不好吗,何必非要走那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她又想说:小师傅,我看到过你前世的结局,就是一个死字;这一世咱们换个活法? 哪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那只安魂曲已经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给堵住了。 她只能说:“放心,我会好好儿的。” 她的身后有娘,有高家,有三叔,有罗妈妈,有青儿、阿宝……她还要为高家延续血脉,结婚生子。 她没有办法站在他们的身后,能做的,只有远离。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你和他,也要好好的。” 说罢,她起身,走到船舱边与江亭,江锋耳语了几句,然后背过身,把半块玉佩解下来,又折回桌边,放在李锦夜的手边。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后会无期 “这玉佩,你收着。” 谢玉渊轻声道:“江亭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一百六十八间铺子有今天,他出力最多。江锋年轻稳重,心思细腻,面冷心热,这两人你用好了,事半功倍。今年年景不好,连江南都多天灾,别的地方可想而知。” 谢玉渊不等他开口,又道:“往后几年,玉灵阁的生意不会太好,银子若无去处,多屯些粮吧。” “为什么要多囤粮?”久未出声的苏长衫摇着扇子,似笑非笑道。 你们不是要起兵造反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连她这个闺中小姐都能清楚的事情,你还来问我为什么? 果然不能说太多,说多了,人家不仅不感激,反而怀疑你的动机。 “苏世子,我胡说的,当不得真!” 谢玉渊冲李锦夜福了福,“安王爷,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四个字一出来,锐光从李锦夜最深邃的地方射出来,眼里倒映着小小的火苗。 “后会无期,谢小姐。” 谢玉渊深目看了他一眼后,扶着江亭的手走下游船。 掀了帘子上马车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刚刚那个弹唱的伶人从暗处隐出来,冲她咧嘴 笑了笑。 谢玉渊点头回礼,没有半分犹豫,便钻进了马车里。 车轱辘吱呀吱呀,寂静的夜里乍一听,分外刺耳,再想听,却是离得远了。 “到底是走了!”苏长衫手里的扇子突然有些摇不动。 天地间是如此的寂静,可以听见江水流淌的声音,清泣的,细碎的,此起彼伏。 李锦夜静静的目送她离开,她亦不曾回头,直至马车隐入深沉夜色,再不能看见。 …… 马车里,江亭面露难色。 “小姐,安王爷把我和江锋都要走,估摸着以后在京城的时间不多。” 一百六十八间铺子分布在万里九州,每一个想要完全交接,是很费时间的一件事。 小姐身边就他们两个得用的人,离开了,小姐怎么办? 谢玉渊倚着马车的一角,“你们走了我确实不方便,但府里有的是人,你挑两个信得过的,身手好的给我使唤就行,再派两个马骑得好的,口风紧的做联络。” 江亭想了想,“暗卫中有一对兄弟,大哥叫沈容,忠厚老实;弟弟叫沈易机灵能干,早年黄河水灾,二爷从西安府买来的,适合留在小姐身边。” “那就留他 们吧,江叔。” 江亭一听这个称呼,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使不得小姐,万万使不得,您是主,我是奴,规矩可不能坏。” “你马上就要走了,还说什么规矩不规矩。” 谢玉渊双手扶起他:“这一去尽快交接好,铺子里的老人还有庄上的那些个琢玉师傅,一定要安顿好。易了主,倘若有想离开的,银钱一定要给足,他们跟了高家这些年,高家不能亏待他们。若是还想跟着高家的,就在庄上养着吧。” “小姐放心,这事老奴一定办好。” 谢玉渊想了想道:“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虽然足够咱们这辈子花销的,但坐吃山空。我跟着张太医学了点医术,不想浪费,想办法开几间药馆,请了好的郎中坐堂,做点给祖宗积德的事儿吧。” 江亭点点头道:“这事儿可行,反正咱们买的庄子够多,腾两个庄子出来种草药,只是隔行如隔山,这里头的门道老奴还得打听打听。” “不急,咱们慢慢来。” 江亭轻叹道:“这桩大事一交出去,小姐身上的担子就轻了许多,除了赚银子的事情,婚事上也得相看起来。” 这话, 像是在谢玉渊的心头泼了一盆冷水。 都说世间男女,相互吸引,乃人之本性。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于她…… 谢玉渊苦笑了下,“这事以后再说。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置一桌酒席送送你们。” …… 曲江上。 残羹剩酒换了新的来。 那个冲谢玉渊微笑的伶人把琴一扔,大。大方方的往桌子上一坐,抓起一杯酒就往嘴里灌。 谢家小姐喜欢这甜滋滋儿的米酒,她倒觉得关外的烧刀子更合她的胃口,一口喝下去,火能从胃里烧到喉咙里。 “阿夜,如今咱们有了银子,就可以开始招兵买马起来。” 李锦夜不慌不忙道:“阿古丽,现在黑风寨有多少人?” “五百二十人,只剩下当年全盛时期的五分之一。不过,能在那场杀戮中活下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给我银子给我马,再给两年的时间,我能把整个北狄都拿下。” 北狄除了蒲类王庭外,还有十五个异族部落,分布在整个西北一带。 蒲类位于天山脚下,水清草肥,兵强马壮,原本是这些部落中最大的一支。如果没有那一夜的屠杀,蒲类完全可以 一统北狄。 灭族后,十五个部落之间战争不断,谁也不服谁,朝廷乐得所见,只要不是一家做强做大,打成筛子,他们也不管。 黑风寨是阿古丽一手创立起来的。 她是蒲类王庭最小的公主,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为喜欢汉人的金银珠宝,便派出商队往京城采买。 哪知商队还没有走出北狄,就被马贼给抢了去,阿古丽一气之下,在蒲类的将士中抽出一千多个身手好的,组成了私兵黑风寨,专打那些流寇马贼。 三年后,黑风寨在北狄声名鹊起,蒲类王穆松索性拨了银子,派帐下最英勇的士兵训练他们,久而久之,黑风寨成了蒲类王族隐在暗处的一支极为厉害的铁骑。 只可惜,再厉害的铁骑也抵不住十几万的大军压境,那一役后,黑风寨从上到下就剩下五十人。 这些年虽然经过修生养息,却还是兵不强,马不壮,缺的就是银子。 苏长衫“啪”的一声收起扇子,“刚刚得到个小道消息,镇北大将军白方朔又上书致仕,辞官的岾子这会怕是已经送到皇帝的手中。” 白方朔三个字一出来,李锦夜和阿古丽脸色齐变。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无事一身轻 西北腹地广阔,叶昌平为封疆大臣,掌西北军政大权。 他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员是镇北大将军白方朔,十八晋校尉,二十为都尉,屡立战功,后被封义勇伯。 镇北军常年驻扎在虎门关内,用来抵御北狄十六大部落,当年蒲类灭族,就是这位白大将军的手笔。 另一位是镇西大将军韩百川,镇西军的驻地在曲靖,其任务主要是抵抗南越国。 白方朔和韩百川,同为叶昌平手下的两员大将,所不同的是,韩百川是叶昌平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自己人。 而白方朔封镇北大将军,早于叶昌平封封疆大使吏。 白方朔军功赫赫,是从死人堆里挣来的富贵,这富贵来得很有底气,更何况这人骨头极硬,从来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根本不把叶昌平这个文官放在眼里。 叶昌平上马后,为了把西北的军权都握在手里,有意无意的找了白方朔几个大错处,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 白方朔对姓叶的一肚子火,索性拍拍屁股来个以退为进--上书辞官。 皇帝自然是不肯的。 开玩笑,白方朔一辞官,西北大军都落在叶昌平的手里,到时候他和平王来个里应 外合逼宫,这皇位还能坐稳吗? 所以,这个白方朔是皇帝插在西北广阔大地上的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除了用来威慑北狄仅剩的十五部落外,还用来威慑叶昌平和他身后的平王。 阿古丽对于这个有着血海深仇的白方朔,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当年她的阿爸,也就是李锦夜的外公蒲类王穆松,被白方朔困于阵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死于万箭穿心。 万箭齐发,蒲类湖畔,泛起冲天的箭雨。 阿爸却轻抚着身侧黑马的头颅,朗声道:“若有来世,换你为主,我当为座前忠马,护你一世。” 这便是蒲类的王,他守护着蒲类草原上的每一个臣民,乃至每一头羊,每一匹马。 阿爸死后,被取首级,奉上京城。 阿古丽一拍桌子,“这个老贼杀尽我族人,想太太平平的荣归故里,想都别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老贼的头割下来,祭奠我的族人。” 李锦夜修长的手,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目光却向一旁的苏长衫望去,“他今年也该五十有五了罢。” “确实不年轻了,听说一身的伤,连马都不大骑了。” “那他这回辞官是虚张声势 ,还是确实想告老还乡?” 苏长衫想了想,道:“前面几回虚张声势的成份多一些,这一回告老还乡的成份多一点。就是不知道皇上允不允了,他这一走,镇北军群龙无首,谁能拿住?叶昌平怕是要权倾西北大军。” 李锦夜冷笑一声,“太子一日未立,他就一日不能权倾西北,就算皇帝同意白方朔的辞官,也会派了妥帖的人安在镇北大将军这个位置上。” 苏长衫眼前一亮,“你认为会是谁?” 李锦夜摇摇头:“君心难测。” 阿古丽冷笑一声,“不管难不难测,黑风寨必须扩大,西北大军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万人,我黑风寨就是以一敌万,也敌不过啊。” 李锦夜轻瞄了她一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你必须给我暗着来。” …… 寝殿里,靓妆贵妇含笑走进来,左右一顾盼,顿觉脂粉荣艳,“皇上,该歇了。” 宝乾帝并无举动,只是看着她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锦云那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就少操些心吧。” 令妃睨了皇帝一眼,一双妙目清明灵动,可见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的好模样。 “也操心不了几年,将来出 了宫,自然有人帮他操心。倒是皇上,这一晚上的眉头都没展开,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宝乾帝抚着太阳穴,叹了口气,“老家伙又上书了,说要回京养老。” 令妃上前,如白玉般的手指抚上皇帝的额头,指尖稍稍用力。 “如今四海太平,白将军守了几十年镇北军,是该回来享享儿孙们的清福。 老将军也可怜,听说连小孙子的面都还没见过。” 皇帝舒服的嘴角牵动了下,“他回来了,镇北军交给谁?” “朝中这么多武将,臣妾不相信就找不出一个能干的人。”令妃迅速的扫了皇帝一眼。 宝乾帝此时笑了下,居然没出声,仿佛很享受此时片刻的安愉。 令妃见状,也不敢再言语,只在心里细细思索皇帝说这话的深意,又在想自己刚刚让白将军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想了一会,宝乾帝呼声渐起,竟是坐着便睡着了,脸部因为放松,鼻尖两道腾蛇纹越加的深起来。 已然是个老人了。 令妃轻手轻脚的走到他面前,慢慢引着他躺下来,就在她将要把锦被盖上去时,宝乾帝突然睁开眼睛,幽幽道:“牵一发而动全身 啊!” 令妃心头一惊。 自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此一来,平王和福王的储位之斗,便由暗到明,再也不能轻飘飘压下去。 令妃轻轻的帮皇帝盖上了被子,盯着一旁跳跃的烛火看了半晌,太平了几十年朝廷,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她该如何帮儿子李锦云争上一争,还是说先按兵不动? …… 或许是身上担子卸下的原因,谢玉渊一夜好睡,沉得连个梦都没有。 洗漱好,先去娘的房里请安,把昨天曲江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于娘听。 高氏听罢,沉默很久才开口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不懂那些家国天下,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男人心里,装的东西多。咱们远着些,很好。” 谢玉渊拿起锦垫垫在她腰后,“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算是轻松了。” “二奶奶,小姐,早饭好了,摆在哪里?”李青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 谢玉渊看看高氏,“就摆在这里吧,今天我和娘一道吃,三叔那边的送去了吗?” “早送去了,三爷一早就吃了,这会怕已经到衙门。对了,三爷说明儿不用给他送早饭,他要出趟远门,好像是当什么差。” 第一百八十章 侯府的帖子 谢玉渊笑笑,青儿从孙家庄一路跟着她,虽然身上早就没了乡下丫头的影子,但官场上的那些个事儿,总也记不住。 “那就摆进来吧。” 小厨房做的早饭,虽然也只是清粥小菜,吃进嘴里味道却完全不同,谢玉渊一口气用了两碗粥。 罗妈妈欢喜道:“今儿小姐胃口好。” 谢玉渊点点头:“这叫人无事,一身轻;也叫心宽体胖。娘,你也多吃点。” 高氏被她这么一劝,竟也添了半碗粥,把罗妈妈开心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吃完,刚漱了口,谢总管摇着肥肥胖胖的身子登门了。 “三小姐,这是永安侯府递来的帖子,五日后侯府有宴。” 谢玉渊这会正好在院子的遛弯,连帖子都没接,便道:“这么热的天,我就不去凑什么热闹了。” “三小姐,这帖子指名道姓要您去,太太说了,侯府不是别的人家,既然下了帖子,就不能失了礼数,让人看轻了去。” 谢总管皮笑肉不笑,话说得不软不硬,眼角的余光却不住的往后院瞧。 谢玉渊眼尖,“你在瞧什么,谢总管?” “我在看二奶奶起身没有,好久没给她磕头了,老奴 寻思着得给二奶奶磕个头去。” “谢总管有心了,娘不见外人,等以后吧。” “是,小姐。” 谢玉渊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帖子除了我有,还有谁?” “府里三位小姐,还有大奶奶都有。一府的女眷都请了。太太说了,二小姐是个好的,年岁也不小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总要去场面上露露脸的。” 这话的言外之意,谢玉渊听得清楚。 二姐的婚事确实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再拖下去,就真的成难事了。 “既然这样,我便跟着去吧。” “是,老奴这就给太太回话去。” 谢管家递上帖子,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罗妈妈见他这样低眉顺眼,冷笑道:“小姐,这人表面上装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实际上心思最坏,” “越是对咱们笑的人,越要留个心眼子。”谢玉渊低声道:“妈妈,找个机灵的小丫鬟远远的跟着。” “是,小姐。” …… 谢总管走出青草堂,挥开了身后跟着小厮,直奔后花园。 走到拱轿处,见邵姨娘等在树荫下,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过去。 “姨娘,她应下了。” 邵姨娘朝身后的 丫鬟看了一眼,丫鬟机灵的掏出一张银票。 谢总管接过来,笑眯眯道:“奴才帮姨娘打听过了,谢三爷这几日跟着他们祭酒去保定府办差,都不回来。” “干得好。” 邵姨娘轻声道:“谢总管,日后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那奴才就祝姨娘心想事成。” “真是张巧嘴!” 邵姨娘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有,打伞离开。 谢总管等人走远,左右打量几眼后,才大摇大摆的回了前院。 邵姨娘没回自个院子,而是去儿子的那边。 一进院子,她看到那几个打扮得妖里妖气丫鬟,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等老娘解决了青草堂那两个,再腾出手来收拾你们这些小妖精。 书房里,谢承林见娘来,装模作样的放下手里的书,迎了上去,“大热的天,姨娘怎么来了?” “你前几日派丫鬟来跟我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我的亲娘哎,儿子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说假话,千真万确,儿子亲眼看到的。” 谢承林添油加醋又道:“姨娘 ,你是没看到,谢玉渊那个小狐狸精多会勾搭人,陈清焰被她迷得颠三倒四的,连魂儿都找不着了, 你说就他这个样子能娶咱妹吗?” “小贱人!”邵姨娘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姨娘啊,早点下手吧,要不然,真等他们勾搭上,黄花菜都凉了。” 谢承林自小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接受最正统的教育,按理这种大俗话无论如何不能从他一个读书人嘴里说出来。 奈何这几年心思都在女人身上,且玩的都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女人,这言谈简直粗俗不堪。 邵姨娘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并不觉得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妥,再加上她一颗心都在想着怎么害人上面,所以完全没有感觉自己这个儿子,已经被养歪到了十万八千里。 前头那封信,她根本没打算一击即中,而是用来投石问路。如今石头投下去,水花溅起来,她的后着就来了。 “姨娘,我还跟你说啊,青草堂那个地方有鬼。儿子前几天本来想找那贱人算帐的,结果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你看,腿都摔青了。” “你个傻子!” 邵姨娘秀指狠狠的戳着儿子的脑袋:“堂堂爷们,跟个小贱人算什么帐,你给我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给姨娘考个功名回来。内宅的事,有姨娘呢! ” …… 邵姨娘这头刚和谢总管碰上面,那头谢玉渊就得了消息。 罗妈妈越想越觉得不对,“小姐,咱们可得当心啊,这谢管家和邵姨娘凑在一起,准没有什么好事,这里面怕是有猫腻。” “就是的。”李青儿撇撇小嘴,“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装可怜,一副受尽天下委屈的模样,实际上心眼子最多。” 阿宝忙道:“小姐,要不去侯府那天,你把卫温和青儿带着,她们一个会拳脚,一个手脚机灵。” 谢玉渊若有所思了一会,“你们先去忙,妈妈留下陪我说说话。” 青儿和阿宝一见这个情形,就知道小姐有重要的事情要和罗妈妈商量,忙退到门外,守住了房门。 谢玉渊道:“昨儿安王把谢二爷贪腐的证据交给了我,我和娘商量了下,暂时先不拿出来?” “为什么?”罗妈妈吃惊。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谢玉渊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几株森森而摆的竹影,低声:“谢府纵然可恶,但也并非人人可恶 。三叔刚入翰林,二姐的婚事还在天上,这会要拿出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罗妈妈心里一凉:“所以小姐打算……”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心太软 罗妈妈心里一凉:“所以小姐打算……” “娘说,分了房,也就无所顾忌。” 罗妈妈心里一凉,半天才叹道:“二奶奶的心,还是太善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谢玉渊转过身:“可娘说,倘若为了一己私利,就置别人于不顾,这和害人也没什么分别。妈妈,我原本想来个痛痛快快的釜底抽薪,这会倒不得不顾忌。” 罗妈妈心中何尝不明白。 谢家不是二房人的谢家,还有大房,三房,小姐就算什么人都不顾,三爷和二小姐总是要顾一顾的。 “这么说来,谢二爷做的那些坏事,并不小!” “妈妈聪明! 谢玉渊点点头,“娘说,倘若这东西拿出去,官位没了是轻的,说不定还要坐牢,大房,三叔不受牵连的可能性很小。” 罗妈妈迎上小姐深邃的目光,“那就只能等一等,三爷早晚是要分出府去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 谢玉渊又将目光移向竹影,成年人的世界羁绊太多,能真正做到杀伐决断的人,怕也只有心底无限凉薄之人。 好人成佛需要九九八十一难,坏人成佛却只要放下屠刀--何其不公。 “小姐放心 ,这些日子我会格外让丫鬟们当心的。” 谢玉渊转身笑笑:“是要格外小心,卫温还是留给娘,我有银针足以自保。” “对了小姐,前几日奴婢在路上碰到闵氏,脸色煞白,走路脚都是虚浮的。” “她是病了吗?” “瞧着像是病了,可远远的又听到她干呕了几声,心里琢磨着不会是有了吧。” 谢玉渊心中一动,“妈妈有几成把握?” 罗妈妈摇摇头,“没有把握,邵姨娘把内宅把持的滴水不露 ,怎么可能让闵氏钻了这空子。” “也许是闵氏暗下留了一手也不一定。”谢玉渊想了想,道:“妈妈,你寻个机会去瞧一瞧她,摸摸看到底怀没怀。” “是,小姐。” 罗妈妈嘴上应着,脚下却半点都没有挪动,目光向谢玉渊看了几眼,狠狠心道:“小姐,明儿开始,咱们用点补药补补身子。小姐都十五的人了,葵水还没有来,怕是以前在孙家庄亏损的太过。” 谢玉渊一听这话,脸红透了,扔下一句“我去院里走走”便打帘离开。 罗妈妈一看她这个样子,眼里忍不住藏笑。 小姐再聪明、再能干也还是个姑娘,姑娘家的归宿就是 找个好男人嫁了。 二爷贪污的事情缓一缓也好,不为别人,就为小姐的婚事,现在也不能拿出来。 不求小姐能嫁进高门,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就好! …… 此刻的闵氏,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 丫鬟素兰端了清火的莲子羹进来,“姨娘,好歹用一些吧,你就算不为自己的身子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了想。” 闵氏的手扶上肚子,淡淡道:“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 “那是姨娘命好,一怀就怀上了,哪像那个许姨娘,跟了二爷这么些年,肚子连个动静都没有。” 闵氏摇摇头,“命好不好,还得看邵姨娘的意思。她若不想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的命再好也没用,这二房从来都是她的天下。” 闵氏原是商户出身,家里专做茶叶生意,父亲赚了些银子就捐了个小官做做。 她的生母是采茶女,因为有几分姿色被父亲看中,纳了进来。谁知生下她后没多久,就得病死了,她在嫡母跟儿前处处陪着小心,忍气吞声,方才过得体面。 养到十六岁,父亲为了升官,一顶小轿把她这个庶女抬到了上司府里。那上司是个妻管严,发 妻闹了一场后,只能暂时把她当个丫鬟养活在府里。 主母见她越长越出挑,撺度着男人把她送人,结果好巧不巧,送到谢二爷的手上。 就这样,身如浮萍的她被当作工具,做了谢二爷的第三房小妾。 进府后,谢二爷图她身子新鲜,常常往她房里来。 邵姨娘明里不吱声,不吱气,暗下却在她的吃食里下避子药,若不是丫鬟素兰发现的早,日子一久,她的身子便坏透了。 后来,她在邵姨娘跟前事事处处赔小心,二爷往她院里来,她总推托身子不好让他去邵姨娘的房里。 时间长了,邵姨娘见她老实本份好拿捏,这才不往她吃食里下避子汤药。 这药刚停半年,她就怀上了,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姨娘,姓邵的算个什么阿物,不也是个姨娘吗?”素兰冷哼一声:“二奶奶还没有说话呢,轮得到她?” 闵姨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恨她说话嘴上没把门。 素兰也不当回事,扶闵氏坐下:“姨娘,如今这谢府可不是邵姨娘的天下了,不行咱们去求了大奶奶和二奶奶,我就不相信,有两位奶奶在,她邵姨娘还能一手遮天。” “闵姨娘, 罗妈妈来了。” 闵姨娘惊得从榻上站起来,“罗妈妈?她来做什么?” “管她来做什么?姨娘正愁不知道怎么和二奶奶开口,听说这个罗妈妈能当青草堂一半的家,姨娘不防先听听耳风,再决定要不要开口。” 闵姨娘有些仓皇的抬起头,“快,快把人请进来。” …… 一个时辰后,罗妈妈回到青草堂。 “小姐,闵姨娘确实有身孕,已经三个多月,她哭着求奴婢,帮她在二奶奶面前求个情,容她把孩子生下来。” 谢玉渊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罗妈妈一眼。 罗妈妈压低了声道:“邵姨娘从前给她下过避子的汤药,闵姨娘怕她又在吃食里动手脚。” 谢玉渊眯了下眼睛,“妈妈见的人多,觉着这闵姨娘该帮不该帮?” “论情,这闵氏挺可怜的一个人,肚子里的好歹是条人命。论理,就许那邵姨娘陷害咱们,就不许咱们给她添些堵。” 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谢玉渊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妈妈就在吃食上多费心,帮她一把,这事我帮娘作主了。你让她先不要申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还有,让她自己也要万般当心。”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馋了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问题叠着问题,矛盾激着矛盾,丝扣永远也解不开。 邵氏以为只要把青草堂除掉,她就又能坐上二奶奶的宝座。 闵氏以为攀上了青草堂,肚里的孩子就能活下来。 谢玉湖以为只要把嫡母侍候好了,以后的前程就能过得顺畅。 谢太太以为只要儿子孙子都成器,她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殊不知,在谢玉渊眼里,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靠自己,才能一步步地走稳当,走踏实了。 就在这时,京中传来安王李锦夜奉旨再入江南的消息。 原来春闱过后,各路进士都领了差事,各奔锦绣前程,皇帝的御案上却多了一封奏章,弹劾江南诸官员在秋闱一事上弄虚作假。 宝乾帝气得打翻了一只白玉雕龙笔筒。 江南从古至今就产才子,秦淮金陵,风流姑苏,烟花扬州……那可都是最最人杰地灵的地方,连这里的秋闱都作了假,那还了得。 宝乾帝立刻着人把安王李锦夜请进宫。 春闱,秋闱归礼部管,虽说这一年的春闱、秋闱大考时,他还没有走马上任,但宝乾帝就需要这样干净,有干劲的年轻人,替他扫清江南 官场上的旧疾。 父子二人一番交谈后,就有了李锦夜的江南之行。 江亭父子启程前一晚,谢玉渊在江府置了一桌酒席,主仆几人不分上下聚在一张桌上,吃了顿团圆饭。 席间,谢玉渊又交待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直到月上树梢,她才回到了青草堂。 刚要卸了珠钗洗漱睡下,却听窗棂儿被敲了几下,服侍她的如容、菊生吓了一大跳。 菊生胆子大些,忙推开窗户去瞧,一瞧,魂都快吓没了。外头站着一个黑衣蒙面男人,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来……” 话刚吐出一个字,就被点了哑穴。 谢玉渊见势不妙,刚要从袖中摇出银针,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三小姐,别怕,是我,青山。” 谢玉渊厉声道:“深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青山硬着头皮开口:“三小姐,我家王爷离京前,想请青儿姑娘做几道菜。” 谢玉渊深呼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怒气按捺下去,“什么菜?” “鲫鱼豆腐汤,红烧肉,韭菜炒鸡蛋,大煮干丝。” 青山献宝似从身后拎出个篮子,“东西都备全了,就请青儿姑娘掌个勺。” 谢玉渊鼻 子动一下,不说话。 这几道菜,是李锦夜治好眼睛后,第一顿吃的菜,她当时还想,怎么眼睛一好,就想着吃呢,吃的还都是俗物,不过,小师傅俗的有人味儿,感觉可以亲近。 如今他心里装了太多的黄粱一梦,难为他还装着那四个菜。 谢玉渊自嘲的笑了下,“堂堂王爷,竟然还馋这些,可真让人稀奇。” 青山:“……”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真不好意思,青儿姑娘已经睡下了。” “三小姐,我家王爷说……” 青山想着自家爷的交待,咬咬牙,厚着脸皮道:“这些年山珍海味都吃遍了,独独怀念这几道菜,梦里都想着吃。” 梦里吗…… 谢玉渊冰冷的面部轮廓瞬间柔软了下来,“他做的梦,还真稀奇。” “三小姐,我家爷还说,这一顿不让青儿姑娘白做,小姐想要南边的什么玩意,他都可以帮着买来。” 谢玉渊闻言,先是脸色不耐烦的一沉,而后又飞快的扭曲出一个微笑。 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既然都已经后会无期了,为什么还要再藕断丝连,何必呢? “告诉你家王爷,菜可以做,东西就不 必了,江亭江锋他们会帮我买的。” 青山:“……”那能一样吗? …… “小姐,你说好好的为啥他要吃这四样东西,我的厨艺,也不是最好的。” 李青儿托着下巴,嘟着嘴,一脸的不明白,“王府那些大厨,哪个不比我厉害。” 谢玉渊有点答不上来,只好无奈的笑了一下,“也许,他馋吧。” “做王爷怪可怜的。”青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和小姐一样可怜。” 谢玉渊拥着薄被气笑,“我哪里可怜?他哪里可怜?” “小姐明明不想呆在这谢家,却不得不在谢家呆着;王爷也是,明明贵为王爷,却连自己想吃的东西都吃不到,还馋这个,馋那个,这不是可怜是什么?” 谢玉渊眉头皱了下,“人啊,哪能都随心所欲的活着,一人有一人的难,一家有一家的事。他那样的人,更难!” “小姐这会倒是挺体谅他的,刚刚青山在的时候,怎么冰着一张脸?” 谢玉渊被青儿这丫鬟问得一愣,身子一缩,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李青儿见状,忙吹灭了烛火走出去。 黑暗里,谢玉渊慢慢睁开眼睛,极小幅度的勾了下唇。 很多感情都摇摇坠坠,很多牵绊都枝枝桠桠,她若想活得自在些,除了冷脸,别无他法! …… “爷,菜都做来了,还是热的,您趁热吃。” 李锦夜扔下笔,走到桌前,深吸了口气,“盛碗米饭来。” “是。” 米饭盛来,李锦夜用勺子先喝了口鱼汤,满口留香,“这丫头的厨艺有长进。她,没为难你吧?” 她是谁,青山再笨也听得出来。 “爷,她说爷做的梦,可真稀奇,还说……菜可以做,东西就不必了。” 李锦夜夹菜的手顿了顿,脸上慢慢浮出一记微笑。 青山眼角的余光扫见,惊了一大跳。 爷这几年极少会笑,一张脸总像带了面具似的,喜怒哀乐都遮在面具的后面。 三小姐说那样大不敬的话,爷竟然还笑了?青山隐隐的感觉到,爷对阿渊小姐,似乎有些不一样。 “王爷,陆侧妃来了。” 李锦夜神色冷了冷,“进来吧。” 陆若素袅袅婷婷走进来,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堂堂王爷只用三菜一汤,她院里的下人都吃得比这个好。 “王爷为着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厨房就给他吃这个?来人,快把这些菜统统都倒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混蛋 陆若素亲自把食盒拎到桌上,“妾给王爷做了些可口的宵夜,王爷您尝尝,这老鸭煲是妾……” 冷漠锐利的目光射过来,陆若素吓得一抖,食盒差点从手里滑脱掉。 “陆侧妃莫非是太闲?” 李锦夜放下筷子,“本王吃什么,喝什么还需侧妃作主吗?” 陆若素何曾听王爷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脸上又羞又臊,“王爷,妾……” “夜深了,陆侧妃早点去歇着吧,本王还有事,就不陪侧妃说话了。” 陆若素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掐着掌心的嫩肉,半点都觉察不到疼。 错,是疼到已然麻木了。 她咬了下唇瓣,忍住眼底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妾有一事想和王爷回禀。” 李锦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手一指,青山眼尖的把茶水奉上。 他接过茶盅,吹拂着茶面,慢慢啜了一口,“说吧,” “王爷明儿就走了,妾在府里也没什么事,想回家看看家中父母兄弟。” 悄然立于李锦夜身后的青山迅速的掀了下眼皮。早不看,晚不看,偏偏等王爷走了再看,不就是想给陆家送信吗! 陆若素的心思连青山都猜得着,李锦夜又怎会猜不透。 他放下茶盅,似笑非笑地看了陆若素一眼,低叹道:“你若走了,这偌大的王府我交给谁。” 陆若素整个心怦怦怦直跳起来,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 “不过,我倒也不好拦着,你去吧,只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要清楚。” “是!” 陆若素心虚的低下头,将一缕碎发拢到耳后,目光幽幽地看了李锦夜一眼,转身离去。 “好好的一桌菜,竟败了胃口。” 李锦夜起身,从榻边摸了件外衣,胡乱披在身上,走出书房。 庭外,一轮下弦月,月色明亮。 李锦夜静静的站了一会,淡淡道:“去把他们都叫来吧。” 青山心疼地看着自家的爷,见他脸色平静,大着胆子劝道:“爷,子时了,师爷他们早就歇下,咱们明儿一早还得出发呢?” 李锦夜回首看他一眼,青山浑身一颤,猫着腰跑开了。 “回来。” 青山堪堪收住脚:“爷还有什么吩咐?” “让人家白白辛苦做了一桌菜,总该赏点什么?” 青山:“……” 李锦夜回头,诡异地看着廊下那只已经闭了眼的扁毛红嘴小畜生,“就把这个给她送去吧!” 青山深深看了自 家爷一眼,心道:爷,你真是个人才。 …… 谢玉渊看到这只活物的时候,嘴角绷成了一条线,她开始怀疑李锦夜是不是吃错药了。 好好的,送她只鹦鹉干什么? 还是只不会说话的鹦鹉。 几个丫鬟却是对这个小东西充满了兴趣,从被窝里跑出来看热闹。 阿宝:“小姐,这小畜生长得怪好看的,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的。” 鹦鹉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小畜生,我是小可爱。 如容:“小姐,它怎么就不会说话呢,是不是给毒哑巴了!” 鹦鹉:“……”姑娘,谁没事会给小畜生下毒,你想多了。 李青儿:“从前我和小姐在孙家庄,养过麻雀子,这东西比麻雀子有意思多了。” 鹦鹉:“……”那不废话吗,小可爱我是宫里的,你把宫里的东西和孙家庄的比,这位姑娘,你的眼睛真真的--瞎啊! 谢玉渊却面无表情道:“青儿。” “小姐?” “这东西拔了毛,炖了吃有营养吗?能不能让娘长半两肉?” 鹦鹉眼露惊慌,两只翅膀扑腾扑腾在笼子里挣扎。 爷啊,爷啊,你这是把小可爱送给了什么人?她,她,她要吃我 啊! 爷--救命啊! 李青儿扯了扯谢玉渊的衣角,“小姐……还是养着吧,怪好玩的,你看,它听得懂你的话呢!” 鹦鹉站在鸟笼的架子上,高贵冷艳地低头看着谢玉渊,眼中带着点鄙夷:你要是敢吃了我,我家王爷会替我报仇的。 谢玉渊冷冷地看了鹦鹉一眼,“把它挂外面去,别让我看到。” 李青儿只要小姐不吃鹦鹉的内,怎么着都好,拎着鸟笼就往外冲,边跑还边问:“小姐,起个什么名儿好?” “小混蛋!” 鸟笼里的鹦鹉扑腾的更厉害了,目光也好像更鄙夷了,它从笼子里伸出头,颇为幽怨的扭头看了谢玉渊一眼。 士可杀,不可辱,我不是小混蛋,我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小可爱! 小-可-爱! “小姐,青儿的那几个菜也不值一只鹦鹉,王爷这是什么道理?”罗妈妈经得事儿多,想得也深。 谢玉渊叹了口气,跟李锦夜讲什么道理,有道理可讲吗? 明明说好“后会无期”,偏偏一会点个菜,一会送只鹦鹉,这 能叫“后会无期”吗? “妈妈,想不明白的事情,不要想。” 人生苦短,有些事情要弄清楚,有些事 情糊涂挺好,想得太明白了,不是好事。 …… 翌日。 天刚破晓。 安王府数列骑兵从正门有条不紊的出来,一列方阵后,载着安王的马车吱哑吱哑踏上青石小路。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北门行进。 一出北门,车马齐齐加速,在官道上飞快地疾驰起来。 与此同时,运河码头上,一艘大船扬帆起航。 江亭背手直立在船头,朝京城谢府的方向幽幽看了一眼,这一趟回南边,怕是要过年才能见着小姐,三年来,他与小姐还没有分开这么久的时间。 肩上一沉,江亭回头。 江锋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义父,儿子仔细瞧过了,这船上连掌舵的都会拳脚功夫,安王府的人训练有素。” 江亭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深意。 “还有,刚刚王爷来讯,他会在保定府停留一日。” “赶紧派人去通知保定府的掌柜,让他做好准备。” “已经派人去了,义父放心。”江峰带着笑容的脸上稳如泰山。 江亭的眉头再次皱起来,“沈容、沈易都安排下去了?” “安排下去了,每日子时,他们都会去青草堂瞧上一瞧。” “那我便放心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永安侯府宴 永安侯府宴的那天,天气格外闷热。 谢玉渊刚起身,便出了一身的汗。 京城的夏天,比着扬州府要热不少;而府里供应的冰盆却比扬州府的少,每个院里一天只供两盆。 谢玉渊虽然有银子,却不敢露富,她怕娘中暑,就把两盆的冰统统摆到她屋里。 “今日出门,简单些,能不穿戴的尽量不要穿戴。” 阿宝端了脸盆走进来:“小姐总说简单,简单,奴婢可听说四小姐为了今儿,还到外头做了新衣裳,买了新头面。” “谁掏的银子?”谢玉渊下意识的问。 阿宝气得瞪了自家小姐一眼,怎么一开口就是银子银子的,金枝玉叶一般的大家小姐,总操心这些俗物做什么。 “听说是邵姨娘掏的私房,太太暗下也贴补了些。” 谢玉渊幽幽地看了罗妈妈一眼,“看来,邵姨娘的私房,还挺多,经得起折腾。” 罗妈妈会心的笑笑,从妆奁里掏出一只碧玉簪子,“阿宝说得对,再简单也不能失了礼,小姐今天戴这个?” 谢玉渊扫了眼,只能妥协,“那就戴这个罢。” 一切打扮妥当,她给高氏请了安,带着阿宝和青儿去了福寿堂。 进屋,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玉渊看了看,堂屋的四个角都摆着冰盆,心里不由的冷笑了一下。 “阿渊来了,快给大伯母瞧瞧?” 顾氏把人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笑道:“连你二姐都比不上,更别说你四妹妹,你站在你四妹妹身边,活脱脱就是个丫鬟。” 谢玉渊一听这话,迅速瞄了谢玉湄一眼,心里暗暗吃惊。 也难怪顾氏口气带着酸,今天谢玉湄打扮的真的跟天仙儿一样。 上着粉色短腰绣罗襦衫,下系粉白变浅紫遍地洒金裙,头上左边一只瓒珠蝴蝶滴紫翡流苏钗,右边一朵石榴绢花,一对绿宝石耳环耀眼晃动,如弱风拂柳一般。 腕上两只翠色欲滴的玉镯,走起路来环佩叮当,端的是青春亮丽。 谢玉渊暗下估了估,光这两只镯子,就要近千两的银子,一身行头加起来,价格不菲。 看来,邵姨娘为了女儿能嫁进高门,下了狠心! 谢玉湄一看谢玉渊的打扮,眼里的鄙夷掩都掩不住,什么玩意,素淡的像个丫鬟似的,一副穷酸相。 她是去侯府坐客的,还是去侯府丢人的? 谢太太和邵姨娘对视一眼,眼里的自豪感 油然而生。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那个小贱人其实比四丫头长得漂亮多了,但如今两人站在一起,一个素净,一个明艳动人,根本不分上下。 邵姨娘这时,才算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一回去侯府坐客,她是咬咬牙才给女儿置办了这么一身行头。 儿子说了谢玉渊那个小贱人惯会勾人的,她怎么着也得防着她独美于人前。 女儿就算不能嫁进陈家,嫁到侯府做个少奶奶,也是件极好的事情。 谢太太见时辰不早,脸一肃道:“今日去侯府,一言一行都得有大家小姐的规矩,别让人小瞧了去。” 谢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只看谢玉渊一个人。 谢玉渊莞尔一笑:“祖母是不放心我吗?其实那侯府我也不太想去,我留在家里陪祖母好不好?” 好个屁! 谢太太心中冷哼一声,“祖母哪是不放心你啊,你素来是个好的。大奶奶,带着姑娘们走吧。” 谢玉渊行了礼,走出福寿堂,感觉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猛的一回头,恰恰好对上邵姨娘的眼睛。 邵姨娘吓了一跳,忙慌慌张张的挪开视线,然而,眼里的寒光却被谢玉渊逮了个正着。 谢玉渊若有所思的一垂首,心道:难道这趟侯府之行,邵姨娘真的在暗下做了什么手脚? 上马车的时候,她给青儿和阿宝两个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各自小心。 …… 马车一路向南,越走,路上行人越少。 这里是皇亲贵族的聚集地,一条街面只有两户人家,安静极了。 时下风气对女子极为严苛,且不说勋贵高门的千金闺秀大多娇养在闺中,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等闲也不往外头去。 因此所谓的侯府宴请,只是在后花园的水榭里,摆了五六桌,贵女们赏赏花,品品瓜果蜜饯,坐在一起聊聊天。 永安侯夫人萧氏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保养的却像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双手细腻白嫩的能掐出水来,极为养尊处优。 萧氏十六岁嫁给蒋勋,生下二子二女。 蒋勋三十岁以嫡长子的身份承爵,身后还有几个庶出的兄弟。 老侯爷在时,就喜欢一家子热热闹闹的住在一起,爵位传到了蒋勋这里,老侯爷对他没多大要求,只要他照顾好兄弟姊妹。 因此几个庶出的兄弟也都寄住在侯府,没有分房。庶兄弟们娶妻纳妾生子,繁衍子嗣,几十年 下来,侯府满满当当全是人,萧氏光儿媳妇,侄儿媳妇就有八.九个。 一圈礼行下来,谢玉渊头晕眼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等最后一个礼行完,便拉着二姐往外圈走。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世家贵女的聚会,要放在大热的天,一屋子的女人聚在一起,光脂粉味,都能把人熏死。 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着,偏有人不想让她如意,这人便是陈清焰的娘蒋夫人。 自那日去了谢府探底后,她回来左思右想,前思后想,心里总不得劲。 今时不同往日,她是真不能让儿子娶谢玉渊进门,偏偏儿子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死活不肯松口。 苦苦想了几天后,她想到了娘家。 永安侯府一府的哥儿,嫡支的,庶支的,嫡出的,庶出的,光适龄的哥儿就有五六个,正愁找不到媳妇呢。 倘若她施点小计……一个永安侯府的孙媳妇也不算埋没那丫头吧! “谢三小姐,你过来!”当着所有女眷的面,蒋氏冲谢玉渊招了招手。 话落,几十道视线齐唰唰的落在谢玉渊的身上。 谢玉渊脚步一滞,心下藏了几分戒备走过去,福了福道:“夫人有何吩咐?”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我的外祖是高家 蒋氏笑着拉过她的手,合在掌心中,“母亲,这位就是和女儿一道从扬州府来的谢府三小姐,您看看,长得比你嫡嫡亲的亲孙女还标致吧?” 谢玉渊一听这话,眉头微微皱了下,连笑都淡了几分:“使不得,我是从小地方来的,不敢跟侯府贵女比肩,夫人折煞我了。” 萧氏多看了几眼,笑得一脸慈祥道:“果然是个标致的,说话也知道分寸,到底是江南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啊!” 萧氏这话落在她的一众媳妇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么多的姑娘,一个都不夸,偏偏夸了谢府的三小姐,莫非婆婆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想做门亲事。 长相气度果然不错,今年谢府一门双进士,谢家老三还高中探花,被皇帝钦点入翰林,将来前程不可限量,这门第也配得上。 媳妇们心里这么一盘算,看向谢玉渊的眼神顿时灼热起来。 自己府里的龌龊自己知道,侯府外头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内里虫吃鼠咬,一地鸡毛。 若是能把人娶进来,旁的不说,就冲着她三叔是探花爷,明里暗里的帮衬就不少。 宴无好宴,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这么多双眼睛看过来, 谢玉渊心中有数了。 她幽幽地向蒋夫人看了一眼,轻声道:“老夫人,我虽然来自江南,可外祖家却是京城的。” “三小姐,你外祖家是哪家的高门?” “高家,从前还出过个贵妃,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抄了家,如今人都没了,听娘说还没的挺惨,连个整尸都没捞着。” 这话一落,偌大的水榭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正当花季的姑娘们不知道,有些年纪的奶奶,媳妇哪个不知道她说的是高家。 那丫头……竟然是高家的人? 侯府的媳妇们立刻把“把人娶进门”的念头,都掐死在肚子里,高家的外甥女,哪个敢娶,不要命了! 蒋夫人此刻脸上一片惨白。 说话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她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到谢玉渊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高家丑事给捅出来。 谢玉渊满意地看着蒋氏的脸色,冲着萧氏道了福,慢慢的退出水榭。 对不住了蒋夫人,别说永安侯府门槛高,我不想爬进去,就是你们陈家,我也从来没有肖想过。 所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最好别有什么牵扯。 大奶奶顾氏见三丫头自揭短处,心里阿弥陀 佛了一声。 这丫头让人说她什么好,这么一来,京城高门还有哪个敢娶她,以后的婚事…… 哎,真真是个傻子! 谢玉湄却喜出望外,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这小贱人自掘坟墓,活该她做一辈子老姑娘。 永安侯夫人萧氏看向谢玉渊的目光,却微微有几分赞赏。 这丫头的性子跟高家人一模一样,跟深宫里的那个人也一模一样。 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啊! …… “少爷,少爷--”阿九小声的唤着。 “啊……” 陈清焰立刻回神,“你叫我什么事?” 阿九看了看下面,又指了指远处的人,“少爷,有人来了,咱们跳下去吧。” 爬墙这种事情,最好是在晚上,这大白天的万一给人看到了,他一个下人倒是无所谓,少爷这个翰林院从六品小官就丢脸丢大发了。 陈清焰丹田之气一提 ,人轻轻的落在地上,一落地,他的脸就沉了下来。 自家母亲的心思,根本不想把谢玉渊娶进门,于是就想帮着侯府的表哥表弟们牵线搭桥。 幸好谢玉渊聪明机灵,摆出外祖高家的身份,才打消了一众人的念头,可见这丫头是不想嫁高门。 侯府 她都不想嫁,那么陈家呢? 陈清焰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先是在油锅里滚了滚,又在冰水里激了激,然后被铺天盖地的恐慌吞没。 他心里哀哀的叫了一声:“她会看上我吗?如果她看不上,我又该怎么办?” “爷,走吧,这里是后花园,都是大姑娘,奶奶们活动的地方,咱们被人瞧见不好。” “滚一边去!” 陈清焰一撩衣袍,扭头就走。不管看得上看不上,自己的心思今儿必须明明白白的告诉给她。 他一刻都等不及。 …… 永安侯府的园子极大,汇集了北方园林的精华,园中古木参天,亭台楼阁,翠山碧水。 后花园中有一绿波亭,是赏花看水的好去处。亭子前有个湖泊,茂茂盛盛的长满了荷花。 从水榭出来,谢家三朵花结伴而行。 谢玉湄边走边看,一脸的感叹,“二姐,瞧瞧人家侯府的气派,这才是真正的公侯富贵人家。” 谢玉湖点点头,她倒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但看到这样的气派,也忍不住暗暗惊心。 谢玉渊但笑不语。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是大家族的发展规律。 侯府钟鸣鼎食之家,世袭三世,虽然峥嵘轩 峻,富贵尊荣依旧,只前世蒋氏算计娘的嫁妆一事,便可推测这侯府的内里,早就衰败了。 “三妹,刚刚蒋夫人好心在众人面前夸你,你真不应该把高家再搬出来,驳了夫人的面子,让她面上不好看。” 谢玉渊不想和二姐怼上,索性闭着嘴巴装聋作哑,心却道:蒋夫人岂是那么好心的人? 谢玉湄却是心情大好,忍不住挖苦几声:“三姐啊三姐,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外祖家是高家……妹妹我真替你捏把汗啊?” “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你嫁不出去啊?”谢玉湄脱口而出。 谢玉湖脸一板,呵斥道:“四妹!” 谢玉湄一挑眉,“二姐,我哪里说错了,本来就是吗!” “你没有说错。”谢玉渊神色冷了冷:“嫁不出去正好,吃府里的,喝府里的,还省得帮男人纳妾,养庶子庶女一堆的糟心事。” 谢玉湄像看怪胎一样的看着她。这女人是疯了不成,她,她,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到底是乡下来的,连说话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姐,你真该好好和谈先生学学女德、女学,这话要是让别府的人听到,还有谁敢娶谢家的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找书 谢玉渊笑道:“原来四妹是怕嫁不出去啊?” “结婚生子,替男人操持内里,是咱们身为女子的本份。” “那是你的本份,不是我的本份。” “你……” “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别给人瞧了笑话去。”谢玉湖做和事佬。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边上响起,“谢玉渊。” 参天古木后面,走出一个青袍俊朗男子,正是陈清焰。 浅浅含笑的脸,温柔低沉的声音,让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怦然心动,谢玉湄已然看痴了,柔声道:“陈少爷唤我什么事?” “我没唤你!” 陈清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唤的是三小姐,我想和三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你,你刚刚明明叫的是我啊?”谢玉湄红着脸道。 陈清焰这时,才认认真真打量了谢玉湄一眼,心道:这谢家四小姐不是耳朵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 “三小姐,麻烦借一步说话。” 谢玉渊往后退了好几步,“陈少爷熟读诗书,应该知道瓜田李下这一说。闺中女子见了外男,已是越了规矩,偏陈少爷还要单独与我说话,若传出去,我这名声还要不要?” “我只 是有几句话想和三小姐说,很快的。” 谢玉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真对不住,我没有话要与陈少爷说。” 陈清焰顿时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巴巴的跑来,想尽办法避开人,才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哪知…… “陈少爷,我家三妹说得对,万一被人瞧见了,她的闺名就算是毁了。” 谢玉湖的声音,把陈清焰跑了十万八千里的思绪硬给扯了回来。 她不想单独与他说话,自然也不会单独与别的男子说话,这丫头心里有分寸! 陈清焰一想到这里,心又扬了起来,脑子一转,硬生生扯了个慌,“三小姐,这话是谢侍从要我说与你一人听的。” 三叔? 谢玉渊心里暗暗吃惊,莫非是三叔去保定府前,有什么话让他带的? 陈清焰见她犹豫,忙趁热打铁道:“三小姐,事不迟疑,请吧。” 谢玉渊眼神微凝了下,到底是点了点头。 …… 就在谢玉渊默默跟在陈清焰身后,走出谢家两姐妹们的视线时,谢府里,高氏看着面前的人,皱了下眉。 李嬷嬷眨着混浊的眼睛,笑眯眯道:“二奶奶,三爷托人带信回来,请您帮着去他书 房找本书。” 高氏淡淡道:“三爷房里有丫鬟侍候,为什么要我拿?” “三爷早前下过令,谁都不能进他的书房,除了三小姐外。可三小姐这会去了侯府,外头衙门里派来的人又在等着,太太想着三爷只和青草堂的人亲,就令老奴来给您传个话。” 高氏与罗妈妈对视一眼,罗妈妈眉头皱成一团。 三爷这话在他中毒后的确是说过,他也是烦了前院那帮子人,只是做嫂子的,进小叔子的书房,于规矩上不大好啊! “二奶奶,外头衙门里的小厮说了,是三爷的顶头上司急着要书,可别误了三爷的前程。” 短短两句话,比说一大堆都有用。 高氏存着对谢老三一份感激,起身道:“那书叫什么来着?” “叫……叫……明什么,纪什么纲的?” “明纪纲目?” “正是,正是,还是二奶奶读的书多,老奴可是连记都记不得。” 李嬷嬷低垂的眼睛里,寒光一闪而过,“那老奴就在三爷的院子外头候着。” “二奶奶,我陪你去。”卫温悄无声息的拦在高氏面前。 高氏知道这丫头是奉了女儿的命,必须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冲 她轻笑道:“这丫头,怪伶俐的,走吧。” 李嬷嬷正要拦,话到嘴边打了几个滚又咽了下去。 自己这一拦,二奶奶怕是要起疑心,这小丫鬟瘦不啦叽的,应该不会坏了好事。 高氏走进老三的院里,穿过中庭,直奔后院,后院整个一排房间,都是老三的珍藏。 奇怪的是,她一路走来,都没看到一个丫鬟婆子,心道:老三不在,这些下人也越发的懒了。” 走到后院,推门而入,高氏跨过门槛,回首温和一笑,“卫温,你在外头等我便好。” “是!” 卫温看着二奶奶白净的脸,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标致的人,二奶奶若是能再年轻几岁,怕是三小姐也比不上。 高氏在书架上找了一圈,果然在最里头的那一面,找到了那本泛着黄的《明纪纲目》,她就手翻了翻,见上面还有老三做的笔记,不由勾唇笑了下。 突然,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黑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人?” 男人长得人高马大,眉角一道刀疤,眼神凌厉。 高氏噔噔噔倒退三步,张嘴正要尖叫,刀疤男迅速冲过来,伸出一只手,用力的捂住了她的嘴 ,锋利的匕首随即顶上来。 “别动,动一动我杀了你!” 高氏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抬起手在她颈间重重一敲,高氏身子软软的跌了下去。 男人冷笑一声,拎小鸡一样把她拎了起来,一把丢在了角落里。 嘿哟! 还是个凹凸有致的少妇,脸蛋儿羊脂似的,嫩得能掐出水来,这笔买卖值老钱了。 男人淫笑把刀往后腰一插,搓了搓手,这种养在深闺里的女人弄起来滋味最好不过。 销魂哩! 卫温在外头等了片刻,见里头半点动静都没有,“二奶奶,找着了吗,要不要奴婢帮忙?” 无人应答。 卫温顿时打了个激灵,小身板绷得直直的,踮着脚尖走了进去。 刚走进书房,她就感觉到空气里一股浓浓的汗臭味。三爷是个文弱的书生,这会又不在家,哪来的汗臭味,怕是不好! 她立刻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拐个弯一抬头,轰-- 墙角处,二奶奶躺在地上,男人正在脱她的衣服! 直娘贼的! 卫温裹挟着满身戾气冲过去,抬起匕首就刺过去。 男人察觉耳后有风,一瞄眼,见是个身板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丫鬟。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想娶你 没当回事的用胳膊轻一挡。 这种小丫鬟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人弄死! 尖厉的匕首重重刺进他的胳膊,力道之大竟然把他的胳膊刺了个对穿。 刀疤男惨叫一声,身子往前悍然一撞。 “咚--” 卫温被他撞飞出去,身体重重的摔在墙上,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直娘贼!” 卫温堪堪站稳,朝地上啐出口残血,又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匕首,眼睛像狼一样瞪着男人,“姑奶奶我弄死你!” 彪悍的刀疤男被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丫鬟骂了个呆愣。 哇啊啊! 不是说都是娇滴滴的闺中女子吗,怎的来个活脱脱像山匪一样的人物? 山匪似的卫温此刻像豹子一样冲过去,灵巧的一个猫腰,身子几乎是贴着地而过,匕首往下一刺。 刀疤男正要抬脚,她的匕首像蛇一样调了个头往上,直刺进男人的掌心,血瞬间飙了出来。 十指连心。 男人闷哼一声,反抱着卫温往前冲,连冲了七八步,又狠又重的撞上了墙。 男人近两百斤重的身体,连同惯性造成的可怕撞击力,让整堵墙都震了几震,霎时,卫温整个后背剧痛,“咔嚓咔嚓”两声,肋 骨顿时传来恐怖的咯咯声。 她像团棉花一样倒了下去,倒下的瞬间小手不知道往哪里一摸,摸出一根银针。 随即,她单手撑起纵跃,绕过男人的后背,手往前一戳,正中男人的左眼。 “啊--” 一声惨叫响破云霄,男人大怒,发狠似的一个过肩摔,当场把卫温摔得口吐鲜血,躺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嘴里却还恶狠狠道:“直娘贼,姑奶奶干死你!” 男人这辈子杀人放火,奸淫打劫,无往不胜,什么时候遇到过比他还狠的人。 “我日你娘!” 男人发出一记野兽般的怒吼,一手捂着喷血的眼睛,一手握成铁拳直冲向卫温的脑袋。 拳头正中卫温半边脑袋,痛意让她龇出满嘴的牙,舌头轻轻一抵,从嘴里抵出一块刀片,然后用尽所有残存的力气,双手撑地跃起,身子一歪,锋利的刀片划过男人的劲脖。 “噗”的一声,血喷涌出来。 男人瞪大了眼珠子,像座山一样的身子往后一坐。 死不瞑目。 “二奶奶,二奶奶……”罗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 卫温像狗一样喘息着,听到唤声,她勾起半边嘴角,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 侯府后花园。 参天的古树后面。 谢玉渊声音里满是隐忍的怒火:“陈少爷,我三叔说什么?” 陈清焰对着面前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虚了下:“三小姐,其实谢侍从并没有话让我带给你,而我自己有话要与你说。” 谢玉渊一听,脸冷了下来,扭头就走。 “三小姐!” 一只修长的胳膊拦在面前,陈清焰一咬牙道:“三小姐,我,我心悦你,想娶你进门,你可愿意?” 谢玉渊踉跄着退后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分明是同一张脸,前世的厌恶、今世的喜欢却是天差地别,她作梦都没有料到这个男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向她表白。 谢玉渊的脑海里顿时蹦出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这话是陈清焰写在纸上与陈家的彩礼一并送进谢府。 谢玉湄拿着纸趾高气扬地走进青草堂,用无比幸福的口气向她炫耀,“谢玉渊,清焰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时过境迁,这话竟然拐了个弯,对向了她? 谢玉渊嘴角微不可察的浮上冷笑:“陈少爷,齐大非偶,我不愿意。” “为什么?”陈清焰大吃一惊。 “我 说过了,齐大非偶。” “谢玉渊!” 陈清焰急急的唤了一声,“倘若是因为高家的事,我不介意的。” “并非是因为高家的事,陈清焰,你听明白了,我不喜欢你!” 黑亮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白瓷一般的面庞似有一层光晕染着,朦朦胧胧的瞧不分明。 陈清焰却清楚的从她脸上看出了薄情又冷淡。 “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谢玉渊疏离一眼,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陈少爷,你哪里都好,偏入不了我的眼。” 人摔倒了,总得长点记性,若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次,那便是愚不可及。 陈清焰一张俊脸陡然变色,下意识的问道:“那谁能入你的眼?” 凛冽的寒意自周身而出,谢玉渊冷冷道:“这就不劳烦陈少爷操心了,告辞!” 她要走了! 她看不上他! 陈清焰的心口像是被塞了一把冰渣子,又冷又痛,大热的天,只觉得浑身凉透了。 谢玉渊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欠了欠身,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转身离开。 “谢玉渊,你给我站住!” 谢玉渊顿足,回首,“陈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天,那天…… ” 陈清焰飞快的眨了下眼睛,眼里的迷惑蓦地散了:“在拱桥下,你是哄我的?你说相信我的话,也是哄我的?” 谢玉渊在口干舌燥中微微定了定神,“陈少爷,那日的话,是真话;今日的话,也是真话。” “谢玉渊,你就,你就……” “你就真的不怕我把事情给说出去吗?”谢玉渊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陈清焰顿时恼羞成怒,“没错。” “说吧,我不怕!” 谢玉渊嘴角带出一个多余的清浅笑意。 肩上的重担卸得干干净净,这会,她是真不怕了。即使陈清焰有这个精力去查,以李锦夜的本事,也绝不会让他查出什么。 陈清焰一愣,他从来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日,谢玉渊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心剧烈的鼓噪起来。 “谢玉渊,你……” 谢玉渊冲他俏皮的笑了笑,扭头便走。 陈清焰气得连唇都白了,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迸出一句:“你可真他娘的混蛋!” …… “站住!” 一声娇叱在耳边响起,谢玉渊脸上的俏笑还没来得及收,谢玉湄已经气冲冲的冲了过来,话问得很不客气。 “我问你,陈少爷和你说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落水 “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玉湄神色冷了,讥诮道:“谢玉渊,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是什么身份,人家陈少爷是什么身份?陈家少奶奶这个位置,可不是你能肖想的,别丢人现眼了。” 谢玉渊懒得和她多费一句话:“谢玉湄,我是嫡女,好歹还能想一想,你就不一样了。不过做妾还是有盼头的,毕竟姨娘不需要什么身份家世,长得好看,会侍候男人就行了。” 谢玉湄如何听过如此露骨的话,脸上又羞又臊,“你别得意,你这种贱人,连妾都没资格做。” “真不好意思,刚刚陈少爷还说了,只要我同意,八抬大轿抬我进门,可惜我不愿意。至于你吗?” 谢玉渊脸色变了变,“陈少爷是个怜香惜玉的,托人求上一求,一顶小轿还是肯让人抬过来的。” 谢玉湄羞愤欲死,心底说不出地恨意涌上来。 “姑奶奶,求求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吧,别闹了,这是侯府。” 谢玉湖此刻的脸都快绿了,但紧接着,让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 谢玉湄脸上露出一个狠厉的表情,冲谢玉渊的后背用力的推过去。 谢玉渊察觉到不对, 正要闪开时,却已经晚了。 “扑通”一声,她跌入了湖里。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谢玉渊本能的想挣扎,却被湖里的水草缠住了脚。 而就在这时,她的小腹一阵抽搐似的疼,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搅动着,她睁开眼睛一看,身下的水里泛起一股布满血腥味的深红色。 她眼睛一睁,人慢慢的的沉了下去。 疼痛。 窒息。 谢玉渊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身体仿佛被吊在那颗槐树上,幽幽荡荡。 这是要死了吗?她想。 灵魂仿佛在深水中缓缓上浮,暗流裹挟着满怀恶意的回忆汹涌而来。 “谢玉渊,你可别怪我手狠手辣送你上路,要怪,就怪你的身体里流了一半高家的血。” 她竭力往后退,但有人从身后钳制住了她,强行把她的脑袋塞到了绳套里。 “上路吧,很快就解脱了,不是你死,就是你娘死,你一定舍不得她死的,对吗?” 不对! 她死了,后来娘也死了! 她们不会让娘活下去的。 我要活着,我必须要活着,才能保护我娘……我不能死! 谢玉渊停止了挣扎,她要留着最后一点力气,等着人来救她, 二姐在岸边的,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死的。 但是。 但是—— 那只托起她的手,一直没有来,谢玉渊绝望了,她只能颤抖着闭上了眼睛,迎接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避免的死亡回忆。 “咚!” 身边掀起一股水花,她猛的睁开眼睛,一条修长的胳膊向她伸过来。 陈清焰嘴里吐出一边串的水泡,手在她脸上碰了碰,然后一个猛子往下沉。 沉到一半的时候,陈清焰的眼睛顿时就红了,他看到从她的身下似乎有血涌出来。 她受伤了? 陈清焰奋力往下,把缠在她腰上的水草野蛮的拔掉。 谢玉渊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似乎充斥着无数的念头,又全是茫茫空白。 脚上一轻的时候,她的嘴角浮上一个极浅的笑容:你上辈子负了我一次,这辈子救我一次,陈清焰,咱们两清了! 还有,谢谢! 陈清焰把谢玉渊拉上去的时候,面色堪称青白,整个人已经累得脱力了。 这么热的天,他都能看到谢玉渊抿紧的唇竟然在不住的颤抖,再往下,是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他眼睛一热,脱下湿衣扔过去,身子往后一仰,脱力的在谢玉渊边上 躺倒了下来。 恰好这时,闻讯而来的下人一看这样的场面,吓得魂儿都没了,呼天喊地着叫人。 片刻后,蒋夫人和顾氏闻讯而来,一看两人都像死过去一样躺在地上,同时眼前一黑。 蒋夫人急得大叫,“都是死人啊,赶紧把人抬回去。” “快,快,快把我三妹抱走啊!”谢玉湖急得眼泪都飙了出来,吼得声嘶力竭,“母亲,请郎中,快请郎中!” 谢玉湄看着面前人来人往,死死的咬住了牙关,即便指甲深深切进皮肉,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啪--” 一记巴掌落在她脸上。 抬头,是谢玉湖因为愤怒而变形的脸庞:“谢玉湄,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谢玉湄捂着脸颊突然诡异一笑:“二姐……她死了吗?” 谢玉湖看到这笑,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你死,阿渊也不会死!” …… “老鬼,我问你,人和鬼,哪个更可怕?” “人啊!” “可人都说鬼可怕。” “人说鬼可怕,鬼说人善变;人说神逍遥,神说人自在;人说佛慈悲,佛说人心脏。小鬼啊,做人走人路,撞鬼踏鬼途……且 去吧!” 谢玉渊猛的睁开眼睛,眼前闪过几道影子。 “小姐?” “小姐?” 谢玉渊用掌心盖住面孔,轻轻一捏,是疼的,“我还活着?” “小姐活着,活得好好的。”李青儿的声音几乎是用哭的,“谁谁死了小姐都不会死。” 谢玉渊透过指缝,看上床边,逆光中映出好几张熟悉的脸,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勾了勾唇,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身上半点劲都使不出来,小腹还疼痛无比。 “我这是怎么了?” 罗妈妈背过身擦了把眼泪:“小姐……” “你葵水来了,寒气侵身,不过死不了。” 谢玉渊刚刚醒,精神还有些涣散,“奇怪,我怎么听见了我师傅的声音?” “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你眼瞎啊?” 张虚怀上前一步,忿忿的看着这丫头,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两个字:本太医不爽! 谢玉渊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正想说“师傅,你怎么来了”,突然心里觉得不对。 那日船上,一杯米酒了却师徒情份,师傅怎么可能出现在她面前,是出了什么急事吗? 谢玉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罗妈妈一把按住。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有我在,阎王不收 “妈妈,出了什么事?” 一开口,谢玉渊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嘶哑无比,像一把破锣。 罗妈妈见瞒不住,泣声道:“小姐,是卫温出事了,她……她为了救二奶奶,和歹人拼了命,现在快不行了。” 谢玉渊晕乎乎的听了这么几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问,就问了一句:“她现在呢?” 罗妈妈还要再说,被张虚怀一把推开:“断了四根肋骨,五脏六腑统统移了位,如果没有我,死得透透的,有我在,阎王不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姨娘要动的人不是她吗,为什么会是娘? 谢玉渊这时心里才诚惶诚恐起来,“娘,娘人呢?” “小姐,二奶奶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 谢玉渊的心骤然跳了一下,“罗妈妈,扶我起来,我去看看卫温。” “去什么去?” 张虚怀胡子翘翘,“在我那儿躺尸呢,三个月后,你来领人。” 谢玉渊心中大恸,若非已到了命悬一线的情况,师傅又怎么会把人弄到他身边。 她双手撑床,奋力一起,就在床上跪坐起来,然后冲着张虚怀深深一拜,脸上一片肃穆。 “救母之恩, 恩比天大;求太医治好她。” 张虚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脸一沉,扔下一句“还用得着你说”,便拂袖而去。 等脚步声去得远了,谢玉渊才咬牙从床上坐起来,“罗妈妈,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罗妈妈何曾见过小姐如此声色厉疾的样子,忙把下午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末了道:“奴婢去的时候,二奶奶和卫温都躺在血水里,奴婢的心都快吓停了。二奶奶醒了,眼见卫温那孩子快没气了,她让奴婢抱着她,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才走出的谢府。” “谁拦着?”谢玉渊问。 罗妈妈怒道:“邵姨娘和太太两人都拦着,一会说什么不成规矩,不成体统,一会说二奶奶勾引男人,总之就是不让我们出府。” 谢玉渊死死的握住了拳头,“后来呢?” “后来……” 罗妈妈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咬牙道:“幸好在路上遇着了正在巡逻的苏世子,苏世子帮我们弄了辆马车来,亲自赶车去了太医院,这才找着了张太医,也是巧了,张太医这一日没去宫里,才将将把卫温这条小命给保住。小姐,她们, 她们欺人太甚!” 谢玉渊听罢,冷汗已将她的后背打湿,整张脸阴沉的可怕! 倘若没有执意把卫温留在娘身边,倘若半路没有遇着苏长衫,那么…… 谢玉渊的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眼中的恨意绵绵不绝。 好,好,好! 前世用在她身上的伎俩,这一世用在了娘身上,邵姨娘,谢太太,这个帐我要怎么同你算呢? 罗妈妈见小姐咬牙切齿不说话,又恐惹她更伤心,拭泪道:“小姐别怕,奴婢已经派沈容去通知三爷了,三爷回来,定会为咱们青草堂作主的。” 谢玉渊静默了半天,睁开眼,炯炯有神道:“三叔通知了,谢二爷呢?”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小姐醒来之前,人已经赶回来。” “他人现在在哪里?” “听说是往邵姨娘房里去了。” 是吗? 发妻出事,先往姨娘房里去,是想找邵姨娘算帐呢?还是想商量如何料理后面的事情? 谢玉渊冷笑一声,笑声冷彻心骨,她用极其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妈妈,十几年了,隔着两辈子,是该算算总帐了。” 罗妈妈一愣,什么两辈子,小姐莫非气糊涂了吧! … … “啪!” 谢二爷一巴掌甩过去,直接把邵姨娘打翻在了地上。 邵姨娘捂着脸,心里惊恐万分的看向男人。 她原本打算好好的,把顾氏弄到老三书房,让事先埋伏好的贼人把人制住。 那贼人真奸也罢,假奸也罢,高氏无论如何名声都没了。 前头这个女人就给谢二爷戴了顶绿帽子,这一回若是再东窗事发,别说谢二爷饶不了她,就是宫中那位知道了,怕也不会让高氏活着。 这世道,女人的名声大过天,一个不贞不洁的女人,只有死,没有第二条路。 高氏一倒,谢玉渊这小贱人没了依靠,能成什么事,是死是活还不由着她搓扁捏圆。 但是,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到高氏身边竟然有个会功夫的小丫鬟; 更没有想到高氏为了这个小丫鬟,不惜以死做威胁跑出府去,而且还碰到苏世子……闹了个满城风雨! 只差一步啊! 邵姨娘抚着火辣辣的脸,一股悲愤从心头涌,跪爬了几步,抱住了谢二爷的腿,声音如铁器撞刀砧,脸色决然。 “二爷,我今日作下这事,是横下一条心碰死在这里的,二爷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 认了。可死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 谢老二咬牙切齿,“你也不用寻死觅活的,我素日里待你不薄,做错了事,你便学那市井妇人,来做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给谁看!” “做给二爷你看!” 邵姨娘眼泪夺眶而出:“表哥,我与你从小青梅竹马,你怜我,我敬你,你常说要娶我为妻,还说要疼我一生一世,这些话于你来说不过是玩笑,可我从来当真。我盼着长大,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头戴凤冠,身披霞衣,做你堂堂正正的妻,可我盼来了什么?” 谢奕为哑然。 “你娶高氏,我无话可说,只怪自己比不上。我一不纠缠,二不寻死觅活,我只想表哥若是好了,我怎么样都好。” 邵姨娘脸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的风流婉转,这一哭,更是哭得楚楚可怜,再加上又是提起少年往事,这楚楚可怜中,又添了几分款款情深,谢奕为心下不免又心疼起来。 邵姨娘泪如泉涌,凄声道:“后来高家出事,表哥休妻娶我,老天垂怜,让我这些年的念想成真,我为二爷操持内宅,生儿育女,没有一日心里不爱着表哥你,可是……可是你呢?” 第一百九十章 凭什么 邵姨娘哭得说不出话来,“你是怎么对我的,表哥?”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又何必再提。”谢老二脸上尴尬。 邵姨娘眼珠儿滚滚落下,“你把高氏弄回府,我认;你把高氏抬成正妻,让我做妾,我也认。可是表哥啊,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心里没有哪一天不跟熬油似的,若不是为了那两个孩子,我早就一条白绫死好几回了。” “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当我愿意吗?” 谢奕为恨声道:“我心里不恨吗?我不疼你吗?我若不疼你,又何必独独把你带在身边?” 邵姨娘轻轻擦拭着眼泪,哀声说:“表哥待我如何,我心里全明白,正因为明白,这些年像供祖宗一样,把青草堂供着,再难,再恨,也都暗暗忍了。可是,我能忍,我的一双儿女不能忍。” 说到这里,滚珠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顶着个庶出的名头,做人行事低人一头,更别说婚嫁上了。四姐儿长到十五,你看有几个往家里来提亲的,来提亲的都是些什么人?表哥,那可也是你的儿子、女儿啊,你忍心他们这辈子就这样吗?” 谢奕为憋了半 天,憋出一句:“那是他们的命。” “凭什么?” 邵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哀哀凄凄的说:“凭什么他们就得认命?” 说着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谢奕为沉着脸不说话。 邵姨娘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更如明月般皎洁,哽咽的缓缓诉说:“表哥,连大奶奶都知道要为自己的儿子谋好处,那一双孩子是我的命,我不为我自己着想,我也得为了他们着想啊!” “你为着他们着想,可有为整个谢家着想?” 谢奕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高氏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连我都动她不得,你竟然敢动?你动她之前,可有想过后果?” “正是因为表哥不敢动,所以我来做这个恶人。” 邵姨娘又抽泣了两下,哀声凄婉,颤声说:“表哥对我痴心一片,我为着表哥去死,为着一双儿女去死,我死得心甘。就算万人骂万人唾,也无怨无悔!” 说完,她挣扎从地上爬起来,作势就往墙上撞过去。 谢奕为心头一痛,连忙把人抱住,“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做下这等十恶不赦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表哥。” 邵姨娘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男人,千般柔情万般委屈,“只求表哥看在我一片痴心的份上,善待我的一双儿女。” 谢奕为心痛如裂,死死的抱着怀里的女人:“你这个痴儿啊!” “表哥,我是被逼到绝路了啊!” 邵姨娘伏在男人怀里,哭的声嘶力竭。 …… 从绿柳居走出来,谢二爷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在大太阳底下站了片刻,直奔福寿堂。 福寿堂里,谢太太砸了一屋子东西,气喘吁吁的坐在太师椅上。 谢玉湄跪在一地的狼狈中,泪如雨下。 “祖母,若不是三姐私下偷偷和陈少爷见面,我也不会把她推进湖里,是她不检点在前的。” “你给我闭嘴!” 谢太太真想一口唾沫啐到她脸上,“你真当我老糊涂了吗?就算我老糊涂,边上还有个你二姐呢!” “二姐一向和三姐要好,她的话,您老人家也信吗?” “祖母,我是为了咱们家的名声啊。传出去谢府三小姐私会陈家少爷,满京城还有谁敢娶府里的小姐。祖母,我是被逼的。” “当真?”谢太太心下有了些松动。 “湄儿的话比真金还真!” 谢玉湄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是祖母手把手教养大的,若不是被逼急了,又怎么可能在侯府做出这样的混帐事情来。” 就在这时,谢二爷大步流星的走进来,目光一扫,落在谢玉湄身上。 谢太太一看儿子来,忙挣扎着坐起来,“来人,把四小姐扶进院里看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蒙在鼓里的谢老二忙道:“母亲,这又是怎么了?” 谢太太冷冷地看了冬梅一眼,冬梅立刻把四小姐搀扶离开。 这时,谢太太才抚着心口问:“老二啊,你这是打哪里来?” “绿柳居。” “老二啊,这娘俩干了蠢事啊!” “母亲,先不谈这些,咱们得先把这事给化解了。” 谢太太一听这话,知道外甥女在老二面前求过情了,却还装横模作样道:“怎么化解?你可知道刚刚在侯府发生了什么?” 谢二爷神色一凛,“还有侯府什么事?” “四丫头把三丫头推进了湖里。” “什么?”谢二爷大吃一惊。 一件事遮掩起来,都难得不行,这两件事情加起来?如何遮掩,怎么能遮掩得住? 谢 二爷跌坐进椅子里,满脸死灰。 谢太太浑浊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儿子,长叹道:“老二啊,我这心像在油锅里煎了一样,恨不得把四丫头打一顿才解气,可那丫头也不是故意的。原是三丫头和陈家少爷私会,她恨三丫头坏了府里的名声,这才冲行动事。” 谢二爷心里的火苗算是彻底被点燃,哪还顾得上事情的真假,一拍桌子咬牙道:“有个不守妇道的娘,自然就有不守妇道的女儿,真是一丘之貉。” 谢太太幽幽叹了口气,“这事儿,咱们还得软着来,想想法子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谢二爷按捺住心里的火气,绷着脸一言不发。 …… 留观堂里。 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匆匆跑进来,嘴里噼里啪啦把刚刚福寿堂发生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顾氏听完惊得脸煞白,“那死丫头这样胡编乱造,太太也信?” 小丫鬟点点头。 顾氏一阵气血翻涌,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男人,“大爷,你说这可怎么办好?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偏偏太太还信?” “真真是糊涂啊!”谢老大一拍桌子,力大之大,连茶盅都跳了几跳。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天子脚下,讲王法 顾氏气骂道:“好不容易儿子的婚事定了,就等着把人娶进门,结果倒好,二房那对蠢货母女,一个想奸死主母,一个想淹死嫡姐,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尤其是那个小的,干了坏事还不承认,她当侯府的人都是吃素的?” 事情一出来,侯府那头就派人查了个底朝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的清清楚楚。 若不是那陈家哥儿理亏在先,那蒋夫人还能跟她左打招呼,右打招呼? 谢大爷也是气得不行,“这他妈叫什么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打。打杀杀弄出点人命来才安生,这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顾氏捂着心口哀哀道:“爷啊,我说句诛心的话啊,咱们这一房早晚被二房连累死,你瞧好吧。” 谢大爷狠狠的瞪了发妻一眼,“你给我闭嘴。” “闭嘴?” 顾氏一拍桌子,指着谢大爷的鼻子就骂。 “你冲我喊闭嘴,怎么不叫那对母女收手?我告诉你说谢奕平,这事连累不到我,连累的是你儿子在外头的名声和婚事,连累的是你女儿的婚嫁。” 谢大爷的脸,比锅底还要黑。 顾氏才不管他黑脸还是白脸,自顾自骂道:“我呸,也亏那对母女做得出 来,老娘我臊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一钻,爷啊,二房糊涂,两个老的糊涂,咱们可不能跟着糊涂啊!” 谢大爷简直想给顾氏跪下了,她这张嘴还能不能装个把门的,这话要是传到福寿堂,老爷,太太的耳光就得抽上来。 就在这时,外头有丫鬟在喊,“大爷,大奶奶,管家大奶奶来了?” “什么?” 顾氏吓得脸色惨白,像疯了似的在房里转起来,“完了,完了,管家来退婚了。” “你给我消停些,别自乱阵脚。”谢大爷忍无可忍。 顾氏一拳头捶过去,“谢奕平,我儿子的婚事、前程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了!” …… 管家大奶奶崔氏一进门,连口茶都没喝,便冷冷道:“大奶奶,俗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为什么乱臣贼子,皇上要杀,要砍,要抄家,那都是因为他们犯了国法。家规亦是如此,以下犯上,以庶犯嫡,以妾犯妻,那是家法不严。” 顾氏一听这话,脸臊得都没处儿摆。 崔氏又道:“人生在世,有心机不可怕,在内宅里混,哪个女子没点心机,没心机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但心机过了头,那就是祸事!” 顾氏忙 道:“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又何尝不知道是这个理儿。我也不瞒着,大奶奶来之前,我正和我家男人置气呢,你说……大奶奶啊,有些话我都没脸说。” 崔氏冷笑道:“您是没脸说,可有人就有脸做。这里可不是扬州府,巴掌大的地方天高皇帝远,有点龌龊事,遮了下,掩一下就过去了。这里,是天子脚下。” 顾氏心神一凛,冷汗就下来了。 “天子脚下,是讲王法的。”崔氏的口气淡淡道:“御史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顾氏顿时惶惶不安了起来,“您的意思是,我家大哥儿被御史台盯上了?” 崔氏压低了声道:“大奶奶,我就把话点明了吧,御史台不盯着大哥儿,怕也盯上谢家二爷,大哥儿不会受连累吗?你可知道我家老爷为大哥儿的这个位置,走了多少人的门路,碍了多少人的眼睛?” 顾氏一听,禁不住浑身汗毛直竖,她不懂官场中的这些事儿,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宠妾灭妻就是家风不正,家风不正则人品不正,人品不正的人,朝廷会用吗? 崔氏见她汗如雨下,冷冷道:“大奶奶,我也不吓您。您府上,高氏这个身份,就是个炮 仗。弄得好,炸出个惊天富贵,弄不好,炸得人遍体鳞伤。连我们这些旁人都知道要忌惮着,你们府里的人怎么反而把那炮炸点着了呢?” 顾氏吓得三魂去了两魂,猛的伸出手,一把握住崔氏的,“大奶奶,您看在大哥儿的份上,指条生路吧,我日后……日后一定把媳妇当成亲生女儿,不,比亲生女儿还要亲!” 崔氏见状,重重的叹了口气。 “纸包不住火,这事早晚传到宫中去。这几年宫中对高氏不闻不问,只当没这个人,在旁人看来,不闻不问就冷了的意思,可我家老爷说,高家所有人都死绝了,唯独高氏毫发无伤,那就是皇上有意想留高家一条血脉,所以前几年才会用还嫁妆这个事情,敲打你们谢府人。” 顾氏听到这里,腿都在打颤,心想敲打来敲打去,结果还打出了“宠妾灭妻”的事儿来,皇帝他老人家能不动怒吗? 他一动怒……顾氏仿佛看到自己的脑袋上扬起了一把刀,只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她的脑袋就咔嚓落地。 “作孽啊,这可怎么是好?” 崔氏按着老爷的交待,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几上写了一个字--分! “大奶奶,我家老 爷说了,想要不被炮仗炸伤,唯有离得远远的。那炮炸若炸出个富贵,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若是炸出个大坑,到时候你们也能把这个坑给避过去。” 崔氏缓缓起身,颇有些同情地看着顾氏,“言尽至此,我就先回去了,老爷夫人都等着我去回话呢!” 顾氏魂不守舍的把人送走,一回头,自家男人从里屋走出来,“大爷,你在里面可都听见,得赶紧拿个章程出来啊。” 谢家大爷长叹一口气,“还有什么章程拿得出来,想办法分家呗!” …… 侯府里。 蒋氏哀声连连,此刻,她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儿子把人救回来,换了身干净衣裳就说要娶谢玉渊,她气得甩起手就是一个巴掌。 结果那小子轻飘飘的丢下一句“母亲,我碰了她的身体,碰了她的脸,还碰了她的手,她这辈子除了嫁给我,没有人可嫁”便走了。 蒋氏这会想死的心,都被那小畜生给气出来了。 萧氏看了小女儿一眼,低声道:“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准备准备,去谢府提亲吧。” “凭什么?” 蒋氏猛的抬起头,“我儿子救了她的命,莫非还得用一辈子还给她?” 第一百九十二章 想大事化小? 萧氏不由一叹:“以清焰的性子,这些年你见他救过哪个?你忘了我信上给你写的那个事。” 前年元宵,永定侯府赏花灯,有闺中姑娘失足落水,陈清焰就站在边上,连个眉毛都没皱,见姑娘扑腾几下后扭头就走,气得永定侯府大骂这小子绝情绝义。 蒋氏指尖一跳,脸上更难看了。 “女儿啊,那丫头是他喜欢的,依我看,与其等着人家找上门,不如全了他的心思。” 蒋氏冷笑一声,“娘,我倒是想全了他的心思,可那谢家是什么人家?妹妹害姐姐,姨娘害正室,你瞅瞅,哪个好人家会娶这府里的姑娘?” 萧氏被说得哑口无言。 “从前,你们说皇上会把内务府里高家的家产,还给高家,我为着娘家,为着娘家的几个兄弟,这才迫不得已牺牲自己的哥儿,如今再想让我把这丫头娶进门,门都没有,我宁肯那孩子恨我一辈子。” 蒋氏说罢,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沉静地望向母亲,心底说不了出的悲凉。 “我不知道母亲抱了什么样的心思,千方百计劝我娶那丫头进门,她若真这么好,我怎么不见你让你的孙子娶他?” “你……”萧氏的脸哗的一下煞白。 “不就是因为哥儿不姓蒋,姓陈吗?” 蒋氏露出讥讽的笑:“我做女儿的没办法,你们想算计就算计,想要银子就要银子,但我儿子,你们谁都甭想算计。” 萧氏气得两眼一黑,身子直挺挺的往后倒过去。 蒋氏只当没看见,拂袖而走! 萧氏赶紧用手撑住身体,这才没有倒下去,捂着胸口连连哀嚎。 自己撺掇女儿娶谢玉渊,主要是为了内务府的那笔巨额的银子没有错,但也是为了外孙子好啊。 高府一府人的人品,那真真是没说的,若不是好到连老天都嫉妒……高家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谢玉渊身上一半流着高家的血,这丫头即使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 处在漩涡中心的青草堂,此刻却分外的宁静。 谢玉渊因为头一回来葵水,又在湖水中浸泡,寒气入宫,小腹钻心般的疼,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喝药后整整过了两个时辰,疼痛才稍稍减轻了一些。 而这时,谢二爷站在垂花门处,看着残月高悬夜空,心里打了几遍腹稿后,大步走入青草堂。 “二爷来了!” 话音 刚落,帘子一掀,谢二爷箭步走进来,看了眼床上的谢玉渊,手一摆,“你们都下去吧!” 罗妈妈不放心冲小姐点点头,示意她就在门外守着。 谢二爷看着这张酷似高家人的脸,心下说不出的厌恶,连个缓和的开场白都没有。 “今日你和你娘受委屈了!父亲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处置邵姨娘和你四妹?” 谢玉渊微微低下头,“父亲打算怎么处置呢?” “她们已经知道错了,禁足三个月,你看如何?” 谢玉渊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而是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拿过衣服披上,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 谢二爷清楚的看到她薄削的唇角绽放出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种恰到好处的讥讽,不浓,不淡。 “要是你嫌太轻,那就改成半年,都是一家人,没必要闹成那样。” 一家人? 谢玉渊沉静的眸子里,浮起了明明灭灭的恨,“谢玉湄推我下水的时候,邵姨娘对娘下手的时候,可没说是一家人。” 谢二爷冷声道:“你四妹推你下水,也是你不对在先,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我错在何处?” “ 你错在不该在侯府和陈家哥儿私会。” 谢玉渊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她活了两辈子,在这谢府刀光剑影,什么样的恶人,坏人没见过。 只是这谢玉湄,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敢将事情颠倒黑白,真不知道说她是心狠手辣呢,还是说她是蠢! “父亲……信她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谢玉渊的神色变得很淡,无喜亦无悲,这种平静淡漠,完全不像一个被诬蔑的人。 “这事虽然是你错在前,但她也错了。” 谢二爷话峰一转,“我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她们也说是猪油蒙了心,愿给你和你娘磕头赔罪。” “我若是不愿意呢?”谢玉渊浮笑。 这一笑,让谢二爷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他强撑出一副慈父模样,语重心长道:“阿渊啊,从前是父亲做错了,也是父亲愧对你们娘俩,将来你出阁,父亲一定陪了厚厚的嫁妆,也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好你娘。你好好考虑下,这几天不用往福寿堂请安,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管派人来说,父亲以后不会亏待你们的。” 慈父做到了八分,还有两分谢二爷再也不想撑下去,说完, 调头就走。 他一走,外头的丫鬟个个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起来。 “我呸,明明是四小姐嫉妒咱们家小姐,到她嘴里,倒是咱们小姐的不对。” “谁让人家得宠呢,她说黑的,二爷就信是黑的,她说白的,二爷就信是白的。” “这种老子有还不如没有。” “这种话连我们当下人的听了,都觉得寒心,真不知道小姐心里是什么滋味。” 谢玉渊心里没有任何滋味,事己至此,这层遮羞布就算谢家人想遮上,她已经是不愿意的。 “妈妈,你进来。” 罗妈妈听到小姐叫,立刻掀了帘子进去:“小姐,奴婢是真听不下去了,青天白日的,没有这样泼脏水的。” 谢玉渊轻声道:“妈妈,把谢家三小姐侯府私会陈家少爷的消息,找人传出去。” “小姐?” 罗妈妈惊得眼珠子都掉了下来,哪有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 谢玉渊抚着小腹,一字一句道:“他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偏要来个满城风雨。妈妈别怕,到时候会有人帮咱们来澄清的。” 话音刚落,秋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小姐,二奶奶请你去一趟。” 第一百九十三章 要么忍,要么狠 谢玉渊独自进了屋,目光落在高氏的手上,心里咯噔一下。 自打三年前二舅舅过世后,这佛珠她便藏了起来,如今又拿出来…… 高氏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或许是高氏的檀香木佛珠用料极纯,谢玉渊刚一坐下,便觉得安神静气。 母女俩四目相对,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人的一生不过几十年,转瞬就过去,仿佛浮光掠影,然而即便是浮光掠影,凡人总想着寿终正寝,而不是横死惨死。 “葵水来了,肚子疼吗?” “疼。” 高氏心疼的看了女儿一眼,“可算是长成大人了。” “娘,我早就是大人了。” “做大人有什么好?” 高氏缓缓低下头,心疼去了,眼里藏得极深极深的痛意:“今日我把那孩子抱在怀里,她轻得就像一片纸一样,软软的半点份量都没有。” 谢玉渊知道她说的是卫温,眼眶泛红道:“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家里穷得走投无路,才被江亭买进来的。” “看着她为了救我奄奄一息,我也是豁出去了。” “娘豁出去是对的,换了我怕是要杀人。” 高氏轻轻的笑了笑:“阿渊啊,娘错了。” 谢玉渊 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的娇容,心里陡然一酸,“娘是后悔谢二爷的事情吗?” “没错。” 高氏把佛珠放在桌上,“我念了一个下午的心经,心根本静不下来,你说得对,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独独顾及不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娘?” “阿渊,等你三叔回来,把那张纸给他,让他交给御史台吧!” 谢玉渊怔愣半天,眼中闪过惊色。 其实,娘拦着她不动谢二爷,最真实的原因其实是为她。 这世道,女人不过是男人附属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别说自立门户,连抛头露面都不被允许。 谢二爷再不堪,却是自己的亲爹,他坏了事,自己不光受牵连,连婚姻大事都不会顺利。 所以,娘即便恨他恨得要死,为了顾全大局,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天的事情,让娘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局是顾全不了的,妻妾之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忍,往哪里忍? 谢玉渊眼露笑意,“娘终于想通了,要么忍,要么狠。” 高氏点点头:“她们娘俩死,总比咱们娘俩死好,人都是惜命的!” …… 从高氏房里走出来,也许是因为有 了奋斗方向,谢玉渊突然感觉到小腹不疼了。 “青儿?” “小姐?” 谢玉渊从针包里拿出一根针,“你明天想办法出趟府,把这银针送到苏长衫的手里,他若问起来,就说我想求他帮忙做件事。” 李青儿看着细细长长的银针,歪着脑袋道:“小姐,苏公子会肯吗?” “他一定肯的,他欠我一条命呢!” “是,小姐!” 谢玉渊转过身,嘴角沁上一抹冷笑。 这罪状让三叔递到御史台,不合适。三叔将来还要在官场上混,若是连亲大哥都出卖,旁人会觉得他心狠手辣。 苏长衫那家伙,背靠国公府,又有正经官职在身,由他来递最合适不过。 …… 这一宿长的,简直叫人上气不接下气,天光好像总也亮不起来似的。 都说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闺中小姐后花园幽会少爷桥段,仅仅过了一夜,便在京城沦为笑谈。 “你们听说了没有,那谢府三小姐求爱不成,反用死来胁迫。” “啧啧啧,这么没脸没皮的事情,她怎么做得出来的” “这种贱人,死了拉倒,活着也是让爹娘没脸。” “我听说那三小姐长得花容月貌一般,陈家哥儿怎么 就看不上啊,就是纳回家做个妾,也行啊!” “陈家哥儿可是入了翰林,将来要做大官的人,听说那谢三小姐从小养在庄子上的,除了脸好看一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连大族里的丫鬟都比不上。” “啪!” 陈清焰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青着个脸就走出酒楼。 阿九恨恨的瞪一眼隔壁一桌,心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行不行啊,往一个闺中女子身上泼脏水,算什么本事。 就在陈清焰大怒的时候,蒋氏也收到了外头小厮传来的话,顿时气得面色如土。 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王八蛋乱嚼舌根子,这事儿根本就是自己儿子作的孽,跟谢玉渊有什么关系。 京城官宦勋贵,不仅重家世,也重女子清名。 这下好了,三小姐名声坏成那样,满京城还有谁敢娶她做媳妇,儿子原本就心疼她,现在把人家连累成这样,他怎么能甘心? 蒋氏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忙道:“来人,备上一车的礼,我亲自去谢府道歉。” 月娘一听,忙劝道:“夫人这个时候去,合适不合适啊?” “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 蒋氏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个时候再不把事情说清楚 ,那谢玉渊就真的只剩下嫁进陈家这一条路可走。你去侯府走一趟,跟我娘说,人家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让她自个瞧着办。” “是,小姐。” …… 这边蒋氏正往谢府赶,那边顾氏也得了外头的传言,惊得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幸好薜姨娘眼明手疾给扶住了。 “我的个亲娘哎,这二房真是往死里作贱那丫头啊!” 谢玉湖跺着脚泣道:“母亲,人要脸,树要皮,这一下三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可怎么是好啊!” 就在这时,大少爷谢承君大步流星走进来,沉着脸道:“母亲,外头那些关于三妹的传言,可是真的?” 顾氏一看连儿子惊动了,心里头翻江倒海似的,再也忍不住,“我的儿啊,这哪里是真的,你妹子就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 “大哥,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当时分明是陈家少爷拦着三妹,三妹不肯去……” 谢承君听罢,越想越气,越气越恼,脸上的青筋一根根的迸出来,“谢玉湄这么胡说八道,二叔都信吗?” 顾氏一听这话,既有几分心酸又有几分感叹,“儿子啊,他们的心思,你看了这些年,怎么还没看出来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找上门 谢承君:“看出什么?” “这些年,太太,二爷不就是想护住那对母女吗?” 谢承君一撩衣衫,“越护越不像样,都快弄出人命来了。” “你到哪里去?”顾氏一把拦住他。 “我去找祖父,这事不能就由着颠倒黑白,我定要……” “你定要什么你定要!”顾氏死死的拽住儿子的手,“这事跟咱们大房没关系。” “母亲?” 谢承君和谢玉湖同时叫出声。 顾氏嘴角抽抽:“你们也不要怪我坐视不管,二房这趟混水,咱们万万趟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谢承君一脸的匪夷所思。 顾氏沉沉地看了儿子一眼,“昨儿管家崔大奶奶来了,替你岳父传过来一个字。” “什么字?” “分!” 谢承君脱口而出:“他要让谢家分家?” “不是他要让,是希望我们能分家。” 顾氏目光一凝,“儿子啊,娘跟你说句掏心窝子话,为了你这门亲事,咱们得罪了你三叔。二房高氏母女的身份是个炮仗,一点就着,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这家必须想办法分,这事,你就当不知道,赶紧回你的衙门去当差,别淌这趟混水。” 谢玉湖越听越心惊,正要开口劝几句 ,却见一旁的薜姨娘拼命的朝她挤眼色,眼里尽是哀求。 谢玉湖死死的咬着唇,直到唇角咬出了血,才把一肚子的话和着不甘,齐齐咽进了喉咙里。 “大奶奶,大奶奶……不好了,陈家少爷来了!”小丫鬟呼天抢地的冲进来。 顾氏一愣,目光下意识的看向儿子,惊道:“他,他来做什么?” 谢承君也是一头雾水。 就在母子二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又一个丫鬟跑进来:“大奶奶,大奶奶……不好了,蒋夫人也来了!” …… 蒋氏看着儿子,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这小子八成也是听了外头的传言,坐不住这才巴巴的跑了来,若不是自己跑得快,指不定他要先在谢家许下些什么诺言。 “好好的,你跑来做什么?” 陈清焰倒也不遮着掩着,“外头那些话难听,我怕他们误会三小姐,过来解释一下。” 果然如她所料,蒋氏暗暗咬着后槽牙,柔声道:“母亲也是听到那些不堪的话,跑来替三小姐说话的。” 陈清焰心中一暖,“多谢母亲。” “你不必谢我,一会我说话,你不要插嘴,现在谢家小姐已经处在风头浪尖上了,那些娶不娶,嫁不嫁的话暂时先不要说,先 把眼跟前的事情处理了再说。” 陈清焰此刻已经后悔到姥姥家,那天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蒋氏见儿子不说话,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子,你大了,都是做官的人,凡事,得三思而后行,冲动只会害了自己,害了别人。” 陈清焰暗暗咬着牙,不肯多说一个字。这世上,他最不想害的人,便是谢主渊! …… “小姐,小姐,蒋夫人来了,陈少爷也来了。” 谢玉渊刚喝完药,一听这话,嘴里越发的苦了。 罗妈妈皱着眉道:“小姐,他们母子这会过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谢玉渊没作声,捻了颗梅子含进嘴里,半晌才道:“不管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都跟咱们没关系?” “小姐,奴婢猜测他们定是听到了外头的消息才来的,怎么能和咱们没关系呢?” 罗妈妈这会的心七上八下,半点都静不下来。 小姐非要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却又不告诉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着满大街都是骂小姐的话,这让她如何不急。 谢玉渊本不想说,见罗妈妈急得汗都滴下来,心下有些不忍:“妈妈,出了这个事情,按道理说,陈清焰是不是应 该娶我?” “小姐都给他抱过了,他不娶也得娶。” “他母亲蒋夫人会看得中我这样的人吗?若看得中,那天侯府设宴,也不用独独把我拎出来。” 罗妈妈听两个丫鬟说过那天的事情,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谢玉渊上前,轻轻抱住了她,“妈妈,她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陈家。我之所以要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就是想着那蒋夫人讨厌我,怕我因此讹上陈家,定要把侯府的事情上门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罗妈妈这才恍然大悟,“小姐是想借力打力?” 谢玉渊冷笑一声,“既然谢二爷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就只能找个说话有份量的人,让他相信。” …… 谢二爷能不信吗? 就算他对蒋夫人、陈清焰的话不信,永安侯府大总管的话,他总不能不信吧。 真是作梦都没有想到,四丫头胆子大成这样,简直反了天! 蒋夫人看着谢二爷黑青的脸,叹了口气道:“这事,原本是我教子无方,连累了三小姐的闺名,我这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儿子,快给谢家老爷,太太,二爷陪个不是。” 陈清焰上前一步,撩起衣衫,直直跪倒在地,“谢老爷,谢太太,谢二爷,这事 都是清焰的错。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打要骂,都冲我来。” “是啊,你们只管打,只管骂,不要客气,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做事不知道天高地厚。”蒋夫人在一旁帮腔。 堂堂翰林官员,永安侯府嫡嫡亲的外孙子,谢家哪个真敢打,哪个真敢骂。 谢老爷扶着胡须道:“罢了,哥儿以后行事须得谨慎些,起来吧。” 谢太太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这母子俩上门,不会只为了赔礼道歉这么简单吧! 果不其然,陈清焰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后,站起身一抱拳。 “事情发生后,我外祖母第一时间下了封口令,恁凭是谁,都不准把闲话传到外边去。哪知,只过了短短一天,这事情就闹了个满城风雨。这倒也罢了,偏偏都是说三小姐的不是。老爷,太太,我虽然行事混帐糊涂,但礼仪廉耻还是知道的,断不会以白遮黑。” “对,对,对!” 蒋氏怕儿子说多错多,忙截了话头道:“侯府那头的下人都敲打过,宾客中知道的也不过三五个,都是世家好友,也知道轻重。如今传出这种话来,我就忍不住想替三小姐出个头,是谁这么下作,要往这个可怜人头上扣屎盆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畜生不如 陈清焰冷笑一声,“当日,府上四小姐不分青红皂白就推三小姐下湖,我看这事十有八。九……” “陈少爷!” 谢太太声音尖厉的打断他:“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不要乱说,这事我们谢府会查清楚的。” 陈清焰冷笑一声:“但愿如此!” 谢二爷的脸黑成一片锅底灰。 蒋氏见一旁的谢二爷,脸黑成锅底灰,心里顿时猜了个七七八八,寒暄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我呸! 这什么狗屁人家! 想让我儿子娶你们家的姑娘,做他娘的白日梦。 母子二人走出福寿堂,正要往外门去,陈清焰突然顿住了脚步。 数米之外,谢玉湄正扶着丫鬟的手,往福寿堂走来,猝不及防的对上那双幽深清淡的眸子,她便再挪不动脚。 他穿着宝蓝锦衫,腰间系着质地上乘的玉佩,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贵族公子的风流气度。 谢玉湄一时间心跳如擂,脑中,眼中只剩下面前的男子,再没有其他。 陈清焰冷笑一声,大步走向谢玉湄。 阿九正要跟过去,被蒋氏拦住,“夫人?” 蒋氏眼露鄙夷道:“姨娘教出来的,就是姨娘教出来的。放心吧,我儿 子眼睛毒着呢!” 陈清焰走上前,目光肆意地盯着谢玉湄看。 谢玉湄从小养在深闺中,何曾见过如此热辣辣的眼神,又羞又娇,一张脸红得能滴出水。 陈清焰胸膛的恨意叫嚣不息,“你为什么把谢玉渊推到湖里?” “陈,陈少爷。” 谢玉湄深情款款的看着他,“她勾引你,不守妇道,我只想给她一个教训。” “是吗?” 漆黑的瞳闪过冷光,陈清焰握紧了手,冷笑道:“不妨直白告诉你,是我喜欢她,想娶她进门。” 像是一个天雷直直劈在谢玉湄的身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你喜欢我?”陈清焰突然话峰一转,上前逼进一步,“所以嫉妒她?” 谢玉湄吓得连连退后。 “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这种恶毒的女人,也配喜欢我?” 陈清焰眼神玩味地看着她,一副嫌弃的到极致的表情,“谢四小姐,做人有点自知之明,我宁愿碰勾栏里的妓女,也不想碰你这种人。” 嗡! 谢玉湄顿时恼羞成怒,“陈清焰,你算什么阿物?” “我当然算不上什么阿物,不过比起连亲姐妹都要杀害的四小姐 来说,至少还像个人。你吗……” 陈清焰淡淡的笑了下,笑意很是嘲讽,“连畜生都不如。” 说罢,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甩袖便走。 谢玉湄身形摇摇欲坠,眼泪落得又急又凶,扑倒在丫鬟的怀里,嘶喊道:“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有福寿堂的丫鬟大着胆子走上前,“四小姐,二爷请你去一趟。” 谢玉湄一听父亲叫她,心里慌成一团,连眼泪都吓了回去。 …… “啪!” 谢玉湄被谢二爷一巴掌掀翻在地。 邵姨娘急得飞扑过去,苦苦哀求道:“二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姑娘家大了……” 谢二爷见这个女人还敢来拦,活撕了她的心都有,抬手也是一巴掌。 母女俩跌在了一处,一个肿着左脸,一个肿着右脸。 谢二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狠毒。 “暗下打。打杀杀也就罢了,闷葫芦里摇,只要外头这层遮羞布还在,怎么摇都没事;偏偏你们还不肯罢休,非要闹得满城风雨。” 邵姨娘哭得泣不成声,“二爷,青天白日的你可不能把脏水,往我们娘俩身上泼啊。” “不是你们还会有谁?” 谢老二怒吼一声, “你女儿,黑的说成白的,方的说成圆的,明明是三丫头拒绝了陈家哥儿,她非说三丫头勾引了陈家哥儿,安的什么心?” “父亲,你听我说……” “你给我闭嘴!” 内宅里女人争宠的伎俩,谢二爷又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睁只眼睛,闭只眼睛由着她们罢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丫头唱的戏,比那戏台上的戏子还逼真,连太太都被蒙在鼓里,这还得了。 谢玉湄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挨打,连句严厉的话,都从来没有挨过。 她吓得一把扑到谢太太身边,抱着她的双腿痛哭不己。 “祖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撒谎,不该瞒着您,也不该推三姐姐下水,都是我的错,求祖母帮我说几句话吧。” 谢玉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派楚楚可怜。 谢太太一看自己捧在手里的人,都挨了打,心里那个痛啊。但更让她心痛的是,这两人做的蠢事。 这下好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谢府宠妾灭妻,还往嫡女身上泼脏水,谢家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这……这……树要脸,人要皮,谢府的脸都被这两个蠢货丢尽了。 “老二啊,这会你再打, 再骂也没用了,想着怎么把事情解决吧。”谢太太憋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句话。 “母亲,这事还能怎么解决?”谢二爷心里忍不住阵阵害怕。 这事会不会传到御史台? 会不会传到宫中? 万一宫中发落下来,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还能不能戴得住…… 谢二爷一想到这里,气骂道:“来人,我要休了这个恶妇。” 谢太太一听儿子要休妾,血气在喉咙口翻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 “小姐,二爷打了四小姐一记巴掌,把人禁足了。” “小姐,邵姨娘也被二爷打了一记巴掌,这会闹着要上吊呢!” “小姐,太太刚刚吐出一口血,大夫说是不大好!” 前院的消息一个一个传到青草堂,谢玉渊斜倚在塌上,脸上淡淡含笑,泄露了她的些许闲恣。 这才刚刚开始,就要死要活了? “妈妈,青儿回来了吗?” 罗妈妈正在屋檐下帮小姐熬药,把扇子放在一旁,直起身道:“还没回呢,小姐别急,五城兵马衙门离咱们这儿远,怕还有些时辰。” 谢玉渊垂下了眼眸,拨了拨耳畔的发丝,复而重新抬眸,“也不知道三叔这会,到哪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鬼知道他心里什么想法 “三爷这会肯定得了信,在往回赶。” 正说着,丫鬟菊生匆匆走进院里,“小姐,刚刚奴婢看见大少爷回来了,没过多久又匆匆走了,连福寿堂也没去。” 谢玉渊沉默了一会,“听说昨儿个,管家的崔大奶奶来了?” 罗妈妈道:“可不是来了吗,也只往留观堂略坐了一会,没往老爷太太那边去请安。” 谢玉渊看向罗妈妈的眼神有复杂,有不解,有奇怪以及其他情绪,许久后,她突然扯出一记冷笑,“崔家果然不简单。” “这话怎么说的。”罗妈妈奇怪。 “婚事早就定了,就算有什么,也不用崔大奶奶亲自跑这一趟,依我看……”谢玉渊顿了顿,“崔家是给大房出主意来了。” 罗妈妈脸色一白,“小姐的意思是?” 谢玉渊没有马上回答,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长睫掩去了眸中万千情绪。 倘若这门亲事真的按在三叔身上,三叔有这么一个岳家帮衬着,前程当真不可限量。 她幽幽叹了口气,“妈妈,大房那头怕是想分家了。” “分家?” 罗妈妈和菊生几乎是异口同声。 …… “苏指挥使,外头有人找,自称是谢家 的人。” 苏长衫心神一动,忙向身后的大庆看了一眼,“去,把人请进来,算了,算了,我自个去见。” 跨过几个门槛,苏长衫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近了,才发现是谢玉渊身边的丫鬟。 李青儿见他穿着官服,吓得先跪下磕头,“砰砰砰”三个头磕罢,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苏长衫被这丫头逗笑了,“你家小姐把你遣来,是来给我磕头的。” 李青儿撇撇小嘴,恭恭敬敬的把针奉上,“小姐让我把这个带给世子爷您看。” 一根银针? 苏长衫放在手心里瞧了半晌,“说吧,你家小姐想让我做什么?” “呃?” 李青儿一愣,心道自己可还什么都没有说呢,这苏世子怎么就猜出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家小姐求世子爷把这个想办法送到御史台。” 苏长衫接过来一看,怔愣住了,这不是暮之的字迹吗,上面的事儿还是他一起帮着查的。 苏长衫摸了摸鼻子:“你家小姐还有什么话带到?” “没有了。” “行了,你回去吧,告诉你家小姐,这事我找机会帮她办妥。” “我替我家小姐谢谢世子爷。” 苏长衫眼神寡淡如水,将银针递还给李青儿,“用不着谢,以后让我做什么事儿,别用这玩意,直接开口就行了。对了,你们家三爷回京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 李青儿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一溜烟的跑开了。 苏长衫的眸光轻轻闪了闪,骨头没有二两重的倚在大庆的身上。 大庆低头瞧了一眼自家爷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爷一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十之八.九是要算计什么人。 果不其然,他家爷开口道:“派人给安王送一封信,把京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是,爷。” “还有,派人到北城门去候着,见着谢三爷,把人带到怡红院,就说我有事找他。” “是,爷!” 大庆眼角抽了抽,“爷,请三爷来有什么说法吗?万一他……” “自己想办法!”苏长衫一脚踹在大庆的屁股上,“快滚吧!” 大庆刚走,二庆骑着马就到了跟前,他一个轻巧的翻身,跳下马来,快速走到苏长衫面前。 “爷,外头酒肆茶坊都有谢家三小姐的传言,说是……” 苏长衫的脸一点点阴沉了下去,他 大喝一声,“把马牵过来。” “爷,您上哪儿去?” 苏长衫没理会,翻身骑在马背上,慢声细语的冷笑道:“搬救兵去!” …… 此刻的太医院里,张虚怀刚刚从宫里问诊回来,一杯温茶喝下肚,就见苏长衫冲了进来。 苏长衫开门见山:“虚怀,两个事。” “好事,坏事?” “一好一坏。” “那就先说坏事吧。” “坏事是外头都是三小姐勾引陈家少爷的的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啪!” 张虚怀气得把杯子砸在地上,“这帮王八蛋,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苏长衫冷笑道:“我让人查了查,源头是从谢府内宅传出来的。” “多半就是那个小妇养的。”张虚怀咬牙切齿,“好事呢?” “好事是三小姐要我把谢二爷的罪证交到御史台。” “早就应该交了,这男人宠妾灭妻,满心算计,真不是个东西。” 张虚怀骂得痛快,苏长衫听得也痛快:“对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暮之了。” “通知他作什么,这事我就作得了主。” 张虚怀胡子翘翘:“你赶紧先把东西交到御史台,回头本太医瞅着机会,定要在 皇上跟前滴一滴眼药水。” 苏长衫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张虚怀,你可想好了,要不要这么做。” 张虚怀深吸一口气,“苏长衫,我虽然和她断了师徒情份,但谁想欺负她,还得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暮之他……” “李锦夜若是知道这个事,做得只会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虚怀低低的咳嗽了两声:“孙家庄是他的福地,那丫头是他的福星,人家高家为了咱们就剩这一条血脉,护一下又怎么样?” 苏长衫迟疑片刻,“滴眼药水的时候,你可机灵着些,别什么都往外倒,瞧着点皇上的脸色。” “你当我和你一样蠢!” 苏长衫:“……”这老家伙今天是吃呛药了吗,怎么脾气这么差? 苏长衫:“对了,上回我从宫里弄来的那只哑巴鸟呢,怎么在王府见不着?” 张虚怀哼哼道:“被它主子送人了。” “宫里的东西,他送谁了?” “谢玉渊!” “……”苏长衫目瞪口呆。 “……不是!”苏长衫咽了记口水,“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鬼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法!” 张虚怀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精顾氏 李青儿赶回到青草堂,热得嗓子都冒了烟。 谢玉渊见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忙命罗妈妈给她递了杯温水。 李青儿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脆声道:“小姐,世子爷说以后求他做事,不用带银针,直接说话就行。还说,这事儿会找机会办妥地。” 谢玉渊长松一口气,“快下去歇着吧,把汗擦擦。” 李青儿一只脚跨出门槛,又回头,没心没肺道:“小姐,世子爷人挺客气的,一点架子也不拿。” 罗妈妈一听,笑得满脸褶子,“世子爷答应的这么爽快,小姐以后又多了个可以依靠的。” “妈妈,这人情啊,就像这副银针,用一根,少一根。” 谢玉渊心知肚明,苏世子之所以一口应下,多半是看在那四千万两银子的份上。 至于依靠,就更谈不上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福寿堂里吵起来了。”阿宝冲进来。 谢玉渊秀眉一皱,“为了什么事?” “大爷大奶奶提出来要分家,正在闹呢。” 罗妈妈一拍大腿,“哎啊,被小姐料准了,老爷太太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太太都气得连刚喝的药,都吐了。 ” 罗妈妈忙用眼睛去看小姐,恰好谢玉渊此刻也正向她看过来。 “妈妈,让隔壁派人打听一下,三叔到哪里了,分家是大事,他不在不好。” “是,小姐。” 罗妈妈前脚刚走,后脚大奶奶顾氏便冲进青草堂,“三丫头在吗?” 阿宝与小姐对视一眼,忙掀了帘子迎出去。 顾氏走进来,房里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打量谢玉渊的脸色,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极为苍白,显然前儿的落水,是受了大寒。 “张太医的药,没效果吗?” “哪有吃了就立竿见影的药,大伯母找我有事吗?” 顾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阿渊啊,伯母也不瞒着你,太太身体不大好,昨儿还吐了口血,瞧了好几个郎中,都不太中用。你看能不能劳烦你……请动一下张太医。” 谢玉渊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也不揭穿,“大伯母说笑了,张太医只给宫里的贵人看病,阿渊请不动。” “那天你落水……” “大伯母!” 谢玉渊冷冷打断:“那天落水,请动张太医的是苏世子,不是我。” 顾氏拘谨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那……能不能请阿渊去瞧瞧。” 刚刚在福寿堂闹了一场,太太又气死过去,人中掐了半天,半点反应都没有,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她可担不起这个骂名。 谢玉渊不假思索道:“大伯母,我这点伎俩,哪能给太太瞧病啊,太太金贵的人,还是请了好郎中来看吧。” 顾氏见她一口拒绝,暗下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这泪就下来了。 “阿渊,当初大伯母身上的那些旧疾,就是吃了你开的方子,才去了根,我知道你是个能的。太太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别的,只说你三叔的官位就保不住。” 谢玉渊抚额,太阳穴微微有些发痛。 天子以孝治国。 双亲去世,孝子要居丧,三年内不能外出做官,期满方才复出。除此之外,府上不能办婚嫁喜事。 拿三叔来说事? 谢玉渊淡淡道:“大哥还有几月就办喜事了吧。” 顾氏见这丫头不好糊弄,长长叹道:“可不是还有几个月,若太太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大哥这婚事也就黄了。他黄倒不打紧,关键是你二姐,这丫头都十七了,再耽搁三年,可就成老姑娘了。” 顾氏一边拭泪,一边盯着谢玉渊道:“ 你和她要好一场,舍得吗?” 蛇打七寸,寸寸要人命。 谢玉渊目光深深地看着面前的顾氏,“大伯母,你可知道这几年太太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想弄死你们母女吗! “阿渊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若肯出手,救的又何止一条人命。算大伯母求你,行不?” 谢玉渊没想到顾氏会用一个“求”字,心里不由一震。 顾氏这人出身商户之家,为了大房这一亩三分地儿,小精明,小算计从来不缺,对她有利的事情,她干得比谁都快;对她有害的事情,她闪得比兔子还机灵。 但在大事大非面前,她却半点不含糊,丁是丁,卯是卯,让人又恨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分家一事,势在必行。大伯母为了大房的利益,必定是要跟二房、三房分开来的; 而自己想釜底抽薪,最好的办法也是分家,这样才能不连累到无辜。 利弊权衡之下,谢玉渊苦苦一笑,正要应下,不料顾氏心急如焚,怕她不肯答应,脱口而出道:“你就当为你外祖家积德吧。” 这话听着像没心没肺,细品又像意有所指,谢玉渊神色一冷,甩 袖而出。 “哎,阿渊啊,你别气啊,大伯母刚刚说漏了嘴,该打,该打!” 阿宝在一旁气得简直要吐血。 这哪里是说漏了嘴,简直就是故意拿刀子戳小姐的心,逼小姐给太太看病。 一会拿三爷、二小姐说事,一会又拿高家说事,这顾氏啊,越活越成人精! …… 福寿堂里。 谢家两个儿子都跪在太太床前,特别是谢老大,整个脑袋耷拉着,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谢玉渊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床前坐下,三只手指扣住了谢太太的手腕。 谢太太原本闭着眼睛,腕上一冷,激得她猛的睁开眼睛,见是谢玉渊气得把胳膊一甩,低低的骂了声:“滚!” 谢玉渊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却被顾氏一把搂住。 顾氏张开嗓子就嚎,“太太啊,您行行好吧,为着大哥儿,二姐儿,您也得让三丫头瞧一瞧啊,您万一有个什么,您是一闭眼去,这活着的人可怎么办啊!” “大奶奶!”谢二爷怒吼,姓顾的这是在咒母亲死呢! “哎,二弟,我这话说错了吗?好歹你也是当官的,长辈出事,你这官还能当得安稳吗?三年丁优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爷被世子截走了 谢太太原本八分病,被这一说,就成了十分,心口一滞,眼皮一搭,人又气晕过去了。 谢老二不想跟个蠢妇一般见识,只拿眼睛去看长兄。 哪知谢老大眼睛一垂,来了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谢老二见状,冷笑着咬了下后槽牙。 顾氏根本不把谢老二脸上的怒气当回事,“阿渊啊,你别和太太一般计较,她老了,糊涂了,你可不能糊涂。” 谢玉渊没接她这一茬,头一偏,问:“父亲也要我看吗?” 不得不承认顾氏话粗理不粗,母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三年,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谢二爷太阳穴抽搐了几下,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你要是能看就看,问我做什么?” 当然要问你! 不仅要问,还得问个仔仔细细,谢玉渊冷笑着看向他的眼睛:“父亲信我?” 谢二爷在心里骂了声“小畜生”,脸上却不得不装出后悔的样子,“前头的事情,是父亲错怪你,眼下你祖母病着,先帮她看病要紧。” 谢玉渊秀眉一挑,“父亲,四妹推我下水,邵姨娘以下犯上,一句错怪我了,就了事了吗?” “你还想怎样?”谢二 爷勃然大怒,小畜生竟然敢拿捏他? “我呸!”顾氏啐道:“这事要放在我大房,看老娘我怎么一个个弄死他们。” “大哥!”谢二爷发怒咆哮起来。 谢老大身子一缩,颤颤巍巍道:“老二,你大嫂这话说得没错啊。” 谢二爷只觉得五雷轰顶,“你,你们……” “父亲别气!” 谢玉渊眼眸深处的表情难以捉摸,“知道错了便好。” 说罢,她不去看谢二爷青黑色的脸,重新走到谢太太的床前…… 谢老二的脸色由青黑色转向灰败,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丫头的眼睛里,藏着一把刀。 …… 就在谢玉渊手中的银针扎向谢太太的百汇穴时。 北城门驶来一匹快马,马上的人一身官袍。 蹲在地上的大庆一看来人,心里“哎啊妈啊”一声,可算是等到这位祖宗了。 他快步上前,大吼了一声,“谢三爷,快停马。” 谢奕为手上缰绳一勒,前马蹄高高扬起,将将把马停住。 “三爷,我家世子爷有请!” 谢奕为一看是苏长衫的贴身侍卫,脸色变了几变,“不了,家里有急事,改天吧。” “三爷,我家世子爷找你也是急事,耽误不了 多少时辰,三爷请!”大庆翻身上马。 谢奕为:“……”他和苏世子不熟啊! 两匹马扬尘而去后,沈容从大树后面走出来,眉头皱得紧紧的,得赶紧告诉小姐,三爷被苏世子半路截走了。 谢奕为以为苏长衫会在酒肆或者茶坊见他,没有想到竟然是--怡红楼。 大白天走进这种地方,谢三爷的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恨不得把脸塞到鞋子底下,心道:以后还是离这个世子爷远些,总在这种地方混的人,好不到哪里去。 怡红楼分楼上楼下,谢奕为刚走到天井,感觉头顶有道视线盯着他,一抬头,恰好撞入苏长衫的眼里。 苏长衫极为风骚的挥了挥手,“谢三爷,别来无恙啊!” 谢奕为一点也不想理他。 苏长衫又冲他喊道:“谢三爷上来喝杯水酒啊?” 这是有急事的样子吗? 这分明是玩世不恭的样子。 谢奕为默默的收回视线,蹬蹬蹬跑上二楼,深深一揖:“世子爷,好久不见。” 苏长衫一撩衣袍:“进来,坐。” “世子爷,家中还有急事,我,我就不坐了。”谢奕为又怕进了屋,有妖艳的女人缠着他,他应付不来的。 苏长衫见 他左边脸上写着迂腐,右边脸上写着别扭,顿时觉得好笑,“放心吧,吃不了你,确实有正事。” 谢奕为这才心惊胆战的进了屋,好在,屋里并无其他人,只在屋中间摆了一桌酒菜。 只要没有女人,谢三爷的胆子就肥了起来,“世子爷,可以先喝杯薄酒吗?” 大太阳底下跑了五六个时辰,嗓子都冒烟了。 苏长衫替他斟了杯酒,谢奕为也不客气,把酒当水一样,灌进了嘴里。 在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苏长衫突然开口,“你的侄女,曾经救过我的命!” “噗--” 谢奕为一口酒从嘴里喷出来。 …… 谢玉渊从福寿堂出来,脸色更白了。 罗妈妈等在半路,心疼地迎了上去,“小姐,刚刚那府里传来话,三爷刚进城,就被苏世子截走了。” “截走了?”谢玉渊大吃一惊,“苏长衫截三叔做什么?” 罗妈妈摇头表示不知道。 谢玉渊在心里急了起来,想了一路,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姐,太太的病情怎么样?” “行半个月的针,再吃几副药就好了,不是什么大病。”谢玉渊答的心不在焉。 “太太肯吃小姐开的药方?” “怕 是不敢的,所以她这病,好得慢。” 罗妈妈顿了顿,又道:“那……这家能分吗?” 谢玉渊迟疑了一下,脸色有些复杂,“都说父母在,不分家,能不能分,就看大房那头坚定不坚定。老爷和太太是不会同意的。” “是啊,分了家,他们跟着哪一房好。” 谢玉渊回首看了福寿堂一眼,“聪明的,就跟着大房,终归是长子长孙;若是跟了二房……那就有得苦吃。” 话落,一个声音从边上横出来。 “谢玉渊,你给我站住。” 谢玉渊一侧身,脸色沉了下来,“二少爷找我什么事?” 谢承林怒气冲冲的走过来,目光凶狠的盯着她看。 罗妈妈见状不妙,身子往前挪了挪,挡在了小姐面前。 谢承林一把将她推开,“老妖婆,给我滚远点,。” “嘴巴放干净点,骂谁老妖婆呢?”谢玉渊毫不畏惧看回去。 谢承林冷笑一声,“骂她老妖婆,你就受不住了,我还没骂你小贱人呢!” 谢玉渊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一个庶子,竟然敢骂嫡女,二少爷,邵姨娘和四小姐说要给青草堂磕头赔罪,我看不应该少了你。” “我呸,凭你也配!”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走投无路 谢承林指着谢玉渊的鼻子骂:“在拱轿后面私会陈清焰,你真当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啊,活该被我妹妹推下水。” 谢玉渊退后一步,含着冷笑。 不曾想那天晚上的事情,竟被他看去了。 “和邵姨娘的贴身丫鬟天当床,地当被,不知道我们俩个谁更龌龊一点,活该你名落孙山。” “你……”谢承林气得太阳穴突突的跳,抬起手就要抽上去。 眼看巴掌就要落下来,谢玉渊手里的银针一闪而过,心道: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反正心里正憋屈着。 “住手!” 谢承林偏过脸,发现竟然是三叔,眼角狠狠的跳了起来。 谢奕为冲过来对着谢承林就是一脚,“小畜生,竟然还敢打人!” “三叔,我……” “别特么叫我三叔,谁是你三叔,给我滚远点,再敢靠近阿渊半步的,我打断你的腿。” 谢承林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这些话是从一个探花嘴里迸出来的。 “还不快滚!” 谢承林不怕谢三爷,却怕他身上穿的那身官服,恶狠狠的瞪了谢玉渊两眼后,忿忿离去。 “阿渊,你怎么样?” 谢玉渊掩了神色,笑道:“三叔,我没 事。” “还说没事,这小脸白的跟个鬼似的,还能看吗?”谢奕为嘴角微微一提:“这小畜生为什么打你?” 谢玉渊将手中的银针藏回去,“为了邵姨娘她们。” “他还有脸找人算帐!”谢奕为眼神一厉,“我还没找他们算帐呢!快说说,现在事情怎么样了?” 谢玉渊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三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房再说。” “到我书房来吧。” 谢玉渊心头一惊,那地方自打出过事后,她便再也没有踏入一步的。 …… 不知道是心理的原因,还当真是因为死了人,原本雅致的书房,透着一股森森的寒气,空气中隐隐还有血腥的味道。 谢三爷喉咙轻轻动了下,一肚子话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玉渊见他欲言又止,只好先开口,“三叔想问什么,便问吧。” “我……” 谢三爷目光落在侄女白皙的脸上,“刚刚入城,我被苏世子叫了去。他说,你救过他一命?” 谢玉渊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苏长衫竟然把这事儿透给了三叔? 为什么? 有什么用意? 迫于压力,谢玉渊只能点点头,“苏世子还和三叔说了 什么?” “没了,就说你救过他一命,他心里一直感激着。”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谢玉渊心里顿时火急火燎起来,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是生了锈,努力的猜,都猜不出苏长衫用意。 “对了,阿渊,你什么时候救过他?” “我……” 谢玉渊咬牙跺了下脚,“三叔,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噢!” 谢三爷在原地踌躇了片刻,道:“阿渊,三叔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这身官服还有几分威严,你别急,我这就给你讨公道去。” “三叔!” 谢玉渊一把拉住他,“三叔,现在有件比为我们讨公道,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 “什么?” “分家。” “分家?”谢三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谁打算分家?” “大房打算分家。”谢玉渊松开他的袖子,“三叔的意思呢?” 谢三爷活这么大,就算前头被谢家人欺负死了,都没敢生出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来,“我,我没想过。” 谢玉渊一听这话,看向三叔的目光多了几分了解。 这位新晋的探花爷,瞧着纨绔浪荡,实际上内里最守规矩 ,否则也不会拼了命的要读书出人头地,所以,他才说讲出“大逆不道”这四个字来。 “三叔,依阿渊看,还是分了的好。” “为什么?”谢老三跳了起来,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谢玉渊不和他绕弯,直白道:“三叔,不为别的,便是为了你的前程,这家都得分。” “为了我的前程?”谢老三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懵。 “没错。” 谢玉渊顿了顿,“三叔回来之前,管家的崔大奶奶来了,她一来,大房就闹着要分家。崔家世代为官,鼻子比那老鼠都要好,香的,臭的,闻一闻就知道了。” 谢三爷一听管家,脸就沉了下来,但又听阿渊把管家比作老鼠,心里又觉得乐,可不是老鼠吗--鼠首两端。 “能牵连到大房,自然也能牵连到三叔,三叔不为别的,就为着自己将来的婚娶,也应该想办法把家分了。” 谢三爷呼吸一滞,像是头一回见侄女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她。 谢玉渊轻叹一声,“三叔若能分家出府,也许有一天,娘和阿渊真的走投无路了,还能来投奔。” 走投无路? 谢三爷像磐石一样坚定的内心,突然被这话生生的 分割出一道缝隙来,一时间,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 对啊! 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谢老二那个混蛋既然能休一次,自然能休第二次,万一真有那一天,二嫂和阿渊也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对,对,对,必须分家,将来你们母女俩跟着我,日子也能太平些。” 谢玉渊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三叔,这会大伯、大伯母都在府里,三叔不妨和他们好好商量,看看如何把这个家分了。” “我立刻就去。” 谢老三连个停顿都没有,人就已经飞奔出去。 谢玉渊却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眶慢慢湿润。 莫名的,她又想到了前一世,那个青衫落拓的男子不自量力的要带她走的情形。 三叔,一直是那个三叔。 …… 绿柳居里。 谢玉湄一头扑进邵氏的怀里,哭得快死过去似的。 邵氏跟着一起掉眼泪。 李嬷嬷在一旁劝道:“姨娘,这会可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想办法才行。” 邵氏推开女儿,冷幽幽道:“哭一哭,心里好受些,否则这日子这么长,要怎么熬过去。” 李嬷嬷听这话的意思,吓了一大跳。 第二百章 一夜长大 李嬷嬷听这话的意思,吓了一大跳,姨娘这回是把谢家都恨上了。可转念一想,也确实该恨。 若不是谢家为了二爷的官位,为了自己的富贵,姨娘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以至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姨娘,姨娘,不好了,刚刚闵姨娘昏过去了,请了郎中来诊病,说是喜脉,都已经三个多月了。” “什么?” 邵姨娘眉毛高挑,眼睛圆睁,一脸的不敢相信。 李嬷嬷忙道:“这小贱人可真是闷儿坏啊,表面上对姨娘你服服帖帖,暗地里却……姨娘别怕,瞧奴婢怎么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弄下来。” 邵姨娘却像是不曾听见似的,整个人眼睛都直了。 李嬷嬷忙背过身擦了一把眼泪,心里暗叹: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下,绿柳居的处境就更难了。 “男人啊,都是负心薄幸。今儿要你的时候,嘴上像抹了蜜似的,明儿你碍了他的事,话就跟刀子似的戳上了来。” 邵姨娘幽幽开口,“得意了十几年,没有想到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 闵姨娘的怀孕,男人的巴掌,像把匕首撕开了最真实的内里,邵姨娘爱这个男人不假,可她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的知道,把自己摔向深渊的,也是他。 邵氏深吸一口气,“外头现在是个什么动静?” 李嬷嬷忙道:“大房闹着要分家,太太都病了。” “顾氏那个蠢货,最是精明不过,从前二爷得势时,巴巴的凑上来,现在儿子出息了,就想着分家……哼!” 李嬷嬷低声道:“依老奴看,分了也好,姨娘到时候还能管着家,又和从前一样。” 邵氏冷笑:“就怕二爷那个大孝子不肯。” “肯不肯的,不还有大房吗?” “姨娘,分家的事情咱们不掺和,姨娘先拢回父亲的心,要有了父亲的宠爱,姨娘早晚有一天能扬眉吐气。”久未出声的谢玉湄突然开口。 邵氏和李嬷嬷听了,同时心惊。 谢玉湄擦了把眼泪,哑着声道:“你们不用这样看我,从前是我错了,总想着有姨娘在,天不会塌下来,哪曾想,父亲连姨娘都要休。” 邵氏一听这话,刚止住的泪,就落了下来。 “从前是我得意太过,不知道天高地厚,总想着那贱人从乡下来,能有什么本事和我们斗。” 谢玉湄捂着红肿不堪的半边 脸,轻轻地笑了下,“是我太小看了她。” “我的儿啊!” 邵氏哀嚎一声,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你这才算是说了句人话啊!” 谢玉湄抓着邵氏的袖子,“姨娘,以后我不仅要说人话,也要做人事,我也不会那么蠢,被那个小贱人踩在脚下了,总有一天,我要把她踩在脚下。” “姨娘,妹妹!” 谢承林掀了珠帘冲进来,母女二人忙各自松开。 “姨娘,刚刚儿子去找那贱人算帐,挨了三叔一记窝心脚。” 邵氏一听儿子挨打,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谢玉湄抢了先。 “倘若二哥也像大哥一样,中进士做了官,你看三叔的脚,敢不敢踢上来。” “我……”谢承林一听中进士,眼里就透出慌乱。 “那贱人好歹还有三叔护着,姨娘和我却是连个护的人都没有,二哥,你可长点心吧。” 谢承林挠了挠头皮,结结巴巴应承道:“会的,会的,包在我身上。” 倘若从前,邵姨娘听到这话,目光必定在儿子身上打转,但这一回,她的目光却落在女儿身上。 这丫头,竟是一夜长大! …… 仅仅 一盏茶的时间,闵姨娘怀了身孕的事情就人尽皆知。 谢玉渊放下手中的医书,轻轻叹了口气。 能在嫡母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庶女,果然不是笨人。 邵姨娘禁足,没有机会在她吃食里下手,她也可以趁机名正言顺的笼络住谢二爷的心,反正现在谢二爷对邵氏母女一肚子的恨。 时机,人心算计得恰到好处! 谢玉渊心中暗暗赞赏,唤来李青儿,让她晚上多做几个菜,亲自送到闵姨娘院里去。 交待完,她拿起医书,却无法静下心来,也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把卫温的伤,治得怎么样了? 张虚怀此刻正低头站在大殿外头,眼观鼻,鼻观心,像老僧入定。 朱漆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公公打着秋千走出来:“张太医,皇上有请。” “有劳公公。” 张虚怀跪下行礼,拿过一旁的帕子盖在皇帝的手腕上,三指落了下去。 皇帝冷眼旁观:“如何?” “有些上火,多吃点清淡去火的东西就好了,连药方都不用开,皇上的身体极好。” 年纪大的人,一听自己身体好,就算贵为皇帝,也是开心的。 “从前那些太医,总 说朕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恨不得明儿就要驾崩,你一来,朕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恨不得朕能长命百岁似的。” 张虚怀垂首道:“长命百岁都是骗人的话,但皇上定能长寿安康,是臣可以预见的。” “哟,今天这嘴……”宝乾帝冷笑着对李公公道:“倒像是抹了蜂蜜似的。” 李公公忙道:“张太医怕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儿。” “高兴事倒没有,只是听着外头市井里的趣闻,觉着挺乐呵。” 宝乾年轻时最大的爱好,便是游五湖四海,听市井趣闻,如今年纪大了,四海是游不起来了,趣闻却一样爱听。 “张太医说来听听?” “臣今天在外头,听到一件好玩的事情。现如今这闺中小姐的胆子,啧啧啧,可真是大上了天。光天化日竟然敢私会少爷,逼着人家少爷娶她。人家少爷不娶,她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了湖,皇上,您说这姑娘胆子大不大?” 皇帝一听,竟然来了兴趣,“朕活了一把年纪,倒还头一回听说,这是哪个府上的小姐,行事这么出格?” 张虚怀一撇嘴,满脸不屑,“还有哪个府上,不就是那谢府吗?” 第二百零一章 定要让她长长久久活着 “张太医,京城这么多谢府,您倒是说清楚啊,哪个谢府?”李公公也是一脸的好奇。 “就是新晋的谢探花家啊!” 张虚怀眨巴了几下眼睛,讥讽道:“那府里的男人倒是挺争气,怎么女子是这个德行?” 李公公眉头一皱,“谢家的哪位小姐啊?”别是那一位祖宗吧!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谢三小姐吗!打小养在庄上,半点家教都没有,真真是丢人现眼。”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拿眼角去看皇上。 宝乾帝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偏那张虚怀像是没察觉似的,“我记得这三小姐从前还捐过嫁妆,觉悟挺高,怎么如今长歪成了这样,真是奇怪!” “咳咳咳……” 李公公捂着嘴咳嗽了声,张虚怀这才如梦初醒般回了神,“皇,皇上,臣嘴碎,臣告退。”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张虚怀恭恭敬敬行完礼,悄然退出。 李公公打量皇帝脸色,不敢多说,只拿眼睛偷偷瞄着,一时寝殿里默默无声。 “老货,你怎么看?”皇帝幽幽然开口。 “老奴觉得……” 李公公感觉有道视线盯在他身上,吓得赶紧跪地,惶惶然道: “市井之言,不太可信。” “那就查清了来。” “是!”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李公公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禁军统领齐进。 “皇上,此事卑职已经查清,纯属谣言。” 宝乾帝放下手中的奏章,“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进将所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一个字都没有漏,“卑职还查到,同日,谢府内宅出了人命……” 李公公偷眼看向皇帝,见他嘴角牵动,两道深深腾蛇纹登时升起,显然已怒到了极致。 李公公的心,猛的一沉。 …… 谢玉渊此刻完全不知道,和她了断关系的张虚怀,已经悄悄将此事捅到了天子跟前。 她此刻正在江府书房听沈容,沈易说话。 沈容:“小姐,那三间门面儿已经交接好,这是房契,共花了三千四百两银子。邵姨娘铺子已经两个月没有生意了,掌柜一直偷偷瞒着不说。” 沈易:“小姐,实在不行,就杀他娘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刀结果了,还落得干净。” 谢玉渊忍不住看了沈易一眼,“死是解脱,她做恶多端,我怎么能让她解脱呢,定要让她长长久久的活着。明天你通知那掌柜, 告诉他明年的房租涨五成,爱租不租。” “是。” “沈容,江亭那边可有讯来?” “江爷已经入了保定府,保定府的铺子交接好了,请小姐放心。” 谢玉渊心想,这才交接了一个,能放心什么。 回到谢府,夜空圆月,澄澈如水,即使不必挑灯,路也清楚。 罗妈妈迎上来,低声道:“小姐,刚刚三爷来了,我推说小姐已经睡下了。” “三叔找我什么事?” 罗妈妈摇摇头:“没说,只是瞧着脸色不大好。” “怕是在为我的事情着急吧。” “何止三爷急,奴婢也急,好好姑娘家,落那样一个名声,何苦来着。”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罗妈妈所有的心思,都在小姐嫁人这事上。 十五了,得相看起来了,再不相看就得像二小姐那样,高不成低不就,可怎么是好。 谢玉渊走到廊下,目光落在那只扁毛红嘴小混蛋身上。 小混蛋原本已经闭了眼睛,察觉到动静,扑腾着翅膀往后闪,眼里全是惊悚。 谢玉渊眼睛是虚空的,喃喃自语道“妈妈,就是没有那样的名声,你以为京中有谁敢娶我吗?” 罗妈妈哑口无言。 翌日,谢 玉渊起了个大早,洗漱后,便往三叔院里去。 谢奕为正要用早饭,见她来,也不惊奇,“昨儿找你,一是为了分家的事情,二是为了外头谣言的事情。” “谣言的事情不必说,三叔说分家的事情,大伯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谢奕为冷笑道:“他们让我闹一场,还说只要我闹,该我得的,一样都少不了。” “三叔心里怎么想的?”谢玉渊不由问。 “没怎么想,我闹分家,不为得什么家产,就为将来能给你们一个落脚的地方。所以我打算厚着脸皮要他个五千两银子,买座二进的宅子。” 不等谢玉渊说话,谢奕为又道:“我还打算去了衙门,到御史台告上一状,就告谢老二宠妾灭妻。” 谢玉渊想了想,道:“三叔,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要做。” “为什么?” “因为你不去告,御史台的人自然也会盯着谢府的事情。” 谢三爷大惊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谢玉渊眨了眨眼睛。 …… 果不其然,这日早朝,御史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谢二爷贪腐的证据,以及弹劾的奏章呈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轻瞄淡写的看 了一眼后,什么也没有说,只用手指在奏章上轻轻的点了几下,便问起了镇北大将军白方朔上书辞官一事。 更诡异的是,有关谢府三小姐的谣言一夜之间平地起,也在一夜之间消失。 如同烟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消息传到苏长衫耳边,他趁着巡逻之际,往太医院跑了一趟。 张虚怀原本还满心期待皇帝有所动作,哪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满脸的匪夷所思。 难道自己昨天暗示的还不够明白? 还是说皇帝已经真正放弃了高家,因此纵容谢二爷的贪腐? 还有,关于谢玉渊的谣言是谁压下去的?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深意。 当天晚上,苏长衫又把谢三爷半路截到了怡红院,几杯水酒后,隐晦的把这个消息传给了他。 谢奕为一听,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喝酒,朝苏世子作了个揖,跌跌撞撞爬上了马车。 谢玉渊得到消息后,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便失眠了。 她试着在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自己的头绪,然而未果,她甚至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样一份确凿的证据到了御案前,竟然毫无用处。 第二百零二章 见寒先生 她披起衣服走到庭院里,无意识的往鸟笼前一站,忽然涌上一股如鲠在喉一般的无力,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此刻越发分明的浮现出来:高家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皇帝厌恶至此。 想着想着,她的眼圈骤然泛红。 一瞬间,前世,今生的种种又涌了上来。 太荒谬了。 既然厌恶至此,为什么五年前要提起高家?为什么三年前要派王直入江南宣旨? 不对! 一定有什么不对! 谢玉渊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急,不要慌,把面前的迷雾一片一片拨开。 拨开迷雾,才能看到事情最真实的本质。 谢玉渊猛的亮起了眼睛--迷雾的尽头,还是高家,也只有高家。 她下意识的举起了手,轻轻扶着鸟笼上铁丝,自言自语道:“上位者的格局眼光,从来不在一家一户,一定还有高家以外的原因。” “扑哧,扑哧!” 小混蛋拼命的往后退,这三小姐直勾勾的盯着它,一定是又想着要吃它了。 天啊,谁来救命啊! 谢玉渊第二天晨起,眼圈泛黑,显然没有睡好。 阿宝端着水进来服侍,道: “奴婢听小姐昨天翻身大半宿,已经让青儿煮了鸡蛋,一会小姐敷上一敷吧。” 谢玉渊没有这个心思,摆摆手:“我又不出去见人,不用敷。” “总要去福寿堂行针的,太太看到了,还以为小姐是为她的病急 的,美的她。” 谢玉渊被阿宝逗笑,心下轻松了一点,洗漱好,她又往谢三爷院里去。 叔侄打了个照面,发现对方竟然和自己一样,眼圈发黑,面色憔悴,惊讶之下不由笑了。 谢玉渊拿出手中的鸡蛋,塞到谢三爷手中,“三叔用鸡蛋敷一下眼,再去上朝吧,否则同僚见了,该笑话了。” 谢奕为接过鸡蛋,重重的叹口气,“阿渊啊,我又盼着他获罪,好给你出口气;又盼着他无事,不至于让你没了依靠,这一晚上,竟自己折腾自己了。” 谢玉渊心中一动,几乎立刻就判断出苏长衫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所以三叔并不知道,谢二爷贪腐的事情是自己主张揭开的。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柔声道:“三叔,我想见见寒先生。” “见他,作什么?”谢老三诧异。 “替他诊诊脉。” …… 在谢玉渊的想象中 ,寒柏川教出了探花爷,名声在外,怎么样也应该学生众多,日子过得体面。 令她意外的是,这老先生只在京中租赁了一间小小的宅子,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衣食住行统统自己动手。 寒柏川见她来,倒也不意外,烧水冲了壶茶,抚着胡须笑眯眯道:“三小姐是来看看老朽死了没有?” 谢玉渊被他逗笑,“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还能活。” 谢老三插话道:“前几日还咳嗽来着,阿渊,帮他好好诊诊。” 谢玉渊伸手诊脉。 随着年龄的增长,于医上她感觉又精进了一层,脉搏在指间,她凝神听得很清楚。 “老先生身体不错,若是能再心宽一些就好。” 寒柏川笑眯眯道:“这话,三小姐应该劝劝自己,这回见着,可比上回清瘦了些啊!” 谢玉渊带着几分惊诧看着他。 寒老先生也不再往下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看得谢玉渊莫名有点不自在,下意识的摸了下脸。 “今日来,是想请教老先生一件事。” “可是为了谢府二爷被弹劾留中不发的事?” “老先生连这个都知道?”谢玉渊哭笑不得,这老头莫非 会读心术不成。 “也罢,老朽这条命是三小姐求的,就让老朽为三小姐解解惑吧!” 寒柏川喝了口茶,指了指一旁的小板凳,对谢玉渊说:“你坐那儿去。” 谢玉渊果断起身,往小板凳上一坐,表情像个虔诚的学生。 寒柏川这才开口道:“我且问你,谢二爷原来在江南当官,江南是这是谁的地盘?” 这个谢玉渊还答得上来:“应该是平王的地盘。” “三年前,安王李锦夜入江南,江南官员大换血,动的是谁的利益。”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谢玉渊心头颤了下:“也是平王。” “平王居长居嫡,是不是皇位最大的继承人?” 谢玉渊深深的皱了下眉,“可惜叶皇后去得早,若是叶皇后还在,当仁不让。” 寒柏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虽然身居内宅,却有着比同龄人更成熟的心智,看事情也更透彻些。 “三年前江南一事,平王一直隐忍至今,端午曲江龙舟,也是福王更胜一筹,再加上中宫陆皇后暗中动作,平王这几年几乎是四面楚歌。为君之道,在于平衡,此消彼长,彼消此长,都非好事。” 谢玉渊恍 然大悟,“谢二爷是平王一系,虽然官位不大,但牵一发而动全身。” 寒柏川深看她一眼,“再加上镇北大将军白方朔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辞官……三小姐,倘若你是上位者,你会如何?” “白方朔是谁的人?镇北大将军又是一个怎样的官位。”谢玉渊不答反问。 “阿渊,白方朔是皇帝的人,他的上司是平王的舅舅,封疆大史叶昌平。”谢三爷低声道。 谢玉渊一点就通,“我会留中不发。” 寒柏川眼前一亮,“孺子可教也!” 谢玉渊深吸口气:“寒先生,能否把京中的大势,说于阿渊听一听。” “你一介闺中女子,听这些有什么用?” “坐在井里的人,不知道天空的广阔,格局不够的人,看不透大势的走向,阿渊生来为出身所困,如井底之蛙。偏偏我这只蛙的命运,裹挟在大势之中。” 谢玉渊顿了顿,“先生,来世上走一遭,不易。我想好好的活下去。” 寒柏川听这话,大吃一惊,看向谢玉渊的眼神,又起了变化。 在这样的眼神下,谢玉渊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有种预感,寒老先生肚子里大有文章。 第二百零三章 有的人,捂不热 从寒老那儿回到谢府,已经是傍晚。 罗妈妈眼睛都盼直了,一见到人就埋怨道:“小姐一出门就是一天,去哪也不说,也不捎个信回来,真急死个人。” 谢玉渊净面更衣,接过阿宝递来的毛巾擦擦手,“妈妈不用担心,我是给寒先生诊脉去了,顺便听他讲讲课。” “他的课有什么好听的?”罗妈妈嘀咕道:“小姐又不用考状元。” 谢玉渊笑笑:“听听大有好处,过几日我还跟着三叔去。” “还去呢,福寿堂都派人来好几回,小姐再不去施针,太太又要气吐血了。” 谢玉渊听了,冷笑:“从前不让诊,这会倒来请,还真会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急,让她等着,我先歇一歇。” 歇一歇是假话,她真正想的,是一个人安静的坐在窗下,把寒先生所说的话,慢慢消化了! 就在谢玉渊静坐的时候,谢二爷浑身是汗的走进了福寿堂,把今日遭人弹劾的事情说给二老听。 谢老爷听完,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冷汗直往下滴,“这……这可怎么办好?” 谢二爷也是心有余悸道:“儿子也是慌了一整天,四处打听宫里动静,后来听 说皇上留中不发,又议起了别的事情。” “那是不是皇上就不会处置你了?”谢太太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谢老爷想了想道:“还是说,皇上他根本不管高家母女的死活了?” 谢二爷心中实在是酸涩。 君心难测,是福是祸真不好说,留中是好事,怕就怕万一来个秋后算帐怎么办? 至于高家母女……他心里也没有谱啊! “依我看,赶紧去走走路子,送送礼,让有份量的人帮着说几句话。”谢老爷说。 “父亲,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先等两天再说。” 谢太太脸上有些愧疚,“实在不行,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说是我不喜欢高氏母女,偏宠邵氏母女。” 谢老爷瞪了发妻一眼,这是推托吗,这是事实,好吗! 谢二爷咬咬牙,“父亲,母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儿子同意分家。” 话音一落,谢老爷,谢太太都不吱声了。 儿子被人弹劾,是好是歹谁都不知道,趁现在分了家,万一有个什么,也有退路。 谢老爷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里走了两圈,“这事,我再跟老大商量商量。” 谢太太等男人 离开,压低了声道:“今天老三带着三丫头出去了大半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什么,老二啊,你可得防着些。” 谢二爷心里咯噔一下,眼中露出寒光。 “还有,她们母女俩是不对,可说到底也是咱们谢家亏欠她们的,老二啊,你看在娘从前偏疼你的份上……” “母亲! 谢二爷冷冷打断:“现在还不到时候。” …… 谢玉渊带着罗妈妈刚进福寿堂的院子,冷不丁谢二爷板着脸从里面出来。 父女二人打了个照面,谢二爷突然叫住了她,“姑娘家的,没事别往外跑,不成体统。” 谢玉渊笑笑:“跟着三叔出了趟门,父亲不用担心,更何况,我如今这名声,早就不成体统了。” 这话,就等于一记耳光甩过去,谢二爷的脸一下子青了。 对于这个长女,他从来就没正眼瞧过,多瞧一眼,就等于多想起高家一次。 当年他娶高氏,大舅子高朴单独把他叫到跟前。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高朴看他的眼神,冷冷的半点温度都没有,再往深处看,还有些鄙夷。 他对他只说了一句话:谢奕达,对我妹妹好一点,别辜负了她,否则 ,我轻饶不了你。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他对高氏的厌恶增加了一分,若不是贪图高氏丰厚的嫁妆,他死都不想娶那个女人。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血缘这个东西真是牢不可破,即便身体里一半流着他的血,这丫头浑身上下都没有半点像他的地方。 谢二爷目光阴沉,甩袖而去。目光落在远处的绿柳居看了一会,扭头走向闵氏的院子。 闵氏正在竹榻上做针线,见二爷青着脸来,忙迎上去,“二爷来了?” 谢二爷扫了她的肚子一眼,脸色柔和一点,“怎么样,他不折腾你吧?” “这才几个月就折腾了,还早呢。妾做了解暑的酸梅汤,二爷尝一尝?” “嗯!” 谢二爷走进里屋,往榻上一躺。 闵氏上前伺候净面洗手,端茶递水,忙里忙外。 因为怀孕,她的前胸鼓鼓囊囊,腰肢又极细,走起路来的一扭一扭,扭得谢二爷心火大起,一把把人搂进怀里,掀了衣衫就要做那事。 “二爷,四小姐在青草院门口长跪不起,说嫡母不请起来,她死都不起。” 谢二爷一听这话,那玩意顿时像戳了气的皮球,蔫了 下来。 闵氏心里大恨,好不容易二爷往她院里来一次,四小姐那边就出妖蛾子,故意的吧! 谢二爷提了裤子,“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就来。” “二爷看完,记得过来,妾最近夜里总惊了梦。” “放心。” 谢二爷一脚踏出门槛,又回过身:“最近爱吃酸的,还是辣的?” 闵氏嗔笑地看着他,“酸梅汤都喝了,二爷还来问我?” 谢二爷心中一喜,爱吃酸的就是男孩。 …… 这边,谢玉渊正在帮谢太太行针。 最后一针下去,太太的眼睛睁开来,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谢玉渊只当没看到,收起针,接过罗妈妈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面无表情的坐到梨花木的椅子,眼观鼻,鼻观心。 有些人的心,捂的热;有些人的心,捂不热。 既然捂不热,她也懒得去捂。 果不其然,谢太太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三丫头啊,得饶人处且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将来出了门子,你还得靠着娘家的帮衬。” 谢玉渊掀起眼皮,笑了笑道:“祖母少操些心吧,你这病就是操心太多,黑白不分所致!” “你……” 第二百零四章 喊冤了 谢太太真想爬起来往这丫头身上啐一口,却死活都不敢。 谢玉渊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见太太的眼神里带出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之前,放柔了口气。 “太太想要病好,还得修身养性才行。” 这时,外对传来李青儿的声音:“小姐,快去看看吧,四小姐跪在咱们院门口, 逼二奶奶原谅她。” 谢玉渊蹭的站起来,头一回声色厉疾道:“闭嘴,祖母刚吐过血,这几天身体稍稍有些好转,你们就来气她,你们是想活活把祖母气死吗?” 谢太太只觉得喉咙里又开始翻涌起来。 “祖母别气,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猜四妹妹就是想唱出戏给大家瞧,给您瞧。” 谢太太放在身侧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头,“谢玉渊,你不用拿话来气我,你还气不死我。” “阿渊怎么敢呢?” 谢玉渊笑道:“祖母可千万不能动气,若再吐血晕倒,我这针就是再有本事,也救不回祖母你。” “孽障!” 谢太太把床板拍得“砰砰砰”的响。 谢玉渊迅速收了针,转身就走。 求她治病救命,还在劝她要得饶人处且饶人,真当她是泥捏的性子吗? …… 走 近青草堂,远远就看到丫鬟,婆子围了一大圈。 阿宝见小姐回来,忙跑到身边告状:“小姐,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二话不说往门口一跪,知道的,是说她在演戏;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奶奶怎么她了呢?” “娘怎么说?” “二奶奶笑笑,没说话。” 谢玉渊:“通知二爷了吗?” “早就通知了,偏偏到现在还没来。” “邵姨娘通知了吗?” “通知了,说是在禁足,没法来。” 谢玉渊冷笑一声,纤手一指,“那她怎么来了?” 谢玉湄怎么来了,自然是深思熟虑一番后来的。 太太,父亲最恨的人是谁--是高氏。 自己若想搏得他们的同情,跪嫡母高氏是最好的办法。 高氏恨她,肯定不会出来见她,更不会叫她起来,这一幕,父亲和太太看了心里会如何? 谢玉湄就打着这样主意跪在地上,腰挺得笔直,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心里却在无声的冷笑。 我倒要看看,你们青草堂会如何对她! 这时,一双绣花鞋出现在视线里,不用看,也知道面前的人是谢玉渊。 谢玉渊神色不变地看着她,好像是看出了谢玉湄心里的色厉内荏。 “三 姐姐,我错了,我求你和母亲原谅我。” “不原谅,你就长跪不起,是吗?” 谢玉湄:“……” 没错,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既然你这么喜欢跪,那便跪吧,不过……” 谢玉渊弯下腰,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低声道:“真当你的心思,别人不知道吗?实话告诉你吧,你知,我知,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 谢玉湄勃然变色,难道说自己的这点伎俩,连那些愚笨的下人都骗不过吗? “谢玉湄,你要我死,邵姨娘要我娘死,你猜……我想不想你们死?” 谢玉渊一点弯也不绕,直言道:“你说,我会让你们怎么死?” “啊--” 谢玉湄一声惊呼,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眼睛里除了惊,还有怕。 谢玉渊鄙夷地看着她,嘴角带出些杀气腾腾。 “若是我,就不会跪在这里,我就往延古寺去烧个香,保佑谢二爷的官位稳稳当当,否则,你的戏就是演到了天上去,谢二爷该恨的,一样恨。知道为什么吗?” 谢玉湄:“……” “因为,和他的官位相比,你们母女根本就不算什么!” 谢玉湄浑身抖得跟个筛子似的,整张脸惨白惨白,一副 摇摇欲坠的样子。 谢玉渊起身,威严的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几丈之远的谢二爷身上。 父女俩视线交汇,一个怒意深藏,一个满眼嘲讽。 谢玉渊笑笑,“父亲,谢家已在风头浪尖上,若是明儿再传出四妹妹在嫡母院前长跪不起的消息……我和娘就只能往顺天府去喊冤了。” “喊冤了,喊冤了!” “呀!这小畜生不是哑巴吗,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呢?”阿宝惊叫一声。 小混蛋扑闪着翅膀,傲气地瞪了她一眼,心道:你才哑巴呢,你们全家都是哑巴。 …… 夏夜虫鸣,叫得人心烦意乱。 保定府的行宫里,李锦夜却埋首书桌,目光盯着手中的纸笺。 那是一张寻常纸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他却微微变了脸色,低喃道:“阿古力已经到了宁夏府,脚程可真快。” “王爷,世子爷的人来了。” 李锦夜皱了下眉,把纸笺放在烛火上,烧尽后,才开口道:“进来。” 黑衣男子上前行礼,“王爷,世子爷让我给您捎个信,京中谢三小姐出事了……” 李锦夜越听越觉得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溢出,然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还有小的刚刚接到世子 的消息,御史台的弹劾奏章,皇上留中不发,世子爷问王爷,该如何办?” “你们世子的意思呢?” “世子说,猜不出那位想做什么?” 李锦夜望着眼前的人,心中惊悸到了极处,连苏长衫都猜不出来,这事情倒不太好办。 “世子爷还让小的告诉您,皇上下朝后,把周大人叫到了御书房。世子猜测多半是在商量白方朔的事情。” “户部尚书周启恒?” 李锦夜笑了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却是冰凉的,“兵部的事情,却要和他商量,看来父皇最最信任的人,还是他啊!” 大庆不敢接话,默默的垂下了头。 “你回去告诉世子。既然都把周启恒叫去了,那白方朔这回的辞官板上钉钉,无非是在物色哪个接姓白的班。你告诉他,中元节快到了,让他代我去平王府,给先皇后上柱香。” “是,王爷。” “慢着。”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让他把三小姐护好了,一根汗毛都不要少。”李锦夜轻轻叹了口气,“至于谢府……先放着!” “是!” 人一走,虫鸣的声音又传进屋来,李锦夜临窗而立,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头一回看到谢玉渊的情形。 第二百零五章 分家 那时候,他已经失明两年多,早已经习惯了黑暗,生活对他这样一个废人来说,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谁知道阴差阳错,老天把谢玉渊带了来。 那一日,他感觉眼睛有些发热发酸,鼻尖却隐隐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于是,他推开门。 入眼的,是一双眼睛。 那时候谢玉渊年纪尚小,孩子的眼睛有一种特有的沉黑明彻,她盯着你看,你会觉得她看的不是你,而是你最隐密的内心, 瞬间,空气静默,呼吸可闻。 世间的一切喧嚣仿佛消失,这天地之间,只有站着他和谢玉渊。 他在心底轻轻的笑了下。 还丫头,还挺好看! 李锦夜淡色唇角微微勾起,眼里的茫然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凌厉。 世事如棋,一步一杀机。 暮之,不要急! 总有一天,你可以护得住她! “来人!” 青山推门而入,“爷,有什么吩咐?” “不用歇了,立刻起身往南走。” “这大晚上的?”青山心神大震。 李锦夜回首,声音轻且淡:“江南的事情,早了早好,免得夜长梦多!” …… 皇帝突如其来的不动声色; 谢家沉默着心惊胆战; 白方朔老将 军的辞官和江南秋闱的舞弊; 让这个异常闷热的夏天,多了几分如冬日般的沉寂。 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傍晚,刚从衙门里回来的谢二爷,谢三爷和大少爷刚入府,就被人请进了福寿堂。 此刻的福寿堂里,孙子,孙女齐聚一堂,甚至连禁足多日的谢玉湄也被请了来。 邵姨娘没有出现,因为她在族谱上是个妾,没有资格出席。 谢太太的身体大有好转,打扮的妥妥当当,端坐在上首处,脸上辨不出喜怒。 谢三爷一进屋,目光便向谢玉渊看过去,叔侄两人交换过眼神,心里都很明白,这么大的阵仗,怕是要分家了。 顾氏盼这一天,盼很久了,眼角眉梢都抑不住的喜色。 若不是老爷太太一脸凝重,她这个做媳妇的不敢放肆,她当真就能哈哈笑出声来。 谢老爷咳嗽了几声,就把话扯上了正题,“今日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事情,只为分家。” 话音一落,谢太太就拿着帕子抹眼泪,接话道:“老话道,父母在,不分家。只是这分家有分家的好,不分有不分的好。如今我和老爷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瓷实,大爷、二爷人到中年,也是时候分家析 产了。” 话落,偌大的堂屋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大见。 谢老爷看了发妻一眼,“老大!” “父亲!”谢老大忙起身。 “你是长房长子,扬州府的宅院,一千五百亩上好的祖田,二十四间铺子,四个庄子,库房里的东西统统由你承值,每年祖田租子的钱,平分给两个兄弟。” 谢老大惊了一大跳,老两口几乎是将整个谢府一大半的财产给了他。 “我和你母亲跟你们大房过,将来由大房养老送终。” 不就是养老送终吗,这本来就该长房长子做的事情。 顾氏一听素来得宠的二房只分得这么一点家产,不由喜上眉梢,恰好遇到谢老爷冰冷如剑的目光,吓得赶紧头一缩,惶惶不安的抚了抚胸口。 “等我们老两口百年后,这些东西就归你们。” 什么,百年? 顾氏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老二!” “父亲,儿子在。” 谢老爷看了二儿子一眼,“你是嫡次子,京城的这幢宅子归你,除此之外,你母亲的陪嫁嫁妆由你继承。” 谢二爷眯着眼睛计算了一下,京城的宅子虽然比不上扬州府的大,却胜在值钱。 母亲的陪嫁嫁妆本来 就不少,这些年又管着公中,私藏了不少,虽然比不上大房,却也是相当不错了。 谢老爷又咳嗽了几下,“公中帐上的银子,还剩下四万,这四万,大房二房一人一万,还有两万,留给二少爷娶媳妇用。三位未出阁姑娘的婚事,由你们娘老子自己看着办,公中不再掏钱。” 顾氏听到这里,心里扑通扑通了两下,目光下意识地向谢老三看过去。 老爷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老三,莫非是打算什么都不给? “老三?” 谢老爷终于提到了这个小儿子。 小儿子很不客气地问了一句,“父亲打算分我些什么?” “你是庶出,庶出的儿孙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但你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儿子,我存了三千两银子的私房,你出府另过吧!” 谢玉渊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三千两,老爷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呢? 她赶紧拿余光去看谢太太,果然,在谢太太的脸上捕捉到了一抹嘲讽的笑。 谢三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原本,他只想拿个五千两银子买个别院,旁的也就不惦记了,结果倒好……他这个儿子连个庶出的孙子都比不上! “老爷既然把嫡,庶 分得这么清,儿子无话可说,谁让我没有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但有件事情,我倒想和老爷辩上一辩。” “你想辨什么?” “大小姐结婚,公中掏了一万两银子作陪嫁嫁妆;府里四个姑娘,嫡的,庶的暂且不论,阿渊二房嫡女,嫁妆按理按份得跟着大姑娘的份例,一个子都不能少。” 谢玉渊看着三叔剑拔驽张的脸,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三叔啊三叔,你为我出什么头啊? 当老爷说“三位未出阁姑娘的婚事,由你们娘老子自己看着办,公中不再掏钱”时,她就听出来,这是在拿捏她。 大房的婚娶,就剩二姐一个人,大伯母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这个庶女,一份厚厚的嫁妆必是要备上的。 谢玉湄的嫁妆,邵姨娘这些年早就准备好了,太太还在暗中贴补着。 也就剩下自己。 当初自己把娘的嫁妆从谢府讨要回来,然后一股脑儿捐了国,如今他们就在这里等着打她耳光呢。 瞧吧,是你非要捐嫁妆的,现在一无所有,怪谁? 果不其然,谢老爷一拍桌子,“谁让高氏把她的嫁妆捐了国?还有,你侄女的事情由他娘老子作主,轮不到你插嘴。” 第二百零六章 分家(二) “你……你们……” 谢老三气得肺都要炸开了,“简直欺人太甚!” 谢太太看着跳脚的庶子,数日来的浊气统统散出去。 探花爷有个屁用,没银子还不是要巴巴的盼着府里多分点!老娘就想看看你个清凌凌的探花爷,为银子急叱白脸的寒酸样。 戏看足了,谢太太幽幽开口。 “老三啊,三千两银子不少了,如今家里光景不好,你得体谅做长辈的不易。再者说,你好歹也是中了探花的人,将来前程无量,你两个兄长都比不上你的本事,就不要再惦记着谢家那点可怜的家产了。” 这老三一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帮畜生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欺负他也就算了,还明目张胆的算计阿渊,真是忍无可忍! 被算计的谢玉渊突然出声了:“大伯,大伯母也认为这样分家产,合理吗?” 大房夫妇没有想到,这丫头会跳出来,把矛头对向他们大房。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顾氏笑道:“阿渊啊,合理不合理的也不是我们说了算,一切都听老爷、太太的安排。” 谢玉渊笑笑,“大哥哥,二姐姐觉着呢?” “我是孙子辈,这屋里没有 我说话的份。”谢承君一面说,一面侧过脸,正好与谢玉渊的视线对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个念头:三妹妹平白无故的问他这个做什么? 谢玉渊如同一位绝世高手,不动声色的洞悉了谢承君眼中的惊色,目光一转,“二姐姐你呢?” 谢玉湖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帕子死死的缠着,这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半天,她咬咬牙嗡声憋出一句:“三叔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玉湖,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再何况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顾氏脸一沉,拿出了嫡母的派头。 谢玉湖垂着头,满心委屈,默默垂泪。 其实三叔怎么样,统统不在她的心上,但姐妹一场,却不忍心阿渊到最后连个嫁妆都没有,做人,总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 谢玉渊听罢,长长的松了口气。 人,只有在实打实的银子面前,才能露出最原始的本性。二姐,就冲着你今天这句公道话,这辈子,我都把你当亲姐看。 谢玉渊微微勾起唇角,声音依旧不高不低,“祖父,祖母,三叔得了这三千两,日后还要赡养你们 吗?” 谢太太冷笑出了声,“自然是不用的。” 这小畜生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谢玉渊走到谢奕为身边,轻轻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三叔,三千两就三千两吧,总比没有的好。太太说得对,你是探花爷,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自己挣出来的家业,用起来才能挺直腰板,谁也抢不走。” “你这丫头……” 谢三爷瞪了她一眼,做梦都没想到谢玉渊会来劝他,嘴里像吃黄莲一样苦。 他哪是想为自己争啊! 自己这个大男人,哪里不好打发,这丫头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他是在心疼她啊! …… 一场分家在谢三爷的拂袖而去后,尘埃落定。 谢老爷第二天就请了中人,摆了香烛祭品,在中人的见证下,把家产一一划分清楚。 顾氏喜得合不拢嘴巴,走起路来都恨不得带着一阵风。 谢二爷昨天晚上悄无声息的和自家老娘盘过帐了。 老娘的私藏真真不少,虽然他明面上得的没有大房多,但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落进了口袋。 谢奕为接过三千两的银票,有种想把它撕烂,扔到谢家人脸上的冲动。 但想 着自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又生生的忍住。 罢了罢了,二进的院子买不起,就买个一进的吧,到时候挣着了银子,再换个大的。 谢老三愁眉不展的回了院子,服侍他的丫鬟婆子都站在屋檐下等他。 谢老三见状,咬咬唇,“你们帮我收拾下东西,等天气凉快些我再搬。卖身到谢府的就别跟着我走了,谢府家大业大,养得活你们。” “三爷,我们四个呢?” 谢老三看着面前四个小丫鬟,神情寥落。 这几个都是罗妈妈从外头买来的,卖身契都在他的手上,怎么说自己也是要带走的。 只是四个侍候他一个是不是太奢侈了些?他还得存银子买大房子呢! “你们……” “你们自然是跟着走的!” 堂屋里,谢玉渊笑眯眯的走出来,把谢三爷着实吓一大跳,“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三叔,三叔的银子拿到手了吗?” 谢奕为懊恼的点点头,“阿渊,三叔努力存银子,你放心,我会……”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玉渊截断了他的话,拽着他的袖子往书房去。 谢奕为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想好了,先 买个小一点的房子,再把先生接过来,两人住在一起,开销也能省着些。我现在一个月的月银是十两,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逢年过节还有请客送礼的……” “三叔!” 谢玉渊忍无可忍,只能出声打断他的话,“张虚怀就是我的郎中师傅。” “噢!”谢奕为随口问了一句:“哪个张虚怀?” 问完,他先是愣了下,接着整个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最后,他跳着叫起来。 “张虚怀?张太医是你的师傅?” 谢玉渊的声音有几分干涩,“没错,他就是我师傅,五年前他带着安王爷李锦夜也落脚在孙家庄。那年苏世子中毒,是安王爷让我医治他的。” “安……安……安……你……你……你……” 谢三爷的那口气生生卡在了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 谢玉渊却不能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三叔,还有一件事情,娘在京中有座陪嫁宅子,就在谢府的边上,从今天起,那宅子也是你的宅子。” 轰! 谢奕为只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呆愣许久后,突然一跃而起,在原地蹦了三圈,叫道:“我这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第二百零七章 等着我复仇 谢玉渊看着他的语无伦次,心里莫名的轻松了很多。 其实,当三叔巴巴的来问她--什么时候救的苏世子时,她就想向他坦承了,只是心里还在犹豫着。 如今他几乎是被谢家扫地出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这才下定决心说出一部分实情。 说出这些人脉关系,是想间接让三叔明白,他的侄女并非真正的闺中小姐,她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他就无牵无挂的搬出谢府罢,别在这泥潭里,一脚深,一脚浅的挣扎了。 “三叔,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今儿晚上就搬过去,我已经让罗妈妈领着人去帮你收拾院子了,四个丫鬟一并带走。” 谢奕为:“……” 她竟然认识安王爷,张太医还有苏世子……他感觉眼前的阿渊,既是从前的阿渊,又不是从前的阿渊。 她的身上像是蒙着一层纱,虽然能瞧见轮廓,内里却始终是模糊的。 “你,你,你连我都瞒着,真的是气死我了。” 谢玉渊忍不住一笑,心想我若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只怕你就不是气死了,而是活生生吓死。 “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谢三爷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难道哭吗?” 谢玉渊此刻不知道有多高兴。 分家了,也就意味着自己盼了两世报仇,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有所动作,欠命的还命,欠债的还债。 “阿渊以后是真要倚仗三叔的。那些人虽然我认识,但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和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所以就算为了阿渊,三叔也应该混出点名堂来。” “阿渊……三叔会混出个名堂来的,我,我……”谢三爷说不下去了。 这几年都是阿渊在背后扶持着他,帮衬着他,自己这个做长辈的,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为她做过一件实事。 羞愧啊! 谢奕为阴沉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三千两银票,一股脑儿塞到了侄女的怀里。 “收着。以后那宅子,我来养。” 谢玉渊很不客气的收起了银子,笑眯眯扔下一句话,“记得把寒先生接过来,我还想听他讲课呢!” 谢奕为听了直瞪眼,“好好的的姑娘家,听什么朝政,没的沾一身俗气。” 俗气吗? 谢玉渊无声笑了下。 人活着,就是图个俗气,等做了鬼后,你想图,也图不到。 …… 有了青草堂丫鬟的帮忙,谢三爷当天晚上就悄无声息的搬出了谢府,甚至连福寿堂都没去话 别。 几辆马车从谢府后门出发,吱呀吱呀走了几步路便停了下来,江府小厮、丫鬟一拥而上,没多会就把东西搬了个干干净净。 沈容领谢三爷绕园子转了一圈,谢三爷心底的惊讶无异于地震,心里感叹:高家到底是几世富胄之家,只这些下人的谈吐举止,都与谢府不同。 正想着,沈易领着小厮走上前,“三爷,寒先生接来了,正往二门来。” “这么快?”谢三爷收起惊色,一拎衣角,“我去迎迎先生。” 这边谢三爷,寒先生刚刚安顿好,那边谢玉渊就得了信。 她把三千两银子往罗妈妈手里一塞,松快的倒在了榻上,“妈妈,这银子你帮三叔另开个户存起来,将来给他娶媳妇用。” 罗妈妈哭笑不得:“小辈管着长辈的吃喝拉撒,还要管着他娶媳妇,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的话,就是道理。” 谢玉渊从榻上坐起来,“妈妈,帮我更衣,我要去二爷院里走一遭。” “什么事?” 谢玉渊深吸一口气,“大房二房分了府,我是二房嫡女,我要掌家。” 什么? 罗妈妈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玉渊看着外头深深的夜色,斩钉截铁道:“从 今天开始,谁也别想欺负青草堂半分!” …… “你要掌家?”谢二爷的脸阴沉下来。 谢玉渊捧着茶盅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分了家,祖父、祖母跟着大房过活,娘避世不出,我是二房唯一的嫡女,理应挑起大梁,偌大的二房,总不能让姨娘当了家吧?” 这话说得半分不错,自己宠妾灭妻这桩罪名还压在御案上呢,再弄出点么蛾子来,这官也就不用当了。 但不知道为何,谢二爷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放在小几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拳头。 谢玉渊才不管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把盘算的事情一一道来。 “这头一桩事情,便是让邵姨娘让出西院。从前她没规矩,女儿还能睁只眼睛闭只眼睛,如今再放纵下去,便是父亲仕途上的祸害。” 谢玉渊说得慢条斯理,末了又添了一句:“父亲,女儿这样做,没错吧?” 谢二爷这会的喉咙里像是卡了只蟑螂,恶心到家了,偏偏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他只能点点头。 “这第二桩要做的事情,便是好好保护闵姨娘肚子里孩子。父亲子嗣不盛,二少爷瞧着也不像是个成器的,就指着闵姨娘这肚子里的一胎,能 给父亲争口气,将来光宗耀祖。” “这第三桩要做事情,便是清理下人。父亲膝下的儿女都未婚娶,三桩大事,哪一桩都要花银子,这次分家二房本来吃亏,所以该简省的地方要简省。” 谢玉渊说罢,笑眯眯道:“父亲,这三桩您有意见吗?” 谢二爷有意见吗? 他心里一肚子意见,可惜说不出。 这三条,便是分说到了御史台,保管御史台那些挑剔的官员,都无话可说,还得夸一声好! 谢二爷一手握拳,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努力扯出记慈父的笑:“我儿说得很好,这事就依你说的办。” 谢玉渊缓缓起身,朝他福了福,“父亲甚是清明,还请父亲把从前的帐本拿到女儿院里,女儿虽然管家,但帐目还需一是一,二是二,免得落人口舌。女儿告退。” 谢二爷看着她的背影,一拳砸在几上。 谢玉渊听着身后的动静,眉宇间染了哀色,有什么东西似要夺眶而出。 她仰起头,看着越发深沉的夜色,无声无息的笑了! 掌家,把二房的经济,动向捏在手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邵姨娘,你可得洗干净了脖子,等着我的复仇! 第二百零八章 就凭我是嫡女 翌日一早。 谢玉渊起了个大早,把二房所有的下人都集中到二爷的书房外头。 谢二爷昨儿歇在书房,一走出堂屋,被院里黑呜呜的脑袋吓了一大跳。 谢玉渊上前请安,“父亲,人都齐了,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二爷被逼得心头一梗,“从今天起,由三小姐当家,一切都照着三小姐的规矩来。” “是!” “父亲,帐本呢?” “来人,到邵姨娘房里把帐本拿来。” “是!” 谢玉渊目的达到,笑眯眯道:“父亲去闵姨娘房里用早饭吧,今天厨房煮了燕窝粥,很是清火养人。” 谢二爷甩袖而去,从头到尾,他的脸都是阴沉着的。 谢玉渊令罗妈妈搬了把椅子,在阴凉的地方坐下,接过阿宝递来的茶盅,拨了拨碗盖。 “我的规矩很简单,干的好的,加月银;干得不好的,发卖出去。你们当中有不服的,只管来试试我中用不中用。” 众下人低垂着头,谁都不敢多吭一声。 “从今天起,罗妈妈就是二房的总管,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三小姐,三小姐,外头有人要见邵姨娘。” 谢玉渊懒洋洋道:“什么人?” “说是邵姨 娘的铺子上的掌柜,有急事要找邵姨娘。” 谢玉渊把茶盅递还到阿宝手中,慢悠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好我要到邵姨娘院里去,那就把人一并请进来吧!” …… 李嬷嬷掀了珠帘进来,“邵姨娘,邵姨娘,二爷说让姨娘交出帐本。” “什么?” 邵氏正站在多宝阁前的小凳子上拿东西,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从小凳上一脚踏空。 多亏了身旁两个丫鬟眼明手疾扶住了。 李嬷嬷愁眉苦脸道:“从今天开始,二房三小姐当家,老爷已经点头应下来。” “那个小贱人当了家?” 邵姨娘惊得面如灰色。谢玉渊当家那就意味着二房的里里外外,都被她捏在了手里,自己想私下捞点油水,想做点什么就难了。 更主要的还透露出一个消息,那就是二爷为了前程,不会再把她捧到从前那样的一个高度。 一旁的谢玉湄一针见血道:“姨娘,父亲果然对你不一样了。” 邵姨娘再迟钝的人,这会也感觉到了不妥。 原本她还以为自己禁足几个月,到男人面前哭一场,太太在边上帮衬着,早晚有一天,她还能东山再起。 哪里想到,被禁足的 头一桩事情,就是要回了帐本。 帐本,可是一个当家人的命啊! “邵姨娘,三小姐来了。” 谢玉湄吓了一大跳,“姨娘,她,她来做什么?” 邵氏咬了咬后槽牙,“不管她来做什么,走,咱们娘俩去会会。” 谢老三离府了,这小贱人没了倚仗,应该不会做出过份的事情。 母女二人刚走到院子,就看到谢玉渊扶着罗妈妈的手进来,身后跟了一群丫鬟婆子。 谢玉渊连句废话都没有,“来人,把邵姨娘请到她该去的院子,从今天开始,这院子就是青草堂的。” 什么? 什么? 她没听错吧! 邵姨娘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谢玉渊,你想干什么?”谢玉湄不由的火冒三丈。 谢玉渊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从今天开始这院子是青草堂的。” “凭什么?” “就凭我是嫡女,就凭我现在掌着家。” “你……” “我从前忍着让着,是不想和你们计较,也没时间来计较。如今为了谢二爷这个官位能做得安稳,该有的规矩也该立起来,否则,你这个谢府三小姐就该到牢狱里去当了。” 谢玉湄被堵得说不 出话来,惊得忙拿眼睛去瞧邵姨娘。 邵姨娘这会心里也是一片慌乱。 她原本以为这小贱人巴巴的跑来,是为了炫耀,哪里想到,她竟然是来给下马威的。 谢玉渊冷眼看着邵姨娘变幻不定、精彩纷呈的脸色,心里无比的快意。 当真把三叔赶出去,她就没了倚仗吗? 大错特错! 她最大的倚仗根本不是谢三爷,而是她自己,还有二房唯一嫡女的身份。 “邵姨娘以下犯上,不守妾德;四小姐在庶犯嫡,不守闺中教养,两人都需要静心休养,来人,把邵姨娘和四小姐挪至心念堂。” 心念堂三个字一出来,一院子的丫鬟都惊得目瞪口呆,那可是整个谢府西路最最偏僻、破败的院子,连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 谢玉湄恨得咬牙切齿,“谢玉渊,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谢玉渊笑眯眯的挥了挥手。 数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邵氏母女团团围住。 “你们这帮贱人,想干什么,想造反吗?”谢玉湄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嘴唇都白了。 一个胆大的使粗婆子道:“四小姐,二爷说了,现在二房由三小姐作主,奴婢们也是按主子话去做, 得罪了。” “父亲说了?” 谢玉湄听到这话,像听到背后有鬼一样惊讶无比。 她原本以为父亲只是对她们和从前不一样了。哪里知道,父亲根本是厌弃了她们。 邵姨娘脸上毫无血色,心里浸了一瓮的恨意,但眼下这个情形,自己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三小姐,这院子让给青草堂,我不敢有话说,但……” “啪!” 谢玉渊一记耳光甩过去。 清脆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天啊,三小姐连邵姨娘都敢打! 完了,完了,二房的天要变了! “邵姨娘,我记得从前提醒过你,一个妾,就不要自称我,你还没那个资格。” 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挨了一记巴掌的邵姨娘,此刻简直羞愤欲死。 她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人,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谢-玉-渊,你敢打我娘,我和你拼了!” 谢玉湄气得两只眼睛都充了血,冲上来就要和谢玉渊厮打在一处,可惜她快,身边的几个使粗婆子更快,一左一右把人架住了。 谢玉渊冷笑一声,冲着她的膝盖处就是一脚。 谢玉湄“扑通”跪倒在地,钻心的疼痛和眼泪一道,同时涌了上来。 第二百零九章 还有更过分的事 邵姨娘只觉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活撕了面前的人,从来以柔弱示人的她,眼里寒光四起。 都到了这个份上,那些虚伪的面具还要它干什么,早就已经是你不死,我不休了。 谢玉渊毫不畏惧的回视过去,“邵姨娘这眼神可是要吃了我,很可惜啊,上次这么好的机会没把握住,想来以后也难了。” 一旁的李嬷嬷怕邵姨娘真把三小姐得罪狠了,忙拍马屁道:“三小姐,从前是邵姨娘做错了,你现在是当家人,大人有大量,别和姨娘他们一般见识。” “你是什么阿物?” 谢玉渊冷笑一声:“主子讲话,哪有你个奴婢说话的份?” 李嬷嬷扁了扁嘴,识相的低下头。 “噢,我倒是记起来了,当初就是你谎称三叔要找书,把我娘骗过去的吧?” 李嬷嬷飞快的抬起头,“三小姐?” “来人!” “三小姐有什么吩咐?” 谢玉渊若有所思的看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勾结贼匪,吃里扒外,打三十板子,发卖出去。” “扑通!” 李嬷嬷吓得魂都飞走了,“小姐,小姐,奴婢错了,求小姐饶命。” “饶命?” 谢玉渊居高临下 地看着她:“晚了,给我打,狠狠的打。” 主子一声令下,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马上行动,不过短短须臾,板子又狠又准的落了下去。 整个绿柳居就听见李嬷嬷呼天抢地的哀嚎声。 李嬷嬷是邵姨娘从娘家带来的,跟了她足足二十年的时间,情份非比寻常。 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 更何况整整三十大板,那还不把这个老货给打死过去。 邵姨娘听了几声惨叫,再不能忍,“谢玉渊,你可别太过份了?” “过份……哈哈哈哈!” 谢玉渊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有更过份的事情,邵姨娘想不想听?” 邵姨娘吓得脸都青了。 “来人,把那两人请进来。” 话落,从拱门口战战兢兢走进来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两人一见邵姨娘,连忙跪倒在地。 邵姨娘心神俱裂,这两人是她铺子上掌柜,他们怎么跑到谢府来。 胖掌柜哀声道:“东家,铺子亏损的厉害,已经开不下去了。” 瘦掌柜接话道:“前几日,房东说铺子租期到了,要加租子,可是帐上没有银子。” “银子呢?”邵姨娘尖叫一声。 一胖一瘦两个掌 柜对视一眼,胖掌柜硬着头皮道:“东家,铺子已经两个月没有一单生意,从前的那些个老客也不来了,哪里还有银子。” “东家,我们今儿找上门来,也没别的意思,这生意做不下去,我们也没脸再拿您的月银,这就向你请辞去吧。”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没良心。”邵姨娘怒不可遏。 “东家,这话您可说错了,我们两个要是没良心,早就卷银子走人,还等到今天。” 两人站起来,有模有样的向谢玉渊点点头,赶紧开溜。 “回来,你们给我回来!”邵姨娘吼得声嘶力竭。 这两个铺子是用她的私房银子开的,刚刚回了一半的本钱,还有一半都压货上头。 现在……现在……这些过了时的布料她卖给谁去! 谢玉渊慢慢靠近,凑过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邵姨娘,这才刚刚开始,你拥有的东西,我会一件一件统统拿走!” 邵姨娘两排牙齿打着颤,“你……你在说什么?” 谢玉渊勾唇一笑,“我说,好戏还在后面。” 邵姨娘:“……” 就在这时,有个婆子大喊一声:“三小姐,刚打了二十大板 ,这老货就昏死过去了。” 谢玉渊慢慢直起身,“泼了冷水,继续打,三十板子,一板都不能少。” 邵姨娘眼前一黑,仰面倒地。 “姨娘……姨娘!”谢玉湄惊声尖叫。 …… 不多时,邵氏气急攻心晕倒的事,便传到了各院主子的耳中。 谢太太气得连摔了两个碗,都没把气儿平过来。 杀千刀的小贱人,竟然敢作贱她的侄女,总有一天…… 狠话说不下去了,自己这身病还得靠着那小贱人扎针,这“总有一天”总要等到她病好的那一天吧。 顾氏倒是有些幸灾乐祸。 瞧瞧,瞧瞧,这家分得多好,否则那三丫头怎么能收拾得了邵姨娘。 这个邵氏,平日里趾高气昂,自命清高,如今铺子也没了,男人的宠爱也没了,可算是遭了报应。 闵姨娘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心有戚戚,她巴不得邵氏病个一年半载的,这样她就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将来也算有了依靠。 唯独谢二爷,听下人说起谢玉渊的做派,沉着脸在书房里坐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坐完,他也没往心念堂去,而是歇到了许姨娘房里。 当天晚上,许姨娘 被折腾的哀嚎声惊动了整个谢府西路,整整半宿,那声音像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刀,生怕一个不小心,这刀就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玉渊只当听不见。 这就开始折腾了,那以后可怎么办呢! 谢三爷是隔天才知道这府里的消息,乐得跑到寒先生房里,师徒两人弄了二两小酒,几个小菜,喝到了深夜。 兴致来了,谢三爷还哼了几嗓子扬州小调,差点没把方圆几里的野猫给招了来。 翌日一早,谢玉渊命下人把邵姨娘的院子重新清扫了几遍,挑了个黄道吉日,和娘一道搬了过去。 搬迁那日,她故意掏了五两私房银子,让李青儿置办了一桌酒席,请所有人过来吃席面。 可惜整个谢府除了谢玉湖外,再无一人赴酒席。 谢玉渊既不气,也不恼,让娘坐了主位,又把罗妈妈和几个丫鬟拉上了桌。 谢玉湖见状,一脸的忧心忡忡。 她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谢玉渊刚进谢府时,那种锋芒毕露,龇牙必报的快意恩仇。 “三妹,凡事过犹不及,即便不为眼前,也得为以后想一想。” “想什么?” 谢玉渊抿了口桂花酿,笑眯眯问道。 第二百一十章 取了你的狗命! 谢玉湖顿时语塞。 谢玉渊纤手扶着杯沿,“二姐姐可知道这几年我都快憋闷死了。” 一个高家的重担压在身上,她话不敢大声说,事不敢明目张胆的做,连吵个架都理不直,气不壮。 这会连家都分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及的。 什么过犹不及,什么为今后想一想,统统滚边上儿去! “玉湖,你就让她畅意一回吧!” 高氏抿唇淡笑,这一笑如清风明月,如空谷幽兰,直让谢玉湖晃了眼。 这些年,高氏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偶尔露了次面,脸上俱是清冷,何曾有过笑的时候。 原来,二婶笑起来是这样的好看呢,谢玉湖心想! “谢玉渊!” 谢承林顶着一头的怒气冲过来,目光阴狠的落在谢玉渊的身上,仿佛下一瞬,他就要活活撕了她。 青草堂上上下下的人,吓了一大跳,罗妈妈悄无声息的走到小姐身旁,心想:万一这二少爷动起手来,自己也能挡一挡。 谢玉渊推开罗妈妈,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眼神,“来人,把二奶奶和二小姐送回房。” “不许走!” 谢承林大吼一声,手奋力往上一抬,把整个桌子都掀了。 轰的一 声,院里一阵狼藉,菜碟,杯子滚的满地都是,吓得谢玉湖一颗心怦怦直跳。 “来人!”谢玉渊冷笑一声,“把二奶奶和二小姐先送回去。” 几个大丫鬟见三小姐的脸铁青,忙要上前扶人,谢承林却像是发了疯一样,对着那些丫鬟拳打脚踢。 谢玉渊眼中寒光一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寻。 指尖露出银针,她轻巧的迎上去,手迅速的对着谢承林的后颈处扎过去。 “哎啊--” 谢承林低唤一声,顿时麻了半边的身子,还没有等他回过神,眼前一道银光闪过,一只尖而细的针离他的眼睛不到半寸的距离。 倘若这针再往前送半寸…… 他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也不动,舌头开始打结,“你……你……你想干什么?” 谢玉渊如水的目光里闪过光亮,“不想干什么,二少爷眼里无视规矩,无视嫡庶,没办法,我只能废了他的眼睛。” 一股寒意从谢承林的尾椎骨慢慢涌起,“你,你别乱来!” “不好意思呢,我就喜欢乱来。” 话落,谢玉渊出手如电的把针扎下去。 我的亲娘啊! 谢承林眼睛一睁,头一歪,堪堪避 开。 那银针像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一个弯,迅速的在他的百穴迎,迎香穴等几处要穴里扎下去。 “扑通” 谢承林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四肢不停的抽搐着,像是得了羊癫风一样,就差口吐白沫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住了神。 谢玉湖甚至惊叫一声,扑进丫鬟的怀里。 谢玉渊慢慢蹲下,伸手用力拍了拍二少爷白白净净的脸,“来,我们来讨论一下,怎么个死法痛苦少一点。” 谢承林上牙齿和下牙齿打着颤,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这个女人是什么鬼! 她在他身上做了什么? 为什么这会连话都说不出来? “拿根绳子吊死你?不好,不好,吊死鬼太难看,舌头伸得老长的。” “毒死的话也不太好,从毒发到真正咽气,还有半盏茶的时间,要死不死的最让人难受。” “实在不行,就拿剪刀吧,一下一下往心口戳,等血流干净了,人也就死透了!” 突然,一股骚臭味在谢承林的身上散开来。 谢玉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二少爷别怕啊,我是和你玩笑的。哟,失禁了啊,啧啧啧,可真不经吓!” 谢承林 惊恐的“啊啊啊”直叫,把身体扭得像条蛆一样,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少爷的模样。 谢玉渊凑过身体,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谢承林,今天先给你一个教训,敢再有下一次,我就直接取你的狗命。” 谢承林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 “姨娘,姨娘,不好了,二少爷被人从青草堂抬出来了。”丫鬟春花冲进心念堂。 “啪!” 瓷碗应声而落,邵姨娘一把抓住青花的手,“他,他怎么了?” “姨娘,他冲到青草堂找三小姐算帐,三小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他给制住了,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取他的狗命。” 邵姨娘连连倒退几步的,跌坐在椅子上,脸比鬼还要惨白,“妖女,妖女啊!” “姨娘,连二哥都拿她没办法,咱们怎么办啊?” 哭了好几晚的谢玉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擦了厚厚的粉,都遮不住哭过的痕迹。 最重的要是,心念堂这鬼地方,四周杂草丛生,到处是坟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邵姨娘听得心中一痛。 这几日,不仅二爷没来,连太太都没有派人来,自己要 强了半辈子,难道最后就是这么一个下场? 她不服! 她死都不服。 “二爷那头知道他儿子被欺负了吗?” 说到二爷,春花一肚子的气,“二爷人在闵姨娘那里,奴婢派人去请了几次,都被闵姨娘给打了回来。” “哎哟喂!” 邵姨娘扶着心口直叫疼,贱人闵氏,你背着姑奶奶我怀了身孕也就算了,这会竟然还敢拦着二爷。 你等着,这笔帐我早晚和你算。 谢玉湄磨了磨后槽牙,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姨娘,父亲是不成的了,咱们还是派人去求求太太吧,太太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话落,就听外头传来冬梅的声音,“姨娘,四小姐在吗?” 太太派人来了! 邵氏母女对视一眼,顿时像看到了希望。 冬梅掀帘进来,环视一圈后,重重叹了口气,“邵姨娘,四小姐,太太让奴婢给你们带个口讯。” “是不是祖母要放我们出去。” 冬梅为难地看了眼四小姐,“太太让姨娘和四小姐少安毋躁,等这阵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 “什么?” 谢玉湄失望的目光,幽幽地看向自家亲娘,母女俩同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第二百一十一章 遇刺,重伤 而此刻北城的官道上,一骑快马飞驰而来。 此刻城门已落,马上之人从腰间掏出一个腰牌,守门侍卫看了看,脸色大变,立刻又将城门打开一条缝。 一人一马入了城内,快马加鞭往皇宫驶去。 今天晚上正好是禁卫军统领齐进当值,一见来人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不是保护安王爷去江南查案的神机营副将吴楚吗? 他怎么回京了? 吴楚掏出腰牌,和齐进打了个照面后,便向御书房奔去…… 与此同时,卫国公府的世子书房,一黑衣人翻窗而入,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正在画画的苏长衫赶紧放下笔,接过信一瞧,惊得眼睛都快瞪出来,“来人,备马。” 苏长衫骑马直奔怡红院,在天字一号房里找到正在听小曲的张虚怀,立刻把信递了过去。 张虚怀看罢,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信很简单,就短短四个字:遇刺,伤重! 然而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让人浮想联翩。 遇谁的刺? 伤重到何等程度? 一无所知! 张虚怀顶着一脑门的茫然,挣扎着从椅子上坐直,沉声道:“这会宫里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苏长衫点点头,“他会如 何行事?” “派出御医治病,下令刑部查案,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 “咱们该如何办?” 张虚怀没接话,手扶着杯沿绕了一圈后,才忧心忡忡道:“我别的不怕,就怕他这鬼身子……” 他这鬼身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太医能治的。重伤再加体内有毒,万一真有个什么……张虚怀不敢往下想。 自己倒是可以向皇帝上书,反正那皇帝佬儿也知道他们两人要好,可关键问题是,自己便是去了,于他的毒也无半分益处。 倘若还有一丝希望……当在那丫头身上。 张虚怀一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像长了痱子一样疯狂的痒起来。 他早就提议要谢玉渊帮着诊一诊,但李锦夜那头倔驴死活不肯,不如趁这个机会…… “只是谢家那头……” 苏长衫见他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气骂道:“什么谢家那头,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些。” 张虚怀蹭的一下站起来:“苏长衫,我想让谢玉渊走一趟。” “她?” 苏长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这货。 …… 月入树梢时,院里的一地狼藉才收拾干净。 丫鬟们收拾的时候,谢玉渊搬了张椅子,就坐在边上看。 刚刚那一幕, 太快人心,真想大醉而归。 夜风吹来,谢玉渊扶着罗妈妈的手,昏昏沉沉的躺到了床上,小脸因为酒的原因,红扑扑的,分外动人。 罗妈妈替她脱了外衫,又将薄被盖上,正要转身吹灭烛火时,手突然被拉住。 “妈妈,今儿我很高兴,回谢府这么些年,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儿这么高兴过。” 罗妈妈拍着她的手,轻声哄道:“妈妈知道,小姐这些年因为高家,憋屈了。” “何止憋屈啊,就快憋出病来了。” 谢玉渊醉眼迷离,黑眸中有了泪光闪过,“妈妈,倘若爹在就好了。爹在,娘就能多笑笑了。” 罗妈妈:“……” “妈妈,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为你把螃蟹的肉,一丝丝的剥好,看着你吃,哄着你吃,是件多难得的事儿。” “小姐醉了,睡吧!”罗妈妈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醉,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谢玉渊的声音越来越低。 罗妈妈心疼地看了她的小姐一眼。 小姐的眼睛有一点天然的弧度,垂下的时候,将眼神里的千言万语都藏了进去,不被人发现一点端倪。 她的心思深着哩! 和高家人一样! …… 精致的卧房; 邵姨娘的冷笑 ; 孤零零的槐树; 套在树上粗劣的绳…… 她上辈子经历过的种种浓墨重彩,突然都化成剪影,在梦里重复出现。 “娘,娘……” 谢玉渊猛的睁开眼睛,还没等缓上一口气,就隐隐看到帐子外面一个黑幽幽的人影。 她吓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谁?” “我。” 苏长衫?谢玉渊猛的坐了起来,梦境一下子就散了,“你深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来……”苏长衫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没有把话说下去。 谢玉渊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她和苏长衫见过几次面,这家伙素来给人的印象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而今天说话的口气,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样。 “张虚怀等在外面,三小姐能不能见一见。” “师傅?” 谢玉渊眼神微凝,身体却没有动,“是不是有人中了什么毒,需要我去救?” 苏长衫目光陡然看向她,眼中的热度似要把她看穿,“谢玉渊,你猜对了,李锦夜出事了。” 谢玉渊心里一震,立刻掀了被子。 …… 一墙之隔的马车上,张虚怀如老僧入定一般,但若细看,还是能看到他的唇微微有些发紫。 车帘掀开,谢玉渊的脸赫然出现。 张虚怀指了指马车,示意她赶紧上来。 谢玉渊听话的爬上来,刚坐稳,苏长衫也挤了进来。 马车内里很宽敞,角落里放了两颗夜明珠,三人团团而坐,并不感觉到拥挤。 “虚怀,你直说吧,她猜到了。” 张虚怀手指微微蜷着,“那我就直说了。谢玉渊,我想请你往南边走一趟。” “出了什么事?” “他在半路遇到了刺客,受了重伤。” 夜明珠下的女子面若桃花,星眼微朦,嘴角含着一抹讥讽,似乎在说,只是受了重伤,江南有的是好郎中,找她做什么? 张虚怀目光一紧,深沉道:“我不瞒你说,这些年他的毒已经扩散,入四经八脉,再加上重伤……” 谢玉渊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眼睛有些发涩。 当初在孙家庄,她就说过,李锦夜的病断根不易,但活到娶妻生子没问题。 这才刚刚过了五年,是不是时间太快了些? 张虚怀一看她是这样一副表情,“他这些年活得挺累的,用殚精竭虑来形容也不过份。” 谢玉渊冷笑一声:“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算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又怎么样? 第二百一十二章 惨死者,厉鬼也 张虚怀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苏长衫咳嗽一声,“谢玉渊,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怎么说?” 这一问,让谢玉渊一下子水深火热起来,一时在“去”与“不去”之间僵住了。 去--去几天?谢家那头怎么交待?她走了,娘怎么办? 不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去死吗? 电光闪烁之间,她咬了咬唇瓣,“什么时候动身?” 张虚怀一拍大腿,“谢玉渊,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谢玉渊一个白眼翻出天际,心道:你老人家都亲自上门了,再说卫温还在你手上呢,我能说不吗! “师傅,别得意太早,我怎么去?谢家那头怎么交待?你得一一想好。” “这不是我要想的事情,我请动你就行。” 张虚怀冷冷的看了苏长衫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下面的事情交给你。 苏长衫摊了一下手,“实话说,我还没有想好,倘若你是个男子,我还有些办法,偏偏你是个闺中女子,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实在不行,我只能拿你三叔做挡箭牌。” 谢玉渊握了下拳,有种想把拳头挥上去的冲动。 三叔做挡箭牌,只能挡一天,挡不了十 天半个月。 苏长衫无奈的挠了下头,素来骚包的脸上,挤出一朵黄花菜似的苦笑。 事发突然,他也没辙。 “延古寺的老和尚曾经是我二舅舅师傅,倘若我带着娘去那里礼佛吃斋半个月,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吧。” 张虚怀和苏长衫眼前同时一亮。 谢玉渊无奈笑了一下,“你们等我下,我请娘手书一封,求他看在二舅舅的份上,帮下忙吧。” …… “阿渊,外头的刀光剑影和内宅不一样,你可想好了?”高氏秀眉紧皱。 谢玉渊如何能不懂。 本来自己和他们已经没有交集,再见只能是路人,若再扯上联系……以后想要再掰扯开,就难了。 “娘,当初娘求苏世子、张太医帮忙,他们犹豫了吗?” 高氏心头一震,眉眼间露出了然的神色:“你磨墨吧!” 谢玉渊松了口气。 墨迹尚未干透的纸塞苏长衫手里,他深目看了谢玉渊一眼,丹田一提,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马车上,张虚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办妥了?” “妥了。来人!” 大庆悄无声息靠近:“爷,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送到延古寺,一定要亲手交 到老和尚的手里。”苏长衫面色青白。 “爷放心,小的一定办好。” 帘子放下,车轱辘慢慢滚动,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一下滚在两人的心上。 苏长衫半眯着眼睛:“张虚怀,你在想什么?” “在想那丫头兜兜转转的,怎么总跟咱们扯上关系呢!” 苏长衫猛的睁开眼睛,半天没言语。 …… 谢玉渊在院子里静静的站了一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担心那人的生死是一定的,但担心之余,却又有些不一样的什么,在心底发酵。 她回到房里呷了口茶,看着一旁心惊胆颤的罗妈妈,想了想,道:“妈妈,这一趟时间不会短,我把娘放在延古寺,比放在谢府安全。青草堂你帮我守着。” “小姐放心。跟去的人,小姐心里有数了吗?” 谢玉渊苦笑,“妈妈,这一回我是去救人,哪还能带丫鬟。” “那小姐金枝玉叶的……” “妈妈,从前在孙家庄我什么没干过。我现在担心的是,怎样说动谢二爷同意。” 罗妈妈想了想,“小姐,中元节快到了!” 谢玉渊茅塞顿开! …… 谢二爷在闵氏的侍候下,脱了外衫,脸色淡 淡的,没有笑容。 闵氏知道他在气什么。 三小姐刚当家几天,就发落了绿柳居,把李嬷嬷打得皮开肉绽,又将谢府里邵姨娘的眼线拔去一大半。 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除了是向邵姨娘报复外,根本就是向谢二爷示威。 谢二爷堂堂一家之主,威严受到挑衅,这脸色能好看吗? 闵氏想着罗妈妈的交待,忍住想帮三小姐说好话的冲动,越发尽心的服侍。 “二爷,三小姐在外面。”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说是找二爷有点急事。” 谢二爷冷笑一声,心里实在不想见这个小畜生。 “二爷,深更半夜的,三小姐怕是有什么大事,你就见见吧,耽误不了什么事。” 谢二爷看了闵氏一眼,“把人请进来。” 谢玉渊一进门,飞快的行了个礼:“父亲,我和娘想去延古寺住上半个月。” “好好的,去那地方做什么?” “娘这几日恶梦连连,总梦到亲人在地狱里油烧火烤,想着原是中元节快到了,只有在佛门重地吃斋念佛,方才减轻外祖家罪孽深重。” 谢二爷一听高家人在地府里受尽折磨,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心中 冷笑道:你们母女俩就是吃一辈子素,高家人也别想从地府里出来。 闵氏见谢二爷凝眉不语,委婉道:“二爷,敬天敬地敬鬼神,就让二奶奶和三小姐去吧,妾身听说做鬼的人心愿未了,中元鬼门大开,找上门就不好了。” 谢二爷一听闵氏的话,硬生生的吓出一身的冷汗,“胡扯什么?咱们钟鸣鼎食之家,就算是厉鬼也不敢找上门来。” “父亲,惨死者,厉鬼也。”谢玉渊一点弯也不绕。 这句话被她说出来,并没有杀气腾腾,反而有种冷森森的感觉,谢二爷头皮一麻,最后一丝挣扎都没有。 “去吧,好生吃斋念佛,给你们高家人赎罪。” 谢玉渊目的达到,深目朝闵氏看了一眼,“父亲,女儿这一去,内宅无人,就劳烦闵姨娘看顾几日吧。”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扶闵氏上去,总比被邵姨娘钻了空子要好。 …… 一切妥当,谢玉渊回到青草堂。 罗妈妈几个早就帮她把东西收拾的妥妥当当。 谢玉渊倒头就睡,虽然心里藏着事,却是连个惊梦都没有。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简单的用了些早饭后,就扶着娘上了马车。 第二百一十三章 急去江南 马车一路向北。 出了北城门后,守在城门口的大庆二庆悄无声息的骑马跟上去,远远的护送着谢府的马车。 延古寺在西山的后山,一个半时辰后,马车驶到寺门口,早有得了讯的小沙弥迎上来。 谢玉渊没来得及细看寺中景色,就跟着小沙弥往后院去。 到了门口,两个中年男子一左一右站立着,院里散落着几个婆子,见人就行礼。 谢玉渊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苏长衫安排过来的,为的是保护娘的安全,让她能走得放心。 这厮看着行事荒诞,则实粗中有细。 谢玉渊入了屋子,迅速换上了早已备下的小沙弥的衣裳,将头发梳成男人模样,与高氏道别后,便跟着引她们进来的小沙弥离开。 小沙弥把她七引八引,一直引到了寺庙的后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后,苏长衫早就候在外头。 见她来,一掀车帘,扶她上去。 “谢玉渊,事出紧急,我没办法送你,由二庆一路保护你,路上艰辛,你稍稍忍一忍。” “我没有那么娇气,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到?” 苏长衫长长了吸了口气道:“你告诉他,把欠我的东西还清了,再死不迟。” 谢玉渊一愣 ,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但下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今天早上走得匆匆忙忙,忘了和三叔说一声。 “劳你遣人和我三叔说一声,让他不必提心。还有,护好我娘!” 苏长衫眼中有光闪过,冲她抱了抱拳:“有我在,你娘不会少一根汗毛。谢玉渊,一路顺风。” …… 一路顺风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走的并非官道,而是羊肠小道,再好的马车在这种路上疾驰起来,滋味可想而知。 三个时辰下来,谢玉渊几乎要被颠散架,心道,还不如给她骑马来得舒服一点。 入夜,她和二庆随便吃了几口干粮,又继续赶路。 一连走了三天,两人在东都弃了快要散架的旧车,重新买了新的马车,继续赶路。 又赶了两天的路,二人赶到了幽州。 一入幽州城,车速便慢了下来。 二庆转身:“谢小姐,王爷住在客栈里,小的不能陪你进去。” “为什么?” 这话一出口,谢玉渊就觉得自己很蠢。 李锦夜是奉旨入江南,身边多的是皇家护卫兵,遇刺后,这些护卫自然会团团将他保护起来。 二庆是苏长衫的贴身侍卫,他 只能在暗处瞅着,但绝对不能露面。 约摸走了半个多时辰,马车在一间客栈停下。 果不其然。 二庆低声道:“这次陪着安王入江南的,是神机营的正副二将,正将是程潜,副将是吴楚。吴楚回了京,现在是程潜跟着王爷。他认识小的我。” “程潜为人如何?” “武将世家出身,人很聪明,瞧着五大三粗的样子,但心细如发。” 一个心细如发的武将? 谢玉渊苦笑,“好吧,我尽量不露马脚。” “谢小姐别怕,程将军是我们家世子爷发小,就是他派人送信给世子爷的。” 自己人?谢玉渊惊得目瞪口呆。 二庆摸摸脑袋,“我避的不是他,是他手下的人。小的跟着世子爷之前,也在神机营混过几日。” “……”谢玉渊心道,好吧,你们的关系真复杂。 说话间就到了客栈。 谢玉渊跳下马车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一沾地,不停的打颤。 二庆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道:这三小姐可真真不简单,这么艰苦的路程,恁是没叫声苦,也难怪张太医、世子爷信任她。 客栈的小伙计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鼻孔朝天,“不好意思,我们客 满了。” 谢玉渊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最好的房间,也客满了吗?” 小伙计一看是金子,心里恨恨。 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连个和尚都能掏出金子,怒摔! “有,有,有,还有一间天字二号房,只是……” 话说到一半,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当兵的人,又高又壮,走一步,恨不得能把楼梯踩个对穿。 小伙计一看来人,笑得见眉不见眼,“官爷,这位小和尚想住天字二号房,您看……” 程潜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眉间的皱纹能夹死苍蝇。 谢玉渊灵机一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和尚刚从苏家做完法事出来,赚了点银子只想睡个好觉,还请官爷通融一下。” 程潜两个鼻孔朝天,“我管你苏家来,还是吴家来,这天字二号房……” 什么? 苏家? 苏长衫? 我去他娘的! 程潜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话硬生生的在喉咙里打了个滚,“有银子可以住,有金子就更可以住了。” 伙计一脸懵逼。 一定是这小和尚长得太清秀,让程将军动了怜悯之心,不像昨儿那个有钱的富商,仗着有几个臭银子,就拽拽的。 谢玉渊下 意识的要道个福,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和尚,愣生生忍住了。 “多谢官爷。” “小和尚,你跟我来。” 小伙计在前边引路,嘴里絮絮叨叨说了些住店的规矩。谢玉渊陡然成了个没嘴的葫芦,一言不发的上了楼。 和程潜错身而过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抬了抬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这长衫脏得很,今儿晚上得换一身新的了。” 程潜只好皮笑肉不笑的冲谢玉渊点了个头,心里却骂开了。 苏长衫,你小子脑子是被纸糊住,太医院这么多能人,你请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和尚来给王爷看病,你是诚心想让程某人的脑袋落地,王八蛋的。 此刻。 京城。 怡红院。 苏长衫阿嚏、阿嚏连打了两记喷嚏,揉了揉鼻子笑道:“哟喂,谁在想我?” …… 谢玉渊进到房间,放下手里的包袱,闻了闻身上味道,命小伙计抬点水上来冲澡。 两个眼生的伙计抬了热水进来,撂下一方毛巾,转身掩门离开。 谢玉渊反锁了房门,简单的洗漱了下,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后,从包袱里拿出银针,一边擦拭头发,一边等。 她有种预感——李锦夜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 第二百一十四章 伤口有问题 等着等着,脑袋就昏昏沉沉起来,梦境纷至沓来。 她梦到李锦夜的胸前被匕首刺了个对穿,血喷出老高。他面白如纸,眼神黯淡,一行黑色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谢玉渊大叫一声“小师傅”,猛的睁开眼睛,一摸,竟是一头一脑的热汗。 这时,房门敲了几下,青山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小师傅,能不能劳你帮我家公子念些平安经。” “好!” 谢玉渊蹭的一下站起来,打开房门,与青山对视一眼后,跟着他拐进一旁的房间。 推门而入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拐角处,程潜抱着胸,瞪着两只大眼睛瞧她。 不放心她? 谢玉渊自嘲的笑了下,一只脚踏进了门里。 一股熟悉的药味扑面而来,她鼻子抽动了下,停下了脚步。 床帐拉开着,一个人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 稍稍走近,她才发现李锦夜没有睡着,而是睁着两只黑沉的眼睛看着她。 可能是吃惊谢玉渊的到来,他眉头微微有些皱,薄唇轻抿,脸上的表情不是欢迎,反倒像是很头痛。 谢玉渊干咳一声,“那个……别来无恙啊!” 声音柔软的如一片绒毛 ,轻轻的撩过李锦夜的心,让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是真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她。 李锦夜眯了眯眼,“张虚怀找的你?” “确切的说,是求。” 谢玉渊的视线慢慢往下。他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被,看不出哪里受了伤,但脸色却不是很好,苍白如纸。 “青山,搬个凳子过来。” “是,三小姐!” 青山搬过凳子,谢玉渊慢慢的坐下去,“看得出来,王爷不是很想看到我,实话说,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你,不过来都来了,就诊诊吧。” 谢玉渊说这话的时候,烛火正好打在她脸上,白瓷般细腻的肌肤,长如蝶翼的睫毛如刷子般,在烛火下倒映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暗影, 这性子,活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 你说东,她偏要往西。 李锦夜沉默地伸出手。 三根修长的手指覆上去,谢玉渊被他手上的冰寒惊了一跳。 他身体的温度,太低了。 谢玉渊诊了很久,久到一旁的青山都以为她睡着了,她才把手指收了回来。 “伤口给我看看。” 李锦夜掀开被子,上半身光裸着,宽肩,窄腰,线条流畅,腰肌色泽动人。 这场景看得 谢玉渊呼吸一滞。 想当年在孙家庄的小黑屋里,他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五年过去了,这具身体已经长成了十足十的成熟男人。 如果不是胸口上方缠绕着的纱布破坏了美感,谢玉渊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流口水。 “能坐起来吗?” 李锦夜瞄了眼她身上的僧袍,皱了下眉,手往床上一撑,盘腿坐起来,拿过一旁的外衣,胡乱披在身上。 谢玉渊迟疑了一下,命青山把烛火挪近些,手指轻轻挑开了纱布。 看到整个伤口的时候,一个隐约的疑惑忽然冒出来,这伤口…… “这伤口,不像是重伤快要死过去的伤口。”李锦夜幽冷的眼睛眯起,掩住了其中的一道寒光。 谢玉渊收回了的手,略略一忖,“你的脉相倒是像毒入四经五脉的脉相。” 避而不答! 好个聪明的丫头。 李锦夜看了青山一眼,青山立刻转身离开,亲自守在房门口。 谢玉渊兀自勾唇笑了笑,“张太医说黄土已经埋到你胸前,我这几年看你送的那本书,还挺有所得的,要不……咱们试试?” “你不问我这伤,是怎么弄的?”李锦夜长眸一沉。 “不问。” 谢 玉渊转过身,将包里的银针一根一根取出来,放在烛火上烤一烤。 问得越多,越有危险;更何况李锦夜的事情,她越少知道一分,越好。 李锦夜看着她柔弱的背影,在灯光的晦暗处,身体几乎是打了个哆嗦,只好僵硬的问了一句:“路上辛苦吗?” “若说辛苦,王爷是不是会多赏我几锭金子?” “会。” “那就躺下吧。” 李锦夜沉默地看着她一眼,“晚饭吃了吗?” “饭可以晚点吃,你这伤口……”谢玉渊咬一下唇。 “怎么?”李锦夜眸色一凛。 “要重新处理下,否则会被别人看出来。” 谢玉渊说完,打开门,与青山低身交谈了几声,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李锦夜眼角抽搐了下,心里顿时浮出一个念头:她果然知道了! 没错。 所谓的刺客并不存在,是青山蒙脸扮了一回。 青山跟了他十多年,情份非比寻常,下手的时候没有那股狠劲,伤口很浅,也不狰狞,倒像是轻轻划上去的一样。 这事,除了青山,乱山外,他谁都瞒着。 而宫中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派太医过来。 一来是治病,二来也 未必不是查探。 这丫头看破,却不说破,李锦夜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慢慢的平躺了上去。 谢玉渊走上前,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块帕子,“张嘴,咬着。” 李锦夜倒是接过了帕子,却拽在手里,“不用。” 好吧,堂堂安王爷,自然是顶天立地,泰山崩于前,而无动声色的。 谢玉渊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毫不迟疑的把刀插进了旧伤处。 血,迸出来。 她弃了刀,用银针封住几处要穴,在伤口处撒上张虚怀临走前给她的外伤药,拿了新的纱布,一层一层绕上去。 整个过程,李锦夜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一身一身的出冷汗,脸色如纸一样的惨白。 谢玉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目光不知不觉中带出些心疼。 “张嘴。” 李锦夜只当她要给吃什么药,嘴一张,入口的却是一颗浸渍过的梅子。 酸里透着微甜。 李锦夜哭笑不得。 谢玉渊包扎好伤口,低声道:“师傅说这金创药会使伤口很快结痂,就算京城的人立刻来,也不会看出什么。下面我帮你施针,有效没效我自己心里也没有数,身体放松,不要绷紧,还有……” 第二百一十五章 何为正统 谢玉渊忍无可忍地看着那双黑沉如墨的眼睛,恨恨道:“把眼睛闭上。” 李锦夜原本想说“以前你可没这些要求”,但嘴里含着梅子,皇子的教养是食不言,寝不语,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慢慢阖上眼睛。 谢玉渊暗暗松出口气,对着那双眼睛,她实在是下不了手。 第一针下去,谢玉渊的手抖了抖。 不知道为何,对着他,自己的手竟然感觉生了。 几针过后,她才找到了从前的感觉,针越下越快,那些穴位就像是根深蒂固的长在脑子里一样。 李锦夜此刻更不好受。 这丫头的手很暖和,所到之处,像一团火似的,拂过他冰寒到极致的身体。 身体一暖,眼皮就越来越重,在快要失去意识的瞬间,他几不可闻道:“阿渊,辛苦了。” 谢玉渊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就看到他的唇动了几下,最后一针落下来,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这澡,白洗了。 她歇了一会,收拾收拾东西,拉开房门。 “爷,怎么样?”青山神色焦急。 “睡了。” “睡了?” 青山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又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终于……睡了。” 谢玉渊 皱了下眉,“怎么,他失眠吗?” 青山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忙避开谢玉渊的视线,“偶尔,会吧。” “谢小姐,麻烦你看着我家爷,外头事情很多,很快京城就会来人,我得……”他得把事情布置的天衣无缝。 “我……” 谢玉渊刚说一个字,掀起眼皮,扫了青山一眼,“好吧。” 青山只觉得她这一眼,意味深长。 …… 回到房里。 谢玉渊无事可做,只能临窗而立,心里涌上很多事情,想得最多的,是他自导自演这出戏,是为了夺嫡吗? “寒先生,安王李锦夜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胜算几何?” “为零。” “为什么?” “很简单,他的出身。安王的生母是北狄蒲类公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皇帝无比宠爱他,血脉不是正统,皇帝怎么可能让他坐上大位?” “寒先生,何为正统,何为异族?从前汉人当家,可谓正统;后来太祖马上夺天下,汉人倒成了异族,先生,这是个什么道理?” “三小姐……这话万万说不得,说了,可是要杀头的。” “寒先生,倘若安王非要坐得这大位呢?” “三小姐……很多东西一旦扯上“非要”两个字, 就已经是困难重重。活人会死,富贵会散,大厦会崩,一切都是虚影,是幻境,是凉风无信,是风月无心,是镜花水月,也是——一枕黄梁啊!” 谢玉渊转过身,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轻叹了口气,“明知是一枕黄梁,你还非要如此吗?” 话落,李锦夜突然不安的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突然紧绷起身体,四肢挣得床板噔噔噔的响。 谢玉渊吓了一跳,忙走过去,见他双目紧闭,嘴唇发紫,脸上异常的扭曲,隐约能看出恐惧和怨恨。 这是梦魇了? 谢玉渊顿时束手无策,急了一会,只能伸出手,慢慢的握住了他的。 突然,李锦夜的手掌一翻,将她的手死死的握在掌心。 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的掌心都是冷汗。 “这是做了什么梦啊,倒好像是在梦里跟人厮杀一样。” 谢玉渊用力的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只能红着脸腹诽了一句,认命的在一旁坐下,靠着床头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锦夜猛的睁开眼睛。 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依旧是无尽的杀戮,可他鼻尖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隐约让他明白这只是在做梦,那些嘶叫和哭泣似乎和 他隔了一层。 这于他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安眠了。 突然,手上感觉到有异样。 李锦夜低头一看,表情一下子局促起来,赶紧松开了手。 目光上抬,她头靠着床边,昏暗的灯光映着小脸,有种明暗参半的美。 再往下…… 是滟红,柔软的唇…… 李锦夜眸子一下子变得深沉,迅速的移开目光,重重的咳嗽几声。 谢玉渊猛的惊醒,眼神茫然四顾了一下,低头,见他醒了,觑一眼他的脸色,一语双关地问:“没事吧?” 李锦夜冷冷道:“没事,可以收针了吗?” “噢,马上。” 谢玉渊匆匆忙忙收了针,又将三指落在他的腕间,凝眉诊了下。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谢玉渊瞪了他一眼,“我是人,不是神,就算神仙,一次施针也不会有什么用,你好好休息,我先回房了。” “好!”李锦夜木然应了一声。 “伤口不要沾水,我明天再来换药。” 谢玉渊走到门口,刚要打开,突然门从外面被推开,青山一脸焦急道:“爷,京中来人了,来的是王太医和户部尚书周启恒。” 谢玉渊的脸然陡然一变,户部尚书,那可是从一品的大官, 他应该是奉了御旨来查案的。 奇怪,查案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刑部的事吗,和户部有什么关系。 不管了,得赶紧开溜。 谢玉渊正要冲出去,青山拦住了她,“三小姐,来不及了,人已经上来了,躲一躲吧。” 躲? 往哪里躲? 谢玉渊一下子慌乱起来。 李锦夜看了谢玉渊的背影,手在床上点了几下,忽然说:“屏风后面。” 谢玉渊“啧”了一声,仿佛在嫌弃他出的馊主意,人却迅速的闪到了屏风后面。 刚站稳,耳边就传来脚步声。 谢玉渊摒住呼吸,把自己僵成一块木头。 李锦夜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凌厉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慵懒的笑容。 派周启恒来--老皇帝可真看得起他! “下官参见王爷。” 周启恒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王爷受惊了,这一位是太医院的王太医,医术了得,让他给王爷您瞧瞧吧。” 李锦夜抬首看了看姓李的,点点头。 王太医躬身上前,解开伤口仔细看了看,叹道:“这伤口极深,行刺王爷的是把快刀。” “匕首。” 王太医忙改口道:“对,对,对,下官说错了,是匕首。” 周启恒听罢,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第二百一十六章 你回不去了 “王太医,这伤口要用什么药吗?” “回大人,上好的金创药就行。”王太医扭过身,“王爷,劳烦伸手,下官给您号一下脉。” 李锦夜伸出手。 王太医从口袋里掏出锦帕,覆在他的腕上,才开始诊脉。 诊完,王太医有些惊悚地看着安王懒洋洋的脸,颤着声道:“王爷得好生保重身体啊。” 这话一出,屏风后面的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她不知道王太医在太医院的地位,但只这一句话,足可证明这家伙是有几把刷子的。 不对! 王太医的口气,又惊又惧,难道说李锦夜的身体状况,除了张虚怀,苏长衫以外,京中没有人知道? 连皇上都不知道吗? 谢玉渊想到这里,心忍不住扑通扑通直跳。 “你这么一说,我是要死了吗?”李锦夜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王太医心一虚,差点跪倒在地,老脸是陪笑也不是,陪罪也不是,“王爷说笑了,说笑了,王爷定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周尚书一看他这副奴才样,心下大为不耻,冷冷道:“开方子吧,王太医!” 王太医面对周尚书,一脸的谄媚,“马上,马上。” 他拿 了纸笔,唰唰开了方子,交到青山手上,“赶紧抓了来,给王爷煮上,一日三盏,一天都不能拉下。” 说罢,朝李锦夜又行了个礼,恭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两人:一个是并不怎么得宠的皇子;一个是被皇帝宠幸多年,权倾朝野的大臣,两人心中皆如明镜一般。 李锦夜眸子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仿佛这伤根本不在他身上一样。 周尚书上前一步,“王爷,下官领皇上口谕,想查一下王爷遇刺一案,也好早日将那刺客捉拿归案,让王爷安心。” 话说得漂亮,锋芒却暗藏在内,像是在审犯人似的,谢玉渊手心一下子渗出冷汗来,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锦夜却像是无所谓似的,“周大人,本王正在赶路,还没弄清什么呢,就挨了一刀,这事儿实在无话可说,你去问问神机营的两位统领吧。” 周启恒伺候皇帝几十年,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四两拨千斤,胖胖的脸笑得一团和气。 “都是下官的不是,那我就去找程统领问问。不过,下官还想多句话,王爷您最近有得罪人吗?” “那可多了去了!” 李锦夜懒懒的起身,走到周 启恒身边,似笑非笑道:“周大人,江南这一趟,不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吗?” 周启恒眼神顿时紧崩了起来,陪了一个笑脸。 “三年前,本王入江南,也是遇到了刺客,若不是苏世子替本王挨了一刀,本王说不定早就去见阎王了。” 李锦夜笑了笑:“看来这江南和本王相冲啊,周大人,你说是不是?” 周启恒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容愈深道:“请王爷放心,下官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老狐狸! 李锦夜暗骂一声后,牵动了一下伤口,脸上的表情十分的痛苦。 “王爷,下官告退,您好生休息。” “周大人慢走。” 周启恒低头行礼,正要抬头时,看到屏风后面露出一双绣花鞋,眉头微微皱了下,笑意半分不减。 …… 关门声传来,谢玉渊虚脱的松了口气,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倘若从前,以她一个闺中女子的姿质,她多半听不出这一问一答中的玄机。 但经过寒先生那么一番指点后,她仿佛看到刀光剑影在空中飞来、飞去。 周启恒表面听上去对李锦夜恭恭敬敬,但细细品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怀疑和不屑。 一个 臣子对皇子不屑…… 谢玉渊如水的眼睛轻轻看向李锦夜,突然发现心里的这口气刚松下去,又提了上来。 当一个人无可倚仗,偏偏还想奋力一搏的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牺牲自己。 李锦夜对上谢玉渊的黑眸,淡淡道:“比起五年前,周启恒今天对我的态度,已经算是好的。” 谢玉渊听这话,不由心中一酸。 他回宫其实和她回到谢家的处境是一样的,除了咬牙让自己变得冷静强大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而他的,更难些。 “别太在意别人,自己对自己好一些,比什么都重要。” 自己? 李锦夜冷笑了一下。 在很多年前,他被死士们拼死救出一条命,在蒲类被灭族后,他的这条命,就不属于自己了。 谢玉渊察觉到他脸上的悲色,搜肠刮肚的补了一句,“忘了跟你,苏世子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李锦夜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什么?” “他说:把欠他的东西还清了,你再死不迟。”谢玉渊顿了顿,“有点好奇,你欠了他什么?” 李锦夜目光一闪,抚额道:“小时候我和他常打架,他打不过我,有一次他急了,使了阴 招,拿砖头夯我的脑袋,被我闪开了。” 谢玉渊:“……” “我那时候性子也野,立刻捡起砖头去夯他,把他脑袋上夯出一个大洞。后来卫国公找到宫里,抱着皇帝的脚大哭一场,我就被人押着去苏长衫赔罪。” “然后呢?” “苏长衫哭哭叽叽的说他要死了,我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为真不行了,就放了句狠话:行,就算我李锦夜欠你一条命!” “那时候,你们多大?” “我四岁,他五岁!”谢锦夜声音淡淡。 他当时记得很清楚,从卫国公府回来后,他又被罚在大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午夜时分,父皇从大殿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到底是蛮夷的后代,野性不改,难成大器!”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蛮夷是什么意思,等后来明白过来,却是晚了。 谢玉渊见他又发愣,第一次意识到“王爷”这个词,和她这个山野出身的小丫头,差距有多大。 他五岁的时候,就敢夯卫国公儿子的脑袋,她五岁的时候,还在孙家那个狼窝里苦苦挣扎。 “我该回去了。” 李锦夜回神,突然冲她笑了笑:“你回不去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就错就错 谢玉渊差点就哭了,“什么叫回不去了,是二庆让我住到你隔壁的,那金子也是他给我的。” “你过来。”李锦夜向他招了招手。 “干什么?” “站那里。” 谢玉渊不解的走过去,李锦夜捂着伤口慢慢踱到屏风后面,“弯腰,抬头,看到了什么?” 谢玉渊握拳的手,陡然紧了。 她看到一双男人的鞋子。 李锦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我这王爷做得挺风花雪月,受了伤也不安份,还在房里藏着女人。谢玉渊,我们只能将错就错了。” 合着自己又从小和尚的身份,变成了暖床丫头? 谢玉渊被强行塞了这么一个沉甸甸的理由,一时间百感交集。 替人看病是一回事;和病人同处一室,又是一回事,要真被外人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别想再嫁人。 挣扎了几下,她认命道:“那我今天晚上睡哪里?” 李锦夜指了指床。 “你睡哪里?” 李锦夜又指了指梨花木椅。 谢玉渊笔直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自己这个活生生的好人,好意思霸占着床,让一个伤病员枯坐一宿吗? 她脸一红,“你先把衣服穿上,夜里的温度还是有些凉的。” 李锦夜突然轻轻笑了下。 丫 头长大了,多了羞赦和可爱,不像从前那样横冲直撞,十足的乡下野丫头。 他拿起外衫,随意的披在身上,走到书桌前,“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做。” 谢玉渊迟疑了下,不确定他是真有事情要做,还是为了安慰她。 李锦夜却是已经走到了书桌前,拿起了笔。 谢玉渊见他面色凝重,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唇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话来,认命的往床上一躺。 刚躺下,她才觉得不对。 这帐里,这枕间,这薄被……没有一处不是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 偏偏这味道还直往她鼻子里钻,搅得她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谢玉渊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 李锦夜停笔抬头,“睡不着?” “我认床。”谢玉渊拨了下耳边的碎发。 “过来,写几个字给我瞧瞧。”李锦夜脸上难得的柔和,眉宇间隐隐流转着一派沉静儒雅的气象。 谢玉渊从未见过他脸上的神情这么温暖过。 在她的记忆里,李锦夜素来是个冷淡冷情的人,即便他心里有一丝的温暖,也从来不在脸上表露出来。 “不敢过来,是怕写得像狗爬吗?” 嗨! 不带这么讽刺人的。 谢玉渊二 话不说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笔,在宣纸上一气呵成的写了个谢字。 前世,自己为了赢得谢二爷的好感,很是在字上费了一番功夫,这一世虽然不练,手感还在。 “这字,跟谁练过?” “没有老师,就是临帖,瞎练。” “底子还不错,可惜手太生,落笔太僵。” 李锦夜也不再说话,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纸上重新写下“谢”字。 “都说字如其人,你的字看似平和,锋芒却在,得把自己磨平了,磨圆了,甚至磨秃了才行。” 他从身后贴过来,身上的药味扑面而来,让人喘不过气,可手指却冷冰如旧, 谢玉渊感觉生生被他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火上烤,一半在冰水里浸,一动都不敢动。 恍惚间,她似回到了扬州谢府的屋顶上。 头上一轮明月,身旁又有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他,她被卡在中间,动弹不得。 一个字写完,她飞快的扔了笔,逃也似的爬上了床,暗暗舒了口气。 李锦夜回头看了她一眼,坐下,在谢字后面,又写下两个字:玉渊。 …… 另一间客房里,周启恒与王太医,一个坐,一个站。 “安王爷的伤,怎么样?” “回大人,没有问题, 确实是刀伤,很深。”王太医低声道。 周启恒点点头。 刚刚他细问过程潜了,行刺的过程听上去也没有问题。那么,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周大人,安王爷的伤没有问题,但内里问题很大,他的脉相极阴极寒,而且杂乱无章。” 周启恒眼皮一跳:“这说明了什么?” 王太医再把声音压了低一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说明命不矣己。” “什么?” “他身上有毒,毒未除尽,日积月累已入四经八脉。” 周启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的跳。 当年北狄蒲类大战之前,皇上在召不召回李锦夜的事情上,犹豫了很久。最后出于大局为重考虑,还是放弃了召回,免得引起怀疑,功亏一篑。 大战前夜,天朝细作潜进蒲类王庭,在水井里面下了毒……只怕李锦夜就在那时误喝了水井里的水,才中的毒。 不对啊! 五年前安王归朝,瞧着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生龙活虎的,难道说……他是故意瞒着的。 想到这里,周启恒有些坐不住了,恨不得连夜赶回京里,向皇帝回禀这事。 如果真是命不长久的话,他刚刚那番旁敲侧击就显得很愚蠢。 一个活不长的皇子 ,哪还有什么心思争不争的,每天吃好、喝好,玩好就够了。 突然,脑海中想到屏风后面的那双绣花鞋,再想到安王这几年在京城中放荡不羁的做派…… 周启恒一拍大腿,满脸懊恼。 人家安王这些年不就是吃好,喝好,玩好吗,何曾透露出想上位的念头。 哎哟喂,这一个个的,功夫用错了地方啊! “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我密信一封,你立刻赶回京,交给皇上。” “是。” 周启恒脸一沉:“王大人,你先回房。” 王大人一脸的懵,怎么就要回房了呢,他还有很多的马屁没拍呢! 对了,周大人要写什么信,向皇上告密啊! …… 夜深。 发春野猫叫个不停。 李锦夜慢慢走到床前,出手如电的点了谢玉渊几处穴道,顺势放下了帐帘。 门,悄无声息的推开,青山闪身而入。 “爷,周大人从爷房里离开后,与程潜单独聊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来又与王太医私聊。王太医回房不久,他的暗卫便离开了客栈,小的在暗中跟了一路,发现是往京城方向去的。” 李锦夜看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凝着杀意的刀。 青山心口一滞,“爷,是不是被发现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夜 “不是。” 李锦夜冷笑一声,“是急着回去报讯了。” “报什么讯?” “报你家爷命不久的信。” 青山哑口无言。 李锦夜一字一句地森然道:“这一计,成了。” 青山心疼地看着自家的爷,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爷,下次别用自己做饵,青山下不了手。” 李锦夜脸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声道:“……身体的饵,皇位上的那人,才肯吃。” 五年前回京,宝乾帝虽然大喜过望,但心里对他这个早该死的人充满戒备--回来做什么,报仇还是夺嫡? 他故意把自己身体最真实情况隐瞒下来。 在皇帝面前做了两年的孝子,换来了一个安王的封号,有了第一次的江南之行。 江南之行后,他故意纵情声色,天天流连怡红院,把一个浪/荡的王爷演到了十成十,皇帝对他的戒备又少了一些,将他安到礼部掌权。 拿到高家的巨额财富后,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第二次江南之行,如期而至。 三年前,江南就换了一批官员,这些人当中,大部份是平王的人;而换进来的人当中,一部分忠于皇帝,另一部分忠于福王。 此次他奉旨 入江南,皇帝的人不能动,能动的只有福王的人。 谁最怕?福王最怕! 谁最得意?平王最得意! 于是,他在半路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刺杀的戏,摆在皇帝面前的有三个可能性。 福王做的,为的是不让李锦夜入江南。 平王做的,为的是嫁祸给福王; 李锦夜做的,为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在查不出真相的时候,人都会用排除法,最容易排除的,是李锦夜--因为伤口做假不做假,老道的太医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虚怀是李锦夜的人,皇帝自然不会派他出京,于是,他派了王太医。 这样一来,他就能借王太医的口,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把自己真实的身体情况告诉皇帝。 皇帝会怎么想? 他的想法多半和周启恒一样,而且比周启恒更多了一份愧疚,毕竟自己身上的毒,是他这个做爹的亲自下的。 李锦夜阴恻恻的笑出了声。 帝王的愧疚,换来的是补偿,是信任,更是权利;有了这些,他离自己的目标,就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九龙夺嫡那会,父子相残,手足相残,宝乾帝深恨这一套,所以等待平王和福王的,则是皇帝更深的猜疑。 一箭双雕,箭不虚发。 “明日一早,我们按时启程,至于周大人留下来要如何查,查到些什么,不用再管。” “是。” 青山睨了帐中一眼:“那……三小姐怎么办?” 谢玉渊? 李锦夜怔愣了好一会,才如梦方醒似的叹了口气,“让她回京吧,不必跟着。” 青山急得青筋都迸了出来,“那,那您的伤?” “你认为一个大家闺秀消失数日,不被别人怀疑吗?” 青山:“……” “放心吧,王太医会跟着的。” 青山垂下了眼帘,硬着头皮低喃道:“小的说的根本不是外伤。” “滚--” 李锦夜忍无可忍。 …… 谢玉渊是一脚踏空,突然惊醒的。 睁开眼,发现书案后的男人还在奋笔疾书。 外头的天黑漆漆的,听不见更鼓,也不知道是几更天。 谢玉渊下床,拢了拢乱发,走过去,一把夺走他手里笔,“去睡觉。” 李锦夜看着满手心的墨,冷冷道:“胆子很肥啊!” 谢玉渊把笔往地上一扔,双臂抱在胸前,挑挑眉看着他。 没错,就是很肥! 你打算怎么样吧! 李锦夜被她这副赖皮模样气得头大,“还我,还有几个字就 好。” “上床,睡觉。” 谢玉渊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锦夜心里窝火,他有种错觉,这丫头千里迢迢赶来,好像是专门和自己过不去的。 心里虽然觉得她可恶,但细细琢磨一下,这可恶当中似乎还带了几分关切。 他暂且决定,不去计较她的“以下犯上”了。 起身,用清水洗了下手,走到床边,身体一倒,便睡了下去。 谢玉渊跟过去,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然后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齐划一的小白牙:“好好睡,黑白颠倒不是长寿的命。” 李锦夜:“……” 谢玉渊一扭头,正要走到梨花木椅上再打个盹,却见李锦夜拍了下床板。 “床很大,上来。” 谢玉渊一听这话,心跳略加快了些,“李锦夜,你饶了我吧,我还想嫁人呢!” “这和你嫁人,有什么关系?” “你……我……” 谢玉渊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噎了半天,恨恨道:“算了,和你说不清。” “没关系,说不清楚,你可以写下来。” 哎喂! 这一茬还能不能过去了! 谢玉渊恼羞成怒,“李锦夜,你睡不睡?” 李锦夜将手枕在脑后,淡淡道:“不睡 了,明儿一早要往南,路上再睡吧。” “什么?”谢玉渊心里漏跳了一拍,几近慌张地扭头去看他,“那我呢?” “你回京中。” “那你的伤呢?” “有王太医。” 谢玉渊跌足叹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伤。” 李锦夜听着和青山一模一样的话语,想了想:“我这身子一时半会好不了,也死不了,等回京中你再帮我治吧。” 谢玉渊蹭蹭蹭的冲到床前,胸口一起一伏,闷声道:“李锦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不把身体当回事,身体自然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别打量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实上,你得先有命才行。 李锦夜敛去笑容,正色道:“我不诓你,等江南的事情办妥,我一定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谢玉渊愣住。 “不问问我江亭,江锋到哪里了吗?” “到哪里了?” 李锦夜拍拍床沿,“躺下,我告诉你。” 谢玉渊两条秀眉挤成一团,心道:这家伙果然是不想让我嫁出去啊! “上回在屋顶上,就敢往我身旁躺下来,现在倒不敢了?” “躺就躺!”谢玉渊一赌气,翻身在他身边躺下:“往里头去点,别挤着我。”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你后悔什么 李锦夜挪了挪身子,沉声道:“他们已经到了苏州府,下一站是扬州府,我的人一直跟着,很稳当。江亭这人,果然是走南闯北,见识非常人能比,我现在倒有些后悔了” 谢玉渊支着耳朵听到这里,心里一震,“你后悔什么?” “后悔只要了他三年,我想长长久久的把他带在身边,替我做事。” 谢玉渊蹭的一下坐起来,“你想都别想,我不会同意的。” 李锦夜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莫名的想到了那只扁嘴小畜生,瞪起眼睛的样子,和这丫头一模一样。 “我说说罢了,你别激动。答应你三年,就是三年。” 这还像句人话。 谢玉渊松了口气,复又躺下去,发尾扫过李锦夜的脸,像是羽毛在他心上划了下。 “对了,好好的,你送我只鹦鹉做什么?”谢玉渊问。 “那畜生不会说话,瞧着烦,给你炖汤喝。” 谢玉渊:“……”早知道他是这个想法,她就应该炖了。 谢玉渊:“这小畜生这会又能说几句了。”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那就养着吧,给你解个闷。” “听它说话,我才闷呢!” “噢,那还是炖了吧!” 京 里的谢府,小混蛋从噩梦中惊醒,它扑闪着翅膀,想着刚刚的梦境,恨恨道:“愚蠢的人类,除了吃它,还能不能有点高尚的追求?” 谢玉渊侧过脸瞪了一眼,“我给它起了个名,叫小混蛋。现在炖太早,养肥了再炖。” 李锦夜眼中有光亮闪过,“随你。不过,这名字,听着像是在骂人。” 没错,骂的就是你!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谋划着什么造反,问过我这个救命恩人的意见吗? 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就是为了让你糟蹋身体的? 谢玉渊腹诽了几句,眼皮子耷拉了下来。 李锦夜见她没了动静,侧首看了一眼,正要别开视线时,就听谢玉渊似梦似醒的呓道:“李锦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李锦夜心头一悸。 他没有想到在这片清野、孤独的客栈中,能听到这样一句戳心的话。 …… 谢玉渊一觉醒来,枕边的龙涎香已经淡了,屋里空空荡荡。 他已经动身了? 有敲门声。 谢玉渊将银针握在手上,把门打开,二庆敏捷的闪进来,“三小姐,王爷已经出发,周大人这会去了衙门,咱们这个时候动身往京 里赶最好。” 谢玉渊怔愣了片刻,“王太医跟着去了吗?” “去了,小姐放心,王太医虽然不如张太医,但也是一顶一的好手。” “我洗漱下,马上来。” 再次坐回马车中,谢玉渊就像做了场梦似的,有种不真切感。 只是这种不真切感,很快被李锦夜那乱成一团麻的脉相所替代。 万事万物,有因就有果,有系铃人,就有解铃人,有下毒的,就有解毒的……她不相信李锦夜身上的毒,就是一个死结。 回京后,她得沉下心来好好想想,搜集一些医书,看看能不能把这个结,给解开。 …… 就在谢玉渊结了帐,走出客栈时,李公公打着秋千,匆匆走进御书房。 “皇上,周大人派人回来了。” 宝乾帝刚刚下完朝,刚喝了口参茶,惊道:“这么快?” “说是有急事。” “宣。” 片刻后,暗卫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李公公呈到御案前。 皇帝拿出信,慢慢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看到最后,他蹭的从龙椅上站起来,颤着手指向暗卫。 “这上面的事情,可是真的?” “回皇上,千真万确,王太医亲手诊的脉,绝对 不会有错。” “来人!”宝乾帝重重一拍:“给朕宣张虚怀。” “嗻!” 半盏茶后,张虚怀满头是汗的跑进来,“给皇上请安。” 宝乾帝抄起桌上的茶盅,朝张虚怀砸了过去。 茶盅在张虚怀脚下炸开,溅了他一身一脸。 他吓得脸色苍白,赶紧伏地,心里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谢玉渊被皇帝的人逮住了。 “张虚怀,我问你,李锦夜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虚怀这会连外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这话什么意思? 他怎么听不明白呢? 算了,装糊涂。 “皇上,臣也不知道安王的身体……” “他还能活几年?” 轰! 一道天雷在张虚怀耳边炸起,脑子急速的转了一圈,顿时就明白了皇帝问这话的意思。 一定是皇上派太医给安王诊脉,诊出了他脉里的不对。 “回皇上,倘若安王好生保养着,还能活个五六年,倘若……左不过两三年。” 两三年? 皇帝只觉得一阵闷痛,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里。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会如此痛彻心扉吗? 张虚怀心中冷笑了一下,低眉垂 目道:“安王说皇上日理万机,国事家事都在您一人身上,不想再让您为他的身子伤神。他还说,凡人总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分。” “……”皇帝一噎,心头竟止不住的狂跳,“为什么不早些回京,朕的太医院有的是能人。” “皇上,不是臣说自大的话,臣治不好的病,太医院能人再多,也别想治好。” 张虚怀看了眼上头的人,继又道:“这些年,安王和臣流落在外,迟迟不回京,就是为了寻遍天下名医,若不是苏世子找来,安王和臣也没打算再回来。” 宝乾帝死死的盯着地上的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张!虚!怀!” 张虚怀被皇帝的这一声叫,吓得无端一阵战栗,却硬着头皮下了一剂猛药。 “安王说了,世上父母没有不爱子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怕皇上您伤了龙体。” 这剂猛药下下去,宝乾帝失魂落魄的跌坐在龙椅上,半天没有声响。 …… 夜色,无边。 李公公端上敬事房递来的牌子,走到皇帝身边,“皇上,时辰不早了,该歇了。” “都撤了吧,朕今儿歇在御书房。”宝乾帝挥挥手,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百二十章 二小姐的婚事 李公公忙把托盘往小太监手上一送,脚步匆匆的跟了出去。皇上今天宣过张太医后,心里就不大痛快,晚膳才用了几口。 “皇上,要不要轿子?” “不用了,朕就随处走走,透口气。” “就让老奴陪着皇上走走吧。” 宝乾帝侧首冷冷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半空中挂着的一轮圆月,突然幽幽道:“朕对不住他啊。” 他是谁,李公公心知肚明。 “皇上,安王瞒着不说,也是一份孝心。” 宝乾帝眼眶微微发热,嘴里偏偏冷笑道:“他是有孝心了,可别人呢?” 李公公吓得赶紧闭嘴了。 “朕还没死呢,就一个个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真当朕老糊涂了吗?” 宝乾帝脚步踉跄了下,李公公赶紧扶住了,“皇上,您看着些脚下,别摔着了。” 皇帝推开李公公伸来的手,鼻子冷哼一声,背着手走得更快。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头竟然无路了。 “这是哪里?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路封起来。 李公公抬头一看,五官顿时扭曲,好好的怎么走这里来了。 “皇上,这里从前是永和宫,是……高贵妃住的地方,后来贵妃薨了,您就命小的把路封起来了。” “ 高-贵-妃”宝乾帝太阳穴跳了下,脸沉了下来。 “皇上,回吧!” 偏偏宝乾帝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我记得他的生母刚送进来,就住在这里。”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帝一眼,没敢吱声。 一个高贵妃,一个蒲类公主,都不是他这个奴才能妄议的。 这两人都是插在皇上心头的刺,别看皇上这些年不曾提起过,这刺从来没有拔走过。 “朕为什么要把她们安置在一个宫里?”皇帝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宫门,眼神沉了下来。 “皇上说高贵妃的性子稳重老成,公主的性格跳脱活泼,正好可以互补。” “互补?” 宝乾帝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李公公见状,长长松出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刚到喉咙口,又听皇帝道:“高家抄没的财产,还在内务府吧?” 李公公吓得魂都没了,三年了,怎么又提到那笔财产了? …… 就在李公公吓得没魂的时候,谢三爷的魂也在空中游荡了一会,半天了,都没有归来。 阿渊去了延古寺。 阿渊去延古寺是假的; 她被他师傅派去了江南,替安王看病! 是今儿这酒太烈,他喝醉了吗?为什么总感觉晕晕乎乎的。 苏长衫看着这人魂游天际,忍不住扶额长叹。 就这种德性的人,怎么还能中了探花,入翰林院,整个一书呆子。 原本他只说谢玉渊在延古寺吃斋念佛,结果倒好,这呆子二话不说,离了桌就要往延古寺去,怎么拦都拦不住。 没办法,自己只能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的结果,是这家伙由呆子变成了傻子,魂游天际。 苏长衫心道:那样一个精明的谢玉渊怎么就有这么一个傻不愣登的小叔。 不过,还傻得挺有趣。 谢奕为等“魂归故里”后,冲苏长衫挤出一个“我已经淡定”的笑容,嘴一张,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什么,只好讪讪的拿起酒杯,自己灌了自己一杯酒。 苏长衫摇着扇子,严肃道:“这事从我口,入你耳,不可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明白,明白!”谢奕为忙不迭的点点头,“我谁都不说,只是阿渊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十来天吧。”苏长衫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谢奕为皱着眉头,“苏世子,我问个不中听的问题,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她的名声就毁了!” 苏长衫:“……”这该死的,能不能不要问连他都答不上来的问题。 这 几天为着李锦夜和谢玉渊,自己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两头都揪着心。 谢奕为见他不语,默默的低下了头,心道:万一真被别人发现了,这丫头的名声毁了,那我就养她一辈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谢奕为举起杯子,掷地有声道:“世子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喝一杯?” 苏长衫:“……” 前头还在愁眉不展,后面就“车到山前必有路”了,这傻子可真真傻得可以。 酒,一饮而尽。 苏长衫淡淡道:“听说三爷分府,而且是被扫地出门的?” 谢奕为尴尬的点点头。 “服气吗?” “自然是不服的。” 谢奕为澄澈的目光看向他,“不过这几天,我也想通了,其实都是命。” 苏长衫拿酒杯的手一顿,目光瞬间复杂起来。 认命? 哼! 他可从来没有认过! 这时,谢奕为从口袋里抠抠索索,抠出一两碎银子,放在桌上,“世子爷,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天口袋里就这么多银子,先赊账吧,回头等发了月银,我再还上。” 苏长衫眼珠子一瞪。 “世子爷好心和我来说阿渊的消息,这酒可不能让世子爷请,我来,我来!” 谢奕为说完,用 骨节分明手指拨了拨那几两碎银子,眼睛却像被抢走了糖的小孩子,很是留恋的往那银子上粘了好几眼。 苏长衫一把拿过银子,很利索的塞到了怀里。 谢奕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了视线,拿起杯子装模作样的抿了一口,掩饰一下自己刚刚的动作。 这一下,苏长衫实实在在被这傻子给逗乐了。 看来,谢探花很缺银子啊! …… 谢探花缺银子,顾大奶奶缺女婿。 谢家分家,儿媳妇还有几个月进门,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唯独谢玉湖的婚事,真真能愁死个人。 往高门攀,谢家就这点花头经,人家看不上,就算嫁进去,不是做填房,就是做妾; 往低了嫁,这孩子平常既听话,又本份,母女一场,她又舍不得低嫁。 高不成,低不就,顾氏愁白了头。 不想就在这时,承恩公府的媒人上了门,替承恩公叶昌平最小的嫡子叶允求娶谢家二小姐。 消息传来,谢府一片震惊。 承恩公府是什么门第? 京城仅有的二公之一,平王的母族,叶昌平贵为封疆大吏,手掌西北军政大权。倘若平王上位,那就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滔天的富贵。 谢家是什么门第?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叶家 谢家是什么门第? 谢家自出了个谢探花,又有一个中了进士的谢大少爷,这才在京中有了些小小的名气。 但有名气又怎样,还得看官位高不高。 谢家最高的官,也就谢二爷这个五品小官,还因为宠妾灭妻的事情,被御史台弹劾了。 这样的门第就算放在扬州府,也只是个二等,更何况天子脚下,名门贵族,王侯将相云集。 谢家连世家贵勋的边都沾不上。 当年,谢府嫡出的谢大小姐也只嫁了个苏州知府的嫡长子,这天大的喜事如何能落在既无身份,又无长相的谢玉湖身上?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这事若没有猫腻,那承恩公的当家人一定是脑袋被门夹了。 国公之家的当家人,脑袋被门夹的可能性很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叶允身上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氏刚把媒人送走,立刻就派了孙平家的去四下打听。 这一打听,打听出来两个版本,哪个版本都把顾氏吓了个半死。 承恩公叶昌平今年四十有三,发妻周氏生下二子二女后,生病西去。 叶昌平为妻子守了一年半,继娶了永昌侯的小女儿沈玉珠为续弦。 沈玉珠,人如 其名,长得如玉似珠。 叶昌平娶回家后,爱不释手,连发妻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性子来了,白日里关起门来做一场,也是常有的事儿。 再加上这沈玉珠比男人要小十来岁,叶昌平疼她,就像疼女儿似的。 这一恩爱,便恩爱了七八年。 奇怪的是,叶昌平恨不得天天死在老婆身上,偏偏这八年来,沈玉珠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怀上。 八年后,叶昌平受命镇守西北,沈氏做为当家主母,还有一府人要料理,自然不能跟着男人赴任。 一个没有儿女相缠,又没有男人侍候的少妇,自然而然觉得长夜漫漫,深闺寂寞,一来二去就和叶允勾搭上了。 这为第一个版本。 第二个版本是叶允从小没有生母,由二姐叶清看顾长大,姐弟两个相亲相爱,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叶清出嫁,叶允绝食三天,死活不让姐姐出门子,有传言说,姐弟两个常常混在一室,同吃同睡。 顾氏听罢,心里嚎了声“我的个亲娘哎”,一个说勾搭后母,一个说勾搭胞姐,这承恩公府莫非是淫窝不成,真他娘的乱啊。 顾氏一拍大腿,这样的人家,就算富贵顶了天,怎么 能把自己清凌凌的女儿嫁过去。 夜间,顾氏和男人一商量,打定主意要把这门亲事给回了去。 就在这时,老爷,太太把夫妻二人叫到了跟前,说要商议二孙女的婚事。 大房夫妻立刻穿妥了衣服赶到福寿堂。 顾氏一看谢老二也在,心里不知道为何,咯噔咯噔了几下。 谢府已经分家,按道理来说,大房的婚事谢二爷远远瞧着就好了,不应该掺和在当中。 他这大半夜的跑来,不会有好事吧。 谢老爷见人都到齐了,问道:“承恩公府的婚事,你们夫妻俩是怎么打算的?” 谢大爷瞄了顾氏一眼,顾氏忙道:“我和大爷商量过了,高门大户的,咱们可攀不起,不如找个小门小户的殷实人家嫁了。” “糊涂!” 谢老爷一拍桌子,“这门亲事,我看着可行,二丫头是庶出,庶出的女儿嫁给嫡子,那是这丫头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谢太太眼中精光一闪,帮腔道:“老爷说得对,人家是国公府,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若不是老二和平王府的人有些牵扯,这亲事哪里轮得到咱们谢府。” 顾氏一听这话,心里明镜儿似的。 怪不得好好的, 承恩公府就看中了谢家,原来是老二在当中牵的线,搭的桥。 “那可真是多谢二弟弟了,只是这么好的好事,二弟怎么也不为自己的两个女儿想想?”顾氏素来精明,一下子把皮球反踢了过去。 谢二爷心中冷哼一声,妇道人家,跟你说了也不懂。 “叶公子今年弱冠之龄,正好和二小姐相配。” 我呸! 你是舍不得你两个女儿守活寡吧! 顾氏听着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忙用眼睛瞪了瞪自家男人,心道:你是死人吗,好歹说一句啊。 谢老大接到老婆的瞪眼,正要开口说话,谢二爷又开了口。 “大哥,大嫂,今日朝上白大将军告老还乡的奏章已经批下来了,西北叶家独大,平王这些年在朝中的势力,你们也是知道的,这门亲事如果推了,后果怎么样,大哥大嫂心里要有数。大少爷刚入官场,为官之道,在于谋人。” 什么? 什么? 顾氏眨了几下眼睛,听老二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答应这门亲事,儿子在官场上就混不下去了? 谢老二瞧着顾氏那副呆愣样,讥讽道:“不是我向着叶府说话,这门亲事做成了,别说是大侄子的前程, 就是大女婿的前程也不在话下。余家捐点钱,平王那头通通路子,还要考什么进士。” 谢太太幽幽接话:“老大,老大媳妇,你们这辈子的富贵就在眼前,别做糊涂事啊。” 这话,实实在在戳了顾氏的心上。 女儿嫁到余家好几年,一直被婆婆压着,日子不好过!这次女婿名落孙山,余家人就更瞧不起这一房,如果女婿能捐个官……可一想到二丫头,又觉得心下不忍。 “太太,二弟,这可是姑娘家一辈子的事情,几十年呢,总得给她找个贴心的吧。” “哼!” 谢太太冷笑一声:“什么贴心不贴心,还不如银子,权势握在手上来得实在些。” 谢二爷正色道:“大哥,大嫂,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岂能相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大侄子的前程,可比一个庶女重要的多。” 顾氏没辙了,拿眼睛去看大爷。 谢大爷其实听到儿子的前程时,心里早就松动了,一个庶女而已,金枝玉叶的把她养这么大,不就是为了家族奉献的吗。 他起身,装模作样抚了抚胡子,叹了口气道:“儿子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父亲母亲的话,还是要听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去延古寺 顾氏嘴角抽抽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慢慢垂下了眼睛。 玉湖啊玉湖,别怪母亲不为你说话,咱们女人啊,就是这个命。 翌日,媒人再来时,大房夫妻一口应下。 两家当场交换了庚帖,各自找和尚合帖,这一合,合出个天作之合来, 叶家那头怕夜长梦多,催促着把六礼行下去,又打发府中人下聘。 等谢玉湖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婚的日子都已经定了下来,来年的三月初三。 一切,尘埃落定。 谢玉湖此刻才明白,自己本本份份的做了十七年的好人,十七年的孝女,都比不上大哥的前程来得重要。 自己只是谢府富贵路上的一枚棋子,随时都可以用来牺牲。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号啕大哭一场。 …… 这头谢玉湖在哭,那头薜姨娘想死。 她是个女人,心里清楚的知道男人的心在别处时,女人的日子过得有多难; 她又是个妾,更明白大宅门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多么厉害。 女儿倘若真的嫁进了叶家,只怕这辈子再没有开心日子可过。 她一咬牙,一跺脚,就往顾氏房里去。 进门第一件事,二话不说先跪下,泪如 雨下。 “大奶奶,请大奶奶看在奴婢侍候您这么些年的份上,救救二小姐吧。” 顾氏慢慢红了眼眶,“薜姨娘,这门亲事是老爷太太定下的,又是国公府亲自请的媒人,你让我怎么救。” 薜姨娘抬起泪眼,眼里透着一抹恨,“大奶奶,您答应过奴婢的,一定会给二小姐找个好人家的。” “此一时,彼一时啊。” 顾氏摇头连连叹息,“京城的水深,这婚事要是推了去,谢家在这京城还有立足之地吗?” “奴婢就不信,这亲事说不成,国公府还要打。打杀杀不成。” 薜姨娘慢慢站起来,眼神凶狠地看着她,“不就是怕坏了府里爷们的好事吗?可大奶奶,那也是你的女儿!” 顾氏做梦都没有想到,薜姨娘胆大包天到敢冲她大喊大叫,气得悲从中来。 “我有什么法子,偌大的谢府我能做得了主吗,还不都是爷们说了算,你有本事冲我吼,怎么不去冲你男人吼!” 薜姨娘眼里透着绝望。 她跟了大爷这么些年,自家男人是个什么禀性,她如何不知。虽然比不上二爷黑心黑肺,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薜姨娘幽怨地看了顾 氏一眼,“嗷”的一声,一头撞到了墙上。 血,顺着白墙溅开来,溅得顾氏一身一脸,顾氏吓得哇哇大哭,“来人啊,救命啊,快叫郎中来,快……” …… 老实人薜姨娘撞墙自尽的消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人尽皆知。 好在,郎中来的快,薜姨娘这一撞虽然用了全力,但妇道人家,没有多少力气,只是头上磕了一个大洞。 待她幽幽醒来时,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姨娘,你真傻啊!” 薜姨娘动了动唇,声如蚊蝇道:“什么傻不傻,总要为你争一争,姨娘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谢玉湖只觉得有一双手,狠狠的拽住了她的心,然后用力一捏,她的心,被捏碎了。 自她懂事起,她就跟在嫡母的身后,嫡母喜欢温柔贤淑,她就做到温柔贤淑;嫡母说要老实本份,她就老实本份。 有一年冬天,嫡母和姨娘同时染了风寒,她在嫡母跟前端茶递水,忙前忙后,却从来没有喂过姨娘一口药。 结果到头来…… 谢玉湖看着薜姨娘的眼睛,哽咽道:“人生十年,不过是大梦一场,娘,这梦该醒了。” 薜姨娘一听这声 “娘”,泪如雨下。 小时候,这孩子懵懵懂懂的叫了她一声娘,第二日,顾氏就让她捧了半天的痰盂。 从此,她见着女儿一次,就告诫女儿要守规矩。可守来守去,到头来又守到了什么? 还不如像三小姐那样,闹一场来得痛快! “娘,这门亲事我决定了,嫁。” “玉湖?”薜姨娘听这话,心都揉碎了。 谢玉湖拍拍她的手。 这些年自己安稳的生活,是生母每日在嫡母跟前低三下四,委屈求全换来的。 这门亲事她必须应下,也只能应下,唯有这样,她的生母才能在这个府里过得安稳。 “娘,从前是你护着我,以后换成我护你,你别怕,从今天往后,没有人敢欺负你。只要女儿在叶家一日,你就一日能抬头挺胸做人,连大奶奶的脸色都不必看。” 错,他们还得看你的脸色。 谢玉湖死命的握着拳,指甲嵌进掌心,根本察觉不到疼。 …… 因为是和国公府攀亲,总不能太丢人现眼,顾氏咬咬牙拿出两万银子置办嫁妆。 大少爷的岳家管家听说此事后,也托人送了一千两银子添妆。 顾氏一看这添妆银子,就明白管家 是在夸她这门亲事做的好。 然而,谢玉湖到底是顾氏养了十多年的,银子掏了,心下总有愧疚,夜里常常惊梦。 孙平家的见主母心惊,忙出主意让她去延古寺烧烧香住几天。 顾氏一听,对啊,正好去佛祖跟儿前忏悔忏悔,说说自己的迫不得已,然后和高氏一道回府。 主意打定,和老爷太太告了假,找了个阴凉的日子,带着庶女往延古寺去。 谢玉湖原本不想去,但心里憋着一肚子的话想和谢玉渊说,又想为生母祈个福,左思右想后到底还是跟了去。 这边谢府的马车刚出北城门,那边陈府的马车驶出陈家。 “阿九,你确定现在三小姐就在延古寺?” “没错,已经去了有十来天的样子。” 陈清焰想着那个让他魂牵梦系的少女,嘴角勾了勾道:“阿九,你说本少爷把叶允的为人告诉她,她会不会感激我一下。” 阿九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心道:三小姐会说你多管闲事。 阿九:“对了少爷,阿九还帮你打听到一件事情。” “说!” “谢家不是分家了吗?三小姐什么都没捞到,将来连嫁妆都没有。少爷啊,您可悠着点啊。” 第二百二十三章 找上延古寺 话落,一块石子从后脑勺砸过来,阿九疼得龇牙咧嘴,嘴角都抽抽了,心里的忧愁如黄河水泛滥。 夫人已经把话说死了,怎么着不会让谢家三小姐进门的。少爷非要一意孤行,那最后的结果就是…… 阿九不敢往下深想,撇撇小嘴,一抽缰绳,把马车驾得飞了起来。 马车驶到延古寺门口,不等停稳,陈清焰就跳了下来。 刚站稳,一抬头,看到谢府的马车就在眼跟儿前。 他心中一动,忙理了理衣裳上前招呼道:“大奶奶安好,真是巧了,在这儿遇上。” 顾氏一看是陈家的少爷,忙笑道:“陈少爷也来上香啊?” 陈清焰轻笑道:“最近家母身子不适,我趁着休沐来给她祈个福,听说延古寺的香火最灵验。” 合着当谁是傻子呢! 这小子多半是打探到阿渊在寺里,所以才巴巴的赶来的吧。 顾氏看破不说破,口是心非的夸了句,“真是个好孩子。” “大奶奶,既然遇上,倒不如一起吧,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这一下,顾氏可犯了难。 答应吧,阿渊那头会不会怪她;不答应吧,陈家少爷是儿子的同窗好友,自己会不会得罪了去。 就在她 左右为难的时候,身后低眉垂目的谢玉湖突然开口:“陈少爷,那就有劳了。” 顾氏一听这话,脸冷了下来。 谢玉湖也不管她,自顾自往寺里走。陈家少爷对阿渊有情,又是独子,家里清清爽爽就这么几个人,若是能成,是门好亲。 自己婚事已然这样了,和阿渊好一场,就盼着她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 陈清焰冲顾氏陪了个笑,“大奶奶,您请。” 顾氏憋了一肚子火,脸上扯出个僵硬的笑。 …… 七月的天,热辣如火。 大雄宝殿里虽然四周摆着冰盘,奈何人多,闷热无比。 三人各自上了香,拜了佛,便往后院去。 半路找扫地的小沙弥打听了下,得知谢家二奶奶住所,顾氏深目看了陈清焰一眼,笑道:“陈公子就不用陪着我们去了吧。” 九十九步都走过来,陈清焰又怎么肯拉下这最后一步的,“从来没给二奶奶行过礼,既然来了,给二奶奶行个礼再走,也是应该的。” 跟在身后的阿九,一听这话,真想找个地洞往下钻一钻。 少爷啊少爷,人家二奶奶别说外人,就是谢府的人,也都避而不见的。 你这理由说出来,太扯了些吧。 顾氏大为光火,奈何人家好歹是翰林院的官儿,撕破了脸不好,只拿眼睛狠狠的瞪了谢玉湖一眼。 哪知,谢玉湖只当没看见,自顾自的往前走,气得顾氏在心里大骂“白眼狼”。 一行三人,各怀心思到寺里的客房,找到谢家租住的那一座,正要进去,门口两个中年男子一把拦住。 “什么人?” 顾氏忙笑道:“我们是谢府的人,里头住的那个是我弟妹,我是来见我家弟妹的。” 门神之一冷冷道:“二奶奶发话,不见外人。” “我是谢府的大奶奶,弟妹和我最最要好,她怎么可能不见我?” 两个门神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就是堵着门不让进。 “……你们把阿渊叫出来,她不会不见我。”顾氏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 “不见!”两个门神异口同声。 “你们……”顾氏的脸都绿了。 陈清焰暗下大吃一惊。 不见他,情有可缘,但连谢家的人都不见……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两个男子一身短打,长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手上有功夫的人,高氏母女身边怎么会有…… 不对! 陈清焰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离 谢府一墙之隔的江府,还有深夜在青草堂出现的黑衣人,沉在心底很久的疑惑再一次浮上来。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和谢玉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玉渊在延古寺住下,到底是在吃斋礼佛,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陈清焰握了握拳头,厉声道:“放肆,你们是什么人,敢和大奶奶这样说话?让开!” 顾氏见陈家少爷给她撑腰,立刻有了底气,“对,对,让开。” 两男子不动如山,神情漠然,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陈清焰的拳头,陡然握紧了。 阿九见少爷准备硬闯,吓得浑身抖了个激灵,悄无声息的从背后掏出了大刀。 两男子冷笑一声,“哗哗”两下,也拔出了刀。 顾氏只觉得眼前一暗,我的个亲娘啊,这延古寺莫非是土匪窝,这高氏母女莫非已经被杀了? “住手!” 一声轻叱响起,陈清焰颓然松手,目光呆呆地看过去,一颗心揪作一团,再也没办法舒展开了。 少女一身家常衣衫,头发散在耳边,蹙眉,黑眼,淡唇,如同从画里走来的一样。 “阿渊啊,这,这两个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让我们进来?” 谢玉渊目光扫过那个 青衫男子,眉头一紧,淡淡道:“这是延古寺的老和尚为我们娘俩请的护卫,大伯母,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啊,十来天没回家了,家里都想了。” 谢玉渊浅笑了下,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却是冰冷的。 “来人?” “小姐?” 阿宝心惊胆颤的走上来。真真是巧啊,大奶奶他们前脚来,小姐后脚就到,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 “带大奶奶和二小姐进去,安置下来。” “是。” 谢玉湖经过谢玉渊身边的时候,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眼里流露出一抹焦急。 谢玉渊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急,却是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目光看向陈清焰,眼里露出复杂。 “三小姐,我有急事找你。” “陈少爷,这里是女眷留宿之地,不方便请你进去,若不嫌弃,凉亭一坐吧。” 陈清焰什么时候听谢玉渊对他这样温和的说过话,眼睛有些发热,忙道:“三小姐,请!” 谢玉渊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来,率先走向凉亭。 陈清焰刚要抬步的,突然眼睛一顿,目光所极之处,是她的绣花鞋。 鞋面已经被灰覆了一层,几乎看不出上面的图案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想和三小姐说件事 他心头一惊,回头又看了门口两个男子一眼,无声无息的皱了下眉头。 延古寺的老和尚素来清高,连皇亲贵戚都懒得搭理,又怎么会特意派人护着高氏母女? 谢玉渊深然不知陈清焰起了疑心,在凉亭前站定,转身道:“陈少爷有什么急事?” 陈清焰忙敛了心神,正要开口时,话在喉咙里转了个弯,笑道:“想和三小姐说一说叶允的事。” “叶允是谁?”谢玉渊下意识反问一句。 “他是府上二小姐的未婚夫。” 轰! 谢玉渊交握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下,陈清焰瞧得分明,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疑惑。 谢玉渊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忙定了定神,道:“我这几日和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光顾着吃斋念佛了,没留心外头的事。”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为何一双绣花鞋沾了灰尘,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陈清焰瞬间就判断出她在撒谎,也不说穿,笑道:“那便是了。府上二小姐已经和叶家嫡次子结亲,婚礼定在来年的三月三。” “可是承恩公府的叶家?”谢玉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打颤。 “正是。” 这一下,谢玉渊傻了眼。承恩 公府大门大户,怎么可能看中二姐这个庶女。 陈清焰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三小姐一定奇怪,这门亲事是怎么做成的?” 谢玉渊“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找三小姐正是为了这事。这叶允……”陈清焰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怎么了?” “他是个极为变态的人,不光与叶夫人有染,还与自己的姐姐有一腿。叶夫人和叶家二小姐为了他,常常拈酸吃醋,京里没有姑娘敢嫁过去。” “什么?” 谢玉渊算是彻底的崩溃了,只觉得眼前黑成一片。 一只大手轻轻虚扶了下,陈清焰深吸口气,“三小姐,女人的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那个府里十分不堪,二小姐嫁进去,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谢玉渊握紧了拳头,身体往后挪了半步,挣脱开陈清焰的手。 “多谢陈少爷,我……” “我不要你的感谢!”陈清焰连连摆手:“我告诉你不是想搏你的好感,只希望三小姐能正眼瞧瞧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公子哥,我,我会……” “陈少爷!” 谢玉渊一眼就看出他的念头,忙打断了话:“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说话,我得先回去 了。” 说完,她匆匆离开,走到半路,想到还没有和人家道声谢,又转头道了个福。 陈清焰看着她的迷离而忧伤。 延古寺香客众多,人多就会嘴杂,就算她再避世,也不应该对订婚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么也就是说,这些日子,她根本不在延古寺。 她去了哪里? 做了些什么事? 那两个守卫到底是谁派来的? 阿九看着自家少爷痴痴的模样,一肚子的话,咬牙咽下。 …… 谢玉渊回了厢房,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大伯母,为什么把二姐姐嫁给那样一个畜生。” “噗!” 顾氏一口热茶喷出来,顾不上擦,就为自己辩解道:“阿渊啊,这事是老爷太太作的主,我胳膊拧不过大腿,有什么办法?” 谢玉渊怒气上来,“老爷太太眼睛都瞎吗,生生把谢家的姑娘往火坑里推。” 顾氏:“……”得,你小嘴皮子利索,我说不过你。 “你们可知道那叶允是什么德性?” 谢玉渊看着一声不吭的二姐,咬牙道:“这人不仅与嫡母有染,还和自家的姐姐……这样的人不是畜生是什么?” 顾氏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那姓叶的不会是什么好人,却 也没想到如此不堪。 “大伯母,二姐姐就算不是你肚皮里生出来的,也叫你一声母亲,你怎么忍心把她嫁给这样的人?”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顾氏脸一沉,冷笑道:“这门亲事,是你老子在中间穿的线,搭的轿,是他自己尖削了脑袋想往上爬,才把我们大房的女儿卖了去,你不去找他算帐,你倒来找我算帐?” “大伯母,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你就当真一点私心也没有?”谢玉渊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她可以无视顾氏的精明,算计和自私,但绝对不允许她把二姐当成谋利的工具。 顾氏被戳痛处,气得脸都青紫了,“你凭什么来教训我,一点做小辈的规矩都没有,二丫头的婚事,有你说话的份吗?” 谢玉渊急红了眼,拿起小几上的杯子,朝顾氏恶狠狠的摔过去。 “我谢玉渊今天就把这话撂下,你们哪个敢把我二姐嫁到叶府,我就要你们哪个的命,我说到做到!” 杯子在顾氏脚下炸开花,顾氏吓得眼皮跳了两跳,指着谢玉渊的鼻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玉湖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眼泪唰唰唰的流。 …… 这一闹,顾氏斋也 不吃了,佛也念不进去,气冲冲的就走。 谢玉湖含泪看谢玉渊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阿宝看着一地的碎渣滓,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小姐的脾气发得太大了。” “我还嫌小呢!” 谢玉渊沉着脸。谢府这帮王八蛋,除了靠女人换取富贵,还能成什么事? “你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府。我去隔壁看看娘。” 阿宝皱眉道:“小姐,府里还没有马车来接,咱们怎么回去?” “雇车!” 高氏见她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前几日就有人和我说过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 “娘,他们欺人太甚!” “谢府已经分家,按理大房的事情,咱们不好插手,特别是你,还是个小辈,更没有你说话的分。”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二姐嫁进去?” 高氏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阿渊啊,这才七月,到三月初三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慢慢想法子。任何事情一急,就是自乱阵脚,也就失了分寸。” 谢玉渊像被当头淋了一盆冰水,愣住了。 自重生以来,她作任何事情素来不急不慢,谋在先,动在后,为什么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 “可是安王的伤不大好?” 第二百二十五章 了尘大师 谢玉渊咬了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颓丧起来,好像被人在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他……活不久。” “活太久有什么意思?”高氏轻轻接一句话。 谢玉渊目光瞬间惊愕,“娘,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高氏眼神闪躲了一下,“罢了,延古寺也不是避世之所,咱们还是回去吧。” “娘!” 谢玉渊伸手拦住了她,慌乱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想和他一起去,是为了我才撑到现在?” 夏日的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到高氏的脸上,有细碎的流光划过,潋滟而迷离。 高氏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发,叹道:“阿渊啊,说什么傻话,你是娘唯一的亲人。” 谢玉渊反手死死的抱住高氏,“娘,你也是阿渊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娘不要想那些不该想的念头,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嗯,在后头!” “二奶奶,小姐,有小沙弥来报,了尘大师想见一见小姐。” 老和尚? 谢玉渊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高氏:“去吧,中元秋那日他就在我面前提起过你,说是想见一见。” 谢玉渊却在这话里听出了几分玄机:“中元那日,他替二舅舅他们超度了?” 高 氏点点头,“娘在这等你。” …… 谢玉渊跟在小沙弥身后,进了了尘法师的禅院。 院里两株不高不矮的古松,除此之外,再无一草一木。 谢玉渊敲门,进去,坐下,小沙弥端来一杯清茶,悄然掩门离开。 屋里简单整洁,檀香扑鼻,佛台上观世音菩萨一手持宝瓶,嘴角微微扬起,一双慧眼俯看众生。 了尘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经。 谢玉渊看了他片刻,心里泛起一阵阵的苦楚。 寂静的夜里,二舅舅是不是也如他一样,着穿袈裟,手持木鱼? 他念的什么经? 可是往生经? 替高家烈祖烈宗忏悔,赎罪? 可是悔从何来? 罪从何来? 谢玉淡陡然睁大了眼睛。 她被自己刚刚瞬间冒出的想法,吃了一惊。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丫头,不尝一下那茶的滋味吗?” 谢玉渊猛的回神,端起茶盅品了一口,苦笑:“大师,我不懂茶,也品不出茶。” 了尘和尚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空空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茶,便是酒,也能品出几分禅机来,他悟性极高。” 谢玉渊坦然的回看过去,“让您失望了。” “非也!” 了尘和尚摇摇头,“有人如茶,有人似水,各 人有各人的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谢玉渊很想说“听不懂”,却又怕伤了和尚的心。 了尘和尚道:“悟性极高的人,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普通人,柴米油盐,爱恨情仇。人之一生,草木一秋,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谢玉渊想了想,“大师,我却觉得是命运的一个冷笑话。” “噢?”了尘大师眼前一亮,“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不到别人,只看我自己身上,父慈子孝是个话笑,夫妻恩爱是个笑话,兄友弟恭是个笑话,君臣同心……更是个天大的笑话。都说佛能渡恶,可恶在人心中,在血中,在皮肉中,能渡吗?” 谢玉渊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跟一个陌生人,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心中只觉得畅快! 和尚的眼睛更亮了,“你倒是大胆。” 谢玉渊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来,自嘲一笑,“得罪了,大师!” “心中所想所感,何来得罪。三小姐颇有高氏祖辈的风彩。” “阿渊比不上。” 了尘眼神温和,“有句话,三小姐且听听。” “您说?” “喝眼前的茶,忘身后的事。” 谢玉渊猛的抬起头,目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和尚。 “阿弥陀佛!”了尘闭上了 眼睛,“且去吧!” 谢玉渊起身,恭恭敬敬的向大师道了个福,慢慢推开门迎着光走出去。 了尘望向开了又合的门扉,几缕暮光透入室内,有小小细尘飞舞。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那人说:大师,我的恶,佛渡不了。 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听到这样胆大包天的话,还是他的血脉至亲! 可真好啊! …… 谢玉渊从佛堂里出来,心一下子静了不少。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能急,稳着来,总能想出让二姐不嫁过去的理由。 回到后宅,东西都已经收拾装车。 “阿宝,这车从哪里雇来的?” 阿宝笑道:“哪是雇来的,是寺里的,说是送咱们回去。” 谢玉渊好挑眉,“这老和尚还挺懂人情。” 阿宝一脸的惊悚,心想:小姐啊小姐,您对方丈大师也不尊敬了,可不带这样的! 车子驶离延古寺,一路往山下走,刚入北城门,马车就被人拦下。 一掀帘子,竟然是谢三爷,只见他满头满脸的汗,唇都是白的。 “三叔,你怎么了?” “你娘呢?” 谢玉渊挪出半个身位,高氏浅浅含笑的脸露出来,“三爷,安好。” 安好个屁啊安好! 都火 烧眉毛了! 谢三爷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手脚并用的爬上马车。 “二嫂,阿渊,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皇上今天把内务府的总管叫过去了。内务府总管前脚刚离开,后脚皇上就下了一道旨意。”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谢玉渊一脸的不明白。 “这旨意是下给你们的。”谢三爷急得青筋都爆出来了,“皇帝把高家存放在内务府的财产,统统还给你们母女二人。” “什么?” 高氏惊呼一声,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无比。 谢玉渊好似在胸口中被塞了一把冰渣子,“冷”是她此刻最大的感受。 前世,高家的财产早在三年前,归还给她们母女。也正是因为这笔钱,谢家对她们起了杀心。 这一世,她以为高家的财产如何无论都不会到他们手上,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还是按着原来的轨迹往前行进。 不过是推迟了时间而已。 那么……她和娘真的逃不出原定的命运吗? “阿渊,阿渊!” “呃?” 谢玉渊茫然回过神。 她此刻心里很难过,感觉自己就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无论如何挣脱,都逃不脱如来佛祖的掌心。 “你发什么愣啊,三叔和你说正事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滔天财富 谢奕为一弹她的脑门,“旨意很快就送到谢府,我打听过了,这是一笔很大的钱。其玉无罪,怀壁有罪,你们在那府里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啊!” 谢家那点子家当,和高家累世的财富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那帮子畜生个个心黑手辣,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要弄死高氏母女,那累世的财产不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谢奕为光想想,就浑身冷汗直冒。 谢玉渊抚着发痛的额头,对上三叔着急的眼睛,心里很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时还真没有什么主意好拿,只能低低的唤,“娘!” 高氏此刻早已泪眼朦胧,哽咽不能语。 这大约是她做梦都没有预料的事情吧! 谢玉渊当即立断:“三叔,一切等旨意来了再说。” …… 半盏茶后,内侍太监王直大摇大摆的走进谢府。 谢二爷得了讯,一边令人去延古寺请回高氏母女,一边匆匆忙忙穿上朝服迎出去。 刚走到正堂,就听下人来说,高氏母女的马车已经在正门口。 谢二爷长松口气,忙摆出一张灿烂的无比的笑容,向王公公行礼。 这时,谢老爷夫妇,大房夫妇 闻讯赶来,准备跪下领旨。 王公公鼻孔里冒出一股凉气,尖着嗓音道:“我怎么听说谢家已经分了家?” 谢二爷忙陪了笑道:“不敢欺瞒公公,确实已经分了家。” “既然分了,闲杂人等一律回避,皇上的旨意可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听得?” 谢府众人一听这话,脸都臊得没处儿摆。 尤其是那谢老爷,活了一把年纪,被人比作猫狗,真真是老脸都没了。 你道王公公八面玲珑的人,为何突然要得罪谢家,原因无他,在来的路上,刚刚好碰到正在巡逻的苏世子。 上回江南苏世子中毒一事,原本王直是要领大罪的,结果苏世子帮他在皇帝跟前说了句好话,这罪就轻飘飘的改成了罚跪。 这个情,他一直记在心上。 因此他不光暗中透露了几句旨意的内容,还察言观色的领悟出苏长衫对谢家人的态度,才有了刚刚那一出。 “来了,来了,二奶奶、三小姐来了。” 王直一听正主来了,忙正了正脸色,摆出一记慈善的笑来。 正往外走的谢太太一看到这个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宫里又有什么好事,落到这对母女的身上? 谢玉渊扶着娘,不紧不慢的走进正院。 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此刻她的心如沸水般咕噜咕噜翻滚着。 谢府众人忙让出一条道来。 谢二爷看向发妻的眼神微微起了些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延古寺的水养人,瞧着高氏那脸,似乎又年轻美貌了一些。 谢玉渊扶着娘跪下,自己也在她跪着。 谢二爷正要跪上前,王公公突然冲他一摆的和:“你就不用跪了,皇上有令,这旨意下给高氏母女。” 屋外的谢府众人一听,神经再次绷紧起来,上一回还嫁妆的旨意,可没说不让谢二爷不跪啊! 如今连当家男人都都不让跪……这回到底是什么事儿? 谢二爷曲膝的动作已经做到一半,这会是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在半道僵了片刻后,他面色讪讪的退到了屋外,眼里的寒光也是一闪而过。 这时,王直才拿起圣旨,一一宣读。 “奉到承运,皇帝有曰,高家孤女出身大族,乃贵妃之后,为人恭顺纯良,有德而知礼……天道循环,皇恩浩荡,故将高氏一族存于内务府的财富,尽数归还……” 什么? 什么? 外头院子里听壁角的个个惊呆了。 皇上把高家没收的家产,统纺归还给了高氏? 皇上他老人家是疯了吗? 高家前头可是罪孽深重,被抄家灭族的啊! 王直宣完旨,冲着高氏笑眯眯道:“二奶奶,领旨跪谢皇恩吧!” 高氏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仿佛沾染了一丝朝阳的光辉,然而,就是这些光辉,在沉默的眸子里浮起明明灭灭的冷意, 她并没有笑,只是伸手接过圣旨,深深的拜伏了下去,“民妇跪谢天恩。” 谢玉渊也跟着拜了下去,薄削的唇角绽放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激动和讥诮都恰到好处。 王直满意的点点头,朝外头的小太监看了眼,小太监立刻双手奉上内务府早早备下的册子。 王直翻开来,高声唱喝。 “京城高氏旧宅两座;北郊温泉庄子四个;良田一万五千三百二十亩;观心街门面四十八间,凤冠……金子六万八千两,银子四百九十三万……” 轰隆隆! 像是一道闪电直喇喇的劈下来,把连谢二爷在内的一众人,劈了个里焦外嫩。 苍天啊! 大地啊! 这些滔天的财富都是高氏母女的吗? 都说这高家又贵又富,却从来没有想到竟贵成这样,富成这样! 顾氏赤红着眼睛看着小太临一样一样把房契,地契,银票交到高氏手上,眼睛里的羡慕如黄河决堤, 泛滥成灾。 还不等她惊讶完,内务府的人挑着大箱子,鱼贯而入,箱子数量之多,院子里根本放不下。 王直手一挥,侍卫立刻将箱子一一打开。 顿时,黄灿灿的金子,五颜六色的珠光刺瞎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双目。 谢太太感觉自己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了,那些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宝贝,此刻就直愣愣的摆在她的面前。 怎么可能都是高氏母女的? 顾氏这会赤红着眼睛,心里后悔到了姥姥家! 早知道这样,还分什么家? 自己分到的那点东西,连人家高家财产的指甲盖都比不上……哎啊皇上,您这旨意就不能早点下吗? 王直看着大惊失色的谢府众人,目光一转,谢玉渊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猝不及防的映入眼中。 王直心里咯噔一下。 这滔天的财富,世上除了坐拥万里河山的皇帝不会眼热,哪个凡夫俗子见了,不激动的泪流满面。 偏偏这高氏母女一个比一个冷静。 大的经的事儿多,倒还情有可缘,这小的……这小的她怎么就不激动呢! 谢玉渊察觉到王公公的眼睛在她身上打转,随手就从娘的手里抽了张银票塞过去。 “公公,玉渊愚笨,有一事想请教您。”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死不休 王直低头一看,见手里的银票整整是五千两,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三小姐,不敢当,你说!” “这东西皇上是还给高家,还是还给娘和我?” 这话一出,偌大的宅院寂静一片,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谢二爷更是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王直笑眯眯道:“回三小姐,你和二奶奶是高家唯一留在这世上的血脉,还给你们和还给高家,有什么区别吗?” 谢玉渊皱了皱眉头:“那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和娘的私产,和谢家没有半两银子的关系?” 众人被这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二爷心中顿时生出无数的怨毒:这小贱人,怎么敢问出这样的话来? 王直却在心里暗夸了一声:聪明。 “三小姐,御旨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这些是高家的私产,也是二奶奶和你的私产。” 谢玉渊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无声的冲王直笑了一下,柔声道:“既然是高家的私产,放在谢府不合适,麻烦公公直接送进高府的宅院里,不知可否?” 嘶-- 谢府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就算愚笨如谢大爷,此刻也清清楚楚的知道了一件事情:这高氏母女对谢府的恨,比海深啊! 王直何等聪明,眼中精 光一闪,笑眯眯道:“三小姐,这册子上倒还有四个宅子,只是这些宅子都是空落的,久未住人,连个看顾的人都没有,这些东西……” “王公公!” 谢玉渊无理的打断了他的话:“我娘在京中还有一处陪嫁,当时没有记在嫁妆册子上,就在谢府的隔壁,劳您把东西送到那府里去?” 轰隆隆-- 像是一道天雷劈在谢府每个人的头上,只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谢玉渊又补了一句。 “我三叔就住在那府里,有他看着这些东西,娘和我很放心!” 说完,谢玉渊清楚地看到谢府众人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她眉心轻轻的舒展开来。不管宫里那位是什么想法,眼前,她就是想活活气死他们! …… 茶馆二楼,只有一桌客人。 苏长衫捏着茶盅,愁眉不展道:“也不知道宫里那位抽了什么疯,竟然还了高家的财产。这一下可把你徒弟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张虚怀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脸上没有丁点的笑容。 那天他明明在皇帝跟儿前滴的是李锦夜的眼药水,好好的怎么得利的人,就成了高氏母女。 烈火烹油,锦上添花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张虚怀,别的我倒 不怕,就怕谢府那些龌龊的小人,一个个钻进钱眼里,连死都不怕!” 苏长衫摇了下扇子,这鬼天,热得不行。 张虚怀把脸凑过去,借了点凉风,“谢府的人,我倒不怕,左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动作。” “那你怕什么?” 张虚怀冷笑一声,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皇子! 苏长衫猛的打了个激灵,“你是说……” “没错!” 张虚怀及时拦住了他的话。 这些财富一还,谢玉渊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闺中小姐,一下子变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人。 谁娶到了她,就等于把高家累世的财富娶了回去。 这样一块肥大的饵,诱来的可不只是公侯将相,很有可能连那些已经婚娶,尚未婚娶的王爷也抵御不了。 如此一来,她的婚事可就不单单男婚女嫁,你情我愿这么简单,弄不好她的婚事……还得皇帝点头同意了才行。 一时两人无语,茶坊里变得极为安静。 许久,苏长衫低声道:“这事不简单,我得赶紧通知李锦夜才行。” “通知他也好。这世上不仅有一招叫踩杀,还有一招叫做捧杀,好好的把那孩子捧这么高,我看是祸不是福。” “你是说……”苏长衫踢了下张虚怀。 张虚怀没来 得及躲开,硬生生的受了他一脚,无奈之下翻了个白眼,哑声道:“我且问你,倘若那几个得势的王爷得了这么一笔滔天财富会如何?” 话落,苏长衫的人已经坐不住,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发出一记轻哨。 大庆悄无声息的现身,“世子爷?” “去,赶紧把这个消息通知安王。” “是。” 苏长衫等人离开,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唤来二庆,“去,去看看谢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是,小的立刻就去打听。” 两件事情料理完,苏长衫刚端起茶盅要喝,耳边传来张虚怀幽幽冷冷的声音:“你说,要是那丫头嫁给李锦夜会怎么样?” “噗--” 苏长衫惊得一口茶水喷出来! …… 谢府这会连看后门的小厮都跑到前院看热闹。 一抬箱子! 两抬箱子! 三抬箱子…… 等到一百六十八抬的箱子都抬出了谢府,所有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完了,看得着,吃不着。 谢太太捧着痛到流血的胸口,回到了福寿堂,气得连茶水都喝不下半口,只有气无力的躺在竹榻上,脑海里来来回回浮出册子上的宝贝。 顾氏回房,则一口气连灌三盏凉茶。不行了,再不灌凉茶,她怕自己全身上下 着起火来--眼红的。 心念堂里的邵姨娘听到丫鬟的回话后,惊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眼神直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吓得小丫鬟还以为她着了魔。 没错。 邵姨娘是着了魔。 她真的不敢相信,那小贱人的命会好成这样! 不仅有滔天的财富泼下来,还被皇帝佬儿惦记在了心上。再看自己…… 邵姨娘悲从中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再无出头之日,再无出头之日。 “姨娘?” 一旁的谢玉湄见自家生母半天不说话,用力的推了她一下,哭丧着脸道:“这下可好了,那小贱人肯定要猖狂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邵姨娘心里的怨毒,被这话一下子勾了出来,秀气的脸上几近狰狞。 谢玉湄见状一字一顿道:“姨娘要是早些不听父亲的,咱们也不至于……她这辈子都要压女儿一头了。”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邵姨娘胸口一阵冰凉,正要开口。 哪知,谢玉湄话峰一转,“姨娘,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被这个小贱人压一头的,这辈子我就是死,碑上也得刻着嫡出两个字。” 邵姨娘一惊心,贝齿狠狠的咬入唇里。 她仿佛已经看见日后血雨腥风的厮杀。 你不死! 我不休! 第二百二十八章 算计 陈府。 内宅。 蒋氏听着下人的回话,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早在三年前,宫里就传出要把高家财富还给高家人的流言,哪里知道这一拖,竟然拖到现在。 这一场滔天的富贵泼下来,将她厌弃谢玉渊的心,泼了个无影无踪。 早知道如此,她还为什么要拘着儿子! 现在,得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把从前的事情给掩过去,让儿子顺利娶到谢玉渊啊! 蒋氏轻轻叹了口气,把手边的信又拿起来看了一眼。 信是母亲托人送来的,上头只写了两个字:联姻。 蒋氏用力的咬了下唇,将柔嫩的唇瓣咬出了两道深深的印记,强忍着心底的贪欲,道:“来人,去把老爷叫过来。” “是,夫人。” 片刻后,陈海一身天青色衣衫走进来,手在蒋氏腰上掐了一把,“可是为了谢府的事?” 蒋氏轻叹了一声,“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有这一出。” 陈海和蒋氏一个床头睡觉,发妻心里在想什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倘若能早些顺了儿子的心,这些富贵可不就属于陈家的? 别看他现在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背后又有个大靠山永安侯府,但贵是贵了,富却未 必。 老婆暗中拿着他的银子贴补娘家;陈氏宗族鸡飞狗跳的事情,人情往来的节礼一大堆; 再加上这几年他离开江南富庶之地,入了京城,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想贪个银子,也得左思量,又思量,不敢妄动。 若是这桩亲事能成…… 陈海咳嗽一声,笑道:“这也怪不得你,那谢家是什么门第,咱们陈家又是什么门第,你也是为着孩子好。” 蒋氏:“……” “不过,低头娶妻,抬头嫁女,咱们为着孩子,少不得妥协一二,依我看,就顺了你儿子的心吧。” 这话,就像瞌睡递上了枕头。 蒋氏心里的浊气一扫而光,笑道:“老爷说到我心里去了,虽然门第上不相配,但那丫头好歹是高家的后人,血脉尊贵,看在儿子的面儿上,咱们也别计较那么多。来人!” “夫人?” “少爷这会人在哪里?” “回夫人,少爷刚刚回府。” “去把人请来。” “是。” 蒋氏吩咐完,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道:“老爷,虽说要顺着儿子的心,但场面上的事情,还得咱们夫妻俩个把把关,” 陈海扶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点头道:“夫人说得对 ,先找个中人把媒去说了,完事,再慢慢把六礼行起来。” 蒋氏听完,眼睛一亮。 …… 浑然不知道已经被人掂记上的谢玉渊,此刻眼神坚定的纹丝不动,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方才的惊惶失措。 十多年了,看着当年高家的东西,一件一件从她面前经过,一件一件记录在册,然后入库,没由来的,她的眼睛湿润了。 谢奕为凝视着她,突然走过去,低声道:“阿渊,这么多东西,咱们得派人看着吧!” 谢玉渊回过神:“三叔放心,这些东西在内务府都有备份,没有人敢下手。” “那就好!”谢奕为搓着双手,心想自己今天晚上怕是睡不着了的。 就在这时,沈容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抱拳,“小姐,三爷,谢府的人在外头探头探脑的看呢!” “让他们看去。” 谢玉渊神色一肃,淡淡道:“东西入库后,不必派专人看顾,每日里派一人守着就行。” “是,小姐。” “沈易呢?” 沈易静寂无声的走出来:“小姐,有何吩咐?” “江亭不在,那四个宅子就劳烦你去看看,要修整的修整,要添人的添人,都是高家的旧物,定要好好的看顾着。” “是,小姐。” “那些温泉庄子和良田就按旧样,主人家回来了,就多给佃户些好处,减些租子。这些你先去看,再拿了章程来和我商量。” “是。” “四十八间门面也不动,只留一间最大的给我。” “小姐,你打算用来做什么?”沈易奇怪道。 “用来开医馆,做药铺。” 谢玉渊笑了笑道:“这事,回头我拿出章程给你,容我好好想一想。当务之急,是再多买些忠心的人来,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需人用心打理,否则就荒凉了。” 谢玉渊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渐渐的一个疯狂的计划浮出水面。 高家戴罪之身,不管皇帝心里是何用意,这些财富到了她手上,她就得用这些钱财为高家惨死的列祖列宗们祈福。 把医馆和药铺开到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之上,让那些看不起病的老百姓都有病看,都有药吃。 谢奕为见她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心里一阵恍惚,一扭头,见先生寒柏川抚着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寒柏川心里本能的浮现了一个怀疑:谢三小姐年纪小小,做事就如此老成,还能在身边笼络住像沈易,沈容这样的帮手 ,她一个闺中小姐是怎么做到的? 这丫头……可真是个迷一样的人物啊! “寒先生?” “呃?”寒柏川回神,“三小姐叫我?” 谢玉渊莞尔一笑,慢慢踱步向小径走过去。 寒柏川知道她有话要说,袖袍一拂跟上去,“三小姐有什么话要问?” 真是个聪明人。 谢玉渊放慢脚步,“我在延古寺礼佛的时候,听说安王在去江南的路上被刺了,这事,寒先生怎么看?” 寒柏川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寒先生为什么这么看我?” “三小姐似乎对安王很感兴趣,上一回你就问起过他。” 谢玉渊轻叹。 寒柏川虽然是个书生,但也是只老狐狸,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够他生出些疑心。 谢玉渊索性敞开了道:“不知道三叔有没有告诉你,我在孙家庄的时候,就认识了安王。” 寒柏川哪里会不知道,锐眼盯着谢玉渊,笑道:“只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寒柏川又道:“福之祸所兮,祸之福所倚,安王遇刺和三小姐得滔天财富,其实是同一个道理。” 谢玉渊骤然停下脚步,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提亲 刚要说话,却见罗妈妈一脸焦急跑过来,“小姐,小姐,陈府的媒人来了。” 谢玉渊随口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来给小姐说亲啊!” “给我?”谢玉渊的脸唰的一下变了。 寒柏川幽幽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三小姐,这就是福祸相依。” 谢玉渊脸上装得再平静,心里也不免恨恨起来,手无意识的绞着锦帕,冷笑道:“他们倒是好算计。罗妈妈,走,咱们去看看。” 主仆二人匆匆离去。 谢奕为看着自家侄女的背影,歪着头道:“先生,陈家这门亲事如何?” 寒柏川摇摇头:“闻富而来,你觉得图的是人,还是财?” 谢奕为想着同僚陈清焰的为人,一下子不吱声了。 “闻富而来的,何止陈家?” 谢奕为猛的一惊,目光直直的看向寒柏川,心道:还有谁? …… 谢玉渊走进谢府,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几个殷勤的婆子连忙凑上去,把她团团簇拥在中间,言语中都是奉承。 谢玉渊心里藏着事,没功夫理会她们。 那几个婆子也不恼,一路陪着笑脸护送三小姐入了正堂。 正堂里,谢二爷端坐正首,脸色阴晴不定。 下首入坐着一位穿着红衫的中年妇人,看打扮就知道是陈府派来的媒人。 谢玉渊意味深长地看了谢二爷一眼,道了个福,大。大方方坐下。 “你来做什么?” 谢二爷为了这滔天的财富,心里很想和这个女儿亲近些,但一出口,却不自然的带着怨气。 谢玉渊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盅,目光在媒人脸上打量,笑道:“这一位是陈府派来的吧。” 周媒婆做了二十年的媒人,还是头一回见大姑娘不羞不臊和她说话。 “三小姐可真是冰雪聪明,我正是陈老爷和夫人派来的。话儿也和谢二爷说过了,行不行,就在二爷您一句话。陈家哥儿是个好的,家世人品先不说,就翰林院那个身份,也知道将来是个成器的。再加上有个永安侯府帮衬着,三小姐若肯嫁过去,这福可就有得享了!” “这门亲事……”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谢玉渊冷冷打断谢二爷的话,“你回去告诉陈老爷和夫人,就说玉渊福薄命薄,担不起厚爱。” 这话一出,毫无准备的谢二爷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目光锐利的向女儿看过去。 谢玉渊错开他锋利的目光,冲周媒婆端起了 茶,“府里刚有旨意下来,乱糟糟的,就不招呼您了。” 周媒婆一听这话,看谢玉渊的眼神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 这话里的深意,不就是在嘲讽陈府这会上门求亲,冲的是宫里的旨意吗? “阿渊,不得无理!” 谢二爷厉呵一声,又假惺惺道:“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你别介意。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嫡女,她的婚事来不得半点马虎,容我和她母亲商量一二,再给陈府回话。” 能被陈府请来做媒的人,哪会是这么简单的。这个周媒婆常年在高门大户里进进出出,什么场面没见过。 她笑了笑道:“那老身就过几天再来叨唠。” “不必了,我娘不会同意的。” “放肆!” 谢二爷一拍桌子,青筋都冒了出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份。来人,送小姐回房。” 谢玉渊毫不畏惧的昂起了头,“父亲大人,我的婚姻,你真能作主吗?” 谢二爷:“……”这话什么意思? “前脚宫里下了旨意,后脚陈府就来求亲。父亲,你当真以为,宫里会一无所知吗?” 谢玉渊嘴角微翘:“你为官多年,不会天真如此吧!” 这话,无异于在谢二爷的脸上啪啪打了两记巴掌,一记比一记打得重,却醍醐灌顶般让他无比的清醒。 对啊! 宫里不会平白无故归还高家旧物,这其中必定有什么深意。 可到底是什么深意呢? 谢二爷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圆一圆,忽然,谢管家一脸惊慌的跑进来:“二爷,二爷,大事不好了,平王府来人了。” 谢二爷吓得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来,来的是什么人?” “媒人。说是平王想纳三小姐为侧王妃。” 侧王妃三个字像是一记响雷,在谢玉渊耳边炸开了花。 她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破体而出,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堂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罗妈妈半个脑袋探进来,一脸揪心地看着她。 谢玉渊长呼一口气,总算将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气呼出来,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寒先生的话:福祸相依! …… “小姐,陈府的媒人灰溜溜走了!” “小姐,小姐,平王府的媒人也走了,二爷亲自送走的。” “小姐,又有媒人上门了。” 前院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到青草堂,谢玉渊的眼 神越来越冷。 前世引来了一个陈清焰; 这一世倒好,连堂堂平王都给引来了! 陈清焰求娶她是为了高家的财富,那么平王呢?平王又是为了什么? 若说是为了钱,平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根本不缺钱;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讨老皇帝喜欢! 但老皇帝是真的放下了和高家的恩怨吗? 如果是真放下,为什么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偏偏在李锦夜遇刺受伤后? 这里头有什么深意吗? 老皇帝想干什么,是嫌京城的水还不够混吗? 谢玉渊越想越心惊,越心惊越焦躁,索性扔了医书,往娘的房里去。 高氏见女儿来,指了指一旁的竹榻。 谢玉渊坐不住,咬了咬牙道:“娘,外头的事情,你都听说了?” “阿渊!” 高氏低唤了一声:“别怕。娘不点头,谁也别想把你娶走。” 谢玉渊把这话在心里转了几个回合,没有应,只是淡淡一笑。 娘一个内宅妇人,守着的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已经难,哪还有实力与外头的那些人对抗。 螳臂当车! 高氏也不再说,对着女儿笑了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母女二人一个坐,一个站,各有心思。 第二百三十章 把福王拉下水 夜深。 平王府。 书房里,灯火通明。 国子监祭酒刘长庚抚着胡子,沉声道:“这谢三小姐正在风头浪尖上,王爷非要在这个时候把浪再掀得高几寸,行事有些冲动啊!” 平王走到窗户前,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登时令人耳目清明许多。 “先生,安王江南遇刺,江南从前是我的地盘,上一回他去,我所有先机都失尽,这一回他又出事,你说父皇会如何想?” “皇上是一代明君,定会洞察事非,王爷没做过,自然坐得正,站得直。” 明君? 平王冷笑一声:“再明的君,年纪大了一样老糊涂。” “王爷慎言,隔墙有耳。”刘长庚忙起身将已经掩实的门,再检查了一遍。 平王慢慢转身,目光冰冷,“他这辈子痛恨高家,却在这个时候放下饵,不就是想看看谁会上钩去吃这个饵!不如,我就如他的愿!” 刘长庚面色一晒,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平王居长居嫡,本应该继承大统,奈何皇帝对这个儿子并不喜欢,这些年更是越发的苛求起来。 不光在三年前削减了他在江南的势力,还在暗下处处打压。 平王一个人苦苦支撑了多 年,心下的怨气不是没有,只是忍而不发。 前几日宫中传出消息,说是老皇帝深夜散步,竟然走到了永和宫…… 刘长庚想到这里,不由心里打了个寒噤,永和宫和先皇后可一直是死对头啊! 再加上接替白方朔的人选迟迟没有下文,平王心浮气躁下,索性一口咬下那饵,无非也想借机试探一下皇帝真实的用意。 倘若皇上不答应这门亲事,那就说明平王在他心里,还是很有几分份量; 倘或答应……刘长庚幽幽叹了口气,不敢再往下深想。 “我这么做,还有一个用意。” 平王背手走了几步:“中宫陆皇后出身不高,母族势力更是一般,以她的见识,是不会平白无故的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毕竟高家的滔天财富能帮着她儿子成就大事。这些年她一直压我一头,我出手了,她难道能坐等不动。” 刘长庚一惊,“王爷的意思是……” “刺杀李锦夜这事,多半是这福王做的,三年前他就用这一手将过我的军。他们都以为我纳谢三小姐是为了财,殊不知我真正的用意是……” 平王顿了顿,唇边勾起一记冷笑,一字一句道:“是把福王拉下水。 ” …… 福王府。 福王妃第三次派人去前院打听,才打听出王爷刚刚回府的消息。 她来不及再在唇上添些腌制,便带着人往前院去。 刚走到中厅,远远就瞧见福王一行人走过来。 夫妻二人打了个照面,同时怔愣了下。 福王妃没有按照礼法上前行礼,至始至终直勾勾地看着面前夫君,眼神里有几分倔强。 福王皱着眉挥挥手,示意下人离开,这才向自家王妃努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往小花园里去。 夜色如水。 福王妃刚走几步,便拉了拉男人的袖子,问:“皇后把王爷请进宫,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声音不大,咬字却明明白白,福王顿下脚步,看着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发妻,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这府里太冷清,该添些人了。” 福王妃双目一下子温热起来。 这福王府确实冷清,只有她一个正妃,两个侧妃,还有几个暖床的丫鬟,都是不入流的。 王爷一月当中,除了初一十五,大半时间也是歇在她的房里,夫妻二人表面看着还算琴瑟合鸣,夫妻恩爱,但只有她清楚,自家男人在女色一事上,根本没什么兴趣 ,所以福王府子嗣也不多。 “府里添人这是好事,只是添什么人,母后心里有没有章程?” 福王摇头笑道:“母后心里倒没什么章程,只是提了一嘴,说是父皇挺看中谢家三小姐的。” 福王妃心里咯噔了一下。 陆皇后这人心里有个死结,但凡先皇后有的,她必要有;但凡平王有的,她儿子福王一样也不能拉下。 白天她听说平王府派人往谢府,给三小姐说媒去了,心里就暗道不好,心想陆皇后不会也跟着要去插一脚吧。 果不其然,还真是被她料到了。 于是,她问,“王爷同意了?” 福王的名字与他的长相极配,脸也是圆圆滚滚的,带着一点婴儿肥。 “母后既然开口了,儿子哪有不应的道理,你明天准备准备吧。” 福王妃听罢,轻轻一笑:“王爷,不是我小气,我听说平王也派人说亲去了,咱们这个时候去争……合适不舒适?” 福王摇摇头,“我也这样劝母后了,可母后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又不是正妃,一个侧妃而已,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平王那头,父皇那头……咱们可得多留个心眼。”福王妃言语切 切。 她虽然是妇道人家,看不清朝里的大势,但总觉得这个时候凑过去,不是什么好事。 自家王爷是个孝子,没甚么主见,凡事只听中宫皇后的。 可皇后这人,出身不高,读书不多,见识别说和先皇后,连她都比不上,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连皇帝的心都拢不住,被令妃娘娘抢了先机。 “王爷,府里多个人是小事,可牵扯到谢家三小姐,这事儿就得多思量思量。” 福王想了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发妻也不瞒着,压低了声道:“母后是怕高家那笔钱落在平王手里,成了他上位的助力。” 福王妃听罢,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道:“我就不明白,好好儿的,皇上为什么要把东西还回去,都在内务府放了十多年了。” 福王撩了撩衣裳,叹道:“母后说这事儿透着蹊跷,她也看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大哥拿到手。” 福王妃还想再劝,想着再劝定会让男人生了厌恶,只好苦笑道:“那我明日就派媒人上门。” “别派媒人了,就派王府的长史官吧,显得尊重些。” 福王妃一听这话,半边脸僵了僵。 派长史官,那可是势在必得的意思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饵 怡红院里,灯火通明。 前头的欢声笑语,丝毫传不到那间隐秘的包间里。 苏长衫脸色微沉,回头冲张虚怀道:“这事儿太大,赶紧派人通知暮之吧。” 张虚怀闻声没答应,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手里的酒杯,“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怎么越发看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看得明白也好,看不明白也好,先送信。” “急啥,我一早就派人送了。” 苏长衫长松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像条死狗一样喘了几下:“千万,千万不能让平王纳了谢玉渊。” “你说不纳就能不纳?那谢府一听是平王府来人,只怕连个推辞都不会有,一口应下。” 苏长衫一听这话,从椅子上挣扎着坐稳了,“算了,我还是不太放心,来人。” 黑衣人破门而入,“世子爷。” “再派人去江南,告诉安王,让他速速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立刻赶回来。” “是。” “让他一定要快,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京城……往后不太平。”张虚怀迅速补了一句。 黑衣人抱了下拳,一闪而逝。 张虚怀绷紧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听说那丫头把陈府的 亲事给拒了去?” “嗯,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我倒宁愿她嫁给陈府。” “嫁到陈家和嫁给平王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丘之貉!” 苏长衫被噎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永安侯和平王一向走得近,陈海是永安侯的女婿,当初调任扬州做官,也是平王一手安排的。 果然没什么不同。 “那……要不要我今天晚上去谢府走一趟,交待谢玉渊几句?” “交待个屁!” 张虚怀一拍桌子,“这丫头心气儿高的很,别说做侧妃,就是平王的正妃,怕也不会心动。” “那……咱们就这样静观其变?” “先看着,等李锦夜这小子的回话。” 张虚怀把酒杯一扔,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几日我多安排在宫里值夜,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还能及时的知道。老皇帝突然来这么一招,绝逼不是什么心血来潮。” …… 翌日。 一早。 福王府的长史官就坐到谢府的堂屋里。 谢玉渊刚刚起身,听到这个消息后,手中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妆台。 借着这沉沉的敲击声,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心里飞快的盘算着。 不用猜,福王的长史官到谢 府多半也是为了提亲而来。前头平王,后脚福王,看来这福王是有向平王挑衅的意思。 再往深里想一想,这两人哪里是图她的人,而是图她背后高家那滔天的财富。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自己因为高家变成了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恁他是谁,都想上来咬一口。 罗妈妈这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前头她还在高兴,皇上把高家的东西还了,后头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可就让人高兴不起来了。 一个陈家,小姐打发了,也就打发了。 平王府和福王府怎么打发? 再者说,这两府上都有正妃,小姐嫁进去说得好听是个侧妃,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妾。 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姑娘,给别人做妾,罗妈妈感觉自己光想一想,心就能滴血。 谢玉渊把梳子往妆台上一扔,沉默着走到了院外。 沿着游廊走,到转角处,抬头看到云在遮月,花枝被风吹得沙沙乱摇,心里莫名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罗妈妈的担心,她心里清楚的知道,做妾不做妾并不在她思虑的范围,她有着更深一层的担心。 自己这块香喷喷的肉骨头,会不会是老皇帝抛下的饵。 如果是,那饵起什么作用? 用来诱的是谁? 仅仅是平王或者福王吗? 谢玉渊突然从心底升出一股无力来。 “小姐,小姐,二小姐来了。” 谢玉渊一回头,就看到谢玉湖远远的看着她,脸上是浓浓担忧。 两人无声的站了片刻,谢玉渊无奈的冲她笑了一下。 原本从延古寺回来,自己还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给二姐挣个前程出来,哪知道这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 谢玉湖走过去,纤手轻轻戳了一下谢玉渊的额头,“都快火烧眉毛了。” 谢玉渊:“……” 不笑,难道让她哭吗? 谢玉渊强忍着心里的紧张,笑道:“二姐找我做什么?” 谢玉湖幽幽叹了口气道:“前头我还在羡慕你,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的好东西,现在……” “现在也应该羡慕,到底是王府的侧妃,那可是有品阶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 “阿渊,你……”谢玉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二姐。” 谢玉渊走到她身边,轻轻挽住她的手,晃了晃,似嗔似娇道:“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个高的人顶着,更何况事情 还没个准,咱们先不急。” “能不急吗!” 谢玉湖用力的掐着她的手,“媒人都上门了,左右就是挑一家的事情。” “二姐,这一家可是那么好挑的?” 谢玉渊忍着手上的痛,笑道:“挑平王府,得罪福王和中宫;挑福王,得罪的是平王。二姐,这会焦头烂额的人不是咱们,是我那个亲爹。” “你当真心里一点都不急吗?” “急有用吗?” 谢玉渊余光扫了天空一眼。 急是没有用的,高家的财富一归还,别说是婚嫁了,就是生死都捏在皇帝的手里。 他要你嫁香的,你就得嫁香的;他要你嫁臭的,你就只能嫁臭的。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 谢玉渊能等,谢二爷不能等。 两个王爷都是跺跺脚,就能把他踩死的人,他怎么敢让他们等。 更要命的是,选哪一个呢? 谢二爷送走福王府的长史官,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在他的心里,高氏母女从来都是棋子,有用就用,没用就扔。哪曾想,如今盘面上的棋子带着杀机,弄不好……是要抄家灭族的。 谢二爷脑子里盘算一阵后,立刻提起衣角往福寿堂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的女儿只做妻,不做妾 福寿堂里,谢老爷、谢太太早就得了讯,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发愁呢! 这高氏母女就是个祸害精,瞧瞧,有哪天让人省心过。 见儿子来,谢太太忙道:“哎哟哟,把人都招来了,这可怎么得了,我这心口七上八下的,都快急死了。” 谢二爷抹了一头的冷汗,不等丫鬟上茶就道:“母亲,再急也得想个章程出来,这两府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实在不行,就答应陈府算了。”谢老爷退而求其次。 谢二爷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亲爹啊”,“答应了陈府,不就把平王府,福王府都得罪了吗?” “对,对,对,咱们谢府更没有活路。”谢老爷醍醐灌顶。 谢太太一拍大腿,当机立断道:“那丫头不是有娘吗,让她拿主意啊。” 谢二爷瞳孔骤然一亮。 对啊,让高氏拿主意,万一以后有什么事,也能把她拉出去顶缸。 谢二爷心里主意打定,却还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母亲说得对,那丫头只听她娘的的话,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让她作主吧,左右我都听她的。” “那你快去,别耽误了。” 谢二爷立刻起身向二老行了礼,飞快的走出福寿 堂。 谢老爷看着儿子的背影,抚了抚胡子道:“不管嫁给谁,三丫头的衣食住行都要往上抬一抬,月银也要涨,房里再多派些丫头服侍。” 开玩笑。 这丫头的归宿已经码得清清楚楚,不是平王的侧妃,就是福王的侧妃。 这两位王爷是最有可能登顶大位的,万一成了,那谢府就是皇亲国戚,一飞冲天。 万一没成,浪费的也不过是个孙女而已。 …… 谢二爷掀帘走进青草堂内宅的时候,四目正好与高氏相对,心里一下子堵得不行。 这个女人无疑是漂亮的,即便已经三十出头,瞧着不仅没有显老,还有几分少妇的风韵。 很是勾人。 谢二爷早在数月前,心里就被这个女人勾得痒痒的,恨不得把人压在身子底下,狠狠的操弄一番。 但一想到这个女人跟过别的男人,和别的男人做了那样的事情,心里又说不出的恶心和嫌弃。 高氏见谢奕达一双眼睛尽在她身上瞄来瞄去,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谢二爷掩住心中的恶心,陪笑道:“来和你商量一下阿渊的婚事,这几日上门提亲的人很多,你挑挑看,有看得中的只管与我说。” 高氏没空和他演戏, “阿渊的婚事,我只有一个要求,只做妻,不做妾。” 谢二爷:“……” 这话说得像放屁! 事情要这么简单,他还用巴巴的跑来,看这个贱妇的脸色? 谢二爷笑道:“我倒也想她嫁个称心的人,只是天算不如人算,皇上归还了岳家东西,一下子把她抬了起来,如今平王府和福王府都来提亲,你就在这两家中选一家吧。” 高氏心里的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去。 从前算计她,如今算计自个的女儿。这男人的心里里外外都是黑的。 她不动声色的深吸了几口气,目光幽幽的从谢奕达的脸上扫过,等这口气匀过来了,才开口道:“我说了,我的女儿只做妻,不做妾。” 谢二爷被这话气了倒仰,这贱货听得懂人话吗? 王爷的妾可是什么人都能做得的?多少世家的姑娘伸长了脖子都盼不到。她倒好,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 “没有什么事,二爷请回吧,别污了我这清凌凌的青草院。” “你……” 谢二爷用力把掐死这女人的心绪压下去,阴恻恻道:“你女儿的命,我已经帮她码好了,就是做妾的命,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吧!” “谢奕达!” 高氏 突然唤住他,挑起眼皮笑了笑,一语双关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不算大,本事没多少,从前被你捏圆搓扁,我认了;但现在你敢拿我女儿的一生换谢府的前程……” “怎样?” 高氏飞快的笑了一下,慢悠悠的拿起茶盅,纤手轻轻一松,上好的青花茶盅应声落地。 “我不怕和谢府来个玉石俱焚!” 谢二爷倒也没有被这话吓得失了体统,甚至还在高氏森冷的表情下,露出一个笑容。 “好一个玉石俱焚,那就来吧!” 说罢,他整个人扑了过去,一下子把高氏扑倒在竹榻上。 这个贱货! 一次一次挑战他的底线! 真当他是泥捏的性子,好欺负! 门都没有! 既然都要玉石俱焚了,他也不要再披着伪君子的皮,先奸了这贱妇再说! 高氏没有料到这个畜生说动手,就动手,爆怒道:“你敢!” “你是我老婆,你看我敢不敢……嘶……” 高氏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面,整个人被压制住挣扎不得,她既不哭,也不哀求,只紧闭双眼恨声道:“谢奕达,你今日要敢奸我,我明日必一头撞死在宫门口,我要你们谢家上上下下所有人死无全尸,株连九 族,你信不信?” 谢奕达眼底的情欲被这句话,吓退得干干净净。 别看这女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内里不知道有多心狠,皇上刚刚念及贵妃旧情,归还了高家旧物,若这个时候她出事…… 谢奕达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皮一垂,起身拂了拂衣服,装着没事人儿道:“我是开玩笑的,二奶奶怎么当了真。” 高氏一听这话,不由心里的泪滚滚而下,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怒骂道:“滚--” 谢奕达眼底的寒光一闪,甩袖而去,心道:早晚一天,我必要奸得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他前脚刚刚走出院子,后脚青芽和秋分就冲了进来。 “二奶奶!” 高氏微微一颤,眼中依稀闪过一丝水光,“这事不要伸张,不要告诉阿渊,恁是谁,都不能说。” “二奶奶……”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心里不明白为什么不把这事说给三小姐听。 高氏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不紧不慢的理着微乱的长发,“我和他是夫妻,闺房中的事情哪能让外人知道。你们去给我备水,身子脏了,得洗一洗。” 青芽和秋分对望一眼,总觉得二奶奶话里有话。 第二百三十三章 树欲静,风不止 谢玉渊送走二姐,回到青草堂,刚走到院子里,只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 定睛看,正是沈容。 她脸色一变,“青天白日的,你怎么来了?” “三小姐,外头谣传平王府和福王府都给小姐提亲,小的奉江爷的命保护小姐,心里放不下,所以才不管不顾的来了。” 谢玉渊心中微暖:“是真的。” “那可怎么办?”沈容脸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别急,你先回去,晚上来接我过去,这事我会和三叔,寒先生好好商量,只是提亲,没有那么快!你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别让我X心。” 沈容一脸羞愧,“是,小姐。要不要给江爷他们送封信去?” “江亭他们……” 谢玉渊抿了下唇瓣。 按她的性子,这信送不送都一样,远水解不了近渴,多一个人替他忧心而已。。 但江亭的身边有个李锦夜……他如果知道了这事情,会是怎样的反应? 谢玉渊眼前浮现一双深邃如墨的眸子,同时闪现的还有两人同卧在一张床上的情形。 心跳! 如擂! 谢玉渊本能的捂住胸口,轻轻的跺了下脚,心里涌出后悔。 她原来计划是一回京,就要为李锦夜四下 寻找古医秘籍,好想办法解了他身上的毒。 从江南回来后,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发生,片刻都没有停歇过,打乱了她原定的计划。 “小姐,小姐……” “呃!” 谢玉渊猛的回神,见沈容一脸忧心地看着自己,忙道:“派人去通知吧,这事他们早晚会知道,顺便把高家的事一并说了。” “是,小姐。” 谢玉渊等沈容离开,匆匆走进房里,刚翻出两本旧的医书,却见罗妈妈脸色难看的走进来。 她心里幽幽的叹了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 自己的亲事牵动了青草堂上上下下的人,罗妈妈怕是担心了一晚没睡觉,所以脸色才会这么难看。 “小姐,刚刚老奴去门房,正好看到陈家少爷身边的小厮送信来,你看看。” 谢玉渊下意识的瞄了那信一眼,艰难道:“他这个时候,还来凑什么热闹。” 罗妈妈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妈妈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与其嫁给这个王、那个王做妾,不如就应下陈府这门亲事,日后嫁过去,堂堂正正一个当家奶奶,不比做妾来得强。” 谢玉渊没吱声,挑起信封口,把信取出来。 信很简单,寥寥几笔:谢 玉渊,急盼一见! 拿着信纸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谢玉渊陷入了沉思。 罗妈妈眼错不眨的盯着自家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小小少女身上有着大人都没有的沉稳,仿佛天大的事情落下来,她削瘦的肩都能承得住。 罗妈妈的心,没由来的平静了许多,心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保佑小姐顺顺利利嫁个如意郎君。 …… 日落西山。 翰林院的正门口,两只石狮子在落日的余晖下,瞪着眼睛。 陈清焰剑步跨出门槛,等在树荫下的阿九立刻迎上去。 “少爷,信送到了,小的亲手交给的罗妈妈。” “做得好!”陈清焰难得的夸了一声。 “少爷,还有件事情,老爷夫人让你立刻回去,说是有正事要商量。” “你派人回个信,说今儿要迟些回去,约了同僚喝酒。” “哪个同僚?” “他!” 陈清焰手一指,阿九扭头去看,远远地看到谢府三爷谢奕为正一脚跨出门槛。 阿九顿是头皮发麻,少爷约了谢三爷,多半是打听三小姐的事情,可是…… “少爷,老爷今儿是顶着大太阳回的府,一回府就和夫人钻进房里说了大半天的话。事儿很急,你不回 去……” 阿九话刚说到一半,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家少爷的脸色变了变。 他立刻抬眼去瞧,只见从另一棵的树下,慢慢踱出一锦衣男子,这人他还认识,正是新上任五城兵马总使,卫国公府的世子苏长衫。 苏长衫与谢三爷耳语几句后,两人上了等在一旁的马车,车轱辘转动,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少爷?”阿九低唤了一声。 陈清焰愤怒的瞪还过去,“叫什么叫,还不赶紧跟上去。” “少爷,老爷夫人在家里等着呢。” “让他们等着!” 陈清焰一甩袖子,翻身上马,缰绳一勒,立刻追了过去。 …… 宽敞的马车里,谢奕为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但交叉的十指,又稍稍泄露他此刻内心的紧张。 不知道为何,每次与苏世子在一起,这种紧张便如影随行。 这人有一双极为犀利的眼睛,幽幽地往你身上一瞧,似能瞧到人的内里。 他虚咳了一声,“世子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苏长衫本来还想逗逗他,见他额头有薄汗渗出来,便歇了玩笑的心思:“想劳你把谢三小姐约出来。” “约她?” “没错。” 谢奕为心中一动,“可是 为了平王和福王求亲一事?” “奕为兄聪明。” 苏长衫违心的夸了他一句。 昨晚他和张虚怀商量半宿,最后还是决定要与谢三小姐见上一面。不管是福王,还是平王,这两桩婚事万万成不得。 想来想去,只有厚着脸皮来找谢奕为,只有他才能光明正大的把人请出来。 谢奕为一早听说福王也去谢府求婚,在衙门里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早早离了衙门,就想把谢玉渊拎到面前,好好的耳提面命几句。 他见苏世子这么一说,也没多想,当场就应下。 一路快马加鞭,马车很快便到了谢府。 门房见是三爷,哪里敢拦。 三爷虽然被赶出谢府没错,但人家好歹现在也是官儿做着,大宅子住着,日后的前程差不了。 谢奕为一路走到内宅,刚过影壁,便与谢二爷打了个照面。 兄弟二人同时愣了下。 谢奕达看着老三身上那一身官袍,脸色白了白,顷刻间,一双亲切又干净的笑眼,拢上了他的脸。 “三弟急匆匆的,这是要往哪里去?” “来找阿渊商量些事情,高府的那些册子和东西实在太多,下人们理不过来。” 谢奕达一听这话,心里更恨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可都得罪了! 谢奕达皮笑肉不笑道:“是要好好理理,免得被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贪了去。” 这话说得谢奕为脸上十分的狼狈。 当年,他走投无路下,一念之差确实偷过库房里的东西。 但又怎样! 谢奕为愤怒的瞪过去,咬牙道:“下人能贪几个,怕就怕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为了点银子,连人命都敢动,二哥,你说是不是?” 谢二爷在心里暗暗的骂了声“王八蛋”,脸上却笑眯眯道:“三弟说笑了。” 谢三爷占了上风,也不恋战,不硬不软的回敬了一句:“我还有事,二哥自便!” 便匆匆离去。 谢二爷阴沉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先让你蹦哒几日,等腾出手后,再收拾你。 …… 谢玉渊见三叔这个时候来请,眸中的坚冰须臾便化作了水。 所谓亲人,正如三叔这样,知道她面临人生重要的关口,一时片刻都等不了。 “小姐,去了那头和三爷好好商量。”罗妈妈一边帮小姐更衣,一边细细交待。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偌大的谢府,谁都不能相信,只有三爷,才是真心实意的对小姐好。 “妈妈放心, 晚饭盯着娘多吃些,别让她为了我的事情,轻减了身体。” “小姐先顾着自己吧。”罗妈妈叹了一声。 谢玉渊点点头,朝青儿递了个眼神,主仆二人搀扶着走出了青草堂。 谢奕为见侄女出来,立刻在前边引路。 三人走进角门口,谢玉渊一看那马车,脸色微微有些泛白。 那马车她认得,是卫国公府的马车。 “苏世子在车上,他也想见你一面。”谢奕为压低了声音道:“怕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谢玉渊宁了宁神,压下满怀的心绪,拎起裙角走过去。 上了马车,苏长衫果然盘腿坐在一角,见她来,只是淡淡的掀了掀眼皮,算是打了个招呼。 谢玉渊也没有开口,微微颔首。 马车调了个头,往一旁的江府驶去,不消片刻,三人已坐定在正堂里。 青儿端了茶水上来,谢玉渊目光微动,心里飞快的思量苏长衫见她的目的。 一抬头,正对上苏长衫的目光,正要说话,却见他抬了抬手。 “三小姐,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脚,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等下!” 谢玉渊截了话头,“青儿,去把寒先生请来,让他也过 来听听。” “是,小姐。” 苏长衫面露疑色,这府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寒先生? 很快,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摇着羽扇走进来,见屋里坐着三人,只傲倨的与谢玉渊点了下头。 谢奕为立刻站起来:“这是我的恩师寒柏川。先生,这是卫国公世子苏长衫。” 寒柏川? 苏长衫心神微动:“寒天璇是您什么人?” 寒柏川一听这话,眼神嗖的一下,直直向苏长衫看过去,“你,你竟然知道寒天璇?” “太祖入主中原,定国后第一个拜访的人,就是寒天璇,老先生饱读诗书,是前朝赫赫有名的人。太祖为了他,甚至还三顾茅庐,终于感动了老先生,入朝为官,做了太子太傅。” 听小辈说起往事,寒柏川不禁红了眼眶,“他是我的祖父,死了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 苏长衫立刻起身,对着寒柏川深深一拜,“小时候听家父谈起过,很是敬仰!” 谢玉渊大吃一惊。 寒先生的过往,从前三叔对她提起过一嘴,也没当回事,如今看来,这寒先生还真是出身名门之后。 只是,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她出言 打断两人的说话:“寒先生,苏世子有话,您听一听;世子爷,寒先生亲如我家人,有话,你直说吧。” 苏长衫坐回原位,正色道:“不论是平王府的亲事,还是福王府的亲事,三小姐万万不能答应。” “噢?” 谢玉渊轻轻的应了一声,故意问道:“为什么呢?毕竟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苏长衫该狡猾狡猾,该实在也实在。 他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一来三小姐是心气儿高的人,给人做妾这种事情,你做不来;二来,这两人想纳三小姐进门,图的并非是你的人,而是高家留下来的财富。三来……” 苏长衫顿了顿,“啪”的一声收了扇子,道:“三小姐有没有想过,宫里这个时候归还高家的旧物,用意何在?” “用意何在呢,世子爷?”谢玉渊反问。 苏长衫:“……”他要知道了,也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了。 谢玉渊见他答不上来,目光征询似地看向寒柏川。 老先生皱眉扇了两下团扇,叹道:“帝心难测。” 这话,把所有的话头都给堵住了,谢玉渊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别的她猜不出来 ,但苏长衫这一趟为什么来,她却从他的话语中猜出个七七八八。 李锦夜要登顶大位,最大的两个对手一个是平王,一个是福王。这两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纳了她,自己带去的高家嫁妆就等于给这两人如虎添翼。 李锦夜是最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那么苏长衫这一趟,是为着李锦夜来。难道说,李锦夜已经知道京中的消息了? 好快的眼报! 谢玉渊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的快跳了几下,低声道:“世子爷放心,我娘说了,她只允许我做妻,不许我做妾,平王府、福王府,我都不会嫁的。” 苏长衫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怎么这么快就应下了呢! 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两门亲事拒了去,她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还有,她要用什么办法把婉拒亲事? 脑子里虽然这样那样的乱想,嘴上却没有吭声,他来见谢玉渊的目的,就是想讨她一句话。 只是,这话讨到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阿渊,这样一来,你可就把平王府和福王府都得罪了去,这可怎么办?” 谢奕为傻乎乎的,把苏长衫心里的话问出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京中不太平 “总不能明抢吧!” 谢玉渊绝决的一抬头,“真要逼到那个份上,我大不了再捐一次嫁妆,也不是没捐过。” “这倒是个法子!”寒柏川点点头。 谢玉渊苦笑了下,“行了,都散了吧,苏世子,日头怪毒的,就不留你在府里吃晚饭了。” “三小姐,府里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说话。” 能帮上什么? 谢玉渊脸上却感激道:“多谢世子爷。” 苏长衫也知道自己讲的不过是场面话,嘿嘿干笑几句,冲寒柏川一抱拳,“那就劳三爷送我出府。” 谢三爷别扭着一张脸,心道: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别人送。 “三叔,你送送世子,我和寒先生再聊几句。” 阿渊开口,谢三爷有求必应:“世子爷,请!” “三爷,请!” 两人并肩离去,谢玉渊正要开口,见寒先生的目光幽幽的落在她脸上,不由的挤出个笑。 “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三小姐刚刚对苏世子说的,怕是假话吧。” 谢玉渊:“……” 谢玉渊:“半真半假,不做妾是真,捐高家的财产,我舍不得。不为钱,只为祖宗留下的东西,好歹是个念想。” 寒柏川一双眼睛透着星星寒光,“三 小姐是不是想问,有没有更好的法子解眼前的局势?” “先生猜的很对!” “没有。” 谢玉渊耳朵里轰鸣,只觉得一颗心拼命下沉,拼命下沉。 许久,她索性大。大方方道:“寒先生,人说得太直,也不好,招人嫌。” 寒柏川摆摆手:“不直不行,现在已经火烧眉毛,难道还要老朽说些没意义的假话。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法子也不是没有,就看三小姐愿意不愿意做。” “嫁进陈府!” “三小姐其实看得清清楚楚。” 谢玉渊听完这话,忽然悲从中来,兜兜转转,还是与前世一样,没有逃脱宿命! “三小姐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再多说,也知道这里头的利弊关系,这是既可以保全谢府,又能保全三小姐自个的最好方法。” 谢玉渊突然拔高了音量,“谢府与我有何关系?” “谢府与三小姐无关,但府上二小奶,谢三爷都是你的至亲之人, 以你的性子,连我这个将死的人,都拉拔着,你舍得放下他们不管?” 谢玉渊眼睫微畜 ,绷直的肩膀微微柔软下来。 统统被他,说中了。 “三小姐可知道我堂堂太傅的孙子,为什么落到这个境地?” 谢玉渊摇 摇头。 “伴君如伴虎。我祖父贵为帝师,还不是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三小姐,远离这个王那个王,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命才能活得长久一点。”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老先生这话里似乎还有话。 …… 而此刻,远在江南的李锦夜坐在行宫的书房里。 这书房太大,有限的人气浸染不过来,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许久未住人了! 有敲门声。 李锦夜放下毛笔,淡声道:“进来。” “王爷,京中急信。” “呈上来。” 暗卫递上信,李锦夜展信扫了一眼,只一眼,他那双清澈又冷冽的眼里,便起了寒光。 “张太医还有什么话带到?” 暗卫忙道:“太医无话,但苏世子说,请王爷赶紧把江南的事情处理了回京,京中……不太平。” 李锦夜略一思忖,便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定了定神,又问道:“谢府那头有什么动静?” “小的离开时,谢府那头还没有什么动静。但世子说,那府里的人贪生怕死,不会撑太久。三小姐又是个闺中女子,她说的话起不了太大的份量,请王爷早拿主意。” “下去吧,容我想想。” “ 是!” 暗卫立刻不见了踪影。 李锦夜起身一拳挥上墙壁,墙壁上的白粉簌簌而下。 倘若暗卫此刻还在,定会发现他主子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怨恨入骨。 手中信纸被人拿了过去,李锦夜转身,脸色已恢复了正常。 面前的男人是杭州府知州马闻山。 这人饱读诗书,聪明过人,算计也精,从第一次入江南,他就坚定不移的站在了自己身边。 于是他暗下运作,把马闻山安插在知州这个官位上,不显山不露水,成了他的左臂右膀,也是他放在江南的一只眼线。 马闻山看了信,笑道:“王爷,是好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只需在一旁看热闹就行。” 李锦夜脸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声道:“谢三小姐对我有恩,我不忍心看她被人争来争去、” 马闻山暗下揣测主子的意思,笑道:“既然有恩,王爷何不把她娶进府,娶和纳一字之别,却千差万别,这样一来,美人、财富都有了,一举二得。” “放肆!” 李锦夜神色一凛。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他最不想把她卷进来,这人就是谢玉渊。 登顶一路,布满血腥,生死不知。他宁肯独自一个人艰难地往前 走,也不想让谢玉渊一脚深,一脚浅的陪着他。 更何况嫁给他做什么? 做寡妇吗? 两人各自沉默下来,李锦夜的神色渐渐缓和,“先不谈这个,江南的事情你有几分把握?” 马闻山勉强笑了一下:“回王爷,七分。” 李锦夜拍了下他的肩,轻叹道:“闻山啊,你刚刚说的话,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说这话,只是大丈夫立于当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汉武大帝不也是靠着陈阿娇母女才成为一代名君,王爷把谢三小姐娶进门,连同高府的累世财富一并娶进,有何不可?” 李锦夜嘴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绽开的罂粟,“闻山,我若娶她,必是真心实意的爱她,绝不会掺杂这些。” 马闻山:“……” 真没有想到,这安王还是个痴人!只是痴人做不了大事,能成大事者,都是狠人,坏人,奸人! “王爷,江亭,江锋父子求见。”青山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李锦夜蓦的缩回手,这个时候来见他,莫非也是为了谢玉渊的事情? “闻山,你先下去吧。” 马闻山一作揖,恭恭敬敬道:“是,王爷!”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是一场豪赌 江亭这会火急火燎,见到李锦夜当下抱了抱拳,“王爷,平王和福王都要纳我家小姐为妾,这可怎么办?” 李锦夜没接这个话茬,抬头望向窗外。 江南的初秋依旧暑气逼人,只有入夜,才有一丝丝的凉意。而此刻的京城,秋风应该起了。 江亭蓦然察觉到自己失了言,沮丧的闭上了嘴。 安王虽然和小姐关系不错,但他身处位置,应该不会出手管吧。 江锋年轻气盛,正要再说,江亭冷冷地看过来,吓得他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李锦夜独立窗户看了一会,幽幽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说只能听天由命,怕伤了你们为她的一片心。” 江亭的心,一沉到底。 连安王都说听天由命,那小姐的婚事十有八。九只能在这两王之间做出选择。 李锦夜转身,认认真真道:“她若肯也就罢了,她若不肯……我定会为她安排好一条后路。天地广阔,何处不能是家,你们说呢?” 江亭愣住了。听这话里的意思是,一旦小姐不肯,王爷就要安排她远走高飞? “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远着些未必不是好事。” 李锦夜一撂衣袍,在书案前坐下,“我手书一 封,问问她的意思,你们不用再跟着我,把余下的铺子交接好,她身边没人,你们到时候跟着她一起走。” “能走得掉吗?”江峰突然插话。 李锦夜面色有一些苍白,“我虽然是个无用的,但这点事情还能安排。” 江锋二话不说,直愣愣的跪下去,“我替我家小姐谢王爷。” “不必谢我!” 李锦夜眼神不易察觉的飘忽了一下,“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她。” 说罢,他低头书写,握笔的手行云流水,不一会,就写完了两封信。 “来人。” 暗卫悄然而入,跪倒在地:“王爷?” “一封送往京城,亲手交给谢玉渊;另一封给阿姑丽。” “是,王爷!” 李锦夜放下墨笔,冲江家父子点了点头,“江南这边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你们也早些上路。” 江亭颇为动容的一抱拳,“多谢王爷,小的这就上路。” 李锦夜嘴角勾起淡笑,目送二人离去。 书房里,安静下来。 “来人!” 这一回,青山从外头走了进来,“爷,什么事?” “派人带口讯给苏世子,就说……” 李锦夜顿了话,神情寥落:“虽然马闻山说,两王相争,我得利,但 以我对谢玉渊的了解,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我虽然在书信里劝她远离京城,但我相信不到最后的时候,她不会走这步棋。” 青山听得云里雾里。 李锦夜深吸一口气,行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的面孔,半晌又道:“皇帝抛出高家的东西,如果没有下饵,就是他对高家心中有愧。如果下了饵,他就是想看看这宫里宫外,谁的野心迢迢!” 青山听到这里,嘴唇微微掀动,冷汗从后背冒出来。 “平王一向韬光养晦,按理不会轻易吃这个饵;他一反常态把这个饵吃下,为的是拉福王下水。这几年,福王背靠中宫,顺风顺水,有些轻敌了。他们的种种伎俩,其实老皇帝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那……老皇帝会帮谁?” “他谁也不会帮,为君之道,讲究的是个平衡,哪一方势大,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只有这两人不伤大雅的斗一斗,相互牵制,他这皇位,才坐得安稳。” “王爷,京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前些日子走到了永和宫。” “永和宫?” 李锦夜猛的转过身,低低的重复了一句。 当年永和宫里发生了些什么,半点都没有传到外头来,一直是个不解之 谜。 再加上皇上下过禁口令,又将永和宫所有婢女为高贵妃陪葬,很多东西连个轮廓都看不到,更何况是内里。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 “是什么?” “左手换右手。” 青山越发的糊涂起来,他就是绞尽脑汁想,也想不明白什么叫左右换右手。 “皇帝生性奢华,这些年国库内囊空虚,有些地方官员的月银发放都成了问题。而高家的累世财富,几乎可以抵大半个国库。” 李锦夜娓娓道来:“按理说,东西放在内务府,就是充了宫,偏偏皇帝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再加上顾念几分高贵妃的旧情,所以才想了这一招出来。不论是哪个王爷纳了谢玉渊,这东西依旧是皇室的,不过是左手换了右手。” 青山感觉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湿了一次又一次。 一件事情,两重算计,这天底下谁能算计得过老皇帝! “你告诉苏长衫,保护好谢玉渊,以她的意思为重。” “是!” “去吧!” 李锦夜在房里踱了两步,脚步有些虚浮,窗外的光影,也变得影影绰绰起来,模糊的很。 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李锦夜心中一痛,握着窗框的手,青筋暴出。 老皇帝 算计之深,深不可测。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赌博,他押下去的是身家性命,搏求的是用千里江山做的一场祭奠。 阿渊啊! 倘若我真是孙家庄那个了无牵挂的瞎子,真是没心没肺的闲散王爷,这场角逐中,我会为你挺身而出。 只是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能做! 你会原谅我吗? …… 谢玉渊走出江府时,有些失魂落魄。 傍晚的日影携着花影,渐渐游到了墙角,她朝谢府那头看了一眼,不曾想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陈清焰! 陈清焰四下一环顾,向谢玉渊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玉渊深吸口气,慢慢走过去,曲膝福了福,抬头,含笑看着他。 陈清焰的胸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 他从认识这个女子开始,就没见她对他笑过,如今这一笑,便仿佛将两人曾经不曾宣之于口的恩怨,一笑勾销了。 “陈清焰!”谢玉渊连名带姓叫他, 陈清焰微微一顿,缓过一口气来,也连名带姓的叫她:“谢玉渊!” “上回你救我,我还没有道谢。” “你也救过我一命,抵消了。” 两人望进彼此的眼睛里,随即,相视一笑。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为了你,我不怕 谢玉渊惊讶的发现,陈清焰笑起来,带着几分暖意,“你,找我有事?” 陈清焰挠了下自己的脑袋,拘谨道:“确实有点事。” “直说吧。”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陈清焰的目光跳过谢玉渊,看向她身后的巷子。面前的女子长得太好看,他怕自己的视线唐突了她。 “你不直说,我才生气 。” 陈清焰轻咳了几下,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谢玉渊,你嫁我。我,我一定护你。” 谢玉渊看着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前世,她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的幻想着嫁给陈清焰,当红布掀起的那一瞬间,她会对他展开最美丽的笑颜。 他们会生几个孩子,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尽管她知道,他求娶自己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单纯,但她有信心,这个男人早晚一天会知道她的好。 被邵氏算计后,她想着,只要那个男人说一句“相信她”,她就算立刻死,也值了。 陈清焰始终没有说一句“相信她”,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仿佛自己是他鞋底沾了的泥土,能甩多远,就甩多远。 而这一世,他不仅几次三番的向 她表白,还说要护她…… 谢玉渊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变化的,不是陈清焰,而是她自己。 所以,与其恨别人对自己的算计,不如恨自己的无能和愚蠢。 陈清焰见谢玉渊不说话,心里更加忐忑,“谢,谢玉渊,你不相信我?” 谢玉渊几乎要愉悦的笑出声来。 原来,这世间的感情,谁先动心了,谁就落了下乘。从前的自己,一如现在的陈清焰。 “陈清焰,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陈清焰陡然变色,“你若不嫁给我,就得嫁给那两府做妾,你甘心做妾?” 谢玉渊嘴角微勾,“你跑来对我说这样一通话,家里知道吗?” 陈清焰:“……”自然是不知道的。 “陈清焰,你这个时候能挺身而出,愿意为了我,得罪两王府,我却不愿意你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谢玉渊眉间含笑:“嫁进陈府,看着是周全了,妥当了,可你有没有深想过,将来你的前程,你陈府的前程又该摆在何处?” 这话,灌入陈清焰嗡嗡作响的耳朵 ,好像凭空给他软绵绵的身体灌入一股力气似的,“谢玉渊,为了你,我不怕 !” “我怕!” 谢玉渊收了笑,巴掌似的小脸微微有些苍白,但瞳孔深处却有光亮。 “你现在不觉得,可总有一天,当你郁郁不得志,当你被小人踩踏,当从前那些不如你的人,都轻而易举的走在你前面时,你会怨对我的。” “我……” “我不想你怨对我,更不想你为了我放弃前程。”谢玉渊眼中的光亮,近乎炫目,“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陈清焰的目光沉了下来。 这时,他才忽然发现面前谢玉渊,根本不是心目中想象的柔弱女子,她的脊梁比谁都挺得直。 即便她已被逼上了绝境,甚至是强弩之末,她依旧不谄媚,不投机,不示弱。 这样的女子,太特别; 特别到,他想为她不顾一切。 “陈清焰,一个人是不能靠另一个人来逃避现实的。倘若真到了玉石俱焚的那一天……” 谢玉渊顿了顿,淡笑道:“只怪我自己,没有强到那个份上。” 陈清焰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 …… “少爷,赶紧的吧,老爷和夫人都发火了。” 阿九心里火急火燎,偏偏自家少爷走个路,像踩 蚂蚁似人的,慢死个人。 陈清焰没有理会阿九,依旧慢慢的走进内宅。 堂屋里,陈海和蒋氏一左一右坐着,见儿子低着头进来,夫妻俩对视一眼,眼里各有深意。 陈海虚咳一声,“我和你母亲商量了一下,和谢府的婚事就此打住,从今往后不要再提起,至于原因,我想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陈清焰坐在数丈之外,看着双亲,没有说话。 蒋氏在一旁叹了口气,一脸的可惜。 本来和谢府的婚事,是三根手指捏田螺,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 偏偏这两个,他们陈家一个都得罪不起。 和高家累世的财富比起来,命和前程更重要些,否则就算把谢玉渊娶进了门,也没那个福气享受。 “儿啊,咱们把那个谢玉渊忘了,将来娘为你再寻门顶顶好的亲事。” “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谢玉渊!” “放肆!” 陈海一拍桌子,怒目圆睁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为了一个女人,要置陈家,置你父母的死活不顾?” “儿啊,这事可万万不能冲动啊!一个平王,一个福王,咱们哪个都惹不起,只有远远躲着。” 蒋氏 苦口婆心,就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母亲知道你心里有她,可是,现在和从前不一样,咱们陈家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你非要娶,就是把我们二老往绝路上逼。” 陈清焰听了这话,最后一丝娶谢玉渊的心思,都歇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父亲和自己在官场上,瞧着虽然游刃有余,谁又知道,没有一处不受制于人。 最最直观的,父亲拼到这个份上,不管外公家说什么,他这个女婿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得听。 谢玉渊说得对,没有强到那个份上,就得处处受制于人。 这就是现实。 陈清焰烦噪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这时,他忽然不再是陈家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的少爷了,浑身泛起说不出的阴郁。 他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漠然地看了双亲一眼。 “父亲,母亲,请你们放心,儿子不会做傻事。” “这就对了!”蒋氏激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咱们再找好的,再找好的。” 陈清焰蓦的睁大了双眼,轻悠悠道:“母亲,儿子想先在官场上混出些名堂,再考虑婚事。” 说罢,他长长一揖,转身走进夜色里。 第二百三十八章 自己才是笑话 “他,他什么意思?”蒋氏倏地一怔,一时间没弄明白儿子要做什么。 陈海瞪了发妻一眼,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不管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种预感,这事在儿子心里,划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 微风轻拂 ,竹叶飒飒作响。 心念堂里,谢玉湄听着窗外的竹叶响,心烦意乱。 她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谢玉渊竟然会引来平王府和福王府的求亲。 侧妃啊! 将来如果命好,那就是贵妃,皇贵妃……倘若再生下个一男半女,倘若再有些手段,入主中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同样是谢府的小姐,谢玉渊的命怎么就能这么好呢!而自己,连想嫁给陈家少爷,都是伸长了脖子算高攀。 想到这里,谢玉湄不禁悲从中来。 原本在扬州府,她是嫡出的小姐,自己是庶出的小姐,吃穿用度,人情往来上也没有什么区别。 谢府上上下下根本没有人看得起高氏母女,只把她们当作一个笑话。 如今她才发现,她们不是笑话,自己才是笑话。 就算高氏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算谢玉渊从小在乡野长大,但她们血液里始终流淌着高 家的血。 高家的血,虽然没有好下场,但高贵依旧。老皇帝时至今日,还在念着他们。 原来,这身份上的天差地别,从她投胎到邵氏的肚子里时,就在了。父亲忌惮着高氏母女,其实就是忌惮着高家,忌惮着皇帝。 所以,当谢玉渊拿起嫡小姐的派头,把她们母女踩到泥里时,父亲一声都不敢吭。 因为,只要他吭了,下一个,谢玉渊踩的人--是他! 这偌大的谢府啊,真正掌握人生死的,是被所有人都看不起的高氏母女。 她和姨娘这辈子都休想争得过,休想比得过! 谢玉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也没有像现在这般不甘心过。 “媚儿,你怎么站在这吹冷风?”邵姨娘柔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姨娘,对高氏母女,如果你做不到赶尽杀绝的话,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谢玉湄一动不动的在黑暗中站着,那双紧盯着墙角的眼瞳中,寒光迸放。 “那就是想办法让女儿做王府的侧妃。” 这突兀的一声,像是夜空中炸响了一道劈天惊雷! 邵姨娘的毛发当即根根乍起…… 一口气吸在腹中,她竟然 不敢轻呼出去…… …… “小姐,连陈少爷都亲自开口了,你为什么就不应下来呢?” 罗妈妈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推了陈家的婚事,这局面要怎么收场啊? 谢玉渊没办法向罗妈妈坦承自己的心事,只沉默着任由她唠叨。 “现在可怎么办是好?” 罗妈妈叹了口气,这两天她两鬓的头发都愁白了一大片,偏偏这母女俩一个比一个淡定,全像没事人儿似的。 就在这时,阿宝掀帘进来。 “小姐,小姐,太太身边的冬梅来了,给小姐送了几盆兰花。大奶奶也派人送了东西,是上好的冰丝绸;大少爷送的东西是一方端砚,还有……” 阿宝抬头看了谢玉渊一眼,“心念堂也派人送了东西,是邵姨娘亲手做的绣花鞋。” “统统都收下吧!” 谢玉渊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些懒懒的,“帮我备份礼,一会我亲自给大伯母送过去。” “小姐?”罗妈妈一脸诧异。 谢玉渊起身搂了搂罗妈妈:“妈妈,这半天我想了想,自己的婚姻捏在别人的手里,但二姐的婚事,也许可以捏在我的手里。” …… 顾氏根本没料到,谢玉渊会带了回礼亲自过 来看她,一时受宠若惊,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前几日在延古寺的时候,因为庶女的婚事,谢玉渊把她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两房的关系一下子跌入冰点。 自己厚着脸皮送礼也是因为没了法子,那丫头很有可能将来是王爷的侧妃,弄不好,儿子、女婿的前程就在她手心里捏着。 更何况,人家现在是满京城最最有钱的主儿,手指缝里漏点下来,都比她们大房强百倍。 所以,就算再没脸,这该送的礼还得送,该拍的马屁还得拍! “阿渊啊,快坐,快坐,来人,上茶,上瓜果,上点心。” 谢玉渊笑道:“大伯母别忙,大伯父和大哥呢?” “在呢,在呢,来人,去把大爷和大少爷叫来,就说阿渊来,一家子骨肉要香亲香亲。” 顾氏这张嘴,舌头打个滚,香的臭的都能说出来。 谢玉渊眯了下眼睛,道:“顺便把二姐也叫来吧。” “你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们姐妹俩是最要好的。快去,把二小姐叫来。” 顾氏这么一张罗,大房所有人很快便到齐全了。 谢玉渊捏起一颗葡萄,放在眼下瞧了瞧,笑道:“大伯父,大伯母,这 几天我们二房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罢。” “听说了,听说了,恭喜啊,阿渊,以后你就可是人上人了,可别忘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尤其是你大哥,他对你可是顶顶好的。” 顾氏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不小。 谢玉渊眉心微蹙,美丽的五官晕出一抹轻愁,“自然是不会忘的,只是有件事,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妥。” “什么事啊,你说出来,大伯母帮你参谋参谋。”顾氏只当她不知道选哪个王府好,话里摆出十分热情。 “我若是嫁进平王府,做了平王的侧妃,二姐姐就不好再嫁到承恩公府。” 这话一出口,堂屋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特别是谢玉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顾氏第一个坐不住,“这是为什么?她嫁过去,对你还是个助力。” 谢玉渊冷笑一声,面露鄙夷,“她嫁过去,不仅不是助力,反而是累赘。大伯母也知道那姓叶的底细,万一他通奸嫡母,嫡姐的事情闹出来,你让我在平王那头,如何做人?” 这话说得大胆之极,连谢大少爷在内,都变了脸色。 “倘若我嫁到福王府,这种丑事闹出来,那就更没有脸做人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就是要他们难看 谢玉渊明艳夺目的脸庞平静无波,神色淡然:“左右是没脸做人,所以,我打算明日就将这两王府的亲事,一一都拒了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房众人如果再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大傻子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让谢玉湖嫁到承恩公府吗? 谢玉渊冰冷的,不含任何情愫的眼神,划过顾氏微胖的脸,“大伯母,你说我这样做,行吗?” 顾氏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干,心跳加速。 看得出来,这丫头绝不像是在说笑,她是绝对做得出来。 到时候,那两王府一打听谢玉渊是为了自家二姐才不肯答应的亲事,还不把谢家大房恨个底朝天! 顾氏死鱼般苍白的一双眼睛,对上谢玉渊的视线,她极为谨慎的问了一句:“阿渊啊,你这是在威胁大伯母吗?” “算是吧!” 谢玉渊缓缓起身,声音愈发的低沉阴冷,“大伯父,大伯母不妨掂量掂量轻重,倘若还要把这门亲事做下去,那就别怪侄女把事情都推到你们头上。” “你……”顾氏的脸,唰的一下白成霜。 “倘若大伯母愿意退亲……” 谢玉渊淡淡的扫了眼已经泛泪的谢 玉湖:“二姐的嫁妆不要大伯母一个子儿,我来出。” “阿渊!”谢玉湖一听这话,简直……泣不成声。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想尽办法为她争取,阿渊啊……这恩情姐姐要如何还啊! …… “小姐,奴婢瞧着大奶奶恨不得把牙根都咬断了。”阿宝一想到顾氏的那张脸,心有余悸。 李青儿撇撇小嘴,补了一句,“大爷的脸色也青了,难看得很!” 谢玉渊笑笑,“难看就对了,我就要他们难看。” “小姐,他们真的会把二小姐的婚事退了吗?”阿宝有些不大相信。 “这真不是你家小姐能算计的,听天由命吧!”谢玉渊长长的松出口气,她已经尽力了。 “走吧,回房好好泡个澡,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这一天,太长了,也太累了!” 谢玉渊这样说,也是这样做。 罗妈妈还怕她会失了眠,临走前,特意在房里点了安神香。哪知谢玉渊一沾枕头,闭眼就睡。 …… 皇宫。 四更的梆子刚刚敲过,忽听得宫内监唱道:“皇上驾到--” 令妃忙领着一众婢女迎上去。 宝乾帝入了内室,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都下去。 令妃 亲自捧了一盏杏仁酪奉到皇帝手边,“皇上瞧着脸色不大好,喝了这杏仁酪早点安歇吧。” 宝乾帝点点头,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令妃打量皇帝脸色,关切问:“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朕刚把高家的东西还回去,外头就有人兴风作浪起来,打量朕老糊涂了,不知道他们一个个的想法?” “皇上原是为了这事恼!” 令妃扑哧笑出声:“臣妾听说那谢家小姐本来就长得花容月貌的,一家有女百家求,也不光是高家的东西起了作用。” 宝乾帝眉头紧紧锁起:“是吗?我看未必吧!” “皇上说未必,那就未必!” “哼!” 宝乾帝冷哼一声。 令妃轻轻的握住皇帝的手,嘴角露出一丝只有自己能察觉的微笑:“皇上与其在这里生闷气,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收场?” “他们作下的恶,倒要朕给他们擦屁股。” “臣妾哪是让皇上为他们几个小兔崽子擦屁股,只是这谢三小姐怪可怜的,好好的竟招惹了这么多是非,换了我啊,吓都吓死了。” 令妃顿了顿,又笑道:“依臣妾说啊,这事还是怪皇上您,好好的,还什么东西 啊,瞧瞧,您让谢家三小姐选哪一个好。选了平王,得罪福王;选了福王,得罪平王,合着都是左右为难。” 宝乾帝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是气不得,笑不得,也骂不得,“依你说,这局要怎么收场?” 令妃浅笑道:“简单啊,把两位王爷摆在谢三小姐面前,让她自个儿挑,这样既不委屈了三小姐,也顾全了两位王爷的兄弟情。” “这主意倒好!” 宝乾帝伸手轻轻搂住了身旁的女子,令妃就势躺在他身边,温顺的倚在他臂上,“赶明儿等事儿成了,臣妾定要把谢三小姐请进宫,好好瞧瞧,什么样的妙人儿,竟然惹得平王、福王都动了心。” 宝乾帝的眼神慢慢柔下来,“宫里这么多人,还是你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朕心也能安慰了。” 令妃轻柔地投入皇帝的怀抱,柔声道:“皇上--” 室中香芬纯白,烛影摇红,只余红罗绣帐春意深深…… 许久,枕边的男人鼾声轻起,令妃慢慢睁开眼睛,唇齿间玩味的勾起一抹笑。 国库这两年越发的空虚,连宫里嫔妃过寿,都比从前简省了许多。 高家那份东西,皇帝早有了动的心思 ,却又怕背上骂名,这才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 不论谢玉渊进哪个王府做侧妃,皇帝都乐成所见。她要做的,不过是瞌睡递枕头而已。 最重要的是,皇上对高贵妃似乎……想到这里,令妃娘娘的手仿佛被烫了似的,倏地松开握着皇帝的手! …… 谢玉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好像是从孙家庄开始,她在田梗上不停的跑啊,跑啊,肚子饿得咕咕叫。 孙老娘拿着柳条在身后追她,嘴里骂骂咧咧着。 跑着跑着,她跑到了一间小屋,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床上却有一双黑亮如星辰的眼睛。 那眼睛眨了几下,把她吓了一大跳,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屋子,往村东头的家里跑去。 推开虚掩的房门,就看到一棵巨大的槐树。 槐树下,爹直挺挺的躺着,胸口一个血窟窿不停的在往外冒血水,娘站板登上,脖子正往绳子里套…… “娘--” 她吓得猛的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闺房里,浑身上下湿透了。 原来…… 是梦! 谢玉渊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又怕惊动外头上夜的阿宝,索性拥站被子不动。 第二百四十章 逼上梁山 等冷汗都褪尽后,谢玉渊才掀了被子下床,点了烛火,拿起医书。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宝糊涂的小脑袋探进来,张望了一眼,“小姐,可是要喝茶?” “不用,我看会医书就睡,你别管我,快睡吧。” 谢玉渊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医书上,上头的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丢了医书去开窗子。 凉风袭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褪了个干干净净。 老人说,梦到死人是好兆头,可这梦太过惊悚,会是好兆头吗? 略站了一会,谢玉渊关了窗户回到床上,又将扔了的医书捡起来,一页一页翻看,直到五更的时分,才又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 谢玉渊起来的时候,感觉到有些鼻塞,怕是夜里吹了寒风的缘故。 她没吱声,挑了个装有草药的香囊带在身上,往前院去理事。 如今分了家,二房清清爽爽统共就那么些个人,半盏茶的功夫,就把事情理完了。 这时,下人来报大房夫妻备了整整一车礼,往承恩公府去了。 谢玉渊心中一动,心想莫非真被她说动了,去退亲? 她忙给罗妈妈递了个眼色,让她暗中留意着大房 的动静。 傍晚时分,大房夫妻俩灰头土脸的回了府,那一车的节礼也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 顾氏回府换了件衣服,就匆匆往青草堂来。 原来,她今天带着礼就是去探承恩公府的口风,哪知刚刚提出要退婚时,承恩公府的当家夫人便发作了。 夫妻俩一没人家本事大,二没人家地位高,三又贪生怕死,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 “阿渊啊,这可真不能怪大伯母,实在是人家承恩公府位高权重,咱们惹不起。” 顾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让谢玉渊瞧瞧。 阿渊啊,我为了你这个二姐,都快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了,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再把拒婚的事情,推到我们大房头上啊! 这么做,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谢玉渊没有料到是承恩公府竟然对这门亲事势在必得,一时也没有办法,咬牙安慰了几句后,把顾氏劝走。 想来想去,还是得和二姐说一声,于是又命罗妈妈把二姐叫来。 谢玉湖听到婚事没退成,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一时间,屋里两人都没吭声。 好一会,谢玉渊才开口劝道:“二姐别急,总还有法子的,容我再想想。” “这事,你也 不必多想了,命该如此。” 谢玉渊听了这话,眼神黯淡了下来。 前世二姐的婚事也是个老大难,以至于自己都成了吊死鬼,婚事还迟迟没有下落。 就在这对姐妹俩相对无言时,那头卫国公府的管家亲自登了门。 谢玉渊得到消息,立刻换了正装往前厅去。 卫国公府的管家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朝谢玉渊抱了抱拳,恭敬的把贴子递了过去。 谢玉渊一看,竟然卫国公四十大寿的宴请贴,一时间,她愣住了。 老管管见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三小姐,今日一早,我家国公爷就被请进宫中……听说到时候平王,福王都会来给国公爷拜寿,您见见也好。” 谢玉渊全身刺骨发寒,久久不能言语。 感情这场寿宴是宫里安排,目的是让自己在两个王爷当中挑一个,表面上瞧着主动权在自己的手里,实则是把她往火盆上烤。 这样一来,她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 换句话说,这个侧妃她做定了。 谢玉渊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老管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想法,忙道:“小姐,国公爷也是没法子的事。” “噢!”谢玉渊回过神来,勉强笑了 笑:“倘若我不去呢?” 老管家低垂着脑袋,重重叹息了一声:“倘若小姐不来,只怕我家国公爷又得被叫进宫去了。” 谢玉渊心中大恸,表面上的镇定几乎要维持不住。 正好这时有丫鬟端了茶过来,她强撑着接过茶盅,慢慢的呷一口,置于手畔几上。 老管家见她行事依旧从容、学业,心里顿时自叹不如。 国公爷四十大寿,原本不想大操大办,只是小范围的请亲朋好友吃顿安宴,请些戏子过来热闹热闹。 宫里发话,国公爷不得不从,饶是这样,回府后还是发了一通火。 这事原本跟卫国公府半点关系都没有,平白无辜的摊上了,还不一定能落得好,谁高兴得起来。 一口热茶喝下去,谢玉渊才算回过神。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宫里的那一位,是不是有千手千眼,否则又怎么会把事情交给卫国公府。 她的确可以不顾及国公府,但却不得不顾及苏长衫,那一位可是他的亲爹啊! “多谢您提醒,请转告国公爷,我会准时赴约的。” 老管家面色一松,忙陪笑道:“三小姐若觉得孤单,可把府上的未出阁的小姐都叫上,到时候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谢玉渊 微微领首,朝罗妈妈看了一眼。 罗妈妈立刻拿起早就预备下的银子,塞到管家手里,并亲自送了出去。 老管家见谢玉渊这样周到,心想,到底是皇家看中的人啊,就是和普通大族小姐,不一样! 人,前脚刚刚离开谢府,后脚谢玉渊的脸就塌了下来。 罗妈妈一脸揪心地看着她:“小姐,这可怎么办?皇上这是非要小姐做儿媳妇了!” 谢玉渊这会心情烦闷不过。 她原本以为自己婉拒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纳侧妃,这是逼上梁山。 她愣了片刻道:“妈妈,走吧,回去和娘商量了下。” “对,对,对,商量一下,总有法子的。”罗妈妈这会的脸,比哭起来的样子还难看。 主仆二人刚走出正厅,一抬眼看到下了衙门的谢二爷正走进来。 三人同时愣了愣。 谢二爷其实刚进府,就知道国公府给女儿下贴子的事情,心里门儿清。 一个侧妃是三根手指捏田螺,跑不掉了。 他嘴角一弯,摆出一副绝世好父亲的慈祥样,“国公府的事情,父亲知道了,回头自个去库房支银子,做几件漂亮的衣裳,添些个首饰头面,别给咱们谢府丢脸。” 第二百四十一章 高贵妃 谢玉渊极缓极缓地走上前,瞟了谢二爷一眼。 那眼极清亮,眼角开阔,眼线分明,微微挑起来,却是含着讥讽和冷嘲。 谢二爷一怔,心道:怪不得两王府都要求娶,这丫头光一双眼睛,就能让男人痴迷。 他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父亲还有事,你好好回房休息吧。” “父亲!” 谢玉渊这一声叫得很低很轻,“侧妃就是做妾。” 那可是顶顶富贵的贵妾,谢家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大德,才能让你这丫头入了宫中的眼,还娇情什么? 谢二爷把一通不满统统咽进肚子里,脸上笑眯眯道:“阿渊啊,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是吗?” 谢玉渊轻飘飘的丢下这么一句,悄然离去。 谢二爷被她的态度弄得一脸的懵,心道:什么叫是吗?必须是啊! …… 谢玉渊一回到青草堂,就往高氏房里去,把卫国公府的贴子递给高氏看。 高氏看罢,仿佛闪电劈过脑海,电光石火间她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一定要阿渊做妾? “娘,我原来以为,只要我不应下,这亲事就成不了,没想到……宫里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谢玉渊用力的咬了下唇瓣,不由想到高家惨死的那些亲人,感觉天底下很多事情都似曾相识,桩桩件件都仿佛是前事的翻版。 他们一定也曾被皇帝这样逼迫过! 还有,倘若自己咬定不选,那么……剩下的部分,谢玉渊不敢再想了! 高氏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抚上女儿的发髻,“阿渊,这与我祖父七十高龄被罚到河工上,手段如出一辙,他用惯的!” “娘,曾外祖父为什么会被罚?” “当年黄河在铜山张家口决口,祖父是河督,属下李炖,张宾误工,河工未成,被皇帝下令正法,祖父也被绑赴刑场。事先,皇帝并不言明是陪斩,祖父只当自己也要死了。谁知,皇帝斩了李、张二人,偏偏留下了祖父,他老人家那会心里除了感恩图报,连第二个念头都没有了。” 谢玉渊用力的握住了手,心道:真真是好手段啊! “这时,皇帝才提出让死罪可勉,活罪难逃,罚祖父在河工上做古力,祖父感恩圣意,在河工上一天都没有偷过懒,最后活活累死在河工上。” 高氏轻轻拭泪,“三年后,在新任河道总督白钟山奏请后,皇帝这才 装模作样的,被他折磨死的祖父赐了谥号。” 谢玉渊第一次完整的听高氏说起高家的事,从前,她只在罗妈妈嘴里断断续续的提起过。 心中,无比的震撼。 高氏却又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原来管江南盐政,宝乾三十年,调任内务府总管。这边一调任,那边皇帝就暗中命人查他,最后查明他在盐政任内,贪污白银三万二千两。” 谢玉渊惊呆了。 三万二千两?一个小小的谢府贪污的何止这个数。可外公不仅被判了死刑,死后还被抛尸荒野。 “阿渊?”高氏的有些暗哑。 “娘?” “这世上最最寡情的人,就是帝王。我父亲从前与我讲得最多的,就是后悔把亲妹子送进宫里,那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娘是不会把你送进火炕的。” “娘的意思,是让我当场拒绝?” 高氏点点头,“你只要不点头,没有人敢胁迫你。” 真的是这样吗? 谢玉渊默默的看了娘一眼,心里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她们现在面对的人,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啊! “阿渊,走一步,看一步,船到轿头自然会直的。” “也只能这样了,了不 得就是一个死吗!”她又不是没死过的人。 “别死啊死的,咱们娘俩得长长久久的活着呢!”高氏伸手在女儿鼻子上刮了一下。 自从回到谢府,谢玉渊就很少有和娘这么亲热的动作了,她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问:“娘,当年贵妃娘娘是怎么进宫的?” 高氏轻轻磨挲了一下女儿的手背,道:“当年太祖入主中原,咱们高府是被抬了旗的,宫里有规定,三旗女子都需参选秀女。姑妈十四岁就以秀女的身份入宫,被先帝指派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帝身边。” 谢玉渊想问的太多了。 譬如既然是先帝指派,为什么还当了十年低级使女?譬如,为什么不得宠还封了贵妃?又比如为什么娘娘没有留下一子半女? 然而,这些话涌到嘴边,她又一句一句地给咽下去。 一层高墙隔着宫里、宫外,母亲又能真正知道多少? 良久,谢玉渊问道:“娘,是因为贵妃娘娘,所以皇帝才恨着咱们高家吗?” 高氏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惊愕于她挑了这么个问题。 “先皇后和贵妃娘娘都是从小陪在皇帝跟儿前的,不同的是 ,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低级婢女。但不知道为什么,先帝反而很看中娘娘,娘娘升为侧妃,也是先帝下的谕旨。” 两个女人,一个是儿子喜欢的,一个是老子喜欢的。 老子在时,做做样子无所谓;老子一走,儿子自然要拨乱反正,宠爱自己的青梅竹马。 “娘,就是在那个时候交下的恶吗?” “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内情,但皇帝不待见姑妈是真的。但奇怪的是,他虽然不待见,但登得大位后,姑妈在宫中的位份却仅次于皇后之下,吃穿用度半点不亏待。” 高氏幽幽的叹了口气,“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和母亲进宫,刚坐定,皇帝就来了,说是要把北狄蒲类的公主安顿在姑妈的宫中,当是我吓得跪倒在地,连抬头不敢头,却依稀听了一嘴的话。” “是什么?” “皇帝说‘朕只有把她放在你这里,朕才安心’,我回来还问母亲呢,什么时候姑妈竟得皇帝的宠爱了。” 谢玉仍是一头的雾水,有些吃力地听着这些宫闱秘事。 “其实姑妈怀过皇子。家里因为这事还去了延古寺上香求签,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求了一支下下签。” 第二百四十二章 哭诉 下下签? 谢玉渊心里猛的一沉。 “那天祖母和娘的脸色很不好看,回到府里连晚饭都没有用。” 高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姑妈就小产了。” “小产的原因是什么?” 高氏幽幽冷笑:“哪有什么原因,一句福薄就把所有的原因都掩盖了。” “不是贵妃娘娘福薄,而是有人容不下她产下皇子,娘娘定是碍了别人的眼。”谢玉渊抿了抿嘴。 高氏发现这个女儿太聪明了,她才说一句,她就把事情看了个分分明明,半点不差。 罢,罢,罢,索性都说给她听吧。 “娘娘小产过后,身子就病怏怏的一直不见好。祖母和娘怕她心里难过,又往宫里递了几次帖子。再后来,宫里就不让见人了。我便是那个时候远嫁到谢府的,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阿渊!” 谢玉渊微微一顿。 高氏伸手摸到枕头下,摸出了一串古旧的木头佛珠,“过来,伸手。” 谢玉渊看着娘将那串不怎么值钱的佛珠扣在她的手上,心情有些复杂。 “这佛珠是娘娘赏给我的,你收着吧。”高氏拍拍她的手背,几不可闻道: “娘娘……保佑着你呢!” 谢玉渊垂下眼睫,目光一时间几乎是冰冷的。 娘娘连自己都没有护住,又怎么能护住她。 …… 卫国公府的寿辰,是在三日后。 谢玉渊既不命人做新衣,也不添新首饰,只是找了一堆医书没日没夜的翻看。 罗妈妈几个也不知道怎么劝,青草堂沉寂下来,连廊下的小混蛋都察觉到气氛的不对,不敢肆无忌惮的扑腾翅膀,生怕主子一个不高不人,真把它给炖了吃。 然而,京城的世家们却闻风而动,纷纷派人往卫国公府里送寿礼,一时间卫国公府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都说水涨船高,作为卫国公府的世子苏长衫,也在此刻入了世家贵族的眼。 人们头一次,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从前二五不着调的男子,惊讶的发现,国公府的门口好久没有出现抱着婴儿哭叽叽的妇人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 既然苏世子有变好的趋势,世家贵族们就开始把主意往他身上打。 开玩笑,满京城就剩下两个公府,苏世子身份贵重,长相俊秀,如今又有官位在身,那前程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往卫国 公府送年礼的队伍中,又混进了好些个媒婆,老管家应付完这个,应付那个,忙得两条腿都跑细了一大圈。 正主苏长衫此刻正偷懒窝在怡红院里,左手一个美人,右手一个瘦马,逍遥快活得不得了。 只是这快活仅仅维持了半息的时间,就听见外头一声轻哨,苏长衫一个激灵,把怀里的两个女人都推了出去。 暗卫趁势进屋,把安王的叮嘱一字不落的说与他听,末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密信。 苏长衫展信一看,神色波动了一下,问道:“谢玉渊那头的信,送到了?” “还没有,还在小的身上。” 苏长衫眼睫微垂,绷直的肩膀挺了挺:“给我吧。一切,就照安王说得去做。” “是!” 苏长衫等人离开,身上一股冷森森的肃杀之气隔着青衫,透了出来。 谢玉渊,既然李锦夜要我护你周全,我便护你周全吧! …… 谢玉渊此刻听不到苏长衫的咬牙切齿,她只听到了谢玉湄的哭哭啼啼。 “三姐,从前的事情都是姨娘和我做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妹妹一般计较,你要打。打,要骂骂,可千万别冷着妹妹。” 谢玉湄哭得泪如雨下:“我不是为姨娘和自己辩解,姨娘从前也是八抬大轿抬进谢府的,我在宗族的族谱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嫡出二字,可后来统统变了。” 谢玉渊静静地看着谢玉湄唱念做打,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原本恨你恨得要死的人,这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着她的委屈,这里头要没有所图,真是打死她都不相信。 谢玉湄嚯的站起来,大声道:“正室变姨娘,嫡出变庶出,换了谁,谁心里服气,我听人说,外头人家庶出的女儿都是当丫鬟使的,随卖随打,也是气极了,这才被猪油蒙了心,做了许多的错事。” 罗妈妈实在没忍住,“四小姐,咱们谢府可是倒了了个,庶出的踩在嫡出的头上,大家伙可没敢委屈你。” 关你个老不死的什么事? 要你来插什么嘴! 谢玉湄暗戳戳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那泪,落得更凶了。 “正是因为没委屈,才让我越发的没了天高地厚,不知道尊卑贵贱。三姐姐,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你相信我。你若不相信,我也只能一头碰死在你跟儿前,也好过这样姐妹离心的活着。 ” 谢玉渊不由暗暗夸了声“人才”啊。 不忍姐妹离心,就要一头碰死,你前头该碰死多少回啊,数都数不过来。 谢玉渊笑眯眯道:“都是一家姐妹,何必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我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这禁足令解了,你们的日子和从前一样。” 谢玉湄泣不成声道:“三姐姐原谅我,是三姐姐的大度,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这禁足令还是不解的好,好让我时时刻刻警记着。” 谢玉渊倒是糊涂了,不要解禁足令,她又是唱的哪一出? 正想着,谢玉湄又泪水涟涟道:“我听说两王府给三姐来提亲了,妹妹说句诛心的话,姐姐金玉一样的人,别说是王府的妾,就是宫里的妾,也不该做。” 谢玉渊听这话,用一种非常诡异的目光盯着谢玉湄。 谢玉湄擦了擦眼泪道:“三姐姐,我回房了,记着妹妹的话,不要做妾。嫁个平头百姓,日子苦些,至少还有个盼头;做妾的苦,得苦一辈子。” 说完,她曲了下膝,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玉渊觉得自己大概是昨天没有睡好,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竟分不出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后招来了 罗妈妈轻咳了一声,“小姐,我怎么看不明白了,这四小姐突然改性了?” “就是,奴婢觉得她和从前不是一个人?”如容帮腔道。 阿宝犹豫了下:“难道说,她真的悔改了?” 菊生摇摇头:“瞧着不太像啊,狗能改得了吃屎?” 罗妈妈:“那你们说,她好好的说这通话做什么?” 丫鬟们的七嘴八舌,让谢玉渊抽疼的太阳穴,慢慢停止了跳。 正所谓反常即为妖。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来说这一通话的,必然有后招,至于后招是什么…… “小姐,小姐,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就在这时,李青儿满头是汗的冲进来:“说是找小姐有要事。” 谢玉渊慢悠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看了罗妈妈一眼,“妈妈,谢玉湄的后招来了。” …… 福寿堂里,谢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后天你往卫国公府去,一言一行定要注意分寸,别给咱们谢府丢脸。” “是,太太。” 谢太太满意的点点头:“这回,卫国公府只给你一人下了帖子,身边连个长辈都没有,祖母心里实不放心。二丫头定了亲,不方便出去见人,就让四丫头陪着 你吧。” 原来,后招在这里。 谢玉渊低着头,暗叹:这祖孙俩倒是比从前聪明了许多,也知道铺陈一下。 谢太太见她低头不说话,又道:“都是一家姐妹,抬头不见低头见,将来出了门子,还得相互帮衬着。做妹妹的既然认了错,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要有容人之度。” 谢玉渊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太太,“祖母说笑了,有容人之度的是正室,我这个马上要做妾的人,学着争宠就行了。” 这么大不敬的话,谢太太听了,脸上连个怒气都没有,依旧是笑眯眯的:“三丫头啊,你若心里有气,这两门亲事不要也罢。祖母就是拼着一条老命,也会帮你寻门好亲的。” 不知道是不是谢玉渊的错觉,谢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脸上都是慈祥之色。 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下头,“那就让她跟着吧。” …… 前脚谢玉渊主仆二人刚走,后脚太太身边的冬梅抄近路,去了心念堂。 谢玉湄见她来,嚯的站起来,“怎么样,成了吗?” 冬梅点点头:“太太好不容易劝三小姐答应了 。” “我就知道太太能说动她。”谢玉湄眉梢露出得意。 “四小姐,说动归说动,你做事可不能像上回那样没了分寸,卫国公府可不比永安侯府,规矩大着呢。太太交待你,万事一定要小心,要做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 邵氏走上前,把二两碎银子塞到冬梅的手里:“让太太放心吧,我会手把手教她的。” 冬梅推辞了几下,没推辞掉,只是银子收归收,太太交待的话该说还得说。 “太太还说了,万一事情败露,一定不能把谢府拖下水,否则就是大祸临头。” 谢玉湄咬着唇,狠狠心道:“让太太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连累谢府的。” 冬梅静静的看了眼四小姐,转身离去。 走出心念堂,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道:这母女俩也不知道哪个想出这点子,真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邵氏等人离开,立刻命人守在房门口,把女儿拉到跟儿前,细细交待后日到了卫国公府该如何如何。 她这辈子虽然没到过像卫国公府这样的高门,但女人勾引男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无非就是一笑,一蹙,一泣,一跌……再要大胆些,便往男 人怀里扑。 女儿正值花一样的年纪,脸模子漂亮不说,小身段发育的也好,该大的大,该细的细,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三分。 谢玉湄一边听,一边心下暗自盘算。 姨娘讲的这些都是老一套了,自己真要一飞冲天,必要拿出些厉害的手段来。 否则像平王,福王那样出色的男人,怎么可能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勾住魂? …… 冬梅回到福寿堂,谢太太换过一件墨蓝色的夏衫,靠在临窗竹榻上,淡淡问道:“话都交待清楚了?” 冬梅忙上前道:“回太太,都交待清楚了。” “四丫头怎么说?” “和太太料的一样,四小姐说不会连累谢家的。” “哼!”谢太太冷哼道:“她说不会连累就不会连累了?” 冬梅皱眉道:“邵姨娘应该会呵嘱她的吧。” “她那个娘啊,要真是聪明,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谢太太指了指青草堂方向,“真正聪明的是那一个,让女儿在前头冲锋陷阵,自己缩在背后指挥,谁都比不得她聪明。” 冬梅不敢接这话,只好陪了个笑脸。 在她看来,厉害的可不是二奶奶,而是三小姐。且不说别 的,就她把邵氏母女赶去心念堂时说的那些话,就是顶顶厉害。 放眼这府里,别说邵氏母女比不上,就是经了多少事的太太,也比不过。 想到这里,冬梅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太太,当真要让四小姐这样做吗?” 谢太太狠狠的瞪了冬梅一眼:“不这样做,那母女俩这辈子就得被谢玉渊压一头。” “可是,两王府看中的可不光光是三小姐这个人,还有她身后高家的东西。” “你懂什么?” 谢太太得意的冷笑道:“当真四丫头要成了侧妃,他老子无论如何都要逼谢玉渊献出一部分家产来,给四丫头添妆的。” “三小姐会肯吗?” “到时候肯不肯就由不得她了。王府的侧妃,那可是有品阶的,将来的富贵比天都大,她要想在这府里好好过日子,咬断了牙根也得拿出来。” 冬梅脸上笑得一脸谄媚,心里却嘀咕开了:这事,真能如太太所愿吗?还有,二爷知道不知道? …… 青草堂里,谢玉渊脱下外衫,换了家常的衣裳。 “小姐,太太是做戏给你看的,你怎么就相信了呢?”罗妈妈接过青儿递来的酸梅汤,奉到小姐手里。 第二百四十四章 信 “前头在蒋家,四小姐就把你推下水,这一回去了卫国公府,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妖蛾子呢!” 谢玉渊喝了口酸梅汤,迟疑了一会道:“妈妈,你还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一唱一和就是想让小姐带四小姐去赴寿宴。” 谢玉渊摇摇头,冷笑道:“为什么非要巴巴的跟着去?有什么目的吗?” “这……”罗妈妈把话在喉咙里转了转,不敢往下说。 谢玉渊却清脆道:“她们想做的,无非就是取代我做两王的侧妃。” “我呸,凭她这个庶出的小蹄子,也配!” 罗妈妈恨恨的啐了一口,啐完,觉得不对,“既然小姐都知道,为什么还答应……” “很简单。我不想嫁,她们非要取而代之……我若不把这个戏台搭起来,她们算计了这么久的一出戏,要怎么唱下去?” 两辈子加起来,都得不到的亲情,哪是这短短瞬间就能得到的。 她是有那么瞬间的恍惚,却不足以让她昏了头。 罗妈妈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咬牙道:“竟然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不能入了二王的眼。” “我倒巴不得谢玉湄能弄出些 厉害的手段来,也省得我左右为难。” 罗妈妈一口气,不仅没松下,反而提了上去,“怕就怕四小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玉渊勾了下唇,“后日去了卫国公府,咱们不必派人跟着她,她想如何做,都随她去。至于成不成……那可真得看命!” 罗妈妈恶狠狠的朝着福寿堂瞪了一眼,心里那口恶气,始终盘旋在胸口。 小姐不想嫁,是一回事;但那些人上竿子想从小姐手里去抢,又是一回事。 这一个个的都鬼迷了心窍不成! 谢玉渊瞄了气鼓鼓的罗妈妈一眼,“我之砒霜,尔之蜜糖,妈妈别气,这是大好事。” 罗妈妈冷笑道:“不是我说寒碜话,就怕四小姐没那个本事。不行,这事我得给二奶奶说道说道去。” 谢玉渊听到这话,脸顿时塌了下来。如果谢玉湄真的没那个本事,那她真的只有一头撞死这招了。 …… 入夜。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隐而不发的寒意揭竿而起,露出些秋天的肃杀来。 谢玉渊刚刚沐浴出来,就听见外头一声轻哨,窗框被敲了三下。 她心中一动,把房里丫鬟都支了出去。 丫鬟们也都知道 是怎么回事,回到自个房里后就掩门关窗。 谢玉渊推窗去看,竟然是苏长衫,惊道:“你怎么来了?” 苏长衫见她头发上还滴着水,眉心一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谢玉渊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便心跳如擂。 是他! “别愣着啊,快看啊!” 谢玉渊被苏长衫这么一催,手上不仅不快,反而慢了下来。 这信里会写些什么? 他是赞成,还是反对? 谢玉渊就像是盼到了糖果的孩子,将糖果在手里翻来覆去,却不舍得下嘴。 苏长衫都快被她急死了:“姑奶奶,我屁股后头一堆的事,麻烦你能快点吗?” 谢玉渊这才把信从里面拿出来。 李锦夜的信写得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若不愿,远走高飞如何?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谢玉渊的心却莫名其妙的被这话里的难得的温情酥了一下--虽然这温情对事,不对人。 她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苏世子,他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这得问他。问我,我怎么知道!”苏长衫耸耸肩。 “那……又如何远走高飞法?” “这才问到了点子上!” 苏长衫压低了 声音道:“他已经统统都帮你安排好了,天下大的很,藏个把人很容易,只要你舍得京城富贵荣华。” “娘跟着一起走吗?” “除了高家的财产,再带几个丫鬟也没问题。” 苏长衫呵出一口长气:“谢玉渊,你现在必须明明白白给我句话,否则,我这头就是白忙活。” 谢玉渊顿时明白苏长衫为什么要催她。 李锦夜帮助她远走高飞,这其中费的周折,动用的人脉以及关系,层层叠叠的复杂。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要做到万无一失并不容易,背后筹谋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走!”她回答的斩钉截铁。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侧妃贵妃,都没有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来的踏实。 高家的担子,她已经彻彻底底的卸下,除了谢家那几个畜生还没有亲手报复是个遗憾外,她对这个京城早就没有半点留恋。 不如离去! 最重要的是,他那句话里,已经明明确确的说出他的态度:他希望她能远走高飞。 既然他希望,那么…… 她便如他所希望。 “好!” 苏长衫忍不住低喝一声:“我定让你分毫不损的离开京城。” “等一下, 这中间可能还会有些变数。” “什么变数?” “谢家四小姐谢玉湄。” “她算是什么变数?” 苏长衫冷笑一声,只这冷笑刚到唇边,他的眼睛骤然一睁:“你是说她想……” “正是。”谢玉渊点点头。 苏长衫眯了下眼睛,带着点怒意声音道:“先不管她,我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到时候,还请世子爷为她行个方便。” “那是一定。” “多谢!” “不必谢我,暮之怎么说,我怎么做。还有,为了保险起见,这事谁也不能说,谢玉渊,你可记住了。” “放心,我谁也不说!” “等着!” 谢玉渊看着那一抹青衫消失在视线里,垂下眼,看着地面微微反光的积水,低声道:“我还没把他的毒解了呢!” 说完,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竟然答应了。 她可以一走了之,他呢? 谢玉渊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手背上有几根浅显的青筋慢慢冒出来。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廊下的扁嘴小畜生突然打了个激灵,不安的在笼子里扑闪起来。 谢玉渊推门,快步的走到笼子跟前,想伸手抚一抚它的脑袋,手却在半路停顿了下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明天是成,是败 谢玉渊不由扪心自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怎么就患得患失起来,他如何,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除了能帮他想想法子解解毒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谢玉渊若有所思琢磨了片刻,感觉自己就是天生瞎操心的命,还有一个解释便是:所有医者,都会对自己施救的第一个人,产生老母鸡护小鸡的想法。 谢玉渊别别扭扭的想了一会,不由地自嘲一笑。 她这一笑不打紧,把笼子里的小混蛋吓了个半死。 妈啊! 人类真是可怕! 前一刻,她还在愁眉苦脸,后一刻,她就笑得没心没肺,变得这样快,她,她是要把小混蛋生烤了吃吗? …… 一夜急风骤雨,天凉了许多。 罗妈妈一早起来,轻手轻脚地推开谢玉渊的房门。 谢玉渊好像被这一点动静惊动,有点要醒的意思,她无意识的皱了下眉,握紧了手里信。 这一握,眼睛就睁开了,见罗妈妈就站在床头,忙把信藏进了袖子里。 罗妈妈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撂开她额上的一缕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 “可是王爷的信?” 谢玉渊脸色一红:“妈妈如何知道? ” 罗妈妈叹了口气,心道:如果不是王爷的信,她哪会抓得那么紧啊! “妈妈猜的,王爷怎么说?” “他,没怎么说。” 谢玉渊随口应付了一句,“娘呢,起身了吗?” “正要与小姐说这事呢,二奶奶马上要去延古寺。” 谢玉渊一惊,“娘去延古寺做什么?” “说是要给小姐求个签,小姐快起来吧,二奶奶这就要出发了。” 谢玉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好,饶是这样,也刚刚好在院门口拦下了高氏。 高氏一身月牙白的秋衫,盈盈而立,见女儿来,轻轻拉起她的手腕。 谢玉渊忙撂起袖口,将那串佛珠露出来,“娘,我戴着呢!” “戴着就好!娘去延古寺上个香,顺便给你求个签,保佑我女儿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她最后半句话声音压得很低,末了化成唇边上一点淡淡的笑意,“你别送了,傍晚我就回来,让青儿去外头买些螃蟹来,秋风起,这会正是吃螃蟹的季节。” 谢玉渊笑眯眯道:“我这就让青儿去买,娘早点回来。对了,谁跟着去?” “罗妈妈跟着娘去,放心吧!” 谢玉 渊目送一行人离去,又放心不下,便让青儿趁着出府买螃蟹的时候,到隔壁吱会沈容、沈易一声,让他们派了妥贴的人,在暗中跟着。 傍晚时分,高氏一行顺顺利利地回了府。 这时候,螃蟹刚刚上笼蒸,带着些腥气的香味顿时将整个青草院笼罩。 谢玉渊已经有五年没有闻到这味儿了,唇动了动,机灵的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高氏更衣净手入了席,笑道:“今日求了只上上签,老和尚解签说一切逢凶化吉。” 谢玉渊心中一喜,心道:昨天刚得了李锦夜的消息,今日就求了上上签,这真是个好兆头。 “娘,咱们喝一杯吧。” “自然是要喝一杯的。” 身后的罗妈妈忙上前给两人斟酒,上好的桂花酿,还是从扬州府带来的。 谢玉渊抿一口,微微摇了摇头。 这酒与老爹做的桂花酿比,差得远了。爹做的酒绵柔香醇,后劲略薄,不上头。 而这酒的后劲有些大了! 想起那个憨厚纯朴的男子,她怕娘也尝出区别,忙亲手拿了一只最大的螃蟹,放在娘的碗里。 “今儿的螃蟹份量挺足,娘尝尝。” “嗯!”高氏点头 。 罗妈妈忙接过来,令丫鬟们拿工具敲碎了蟹壳,慢慢挑出里面的白肉…… 高氏这一会却已经连干了好几杯酒,脸色绯红,似有薄醉,一掀眼皮,对上谢玉渊的视线,“这酒后劲怎么这么大?” 谢玉渊一阵心虚,陪笑道:“桂花酿的后劲都大,娘要是喝不惯,咱们换了黄酒来,烫热了吃,身上暖暖的。” 高氏瞪了她一眼,把酒盅一扔,“醉了,不喝了,来人,扶我回去。” “娘,螃蟹还没吃呢?” “明儿再吃。” 高氏倚在罗妈妈身上,脚步踉跄的离去。 谢玉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欣慰还是郁闷,好几种滋味来回翻转一周,叹了口气。 人心不是石头做的,有些东西说忘就忘,娘连味觉都还记得那个人呢! 此时,月上中天,天地静谧,一盘螃蟹早已凉透。 谢玉渊顿时觉得没了胃口,起身回到了房里。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又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青草堂按时歇息,躺在床间,谢玉渊罕见的失眠了,虽然有了李锦夜的一诺千金,她依旧是担忧了。 担忧什么呢? 谢玉渊问自己。 这世间,不是成,便是 败,那么,明日谢玉湄入卫国公府,是成,还是败! …… 明日卫国公府的寿辰,于谢玉渊而言,是人生大事;于这京城中的许多人来说,也是大事。 今夜,不仅是她的难眠之夜,也是多少人的难眠之夜。 心念堂里,谢玉湄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姨娘说了,男人都喜欢那柔柔弱弱,欲拒还迎的。 卫国公府里,老管家想着明日的宴席,回到房里又觉得心不安,披了衣裳又往大厨房去; 怡红院里,苏长衫和张虚怀头挨头,悄声商量。这出京的路线是直接往西,还是绕个圈子再说?从北城门出还是从南城门出? 而此刻的江南杭州府,李锦夜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一颗白子,对面的马闻山皱了皱眉,“王爷,这子落得很有几分凶险啊!” “富贵险中求!” 李锦夜的眼睛闭上,深呼吸了两口。 明日先是卫国公府拒亲,再是静待宫中的动静,最后就是一撮而就……不知道苏长衫那头是不是万无一失。 若万无一失,便是天各一方,此生不见; 若有闪失…… 李锦夜猛的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淡然如往昔。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赴宴 翌日,谢玉渊起了个大早。 今日卫国公大寿,她无论如何都要盛装出席,以示尊重。 一切妥当,往铜镜前站立时,她被镜子里少女的艳丽给惊呆了。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小姐平日里就是太素净,这个也不肯戴,那个也不肯戴,瞧瞧,打盼起来就不一样了吧。” 如容心道,就凭小姐这一身打扮,京中的那些贵女哪个能比得过。 谢玉渊像是没听到她的埋怨,从发髻上拔下一只金钗,“这个重,不戴。” “小姐?”如容气得直跺脚。 今天四小姐也要厚着脸皮跟着去呢,难不成又被她抢了风头? 谢玉渊笑笑,转身走出房间,去后院给高氏请安。 高氏此刻如往常一样,正在小花园里消食。她穿了件淡紫色的秋衫,头上半点珠钗都没有。 见女儿过来,她莞尔一笑,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早去早回。” 谢玉渊反手握住她的手,发现有点凉,“娘进屋吧,天冷了。” “不急,送你走了再回屋。” “昨天还剩下几只螃蟹没有蒸,等我回来,亲手剥给娘吃。” 高氏只笑不语。 时候不早,谢玉渊松开手,出了小花园。 一只脚刚跨过去时, 她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高氏远远的看着她笑起来,悄无声息的,眉眼舒展开来,眼先弯,唇角才慢慢翘起来,眼睛里似有水光似的,然而仔细一看,又不见了。 谢玉渊心道:娘笑起来,可真好看! …… 坐轿到了角门,谢玉湄早早的等在一旁。 出人意料的,她今天打扮的格外素净,竟然只用一只白玉簪子定住了发髻,脸上更是脂粉未施。 江南的姑娘,原本就生得风流婉转,一身淡蓝色素衣更映得她肌肤如雪。禁足的日子,她似乎清瘦了许多,腰身盈盈一握,端的是楚楚可怜。 原来,是想走小家碧玉的路线啊! 倒是聪明! 见谢玉渊来,谢玉湄低眉顺眼的上前行了礼,柔声道:“三姐,我这身打扮,没抢你风头吧。” “太素净了,不像是去吃寿酒,倒像是去奔丧一样。” 谢玉湄如明月般皎洁的脸,露出些羞愧之色,这话是从前说给谢玉渊听的,如今她原封不动的还回来…… 还吧! 等今天过了,我看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姐妹俩上了马车,车子正要走,却听外头谢玉湖喊了一声:“三妹,等一等。” 谢玉湄忙掀了帘子,探出 脑袋。 谢玉湖气喘吁吁地看了马车里头一眼,唇附在谢玉渊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阿渊,小心谢玉湄,她没安好心。” “二姐回去吧,我心里有数的。” 谢玉渊笑了笑,摔下帘子。 马车启动,车轱辘吱呀吱呀响起。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谢玉湄才怯生生的问:“三姐,二姐和你说什么?” “她让我别闯祸。” “三姐是有分寸的人,不会闯祸的,二姐多心了。” “四妹也是有分寸的人。”谢玉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玉湄额角“突突”直跳,手里帕子绞成麻花。 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 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神仙,自己可千万不要乱了阵脚。 很快,马车驶到了卫国公府门口。 早早等着的老管家一看马车上的“谢府”二字,立刻迎上前。 饶是有心里准备,谢玉渊还是被府门口排成长龙的马车给吓了一大跳。 这阵仗,可真大! “三小姐,请!” 老管家亲自引路,把人引到小轿上,轿子只能坐一人,于是姐妹二人分坐两顶小轿。 谢玉渊走在前头,刚走几步,就听老管家在外头低声道:“三小姐,世子爷都交待了 ,让你一切随意。” 谢玉渊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心中一动:“他人呢?” “在前院迎男客,等前头安定了,他会来找你的。” “替我传个讯给世子,让他别急,一整天的时间呢,有的是机会!” “是,老奴一定把话带到。” 说话间,轿子行到了内宅,立刻就有婆子掀了帘子把人扶出来,态度恭谨的,像是扶了位公主,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谢玉渊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都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卫国公府世袭三代,富贵了近百年,连带着下人的一举一动都及有规矩。 只是为何生的儿子苏长衫,这般没形没状? 谢玉渊来不及多想,在众丫鬟的簇拥下走进正厅。 “谢府三小姐到!” 下人这一唱,原本热闹非凡的厅堂里,顿时哑寂无声。 谁不知道,这位才是今儿的正主啊,卫国公府的这个局,根本就是为她一个人设的。听说,这还都是宫里的意思。 啧啧啧! 这谢三小姐真是麻雀变凤凰啊,一飞冲天了! 蒋氏和老娘萧氏对视一眼,心里百般滋味。 尤其是蒋氏,后悔的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早知道如此,当初儿子把 谢玉渊救上来,她就应该顺水推舟的去谢府求亲,把人娶进门。 现在好了,金山银山的嫁妆没了,儿子也和她生分了……自己怎么就这么蠢的! 无数道视线射过来,谢玉渊只当看不见,昂首挺胸的走上前。 正厅的主位上,并没有坐着人,一个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艳丽妇人迎上来,声音温和:“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看看我们这些老黄瓜,都恨不得躲起来不见人才好。” 立刻有得脸的婆子在谢玉渊耳边小声提点,“这一位是卫国公府内宅当家人李姨娘。” 谢玉渊既然来了,自然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卫国公的原配夫人,苏长衫的生母早在八百年前就见阎王去,府里几个姨娘明争暗斗了很多年,这位李姨娘始终更胜一筹,掌了内宅的管家大权。 不过,也就管家大权而已。 国公爷早就放出话了,这辈子眼里只放得下一个正妻,别的女人,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休想入了他的眼。 话虽然放出来,但国公爷往内宅纳的女人,半点也没少,以至于生出一大堆的庶子庶女,但能扶正的,一个没有。 这么多年下来,谁也弄不明白国公爷到真痴情,还是假痴情。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赴宴(二) “夫人谬赞了。”谢玉渊规规矩矩的向李氏道个福。 夫人两个字一出口,李氏眼睛亮了亮,她侧过身受了半个礼。 怪不得国公爷敢把内宅给这一位打理,是个知道分寸的,谢玉渊在心中暗赞。 自己尊称她一声“夫人”,那是给她面子,一个妾而已,要真受了她这个福,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李氏扶着谢玉渊,把她按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轻描淡写的扫了眼谢玉渊身后的谢玉湄,笑道:“四小姐也坐吧!” “多谢夫人!” 谢玉湄低着头,像个小媳妇似的站在谢玉渊的身后。 众人见状,不约而同的皱了下眉,看向谢玉渊的目光又有些不同。 嫡女和庶女是有差别,但也没说有这么大的差别,哪有说姐姐坐着,妹妹站在身后的道理。 这不就成了侍候人的丫鬟了吗? 难道说,这谢府三小姐平日里就这种做派,把庶出的妹妹不当回事? 一旁的阿宝气得真想冲谢玉湄翻个大白眼。 就知道这货跟着来,没安什么好心。这不,一上来就暗下使绊子。 这副嘴脸做给谁看呢? 要不是小姐交待了随你去,我阿宝真想一口唾沫星子啐上去。 阿宝光顾着 骂了,没看到有几位正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 如果不是谢三小姐,以谢四小姐庶女的身份,只怕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来了,就算装也得装出个姐妹情深来。 这一位倒好,一副八百年受欺负不敢声张的样子,合着真当所有人都是傻瓜不成? 夫人们想着自个院里的那些个庶子庶女,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一句话:扶不上台面的东西! 谢玉湄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被人瞧扁了去,她还在心里洋洋得意呢! 自己这一示弱,应该会让人的同情吧!原本她曾经也是嫡女出身呢! 谢玉渊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看在眼里,心想这谢玉湄还是聪明的,只是这聪明稍稍过了头,就显得有些做作。别人看不出来,那些当家作诉正房太太奶奶们,怕是一眼就能识穿的。 她笑了笑道:“来人,把寿礼抬上来。” “是,小姐。” 寿礼是盆半人高的珊瑚,光彩夺目,一看就不是凡品。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前些日子宫中归还高家的东西里,听说就有这么一盆珊瑚。谢三小姐把这宝贝献出来,也算是大手笔了。 “国公爷大寿,挑来挑去,只有这盘东西 才配得上,这个俗物是个旧物,还请夫人别嫌弃。” 李氏哪敢嫌弃啊,一边忙不迭的称谢,一边命人小心翼翼的把东西收起来。 这时,就听外面有妇人高唱道:“福王妃到!” 话落,正厅里所有人起身相迎。 谢玉渊飞快地扫一眼福王妃,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头上赤金与红宝石簪钗装点,光彩耀目,明艳不可方物。 她走进正厅,毫不客气的端坐在上首左边的黄花梨椅子上,笑道:“各位都坐吧,国公爷的好日子,我也来凑凑热闹。” 李氏八面玲珑道:“这府里都盼着王妃来凑热闹呢,国公爷昨儿歇下了,还仔细叮嘱妾,明日见着福王妃,万万不可怠慢了,从没见国公爷这般操心过。” 福王妃笑道:“过了,过了,我是小辈,按理今儿该给国公爷磕头拜寿的。” 李氏忙道;“万万不可,王妃这一磕,国公爷保证减寿五年,就算国公爷不找王妃您算帐,我这个枕边人也得挺身而出的。” 福王妃掩唇轻笑,如青葱似手指轻点了点李氏,“真是张巧嘴。” “平王妃到!” 李氏眼皮跳了跳,忙向福王妃道了声歉,领 着一干人迎出去。 福王妃也不起身,只意态闲闲的拨弄着手上的一枚翡翠嵌宝戒指。 谢玉渊眼角的余光扫过,脸色微微变了变,跟着众人站起来。 平王妃一身绛红色金银丝秋衫,头上一支累丝八宝凤簪,气度雍容华贵。 她入正厅后,目光在福王妃身上扫过,扶着李氏的手,脸色平静的坐到了上首处右边的位置。 左为正,右为副。 按长幼,平王为长,福王为幼;按嫡庶,平王为嫡,福王也为嫡;无论如何这左边的位置,都该是长嫂平王妃坐。 偏偏这福王妃半点没有想要挪屁股的意思,看来是仗着中宫娘娘,想要硬生生压平王妃一头了。 众人想到这里,心里暗暗有数,今日这趟选妃侧,怕也要福王妃拔得头筹。 蒋氏看到这里,真是满嘴像喝了药一样的发苦。 平王自从在江南被老皇帝打压过,就此一蹶不振,连带着自家陈府行事,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平王要再任由福王猖狂下去……这黄花菜都要凉了啊! 蒋氏赶紧用胳膊蹭了蹭自家的老娘。 蒋氏冷冷的瞪了女儿一眼,心道:这丫头到底没经过什么事,沉不住气啊!这大位的事情,不到最后 一刻,谁知道落在谁头上! 老娘这一眼瞪过来,蒋氏安生了,装横作样端了喝茶,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两位王妃的一举一动。 此刻,福王妃对着平王妃寒暄了几句后,话锋一转,笑道:“哪一位是谢府的三小姐?” 被点了名的谢玉渊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来,低着头走到正中央,先冲平王妃道了个福,再冲福王妃道了个福。 “民女谢玉渊,府上排行第三,两位王妃安好。” 谢玉渊身上的衣裙是今年的新料,大红洒金锦缎,首饰是一套红宝石珠花步摇,一双沉静的眼睛不惊不慌,明艳中带着沉稳。 两位王妃心里咯噔一下,看向谢玉渊的目光顿时不一样起来。 男人要纳妾,她们嘴上说同意,背地里哪个不仔细打听一番,不仅祖宗八代、生辰八字打听得清清楚楚,连这女子所有的过往,也都尽在腹中。 这等行事,这等气度,这等眼色,哪像是一个长在乡野的女子。 更何况人家连二八年华都还没到,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倘若纳进府……男人还不疼死爱死! 再加上她身后滔天的财富……两位王妃这会简直后悔到了姥姥家,心道: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人物呢! 第二百四十八章 想凑个热闹 平王妃面甜心苦的冲福王妃笑了笑:“妹妹啊,也难怪咱们两个府里都看中了,这样标致的人儿,我都怕我这平王府辱没了她。来人,赏。” 此言一出,本来就安静的大厅里更是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似连呼吸声都屏住了,看着平王妃身后的丫鬟拿出一个匣子,奉到谢玉渊的手上。 谢玉渊接过来,并不打开,只是深福道谢。 福王妃眯了眯眼睛,索性站起来,褪下手上的玉镯,主动套在了谢玉渊的手上。 “这是我常戴的,三小姐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玩吧。” 带着温度的玉镯贴在皮肤上,谢玉渊前所未有的冷静,既然避不开这纷纷扰扰的争斗,那就迎头而上吧。 她冲着福王妃也深福道谢,随即低着头又坐回原位,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两位王妃一看这谢三小姐这么沉得住气,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完了,怕是个心机深重,难缠的,这以后纳进府,又是一个劲敌! 谢玉渊自然是沉得住气的。 谢玉湄不动,我不动!谢玉湄动,我依然不动! 不到最后的关口,绝对不撕破脸,不把底牌亮出来,只装糊涂。 她沉得住气,她身后的谢玉湄沉 不住气了。 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不用猜也知道不是俗物;福王妃的那只手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贵不可及。 眼看着事情就要定下来,自己如果还在这里呆下去的话,那真的是黄花菜都凉了。 谢玉湄心里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脸色都白了。 就在这时,有个管事婆子脚步匆匆进来,附在李氏耳边一通低语。 李氏听罢,笑道:“两位王妃,后花园里搭了戏台,置了瓜果点心,咱们移步过去热闹热闹吧,两位王爷都已经在了。” 众人一听连王爷都亲自来了,目光唰唰地向谢玉渊看过去。 谢玉渊立刻垂下头,装出一副羞不可挡,不敢看人的样子。 原本她就生得好,再低眉敛目,整个人看上去像枝空谷幽兰,内存光华。 连蒋氏见了,都不得不暗夸一声:我儿子好眼光啊! “三小姐,咱们也走吧!”李氏上前虚扶了一把。 谢玉渊这才抬头应道:“是!” 就在众人纷纷移步后花园的时候,谢玉湄趁人不注意,慢慢落到了最后,然后轻巧的一个转身,和贴身丫鬟消失在花丛里。 谢玉渊眼角的余光扫到,露出释然的微笑。 谢玉湄,你可 别让我失望啊! …… 此刻,杭州府。 李锦夜看完最后一卷案卷,疲倦的捏了捏眉心。 敲门声响,神机营主将程潜风尘仆仆走进来:“王爷,一干案犯都已经招供,明日就可押运返京。” 李锦夜眼睫轻轻的动了一下,点头道:“这些案卷一并带入京,早饭后出发。” “是!” 程潜应得一脸高兴,总算可以回去了,这江南还真是呆不习惯,总湿哒哒的,连酒都软绵绵的,没有酒味。 “今天,是国公爷的好日子。”李锦夜突然说话。 “是啊,本来还想去那府里讨杯喜酒喝,这下喝不着了。” 程潜笑眯眯道:“听说两位王爷都要去贺寿,府里一定很热闹,往年国公爷的生日,了不得宫里有些个赏赐,今年这么大的阵仗,国公爷面子里子都有了。” 李锦夜的心,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突然起身,“程将军,你按计划明日动身,本王先走一步。” “呃?”程潜明显愣了愣。 李锦夜一把抄起挂在墙上的剑,笑道:“突然想去凑凑这个热闹,来人,备快马。” “是,王爷!”青山在外面应了一声。 程潜一脸懵的摸了摸脑袋,“王爷,就 算这个时候快马加鞭的赶回去,最快也得五天后到京城,还有热闹可瞧吗?” 李锦夜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从另一面的墙上取下一副行军的盔甲套在身上。 “王爷,吃了午饭再走吧。”程潜忍不住劝了劝。 “不用!”李锦夜突然笑了下,“有些归心似箭。” 程潜眼睁睁地看着李锦夜一身劲装,纵身一跃,翻身上了马,马蹄扬起片片尘土,瞬间消失在眼前。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他自言自语。 …… 他娘的! 怎么来这么多的人,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干吗,受了什么刺激非要跑他们家来蹭吃蹭喝。 苏长衫陪笑陪得得两个腮帮子都有些疼,忍不住在心里开骂。 也不知道内宅那边怎么样了? 这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想到这里,他装着云淡风轻地看了二庆一眼,二庆立刻上前低语道:“爷,后头刚刚挪步后花园,看戏去了。” “派人跟着谢玉湄了吗?” “爷放心,咱们的人都跟着呢,保管她心想事成。” 苏长衫得意的笑了笑,心道:暮之啊暮之,这大戏就要开场了,你瞧好吧! 话落,眼角的余光撇见一张熟面孔,他眨了眨眼睛 ,脸上堆着一团笑迎上去。 “哟,陈少爷,怎么是你一个人,你父亲呢?” 陈清焰抱了抱拳,“家父跟在平王身旁。” 苏长衫挑眉道:“你怎么不跟着呢?” 陈清焰捂唇咳嗽了下,道:“我跟着不合适,过来和世子爷打个招呼,恭喜恭喜!” 苏长衫静静的端详着他的侧脸。 这家伙很有几分自知之明,若不是他和永安侯府沾亲带故,自己倒有些想帮暮之,将他揽入队伍中。 “恭喜什么,又不是我过大寿,走吧,谢玉渊这会在后花园听戏,两处观戏台离得很近,远远还是能瞧上一眼的。” 陈清焰一听这话,脸顿时沉了下来,“世子爷,我与三小姐清清白白……” “你和三小姐本该天作之合,奈何造化弄人!” 苏长衫深深的叹了口气,“咱们都是男人,就别说些虚头八脑的话了,我和你说啊清焰兄,见一面少一面,且见且珍惜吧!” “你!” 陈清焰见他越扯越不像话,袖子一甩,扭头就走。 苏长衫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一脸无辜道:“怎么着,本世子说得不对吗,本来就是见一面,少一面吗!这家伙一点都不如奕为兄好玩,无趣无趣!”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天何其不公 陈清焰一口气走出数丈远,突然顿下了脚步,心里的那股诡异的无名大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殆尽。 苏长衫说得没有错,等过了今日,她便是王府的侧妃,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想到这里,胸口空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他用力的揉了揉脸,露出些破釜沉舟的决心来。 “见一面吧!”他想着:“总得问问她挑了哪个王爷,也能让自己死了心。” 就当是最后一面! 主意打定,陈清焰朝身后的阿九看过去。 阿九被主子眼里的寒光,惊了一跳,“爷,怎么了?” “想办法找到谢玉渊,就说……就说我要见她一面,有要事。” 阿九被自家爷的话,炸了个寒毛直竖。 “爷,你疯了吗?这里是卫国公府,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冒冒然去找三小姐,万一被人瞧见了怎么办?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三小姐的名声,你还顾不顾啊?” “我没疯,清醒的很。我就是想问问,她打算选哪一个?” “你若不想办法让我见一面,我说不定会做些出格的事情。”陈清焰脸上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阿九真的就差当场 给他跪下了,“爷,你威胁阿九算怎么一回事?阿九只是个下人,什么都做不了主……” “阿九,我真的只与她说几句话,几句话也不成吗?” 陈清焰的声音很小很轻,几乎是哀求般的,听得阿九心里扑通一沉,忍不住鼻子一酸。 罢了! 罢了! “爷,你等着,阿九这就帮你去叫人。” 陈清焰一掌落在阿九的肩上,黑白分明的眼里透着些痛苦,“我等着!” …… “小姐,咱们在这里乱窜,能碰到福王吗?” 谢玉湄心里一阵酸涩气苦。 她怎么知道?自己也不过是瞎猫碰死老鼠,碰得上,碰不上,全看命。 老天爷啊,你可得保佑湄儿顺顺利利遇到福王,这可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了。 这时,远远的走过来两个卫国公府的婢女,谢玉湄怕被人看到,赶紧拉着丫鬟躲到大树背后。 “你看到了没有,平王和福王长得半点都不像。” “小蹄子,王爷的事情可是咱们做下人的能议论的,赶紧闭嘴吧。” “姐姐,这边又没有人,说说又怎么了?你看谢府三小姐到底会选哪一个啊?”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福王。你没看 到吗,福王妃今天在花厅里坐了主位,她连长幼都不在意了,估摸着福王十拿九稳要坐那个位置了。” “不会吧,我瞧着平王的机会更大啊,你忘了他身后有个叶大将军。” “有什么用,福王背后还有个中宫皇后呢!” “哎,我真想到福王跟儿前做个打粗丫鬟,将来也好见识见识皇宫是什么样儿的。” “去啊去啊,福王就在水榭里喝茶呢,你凑过去,说不定可不止一个打粗丫鬟!” “哎啊,姐姐你怎么这样,竟会打趣人家,我,我可不依……” 两人打。打闹闹的走远,谢玉湄从大树背后悄然现身,此刻她的心情正如阳光般明媚。 老天爷果然听到她的心声,机会来了! “走,咱们往水榭去!” …… 微风轻拂,竹叶飒飒作响。 水榭里,福王负手而立,悠闲的与边上的几个官员说着话,实际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内宅传来消息,说那个谢玉渊嫩得能掐出水来,气度也不错,虽然他身边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但江南水乡的姑娘他还没有睡过。 有点新奇! 这样一想,原本听着还算入耳的奉承话,也有点听不进去了。 “谁 ?” “我,我只是迷了路。” 女子婉转羞怯的声音传来,福王转身,这是哪府的小姐,一点规矩都不懂。 谢玉湄俏生生的抬起头,幽幽怨怨的向水榭中撇了一眼。这一眼,千娇百媚,似能把人的魂勾出来。 福王略一皱眉,朝身旁的侍卫递了个眼神。 作为皇子,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投怀送抱的女人,这女子只带一个丫鬟,眼神又那么勾人,稍微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水榭里有贵人,姑娘请避嫌。” 谢玉湄好不容易靠近了,怎么肯事没成,就被人赶走呢。 她心下一动,“我原本是来替我姐姐瞧瞧未来姐夫的,我姐姐是谢玉渊。” 谢玉渊? 那么这一位应该是谢府的四小姐罢? 有点意思! 福王眯了眯眼睛,挥挥手,示意侍卫把人放进来。 手下几个官员一看这个情况,纷纷借故离去,片刻后,水榭里就剩下两个人。 谢玉湄鼓足勇气抬起头,不料,正对上福王打量的目光。 眼前的男子脸部线条并不柔和,俊美中带着冷冽漠然,一身贵气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到无法亲近。 原来,堂堂福王竟然长这样呢 ! 谢玉湄心旌摇曳,脸泛红霞,故意装作不知道面前的男子是谁:“不知贵人姓什么叫什么?” “大胆,这是当今福王爷。” 谢玉湄作势吓得脸色发白,不顾青石砖的冰冷,直直的跪了下去,“民女不知道王爷在此,请恕罪!” 福王伸手虚扶了下,“起来吧,你是谢府四小姐吧?” 他知道我! 谢玉湄压抑不住心底的惊喜,娇羞道:“正是,湄儿给王爷请安。” 水榭外的两个侍卫听罢,各自无声翻了个白眼。 还湄儿,你当你是怡红院里的瘦马吗? 大姑娘家家的,要点脸! “免了!” 谢玉湄起身,轻声叹道:“真没有想到姐姐的命这样的好,只可惜我……” 福王看着面前的女子惺惺作态,没接话。 谢玉湄只好硬着头皮,自个一人把戏唱下去:“只可惜我福薄命薄,连见王爷一面,都还是阴差阳错。” 说完,她大着胆子扬起目光,眼中闪出水光,声音微微哽咽,“老天何其不公!” 福王依旧没有说话。 这一下,谢玉湄慌了。在姨娘和她设定的剧本里,男人不应该都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她吗? 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第二百五十章 谢家小姐落水了 她咬了咬唇瓣,索性破釜沉舟道:“我知道我和姐姐相比,犹如云泥之别,福王心中放着她,自然不会留心别人。” “可是,再卑微的人,也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利。” “我一见王爷,便情难自禁,今日这番话,王爷只当没听见,日后定要和姐姐相亲相爱,我远远瞧着你们幸福,便心满意足了!” 说到最后,眼泪唰唰的落了下来,把一个满心爱慕,求而不得的女子刻画了入目三分,端的是我见尤怜! 换作别的男人,都会叫一声“我的心肝啊”,便把她拥入怀里。偏偏她遇到的福王。 男人心里装着权势,再美的女人也不过是玩物而已。更何况这位连玩物都称不上。 玩物好歹还有些作用,她不仅没有作用,反而有毒。 他若是真信了她的鬼话,有了些牵扯,把谢玉渊置于何地?那一位才是真真正正对他有好处的人。 谢玉湄心想,我这一通表白下来,这男人总该有所表示了吧。 结果,等了半天,只看到福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毫无一丝波动。 她心里咯噔一下。 “到底是姨娘养出来的货色啊,见个男人就说喜欢,闺中的 教养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轰! 谢玉湄臊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福王眼里露出讥讽,“如今就连怡红院的妓女,见个男人也知道矜持一点,不吟上几句酸诗,喝几顿艳酒,也不会把身子给男人睡。谢四小姐就这么急不可耐?” 闺中女子和男人比下流,谁能比得过。 谢玉湄什么时候听过这样赤裸裸的淫话,又惊又羞又怕又悔,身子晃了晃,竟要一头栽下去。 福王冷笑一声,手轻佻的落在她的腰间,笑道:“单看这身段,倒还凑和,在床上应该是个能放得开的,只这勾引男人的方式吗,蠢了些,脱光了岂不是更好!” 一道天雷劈过来。 谢玉湄身子一软,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福王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扔到谢玉湄身上,“来人,去查一下,这女子和平王府有没有接触。” 闺中小姐青天白日就敢跑出来勾人,这事若和平王府没什么关系,他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福王一行人很快便离去,片刻后,水榭里响起一声惊呼。 “小姐,小姐,你醒醒,你醒醒啊!” 谢玉湄幽幽转醒,想着自己在福王面前失态 出丑,不仅又羞又恼,泪水簌簌落下。 谢玉渊,都是因为你,我才被人比作妓女轻贱羞辱,终有一天,我会报复了过来,抢走属于你的一切。 这时,远远的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贴身婢女玲珑慌慌张张道:“小姐,有人来了,咱们往树后面躲躲吧。” …… 这边谢玉湄主仆二人刚刚躲到大树后面,那边陈清焰沉着脸走进水榭,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阿九。 “爷,三小姐说了,今日人多,不方便见面,怕给爷惹了祸事。” “你没跟她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吗?” “说了。可是三小姐说再重要的事情,也等出了卫国公府再说。还说……还说爷大好的前程,可不要因为她毁了。” 陈清焰有一霎那的恍惚。 他心里很清楚谢玉渊这话里的意思,这国公府也确实不是见面说话的好地方,万一被人看到了,那可就是天大的祸事。 可真就因为怕,便缩在这水榭吗? 那纵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贵,这一世又有什么意思? “爷,三小姐请爷不要因为她毁了前程,小的也请爷不要因为私欲,毁了三小姐的名声。” 像是一盆冰水浇上 陈清焰的脑袋。 是的,她这一路血雨腥风的从孙家庄走到现在,可谓步步惊心,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自己又要折腾的她不得安生吗? 阿九见自家爷脸上颓色,悬着心,总算是沉了下去。 哎啊妈啊,幸好这三小姐做人做事都有分寸,万一两人真见面了,那后果……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听到有人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谢四小姐跌湖里去了,谁来救救我家四小姐!” 陈清焰猛的回神,“阿九,哪家的小姐。” “谢家的……” 话刚开了个头,阿九就感觉面前人影一闪,少爷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急得大叫了一声:“少爷--” …… 而此刻的谢家,菊生也急得大叫一声,“二奶奶,好好的请二爷过来做什么?您最讨厌的人,不是他吗?” 高氏惨淡的笑一笑:“阿渊的婚事怕今日就要定下来了,我是她的娘,平日不管事也就罢了,婚姻大事我决要为她作个主。” 菊生:“……” “你们没经过事,虽然这纳和娶差别很大,但王府的贵妾,规矩也是多的,该陪多少东西,多少下人,彩礼收多少,什 么时辰抬进府。样样有讲究。” 高氏顿了顿,道:“趁着她不在,我和二爷商量下,一个妾已经委屈了她,这上头总不能再委屈。” 菊生恍然大悟,忙道:“二奶奶等着,二爷今天正好休沐在家,我这就去请人。” “午饭了,让小厨房多添双筷子,我和二爷边吃边说。” “是!” 谢二爷这会正坐在福寿堂里,听太太说完谢玉湄的事情,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像打鼓。 他早料到四丫头跟着三丫头去卫国公府不会这么简单,但万万没有想到,她们竟然打得是这样主意。 那一刻脸上的怒意,收都收不住。 “我看你们是一个个的昏了头了,光天化日上竿子去勾引当朝王爷,当王爷和你们一样蠢?” 谢太太愣了下,怒道:“你这是跟谁在说话呢?” “母亲!” 谢二爷大吼一声,青筋暴出。 “别说两位王爷身边都有侍卫,暗卫,等闲人根本靠不近,就算靠近了,一个闺中小姐死乞白赖的贴上去,也失了礼数。再者说,他们这种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就算把心里的那点算计藏进肚子里,肠子里,也瞒不过人家的火眼金睛。” 第二百五十一章 身子脏了,要洗一洗 “你这人,怎么灭自己的威风,长别人的志气呢?这世上哪个男人不偷腥,你女儿花一样的年纪,男人爱都爱不过来,谁还会计较她的算计,万一事成了,你不又多了一个做侧妃的女儿?” “你……” 谢二爷气得眼冒金星,蹭的一下站起来,拂袖而去。 真是跟这些内宅妇人说不清楚! 谢玉渊得了高家累世的家产,才只能混个侧妃当当;谢玉湄这样的……连暖床的婢女,人家都看不上。 还侧妃? 做梦去吧! “二爷,二奶奶请你去一趟。” 谢二爷一看是高氏身边丫鬟,没好气道:“什么事?” “二奶奶说商量一下三小姐的婚事。” 谢二爷沉默半晌,才控制住胸口的脾气,压着嗓子,尽量平静道:“难为她这个娘还记着,我马上就来。” …… 入了青草堂。 谢二爷意外的发现堂屋的四方桌上,一东一西摆着两副碗筷。 高氏从里屋出来,淡淡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坐在东面的椅子上,拿起了碗筷。 什么意思,还有一副碗筷是留给他的? 谢二爷眉心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高氏转过头,“用一些吧,用完再说事。” 谢二爷心道:太阳 从西边出来了?这女人平常连个眼风都不会给他,今天竟然请他一桌吃饭,不会是在饭菜里下了毒药,想和他同归于尽吧! 高氏也不理他,慢条斯理的用着她自己的饭。 谢二爷到底心虚,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盅温茶,饭菜半口都没敢动。 这边茶喝完,高氏恰好也放下了筷子。 如容和菊生一个捧着茶水,一个捧着痰盂,侍候高氏净了口,命小丫鬟把饭菜都撤下去。 菊生扭头又沏了两盏新茶过来,端给二奶奶的时候,不知道是她没端稳,还是二奶奶手抖了下,热茶竟泼了出来。 她吓了一大跳:“二奶奶,烫着没有?” “没烫着,衣服湿了。劳二爷稍等片刻,我去换件衣裳再来。” 初秋的阳光透过正门照进来,高氏的脸色也仿似凭空借了几分光影,一双眼睛点漆似的,深深地望过来,竟像是带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谢二爷看得心下忍不住一跳,感觉那眼神像是带了钩子似的,一下子钩住了他的心。 人一旦有了念头,这念头就压不住。 谢二爷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踱步。 他自诩风流才子,这辈子玩过睡过的女人何止内宅这 几个,却没有一个像高氏这样貌美的人。 虽然这高氏和别的男人有了首尾,身子早就脏透了,但……单看这眼神就让他神魂无主,更别说那白嫩嫩的身体了! 这等绝色的人儿,自己如果放着闲着,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正想着,小腹涌上一股热流,欲火升腾,燥热难耐,他也顾不得,掀了帘子就往里屋冲。 反正,那高氏有好几年没沾男人的身了,怕也是守不住了。 谢二爷一进里屋,见屏风后面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像饿狼一样飞扑过去,从后头一把将人抱住,嘴儿凑过去,疯狂吮砸…… 高氏惊叫一声,拼命挣扎,屏风轰然倒塌。 “心肝,从了我吧,只要你从了我,以后别的女人我一个都不放在眼里,还有……还有……我再不嫌弃你……” 谢二爷一边说,一边猴急的上下其手,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高氏惶悚不已,从身上掏出把剪刀,对着身后的男人狠狠扎了下去。 菊生、如容听到叫声,猛的一惊,疯了似的冲进来,恰恰好看了这一幕。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冲过去用身体护住二奶奶,一个抄起几上的美人瓶狠狠的朝谢二爷头上 砸过去。 “砰--” 血顺着谢二爷狰狞的脸,慢慢流下来。他眨了几下眼睛,心道:这天地间怎的都变了红色。 还没有想明白,他身子一仰,倒了下去。 “来人哪,快来人呢--” 听到动静的丫鬟婆子一拥而入…… 慌乱中,高氏胸口吊着的那口凉气重重的吐了出来,她扶着屏风站直了身体,看着被人抬出去的谢奕达,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二奶奶?”菊生颤抖着声音喊。 高氏忍过一波眩晕,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帮我备水。身子脏了,要洗一洗了。” 菊生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如容,面面相觑。 …… 戏台上,鼓点子敲得正急。 戏台下,谢玉渊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热茶往嘴边送去。 谢玉湄已经不见了一盏茶的时辰,她碰到了哪位王爷?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事情有没有成? 苏长衫呢,怎么还没有瞧到他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喧嚣热闹的戏园里,谢玉渊心底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正想着,也不知道哪个夫人的贴身丫鬟甩着帕子在她面前匆匆经过,那帕子好巧不巧的甩进了她的眼睛里。 谢玉渊疼得“哎啊”一声,忙低头 捂住眼睛,眼泪不停的往外涌。 身后的阿宝怒目看着那浑然不觉的丫鬟,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到一个管事婆子惨白着脸,匆匆跑到李氏身边一阵耳语。 接着,又有一人跑到蒋氏那边低语了几声。 蒋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铁青着脸离去,带风的袖子差点把小几上的茶盅掀翻。 阿宝嘀咕道:“出了什么事,这么火气大。” 众妇人眼睛都是贼亮贼亮的,一看蒋氏这个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忙向身后的丫鬟们递眼色。 众丫鬟们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纷纷想办法去打听。 蒋氏这头刚走,那头苏长衫拎着衣角快步走来,朝阿宝打了个手势。 “小姐,苏世子在那边,似乎在找你?” 谢玉渊顾不上不停流泪的右眼,昂起头向苏长衫看过去。 苏长衫见她望过来,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谢玉渊一瞬间神色有些茫然,没明白他摇头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的用帕子擦了擦泪眼。 这一擦,她顿时反应过来:谢玉湄败了! 苏长衫却只当她急哭了,心道:哭什么,她没成,这不还有第二步棋吗,左右我都已经答应了暮之。 “平王爷到,福王爷到!” 第二百五十二章 那你去死吧 唱礼官两声高喝,戏鼓子陡转停下,众人纷纷起身,迎接两王入席。 苏长衫立刻折回父亲身边,帮着招呼入席。 谢玉渊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对上了一双充满寒意的眼睛。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双眼睛,眼神中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铁锈味,能把人活活压得矮上一截。 是平王。 平王刚满三十,却生得芝兰玉树,鼻很挺,唇很薄,除了用“俊秀”两个字来形容外,别的形容词只怕都是多余。 谢玉渊来不及感叹,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怕被人瞧见了,蓦的转过身去。 远远的,平王嘴角轻轻一牵,长衫一撂,端坐在正首。 福王很识趣的坐在他的下首处。 女人之间座次较量不过是试探、打压和警告;在明面上,福王还是很尊重长幼的顺序。 当然,这一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下人奉上茶。 卫国公虽然是今天的寿星,但两王在此,他连半个屁股都不敢往椅子上坐,带着儿子一左一右侍奉在边上。 男宾和女宾原本是两个看戏台子,各不相干,饶是这样,女宾这边也都纷纷起了身,向两王遥遥行礼。 行完礼,又纷纷把目光落在谢玉渊 的身上。心道:一会的这场戏,可比戏台上的戏,要精彩太多。 谢玉渊这辈子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戏台上的戏子,唱一出选夫片段,供世人享乐。 紧张之余,她情不自禁的撩了下额前落下的碎发,不无自嘲的扯了扯唇角。 人生就是这样,你想绕过的事情,千方百计,挖空心思的提防着,却总绕不过去。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迎头对上吧!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原本一片血红的脸,很快的恢复了原样。 就在这时,戏台外头一阵骚动,人影婆娑。 “什么,谢府四小姐落水了,要紧不要紧?” “被陈家少爷救起来了。” “哦哟,可真是福大命大。” “什么福大命大,听说是两人在水榭旁私会才掉下去的,救上来的时候,人还抱在一起呢!” “别胡扯,陈家少爷前脚才向谢家三小姐求亲,后脚怎么可能和四小姐扯在一起。我打听到的消息是那四小姐故意跳进河里的。”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赶紧再去打听……” “快去,快去!” 谢玉渊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陈清焰是绝对不会与谢玉湄私会的,那么 只有一种可能性,谢玉湄是故意跳进河里的。 至于跳的原因……谢玉渊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因为是没做成侧妃,就退而求其次了吧? 倘若真是这样…… 谢玉渊脸色十分凝重。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是害了人家陈清焰。 就在谢玉渊心里火烧火燎的时候,大庆沉着脸走到苏长衫身边,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爷听。 他家爷听完,冷笑连连,目光下意识向谢玉渊看过去。 恰好这时,谢玉渊也正向他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深意。 这头出了岔子,后头就得更加小心,稳住了。 平王显然也听到了议论声,呷了口茶,问:“长衫,吵吵闹闹的出了什么事?” 这一下,可瞒不住。 苏长衫硬着头皮道:“刚刚,谢府四小姐不慎落水,好在被陈府的少爷救了上来。” “陈清焰?”平王伸手敲了几下梅花小几。 “正是。” 一旁的福王眼睛一亮。 这谢四小姐,不就是刚刚勾引自己的下贱女子吗? 他心下顿时有了主意,笑眯眯道:“英雄求美人,这两人倒是有缘份,说不定还能做桩好事。” 平王的脸色唰的一 下冷了下来。 陈家是他阵营里的人,一个堂堂翰林院的官儿,和个小妾生的庶女做好事,这福王是打算寒碜谁? 他眯了下眼睛,似笑非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就不用插手了。” “诶!大哥,话不以以这么说,这四小姐水也落了,身子也叫男人抱了,搂了,摸了,她将来还能嫁给谁?” 平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莫非想帮她作主?” 福王一只手撑在下巴上,似笑非笑道:“大哥,我这是心软,万一那位小姐想不通,一头撞死,那可就作孽了。” 平王被这话寒碜的胃疼,心说:你心软个屁,不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福王阴恻恻的对上他的视线,没错,我就要让你自搬石头,砸自己脚! 平白无辜摊上一个逼死人命的罪名,平王是万万不肯的,“来人,把谢家四小姐和陈家少爷请过来。” 卫国公见两王之间暗流涌动,急出一身冷汗,抬头与儿子对视一眼,见儿子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忙冲手下挥了挥手。 片刻后,谢玉湄浑身湿漉漉的被人搀扶着上前,身上披了件男人的外衫,一脸的灰败。 那外衫,赫然是陈家少爷 陈清焰的。 谢玉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抽抽泣泣的低着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这天儿还是初秋,但暑气还在,她穿的单薄,外衫里的裙子贴在身上,隐隐绰绰能看到里面凹凸有致的身材。 众人瞧了,目光不由的看向一旁的陈清焰。 哎!这一下,真是不娶也得娶了! 福王笑了笑道:“四小姐,本王在此,你有什么想说的,本王都可以为你作主。” 谢玉湄泣不成声道:“王爷,民女只想一死,别无所求。” 说得,倒比唱得好听。 福王想着刚才她那副魅样,心里的一股气又上来:“那你就去死吧,吊死,撞死,毒死,你选一个。” 谢玉湄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恶毒的话,吓得泪水涟涟,嘴里含含糊糊道:“民女倒是想死,可又舍不得家中长辈父母,只有冒死求王爷作主。” 这就对了吗! 福王眯着眼看向一旁的平王,“来,好好说说要本王如何为你作主。” 谢玉湄顿时脸红,目光幽幽怨怨地看了陈清焰一眼,垂目含羞不语。 这一眼,再明显不过了。 福王哈哈大笑:“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顺水推舟一把如何?” 第二百五十三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平王声音陡然森冷:“本王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问他娘老子就行。” “王爷,我不同意。” 蒋氏冷笑着走出来,恶狠狠的瞪了谢玉湄一眼。 小贱人,想讹到我儿子头上,门都没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贱东西。 “四小姐,可是我儿子推你落水的?” 谢玉湄趴在地上,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是我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和陈家少爷无关。” 贱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王爷,她是自己失足落水,我儿子不过是见义勇为罢了,要是救个人,都要作成好事,我这陈府早就人满为患了。” 蒋氏一边说,一边走到儿子身边,纤指狠狠的戳在儿子头上。 “榆木脑袋的东西,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女子,也值得你累死累活的救上来,那些下人都是死的啊,不会让他们去啊!万一那些个没脸没皮的人算计你,你这哑巴亏不就吃定了。” 尖利的指甲戳过来,陈清焰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立刻回过神来,“母亲,到底是条人命,我没想那么多。” 蒋氏心肠一硬,指着儿子骂:“你没想那么多,人家想得可不少。所 有的宾客都在这里听戏,就她巴巴的往水榭去,去网你这只呆头鹅,你傻不傻?” “陈夫人,你别血口喷人,我没有。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没有?” 蒋氏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今日卫公国大喜的日子,别人个个正装出席,就你穿了个奔丧的衣服,脸上粉也不擦,胭脂也不涂,干什么,玩与众不同啊?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心里那点想勾男人的心思。” 众人一听这话,看向谢玉湄的眼神立刻不同起来。对啊,这姑娘一身素净可不就是奔丧来的吗? “你……”谢玉湄被人说破了心思,羞愤欲死,眼泪簌簌而下。 “你什么你?你好好的平路不走,专往湖边的犄角旮旯里钻,正经人家的小姐哪个像你这样鬼鬼祟祟?” 对啊,别人都在听戏,这谢家四小姐往水榭去做什么?听说,水榭那头可是外院男人喝茶谈事的地儿。 那这样看来…… 众妇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脸上不显,心里却对着谢玉湄骂一声:“活该!” 蒋氏咬牙切齿道:“王爷,这种下贱女子要是进我陈家门,我头一个撞死在这里。” 谢玉湄被骂傻了, 只能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 这边哭,这边骂,平王的脸色反而好看起来,立刻聪明的把皮球踢到福王脚下。 “皇弟,你看……” 福王万万没料到陈海的老婆是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也是,永安侯府出来的,怎么可能不厉害。 “陈夫人,人心哪有你想得那么坏,万一真是人家姑娘不小心跌足落水,你岂不是冤枉了人。” “我冤枉她?” 蒋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呵呵”的冷笑了几声后,甩起手照着儿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臭小子,睁大你的眼睛瞧瞧清楚,母亲是不是冤枉了人。要是阿九救了她,你看看她还会不会上竿子粘上阿九。” 陈清焰还能不明白过来吗? 只是现在明白已然迟了,这已然不是他陈清焰一个人的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真的不管不顾,那就是打了福王的脸面;万一谢玉湄又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陈府连同平王在内,都要被人骂冷血无情。 罢,罢,罢! 陈清焰扑通朝蒋氏跪下去,“母亲,儿子知错了,求母亲帮儿子想想办法。” 这话,像一支犀利的箭,深深的刺进蒋氏的 胸膛。 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女人是一定要进府的了,你这傻小子啊,掏心掏肺对别人,别人可都在算计你啊! 不过,想算计也没有这么容易。 蒋氏一挺胸,一抬头,冷然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一顶小轿抬进门,也不算辱没了她,平王爷,您说句公道话?” 谢玉湄猛的抬起泪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蒋氏一张一翕的唇。 她在说什么,一顶小轿抬进门,那不就是做妾? 平王虚咳一声,冷冷道:“谢府的庶女做陈家的妾,倒也不算辱没了她,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何止是辱没,要老身说啊,都算高攀了。” “就是,陈家少爷在翰林院任职,将来前途能差到哪里?” “这女子心术不正,也活该是个做妾的命!” 这些宾客的话,说得又急又毒,如同一把钢刀把谢玉湄一身的算计给剥落了下来。 泪水糊了谢玉湄的视线,她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 “小姐,四小姐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阿宝压低了声道。 谢玉渊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目光幽幽地落在陈清焰身上。 上一世,他和 谢玉湄是夫妻;这一世,阴差阳错之下,谢玉湄依旧做了他的妾。 过程不同,但命运,依旧是那样的命运。 好像每个人都朝着既定的归宿前进,不偏不倚! 想到这里,谢玉渊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谢玉湄和陈家母子都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她就听平王高贵冷艳的开口道:“来人,把这串珠子给三小姐送去。” 说罢,他褪下手腕上的串珠,放在托盘里。 福王见状把手上的纸扇一收,也放在托盘里,随后冲苏长衫笑了笑:“世子爷,劳你亲手给三小姐送去。” 众目睽睽之下,苏长衫自然要给足福王面子,当下微微颔首:“是!” …… 谢玉渊眼睁睁地看着苏长衫走到她面前,蓦的咬住了嘴唇。 苏长衫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嘴里一时有些发苦。 良久,他嬉皮笑脸道:“三小姐,这串珠是平王赏下的;纸扇是福王赏下的,你看着喜欢,挑一个吧。” 谢玉渊望向苏长衫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深深的担忧,也只是一瞬间,便不见了。 谢玉渊曲身福了福,沉静道:“都是贵人的东西,民女福薄,受不起。” 第二百五十四章 红颜祸水 这话,犹如一道响雷,在所有人耳边骤然炸响,整个戏园子里一阵阵抽气声。 什么意思,莫非这个谢玉渊哪个王爷都不选,想抗旨不成? 她就不怕抄家灭族吗? 也有几位世家妇人眼含敬佩。如此高压之下,这三小姐不卑不亢,不折不弯,真有几分高家人的风范,和刚刚的四小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长衫暗里叫了一声好,脸上却装作一脸惋惜道:“姑娘性子耿直没错,但事情可万万要想好了?” 谢玉渊双手不自觉的握紧,轻轻点头道:“我已经想好了。” “三小姐,这珠子是我家王爷的贴身之物,一年四季就连睡觉都戴着,东西是贵重没错,不也是我家王爷的一片心吗?” 平王妃的声音横出来,清脆利落,情意浓浓,既彰显了为人正妻的大度,又隐隐向谢玉渊施压。 福王妃怕被平王妃抢先,一时有些惶急脱口道,“三小姐,扇子不值钱,可扇面上的字是我家王爷亲笔手书。你也知道王爷的字,千金难求,可别辜负了!” 开玩笑,这哪里是纳一个侧妃那么简单,一旦这个谢玉渊选了平王妃,就等于大庭广众之下生生打了福王府一巴掌。 这巴掌打在平王府脸上才痛快 。 谢玉渊淡淡笑了笑,撩起裙角扑通跪下,抬起头,遥遥看向皇城的地方,目光中透着仿佛一万年也捂不热的冷静。 她狠狠咬了下嘴唇,朗声道:“两位王爷都是位高权重之人,一举一动都牵着万千人的心,恕民女不能做出选择。倘若我选择了串珠,便是折了折扇的面子。倘若我选了折扇,便是折了串珠的面子。都说人要脸,树要皮,玉渊万不敢做这打脸的事。” 话说得十分的委婉和含蓄。 翻译成大白话便是:对不住了,两位王爷,你们是最有可能登顶大位的人,我是个女人,得罪哪个都不好,也不敢,求放过! 众人一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果说最开始,她们看她的眼神是看好戏,是幸灾乐祸,那么,此刻她们看她的目光,是复杂。 这三小姐好生聪明,话说得漂亮不说,做人也圆融,哪个都不得罪。 平王深深吸气,道:“不防事。我和皇弟都是大度之人,三小姐无论选了谁,另一个绝无二话。” 福王也笑眯眯道:“皇兄的话,就是我的话。” “两位王爷兄友弟恭,情同手足,我就更不能选了。” 谢玉渊定定的望着苏长衫微微收缩的瞳仁,道:“我只是普普 通通的女子,不想落个红颜祸水的称号。” 这话一出,连平王妃都变了变脸色。 福王妃却冷笑道:“谢玉渊,要当祸水可不容易,长得绝美都不够,须得颠倒众生,才叫祸水。这祸水也是百年才出那么一个,凭你也配?” 谢玉渊眼神坚定的纹丝不动,“红颜无罪,祸水自取。若因为我惹得两王相斗,兄弟相残,我就算没有红颜的命,也成了祸水的根。” 话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针落可闻。 这话可真真是无理之极,却也是实在之极。 两位王爷为了皇位斗得不可开交,只差一个“你死我活”,嘴上说得好听,过往不究,过往不计,以后如何,谁能知道? 谢玉渊若选了上位的那一个,大团圆结局,一切好说! 她若是选了落败的那一个,新帝想着今天之大耻,怎么可能放过?必又是一番刀光剑影。 这不就应证了谢玉渊的话,没有红颜的命,却成了祸水的根。 苏长衫心里“哎哟”一声。 这丫头平常看着就聪明,却没想到,竟聪明到这般地步。这么几句话一说,谁还敢逼迫她做选择。 偏偏有人像是专门和苏长衫唱反调似的,跳了出来:“放肆,这话说得,死一百次都足矣!” 跳出来的人,是福王妃。 谢玉渊跪倒在地,深深伏了下去:“民女死罪。” “你……”福王妃勃然大怒,胸口一起一伏,怒到了极至。 原本她算计好了,借着卫国公寿辰,把平王压在脚底下,好让天下有眼睛的人都看着,谁才是这天下的主子,没想到这谢玉渊却不识趣,来个两不得罪。 可能吗? 福王妃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就不怕这辈子都没人敢娶?” 苏长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福王妃是疯了不成,咄咄逼人不说,还以势压人,太嚣张了吧,她也不怕这话传到皇帝耳中,吃不了兜着走。 哎啊,不知道谢玉渊一会要如何还回去? 就在苏长衫惶惶不安时,谢玉渊镇定的抬头看了福王妃一眼。 “若真是这样,青灯古佛倒也是个好去处,至少干净,求王妃成全。” “谢,谢玉渊……你,你的胆子太大了。”福王妃咬牙切齿,厉声道:“来人,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坐在井里的人,不知道天空的广阔;刻薄人眼里,容不下一句真话;民女只是说出心中所想,犯了什么罪?一句福薄你们不满意,真话说出来,你们又不满意……如此,是不是只有我死了 ,你们都满意了?” 谢玉渊说完,眼前一片模糊。 即便自己是如来佛手掌心的那只猴子,最后的结果是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退无可退时,也要拼尽全力甩出那惊天一棒。 不为别的,就为告诉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她的命运不容别人搓圆捏扁。 我谢玉渊就算是死,也不会如你们的愿的! 苏长衫托着托盘的手,狠狠的颤了一下,心中一动,朝他爹遥遥扯出个比鬼哭还难看的笑来。 “父亲,儿子不孝啊,你的大好日子,弄出个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儿子大不孝啊!” 卫国公人精儿一个,立刻撩起衣衫,老骨头跪了下去,哭嚎起来:“我这命哟,怎么就这么苦呢?是不是平日里我作孽太多啊,皇上……皇上……我就说这寿辰不要办,不要办,您非不肯。您瞅瞅,都办出人命来了!” 卫国公这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哭是一绝。一哭三叹,那叫一个抑扬顿挫,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 平王、福王各自和自己王妃对视一眼,再逼下去,就得逼出人命来,反正谁也没有占便宜,就点到为止吧。 平王清了清嗓子,正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由远及近,“阿渊,阿渊……” 第二百五十五章 死 谢玉渊瞳仁一缩,猛的站起来,力道之大,将苏长衫手中的托盘都给掀翻了,串珠,拆扇落了一地。 谢玉渊浑然不查,目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是三叔。 “三叔,你怎么来了?” 谢奕为面色铁青,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上气不接下气道:“阿渊,快回去,你娘……” “我娘怎么了?” “你娘……上吊了!” 谢玉渊的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见,看不清,意识在拼命下沉,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阿宝吓得脸色一变,伸手扶住她,“小姐?” 阿宝的声音太尖了,平时就咋咋呼呼呼的,这会扯着嗓子叫出来,更是好像一根尖刀,直挺挺的戳进了谢玉渊的耳朵里,生生将谢玉渊飘在半空中的魂,给叫了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奕为,嘴一张呕出一口血来,身子软了下去。 “小姐--” “阿渊--” “谢玉渊--” …… 高氏死了。 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后,换上了一件素净的旧衣裳,头上戴着一支做工粗糙且俗气的金簪子,摒退众丫鬟,独自一人去了后花园。 如容、菊生想跟着,被她一个狠厉 的眼神瞪了回来。 两个丫鬟没有多想,还劝慰了几句,让二奶奶别往心里去,等小姐回来一定会帮二奶奶作主的。 高氏笑笑,说了她身前的最后一句话:“这点小事,哪用她帮我作主!”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心道:这还是小事呢,整个前院都闹翻天,连老爷太太都惊动了。 一盏茶后,清扫的婆子拿着笤帚推开了小院的门,见院门口槐树上有个黑影晃晃悠悠。 走近一看,那人影竟然是二奶奶。婆子惨叫一声,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恰好这时谢奕为往谢府来,听到消息后,魂都没了,一边派人去请郎中,一边从马厮抢了匹马,快马加鞭赶到卫国公府来报讯。 谢玉渊不知道是怎么回的谢府,只记得兵荒马乱中,她木然的被人扶上了马车。 所有的声音从她耳边飘过,一句都没入耳,她的耳朵里塞满了冰渣,连同整个人都是冷的。 等到了青草堂的时候,她看着满院子抽泣不止的丫鬟,心仿佛被烫了一下,狠狠的推开了扶着她的三叔,一步一踉跄迈过了那道门槛。 娘躺在床上,身体平躺着,她妩媚的凤眼睁着,露出 狰狞的眼白,脸上带着一抹说不出诡异古怪的笑容,像是那张皮只是薄薄的画出来的一样。 谢玉渊的身体剧烈的抽搐一下,茫然的站在那里,一步不敢往前。 娘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是温柔的,是含情的,也是慈祥的。 她怎么会有那样狰狞的眼白呢? 谢玉渊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不是娘,她一定是冒充的。 她猛的扭过头,想要夺路而逃,刚想转身,竟然胆怯了。 “对了!”谢玉渊茫然地想,“那只簪子是娘的,她一直视若珍宝,连睡觉都会藏在枕头下面。” 谢玉渊的嘴唇微微掀动,喉咙里“嗬嗬”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可那“嗬嗬”声实在难听,她狠狠咬了下去,鲜血顺着舌尖弥漫开来。 谢奕为闻到血腥味,用手钳住了她的下巴,用了死劲,才迫使她松开了牙齿。 “阿渊,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想抽死自己。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死了,不是生老病死,不是飞来横祸,是上吊死的。 任凭是谁,谁能冷静。 谢玉渊剧烈的咳嗽起来,一丝细细的血迹从她指缝流 出来。 谢奕为哽咽道:“阿渊,你……” 谢玉渊缓缓抬起头,突然勾唇一笑,推开面前的人,缓步走上前。 谢奕为顿时头皮发麻。 她的脸雪白,染血的唇比胭脂还要刺眼,她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尖刀上。 好像走着一条穷极一生,都走不到尽头的路。 可路,总是有尽头的。 在床前,谢玉渊顿住了脚步,她伸出的手,颤巍巍的抚上娘的颈脖,突然又缩了回来。 太凉了。 活人是不会这么凉的。 可是,明明早上自己离开的时候,她还远远地看着她笑呢。 是真死了吗? 谢玉渊抬起手,惨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液极其迅速的奔腾宣泄,红如烈火,艳如烈火。 这一刻的燃烧,将她心底隐藏的恨,怒,怨,痴……统统点着了。 娘-- 你怎么可以自说自话,就死了呢! 咱们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呢。 那几只螃蟹还活蹦乱跳呢,说好今天回来就煮了吃,我知道爹走了,你不吃螃蟹了。可女儿亲手剥的蟹肉,你总该尝一尝吧! 还有,这只金簪有什么好? 高家的那些旧物里,那一只不比它好上千倍、百倍,你何苦总戴在头上? 娘! 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女儿连那个人都比不过?所以,你才急吼吼的,扔下了我去找他? 谢玉渊一个踉跄,跪倒在床前,等看清楚娘身上穿的旧衣裳时,她的眼睛红了。 这衣服是重阳那天,爹死时,娘穿着的衣服。 像是有无数的血渍,从眼睛里涌出来,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从没有哪一刻,她深深痛恨着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谢玉渊的耳畔嗡嗡作响,恨意深重到了极点。 她摇摇头,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牙切齿道:“你们是团圆了,我呢!我呢!我呢!” 往后余生,没有人再爱她,没有人再真心待她,穷尽一生,她都要活在悔恨中,无穷无尽。 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 生生灭灭,她再听不到娘唤她“阿渊”了。 恍惚间。 她看到娘从床上爬了起来,冲她傻呵呵的笑笑,然后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哆哆嗦嗦地摸出半块山芋皮,“吃,吃!” 一滴泪从她眼中落下。 谢玉渊奋力一挣,头重重的撞上床角。 血,喷涌出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死多好啊 秋天的第一场雨,在入夜时分稀稀沥沥落下来,夏天的最后一点闹腾也沉寂了下来。 江府内宅,一袭青色衣裳的男子疾步而来。 男子冠发、黑眸,一身风尘,没有打伞。 张虚怀见他来,脸色一变,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李锦夜摆摆手,“她怎么样了?” “还活着,只是……” 不等说完,李锦夜撩起衣角,绕过他的身侧,刚要走进屋,脚步突然顿住了。 廊下,扁毛小畜生睁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王爷。”谢奕为悄无声息的走过来,恭身行了个礼。 李锦夜收回视线看着他,看得谢奕为心里一紧。那眼珠深得像是里面藏了一口深井,叫人怎么也看不见底。 “谢三爷,府上怎么样了?” 谢奕为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二嫂留下的,您看看。” 李锦夜接过纸,目光沉了沉,道:“这事等她醒了,由她作决定。” “是。” “高氏什么时候出殡?” “丧是发出去了,但阿渊不醒,这殡没法出,现在谢家那头乱糟糟的,就几个忠仆守着灵堂,我劝也劝了,骂了骂了,张太医连针都扎过了,她死活不肯醒来。我真怕她 活活把自己睡死过去。” 谢奕为重重的叹了口气,又道:“也不能怪她,好好的怎么就……别说是她禁不住,就是我……” 谢奕为背过身擦了把眼泪,又扭回头补了一句,“这孩子从小和她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个走了,另一个还能活吗? 李锦夜的表情有些复杂,“别急,我进去看看。” “暮之?” 苏长衫从拱门处匆匆走进来,头发叫雨淋湿了,贴在脸上,黏乎乎的,“听说你回来了,我立刻赶过来。” 李锦夜转身,盯着他看,“宫里,有什么动静?” 苏长衫甩了一脸的雨水,气闷道:“还能有什么动静,那位发了一通天大的火,连那只最宝贝的白玉笔筒都摔碎了。平王、福王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天亮了,才把人放回去的。” 李锦夜冷笑,明明始作俑者就是他,倒还有脸发火。 “这么说来,他们不会再逼阿渊做妾了?”谢奕为插话道。 苏长衫跟这个书呆子简直不能急了,“还逼啊,这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吗,平王、福王又不是呆子,他们恨不得撇得干干净净才好呢!” 李锦夜仰起脸来,闭上眼睛,问:“卫国 公府寿宴的事,是谁的主意?” 苏长衫心中一动,“倒没听说是谁的主意,把卫国公叫到宫里的前一夜,皇帝歇在了令妃娘娘宫里。” “一个个的,心思都很多啊!” 李锦夜最后几个字愈加森冷,苏长衫和谢奕为都不敢吭声。后宫连着前朝,心思不多,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我去看看她!” 李锦夜扔下句话,走进内室。 谢玉渊平躺在床上,保持着棺材板的睡姿,一动不动,唯有眉头是皱起来的,嘴唇和脸颊一样,毫无血色。 三天了! 她不吃不喝躺在这张床上,活不活,死不死。 李锦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情,他就不应该把她们母女留在孙家庄,任凭谢家找到。 如果谢家找不到,这会他们一家三口应该幸福的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这个尔虞我诈的京城,如果没有虚以委蛇,长袖善舞这些保护色,是活不下去的。 高氏原本是个疯子,她的世界只有男人和女儿这两样东西,男人一死,她的疯病硬生生被吓好了。 而面对高位者对女儿的压迫,她一个母亲只有用死来对这个黑黄世界作反抗。 母 死,女守孝。 要三年哪! 李锦夜沉沉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谢玉渊,我不劝你醒来,我只是想和你说,你娘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灵堂里连个守孝的人都没有,到点了几个下人哭两声,烧点纸钱,那哭的人当中,有几人真心,有几个假意,你舍得她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连走都走得那么凄凉?” 李锦夜得到消息后,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回了京城,一路吃尽了风雨灰尘,嗓子都能咳出血来,说话的声音也是异常的嘶哑,一字一句像浸了铅。 “你若是真想跟她去,我也不拦着,死多好啊,一了百了,看过彼岸花,踏过黄泉路,奈何桥上走一遭,灌一碗黄汤下肚,往忘川河里一跳,前世的种种,便也过去了。一睁眼,又是一世,多轻松。我曾经比你还想死呢!” 李锦夜似有若无的牵了下唇角,淡淡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天天都想着去死,刀横在脖子里不知道多少回,心里想着,划下去吧,划下去就解脱了,可是我不敢。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吗,谢玉渊?” 谢玉渊此刻的魂魄荡悠悠的飘在半空里,李锦夜说的每个字她 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她就是不想听。 她狠狠的想:李锦夜,你说的那些和我有半个铜钱的关系吗? 不想听,可那暗哑到极致的声音,偏偏像小风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因为这条命不是我的。” 李锦夜的身体骤然压了下去,目光直视着床上的人。 “我这条命,是我外公,是我两个舅舅,还有北狄蒲类整族的人换来的,他们为我战斗,为我浴血,为我牺牲。他们中有刚刚会走路的孩子;有怀孕七个月的女人,还有垂垂老矣的老人。你倒说说,我有选择吗?” 谢玉渊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的动了一下。 “我没有选择,就算这人间是修罗地狱,我也得苟延残喘的活下去,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大舅舅是怎么死的?他身上八百六十一刀,血尽而死,死透了,手里的刀还握着,无人能从他的手中把刀拿走。于是他被割下头颅,断下右掌。那是我们蒲类的王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他为他的族人流光最后一滴血,他是大英雄。” 李锦夜仰头眨了眨眼睛,充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泪,但身上却笼着一层悲意。 “而你娘呢?” 第二百五十七章 我是不怕的 李锦夜突然低头,宛如铁铸的神色柔软了下来。 “你娘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给你留下三年的自由,她为你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也是英雄。所以谢玉渊,你这条命也不是你的,你娘,你爹,你外公,你两个舅舅也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有什么资格去死?” 谢玉渊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绷直的肩膀微微柔软下来。 李锦夜望着这泪,心里一动,手就伸了过去,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收了回来。 片刻,他轻笑了一下,极缓极慢道:“谢玉渊,有样东西我放在你的枕边,你有空看看。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吗?我是不怕的!” 说罢,他起身,大笑着走出去,整个江府都仿似回荡着他不羁的笑声,然而,修长的背影却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悲伤。 …… 李锦夜跨出门槛,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她怎样了,活了没有?”张虚怀问。 李锦夜点点头,“放心,她会挺过来的,我们先回去!” 钦差大臣回京,王府没入,皇宫未进,就先跑到这里来,若是被有心人揪住,那就得好好喝一壶。 张虚怀却身形未动,“你先回去,我……” “你想留下来?”李锦 夜问。 张虚怀点点头,“就许我厚着脸皮求她做事,就不许我为她做回靠山,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李锦夜没计较这话里的无礼,越过他,向墙边的苏长衫看去,“长衫,你不便在这里,跟我走。” 这话,算是默认了张虚怀留下来,苏长衫甩了甩袖子,二话不说径直先走出去。 一个太医院院首足够,自己再留,那就是给暮之添乱了。 李锦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谢奕为?” 谢奕为一个激灵,忙俯身行礼道:“王爷,下官在。” “三小姐醒后,若有什么要求,找虚怀。他是她的师傅,由他坐镇,谢家不敢生事。” 谢奕为想着二嫂吊死前的遭遇,重重的点了几下头。 料理完,李锦夜回首看了看东厢房里的烛火,若有所思的站了一会后,大步离去。 这时,谢玉渊哑透了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来人,我要沐浴,更衣,备饭!” 外头守着的人顿时打了个激灵,一拥而入。 半个时辰后,谢玉渊披麻戴孝的屋里走出来,谢奕为眼眶一热,“阿渊?” 谢玉渊低垂着头,望向地面,一声不吭。 谢奕为看着她瘦得凹陷下去的眼睛,心里一紧 ,“你没事吧?” 谢玉渊咬着牙半晌没吱声,等匀平了气息,才轻轻开口道:“三叔,我没事。” 这话,差点让谢奕为的泪,夺眶而出,“有什么事需要三叔帮忙,只管开口。” 谢玉渊抬头:“那就劳三叔帮娘寻一副最好的棺材。” 谢奕为惊了一大跳。这棺材的事情,谢家人自然会操持,阿渊让他在外头寻,难道说…… “京城我熟,这事交给我吧。” 一旁的张虚怀突然开口,谢奕为把刚刚浮起的念头狠压下去,只拿眼睛去瞧谢玉渊。 谢玉渊上前淡淡一笑,“如此,就多劳张太医了。” 张虚怀冷哼着直接扭过身子,这笑难看的,不如不笑呢! 谢玉渊侧首:“如容,菊生在哪里?” “小姐?” “把娘自尽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我听,一个细节都不要漏。” 如容、菊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了声:“是!” 重新讲述,就相当于还原了高氏从生到死的过往,听完,谢玉渊没有落一滴泪,只是脸色越来越白,最后连唇都失尽了颜色。 她恍惚想起娘那日看着她离开时的笑,阴阳即将相隔,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谢二爷是生,是死?” “那畜生没事。你娘力气小,剪刀没了一个头,根本不伤筋动骨。头上破了个洞,也死不了,过几天又能蹦跶了。”张虚怀没好气地说。 谢玉渊声音淡淡,“没死啊,太好了!” 这话,让张虚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要多问一句,她已经走了出去。 少女的脊背笔直,像是一柄枪一样。 张虚怀突然想起了李锦夜,那一身落魄的男人从漆黑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挺拔。 这时,少女突然转身,目光深深看向他:“师傅,阿渊能求你一件事吗?” 张虚怀没反应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那句“师傅”是在叫他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一咬牙,骂道:“臭丫头,有事就说,求什么求?” …… 谢玉渊走出江府,走进谢宅,把一干正在忙碌的下人惊了一大跳。 众人相互交换过眼神后,立刻恭敬着把人引入灵堂。 灵堂前,一人宽的棺木横列在中间,白幡遍布,高氏在罗妈妈等人的操持下已经小殓。 棺材边上,谢二爷头上扎着厚厚地一圈纱布,身上披麻戴孝,半跪半依偎在闵姨娘的怀里。 见女儿来,他挣扎着直起身,拿袖子拭了一把眼 角挤出的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他也确实该伤心。 老婆不明不白的死了,还是活活吊死,知道内情的,都当她是为了女儿;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是自己这个做丈夫的逼死了她。 逼死发妻,他还怎么在官场上行走做人? 可伤心掩盖不了恨。 这高氏是特他娘的狠毒啊,自己不过是碰了她一下,她寻死觅活也就罢,竟然还要杀夫。 要不是自己躲得快,还有命在? 贱妇,幸好你识相吊死了,否则,就冲你刺我一剪刀,我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谢玉渊的眼风连扫都没有向谢二爷扫过去,她跪在棺木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后,起身点了三柱香,又往火盆里添了些纸钱。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幽幽地看了谢二爷一眼。 这一眼,不悲不伤,不怨不恨,只是很平常的一眼,却莫名的让谢二爷吓出一身冷汗。 他咬了咬牙,目光嫌恶的挪开了视线。 谢玉渊什么也没说,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后,跪在蒲团上,低头不语。 闵姨娘却把这个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亲娘都死了,旁人哭还来不及,这三小姐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她……不会是急疯了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有话要说 闵姨娘想到这里,吓得忙把手扶上隆起的小腹,仿佛这样,她才能安下心来。 谢玉渊没疯,却有些痴呆了。 整整一个晚上,唱礼官让她哭,她就哭;让她磕头,她就磕头;让她烧纸,她就烧纸,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看得闵姨娘越发的心惊胆战。 天一亮,高氏的一对庶子庶女披麻戴孝的入了灵堂。 今天有人来吊唁,礼不可废,总不能让谢玉渊这个嫡女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灵堂。 不过片刻,就有亲朋好友来吊唁。 头一个来的,是大少爷未来的岳家管家,接着,又断断续续的来了几拨人,其后,灵堂便安静了下来。 高氏是孤女子,谢家又是从江南搬迁而来,整个灵堂前来吊唁的人寥寥可数。 谢玉渊也不在意,将所有份内之事,做得一板一眼。 哪知下午的时候,蒋氏母子一身素净的走进灵堂。 谢玉湄一看来人,心里扑通扑通几下,忙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哪知,陈清焰却压根没把眼风望向她,只落在谢玉渊一个人身上。 她跪在那里,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原本白皙的脸憔悴不己,仿佛一夜之间成了那没魂的纸人。 蒋氏见儿子死死的盯 着谢玉渊看,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忙从下人手里接过香,递到他手上。 陈清焰回神 ,跪地对着灵堂磕了三个头。 家属答礼,他这边三个头下去,那边谢玉渊的身子也弯了下去。身后的一对庶子女也同时回礼。 陈清焰抬起头,压低声道:“谢玉渊,你挺住了。” 谢玉渊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睛,客套而又不失礼节道:“谢陈少爷。” 两人说话的声音极小,却还是钻到了谢玉湄的耳中。她死死的咬着牙,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的恨意。 …… 暮色四合。 福寿堂里,谢老爷,谢太太你一声叹,我一声叹,此起彼伏。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啊! 眼看着谢府祖坟冒烟,两个孙女当中怎么着要出一个侧妃娘娘了,结果倒好,一个做了妾,一个死了娘。 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谢家是造了什么孽啊! 谢太太想着高氏对儿子的狠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色阴沉道:“按规矩,人去世后,停灵三天就可下葬,若真是至亲之人,停灵七天。高氏吊死,放在家里是大凶,还是早点抬出去埋了的好!” 下首处的顾氏一听这话,心里明镜儿似的。 太太的如意 算盘都落空了,一腔怒意没地儿出,尽数出到了高氏身上。 这高氏也真是狠。 她这一死,三丫头守孝三年,这三年老爷太太和她那个亲老子,想要算计她的婚事,两个字:做梦! 真看不出来,平日里瞧着再温柔不过的人,对自己也能下此狠手,换了顾氏,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的。 谢老爷摸了把胡子,这几日他作为家主迎来送往,受尽了别人嘲讽的眼神,偏偏还要顶着一脸的伤心装悲痛,再装下去,自己都想吐出来。 一个高氏而已,死就死罢,还来恶心人,现在满京城的谁不知道,谢家为了往上钻营,生生把儿媳妇给逼死了。 毒妇啊! “这话说得很是,如今天气热,早点发出去,也好早点动身运到南边,别等烂了臭了再运。老大媳妇,你去灵堂和三丫头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 顾氏心里把这两个老货恨了个底朝天,主意你们出,坏人她来做,缺德不缺德啊! 心里再恨再骂,顾氏也只能硬着头皮,套上丧服去了灵堂。 先上了三柱香,再磕三个头,哀嚎了几嗓子后,她咬咬牙,把二老的意思说与谢玉渊听。 谢玉渊还没说话,一旁的罗妈妈 却忍不住了,胸脯一挺,就要撒泼打滚闹一场。 谢玉渊一个冷冷的眼神弹过去,罗妈妈只能半张嘴,握着拳,泪如雨下。 谢玉渊望着顾氏一字一句道:“谁要敢早一个时辰把我娘抬出去,先从我的尸体上过。大伯母,别欺人太甚,到时候收不了场。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娘死了,有眼睛的都盯着呢!” 顾氏一听,头皮发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二爷现在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赶紧把这一茬揭过去。 他心下一动,装模作样的擦了把眼泪,假惺惺道:“大嫂,高氏跟着我没享过几年福,就让我多陪她几日吧,别再逼了,再逼我就跟着她一道去,我苦命的妻啊!” 这话一出口,谢玉渊藏在孝服里的手,死死的握成了拳,指尖深陷进肉里,丝毫察觉不到疼。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谢二爷一眼,慢慢垂下眼睛。 顾氏见老二都这么说了,还能说什么呢,索性咬咬牙替老爷太太拿了主意:“七日就七日,我这就着人准备去。” “慢着!” 谢玉渊从蒲团上爬起来,长久的下跪让她的双膝已经麻木,身子不可避免的晃了几下。 罗妈妈含泪忙上前 扶住她的手。 这一扶,罗妈妈惊得脸色变了变。这手心热得烫人,像把火似的,再看小姐的面庞,惨白如纸。 罗妈妈心里一悲,泪又落了下来。 “阿渊,你还有什么要求?” “劳大伯母把府里所有人都叫来,阿渊有话要说,记着,是所有人,包括禁了足的邵姨娘。” 顾氏惊得忙拿眼睛去看谢二爷,恰好这时谢二爷也正向她看过来,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连邵氏都请出来,这丫头不会又出什么妖蛾子吧! “罗妈妈?” “小姐!” “去把隔壁的三叔叫来,顺便再请一下我的师傅。” “是,奴婢这就去请。” 罗妈妈松开小姐的手,走到顾氏身边时,“大奶奶,别愣着了,赶紧去叫吧。” 顾氏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自己受老爷太太威胁也就算,一个下人也能赫赫然威胁她……罢罢罢! 你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反正不是我大房的事! 一盏茶的功夫,谢家的人已经聚齐,把个灵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邵姨娘看着谢玉渊惨白的脸,心里说不出的痛快!高氏死了,她有出头之日了! 光影里,谢三爷一身丧服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张太医。 第二百五十九章 葬入高家坟茔 众人一看张虚怀来,心里有股不太好的预感。 他来做什么? 谢玉渊见人都到齐,淡淡开口,“我娘死了,停灵七日,七日后,葬入高家坟茔。” 一句话,把谢家人炸得灵魂出窍,个个脸上都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表情。 高氏是谢二爷八台大轿抬进门的发妻,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按规矩死后葬入谢家祖茔。 七日期满,谢玉渊应当扶灵归南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说还葬回高家的道理?这不是活生生的在打谢家的脸吗? 谢太太头一个跳起来,“我说三丫头,你懂不懂规矩啊?你娘是我们谢家……” “不懂规矩的人,是你吧,谢太太!” 谢玉渊瘦弱的身子裹在白成一片的孝服里,眼睛幽幽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十六年前,我娘就已经是被谢家休了的,族谱上已经除了名,您忘了?” 谢太太? 谢太太一听这个称呼,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这丫头……这丫头……她怎么敢? “放肆!”谢老爷一拍桌子,怒道:“休归休,后来不是请回来了,这族谱上也再添了上去,你胡沁什么?” 这种要求,简 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要真依了这死丫头的想法,这谢家满门,也不必在京城做人,脸上罩个遮羞布,滚回扬州府吧。 谢玉渊缓慢的扭头看了谢老爷一眼,冷笑道:“泼出去的水,还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吗?我和我娘怎么回的谢家,谢老爷想再听一遍吗?谢老爷想来是不想听的,可是顺天府的大官说不定很感兴趣,毕竟,当朝官员杀人,那可是天大的丑闻啊!” “你……”八面玲珑的谢老爷那么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脸色比鬼还看。 谢大爷看不过去,这谢玉渊要干什么,造反吗?一个小辈威胁长辈,她就不怕天打雷劈。 谢大爷正要开口,突然胳膊上一痛,扭头一看,顾氏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肉。 死人,你给我闭嘴,别淌这趟混水,你没看连张太医都来了吗?那位可是帮皇帝、帮娘娘看病的人,你有几条胳膊、几条腿粗得过人家? 谢大爷立刻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阿渊啊,父亲那时候动手,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吗?你们被歹人掳去,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父亲苦找了多少年,才找到你们啊,父亲也是迫不得已啊!” 谢 二爷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心里却狗娘养的骂开了。 这喂不熟的白眼狼啊,和她那个贱货娘一样,竟然拿着明晃晃的刀,向他杀过来了。 畜生啊! 谢玉渊冷冷地看着谢二爷拙劣的演技,拳头死死的捏着,以至于她整条小臂都在颤抖。 “师傅,那就劳你说一说,当年我和娘真的水深火热,被人欺负的不行吗?” 张虚怀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最恨一种人:黑白颠倒的人。谢家二爷的无耻,已经让他想杀人,哪还会给好口气。 “丫头,跟个伪君子你废什么话,顺天府尹要是不行,师傅明儿进宫亲自向皇上说,老子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没地儿说理去。” 这话一落,谢二爷膝盖一软,要不是一旁的邵姨娘扶得快,直接就吓瘫在地上。 谢老爷、谢太太也成哑巴了。 谢玉渊的话,他们可以当作是放屁,但张太医的话是万万当不得屁,听过就算的。 和老二的性命、前程比起来,高氏葬哪里都不算事啊! 谢二爷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自个的命没了,还要脸面做什么,当祭品烧给他吗? 但是下坡的台阶还是要给自己找找的。 “阿渊啊,你可是怕日后清明冬至祭拜起来不方便?” 谢二爷抹了一把泪道:“也罢,就依你的葬京城吧,日后我想她了,也好随时去看看。” “不是,是为了娘不在阴曹地府咒骂我。” 谢二爷气得差点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 七日停灵的最后一夜,孝女谢玉渊独守灵堂。 谢二爷自那日昏过去后,就再没在灵堂里出现,连带着大房众人也不见踪影,更别说老爷太太了。 灵堂里有一股子阴森的气息,门上挂着大白灯笼,风吹一吹,便抖上一抖,直通幽冥似的。 夜色里,有人风尘仆仆地走过来。 谢玉渊听到动静抬起头,惊住了,走在前面的竟然是江亭、江锋二人。 江亭飞扑到棺木前,手哆嗦着去抚那棺木,老泪纵横。 高家最后一个人,没了。 谢玉渊上前,拉住他的手。 江亭顺着她的手转身向她跪,谢玉渊这时才发现,他的脸上竟带出些风烛残年的悲伤来。 “江叔,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磕过头上过香就回去,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你去做。” 江亭经年的人,自然知道眼下头等大事,是把高氏平平安安送走,一抹 泪,哽咽道:“小姐,您吩咐!” “是这样……” 谢玉渊把心里的计划托盘而出,江亭起初听着震惊,但一想到二奶奶死得这样惨,那点子震惊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小姐,这些事情交给老奴去办。” 谢玉渊死死的拽着他的手:“江叔,你也得好生保养着自己,我身边……就你们几个老人了!” 江亭听了,浊泪又落了下来。 一旁的江锋怕老父亲伤心狠了,忙把人扶起来,“小姐,我和义父先去。” 谢玉渊这时才把视线落在江锋身上。 大半年不见,他像是吃了发物一样长高了不少,身上的稚气褪得干干净净,已然是个能担事的男人了。 “辛苦了,去吧!” 江锋深深看了小姐一眼,咬咬牙道:“小姐也得好好保重自己,清瘦多了。” 半盏茶的时间,灵堂里又空了下来。 谢玉渊刚弯腰往火盆里添纸,一截青衫出现在眼前。 还未抬头,极淡的龙涎香拂于鼻尖,谢玉渊很快反应过来,来人是谁? 李锦夜添了三支新香,挥了挥手。 罗妈妈二话没说,躬身退下,青山,乱山一左一右,立于堂外。 灵堂里只剩下了火盆和两个人。 第二百六十章 棺材 李锦夜蹲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少女的唇有些干裂,身上披着孝服,越发显得娇小单薄。 火光印着她的脸,是幽蓝的惨白,独独一双眼睛,黑极,亮极,仿佛能聚起身体里所有的力量死撑。 “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 “不坚强,软弱给谁看,能看的人,都不在了。” 这话,仿佛在李锦夜胸口豁开了一个洞,这种冷风嗖嗖的往里刮。 没错,他希望她坚强振作,明明她做到了,他却觉得她还不如哭哭泣泣,要死要活的好。 谁愿意一夜之长长大呢! 谢玉渊见李锦夜紧紧的盯着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逼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李锦夜扭过头,“想做什么,放心去做,我……和苏长衫他们,总还能护住你的。” 谢玉渊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刚刚应该是随着江亭他们一道来的吧,她让江亭去做的事,他应该都听见了,否则,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是…… 谢玉渊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 高家一百六十八间铺子交出去后,张虚怀和她断绝师徒关系,李锦夜话里话外也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干脆。 她怕受到牵连,当下就应承下来, 不再与这几人有什么瓜葛。 如今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渊下意识的站在李锦夜的角度去想,往火盆里添了些许纸钱,“王爷是可怜我没爹没娘吗?你有想过说这话的后果?” 李锦夜心中苦笑。 自然是想过的,可是连张虚怀都一副“天塌下来,老子不怕”的态度,他还能顾及那么多吗? 心里的苦笑带出一点到了脸上,单薄的青实在火光中折出一点光,使得李锦夜整个人说不出的随意轻慢,也有种暮暮的沉重。 谢玉渊心里不由自的想到那么床前他的话,整个后背紧绷了起来。 她看了眼身旁的棺木,话在喉咙里翻滚了几下,突然像是抑不住的,开了口。 “曾经,我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吊死在槐树上。你知道吗,在槐树上吊死的人,是不能去地府抬胎的,必要等到下一个吊死鬼的出现,才行。” 李锦夜静静地听着她说话,索性一撩青衫,往蒲团上坐下,也拿了些纸前丢掉火盆里。 “我被困在槐树上整整六年,结果竟然真的等来了一个吊死鬼,你猜那人是谁?” “是谁?” “我娘!” 谢玉渊嘴角荒诞一笑,“结果,我娘 真的吊死在了槐树上。” 李锦夜眉头一皱,脸色变了变。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做鬼的时候,外头有一喜一悲两件事传来,喜事是谢玉湄嫁给了陈清焰。” 谢玉渊迎上他极黑的眼睛,沉声道:“悲事你可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和你的人统统都死了,罪名是:谋逆。” 灵堂里白烛随着微风闪烁,火盆里烧着半张纸,少女静静的坐着,脸色惨白,眼睛深深望着他,像极了新丧的鬼魂。 李锦夜看得心惊胆颤,目光极深地打量着谢玉渊,好像从来未曾认识过这个人似的。 谢玉渊收回视线,闭上了眼睛,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李锦夜,我不怕活着,可我怕孤独的活着。” 身边最亲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就算她长命百岁,荣华富贵,这样的日子又有何意义。 他说护得住她! 可她真正希望的,却是他能护得自己,护住师傅,护得苏长衫还有无数追随他的人。 那只小混蛋养久了,她都舍不得,更何况是他们! 谢玉渊知道此刻李锦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惊疑,揣测,反正闭着眼,她也 就能装着看不见了。 李锦夜什么话也没有说,匆匆地走了。 夜凉露重。 他坐进马车的时候,青山把披风披在他身上,李锦夜挥手甩开、 “爷?” 李锦夜面沉如水,“回王府。” 青山狐疑地打量主子一眼,心道:不知道三小姐与王爷说了些什么了,怎么王爷的脸色这样难看? 入了王府,幕僚们早早等在书房。 李锦夜瞅了他们一眼,挥挥手,只道了句:“本王乏了,有事明日再说。” 幕僚们没有多想,王爷每夜都要忙到三更半夜,又不是铁打的,总有累的时候,他们依次退下。 李锦夜一掀衣衫,往床上合衣而躺,才想到了谢玉渊说的那个梦,恍惚间,梦就来了。 那梦,自己一身广袖翩然的青色长袍,长发未束,散在肩上,身上被一根麻绳捆绑着。 他抬头,宝乾帝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着他冷笑,那笑如数九寒冰的冰棱,冷而硬。 而一旁,内侍官手捧皇帝谕旨,嘴一张一翕的,像是在数落着他这辈子的滔天罪名,最后一句话是:午门斩首。 他心中大恸,忍不住大叫一声:“父皇!” 随即脚下一空,如堕空渊,李锦夜猛的从 床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眼睛,竟是满眼的泪。 “爷,做恶梦了?”青山推门而入。 李锦夜迅速擦了把眼泪,嘴里轻轻“嗯”了一声,从床上下来。 那声“皇上”,青山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忐忑,不敢多问,只在一旁默默侍立着。 “去吧,去把他们都叫来!” 青山一怔,试探的劝道:“爷,已经三更了,怕是都睡下了。爷好几天没有闭眼,不如今晚就早点睡吧。” “死人睡得更长久。” 青山被这话吓了一跳,二话不说,立刻转身离开。 李锦夜拎起水壶,倒了盅水,水已凉透,他走到庭外一口灌了下去,目光顺势望向浩渺天际,暗夜无边。 谋逆大罪又怎样? 午门斩首又怎样? 一条残命而已! …… 天光微亮。 就算谢府众人再不愿意,今日高氏出殡,他们还是起了个大早。 收拾妥当,众人齐聚灵堂,只等时辰一到,行出殡大礼。 这时,谢总管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声调都变了,“老爷,太太,外头,外头……” 话说一半,十来个壮汉抬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材走进来,将整个灵堂堵得严严实实。 好好的,又哪来的棺材? 第二百六十一章 把事都做绝了 谢老爷看着面前的棺材,吓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 “娘!” 跪着的谢玉渊突然哑着声高喊,“女儿帮您行大殓,咱们换了好棺材回家!” 这一声喊,喊得声嘶力竭,喊得谢家众人头颤悠悠,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谢玉渊做事太绝了,竟然连谢家备下的棺木都弃了……她,她这是要造反哪! 话落,七个白衣妇人走进来,妇人们对视一眼,领头的不知道喊了句什么,七人齐力掀开了旧棺材,帮高氏行大殓之礼。 谢玉渊没有起身,至始至终,除了那一声喊外,她都长身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殓完,妇人们齐力将高氏抬出棺材,小心翼翼放入金丝楠木棺材里。 “盖棺!” 随着唱礼官一声长喝,沉重的棺木轰的一声,严丝合缝的落下。 妇人们退开,十六个壮汉上来,依次排列走到棺木旁。 “抬!” 壮汉们同时弯腰,同时起身,整齐化一的抬起棺木,往外走。 谢玉渊被人扶着站起来,幽幽地最后看了眼灵堂,手捧着牌位跟着离去。 棺木抬出谢府,拐了个弯,竟然拐到了隔壁的江府。 府门洞开,正门口的灯笼都换 上了白色,白幡缠绕下的牌匾,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高府”二字。 谢玉渊一脚踏入高府大门,突然顿住,回过头,将手里的灵位狠狠砸到地上。 灵位上用朱笔刻着的几个字“谢门高氏之灵位”,顿时东倒西歪。 众目睽睽之下,做女儿的竟然连灵位都摔了,谢二爷惊得魂不附体。 他正要追上前问个究竟,竟被沈容,沈易两人拦在高府的门槛外。 “你,你们……竟然放肆至此?”谢二爷青筋爆出,一副要和人拼了老命的架势。 沈容,沈易冷笑一声,各自拔了身后的长剑,横在胸口。 谢二爷连连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竟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房夫妻也在送殡队伍中,见老二被拦,正踌躇着自己这一房要不要过去,蒋奕为在后头用力推了夫妻二人一把。 顾氏晃晃惚惚一脚跨进了高府,扭头看了眼惨不忍睹的谢二爷,心有戚戚想:还好自己没有得罪过高氏啊! 送殡队伍顺顺利利都入了高府,偌大的一个正门口,除了谢二爷外,还有邵姨娘和她的一对儿女被拦在外头。 那三人都是穿了重孝的衣服,立在当场哭也不是,不哭 也不是。 围观的百姓也是乐了,看了这么多场白事,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稀奇古怪的出殡场面,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几百双眼睛看过来,邵姨娘母子三人像是挨了几百个巴掌一样,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吉时到,起!” 随着一声唱,白幡高举,棺椁再次被抬出,扶灵的两人,一个是江亭,一个是江锋。 谢玉渊跟在后面摔丧驾灵,孝服下一张小脸憔悴的不能入眼。 谢二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的看着她手里的灵位,灵位上赫然写着:“高门女高氏之灵位。” 自己的发妻,睡高家的棺材,从高家出殡,最后葬入高家祖茔,这不就是向全天下的人宣告--你谢奕达不配! “小畜生,你竟敢辱我至此!” 谢二爷大吼一声,一股血腥从喉咙口涌上来,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二爷!” “父亲!” 哀乐声中,谢玉渊回过脸,惨淡一笑,笑意,说不出的凄凉悲切。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人群里,陈清焰目光死死的看着那两位扶棺的人,心里想:原来这两人是高家的旧人,也难怪暗中护着。 巷子深处,一驾马车安安静静 的停着。 苏长衫伸长了腿,一脸的的感叹。 “以高氏之女出殡,和谢府八竿子没有关系,这丫头也是个性子烈的。从今往后,谢府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脸都被打没了。” 李锦夜冷笑一声:“谢家可不只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这么简单。” 苏长衫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你是说……” 李锦夜点点头。 一朝身死,便是阴阳相隔。 从前她那个爹死,她一来年小,二来羽翼未丰,所以憋着一口气;如今连高氏都走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必要闹他个轰轰烈烈。 毕竟,高氏留下的东西,还没有派上用场呢! 苏长衫吊在胸口的那口凉气见李锦夜点头,才叹了出来,“这丫头,亏她想得出来,我算是服了,以后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她。” 李锦夜轻轻地抬起手,指尖点着自己的眉心,脸上说不出的疲倦。 “你没事吧?” 李锦夜摇头,“好几夜没睡着觉了,有点累,不碍事。” “悠着点吧,暮之,人总得有命,才能做事。” 李锦夜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自顾自道:“今天的事情早晚传到宫里,宫里的那位是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闹太大 ,就怕那位……毕竟高家一门是他的禁忌。” 苏长衫的脸顿是僵住。 “走吧!” 苏长衫猛的一惊,“去哪里?” 李锦夜冷冷吐出两个字:“宫里。” “好好的去干嘛?” “与其让他从别人的嘴里添油加醋的知道,不如……我说与他听。” 苏长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你这样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你和谢玉渊……” “张虚怀往谢家灵堂里一站,他就应该知道了,这会瞒着还有什么意思。”李锦夜长叹口气:“左右是掰不开了。” “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倒也是。” 声音渐渐淡去,只剩下车轱辘吱吱呀呀! …… 两个时辰后,天气陡然转变,几阵阴风后,突然下起雨来。 谢府门口,一个小厮模样的人翻身下马,直奔谢二爷书房而去。 “二爷!” 谢二爷原本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塌上,听到声音,立刻从榻上翻下来:“怎么样,都打探到了?” 丁铭瞧了眼主子的脸色,低头道:“打探到了,那个……那个……他们的确把人葬到高家祖坟,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个狗奴才,你倒是快说啊!”谢二爷一脚踹过去。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野男人 丁铭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咬牙道:“二奶奶是和人合葬的,合葬人的名字叫高重,小的打听了一下,他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高家人,是二奶奶前头的那一位。” 九道天雷齐唰唰的打在谢二爷的身上,他踉跄几步,一把揪住丁铭的衣襟,手指攥得太紧,以至于都颤抖起来。 “你说,你说什么?” “二爷,二奶奶和她前头的那一位,合葬在一起了。” 谢二爷回手就将书桌上的笔筒抄起来,一下子砸在地上,青玉做的笔筒顿时四分五裂。 “……贱货啊!” 丁铭不敢多言,只跪在地上,盯着面前的几块青砖,心里想着下面的话,要不要再说下去。 “来人,来人!” 谢二爷愤声高喊,“我要把那个贱货挖出来……我就是死,都不会让她和那个男人葬在一起的。来人,给我抄家伙!” 丁铭吓得魂散,赶忙往前爬了几步,死死的抱住了主子的腿。 “二爷,二爷,使不得,使不得啊。二奶奶刚下葬完,三小姐就往回赶了,她,她……” “那个小畜生怎么了?” “她带着人往顺天府尹去了,说是要告二爷逼死发妻呢!” “什么?”谢二爷身子晃了几晃,又昏厥了过去, “二爷!” 丁铭忙把人抱住了,手死命的掐着人中,谢二爷幽幽转醒,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就听外头谢管家哇哇大叫。 “二爷,二爷,大事不好了,顺天府来拿人了!” “畜生,畜生……她……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我,我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 嘴里喊着“杀了她”的谢二爷,一到顺天府的衙门里,立刻就软成了一条虫。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端坐着府尹大人唐进;下首处,跪着一身孝服的谢玉渊。 一看女儿,谢二爷又从一条虫,变回了一匹狼。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那谢玉渊不知道早被他千刀万剐了多少回。 紧跟而来的谢太太在邵姨娘的搀扶下,刚要冲到谢玉渊面前甩她一个大嘴巴子,一旁站立的谢三爷箭步拦在了面前。 谢太太见是庶子,恨得咬牙切齿,啐骂道:“我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女儿告父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原来是你个孽畜在一旁撺掇的,我呸!今天我就替天行道,打死你个王八蛋!” “住手!” 唐进一拍惊堂木,“公堂之 上,打。打杀杀,你们一个个当我这个顺天府尹是死的!” 谢太太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官老爷叫劲,只拿眼神狠狠的剜了谢奕为一眼。 唐进唬住了人,低头看了眼下跪的女子,厉声道:“谢玉渊,你要告的人可是他--你的父亲谢奕达?” 谢玉渊此刻的表情平静极了。 她端端正正的看了谢奕达一眼,点头道:“回官爷,正是。” 唐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谢玉渊,你告你父亲什么?” “我告他逼死发妻,残害百姓。” 话,一字一句从谢玉渊嘴里说出来,却像锣鼓一样敲在谢二爷的脑袋上,敲得他头痛欲裂。 “你,你说我逼死你娘;是你娘想杀死我,她拿剪刀捅我。” 谢玉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瞟着谢二爷,谢二爷脸上的愤怒凝固下来。 父女二人冷冷对视着,仿佛对面的人不是至亲骨肉,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半晌,谢玉渊才收回视线,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这是我娘的遗书。” “呈上来!” 差役把纸呈上去,唐进展开,眼神骤然一缩,看向谢奕达的眼神锋利起来。 我的个娘哎,还是血书,上面写 着一行字:“谢奕达,你逼我至死,我咒你满门不得好死!” “至于他残害百姓,残害的是孙家庄孙老爹一家六口人,还有我的爹,我是人证,我的丫鬟李青儿也是人证,孙家庄所有的人,都是人证!” 谢玉渊缓缓深吸了口气:“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女作主。” 唐进沉着脸,令人把血书往谢奕达面前一呈:“谢奕达,你有什么话要说!” “诬陷,这统统都是诬陷,我没有逼死高氏,也没有杀人,这一切都是这个畜生捏造的。高氏是自杀,她是上吊自杀!” 谢玉渊猛的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逼向谢奕达:“我娘与你商量我的婚事,请你入了青草堂。丫鬟把我娘衣服弄脏了,她去换衣服,你就起了色心。” “我……” “你强迫她,她不服,拿剪刀戳伤你。” “她是我发妻,服侍男人睡觉天经地义,哪来什么强迫?”谢二爷也顾不上脸面了,怒气冲天的瞪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就是,自己的男人不侍候,她想侍候什么人?外面的野男人?”谢太太的声音又尖又利,听得人耳膜咚咚作响。 谢玉渊却突然“哈哈”地 大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大堂上,凄厉极了。 “没错,我娘和我爹拜过大堂,喝过媒人酒,是正经的夫妻。她就是不想侍候谢二爷这个野男人,才宁肯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 谢二爷一听自己才是那个“野男人”,气得身子摇摇欲坠。 谢玉渊走到他面前,死死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不是野男人,我娘又怎么会从高家出殡?又怎么最后会和我爹合葬?” 谢奕达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谢玉渊。 原来,原来,这畜生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谢二爷的眼里,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仿佛看到已经做了鬼的高氏,拿着明晃晃剪刀,朝他胸口狠狠戳下来。 一下,又一下! …… 而此刻的御书房里,李公公打着秋千进来,走到皇帝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宝乾帝浑浊的眼睛眯了眯,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李锦夜仿佛没看到似的,自顾自道:“父皇,这谢家小姐可当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儿臣活这么大,没见过做事这么狠绝的,半点退路都不留给自己,我和长衫都看呆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李公公 苏长衫撇撇嘴附和,“何止看呆了,应该是看傻了。” “哼!” 宝乾帝看了两人一眼,冷哼着朝李公公递了个眼色。 李公公人精儿一个,立刻会意道:“王爷,世子爷,还有更狠的呢,刚刚谢小姐又把自己亲爹告上了顺天府。” “当真?” 李锦夜与苏长衫面面相觑,心里同时冒出一句话:还真如他们所料啊! 苏长衫一拍小几,愤而起身道:“要我说,这谢小姐也做得过了,天底下哪有做儿女的告自己亲老子的,大不孝。” “世子爷有所不知!” 李锦夜笑眯眯道:“这高氏早在八百年前就被谢家休了,带着女儿在庄子上过活,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庄子起火,这母女俩就流落到孙家庄,正好与我比邻而居。” “原来,王爷和谢小姐还是旧相识啊?”李公公忙陪笑道。 李锦夜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我那时候还是个不死不活的废人,哪里算什么旧相识,只是听张虚怀说起过,也知道她和后来的那男人是拜堂成了亲的。李公公,谢小姐告他爹的罪名是什么?” “逼死高氏,残害百姓。” 李锦夜叹了口气,“这么看来,这 谢奕达杀人的事,竟是真的,否则人家好端端的夫妻做着,又怎么会回到谢家去。” “哎!” 苏长衫也叹了口气,“这么一说,那谢家小姐的一举一动就有缘头了。要我说啊,这高氏也是个性子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个乡野村夫白白丢了一条命,连亲身女儿都抛下了,这又是何必呢!” “啪!” 宝乾帝把手里的盘珠一扔,倏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心里无端涌出一把无名火。 苏长衫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吓得忙跪倒在地,“皇上,臣失言。” 一个“滚”字已经卡在皇帝的嗓子眼,李锦夜在一旁幽幽叹了一句。 “都是痴人啊!” 宝乾帝一个激灵,深深看了李锦夜一眼,终是将那句“滚”咽了下去。 “都退下吧,朕乏了。” “是,儿臣告退!” “是,臣告退!” 走出大殿,李锦夜与苏长衫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长吐一口气。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能不能有效果,只看皇帝心里怎么想,但最起码,谢奕达是这辈子都蹦跶不起来,至于谢玉渊…… “长衫,我总觉得从归还高家财富,到国公爷寿辰两王争妾……这事没 那么简单,可惜,我看不透。” 苏长衫抬眼去看李锦夜,他眼睛里好像是有一汪幽静的浩瀚星海,一眼望不到头。 “可惜当年知道内情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 李锦夜动作一对,“不对,还有一个人。” “谁?” “李公公!” …… 御书房里,静了下来。 皇帝颓然坐下去,呼吸开始粗重。 李公公跟着皇上多年,几乎从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 一个好奴才,最要紧的是揣摩主子的心事,这几十年磨练下来,这本事李公公修炼的八.九不离十。 但牵扯到高家一事,他却不敢枉自猜测,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侍候着。 等了一会,见皇上还在发呆,便轻轻的唤了一声。 宝乾帝如梦方醒似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开口道:“这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啊!” 李公公手里的秋千一沉,死死的咬住了牙关,再不敢说半句话。 宝乾帝思量了片刻,冷笑道:“高家虽然十恶不赦,但罪不及出嫁女,谢家先休后夺,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人家,这谢奕达更是猪狗不如。” 李公公忙道:“皇上,奴才这就去办,只是……谢 家小姐呢?” 宝乾帝眼皮掀了掀,没说话。 李公公小声道:“皇上,奴才还得到一个消息,今日给高氏扶灵的人中,有一个是高家的旧人。” “高家的旧人?”宝乾帝神色一厉。 “原是高家大爷身边的要紧人物,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赶出了高家,如今怎么又冒出来,老奴不知道。想来想去,猜来猜去,莫非是送高家最后一人?最后一程 ?” “人都没了吗?” “回皇上,都没了。谢小姐算不得高家人,她姓谢!” 宝乾帝哼了一声,甩手进了内殿,李公公遥遥只闻见一句:“死干净了好!” 李公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把这话中的深意揣摩了几十遍后,才低眉顺目的走了。 宝乾帝走到龙榻旁,用手在龙榻的底下轻轻摸索过去,扭下,一个小暗格便打开。 他犹豫了下,把手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一个古旧的木头盒子,盒子里是一副画像和一些琐碎细小的东西。 他轻轼展开那卷画轴。 画上,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女子裙裾随风而起,长发流落,用指尖轻挑开,眼里的笑倾斜出来…… 一切恩怨由她开始,一切恩怨亦从她了结 ,本已经是大圆满的结局,为什么他听到“痴人”两个字,心里那样的忿忿不平。 宝乾帝猛的把画轴合起来,声音压得又低又沉:“高氏啊高氏!” …… 谢二爷被下狱了,是被他的亲生女儿亲手送进监狱的,就在高氏出殡那天的傍晚。 消息传开来,不仅谢家炸了锅,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平王李锦安在房里踱步不止,心中又惊又喜。 忽然,门被人推开,平王妃从外面疾步而来,“王爷,听说谢家三小姐……” 平王摆摆手,“我都已经知道了。” 平王妃压低了声道:“这一下,咱们平王府可算是清白了,否则,” 那天皇上把两王叫进宫里,发了一通天的火,话里话外都是他们逼死了高氏。 王爷为此跪了整整一夜。想她嫁到平王府以来,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冤枉罪。 可人确确实实是死了,而且还是死在逼谢玉渊做选择的那个当口,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分。 本来,皇上就对王爷不待见,再添上这桩冤案,这日后王爷在宫里、朝廷的日子,可就更难了。 哪曾想,短短几日之间,峰回路转! 第二百六十四章 病愈 平王妃双手合拾朝着天空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词,根本没看到自家男人的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 他峰回路转,也就意味着福王也峰回路转,好事归好事,这心里头总觉得不得劲。 更不得劲的是,放眼整个平王府内宅,有哪个女人能像谢玉渊那样有骨头,豁得出? 李锦安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的又想起在卫国公府和谢玉渊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间。 那双眼,可真亮啊! …… 眼睛清亮的谢玉渊,此刻正躺在床上,烧得人事不知。 从惊堂木拍下,谢二爷被人拿住,她走出顺天府的时候,便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一头栽在谢三爷的怀里。 谢三爷吓得魂不附体,直接把人抱上马车,一边命人快马加鞭回府,一边让人去请张虚怀。 马车路经谢府时,谢三爷撩起帘子,看着牌匾上谢府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一咬牙,一跺脚道:“算了,把人抬回高府。” 张虚怀得了讯,匆匆入府把了把脉,连方子都没开就丢下句话:“我的药不管用 ,你们好生侍候着,月余以后会慢慢好起来。” 这话料得真准,整整一个月,谢玉渊 就没能下床,昏昏沉沉时而醒,时而睡,即便醒来,这脑子也是不清醒的,常常叮嘱罗妈妈说:“记得提醒娘按时吃饭。” 罗妈妈但凡听到这种话,面上强撑着,暗下总得背着人哭一场,方才罢休。 江亭和江锋是过了二奶奶的五七才走的。 五七前几日,江亭求延古寺老和尚给二奶奶念经超度,老和尚一口回绝了,往他怀里扔了卷金刚经,冷冷道:“无魂无魄的人,往哪里超度,孤魂野鬼一个而已,这个给你家小姐,摆在她枕边。 江亭差点没被这话给活活气死。 五七正日,谢玉渊又是一夜高烧,后半夜的烧尤其吓人,整个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谢三爷吓得魂都没了,正要派人去请张虚怀,江亭想起怀里的金刚经,忙摆在小姐枕边。 说来也是怪,金刚经一摆,小姐像是三魂五魄统统都回到了体内,胡话也不说了,烧也慢慢退了下去。 直到过了九月重阳,谢玉渊这病才有点起色,而这时,距离高氏死,谢奕达入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这两个月来,京城发生了几桩大事。 头一桩,便是礼部的老尚书下了大狱 ,罪名是营私舞弊。他一倒,江南秋闱案造假一事便有了定论,涉案者几乎都下了大狱。 新尚书的人选名单,宝乾帝压在了御案上,命安王李锦夜暂时先当几天家。 这第二桩,接替白方朔老将军的人有了着落,是白方朔的副将简承恩。 这人草根出身,十八入军中,跟着白将军征南战北,军中威望极高,由他镇守西北,再合适不过。 消息一出来,朝堂文武百官看向平王李锦安的眼神便有些复杂。 草根出身,就意味着没有背景,是坚定的拥皇派;军中威严极高,有足够的能力与叶大将军抗衡,如此看来,老皇帝还是防着嫡长子一手的。 这第三桩事,便是安王李锦夜的婚事。 安王虽然出身不高,母族又是异族,奈何人家现在是老皇帝心头上的尖尖儿。 更何况安王这出身,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问鼎大位,他也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凡事不争不抢,对两个兄长也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两边都不讨好,两边都不得罪。 这种做派就是典型的闲散王爷的做派,将来不管上台的是哪一个,他都吃不了亏。 于 是乎,他成了京城贵女的首选,别说安王府上门说亲的人不少,宫里几位举足轻重的娘娘,都在皇帝耳边吹过枕边风,有意让自己的娘家和安王府攀个亲家。 老皇帝被缠得烦了,就在早朝的时候提了一嘴,说不能随随便便委屈了这个苦命的儿子,必要寻一门从头配到脚的好亲才行。 在风头浪尖上的安王万分淡定,只是往怡红院跑得更勤快了,一月中倒有半月是歇在那里,还放话说:什么好亲不好亲,温柔乡里滚一滚,比成亲有意思多了。 这话被老皇帝听到,老皇帝不仅不骂,反倒是往安王府里赏了好些东西。 谢玉渊听罗妈妈说完,轻轻勾了下唇。老皇帝怕是知道自个苦命儿子身体,变着法儿的补偿呢! “小姐病的时候,世子爷来探过几回病,送了些老参啊什么的。有一回小姐烧得重了,他还骂了张太医几句,把个张太医气得。” 罗妈妈笑眯眯道:“世子爷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天天有媒人上门,他常常往咱们府里跑,一点架子都没有,见着什么人都乐呵呵的,和三爷也投缘。天热的时候,两人常常在小姐的 院子里支上一桌酒,喝个半醉。” 谢玉渊笼了笼手上的佛珠,倚在贵妃椅上笑笑没有说话,他当这高府是避风港呢! 罗妈妈见小姐脸上有笑容,心中欢喜道:“ 对了,还有几件谢府的事情,奴婢想和小姐说一下。” 听到谢府两个字,谢玉渊大病初愈的小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她竟然有种久远的感觉,仿佛那些事,那些人都已经成了她的前世,而非今生。 “这头一件事,就是小姐生病的第七日,谢太太命人把青草堂给拆了。” 谢玉渊脸上半点波澜也没有:“她这是恨着我呢,没把我的东西给扔出去吧!” “倒被小姐猜中了。小姐用过的东西都扔出了谢家,三爷当街拾回来。二奶奶的东西统统一把火烧了,老妈想着也没什么值钱的,就没去抢。” “烧了好,烧了干净。”谢玉渊笑道:“你们几个又是怎么脱身的?” “三爷给老奴几个交了赎身银子,太太原本不肯放人,要把我们几个远远的发卖了,后来是张太医出的面,太太没法子,才肯放的人。了” 罗妈妈顿了顿,道:“小姐,太太这是把你逐出了谢家啊!”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畏生,不惧死 “逐得好,咱们还巴不得呢,省得受那胭攒气。”帘子一掀,阿宝端了药盏进来,“小姐,药熬好了,喝药。” 谢玉渊一看那苦药,眉头皱成一团。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傅故意气她,开得药一次比一次苦。 “能不喝吗,阿宝姑娘。” “那就快点好起来啊,好起来就不喝苦药,小姐,这可是张太医的原话。” 谢玉渊无奈,接过药盏,捏着鼻子喝下去。 罗妈妈忙捻了颗梅子过去,谢玉渊接过来,含进嘴里。 “三日前,陈府一顶小轿把四小姐纳了去,大喜的日子,陈府连喜酒都没有摆,只在房里点了两根红烛,说是四小姐还在丧期,一切从简。” “算计来算计去,落了这么个下场,活该。”阿宝忿忿道。 罗妈妈瞪了那小妮子一眼,压低了声道:“小姐,奴婢打听到,当天晚上陈少爷压根就没进她的屋,在书房里呆了一夜。三天后,四小姐门都没回,陈家不让,说是纳个姨娘而已,没有回门这一说。邵姨娘盼了一天没盼到人,抱着老太太狠哭了一场。” “她哭死也没有用,阿宝还是那两个字:活该。” 谢玉渊赞赏地看了阿宝一眼,淡淡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是她自 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就是,奴婢还替陈家少爷委屈呢,那么清贵的一个人,纳四小姐那么个货色,要我说啊,纳什么纳,直接赔点银子打发了。” “打发不了的。谢二爷入狱,这亲事对谢玉湄来说,一个妾已然是高攀,肉骨头进了嘴,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谢玉渊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似的眼睛半睁不睁,水汽氤氲,瞧得罗妈妈一愣。 这场大病一生,小姐轻减了不少,却莫名的添了一股子风流,一颦一笑间竟得二奶奶的神韵,也不知道将来便宜哪个去。 只是这孝一守守三年,等出了孝小姐就十八了,半大的老姑娘,又是这么一个家世,那些高门怕是进不了了。 “罗妈妈?” “呃?”罗妈妈打了个激灵,“小姐叫我?” “叫你好几声!”阿宝嗔道:“小姐想问大房那头的事。” “大房啊!” 罗妈妈撇撇嘴道:“二爷入狱的第二天,大奶奶就到处托人在外头找房子,说是要搬出去。大少爷的岳家做了中人,帮她找了一处三进的宅子。” “买下了?” “买下了,这会正忙着料理那头的房子呢!听说大少爷要把婚结到新房子里。” 谢玉渊心知肚明。 娘是自杀,宅子这么一闹算是凶宅,大哥把婚结在凶宅里, 别说大伯母不答应,管家那头也不会答应。 再者说,谢二爷入狱,大伯母把儿子看成是个宝,怎么会让旁人拖累自个亲儿子的前程,反正已经分了府,不如趁这个机会,分个彻彻底底。 “老爷,太太是跟着在大房,还是继续留在那边?” 罗妈妈道:“这倒没听说起过。” 谢玉渊悠悠道:“怕是会搬过去的吧,毕竟现在二房指望不上了。” 罗妈妈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对了,大小姐一家听说马上要入京了,来吃大少爷的喜酒。” “我与她,很久没见了。” 罗妈妈一听这话,怔了怔,道:“小姐,见不见的,也就那么一回事。谢府那头的事情,以后别打听了。小姐病的这些日子,连二小姐都没上过门,都当小姐死了一样的。他们与小姐撇得干干净净,小姐又何必腆着脸凑上去?” 谢玉渊轻咳了一声,“没想着要凑上去,只是问问。二房的事牵扯不到大房头上,若真是被我牵连上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当初大奶奶抢三爷婚事的时候,可没说过意不去。”阿宝没忍住,又插了一句。 谢玉渊朝她挥挥手,示 意她先出去。 阿宝吐了吐舌头,正要掀帘,脚步一顿,扭头又道:“小姐,卫温回来了,胳膊大腿都在呢,生龙活虎的,就是嘴笨了点。” “谁都比不上你嘴巧。”罗妈妈笑道:“这丫头一回来,就缠着沈容、沈易两个学功夫,说是等学精了,再不受人欺负。” 谢玉渊默默的笑了笑,等帘子落下来,看向罗妈妈的目光有些深,“是个好丫头,以后放进屋里来吧。” “小姐和我想一处去了。”罗妈妈搓了搓手,将半个身子扭过去。 “妈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罗妈妈一听这话,心先沉了一半,过了一会,又听小姐说了下头一句,另一半的心也沉了下去。 “妈妈,娘的死是和你商量过的吧?” 这个念头在谢玉渊的心里盘旋很久,谢二爷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至于色欲熏心到这种程度。 等看到李锦夜递来的遗书时,才明白过来,一切都是娘设下的套。 娘在高家读四书五经长大,落笔含蓄,那封遗书像把锐箭直刺人心,不是她的风格。 最大的破绽,是娘怀里揣着的那把剪刀。一个内宅妇人,没事揣着剪刀做什么? 罗妈妈见瞒不住,下跪道:“二 奶奶让奴婢在二爷喝的茶里,下了点催情的药。” 怪不得! 谢玉渊低垂着头,望向地面,一声不吭。 罗妈妈抹了把泪道:“小姐,奴婢劝了,劝不住。” “妈妈,我不怪你。” 谢玉渊这才很缓慢地抬头看了窗外一眼,半晌,低声道:“她的心,五年前就死了。” “小姐,奴婢没见过那个高重,也不知道二奶奶对他的心,但奴婢知道,二奶奶绝不是为了他才死的。”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谢玉渊重重的叹了口气。 是她自己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情,没有提前把自己的计划说给娘听;她甚至忘了娘也姓高,高家的人,骨子里流的血都是一样的,不管生路,绝路,都用命来搏。 除了搏命,未尝不是对命运和那位高高在上之人的反抗。 任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你如来佛的手掌压过来,大不了一死,又如何呢! 是啊! 又如何呢! 大不了一死! 谢玉渊想到这里,那积沉在心里的郁气一扫而光。 “罗妈妈,娘用一条命,换我三年的自由,你看好了,我绝不会辜负这三年的光阴。” 从前顾首顾尾的谢玉渊死了,活下来的,是另一个谢玉渊--不惧死,不畏生! 第二百六十六章 断发改姓 谢玉渊变了。 病好后的头一件事,她独自一人去了隔壁的谢府。 那日正好是大房的乔迁之喜,府里连看门的小厮都忙得脚不沾地,没一个人见她进来。 等见到的时候,谢玉渊已经抬头挺胸站到了福寿堂里。 谢老爷、谢太太一看是她,还没来得及发作,谢玉渊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剪刀,将三千发丝割断了几缕,往地上一扔。 她声音清脆道:“人之发肤,受之父母。我,谢玉渊无父无母,从今日起,改姓高,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与谢家再无半分干系。” 说完,她挺直了腰背离去,把谢家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谢太太反应过来,命人把那几缕头发捡起来,放在烛火上一烧而尽。 烧完,尤不解气,冲着谢玉渊的背影破口大骂。 “半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种,也不撒泡尿照照,配不配进我谢家的门!我谢家生不出你这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下贱货,别以为翅膀硬了我奈你不得,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骂着骂着,一口气没上来,谢太太跌坐在椅子上。 等气儿顺上来了,她一嗓子哀 嚎出来,嚎得众人头皮发麻。 太太也是该哀嚎,最宠的儿子进了大狱;最宠的孙女做了别人的妾,最宠的侄女守了活寡,她不哀嚎,谁哀嚎。 这头,高玉渊刚刚断发改姓,那头她就在高府里命人修建祠堂,要把高家祖先的牌位一个个重新请进门。 接着,她又让罗妈妈到外头买了十来个机灵的小丫头,又求着张虚怀介绍了一个他府上的老郎中,来给这十几个丫头上课。 老郎中牙齿都掉了差不多,一开口四面八方的风漏出来,原本打算在张家混吃等死的,没想到临了临了,还有十几个水嫩嫩的小丫头来听他授课。 老郎中这一下,头也不晕了,气也不喘了,每日里把自己倒饰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来给丫头们讲课。 这些被买来的丫头可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命人,哪曾想有一天什么活儿都不用做,还能听郎中讲课的? 噢,小姐说了,听不懂学不会的人,半年后撵出去! 哪能让人撵出去呢,就是为了这一口吃食,都得拼了命的学啊! 沈容,沈易也没有闲着,小姐命他俩把高家的铺子腾出来两个,请了上 好工匠来重新修缮,说是要开医馆。 这边医馆刚修起来,那边高玉渊就去了延古寺,求老和尚让她住下。 老和尚原先只当她要为高家人祈福,一口答应,没想到这丫头住下后,一不烧香,二不念经,只削尖了脑袋往他房里跑,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想入延古寺的经堂,看医经。 延古寺千年古刹,皇帝都不知道改朝换代换了几茬,寺庙却还在。 虽然当中几经风雨,经堂被毁好几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经堂的藏书延古寺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只是,医经是外人能随便看的东西吗? 虽然老和尚我和你二舅舅算半个师徒,但和你高玉渊没有半两银子关系啊,走,走,走,有多远走多远,别来打我经堂的主意。 玉渊可是说走就走之人? 这条路行不通,她就拐了弯走另一条路,明求没用,她就用苦肉计,不吃不喝跪在你柴房门前,非得跪得你心软不可。 老和尚心里气得七窍生烟,心道这高家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难缠,莫非自己前世欠了他们姓高的? 欠了又怎样,你爱跪跪,就算跪死了,也休想入我经堂。开 玩笑,我延古寺不要规矩的? 玉渊跪一天一夜,老和尚还心如磐石,三天跪下去,老和尚就坐不住了。 等第四天玉渊直接晕倒在柴房门口时,老和尚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亲自把人抱了进来。 抱在怀里的瞬间,老和尚心里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从高家大爷手里接过那个死婴…… 老和尚看向谢玉渊的眼睛微微挑起来,像是含着些许怜悯,些许疼惜,些许悲意,然而只一闪,倏地便敛去。 “痴人啊!”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谢玉渊女扮男装,在小和尚的指引下,走暗道入了经堂…… 从此,她白日睡觉,晚上在经堂苦读。 一条黄泉,十万幽魂,整个阴曹地府都在十殿阎王的手里握着。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管你富贵滔天帝王将相,管你穷困潦倒凡夫俗子,时辰一到,魂魄勾走。 玉渊不服,她的心里憋着一口气。 贼老天,既然这一世与上一世的结局相同,为何要我再走一遍,玩我吗? 下面你要勾走的人是李锦夜他们吧,我偏不! …… 寺中一日,人间百年。 冬 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延古寺迎来贵客。 贵客当朝宠臣周启恒的么女周紫钰,她来延古寺是为了给病中的母亲祈福,同行的还有安王李锦夜。 要说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还要从那日宫中赏梅说起。 中宫皇后过寿辰,请世家贵女进宫赏梅,其实赏梅是假,给皇子皇孙们相看是真。 周启恒二子二女,上头三个都成了亲,唯独这个周紫钰还待字闺中,因此也在受邀请范围内。 说来那巧,赏梅那日这姑娘为了去剪枝头的梅花,从半坡上滑了下来,恰恰好安王路过,轻扶了一把。 四目相对,安王淡淡的道了两个字“小心”,周家姑娘当下便有了几分心思。 陆皇后是个人精儿,一看周姑娘看向安王的眼神,什么不明白,她正愁没办法和周大人拉扯上关系,于是暗中留了一脑门的心思。 就在周姑娘说过几日要去延古寺为母进香时,陆皇后立刻搭了个顺风梯子,说皇帝这几日也有些咳嗽,也想去延古寺祈个福,她身居内宫,出入不便,就劳安王代她走一趟吧! 说罢,皇后情深款款地看了眼一旁的皇帝,请他示下。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皇帝正有心给苦命儿子找媳妇呢,一看是周家的小女儿,心里乐开了一朵花。 姑娘家长得好看不说,出身也是高贵,虽然儿子将来可能是个短命鬼,但如果生下一男半女,自己再加封些什么,也不算亏待了周家姑娘。 妙,妙,妙! 龙椅上的那位一点头,于是便有了这趟延古寺之行。 寺里得到消息后,除了老和尚照常该吃吃,该喝喝外,别的人都忙开了。 一个当朝王爷,一个贵女,哪一个都是大人物,得罪不起就只能好好迎接。 所以,当王爷的仪仗刚到山下的时候,大和尚,小和尚就一字排开准备迎接。 高玉渊昼伏夜出,住的又是老和尚院后的小厢房,就一个卫温服侍左右,哪里能知道外头的消息。 这日午后,她草草用了些斋饭,午觉也不睡了,便往延古寺的后山去。 最近翻看医书,查到古籍中有一味药叫“三分三”,这药是一种剧毒的草药,草根毒性尤甚,据说生药只需三分三厘,便可至人死亡,所以便有了这“三分三”的名号。 古籍中常提到一个词叫:以毒攻毒。 高玉渊昨夜突发其想,能不能用适量的三分三入药,再配合 用针,将他的病治好? 冬天,后山一片荒芜,虽然还有青松的绿色,但活物却是少见了。 高玉渊和卫温在雪地里找了半天,没找着三分三的草根,倒是捡了支百年的老参,只能打道回府。 上山的路有些陡峭,主仆二人决定绕到前山走官道。 绕到官道上,举目远望,满山一片皑皑白雪,煞是好看,便不由放慢了脚步。 玉渊溜溜达达地回想着这几日所读的古籍,心里又痴了起来。 三分三单独入药怕还不行,得配以什么做辅助……配什么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似有车马队经过。 卫温以为小姐听见了,只用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哪知玉渊脚虽然在往前走,脑子却没有跟上。 她茫然回头,见几匹俊头高向她驶来,后面还有数辆马车跟着,心里愣了愣。 愣神的瞬间,马车飞奔即至,卫温一瞧,吓得魂儿都没了,小身子往前一扑,再往后一带,主仆二人滚落在雪地上。 马上的苏长衫吓了个半死,本能的伸手拉住缰绳,马匹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后落地,在原地转了大半个圈。 车里的李锦夜眉头一皱,飞快的掀起车窗,目 光无意看了路边一眼,见是两个小僧弥,正要放下车窗。 突然,其中一个小僧弥的视线回看过来,就这么惊鸿一瞥,他的眼睛顿时直了。 他立刻跳下马车,盯着那僧弥看了好几眼,一时竟有些不敢认。 “哎我说,你们这两个小和尚什么情况,走路……谢……不……高……” 苏长衫翻身下马,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只拿目光定定的瞧着高玉渊。 此时,就算把玉渊扔进三分三的草根里,恐怕也止不住她乱跳直颤的心。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雪地里呆坐片刻后,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残雪,冲两人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人生何处不相逢! “谢玉渊?”李锦夜低低地叫了一声。 “公子,我姓高,名玉渊。” 玉渊说完,才感觉到手心疼,低头一看,竟是擦破了些油皮,一时间眉头直皱。 “能的你!” 李锦夜一语双关,正要再呵斥,后头的车队里跑过来一人,“王爷,我家小姐问前头出了什么事?” 李锦夜朝苏长衫看了一眼,后者会意道:“无事,撞到了两个延古寺的小沙弥,王爷,上山还有些路,不 如顺路带他们一程吧。” “上车!” 李锦夜袖子一甩,人已经钻回车内。 高玉渊扶了扶摔歪的僧帽,不知道是上他的车,还是上别的车。 这时,李锦夜一掀车帘,目光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高玉渊立刻飞快的走过去。 走到车前时,才发现李锦夜的手就伸在面前。 她低头看了一眼,咬咬牙,将纤手放进他的掌内。 李锦夜稍一用力,把人拉了上去。卫温跟在小姐身后,轻巧的一跃,帘子便落了下来。 这时,玉渊才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李锦夜意识到是自己掌心太过冰冷,忙松开了她的手。 哪知,玉渊反手扣住了他手腕,三根手指稳稳的落在他的脉间…… 少女的指尖带着一股温热触上肌肤上,李锦夜尴尬的瞥过视线,用眼角的余光静静地端详着少女的侧脸。 她瘦了,脸色愈发的苍白,像是身上带着病似的,眼神却很厉。 这丫头来延古寺,他还是从长衫嘴里知道的,也没有多想,痛失生母,到寺里为母祈福,人之长情,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连装束都换了。 这是要入了佛门的意思吗? 正想着,却见她原本两条秀长的眉毛拧作一团 ,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向自己看过来,腕上的三指收了回去。 温度骤失,李锦夜感觉什么东西消散了似的,胸口空空荡荡的。 玉渊的脸色沉了下来,小小年纪像极了一个老成的郎中,厉着声道:“李锦夜,你是怎么保养自己的身体的?” 这话一出口,李锦夜还没有什么反应,一旁卫温则张大了嘴巴。面前的人可是堂堂的安王爷,小姐怎么能直呼其名的。 她哪里知道,她们家小姐何止敢直呼其名,她差点就要一巴掌挥过去了。 这样的脉相是等不到她寻到法子的。 她在这里没日没夜地看医书,翻古籍,他在那里肆意挥霍身体,这场和老天爷的争斗还没开始,自己就要输。 她不甘心。 李锦夜见她脸色不对,淡淡道:“几月不见,脾气长了,最近实在是忙,没好好顾着,以后会注意。” 他这样好声好气,玉渊若再声色厉疾,倒显得自己太过在意。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道:“话说出去,就要做到,有命活着,才能作想作的事情。没命了,空有天大的抱负,也只能上阎王殿去说。” 李锦夜:“……” 不仅脾气见长,连口才都长了不少。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到底长大了 高玉渊:“我最近又琢磨了套去毒的针法,王爷若是不怕疼,可以试试。” 李锦夜温和的点点头,算是回答。 高玉渊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才发现男人身上的锐气渐消,仿佛神兵入鞘,更沉稳也更难以捉摸,四平八稳的眉间窥不出半点情绪。 “把手拿来?” “呃?” 玉渊回神,手已被他握住,一条灰色的帕子裹了上来,灵巧的打了个结,将手心的丝丝血丝掩住。 “多谢!” “不必客气。” “在寺里还住得惯?” “还行?”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暂时还没有打算。” 一问一答,一板一眼,像是个保护罩,恰到好处的隔绝了尴尬,也小心翼翼地护住了那份小到可怜的情谊。 李锦夜问着问着,发现旁边没了声息,扭头一看,这丫头头靠着马车壁,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倏地住了嘴,目光冷冷看向卫温。 卫温吓得赶紧背过身去。 李锦夜这才光明正大的盯着玉渊的脸看,怎么形容这张脸呢--把该藏的情绪都藏起来了,就是你看不出有什么,但又好像是有什么的。 到底是长大了! 这时,马车晃动了下,高玉渊 被惊醒,没睁眼,身子动了动,似乎这姿势让她很不舒服。 李锦夜伸手拿了个锦垫靠在她身后,又替她盖上被子,目光一扫,见她脚上的僧鞋尖上湿了一片,默不作声地将红泥小炉往她脚边踢了踢。 这时,玉渊突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看了李锦夜一眼。 此刻,李锦夜一只脚蜷着,一只脚伸着,姿势着实有些古怪。 哪知,玉渊又慢慢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李锦夜长吁口气,一摸手心,冷汗都下来了。 …… 周家小姐的马车里,却是热闹极了,两个贴身丫鬟你一言,我一语。 绿莲:“小姐,王爷的心可真软啊,连小沙弥都请上车,真真难得。” 红花:“更难得的是,脾气也好,和和气气的,一点王爷的架子都没有。” 绿莲:“听说这样的男人,是最会疼人的。” 红花:“就是性子野了些,总在外头混着。” 绿莲:“这怕什么,等将来成了亲,有咱们小姐管着,自然而然就收心了。” 红花:“绿莲姐姐这话说得对,奴婢听外头的人说,最近王爷似乎都不大往那些脏地方跑了,定是怕传到小姐耳朵里,怕小姐不高兴。” “八 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们这两小蹄子胡沁什么,还不给我住了嘴,万一被王爷的人听了去,仔细你们的皮。” 周紫钰红着脸斥骂,心里却是喜悦的。 心道:倘若他对她也有那么点意思,这八字的一撇,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添上去的。 …… 车子到了延古寺门口,高玉渊才算真正醒过来。 她扶着卫温的手跳下车,匆匆向李锦夜行了个礼,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苏长衫看着她的背影,朝李锦夜不明意味的笑了笑,心道:你怎么她了,走路连个头都不敢抬,眼里还有没有本世子我? 李锦夜脸上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异样,目光一斜,见周家小姐已经下了马车,便背着手慢慢踱进了延古寺。 苏长衫人不正经,但却是很有眼力劲。 李锦夜走的这几步,与周家小姐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近了,未免轻浮;远了;未免疏离。 分寸真是拿捏的好。 因为贵人驾到,延古寺今日谢绝外客,从来香火旺盛的寺院,头一回冷冷清清的,再加上昨夜一场初雪,更添了几分萧瑟。 但于周紫钰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安静。 她看着前面那个身长挺拔的男子, 拎起裙角快行几步,追了上去。 李锦夜侧首瞥了她一眼,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容,“周小姐,请。” 周紫钰抿了抿嘴,含羞道:“王爷先请。” …… 高玉渊回到柴房,换下湿了的鞋,连热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便拿了纸笔,把路上对三分三的感悟写在纸上。 卫温悄无声息的出去,又悄无声息的进来。 “小姐,刚刚奴婢打听到,和安王一道来的,是周大人家的千金。” 玉渊握笔的手一顿,“他们怎么一道来了?” “听说是宫里叫两人一道来的,今天晚上还要在这里过夜呢,除了王府护卫,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跟着,上个香就这么多人护着,这身子可真金贵!” 宫里叫这两人来的? 玉渊心里吃了一惊,如此看来,宫里是有意撮合这两人。 这么一想,她似乎才意识到,李锦夜的年纪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一了。成年皇子中,就数他还没有成家立业。只是他这身体…… “小姐,今儿晚上寺里护卫多,还要不要去经堂啊?” 玉渊回过神,想了想道:“他们上他们的香,我去我的,小心点就是。” “是。” “我先眯 会,天黑了再叫我。” “小姐睡吧,奴婢在外头守着。” 玉渊爬进床里,冰冷的被窝让她眼神立刻就清明了。 以李锦夜的性子,如果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就算宫里再逼,他都有法子拒了去。 那么他陪周家姑娘来延古寺,是真心实意的呢,还是说想借周家一把力? 如果是后者,那么李锦夜的手已经伸得很长了。 如果是前者……玉渊神色变了变,最后叹了口气,感觉头已经在隐隐作痛。 这一觉睡得极浅,醒来睁眼天色全暗,高玉渊披了衣裳起身。 卫温听到动静,端了热水进来,“小姐,饭菜送来了,都已经热在炉子上了。” “摆进来吧。” “是!” 主仆二人用了几口晚膳,就听外头有细细索索的声音,卫温挑帘一看,竟在下雪了。 初时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地密了起来。 “昨儿就下了场大雪,才停一日又下,没完了。” 高玉渊想着前日刚刚收到江亭的来信,信中说:今年江南的天气实在是怪异,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的要死,几个庄子的麦子出得稀稀拉拉,年景不好,他私作主张,又在庄子多囤了些粮。 第二百六十九章 程统领,是我 玉渊当时心里还想着,自己囤的粮已经足够多,再囤,会不会过几年都长了霉? 如今看来,江亭倒是做对了,万一有个灾祸什么的,庄子放粮救济老百姓,也能为高家积福不是。 想着这些,她又坐回到桌前,把碗里已然冷透的饭,慢慢扒进嘴里。 …… 三更的梆子敲过,玉渊换回僧人的衣服,将头发高高盘起塞进僧帽里。 这时,老和尚派的小沙弥已经等在外面,小沙弥叫不圆,长得虎头虎脑,刚满十二岁,见玉渊出来,双手合拾念了句“阿弥陀佛”,往前头带路。 玉渊匆匆跟上去,手在身后朝卫温摆了摆,示意她别在外头,回屋里等。 卫温直到小姐不见了身影,才转身回了屋。 暗道从老和尚的后院出发,穿过小半片密林便可到达藏经楼,因为下着雪,地上很滑,不圆走得比平常慢一些。 玉渊心中感动,一弯嘴角,笑道:“不圆师傅后头还长了双眼睛,比前面的眼睛还好使。” 不圆手里的拂珠一顿,脚下使劲,脚风就快了起来。 玉渊抿抿唇吃力的跟上去,刚走几步,“咚”的一声,脑袋撞到不圆的后背,满头黑星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脖子上便架了一把刀。 “什么人?” 不圆记着老和尚的叮嘱,抓住玉渊的手臂,将她硬拉到自己身边。 “阿弥陀佛,小僧是了尘大师身边倒夜壶的,大师夜里睡不着,命小僧折一枝初梅,摆在房里。” “这一位呢?” “这位是我的小师弟,刚刚入佛门,帮着打。打下手。” 高玉渊顺着他的话,抬起头想给来人打个照面,这一抬头,她心底狠狠一沉,完了,怎么会是他? 程潜也是一惊 ,面前这个小沙弥瞧着这么眼熟,肯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正在犹豫的当口,不远处传来刀枪声,程潜脸色一变,一个刀背将不圆拍晕过去。 拍完一个,打算再拍一个的时候,那面熟的小沙弥突然开口道:“程统领,是我,高玉渊。” 程潜一皱眉,刀背不知道是落下,还是不落下,几个念头转过,那头传来一声惨叫声。 他脸色一变,冷冷丢下一句“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别动”,便飞奔过去。 高玉渊瞳孔一缩,从怀里掏出银针防备着,慢慢蹲了下来,脑子却转得飞快。 李锦夜来,苏长衫来了,程统领也 来了,怎么一夜之间,她认识的人都来了? 这时,身后传来呼的风声,她还没回过神来,脖子被人一揪,身体便挪了个位。 她回头一看,魂都快吓没了,刚刚她蹲的地方,多了一只流矢,离不圆光秃秃的脑袋只有几寸远。 “看什么看,闭眼睛抱住我。” 玉渊一听这个声音,吓飞的魂又归了原位,立刻伸出双臂,死死的扒住了李锦夜的双臂。 只见他身体灵巧的往后一滑,单手捞起不圆,长腿借势在树上一点,人已经飞到了半树腰。 正是月半,山间一轮孤月照着白茫茫大地,玉渊由上往下看,将林中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黑衣人缠着十几个当兵的,正打得激烈。 谁是敌? 谁是友啊? 就在这时,一旁观战的程潜举起手中的军刀,朝玉渊他们隐身的地方看了眼,低吼出一个字:“放!” 四面八方的流箭直射向黑衣人,仿佛布下天罗地网,两人左挡右扑,却还是被网在了剑雨中,倒地而亡。 数名官兵围过去,拉开黑衣人脸上蒙着的布,“报告程统领,就是这一伙人,都特么一个长相,错不了。” 程潜冷哼一声: “把尸体带走,收工。” “那个女人不找了吗?” “她中箭掉下悬崖,要找也是等天亮以后,这会兄弟们又饿又累,总要歇一歇吧!” “是。” 脚步声渐渐离去,鹅毛的大雪飞飞扬扬,很快就将那一层暗红掩了个干干净净。 玉渊看着一旁已然老僧入定的李锦夜,低声道:“可以下去了吗,歹人都已经死了。” “歹人?” 李锦夜冷笑一声,看向她的目光又冷又厉,像是要吃人一样。 高玉渊目瞪口呆。 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那两个黑衣人高鼻梁,深眼窝,头发不像中原人束着辫子,而是披散着,用五色的皮筋绑在一起,莫非……他们是北狄人? 李锦夜看到玉渊脸上的惧色时,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把她吓着了。 身子轻轻一提,三人已经落到了雪地上。 他把小沙弥一扔,忍着胸口凉一阵热一阵,道:“对不住,刚刚不是冲你发火。” “冲我发火也无所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忍了。” 玉渊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时候十足的少女 意味,“快去忙吧,我等他醒来再走。” 李锦夜被她的笑晃了晃神,出手如电的点了小沙弥的穴道,“跟我来!” “去哪里?” 李锦夜脸上浮起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到了就知道。” 玉渊一愣,她有种莫名的直觉,李锦夜的这句话里面,好像藏了很多的事情。 …… 果不其然。 玉渊一脚踏进安王院落的时候,便闻到了一丝细细的血腥味。 推门而入时,这血腥味简直扑面而来。 床前的苏长衫一扭头,见是高玉渊,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锦夜仿佛没看到他的表情,上前一步,指着床上的人道:“你可认得她?” 高玉渊走上前,定睛一看,惊得目瞪口呆。 这姑娘……这姑娘不是那天在曲江游船上弹唱小曲的伶人吗? “她叫阿古丽,北狄人,是我姨母,刚刚死了的那两个黑衣人,是她的手下,我姨母还是北狄赫赫有名的黑风寨当家人。” 高玉渊没被“黑风寨”三个字给惊住,她是被这姑娘满身的血给惊住了。 她飞快的从怀里拿出针包,“我先帮她止血,李锦夜你帮忙把她的外衣脱掉。” 李锦夜倒抽一口凉气。 第二百七十章 我想求你一件事 眼前的女子丝毫不见惊慌,面色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平静,仿佛面前受伤的女子不是什么“他的姨母”,更不是“黑风寨的寨主”,只是个普通人。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脱啊!你--”谢玉渊手指着苏长衫,毫不客气地命令道:“准备几盆热水和上好的金创药!” 苏长衫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镇定,沉稳还有……气势十足! “快啊,愣什么神 ?” “噢!” 苏长衫回神 ,立刻推门离开。 玉渊见李锦夜还站着不动,索性也不指望他了,自己弯腰低头去解阿古丽的衣服。 很快,致命的流血伤口找到,就在女子的腰腹处,一根断驽穿腰而过。 高玉渊先用针止住四周几个重要穴位,等血止住了,她犹豫了一会才道:“李锦夜,拿刀来,我要把这断驽取出来。” 李锦夜此刻心里的震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颤着声问了一句:“你行吗?这驽上有倒刺。” “不行也得行,别废话,拿刀来。” 李锦夜把随身带着的匕首递过去,玉渊接过来,把刀锋在烛火上烤得发烫。 “苏长衫呢,金创药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催命啊,小爷我飞还要时间呢!” “闭嘴!” 高玉渊一声低喝,手上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苏长衫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再看,转过身眉头皱成一团。 李锦夜看着少女的半边脸,目光深深,他有种错觉,眼前的少女一夜间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医术也精进了几个台阶。 剜出断驽,用针止血,用针线生缝伤口,洒上金创药,最后用纱布包扎……这一切做完,玉渊又如法炮制处理了阿古丽身上的一些小伤口。 最后一个纱布的结打完,她一口气实在难以为继,微微弯下腰去,轻而急地喘了几口粗气。 “那个谢……高玉渊啊,这就算救活了吗?”苏长衫问。 “没有。” 玉渊顿了顿,道:“熬过两宿能醒来,才算救活。” “……不是,你这些日子在延古寺,跟谁学了这么一手?你从前不是只会用针的吗?”苏长衫一脸的匪夷所思。 高玉渊笑了一下道:“你有这个时间问东问西,能去拿纸笔来吗,总不能让我这个做郎中的,还得自己去找纸笔。” 苏长衫眼角抽抽着,去瞄李锦夜,兄弟,这丫头还是几个月前躺 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谢……啊不……高玉渊吗? 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李锦夜没理会,只是伸出手按在少女的后背上,将一股带着冷意的真气缓缓地推进去。 高玉渊浑身一松,整个人顿时舒服了不少,“谢谢!” “不客气。” “你的身体不适合运气。” 李锦夜收回手,喉结微滚,没说什么话。 玉渊接过苏长衫递来的纸笔,往桌前一坐,医经里的无数个方子浮现在脑海,她挑了个极为凶猛的方子,一蹴而就写了下来。 “快去抓药。熬的时候,加三碗水即可。” “我马上让大庆去。” “顺便让他给虚怀带个信,明儿一早不用过来了,省得到时候说不清。”李锦夜突然出声。 “还用你叮嘱。” 苏长衫再次离去,房里安静下来。 高玉渊直起身,因为起得猛,身子晃了晃,李锦夜伸手虚扶,她却微微避开了他的手。 李锦夜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丫头是在计较自己刚刚看她的那一眼。 他后退半步,山崩不动的脸色竟然微微变了,“高玉渊,他们并非什么歹人。” 高玉渊默然,于李锦夜来说,的确不是什么歹人,但于程副统领来 说…… 不对啊! 高玉渊神色突变,她清楚的记得二庆送她去南边时,亲口对她说过程副统领与苏长衫是世交好友。 “难道程潜并非你的人?” 这话,几乎是玉渊脱口而出,说完,她声音变得非常轻缓,“李锦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锦夜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本是想嘴角沁起一个冷笑,用轻蔑不屑的姿态告诉她,这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但高玉渊的声音实在太轻,太柔,温柔又慈悲,平淡而有力量。 李锦夜恍然低下头,经年月久的往事,以及现在所面临的困境掺杂在一起,他无人说起,也不想说起。 而面前的这个脱胎换骨的人,给了他几分信任的错觉,内心的堤坝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豁口,即便很小,也足够他卸下防备。 “还记得前几个月上书致仕的白方朔吗?” “记得。” “阿古丽和他有深仇大恨,本打算在他解甲归田的路上把人杀了报仇,没有料到皇帝派了神机营迎出五百里接回老将军,所以……” 李锦夜垂眸凝视着床上的人,整个身体开始发冷,僵硬,像是被冻上了一样。他作梦都没有料到,阿古丽竟然有这么大 的决心——以命搏命。 看来,心魔何止是他一个人的。 “如果没有程潜的手下留情,阿古丽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能留下她,程潜尽了最大的力,那些黑衣人必须死。” 玉渊恍然低下头,原来竟是这样,“那么,阿古丽和白将军有什么深仇大恨?” “是白方朔带着千军万马扫平了北狄蒲类,阿古丽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死在他的箭雨下。” 李锦夜眼里席卷着一簇复仇的火焰,玉渊被他这个眼神惊住了,“……这可算血海深仇了。” 话落,有敲门声,随之而起的是青山压低的声音。 “王爷,刚刚得到消息,平王被连夜请进宫。” 李锦夜心里明镜儿似的。 白方朔出事,皇帝头一个怀疑的人,便是平王。 平王的舅舅叶昌平和白方朔不对盘,听说有好几次两人在公开场合闹起来,这次意外未尝不是叶昌平的秋后算帐。 平王自然不相信叶昌平会做这么白痴的事情,定要据力相争,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那么明天天一亮,这延古寺…… 想到这里,李锦夜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下,“高玉渊,我想求你一件事。” 玉渊愣了愣,“你说……” 第二百七十一章 搜庙 清晨,雪依旧在下。 看守寺门的小和尚艰难的从被窝里钻出来,认命的拿起墙角的扫把走到门口。 古老的山门吱牙一声打开,小和尚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僵住了。 哎妈啊! 门口怎么站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人,一个个还穿盔戴甲的,这,这,这…… 小和尚吓得扫帚一扔,哇哇大叫道:“不好了,官兵抄寺庙了,方丈啊……你快来啊……” 禁卫军统领齐进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恭谨道:“请王爷示下。” 平王一掀棉帘,冷冷道:“搜山,查庙。” “是!” 齐进直起身,做了几个手势,数千名禁卫军呼啦啦散开。 平王跳下马车,近侍立刻将大麾为他披上,平王手一挥,大步走进寺里。 有数名和尚迎出来,为首的叫空慧,是方丈座下第一大弟子。 他双手合拾拦住了平王去路:“王爷请停步,佛门重地还请……” 平王冷哼一声。 逃犯重伤跌落山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尸体,说明人还活着。 那人带着伤,雪天走不远,范围扩大到方圆十里路,神机营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搜,禁卫军则负责整个延古寺,谁敢拦? “再废一 句话,拿下!搜!” …… “小姐,小姐,不好了,寺庙里来了好多的禁卫军,正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呢。” “出了什么事?” “说是有逃犯逃到了寺里。” “原来是抓逃犯啊!” 周紫钰不以为然的笑笑,捧过手炉,“与咱们没关系的事,走,去安王那边瞧瞧。” “是,小姐。” 主仆三人刚出屋子,一抬头,就见十几个禁卫军涌进院子。 红花脸色一变,呵斥道:“什么人,敢闯我家小姐的院子,还不立刻给我滚出去。” 齐进硬着头皮上前,“周小姐对不住,奉皇命追拿逃犯,还请小姐行个方便。” “你的意思是……我院里藏了逃犯?”周紫钰的脸沉了下来 。 “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公职在身……” “滚出去!” 周紫钰气得把手炉砸在地上,“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我的院子也是你能搜的?” 周大小姐对着李锦夜一脸的好脾气,对着旁人可就没那么好说话。 她是谁啊?她老子是皇帝身边最最得宠的内阁大臣,手掌户部;她的哥哥一个身居要职,一个尚了公主,真正的简在帝心。 敢搜她的院子,一个个嫌 命活得太长! 齐进微微低下头,避开周大小姐的目光,“周小姐,今儿的逃犯非常重要,即使是安王院里,也照查不误。” 周紫钰一听心上人竟然要受这帮龌龊小人的气,气得小脸通红,“你们欺人太甚,给我等着!” 说罢,掀起裙角便飞奔出去。 两人的院子门对门,周紫钰刚跑出院子,就愣住了。 黑压压的禁卫军围在门口,李锦夜一袭青袍,负手站立,神色冷然,“皇兄这是做什么,是来缉拿我吗?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李锦安皮笑肉不笑,“十六弟想多,只是抓捕逃犯而已。” “皇兄认为逃犯在我院里?” 李锦夜素来低调,像是废园里的风影,韬光养晦。 他不争不抢,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事。如果换了从前,李锦安自然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但现在可不是从前。 李锦夜两下江南,明知江南是他的地盘,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靠着这两次,他把自己送到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不马上要和周启恒攀上关系。 势头太猛,他早就有心想压一压,今天便是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 “十六弟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兄自然是相 信你的,只是这次的逃犯身份特殊,他们是北狄人……” 李锦安的声音骤然压下去,狭长的眼睛在李锦夜脸上一扫,“十六弟从小在北狄长大,这个嫌还是要避一避的。” 李锦夜眉心倏地一拢,“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拦着了。” “也不该拦。” 李锦夜袖袍一甩,大步离开。 周紫钰看到心上人拢眉,早就心痛不己,这会哪还能忍住,忙不迭的追了上去。 “王爷别气,气了就是着了坏人的道,咱们先忍着让他们搜,回头我再告诉我爹去,让他帮你出这口气。” 这话说得清脆利落,在场听见的人,没有一个不倒抽口冷气的,目光纷纷向平王看过去。 周大人在老皇帝那儿,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十年没变过。御书房随意出入,也是周大人独一份。 这人的一言一行,对皇帝有着莫大的影响,就连中宫陆皇后,还得千方百计的讨好呢! 平王面色不善,但也只是一瞬间,他笑了笑道:“周小姐想为十六弟抱不平,是人之常情,只是这名逃犯是行刺白将军的主犯,便是周大人在此,也不敢说这话吧!” 周紫钰顿时骑虎难下,她虽然养在 深闺,也知道白将军这人,为国守了几十年的北城门,皇上最敬重,最信任的武将,没有之一。 他遇刺可不是小事。 “皇兄,周小姐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院子就在那里,你搜吧,别难为人家姑娘。” 李锦夜转身,冲着平王遥遥一揖,言语中隐隐有对周紫钰的袒护。 周紫钰只觉得一颗心像喝了蜜一样的甜,看向安王的眼神带着缱绻,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李锦安老道的笑了下,“十六弟多虑了,我怎么可能为难周小姐,都是走走过场,回头好在父皇跟前交差。” 说罢,他挥了挥手。 禁卫军果然如他所说,只在外头装模作样的看了看,那边周小姐的院子,齐进连看都没敢看。 这个小姑奶奶,他惹不起。 “平王爷,这边没有,咱们去别处看看吧。” 平王的目光越过齐进,看向一旁的李锦夜,“十六弟,不如一起吧。” 李锦夜正要一口回绝,却被身旁的周紫珏抢了先。 “好啊,我正想瞧瞧敢刺杀白将军的人长什么样,真是吃熊心豹子胆,等抓到人,非诛九族不可。” 李锦夜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极缓极慢道:“那就一起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匕首从何而来 禁卫军连安王的院子都搜了,延古寺别的地方,自然是如履平地。 但是从前殿搜到后院,没有发现一处异常的地方,此刻神机营也传来消息,并未搜到那贼人。 齐进道:“王爷,只剩下方丈大师的院子。” 平王皱了皱眉,“既然来了,那就看一看吧,先派人前去和大师说一声,让你手下的人,懂点规矩。” “是!” 片刻后,便有小沙弥迎出来,正是不圆。 他双手合拾道:“方丈大师说请各位自便,只是别惊扰了后院的女施主。” 方丈的后院住了个女施主? 平王好奇道:“请问,女施主是谁?” 不圆不紧不慢道:“高府的小姐高玉渊,在这里为母守孝。” “高玉渊?可是那个把亲生父亲送进监狱里的女子?”周紫钰头一扭,对着李锦夜道:“她原本还姓谢来着。” 李锦夜避开她的视线,心里微微有些疑惑。 他虽然知道这丫头和延古寺的老和尚有些牵扯,却没有想到牵扯这么深,了尘大师竟然允许她住他后院? “你们去前院,我要去后院,我要见识见识这位胆大包天的高玉渊。”周紫钰一拎裙角,自说自话的走了。 “十六弟啊,这周姑娘的性子…… 将来可够你喝一壶啊!” 李锦夜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不愿意多说,只道:“皇兄请吧,别耽误了大师清修。” …… 玉渊早就得了讯,站在屋檐下候着。 此刻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动,短短片刻的时间,手心里已经渗出几次冷汗。 身旁的卫温也是一口气提在嗓子眼,手轻轻地扯了扯小姐的袖子,眼里有些害怕。 玉渊重重的咳嗽两声,压低声道:“别怕。” 话落,便有禁卫军涌进来,个个手里拿着长剑,在雪地里明晃晃的,分外刺眼。 一片肃杀中,走出个明艳亮丽的年轻姑娘,身披白底绣梅花斗篷,头戴点翠花钿,明眸皓齿,秀眉高高挑起,“你就是高玉渊?” 玉渊淡淡道:“正是。” “也没有三头六臂吗,只是长得比平常人好看些。”周紫钰不明意味的冲后面的平王笑笑。 平王懒得去理会这个二百五小姐,目光落在高玉渊的身上,沉了沉。 这姑娘穿了件月白印靛青小梅花长袄,头上珠钗未戴,只别一朵小白花,巴掌大的小脸微微有些发白,眼神很疲,然而细看,瞳孔深处有微弱的光亮。 “高姑娘,又见了。” 玉渊屈身福了福,没说话,眼底的余光掠 过李锦夜,身子往边上让让,示意搜查的人可以进去了。 李锦夜这时的目光,正好向她看过去。四目相对,两人又同时挪开了视线。 李锦安摆摆手,齐进领着三五个禁卫军鱼贯而入。 “高姑娘,你母亲真的是不愿意侍候你父亲,才吊死的吗?”周紫钰对高玉渊充满了无限的兴趣。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把自家老子送进监狱的人,眼前这位,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啊。 高玉渊脸色骤然难看,连嘴唇都比刚刚白了些。她没吭声,把头扭向一旁。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无礼,问你话呢?” 玉渊不想跟她起冲突,这姑娘怕是蜜罐子里宠大的,说话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疏离的应了一声:“是!” 原本她以为话到这里就该结束,然而,她低估了周大小姐鹤顶红似的毒嘴。 “女人侍候男人不是天经地义吗?你母亲寻死寻得很没有道理,莫不是她不想让你到平王府做妾,才想了这个法子吧?” 谢玉渊唇上最后一点颜色也都没了,心里一百种情绪齐齐叫嚣,乱作一团,最后缠绕在一起,变成一股韧劲十足的绳,将她身体的边边角角系得紧紧。 “这位小姐,你要这么好奇 ,不如追到阴曹地府去问问我娘,她到底是不想侍候男人寻的死,还是不想让我做妾寻的死。” “你……”周紫钰气得语塞。 “你这姑娘会不会说话啊?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你惹得起吗?”红花挺了挺胸脯,忿忿道:“嘴上没个把门的,当心祸从口出。” 玉渊冷笑一声,面不改色的转过身子,目光看着庭前一株早梅,一副我不和婢女一般见识的气势。 她这一走动,有梅花在裙角静静开着,若隐若现。 这样一身寡淡的颜色,恰到好处的将身后周紫钰的妍艳压住,平白的多了几分周正。 平王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高玉渊的眼睛又深又沉。 果然是个别致的,放眼整个京城,敢这样怼周紫钰的怕还没生出来。 她倒是敢! 李锦夜却是将余光扫向院门口的苏长衫,后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脸上分明是一副“姓周的嘴毒,姓高的胆子大,要不咱们还是离女人远点”的神色。 李锦夜心想:她若不胆大,怎么敢帮我藏人。 苏长衫这才想到人还在姓高的手里,顿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也不知道她把人藏哪儿了? 红花从小生在周家,长在周家,仗着主人的势,自然和她主 子一样嚣张跋扈惯了,冷不丁踢到一块硬石头,气得当下就要冲过去厮打。 卫温脚下一移,挡在了她面前,目光森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红花被卫温眼里的寒光吓得连连退后几步,扭头正要告状,却见安王黑沉沉的眼睛向她扫来,话顺着口水咕噜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齐进走出来,神色有些发沉。 “王爷,在高小姐的房里发现两处血迹。” 红花心中一喜,“王爷,快把她抓起来,高小姐窝藏朝廷逃犯。” 玉渊慢慢转过头,声音冷静的几近无情:“倘若我没有呢?是不是可以告你一个诬陷罪,连同你的主子一起。” 周紫钰冷笑道:“有没有的,跟我们说不着,高小姐还是好好解释一下这血渍怎么来的?” 所有视线看过来,玉渊不紧不慢的撂起袖子,将手掌摊开。灰白色的锦帕包着掌心,帕子上隐隐几点风干的血渍。 “昨天下雪,只顾着赏雪景,不小心摔了一跤,碰到了路边的石头,各位官爷,这算窝藏逃犯的证据吗?” “自然是不算的!” 齐进掌心一摊,一把匕首横在上面,“想问下高小姐,这把匕首又从何而来?” 玉渊一看那匕首,四肢百骸俱是寒意。 第二百七十三章 谁稀罕你的刀 昨天行事匆忙,那匕首忘了还给李锦夜,竟然随身带了回来。 李锦夜眼里起了暗涌。 匕首是自己十岁那年外祖父赠给他的,刀柄上的图案正是蒲类一族的图腾。 百密而一疏,没有想到这把匕首竟然露了马脚。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半步,身后的苏长衫脸色也严肃了下来,蓦地往前进了一大步。 两人几乎并肩,迅速交换过一个眼神后,苏长衫背在身后的手,无声的做了一个手势。 远远隐在暗处的大庆,身子一点,人已飞了出去。 齐进道:“王爷,这把刀柄上的图腾,下官认得,正是北狄蒲类的图腾,和那些刺客手臂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平王接过匕首,声音冷了下来,“高小姐,这是你的刀?” 玉渊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脑子几乎转得快飞起来。 承认: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不承认:东西在她房里找到,她有什么理由不承认? “这刀一定是那刺客留下的,是她把刺客藏起来了。”红玉虽然嘴贱,脑子却动得很快。 周紫钰冷笑道:“你们最好验验她手上的伤,说不定那伤也是假的,差点被糊弄过 去。” 平王大喝一声:“来人,解开她的帕子。” “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来!” 高玉渊迅速解开帕子,伤口赫然出在众人面前,那痂的颜色还很新鲜粉嫩。 “假的吗,周小姐?” 周紫钰一嘟嘴,“伤不假,那刀是怎么来的呢?” “这刀是我大舅舅的遗物,是他任叶尔羌办事大臣的时候别人送他的,后来我娘远嫁,他就把匕首交给娘,让娘防身。如今娘死了,这匕首归我,请问平王,这也有罪吗?” 少女声音字字入耳,句句动心,眼里的泪水,含而不落,脸上闪过痛楚化入一片悲伤的平静里。 李锦安心下一软,别过脸不忍再看:“齐进,你再进去查查,若没有,便撤吧。” “王爷,不必了,里面已经搜好几遍了。” 李锦安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那就撤吧。” “卫温!”玉渊突然开口。 “小姐?” “提水,冲地,这院子满院的浊气,腌攒的很,给我冲干净了再吃饭。” “是,小姐。” “命人把屋里的桌椅板凳统统换出去,换了新的来,什么脏人贱人摸过的,都给我扔了。” 说完,谢玉渊拂袖走出了院 子,背影好像刚刚从冰水里拎出来,寒气十足,只留下一干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还没等反应过来,卫温提着水桶从房里冲出来,也不管面前站着的人是谁,狠狠的泼了出去。 一院子的人多少有些武功在身上,纷纷避得极快,只有周紫钰主仆二人,手无缚鸡之力。 李锦夜其实离周紫钰极近,倘若这时伸出手拉一把,想必周紫钰对他更是死心踏地。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纵然心里清楚怎么做对自己才有好处,却也有不甘和不愿。 他转身飘然离去,任由那桶水泼向主仆二人! “啊--” 惊叫声传来,玉渊脚步走得更快,一口气走到寺外的亭子里,浑身一软,竟要跌坐下去。 一只大手稳稳的扶住了她。 李锦夜看她一眼,“受累。” 玉渊不发一语地退后半步,想挣脱开那只大手,不想那人铜墙铁壁,手腕的劲儿那么大,哪能挣脱得了。 她急道:“也不怕被人瞧见?” 李锦夜尽可能波澜不惊道:“她人呢?”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今日下山 ,她交给你。” 玉渊:“……”凭什么又交给她? 手臂一松 ,李锦夜已经退到数丈外,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刀送你!” “谁稀罕你的刀!”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玉渊的耳朵烧着了,热度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倒流进心脏,沸腾了! 她一跺脚,扭头就往前冲。 可亭子建在山崖边,再往前冲就只能跳下去,高玉渊自己对自己说:你就蠢死算了。 握着匕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她只能咬牙转过身,不想,身后空荡荡的,哪还有那人的身影。 …… 禁卫军如潮水般涌进来,又如潮水般退出去。 神机营的搜山仍在继续, 范围渐渐往外扩大,却始终一无所获。 深夜。 玉渊悄无声息的推开藏经楼的后门,拾级而上,身后的卫温把烛火往前凑凑,“小姐,看着点脚下的路。” “嗯!” 玉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跨过最后一级台阶,就看到一团黑影。 她走上前一摸,额头滚烫。 “把烛火凑近点。” 玉渊小心解开她身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见愈合的还好,心稍稍定了下来。 突然,脖子一凉,多出一只手。 “谁?”阿古丽手上用了几分力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对你不客气了。” 玉渊冲卫温摆摆手,哑着嗓音道:“阿古丽,我是玉渊,李锦夜把你交给我。” 颈脖上的手,骤然失了力道。 阿古丽咬着牙几不可闻道:“那个……臭小子……” 玉渊唇角微抿:“禁卫军走了,但神机营还在,他们封了上山、下山的路,一会,我把你挪到我房里。” 阿古丽幽幽看了她一眼,头一歪,又陷入了昏迷。 玉渊拿过烛火,卫温把人抱起来,主仆二人原路返回。 回到院里的时候,前院老和尚房里的灯还亮着,玉渊脚步顿了顿,还是先回房帮阿古丽重新换了药。 一切妥当,她没有让卫温挑灯,径直走到老和尚门外,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不圆半个脑袋探出来。 “师傅说了,请小姐早些安歇,外头不太平,请小姐不要到处乱走。” 玉渊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没声张,怕是看在二舅舅几分薄面上。 转身离去,夜空暗沉,寒意侵骨。 玉渊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加快了脚步。 第二百七十四章 探病、请罪 安王府。 书房外,李锦夜目光朝树上看了一眼,青山从上头提气下来。 “王爷,她把人藏在了藏经楼,这会已经弄回房里。人还烧着,但看高小姐脸色,应该是无碍。” 藏经楼? 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入得了藏经楼? 李锦夜眉头深皱,“把咱们的人都撤回来。” “王爷?” “这会京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咱们安王府,一动不如一静,你们都小心些。” 李锦夜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能应付。” “是!” 李锦夜转过身,沉着脸走进书房,坐到了书桌后,冷然不语。 苏长衫半坐半躺,浑身像条没骨头的蚯蚓:“暮之,我估摸着明儿早朝,动静会很大。” 李锦夜神色复杂。 这事,他已经料到,否则也不会匆匆忙忙下山。自己身上一半流着蒲类人的血,白方朔的事情无论横看竖看,他都脱不了干系。 良久,他道:“来人!” “王爷?” “立刻去库房拿些个上好的老参,我要去趟老将军府。” “你干什么,这会外头都宵禁了。”苏长衫蹭的一下坐直。 李锦夜轻描淡写的说了四个字:“探病,请罪 !” …… 这一夜,周府书房的灯,也亮到了 三更。 三更一过,周启恒从书房回到内宅,还未进院,就看到小女儿披着大毛斗篷,站在门口等他。 “胡闹,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去歇着?” 周紫钰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撒娇道:“女儿给爹爹炖了乌参老鸭汤,爹爹尝尝。” 周启恒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别拐弯抹角的,说吧,找爹爹什么事?” 周紫钰一跺脚,“爹,女儿今天在延古寺被人欺负了。” “你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还敢欺负你。” “平王欺负我,还有齐进也欺负我,他们搜女儿的院子,连安王的院子也不放过。” “你是替李锦夜那小子来叫委屈的吧?” 女儿家心事被一眼看破,周紫钰索性不遮不掩道:“爹,你就说帮不帮吧!” “你倒说说,让你爹怎么帮?” “不管爹怎么帮,反正得帮。” 周紫钰摇着父亲的胳膊哼哼道:“否则,女儿以后再不给爹做好吃。” 周启恒一听这话,真是气也不得,笑也不得。 回到房里,把这事和发妻余氏一说,余氏拥着被子懒懒道:“这丫头怕是动了心,年岁大了,管不住,主意大着呢。要我说,这安王可不是什么良配。” “何以见得?” “只看他的身世,我就不喜欢,又流落在外头这么些年,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 “我倒不这么看。” 余氏一惊 ,“老爷不会是真想……” “你不懂。如今朝中平王和福王斗得厉害,暗中都想拉拢我,我这个身份……”周启恒叹了口气,“帮哪个都不妥。” “老爷是怕秋后算帐,还是说那两个……都没那个命数?” 周启恒立刻狠狠的瞪了发妻一眼,“这话也是你能混说的。” “说说又如何,反正在自个家里,谁能听见?”余氏说罢,咳嗽了几声。 周启恒素来对发妻敬重,遂压低了声道:“现在一切都不好说。只是这安王绝无可能登上大位,一个闲散王爷倒是跑不掉的。” 余氏正要反驳,却听男人又道:“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年岁大了,再过几年就满六十,我还能再侍奉几年?总得为咱们周家寻条后路啊!” 余氏一听,咳嗽得更厉害了。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声音,“老爷。” 周启恒正要爬上床,一听这声音不得不披衣裳走出来,“何事?” 侍卫一边行礼,一边回话道:“老爷,安王刚刚去了白大将军府。” “噢--” 周启恒目 光深了几寸,堂堂王爷能放下架子……倘若不是他出身的问题, 这李锦夜日后定非池中之物啊! …… 京城的第一场雪后,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这头一桩便是有人弹劾安王李锦夜,这弹劾的罪名很有意思,只有四个字:居心叵测。 奏折到了老皇帝手里,老皇帝下了朝后把宠臣周启恒叫进御书房嘀哩咕噜一通,第二天就把奏折往御史台大夫徐景诚的脸上砸。 我儿子就因为外祖家是北狄蒲类,所以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你们就把罪名往他身上按,像话吗? 堂堂皇子,被你们搜了院子不说,吓得深更半夜连宵禁都不顾了,往白方朔府里去请罪,还不够? 你们还要他怎样? 老皇帝一想到这小儿子没几年好活,偏还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索性命人把徐景诚的官帽官服给扒了,罢官。 末了,目光幽幽落在大儿子李锦安身上。 那一眼,看得李锦安后背发凉。 这第二桩事,是礼部尚书一职空缺,吏部上奏章称请皇上裁夺人选 。 老皇帝扣着吏部的奏章不发,只在上朝的时候对着一身朝服的安王笑眯眯道一句:“十六啊,礼部关乎朝廷颜面,你可要多用几分心啊! ” 这话一说,文武百官心中明镜儿似的。 老皇帝这是把整个礼部都交给了安王,即便以后有了尚书人选,恐怕也只是摆摆空架子。 再联想到前些天安王和周家小姐一同去延古寺上香……众人看安王的眼神,起了实质性的变化。 当天下了早朝,便有三五位文官蹭到了安王身边,厚着脸皮说要请王爷吃饭。 安王淡淡一笑,婉拒。 也就在这日,原本从早上敞到晚上的安王府的大门,莫名其妙的大白天就关上了,很多送礼的都吃了闭门羹。 这事传到老皇帝耳中,当着周启恒的面儿,他叹了一句:“是个知道分寸的。” 数日后,有延古寺后山的百姓砍柴,发现半山腰的一个洞口有成串的带血脚印,还有半截野兽咬断的人骨残腿。 想着前日官兵搜山,那百姓立刻报了官。 齐进得到消息,领着人在山洞周围四处察看,又找到了几根断骨,拼拼凑凑后,确定正是那贼人的尸首,快马加鞭入宫汇报。 翌日,宫里赐给白老将军两个菜,还是李公公亲自送来的,老将军百感交急,带着儿孙开了白家的祠堂,把菜都供奉起来。 至此,白方朔遇刺一事,算是里里外外都有了交待。 第二百七十五章 麻烦把人接走 十二月中,玉渊在谢三爷的再三催促下,拜别老和尚下山,算算日子,她已经在寺里住了整整四个多月。 下山的行李中,除了多出十几本经书外,还多了一个婢女。 虽说是个婢女,但谱摆得比小姐还足,身后锦垫垫着,脚旁红泥小炉烤着,手上还捧着白玉手炉。 一旁卫温眼睛一会瞥向她,一会瞥向缩在角落的自家小姐,恨不得把这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车子晃晃悠悠到了山脚下,便迎上来两匹高马。 一人着紫服,眉眼俊雅,一人着红袍,气度悠然,两人身上都披着披风,正是谢奕为和苏长衫。 谢奕为早就盼着侄女下山,右不是延古寺只有和尚,没有尼姑,他都怀疑侄女是不是剃度出家了。 他望着马车帘子,气呼呼道:“这都快十五了,再有半月就要过年,府里所有人都忙得四脚朝天,就数你,最悠哉游哉。” 玉渊对付他,只有一招,“三叔啊,我娘这个年,怕只能在阴曹地府过了。” 果不其然,谢奕为一听这话,手指的关节绷得白了,平日里只觉得风流的桃花眼染上悲色,半句话也没了。 苏长衫一看乐了,心 道:这做叔叔的,总被侄女拿捏住,可见大的太老实,小的又太滑头。 “阿渊啊,寺里的生活怎么样,还过得惯吗?” 玉渊撩起车帘一角,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世子爷,你猜?” 苏长衫装模作样的挪开视线,笑道:“也不必猜了,我在同庆楼摆了一桌酒席,替你接风洗尘吧。” 玉渊一摔帘子,“玉渊还未出孝,这酒席就算了,麻烦世子爷把人接走,我就阿弥陀佛了。” “人,哪来的人?”谢奕为一脸懵。 苏长衫摸了摸鼻子:“上回我和安王去寺里上香,见你侄女身边就一个婢女照顾,便又好心送了个人过去。” 这话一落,卫温又幽怨抬头看了阿古丽一眼,心道:这一位可不是什么婢女,她比小姐还小姐呢! 占小姐的床,穿小姐的衣服,还使唤小姐的丫鬟。 阿古丽咧嘴一笑,附在玉渊耳边低声道:“你这丫头打不过我,眼神还挺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玉渊低着头不说话,心道:姑奶奶,你就省省吧,你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难侍候的要死。 头半个月因为伤重的原因,倒也看不出什么,一个月后,阿古 丽霸道、彪悍的性子展露无遗。 想着她到底是李锦夜的长辈,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哪知卫温那丫头不知道和她犯了什么天煞冲,两人谁看谁都不顺眼。 半个月前,阿古丽伤好大半,两人约好比划比划拳脚。 三招,卫温败下阵来。自那天开始后,这位姑奶奶便像匹脱缰的野马,连她的话都不听了。 想想也正常,这家伙若不是这种性子,又怎么能当什么黑风寨的寨主,又做出刺杀白方朔的行径来。 “阿渊啊,这人你再使唤几天,王爷送的人,你要还自然也该还给王爷。” 玉渊登时僵住,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怎么京里还不太平? 阿古丽一听,脸沉了又沉,捏着嗓子咬牙切齿道:“世子爷,您回去和王爷说,我一定会好好侍候阿渊小姐的。” 苏长衫听出这话里带着怒,无力望青天。 姑奶奶,还不是你自个惹出来的祸。如今京中,但凡是蒲类口音,先抓再审,你就消消停停的躲在高府吧。 也叫人家玉渊心好,让你躲,换了别人……哼! …… 入了城,苏长衫便借故离去。 马车驶入高府,到正 门口,玉渊没下车,命人走后门。 从后门下车,有轿子来接,玉渊命卫温扶着阿古丽上了轿。 谢奕为眼睛看直了,问侄女这是怎么一回事。 玉渊幽幽叹了口气,道:“三叔,别大惊小怪的,王府的丫鬟谱摆得大。” 谢奕为气道:“再大的谱也不能……” “我正好和三叔说说话。”玉渊打断了他。 谱大的丫鬟被安置在西北角的院子里,由卫温侍候,另外她又让沈易亲自派了两个侍卫,一前一后的守着。 安顿好这边,她才回了自个院子。 罗妈妈几个早就把脖子盼长了几寸,见小姐回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小姐张罗热水净身。 南边的规矩,从庙里寺里出来,总要洗一洗才能去了秽气。 洗罢,绞干头发,换了干净的衣衫,饭菜已经摆好,寒先生、三叔已赫然在座。 玉渊向寒先生行了礼,想着经书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字词,一边吃饭,一边向老先生讨教。 这顿饭,足足吃了有一个半时辰,直到老先生哈欠连天,玉渊才放他离开。 转身正要入内屋时,谢奕为拉住了她。 “阿渊,谢二爷的案子前几日大理寺又审了 ,怕是很快就要有结果。” 玉渊眼神沉稳,淡然从容道:“三叔,会是个什么结果?” “我暗中打听了下,大理寺不会以逼死发妻定罪,而会以杀人,贪腐定罪,倘若如此,轻则流放,重则死罪。” 谢奕为顿了顿,又道:“他的案子有些特殊,大理寺怕是要上呈刑部,刑部再上奏章给皇帝,最快的话,明年开春就会有消息。” “我不急,拖得越久,他越惊心,我越欢喜。” 谢奕为瞠目结舌地看了她一阵子,半晌,才干咳了一声:“你……咳,罢了,我也不劝,且看他的命吧。” 略说几句话,谢奕为便走了,衙门里虽然请了假,但最近事儿太多,他得回去一趟。 玉渊转身,见罗妈妈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便问道:“妈妈,瞧着脸色不好,是怎么的?” 罗妈妈拿出手中的礼单册子,低声道:“小姐,三天前,陈府送了年礼来,是陈家少爷亲自送的。” 玉渊吃了一惊 ,“他为什么送?” 罗妈妈摇摇头:“问了,陈少爷说送了便是送了,没有什么为什么。奴婢不想收,他扔下东西就走,你看……这礼该怎么回?”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在等我 玉渊想了想,“先不回罢,容我想想再说。” “是。”罗妈妈清咳一声,“小姐,这是咱们出府的第一个年,大房那头要不要走动走动?” 玉渊眯着眼睛看她。 罗妈妈顶不住压力,干脆说道:“小姐如今在京里的名声不好,倘若连大房都不走动,怕又有人说小姐六亲不认,将来……” “将来没有人敢娶我这样的。” 罗妈妈重重的点了几下头,两条眉毛挤成一团。 玉渊绷着一张脸,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有礼,“妈妈,他们就算敢娶,我也不嫁,还没被算计够啊!” 罗妈妈差点一个踉跄摔下去,心道:哎哟喂,我的好小姐啊,这天底下的大姑娘 ,哪有说不嫁人的;你真要不嫁,这高家不就绝了后吗! …… 玉渊在延古寺是睡惯午觉的,一觉醒来,她就让沈容领着去了北院。 刚到院门口,就听到了姑娘们背药名的声音,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没进去,笑笑走了。 “铺子修缮的怎么样?” 沈容道:“回小姐,都已经好了,江叔从南边弄了一大批的药材过来,等铺子里味儿散了,就能摆进去。只是坐堂的郎中没有着落,先生年纪太大,那些小丫头还 嫩着呢。” “不急,这事我自有章程。” 玉渊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今天晚上有不速之客到,让府里的侍卫早点睡。” “小姐,是谁?” “回头你就知道了!” …… 翰林院里。 谢奕为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个房间,开始校对手上的文稿。 有人敲窗户,一抬头,见是陈清焰,笑道:“你事情都做好了?” 陈清焰不答反问,“高小姐回来了?” 谢奕为听他这样一问,神色有些复杂。 陈清焰嘴角浅扬,一个极微小的弧度:“三叔别紧张,我知道分寸。” 谢奕为一听这声三叔,手心都出汗了。 自家侄女做了陈清焰的妾,这声三叔叫得应当应份。 可这里是衙门,总该避讳着些,他这样不合时宜的叫出来,是几个意思? 心里几百个念头,最后化作一句:“你……打听她做什么?” 陈清焰眉间神色挑了一下,淡淡道:“不做什么,我纳妾的时候没请她喝杯喜酒,想找个机会补上。” 谢奕为只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她现在姓高,和谢家没什么关系。” “她也叫你一声三叔吧!” 谢奕为:“……” 谢奕为心跳提了提, 总觉得这话哪儿不对劲,但嘴上还是和和气气道:“这个……清焰兄……我……她……你……” “我只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陈清焰说完,头也未回,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明儿去府上拜访!” 谢奕为的头皮,瞬间炸裂。 …… 陈清焰走出院子,阿九迎上来。 “少爷,今儿是谢姨娘的生辰,咱们是不是……” 陈清焰蹙眉,这个表情变化的恰到好处,阿九立刻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一个姨娘的生辰而已,也值得你大惊小怪,收了人家好处吧!” 阿九羞愧的低下了头。 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谢姨娘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让他无论如何也得提醒少爷今儿早点回家。 他心一软,鬼使神差的应了下来。 陈清焰冷笑一声,“派人回去告诉她,就说陈府的规矩,没有姨娘过生辰,要爷们早点回来的,做妾要有做妾的本份。” 陈九在心里“哎哟”叫了一声,少爷还真把谢姨娘当仇人来看啊! …… 夜空圆月,澄澈如水。 谢玉湄一身新衣,头上插了两支凤钗,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今天是她的生辰,他无论如何也应该会回来 和她吃顿饭吧。 “姨娘,外头天冷,回房里等吧。”丫鬟如意把手炉塞到谢玉湄手里。 谢玉湄毫不迟疑推开,想要一个男人心疼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得惨兮兮。 他看到她在寒风里等,又浑身冰冷,应该会心生怜惜吧! “姨娘,姨娘!” “作什么鬼喊鬼叫的?”谢玉湄脸一沉。 “姨娘,刚刚阿九派人来说,说……” 小丫鬟偷偷看了主子一眼,“说少爷不回来了,还说……还说……陈府没有姨娘过生辰,爷们要早回来的道理。” 最后那句重话,小丫鬟咬着牙死活没敢说,但饶是这样,谢玉湄的身体已经摇摇欲晃。 如意忙一把扶住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当初姨娘一顶小轿抬进陈府,陈府没摆酒席,说是在重孝里; 洞房花烛夜,少爷露了个面,没喝交杯酒,就把姨娘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新房。 整整小半年过去了,姨娘除了给夫人省昏定省时,能看到少爷一面,旁的时间,少爷根本不管她的死活,更别说圆房了。 按理说,就算是块石头,这半年也该捂热了,谁知,少爷的那颗心,根本就是捂不热的。 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怎么办好 啊! “可怎么办好啊!” 谢玉湄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她就这样一辈子困在这四方的小院子时,连男人的边都沾不到吗? 他怎么就看不上她呢? 他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高玉渊那个小妖精啊! 一起到高玉渊,谢玉湄娇妍的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 恨啊! …… 夜色暗沉。 李锦夜双脚着地,一抬头,就看到少女站在光影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鲜活地看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下,话没有犹豫,脱口而出:“你在等我?”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愣。 “我在等你。”玉渊笑得特别自然:“猜到你今晚会来。” “她何止猜到你今晚会来,她还把你来的时辰都掐准了。瞧着,是在寒风中苦等 ,实际上她离开这屋子,不到片刻时间。哎……你们这些中原人啊,心都跟那肠子一样!” 阿古丽倚着门,重重的叹了口气,“九曲十八弯啊!阿夜啊,你可要小心啊!” 李锦夜原本还在担心阿古丽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不能恢复如初,一听这话,他这么无波无澜的人,都忍不住勾起一点唇角。 “难为你了。” 玉渊摇摇头:“如果王爷能答应我一个请求,那就不难为。” 第二百七十七章 快瞎了吧 李锦夜怔然,这个请求,配上她这淡淡的笑意,竟然让他觉得有点儿紧张。 “你说。” “我要开医馆,劳你说动一下我师傅,让他到我医馆里挂名坐个堂,每月初一、十五来一个时辰就行了。” 李锦夜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请求,一时没反应过来。 “月银我就不给他了,铺子的两成股,算他的,以后分铺开出来,每个店他都有两成股,存几年,娶媳妇的本钱肯定是够了。” 李锦夜回京城多年,虽然深居简出,向来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但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就说让你小心吧,她肯定是要算计你的,你看看……” “阿古丽?”玉渊转身,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在我房里住了整整两个半月,为了救你的命,我……” “好,好,好,你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 阿古丽丢给李锦夜一记“你多珍重”的眼神,扭着腰身进了屋。 她这一走,院子里的气氛便有些不一样了。 玉渊这才注意到李锦夜穿了一件旧袍,下摆处有些褶皱,头发微乱,唇色浅淡,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分红尘地气。 “你是 身体不舒服吗?”她问。 李锦夜摇摇头,半真半假道:“原本挺舒服的,被你这么一吓,就有些不太舒服。” “还有能让安王不太舒服的事情,说出来这满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信。” 五年。 她看着他一步步从青涩到成熟,从成熟到运筹帷幄,他完成的漂漂亮亮,如今还有谁敢明目张胆的让他不舒服。 人在寺里,不代表红尘的事情她就不知道。 安王和周家小姐那幽幽暗暗的牵扯,已经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李锦夜气笑了,这丫头的伶牙利齿全往他身上扎了。 “这事,我和虚怀说一说,他要肯便罢了,若不肯……” “你也要说得他肯。”玉渊眼珠子一转,“这是你欠我的。” 李锦夜:“……” “当然,我也不是白让你做这个中人,喏,这个给你,拿回去让人熬了喝,这是七天的量,喝完有什么感觉,你派个人每天告诉我一下。” “这是什么?” “三分三制成的药,用来以毒攻毒。”玉渊把包好的药递过去。 “高玉渊,原来你每天捣鼓的那些个草药,是给我家阿夜治病的啊,你不会是 看中了我家阿夜的人罢。” 若换了另一个人,玉渊定要啐她个满头满脸,但这人是阿古丽,这女人的肠子是直的,而且嘴直通肠子。 但她的眼里还是淬了火,正想着要如何回敬过去,却见李锦夜伸手来拿她手里的药。 一拿,落了空; 他脸色变了变,手立刻往边上挪了半寸,才将将好抓住了药。 玉渊看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这时,她才发现他的手--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在上面结了一层冰。 她握得快,李锦夜甩得也快,故意玩笑道:“高玉渊,莫非,你真是看中了我?” 玉渊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直直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锦夜刻意把脸上的表情放得很淡,“最近太累了,眼睛有些模糊。” “不是有些模糊,是快瞎了吧!” “高玉渊,你年岁是长了,性子却是活回去了,从前还知道拐弯抹脚一下,现在连迂回婉转都不会了。” “不是不会,是不屑。” 玉渊脸一沉,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他的手就往屋子里走。 这时,房里传来幽幽地 一声长叹,千回百转似的,“阿夜,你完了,眼睛瞎就算了,还惹人家姑娘生气。” “阿古丽,你给我闭嘴。”李锦夜真是忍无可忍。 “……你个小没良心的!”阿古丽低骂了一句,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却把两只耳朵直直的竖起来,听着外间的动静。 “坐下,伸手!” “高玉渊,你拉着我的手,让我怎么伸?” 玉渊惊得手一松,心道:自己一定是被他气疯了。 李锦夜一撂衣袍坐下,语气是淡淡的调侃:“阿渊,我眼瞎不是早晚的事情吗?你急什么呢?” 何止是眼瞎,总有一天他会连听力,嗅觉统统都失去,然后变成一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 就像在孙家庄那样。 他早就做好了和这副残缺的身体和平共处的心理准备,只盼着这破身子能支撑到大业完成的那天。 只是人尝过了甜,再回到苦,到底还是意难平的吧。 虚怀找人帮他从东瀛那边弄了副眼镜,那玩意架着鼻梁,实在难受。他也是真心不想让她看出来。 李锦夜不知道他这一句话,竟把玉渊说得心酸无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我不会让你瞎,更不会让你死!” 李锦夜暗暗吃惊这语气中的坚定,没说什么,听话的往椅子上一坐。 “等着!” 玉渊扔下两个字,走到外头对卫温交待了几句,转身端详着椅子上的人,心里对自己说:“别急,淡定一点,会有办法的。” 她走过去,将李锦夜的袖子往上撂。 李锦夜吓得手一缩,“你要做什么?” “别动,帮你先把脉。” “阿渊,别费劲,虚怀他都没办法的事情,你……” “他没办法,不代表我没办法。” 玉渊神色凝重的凑过去,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你也给我闭嘴。” 李锦夜:“……” 是不是眼睛退化了,别的感官便清晰起来,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冽的草药香,很好闻。 这时,他手腕上一热,少女的指腹覆上来,温暖极了,像是一道暖风,把他心里血淋泛光的伤口,都吹愈合了。 玉渊凝神感受着指间的脉搏,比两个月前又乱了不少,从这脉相来看,他这两个月的日子应当是过得极累的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滔天的怒火就这么没了,转眼只剩下对自己的怨恨,无力又无奈。 第二百七十八章 竟像痴了一样 玉渊收回手,平静道:“我现在要对你头上行针,尤其是眼睛四周的穴位,针刺下去不会太痛,过了一个时辰后,会痛得厉害些,但对你的眼睛应该有好处。再配合我给药,你的视力不会下降的太厉害,甚至会有好转的趋势。” 李锦夜猛的抬头,这一回他看清楚了,面前的少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里却簇着一团火,点点火星都在往外蹦。 “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管了,乖乖配合,乖乖听话,否则--” …… 否则怎么样,李锦夜没有听到,但什么叫痛得厉害些,他却是体会颇深。 这何止是厉害些,简直就是厉害死了。 整个脑袋像是被斧头劈成了两半,离眼睛最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几欲爆炸。 青山见自家少爷整个后背被冷汗湿透,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原地看了一会,实在没忍住,跑张虚怀院子里,硬是把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 张虚怀一个月中,有半月回自个家住,有半月住安王府,住安王府的目的也是为了帮李锦夜调理身体。 他一听李锦夜不行了,吓得连鞋子都穿反了脚,一脚深一脚浅的跑来。 一看,李锦夜正盘 坐在床上运气呢。 他反手给了青山一巴掌,气骂道:“小兔崽子,吓唬谁呢?” 青山实打实的挨了一巴掌,也懵了,刚才明明是疼得不行了。 “别打他,刚缓过来。”李锦夜说话透着虚,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一样了。 张虚怀这才发现不对,上前一把脉,脉相没有什么区别,又闻了闻一旁的药盏,脸色立刻变了。 “三分三,谁给你开的药?” “是高小姐开的。”青山忙告状:“爷也是因为被她施了针后,才疼成那样的。” 张虚怀急得跳脚,“这丫头是疯了吗,三分三是毒,而且是剧毒,她人呢,是不是在高府,老子找她去。” “别去!” 李锦夜眼睛逆着光,眼眸还没完全聚焦,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的,“左右是变成瞎子,随她折腾吧,也是为了我好。” 张虚怀差点也一巴掌拍上去:“……不是,李锦夜,你是被毒傻了吗?那可是三分三啊……” “她说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这法子听上去,怎么这么邪乎? 张虚怀耳朵里都是嗡嗡声。 李锦夜头上泛着细密的汗,声音干涸无力:“青山,备水,我要沐浴。虚怀,你帮我 再按按穴位,这会头又疼得厉害了。” 张虚怀顿时紧张,如临大敌,十指立刻捏住他额头的要穴。 李锦夜长吁一口气,跟呓语似的:“……那个,她让我给你传个话。” “要你传的话,估计不是什么好话,老子不想听!” “是不是好话,你听了再说。” 片刻后,安王府的某间房里突然扯出一声暴怒:“李锦夜,老子是太医院院首,你让老子去做郎中坐堂,门都没有--” …… “小姐,该睡了,四更了!” 守夜的阿宝发现小姐从寺里回来,睡觉的时间又往后延了,“这医书明儿再看吧,仔细伤了眼睛。” “你先去睡,我再琢磨一会。”玉渊摆摆手,嫌她吵得慌。 阿宝见劝不住,把火盆子往床边靠了靠,一边打哈欠,一边嘀咕着走出去,“像痴了一样。” 玉渊猛的从书上抬起头,追问了一句:“你说谁痴了?” “小姐你啊,竟像是被人灌了迷魂汤,白天黑夜都不分了。别以为我们在高府什么都不知道,卫温可都说了。” “这小蹄子……” 玉渊气笑,怎么在她面前一副老实样,一背过身就把主子卖了呢! 什么叫迷魂汤, 谁能灌她迷魂汤啊。 “小姐,人家王爷可是要和周家小姐成亲的人了,费那么多劲做什么,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笑意,骤然僵在玉渊的脸上,她看着晃动的棉帘,突然扔下医书,起身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刺得她的脸生疼。 什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给他治病,为他苦读医书,难道是为了要和他成亲?这些丫头是不是太闲了,脑子里整天在胡想什么? 自己不过是……不过是想和阎王爷抢人罢了。 罢了,她管不住别人说什么想什么,总能管住自己吧。 玉渊独自生了一会闷气,暗叹了口气,正要关上窗户,突然顿住了手。 不对啊,她要管住自己什么? 玉渊小心翼翼的问自己,思绪一下子万马奔腾起来,深深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没有半点预兆的……浮上了心头。 孙家庄他们不告而别时,自己心里小小的失落; 扬州府的屋顶上,头上是明月,身旁是他; 江南客栈里,他握着她手写字时,怦然心跳; 还有……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开始得寸进尺的报复,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故意视 而不见的种种,像是用一把磨刀石,反复的磨着自己的心。 她是要管住对他的…… 这个念头一起,玉渊整个人都战栗起来,脸颊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滚烫! …… 这一夜,玉渊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起身时,眼底的青黑色把罗妈妈吓了一跳,外头守夜的阿宝遭殃,挨了一顿骂。 阿宝想将功补过,白天越发尽心的服侍起小姐来。 哪知,今天的小姐和往常有些不同。 先是吃早饭的时候,打碎了调羹;再是摆弄药材的时候,把三分三的根和筋弄错了;午后翻医书,一页医书看了足足一个时辰。 她差点以为小姐是睡着了,可抬眼一看,小姐的两只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 最奇怪的是,一整天,小姐脸上浮着一层红晕,一摸额头却又是冰冷的,弄得阿宝心里七上八下的,小姐不会是因为昨儿没睡好觉,得了病吧! 阿宝关切的神色入了玉渊的眼,没入她的心,身上、脸上灼烧的热意让她这一天像踩在云里雾里一样,整个人都是飘的。 她在心里把李锦夜从头骂到尾,又把自己从尾骂到头,可心里的念头没有消下去半寸,反而滋滋的往上冒。 第二百七十九章 已是擦肩 在高玉渊发现自己竟然拿反了医书时,她突然从贵妃榻上站起来,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行了,那个医馆在年后一定要开起来。 正想着,罗妈妈匆匆进来。 “小姐,三爷回来了。” “那就摆晚饭吧。” “小姐……”罗妈妈一脸被人踩了尾巴的表情:“三爷还带了人回来,说是多添双筷子。” “谁?” “陈家少爷!” …… 暖阁外的梅花开了,玉渊坐在窗口,看到了那道俊挺的身影,心里又把三叔给骂了一通,面上却还得端着笑。 “陈少爷大驾光临,蓬荜增辉,欢迎欢迎。” 陈清焰心里设想过一千遍见到她的场景,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笑眯眯的人,会是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话。 他的心暗暗跳动。 这姑娘四月前拒婚,丧母,还把亲爹送进了监狱,又在延古寺住了四个月,原本以为是冷情冷性甚至万般皆空了,哪知…… 哪知还笑得活蹦乱跳! 陈清焰意味深长道:“你看起来,挺好。” “是挺好的!”玉渊撂着头发笑笑:“陈少爷坐吧,别站着,一会锅子都凉了。” “是,是,是,都坐,都坐。”谢奕为帮忙招 呼着,眼睛却下意识去看玉渊。 他今天把人带回来,属于先斩后奏,也是被逼急了没法子,谁让这姓陈的在衙门口把他给堵住了呢! 玉渊不接他这茬,“陈少爷喝什么酒?” “玉渊,能不陈少爷陈少爷的叫吗,唤一声清焰又如何?”陈清焰苦笑。 这话一出口,玉渊便不吭声了。 她现在和陈清焰的关系,本该避嫌,若是再唤“清焰”,只怕谢姨娘得扎个小人诅咒她死。 “陈清焰,桂花酿如何?” “好!” 陈清焰一语双关,退而求其次,连名带姓也算能接受。 三人入座,玉渊端起酒杯。 “听罗妈妈说前几日陈府送了年礼,正想着要还些什么才好,想来想去,夫人是在江南住过的,就给夫人备了些江南特产,你替我谢谢她。” “这年礼是我送的,和母亲没关系。” “噗--” 谢奕为惊得一口热酒没含住喷了出来,他忙不迭的跳起来,“阿渊,我回房换件衣服就来。那个……清焰兄,失礼了。” 说罢,也不敢去看玉渊脸色,逃也似的走了。 走到拐角处,他顿足,回首,心里一阵泛苦。 刚刚玉渊已经把话扯到蒋夫人 头上,偏这陈清焰又硬生生的扯回来…… 阿渊啊,别怪三叔不讲义气,这一关,这个人,你早晚得自己面对。 玉渊对着暖阁外磨了磨后槽牙,心想要不把三分三让三叔喝了吧。 “玉渊,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救她吗?” 没前没后的一句话,让玉渊脸上装出来的笑意隐了去,眼睛望着杯子里澄澈的酒浆,轻轻叹了口气。 “那天……” 陈清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目光灼热地看着她,“有人喊谢府四小姐落水了,我的耳里只听到了谢府二字,旁的便再也听不见了。” 男女情爱于他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来说,真算不得什么! 从小母亲就教他,这世上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太多,例如荣华富贵,例如前程未来。 然而尝过了一遭,他才发现,倘若没有那个人,再多的富贵,再远大的前程又有何用? “我说这些话,你不要有压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纳谢玉湄并非真心。” 玉渊默默的给他斟满了酒,牛头不对马嘴的道:“娘走的时候,没几个人来送她,你来,我很开心。” 陈清焰默默地盯着执酒壶的手,青葱如玉 ,根根分明,也不知道这手以后谁能牵到。 “我与谢玉湄有恨,也不想劝你要好好对她,种什么因,结什么是果,都是自己的命数。” 玉渊端起酒杯,对他示意:“人生那样短,不管真心假心,不管愿意不愿意,日子总得过下去。陈清焰,这杯酒敬你!” “也敬你!”陈清焰端起酒杯,一口饮下。 有些人,有些话,不必讲太清楚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了然,高玉渊于他而言,已经擦肩。 他冒冒然来,也只是想求一个朋友的名份,陪在她身边。 她到底是允了! 幸事! 陈清焰笑道:“你下面有什么打算?” “打算开……” “高玉渊,你给老子滚出来!” 玉渊吓得把后面的话咕噜咽下,抬头看过去,只见数丈之外,张虚怀一脸怒色地瞪着她。 身后还站着一人,长身玉立,那人的脸一半在光影里,一半在光影外。 她心里咯噔一下。 …… 走出暖阁,玉渊匆匆迎上去,“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张虚怀真想一把掐死这个丫头,“三分三也敢入药,你脑子给延古寺和尚踢过了?” 玉渊:“……” “还有,一个姑娘家开什么医馆,是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要银子不够使,我给。” 陈清焰愣了下,她原来想开医馆! 张虚怀说到怒处,手指就忍不住戳上玉渊的额头。 “还让我坐诊?你知道我是谁吗?堂堂太医院院首,世医张家赫赫有名的传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么厉害,怎么也不把王爷的毒给拔干净了?”玉渊轻声嘀咕。 “你说什么?” 张虚怀跳了起来,“有种你再说一遍,师门不幸啊,怎么收了你这么一个孽徒,不行,不行,我要重新考虑考虑……” “师傅,你知道一个铺子的两成干股是多少吗?”玉渊突然开口。 张虚怀被她脸上的一本正经吓了一跳,“多少?” “少说也得一万两。” “切,才一万两。” 玉渊缓慢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将来打算开多少间铺子吗?” “多少?” “不低于百间。” 张虚怀惊得连连倒退数步,那么也就是说……他一年躺着就能赚一百万两? 玉渊笑眯眯道:“真顾着那层面子,我也不逼你,以王爷的脸面,太医院总还能请到别的人,王爷,是吗?” 第二百八十章 青梅竹马 李锦夜正在看好戏,冷不丁戏演到了自己身上,他同情地看了张虚怀一眼,“本王和刘太医,陈太医都很熟。” “熟个屁!” 张虚怀破口大骂:“你这个不孝徒,有好事竟然还想胳膊肘往外拐,天打雷劈劈不死你。还有你李锦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咦,你暖阁里有客,谁啊?瞧着挺面熟的,我瞧瞧去!” 玉渊听着这颠三倒四的话,心想:这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臭不可闻! 李锦夜上前一步,压低声道:“这一百家医馆你打算何年马月才开起来,不会等到虚怀七老八十吧?嗯?” 那个尾音太妙,玉渊竟然生生听出几分不一样来。 “就数你最聪明!” 她默默地看了李锦夜一眼,扭头就走,身子刚扭过去,想着他的眼睛,忙又转过来,“能看清吗?” 李锦夜淡声道:“我这眼睛也是最近几天才有些征兆,时好时坏,这会是好的。” “那你……小心脚下。” 说完,烫了一天脸又烧了起来,她咬咬牙,心道:高玉渊,有点出息行不? …… 原本冷清的暖阁,一下子多出两人,再加上一个去而复返的谢奕为,顿 时热闹起来。 罗妈妈又张罗着添了两双筷子,李锦夜因为来头大,自然做了主位。 陈清焰看到这两人时,心先沉了一半,再听张虚怀与玉渊这般说话,另一半的心也沉了下去。 永安侯府素来与平王走得近,陈家顺其自然的,就站了平王阵营。而她竟然和安王、张太医他们相熟。 李锦夜见是陈清焰,心里也暗暗吃了一惊,只是他也是大风大浪经历过的,脸上半点不显。 倒是张虚怀,心里藏不住事,直白问道:“陈清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和我徒弟是什么关系?” 陈清焰心里正琢磨着要如何回答,不想谢奕为突然插话道:“那个……他叫我三叔,阿渊也叫我三叔,半个亲戚的关系。” “你纳的是妾,又不是娶妻,你是他哪门子三叔。”张虚怀毫不客气。 谢奕为:“……” 陈清焰:“……” 玉渊不想让陈清焰太难堪,主动解释道:“师傅,他与我说些事。” “孤男寡女凑在一起说什么事,有伤风化!” 这话一出,连大。大咧咧的谢奕为都变了脸色,更别说陈清焰。 玉渊脸色一红,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道:倘若你知道过 了年我还要抛头露面给人看病,这点风化也算不得什么! 李锦夜伸手按在张虚怀肩上,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 “怕是清焰兄新纳小妾有什么不妥,他才来找你徒弟说说,虽然分了府,到底还是一个爹生的。” “一个爹生的没错,但……” 肩上的手骤然施压,张虚怀痛得倒吸口凉气,话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陈清焰顺势站起来,“高玉渊,府里还有事,我先回去。” “我送你!”玉渊跟着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出暖阁,陈清焰突然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和安王熟悉,但有句话多说一嘴。” “你是想让我和他们,别走得太近?” 陈清焰点点头。 玉渊似乎笑了一下,“我也想劝你一句。” “别和平王他们走得太近?” 玉渊也点了下头,“荣华富贵这东西没个头,从前我高家也是云端上的人,到头来下场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暖阁热的原因,她眼角处有一抹由浓转淡的嫣红,微微挑起,衬得脸蛋莹白如雪似的。 声音很淡,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了然意味,陈清焰这才察觉到,这场巨大的变故其实并没有从她心里过 去。 怕是藏得更深了。 陈清焰心下忍不住叹息--倘若被这样的姑娘喜欢着,该是何等幸福的滋味。 “陈清焰,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成亲,走走路子看能不能外放做个地方官,远离京城的是非……” 玉渊的话没说完,陈清焰已经挥挥手大步离开。 有些话,谁不知道; 但一颗心,谁能控制? …… 玉渊回到暖阁,目光连扫都没扫过张虚怀,直接对上李锦夜,“王爷突然光临寒舍,有事?” 李锦夜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丫头在生气,暗下用脚踢了踢张虚怀。 张虚怀立刻就炸了起来,“怎么,我说错了吗,难道不是孤男寡女?” “师傅求我去江南给王爷治病的时候,可没说过孤男寡女?”玉渊这一回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张虚怀先是一怔,再胡子一翘:“他和暮之,能一样吗?你们那是……那是……青梅竹马的情份!” “虚怀,别胡说!” 李锦夜出声呵斥,一扭头,看向玉渊的眼神,比外头的夜色还要温淡。 玉渊把碎发撩至耳后,微微避开他的视线,“师傅,你别胡说。李锦夜,你说正事吧。” 张虚怀回以两人一个白眼。 李锦夜却微微蹙了眉,刚刚她撩头发的俏皮姿态,和小时候在孙家庄时,何其相似? “是这样,昨儿晚上施过针一个时辰后,脑袋确实奇疼无比,但难得的却一夜安睡。” “王爷……你,你……睡不着觉啊?”谢奕为大吃一惊。 李锦夜看了他一眼,“最近事多,夜里总走眠。” “那……是得好好看看。” 玉渊没听两人说话,心里先是默默高兴了一回,又盘算了一回。 不管如何,这针确实有些作用,照着这个思路往下走,看看能走到哪一步的。 这次的药里她只在里面放微末的一点三分三,如果加大一些用量,是不是效果更大些? 只是,加大多少合适呢? 李锦夜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少女的眼神是虚的,一定是在想药的事情。 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丫头竟然有这般的决心。 玉渊察觉到有视线落在她身上,抬头的瞬间,李锦夜便挪开了。 原是错觉。 玉渊想了想脆声道:“一天时间太短,看不出所以然来。师傅,一会我帮王爷施针,你在边上看着,每天晚上施针,再配以用药,七日后你们再来。” 李锦夜轻咳一声:“那便开始吧。” 第二百八十一章 年礼 玉渊:“稍等,我命人去取银针。” “好!” 银针取来,玉渊将所有的烛火,灯笼靠近,将银针在火上烤了烤,便插入李锦夜脑部的各个穴位。 “疼吗?”玉渊的神色和语气都很自然。 李锦夜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不疼。” 玉渊笑了笑,不说话。 张虚怀眼错不眨的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吃惊。 穴位依旧是那个穴位,但下针的顺序和力道却不一样,短短几月,这丫头医术竟然又精进了不少! 三人身影,各自安静。 …… 年下事多。 李锦夜行完针,并未逗留,便匆匆离开。 锅子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酒却已经冷了,玉渊命人撤了,径直回了房。 谢奕为跟了过来。 “三叔还有事?” “我……”谢奕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陈清焰的事情你别放心上,都是一个衙门,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原是为这个! 玉渊笑笑:“我早就与他说清楚了。” “那就好,那就好!” 玉渊回了房,将罗妈妈叫来。 快过年了,里里外外总要有些新气象,这是高府第一次过年,得置办得像像样样,体体面面。 罗妈妈这些事情是打理惯的,一桩桩一件件盘算的分毫不差。 “三爷和寒爷得再做几身新衣裳,爷们的衣服做得精细些,料子也要用得好些。” “张太医是小姐的师傅,这个礼也少不了;陈府的回礼奴婢已经准备好了,着个黄道吉日送去就行;苏世子帮了咱们几回,按理也该送礼;安王府上咱们就够不着了,也不必去够……” “妈妈,大房那头也备上一份。” 罗妈妈诧异:“小姐?” “不必太好,普普通通的就行。” “那老爷太太的份呢?” “他们的不用。” 罗妈妈偷偷看了小姐一眼,应了声:“是!” “回头让阿宝她们帮我做几身男孩子的长袍,一年四季的都要。” 罗妈妈大吃一惊 :“小姐真的要……” “难道还有假。”玉渊笑道:“妈妈去吧。” 罗妈妈知道自家小姐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劝,只是心里连连叹气,这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以后还嫁得出去吗? …… 腊月十五,从南边来的大船停在通州码头,原是江亭江锋给小姐送的年礼。 鸡鸭鱼肉,茶酒油酱,南北炒货,糖饵果品应有尽有,还有整整一船的 药材。 东西送到高府,玉渊懒得扫一眼,只对江亭从外头淘换来的两本古医书感兴趣,医书里夹着江亭的书信。 江亭这边开了头,高府在京城的庄子也都纷纷送年礼来。 因这是头一回,必要是认真对了帐本才行,玉渊心思不在这上头,做了个甩手掌柜,让罗妈妈带人对帐,让谢三爷领着沈容沈易去各个庄上视察。 谢三爷这一去,回来给玉渊带了个好消息。 原来,朝庭归还高家的庄田中有一处热地,因为无人打理,荒废了许久,从前可是专供高家冬日菜蔬的,边上还有两处小小的温泉池子。 谢三爷说如果开春让人重新拾起来,一年四季的吃食用度能省不少。 玉渊自是一口答应,把事儿丢给沈容沈易二人,寒先生听说了,主动向玉渊请缨。 他在高府无所事事,白吃白喝感觉自己是个废人,总得寻点事情做做。 玉渊没答应,一来寒先生身子不好,一来一往的怕颠着了;二来,他一个读书人,这些经济事务也弄不明白。 又怕他多想,玉渊就让他每天给自己讲一个时辰的书,不论是诸子百家,还是正史野史。 寒先生一肚子学问 ,也不想带进棺材里去,每日风雨无阻的来给小姐讲课。 玉渊从前也断断续续的听过他几堂课,这回再听,感悟完全不同,越发的用心起来。 腊月二十三,高府祭灶,送灶王老爷上西天。 按理祭灶是不许女子参加,奈何高府玉渊是一家之主,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头玉渊领着众人祭祀,那头谢府大房的年礼送来了。 送礼的人是大少爷谢承君,带了半车的年礼,并说要见玉渊一面。 罗妈妈一面派人把年礼搬下来,一面命人去请小姐。 高玉渊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这位大堂哥,最后一面还是在高氏的丧礼上,这会再见,已然是疏离了不少。 谢承君一边端茶,一边打量堂妹,心里暗暗吃惊。人依旧还是那个人,但眼神却不是从前那个眼神。 “阿渊,年礼都收到了,父亲母亲很欢喜,有空来家坐坐,都是一家骨肉,别生分了。” 这话说得干巴巴,连谢承君自己都不信,偏玉渊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大哥说得很是。十月大哥大婚,我守着重孝没有出席,只这表礼还是该送上的。” “罗妈妈?” 罗妈妈从内屋走出来 ,手里捧着三份东西,“一份是大少爷的,还有两份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的,这是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 谢承君看着那三份东西,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大哥拿着吧,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已经了完,牵扯不到下一辈。”玉渊捧着茶碗,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不一定要天长地久才能看出,言谈处事中即见真章。 谢承君一听这话,顿时就坐不住了,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开。 走到二门外的时候,恰好谢三爷走进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 谢承君毕竟是小辈,忙弯腰行了个礼,“三叔!” 谢奕为沉默了一会,才点点头道:“恭喜大婚,去吧。” 谢承君臊着脸走了,脚步之快仿佛后面有厉鬼在追着。 他大婚的时候,父母怕三叔闹事,愣是没给三叔下帖子,他原本就心里有愧,又听了这话,愧上加愧,简直无地自容。 低着头走到正门口,贴身小厮小声提示,“大少爷,太太给二房的年礼还没送。” 谢承君一听是二房,一个头两个大,冷冷道:“我就不进去了,你派人送去。” “是!”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就看我们能不能抱住 谢承君回到自个府里,想了想,还是往母亲院里去回话。 顾氏没料到儿子这么早就回来,吃了一惊。 “都送去了,那丫头怎么说啊?” 谢承君道:“她说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已经了完,牵扯不到下一辈,还给了我们兄妹三人每人一份年礼。” “你大妹妹也有?” “也有!” “快拿来瞧瞧!” 谢承君让人捧上来,顾氏迫不及待的打开。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是些见惯珠宝首饰,顾氏想着那一车普普通通的年礼,再看看这些,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这高玉渊到底是几个意思。 半晌,她问:“你瞧那丫头气色怎么样?” “气色不错,脸上也有笑。我一路看过来,那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下人穿的衣服也比咱们府里的好。” “那是……也不看看高家给她留了多少家底。” 谢承君道:“我还看到了三叔。” 顾氏心头一紧,“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只道了声恭喜!” “哼,怕是心里还恨着。” 谢承君想了想,道:“最近三叔和卫国公府的世子爷走得很近。” “那还不是因为阿渊的原因?” 帘子一掀,谢玉清从内屋走出来,已经是两个孩子 的娘,脸上早已没有做少女时的清纯,看着也比从前老了一些。 “张虚怀和苏世子交好,他又是阿渊的师傅,有他在中间穿针引线,三叔和世子爷走得近,也是应当应份。” 顾氏一听这话,嘴里发酸。 按理说,自己这一房才应该是与那丫头走得最近的,结果倒好…… 谢玉清捻起几上的首饰,放在手里看了看,摇头道:“母亲啊,不是女儿说丧气话,就冲阿渊那份魄力,她以后的日子也该比咱们过得好。” 顾氏嘴里更苦了。 高氏一死,谢二爷下狱,大房二房虽然分了房、分了府,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儿子的前程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虽然有岳丈家帮衬着,到底是落了下乘。 嫡亲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女婿到现在还没中举,二十出头的大男人了,还靠着女儿那点嫁妆过日子。 再看看人家阿渊,大宅子住着,庄子铺子用着,世子爷、张太医处着……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谢玉清了见母亲的脸色,道:“母亲,明儿我和二妹往阿渊那边去一趟吧。” “好好的去干什么?”顾氏脸一沉。 “我入京也半年了,姐妹俩个一面都没见着,总说不过去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我和她挺要好的。” “那她……” “她送了年礼来,就没打算和咱们断了情份,腿伸过来,能不能抱住就看咱们会不会做人,大哥,你说是不是?” 谢承君一听这话,就知道自个亲妹是个明白人,想借此修复与那头的关系,忙道:“把你嫂嫂也一并带去,姑嫂两人还没见过,这也说不过去。” 谢玉清点头笑道:“正是这个理。” 顾氏听儿子女儿都这般说,哪还有不同意的道理,忙命人送拜帖过去。 …… 玉渊接着帖子的时候,正在用膳。 她把贴子递给谢奕为瞧。 谢奕为没接手,自顾自饮了一盅酒。 寒先生替他接了过来,瞧了眼,道:“为人处事,眼要亮,心要宽,眼亮是为了看清人,心宽是为了容人。容人就是容己,奕为啊,你还不如你侄女通透。” 谢玉渊用茶水漱了口,道:“先生错了,大房那些人没害过我,我不必容;但他们对不起三叔,三叔不容也应该。” 谢奕为低声道:“有什么容不容的,不过是一桩姻缘罢,我也未必会放在心上,我寒心的是,他们做了那些事,一句对不住都没有,好像应当应份似的。” 夺 妻之恨,到底意难平! 玉渊笑道:“三叔,等你有一天爬上了高位,娶了更好的人,你再看昨日的事情,也就一笑而过了。明日我要去看铺子,怕是没功夫接待他们的,三叔正好休沐,你见见罢!” 谢奕为脸色大变,“阿渊?” 玉渊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三叔把陈清焰带进府,阿渊可一句话也没说。” 谢奕为:“……” …… 等晚间,罗妈妈服侍玉渊睡觉,皱眉道:“小姐主动往大房送年礼,这会大小姐他们要来,却又不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奴婢猜不透了。” 玉渊倚着软榻的引枕,映着烛光,她的眉间有一丝倦意。 “送年礼,是为着娘。当初娘活着的时候,大房没亏待过她,这礼该送;不见,是为着三叔。三叔和我一条心,我不想伤了他的心。” 罗妈妈见小姐恩怨分明,一丝不乱,一丝不差,笑道:“小姐心里有数就好,只是为什么偏要三爷去见呢?” 这时,浴房准备好。 玉渊爬起来,丢下一句话,便进了浴房:“不让三叔见见,他又怎么能放下!” …… 翌日。 一早。 玉渊换了衣裳,带着阿宝,青儿出门。 沈容亲自驾车。 因 为马上要过年,街上年味很足,熙熙攘攘的到处是人。 铺子在孙君坊,三开间,上下两层铺面,后面还带着庭院小楼,围成一个口字型 。 玉渊上上下下的瞧了,心里很是满意,“药材什么的可以慢慢着人放进来,等江亭找到郎中入了京,找个黄道吉日就开门营业。” 沈容:“是,小姐。” “从那帮学徒中找四个机灵的放进来,先跟着历练一阵子,不行,再换人。” “是!”沈容笑道:“小姐是现在回,还是在外头吃了饭再回。” “吃了饭再回,找处好的酒楼,开个雅间,也让我尝尝外头的饭菜。” “翡翠楼的饭菜,京城一绝,小姐上那尝尝去。” 玉渊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方子:“先去药房抓药,再派人送到安王府,告诉他,这是七日的药,我又换了方子,让他吃吃看。” “小的亲自去送。” …… 此刻的高府花厅,左右两角燃着一个云蝠纹鎏金熏炉。 罗妈妈笑道:“大小姐,二小姐,大少奶奶,真对不住,我家小姐临时有些事,出府去了,已经着人去请三爷,请稍等。” 二小姐谢玉湖愣住了,这明明是给了拜帖的,怎么就有事了呢,不应该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在宫里呆了一夜 谢玉清却是皱了皱眉,与身旁的管氏对视一眼,心里有些不安。 管氏心里何止是不安,简直就是地动山摇,脸色唰的一下泛白,三爷,不就是曾经和她议过亲的探花爷吗? 谢奕为沉着脸走进来,坐到上首处,接过下人递来的茶,往桌上重重一放,差点溅出水来。 “阿渊不在,你们改天再来。” 谢玉清想着来都来了,这礼节上总不能让人挑错,朝二妹递了个眼角,姐妹俩起身上前,朝谢奕为福了福:“三叔,安好。” 谢奕为目不斜视,“安好着呢,都回吧!” 谢玉清陪笑道:“大嫂,你也给三叔见个礼吧。三叔,这一位是我嫂嫂,您的侄媳妇。” 谢奕为其实一进屋,就看到有个盛装丽人端坐在一旁,没敢细看,这会人走到面前,不看也不行。 管氏穿着赫红色锦绣袄子,头戴金钗,圆脸,细眉,樱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脸的福相,气度也好。 她上前盈盈一福,道:“三叔,安好。” 声音不似江南女人婉转嘤啼,带了些北方女子的硬朗,谢奕为心底暗叹一声,这样的女子便是嫁给他,他也是不喜欢的。 这么一想,心里便释然了,这才想起作为长辈,头一回见侄儿媳 妇的面,没备下贺礼。 这时,罗妈妈端着盘子走到他身边。 谢奕为瞬间明白这是阿渊为他备下的,咳嗽了一声道:“不必客气,这东西拿着玩吧。” “多谢,三叔!” 谢奕为起身,“罗妈妈,领着人去园子里转转,我还有事,就不陪着了。” “三叔自便。” 谢奕为大步走进花厅,走出数丈后,又回首看了一眼,嘴角轻轻一牵。 原来,那人不过如此! “来人!” “三爷?” 谢奕为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去给阿渊送去。” 小厮:“……”这平白无故的,送十两银子给小姐是几个意思? “你与她说,难为她了,这银子请她吃点好的。” 说罢,谢奕为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半个时辰后,玉渊拿到银子,先是一怔 ,再是一笑,最后才把银子递给阿宝:“今天中午用它付帐。” 阿宝接过银子,笑眯眯道:“三爷想得可真周到。” 玉渊但笑不语。 这时,耳边传来马蹄声。 “小姐,是沈容回来了。” 话落,帘子一掀,沈容的头探了进来,“小姐,东西送去了,青山接的手。” “可有问王爷用得怎么样?” 沈容抿了下唇,欲言又止。 玉渊心里猛的 一沉:“可是不好?” 沈容摇摇头,压低了声道:“小的去时看到王爷的马车才进府,远远瞧一眼,王爷脸色很难看,是被青山扶下来的。后来打听了下,说是在宫里呆了一夜。” “为什么?” “为了苏世子的事情。” “他怎么了?” “苏世子昨天晚上把永毅侯儿子的腿给打断,说是两人为了抢一个女人!” 谢玉渊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我师傅呢?” “小的没打听。” “调头,去安王府。” 沈容大吃一惊 :“小姐,这个时候去合适不……” “没什么不适合的!” …… 安王府。 青山把王爷放在榻上,脱下外衫摸了下他的手背,发现他的内衣活似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透了。 “爷,你怎么样了?” 李锦夜摆摆手,“去煎药来,顺便把他们叫来,我有事要商量。” “爷?” “去!” 青山一跺脚,头一回违了主子的意,“我还是去请张太医来!” “别去,他刚刚被禁足三日,出不来。”李锦夜咳嗽了几声。 连张太医都被禁了足,可见事情紧急,青山心一沉,忙退了出去。 李锦夜挣扎从榻上站起来,随手披了件袍 子,走到几边,给自己倒了盅热茶。 热水顺着喉咙滑到胃里,他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些热气,正要转身时,眼前一黑,茶盅应声落地。 青山听到动静,赶紧冲进来扶住,扯着嗓子吼道:“乱山,快,快去请高小姐。” 乱山牵了匹马就往外冲,刚跑出几十丈,远远看到高府的马车疾驰过来,心中一喜,忙迎上去。 …… 谢玉渊看到李锦夜的时候,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她命青山把李锦夜湿透的里衣脱了,银针飞快的刺下。 所有的针下去,李锦夜的虚汗冒得更多,青山在一旁看傻眼了。 “高小姐,我家爷这是怎么了?” 玉渊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手落在李锦夜的脉间,脉相依旧乱而快。 “他昨儿晚上运气了?” 这都知道?青山只能如实的点点头:“去了趟牢里,为了赶时间,运了半息的气。” “他这是作死!” 玉渊只觉得心如刀绞,恨不得抬手就给那人一巴掌。中毒的人,最最忌讳运气,一运气,毒行四经八脉。 玉渊心里平白无故生出一股怨恨来,自己在这里拼死拼活,他倒好,一次又一次不把身体当回事。 “赶紧去煎药来,他这身上还有风寒。” “是!” 就在 这时,帘子一掀,三位幕僚依次而入,领头的朗声道:“王爷,叫我们何事?” “都给我滚出去,人都快死了,还谈什么事?”玉渊劈头盖脸的骂。 三位幕僚一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女子的气势惊住,不由自主的退出门外。 李锦夜掀了掀眼皮,无奈道:“发这么大的火作什么,我只是吹了一夜寒风而已。” 而已? 玉渊心里的滔天怒火被这句话勾起来,手掌不受控制地拍了下去,将将好刮着一点李锦夜的下巴。 李锦夜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青山吓得魂都快没了,这高玉渊胆子也太大了,竟然……竟然敢打王爷? 李锦夜深深地看了玉渊一眼,没吱声,把头偏了过去。 这一眼,看得玉渊诚惶诚恐,僵立片刻,扭头暗恨道:你要敢说我一个不字,我再不管你死活。 然而,身后除了气息不稳的呼吸,并没有任何的声音。 玉渊讪讪扭过头,低头打量了他片刻。 她发现这个人、这张脸仿佛天生是来克她的,一头黑发落在枕间,柔软极了,莫名的惹人心疼。 玉渊收回目光,手飞快地落在李锦夜的头上,按穴位游走。 指间温热,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李锦夜颤了下眉毛。 第二百八十四章 出事 李锦夜双目紧闭道:“事出紧急,我也是没办法,前几天的药,吃了很好。” 玉渊咬唇,只当没听见。 李锦夜放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下,心道:这丫头气性是越来越大了! 虚汗出尽,银针拔掉。 李锦夜披了干净的衣裳,这才睁眼认真地看了高玉渊一眼,眉头紧皱。 “怎么,眼睛又不行了?” 李锦夜挪开视线,淡淡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什么什么样?” 玉渊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后知后觉发现今日出门,她穿了一身男子的衣袍,头发束起,配着自己的吴侬软语,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样子挺俊的,不比王爷你差到哪里。” 李锦夜无奈摇摇头,目光越过她,看向青山:“去把他们请来!” “不行,你身子太虚,必须给我休息。” “阿渊?”李锦夜低低的唤。 这声阿渊,玉渊便不吭声了,却也没有移步的,只是固执地看着他。 少女执拗的眼神带着光,李锦夜沉默半晌,指了指身后的位置。 玉渊抿了唇,立刻站到他身后,低眉垂目扮起小厮,末了还不忘交待青山一句:“那药快点端来。” 青山 揉了揉眼睛,心道自己没看错吧,一会要进来的都是幕僚,谈的都是秘密的大事,王爷怎么就把人留下了呢! 幕僚们走进来,见王爷脸色苍白,盘腿坐在炕上,身旁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厮,小厮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便猜到是高府的那位会看病的小姐。 三人对视一眼,均避过了视线。 李锦夜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曹明刚坐定便问:“王爷,昨日匆匆出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锦夜朝青山看了一眼,青山会意,立刻把事情讲了一通。 玉渊低着头,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 原来,昨天傍晚苏长衫当值,正带人巡逻,隐隐听见有人叫救命,追过去一看,竟然是几个恶奴绑了个姑娘往马车里塞。 苏长衫身为五城兵马总使,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立刻上前盘问。 这一盘问,发现抢人的竟然是永毅侯独子江元亨,那江元亨打小就不是什么善茬,一看管闲事的人是苏长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他和苏长衫从小就是死对头,几句话一呛,便直接命人动起手来。 苏长衫穿着一身官袍,还能 让他放肆了去,一来二去把江元亨的腿打断,把人关进了大牢。 江元亨是永毅侯四十岁才得到的宝贝疙瘩,宠得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 宝贝儿子出事,永毅侯还能坐得住吗,一边拿了银子往牢里打点,一边往陆家求人。 永毅侯的嫡亲女儿,也就是江元亨的嫡亲姐姐嫁给陆家六子陆天明,陆天明与中宫陆皇后又是姑侄关系。 陆天明见小舅子腿都被人打断了,立刻派人往宫中送信。 陆皇后得了讯,正愁怎么把事儿捅到皇帝跟前,也是巧了,皇帝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八百年不到皇后宫里走一趟,这日竟然去了。 陆皇后把皇帝侍候的高高兴兴,就这么顺嘴提了一句,皇帝听罢,立刻把苏长衫叫了来。 苏长衫心里想着那江元亨强抢民女,还有脸进宫来告状,于是竹筒倒豆子,把事情倒了个干干净净。 原本这事儿他怎么着都占理,哪里知道,那女子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而是醉香楼的妓女。 为了一个妓女就把人打断了腿,这一下,有理也变得没那么有道理了。 苏长衫心想着,事情到了这一步,好汉不 吃眼前亏,陪个错道个歉,再让老子送点银子,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哪知那个江元亨在牢里抱着一根柱子,死活不肯出来,非要苏长衫也断一条腿才肯罢休。 苏长衫是什么人,原本就是混世魔王,一听这货要断他的腿,没忍住当场一记老拳挥过去,直接把江元亨的鼻梁给打断。 也是赶巧,张虚怀刚刚给皇后娘娘请完平安脉出宫,听说这事后就在宫门口骂了一句“活该”,结果被正守在门口的永毅侯给听到了,永毅侯立刻揪住张虚怀,两人扭打在一起。 一个侯爷,一个太医院院首当街打架,这一下,可把老皇帝给气着了,一人各打五十大板,禁足三日,还直接把苏长衫给下了大狱。 老皇帝倒也不是真心想关他,就想杀杀这小子的野性。 卫国公也就这么一个宝贝独子,得了消息后打算进宫也哭他一场,结果老皇帝不见他。 卫国公没法子,只得求到安王李锦夜头上,于是王爷先赶去牢里,又连夜进宫中。 青山说完,书房一片安静。 玉渊两条秀眉皱得更紧了。 这故事粗一听挺精彩,可细细琢磨一下,却是漏洞百出。 苏长衫这人看着是个纨绔,却是粗中有细,更何况他跟着李锦夜这个冰山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就一个没忍住呢! 再者说,师傅这人虽然嘴欠,但从来只对自己人嘴欠,对外人,他恨不得两个鼻孔朝天,一句“活该”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更何况,只是这么一场闹剧,哪需要王爷运了真气……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 玉渊拿眼角的余光去瞧李锦夜。 果不其然,李锦夜冷笑一声,道:“那头事情一出,这头我便得到了消息。我立刻让人去查那妓女的底,结果意外的发现,这女人竟是周家的家奴。” 幕僚方兆阳不解道:“王爷,哪个周家?” 李锦夜:“叶昌平死的发妻姓周,周家前些年从帝都搬去了保定府。”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叶昌平是平王的舅舅,这事莫非跟平王有什么关系? “趁着苏长衫去大牢这段路上,我亲自去和他见了一面。” “王爷是在哪里与世子爷见面的?”玉渊突然开口。 李锦夜没想到她有这么一问,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四条巷巷子,那里有个茅厕。” 那便是了! 谢玉渊恍然大悟。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我心归你 苏长衫去大牢,势必身后有皇帝的人跟着,李锦夜不能示人,只有驾车到半路,然后只身前往。 因为时间紧急,他平常的脚力来不及,必是运气使了轻功,赶到四条巷。 这还是其一;其二,李锦夜想把人捞出来,势必用点苦肉计,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在殿外跪了半宿的。 天寒地冻,就算是铁人也支撑不住,风寒就是这么染上的。 李锦夜见她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也不说穿,接着道:“我与他一商议,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平王下的套,索性将计就计,再把人打得重些,然后又命张虚怀把那女子的身份透露给中宫陆皇后。” 玉渊这回才算彻彻底底明白过来。 陆皇后得了消息,肯定会让福王暗中去查那个女子,一旦证实那女子的身份如李锦夜说的一样,那么陆皇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平王渔翁得利。 她肯定会说动永毅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一来,苏长衫那头安然无恙不说,李锦夜这头也悄无声息的给陆皇后、福王递了投名状。 想到这里,玉渊冷汗涔涔而下。 事情发生不过短短一夜,李锦夜不仅把苏长衫保下不说,还和陆皇后暗下结盟 ,这看似云淡风轻的布局,内里是他怎样的殚精竭虑? 也难怪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都用在算计上了! 玉渊心跳越来越快,偷偷看向李锦夜的目光也变得绵长起来。 曹明刚起身,拱手郑重道:“王爷多智。” “兆阳佩服!”方兆阳也跟着站起来。 另一个谋士也道:“属下佩服!” 李锦夜端起手边的茶碗,把盖子拿走放一旁,碗身端起来,放在面前看了几眼,突然往地上一扔。 碗身四分五裂 。 “这碗身便是平王,我要先把它打碎了,然后……” 李锦夜顺手又捏起茶盖,冷笑道:“然后,这茶盖也就无甚用处了。” 三谋士对视一眼,对着李锦夜深深的弯下腰,“王爷英明。” “英明不英明的,以后再说。现在棋盘摆开,落子无悔,你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想想后面的棋,本王该怎么下。” “是!” 三谋士鱼贯而出,书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锦夜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炕上一倒,瑟瑟发抖。 玉渊望着他,叹道:“毒已入骨,还想着干掉这个碗,那个盖的,消停些不好吗?” “阿渊,是个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浅些。你 也是中毒深的人,否则又如何会改姓了高。” 这话,在玉渊心里掀起惊天波澜。 她知道他是极为聪明的,却不曾想,只是这三言两语,他就将她整个人看得透透。 李锦夜掀开眼皮,有气无力的看了她一眼,“我的毒,我自己心里清楚,今天让你留下来,也是不想再瞒着,我要做的事情,如你梦里的一样。” 玉渊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即便是那个结局,也不变初心吗?” 李锦夜搭着眼皮,懒懒道:“从我再见光明的那天起,我的初心就不曾变过,生也好,死也罢,我不会在意的。” 可是,我会在意! 玉渊差点脱口而出,话到了喉咙口,却无声咽下了。 她缓缓走到床边,将被子盖在他的身上,然后蹲下,平视他的面容,一定一句道:“李锦夜,让我帮你!” 李锦夜猛的睁开眼睛,然后皱了下眉,勾唇道:“这是条不归路,你可想好了!” “不用想!” 玉渊静静地说:“早就做决定了,否则,也不会帮你治病。” “是因为你娘死了吗?” 李锦夜的声音更低了些。他清楚的记得,从前她对他们是避之不及的。 “对,我的身前无人, 身后无人,天大地大,只有我一个。”玉渊望他一笑。 心之归处,才是家。 她心归他啊! “傻子!”李锦夜叹了一声,慢慢点了下头,沉沉睡去。 玉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伸手把他的发髻散开。一头乌发中,已夹杂着好些根白丝。 她轻轻挑起一根,用力的将它拔去,然后,走出了书房。 青山迎上来,“小姐?” “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 “这是给……” “我住。” 玉渊抵住额头,愁道:“他的身体很差,师傅不在,我守着。只是这会我还得先回府一趟。” 青山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有几分喜悦,忙道:“那我立刻就去安排。” “药煮好了,等他醒了立刻给他吃,我去去就来。” 玉渊走出几步,突然顿足:“屋里点支安神香,让他睡足三个时辰。” “是。” …… 玉渊刚回到高府,就得知谢家大房的姑嫂三人刚用罢饭,还没走。 “小姐,实在不行就见见罢。”罗妈妈道。 “三叔见过了?” “三爷见过了,没说什么,只让她们往园子里逛逛 。” 玉渊脸上浮出笑意。 三叔这人心性极高,看不上的人,直接赶出府,看得上 的,才会留下来逛园子。 看来,这个槛算是过去了。 “妈妈,把人请进花厅,再暗中派人把三叔和寒先生叫来。对了,让人帮寒先生收拾收拾东西,我要请他换个地方住。” “去哪里?”罗妈妈大吃一惊 。 玉渊看她一眼,“晚些,你就知道了。” …… 花厅里,地上的熏笼缓缓吐着白烟。 “小姐来了。” 谢玉湖瞳孔一缩,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谢玉清和管氏见了,也跟着站起来。 玉渊换了一身银白色点金的灰鼠皮毛袄子,怀里抱了个横置的金葫芦掐丝珐琅手炉进来,整个人清丽儒雅。 谢玉清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看到三妹妹,冷不丁瞧见,惊得说不出话来。 想着刚刚看过的园子,园子的气派精致,还有这一屋的用具家什,三妹妹身上穿的衣裳……她不由的微微出神。 “真对不住,今日外头铺子上有些急事,回来晚了,怠慢两位姐姐和大嫂。” 玉渊走到谢玉清面前,笼住她的手,秀眉中透出一抹柔色:“大姐,好久不见了。” 谢玉清回过神,反手握住她的,眼里闪过泪光,“一晃好些年,你竟然比大姐还长得高些。” 玉渊笑笑,炯炯地看她。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寒先生,我求你一件事 谢玉清撂起手腕,露出一支翠色欲滴的镯子,“这镯子还是你给我的,这些年我都戴着,从未褪下过。” 一上来就套近乎,高玉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位是你大嫂,性子是个好的,你们姑嫂见见。” 玉渊上前福了福,道:“大哥福气很好。” 管氏从身旁丫鬟手里拿过一个荷包,递过去,“这是见面礼,早就备下了,一直没有时间给三妹。” 玉渊接过来,递给身后的乔妈,“大嫂客气了,都坐吧。” “阿渊!” 玉渊扭头,笑意温柔:“二姐姐,你也坐罢。” 态度不温不火,是生分了吗?谢玉湖捋了捋鬓发,掩住了脸上的一抹尴尬。 都坐定,丫鬟上茶果点心。 玉渊心里还有事,便长话短说:“前些日子我一直住在寺里,大房搬府,大哥成亲都没赶上,礼数做得不周到,大姐,大嫂可别怪我。” 这话说得谢玉清和管氏就差找个地洞钻下去,管氏到底是新嫁娘,面皮儿薄,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 。 “按理,是我该往府里给大伯、大伯母请安,只是我还戴着重孝,不便见人,也只能用些年礼来表表孝心。” 玉渊端着茶 盏笑道,“老爷、太太那头我没送,一来他们怕是恨着我的,二来,我也是恨着他们的,就不给彼此添麻烦了。” 谢玉清没有料到三妹妹竟然这么胆大,丝毫不避讳把心里的大实话都说出来,下颔不由的紧了紧。 “前几日三叔和我说,开了春,谢二爷的官司怕要定下来,我心里听着挺开心,不论是流放也好,坐牢也罢,这都是他该有的下场,老爷太太顾念着儿子,想伸手捞一捞的,我也不怕把丑话说在前头,他们前脚捞,我后脚还会把他再送进去。外人都说我是千古不孝第一女,这名头按在我头上,倒也坐实了。” 这话,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别说谢玉清、谢玉湖脸上挂不住,就是管氏也惨白着一张脸,难看的紧。 谢玉渊把三人的脸色都瞧进眼里,笑道:“我这人就这性子,好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好的时候,六亲不认。姐姐嫂子若是觉得夹在当中难处,就不必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若是还能容我,礼上节上走动走动,我也是愿意的。” “都是一家骨肉姐妹,说什么难处不难处的。”谢玉湖淡淡道。 “对,对!”管氏也帮腔 道:“前头的事情归前头,咱们的情份归咱们,树挪死,人挪活,总得多往后看看不是。” 玉渊深目看了管氏一眼,眼中带了一抹暖色。到底是官宦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话说得滴水不露,很是漂亮。 “二姐怎么不说话。” 谢玉湖低下头不语,眼眶有些发红,末了又抬起头。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你前头做的那些事情……他们说你大逆不道,我若站在你这头,我就成了大逆不道;若站在他们那头,就对不住我们姐妹的情份。我是个无用的,就想着一家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的。”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是一怔,屋内气氛有些发冷。 玉渊却是笑着向身旁的罗妈妈看过去,罗妈妈微微颔首。 二小姐真真实在,不像大房那几个,风往哪头吹,就往哪头倒,不枉小姐心里念着她。 玉渊放下茶盅,笑道:“怪不得我瞧着二姐瘦了,原是想太多。姐妹情份也不是说断就断的。” 谢玉湖一听这话,当下眼眶里转了几转泪珠,又用力收了回去。 这时,青儿的声音在外头恰到好处的响起:“小姐,寒先生来了。” …… 片刻后,谢府的马车 驶离高府。 罗妈妈等马车看不见了,这才匆匆回到花厅,花厅里,谢三爷和寒先生都在。 “小姐,人都送走了。” 玉渊沉默了一会,清了清嗓子道:“明儿再着人送些衣服首饰给二姐,从前如何待她,以后还如何。” “小姐这样做,不会让二小姐更加为难吗?” “不会,你家小姐是在帮她撑腰。”寒先生抚着胡须道。 玉渊赞许地看了寒先生一眼,道:“我想求先生一件事情。” “说罢,什么事?”寒先生端起茶盅。 玉渊摆摆手,罗妈妈立刻会意,掩了花厅的门亲自守在外头。 这时,玉渊才开口道:“出山辅佐安王,助他登顶高位。” 啪! 茶盅应声而碎,寒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浑身不能动弹。 谢奕为倒是端住了茶盅,可里头的热茶晃出了大半,酒在手上,他半点都察觉不到疼。 …… 李锦夜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青山,几更了?” “申时三刻。” 李锦夜一激灵,“你怎么还没走?” 玉渊上前,点了烛火,淡淡道:“我在王府住下了,等师傅解了禁足后再回去。” “胡闹!” 玉渊 端起药盏,往他嘴边一送:“喝药。” “你个大姑娘莫名其妙的住在王府,算是怎么一回事?名声还要不要?”李锦夜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玉渊被骂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勾唇笑了笑:“李锦夜,你是怕我住下来,影响你和周家小姐的议亲吧?” 李锦夜倒抽一口凉气。 “放心吧,就三天,影响不了大局的。喝药。” 李锦夜眉头微皱,他不习惯与人耍嘴皮子,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心想:算了,这丫头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拦住。 一口气喝完了药,玉渊把药碗放到小几上,走到门口,拉开门,道:“寒先生,进来吧。” 寒柏川走进来,不情不愿地朝炕上的男人行了个礼。 玉渊抢在李锦夜开口前道:“这一位是寒柏川老先生,原是我三叔的先生,如今也是我的先生。我觉得比你府上那几个谋士水平要高些,忍痛割爱,给你用罢。” 一瞬间,李锦夜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是不是对这丫头太好脾气,以至于她有些瞪鼻子上脸,自作主张。 “哼!王爷不用这副表情,若不是小姐有恩于我,这种断头送命的事情,谁愿意做?” 第二百八十七章 联姻 寒先生傲气的挺了挺脊背。 “好在,我这身子大概也支撑不到那个时候,勉为其难吧!我替王爷想过了,王爷想登高位,除了起兵造反外,绝无第二个可能,不为其他,只为王爷身上流着一半异族人的血。” 寒柏川也不管安王听没听进去,自顾自道:“起兵无非两种情况,成和败。但王爷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成了,在史书上也是乱臣贼子一个。” 李锦夜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小姐与我说了,王爷登高位,是为蒲类一族,当年蒲类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异族生异心,皇上用心是好,但手段太过残忍,数万蒲类无辜百姓成了冤魂,以至于贯穿东西的丝绸之路尽数覆灭,但受损的绝不仅仅只有蒲类。” 李锦夜默然,这个寒柏川说得一个字都不错。 当年一战,大莘国看似大胜而归,谁又知为了这一仗,国库掏尽,镇西军、镇北军元气大伤,以至于休养生息了这些年,依旧没有缓过来。 东西贸易中断,西北百姓的日子这些年越过越差,也是后遗症之一,用两败俱伤来形容,不为过。 玉渊是知道寒先生有几把刷子的, 却没有想到他藏着的刷子是如此厉害,心里暗暗吃惊。 “大莘如今看着繁荣昌盛,实际风雨飘摇,前几年南方水患,淹了多少良田;西北蒲类虽灭,但北狄余下各部落对中原虎视眈眈。王爷登得大位,是为黎民百姓,我便助你;若是想为蒲类报仇……” 寒柏川冷笑一声:“那就对不住了,就算三小姐于我的恩情再大,这个忙,我也是不能帮的。我虽然是一介书生,却也是读了圣贤书,知道家国天下。” 李锦夜不由肃然起敬,垂了下眼,幽幽开口道:“寒先生也许不相信,我想那个位置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玉渊心里一顿,竖直了耳朵去听。 “我只想他日史书记载,宝乾帝屠尽蒲类一族,是大错。他并非什么明君,而是实实在在的昏君暴君。” 肉眼可见的,寒柏川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难看。 玉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目光深深地看向李锦夜。 这番话听着大逆不道,细细品一下,和自己把谢二爷送进牢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自古天子以孝治天下,寒柏川是个老实巴交的书生,他,他会同意吗? 出 乎意料的,寒柏川重重点了下头,以至于玉渊的眼角剧烈的抽搐了几下,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只要不累及百姓,我便不管什么明君,昏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李锦夜一听这话,太阳穴突突乱跳,掀了被子,着单衣下炕,对着寒柏川深深一揖,“先生大义。” 寒柏川看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飞鸟尽,弹弓藏,好在我这身子也等不到那天的,看在阿渊小姐的份上,且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这话没什么锋芒,却有种阅尽尘世的岁月苍凉感。 李锦夜心里一阵惊疑,突然想起前朝有个姓寒的太傅,国破时,写下千字血书给当时的皇帝,劝他大开城门,受降迎新君入城,免百姓伤亡。 皇帝大怒,亲手斩下太傅的人头,挂于城门,称若有降者,杀无赦! 新君攻城,遭遇到史无前例的反抗,城破后,下令屠城三日,血流成河。 数百年的繁华帝都,一夜成人间地狱。 李锦夜敛了心神 ,郑重道:“多谢先生。” “谢什么谢,要谢,谢阿渊!”寒柏川袖子一拂,转身离去。 李锦夜目光转向高玉渊。 玉渊撂 了下头发,浅笑道:“几年前我救过他的命,三叔说他家曾经官至太傅,后来才落魄了的。我听他授课,讲得很好,很透,想着应该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官至太傅!” 李锦夜心中了然,这个寒柏川必是前朝寒太傅的后人。 “他的身子早就灯枯油尽熬干了,你好好待他。” 李锦夜没吭声,僵立良久,半晌突然道:“为什么帮我? ” “什么为什么?我乐意!” 玉渊看也没看他一眼,拿起空药碗,一掀帘子,正要走出去,冷不丁青山从外头冲进来。 两人同时一愣,青山赶紧退后半步,“爷,周小姐来了。” 玉渊的眉头拧成一团,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锦夜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目光深了深,“她住哪里?” 青山迎上主子的目光,忽略其中对他自作主张的谴责,轻声道:“高小姐就住这院里,方便给爷看病。” 李锦夜脸色大变,冲着高玉渊的背影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远远的,玉渊听到了,一双碧清的妙目中,透着无奈,“避避!” 李锦夜反剪了手,眼神冷的跟冰碴似的,半晌才道:“青山,把 我的手壶给她拿去,这天寒地冻的!” “是!” “王爷!” 光影里,寒柏川去而复返。 李锦夜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问:“先生这是……” 寒柏川走上前,“听说周小姐来了,有几句话要与王爷说一说。” “先生请说!” “朝中局势,王爷心里很清楚。周大人二十几年随侍在皇上身边,一言一行能左右皇上的决策。倘若我是王爷,便不会舍近求远。” 李锦夜睨他一眼,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不痛快起来,冷笑道:“依先生之见,我应当如何?” 寒柏川甩出两个字:“联姻。” 李锦夜的肩头轻轻抖了下,半晌,道:“我又何尝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在犹豫?”寒柏川疑惑道:“周小姐天黑上门,情谊写在脸上,王爷只要顺水推舟,几乎不废半点劲。” 李锦夜一弯嘴角,“不想借女人上位。” “是王爷的骨气重要,还是王爷心里的大事重要?” 李锦夜:“……” 寒柏川:“成大事者,骨气二字真真要不得。王爷不仅女人的位要借,岳家的位要借,连兄弟朋友的位,也得借。” 李锦夜无言以对!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我也不喜欢这京城 “高小姐,爷的手炉,他让你拿着。” 玉渊有些意外,“我就在这小花园走走,不用的。” “小姐拿着吧!” 青山把手炉往她怀里一塞,小腹一提气,人就不见了踪影。 手炉是白玉做的,雕工精致,摸着就不是凡品,玉渊嘴唇抿了一下,有些拿捏不准李锦夜是个什么意思。 一阵寒风刮过,她打了个寒颤,混沌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 能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是随手之举罢了,自己想太多! 这时,耳边传来脚步声。 玉渊看了看四周,身体向大树后靠了靠。 “这周小姐可真真是胆大,竟然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门,一点闺中的教养都没有。” “你这个小妮子,嘴上积点德吧,人家可是将来的安王妃,仔细被人听见了,找你秋后算帐。” “哎,她要是进了门,侧妃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可不是吗,原本王爷对她就冷。” “你说王爷的心是什么做的,石头吗?可石头也有捂热的一天啊!” “快别说了,仔细被人听见,咱们赶紧走吧,主子在等着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玉渊从树后走出来,眼神黯然。 她多活一世,阴谋狡诈里摸爬滚 打过的人,世事道理都清透明白,早就是冷了心肠的。 哪知,红尘万丈,还是将自己折了进去。 进去以后呢? 玉渊自己问自己。 一辈子不说,藏在心里? 还是厚着脸皮贴上去,像那个陆侧妃一样,在他身边做个可有可无的人? 前一世,以为男人对你笑,对你好,便可以一生一世到白头;可到头来,不过是黄梁美梦,够不着,睡不醒,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吊死鬼。 还没有吃够这样的苦吗? 玉渊抬头看了看无边的暗夜,心想:就算我喜欢你了,又怎样?我的心还是我的,我这个人还是我的。 …… 周紫钰进到花厅的时候,李锦夜已经束发,更衣,又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周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 周紫钰俏生生的看着他,眼里的情愫满得快溢出来。 “我听我爹说你昨儿晚上跪了大半夜,白天不方便,这才挑了晚上过来瞧瞧。” 李锦夜淡淡道:“我没事,快回去吧,被人瞧见有损闺名。” 周紫钰仿佛没听见似的,指着他道:“你脸色不大好!” “着了些凉,喝了药,出身汗便没事了。” 周紫钰脸上尽是心疼:“其实,你 大可以不跪的,只要和我说一声,我再去求求我爹,他们不敢拿苏世子怎么样。” 少女的话已经讲到这个份上,李锦夜再不能装糊涂下去,他想着寒柏川的话,慢慢点了下头。 “我怕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话,如同冰天雪地里喝了一壶热茶,周紫钰整个心都是暖的,“你的事,我从来都不觉得为难。” 说完,她羞赧抬起头,模样瞧着可怜又可爱,李锦夜轻轻一笑,“那以后若再有事,我便来找你。” 周紫钰脸一红,道:“说定了。” “好!” 李锦夜面色难得的柔和,眉宇间隐隐流转着沉静儒雅。 周紫钰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话不成话,“我,我得走了!” 李锦夜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我送你!” “送什么送!” 周紫钰嗔怨的看着他:“回去躺着好好养病,回头我让人给你送点好东西来。” 李锦夜含笑点点头,直到周紫钰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脸才沉了下来。 “来人!” “爷!” “去把寒先生请过来。” 片刻后,寒柏川走进花厅,不解道:“王爷?” “陪本王走走吧!” 李锦夜 起身走到外间,无星无月,整个天地间都像笼着一层黑幕似的。 “先生喜欢这京城吗?” “不喜欢!” 李锦夜踱了两步,回头看他,“巧了,我也不喜欢,这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寒柏川见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心里涌上一股怜惜。 “三年前,我与人在江南的屋顶上,对她说起过大漠的夜,星空亮得仿佛就在眼前。她说‘那应该很美’”。 “老夫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想去大漠看看。” 李锦夜微微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带她去看看!” 寒柏川眼皮一跳,蓦的抬起头。 …… 周紫钰回到周府,刚下小轿,就看到父亲背手立在二门口。 “爹!” “你还知道回来?”周启恒甩袖就走,“这什么时辰了?” “爹,他们王府离咱们家太远,光坐车就得大半个时辰,我就与他说了几句话!” 周紫钰提裙追上去,挽住周启恒的胳膊,晃了晃道:“爹真小气。” 周启恒伸手点了点她,气笑道:“他怎么说?” “他说怕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说以后再有事,便来找我。爹,咱们帮帮他吧,他都染了风寒,生病了 !” 周启恒看着天真烂漫小女儿,嘴角满意的勾起。 苏长衫的事情出来以后,他就在等着李锦夜向他求情。哪知等半天没等到,却等来他为了苏长衫在殿外跪了半宿的消息。 这一举动,让周启恒真正的高看了李锦夜一眼。 他侍君二十年,官场混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从这件事上,他看到了李锦夜性格上的矜傲自负还有谨小慎微。 有缺陷的人,才好拿捏啊! “爹,你倒是说句话啊,帮不帮?” 周启恒回过神:“帮,帮,我女儿看中的人,我能不帮吗?” “那还差不多!” 周紫钰笑颜如花,“爹,明儿早朝,你劝皇帝把苏世子放了吧,人家挺无辜的,那个江元亨才是最大的坏人,谁让他当街抢女人的!” “江元亨算什么坏人?”周启恒冷笑一声。 周紫钰大吃一惊,“那谁才是坏人?” “这事,你别管,爹心里有数!” 周启恒怜爱的抚着小女儿的发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那个叶昌平在西北作威作福太久,早就是皇上心头的一根刺。 也罢! 他便帮皇上把这颗刺拔了去,也算给小女儿,小女婿的未来,清掉一根大障碍!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千万别弄丢 翌日。 午时,玉渊正在庭院里摆弄草药,突然眼前一阵风刮过,抬头,苏长衫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 “李锦夜呢?” 玉渊指了指书房。 苏长衫一撂衣袍,走了两步,突然退过来:“你是高玉渊,你怎么在这里,还是这副鬼样子?” 玉渊轻轻笑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我这个小厮很丑吗?” “好看不到哪里去。”苏长衫一脸的鄙夷的走进书房。 片刻后,书房里传来苏长衫骂爹骂娘的声音。 玉渊在外头听了片刻,忍不住笑了。 今日早朝,先是卫国公参了永毅侯一本,替儿子伸冤; 再是永毅侯参卫国公一本,控诉他儿子仗势行凶。 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周启恒突然站出来做和事佬,劝了这个劝那个。 哪知,这两个老家伙还不肯听劝,把老皇帝气得胡子翘翘,子不教,父之过,两人各打五十大板,罚三月俸禄,回家面壁思过。 老的罚了,小的自然放出来。 偏偏那个江元亨就是个缺心眼的二货,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人设了套,瘸着腿坐在马车上追着苏长衫骂了整整一条街,气得苏长衫恨不得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瘸了。 笑着笑 着,玉渊便笑不出来了。 周启恒竟然出来做和事佬,十有八。九是和昨天晚上周大小姐有关系。如此看来,周家和李锦夜之间已经达成某种共识,好事将近。 有了周家的帮忙,再加上寒先生在背后出谋划策,李锦夜的登顶之路应该会顺畅很多。 而自己…… 玉渊不自觉的捏着手里的草药,扪心自问道:你真能管住自己的一颗心吗? 她若有所思的琢磨片刻,感觉自己可真是矛盾。 既盼着李锦夜能暗中查觉点什么;又怕他查觉出什么。这一点别别扭扭的歪心思从昨天听到“周小姐”三个字开始,就有了。 以后,怕也会一直跟随着她。 玉渊不由自嘲一笑,心想:等师傅解了禁足,便早些回去吧! 她把草药放进药罐里,添了水,架在炉子上煮,又回到房里反复净了手,才走进书房。 “该行针了。” 苏长衫让出炕边的半个身位,笑眯眯道:“高玉渊,你还是穿和尚袍子更好看些。” 玉渊对付这种二五不着调的人,只有一个白眼,“李锦夜,你躺下来。” 李锦夜躺下,闭上眼睛。 细针入穴基本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过了一会,熟悉的疼痛感又翻 上来。 苏长衫见他疼的厉害,目光一抬,落在玉渊身上:“这病能结婚生子吗?” 玉渊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没停,“可以。” “不耽误和周小姐行房吧!”苏长衫口没遮拦。 玉渊虽然两世为人,却还是大姑娘一个,听了这话,免不了脸红,手里的针想扎到苏长衫的嘴上。 还没动作,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 “啊--” 苏长衫跳起来哇哇直叫。 玉渊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银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苏长衫的手背上。 “李锦夜,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小爷我好心关心你,你却恩将仇报,我,我……我这是倒了什么大霉,竟然和你做兄弟?” “滚出去!”李锦夜低吼一声。 “滚就滚!” 苏长衫拔了银针,往地上一扔,忿忿道:“小爷我身体心灵受了两重惊吓,我要去怡红院压压惊,羡慕死你!” “砰!” 木门重重一震,书房里又恢复了平静。 “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李锦夜闭着眼睛道。 玉渊笑了一下,“哪能啊,不过确实不耽误。” “阿渊?”李锦夜突然唤了一声。 “嗯?” 玉渊静等他的下文,哪知等了片刻,只等来了 一句:“没什么!” “我明日晚间帮你行完针就回府了。” “好!” “到时候我会着人把新开的药方,和行针的顺序送来。” “辛苦!” “照这样下去,你的眼睛视物应该没有问题,就怕思虑太多,心浮气躁。” 李锦夜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她,“阿渊,我送你的匕首,你收好了吗?” 玉渊先是微微躲闪了下,随即又定了定神 ,坦然迎上:“收好了。” “这匕首是我外祖父赠给我的,是我十岁的生辰礼,上面的图腾是外祖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玉渊惊了一跳,她没有想到这匕首的来头这么大。 “千万别弄丢!” “李锦夜,这匕首这么珍贵,你不如……” “这会头痛得很,你别说话,让我睡一会!”李锦夜低低一叹,闭上眼睛,两条剑眉紧紧的蹙着。 玉渊暗暗抽了气,他安静的躺着,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 真的不能再呆下去了。 …… 苏长衫气冲冲地走出王府,一抬头,见王府对门的柳树下,有人探头探脑。 哟喂! 他娘的敢跟踪到王府门口了,江元亨这小子可以啊,看小爷怎么弄死他! 悄末声走上前,一把揪住,再定睛一看,苏长衫呆掉了,“谢奕为,怎么会是你?” 谢奕为郁闷地看了他一眼,撇过脸,不说话。 苏长衫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乐了,脑袋很贱的往前凑了凑:“担心你家侄女儿呢?” 热气喷到脸上,谢奕为赶紧往后退了半步,点了一下头。 这死丫头莫名其妙的丢下一句话,然后拉着寒先生就走,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偏偏人不在眼跟前。 急了一宿加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便从衙门里偷偷溜出来,打算冲进王府问个明白。 哪知到了王府门口,看到两只威武的大狮子,那点子勇气立刻烟消云散,万一人家安王来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屁事,他,他怎么回答? 苏长衫看他这副怂样,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家伙有点为人长辈的样子吗? 可一想他的侄女是高玉渊,又对他充满了无比的同情。 “走,走,走,什么侄女不侄女的,小爷我请你喝花酒去,正好去去晦气。” “世子爷,我,我还有事……” “有个屁事!” 苏长衫一把将人搂住,“有事你不会问我啊,走,走,咱们边喝边聊,边喝边聊。” 第二百九十章 她喜欢什么,就备什么 半个时辰后。 怡红院的天字一号房里,谢奕为一张脸红得发紫,好像能滴出血来。 让他滴血的原因是,身旁的衣衫单薄的女人故意把胸往他身上蹭来蹭去。 一股子甜腻香气混杂脂粉味扑面而来,谢奕为猛的把人一推,冲到房外,将刚刚喝下去的酒,吐了个干干净净。 苏长衫拎着酒壶走近,随随便便的倚在栏杆上,似笑非笑道:“还没碰过女人?” 谢奕为吐舒服了,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算是无声作了回答。 苏长衫摸摸鼻子,心道:怪不得第一次见他,像是身后有个厉鬼在追着,原来这家伙一把年纪,还是个没开荤的小鸡仔!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爷不用你们侍候了!” 姑娘们恋恋不舍的朝两人抛了个媚眼,真是扫兴 ,长得挺俊的,竟然连个花酒都不会喝,还是不是男人。 苏长衫走进屋子,拿出两个杯子,扔给谢奕为一个,斟满了酒,自己先饮了一杯。 “你不用担心你侄女儿,她这个人极有主意,也有运气,你凡事听她的就行。” 谢奕为咬咬牙,把杯中酒干了,走到苏长衫身旁,凑过唇,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似的。 “你们,你们真的……真的要……” 那话音几乎是贴着苏长衫的耳朵出来的,他的耳朵“腾”一下便热了。 扭头一看,谢奕为那个大傻子憋红了一张脸,连耳脖子都是红的,眼睛微微眯着,太阳穴旁几根青筋几欲破皮而出,整个身子绷成一只蓄势待发的弓。 苏长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后,才移开了目光,冷然道:“你怕吗?” “我,我……” 谢奕为用力的咬了下唇瓣,原本苍白的唇顿时像染了胭脂似的, “我是不怕的,我就担心阿渊,还,还有你们。” 该死的! 好好的咬什么唇,像个娘们一样! 苏长衫莫名觉得谢奕为的唇色刺眼,没好气问:“担心阿渊我能明白,担心我们做什么?” “你们……” 谢奕为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对着喉咙猛灌了几口,这才鼓足勇气道:“你们是阿渊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担心朋友不行吗?” 这什么狗屁逻辑! 苏长衫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脸上却笑道:“那现在事情已然这样了,连你的寒先生都进了王府,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谢奕为用手背 一擦嘴,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上天入地,我都跟着!” 说完,他像烂泥一样地往地上溜,头埋到膝间,喃喃自语道:“我还能怎么办呢!” 苏长衫在世子这个位置上活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精明算计的,阴险狡猾的,笑里藏刀的……独独没见过像谢奕为这样的。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姓谢的除了长得还行,读书还行,几乎没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还怂包的要死,要不是中间有个高玉渊,他便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 谁又知…… 这人竟然有一颗赤子心。 苏长衫在心里哀叹一声,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柔和许多,“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等半天,地上的人没吱声。 苏长衫蹲下来一看,这货已经坐在地上睡着了。 王八蛋的,白白浪费他酝酿半天的感情。 苏长衫轻嗤了一下,正要唤人过来,一低眉,见自己的袍角被谢奕为的手死死抓着。 那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背上每一个毛孔都在齐声呐喊“我担心你们”。 苏长衫深深的叹了口气,抚了抚额角后,露出他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似笑非笑。 “ 真真是个傻子!” …… 李锦夜是真的睡着了,只是迷迷糊糊间,感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脸上。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青山端着脸盆毛巾站在炕前。 “爷,管家在外头等您发话,还有几日就过年了,今年的年礼怎么送?” 李锦夜思忖片刻,“父皇,平王府的礼就按往年,福王府的礼略重一分;中宫陆重后那里,重两分。” “是。” “出了这个事,陆家和永毅侯府也备上一份年礼,普通的就行。” “那周府的年礼送吗?”青山问得小心翼翼。 李锦夜眉心一蹙,沉默良久,道:“重礼。周小姐的礼再稍稍重些。” “是!” 青山放下脸盆正要出去,耳边又传来两个字:“等下!” “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锦夜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看着窗外 ,“高府今年是开府的头一年,也备份年礼,让她明儿带回去吧。” 青山忙问道:“爷,这礼怎么备?” 李锦夜淡淡道:“她喜欢什么,就备什么。” 青山:“……”这下,老管家的头要大了。 …… 翌日。 傍晚。 玉渊行完最后一次针,带着小半车的年礼 ,悄无声息地离开王府。 谢奕为早早的等在府门口,脖子都盼长了几寸,才把人盼回来。 叔侄二人进了花厅,玉渊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谢奕为听罢,搜肠刮肚了好一阵,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说。 末了,只叹气道:“阿渊,三叔知道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劝你,成王败寇都是命,反正三叔有今日也是因为你,咱们叔侄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玉渊闷闷的干笑一声,她完全能想象出来,三叔这几天是如何的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才憋出这样一番话。 笑完,她盈盈看着他:“三叔,与其想着这些没影的事情,不如想想,什么时候给我娶个三婶回来。” “你--”谢奕为脸涨得通红! “三叔可有相中的姑娘,咱不管她门第如何,嫡出庶出,只要人好,阿渊都帮三叔求了来!” 谢奕为这下,连掐死侄女的心都有了,偏偏又舍不得,胸口起伏几下,甩袖而出,正正好跨进门槛的沈容打了个照面。 沈容匆匆向他行了礼,道:“小姐,小姐,平王府刚刚着人送年礼来,人已经到了二门外。” “平王府?” 玉渊微微一愣,头皮发麻! 第二百九十一章 探牢狱 平王府送年礼的人,是王府执事,虽然是下人,却也是有品阶的官员,连谢奕为见了,都得行礼。 执事把礼册亲自交到玉渊手上,没有多言一句,就借故离开了。 玉渊连忙打开礼册看,上面竟然有六六三十六份的礼,都是些姑娘家穿的和戴的,并不贵重,有些还是新奇玩意。 玉渊愣住了。 她和平王府素来没有瓜葛,人家是云端上的人物,自己够不着,也不想够。 好端端的,平王府为什么要给她送礼呢? 罗妈妈道:“小姐,会不会是上回在卫国公府的事情……” “妈妈,人家平王没有那么闲!” 玉渊冷冷打断,把礼册递给一旁的谢奕为,朗声道:“三叔,劳烦你亲自把礼送还给平王。” 谢奕为一听要送回,禁不住浑身汗毛直竖,但转念一想安王、苏长衫他们要做的事情,他立刻冷静下来:“好,这事交给我。” 玉渊见他明白,嘴角勾了点笑。 既然自己已经站到李锦夜这条船上,那么不管平王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送这个礼,她都该摆出态度来。 谢奕为匆匆离开,罗妈妈一脸担心道:“小姐,平王会不会怪罪下来?” “妈妈,人生在世 ,哪能面面俱到,顾了这一头,便顾不了那一头,咱们和平王以前没交际,以后也不用有交际。倘若他要怪罪,那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罗妈妈听了,目瞪口呆。 这时,如容、菊生两个并肩走过来。 如容:“小姐,快去看看安王府送的年礼吧,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 玉渊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安王府离开,青山令人往她车上搬了些东西。 “都是些什么?” “医书,统统都是医书。”菊生忿忿道:“大过年的,哪有年礼送这些的?” 玉渊好奇,拎起衣角往自个院里走,走到堂屋,四方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色医书。 她随手翻起一本,神色变了变,竟然都是些宫中太医院珍藏的医典拓本,很是珍贵。 玉渊眯眼笑了笑,这个李锦夜,送年礼送得还挺用心,“都帮我小心收起来,别磕着碰着了。” 如容和菊生对视一眼,眼中各有深意。 …… 平王府。 执事躬身立在平王妃面前,低声道:“王妃,小的前脚把年礼送去,后脚谢三爷就把礼还了回来,您看……” 平王妃笑眯眯的脸沉了下来,玉掌一拍桌子,“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 “ 可不是吗?她也不看看送礼的人是谁,这满京城多少姑娘等着盼着都盼不来的好事。”执事撇了撇道。 平王妃想了想,问,“这事,王爷知道吗?” “王爷在书房议事,小的还没有去回话。” 平王妃的脸色缓和了些。按理说,王府这样人家,收年礼都要看看是什么来头,更别说往平头百姓府里送年礼了。 偏偏那日卫国公寿宴后,王爷几次话里有话的把那丫头带出来,她这成了精的人,哪里能不明白这里头的深意。 王爷这是正而八经看上人家姑娘了! 男人起了心思,张罗的自然是她这个做妻子的,这才趁着过年的档口,送点东西探一探那姑娘的口风。 若是收下,这事儿就好办了;若是没收下…… 平王妃重重叹了口气,总不能像江元亨那样明抢吧,那姑娘到底还姓高呢! “你去跟王爷说,礼人家还回来了,也别急,姑娘家带着重孝在身,一年三载的出不了门子,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 执事退了出去,心腹丫鬟走上前,“王妃,那姑娘的二姐不是和叶府结了亲吗,何不从这上头想想法子?” 平王妃睨了她一眼,“急什么,等那头 把人娶进门了,再想办法不迟。” …… 转眼就到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 谢奕为官场也有一两年,加上又是探花出身,虽然是清正之人,可一到年底,请客吃饭的同僚也不少。 好几次,他喝醉了酒,都是由苏长衫送回来。 玉渊心里存着一桩未了的事,趁着又一次苏长衫来府里,把人拦住。 除夕之夜。 玉渊起了个大早,盛妆打扮后,带着沈容一人出府,上了停在府门口的马车。 马车里,苏长衫半倚着,眼睛浮肿,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见她上来,眼皮子掀了掀,用手敲了下车壁,马车立刻疾驰起来。 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左右,车子在刑部的大牢前停下。 苏长衫先跳下车,有牢头颠颠的迎上来,世子长世子短的拍了几句马屁。 略略交谈几句后,苏长衫从怀里掏出张银票,牢头接过后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态度越发的恭敬。 这时,苏长衫才转身把玉渊扶下车,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后,一前一后走进大牢。 拾级而下,光线渐渐暗了起来,走到一间屋子前,牢头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没有窗子的屋,瓦灯剩豆大亮光,地上铺着草 席,草有潮气,屋有霉味,木栅栏的门上了锁,几只耗子哧溜穿过。 墙角蹲着个人,抱着肩膀蜷缩着,不时打几个摆子,正是谢二爷。 牢头从腰里掏出钥匙,把牢门打开。 苏长衫咳嗽了几声,变戏法似的掏出个骰盅,拉着牢头和一旁的狱卒掷骰子玩赌钱。 玉渊弯腰走进牢里,目光落谢二爷身上,似笑非笑。 谢奕达见是她,脸色煞白,双唇紧咬,眼睛里喷出火来,抖抖索索站起来,想冲过去把这畜生给活撕了。 沈容见势不妙,立刻跟进去。 谢奕达讪讪退回来,眼里的恨意滔天。 玉渊神色冷淡的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沈容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 顿时,酒香、菜香四溢,连外头赌钱的狱卒都频频看过来。 谢奕达重重的咽了口口水,一咬牙,飞扑过去,蹲在地上狼吞虎咽了起来。 玉渊这时才露出一个吝啬的微笑。 “这人啊,其实和狗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你只要给狗东西吃,狗会对你忠心耿耿;不像人,喂他东西吃,吃饱了,还来算计主人。” 谢奕达在牢里挨了半年,哪里还有半分的骨气,管这畜生在说什么,先吃饱了再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两广出事 玉渊开了口,“家里挺好的,二爷别惦记,邵姨娘这些年存了些家底,日子虽不如从前,但还过得去。闵姨娘一个月前替你生了个女儿,这会已经出了月子。” 谢奕达一听生了个女儿,眼皮子掀了掀,嘴里没停。 玉渊一笑,“许姨娘前些日子被赶出了府,听说是和府里的小厮通奸,青天白日的被邵姨娘拿住了。” 谢奕达蓦地停了下来。 “许姨娘被赶出去后,在谢府门口破口大骂,说偷奸的人不是她,是邵姨娘。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我倒也分不清了。不过……” 玉渊的眼角轻轻笑了笑。 谢奕达心里不祥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戒备的问:“不过什么?” “不过,邵姨娘把身边丫鬟春花抬给他儿子做了通房,做了通房后,这春花也目中无人起来,偶尔邵姨娘要管教儿子上进,她竟然敢冲着邵姨娘大吼大叫。奇怪的是,这邵姨娘竟然容她到现在。” 玉渊蹲了下来,直视谢奕达混浊的眼睛,“谢二爷可明白这是为什么?” 吧嗒! 手里的乳鸽跌落在地,谢奕达整个人僵在那里,眼里涌上疯狂的痛意!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真正 和下人通奸的人是邵氏,许姨娘撞破了两人的奸情,于是被邵氏赶出了府。 春花是邵氏的贴身丫鬟,主子通奸,她知道的一清二楚,邵氏为了不让事情败露,把她抬给儿子做通房。 春花做了通房后,捏着主子的把柄,渐渐拿大起来,不把邵姨娘放在眼里…… “谢二爷进来不过半年,邵姨娘和你青梅竹马爱得死去活来,所谓真爱,也不过如此!” 玉渊顿了顿,笑道:“你一直痛恨娘不贞,给你戴了绿帽子,却不知道,她被你休弃后恪守妇道,守着我安份过日,若不是邵姨娘命人放的那把大火,她也不会碰到我爹。如今你的头上绿成青青草原,可见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谢奕达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珠子越瞪越大,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他,看起来像个厉鬼。 玉渊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对了,忘了告诉你,大房已经搬了出去,大少爷成亲,他们连帖子都没有给二房下一张,显然是怕受到牵连。你最宠的女儿在陈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还没有圆房,守着活寡;不过,二少爷的日子怪好的,睡厌了院里的丫鬟,就到妓院去嫖,怡红院好些 个姑娘都是他的相好。” 一丝血迹从谢二爷惨白的嘴唇里涌出来,他拼命直起腰身,抖得像一片寒风里的枯叶,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玉渊。 里面有怒火,有不甘,有恨意,还有绝望。 谢承林,是他活着的唯一指望,连他都不成器,他这辈子……他这辈子…… “啊……” 谢奕达带着一股奇异的哭腔,低低的哭了出来。 玉渊低低的笑了起来:“这就哭了吗?太早了吧!等你儿子把谢府的家业都败光了,你再哭不迟。” “你……你……”谢奕达眼睛大睁,露出狰狞的眼白。 玉渊站起来,居高临下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睁大了眼睛,看着落在你身上的每一个报应!” 扑通! 谢奕达双腿一曲,直直的跪了下去,他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困兽般的呜咽。 许久,终于化为死寂! …… “暮之,你是不知道啊,那个高玉渊说出来的话有多狠,句句像把刀子,戳在谢奕达的心口。” 苏长衫喝了口酒,感叹道:“那谢奕达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是个八面玲珑的狠角色,硬是被她……这让我想到一句老话。” “什么?” “宁得罪君子,别得罪女子。” “世子爷,是宁得罪君子,别得罪小人。”乱山没忍住,插了句话。 “滚边上去,小爷我就愿意这么说!” 苏长衫用胳膊蹭了蹭李锦夜的,“这以后谁要是娶了她……啧啧啧,这戏可就有得瞧了!” 李锦夜的笑不浓也不淡,“年后给刑部打个招呼,谢奕达的事情下手别太轻。” “这招呼还用打吗,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话,把李锦夜说精神了:“午后我得进宫,今儿除夕,你打算就混在这安王府里了?” “对啊,我等张虚怀从宫中回来,打算和他一醉方休。” “我可听说……虚怀往高府过年。” “啊?” 苏长衫眼珠子转了几下,笑眯眯道:“那我就跟他在高府一醉方休,顺便看看阿古丽,逗弄逗弄那个傻子?” “世子爷,高府有谁是傻子?”乱山一脸懵。 苏长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眼睛翻翻道:“你是傻子。” 话落,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啸声。 李锦夜脸色一变,青山推门进来,“爷,刚刚得到消息,两广出事了。” “什么?” 李锦夜一激灵,目光直直向苏长衫看过 去,后者的眼里也惧是惊色。 青山压低了声道:“去年夏天南方水患,今天冬天又碰到了百年一遇的大雪,天气极寒,日子没法过,灾民暴动了。” 苏长衫迅速道:“两广总督程德龙,是福王的人。” 李锦夜若有所思片刻,道:“这消息只怕很快就到御案上,今年这个除夕,怕是热闹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记得马闻山?” 苏长衫点点头:“扬州知府,是你的人。” 李锦夜低低道:“他有个至交好友在两广做官,说这个程德龙贪赃枉法无法无天,卖官鬻爵、私加官税等事无所不为。” 苏长衫冷笑:“两广之地,远离京城,最逍遥自在不过。暮之,你猜老皇帝会派谁入两广?我猜弄不好,会是你啊!” 两广在京城里的后台,正好是福王;倘若派平王去,以平王的性子只怕会把两广给一窝端,然后顺藤摸瓜,把事情引到福王头上。 福王和中宫为了自保,肯定会强烈反对平王入两广,那么最好的人选,便是李锦夜。 李锦夜心中一动,目光深深地看向他,“长衫,我们的机会来了!” “你不要命了?” 苏长衫悚然一惊。 第二百九十三章 闵姨娘 玉渊回到府中,府里早就设了烛台瓜果,她连衣服都没有换,就接过罗妈妈递来的香,祭拜祖先。 祭祀完,叔侄两个简单用了些午饭,便去了阿古丽的院里。 这一路走来,阖府上下,从主子到下人都换了喜庆衣衫,浑身上下皆是喜气盈盈的模样。 还没走进院子,远远的就听到打斗的声音。 两人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去一看,原来是阿古丽在和卫温比划拳脚。 阿古丽背着一只手,脸上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再看卫温,憋红了一张小脸,手忙脚乱,显然是落了下风。 玉渊细看了看阿古丽身手,心道:过了这个年,可以把这瘟神送走了。 正想着,就感觉耳边刮过一阵冷风,卫温已被阿古丽一脚踢出去,摔了个狗吃屎。 小妮子迅速爬起来,也不恼,冲着阿古丽恶狠狠道:“哼,明儿再打过,总有一天,姑奶奶要把你打趴下。” 谢奕为差点没一头栽下去,这年头,连个小丫头都这么彪悍吗? 阿古丽一边眉毛高高挑起,笑眯眯道:“乖孙女,别让奶奶等太久啊!” 卫温脸色忽红忽白,嘴唇颤动几次,终于一句话都没有说,扭头就走 。 玉渊看得心里直乐,走到阿古丽面前,笑道:“行了,我的人欺负够了,可以给我把把脉了吧!” “我欺负她?” 阿古丽鼻孔朝天喷出口冷气:“我黑风寨多少兄弟求着我给他们喂招,奶奶我都不愿意。姓卫的她就偷着乐吧!” “奶奶,劳烦你往屋里坐一坐!” “辈分搞差了吧,我是你小姨!”阿古丽脑子从来够使。 玉渊反倒是一脑门子糊涂,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红着脸忿忿道:“我娘是独女,没有什么大姨小姨。进屋,伸手!” 阿古丽不以为然的笑笑,老老实实的跟了上去,心里却道:哼,回头我让李锦夜那小子把你娶回家,你不叫也得叫! 谢奕为在心里踌躇了几下,还是跟着进了屋,不过,他对这个黑风寨的姑娘实在是怕,站得远远的。 三指扣上去,脉相好得让人吃惊,这蒲类人到底是吃牛羊肉长大的,身体和中原人相比,实在是太结实了。 玉渊轻咳一声:“身子好透了,以后不必再用药,你有什么打算?” 阿古丽冷笑一声,“我们中原人就是虚伪,要赶人就直说,绕个大圈做什么?” 玉渊 :“……” “我有什么打算,得听李锦夜的安排,前头闯了个大祸,后头就要识相些,哎--” 阿古丽长长叹了口气:“否则以我的脾气,还能呆到现在?” 总算是学乖了不少! 玉渊陪笑道:“那……今晚一起守岁吧,府里还买了烟花爆竹什么的,热闹热闹!” 阿古丽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半晌,默默的点了点头。 …… 一墙之隔的谢二爷府。 闵姨娘站在院门口,片刻后,有心腹丫鬟走过来。 “姨娘,邵姨娘说二爷还在牢里,没心思过年,团圆饭就在自个房里用了,也不用给她请什么安,各自安好就行。” “我呸!” 闵姨娘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同为姨娘,给她请哪门子的安,不过是仗着她有个儿子,府里没有当家奶奶。 “姨娘,就在自个院里和姐儿一起守岁吧,跑她那院里,污了咱们的眼睛。” 闵姨娘的脸一片涨红,两眼几乎要喷出火,袖子下面的手握成拳头。 自打二爷进了牢里,邵氏当家后,这府里就成了淫窝。 邵姨娘久不沾男人的身子,竟然和府里养马的小厮混在了一起, 那小厮长得人高马大,床上功 夫了得,把个邵姨娘迷得连爹娘姓什么都忘了,不分白天黑夜的胡来。 许姨娘是个老实人,言语顶撞了几次,就被那贱妇设计赶出府。 那个小的就更不像话,没了娘老子的约束,书也不读了,院里丫鬟个个淫遍,还跑外头堵钱,十足十的败家子儿。 “没个廉耻的荡妇,该杀的小禽兽,好好的日子不过……” 丫鬟听出一声冷汗,忙劝道:“姨娘小声些吧,小心隔墙有耳。” 闵姨娘住了嘴,心里却还是恨,“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当初我被抬进谢府,还指望着有好日子过,现在倒好……” “姨娘早做打算,府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再这样下去,金山银山都空了,姨娘不为了自个,也得为着姐儿想一想。” 这话,像道闪电劈进闵姨娘的脑子里,脸色惨白无比。 女儿虽说还小,可总有长大的一天,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在这样的淫窝里长大,能长得好吗? 自己是个吃闲饭的,身边私房银子没几两,吃香的喝辣的都得依仗着邵氏那个淫妇,她和她那畜生儿子但凡起点坏心,自己和姐儿就是被他们卖了,也没地儿哭去。 许氏跟了二爷多年,虽然被赶出府,但傍身银子还是有的,她还有娘家人,又没有生养过,只要不挑,凭她的长相气度,找个普通老实人过日子,人家还把她当成宝。 偌大一个京城,她们孤儿寡母的能依靠谁去? 心腹丫鬟指了指一墙之隔的高府,“姨娘,那位和咱们姐儿实打实的是嫡亲姐妹啊!” 闵姨娘惊得连连退后几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咬牙道:“你可知道她和二爷是生死仇人啊!” “她和二爷是仇人,和姐儿可不是什么仇人。奴婢说句诛心话,二爷他犯的事儿不小,邵姨娘若是指着他能出来,也不会做和下人通奸的龌龊事。” 话落,庭院前一片寂静。 冷风吹来,闵姨娘的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啊,连邵氏都破罐子破摔了,她还能巴望着二爷从牢里出来,东山再起吗? 巴望不上了! 闵姨娘一咬牙,一跺脚,道:“姐儿到现在还没见过亲姐姐一面,明天初一,我带着姐儿给三小姐拜年去!” “姨娘,姨娘,四小姐回来了。” 闵姨娘眼角狠抽了几下,“大过年的,她怎么回来了?不会是给陈家休了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除夕 谢玉湄是苦苦求了蒋夫人,才被允许回来一趟。 而蒋夫人之所以同意,是听到了些外头的闲言碎语。 陈家书香门第,她自己又是个顶要面子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这才放谢玉湄回来,看能不能劝劝。 谢玉湄一回来,就扑到邵氏怀里狠哭一场。 哭完,一看自家姨娘白里透着红的脸色,谢玉湄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蒋夫人说的那个话,不是没影子的事。 “父亲虽然不在了,姨娘也该约束着二哥读书上进,一个大男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整天介混在女人堆里算怎么一回事!” 邵氏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她难道不想管吗,可春花那个小贱人依仗捏住了自己的把柄,把儿子笼得密不透风,她有什么办法? “姨娘行事也为着儿女考虑考虑,树要皮,人要脸,别做那些没脸没皮的事,让外头人看笑话。” 邵氏一听这话,直接跳了起来,“你放什么屁?”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府里哪个没长眼睛没长嘴,你以为瞒得了谁!” “你,你,你……” “我在陈家的日子已经是难,但凡娘家争口气,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偏偏你们一 个个的……” 谢玉湄说着说着,眼泪落下来:“我以后怎么在陈家抬头做人?” 邵氏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事,都传到了外边去,又羞又臊又恨又急,一张脸是白一阵,青一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一钻才好。 谢玉湄抹了把泪道:“姨娘若是心里还有女儿的,赶紧把那人毒哑了发卖出去。二哥房里那些作妖的,好吃懒做的,狐媚耍滑的也卖了干净,没的带坏了爷们!” 邵姨娘一听要把自己的相好赶出去,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谢玉湄一看她神情,就知道是动了一两分情的,恨得牙根直咬咬,拿起茶盅就往地上摔。 “姨娘,别图着一时快活,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大房那头若是知道了,早晚让你沉塘。” 茶盅在邵氏脚下炸开了,她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面如死灰。 “哟,四小姐回来了,这大过年的,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瞧瞧把姨娘吓的。” 谢玉湄回头一看,正是春花。 这女人盘了妇人头,穿一件崭新红色锦袄,头上两个凤钗,比她打扮的还贵气十足。 谢玉湄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 说话的份,滚出去。” 春花连邵姨娘都不放在眼里,还会受她谢玉湄的气,“哟,四小姐这是吃了什么,火气这么大,不也就是个姨娘吗,神气什么神气!” “啪!” 谢玉湄一记巴掌甩过去,怒骂道:“下作的小娼妇,我说话你也敢回嘴,你是吃熊心豹子胆了吧。” 春花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冷笑道:“我再怎么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往河里跳,算计着爷们来救,倒是四小姐你……” “啪!” 邵氏早就把春花恨了个底朝天,这会听她出言侮辱女儿,哪还忍得下,茶盅照着她的脑袋砸过去。 “小浪货,仗着我素日疼你,背着我勾引爷们,又忖度着捏了我的把柄,奈你不得?来人,给我绑到马厩去!” 春花一看邵氏翻脸不认人,真要绑她,泼辣野劲儿都使了上来。 “你今天绑我,明儿老爷太太那边就有人送信去,我倒要看看,是我死得早,还是你死得早,我了不得被发卖出去,你按着南边的规矩,就该沉塘。” “吵吵嚷嚷这是作什么,还要不要过年了!” 这时,刚赌输了银子的谢承林走进来,打了个哈欠,“行了,行了,都散 了吧。四妹,你也回去,都嫁人的人了,安安份份过日子,没事别往家里乱跑。” “哥,你……” “回吧,回吧!”谢承林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谢玉湄气得杏眼圆睁,甩袖就走。 春花冲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我呸,还说我勾着爷们,我看你才是勾爷们的祖宗! …… 这边府里吵吵嚷嚷,一墙之隔的高府却是热热闹闹。 张虚怀来了,苏长衫来了,连带着寒先生也回来了。 玉渊一看来了这么些人,忙让罗妈妈去小厨房再张罗酒菜。 阿古丽身子一好便闲不住,拉着苏长衫玩投壶,谁输谁掏银子。 她眼力好,手劲足,十投十中; 苏长衫号称京城浪荡子,读书不精,玩却是一绝,也没有一个投歪的。 两人玩了几局,比不出胜负,苏长衫便不玩了,拉谢奕为替他玩。 谢奕为一个书呆子,哪会玩这些,不多会,便输了十两银子,把阿古丽得意的,眉梢都得意没了。 张虚怀挥手把谢奕为推开,捋捋袖子就要上阵了,阿古丽一见是他,目光四处游移,把手里的壶往他怀里一扔:“谁跟你个老不正经的玩?” 嘿! 张虚怀气得吹胡子瞪 眼,“我怎么老不正经?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正经?” 阿古丽吱唔了几声,好像羞于启齿似的,一扭头,走了。 “哼,蒲类人,就是莫名其妙!” 阿古丽脚步一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就往张虚怀身上砸过去:“你们中原人,才莫名其妙呢!” “喂,你怎么砸人啊!” “我砸的是人吗,分明是条狗!” “哇,气死老夫了,老夫……” “老你个头的夫,明明才三十出头,偏要装得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你说你是不是老不正经?” “我……你……我弄不死你!” “喂,老不正经,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没本事,就让我弄死,哈哈哈,我料定你连姑奶奶的一个衣角都碰不到!” “哇啊啊……我和你拼了!” 一时间,庭院里鸡飞狗跳。 玉渊简直没脸看,抚额问一旁的苏长衫:“这两位长辈有什么仇,什么怨吗?” 苏长衫热闹看得正起劲,“也没什么仇,没什么怨,就是从前在蒲类的时候,你家师傅有次趁着帮阿古丽看病,见她的睫毛实在长得不像样,偷偷摸了人家一把,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玉渊:“……”师傅竟然这么轻狂过? 第二百九十五章 儿臣愿前往 苏长衫回头看了她一眼,“年夜饭准备好了?小爷饿了,早点吃完还有事呢!去催催!” “为人客,有点自觉性好吗,世子爷?” 玉渊扭头就走,却被苏长衫拦住了去路:“两广暴动了,今儿宫里这顿年夜饭不好吃,我得早些回去陪陪他!” 苏长衫的声音很低,听在玉渊的耳中,却有如鼓敲,“两广为什么暴动?” “灾年!贪官!” 玉渊恍然大悟。心里有个念头一晃而过,这事与他会有关联吗? …… 宫里。 宝乾帝带了众位皇子皇孙祭祖之后,便吃团圆饭,正殿里排开了桌椅,帝后同桌。 李锦夜位置稍远,一人独座,自斟自饮。 酒刚过三巡,李公公匆匆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帝变了变脸色,命后宫嫔妃退下,他则带着诸皇子去了御书房。 不多时,六部重臣和军机大臣们便全到了。 宝乾帝阴沉着脸让李公公宣读了两广来的加急报。读完,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平王头一个站出来。 “父皇,自古官逼民反,两广地处偏远,难以监管,保不齐便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当务之急,应调集朝廷兵力先把暴乱压下,再由父皇指派皇差 ,将此事查明,给百姓一个交待,还天下一个太平。” 宝乾帝掀了掀眼皮,“你倒说说,朕派何人去查?” 平王一撂衣袍:“儿臣愿领命前往!” 李锦夜眉头皱了下,心中各种念头急转一番。 大哥这番举动可谓一石二鸟,倘若皇帝应下他,他就可以顺势而为;倘若皇帝不应下他,那他也就揣摩出了帝心。 帝心便是:保下福王,达到平衡。 宝乾帝沉吟片刻,目光幽幽落在福王身上,“你的意思呢?” 福王忙道:“儿臣以为,大哥手掌户部,兵部,公务繁忙,他离了京,便无人为父皇分忧。十六弟天生聪慧,少年才俊,入朝听政以来,凡事用心,两下江南,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儿臣斗胆举荐。” 李锦夜从从容容地往前迈了一步,“多谢皇兄抬举,臣弟愿意前往,当万死不辞,恳请父皇下旨。” 宝乾帝沉默不语。 这时,周启恒突然站出来,“皇上,既然十六皇爷愿意为国为民,皇上何不成全?” 周启恒心里的小算盘打得精明,反正安王和小女儿是早晚的事情,何不借这个机会抬他一把,让他做出些政绩,在朝中也能站得更稳些。 顺带的, 还能卖陆皇后和福王一个人情。 平王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眼中的恨意。 周启恒,本王登得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抄了你的家,灭了你的族,给我等着! 宝乾帝一听宠臣都开了口,遂大笑道:“好,好,好,来人,传旨--” …… 宝乾帝下旨下得痛快,李锦夜接旨接得更痛快,福王心里本来不那么痛快的,这会也痛快了。 永毅侯府的事情,十六是向他递了投名状的,由他去两广最合适不过。 程德龙是他的狗,这狗一向听话,水运渔航,盐课耕种,无不有利,是自己的摇钱树。 眼下,这颗摇钱树还有用处,他必须想办法保下他。 这么一想,福王放慢了脚步,朝身后的人看了一眼。 李锦夜知道是在等他,立刻加快脚步上前,恭恭谨谨的唤了一声:“皇兄!” 福王满意的点点头:“今天除夕,十六弟回府里也是一个人,不如上皇兄府上热闹热闹。” 李锦夜干笑一声道:“若是往年,我一定厚着脸皮就去了,今儿个两广出事……皇兄,还是避着些好。” “好,好,好!” 福王一连说了三个好,“十六弟,将来哥哥是不会亏待你的!” “十六多谢皇兄!” 走到宫门外,福王一上马车,便与侍从低语道:“速派人给王妃带个讯,安王府上的年礼落日前一定送到。” “王爷,送什么?” “银票!” …… 李锦夜目送他上车,一转身,见周启恒陪着平王走出来,他笑了笑,迎上去。 “皇兄,真不好意思,十六抢了你差事。” 平王皮笑肉不笑:“十六,做大哥的劝你一句,那地方官官相护,关系盘根错节,说句不恭敬的话,它就是铁桶一样的国中国,你可小心引火烧身。周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周启恒陪了个十成十的笑脸。 李锦夜垂下眼帘,眼角眉梢尽是清冽之气,叹息似的声音一字一句:“皇兄,我只想给两广百姓一个公道。” “公道?” 平王冷笑一声,转身坐进车里,隔着车窗传出一句:“这世上,哪来的公道!” 周启恒等平王的马车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道:“十六爷,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做做样子就行,十官九贪,不是你贪就是我贪,要命的是那些暴民。” 李锦夜眉心一跳,正色道:“谢周大人!” “十六爷,在皇上心里,江南的事,两广的事 ,都是小事。” 那么,哪里的事才是大事? 李锦夜陷入深思。 周启恒冷冷看了他一眼,扶着下人的手上了马车。李锦夜,这几句话你若是悟不出来,也配不上我女儿。 寒风吹来,李锦夜眼前一亮--西北的事是大事!立储的事是大事! 西北牵连着立储,那便是天大的事。 坐进车里,他的手脚早已一片冰凉。 青山把红泥小炉放到他脚边,“爷,世子他们都在高府,咱们是跟着去,还是回府?” 李锦夜脸上尽是疲倦,“回府。” “是!” “着人调查一下,这个程德龙的背景,我要知道他所有的事情。” “是,爷!” 马车晃晃悠悠回府,回府没多久,福王府的长史官便亲自上门送年礼。 年礼是十万两的银票,用纸层层包裹着,上面写了几个人的名字。 李锦夜亲手收下,笑道:“请转告皇兄,这几个人,我定会帮他保下来。” 长史官见安王拎得清,脸上笑得像朵花儿一样,颠颠的回去了。 李锦夜挥退众人,进了书房,把银票往桌上一扔,拿起纸笔,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一个“平”,一个“福”。 他目光凝视着这两个字,久久不动。 第二百九十六章 红颜祸水 而此刻的平王府。 李锦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先生,这一局,你看出了什么?” 谋士刘长庚捏着棋子,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王已经站队,他站在我们的对面。” “二比一,倒是本王落了下乘!” 刘长庚点点头,“王爷,这些年皇上的态度越发明显,江南,西北处处是在打压王爷,王爷心里要做好准备。” 李锦安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自己居长居嫡,偏偏父皇不喜,想当初母后还在时,自己可是诸多皇子中的头一份,谁敢与他来抢那张皇位。 “还是母后,死得早了些。” 刘长庚思了思道:“是时候书信给叶将军了。” “你是说……”李锦安心里漏跳了一拍,话不敢再往下说。 刘长庚“啪”的一声,放下棋子,“皇上年事已高,中宫虎视眈眈,王爷,有备无患哪!” 李锦安沉默良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扔了棋子立刻往案桌上写信。 信写好,交给刘长庚,刘长庚通读一遍,折起来塞进信封。 李锦安唤来死士,叮嘱他务必把信亲手交到舅舅叶昌平的手上。 暗卫离开,李锦安突然冷笑一声,“昨儿我给高玉渊送年礼, 被退了回来。” 高玉渊? 刘长庚大吃一惊,“王爷还想纳她?” “没错。” “王爷,自古红颜祸水……” 李锦安冷笑着打断:“本王不知道什么叫红颜祸水,本王只知道这女子和张虚怀、李锦夜他们走得很近;本王还知道当年母后在宫里,敢与她做对的人,只有一个高贵妃!” “王爷动她,那就和安王撕破脸了。” “撕破便撕破,有何惧之!” “怕倒是不怕,臣就是觉得还没到时候。” “长庚啊,两次江南我已经忍他到现在,这口气,再忍不下去了。” 话落,门外有人回话,“禀王爷,皇上赏下福菜。” 李锦安脸上的笑,越发的冷了。 每年除夕,宫里都要赏下福菜,非得帝心者不能得,平王府年年有,却只是做给旁人看的。 “今年是哪几家,头一家赏的是谁?” “回皇爷,还是那几家,头一家赏的是安王府。” “又是他!”李锦安眼神阴沉。 …… 安王府。 李锦夜跪下接赏,再打赏过前来送菜的内侍,寒暄几句后把菜捧回内厅。 到了内厅,他揭开篮子,是道干炸肉圆,手腕一翻,扔到了地上。 苏长衫、张虚怀 刚好进来,见状,眉毛一根不动的淡定。年年赏,年年扔,没什么好稀奇的。 李锦夜见他们回来,皱眉,“你们这就算是吃好了?” “他惦记着你的事,非把我拉着回来,按理,我还想多喝几杯。”张虚怀没好气的瞪了苏长衫一眼。 苏长衫懒得理他,“你有脸喝,我没脸看,再不走,那桌子都快被你和阿古丽给掀翻了。” “谁让这娘们总是针对我?” “我看是你总针对她!” 李锦夜被两人吵得头疼:“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初二我就走。” 苏长衫:“这么快?” 张虚怀:“你身体怎么办?”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李锦夜轻咳一声道:“来人,去把寒先生和曹先生,方先生他们请来。” “姓李的,我问你话呢,你身体怎么办?”张虚怀真想一脚踹死他。 李锦夜摆摆手,示意这话晚点再说:“长衫,你帮我去见见程潜,这次去两广,我还用他。” “你就作死吧,你就!”苏长衫咬牙切齿的骂了句,扭头就走。 “虚怀,准备两个月的药量。” “你……” “两广一拿下,离我们的目标又进了一步,虚怀,你别劝,也劝不住。” “姓李的王八蛋,苏长衫骂得没错,你就作死吧!”张虚怀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嘀咕咕的不休。 心说,这货死在两广才好呢,他是一滴泪都不会替他流的。 李锦夜似乎愣了下,“不作死,也会死!” 这话说得很低,听在耳朵里,好似心上被刮了一刀,张虚怀眼睛翻出天际,甩袖而出。 …… 年夜饭吃罢,夜色渐黑。 因为要守岁,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卫温胆子大,拿了炮竹、烟花在院子外头放。 阿古丽头一回在京城过年,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玩意,也抢了几个去放,放到高兴处,跟孩子似的拍掌大笑。 谢奕为见一旁的玉渊唇角微翘,也是欢喜的模样,只是笑意淡淡,远未达眼底。 怕又是想起了高氏。 谢奕为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发髻,无声安慰。 玉渊明白他的意思,挑起眼角笑道:“三叔,我没事。” 放完烟花爆竹,众人冻得鼻子通红的,聚在炕上磕瓜子吃点心。又闹了一阵,罗妈妈他们年前多有劳乏,自去歇了。 唯独玉渊,谢奕为叔侄俩要守过子时。 这时,阿古丽吵着要喝酒,除夕夜,玉渊纵容她一回,亲自把酒温了,让三 叔陪着她喝,自个则捧了手炉看两人行酒令。 谢奕为的酒量极浅,年夜饭的时候已经喝过几杯,又灌了三杯,身子往后一仰,直接在炕上睡下了。 阿古丽用脚踢了下他,见他睡得跟个死猪似的,气得头直摇。 “我阿爸,连喝三天三夜,都还能和人打一架;我大哥,我二哥更是千杯不倒,喝完酒,骑上马,不消一柱香的时间,就能把方圆五里的野狼都给灭了。你们中原的男人就是不行。” 玉渊这几天实在太劳心费力,没力气和她吵架,随她去说。 “你们这边的除夕太无趣,我们蒲类过年才有意思,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有意思了。这天,姑娘要是看中了谁家的男人,就向他表白;男人若是也愿意,当天晚上就能钻了帐篷。” 玉渊听得愣住了,婚姻大事,哪有这样随便的。 “我阿爸有十八个妻子。可他最宠我阿妈,他说只有我阿妈,才配生下他的儿女。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我生出来的时候,我姐姐都快嫁人了。我姐姐长得可真漂亮,他们说她是天山上的仙女下凡。” 阿古丽脸上带着迷离之色,眼里晶莹一闪,倏地便敛去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不会赖账 玉渊却看得分明,初时以为是眼花,细细再看时却发现阿古丽的眼角红了。 “我阿妈说,仙女离了天山,便活不成;果然,我姐姐嫁到你们莘国来,没过几年好日子就死了。你们莘国的皇宫啊,是个吃人的地方。” 玉渊低下头,“你说的对,那地方吃人,你们不应该把仙女送来。” 阿古丽灌下一杯酒,灌得猛了,有几滴呛进鼻子里,咳出眼泪来。 “不送来又能怎么办?我们北狄气候寒冷,除了有草原上的牛和羊,什么都没有,连粮食都要从你们大莘国运过来。你知道北狄那么多的王庭,为什么每年都要打仗吗?” 玉渊被噎住了似的,摇摇头。 “那是为了抢牛抢羊抢水源,谁抢得过,谁的日子就能好过。” 阿古丽抹了一嘴的酒,凝神想了想,莫名其妙的拍了下自己脑袋,“还抢女人。我阿妈就是被我阿爸抢来的。” “为什么要抢女人?”玉渊问。 “笨蛋,不抢女人,哪来的老婆;没有老婆,怎么生儿子女儿;没有儿女,怎么打得过别人?” 阿古丽说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呜咽的哭起来:“可是没有用,还是没有用!就是那年今天,你们大莘人 来了,白方朔把蒲类灭了;我们正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就杀过来了,图什么呢?” “阿古丽,你醉了!” 玉渊手一滑,手炉险些跌下地,抬头,李锦夜冷着脸站在门口,一身旧袍青衫落拓! “阿夜啊,你,你怎么来了?嘻嘻……是不是想我了……来,小姨和你喝一杯!” 李锦夜深深看了她一眼,“别喝了,回房收拾收拾东西,初二一早跟我出城。” “你要走?”玉渊神情紧张:“去哪里?两广吗?” “我不去两广。”阿古丽脆生生的拒绝。 李锦夜吐字极慢:“我去两广,你回黑风寨。” “我可以回去了?”阿古丽一听这话,跳下炕,兴奋的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末了又补了一句:“阿夜,你没骗我吧?” 李锦夜忍不住失笑:“我何时骗过你!” 阿古丽笑得花枝乱颤,“姑奶奶这就去收拾!哈哈哈哈,这鬼地方困死姑奶奶了……” 玉渊气不过,“阿古丽,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在放屁!” 阿古丽冲玉渊抛了个媚眼,“那啥,谢了啊,回头你到草原上来,我请你喝酒。算了,还是吃肉吧,把你灌醉了,有人会找我算帐的!” 说完,也 没去看高玉渊是个什么表情,脚步虚浮着走出去。 这时,谢奕为挣扎着爬起来,“算帐啊?不会的,来……继续喝,我喝,喝得过你!” 玉渊哭笑不得,心道:三叔,你就省省吧! 李锦夜出手如电,点了谢奕为的睡穴。 玉渊僵住了,不等她有所反应,只听李锦夜沉着声慢慢道:“陪我赏赏月吧!” …… 阴天,无月,只有北风呼呼呼的刮着。 放着热呼呼的房间不呆,跑外头来吹西北风,自己就是个傻的; 还有那个人,明知道自己要施针,要用药,还要跑到两广去,更是个傻的。 玉渊觉得自己游走在爆怒的边缘。 “你心里在骂我?”李锦夜视线低垂,脸上有点缺少血色。 玉渊抬头对上他眼睛,李锦夜轻轻的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带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孤独。 “这次去两广,是父皇的命令,我推却不得,因为两广是福王的地盘,就像江南是平王的地盘一样。” 顿了顿,他又道:“但你放心,我打算把寒先生带着,上回你见过的程统领我也带在身边。虚怀帮我准备了两个月的药量,有这些药撑着,这两个月我能熬过去。” 话都被他说尽了,玉渊还能说 什么呢? 她面无表情地杵了一下,冷笑道:“师傅准备的药有什么用?” 李锦夜嘴角弯了下:“那就劳你明天再帮我准备一份。” 玉渊心道:他倒是摸准了我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寒先生体弱,经不起长途跋涉,你换个人跟着。” “他非要跟着,还说生平没去过两广,走一遭,看一眼,死也瞑目了!” 这老东西! 玉渊心里大骂,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他们。 “高郎中,你可有什么话还要交待的?”李锦放眼睛一弯,眸子清澈如水。 玉渊一愣,这破天荒的玩笑话,让眼前的男子瞬间生动了起来。 天地之间,有这对眸配这双眼,有这双眼衬这张脸,有这张脸给他这个人,再多的怨恨,也化成了一声叹。 “这趟有危险吗?” “有。” “能平安回来吗?” “能!” “若不能平安呢?” 李锦夜无笑神色收了收,沉默片刻道:“那就是命!” 玉渊默默地收回视线:“灾年从去年,不,其实几年前就开始了,连同江南在内,年景都不太好。我早在五年前就让江亭买了庄子囤了粮,你若需要,直接去找他,就 说是我说的。” 李锦夜如遭雷劈:“阿渊,其实你不必……” “不是给你的,是给两广的那些个穷人。但凡有吃有喝,谁愿意造反,都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寒先生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好好待他们,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想着从前的情份,也会拥戴你的。” 李锦夜的眼睛陡然亮了。 尽管寒先生已经分析过,但乍听她这么一说,他心里很是动容。 寒先生只是分析,而她却拿出了解决方案,半点都没有私藏,李锦夜何等七窍玲珑心,想着这半年来她对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心里一片清明。 然而,只是清明,却不能应承。 这些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的是阴谋,算计的是人心。深仇大恨,残破身躯,他哪来的空暇,为这儿女情长驻足长叹! 不是害她吗? 李锦夜摸摸鼻子,“国库虽然不富裕,却还没有到要你一个闺中女子掏出私房粮食赈.灾的地步。” 玉渊眼波流转,“我也没说白给啊,多少粮食多少银子,一分账也别想赖。” 李锦夜笑了笑,道:“自然不会懒账的,到时候等你出嫁,我还会陪上一份厚厚的嫁妆。” 玉渊的笑,骤然僵在了脸上。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厢情愿的事 这时,外头一阵烟花火炮之声。 两人同时抬头,夜空中烟火绚烂,满城皆是花炮声响。 李锦夜低头,声音轻飘飘地:“阿渊,新年快乐!” …… 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大年初一。 罗妈妈四更天就起床了,进内屋一看,叔侄俩人一个倒在炕东头,一个倒在炕西头,睡得正香。 罗妈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命厨房准备稀饭饺子。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命卫温先给后院的阿古丽送去。 卫温帘子一掀,发现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她忙打开衣橱,衣橱里空空荡荡,连金银首饰细软也都不见了。 心一慌,赶紧跑前院给小姐回话。 玉渊揉着两只惺忪的眼睛,半点惊讶都没有,“随她去。从今天开始,你回这院里来。” “莫非她昨天被我灌醉,心里一害怕,跑了?”谢三爷顶着一脑门子糊涂。 玉渊白了他一眼,“罗妈妈,给三爷弄碗醒酒汤,看着他喝下去,不喝完,年初一的饺子不让吃。” “这大过年的,火气怎么这么大?”谢三爷轻轻嘀咕了一声,“谁招你了?” “你!” “我吗?”谢三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脑子越发的 糊涂了,他没干啥事啊? 不会是自己没给红包吧! 谢三爷立刻把手伸进怀里,摸啊摸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一张银票。 “诺,过年的压岁钱,原本想包上红纸的,一喝酒竟然忘了,阿渊收着!” 玉渊接过来一看,竟然足足四百两,心道:三叔这是把去年一年的俸禄都给她了吧! “妈妈,帮我单独收起来,赶明儿三叔娶媳妇用。” 谢三爷毫无招架之力,灰溜溜走了。 这时,玉渊才从枕边拿出几张药方,交给罗妈妈。 “让沈容去抓药,两个月的量,方子上都有,末了送到安王府,让他记得把抓药的银子拿回来。” 最后这句话,玉渊说得咬牙切齿,像是有刀子划着她的嗓子。 罗妈妈怕小姐昨夜着凉,忙往火盆里添了几块银丝碳,这才离开了青草堂。 沈容拿到方子,翻身上马的时候两条眉头紧紧皱起,心道:往常给安王府送药,也没说问人家要银子啊! 年初一的饺子,李青儿一共包了四样馅儿,玉渊尝了一个,咬了口就扔下了,粥也只喝了半碗。 李青儿吓得脸色都白了,怎么,是自己的厨艺退步了吗,小姐怎么用得 这么少? 一旁,谢三爷被逼喝了一碗省酒汤,苦涩的汤水和香喷喷的饺子形成鲜明对比,他一气儿吃了十八个。 这边刚吃完,那边闵氏抱着姐儿就登了门。 玉渊听完回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让阿宝先把人引进花厅,再让罗妈妈赶紧备一份给孩子的年礼。 闵姨娘打量花厅,心里被这屋里气派的摆设给震惊了,再看到玉渊时,这份震惊又深了几分。 眼前的少女穿着朱色罗裙,容色明艳,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自信和从容,用惊艳已不能形容。 再看自己…… 身上这身衣服还是去年袄子,珠钗也是旧时的款,今天府里什么都没有添,就姐儿身上穿了身新衣服。 闵姨娘之前还游移不定地心,一下子坚定了起来。 她走上前,对着玉渊施一礼,“三小姐,姐儿生下来,还没见过姐姐的面,今儿初一,说什么也得过来拜个年,让你们姐妹见上一面。” 玉渊不动声色的侧过身,受了半礼,笑道:“闵姨娘,新年安好!” 闵姨娘命丫鬟抱着姐儿,给玉渊行礼。 玉渊坐直了,硬生生受了,却不再说话。 闵姨娘自认为活了几十年,见人 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是有几分的,这会却词穷了。 她深吸口气,道:“姐儿早就满月,却连个名字都不曾有,我大字不识几个,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三小姐给姐儿赐个名字。” 玉渊淡淡道:“闵姨娘,我姓高,已经不是谢府的三小姐,哪敢给姐儿赐名。” 闵姨娘一听这话,心直往下沉,不料玉渊下一句却道:“姐儿生下来,我连个礼都不曾送,真是不应该,罗妈妈。” 罗妈妈立刻上前,把一对黄澄澄的金小手镯捧上,“这是小姐旧时的玩意,姨娘要不嫌弃,就替姐儿收着吧。” 闵姨娘哪里敢嫌弃,赶紧道谢收起来。 罗妈妈又递上一个荷包,塞到姐儿的怀中,“这是小姐给姐儿的压岁钱,姐儿收着,压压岁,去去邪!” 闵姨娘连忙道谢。 这时,玉渊端起了茶盅,有送客的意思,闵姨娘是个机灵人,立刻称府里还有事,带着姐儿离开了。 回到府里,闵姨娘便有气无力的歪在了炕上。 三小姐看着礼数周到,却像是隔了一层似的,她甚至没多看姐儿一眼,更别说抱了。 “哎,姨娘,三小姐给姐儿的压岁钱足足五百 两呢!” 闵姨娘听这话,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别人给个压岁钱,二两银子沾沾喜气,五百两…… 三小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银子拿去,以后没事别上门,姐儿姓谢,她姓高,八竿子打不着亲戚。 竟绝情至此吗? …… “小姐,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绝情了。她们母女俩在那府里日子难过,许姨娘咱们都帮了,这闵姨娘……” 玉渊凌厉的目光看过来,罗妈妈认相的闭上了嘴巴,一时闹不清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许姨娘被邵氏赶出府,在谢府门口骂了半日,走投无路了哭哭啼啼求到小姐面前。 小姐二话不说,花钱雇船把许姨娘送回扬州府,还贴了两千两银子,怎的闵姨娘上门,身边又带了个小的,小姐反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妈妈,若是闵姨娘一个人倒也罢了,这府里也不是养不起闲人,若是带个姐儿……她和我一父所生,将来懂事了,知道是我把她亲爹送进牢里,是我让谢家二房败落下来,指不定心里怎么恨我。” 玉渊眼色沉沉地看着她:“一厢情愿的事,做一次还不够吗?” 罗妈妈:“……”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上元灯节 初一,沉寂了多年的安王府像是一夜之间就成了香饽饽,前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这京城没有半点隐私可言,昨日宫里头一份福菜就送到了安王府上,明日安王又奉命入两广,这位闲散王爷正一步一步走进权力中心。 帝都谁敢小觑! 可惜,所有宾客都吃了闭门羹,安王不在府里,一早就往郊外的神机营点兵。 而府里的管事下人,也都忙着给王爷打点行李,没空接待,连杯热茶也没端上。 就在这时,沈容上门,老管家见是他,不敢怠慢,忙把人请进来。 沈容把药一袋一袋慎重的交给老管家,“这是我家小姐开的药,两个月的量,哪个先吃,哪个后吃,这上头都写得清楚。” 老管家忙道:“多谢高小姐!” 沈容抓了抓后脑勺,一副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样子,脸涨得通红。 “小哥还有何事?” 沈容一咬牙豁出去了,“我,我家小姐说,她说这药得给钱。” 老管家恍然大悟,忙命帐房拿钱来,沈容接过银子,抱了抱拳默默走了。 夜间。 李锦夜回府,老管家把白日事情一一说给他听,末了又说起高府送 药的事情,苦笑道:“王爷,最近高府挺缺银子的,咱们要不要着人送点过去。” “噗!” 苏长衫一口热茶没含住,尽数喷到张虚怀身上。 张虚怀气得拿起手里的茶盖砸了过去,苏长衫手忙脚乱的接住了,“……不是,她……” “她”什么,苏长衫没有说下去,两只眼睛先对上张虚怀的,然后四只眼睛齐唰唰向李锦夜看过去。 李锦夜眨了眨眼,这让他眼神看起来,好像是闪烁了一下,“哪有年初一让人家破财的,收钱是为了图个吉利,这是南边的规矩。” 苏长衫:是不是真的? 张虚怀:他怎么不知道南边有这个规矩? 好在两人也没有心思去追问,与李锦夜又商量了一遍事情。 末了,张虚怀帮李锦夜行针,行完针,他把徒弟开的方子和他的方子一同放在灯下比照。 半晌,他幽幽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丫头果然是药王的传人,你用她开的药吧。” 李锦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但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些许的心事。 …… 翌日,天光未亮。 安王仪驾由北城门出,低调离京。 马车里,李锦夜 压低了声道:“到了保定你便下车,乱山会护送你出山海关,黑风寨那边我已递了消息,会有兄弟接应。这次入北狄,你要做两件事。” “哪两件。”阿古丽脸色郑重。 “头一件,想办法叶昌平身边放几个人。平王连受打击,再这样下去,我估摸着他会联合叶昌平动手。” “动手才好呢,让他们自个打自个,狗咬狗一嘴毛。”阿古丽冷笑,“这第二桩事呢?” 李锦夜:“想办法打通北狄和大莘西北的贸易,用咱们不要的东西,跟大莘人换咱们要的东西。” “我懂,我不要珍珠玛瑙玉石,我就用这些和大莘人换粮食,换茶叶,换兵器!” 李锦夜见她一点就透,松了口气,“这条通道能做的事,可不仅仅如此,好处还在后面。你回黑风寨后,顺便再派人摸摸皇家采玉的事。” “你说啥,我做啥,反正我听你的。” “自个小心,别再做冲动的事情,上次的事情,没有第二回!” “没有就没有!”阿古丽眼睛一翻。 城门附近的一座小山丘顶上,卫温缩着半个脑袋,跺脚道:“小姐,回去吧,都冻成人干了。” 玉 渊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摸了摸冰冷的手,“回去。” 帝都的新年,并没有因为两广暴动受到影响,街上百姓依旧热热闹闹。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那天,长安北街彩灯高挂,人头攒动,挤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全京城的人都来观灯过节。 五城兵马的兵力远远不够,还调来了禁卫军维持秩序。 苏长衫忙里偷空,在北街酒楼的预定了一个包间,约张虚怀,谢玉渊叔侄观灯。 玉渊自李锦夜走后,便闭门度日,本嫌弃人多不想出门,禁不住三叔的唠叨,这才勉强同意。 天黑,叔侄二人上了酒楼包间,推开窗户,远处一片火树银花,美极! 张虚怀和苏长衫来得晚些,进门就掐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在往对方心坎上插刀。 玉渊见怪不怪,天地一线,万象万物,谁心里没点伤没点痛呢!能有个互损怼嘴的朋友,也是福气! 只是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已经入了两广?身体如何?眼睛如何? 酒菜上桌,红泥小炉咕噜咕噜煮着茶,苏长衫和谢奕为行着酒令; 张虚怀和玉渊低声聊药理,聊到高兴处玉渊的眉眼完全笑开,眼廓细 长斜习,像是春燕剪了叉的尾。 看得一旁的张虚怀心里咯噔咯噔两下。 这丫头出落的越发动人起来,将来……莫非是个祸水? 正想着,有人敲门。 大庆把门打开,一个青袍小厮拎着一盏花灯站在门口,“哪位是高小姐?这是我家王爷送小姐玩的。” 大庆:“你家王爷是谁?” 小厮头昂得高高,“平王。” “我不认识什么平王,仄王,你拿回去。”玉渊忽然道。 “高小姐连本王都不认识吗?” 这个声音一出,屋里四人都变了脸色,苏长衫的脸色变得更快些,立刻堆上了笑。 “哟,平王爷,您也在啊,哪个包间呢!” 李锦安的目光落在高玉渊身上,意味深长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们都来了,本王也来凑个热闹。高小姐,别来无恙啊!” 玉渊不得己,起身福了福,淡笑道:“平王安好!” 玉渊笑起来的眼廓形状特别好看,皮肤白皙,还不是那种假面白,自自然然的提气色,红唇一点,气质很是温婉。 李锦安看着,心里的邪火勾起一点,笑越发的深了:“前头的东西没收,这回的灯该收了吧!” 第三百章 我必须杀 前头什么东西? 张虚怀和苏长衫神色同时变了变,但两人都是老江湖,知道轻重,没吱声。 玉渊笑道:“前头没收,后头自然也不会收,府上王妃定是喜欢的,王爷不如拿回去讨她的欢心。玉渊谢王爷厚爱!” “高玉渊,你胆子很大啊!” “是不小!”玉渊平静回他。 李锦安脸上带出些怒意,“这世上敢拒本王东西的人,没几个。” 玉渊对他的脸,“不过贱命一条,怕什么?” “原是不怕死!”李锦安哈哈大笑。 张虚怀见他一双眼睛只往徒弟身上看,站起来挡在徒弟跟前,皮笑肉不笑道:“王爷天之娇子,跟个小丫头置什么气,来,来,来,虚怀敬王爷一杯。”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敬本王酒。” 李锦安长子嫡出,从小就众星捧月,原本就是狂妄之人,这些年为了在皇帝面前搏好感,装了好长时间的孙子,如今皇帝嫌弃他的意图越发明显,他也懒得再装。 今天又是喝了点酒,更是肆无忌惮。 张虚怀被骂,一张脸涨得通红。 苏长衫见势不妙,忙给玉渊递了个眼色,“哎哟,不就是一盏花灯吗,来来来,阿渊赶紧拿着,省得我再费劲挤过去替 你买。” 玉渊自己无所谓,但今天有师傅几个在,倒不得不忍下一口气,“兔子灯,老虎灯这种俗气的玩意,我可不要。” 青袍小厮机灵道:“小姐,是个荷花灯,您收着。” 卫温收起来,玉渊硬着皮头上前,“多谢王爷。” 李锦安得意地眯缝起眼,手指隔空点了点,“人还是识相点好!” 玉渊不说话,头一低,肩膀微微晃。 …… 有了这场风波,再好的酒菜,再美的花灯也变得兴意阑珊起来。 玉渊略坐了会,便拉着三叔离开。 这两人一走,另外两人的脸,唰的沉了下来。 张虚怀平常二五不着调,关键时候脑子够用:“我看这李锦安是故意来给咱们使个下马威。” 苏长衫叹了口气:“得罪太狠,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张虚怀:“那丫头作了炮灰,有点对不住她,我瞧着,李锦安对她有那么点意思。” 苏长衫后悔:“都怪我,不该把人叫出来。” 两人一对眼,同时深深的叹了口气,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这次,也有下次。 …… 马车上。 谢奕为忧心忡忡地看着侄女,欲言又止。 玉渊起初没搭理他,等他叹过三口气后,才抬头笑道: “三叔,愁什么愁,左右我还有孝在身上呢,三年热孝过去,那平王记得起我是谁吗?” 谢奕为见她目光透亮,半信半疑。 “再者说了,不是还有那一位吗,他要夺天下,拌脚石自然要清掉的,他猖狂不了多久。” 这一说,谢奕为才真真正正的信了,“也是,也是!” 叔侄二人回府,玉渊换了衣服,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反而忧心忡忡起来。 他一走半月,脚程快的话应该入了两广,两月归期,这会怕是忙开了,不知道可有时间停下来,赏赏月,想想京中的人。 想到这里,两朵红云浮上脸颊。 感情这东西,真是奇怪的很,每每在心里念着他的模样,分分寸寸一丝一毫,都像刻进了灵魂里,都说相思入骨,一点都不假! 要了命啊! …… 赏月对李锦夜来说,的确是天边浮云。 这一路赶得急,马不停蹄十日才入两广,除了贴身侍卫以外,神机营的侍卫皇帝指派了八十位。 说到底,两谓“两广暴动”,刚开始不过是一帮过不下去、面黄肌瘦的灾民,举着破铜烂铁折腾起来的事儿,看着人多,其实就是乌合之众。 但到了后来,被有心人一挑拨,性质就慢慢 变了样,打的竟是反对当朝,复辟前朝的举动。 两广汉人,很多还保持着前朝生活习惯,如此一来可就变成了一呼百应。 李锦夜紧赶慢赶,抵达之时,暴动已如星星之火,开始燎原。 两广总督程德龙,也不是只会贪的孬种,亲自领兵镇压,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绝对不心慈手软。 他心里有数,自己干的那点事儿,若真叫人捅出来,那是杀一万次头也不够的。 原想着在安王来了之前,能把暴动镇压下去,哪知,手段太过血腥,反让老百姓豁出命去。 而老天爷也似故意为之,可着劲儿的冷,可着劲儿的下雪,几场大雪后,地里添了多少无名尸首,数也数不清。 李锦夜来之前,程德龙早就接到了京里的秘信,告诉他安王是自己人,让他凡事低调,无论如何也要配合人家把事儿查清楚。 程德龙接到信,就像接到了保命大力丸一样,长松口气,为了迎接安王,硬是紧急征调了几千人,几天之内盖起了一座铺着地龙的府邸。 饶是李锦夜在京城见惯了各种穷奢极欲的事,也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娘的,这墙上的水泥还没有干透呢! 这样的人留着命…… 李 锦夜在心里冷笑一声,苦的还真是百姓。 程德龙带着两广诸官员迎出来,诸人行过大礼,李锦夜一声“圣躬安”,规矩场面之事才算作罢。 入内,话说了不到半盏茶,就听有人回话说哪儿哪儿又暴动了,程德龙吓出一身白毛汗,跪在安王面前半个屁都不敢说。 李锦夜说了一声“都是乱臣贼子”后,亲手扶起他,命他带人前去镇压,程副统领跟随。 程德龙见他脸上没有责怪之意,心想福王所说不假,立刻领兵出发,也不敢拿大,只让程统领做了先锋。 李锦夜用了些清粥小菜后,又与当地官员一一私聊,整整一夜下来,心中对两广的事情已了如指掌。 打发走官员,李锦夜与寒柏川商议。 寒先生抚须道:“福王的面子,王爷不得不卖,那么这个程德龙就一定要保下,但皇上那头,百姓那头就很难交差。” 李锦夜心知肚明,事情要做,人要留,如何拿捏分寸是个难题。 “依老朽看,名单上的人只留三五即可,不杀鸡,如何警猴?” 李锦夜神色淡淡,他想要的何止这些啊! “先生,鸡要杀,猴要警,差事要完成,福王的面子要卖,但程德龙这个人……我必须杀!” 第三百零一章 开业 “王爷?” 寒先生也算是经历过的人,听到这话,心肝还是狠狠的颤了两下。 “寒先生,这一路咱们见的惨事死人还少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都有父母生,父母养,凭什么他程德龙能女人睡着,大宅子住着,美酒喝着,而那些灾民就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李锦夜说话时,语速慢,声音也轻,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和气,但听在寒柏川耳朵里,却像是鼓一下下敲着他的心,心潮澎湃。 寒柏川头一回,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的眉眼最出色,锐利,深邃,猜得准人心,并且能藏事,像幽深的潭,潭里装的不光是仇恨、夺位,还有百姓、仁慈。 这样的人有朝一日登上高位,当是仁君吧! 寒柏川咬咬牙,“王爷,再容我几日,我定会想出办法来。” …… 元宵一过,京城连下十天阴雨,雨水滴滴嗒嗒,似要把天都下漏了。 连天阴雨中,通州运河码头驶来一艘船,船上下来数人,为首的正是江锋。 而码头前,沈容早早候着,见人来,忙笑着迎上去:“江大哥,您来了,赶紧上车吧,小姐都等急了。” 江锋笑笑,招呼身后的人先上去,自己翻身上马 ,直奔高府而去。 玉渊得到讯,是在两个时辰后,更衣往花厅去,江锋已站在门口迎她。 四目相对,玉渊勾起唇笑,“怎么黑成这样?” “风吹的。” 江锋掀袍下跪,玉渊伸手拦住了他,“你义父怎么样?” “好着呢,就是惦记小姐。” 江锋稍稍使了点劲儿,三个头磕得不带半点含糊。 玉渊亲自扶他起来,仰起头,又笑:“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又高了,我连看你都觉得吃力。” 江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正事:“小姐,人帮您请来了,一家三口,郎中姓温,他媳妇姓周,还有一个老来女也通药理。” “怎么就被你们找着了人?” “说来话长,温郎中山西太原人,帮人开了一剂下胎的药,结果惹上官司,义父见他有真才实学,就花钱疏通,这才请了来。” 玉渊皱了皱眉,一剂下胎药能惹上官司,必是牵扯到大族内宅争斗,也算是飞来横祸。 “我见见!” 这一见,玉渊极为满意,温郎中确实有本事,他媳妇也温柔娴淑,就女儿温湘有点鬼灵精怪,性子跳脱。 双方签了文书,玉渊命沈易亲自把人送到药铺。 到了铺子,温郎中见整个后院打扫的干干净净 ,帐子被褥崭新干净,厨房里米面充足,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旺,还有两个下人端茶递水,砍柴烧饭,心里满意的不行。 这厢边,玉渊把江锋领进书房长谈。 江锋把手边的事务一一汇报给小姐听,末了又道:“和安王的人交接很顺利,还剩一半的铺子,若加把劲,一年内必然完工。” 玉渊问道:“交接完的那些个铺子,还开着吗?” “小的暗中留心了,都还开着,生意照旧,安王把大部份的老人都留下来,还加了月银,没有亏待。” 玉渊轻轻一笑,看向江锋:“有心了。” “这是应该的。对了,两广暴动,安王派人通知我们了,让我们先别往那边去,等动乱结束,再去不迟。” 江锋感叹道:“安王是做大事的人,却还想着这些细枝末节,连义父都觉得窝心。” 冷不丁听到那个人的名字,玉渊怦然心动,目光有片刻的涣散,良久才道:“你们帮他做事,他对你们好,不应该的吗?” “帮他做事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是小姐的人,沾得是小姐的光。” 这话,玉渊自己都愣住了,像是内心的堤坝凿开了一个豁口,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江锋看她迟疑而迷惘的表情 ,眼神一暗,“小姐,人送到,药材送到,我明儿就出发,南边乱,留义父一个人不放心。” 玉渊敛了心神,道:“我不留你了,早去早回!” …… 二月二,龙抬头。 沈易取了梯子,把事先准备好的牌匾往上一挂,药铺悄无声声息的开门营业。 来往过路的人看着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鬼医堂,原本想进去瞧瞧热闹的心,都被吓跑了。 这谁家开的铺子,会不会取名字啊,叫什么鬼医堂啊,难不成看病的郎中都是鬼不成! 呸,晦气! 一连十天,药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第十一天,鬼医堂正门口贴出告示,太医院院首了张虚怀每月初一,十五下午,都会在鬼医堂坐诊看病两个时辰。 告示一贴出来,简直轰动全京城,过往行人就差往鬼医堂吐口水,扔石子了! 别逗了,好吗! 这张太医是什么人,那可是帮皇帝、宫中的娘娘贵人们看病的主儿,他能坐诊鬼医堂帮老百姓看病,鬼信啊! 他娘娘的,这鬼医堂敢用张太医来招摇撞骗,到时候砸了它的招牌,报官抓人。 到了十五那天,张大太医那张全天下欠他五百两银子的脸,果然出现在鬼医堂。 “真的假的 ,他不会是个赝品吧,张太医会到这种地方来坐诊?” “真的,真的,我见过他!” “你不会是眼花了吧?” “我呸,你才眼花呢,张太医上我们酒楼喝过酒,张太医,我有病,我有很多的病,你帮我诊诊脉啊,张-太-医!” 轰! 看好戏的人顿时一拥而上,差点把铺子里的门都给挤扁了。 张虚怀看着蜂拥而来的人,心里把玉渊骂了个狗血淋头,心想,怎么就同意两成了呢,明明自己应该值五成才对吗! 又上当了! 张太医那张脸立刻从五百两升级为五千两,连鬼见了,都要抖上三抖。 “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沈容,沈易立刻上前维持秩序,闲下来就听听医患之间的对话。 张太医:“你哪里不舒服?” 妇人:“张太医啊,我心口不舒服,总是疼,要不你摸摸?” 张太医:“胸太小,本太医不摸胸小的!” 妇人:“……”早知道自己往胸里垫两个馒头了! 张太医:“你哪里不舒服!” 汉子:“张太医啊,我成婚三年,媳妇还没有怀孕,你说咋办?” 张太医:“让你媳妇来问诊。” 汉子欲言又止:“可是,我媳妇说……她说……是我不行!” 第三百零二章 什么叫安份 张太医:“你哪里不行?” 汉子指了指自己裆下:“这里不行。” 张太医无力翻白眼,心里骂道:卖妈屁的,老子是太医,不治阳痿! 两个时辰一到,张太医甩袖走人,脚下连个停顿都没有,并且全程黑脸。 “瞧瞧,瞧瞧,这就是名医的风范啊,牛气!” “我还是想不通张太医怎么会来坐堂,难不成他欠了铺子主人的银子?” “应该和这铺子的主人有些渊源!” “什么渊源?” “鬼知道!” 翌日,鬼医堂又有新告示贴出,明日起,有女郎中坐堂。 “哇啊啊,真的有女郎中坐堂吗?” “这鬼医堂名堂真多啊,从哪找来的女郎中,不会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吧!” “你们谁也别拦着我,我这辈子什么都见过,就没见过女郎中!” “那女郎中不会是男扮女装的吧,老子怎么就觉得这么稀奇呢!” 次日,鬼医堂开铺,铺中除了原来的温郎中外,还多了一个俊秀少年,仔细一看,那少年耳垂上有两个耳洞,正是女扮男装的高玉渊。 “真的是女子啊,长得好俊啊!” “那皮肤真白,水都掐得出来。” “她医术怎么样啊, 会不会看病啊!” …… 三天后。 帝都的酒肆,茶坊,花楼都在议论一件事。 “你们还都知道鬼医堂的女郎中啊?” “知道知道。” “他娘的,这女郎中医术半点都不比男郎中差,前几日我弟妹难产,都说要一尸两命,她竟给救活了。” “真的,假的,别是懵我们的吧?” “谁骗人,谁就是特么的孙子。” “我也听说个事,我邻居表舅家女儿的儿子,这皮孩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看就要断气了,送到鬼医堂,本来是冲着张太医去的,结果,是那个女郎中用针给救活了。” “不会吧,这么神?” “就是这么神啊,现在好多人都等着她去看病呢!” “怕是冲着人家长得俊,想多看几眼才去的罢!” “嘿嘿嘿,你看看你,下流了不是……不过长得可真是俊啊,着男装都让人移不开眼睛,若换了女装……啧啧啧,那可就是天仙一样的人物了!” “那女郎中姓啥名谁,是哪家的?” “这话说来又长了,你还记得前些时候把自个亲爹送进牢里的那位小姐?” “记得,记得,难道是 她?” “可不就是她吗!” “啪!” 陈清焰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脸色了冷沉了下来。 “爷,都是市井之人乱传的,高小姐怎么会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呢,想想都不可能!” 陈清焰一双手紧握成拳,“走,立刻去看看!” …… 只远远一眼,陈清焰的头皮就炸了起来,书桌后面坐的,不正是朝思暮想的人吗?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掏出二两碎银子,扔给阿九:“去,插个队!” 玉渊写完药方,把方子递给药僮,喊道:“下一个!” 一个熟悉的身影夹杂着寒气裹挟而来,玉渊一抬头,表情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 陈清焰瞥见她这个表情,冷冷道:“看病!” 看病就看病,气鼓鼓的是怎么回事。 玉渊:“伸手,扶脉。” 陈清焰撩起袖子,把手伸过去,三根湿润手指搭上来,他心里的火呼的一下子窜了上来。 千金大家小姐,让人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更何况还要与各色病人触碰,这女子知道不知道她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玉渊凝神诊了一会,舒眉道:“没什么病,就是火大了些,我开一盏去火的药,三 天保管消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火大吗,高玉渊?”陈清焰控着声音,声音低八度,更显阴沉。 “为什么?” “你知道你这样抛头露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帝都贵族大门,不会向你敞开,你嫁不进高门,你知道不知道,啊?” 到后半句,显然是控制不住了,陈清焰起了势,动静就大,铺子里的人频频向他们看过来。 玉渊呢听着。 平静,眼神都不带变化的,心如止水。 “陈清焰,如你所说,我这种身份的人,嫁不进高门,也没想嫁。” 陈清焰握紧拳头,怒道:“高玉渊,你不愁吃,不愁穿,你图什么,安安份份做个大小姐不好吗?” “什么叫安份?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就是安份?”玉渊深吸一口气:“我抛头露面,开铺行医就是不安份?” “你……” “且不说你不是我的谁,没资格来教训我;就算是有那个资格,你当我会听?” 玉渊勾唇笑了笑:“人各有志,你志在仕途,我志在救人,我没说你钻营仕途有错,你也别说我治病救人不对,给彼此留点体面,日后再见我还叫 你一声陈清焰,否则,就只能唤声陈公子了。” 陈清焰气得脸色一白,冷汗从脑门上冒出来,他想到了四个字:自取其辱! ……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 玉渊净手,净面,换上女装,与温郎中打过招呼后,披上斗篷钻进早就停在后门的马车,回了高府。 回到府里,罗妈妈嫌弃铺子里的小药僮伺候的不干净,又亲自端水给小姐净面洗手。 一切妥当,玉渊坐下来用餐,刚用几口,就见沈容领着大庆走进来。 玉渊忙放下筷子起身,“你怎么来了?” 大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言简意赅道:“小姐,是南边的信。” 玉渊心中一跳,不敢肯定,“专程给我的?”” 大庆点点头,“世子爷让小的送过来。” “要回话吗?” “不需要,世子爷也收了信。”大庆抱抱拳:“对了,世子爷还让小的带句话,鬼医堂风头正盛,低调行事,他会在暗中帮着的。” 这话平淡无奇,听着却大有深意。 玉渊忙道:“替我谢谢你家世子爷。” 大庆一走,罗妈妈忙凑上来,“小姐,他刚刚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同行是冤家,必是有人暗中使坏。” 第三百零三章 安 谁暗中使坏,玉渊不担心,苏长衫没说,多半是有把握的。 回到房里,摒退下人,把已用胸口捂热的信拿出来看,信上只有一个字:安! 写得刚劲有力,却让玉渊牙齿恨得痒痒,好气啊,多写一个字会死吗! 但转念一想,他那头忙成这样,能给她写个安字,已经很好了,得知足! 玉渊听着自己心里打架,又犹豫起要不要回信。 回吧,写什么? 不回,是不是又失了礼。 几番焦灼之下,她索性把信往枕头底下一塞,暗自生闷气起来。 这闷气其实生得很没有道理,不过是今天在看病时听病人聊了几句闲话。 闲话说两广暴动,总督大人想要保命,十有八。九要收买安王,人心所求不过财色权欲几个字。 财这个东西李锦夜多半是会收的,欲呢? 玉渊想到这里觉得牙根痒,迫切想要找东西磨一磨,能磨她的,只有医书。 几页书看下去,她的心渐渐沉下来。 …… 不过,玉渊还真是冤枉了李锦夜,世间再有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断断比不过他心里藏的诸多东西。 所以,就算程德龙送了三五个绝世美女,他也是懒得多看一眼的。 寒先生冥思苦想了几夜,到底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此次福王给的名单当中,有个叫施典章的,进士出身,原来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后任广东知府。 这人虽然也是福王的人,却和程德龙不怎么对盘。他的嫡长女十年前嫁入程家,没几年就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可以在这人身上做做文章。 李锦夜立刻命青山去查施典章的底细出身,五服以内的亲戚,还有他女儿死的真正原因。 两天后,青山蓬头垢面的回来,连吃了五碗饭后,说出了施典章女儿死的真正原因。 原来,这个施氏天生一副媚态,只要男人一挨身子,便软成一滩水。做儿子的喝了几杯薄酒,没忍住,炫耀了几句,被公公程德龙听见,就起了色心,找机会睡了施氏一晚,果然好滋味。 施氏大家闺秀出身,怎堪受辱,当天夜里就一条白绫把自己给吊死了。 这事必属于丑闻,程家自然瞒得死死的,对外只说施氏因为不生养,自个想不开上吊死了。 这事糊弄别人可以,糊弄施典章可不行。女儿身边的陪嫁丫鬟软硬兼施一吓唬,就知道了真相。 想着自己苦命的女儿死得这样惨 ,施典章明面上不吱声不吱气,暗下却偷偷搜集程德龙的罪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他要把姓程的弄死。 当夜,李锦夜书房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又过几日,暴动已经完全压制下去,几个带头人也都被砍了脑袋,作为钦差大臣就剩下一件事:调查暴动的原因。 李锦夜就在这时,悄悄地把程德龙叫来,命乱山呈上纸。 程德龙惊疑不定的接过来,上面有几个名字,赫然是自家主子的笔迹,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第一个。 “程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这趟本王出来,好歹要给皇上和天下百姓一个交待,这交待如何做,本王为难的很。 “下官愿为王爷分忧。” “不瞒你说,这名单是你的主子给我的,让我尽量保住这几个,但是事情闹这么大,都保下来,是万万不能够的。” 李锦夜声音一沉:“程大人,你说舍了谁呢?” “他!”程德龙半分犹豫都没有。 “你是说……施大人!” “没错,这人贪得最多,又是百姓的父母官,这次暴动就是因为他失职引起的。王爷,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 “那你的主子那边怎么交待?” “主子那边,我会亲自书信一封,向他禀明事情经过,王爷放心,下官绝对不会让王爷为难。” 说罢,程德龙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躬身向李锦夜塞了过去。 李锦夜接过来,捏捏厚度,满意的笑了。 程德龙一看安王收了银票,悬了好多天的心,终于落回去,美滋滋的走了。 他一走,后面屏风里走出来一个人,脸上的怒色掩都掩不住,正是施典章。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安王面前,“求王爷救我一命,我施家所有人愿为王爷做牛做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是夜。 安王夜宴群臣,然而就在歌舞将近高潮的时候,外头闯进几十个黑衣人,手拿长刀,冲着安王便刺了过去。 程潜带着八十护卫,奋力保护,群臣吓得尿裤子的尿裤子,钻桌子的钻桌子。 半盏茶后,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一个都没有逃掉。 堂堂安王被行刺,李锦夜怒及气及,命程德龙无论如何都要敲开贼人的嘴,说出幕后指使者。 程德龙装模作样的上前,其实这些人都是他府里养的死士,之所以演这一出,只为了咬出“施典章”。 哪知上了大刑,咬出来的却 是他作梦都没有想到的三个字--程德龙。 程德龙猝不及防,拿起长剑便将人刺死,再问一个,又是同样的三个字。 李锦夜幽幽一声叹:“程大人,没有想到你恨本王至此,亏得本王还想放你一马,看来……是不成了!来人,拿下,查抄总督府。” 程德龙连连喊冤枉,头都在地上磕出了血,形同厉鬼。 这时查抄总督府的程潜派人来回话,只说了八个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光金砖就有整整一屋子,更别说白银,银票。统计下来比大莘国的国库还要丰盈数倍。 三日后,大狱中悄无声息的进来一人,正是施典章。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程大人,原来你也有今天。” 程德龙瞠目欲裂,瞪着施典章,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他才算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夜。 程德龙在狱中自尽,原因不了了之。 当晚,一封密信由暗卫带着飞奔京城,一起带上京的,还有施典章这些年搜集的程德龙的罪证,直奔福王府。 施典章看着远去的快马,心里郁郁之气尽出,含泪叹之:女儿,爹爹终于为你报仇了。 第三百零四章 驿站 程德龙一死,百姓奔走相告,开心的跟过年似的,有些直接跪倒在钦差府前,大喊青天大老爷。 李锦夜并没有大动两广官场,只是意味深长的说了四个字:网开一面。 这话让一干跟着程德龙的人立刻倒转枪头,再往程德龙身上踏上一万只脚,顺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京城里,皇帝得到儿子密报,气得恨不得把程德龙的尸体从坟里挖出来鞭打几千回,竟然比皇帝的国库还要有钱--真真乱臣贼子! 福王接到施典章的密信,恨得也想鞭尸。 好你个姓程的,仗着本王的势捞钱,结果你赚大头,本王赚小头,合着你拿本王当冤大头啊! 杀得好! 福王在书房发作一通后,立刻请旨进宫见中宫。 福皇后听罢,别的没说,倒对李锦夜很满意。这人极会办事,该死的人,绝不让他活着进京,把事情了结的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牵连到他们。 下面要做的,就是如何把施典章抬上两广总督的位置。 只要这个位置的人是他们的,过不了几年,等风头松些,两广还是他们母子二人的聚宝盆。 程德龙和施典章有什么区别? 一样是他们的狗。 母子二人算盘打得啪啪响,却不曾料到,狗,还是那条狗,主人却已经换了人! 四月初,李锦夜班师回朝,一路快马加鞭,把程潜等人累得半死。 寒先生就更不用说了,自打爬进了马车,就没再爬下来过,一条老命就剩下半条。 兄弟们个个颇有微词,这事儿都办妥当了,怎么还跟打仗似的。 只有青山和乱山二人心里清楚,二个月的药早已经吃完,再不赶回去,王爷要瞎了! …… 连赶六七天的路,队伍行到了河北廊坊,马疲人乏,百人队伍歇在廊坊城外的驿站里。 李锦夜懒懒地下了车,依在青山身上,浑身像条没有骨头的泥鳅。 他慵懒的一掀目,脸上嫌弃的要死:“这么个鬼地方,让本王如何住,瞧瞧这地上……青山,抱爷!” “是!” 青山打横将自家爷抱起来,在所有神机营将士的注目下,面不改色地走进驿站。 爷不到要紧时候,不会做出这副样子,定是眼睛看不清楚路,怕被人瞧出破绽来。 众人惊得眼睛都快掉地上,想着四九城里安王与苏世子那些个流言蜚语,都暗戳戳的捂嘴笑了。 这时,从驿站里走出 个小厮,皮肤白净,眉眼秀气,拦在了驿站门口。 青山一看来人,吓得手一松,差点把人摔下去。 李锦夜气骂道:“混帐,抱个人都抱不动,爷有那么胖吗?” “爷……” “爷什么爷,爷要吃饭,要喝酒,要休息,要……” 李锦夜说到这里,便顿住不往下说了。 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药香味,很熟悉,似有若无,再用心闻,还能闻到一股幽香。 这幽香…… 李锦夜心底深处像爆竹爆炸似的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她吧! 正是她,高玉渊。 错过了一年上元佳节,错过了绝胜烟柳满皇都,二月期满,那人迟迟未归,她便再也坐不住了,和苏长衫一商量,便在这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等。 打着的是治病的幌子,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思念压不住。 此刻,她看着男子苍白如纸的脸,不光眉眼皱起来,连心都皱了起来。 三月未见,他瘦了很多,眉眼凹陷的厉害,记忆中总带着些皇子皇孙的气度,也被风霜磨砺了去,剩下的,只有疲态和苍老。 玉渊从未见过这样的李锦夜,一时间又陌生,又心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 的,又何止玉渊一个。 青山、乱山这两人的神智一直在风中凌乱着! 没看错吧? 不是鬼吧! 高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还是孤身一人? 这时,一个锦衣男子摇着折扇从驿站里走出来,眼角风骚的飞起,“啧啧啧,暮之啊暮之,陌上花开,你竟缓缓而归!” 换成骂人的话:王八蛋,这么迟回来,老子一脚踹死你! 李锦夜一听是他,心里那个念头便得到证实,纵身一跳,从青山怀里跳下来:“长衫,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 苏长衫一字一句咬得铿锵有力,“那谁,帮我把人扶进来,本世子要和安王好好叙叙旧!” “那谁”先是一愣,好半天,才迟钝地反应出苏长衫这混蛋是在叫自己,磨了磨后槽牙,她伸手扶住了李锦夜。 “王爷,请吧!” 尽管她故意压住了声线,李锦夜还是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紧张,侧首去看,模糊中看到了一双澄亮的眼睛。 他的手一抬,挥开少女的搀扶,随即又长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肩膀,薄薄的春衫下面,是少女纤弱的肩。 李锦夜转回脸,眼眶微微热了一下,懒懒 道:“长衫,你这小厮面生的很!” 苏长衫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一句:“你就说俊不俊吧。” 李锦夜得意的笑了下,温柔道:“瞧着,比我还俊些!” 苏长衫故意损他,“眼神可真好使!” “再废话,摔你个狗吃屎!”玉渊忍无可忍,“抬腿,门槛。” 轻细的声音钻进耳朵,李锦夜无声勾了下唇,风度翩翩的抬起了一条腿。 苏长衫猛的摇了下扇子,嚷嚷道:“程潜,让你的兵去城里弄点好吃的,再打点酒来,小爷在这里住了十日,天天稀饭馒头,嘴里淡出鸟味。” 原来,他们十天之前就到了! 李锦夜用冰冷的手指在玉渊的胳膊上稍稍一使劲,似乎在说两个字:谢谢! 玉渊感觉自己快炸了,一只手搂着李锦夜的侧腰,手颤抖成一团,心道: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人物! …… 进了门,她忙不迭的从李锦夜的鬼爪下逃出来,退开几步,用力喘气。 这人的骨头硌着她的肩--疼。 应该是比走之前清减了多很,想到这里,心里酸酸钝钝的,有种难过和欢喜交织在一起的情绪。 李锦夜骤然失了助力,眼神有霎那的茫然。 第三百零五章 一夜 玉渊忙上前扶住了,把人引到床前:“脱衣,我马上给你行针。” 李锦夜没有动作,淡淡道:“听说,你做了女郎中?” 玉渊头一扭,从包袱里拿出银针,口气不善:“怎么,你也想劝我安份守己?” 李锦夜皱皱眉:“谁劝了?” “多了去了!” “我不劝!” “为什么?” “我劝了,谁帮我治病?” “你倒是乖觉!” 玉渊口气不好,嘴角却勾起笑,心道:算你认相。 李锦夜刚好回头,模糊中正好看到她的唇角往上扬,心里也莫名的开心起来。 玉渊将针准备好,一扭头,“怎么还愣着,脱衣服啊!” 李锦夜将自己脱得只剩亵裤,便往床上一倒,倒得还很有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度。 果然清减很多! 玉渊堪堪挪开眼睛,将早就备下的银针落下。 这时,李锦夜勾勾唇,温柔道:“女郎中又怎么了,谁人敢说闲话,先看看本王的脸色。” 玉渊手里的针差点落错了穴位,恼羞成怒的喊了声:“闭嘴!” 苏长衫一只脚刚刚踏进来,正正好听到这声“闭嘴”,心道:我他娘的还没有说话呢! 到底不敢上前打扰,他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唰唰摇起了扇子! 行完针,天已暗沉。 玉渊又把早就熬好的药热了一遍,让李锦夜喝下。 久违的痛意袭上来,李锦夜咬牙一言不发的躺着,筋疲力尽后,慢慢陷入了昏睡中。 苏长衫这才压低声道:“阿渊,瞧瞧你的寒先生去吧。” “他怎么了?” 苏长衫翻翻眼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赶路赶得快翘辫子了” “走!” …… 寒先生翘辫子不至于,但身体散架是真的,老人家骨头脆啊,马车飞起来,铺再多的被褥都不行,疼得在床上哼哼直叫。 见玉渊来,那叫声又高了几分,仿佛在控诉某人的罪恶行径。 玉渊也不解释,轻声软语的安慰了一阵后,用手替他按摩要紧的空位。 末了,又命苏长衫去准备一大桶热水来,给老先生泡热水澡。 这鬼地方热水好弄,关键没桶啊,苏长衫一时为了难,心道忍几天,不就到京城了吗,再泡不迟。 高玉渊顿时摆下脸来,“合着老先生不是你的人,你不心疼?” “我……” 苏长衫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管,你今天找也得找来,不找,也得找来!” “是,我的姑奶奶!” 苏长衫没法子 ,只能命大庆二庆去找桶。 寒先生一听这话,立刻就不哼哼了,看玉渊的眼神也透着一抹慈爱,还是小姐对他好啊! 知足了! 大庆二庆花了十两银子,在一处农家的新媳妇家里,找到了洗澡的大桶,巴巴的抬了回来。 老先生泡了热热的澡,浑身的骨头架都松散开来,脑袋一沾床,呼了! 玉渊帮他严严实实的盖了被子,才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李锦夜的房里。 外头,苏长衫和程潜他们喝酒吃肉吹大牛,床上熟睡的李锦夜形单影只。 玉渊走上前,指尖微弯,像做贼似的轻轻的蹭着他手背上肌肤。 李锦夜若有所察,莫名其妙的抬了下手,玉渊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 原来是瞧着他可怜,后来是情不自禁地想帮他,帮着帮着,便陷进去了,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人就是这世上另一个自己,被所谓的亲情伤得遍体鳞伤,拼着命挣脱不开,宁肯狠心断手断脚。 玉渊痴了,一点点又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轻轻的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 男人体温很凉,皮肤并不娇嫩,甚至有些粗糙,长年握剑的原因。 她几不可闻道:“我一定不会让你死,你若死了,我一 个人活着,岂不是很孤单。” 突然,手指一凉,男人反手握住她的,捏了捏,手感不错,于是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又睡了。 玉渊强忍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看着男人好看的眉眼,心道:这夜若是能再长点,便好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没落在手上,反倒落在少女闭眼的眼睫上。 这丫头的眼睛真是生得漂亮,看人的时候,向上翘起,乍一看像是含着微许笑意,再仔细瞅瞅,却微微泛着冷光。 那天,他第一次走出小黑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再后来,冷光变成了柔光,那眉眼也越发的耐看起来。 李锦夜看了一会,把目光落在掌间。 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生的不一样,她的手干干净净,指甲上连个蔻丹都不曾涂,粉粉的煞是好看。 李锦夜忽然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想把心里身上压的深仇大恨统统抛开不计,不再思之、望之、不敢亲之。 他想说往后世间的风刀霜剑,我都替你挡了,哪怕这大仇不报了,我也想与你一生一人。 你能吗? 你配吗?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质问。 你的这条命是怎么活下 来的? 你的亲人是怎么一个个惨死的? 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咧,看着你咧! 李锦夜的心弦,悄悄的绷紧了些,许久,他慢慢松开了手。 …… 翌日,午时。 兵马整装待发,安王下令队伍匀速前进,再颠下去,他自个都受不住了。 少了奔命,士兵们反倒不习惯起来,好在有苏长衫这个天上、地上无所不知,勾栏里、酒肆里无所不晓的人物在,一路也极为热闹。 可热闹归热闹啊,那个面白肤净的小厮呢? 哪有小厮坐马车,主子骑大马的道理? 难道说,安王真的看中了世子爷的小厮,然后就…… 众人这么一想,纷纷都竖起了耳朵去听车里的动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有什么动静。 当然不会有动静。 李锦夜晚上扎针,白天赶路,扎过针后的身体极为虚弱,有时候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再加上这三个月神经绷得太紧,殚精竭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人一旦松弛下来,就开始昏昏欲睡了。 玉渊缩在车后,手捧着一本医书,看累了就看他几眼;把人看够了,再看医书。 天地一线,万象万物。 她和他之间,有这么片刻的平静,也够了! 第三百零六章 你喜欢他? 四日后,安王的仪仗到了四九城外。 在离皇城还有三五里的时候,路过一处长亭,就看到周府的马车停在树荫。 长亭里,明艳的少女看到滚滚而来马车,拎起裙子就往外跑,“李锦夜,李锦夜!” 苏长衫骑在马上,被春日的阳光晒得正昏昏欲睡,一听这个声音,瞌睡虫都跑光了。 这小姑奶奶,她怎么来了! 周紫钰等在这两天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谁劝也不走,周宠臣膝下就剩这么一个独女,也不怕被人笑话,自然随她心意去。 何况李锦夜还办了这么漂亮的一件事儿。 马车里,玉渊手忙脚乱的坐正了,虽然自己还是一副小厮打扮,可心里总有种被人捉了奸的慌乱。 倒是李锦夜被人吵了美梦,心里有些不痛快,懒懒的支起身,掀眼看了玉渊一眼,指了指身后,示意她躲过来。 玉渊手脚并用爬过去,她心里很清楚,最好不要给李锦夜添麻烦,若是让周家小姐发现他的马车里,还藏了一个女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慌!” 玉渊瞪了他一眼,心道:能不慌吗,你将来的未婚妻来了! 四天针、药下去,李锦夜的眼睛又恢复了七成视 力,离得近,他将这一眼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 马车停下。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撂起车窗,李锦夜轻轻一跳,帘子飞快的落下。 他原本身量颀长,衣衫翩然如临风玉树一样,虽然衣衫是皱的,头发是乱的,但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雅致和精细,鲜活极了。 周紫钰眼珠子都没办法挪开,这……这可是她以后的男人啊! 李锦夜笑道:“想不到我到京城第一个碰到的是你!” 周紫钰嘟着嘴道:“我都在这儿等你两天了。” “辛苦了!”李锦夜话说得很客气,语气拿捏得恰当,让人浮想联翩。 周紫钰的脸红成夕阳,“等你,我不觉得辛苦。” 苏长衫别过脸:哟喂,这周家小姐胆子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啊! 众士卒: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人家安王真正喜欢的是男人! 玉渊:原来他对周家姑娘挺温柔的! 李锦夜一时无言以对。 少女爱恋的眼神不带作假,言语也情真意切,然而他的心里半点涟漪都掀不起来,只觉得烦不胜烦。 脸上却温柔笑道:“这里风大,快回去吧!” “不要,这么好的春日,花儿都开了,看在我等你的份上 ,你得陪我走走。”周紫钰撒娇。 李锦夜眼角的余光看了眼身后的马车。 这时,苏长衫捂着嘴巴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暮之,去吧,我等得!” 单是这一句话,里面蕴含的信息太多了。 李锦夜听得明白,扭头对上周紫钰的视线,喉结凸出,微滚,露出了一个春色斐然的笑。 周紫钰羞得低下,眼里全是星光,紧紧的贴在他身边,走几步,便小心翼翼的去看看男人的脸色。 少女情动,天真可爱! 玉渊听着脚步声离去,还是没忍住,偷偷掀起帘子瞧了一眼,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 突然,苏长衫的脸出现在面前,朝她眨了眨眼睛。 玉渊吓了一跳,赶紧退后。 苏长衫屁股一抬,跳坐了上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玉渊扭过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拿起医书,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他?” 玉渊骤然抬起眼睛,沉默一会:“苏长衫,你眼睛瞎了吧!” “瞎不瞎的,你心里最清楚。” 苏长衫翘起一只腿,晃了晃,脸上却半点嬉笑之色都没有:“我不是心疼他,我是心疼你!” 这世上没有能藏得天衣 无缝的心事,只是少一点细致入微的观察。 风尘仆仆的跟着他在那个鸟不拉屎的破驿站里等十天,别说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受不了,就是自己这个糙爷们,也难挨的很。 她不怨,不急,每天在驿站门口站着;站累了,便拿个小炉子熬药,药渣千滚万滚,她脸上难得会露出一份纯真懵懂。 苏长衫冷眼看着,心里起了怜惜。 这个傻丫头啊,喜欢什么人不好,竟喜欢他,先不说他的心里装没装下她,就算装下她……也不可能独独为她一个。 他将来可是要登上九五至尊的人啊! 玉渊听得出这话里的深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上的佛珠,没接这茬,另起了话头道:“人若能控制七情六欲,那与神又有何区别。” 这话,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的心意。 苏长衫指了指马车外头:“那个周小姐……是要与他联姻的。” “我知道!” “那你……” “他联他的姻,我想我的七情六欲,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你……你……”苏长衫大吃一惊:“你就没想求个结果?” “何为结果?” 玉渊抬头,目光微凉:“封侯拜相是结果,结婚生子是结果, 登顶九五是结果。” “没错!”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 “高官厚禄,不也有抄家灭族的一天;婚姻生子,不也有夫妻反目的一天;登顶九五,不也有改朝换代的那一天。” 苏长衫惊得目瞪口呆,“你,你这是歪理!” “既然七情六欲控制不住,那就不用控制,陪着走一段挺好。他若懂我,最好;若不懂,也无碍!” 玉渊纤细的手指扶上医书,末了,轻轻说道:“我的人生,也不只有他。” 苏长衫心口绞痛,比任何时候都要痛,一腔话语到了喉咙口,却无从说起,只好和着帘缝吹来的风,咽进肚子里。 他若懂我,最好;若不懂,也无碍! 他懂吗? …… “周小姐,咱们回吧!” “这才走了几步!” “风大,怕迷了小姐的眼。” “那……你能不能不要小姐小姐的叫,生分。” “怕唐突了小姐,小姐金枝玉叶般的人,别为我坏了名声。” “那……我能像苏长衫那样,叫你暮之吗?” “暮之是字,唤字者必是亲厚之人,我们……还不到时候。” “我爹娘都已经同意了,李锦夜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上门!” 第三百零七章 回京 李锦夜眼神闪了闪,“我,我会尽快的!” “那我等着!对了,五月初一是我的生辰,我爹说要帮我热闹热闹,你来吗?” “若有空,一定来。” “没空也得来!” 李锦夜伸手在眉心用力的戳了一下,淡笑道:“好!” 周紫钰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道:他的脾气可真好,我说什么便是什么,统统都听我的,以后一定会对我好的罢! 青山和乱山对视一眼,各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不过半盏茶的时候,两人并肩而回。 李锦夜等周紫钰上了马车走远,走回到车里。 一掀车帘,那人已经不在,心里倏地一跳。 程潜上前,抱拳道:“王爷,世子爷和他的小厮已经先进城了。” 这时,恰好一阵风过,眼睛干疼,像有砂石在刮着血肉,李锦夜沉默片刻道:“我们也进城吧!” …… 周家马车里。 “小姐,刚刚王爷掀起帘子时,奴婢看到他车里似乎还有人。” “什么?”周紫钰大惊,“男的,女的?” “那帘子落得太快,奴婢就看到个影子,束着发。” 周紫钰瞪了丫鬟一眼,“那就是小厮。” “可是……”丫鬟皱了下眉。 “可是什么?”周紫钰眼珠子一瞪。 可是,哪有小厮长得如此眉清目秀的!丫鬟不敢惹自家小姐生气,脑子一转,笑道:“可是那小厮也该出来给小姐行个礼。” “你啊……” 周紫钰气笑:“你家小姐还没嫁过去,要向我行什么礼,真真是个傻的,还不快让赶车的快点。” “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我得跟娘说,生辰让她办得像样些,别让人……让人瞧了笑话去。” 我的个天! 丫鬟仰头无语,这偌大的帝都,哪个敢瞧周府的笑话,真是活腻味了! “小姐是怕那人瞧笑话吧?” “要你多嘴!” 周紫钰羞红了脸。 …… 玉渊风尘仆仆地回到府,罗妈妈几个一看心疼的不行,黑了不说,还瘦了,整个人像从哪个尘堆里钻出来的,哪还有半分大家小姐的样子! 罗妈妈一边招呼人备水,一边命青儿弄吃食,忙得脚不沾地。 玉渊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舒服的叹了口气。 罗妈妈捡起地上的脏衣服,闻一闻,差点没吐出来,“小姐,这衣服都馊了!” “能不馊吗,都十多天没有沐浴了,我……” 玉渊猛的住了嘴,神色变了几变后, 身子猛的往下一沉,让水没到了头顶。 她馊了,还和他呆在一个马车里,真不知道这家伙是鼻子失灵了没闻到,还是说闻到了没说。 “小姐,这几天药馆生意差了些,不如你在的时候好。” 罗妈妈开始碎碎念:“沈容说温先生人不错,对病人也有耐心,就是他家的闺女难缠,鬼灵精怪的。府里也都好,前几日庄上还送了些新鲜的蔬菜瓜果来,还有几只野味儿。对了,前儿个,那位上了门。” “哗!” 玉渊从里浮上来,带出一身水,“那位是谁?” “四小姐。” “谢玉湄?”玉渊大吃一惊 ,“她找我做什么?” “没说,坐了会便走。” “你们几个,没给她好脸色瞧了吧。” “要给什么好脸色,黄鼠狼给鸡拜年,一看就没按好心,老奴没把人打出去,已是看在陈少爷的面子上。”罗妈妈没藏着怨气。 玉渊笑看着她:“打出去也无防,左右是闹翻了的。” 自家小姐这么一说,罗妈妈心里顿时有了底气,想了想又道:“小姐,青芽和秋分今年十七了,怎么个章程,小姐心里要有主意。” 玉渊脸的笑,淡了些。 娘去世后, 青芽和 秋分就回到了她院里,依旧是拿着大丫鬟的份例 ,事儿却少了很多。罗妈妈这会突然提起这两人…… “妈妈,她们怎么了,你和我说实话?” 罗妈妈见小姐一点就通,索性敞开了话道:“姑娘大了留不住,总是要配人的,秋分倒还好些,这青芽……” “她怎么了?” “……总往三爷院里跑。” 玉渊恍然大悟。 哪个少女不怀春,三叔一身皮囊太过出色,又有探花的头衔在身上,偏偏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不招人谁招人? “三爷年岁也不小了,他这个年纪按理说早该结婚生子,前头因着管家的事儿,耽误了下来。” 罗妈妈顿了顿道:“三爷心大,自个的事儿从不放心上,倒不如小姐替他多留个心眼。” 玉渊正要说话,谢奕为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阿渊,阿渊,你回来了!” “三爷,小姐在沐浴,您一会再来。” “一会再来,一会再来!”小畜生学着阿宝的话。 “去,去!这个给你家小姐,是东八条胡同那家的梅花糕,还热乎着呢!” “三爷您去哪,一会就要开饭了。” “我从旧书摊上给你家小姐淘了本旧的医书,烂了,我 回去重新裱封起来,让你家小姐等我啊,我一会就好……哎啊……” “三爷您慢点,小心脚下……” 玉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看向罗妈妈,是该给三叔找个媳妇了! …… 李锦夜回到帝都,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便直接去宫里回话,御书房里了,两位皇兄都在。 一位笑眯眯地看他; 一位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是冷笑。 李锦夜把程德龙的罪证呈上,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宝乾帝饶是知道了前因后果,再听一遍,也不免再动一回气,看向福王的目光带着不善。 福王自知理亏,忙跪地说自己识人不善,辨人不明,狠狠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一番,说到动情处,泪落了下来,最后抱着皇帝的腿,哇哇大哭,半点皇子的样都没有。 宝乾帝看着下首处三个儿子,冷冷道:“两广总督一位空缺,你们几个有什么好的想法。” 福王自然是喏喏不敢说的。 平王提了个自己的人。 李锦夜想了想,神色略有些忐忑提起施典章,并道:“父皇,两广动荡,元气在伤,急需要一个熟悉内情的人来治理,这个施典章做知府多年,正是最恰当的人选。” 第三百零八章 和亲 福王暗戳戳的看了李锦安一眼,心道:十六啊十六,从前是哥哥薄待你了,以后,你就是我嫡嫡亲的亲弟弟。 皇帝皱着眉目看着平王:“老大有什么想法?” 平王笑眯眯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儿臣听父皇的。” 宝乾帝满意的抚了抚须,“施典章的份量还是轻一些,压不住,且命他先代为管理些时日,等那边稳一稳后,再议人选。” 三王告退。 福王拉住了李锦夜,平王独自一人走了,走出皇城,侍卫悄无声息的迎上去。 李锦安冷冷地看他一眼,道:“通知刘长庚,事情可以操办起来了。” “是,王爷!” 而这边,福王紧紧的握着李锦夜的手,低声道:“十六,大恩不言谢,咱们兄弟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李锦夜嘴角笑了下,意有所指道:“愿为皇兄效犬马之劳,只求皇兄将来别忘了我的好处就行。” “怎么会呢!”福王咳嗽一声道:“老大那里,以后你要小心,这人素来心眼子小。” 李锦夜顺坡下驴:“是,多谢皇兄指点。” 福王满意他这恭谨的态度,笑道:“有件事你心中有数,与周家的事情赶紧定下来,否则容 易节外生枝。” 这就算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 李锦夜揣摩这话中的深意,忙道:“皇兄,可是朝里出了什么事?” 福王压低了声道:“西戎那边的匈奴派出使者,说想给他们的单于求娶大莘的公主。” 李锦夜当即一愣。 华夏大莘把四周的少数民族分为四大类:南蛮,北狄,夷方和西戎。 南蛮以越国为首;北狄以蒲类为首;夷方以倭国为首,西戎则以匈奴为首。 前朝鼎盛时,皇帝组建水军,把夷方人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不敢来犯; 先帝则以五十万重兵,收伏连越国在内的南蛮诸多国家; 到了宝乾帝,二话不说直接把蒲类给灭了。 现在,就还剩一个匈奴! 福王道:“十六弟,父皇已过知命的年龄,膝下只有一个新城公主,刚刚年满十四,还养在宫中。父皇舍不得把她送出去和亲,动的多半是朝庭大臣的主意,周家那位应该不会,但为了避人口舌,还是早点成亲的好。” 李锦夜立刻抱了抱拳,“多谢皇兄指点!” “去吧,去吧,好好休整几日,皇兄为你接风洗尘!” 兄弟俩在城门口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李锦夜 回安王府,闻了闻身上异味,命下人备水沐浴更衣。 刚收拾妥当,周启恒的马车已停在正门口。 李锦夜迎出院外,把人引进书房密谈。 这一谈,便是两个时辰,月上枝头时,周启恒才心事重重地离开王府。 苏长衫和张虚怀到的时候,就看到李锦夜一袭单衣,立于海棠树下,脸上意味不明。 “这么晚了,周启恒来府里做什么?”张虚怀显然听到消息。 李锦夜指尖微弯:“给我分析朝中大事,让我尽快迎娶他女儿。” “也是该出手了!”苏长衫微微皱起眉,“姑娘家的青春等不起。” 李锦夜摇摇头,“我想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匈奴求娶当朝公主,镇北大将军韩百川,封疆大史叶昌平知道不知道?” 苏长衫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 李锦夜与他对视片刻,幽幽转过头道:“我总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平王要动手,也不该把匈奴牵扯进来啊,这请神容易送神难,将来弄不好,会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虚怀在北狄呆了好些年,对西北一带很熟,匈奴是个什么德性,他心里一清二楚。 “青山,去 把老先生请来。” 张虚怀冷笑道:“这一趟没把人家老先生折腾死?” 李锦夜苦笑:“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你好生帮他调养着,否则我没有办法向她……” 话说一半,李锦夜住了嘴。 张虚怀奇怪地看着他:“出去一趟,得的什么毛病,怎么话都……” “长衫!” 李锦夜骤然拔高了音量,又沉又厉,把个苏长衫吓了一大跳,“鬼喊鬼叫什么,我人不在吗?” 李锦夜一把握住他的肩,力道极重:“你亲自跑一趟,就说,就说……” 李锦夜说不下去,苏长衫却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会吧,这丫头还守着孝呢!” 张虚怀后知后觉的听懂了,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开什么玩笑,那丫头在四九城里算个什么,轮到谁也轮不到她啊!” 李锦夜抬眸,眼角眉梢上吊了一挂呼之欲出的担忧,却又给他生生压了下去,皮笑肉不笑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 饶是这样,苏长衫这一趟,还是跑了。 去的时候,叔侄二人正在吃饭,他是空着肚子来的,老实不客气往八仙桌上一坐,端起碗筷便吃。 “这菜看着普通,还怪好吃的。” 谢奕为替他夹了一筷子茄子,“都是我们南边的做法,你吃惯京里的,偶尔尝一次,才会觉得我们的好吃。” 苏长衫看着碗里茄子,眉头皱得飞起。 谢奕为这才察觉自己好客过头了,忘了拿公筷,忙不迭的又用筷子去夹他碗里的菜,“对不起啊,我……” “我”还没说完,苏长衫的筷子已经敲了上去,“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说完,他把那一筷子茄子送进嘴里,慢慢的嚼了咽下。 玉渊已经用完,用茶水漱了口,拿起医书等苏长衫吃完。 苏长衫扒了几口饭菜,想着心里的事,也放下了筷子,把此行的目的一一道来。 玉渊听罢,和谢奕为二人面面相觑。 苏长衫一抱拳,目光深幽地看了玉渊一眼,“那个……你们心中有数就行。” “李锦夜和周家小姐的婚事该定了吧。” 苏长衫点点头,“怕就在最近,下个月初一是周小姐的生辰。” 那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玉渊得体的笑笑:“那就先恭喜王爷了!” “……不是!” 苏长衫一头的雾水,自己来是为了提醒高玉渊小心点宫里,怎么到头来变成“恭喜王爷”了? 第三百零九章 混帐透顶 苏长衫想:罢了罢了,自己还是赶紧回王府吧。 “世子爷,我送你!”谢奕为又一次展现他的好客。 苏长衫惊疑不定地瞄他一眼,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认得路!” “世子爷,我来送你!”玉渊突然开口。 四月,春意正盛,然夜晚依旧有些凉 。 苏长衫见玉渊这丫头衣衫单薄,便道:“说吧,别憋着了,可是有事与我私聊。” “世子爷可真聪明,有件事,想请世子爷帮个忙。” “杀人放火可不帮!”苏长衫故意逗她。 玉渊被他逗乐,笑道:“不用杀人放火,是你的长项。” “我长项是什么?”苏长衫反倒糊涂了。 “女人啊!” “大姑娘家家的,说什么混帐话呢! 骂我呢!” 玉渊揉了揉太阳穴:“真不是骂你,你在这四九城里生,在这里长,哪家的小姐温柔娴淑,哪家的小姐嚣张跋扈,应该是知道的最清的。” “……不是!”苏长衫看着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玉渊迎着他的眼睛,“我想给我三叔寻门好亲。” “哎啊!” 苏长衫一个踉跄,脚底踩了颗鹅卵石,他气得一脚把石头踢出去,风马牛不 相及地说了句;“知道的,你是他侄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姑奶奶!” “府里没个长辈,除了我也没有谁为他操持!” 苏长衫理了理衣服,冷讽开口:“你啊,把心思给我放正了,先管好自己的事!” 玉渊被他凶得莫名其妙,“我心思哪里不正了?” 苏长衫沉脸,那语气分明是咬了牙,“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就是不正!” “苏长衫,你给我滚--” “滚就滚!” 苏长衫麻利的滚了,留玉渊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咬牙道:“这家伙,哪根神精搭错了!” …… 回到院里,玉渊脸上仍带着些怒气。 谢奕为见了,只当她是为着匈奴和亲的事情烦恼。 “阿渊啊,咱们大莘兵强马壮,匈奴有什么可怕的,人家不过是来求,求得求不得还不一定呢,若真把咱们公主送出去和亲,大莘国的脸不就丢尽了!” 玉渊却没有他这么心宽。 大莘建朝至今,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不在少数,先帝就曾把他最爱的公主,和亲准噶尔。 李锦夜特意让苏长衫跑这一趟,可见不是没影的事,只是落在她头上,怎么看怎么稀奇。 且不说自己 身上带着重孝,就是没有,这偌大的帝都,皇亲贵戚、文臣武将……也轮不到她。 若真有可能…… 玉渊往椅背轻轻一靠,双手环叠着胸,手腕上的佛珠滚落下来,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和高家有关! 只是这事儿,可真不是小心便能小心得了的。 玉渊把思路理清,便不再杞人忧天,目光一转,只盯住了三爷,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三遍。 “三叔。” “啊?” “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对啊,怎么了?” “该娶媳妇了!” 谢奕为表情惊悚,“好好的,怎么提这事,我替大嫂守着孝呢!” “你守哪门子孝。” 玉渊真想把帕子往他脸上甩,“可有相中的姑娘,我找人去提亲,咱们不求高门大户,只求知冷知暖。” 谢奕为一张脸红透,上嘴唇和下嘴唇碰了碰,道:“你……我……没有!” “那……” 话没出口,玉渊自己脸也红透了:“通房,小妾什么的,三叔想过吗?” 谢奕为像是屁股上被人戳了一针,瞬间弹跳起来,脸憋得像猴子屁股,“我,我这辈子绝不纳妾找通房!” 玉渊心神一定,笑道:“这是为啥啊?” “ 没为啥,就是不想!” 谢奕为欠扁的白了玉渊一眼,甩袖就走,心里忿忿骂道:这他娘的什么世道,侄女管叔叔纳妾的闲事,混帐透顶! 他一走,罗妈妈和青芽一前一后从里屋走出来。 青芽两眼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你都听见了?” 青芽咬牙点点头,唇上半点颜色都没有,“原是奴婢痴心妄想了!” 他那样的一个人,和天上的谪仙也差不多,自己光起了这个念头,就是对他的亵渎。 “人啊,谁没有过痴心妄想的时候,我不怪你。” 玉渊默了默:“你若想出去,我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若不想出去,就在府里选个人。你虽然没跟我,但在我心里,和她们几个的份量都一样,比他们还重些,我是定要为你寻个好前程的。” “小姐,奴婢……”青芽扑通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玉渊没劝她,自己都劝不住自己,怎么能劝别人! 人生三大悲之一,便是求不得! 别管你贵为天子,还是低贱为奴,都一样! “小姐,奴婢不出去,也不嫁人,奴婢这辈子就守着小姐过,死也要死在小姐身边!”青芽狠擦了一把眼泪,脸上透出 一抹决绝。 玉渊笑了,伸手扶起她,拿帕子替她擦拭眼泪:“傻丫头,一辈子太长,何苦说得那么早,咱们且走且看,行不?” “小姐!” 青芽再忍不住,又跪在地上抱着小姐痛哭了几声,哭完,自个站起来,一抹眼,一昂头, “也亏得他不肯,否则奴婢就不能侍候小姐了,这会想想,还是小姐对奴婢好,人不能贪心,能有一样图着,便够了!” 等她走了,罗妈妈酸酸道,“这丫头还真是个知福惜福的,小姐没有错看她。” “那是当然!” 玉渊得意的一抬眉,也不看看她们的主子是谁! “妈妈,那几个丫鬟你也都再问问,谁有了心思也别瞒着,能撮合的,咱们就撮合,不能撮合的,也得给人家一个归宿。” 罗妈妈看着小姐,眼眶热了又热。 谁说小姐心狠手辣,不念半点情分的,那是对那起子狼心狗肺的人,小姐对自己人,哪怕是下人,心都热着呢! …… 这头主仆二人说着体己话,那头苏长衫回到安王府,一副被人踩了猫尾巴的样子。 喝茶,嫌茶烫嘴! 喝酒,嫌弃酒没味儿! 连摇个扇子,他都觉得今天的扇子不称手。 第三百一十章 春天不都过去了吗 李锦夜和寒先生他们议完事,见他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缩在椅子里,气得用脚踢了他一下:“长能耐了,脾气这么大?” 苏长衫冷哼一声,站起来扭头就走。 “去哪儿啊?”李锦夜冲他背影问。 “去死!”苏长衫回答的干干脆脆,头也没回。 李锦夜被他弄得一头的雾水,“虚怀,他怎么了,谁惹他了?” “你理他作甚!” 张虚怀站起来,指了指竹榻上:“躺上去,行针。行完针,老子要睡觉了!” 李锦夜:“……”他可是三个月没回京了,怎么一个个的,都没好脸色给他! 他哪里知道,两广的消息传到京城,这张虚怀和苏长衫就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三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后者踏入权力中心,那两人自然水涨船高。 船一高,浪就大。 这头一个浪,就是两人的婚姻大事。 苏长衫上头有卫国公,浪打不到他身上,都打在卫国公身上。 张家的根不在京里,就张虚怀孤家寡人一个,这浪啊,他只能实实在在的挨着。 也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整天钻在药堆里,身边连个暖被窝的女人都没有, 皇上看得下去,皇后和宫里一众嫔妃看不下去。 于是,借着求请平安脉的机会,今天这个娘娘牵个线,明天那个娘娘搭个桥,只把那张虚怀弄得烦不胜烦。 他脾气不好,不等于脑子不好,不就是看着李锦夜要起来,想在他身边安个人吗? 早他娘的干什么去了! 张虚怀这人有佐性,别人让干什么,他偏不干什么;别人不让什么,他则偏要干什么! 这日给皇后请平安脉,这娘们直接把她娘家的侄女给召进了宫,打算和张虚怀来个不期而遇。 这姑娘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今年二十有五,长得温柔可人,就是脸上有几颗雀斑,但配张虚怀绰绰有余。 姑娘家俏生生的目光看过来,张虚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请完脉,甩袖就走。 心道:老子成不成亲,爱和谁成亲,用得着你们管,都给我边儿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总是有些不忿,影影绰绰的浮现一个影子。 这影子,极淡,极浅,一晃而过,快得抓不住,却也让他坐立不安。 见鬼了,这春天不都快过去了吗! …… 玉渊在家休整两日后,又去了鬼医堂坐诊,依旧束发,男装。 从前那 些找她看病的人,是为了看稀奇而来;如今这些病人,则是慕名而来。 春夏之交,病人也多,玉渊和温郎中忙得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卫温心疼小姐,让厨娘给小姐温了一碗鸡汤,打算趁着病人少一些,逼着小姐吃掉。 哪知这人就没断的时候,卫温气得往铺子门口一站,打算等差不多了,就拦人。 这念头刚起,她就看到陈家的马车驶过来,停住,四小姐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 卫温心一紧,立刻跑进铺子给小姐递信。 玉渊皱眉,与温郎中打了个招呼后,走到后院。 后院正好移了一株海棠,头一回开花,落花点点,红的花,青的衫,白的脸,谢玉湄一走进来,就被眼前的玉渊给惊住了。 “你找我?” 玉渊的双眼皮很深,眼角上翘,有神且深邃,谢玉湄在她的瞳孔 里,看到的全是自己。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男人心里眼里,只有她。 谢玉湄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三姐,我……” “我”什么,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玉渊张大了嘴,心中翘起大拇指--能曲能伸,是个演戏的好手。 可惜,她连陪着演 下去的欲望都没有,朝一旁的卫温递了个眼神。 卫温清脆道:“三小姐,有事说事,你跪我家小姐算什么一回事!” 谢玉湄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是来求三姐看病的。” “看病就到外头排队,四小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家小姐怎么你了呢!” 卫温这丫头原来嘴挺笨,在阿古丽的刺激下,变得聪明了一些,哪知,玉渊的一句话,让她觉着自己聪明还不够。 “都是死人啊,还不把你家姨娘扶起来。” 揭人不揭短,姨娘两个字,像把刀一样,狠狠的刺在谢玉湄心口,她借着丫鬟的力站起来,抽噎道:“来人,去排队。” “罢了,就在这里看吧!”玉渊实在不想看到她的惺惺作态,决定速战速绝。 “能不能请三姐,摒退下人。” 玉渊深看她一眼,挥了挥手,卫温自然是不肯的,给面子,退到了屋檐下。 一个伸手; 一个扶脉; “哪里不舒服?” “我就想问问,我成婚一年,为什么肚子没有动静。” 玉渊凝神诊了诊,便松手道:“妇科是好的,为什么肚子没动静,诊不出来。” “三姐是 诊不出来!”谢玉湄神情一悲,“我却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谢玉湄浑身发抖,死死的揪着一块帕子绞着,“因为,我从成亲到现在,他压根就没有碰过我!” 玉渊心中怒火蹭蹭冒起来,冷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当然要与你说。” “若不是你牵着他的一颗心,他又如何瞧不见别人的好。” 谢玉湄扑通一声又跪下,两眼泛着泪水。 “三姐,从前我年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了很多错事,求三姐看在是一家姐妹的份上,原谅则个。今日三姐若不应了我,我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也好过守活寡。” 玉渊听得直翻眼睛,敢情她守活寡竟是因为自个? “他从前就只听你的话,你让他往东,他便往东;你让她往西,他便往西。三姐,我错了还不行吗?还不行吗?” 说罢,谢玉湄怦怦怦磕头,几个头磕下来,头上血迹斑斑,形容可怜。 玉渊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恶心。 什么叫他只听我的话?不就是暗指她和陈清焰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吗? 好在她重活一世,早就不在意世俗的眼光,若换了别的大家小姐,光这一句话就能要了命 。 第三百一十一章 鬼面 若换了别的大家小姐,光这一句话就能要了命 。 闺中女子还未出嫁,便和男人有了私情,别说家里长辈容不下,就算容得下,传到外头去,名声也坏了,还能嫁什么好人家。 寻常人家讨个妾室也要问清来历,何况名门望族帝都贵胄。 其心可诛! 玉渊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有个清脆的声音抢在了她的面前。 谢玉湄苍白的脸陡然间发青一般,抖着嘴唇,目光死死地看着来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湘踱着步上前,笑眯眯道:“要我说啊,会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情,伤了你家男人的心。倘若是这样,这位姨娘可真要好好反省反省自个,我家女郎中可没闲功夫管你们夫妻俩上床不上床的破事。” 谢玉湄目光闪烁,转头看向玉渊,凄切道:“三姐,我们好歹是姐妹一场,你就忍心让个不相干的人,来羞辱妹妹吗?” “这不叫羞辱,你这是自取其辱!”温湘毫不客气的戳穿了她。 谢玉湄呆住了,她想不到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说起话来,这么厉害,“姑娘的话,是不叫我活下去了!” “是你先让别人活不下去。我家女郎中清清白白金 玉一般的人,无端被你坏了名声,你打的什么主意,什么算盘?怎么着,还打算让我家女郎中把你家男人请来,劝他睡你一睡?臊不臊啊!贱不贱呢!” 温湘胸脯一挺:“我若是你啊,还活什么劲啊,拿根绳子吊死算了!” “你……”谢玉湄一口气没匀上来,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玉渊目瞪口呆地看着温湘,心道:沈容的话可真不假,这温家丫头说话就是个刺儿,还刺得她怪舒服的。 “看什么看,被人欺负上门也不知道还嘴,你前世哑巴投胎啊!” 玉渊:“……”不是被你抢了先吗? 温湘利索的拍拍手,丢了个鄙夷的目光给玉渊,甩着大辫子跑了。 玉渊直到她跑没了影,才收回目光,低低的笑了起来。 好姑娘! …… 这场闹剧是以谢玉湄被抬上马车收场的。 玉渊回到府里,把这事给罗妈妈几个一说,众丫鬟对那温湘的好感度蹭蹭的往上涨。 心道有这张利嘴在,甭说一个谢玉湄,就是十个谢玉湄,也不是她的对手。 “人家帮我出了一回头,总要谢谢,她身上的衣衫都是旧的,身量和我差不多,你们几个帮她做几件新衣裳吧!” 玉渊一发话,丫鬟们立刻就动了剪刀,没几天,五件崭新的春衫摆在温湘的面前。 小妮子眼睛滴溜一转,冷笑道:“这算是东家的赏赐,还是那天骂人的好处啊;若是赏,东家给的银钱也够了,若是好处,我骂人就图爽快,不图好处!” 玉渊懒得跟刺儿说话,扔下一句“爱拿不拿,不拿丢了”就往前头忙去了。 翌日,温小妮子穿了件新衣裳,俏生生的在铺子里忙活,和谁说话,就不和玉渊说话。 两人眼神对上,温小妮子眼白翻出天际。 玉渊心道:这丫头 ,也是个欠收拾的! …… 四月中,匈奴使团一行三十二人,带来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入京。 李锦夜做为礼部尚书,忙得脚不沾地。 有张虚怀在,玉渊虽不用天天往他府里去行针,但十天一次把脉和改方子,却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十日一到,她直接从铺子出发往王府去,哪知到了王府却扑了个空,连带着师傅他们都不在,一问才知道,今日宫里夜宴匈奴使团。 玉渊等了一个多时辰,还见不到人来,怕街上宵禁 ,只能打道回府。 夜晚的四方城,巷陌寂静。 马车行 走在青石路上,吱吱呀呀,玉渊累了一天,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突然,她的眼皮跳了起来。 玉渊匆忙睁开眼睛,只见帘子一掀一个黑影跳进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颈脖上一凉,锋利的匕首激得她浑身一颤 。 “闭嘴,不许叫喊。” 玉渊吓得心惊肉跳。驾车的人是沈容,他是江锋亲自调教出来的,此刻却一无所知,可想而知来人的武功有多深。 她壮着胆子看过去,这一眼,差点没把她吓昏过去。 这人一身黑衣,脸上戴个鬼面具,面目狰狞,獠牙森森,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 不对,不是鬼。 鬼没有那样一双眼睛。这眼睛很红,冲目欲出的血色牢牢的锁在眼球里,这种红法……玉渊嗅了嗅鼻子,在男子浓郁熏鼻的汗味里闻出些血腥味。 这鬼面受伤了! 就在这时,耳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站住,前面的马车,给我站住!” 玉渊脖子一痛,锋利的匕首又往前逼了逼,鬼面压低了声道:“让他把人打发走。” 这人讲的是官话,却不正宗,牙齿和舌头打着架,像是缠绕在一起似的。 这鬼面不是中原人! 正想着,外头十几 个骑马持刀的人把马车团团围住。 沈容忙勒紧缰绳,纵身下马,抱了抱拳道:“官爷,这是怎么了?” “里面的人是谁?报上名来!” “是我家小姐,小姐姓高,是高府的人” “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还在马路上晃荡?” “这……” “说!”为首的一声厉喝。 沈容看着垂下的车帘,不知道要怎么说,总不能说他们是去给安王看病的,这不把王爷的底都给露了吗? “官爷,我去听我师傅授课,可惜他老人家今日不在,我等了两个时辰没等着人,只能打道回府,这才晚了!” 齐进骑在高马上听着女子清亮的声音,眉头一挑:“你师傅是谁?” “张虚怀!” “你是高玉渊?”齐进脱口而出。 玉渊先一愣,再转念一想,鬼医堂开业来后,自己和张虚怀的师徒关系人人皆知,也难怪人家会知道。 帘子轻轻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白玉般的脸,“正是,他们说今日宫里有夜宴,我师傅进宫侍主去了。” 齐进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整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他突然话峰一转,“这马车里就你一个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夜宴出事 玉渊佯作冷静,“就我一个人,官爷若不信,可进来瞧瞧。” 腰间的匕首往前一送,刺痛传来,玉渊藏在袖中的手落出银针。娘的,再往前半寸 ,姑奶奶和你同归于尽 ! 齐进一挥手,“既然是张太医的徒弟,那就不用查了,赶紧回府去,别在这大街上晃荡。” “多谢官员,改明儿我让师傅请您喝百年老参泡的药酒!” 齐进身上有任务,没功夫听高玉渊拍马屁,缰绳一甩,疾驰而去。 玉渊摔下帘子,目光冷幽幽地看着那只鬼面,低声道:“那些人打发走了,你可以滚了吧!” “你会医?”鬼面眼睛里射出两道锋刃。 “你伤在肋骨下两寸的地方,剑伤,现在还在流血,如果再不止血,两个时辰后,血尽而亡!” 鬼面被人看穿,恼羞成怒,匕首真的往前进了半寸,“别耍花招!” 玉渊“哎哟”一声,身子无力地往那男人身上一靠。 鬼面一愣,心道:他也没用力啊,这中原女人为何如此弱不禁风。 下一刻,耳后一阵细微的刺痛,他突然感觉到身子一僵,浑身已经不能动弹,只把两只眼睛睁铜铃大。 玉渊又在他耳后的几个重要穴位刺下去,然后手 指轻轻一推,轰--庞然身躯顷刻倒下。 震得马车抖了几抖,沈容不知道出了啥事,忙问:“小姐,怎么了?” “不用管我,继续赶车。” “是!” 玉渊跪坐鬼面身旁,狡黠得逞的笑容,在嘴角怎么也藏不住:“我最恨人家用匕首顶着我,给你长个记性。” 鬼面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全是我草你妈的怒意。 “哎,还是个横的,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球踩?”玉渊学着师傅的样子放狠话,“把眼睛给我闭起来。” 鬼面死都不闭,依旧直勾勾地看着玉渊。 不闭是吧! 玉渊扬起手里的银针,对着他的眼睛刺下去,鬼面眼中寒光一闪,乖乖闭上了眼睛 。 玉渊嘴里发出一记得意的“哼”,手上一使劲,哗的一下撕开他的衣襟。 玉渊把夜明珠凑近了些,伤如她所料,半分不错,只是更严重些。 她拿出银针,在几处穴道刺下,针入肌理,手上的力度必须用得重,玉渊立刻判断出这人绝不是什么中原人。 中原人,很少有这一身结实的肌肉。 “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血算是止住了,穴位半盏茶后会自动解开。” 鬼面睫毛抖 动了下,身上裹着一层寒意。 “沈容。” 马车嘎然而停。 “小姐,什么事?” “你来!” 沈容早就察觉到车后不对劲,一只忍着没敢问,他忙跳下车,一掀帘子,惊得目瞪口呆,“小姐?” “把他给我扔下去。”玉渊擦了擦汗。 沈容回神,立刻把那鬼面拽下马车,往草丛边上一扔。娘的,这人真壮真沉啊,哪来的孤魂野鬼。 “我们走!” 车轱辘声渐行渐远。 草丛里,鬼面慢慢睁开了眼睛,黑深如枯井一样的眼睛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高玉渊是吧! 主仆二人回到家,沈容这才发现小姐除了脖子上有记刀印外,腰间隐隐还有血渍涌出来。 他吓了一大跳,忙把人打横抱进院里。 罗妈妈几个大惊失色,玉渊却极为冷静的,命沈容往后院随便找个医徒来。 人找来,是个清秀的小姑娘,虽然手还有些发抖,但清洗,上药,包扎已经做得有模有样。 伤口不大,半个小拇指那么长,也不深。 处理好,玉渊累极,却还强撑着叮嘱了沈容一句:“暗下去打听打听,宫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让禁卫军巡街了!” 说完,她倒头就睡。 罗妈妈和阿宝几个忙 打了热水,轻手轻脚的帮小姐擦拭身子。 …… 皇宫里。 张虚怀跪倒在地上,闷声道:“皇上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吃几碗安神的药就没事。” 陆皇后上前,替皇帝掖了掖被子,这时有宫人端上金盆来服侍皇帝濯足。 皇帝摆手,令殿内诸人退出,只留周启恒一人。 张虚怀走出大殿时,扭头看了周启恒一眼,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后娘娘也正向周启恒看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殿里没了别人,周启恒走上前,在榻上跪下来,将手伸入盆中,为皇帝揉搓双足。 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的。 皇帝抚额叹了声,“启恒啊,你说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入朕的皇宫行刺!” 行刺两个字,为整个事件做了定性。 周启恒想着皇帝心里一直梗着的那根刺,叹道:“身手这么好的人,真是少见,若说是江湖中人,料他们也没那个胆……臣愚笨,想不出来。” 宝庆帝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的意思。不是江湖中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武将。 而全天下身手最好的武将,除了大内禁军外,只有一个地方--军中。 宝乾帝脸色平静,咳嗽了一声道:“传平 王进宫侍疾。” “是,皇上。” 周启恒忙帮皇帝擦干净足,拱着腰把金盆搬到一旁,又用擦皇帝足的巾帕擦了擦手,才颠颠的跑到外头传话。 怀疑的种子早就在父子间种下,不管这个刺客是谁的人,只要皇帝相信是他的人,那就一定是他的人。 周启恒阴森森的笑了。 …… 平王在一盏茶后,匆匆走进了大殿里,直直跪倒在床前,因为来得急,发有些乱。 宝乾帝盘坐在床上,看着他,目光深了深。 “这一头好头发,和你母亲的一模一样。” 先皇后故去多年,宝乾帝很少提起,平王不由暗暗吃惊 ,不知道如何作答,也猜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只哽咽道:“儿臣很想她。” “朕也很想她。” 宝乾帝咳嗽了一声,“一晃,很多年了。” 这话,皇帝说得不假,后宫诸多女子,先皇后是在他心里占着一小块地方的。 那个女子出身大族,美丽,温婉,大度,忍让,皇宫三千佳丽只她配坐得上那把凤椅。 平王听罢,头垂得更深,眼眶隐隐有泪。 父皇后宫充盈,但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只会在母后宫里住下,那时候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真是好光景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发配房陵 “你是朕的皇长子,也是大莘国的皇长子,朕对你的要求,比你的弟弟们要严厉,这些年你可怪朕?” “儿臣不敢!”平王额头伏地:“爱之深,责之切,儿臣省得!” “你知道便好!” 宝乾帝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鬓发,平王不料他会这样做,心里恶心至极。 “你舅舅这人,堪称国之长城,西北有他,朕很放心,你有许多年未见他了罢!” 平王嗡声道:“五六年。” “竟然这么久了!” 皇帝望了他一眼,叹道:“也该是回来看一看了!” 平王心里咯噔一下,冷角骤然浮上嘴角,抬起头,挺起胸,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失态。 “能为父皇看守国门,是叶氏一族荣幸,更是舅舅的荣幸,母后在天有灵,亦当欣慰。” 皇帝笑道:“朕也很欣慰,去吧!” 平王唤了宫人入内,服侍皇帝就寝,这才退了出去。行走到殿外,晚风一吹,这才发现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回到王府,刘长庚早早等着。 平王将皇帝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的转述给他听,刘长庚越听,眉头越紧锁。 原以为皇帝把王爷叫去,是为了夜宴的事情, 哪知他只字不提,却和王爷叙起了旧。 “王爷,今日这事皇上是按在了你头上啊!” 平王心里早就猜到,横眉冷目道:“本王身上也不差这一桩冤枉事。你立刻暗中派人去匈奴驿站那头问问,何人这么大胆,敢夜闯皇宫。” “王爷认为是他们? “除了他们,本王想不出还有何人。”平王咬了咬,又道:“再给西北去封密信,让我舅舅行动吧!” “是,王爷!” …… 而此刻的安王府。 青山推门入:“爷,禁卫军没有逮到人,现在街上已经宵禁,只怕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山低头不语。 李锦夜捏着药盏的手紧了紧。 今日夜宴,禁卫军的布防比平日要多出好几倍,酒宴进行到一半时,就听外头喊着有刺客,接着便传来打斗声,帝后脸色大变,夜宴匆匆结束,禁卫军全城出动,抓捕刺客。 “这么多禁卫军,竟然让他跑,到底是什么人?” 李锦夜心里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冷汗都快出来了,“苏长衫呢?” 青山:“回爷,五城兵马全城出动了,苏世子这会也在找人。” “派人 给他递个信,要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来告诉我。” “是!” 青山离去,李锦夜扭头,目光看向寒柏川,寒老先生正要说话,张虚怀推门进来。 李锦夜眼前一亮,“怎样?” “屁毛病没有,就是怕死!” 张虚怀自个给自个倒了杯温茶,又道:“老皇帝把周启恒留下了,我出宫前,又看到平王匆匆进宫,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寒柏川揣测道:“这事不会是平王做的,他没那么蠢!更不会是福王做的,他没那个胆。” 李锦夜想着周启恒私下与他说的那些话,冷笑道:“不是他做的,也按在了他头上。” 张虚怀和寒柏川一惊。 “叶昌平手里的兵权,一直是皇帝心里的刺,他想拔掉,周启恒最知他的心,故意往大皇兄身上引。” 张虚怀听得汗毛都竖起来:“李锦夜,这个周启恒你可得小心,千万不要和他做敌人。” 李锦夜:“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不会的!” 寒柏川道:“王爷,早点把和周家的亲事,做了吧!” 李锦夜将茶一口喝尽,苦涩涌上来,如同此刻他的心。 …… 夜宴过后,除了天气陡然变热外,京城 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但若是有心,还是会发现些许不同。 头一个变化就是街上的兵卫多了,五人一例,带剑行走街头巷陌,不管白日,还是黑夜。 这第二个变化,便是驿站四周由禁卫军看守,十人一岗,三个时辰轮值。 这第三个变化是高门大族的姑娘一个个春心萌动,走集体订婚路线。 张家的大小姐相中了李家的二少爷;王家的五姑娘相中了赵家的四公子! 媒婆一上门,两家交换庚帖,这六礼就行了起来,一连七八天,天天有大户人家放炮仗,庆祝自家女儿终于嫁出去了。 玉渊依旧高府,鬼医堂两处跑,一日也不曾歇过,只是每日送她进进出出的人,除沈容外,又多了一个沈易。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即便是谢三爷那头,也是瞒着的。 又过几日,刑部一纸令书,谢奕达的案子尘埃落定,发配房陵。 房陵素来是帝王将相,达官贵人的流放之地,据传唐代中宗李显曾被流放在这里,后来又回去做了皇帝。 谢奕达能流放此地,据说是谢大少爷出了一点力,他求了岳家帮忙,到底没让自己亲二 叔流落到更偏僻更远的地方。 刑部这些人原本按着安王的意思,是要把人发配更远的海南,哪知今年十恶不赦的犯人实在是多,海南那地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谢奕达,再加上收了点好处,于是就来了个顺水推舟。 饶是这样,刑部尚书还暗下给李锦夜打招呼。 开玩笑,如今六部上下,谁敢小看安王半分。 谢奕达流放那日,谢府大房,二房都去送了,连出了嫁的谢玉湄、谢玉清也去了。 到底是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谢太太抱着儿子死都不肯撒手,哭得嘶哑,骂玉渊也骂得痛快,到最后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的昏过去,从此后便再也没下得了床。 邵姨娘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悲从中来,也不知道是哭男人的悲惨下场,还是哭自己福薄命薄。 玉渊和谢奕为则是爬上了城楼,亲眼看着谢奕达头戴枷锁,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北城门。 当谢奕达的人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时,谢奕为问:“阿渊,你心里畅快吗?” 玉渊回答:“一半畅快,一半不畅快,还有一半觉得可笑。” “哪里不畅快?” “有一个恶人没有罪有应得,心里不畅快!” 第三百一十四章 我们走走 “你是指邵姨娘!” 玉渊笑笑不吱声。 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她不会逼着她去死,但她早晚一天要死,怎么死法,她都替邵姨娘想好了! “那么……可笑在什么地方?”谢奕为好奇又问。 倘若她没有重活一世,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应该踩着高家和妻女的血,一步一步登上高位,达到人生顶峰,难道不可笑吗? 玉渊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一条黄泉,十万幽魂,若有一日,他遇到我爹和我娘……呵呵呵!” 玉渊大笑起来,整个城楼都仿似回荡着她无羁的笑容,柔软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谢奕为心痛如裂,伸手搂过她的肩,低声道:“阿渊,别想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三叔!” …… 玉渊腰间的伤三天就结了疤,脖间的那道刀痕更是不见了踪影,时间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 只是心里的呢? 离五月初一越来越近,玉渊心里的焦灼也一日盛似一日,连廊下那只小混蛋都察觉了,轻易不敢在玉渊面前蹦哒、学说话。 十日之期又到。 这一回她学乖了,白日就派沈易去王府,等确定那人在 家后,才等天黑过去。 沈容为了早去早回,抄了一段近路。马车驶进巷子,冷不丁就与前面行来的马车相遇。 这巷子极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沈容本着先出后进的原则,命沈易扶着车尾,两人一前一后小心引着马车往后退,避让前面来的车。 玉渊坐在车里万事不关心,任由他们折腾,她哪里知道,那辆与她错身而过的马车里,坐着的是周家小姐。 周紫钰好奇的一撩帘子,见车身上写了一个高字,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起来。 玉渊入了安王府,一路向里,走到书房门口时,听到院子里有女子嘤嘤的哭声,便停住了脚步。 老管家一听是陆侧妃的声音,忙道:“高小姐等一等,老奴先去瞧瞧。” “去吧!”玉渊浅浅笑了下,笑不达眼底。 老管家进去片刻后,哭声便听不见了,又过了一息,一个盛妆丽人走出来,俏生生的脸上还挂着泪滴,唇色微淡,瞧着婉转柔弱。 玉渊瞧着她的通身打扮,便知道这人是侧妃陆若素,不由的多打量了几眼。 陆若素察觉到她的打量,目光冷冷的看过来,“你是何人?” 玉渊忙 低下头:“我是张太医的徒弟?” 陆若素睥睨着她好一会,才扭身离去。 卫温等人走远了,低声道:“小姐,她怎么这样看人,谁啊?。” 玉渊勉强笑了一下:“少问别人,管好自己。” 卫温吐了下舌头,心道:问问也不行啊! 主仆二人走进院子,有丫鬟拿着扫帚在扫地上的碎渣滓,玉渊仔细一看,竟是只上好的青花茶盅。 她在门口顿了顿脚步,才推门进去。 书房里,李锦夜扶案站起,“你来了?” 玉渊深深看他一眼,眼眸里装的是轻云薄雾,掩盖住了这二十多日思念。 “怎么样,眼睛好些了吗?” “恢复了八成,旁的倒还好,就是看书吃力。”李锦夜说这话时,目光缓缓移到玉渊的脸上,视线一碰,他就温柔地笑起来。 玉渊被他的笑晃了神,目光不自然的一扭,这才发现他的书桌上,摆着一只西洋眼镜。 这时,房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呲啦”一声轻响,她的心也跟着跳了几下。 用针已经恢复不到十成十,时间一久,便是七成,六成……越来越差。 李锦夜坐下,伸出来,“愣着做什么,替我 把脉啊!” “噢!” 玉渊回神,走到他边上坐下,手指落在腕间,只觉得这家伙身上的寒气又重了一层。 玉渊闷闷收回手,复又走到书桌前,握笔拧眉了竟有半盏茶的时间,迟迟都没有动笔。 李锦夜一个字都没多说,只亲自倒了杯温盏塞在她手里。 指尖独碰,玉渊浑然不觉,李锦夜却是实实在在的打了个寒颤,她的手真暖,像个小火炉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再摸上一摸。 李锦夜一颗心在跳,面上不便带出来,只好一脸的漠然。 这时,玉渊似想到了什么,笔落在纸上,一气呵成,等方子写完,帝都的夜色,早已深沉浓重起来。 “我换了几味药,会更苦些,喝完头也会更疼,你能忍的罢。” 玉渊这话说得很和缓,压在嗓子眼里将出未出似的,李锦夜知道她在揪心,遂玩笑道:“不能忍,也得忍啊!” 玉渊听了这话,心里更难过,扭过头,默默从医包里取出医针,“来,躺下吧!” “今日先不急着行针,我们走走如何?” 玉渊望向他的眸子里,光细细碎碎,然后点头。 这年也不知怎么了,谷雨已过,立夏 未至,京城里的天气却已经一浪热过一浪。 玉渊刚走几步就出了一身的汗,手心都潮了。 “那天让你白跑一趟,原是宫里出了事,有蒙面的刺客闯入禁宫。” 玉渊心里一惊,脑海里立刻想到那个鬼面,脚下没留神,踩了根枯枝,李锦夜扶住她,等她稳住了身体后,手才松开。 玉渊乱了心神,手臂被他扶过的地方,好像烫出一朵烟花。 李锦夜又道:“这几日京城不太平,不光是巡夜的多了,连宫里的禁军也增派了人手,我忙着接待使团,长衫忙着巡逻,你师傅天天在宫里侍疾,没顾上你。” 这话隐隐有解释的意味,玉渊听了,心里很是舒服温暖。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日照例是曲江赛龙舟,龙舟赛完,宫里还有夜宴,宴上使团会向皇帝敬献贵礼,也会向皇帝说出和亲的人选。” 玉渊猛的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李锦夜摸了摸鼻子,道:“那天我让长衫来送信其实是急了点,只是心里隐隐有那么一个念头,按理,绝不会落在你头上,但你背后有个高家,就得多存一份心。” 玉渊听了这话,又是伤心,又是难过。 第三百一十五章 这段路,太短了! 李锦夜的眉目就在眼前;他一字一句,嘴角弯成一道精致的弧度;他担心着她,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折痕。 玉渊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匈奴和亲,是得有份量的人,你别多想,累了心神。” 李锦夜笑笑,另起了话头,“五月初一,周家小姐生辰,这日宫里大约会有赏赐下来。” 玉渊瞳孔骤然一缩。 她用脚趾想想,也猜得出这个赏赐是--赐婚。 饶是心里早有这个准备,从他嘴里听到的时候,玉渊还是难过的默默低下了头。 随即,她抬起头,声音像是蝴蝶在阳光下微颤的双翅,“真是……恭喜了!” 连日的压抑、疲劳,被这一声“恭喜”带动,化作了酸楚。 李锦夜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伸出了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髻。 “长衫跟我说了,你想给你三叔找个媳妇,这事我会留意的。” 玉渊没想到苏长衫会求了李锦夜,扯了个笑道:“替我谢谢他,改日等他得空了,我让三叔陪他喝酒。” 李锦夜笑道:“最近怕是没功夫了,整日忙得不着家,卫国公都上我这里堵了两回人。” “堵人做什 么,不会是有姑娘向他提亲吧?” “还真被你猜着了!” “哪家的姑娘啊?” “令妃娘娘的娘家侄女,长得挺整齐的,人也不错。” “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他,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半点都不混!” “可惜混名在外!” “就看有没有人识货!” “识货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场空。” 话一出口,玉渊才觉得不对,但收回来却是不可能了,她偷偷拿眼睛去看李锦夜。 不想,李锦夜下意识地也向她看过来,躲闪不及,两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她的目光空荡,一腔话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锦夜心口绞痛,比任何时候都要痛。 “我瞎说的!”玉渊扯着嘴角,笑了笑,若无其事扭头往前走,没走几步的,发现路已到尽头。 她低喃道:“这条路太短了,就这么一段!” “什么?”李锦夜没听清楚。 “没什么!”玉渊转身,“快走吧,今日的针还没行呢!” “阿渊!”李锦夜突然拦在她面前。 玉渊抬头:“怎么了。” 少女的眉眼隐在月光下,她的面容很惹眼,尤其是眼睛,好像藏着了太多的心事。 李 锦夜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笑笑:“以后就算成了亲,我也护得住你。” “谁要你护啊,我自个护得住自个!” 玉渊走得极快,两人之间,距离拉伸,越来越远。 忽然,她扭过头,大声道:“李锦夜,祝你平安顺意,前程似锦!” 话落,人间,便安静了! 李锦夜看着笑起来眉目弯弯的少女,用力的点点头。 玉渊扭头,两行泪便无声落了下一来,隐在青石路上,瞬间不见! …… 五月初一,雨过天晴。 玉渊如常到鬼医堂坐诊,奇怪的是,这日病人不多,从早上到午后,就只进来了五六个。 玉渊无事可做,便有意拉着温郎中聊些解毒的法子。 温郎中笑道:“天下医毒不分家,论医,中原杏林高手居多;若论毒,南疆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南疆?” “对,南疆。南疆被大山阻隔,终年弥漫着雾瘴不见天日,正是毒虫毒物最好滋生的地方,那边的医者个个会解毒。” 玉渊心中一动,“牵机的毒能解吗?” 温郎中抚须笑道:“牵机的毒无人能解。不过也不一定,我听说南疆那边有巫师,巫师,小巫师 ,这些人神神鬼鬼,身子罩在一件大黑袍里,只露出个眼睛,袍子里面都是毒虫,什么毒到了他们手里,都不是大事。” 玉渊心里升起希望:“温郎中,南僵离京城远吗?” “何止远啊,我听人说,马车得整整走几个月,穿山越岭的,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莫非你中了牵机的毒,命不久矣?”温湘突然插话。 玉渊配合地点点头:“没错,我中了毒,温姑娘,快救我!” “呸!” 温湘啐了一口:“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啊,比乌龟还命长!” 玉渊:“有这么说话的吗,把我比作乌龟,那你是啥?” 温湘眉毛一挑,“王八啊,一样长寿。” 玉渊:“……”好吧,温姑娘你赢了。 “阿渊,阿渊!” 门口,苏长衫从马上翻身下来,鬼喊鬼叫了两声后,便像阵风一样的冲进来。 抬头,见玉渊在,气骂道:“他娘的,这什么鬼天,热死小爷我了,快,弄点冰的东西来喝喝。” 玉渊见他面色潮红,满头是汗,立刻让卫温去厨房拿梅子汤。 “你这是打哪儿来?” “还能打哪儿来,先 去衙门点了卯,又偷懒回了趟卫国公府,后来兄弟们叫我,这懒又没偷成……” 玉渊:“……” 她有点跟不上这厮东拉西扯不着边节奏。 “后来去了周府,这会刚刚从周府回来,这不来看你了吗!” 苏长衫冲她挤了下眼睛:“小阿渊,你说我这心,是不是菩萨做的。” 玉渊听到周府,脸色微微一变,还没来得及答话,苏长衫已经凑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赐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来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 他这话讲得急,玉渊不想听也听到了,脑子里轰鸣一声,感觉血气都快翻涌到嗓子里了,硬生生憋出一句,“果然是个好日子啊!” 苏长衫深目看着他,似要把她从皮到骨都看透。 玉渊在他面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轻声道:“你想怎样?” 苏长衫一句“想看你哭”正要脱口而出,却听有个清脆的声音抢在他面前。 “喂,穿白衣服的,你这样巴巴地看着我家女郎中,莫非想娶她回去?” 谁他娘的胆子这么大! 苏长衫顺着声音一看,紫衣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镜在他身上打转--很不善。 第三百一十六章 这份体面一直都有 喂哟,是个漂亮的妞儿。 苏长衫懒洋洋的笑起来:“娶她,我不敢;纳你,倒是绰绰有余,怎么样姑娘,不如就跟了我吧!” “我呸!” 温湘气得杏眼圆睁,“凭你,也配!” 苏长衫被这丫头逗得起了性子,故意坏笑道:“哪里不配啊,是门第不配,还是……还是大小不配啊!” 温湘一大姑娘,骂骂人在行,哪见过真正的流氓,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憋半天憋出一句:“浑身上下,到头发丝儿,都不配。” “哟,你还文绉绉的哪!” “哟,你还贱兮兮的呢!” “姑娘,我贱你哪里了?” “你看我家女郎中,冲我家女郎中说悄悄话,你没贱我,你贱她了!” 苏长衫一愣,目光拐了个弯,看向高玉渊:哪弄来的活宝,这么会骂人? 玉渊头皮发麻,刚刚那点子悲秋伤月,统统给这两人一闹,闹没了。 “介绍一下,这是温郎中,这是温郎中的女儿温湘。这一位是卫国公府的世子苏长衫。” 温郎中一听是世子,吓得赶紧行礼。 偏偏那温湘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似的,嘴里哼哼几声,怼了句:“哼,世子爷有什么了 不起的,还不只有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出气。” “嘿……” 苏长衫正要怼回去,眼角的余光一撇,却见鬼医堂门口进来一人,正是谢奕为,旁边还有一个陈清焰。 苏长衫立刻双手往后面一背,昂头挺胸,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作派。 玉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道,今天病人没有,闲人来了一个又一个。 “三叔,你来做什么?” 谢三爷没答,陈清焰答了,“高玉渊,快帮你三叔瞧瞧吧,他吃坏肚子了。” 话落,苏长衫的目光先一步移到谢奕为的脸上,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唇色惨淡,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好好的,怎么就吃坏了肚子?”玉渊手落在他的脉上。 “今日安王大喜,衙门里加餐,添了一只烤鸭,我吃了几口,就吃坏了肚子。”谢奕为有气无力。 玉渊被“安王”两个字分了心,再凝不起神来,咬咬牙道:“温郎中,这是你拿手的,你来诊脉吧!” 温郎中立刻过来,三指落下,病因就有数了,“进里间,我先帮你扎两针止泄,再吃两副药就没事了,不是什么大事。” “三叔,我扶你去。” “ 你细胳膊细腿的,边儿去,我来扶!”苏长衫伸手挡了挡,“奕为兄,你身子往我身上靠!” “多谢苏兄!” “客气啥?以后翰林院的破烤鸭别吃,想吃,我带你去城南,那边有家铺子烤鸭做得特别好……” 片刻间,偌大的铺子里只剩两人。 高玉渊和陈清焰对视一眼,后者默默的握了下掌心,“衙门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让你三叔好好休养。” “陈清焰,谢谢!” “客气啥!” 陈清焰一脚踏出门槛,犹豫了下,回首:“今日安王大喜,加餐的不光是我们翰林院,整个三省六部都有,也算是普天同庆。只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你要小心。” “你要小心”在这个氛围下说出来,玉渊心里暗暗跳动。 陈清焰是什么人? 说白了,世家出身,背靠平王府,永安侯府,阴谋狡诈里摸爬滚打上过来的,早就冷了心肠。 他对她有情,身上却也背负着家族的荣耀,这话不是白说出口,言外之意很明显。 安王和周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周启恒素来与福王、中宫走得近,而你又和安王交好。 于是,我站在了你 的对立面。 玉渊愣了愣,立刻追上了去,“陈清焰?” “还有事?”陈清焰回首看她。 “前几日谢玉湄来求过我,让我劝劝你,我回绝了。” 清描淡写的一句话,陈清焰听得脸色都变了。 “他日因,今日果,这是她应得的。” 玉渊顿了顿,道:“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连鬼医堂的门都不会让她进的。日头太毒,我先回去了,你慢走。” 阿九悄无声息的踱到少爷身边,低声问:“少爷,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的怎么听不懂?” 陈清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掀了帘子坐上马车。 阿九自然是听不懂的,便是他也得细细品,才能品出这话里的深意。 两个阵营没有错,但无论如何,我们是有一点牵扯的,所以即便到了最后一刻,都希望我们能给彼此留点体面。 陈清焰轻声叹道:“阿渊啊阿渊,在我心里,这份体面一直有!” …… 谢奕为的腹泻,果然两帖药就治好了。 端午临近,高府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有过一次除夕年礼的经历,端午的节礼,罗妈妈送得得心应手。 只是安王府没有节礼过来,陈府的节礼也没有来 ,罗妈妈拿不定主意请示小姐,她家小姐只冷冷地回答了两个字:“不送!” 鬼医堂在端午前一日,免费送出了五百个香包,香包里装的都是中药草,随声带在身边,辟邪驱虫很是方便。 这点子是温湘提出来的,一问才知道往年温家每年都会行此一善,二十年了,年年如此。 玉渊不由的对温郎中一家高看几分,行善容易,难的是坚持。 因为是免费,这日鬼医堂差点被挤破了门槛,要不是沈容沈易这两尊门神守着,连温郎中腰上的香包都差点被抢去。 饶是这样,玉渊和温湘一个被踩掉了绣花鞋,一个被挤散了头发,两人艰难地回到铺子里,互看一眼对方的惨样,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就笑出几分姑娘家的情谊来。 “明儿铺子放假,你跟我去看曲江赛龙舟吧。” “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去的,人挤人,挤死人!”温湘傲气的一扭头。 “跟着我三叔,人挤不到你,雨淋不到你,日头晒不到你,去不去?”玉渊继续诱惑她。 温湘扶正了头上的簪子,半天才“嗯”了一声,脸上一副“要不是你三请四邀,我才不会答应”的表情。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又见端午 端午这日,热浪滚滚,日头竟是要把人晒化了一样。 除了温湘外,玉渊还带了几个大丫鬟,去年见过世面的阿宝、青儿则留在府里看大门。 两辆马车从高府出发,一路便听得后车丫鬟们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玉渊和三叔同车,叔侄俩安安静静,一人手里拿了本书。 谢奕为瞧得眼睛酸,放下书抬眼去看侄女。 这几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丫头笑不及里,仿佛藏什么心事似的,连饭都用得少,瞧瞧,下巴都尖了。 “三叔瞧我做什么?” 谢奕为被人抓了小辫子,挠了挠头道:“可是铺子里遇上了什么难事?” 玉渊心头微惊 ,自己努力装得像无事人一样,还是被三叔抓到了蛛丝马迹! 这几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白天忙忙碌碌把自己转成个陀螺,晚上一闭眼,眼前闪过无穷幻影,都是他一人,他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笑容深还是浅…… 人怕什么,就会躲什么。 这几日,她不能听到安王,不能听到李锦夜,甚至不能听到周小姐。 原来,她也不过是尘世中的俗人,嘴上说得爽快,洒脱,实际上,这求 之不得痛苦,撕心裂肺如鲠在喉。 原来,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陪他走一段,她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为他治病,想陪他说话……还想一直陪他走下去! 神佛虽然慈悲无边,却从不渡人感情,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无解,无渡。 你要如何走出来? 玉渊默默低下头,良久才道:“有几个疑难杂症放在心里,总想着,可总也想不明白。” 原是这样! 谢奕为放下心来,笑道:“阿渊,今年苏世子帮咱们寻了个好地方,听说幽静的很。” “有没有谢谢人家?” “谢了,昨天还请他喝了顿酒,他说最近府里都是媒人,烦得不行。” 玉渊笑问:“你怎么回他的?” “我说年岁到了,就该找个好的姑娘把婚成了,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才是男人应该干的正事。” “三叔这话应该对自己说。” 谢奕为一噎,心道好好的怎么又把话绕到自个身上了,忙摆摆手道:“我还小,不急,不急!” 玉渊:“……”三叔您永远十八! 马车刚行到曲江附近,车外便人声鼎沸起来,玉渊听着外头的热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又是一年了! 下了马车,一行人由谢奕为领着,入了凉亭。 这回的凉亭很大,亭里摆一张八仙桌,上头茶水瓜果点心应有尽有,旁边还有两张躺椅, 如容、菊生,秋分都是头一回来,难得见到如此盛况,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温湘却异常的沉默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卫温寸步不离的跟着小姐,无声无息像极了小姐的影子。 玉渊看了眼曲江上的繁华,命沈容搬来躺椅,坐在树荫下,用帕子往脸上一盖,什么都不想。 因为想了也无用。 …… 数丈之外,李锦夜一身灰衫走进凉亭。 “李锦夜,你来了!” 周紫钰拎起裙角飞奔过去,摊开手,一只精巧漂亮的荷包,隐隐透着药香味。 “这可是我亲自绣的,你收起来戴身上。” 李锦夜温柔一笑,收在掌心:“来得真早。” “早点来,不就能早点见着你吗?”周紫钰弯起唇角,“你给我准备礼物了吗?” “真是抱歉,这几日忙着使团的事情,竟忘了。” “那……下次补上。” “好!” 周紫钰嗔笑道:“李锦夜,你有没有发现 你未来的王妃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发现了。” “喜欢不喜欢?” 李锦夜沉默了一会,把心一横,答了一个“嗯”! 周紫钰像是吃了蜜一样的舔,整个人飘飘的,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这时,青山走上来,“王爷,使团的人到了。” 李锦夜一脸歉意,“真不好意思,又有公务在身。” “杀千刀的匈奴人,怎么还不滚蛋,烦都烦死个人了!” 周紫钰心里骂了声,脸上却笑眯眯道:“你去忙吧,忙完了别忘了来找我。我等你!” 李锦夜浅笑,转身就走,走出数丈远,把手里的荷包往青山怀里一扔,“给你了!” “爷?”青山愣了下。 李锦夜脚步未停,快速走到另一处凉亭。 此处的凉亭,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渭泾分明的坐成两派。 一派是大莘的官员,都是礼部的人; 另一派则是穿着胡服的匈奴人,这些人身形高大,膀大腰圆,头发结成一髻,束于脑后,额头煜煜闪光。 使团首领叫赫连沛,三十出头,讲一口标准的官话,出身匈奴王庭,却已是五服之外。 见李锦夜来,他学着中原文人的样子,长长一揖:“安王您来了 。” 李锦夜抱抱拳:“今日端午,府里、衙门太多应酬,来晚了,见谅。” 赫连沛中气十足道:“王爷说的是什么话,您是做大事的人,与我们这些闲人不一样,今日能见识到大莘的赛龙舟,还是托王爷您的福。” 李锦夜对着宫里方向遥遥一望,“这不是托我的福,这是天子的赏赐。” 这话一出,几个胡人立刻起身,向着皇宫方向行礼,“多谢皇上!” 李锦夜敏锐的发现,其中有一人,只是略略的点了点头,再无别的动作。 等那人转身,李锦夜特意留意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惊。 这人的身体裹在胡服里,眼神黑漆漆的,像是一潭不会动的死水,冷冷看过来的样子,让人心里凉飕飕。 匈奴进京是礼部的事,李锦夜身为礼部主事,进进出出驿站也很多回,却从未见过这人。 李锦夜慢慢勾起唇,淡笑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 “噢,他是我的侄子赫连战,还没到帝都呢,就水土不服生了场病,一直到今日才好,我带他出来见识见识!战儿,还不赶紧给安王行礼。” 赫连战上前一步,标标准准行了个胡礼,“安王好!” 第三百一十八章 别和他们冲突 声如洪钟,势如长虹,李锦夜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人十分不一般,身上隐隐透着杀气。 这种杀气,他在两个舅舅和外公身上见识过,那必定是要在千万死人堆里历练过,才有这样的杀气。 “不必多礼,今年多大了?” “十八!” 李锦夜伸出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几下:“真是年少有为啊!” 赫连战只感觉到一股力道向他压来,似要把他压得跪下去,他心中冷哼一声,丹田之气一运,下盘沉稳如钟。 李锦夜收了手,微微侧过头,轻描淡写的朝一旁的乱山看了一眼,主仆多年的默契,让乱山顿时明白王爷的意思。 王爷是要查了查这个叫赫连战的来路。 乱山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身子往树从里一隐。 “王爷,我们胡人性子野,坐不住,可否陪着走一走?”赫连沛说道。 李锦夜浅浅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些匈奴人看着大。大咧咧 ,其则精明的很,把老皇帝请他们来看曲江龙舟的用意,摸了个一清二楚。 曲江旁能歇在凉亭里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文臣武将,今日端午,大姑娘小媳妇都会出来,老皇帝舍不 得把自己的公主嫁到匈奴,也不知道听了谁的馊主意,唱了这么一出。 走了几步,李锦夜握拳捂唇咳嗽了几声。 青山会意,立刻上前在他耳边低语道:“爷放心,世子爷把人安顿在爷的凉亭里,他们已经到了。” 李锦夜眉眼被鼻梁一撑,显出几分神采奕奕来。 青山离得近,看得分明,心里叹了口气:十多天来,爷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情! 赫连战走在人群里,目光始终落在李锦夜的身上。 这些日子,他从无数人口中听过对这个人的溢美之词,但真正接触到才发现,所有的词加起来,都不足以描绘这人的出色。 他眉眼轮廓深刻清晰,眼珠极亮,总是微微垂着,看人的时候,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鼻梁透挺,嘴唇却轻薄的很,叫那张俊美的脸,凭空添了薄情寡义的味道。 哼! 大莘国最不缺的,便是薄情寡义的人。 赫连战收回视线,用衣袖擦了擦汗,这才发现自己的胡服已被汗浸湿,贴在了身上。 这鬼天,真他娘的热,还闷,哪比得上他们西北。 …… “喂,龙舟马上要开始了,你怎么不看啊!” 玉渊连帕子都 懒得掀,“温湘,你看你的龙舟,我睡我的觉,你管我作什么?” “谁管你!” 温湘扭头哼哼道:“京里的龙舟也不过如此,比不上我家乡的,我们家乡啊,汉子们都是赤搏上阵,看到谁家大姑娘长得漂亮,就冲谁扔荷包。谁家的姑娘看赛龙舟,都比谁收的荷包多呢!” 话,似乎有些熟悉。 玉渊心中一动,怪不得自己对这丫头有莫名的好感,这性子太像阿古丽了。 她拿下帕子,“想家了?” “谁想家了!” 温湘别过脸,忿忿道:“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想的。” 玉渊对她的口是心非早已见惯不怪,正要出言再安慰几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你们是谁,谁让你们坐在这里的?” 玉渊一听这声音,神色变了变,立刻拿手扯了扯了温湘的袖子,用极快的声音低声道:“一会忍着些脾气,别和她们冲突。” “为什么?”温湘瞪眼。 “没有什么为什么,照我说的去做,没商量!”玉渊难得的声色厉疾,“卫温,打伞!” 卫温当然知道自家小姐为什么要打伞,当初在延古寺,还是自己亲手淋了她们一盆水呢! 这时, 谢奕为已经上前行礼,“这位小姐,是苏世子安排我们坐这里的,你是……” 红花冷笑:“我家小姐姓周,什么苏世子,李世子的,我们统统不认识,这亭子是我家小姐未婚夫的亭子,识相的赶紧离开!” 饶是谢奕为这种酸腐书生,一听这话也明白来人是谁,忙笑道:“原是周家小姐,得罪 。 ” “既然知道得罪,还不快走,这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红花声音轻脆,脸上带着十足的傲气,眼睛几乎是朝天的。 谢奕为神色尴尬的看向伞下的玉渊,玉渊轻轻的摇摇头。 高府丫鬟也都是有眼色的,见小姐都摇了头,立刻收拾东西,只是脸上都忍不住带出些忿忿之色。 心道:是未婚夫又怎么样,安王的病还是我家小姐治的呢! 温湘看看姓周的,再看看身边这个姓高的,脸上没了笑容。 收拾好,玉渊低头走出凉亭,错身而过的时候,周紫钰总觉得那打伞的丫鬟面熟的很,像是在哪里见过。 延古寺! 周紫钰心里咯噔一下,二话不说,冲过去一把掀掉那伞。 玉渊抬起头,目光冷幽幽地看着她。 周紫钰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高玉渊,原来是你!” 玉渊沉默了片刻,“周小姐,不好意思又见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慢慢地弯起来,带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自嘲,不知道李锦夜看到这一幕,会如何? “原来是你!”红花这会也看到了卫温,恨从心底起。 这小蹄子泼她一身的水,害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缓过劲来,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大亏!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红花冲过去就要打人,卫温手臂稍用了点力,轻轻一推,就把人推到了地上。 红花摔了个屁股朝天,又气又恼怒:“来人啊,快来人啊,小姐被坏人欺负了,这帮杀千刀的给我抓起来啊,统统关进监狱!” 周府的家奴听到唤声,纷纷跑过来,把人团团围住。 沈容、沈易两个远远瞧见这边有动静,也化成闪电冲过来,和卫温一起,齐刷刷的挡在小姐面前。 红花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道:“给我抓住这帮贱民。” 卫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嘴里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匕首,对着红花晃了晃。 “哪个不怕死的,先过来试试刀,姑奶奶好久没宰人了,今天非得宰个痛快不可。” 第三百一十九章 谁家的狗没拴好 玉渊又好气又好笑,这口气,跟阿古丽学了个十成十,只是现在还真不是给李锦夜惹事的时候。 她拨开三人,走上前冲周紫钰福了福,道:“周小姐,真对不住,苏世子和我三叔是好友,他把我们安排到这里,我们也不知道这地儿是安王的,要知道了,借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坐下来。” 这话把李锦夜撇了个干干净净,周紫钰的脸色稍稍缓了缓,“那还不快滚,就凭你们也配!” 玉渊的呼吸一窒,极轻极轻的笑了一下:“周姑娘,我们这种人自然是不配的,扰了你的好心情,真对不住。” “小姐,不能放她们走,你忘了上回这丫头淋咱们一身水的事情了,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红花仗着周家,嚣张惯了。 卫温身形一动,玉渊察觉,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她陪了十成十的笑脸。 “今日是端午,每个亭子坐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闹起来,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丢脸不要脸,周小姐何等尊贵,又刚刚和安王定了亲,就算不顾及周府的颜面,也得顾着安王的,你说是不是!” 周紫钰怔了怔,秀气的眉目终于非常轻 的蹙起来,好像还带着那么一丝不甘心。 玉渊立刻沉道:“行了,周小姐不计较,咱们还不识相的走人!” 谢奕为心疼地看了眼玉渊,招呼道:“走吧,走吧,我们到别地去看。” 事情到了这里,已算是和平解决,哪知红花挣身而起,手指着高玉渊的后背怒骂道:“最好给我家小姐滚远点,你这种贱人脏眼睛!” 玉渊脚步一顿,死死的咬住唇,温湘的眉尖却难以抵制的挑了起来,“哪家的狗没有拴好,在这里乱吼乱叫。” “你骂谁是狗呢?”红花登时怒了。 “骂你啊!” 温湘冷笑一声:“狗才仗人势呢,要不然就凭你……哼!” 红花跳脚,“小贱人,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小心我把你抓起来!” “哟哟哟,我好怕哟,我竟不知道这天子脚下,刑部大牢竟是条狗开的,还能抓人?” “你……你……你找死!” 红花站过来就动手,那温湘以前做大小姐的时候,跟着府里的家奴学过几招拳脚,怎么可能吃亏,一记巴掌甩过去,给了红花结结实实一下。 红花挨了一巴掌,怎肯罢休,不管不顾的与温湘撕扯起来。 周府下 人一看动起手了,心道:好吗,竟然还有不长眼睛的,干他娘的! 沈容、沈易二话不说,就迎了上去…… 谢奕为吓得头一缩,忙把侄女往怀里一拉。玉渊做梦都没想到短短片刻,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头痛如裂! 一时间,骂娘声,骂爹声,尖叫声,哭泣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 “住手!” 一个威厉的声音从边上斜出来。 玉渊激灵一下,仓皇的转了个身,避过来人的目光。 红花一看是李锦夜,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告状道:“王爷,这帮贱民占了你的亭子不说,还先动手欺负我家小姐,你可得替我家小姐作主啊!” 为了映证被欺负,周紫钰捂着帕子嘤嘤直哭。 “王爷!” 谢奕为挺胸走出来,“这亭子是苏世子安排我们坐下的,她们上来就骂人,到底谁欺负谁?” 李锦夜的脸,沉了下来,一双星目都是寒光。 红花反唇相讥,“王爷,他们血口喷人。” “都给我住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红花吓得打了个轻颤,立刻缩头缩脑躲在小姐身后。 周紫钰哭得楚楚可怜道:“李锦夜,确实是他们欺负我!” 李 锦夜深目看了她一眼,走到谢奕为面前,目光却看向背对着他的玉渊。 “奕为兄,真对不住,我马上帮你安排另一个亭子,此事就此打过,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李锦夜,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周紫钰一听他对着别人好声好气,立刻不依。 李锦夜把声音几乎都压在嗓子里,凭空竟带了那么几分肃杀气出来。 “紫钰,今日这么多贵人,你真要让别人看咱们大莘国的笑话吗?” 周紫钰一抬眼,才发现数丈之外,站着好些个胡人,又羞又恼嘤咛一声,飞扑到李锦夜的身旁,把头埋在他胳膊上。 玉渊此刻正好转身,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藏不住的情绪,掩不住的爱意,点点相思,寸寸燎原,都化成一把匕首,狠狠的向她心口刺了过来。 痛到极致,也就麻木了。 她沉默了一会,把心一横,“王爷不用安排亭子,这地方原也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来的,是我起了贪念,叨唠了,三叔,我们走。” 一语双关,管有没有人听得明白,反正她自个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那点心意连这片曲江都比不上。 曲江好歹一年有人看一次,自 己的心意就算坦承在那人的面前,他为了他的大业,都不会看一眼的。 玉渊转身就走,纤细柔弱的肩与后背看起来,就像一块经年历久的青石。 还带着那几分骨气! 李锦夜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开了,他死死的咬住牙,扭过脸,没再去看。 玉渊刚走出几步,得到消息的苏长衫火急火撩地冲过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人家说我们不配占那亭子,把我们赶出来了!”温湘一脸的不服气。 苏长衫伸头一看,靠,周家那个姑奶奶怎么来了! “没事!”玉渊笑笑:“我和三叔先回去了,多谢世子爷用心招待。” 苏长衫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眼角的余光扫了谢奕为一眼,道:“那个……回去也好,晚点我亲自过来赔罪!” “等一下,龙舟比赛马上开始,姑娘何不看完再走,若是没有亭子,我们的亭子让给你。”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住。 寻声望去,只见胡人中走出一人,正是那赫连战,笑眯眯地盯着高玉渊看,黑沉沉的目光锐利得像一把晦暗的尖刀。 玉渊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直直的向他看过去,心里狠的一沉。 是他? 第三百二十章 是他 那双眼睛化成灰,玉渊都认得出来--实在是因为太特别了! 他穿的是胡人的衣服,混在使团里面,那么也就是说,那夜闯入皇宫的是匈奴人! 匈奴人为什么夜闯皇宫? 目的是什么? 他们这一趟只是为通婚这么简单吗? 要不要告诉李锦夜? 一时间,玉渊思绪如潮! “是啊,是啊,人多才有意思,何必非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赫连沛哈哈大笑道:“我们胡人可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安王你看如何?” 李锦夜笑笑:“我们大莘规矩确实多,礼不可废,人家姑娘想走,沛兄还是不要阻拦的好,否则便是唐突了。” “那就问问这位姑娘愿意不愿意?”赫边战插话,声音极沉。 “不愿意!”玉渊扭头就走。 “不许走!”赫连战伸手拦住去路。 玉渊骤然停下,身后的卫温没留神,直直撞上她的后背上。看到有人拦住小姐,立刻眼一横,立刻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人。 赫连战看着卫温,又看着高玉渊,慢条斯理道:“姑娘何不留下来看看呢,一年才一次。” 玉渊迎上他的目光,冷笑道:“胡人果然不懂中原人的规矩,强留人是很没礼貌的一件事。” 赫连战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女子已经认出了他,心里立刻起了杀机。 旁人一无所查,但李锦夜,连同他身旁的青山却是实实在在的查觉到了。 李锦夜推开身旁的周紫钰,快步走到两人中间。 周紫钰顿失依靠,愣了愣神,目光幽幽地朝那边看过去。 李锦夜将赫连战的视线挡在了背后,沉着脸道:“一点规矩都没有,怎么和远道而来的客人说话呢,你师傅就这么教你的!” 玉渊“……” “你今天闯的祸还少吗,赶紧回去,大姑娘家的,以后没事少出来!” 玉渊脸上带了一点近乎灰败的惨淡,目瞪口呆之余,被这话刺得心口生疼,呆在了原地。 “还愣着作什么?” 李锦夜骂得毫不客气,“青山,你把人送回去,不看着她进府别回来。还有你谢奕为,管着些自个的侄女,别一个个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谢奕为气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咬咬牙,恨声道:“玉渊,咱们走,这破地方以后再也不来了。” 玉渊的心血轰然涨大,她捂着胸口处,嘴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声,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来了!” …… 李锦夜默默看着少女踉跄的背影,扭 头,淡笑,“龙舟赛已经开鼓,各位请!” 赫连战脸色古怪地看了李锦夜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江边。 “安王见谅,我这侄儿性子古怪,言语无状,还请安王别和他一般见识!”赫连沛忙打招呼。 “不会!” 李锦夜捂嘴轻咳一声,及时的挡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 这个赫连战绝对不是一般人,先不说那一身收放自如的杀气,只看赫连沛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叔叔对侄儿的态度,倒更像臣子对君王的态度! 赫连一族是匈奴的王族不假,但单于不应该是个只有十八岁的青年男子。 这人是谁? “李锦夜,我们也去看吧!”周紫钰笑容灿烂 ,刚刚他骂高玉渊的那几句话,真是痛快极了。 “来人!” “王爷!” “送周小姐回周家亭子。” “是!” “李锦夜?”周紫钰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锦夜沉了脸,“这里都是异族人,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不留就不留,那么凶作什么?”周紫钰心里嘀咕。 …… 和来时的热闹相比,回路的马车里,一片死寂。 玉渊倚在马车宽敞的小榻上,满腔的心乱如麻。 谢奕为心疼地看着侄女 ,“阿渊啊 ,以后咱们离那些人远着些,你这样帮他,他还这么骂你,真不是好东西!” “三叔,省些口水,天怪热的。” 说完,玉渊微微皱起眉。 男人骂街和泼妇骂街一样,面目可憎,别看李锦夜长着一副好皮囊,真骂起人来…… 不对! 脑子里闪过一道光,玉渊猛的坐直了。 那些匈奴人是来和亲的,老皇帝让他们看曲江龙舟,其实是让他们在诸位臣女中相看,李锦夜把她骂走,其实--是在护着她。 想明白这点后,心里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还有一点不明来由的愤怒。 是对自己愤怒。 往日自己也不算是个笨的,今日却是连李锦夜的用意都没有看出来,果真啊,嫉妒使女人昏头。 她猛的一掀帘子,“青山!” “高小姐!” “你家爷让你护送我,是不是怕我出事?” 青山犹豫很久,终是点点头,心道:姑奶奶,你这也太后知后觉了些。 “你别送我了,回去和你家爷说句话。” “什么?” “你附耳过来!” 青山立刻凑上前,听了几句后,脸色大变,冲玉渊抱了抱拳后,翻身上马就走。 “阿渊,你还让他带什么话?” 玉渊深吸口气:“ 要紧的话!” 使团的事情归礼部管,出了事,他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不管如何,这是头等大事,别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 …… 青山回到亭子,走到李锦夜身边耳语。 李锦夜目光一凉,回头深目看着他。 青山重重的点了几下头。 李锦夜此刻的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怪不得这个赫连战今日才出现,原是受了重伤,一直藏在驿站养伤,如此看来,匈奴这趟来京城的目的,可不光是和亲这么简单。 “青山,寒先生年纪大了,困在府里瞧不着今日的热闹,你派人回去和他说说。” “是!”青山会意。 李锦夜朝赫连沛抱了抱拳,“真不好意思,未婚妻那边还得去招呼一下,各位随意。” 赫连沛:“王爷请随意!” 李锦夜目光一斜:“你们几个,好生陪着。” 礼部众官员齐声道:“是,王爷!” 李锦夜朝苏长衫递了个眼神 ,快步离去。 赫连战等他走远,用汉人听不懂的胡语,对着赫连沛一字一句道:“那个女子认出我了。” “单于,我立刻派人去杀了她。” 赫连战脸露寒光,“不用,你派人去问问他,我想求娶这女子,行不行!” 第三百二十一章 求娶高玉渊 “暮之,真的是那赫连战,阿渊会不会看错?” 李锦夜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将一点苦涩深深藏在瞳孔中,“我信她。” 苏长衫道:“那现在怎么办,是直接说给老皇帝听,还是……” “皇宫九百九十九间屋子,三步一岗,四步一哨,他为什么夜探?还有……怎么逃脱出去的?” 李锦夜咬牙:“别和我说,那人的身手已经高得连禁卫军都不怕。” 苏长衫心狠狠一沉,“你是说,有人接应?” “接应未必,但皇宫的地图,赫连战身上一定有一份。” “谁给他的?” 李锦夜眼神诡异地看着他:“我也想问你。” 苏长衫皮笑肉不笑道:“我心里有一个人。” “我心里也有一个人!” “你写在我手心,我写在你手心?” “好!” 两人伸出手,在对方手心里写下一字:平! 苏长衫脸上笑容顷刻间消失不见。 李锦夜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种说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杀意。 许久,他道:“苏长衫,我想顺势而为。” 苏长衫一凛,皱起眉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周府凉亭。 “小姐,以后你可得留神那个姓高的。” 红花一想到今天吃的暗亏, 就忍不住想使坏,“奴婢突然想起来了,上回咱们从王府出来,路上遇到的马车,就是高府的,说不定啊,那高玉渊就坐在马车里。” 周紫钰瞪了她一眼,“别胡沁。” “小姐!” 红花急了:“奴婢怎么会胡沁呢,谁知道那个姓高的安了什么心思,否则好好的,怎么总往王府跑。” “张太医一直住在王府,那个高玉渊是他徒弟。” “这话你也信啊!” 红花冷笑道:“长得一副狐媚样儿,打着看师傅的旗号,万一却是背地里勾引咱们王爷呢?” “小蹄子,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一向稳重的绿莲忍不住插话。 红花瞪她一眼,“我这也是为小姐好,那个姓高的连自己的姓都敢改了,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对了,我想起来,上回咱们在延古寺,她一走,王爷也走了,一个前脚,一个后脚,哪有那么巧的事!” 周紫钰被她这么一提醒,倒也想起来了。 她被淋得那么狼狈,李锦夜却不见了人影,难道他,他们真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用浇水就可长成参天大树;再加她本来对高玉渊就有几分戒备,这一下,怎么看都觉得高玉渊像极了狐狸精! 她心中一 动,“绿莲,去看看王爷这会在哪里,怎么还不过来的?” “是,小姐!” 片刻后,绿莲去而复返,“小姐,他们说王爷一盏茶之前,就说过来咱们这里了。” “他人呢?”高紫钰一惊。 红花一扭头,“说不定啊,打着看小姐的旗号,去安慰那个狐狸精了!” 高紫钰的好心情,叫红花这句话说的渣也不剩,脸阴沉的可怕! …… 这时,曲江上传来欢呼声,原是龙舟赛开始了。 平王妃探着头看着自家龙舟像只箭一样飞过,回头笑眯眯道:“爷,这会瞧着竟是第一呢。” 李锦安瞳孔霎那间缩了一下,脸上却波澜不惊道:“父皇的龙舟队很快就会赶上来,还有我那好皇弟的。” 刘长庚扶着胡须笑道:“一舟,一赢,都是做给闲人看的,何必放在心上!” 这话,李锦安听得很舒心,笑道:“走吧,年年这些热闹,也没甚可看的。” 正要起身,有侍卫跑过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锦安立刻又坐了回去,摆摆手道:“一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是,王爷!” 看样子是有要事要谈,平王妃忙道:“臣妾先走。” “无碍,坐下来听听。” 李锦安端起茶 盅,抿了一口道:“刚刚得到消息,匈奴那头也不知怎么的,瞧中了高玉渊,来问本王可行不可行。” 平王妃心漏一拍,不敢吱声。 刘长瘐却是老谋深算道:“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这人……” 李锦安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拿眼睛看着自个的王妃。 平王妃这时候再蠢,也明白男人的意思,“王爷,臣妾这就派人说去。” “不急!” 李锦安满意的点点头:“还不到说的时候。” …… 龙舟赛的胜负和去年没有半点差别,水花溅不起来,文臣武将们直呼没趣,纷纷打道回府,准备出席晚上的夜宴。 李锦夜接过青山递来的药,一饮而尽。 药入口,似乎又苦了许多。 “这药方是不是改过了?” “回爷,十日之期还没有到,高小姐没改方子,您喝的还是老药。” 李锦夜眼神微微一黯,心道:怎么十日之期还没到呢,太慢了! 外面张虚怀在催,李锦夜不好再耽搁,匆匆走出书房。 五月里暑气正盛,他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被热气一蒸,右眼皮突突的跳了起来。 李锦夜直觉今日的宴,不是好宴。 两人进宫,一个入座,一个侍立在皇帝身后。 今日的夜宴分 两处。 家宴则在西暖阁设宴,宴请的是后宫嫔妃,当朝公主,一品夫人还有各世家的嫡出小姐。 君臣宴设在御花园的琼台,所有的皇亲国戚和得宠的文臣武将都齐全了。 李锦夜一坐下,就察觉对面有道视线向他看来,正面迎上去,正是那个叫赫连战的。 他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的避过视线。乱山已经在查,不出三日,这人的身份会摆到他的桌上来。 李公公一声令下,夜宴开始。 推杯换盏之后,使团之首赫连沛命人把进奉给大莘国皇帝的贺礼搬了上来。 众人一看,惊呆,竟然是两块平淡无奇的石头。 赫连沛朗声道:“大莘与我们匈奴连接的地方,有两处城池,一块石头一座城池,我们愿以两座城池的诚意,给我们大单于求娶王后。” 话落,耳边都是倒吸凉气声。 武将们都知道,这两座城池依山而建,如果它们纳入大莘国的版图,大莘以山为屏障,根本不怕匈奴来犯! 这手笔实在是大,也实在太有诚意! 宝乾帝笑眯眯道:“你们可有看中的人选 ?” “回皇上,有!” “是哪家的小姐啊?” “高府小姐高玉渊!” 啪-- 李锦夜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你说不去,就能不去吗 众人视线看过来,李锦夜强掩心中的震惊,云淡风轻道:“手滑了。” “十六弟手滑也应该,这高玉渊可是我们太医院院首张郎中的高徒,颇有些渊源啊!”李锦安懒洋洋的端起酒杯,话语中透着试探。 张虚怀此刻的脸色处在暴怒的边缘,若不是碍着皇帝在,他早恨不得上前把那匈奴人咬掉一块肉。 他娘的,这帮吃生肉的畜生,看中什么人不好,偏偏看中高玉渊,故意的吧! 他正要说话,只听一人轻笑了一声,“怎么就看中了那丫头?” 开口的正是宝乾帝,脸上依旧笑眯眯地,看不出任何变化。 李锦夜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藏在广袖中的手,死死的握成了拳头。 赫连沛忙恭敬道:“正如平王所说,这位高小姐是张太医的高徒,我们匈奴不缺女子,缺的是懂医的女子。我们想求娶她回去,开医馆,设医课,造福百姓。” 张虚怀听到这里,再也没忍住,“你们匈奴的百姓有福了,我们帝都却是少了一位好郎中。” “张太医这话说得在理!”李锦安破天荒的附和了一声,“父皇,万万不可啊!” 李锦夜听他这么一说,半点喜色都没 有,心里反而急起来。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冷汗都冒了出来。 宝乾帝笑道:“朕的皇长子说得没错,你们换个人吧。” “皇上,我们就要这人,倘若两座城池还不够,咱们再商量,但请您一定要看到我们的诚意。” “诚意朕看到了!” 宝乾帝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仿佛要刻意吊人胃口似的,慢慢才道:“这事不急,再议!” 李锦夜内心的惊涛骇浪汇聚到脸上,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 月上中天,夜宴结束。 李锦夜走出皇宫,脚步有些打飘。 事实上,他今日滴酒未沾。 “十六弟!” 福王叫住了他,压低声道:“好好的,怎么就求娶高玉渊,她算哪门子大家闺秀啊!要不,我让母后找机会帮着说几句。” 李锦夜心里再急,脸上依旧是和煦的春风,“多谢皇兄,只是这事透着蹊跷,暂时还劳动不到娘娘那里。” “蹊跷在哪里?” “皇兄不觉得大皇兄的态度值得玩味吗?” “怎么个玩味法?了” “他恨着臣弟,怎么会帮着臣弟留人?” “嘶--你这么一说,果然玩味的很。” 李锦夜没功夫和他再说下去, 抱了抱拳道:“皇兄,臣弟先回府,虚怀他--” 福王会意,忙笑道:“去吧,去吧,张太医脾气不大好,多劝着些,不还没到那个份上吗?” 李锦夜转身,春风和煦的笑容渐渐消失,而垂下的,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神中冰冷的杀意,仿佛刚刚夜宴上心头插刀般的隐忍,好像从未存在过。 他跳上马车,帘子一放,青山便驾车飞奔起来。 到了王府门口,还没下车,就听老管家气喘吁吁的跑出来,“王爷,张太医回到府后把屋里的东西统统都砸了,又跑了。” “跑哪里去了?” “老奴不知道!” 李锦夜目光一转,“去高府,快!” …… 开府后第一次过端午,玉渊命丫鬟们在院子里摆了两桌酒,把温郎中一家请来,热热闹闹过节。 因为有了白日的事情,谢奕为怕侄女多心,尽捡些好笑的话儿说。 说着说着,院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人,正是刚刚得了讯的苏长衫, 只是他还没有开口,张虚怀又冲进来。 两人对望一眼,沉着脸像两尊门神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大过节的,这是怎么了?”玉渊玩笑道:“莫非又被怡红院里 的姑娘赶出来了?” 这两人恍若未闻。 苏长衫用胳膊蹭了蹭张虚怀,“你说,还是我说。” 张虚怀没好气道:“你说!” 你个老鬼,这种难事凭什么让我说,苏长衫一扭头,“我不说!” “我来说!”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玉渊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变了变。 李锦夜一身官袍走过来,朝罗妈妈看了眼,“你们先下去,我与你们小姐有些话要说,三爷留下来听听。” 罗妈妈立刻招呼人离开,众人离开之前,都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玉渊。 玉渊勉强笑了一下,玩笑道:“你们一个个的来,莫非他们求娶的人是我?” “阿渊,你胡说什么?”谢奕为突然大吼,青筋都吼出来了。 玉渊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走到李锦夜面前,直对上他的目光,“李锦夜,我胡说了吗?” 她的眼睛上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流光,话问得有些漫不经心,李锦夜的头一下子疼起来,好像有千万根针一齐刺向他。 他愣了片刻,轻轻的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玉渊听到这话,脸上血色褪尽,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奇怪,“你说不去,就 能不去吗?” 李锦夜被这话刺出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 玉渊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李锦夜本能的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阿渊?” 玉渊低头,看着手臂上的手,抬头,是一张惨淡的笑脸:“今日端午,我师傅定是喝了些酒,今儿的针我来帮你行吧。” “阿渊?” “别废话了,我可没多少时间!” 胸口一痛,锥心刺骨,李锦夜愣在了当场。 他的身后,苏长衫用胳膊肘蹭了蹭张虚怀的,“这丫头可真他娘的淡定啊,我服了!” 张虚怀一双眼睛透着血红,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一人脱衣,一人行针,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拔完针,李锦夜穿上衣服后,深深看了眼玉渊,一言不发离开。 苏长衫和张虚怀也没有多逗留,沉着脸匆匆跟他一道离去。 谢奕为憋了一晚上的话,心里火急火燎,正要开口,被玉渊抢了先,“三叔,我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行吗?” “阿渊?” “行吗,三叔?” 少女的眼帘很深,眼神也深,喜怒哀乐从来藏得寻不见,但此刻,她的眼睛里隐隐透着哀求。 谢奕为看一眼,只觉得喘不上气。 第三百二十三章 她来了,我活了 谢奕为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阿渊,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了不得咱们叔侄二人舍弃京中的一切,远走高飞,不怕的。” 玉渊强撑了一天的心绪到底没忍住,将头埋进三叔的怀里,低喃道:“三叔,我也不怕的!” …… 王府书房。 李锦夜自打坐进来后,便没有再说话,懒洋洋的歪在榻上,像是老僧入了定。 他不说话,苏长衫、张虚怀他们也不敢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李锦夜这人极少会出现这副懒骨头的样子。一旦出现,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别惹他! 两人对视一眼,走出书房。 苏长衫拍了拍自个的额头,头痛得很啊。 “虚怀,怎么办?” 张虚怀早就从愤怒中冷静下来,咬着唇:“不知道,等他拿主意吧!” 苏长衫一脚踢上花坛,“这日子,怎么越发的难了起来,活得一点劲儿都没有!” 张虚怀睨了他一眼,这话也是他想说的! 书房里,一灯如豆。 李锦夜慢慢睁开眼睛,伸手去取茶。茶早已凉透,凝结的茶面在烛火下幽幽泛着诡异的光。 这光,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他内心最真实的内里。 内里是什么? 是冷酷! 是自私的算计! 是麻木无情的利用! 可是饮冰十年,血还是热的。 他心中焦灼,喝了两口冷茶,起身踱了两步,像头困兽一样。 皇帝的态度意味深长,和不和亲,用谁和亲,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自己赌,还是不赌? 赌赢了,相安无事; 若赌输了呢? 李锦夜眼底的血色慢慢涌起来,自己问自己:那人,你输得起吗? 忽然,他发狠似的把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的烛台、文具、书箱统统扫落下来。 苏长衫和张虚怀听到室内巨响,没敢进去,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门口,如同两个门神。 许久,门打开。 李锦夜反剪着手,无事人一样走出来,安静的吩咐,“来人,进来收拾一下,在水榭备一桌酒水。” “是!” 苏长衫疑惑地看向他:“暮之。” 李锦夜摆摆手,“边喝酒边说。” 张虚怀冷哼一声,扭头先走。 水榭中央已经摆了一桌酒菜,四个角俱是宫灯,映得四下如同白昼一般。 李锦夜抬了下右手:“都坐吧。” 两人落座,目光同时看向李锦夜,不知道他有何用意。 张虚怀性子急,“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憋一晚上了,没心思听你打哑迷。” 苏长衫心道:这话,也就你敢说! 李锦夜端起酒杯,自斟自饮,慢饮了三杯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背过身看着窗外一轮弯月。 “六年前,我在江南,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那屋子一年到头都是药味,闻一闻便觉得苦,我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鸟鸣,心里羡慕极了,心想:这辈子做什么都不如做一只鸟儿来得自在。” “老子那时候,就想开一剂毒药,把你毒死,你他娘的脾气太臭了,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张虚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说得没错。” 李锦夜缓缓又道:“但何止他想毒死我,我自己都想毒死我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废物,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处,浪费粮食吗?” “暮之?” 李锦夜摆摆手,示意苏长衫别说话。 那时候他常常躺在床上做梦,梦里都是蒲类的天,蒲类的地,风刮过他的脸,带着青草的味道,那么真实。 那时候他想,报不了仇立刻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忍受那锥心刺骨的痛! “那天,我故意打破了一只碗,趁虚怀不 在的时候,收起了一道碎片。就在我打算挑破手筋,一了百了时,就听到外头有人说话。” 到现在,他都清楚的记得她说了什么。 她说:张郎中,我想买你一副银针,多少银子。” 她又说:张郎中,你一个人行医挺累的吧,想不想要个使粗丫鬟,我会洗衣做饭,还能磨墨缝衣服,郎中不考虑考虑吗? 她还说:郎中,口说无凭,你得给我写个字据。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像山间百灵,那一刻鬼使神差的,他走到门口,伸手掀了下帘子。 “其实,我就是想看看能让虚怀入套的丫头,她长什么样。” 李锦夜低下头,自那天后梦里蒲类的天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可竟然好像看见了一样。 明亮的眼下,秀挺的鼻梁,樱桃一样的嘴唇,脸上带着一抹坏笑还有满脑门的算计。 “她来后,我想死的念头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饭菜好吃! 替换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 偶尔还能听到她哼的小曲儿! 李锦夜幽幽叹了口气:“人啊,其实都是贪生怕死的,凡夫俗子如此,帝王将相亦如此。可惜,我虽然不想死了,但这副 破败的身体似乎有了死的念头,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那天发作,四经八脉尖锐的疼痛起来,他死死地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心如死灰的想:李锦夜,你这个倒霉蛋,你马上就要死了,你要去见他们了。 “我就说你个王八蛋是命大的,老天爷看你可怜,给你送了一个高玉渊!” 李锦夜转身,极缓极缓地笑了,“没错,她来了,我活了。” 那日,她落针时手指的温度,像正午时分最炽热的阳光,又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所到之处,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注入生命力。 他活过来了! 苏长衫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这个男人脸上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释然,甚至有几分疯狂的笑容。 他心里有个念头像水泡一样冒了上来, 完了,这人对那丫头并非无情。 苏长衫一扭头,发现张虚怀一副“老子早就把你看破”的表情,一点点抿着杯中的酒。 见苏长衫看过来,张虚怀给了他一个“白痴”的表情。 真当李锦夜是那么好心的人吗? 能蛰伏五年一步步走到权力中心,除了心机谋算外,心狠手辣样样不缺,为什么他偏偏要和高玉渊撇得干干净净? 第三百二十四章 我没别的意思 也没见他和周紫钰撇干净! 堂堂王爷深更半夜跑到人家灵堂,为的是好玩啊,没见过死人,跑过去凑热闹…… 哎--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眼珠子长在眼睛里,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老子八百年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想说罢了! 算了,算了,和你这个白痴也是讲不明白的,你不懂我们和那丫头的情谊! 张虚怀捏着酒盅一饮而尽,无人察觉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消了下去。 苏长衫看看张虚怀,又看看李锦夜,目光在两个之间游离了几圈后,一字一句道:“暮之,你到底什么个意思,直说吧,别绕弯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 李锦夜走到桌前,倒满酒,一饮而尽,声音再次低沉了下去,“高玉渊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和亲。来人,去请寒先生。” …… 夜深。 玉渊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将窗户往起一支,凉风扑面,树影沙沙。 外头罗妈妈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将衣服轻轻披在小姐身上,“虽说初夏了,夜里还是凉,小姐当心身体。” 玉渊扭头,叹道:“从前在孙家庄,总觉得日子过得慢,恨不得一口气长大才好,如今却 觉得日子一日快似一日,端午一过,就到中秋了!” 罗妈妈听得心惊,转身倒了杯温茶递过去:“小姐别想那么多,就算和亲,左右还有两年的孝呢,奴婢就不信想不出法子来。” 玉渊脸色几不可查地一黯,随即似是若无其事一般,啜了口茶水,道:“妈妈去睡吧!” 罗妈妈心里叹了口气,哪里还睡得着啊,不过是睁着两只眼睛躺着罢了。 玉渊听她脚步离开,强撑的脸塌了下来。 总想着自己身上有重孝,和亲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在她头上,哪里知道……世事无常,转眼她就被推至风口浪尖,进退不得。 他的那些话,是随口说说的吗? 如果不是,会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好好的,匈奴人为什么会求娶自己呢? 玉渊心中烦躁,扭头“噗”一声吹灭烛火,正要掀被上床,手突然顿住。 不对! 应该和那个赫连战有关! 他到底是谁? …… 此刻,匈奴驿站里。 赫连沛皮笑肉不笑道:“战儿,舍弃两个城池,换一个高玉渊,这买卖咱们是不是亏大了?” 赫连战皱起眉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亏不亏的,本单于心里有数,你照着我的 话去做就行。” 赫连沛虽然也姓赫连,也的的确确是长辈。但在新任的单于面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小子十岁开始,就跟着他那个爹杀人,一把破风刀喂血无数,十五岁,匈奴王庭再无敌手。 倘若只是个武夫倒也罢,偏偏他的脑袋出奇的好使,活生生的像极他的那个娘。 赫连战的娘就是汉人,四诗五经,孙子兵法样样会讲,老单于如果不是靠着这个娘们,也不可能从这么多姓赫连的人当中脱颖而出。 匈奴人,不信天,不信命,就信手里的这把刀。谁的刀狠,谁就能坐上王位。 其实三年前,老单于就把所有王庭的事情交给儿子,用中原人的话来说,他不过是个门面,真正当家作主的人,还得是这一位! 赫连沛退出去,心腹侍卫吉萨走进来,腰间配一把沉甸甸的大刀。 “单于,那老鬼又说些什么?” 赫连战睨他一眼,“没什么,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回单于,高玉渊确实是张太医的徒弟,和安王的关系也好。还有,她原本不姓高,姓谢,是因为……” 吉萨噶崩利落脆的说完,赫连战眼睛亮得像草原上的鹰,怪不得刀架在脖 子上面不改色,原来竟是个厉害的。 “这个女人,我求对了!” “单于,老单于那头……” “他听我的。” 赫连战一掀衣袍,从竹榻上站起来,浓密的毛发眉毛下面,一双眼睛透着寒光。 一个又聪明,又胆大,还有点心狠手辣的女郎中,正是他匈奴王庭最适合的王后。 娶了她,就等于把大莘国最高深莫测的医术娶了回去,这比娶几百个公主都有用。 将来……赫连战想着自己的雄心壮志,身体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声音,如同野兽出笼一般。 “来人,本王要和平王密谈!” …… 皇宫里,内殿。 令妃抚着老皇帝的额头,轻笑道:“今日家宴,臣妾瞧着怀庆公主的气色,比上回进宫的时候,又圆润了些,想必是和驸马琴瑟合鸣。” “噢!”宝乾帝淡淡的应了一声,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令妃心中奇怪。 怀庆公主是皇帝第十个公主,也是整个皇族里最得脸的公主,嫁给了周启恒的爱子周允,周允任内务府大臣,这个位置不是简在帝心的人,根本坐不牢。 平常老皇帝没事就是怀庆这个,怀庆那个的,好东西都往那府里送,怎么今日过 节,反倒像是淡了呢! “皇上心里有事?”令妃试探道。 宝乾帝挥开她的手,从榻上坐起来,皱眉道:“你可知匈奴人求娶的是谁?” “谁?” “高玉渊!” “怎么会是她?”令妃一声惊呼。 “朕也没有想到会是她!” 宝乾帝趿鞋走下榻,在大殿里来回走了两步,又坐了下来,盘玩着手上的扳指。 令妃仔细瞧他神色,往茶盅里添了些茶,奉到皇帝手上,唇动了下,欲言又止。 宝乾帝眼角余光扫到,“爱妃有什么话要说?” “也没什么话,就是想着哪天得见一见这姑娘,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怎么连匈奴的人都瞄上了呢!” 宝乾帝被她这么一提醒,突然想到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曾惦记过人家。 “你这么一说,朕倒也想见见了。” 令妃笑道:“怕见了,皇上就舍不得把人送出去和亲了。” 话落,宝乾帝猛的抬头,眼神晦暗不明。 令妃吓得忙跪倒在地,“臣妾无状,请皇上恕罪。” 宝乾帝望她良久,把茶盅往几上一放,手一背,便走出内殿。 令妃忙俯下身,只觉得后背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竟是一句话都提不得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避一避 水榭里,四人围坐。 “王爷,匈奴既然敢用两座城池换玉渊,这股劲儿势在必得。” 寒先生抚着胡子,想了想又道:“暂且不论匈奴人为什么看中她,只说这事儿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有!” 李锦夜眼睛一亮:“先生,请说。” “此事成不成,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皇帝最信任最宠爱的人是谁?” “外有周启恒,内有令妃娘娘!” 寒柏川点点头:“若把这两人说动了,这余地就大了。” 苏长衫冷笑一声,“暮之,就凭周紫钰那个酸劲儿,周启恒这一条便是死路,你前脚为丫头说和,后脚他就把人弄走。” 寒柏川一愣:“阿渊哪里惹到那周家小姐了,她吃哪门子酸醋?” 苏长衫哼哼没说话。 张虚怀轻咳一声,撇过了头。 李锦夜神色闪烁片刻,道:“我与锦云倒是交好,只是令妃娘娘这人看似藏拙守愚,实则精明无比,她那边暂且不能劳动。” 寒柏川愁眉道:“那就容老夫再细想几日罢,总能想出法子的。” “老先生先去休息吧。” 寒柏川站起来,低头对张虚怀道:“张太医在御座前伺候,不防可以探探各路人马的口风。” 张虚怀心里早有这个 打算,难得没和人抬扛,默默的点了几下头。 夜深。 四人各自散去,李锦夜劳心劳力一天,只觉得眼睛有些模糊。 一只手挽住了他,扭头,正是去而复返的苏长衫。 “暮之,你给兄弟透个实话,你知不知道她……” “长衫!”李锦夜突然喝住他,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 “李锦夜!”苏长衫骤然松手,“原来你知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能给她什么?我能承诺她什么?我连能活几年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害人家?” 苏长衫看他半晌,头一低,一口气叹出来,“这话站在你的角度想,没错。站在她的角度想呢?” 李锦夜的心,漏跳一拍。 苏长衫抬头,眼睛里一片昭昭朗朗的清风,“我知道你怕连累她,可是,你怎知她不愿意被连累?” 李锦夜哑口无言。 “你别放心里去,我只是觉得她怪不容易的,真的,怪不容易的。” 苏长衫袖子一甩,人往院子外走:“你就当我喝了酒,说的是酒话吧……你……你也不容易……人活着,谁他娘的容易过。” 李锦夜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发的模糊了。 天地一线,万象万物,任谁都有难处。 苦苦煎熬,无能为力。 酒话谁都会说,可说完后呢? ……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夜之间,匈奴求娶鬼医堂女郎中的事情,传遍整个帝都,老弱皆知。 以至于翌日一早,高府的马车刚到胡同后,就被堵住了。 沈容忙下去打听,才知道鬼医堂门口,已排起了长龙,都是打着看病的棋号,来瞧热闹的。 “小姐,今日就不诊了吧!” 玉渊盘腿坐在马车里,想了想道:“不诊了,直接去延古寺避几天。卫温,你骑马去通知罗妈妈,让她帮我收拾几件衣服,几本医书。” “小姐,咱们住几日。” “十日左右。” “是!” “我们在北城门等你,对了,别忘了派人通知三叔一声。” “小姐放心。” 半个时辰后,玉渊坐在北城门外的亭子里等卫温,一盏茶还没喝完,卫温来了,身后跟了个青山。 玉渊眉头皱了下,这才想起十日之期快到了,自己冒冒然一走,谁给李锦夜转方子。 没等青山开口,她便道:“方子我会让人送到王府的,你回去让王爷放心。” 青山堆出一脸的笑容可掬,“高小姐,王爷没交待 小的方子的事情,王爷只让小的送你一程。” “他猜到我要去山上?” 青山点点头,“高小姐,青山今日想和小姐共乘一车。” 这便有话要说的意思。 玉渊点点头,扶着卫温的手上了马车。 青山脚下一点,灵巧的钻进去,开口就问:“高小姐,王爷让您把那日救人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一遍,您说了什么话,那人说了什么话,最好一个字也别漏。” “他想做什么?”玉渊脱口而出。 “小的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玉渊微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车窗,目光像是要飘出去一样,半天才回神把那天的事情又详细说了一遍。 “噢,对了,那人脸上带着一只鬼面,青面獠牙的那种,我替他止血的时候,发现他身上还有纹身,纹的应该是……应该是……” 玉渊的记忆一瞬间卡住,“应该是个动物。” “是狼吗?”青山问。 玉渊眼睛一亮,“是狼头!” “还有吗?” “没有了!” 青山一字不落的记下,又压低了声道:“王爷在小姐身边放了两个暗卫,他让您到了延古寺多住几日,等山下太平了,再回来。” 玉渊只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把棉花,软 成一团,撑得整个胸口都是绒绒的棉絮,青山什么时候走的,她半点没有察觉。 昨天晚上那点烦躁,顷刻就化成了乌有。 …… 马车到了延古寺,玉渊熟门熟路的走进老和尚的禅院。 老和尚见她来,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只把手伸到蒲团下面,挖啊,挖啊,挖出了半本破破烂烂的医书。 “差点当柴生了火。” 玉渊如获至宝的拿过来,跪坐在和尚面前,眼睛巴巴的望着他。 “又有何事?”老和尚一脸的不耐烦。 玉渊陪了个大。大的笑脸,“想请您老帮着算一卦。” “哼!” 老和尚鼻孔朝天,“你不是最不相信求神拜佛,算卦卜吉的吗,怎么,遇上事儿就信了!” “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玉渊厚着脸皮牵了牵他的衣袖:“算一个,算一个,我给您老讲鬼故事!” 老和尚扯过自己的衣袖,摇摇头:“丫头,那个短命鬼死后,我便再也不给人算卦了,便是算,也是胡说八道一气,糊弄人。你,我不糊弄!” 玉渊不解:“为什么二舅去世后,您就不给人算了!” “因为!” 老和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因为你们高家人的命,都不是好命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她也算是贵妃的后人 礼部衙门。 李锦夜正与几位侍郎说话,见青山等在外面,果断的结束了谈话。 等人离开,青山上前压低了声回话…… “狼头?” 李锦夜脸上淡淡的,眉心却皱了起来。匈奴人多有纹身,但纹狼头的人不多,必是要极为尊贵的人才行。 这人年纪轻轻,不会是…… 这时,窗外响起一声轻哨。 “爷,是乱山。” 话落,乱山冲进来,单膝跪倒在地:“王爷,西北那边传来消息,赫连战是新任单于。” 果然如他所料! 李锦夜轻轻抬起手,指尖点着自己的眉心,半晌,才平复了太阳穴的跳动。 “还有一事!” “说!” 乱山抬头看了自家爷一眼,深吸口气道:“黑风寨那边传来消息,他们最近打劫的几批商队中,运的都是粮食。” “哪里的商队?”李锦夜心口一跳。 “各地都有,但都往西北那边去!” 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哥这是真的要动手了! 李锦夜伸手捏捏鼻梁,那么……新任的镇北大将军简程恩有没有察觉?老皇帝在镇西军中的暗哨有没有察觉? 头痛欲裂! “王爷,要不要小的帮你捏捏?”青山眼睛尖。 李锦夜摆摆手,“不必了。” “王爷,王爷!”礼部景侍郎匆匆走来。 青山,乱山立刻退到李锦夜身后。 李锦夜上前一步:“什么事?” “王爷,皇上让您进宫。” “这个时候?” 李锦夜闪了一下神,早朝刚下没多久啊! …… 李锦夜是在御书房面的圣。 行完礼后,宝乾帝笑眯眯道:“和亲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李锦夜的回答很稳,“于公于私,儿臣都不希望是高玉渊!” “于私,我倒是能明白;这于公,又怎么说?” “父皇,她懂医。匈奴缺医少药,一个懂医的女子嫁到匈奴,这后果……” 李锦夜顿了顿,又道:“儿臣不愿意匈奴兵强马壮,以至于威胁到大莘的安危。” 宝乾帝抚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点头不语。 李锦夜话已点到,便识相的闭上了嘴,有些事情说太多,反而适得其反。 “今日张虚怀来请朕安时,也是对朕这么说的,这匈奴人狼子野心不死啊!” 李锦夜心中一动,忙道:“父皇,儿臣还觉得一事蹊跷!” “说!” “大莘皇宫禁卫森严,儿臣回京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胆大包天到敢夜闯皇宫 ,这事发生在使团入京,太过巧合了吧!” “你是指,闯入禁宫的人,是匈奴人!” “儿臣不敢乱猜,只觉得还是多留个心眼比较好!” 宝乾帝沉着脸一言不发,许久,才慢条斯理道:“朕想见见这个高玉渊,你帮着安排一下。” “父皇?” 李锦夜的心狠狠一沉,脑子转得飞快,“她一个平头百姓,哪有什么资格面圣,您太抬举她了。再者说,父皇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瞧着,有人揣摩着。她一个孤女,这会已经风口浪尖上,父皇若是再掀一个浪,可就生生把她给淹了。” “你倒是护着?”宝乾帝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 李锦夜忙跪倒在地,不遮不掩道:“她与儿臣也算旧识,儿臣能活着见到父皇,侍奉在父皇左右,有她的功劳。” “噢?” 宝乾帝干笑了下,又道:“既然不能见,这赏赐可就少不了,十六啊,你帮着朕跑一趟吧!说到底,她也算是贵妃的后人。” 最后一句话,听得李锦夜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酸水。 …… 李锦夜走出御书房,冷风一吹,被冷汗湿透的身体打了个寒颤。 刚下几层台阶,看到有个白面的公公颠颠的 往上走,正是王直。 王直见安王来,眼睛一亮,蹭蹭蹭爬上几层台阶。 “王爷,您可来了!” 李锦夜咳嗽一声,故意大声道:“王公公这么匆忙,这是要往哪里去?” “奴才给皇上办事去!” 能熬到给皇帝办事的地位,太监里不是凡品,王直见李锦夜,也只躬身低头,算是行礼。 “王爷这就回了?” “回了!” “那奴才恭送王爷。”王直弯腰行礼。 李锦夜伸手虚扶了一下。 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只听王直用极快的语速道:“皇上昨儿歇在令妃娘娘殿里,不知为何,半夜又出来了,听说是为和亲的事儿。” 李锦夜脚下一顿,心中暗暗后怕,幸好没走令妃娘娘这路子,否则就是坏事。 出了皇城,青山迎上来:“爷,赫连沛给王爷您下的帖子,晚上玉琼台请您赴宴。” “还请了谁?” “张太医和苏世子都请了!” 李锦夜冷笑一声:“让他们两个去听听音,本王刚刚领了圣旨,没空。” “是!” 话落,又一声“王爷”响起。城门角落里,走出一小厮,穿着打扮很是体面。 “王爷,我是周府的人,今天晚上驸马爷和公主回来 ,小姐请您过府聚一聚。” 李锦夜笑道:“真不好意思,今日有公务在身,怕是来不了,跟你家小姐说,改日再上门叨唠。” 小厮愣了愣,正要再劝,李锦夜已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这一下,怎么回去给小姐交差啊!” …… 周府。 周紫钰嘴里咬着樱桃,心里却在算计着时间。 “小姐,来了,来了,人回来了。” “快把人请进来。” 周紫钰一撩衣裙,从里屋冲出去,等不及那小厮行礼,忙道:“怎么样,王爷什么时辰过来。” 小厮心里抖了下,“回小姐,王爷说有公务在身,下次再来叨唠。” “啊?” 周紫钰脸上的失望掩不住,“你有没有说是驸马和公主回来?” “说了。” “他……什么的反应?” “匆匆忙忙就上了马车。” “他往哪里去了?” “小的不敢跟着。” 周紫钰双手死死的绞着帕子,心里的不安像石头落进湖里漾起的水纹,一圈大似一圈。 “小姐,王爷晚上会不会是去找那个狐狸精去了。”红衣冷不丁说话。 “高玉渊?” 周紫钰呆呆地出了会神:“来人,备马!” “小姐?” “本小姐要去鬼医堂。” 第三百二十七章 你也想吃 鬼医堂的大门外,左右发都贴了两张告示,意思是一个意思:女郎中身体不适,近日不会出诊。 告示一贴出来,所有人轰然而散,有几个贼心不死的扒着大门张望,见堂里就一个温郎中坐堂,只能离去。 温湘把药包交给病人,见父亲那边没了病人,脚下一溜跑过去,低声道:“爹,她要真和了亲,这鬼医堂还会再开下去吗?” 温郎中轻轻拍拍她,“高家小姐是个心善的,就算开不下去,也不会少咱们一两银子。” “可是……” “别可是,好好抓你的药,这几日别往外头去,下午早点打烊,别给小姐惹麻烦。有病人来了!” 温湘一抬头,见来人,心里骂了声:“呸!” 周紫钰走进来,四下打量几下,“你家女郎中呢。” 温郎中见她衣着不凡,忙道:“这位小姐,我家女郎中身体不适,在家歇着,这几日都不会出诊,您哪里不舒服,找我看也是一样的。” “我家小姐可都是宫里的太医诊的病,你们这种乡间郎中也配?”红衣眼睛朝天:“高玉渊生的什么病啊,不会是相思病吧!” 温湘冷哼一声,冲着身后的小医女道:“怎么又有狗叫了, 拿笤帚打出去,一天到晚汪汪汪,烦都烦死了!” 小医女也是机灵,把手里称一扔,撒腿就往外后院跑:“估计又是后条巷的,我这就去打。” “小姐?”红衣气得鼻子冒烟。 周紫钰昂昂头,手指着温湘道:“你派人去通知你家小姐,我要见她。” 温湘不甘示弱的对上她的目光,“不好意思,我家小姐说了,身体不适,谁也不见!” “你……” 周紫钰狠狠的瞪了她两眼,“我们走!” 主仆二人离开,温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安王眼瞎了吗,竟然相中那样的女子!” …… 延古寺。 玉渊一下子闲适下来,竟有些不适应。 虽然柴房还是那间柴房,房前的树还是那颗树,但怎么看,就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呢? 自然是一颗能沉下来的心。 上一回自己心中带着目的过来,每天都觉得时辰不够用,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钻进藏经楼里。 而这一回,她只为避世而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巴巴等着。 耳边隐隐传来晚钟,是到了和尚们做晚课的时辰了,卫温点了灯,把食盒摆在小几上。 “小姐,吃晚饭了!” 主仆二人简单 用了膳,在院子里散过食,便烧水沐浴。 沐浴过后,玉渊坐在窗下发呆,眼下伤春悲秋的情绪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李锦夜为自己奔波吗? 能不能做点什么? “高玉渊!” “啊?” 玉渊猛的抬头,似不敢相信般的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等确定面前的人的的确确是李锦夜后,才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数丈之外,李锦夜一身白衫,唇色有点淡:“来给你送点东西!” “是什么?” “饿着肚子,没力气说。” 玉渊忙扭头冲卫温道:“去前面看看还有吃的没有。” “是,小姐!” “那个……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话落,玉渊后悔的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坐什么坐啊,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自己这种没脸没皮的倒没什么,人家是有未婚妻的人。 果然,李锦夜没动,指了指外头的树,示意她出来。 玉渊走出柴房,刚跨出门槛,又后悔了。 她刚刚绞过头发,没来及梳起来,披头散发的样子是不是有些丑。 她不自然的把耳边的碎发拨了拨,还没开口,脸就红了,“那个……你怎么穿了件白衣裳。” 话 ,虽然是客套话,但眼里的欣赏却掩不住。 苏长衫这人最喜白色,据他自己说白色能显出尘飘逸,俊美无俦,能让大姑娘小媳妇都移不开眼。 此刻穿在李锦夜身上,他立在昏暗中,却带出那么一点落拓沧桑的味道来。 “青衫随手拿的,怎么,不好看吗?” 玉渊扯出一张笑脸,“怎么会呢,堂堂安王,就是随随便便的粗布麻衣也是好看的。” 李锦夜沉默了一会,道:“还能笑出来,可见你的心是个大的。” “要不大,早气闷死了!” 玉渊指了指树下的两张竹椅,“坐吧!” 李锦夜撩起衣衫,身子懒懒一歪,腿曲坐下,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玉渊愣愣地看着他,明明他就坐在她身边,却总觉得隔了千山万水那么远的距离。 坐下的第一句话,李锦夜说得很不客气。 “都说医者父母心,但来路不明的人,以后就不要治了,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没关系。” 玉渊咬了下唇,“我在佛祖面前忏悔过了,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没舍得怪我!” “还顶嘴!” 玉渊眼神忽然暗淡了些,“我其实就想给高家积点福报。” 少女本 来的皮肤就很白,发散在肩上,白的脸,黑的发,生生带出些柔弱来,和她往日手起针落的利爽样子,完全不同。 李锦夜的眼神像块明镜,粘住了。 恰好这时玉渊抬起头瞧他,躲闪不及,两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李锦夜嘴角一抹温柔,硬生生被他压下去,变成了冷厉,“福报不是这么积的,你知道你救的人是谁吗?” 玉渊摇摇头。 “匈奴的新任单于,他身上有股子杀气,很重。” “我……” 玉渊惊得说不出话来,随手救人,竟然救的是单于,自己这运气了…… 半晌,她自嘲的苦笑:“他这属于恩将仇报。” “这会你倒明白了。” “明白也迟了!” 恰好这时,卫温拎着食盒走进院里,“小姐,还有两碗清粥,和一个馒头。” “拿来吧!” 等卫温把东西都摆上来,李锦夜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用了起来。 他是真饿了,整整一天,就用了顿早饭。 玉渊拿余光偷瞧着,仿佛又回到了孙家庄的时候,那时候他穿一身粗布长袍,也是这么慢条斯理的吃着,少了现在的矜贵体面,却多了几分红尘地气。 “你也想吃?”李锦夜突然扭头问了一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延古寺的刺客 玉渊像是偷吃被人逮住老鼠,忙不迭的起身:“我给你去倒杯茶。老和尚自己晒的苦菊,挺香的,清火败毒!” 李锦夜看着她那傻样,松着的脸就忍不住稍稍松动,偏过头轻笑起来。 玉渊在屋内故意磨蹭了一会,端着茶再出来时,卫温正收拾好碗筷,“小姐,我送到前头去。” “去吧!” 李锦夜手一伸,“茶呢?” 玉渊递过去,李锦夜起身接过来,手指无意中碰到她的,他避之不及的往后缩了缩。 玉渊眼神一黯,心道:幸好,我还没有到特别喜欢你!否则,只这一个动作,我还不得难过死! 李锦夜喝了口茶,眉头紧皱:“果然苦得很。” 玉渊扬扬下巴:“饭也吃了,茶也喝了,你这一趟到底为什么来,总可以说了罢!” 李锦夜从怀里掏出张纸,还是明黄色的,“你看看吧!” 玉渊抬步走到屋内,就着油灯低头看一眼,脸色剧变。 “礼部拟的旨意,是皇帝的意思,恭喜了,高县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李锦夜跟了进来,眼睛泛着暗淡的幽光。 玉渊回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把我封为县主,是铁铁定定要去 和亲的意思吗?” 李锦夜稍稍迟疑了一下,“我把利弊关系都说了,他原本是要见你的,我拦住了,所以才有了这个赏赐,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揣摩不出来。” 玉渊一咬牙,冷笑:“他就不怕我真嫁过去了,做出点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阿渊!”李锦夜脸色一沉:“别胡说!” “连说都不能说了!” 玉渊心中焦躁,火气本来就大,听他呵斥,反激起了她心里的恨。 “他真敢让我嫁,我就真敢做。也省得你在这里苦苦营汲,拖着一副残命拼死拼活!” “这苦菊茶,你应该多喝点,阿渊!”李锦夜语气非常平静,隐隐透着严厉。 “今天一天没少喝!” “喝了火气还是这么大!” “那是因为事情没有落到你头上!” 玉渊果断的抢过他手里的茶盅,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合适不合适,规矩不规矩,一口饮尽。 眼神如同困兽一般倔强,“别逼我,逼急了我,天都给他掀过来!” 这话,早就藏在玉渊心里。高家人的惨死,母亲为她的牺牲,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呢。 如果不是他故意抬举她,又让卫国 公办寿宴,娘能死吗?说来道去,娘不就是他逼死的吗! 如今又来逼她…… 高玉渊心底彻骨的寒意,唇都在发抖,怪不得老和尚说高家人命都不好,头上顶着那样一片天,能好得了吗? 玉渊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几欲夺筐而出,却死死的咬牙忍住。 少女含而不露的泪水,冻僵了李锦夜的每一寸骨头和血液,他经历过这世上足够多的事,多到让他能够不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甚至连死都不怕。 而此刻,他却怕她落泪。 手,像是了不受控制一样,轻轻抚上她的眼角,温柔道:“傻丫头,这天你掀得动吗?” 男人修长的指腹冰寒彻骨,玉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撇过脸避开了些,又往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了一些。 做完这些动作,心里又后悔。 也许这辈子,他能给你的只有这么一次温柔,为什么要推开呢,怎么就不能让他的手,多停留一会呢! 李锦夜的手空落在半空中,他自知有些失态,轻咳一声,“到院里走走吧,这屋里闷。” “好!” 李锦夜先走出去,玉渊默默的跟在后面。 两人默不作声了好 一会,玉渊嗡声道:“刚刚我失态了,你说得对,这天我掀不动,等着你来掀。” “他在位几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我掀得也很累!” 李锦夜懒懒勾起一个苦笑,然这笑刚浮上嘴角,屋檐上面透出一股森冷的肃杀气来。 他脸色一变,冲到玉渊身边,猛地把她往身后一拽,玉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晕晕乎乎地回过神来,只见她刚刚站的地方,有一柄闪着些许蓝光的箭插在地上。 玉渊吓得浑身不能动弹。 这时,耳边响起打抖的声音,李锦夜将她往怀里一带,人飞快地冲进了屋里。 “呆着别动!” 李锦夜用力把玉渊往角落里一推,推得急了,玉渊踉跄几步,险些撞在墙上。 这时,打斗声越来越远,很快就没了声响。 若不是那柄箭还在,玉渊只觉得自己像是作了一个梦! “他,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吧!” 李锦夜没答,走到庭院外,拔起箭身仔细看了看。 玉渊忙拿着烛火跟出来,凑近了问:“看出什么了?” 这时,青山悄无声息的落下来:“爷,一共有两个蒙面人,身手很不错,不恋战,一交手就跑。” “还 看出了些什么?” 青山认真的想了想,“感觉就像是为了放这一箭来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锦夜把箭往青山手里一扔,“顺着这个查下去。” “是!” 青山一把接过来,顿了顿又道:“爷,今天晚上还下山吗?” “不下!” 玉渊猛的抬头。 李锦夜长眉一挑,“明天一早,你跟我下山,这寺里不安全。” “你走了,我就安全了。”玉渊嘀咕。 “大莘帝都,天子脚下,敢堂而皇之来行刺本王的,还没生出来,更何况这一趟,我是奉旨上山,王爷的仪仗都在寺外侯着呢!” “你的意思是冲我来的?” 李锦夜没回答,目光冷幽幽地冲青山看了一眼。 青山从怀里掏出一支小烟花,用箭头插上,对天射去,一簇小烟花在空中陡然爆开。 “高小姐,两个刺客就想对付我家爷,简直是痴人说梦话。”青山冲玉渊抱了抱拳,身子一跃,消失的无影无踪。 玉渊这才想到李锦夜这人,生死一线不知道有多少回,青山他们跟他,早就历练出来了。 “我救死扶伤,没有得罪过人!” 李锦夜“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沉。 第三百二十九章 群芳宴 半个时辰后,两个黑衣人身手敏捷的跃墙翻进周府。 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的人沉沉应了一声:“进来!” 黑衣人下跪,“回爷,小的试探过了,高玉渊身边不仅有暗卫,生死一刻,安王出手护住了她。” “爹,我说得没错吧,那女的就是个狐狸精。” 周紫钰一跺脚,恨恨道:“我不管,你帮我把她弄出京城,就让她去和亲,我不想在京城看到她。” “住嘴!”周启恒怒喝。 “我就不住嘴!” 周紫钰咬牙切齿道:“什么张虚怀的徒弟,统统都是骗人的,她就打着学医的旗号,天天往王府跑,勾着李锦夜的心。你若是为着女儿好,就顺了女儿的心,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让你下半辈子后悔去吧!” “你……” 周启恒又气又急,真想一记巴掌甩过去,偏偏心里又一万个舍不得。 “爹,女儿真的不活了!” 周紫钰扑倒在周启恒的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女儿……女儿……都快被人……给欺负死了!” “你这丫头啊!” 周启恒叹了口气,拍拍女儿的后背,“先回房,容爹 好好想想!” 这话,便是有戏。 周紫钰心中暗喜,昂起泪脸抽抽噎噎道:“爹,我的好亲爹,你要是把那个小贱人赶出去,女儿什么都听你的话,再不气你。” “行了,走吧!” 周紫钰一步三回头走出书房,拐角处,她的脸唰的沉下来:高玉渊,敢和我抢男人,我就让你尝尝我周家人的本事。 书房里安静下来,周启恒目光一冷,寒意四起。 “来人!” “大人,” “驸马和公主回去了吗?” “还没有,正和夫人在后院说话。” “去把驸马请来。” “是!” 半盏茶的时间,驸马爷周允匆匆走进书房。 他长相肖母,神态却酷似父亲,举手抬足间带着一股风流,怀庆公主再心高气傲,在他面前也忍不住低眉。 “和亲的事情,你听说了?” 周充正色:“父亲,听说了。” “什么想法?” “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什么想法都没有!” 父亲是宠臣,老婆是公主,皇帝佬儿是他的岳丈,他只知道每日高高兴兴的过日子,旁的事情,脑子都不想动。 “糊涂!”周启恒真想给儿子一个脑刮子,“下午,礼部拟好了圣旨, 封高玉渊为县主。” 周允一脸懵:“这是要把人送去和亲的意思?” 周启恒深吸口气,“你和你媳妇去说,不管皇上是什么意思,这个高玉渊仗着和安王关系非浅,不把你妹妹放在眼里。” 周允懒归懒,但脑子却够聪明:“父亲是想让她……” 周启恒点点头。 这事牵扯到高家,他一个外臣不好掺和,但由十公主出面……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十公主就算违了皇帝的意思,皇帝也不会拿她如何。 用她来试水,真是再恰当不过! “儿子遵命!” …… 玉琼台的花灯,今日格外亮,衬得整条玉琼河流光溢彩。 每年端午节的一日,玉琼台就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群芳宴”。 所谓群芳宴,其实就是一帮漂亮的姑娘站在台上,或吟诗,或弹琴,或画画,或跳舞……然后由客人们选出“芳主”。 选出的“芳主”当晚开苞,价高者得。 玉琼台靠着这一年一度的群芳宴,在京城数不清的妓院拔得头筹,饶是怡红院火红至今,也抢不过玉琼台的风光去。 谢奕为坐在台下,被台上的脂粉味呛得鼻子有些痒,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 年年来,年 年看,年年闻不惯这味儿,还不如阿渊身上的药草香。 “奕为兄,今年你总该喊上一喊了吧!” “就是,五年了,没见你喊过半声。” “听说今年的姑娘中,有个叫柳儿的堪称一绝,琴棋书画先不说,就那个身段,迷死人哎!” 谢奕为照旧用他的尿遁大法,“你们先看着,我去如厕松快松快,马上就来。” 一帮狐朋狗友也知道这人的德性,意味深长的交换了个眼神。 二十好几的人了,房里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只怕是那玩意不中用啊! “姑娘们上台了!” “来了,来了,掷花啊!” 底下的人一窝蜂的涌过去,把台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谢奕为费了吃奶的力气挤出来,刚走两步,脚下一凉,才发现布鞋给挤掉了一只。 这倒霉催的! 谢奕为吓得赶紧去摸身上的药囊,药囊是阿渊昨天才给他的,里面装了十种珍贵草药。 这一摸,寒气从脚底心直冲天灵盖。 药囊没了! 完了,完了,完了! 谢奕为哪还顾什么风流才子,翰林探花的形象啊,身子往地上一趴,借着台上的灯火,手摸着地上一寸寸的找过去。 啊啊! 找 到了,就在前面! 谢奕为心头一喜,一个饿虎扑狼扑过去……咦,怎么扑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谢奕为用力摸了下,察觉不对,定睛一看,是只男人的脚。 抬头。 五雷轰顶。 苏长衫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下这个抓着他脚的男人,用一种“怎么又是你摸我的脚”的目光,颇有些头痛地看着他, 谢奕为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脸红脖子红道:“世子爷,对不住,我,我在找我的药囊。” 说这话的时候,谢奕为把光着的一只脚往后缩了缩。 苏长衫余光扫到,摸了摸鼻子,“你的鞋呢?” “鞋也掉了。” “不找鞋子,找药囊?”苏长衫又用一种“你是不是傻”的目光,看着他。 谢奕为脸红得能滴出血,“那药囊是阿渊给的,弄丢了,她会伤心!” 这叔侄俩-- 苏长衫暗暗咬了下牙,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跟谁来的?” “跟几个旧友。”谢奕为老老实实回答,“不过,我马上要走了。” “怎么,不喜欢看卖肉的姑娘?” “你……你……” 谢奕为眼里的惊色,透出一句话:世子爷,你不能这么粗俗! 第三百三十章 分明逼得是他啊 苏长衫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扫,摊开手心。 “啊,竟是被你捡到了。” 谢奕为大喜,正要去拿,苏长衫把药囊往手里一握,“陪我去赴个宴,赴完宴再给你。” “啊--” “别啊,走!” 苏长衫朝身后的大庆看了一眼,大庆两个鼻孔往外扩了几下,似乎想要喷出一道怒气来,碍着主子的面,没敢喷,只是把脚上的布鞋脱了下来。 “谢三爷,穿上吧!” “这怎么好意思!”谢奕为连连摆手。 “让你穿,你就穿,别磨蹭了!”苏长衫口气有些冲。 谢奕为惦记着他手里的药囊,忍辱负重的把大庆的鞋子穿上。 大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想哭! 心道:你还忍辱负重,我他娘的才惨哩! …… 进了楼上的雅间,谢奕为才发现宴请苏长衫的人,竟然是匈奴人。像是看到了杀父仇人一样,他的眼睛喷出火来,扭头就要走。 一只大手抓住胳膊,谢奕为愤而抬目,苏长衫趁机在他耳边低语:“这是干什么呢,脾气这么大!就是探探口风也好!” 谢奕为“啊”了一声,又立刻“噢”了一声,脸上立刻堆出敷衍的笑。 这活宝! 苏长衫牙 根痒痒,冲着赫连沛抱了抱拳,笑道:“不好意思,今日安王公务在身,让我替他赴约!” 赫连沛笑:“无事,无事,我们就是过来凑个热闹!这位兄台是……” “高玉渊的亲三叔,也是我的好友。” 话落,角落里沉默站立的男子眼睛眯了眯,似有若无的目光向谢奕为看过来。 谢奕为这个二愣子浑然不觉,苏长衫却将男子的神态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冷笑一声,拉着谢奕为入座。 “战儿,你也来坐吧!” 赫连战靠着谢奕为坐下,主动替他倒了一杯酒,谢奕为倒也能屈能伸,道了声:“谢谢,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的酒,我来倒!” 苏长衫不由自主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话里听着似乎有话啊! 果然,谢奕为端起酒杯,“你们远道而来是客,中原人有句话叫客随主便,主人家客气,做客人的也该知趣。来,我敬客人一杯。” 赫连战虽然聪明,也知道听话听音,但在探花郎九曲十八弯的话里,愣是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与赫连沛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把这杯不明不白的酒,喝下肚。 谢奕为喝完一杯,又给那两人斟上。 “这第二杯酒,我就不绕弯了 ,和亲这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我侄女刚死了娘,身上守着重孝,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再考虑考虑。” 这话,两位赫连家的听懂了,赫连沛正要说话,谢奕为抢在他面前开了口。 “你们若执意要选我家侄女,我一介书生拦是拦不过的,了不得冲到金銮殿死谏一回。” 谢奕为凑过脸,笑道:“死谏懂不懂,不懂吧?不懂就对了,来来来,喝酒!” 此刻外头姑娘们已经一个个粉墨登场,雅音俗乐,各路脂粉各显妩媚,若往常,苏长衫怎么着也得凑个脑袋过去瞧,但今日…… 他突然觉得谢奕为那几句话,句句像把刀子,一刀一刀划在了他身上。 他竟然忘了,这对叔侄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死我也不独活。 内心的惊涛骇浪汇聚在一股力道,直冲他的脑门:娘的,这哪是逼李锦夜,这分明是逼得他啊! …… 柴房门口。 玉渊余光往边斜了一眼,“你是打算在这里枯坐一夜吗?” 李锦夜面无表情地转动目光,仿佛不知道身边还有个活物,他双臂抱胸前,端坐在竹椅上,一板一眼的在庭院里摆出他矜贵的架势。 这架势已经摆了整整一个时辰。 玉渊握了握拳,心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若是不答,我便不管你死活。 像是读懂了她心中所想,李锦夜开口。 “今日在御书房,皇帝说了这么一句--她到底是贵妃的后人。到底两个字我揣摩着还念了几分旧情,我想事情应该会有转机。” 原来,他还是在想这事,玉渊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我小时候,见过贵妃。印象不是很深,只隐隐绰绰记得是个美丽温婉的女子。” 李锦夜脸上扬起一个弧度:“我娘进宫,被安置在贵妃的永和宫,说起来,我还是在永和宫生的。” 玉渊:“公主没有自己的寝殿吗?” 李锦夜:“没有,她和我一直住在永和宫。永和宫很大,很漂亮,我会走路后,就喜欢从前殿跑到后殿,宫女太监就在后面追我,你猜我叫贵妃什么?” “什么?” “也叫娘!” 玉渊一口气呛住,咳嗽了两声,这,这可就差了辈份了! “我能记得的就这些,当时我还小,只有两三岁。” 李锦夜眼中的柔色褪去,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娘死后,我被送到了蒲类。” 玉渊嘴里发苦,“你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李锦夜摇摇头,“不记 得,只知道很突然,突然就没了。娘死后我其实还在宫里住过些日子,贵妃照顾的我,我清楚的记得她喂过我饭。王直你可还记得?” “记得,给我传旨的太监。” “他如今是我的人,这些日子我让他暗下打听从前的旧事,倒也打听出一点来。” 玉渊手里顿时涌出冷汗,“打听到了什么?” “贵妃在世并不得宠,皇帝三五个月都不往她殿里去,不过吃穿用度却从来不少,身份仅次于先皇后之下,而且她和先皇后听说是死敌。我娘来后,皇帝才去得勤快些。” 李锦夜娓娓道来:“关于先皇后和贵妃的恩仇,宫里有说贵妃害了先皇后的孩子,又说先皇后害了贵妃的孩子,真真假假无从知道。” 玉渊心道:先皇后育有平王和长公主,而贵妃娘娘一子半女全无,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宫里清楚知道那段往事的,怕只有李公公。这个老货嘴比河蚌还要紧,想从他口里探出些什么,难!” 玉渊看着他,笑道:“多谢你帮我打听这些。” “你帮我治病,我总要帮你做点什么,才还能还你的情!”李锦夜微微眯眼。 你就是不还,我也帮你治病!玉渊心里回了一句。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给我打出去 李锦夜看着她,目光微沉。 “如今永和宫连同去往永和宫的路都被封了,我想当年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数,万一哪天真要面圣,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要有成算。我心里有个预感,早晚一天他会见你。” 玉渊回看过去,感觉心里点点火星往外蹦。 她眼神里的全部热情,烫着了李锦夜的眼,他堪堪挪过视线。 玉渊短暂地收敛起自己肆无忌惮的视线,勾起了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刚刚看她的眼神挺温柔,眼里也有星光。 “我其实也挺想见见他的,看看九五至尊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比着常人多了三头六臂。” 李锦夜挑眉笑了。 玉渊见他笑,心里也甜,默默地坐了一会,又道:“对了,说起治病,我从温郎中那边得到一些消息。他说南疆那边有很多解毒的高手,如果我没有那么倒霉被和亲,我想去那边一趟。” 李锦夜心里一惊,好像有一把钝钝的小刻刀,在他心上不轻不重的划了一下。 “那地方山高路远,你一个姑娘家……” “我就想去山高路远的地方瞧瞧,总困在这四九城里 ,不知道外面的山有多高,水有多清,这辈子也就白活了!” “你这是打着帮我治病的旗号,去游山玩水了?” “不行吗?反正我这名声,京城无人敢娶,到了那边,说不定还能骗个书生回来!” “胡沁什么?” 李锦夜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冒出来,“夜深了,早点睡,明日一早跟我下山。” “李锦夜,你还没有施针呢!” “少戳一天,死不了!” 玉渊看着他硬如风戟的背影,慢慢垂下了眼帘,遮住的眼神里,是一种极致的沉静。 …… 翌日。 玉渊随着安王的仪驾回到四九城时,她被封县主的消息已经传遍各个角落。 谢府,大房。 花厅的两个角落里摆着冰盆,可顾氏还是觉得热,一颗心燥得不行。 “好好的,怎么就县主了呢!” 顾氏到现在为止,还没搞清楚县主是个什么身份,仔细问了管氏后,吓得魂都没了。 “亲王的女儿才被封为县主,那这么说来……玉渊是铁铁定定要去和亲了!” 管氏轻叹了口气,“瞧这样子八.九不离十,好好的怎么就摊上了她。” 谢玉清心中一动:“母亲,你说会不会和高家有关?” 顾 氏哪里会知道,半晌也答不上来。 谢玉湖伤心道:“我听说匈奴那边的人,都是吃生肉,野蛮的很,阿渊嫁过去怕是……母亲,我与阿渊姐妹一场,请给您告个假,想去看看她。” “三妹,要去一起去,没的你去了,我们还干坐着的道理。”谢玉清道。 “一起去,统统一起去!” 顾氏一拍桌子,奋而站起来,没走几步的,又顿住了脚,“那个……还是你们姑嫂三人去吧,太太那边病着,离不开人。” “也好!”谢玉清利爽道:“那大嫂,三妹,我们走。” 顾氏等人离开,收拾收拾便往福寿堂去。 福寿堂如今冷清的很,只有太太一个人住着,老爷如今另有院子住着,他新纳了位姨奶奶,正新鲜着,每日过来瞧几眼,晨昏定省似的。 因是天热,院子一个人都没有,顾氏走到半路,就听左厢房里有人说话,细细一听,竟是邵姨娘的声音。 顾氏心里咯噔一下。 这女人来了,自己怎么半点都不知道! “太太,那个小贱人被封了县主,马上就得去匈奴和亲了,报应啊!” “死在外头才好呢!” “可不是得死在外头了!那些个蛮子跟 豺狼似的,把女人往身子下一压,往死里糟践,懂什么怜香惜玉。我还听说,那边没女人,娶个媳妇回来,兄弟几个轮着睡,没日没夜的。” “作贱死她!我儿子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太太,她这一和亲,高家的那些个宅子,温泉庄子还有几十个铺子可带不走啊!要我说啊,那丫头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这些东西就该孝敬老爷太太,太太心大,不去算计那小贱人的,可太太不算计,到头来可就真真落在老三的口袋里了。” “我倒是想算计,可她现在翅膀硬了,我能怎么算计,还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野种往口袋里装。” “太太,那野种又是探花,又进翰林,还落了这么一大笔财产,将来可就生生压咱们大房,二房一头了。太太甘心吗,那可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你倒和我说说,有什么法子……” 顾氏在外头听得是目瞪口呆,我的个亲娘哎,还想去算计那丫头,这姓邵的是不是疯了! 她知道不知道丫头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县主啊! 亲王的女儿! 就算去和亲,她身后的这些个东西都统统要内务府折了银子,陪嫁过去 的,别说你姓邵的拿不到,就是内务府的官老爷,半个子儿都不敢贪。 顾氏牙一咬,眼一横,拎着裙子冲进去,张嘴就是破口大骂:“烂心烂肺烂肝烂肠的女人,你想死,自己找跟绳子上吊去,别来祸害大房的人。” 邵姨娘吓了一跳,忙稳了心神陪笑道:“原来是大嫂啊,怎么走路也没个声气啊!” “我呸!” 顾氏啐她一脸的唾沫,“谁是你大嫂,你个姨娘也配叫我大嫂?给我滚出去。” “太太,你看她……” “顾氏!” 太太把床板拍得砰砰砰响,“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我不仅眼里有你这个婆婆,我心里也有你这个婆婆!” 顾氏两眼发狠,“可你这个做长辈的,有没有为这一大家子人想想。她现在姓高,不姓谢,凭什么要孝敬你?你想去算计她,哼,别说我这个做媳妇的话说得难听,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去算。” “你,你……” “我什么,我这是在救你!” 顾氏吼得撕心裂肺:“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盯着那丫头,你今儿敢出手,明儿谢家就得被抄,一个儿子已经折进去了,你还想把这一家子人都折进去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 平王妃上门 邵姨娘胸脯一挺,“大奶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 “啪!” 顾氏甩手就是一记耳光,“来人,给我打出去。” “姓顾的,你敢!” “你看我有什么不敢的。自己想死,我不拦你,想把我们大房拖下水,门都没有,给我滚--” 话落,几个粗壮的婆子走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邵姨娘往外拖 “姓顾的,我就不相信你不动心,装得跟孙子似的,你他娘的糊弄谁……有你倒霉那天……” “我呸,你才倒霉,你邵家祖宗八代都倒霉。” 顾氏骂人输给过谁,一扭头,又气冲冲道:“太太啊,你侄女早不来瞧你,晚不来瞧你,偏偏这会闻着味儿过来了,不过是拿你做由头罢了,你把一颗心都给了她,我也不拦着,咯蹦利落脆的搬过去和她过,我半个屁都不会放!” 谢太太捂着怦怦直跳的一颗心,只有进气的份,没有出气的份。 …… 管氏领着两个小姑子入了高府,罗妈妈红着眼眶迎出来,“大少奶奶请留步,这会有内务府的官老爷在,你们稍等一等。” 谢玉湖惊了一跳,“罗妈妈,他们来做什么?” “小姐被 封县主,这是个官儿,每月都可以拿银钱的,内务府的人在帮小姐量身裁衣,回头做好了衣裳,好往宫里磕头谢恩。” 罗妈妈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磕什么头,谢什么恩,不就是把小姐往火坑推吗? 大房三人除了管氏外,余下两人对罗妈妈都是熟悉的,这妇人从前跟在高氏身边,高氏被休后,又独自留在谢府整整十年。 这样能屈能伸的人,性子早就被这世道磨练的像石头一样。连她都哭了,这事儿莫非真就成了? 谢玉湖心里这么一想,当下也就跟着哭起来,自己婚事虽然不成样,但到底是在帝都,门第也高,三妹妹这命也忒…… 她一落泪,谢玉清和管氏也都红了眼眶。 世间女子所图无非就是嫁个如意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偏偏这一点所图比登天还难。 谢玉清嫁给余淮,倒是举案齐眉了,偏偏余家乱成一团; 管氏看着顺风顺水,可婆婆抬的那几个姨娘又如梗在喉。 才女佳人的桥断,只在戏文里唱着,落到每个人头上,谁不是这边缺一块,那边少一角的--难啊! 玉渊走出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副群芳哭 泣图,反倒噗嗤一声笑了。 “我还没死呢,死了你们再哭,成不?” “我呸!” 谢玉湖狠狠啐了她一口,“狗嘴里能吐出点象牙来吗,你这是存心想把我气死不成。” 谢玉清也是狠狠的剜她一眼,“我们听到消息,急得跟什么似的,偏你还笑得出来,还说什么死不死的,三妹,有你这样戳心窝子的吗?” 玉渊刚刚被内务府狠狠折腾一番,火噗嗤噗嗤的冒着,这几句话一听,火又噗嗤噗嗤两下灭了,心中百般滋味,齐齐涌上来。 她改姓高,开府别住,原本是想断了血脉亲情,偏偏这血脉还真就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即便隔着大半个四九城,即便隔着两个姓,恁是没断了。 人间聚散,忽然便如浮萍转蓬。 且行且珍惜吧! 玉渊这样一想,也没顶嘴,只朝罗妈妈递了个眼神。 罗妈妈见她们来,心里就已经开心,又接了小姐的眼神,忙一手拉一个把人拉到了院子里。 这院子是玉渊的院子。 坐定,上了茶水点心,玉渊掐了下自己眉心,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和亲的事情来,只是现在一切还未有定数,你们也不必太 着急。” 谢玉清在余家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听玉渊这么一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默默的喝着茶。 谢玉湖更是神色抑郁! 管氏见状,笑道:“都说福之祸所兮,祸之福所倚,三妹妹劝我们别急,自个别急才是正经。” 玉渊眼睛亮了亮,“大嫂这话中听,时辰也不早了,留下来用了午饭再走吧,妈妈,命厨房多添几个菜。” 管氏走过去,“那就叨唠妹妹了!” 话落,就见阿宝匆匆忙忙跑进进来:“小姐,小姐,平王妃……平王妃来了,就在前头!” 玉渊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在三女身上转一圈,道:“你们稍坐坐,我去去就来。” 管氏强掩着心中的震惊,目送她离开,这时,有人扯扯她的袖子,抬头,见是谢玉清,瞪着两只大眼睛。 “大嫂,我没有听错吧,平王妃?是不是平王妃啊?” 管氏勉强一笑,“正是平王妃!” 谢玉清倒吸一口凉气,哎啊妈啊,这阿渊前脚刚封县主,后脚平王妃就上门了,真真……真真……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在什么地方,谢玉清没有说出来。 管氏却 心如明镜,无论三妹妹到底会不会和亲,她与她们之间,她与谢家之间都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鸿沟。 这沟迈不过,跨不过,只能远远的瞧着! …… 玉渊走到院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让心稍稍平静下来,才走进花厅。 花厅里,四个角落都摆着冰盆,凉气逼人。 玉渊上前见礼:“平王妃安好!” 平王妃正看着屋子中堂挂着的画,转身将人扶起,“不必行此大礼,高县主。” 玉渊退后半步,笑笑:“王妃还是唤我玉渊的好,这县主的名称,听了怪怪的,很不习惯!” 这话,显然是话里有话。 平王妃第一次感觉到为什么爷对眼前这人会念念不忘。 不同于其他姑娘的胆小,娇纵,狐媚……高玉渊在任何时候都是笃定的,有所决断的,所以,她给人一种看不透,摸不透,猜不透的感觉。 但凡换个人碰到这事,早就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一头碰死得好。 她--不哭,不闹,不急,不躁。 平王妃哪里知道,玉渊也急,也哭,但她的小性子从来只会在最最亲近的人面前使出来。 她充其量也就是个陌生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成全于他 玉渊一开口,话就说得很稳重,“这么热的天,王妃亲自过府来,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平王妃目光看了眼厅里的丫鬟,玉渊颇有眼色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阿宝几个离开,平王妃的贴身丫鬟也都知趣的退了出去。 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两人。 平王妃这才开口道:“玉渊妹妹,我这一趟来,既是为了你来,也是为了我家王爷来。” 玉渊心下听得糊涂,只这一声“玉渊妹妹”让她心生警惕,“请王妃明示。” “端午宴上,匈奴求娶玉渊妹妹和亲,皇上说此事再议。第二天礼部奉旨拟旨,第三天妹妹就被封为县主,这个节骨眼上,妹妹可有往深里想一想。” 不往深里想的,只怕只有傻子。 玉渊顿了顿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我为鱼肉,人为刀俎,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听天由命。” 平王妃听她这样一说,觉得事情就简单了,笑道:“妹妹金枝玉叶般的人,怎么能送到西北蛮荒之地,真真让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家王爷自然也舍不得。如果妹妹不嫌弃,平王府愿意为妹妹遮风避雨,护一世平安。” “ 条件是什么?” “妹妹是个聪明人,平王府是王爷的王府,王爷愿意为你出头,自然相中的是你的人。” 玉渊冷笑:“还是让我做妾?”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这四九城里想给王爷做妾的女人,数不胜数,偏偏王爷只对你上了心。” 平王妃拨了拨手上的玉镯,“王爷既然对你上了心,你也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王爷不会亏待你,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玉渊忍不住呛声道:“如果,我还是不愿意呢?” “那……玉渊妹妹是个有决断的,道理不用我说也该明白。王爷这人一向没什么耐心,对妹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了例。他得不到的东西……” 平王妃冷笑一声,气吐如兰的吐出四个字:“宁肯毁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明朗了,说白了就一句话:答应,和亲的事,我家王爷帮你搞定;不答应,就算和亲轮不到你,王爷也会想办法让你去! 玉渊原本心里没什么,听到“宁肯毁了”这四个字时,只觉得风霜刀剑齐齐向她扑来,激起了她心里的斗志。 “麻烦王妃转告平王一句话!” 玉渊不咸不淡的说: “倘若他八抬大轿抬我进府,明媒正娶,我高玉渊自是同意的。” “你!”平王妃气得脸色都变了,冷笑,“你倒是好大的胆!” “我的胆子一向大,不大也活不到现在。” 玉渊看了她一眼,“鱼死不过网破,玉渊贱命一条,和亲也罢,断发做尼姑也罢,脖子一抹寻死也罢,这几条路我都愿意走,独独给人做妾这条路,我不走。” 平王妃冷笑连连:“你倒是舍得?” “不就是一条命,一口气吗,有什么舍不得的?”玉渊嘴唇微勾:“打狗还得看主人,平王这么三番五次的逼迫我,不就是为着想给李锦夜个下马威吗,不就是为着先皇后和高贵妃那点子恩怨吗?” “你……”平王刀一听这话,吓得心口怦怦跳。 玉渊自斟一盏温茶,仰头饮下后,将茶盅重重往地上一摔:“我这人别的骨气没有,玉石俱焚的骨气足得很,王妃一定要一字不落的把我的话,转告给王爷。来人,送客。” “好,好,好!” 平王妃气得浑身哆嗦,冷笑道:“高小姐的道理,还是一套一套的,你放心,话我一句不会少,字我一个不会漏,我倒要 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说罢,起身扭头就走。 罗妈妈吓得唇都白了,跨进门槛走到玉渊身边:“小姐这么聪明的人,怎不知闭嘴的道理,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僵?” “妈妈!” 玉渊伸出手,问:“妈妈看,我手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 玉渊叹道:“既然一无所有,那还怕什么;我这会若是软了,他势必还有后招在等着我,甚至说不定还要与李锦夜谈条件,我不如断了他的念想。” 罗妈妈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道:“小姐啊,平王将来可是要登九五……” “妈妈!”玉渊冷冷打断,“就凭他这一招落井下石,我料定他此生登不上高位!” “小姐……”罗妈妈摇摇欲坠。 玉渊嘴唇微抿,想了想,道:“来人!” 阿宝跑进来,“小姐!” “让沈容给安王府送个信,把刚刚平王妃所说的话,告诉他听……” …… 平王府。 书房。 “王爷,她就是这么回臣妾的,臣妾半个字都没有多说。” 平王妃咬牙切齿:“您瞧瞧,您瞧瞧,这性子跟脱缰的野马似的,香的、臭的都分不清 楚了。王爷好心救她于水火,她反倒……臣妾活了小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人!” 李锦安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拿起折扇,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这事我自有决断。” “王爷,这丫头油盐不进,您可不能再心软了,否则,咱们堂堂平王府的面子,都被她踩没了。” 李锦安这才冷笑一声:“既然她不识好歹,那本王就成全于他,来人。” “王爷!” “和匈奴那边的人说,这个女人我同意了,但有一个要求,定了是她,绝不能换!” “是,王爷,小的立刻就去!” 书房门打开,从里头进来的人,和外头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下。 “侯爷,陈少爷,你们来了,王爷早就在等了,请进吧!” 永安侯冲那人抱了抱拳,很客气的让开了半个身位。 这人是平王府侍卫第一人,叫穆安,平王真正的心腹,便是他见了,也得客气三分。 三人错身而过,陈清焰故意落下几步,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扭头看了穆安一眼,心却是往下沉了沉。 他是习武之人,平王最后那句话隐隐听了个大概。 她是谁--高玉渊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我不会拿她做筹码 “侯爷,清焰来了,坐!”李锦安摇开折扇。 “王爷安好,王妃安好。” 永安侯带着外孙子上前行礼。 平王妃笑眯眯地看着陈清焰,意味深长道:“这孩子有二十了吧!” “回王妃,正正好二十。” “该娶个媳妇了。”平王妃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娃都生了。” 永安侯忙陪笑道:“陈家规矩大,男子先读书立业,才能成家,这不就耽误下来了。” 平王妃笑道:“这诗礼大族就是不一样啊!可话又说回来,清焰如今也是有出息了,这婚姻大事,侯爷也该帮着操心操心。” “都是她娘在相看着呢!” 平王妃拿眼角瞅了王爷一眼,笑道:“前儿个恰好端午,我与王爷在亭子里看龙舟,回程的路上遇到兵部黄侍郎,巧了,他女儿也跟着出来瞧热闹,那姑娘小嘴儿真甜,我和王爷瞧了,都挺喜欢!” 永安侯心里咯噔咯噔两下。 兵部侍郎,正三品官员,掌全国兵部事宜。黄侍郎出身将门,人品还算周正,一文一武门第也配得上。只是王爷走兵部这一条路…… 永安侯心里涌出十七八个念头,脸上却云淡风清道:“是吗,回头我让她娘瞅瞅去。” “清焰觉得呢?”李锦安目光突然一凛,直直的看向陈清焰。 陈清焰不敢与他直视,忙垂了头,道:“王爷和王妃喜欢的人,哪会有差。” “好,好,好!” 李锦安从榻上站起来,走到陈清焰面前,用力的拍了几下肩,笑眯眯道:“年少有为,年少大有为啊!” …… 祖孙二人走出平王府,同坐一辆马车。 永安侯一上车,就压低了声音道:“回去跟你娘说,立刻派人去黄家提亲。” “外公?”陈清焰咬牙。 “王爷亲自开口,事情没有二话,这个姑娘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陈清焰喉咙一哽 :“你们让我娶谁,我都愿意,只想求外公一件事情。” “说!” “能不能跟平王说说,别让高玉渊去和亲。” “你?”永安侯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我知道他一心想纳高玉渊为妾,我也知道他和匈奴那边有来往!” 陈清焰跪倒在地,“外公,男人阴谋算计,建功立业是咱们男人的事情,能不能不要算计到女人的头上?这不是君子所为!” 永安侯惊疑不定的将外孙子仔细打量,半晌才正色道:“清焰啊,你这心怎么就这么软呢?” 陈清焰深 深一拜:“求外公成全。” “我成全不了你!” “为什么?”陈清焰抬起头。 永安侯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因为,据说先皇后怀的第三胎,就是因为喝高贵妃送来的东西,才落胎的。” “什么?” “你真当平王喜欢那女子?”永安侯冷笑道:“不过是想纳进门后为先皇后报仇罢了。” 陈清焰惊得目瞪口呆,脸色一片惨白,“外公……皇宫秘莘,你怎么会知道?” “从前宫里的老太监传出来的。” “万一是假的呢!” 永安侯被问住了。 陈清焰赤红着眼睛:“既然你们早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从前还逼着母亲,让我娶她!” “你……” 永安侯急怒之下,想寻个恰当的词来解释一下,一时气晕头,竟寻不出。 “他不喜欢,于是你们就顺了他的心,一来为讨好,二来就想夺高家的财产!” “放肆!”永安侯被说中了心事,更加暴怒。 陈清焰面沉若水,看着永安侯,声若寒冰道:“外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想要荣华富贵我没意见,真刀真枪的搏一搏,我也愿意,只求你们放过她,成吗?” …… 安王府里。 沈容把事情一一道 来,李锦夜听完,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家小姐让你来的?” “是!” “我家小姐还有一句话,要说与王爷听。” “你说!” “倘若平王拿她和亲的事情,来和王爷您谈条件,别答应他。” 李锦夜瞅着沈容,哑然半晌,良久,才抚额无奈一笑。 这世间苍茫错综,人人皆为利来,人人皆为利去,独独她一片赤诚之心--为他! 再看看自己的心…… 李锦夜的声音有些难以言喻的沙哑,“你转告她,我拿任何人做筹码,不会拿她。” “是,小的告退!” 沈容一走,书房里安静下来,寒老先生从内屋走出来,抚须道:“王爷,平王那边不得不防啊!” 李锦夜悠悠然道:“先生放心,防着呢!” “阿渊小姐的性子,着实合老夫的胃口,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像她那样的,长得也好,也懂道理,可惜我那时候年轻气盛,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定要做出一番伟业才能儿女情长。” 寒先生眼神虚晃着:“谁知道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也没做出什么大事来,反倒耽误了自己。王爷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李锦夜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先生,有心思琢磨这些,不如想想如何让那丫头不用去和亲,这可都两天过去了,你想出办法了没有?” “这……” 寒先生被捏住了七寸,垂头丧气的走了。 李锦夜借着低头的姿势,掩过嘴角的一抹苦笑。 “爷!” “进来。” 青山推门而入,压低了声道:“爷,那两个贼人依旧寻不到踪迹。” 李锦夜脸色微沉,“四九城里能逃得过我侍卫追踪的,没有多少,你认为是谁?” “暗卫!”青山脱口而出。 “哪家的?” “京中能养暗卫的不少,皇亲国戚、二公四侯和六部的几位要臣,哪一家的不好说。” “那就一家一家的查,我就不相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是!” “还有,再多派两人在她身边。” “是!” “宫里有什么动静?” “没有,张太医说各宫娘娘都很安份。” 李锦夜不紧不慢的站起来,在房里踱了几步,正要开口,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青山忙去开门,老管家正要推门,两人同时一愣。 老管家忙一提衣衫,跨进门槛:“王爷,王爷,公主府的帖子。” 李锦夜眸色一沉,“那个公主府。” “回王爷,怀庆公主府。” 第三百三十五章 海棠宴 沈容回来,玉渊正好把大房三位送走。 她听完李锦夜的话,沉默的点点头,便回了内屋。 昨晚在延古寺没睡着,饭后有些犯困,她歪在塌上小眠,脑子里却想着李锦夜和她说的话。 忖道:为什么蒲类公主没有自己的宫殿?为什么她一死,贵妃也跟着死了? 她越发觉得这里头水深似海了。 玉渊正琢磨得入神 ,罗妈妈进来,“小姐,怀庆公主府送了贴子来,说请小姐赴宴。” “啊?”玉渊惊得坐起来。 “怀庆公主府,驸马是周家大爷,也就是周紫钰的嫂嫂。说是海棠宴,往年年年有,只是今天天热得早,海棠花提前开了,这宴也就提前了。” 玉渊冷笑道:“我这前头刚封县主,后头就成了公主的坐上宾,这身份真不可同日而语啊!宴无好宴,帮我推了吧!” “小姐,公主府送帖子的人说,怀庆公主府的海棠宴,没有谁敢推了的。” “为什么?” “因为怀庆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拂了她的面子,万一她在皇帝跟儿前使坏,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玉渊犹豫,“那你去打听打听,是不是京城所有的县主,都会去?” “小姐,奴婢 打听过,便凡皇族里,内务府里挂了名号的公主,县主都会去,还有皇子皇孙们。” 那么也就是说,李锦夜也会去? 玉渊深吸一口气,“罗妈妈,你带着沈容亲自去那府里一趟,就说我思虑过多,病了,没办法赴宴。” “小姐?” “没事,你照我说的去办!这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能给李锦夜惹麻烦 。” 不惹麻烦,麻烦就不来了吗? 傍晚时分,罗妈妈和沈容表情难看的站在玉渊面前,拿出怀庆公主的亲笔信。 信上写得很简单,这次的海棠宴是内务府承办,为的是给新封的县主庆贺,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玉渊看着字里行间的傲气,心已经沉了下来,如果这宴是是为了她而办,那么自己借病不去,就有些拿大了。 “沈容再去趟公主府,就说我去!” “是!” “妈妈!” “奴婢在。” “帮我准备赴宴的衣裳首饰。” “小姐是要贵气逼人,还是简单一点。” “我要大方得体。” “谁要大方得体?”谢奕为一头闯了进来,脸上红仆仆的,显然是热的。 “三叔,怀庆公主府给我下帖子,我要穿得大方得体一些。” 谢奕为直勾勾地看着玉渊,半晌才道:“你给我小心些,别被人算计了去。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得跟着去。” “三叔,你跟着去做什么。” “寸步不离地看着你!” “男宾、女宾要分开,我带卫温去就行了。” “卫温只是个丫鬟,我好歹也是个官,有我在,那些人总要顾及几分。” …… 若说怀庆公主府什么最多,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是海棠多。 怀庆公主的生母是贵妃孙氏,孙氏素爱海棠,因此公主府里遍种海棠。 高府的马车到的时候,公主府门口的马车已经排成一长溜。 有机灵的小厮迎上来,玉渊递上帖子,小厮忙陪笑道:“真不好意思,今日来的人太多,府里的小轿都用完了,劳高县主等一等,我这就去催。” 海棠宴年年办,难道只会少她这一顶轿子吗,不过是下马威罢了。 玉渊和谢奕为对视一眼,淡笑道:“头一次来公主府,坐什么轿子,三叔,陪我走走看看如何?” “好!” 叔侄二人在小厮异样的眼神中,大。大方方走进府里。 卫温扭头冲那小厮看了一眼,脚步及快的跟过去。 小厮赶紧扭头,冲大树后一锦 衣丫鬟递个眼色,那丫鬟撒腿就往二门里跑。 小厮这才追了上去,“高县主,请跟我来!” 玉渊料定他会追上来,笑得一脸和气道;“那就有劳小哥了。” “应该的,应该的!” 卫温紧了紧手里的匕首,心道:这小崽子再敢弄些夭蛾子出来,找个地偷偷把人宰了。 到了二门外,有婆子领着小轿迎过来,左一声对不住,右一声对不住,请玉渊和谢探花坐轿。 二人没客气,一人一顶轿子坐上去,很快便到花厅。 花厅里,早就坐满人。 叔侄俩一个不认识,无异于两头一抹黑,谢奕为出于一种微妙难言的心理,伸手将玉渊往身后拉了拉,自己挡在了他的前面。 他这一个细小的动作,玉渊心暖,旁人却是窃窃私语。 谢奕为只当没听见,上前一步朝主座上的贵妇行礼,“请公主安。” 怀庆看着他,笑道:“我道是谁,原是谢探花啊,你怎么来了?” 言外之意,你这属于不请自来啊! 谢奕为笑道:“不怕公主笑话,我侄女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怕冲撞了贵人,我跟着也是为了提点她。” “你是外男,这一屋子都是女眷,探花爷,是不 是不太合适啊!”怀庆有心刁难。 谢奕为这才环顾四周,发现这一屋莺莺燕燕的果然都是女眷,脸蹭的一下红了起来。 玉渊上前一步,笑道:“三叔,你到院里等我。” “阿嚏,阿嚏!” 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谢奕为连打个两个喷嚏,嗡声答了一声“好”,才转身离开。 不料走得急,脚被门槛一绊,差点一头栽下。 众女在一旁笑成了瓢。 玉渊没笑,挺着笔直的腰身上前一步行礼:“公主安好。” 怀庆公主仔细打量她,眼里隐隐透着蔑视,真不知道小姑子是怎么想的,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罢了,若论身份……别说给安王做妃,就是做妾,怕也不够格。 “果然是个标致的,来人,赏!” 下人端来托盘,奉到玉渊面前,玉渊接过来,坦然一笑就递到卫温手里。 “玉渊谢公主。” “不必多礼,今年多大了?” “回公主,今年十六了。” “倒是不小了。” “是不小了,只是身上戴着孝呢!” 怀庆公主抚着手玉的玉镯,意味深长道:“孝不孝的,也就咱们大莘人讲究,那些蛮子听说都不大讲究的,前脚死了亲后,后脚就可以寻欢作乐。”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宴无好宴 玉渊不卑不亢道:“所以这些人,永远只能偏安一隅。” 哟,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怀庆公主嘴角勾了勾,笑道:“县主说的很对,蛮子就是蛮子,永远不上了大台面。嬷嬷,为县主引见一下诸位贵人。” “是,公主!” 老嬷嬷走上前,伸出手,握住了玉渊的小臂,“县主,容老奴为你一一引见,请跟我来。” 老女人的手,像铁钳一样钳住了,玉渊只觉得手臂钻心的疼,她神色冰冷的唤了一声:“卫温!” 卫温把手里的赏赐往怀里一塞,脚步轻轻一个移动,刀子便架到老嬷嬷的脖子上。 “放开我家小姐!” “啊!” 众女惊呼一声,吓得纷纷往后缩。 “大胆贱婢!”怀庆怒呵一声,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凶,来人,拿下! “慢着!” 玉渊扬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就要把人拿下;那么暗中行凶的,是不是更应该拿下。” 这话一落,众女傻掉,这么多双眼睛,也没看出谁暗中行凶啊,这高县主莫非是在说胡话。 玉渊目有霜雪,“这位嬷嬷,麻烦把你的鬼爪子拿开,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无冤无仇,你想弄死 我,能否给我一个理由?” 轰! 像是一道天雷直喇喇的劈下来,惊得花厅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老妇人连忙跪倒在地,“公主,公主,老奴冤枉啊!” “冤枉?” 玉渊冷笑,笑得怀庆公主心里有点毛骨悚然,不由自主道:“高县主,她怎么你了?” 玉渊撩起袖子,一段白玉似的手臂袒露在人前,只是上头五道泛着青紫的淤血,赫然组成一只人手。 显然,刚刚老嬷嬷那一抓是用了力道的;而且,这个老嬷嬷习过武。 “这位嬷嬷,我是挖了你家祖坟,还是杀了你男人,你要这样恨我?你料定了我第一次进公主府,就会忍气吞声?” 玉渊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直看向怀庆公主,“笑话!我可是连祖宗八代的姓都敢改了的人,还会怕你一个老鬼不成!” 怀庆公主的表情像是吃了一颗老鼠屎,她原本只想让老嬷嬷试探一下,倘或高玉渊忍气吞生,那就是个好拿捏的,动她易如反掌; 玉渊把目光落在“百口莫辩”的老妇人身上,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你是不是拿了谁的好处,想故意挑起我和公主的恩怨?” “我……” “我和公主头一次见,能有 什么恩,有什么怨你倒是说说看?” 老嬷嬷哪里说得出来,她哪里料到这姑娘的皮肤那么嫩啊! “说不出,那就该活活打死!” 玉渊扬起脸,目光幽幽地看向怀庆:“公主啊,这种背主的贱婢,还留着做什么。公主冰清玉洁似的一个人,可没的让这种贱婢坏了名声。” 话,像刀子一样,一刀刀砍过来,砍得怀庆公主目瞪口呆,有苦说不出。 得! 下马威没下成,反要折一个自己人。 也怪自己小瞧了这丫头,以为是个性子软的,怎么拿捏都可以,哪知道…… “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我拉下去。” “公主,是打三十记板子,还是五十记?”玉渊眼中忽然卷起说不出的冰寒。 怀庆公主死死的看着高玉渊,刚开始的鄙夷,统统都变成了震惊,别说五十记,就是三十记打下去,这人不死也得残! 这可是她的贴身嬷嬷,从宫里带出来的,母后亲自帮她挑的人。 这时,玉渊上前一步,轻声道:“我头一回来公主府,见不得血,就掌嘴三十下,公主以为如何?” 老嬷嬷原以为自己这条命,算是要交待了了,哪知道峰回路转,也不等公主开口,忙不迭的磕 头谢恩:“多谢县主饶命之恩,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拿起,是为了露出自己的獠牙,并且警告某些人,把那点子算计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放下,是表明自己立场,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没必要弄得你死我活, 怀庆公主的脸,这会像开染房一样的,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九九归一,又恢复了如初的笑容,只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就依县主所说,掌嘴三十,再有下次,仗毙!” “谢公主,谢公主!” 老嬷嬷被拉出去,众女的目光在县主和公主之间转了个来回。 奇怪啊! 这怀庆公主素来是个好脾气的,怎么今日和高县主过不去了呢?没听说这两人有什么过节啊! 怀庆公主这会心里几乎要呕出血来,心道:我和她的确没过节啊,还不是因为周紫钰吗? 这死丫头人呢! “安王到!” “周小姐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玉渊略一犹豫,悄无声息的退后,找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坐着。 男人白色锦衫,身形修长消瘦;少女红色夏裙,身材 玲珑有致,端的是一对佳人。 玉渊徐徐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李锦夜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深邃的眼睛里迅速地闪过一丝光亮。 他上前冲怀庆公主作了个揖:“皇姐!” 周紫钰则飞扑过去,俏生生的搂住了人:“嫂嫂!” 怀庆轻咳一声,“你们怎么一起过来的?” “在半道上遇见的。”周紫钰红着脸,声音嗡嗡,却是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身再没见过这么般配的一对人儿了!” “瞧着赏心悦目。” 李锦夜不耐烦被别人品头论足,“皇姐,我去附马书房坐会。” “别去,嫂嫂家的海棠花美极了,你陪我去看看?”周紫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眼里都是期盼。 怀庆笑道:“十六弟就陪她去吧,一会你姐夫带着客人也会过来,你就在后花园里等他。” “也好!” 李锦夜浅笑:“周小姐,咱们走吧。” “等下!”周紫钰目光环视一圈,俏笑道:“嫂嫂,新封的高县主呢,我还没瞧见呢!” 果然宴无好宴啊! 玉渊扶着卫温的手起身,清冽沉静的目光看着她,“周小姐找我何事?”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不会放过你 周紫钰上前,亲热的挽住了她,“你和王爷是旧识,便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去赏花吧!” “周小姐客气!”玉渊唇边笑意未曾减退,“你和王爷先走吧!” 周紫钰松开手,笑道:“王爷,我把高县主拉着,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县主请!”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如溪水淙淙缓缓流淌,又似春风拂面般温润。 玉渊心里有几分微妙难言的尴尬,脚步便慢了几分。 走出花厅,抬眼看到谢奕为等在墙角处,正向她张望过来,忙走过去,柔声道:“三叔,别跟着了,去前头男宾处吧。” 谢奕为把里头的动静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手飞快的掀起她的袖子看一眼,咬牙道:“老妖婆,竟下得了手!” 玉渊摇摇头,“我赏了她三十记巴掌,不亏!走,赏花去,赏完花,咱们回家。” “应该再重些!” “三叔,她只是个下人!” “你这丫头啊……那我去前头等你,赏完花你早些出来。” “放心吧,这地儿我也呆不下去。” 李锦夜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进去,目光冷冷地向一旁的青山看了一眼。 青山身子一隐,便不见了踪影,就在众人快走到园 子里时,人又折回来,走到李锦夜身边低语几句。 李锦夜神色骤然变冷。 周紫钰感觉到身旁的男人有异样,好奇道:“李锦夜,你怎么了?” 李锦夜摇摇头,也不与她多解释,只是道:“这天儿太热。” “那我们就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 “好!” “嫂嫂这园子就是好,从前我来的时候,海棠花还在艳些……” 李锦夜听她碎碎念,眼角的余光却看身后。 身后,玉渊与他们隔着几丈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 众人在海堂树下歇脚,丫鬟婆子们立刻搬来椅子小几,摆上瓜果点心,再来几个唱小曲的姑娘在海棠树下吟唱。 人间花好月圆,不过如此。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留给玉渊的位置正好在李锦夜的旁边,而李锦夜的右手边,则是周紫钰。 李锦夜今天穿得不算特别正式,腰间系一根玉带,坐在树荫下,本是轮廓温和的侧脸,反倒显得清淡了。 怀庆公主吃了玉渊一挂,没再往前凑,只与身边贵妇低低的交谈着,目光却时不时向那边瞄一眼。 在场个个人精,花厅一幕早就嗅出了气氛中的微妙,再看这会的架势,多多少少也猜出了几 分,一个个都等着瞧好戏呢! 哪知一出五妇拜寿都唱完了,场上并无任何动静。 就在这时,周紫钰突然开口道:“红花,帮我沏壶热茶来,太医说我最近胃凉,吃不得冷的东西。” “是,小姐。”红衣应声而去。 “王爷!” 周紫钰扭头,“高县主开着鬼医堂,又是张太医的高徒,不知能不能请动她帮我诊一诊呢!” “你要不嫌弃,自然是可以的!” 他声音沉而有力,很有质感,玉渊还没来得及细听,李锦夜的声音又传来:“高县主,帮着诊一诊吧,来,坐我的位置。” 李锦夜起身,将位置空出来,玉渊只能硬着头皮坐过去,“小姐请捋袖。” 周紫钰将袖子微微往上翻,李锦夜飞快的转过身,避过目光,却见数丈之外,一打粗婆子把水壶从红泥小炉上拎下来。 李锦夜收回视线,负手转身,目光落在怀庆公主身上,恰巧这时,怀庆公主也正向他看过来。 目光交汇,公主陪了个大。大的笑脸。 “高小姐身子确是有点寒气,暖着些,不贪凉就行。” “旁的呢,旁的还诊出些什么?” 玉渊摒弃所有杂念,凝眉再诊。 这时,拎水壶的打粗婆子走 近了,身后的贵女们纷纷起身避让,跟随在她身旁的红衣嘴角突然露出一个恶鬼般的笑容,衣裙里的脚往旁边一勾。 婆子脚下一绊,踉跄了几步愣是没站稳,直往前冲,手里的水壶飞了出去。 李锦夜听到动静猛的回头,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想道:“坏了!” 他想也没想,抬腿一脚踢在周紫钰的椅子上,随即长臂一伸,抓着玉渊的手臂使劲一拉。 “李锦夜,你干什么?” 玉渊没有半点防备,愣是被他拉着往前飞,脑门磕到了李锦夜的肩上。 可她还没来得及抬头,方才那只行凶的手却又不容置疑地按在了她的后脑--李锦夜将她牢牢的护在了怀里。 “哗……滋……” 一壶热水不偏不倚都洒在他的背上,后背一阵剧痛,李锦夜手紧得发颤,闷哼一声,声音淹没在众女的惊呼声中。 有时候某一转瞬会变得特别漫长,长得像是过不完一样。 人活一辈子,可能总要经历几次这样特殊的漫长,比方说现在。 玉渊错愕的抬起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五官都扭曲了,玉渊脑子里轰鸣一声,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心里忽然涌上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如何说 起,像是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什么,却又不由的茫然。 李锦夜扫过她一脸失态的熊样,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明知场合不对,还是忍不住微微弯下眼睛。 “你没烫着吧!” 玉渊如梦初醒,瞳孔几乎缩成一个针尖,情急之下她连声尖叫道:“青山,青山,快扒了他的衣服,快--” 青山这会急得眼睛都充血了,他离得远,明明看到那一壶滚烫的水向王爷泼去,却无能为力。 情急之下,他立刻施展轻功飞扑过去,眼看手就要撕上衣衫,李锦夜一把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回去。” 青山二话不说,将王爷背在背上,飞奔离开。 玉渊明知不应该跟上去,理智却敌不过本能,她一咬牙,一拎裙角,不管不顾的跟了过去。 瞬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周紫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感觉所有的恨意,连同她满心的不甘和委屈,都顺着皮肤的每一个毛也在往外涌。 堵不住,也挣扎不住! 她死死的咬着唇,长袖用力一拂,将几上的茶盏瓜果统统地拂到地上。 高玉渊! 高玉渊! 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烫伤 青山把李锦夜放在马车上,脚下一点,人已驾住了马车,正要扬起缰绳,只听身后传来呼声。 是高小姐! 他立刻跳下马车,飞快地折回去,拎小鸡似的将人拎到马车里,帘子落下的瞬间,玉渊大叫了一声:“去鬼医堂把温郎中父女叫来,温郎中有治烫伤的家传秘方。” 青山冷冷朝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侍卫马上一扬鞭,“青爷,我去!” 片刻后,匆匆赶来的卫温和谢奕为,只看到了路上扬起的一片尘土 。 “三爷,咱们也追过去吧!” “追,追,追!”谢奕为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车。 马车里,玉渊晕头转向的爬起来,飞快地把头上碍事的朱钗卸了。 “李锦夜,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李锦夜趴着,正要阻止,却听到身后“嘶”的一声。 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后背啊,红肿不堪,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触目惊心。 这样热的天,整整一壶刚烧开的滚水……玉渊脸上唯一一点血色似乎都往眼圈处聚拢。 那些应该的,不应该的,能说的,不能说的情愫此刻都褪色成刀,一刀刀戳向了她的心口,她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泪水就这么砸在李锦 夜的后背上,他手指下意识的蜷缩,气若游丝,极低的一声:“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李锦夜本就偏白,疼痛让他皮肤下都能看到青紫的毛细血管。 玉渊的泪落得更凶了。 李锦夜一时心惊胆战,简直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 哄吧,不知道怎么哄! 不哄吧,就任她哭吗? 末了,他低低的喊了一句:“疼!” 玉渊这才回神,狠擦了一把眼泪后,从袖子里掏出银针,凑近了,小心翼翼的将他后背的水泡一一挑破。 烫伤的痛虽然比不上椎心刺骨的去毒之痛,却也是极难忍的,倘若换个别人,只怕满京城都能听到杀猪似的惨叫声。 李锦夜却是一哼不哼,转身问玉渊道:“让青山帮我去弄碗酒来。” 玉渊一言不发的从怀里掏出药囊,从当中取出几片叶子,送到他嘴边:“嚼碎了,含在嘴里,就不疼了!” 李锦夜咬住了,嚼几下,见她眼睛红得竟似要滴血,忍不住想出声安慰几句,却被她一把捂住嘴。 “不能说话,否则药效就没了。” 少女温柔的,带着草药味的手指覆上来,李锦夜在心里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眼睛却带着火。 玉渊这才惊醒似的回过神 , 手一缩,低低道:“这叶子含住了才有用,一会你就感觉不到疼了。” 随着口腔里的青草味散开,李锦夜此刻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迟钝,他突然明白过来,这药根本不是什么止疼的,而是能让他晕睡的。 “阿渊,以后……别这么不管不顾!”他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后,睡着了。 玉渊低下头,缓缓将耳朵靠近他的脸,“你说我不管不顾?” 她露出一个似喜似喜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对你,我还要管什么,顾什么!” …… “啪!” 又一个美人瓶应声而碎。 怀庆公主看着这满地的狼藉,沉着脸向身旁的大丫鬟招了招手,“去把驸马请来!” “是,公主!” 片刻后,周允匆匆而来,刚进屋,就被一个砸过来的茶盅吓得又退了出去。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怀庆上前一步,低声在男人耳边咬了几句。 话刚说完,周紫钰满脸泪痕的冲出来,也不管地上的碎渣滓,扑通一声跪倒在怀庆公主面前。 怀庆公主吓了一大跳:“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嫂嫂,我求你,你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周紫钰咬牙切齿道:“让她去和亲,让她被匈奴糟蹋,让她 这辈子都回不到京城。” 怀庆公主的脸沉了下来,这事可不是她一个已出嫁的公主,可以作主的。 周紫钰膝行两步,一把抱住她的腿,泪如雨下,“嫂嫂,你不疼玉儿了吗?他们这样欺负我,你看不见吗?哥,哥,你帮我说句话,哥,求求你帮我说句话,我活不成了,我真的活不成了!” 周允什么时候见妹子这样狼狈过,哀求的目光看着怀庆公主,手顺势揉上了她的后背,温柔而带着暧昧。 怀庆被他搓揉的整个人都快炸了,一叹气,道:“罢了,我便为你走一趟吧。” 周紫钰听了大喜过望,“谢谢嫂嫂!” “先别谢我,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成不成,在父皇那里。” “嫂嫂是皇上最宠最宠的公主,只要你开口,一定能成。” 怀庆公主看了驸马一眼,厉声道:“来人,更衣!” 这边公主府的马车刚刚驶出,那边,平王府便得了消息。 平王妃激灵了一下,低声道:“王爷,怀庆公主进了宫,这高玉渊和亲的事情,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李锦安在室内踱了几步,咬牙冷笑道:“我当她为什么宁肯和亲,也不肯进我王府,原来……是恋着那个年轻的。 ” 平王妃一听这话,再不敢多说一句。 李锦安沉默许久,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那丫头姓高,光凭一个怀庆不足以说动父皇,不如就让本王送她一程!” “王爷?” “王妃,替本王更衣罢!” …… 安王府里,忙作一团。 丫鬟们穿梭来往,一盆盆热水端进院子;老管家急得跳脚,又派人去太医院请张虚怀。 温家父女却忙而不乱,一个把十几味草药放进药罐里细细研磨,捣烂;一个在炉子上熬药。 温家治烫伤是祖传的手艺,更大的场面父女俩都见过,李锦夜的伤在他们眼里,不过尔尔。 温郎中见手上的活儿差不多了,道:“湘儿,你过来研磨,我进去看看伤。” 温湘知道爹是怕小姐没把那伤口处理干净,忙道:“爹,你放着,我来!” 温郎中掀帘进屋,走到竹榻前,皱眉道:“小姐,我来吧,你挑得不干净,还会再起水泡的。” 玉渊将针递过去,咬牙问:“温郎中,什么时候能好,会留疤吗?” “再快,怕也得有月余,不沾水,按时敷药,决不会留疤。” 温郎中说完,三指落在李锦夜腕上,刚搭上去,便惊得倒吸凉气:“王爷身上有残毒?”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为什么护着我 玉渊见瞒不住,索性问道:“温郎中可能诊出这是什么毒?” 温郎中摇摇头,“我们温家只研究医,不研究毒,诊不出来。” “是牵机的毒,很多年了,一直没有法子拔干净。” “上回我与小姐说的南疆大巫那边,可以试一试,但有几成把握,老夫也说不准。” 温郎中手起针落,一个血泡一个血泡挑得稳、准、狠,饶是李锦夜嘴里含着草药,也不由被后背的剧痛给惊醒。 玉渊见他醒,忙移灯去看,见他满额皆是点点冷汗,亲自取了温水替他拭汗。 “温郎中在帮你清一遍血泡,清完就给你上药,上了药慢慢就不疼了。” “我睡了几个时辰?” “就半个时辰。” 温郎中直起身,“王爷,血泡已经挑尽了,我这就给你上药。” “多谢!” “王爷万不用说谢,折煞小人了。” 温郎中掀帘出去,玉渊趁机道:“这药是温郎中家的祖传药膏,专治烧伤烫伤,不会留疤。刚开始一日一换,到后来三日一换。” “嗯!”李锦夜淡淡应了一声。 药膏涂上来,后背隐隐有清凉的感觉,疼痛果然消散了一点。 玉渊趁这个机 会端了药进来,等半温的时候,喂到李锦夜嘴边。 李锦夜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后,闭上眼,不吭声了。 温郎中见没什么事,便去了外间继续捣药,这药得捣出一个月的量。 玉渊沉默了一会,把心一横,拿出比顶撞平王妃还大的勇气,艰难地说道:“你,为什么护着我?” “你离得近。”李锦夜闭着眼睛随口道。 “只是这样吗?” “否则呢?”李锦夜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缓缓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睛。 玉渊面色若纸,嘴唇微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半晌,她突然蹲下来,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李锦夜,一眨不眨。 这一看,李锦夜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了几分,简直快得要跳出来, 他强忍心绪道:“阿渊,你别胡思乱想!” 我已经胡思乱想了! 玉渊在心里凄风苦雨的答了一声,鼓足勇气伸出手,将将要落到他手上的时候,又猛的缩了回来。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不着边际地说:“我真的是胡思乱想了,你可别胡思乱想。” 李锦夜眼皮一跳,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他却是听明白了,但听明白了又如何? 他转头静静地 看了玉渊一眼,脸上带了一点近乎灰败的惨淡来。 “阿渊,有的人可以胡思乱想,有的人连胡思乱想的资格,都没有。” 玉渊呆愣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张虚怀像阵风一样的冲进来,“青天白日的,怎么就烫伤了,老子一出宫门,差点没被你这小兔崽子给吓死!” 玉渊忙站起来,“师傅回来了。” 张虚怀看都没看她一眼,鼻子凑到李锦夜后背闻了闻,“这药不错,是温郎中的吧。” “正是温郎中的祖传药方。” “闻着味儿还不错,阿渊,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玉渊深深看了李锦夜一眼,“那……我先走,温郎中会留下来的。” 门一关,李锦夜便把头扭向门外,神色略显清冷。 “瞧什么瞧,人都走了!” 张虚怀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道:“阿夜,事情不太妙啊,刚刚我出宫的时候,正好看到怀庆公主进宫,不会是告状去了吧!” 李锦夜两眼像深不见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见边际。 海棠树下那一幕,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些明堂来,周紫钰不是傻子,怀庆公主更不是傻子。 “青山?” “爷?” 青山进来。 “事情都查清了吗?” “回爷,都查清了,是周小姐身边一个叫红花的丫鬟使的坏。” “一个丫鬟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只怕是主子授的意吧!”张虚怀冷笑,“这姓周的瞧着天真烂漫,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段下作的很啊!” 李锦夜眉目向下,露出沉甸甸的眼神。 “虚怀,你再想办法进宫一趟,去找王直,打听一下怀庆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老子早晚被你这个小畜生活活累死!”话说得怒气冲冲,张虚怀脚下却没有停顿半分。 屋里静了下来,李锦夜收敛起满腔的心乱如麻,低声道:“青山,那两个暗卫,重点查一下周府的。” “爷?” “照我说的话去做!” “是!” 屋子里寂静一片,李锦夜眉目低垂,眼里的血光褪尽,露出清明。 …… 这头,玉渊刚走出二门,只听身后一声低唤。 “高小姐,请留步!” “温湘,你等我一下。” 玉渊迎上去,施了一礼,淡淡道:“侧妃找我有事?” 陆若素柔声道:“高小姐,我想问下王爷的伤怎么样了?” “回侧妃,伤得挺重,需要静养,已经 敷过药,好多了。” 陆若素听得眼眶发红,拭泪道:“好好的,怎么就烫伤了,平白无故的受了这么一通罪,没的让人心疼死。” 玉渊哑口无言,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累,感觉回到做鬼的那几年,想尽办法想要逃离那槐树,却总逃不脱。 “陆侧妃,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高小姐!” 陆若素拦住了她,目光幽幽朝着一旁竖着耳朵偷听老管家看了一眼,苦笑道:“下回再到王府,一定抽空来我院里坐坐。” 玉渊敷衍道:“好!” “高小姐,请!”老管家显然已经不耐烦 ,目光深深的剜了一眼陆侧妃。 玉渊却是识礼的福了福,才拉着温湘离开。 陆若素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连连冷笑。 这王府有哪个客人,是劳动老管家亲自送的? 这一位,老管家不仅亲自送,还亲自接,护得密不透风,若不是她买通了几个看门的婆子,还被瞒在鼓里。 “呵呵呵……” “侧妃笑什么?”身后的丫鬟一脸的不解。 陆若素扭头看她,“你信不信,王爷根本不喜欢那个周紫钰。” “那王爷喜欢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三百四十章 我也进宫请安 马车里。 在温湘的目光第十次向玉渊看过来时,她没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卫温一脸无辜的收回视线,身子往车壁上靠:“高玉渊,你喜欢他?” 高玉渊:“……” 这家伙不仅嘴毒,眼睛也尖。 “你怎么看出来的?” “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呢,还有眼神。” 玉渊:“我眼神怎么了?” “你看他的眼神透着亮,和看别人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只是……” 温湘古怪的笑了下,冷冷道:“有些人想想就行,动真格的,可就是万劫不复。” 玉渊没理会她口气中的警告,眉宇间好像存了一把欲说还休的心事,是说不出的难过与孤苦--连温湘都看出来了,他却没有察觉。 马车外响起一声平地炸雷,冷冷的电光透入车窗,玉渊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与隆隆的雷声合为一体。 不对! 她和她都近在咫尺,他一脚踢飞了周紫钰,却护住了自己--为什么? 而且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人在情急之下的反应是最真实的,而且那个人是他的未婚妻啊! 这时,温湘冷冷开口,“高玉渊,可别想不开去做王府里的一个侧妃,那可就白瞎 了你这一身的好医术。” 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了下来,把玉渊心里刚刚烧起来的小火苗尽数扑灭。 她低低的叹息一声,“你放心,我若想做妾,等不到现在。” …… 皇宫,御书房。 怀庆公主请完安,笑眯眯的走上前,道:“父皇,今日女儿的海棠宴上,发生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儿。” 人上了年纪,就爱听些闲事,趣事,宝乾帝贵为天子,也不例外。 “快,说给朕听听。” “就是在赏花的时候,有个眼花的老婆子不小心被绊了下,眼看就要撞到人,咱们的小十六啊,放着娇滴滴的未婚妻不护,竟然护住了父皇新封的县主。” 宝乾帝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 安怀公主也是人精,既忌惮又很识时务的住了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千回百转。 宝乾帝微微一笑,立刻就知道了女儿这一趟进宫,是为告状来了,“十六和那丫头的情份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得顾及着吧!” 怀庆公主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转,“那可是在我公主府,当着所有宾客面儿,不是活生生的打周家小姐的脸吗?” 宝乾帝的脸慢慢沉了 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怀庆索性心一横:“父皇,按理说这事儿怪不得高县主头,要怪也怪十六弟,可女儿听说那高县主可是常常往十六弟府里跑的,十六弟多老实的一个人,被她勾得魂都没了。” “怀庆,别饶弯,就说你想怎样吧?”宝乾帝冷冷开口。 “女儿不想怎样,这样的人留在京城是个祸害,父皇既然已经封了她是县主,匈奴求娶的人也是她,不如……” 怀庆公主偷偷看了皇帝一眼,鼓足勇气低声道:“不如就让她和亲吧!” 话落,角落里的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公公眼皮动了动。 宝乾帝的嘴角却是牵动了一下,黑沉的眼睛带出些厉色,脸,一沉到底。 怀庆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大着胆子上前扯了扯皇帝的衣袖:“父皇,您抬她为县主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你怎么知道朕就是这个意思?” “我……” 怀庆心惊胆颤,“不是这个意思,那,那是什么意思?” 好好的把人封为县主,难道是为了好玩? 这不是扯呢吗! 宝乾帝扯过自己的衣袖,背过身走了几步,道:“回去吧,好好跟附马过日子,和亲不和亲,不是 你该操心的事!” 怀庆听出父皇语气有点生硬,放柔了声调 ,“父皇,女儿说这话,也不光光出于私心,父皇以孝治天下,这高县主一言一行都和父皇唱反调,天下女子若都效仿她,可不就是乱了吗!” “退下!”宝乾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父皇,女儿告退!” 怀庆咬咬唇,走出御书房时,这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片刻后,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这鬼天,竟是要下雨了。” 怀庆提裙往台阶下走,刚走几步,就看到有个小太监打着灯,身后跟着平王李锦安。 两人错身而过时,怀庆向李锦安行礼,唤了一声:“皇兄。” 李锦安笑道:“来给父皇请安啊?” “嗯,皇兄你呢?” “我也来给父皇请个安。”李锦安侧过身,阴恻恻的问道:“听说皇妹的海棠宴上,十六弟给伤了?” “可不就是伤了吗!”怀庆用帕子掖了眼睛,“听说还伤得挺重,皇兄,我就不跟你闲聊,我得去十六弟府上瞧一瞧,心里总放心不下呢!” “去吧!” 李锦安摆摆手,“你放心 ,总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什么心想事成? 怀庆看着他 的背景,一脸的懵。 大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 “皇上,喝点参茶吧!” 李公公捧着茶,送到皇帝面前,宝乾帝没接,只是目光如火地看着他。 李公公忙放下茶盅,迅速道:“回皇上,奴才这就命人把海棠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个清清楚楚。” 宝乾帝摆摆手,。 李公公赶紧躬身退出,一只脚刚跨出大殿,便有小太监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李公公又折回去,“皇上,平王求见! 宝乾帝转身,“唤他进来。” 片刻后,平王跪倒地,“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吧!”宝乾帝端起茶盅,“这么晚了,何事?” 李锦安依旧跪着,眼眶慢慢变红,“儿臣昨夜做梦,竟又梦到了母后。” 宝乾帝心头一恸,端着盅茶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朕……好久没有梦到她了,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母后在梦里冲着儿臣哭,儿臣问她为什么哭,母后说……她说……” “她说什么?” 李锦安抚了一把泪,身子一弯,伏在地上哽咽道:“她说,孩子没了,她活不成了。” “啪!” 茶盅应声而碎,宝乾帝的脸上,一片惨白之色。 第三百四十一章 他救的是自己 哗-- 又一道闪电划过时,马车停在了高府门口。 玉渊刚从车上下来,谢奕为便迎上去,“阿渊,王爷怎么样?” “进府再说!” 叔侄二人一同进府,玉渊略走了几步,才道:“后背伤得很厉害,用了温郎中的药,怕要养个月余才能好。” “幸好有他挡着,否则这一壶滚烫的水,就淋你身上了。”谢奕为连连后怕。 玉渊淡淡说道:“我倒宁肯淋我自己身上。” “阿渊……”谢奕为方才觉得庆幸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三叔,命人摆饭吧,这一天够累的了!”玉渊快行几步,避开了他打量的目光。 走到院门口时,一个人影突然拦在面前,把玉渊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竟然是卫温,“你走路怎么半点声音都没有。” “小姐,奴婢看得很清楚,那使粗使婆子是被人绊了一下,绊人的人,正是周小姐身边的红花。” 玉渊只觉得心惊肉跳,“不可能啊,如果真是红花的话,她就不怕那壶水倒在她主子身上吗?” 卫温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糊涂着。 “会不会……是那个姓周的示意的?”谢奕为突然开口。 玉渊侧脸看他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也许,她只是想试探试探!” “三爷,是试探王爷会救她,还是救咱们小姐?” 哗的一声!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玉渊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如果是那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救的是自己! 心里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玉渊只觉得心如刀绞,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别胡沁,快吃饭吧。” 临窗的小几上,晚饭已经摆下,六菜一汤,都是李青儿用心做的。 谢奕为饿了一天,又提心吊胆了半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学,竟有些狼吞虎咽。 玉渊却是一筷子茄子,半天没有送进嘴里。他扑过来的那一幕,像烙印一样,挥之不去,那份焦急,那份担心…… “小姐,小姐--” 沈易的声音又急又尖,由远及近,竟带着些仓皇的意味。 玉渊手里茄子应声落下,她瞳孔微微一缩,嘴唇几乎不动,话都含在了牙缝里,“叫得这么急,难道他又出事了?” 沈易几乎是冲进来了,“小姐,小姐,宫,宫里来人,请你去一趟。” “什么?” “什么!” 玉渊和谢奕为几乎异口同声。 “来人姓 王,是王直公公,还说是皇上有请。” 原本就乱成一团的脑子,此刻几乎已经停止运转,玉渊愣愣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皇,皇上叫阿渊去,去做……做什么?”谢奕为紧张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王公公没说,只让小姐快点!”沈易沉声道:“小姐,怎么办?” 玉渊用力的掐了自己一下,痛意传来,她这才慢慢缓过神 ,竟被李锦夜料到了,皇帝早晚要见她! 是福,是祸呢? 时间紧急,玉渊已经无暇思考,扬声道:“来人,更衣!” …… 哗啦啦! 闷了一天的雨,终于像黄豆一样砸了下来,有几滴砸到张虚怀脸上,痛死个人,他这会却顾不上了。 “李锦夜,李锦夜!” 一脚踹开门,张虚怀几乎是扑到竹榻边,颤着声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那丫头 ……那丫头被叫进宫去了。” 李锦夜眼皮突突的跳了起来。 这个时候把人叫进宫,所谓何事? 是因为白天海棠宴的事情? 还是因为匈奴的事情? 又或者有别的什么? 李锦夜突然慌了起来,心里很没有底。 “对了,我还得到一个消息,怀庆公主前脚刚走,后脚平王就进 宫面圣了。” 张虚怀迟疑不定的看着李锦夜--平王这个时候进宫,绝对不会是请安的,必定是要有要事,什么事呢?和那丫头被叫进宫,有没有关系? 李锦夜脸色变了几变,冷静道:“乱山,让人通知苏世子,让他去福王府上一趟。” “去福王府干什么”张虚怀声音都抖了。 “请他立刻想办法传信到宫里,让皇后娘娘帮着打听一下。” “是。”乱山应声而出。 李锦夜脸上浮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咬牙切齿:“虚怀。” “你说!” “陪我进宫一趟。” “这个时候,你的伤……” “我的伤,无事。” 张虚怀此刻却格外的冷静,“依我看,先不要急,等宫里有消息出来,再去不迟。李锦夜,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会咱们得稳着。” 稳着? 李锦夜只觉得身后一阵剧痛,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稳得住吗! “王爷,怀庆公主来了。” 声音从门外响起,李锦夜心中一动,朝张虚怀淡淡地扫了眼:“来得正好!” …… 怀庆公主进屋,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十六弟,你怎么样了?” “皇姐,我没事,你何苦跑这一趟呢,外头这么 大的雨!”李锦夜趴着说话,“快回去吧!” “回什么回!” 怀庆从怀里掏出个瓷瓶,“这是上好的烫伤药,你拿着擦。” “多谢皇姐。” 怀庆在榻前坐下,叹声道:“十六弟,不是做姐姐的要说你,你这身伤啊,是自找的。” 李锦夜冷笑道:“皇姐是欺负我没长眼睛吗?” 怀庆一怔,心想:他果真知道了。 “十六弟,这也不能怪人家紫钰,谁让你……要我说,那丫头有什么好,紫钰哪点比不上人家,你护着她,不就是拿刀子戳紫钰的心吗?” 李锦夜艰难撑着上半身起来,盘腿而坐,面露讥诮:“我护着谁,她就要往谁身上泼滚水吗?皇姐,皇家也好,官场也好,无利不起早, 都不是小孩子,他周家看中我什么,我看中周家什么,我想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怀庆:“……”那可不都是利益牵扯在一起吗! “既然心知肚明,身为未来的安王妃就该有容忍之肚,且不说我与高玉渊没有什么,就算有,她容得下一个陆若素,难道就容不下一个高玉渊?用一个贱婢来试探我,真当着我好性儿?” 李锦夜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 第三百四十二章 面圣 “十六弟?”怀庆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半分没错,这世上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驸马这般爱她、敬她,房里不也有两个小妾。 李锦夜皱眉道:“皇姐顾着驸马,顾着周家出手帮她,做弟弟的不敢有怨言,可是上赶着跑到宫里告御状……” “十六弟,我……” “你敢说你没有?”李锦夜浑身带出凌厉,面色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的冷淡。 怀庆听得心惊胆颤,脑子嗡一声乱了,“我……我是被她哭糊涂了,但你放心,父皇没有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李锦夜瞳孔骤缩。 “答应让她去和亲!” 话落,李锦夜倒抽了一口凉气。 …… 寂寥的长巷,两辆马车飞驰而行。 王直掀帘看着外头的大雨,心道:这鬼天,皇上怎么就想起来把高小姐叫进宫,光从宫门到御书房那段路,就能把人淋湿了。 玉渊此刻的心,也正水深火热着,手交握在一起,青筋冒出。 稳住! 一定要稳住!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一只大手落在她头上,谢奕为用力的揉了揉,紧张兮兮道:“阿渊,别怕!” “嗯!” 玉渊扯出一记苦笑,说不怕是假的,但到了这个份上,怕没用。 马车行到皇宫门口停 下,玉渊下车,立刻有等在门口的小太监打伞过来。 玉渊一拎裙角,回首看了三叔一眼,毅然决然的走进那庭院深深的禁宫之内。 黄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合上。 玉渊缓缓吸进一口气,将腰背挺得直直,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皇上,高小姐来了。” “宣!” 玉渊整了整仪容,跟在一个老太监的身后,进入殿内。 进去的时候,皇帝正低头看一封奏章,灯下的他显得很老,一点都不气宇轩昂,脸上甚至带着憔悴。 原来,所谓的天子也不过是个老人! 心里这个念头一起,玉渊莫名的平静下来,她跪倒在地,朝皇帝行礼。 “民女高玉渊,请皇上圣安。” 宝乾帝放下奏章,看着下首处跪着的女子,森严道:“抬起头来!” 玉渊眼皮一跳,慢慢抬头。 少女清亮的眼睛和天子阴郁深邃的目光触碰到一起,宝乾帝心底惊涛骇浪。 这眼睛--真像啊! 一样的黑,一样的亮,一样的透着倔强和不甘,唯一的区别是,她的眼神很深,情绪都隐在里面; 而这孩子眼神略浅些,喜怒哀乐还能一目了然。 玉渊见皇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心里清楚的知道,他看的恐怕 不是她,而是早已先逝了的高贵妃。 “多大了?” “回皇上,民女十六了。” “你是县主,不该自称民女。” 话听着很亲切,但语气却颇为漠然,玉渊垂首,“县主之称,受之有愧,不敢拿大,皇上就让我以民女自称吧。” 好一张巧嘴! 宝乾帝冷眼旁观,慢慢起身,走到玉渊面前。 玉渊只觉得一股利刃出鞘的冰冷气质扑面而来,忙伏倒在地。 “为什么改姓高?” “回皇上,这其中原委说来话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点点滴滴积累成河,娘去世后,我想着高家再无一人,就任性了一回。” 玉渊摸不清这话里的深意,只能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宝乾帝突然笑了一声,连一旁摒息凝神的李公公都不由的掀了掀眼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赐你姓,你竟然自作主张的改了,高玉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玉渊心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冷汗都出来了,默了片刻,她勉强按捺住,伏地不语,做出一副任皇上您处置的姿态。 皇权,操纵着天下人的生死,她不惧死,但也不愿意给身边的人惹麻烦。 她只能低头! 宝乾帝见她知错不语,脸色悄悄缓了些,“你 既改姓了高,就该明白高家从前是什么出身,你如今抛头露面,半点没有闺中女子该有的教养和本份,就是辱没了高这个姓。” 玉渊一听这话,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但她没有冲动,挺起胸,悲声道:“回皇上,我从小在孙家庄的山野里长大,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十岁才回了谢家,从心底里,我就没把自己当什么闺中女子。有幸跟着师傅学了些本事,不想浪费,这才开了鬼医堂,更主要的一层是……” 玉渊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咬住唇瓣,仿佛内心百般煎熬。 果然,宝乾帝眯了眯眼睛,“是什么?” “是高家罪孽深重,我想替他们积点福报。” 话落,李公公猛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而宝乾帝却脸色一白,目光如火。 整个大殿里的气氛陡然凝固起来。 玉渊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些事情越是避讳,越是显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舍不下。 她是在赌博,赌皇帝对高家,或者说是对高贵妃还有那么一丝的恻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宝乾帝开口,“罢了,起来吧!” 玉渊见皇帝的声音温和许多,不由的长松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跪得久了,脚下发麻,爬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下,连发髻都有些乱了。 少女如此狼狈,宝乾帝心底的郁结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这世间,再心高气傲的人又如何,在他这个天子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头颅再硬,硬不过刀箭。 宝乾帝得意地看着她,“朕召你进宫,是想给你一个恩典。” 玉渊不得不又跪倒在地:“民女惶恐。” “你不必惶恐!” 宝乾帝揉了揉眉心,道:“你也到了该婚嫁的年龄,又和安王是旧识,一个县主的身份,很配得上他。” 玉渊瞳孔倏地一缩,刚刚消下去的冷汗顿时又涌了出来,“回皇上,王爷已经有定婚。” “我让你做他侧妃。 侧妃? 玉渊心口一跳,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理智告诉她,答应下来,面前开口说话的是皇帝,他一言九鼎,你没有反驳的余地。 更何况,你不是喜欢他吗? 既然喜欢,做妻做妾又有什么区别! 可情感却告诉他,不能应,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妾,成了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你会不甘,你会痛心,你在每个深夜苦等,然后慢慢就变成像邵姨娘那样的人! 可是,现在是她说不的时候吗?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我不做妾 玉渊茫然无措,心乱如麻。 宝乾帝见少女脸上尽是煎熬,自认为很仁慈的退了半步,“你不用急,认真想想再告诉朕。到底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 玉渊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 退一步,是一马平川;执意往前,那可就万丈深渊。要选择哪一个,答案很明显。 可是…… 可是…… 玉渊屏住呼吸,神魂像是浮在了半空中,李锦夜那张脸有些模糊不清,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向她飘来。 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她面孔模糊,与玉渊似乎隔了一层迷雾。她的目光透过迷雾和近二十年的光阴,落到未曾谋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轻柔的叹了一声。 “阿渊,就是做个侍女,也别做妾啊!” 玉渊猛的抬起头,愣愣盯着皇帝片刻,随即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皇上,我宁愿做个安王身旁的侍女,也不做他的妾!” 宝乾帝先是一愣,“你说什么,朕没听清楚?” 话已出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玉渊平静道:“皇上,我宁愿做个安王身旁的仕女,也不做他的妾!” 做妾,一辈子仰着头看他;做妻,一辈子平视于他。 她 不想变成邵姨娘,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摸着冰冷的半边床,心里是锥心刺骨的恨,然后让嫉妒把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放肆!” 宝乾帝勃然大怒,气得手都在哆嗦,他转身拂过桌案上文房四宝,顺手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的砸了出去。 “呛啷”一声脆响,尚未收干的墨水溅了玉渊一身。 玉渊此刻反而半点惧怕都没了,面不改色的道:“请皇上治民女死罪 !” 说罢,她柔软的身体伏倒在地。 宝乾帝的手紧紧的扣住九转蟠龙的桌边,青筋暴跳。 竟然一模一样! 很多年前,那个明艳如花的女子也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王爷,我不做妾,如果你非要我留下,就让我做你身边的侍女吧。做妾,我便不再是我了!” 侍女? 他偌大的王府数不清的侍女,他要侍女做什么? 他要她的人! 更要她的一颗心! 他是皇爷爷钦点的未来皇帝,是天子,天子坐拥这三山六水的万里王土,坐拥这王土上的每一个子民,这些人为了见圣颜,恨不得连祖宗都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不要? 她有什么资格拒绝? 李公公在高玉 渊说出那句话时,就直觉要坏事,那方砚台砸下去的时候,他再也没忍住,小跑到皇帝身边。 “皇上,皇上,您醒醒,您醒醒啊!” 宝乾帝猛的一颤,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地狼藉,眼角跳了几下,脸上绷出了几分刻薄的弧度。 他挥开李公公递来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高玉渊,冷冷道:“既然你不想做妾,那朕就成全你。来人!” “皇上?” “宣朕旨意,高县主和亲匈奴!” 玉渊猛的抬起头,眼睛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老皇帝,眼睛里血色齐齐的涌上来,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她不擦,也不出声哽咽,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心里滔天的恨意,一波又一波,最后统统化成了眼里的寒光,不偏不倚,向皇帝直刺过去。 宝乾帝视若不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公公深深看了高玉渊一眼,忙追了上去。 轰-- 又一道响雷从头顶炸开,藏在暗影中的王直偷偷把脑袋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快,想办法通知安王府,就说高县主要和亲了。” …… 大殿里,空空荡荡。 小太监的声音刺耳极了,“高县主,皇上已经离殿, 你也请吧!” 玉渊爬起来,右腿一阵酸麻,恍惚中,人又跌落下去。 她极低的哼一声,不急不慢的敲了几下腿,等那阵酸麻劲过去后,才慢慢起身走出去。 外头,暴雨如注,天空像被蒙上了一层布,昏暗,低沉。 她仰头向天,长长舒了口气,方平静一笑道:“终于……逼到了这一步。” “高县主,走吧!”小太监打伞过来,眼里有惊色,都要和亲了,这姑娘竟然还能笑出来。 高玉渊扭头看他一眼,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伞,“请公公前边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雨中,和来时的忐忑不同,此刻玉渊听着雨点打落在伞上的声音,心静极了。 尽人事,听天命! 她什么都没有想,就跟着前面的小公公,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外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赫然出现皇宫大门。 守门的禁卫军见他们走来,忙将数丈高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玉渊一只脚跨过门槛,刚抬头,便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数丈之外,青山手撑大伞,伞下李锦夜背手而立,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你……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打颤 。 李锦夜没哼声 ,还在看着她出神 。 一时间,他经年褪色的旧回忆被少女含泪的眼睛给激了出来。 那年除夕,蒲类充满杀意的风,他的外公干了一大碗的酒,痛快道:“男人,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阿夜啊,将来有一天,你若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别怂,就是抢也要把人抢回来。” “外公,若她不喜欢我呢?” “傻小子,女人喜欢男人,那眼神里带着光哩,她若不喜欢你,你就追得她喜欢,怕他个鸟啊,哈哈哈哈!” 是啊! 怕他个鸟啊! 李锦夜向玉渊招了招手,嘴里轻声说了两个字:“过来!” 玉渊几乎是飞奔过去的,半路还呛了一口风,边咳边问,“李锦夜……咳咳……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没事。” 李锦夜的声音非常轻缓,因为稍一用力,就会牵动伤口,“你三叔在等你,跟他先回去。” “那你呢?”玉渊脱口而出。 他一背的烫伤,深更半夜等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他一定是为她来的。 玉渊几乎可以肯定,“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李锦夜笑笑,对着一旁的青山道:“把伞给我。” “你去哪里?” 第三百四十四章 跪求 玉渊一把抓住他的手。 李锦夜的手凉得像死人一样,没有半点温度,他没有挥开她,而是反手轻轻一握,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阿渊,” 他开口,都这个时候了,那些虚伪的,毫无意义的,浪费力气的话一句没有说,只道:“我说了,我绝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说罢,他松开手,大步走到宫门口,在宫门即将落下的刹那,抬腿走了进去。 玉渊把伞一扔,近乎失魂落魄地追了过去,追到宫门口时,“怦”的一声,宫门重重落下。 “李锦夜!” 她大叫一声,回答她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谢奕为忙走过来,“阿渊,安王说你要去和亲,是不是真的,啊?你倒是说话啊!” 玉渊双手扒在宫门上,静默了好一会,才扭头,道:“三叔,是真的。” 谢奕为瞠目欲裂,手一松,伞落在地上。 青山见状,上前把伞捡起来,将两人都遮在伞下,“三爷,高小姐,王爷说不让你去,就一定不会让你去,你们先回去吧。” “他有什么办法?”玉渊目中似要滴下血来。 “小的不知道!” 青山避过她的视线,“小的只知道,王爷这人要么不说,要说,便 是一诺千金。” 玉渊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片刻后,她咬了下牙,“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着!” “高小姐。” “你别劝,也劝不了。” 玉渊身形狼狈的到马车前,爬上去,闭上眼睛盘腿而坐,耳畔轰鸣,心里澄澈一片地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定要等他出来。 …… 李锦夜每走一步,就牵着伤口,到御书房外,额头已全是冷汗。 王直一见他来,惊得魂儿都飞了,打伞上前急道:“王爷,你,你怎么来了?” 李锦夜看他一眼,“劳公公帮我通禀一声,说我有事求见父皇。” “这个时候?” “公公,人命关天,我不会亏待你的!” 王直一跺脚,“说这些做什么,等着!” “多谢公公!” 李锦夜目送他离去,脑子里转得飞快。 他少年遇大变,心性被磨砺的极为坚韧和隐忍,又因为心中藏着雄心壮志,更是走一步,看三步的,凡事小心翼翼。 然而,所有的计划被这一场意外打断,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呆会能不能见到人? 见不到怎么办? 见到了怎么说? 李锦夜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就 在这时,王直去而复返,脸上是苦巴巴的表情。 李锦夜一看他的表情,二话没说,扭头走下台阶,将伞一扔,缓缓的跪了下来。 王直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帝王不见,唯有跪求,这一招是苦肉计,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只是安王这身上一背的烫伤…… 哎-- 王直心里叹了口气,朝身旁两个小太监看了一眼,示意他们用心着些,自己又颠颠的跑去寝殿。 雨势丝毫未减,雷声却是听不见了,李锦夜几乎快要融在雨里。 两个小太监看着雨中的人,只觉得不可理喻。 这安王虽然有异族血统,可到底是皇帝的儿子,那是多么不可一世的贵公子,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县主跪在雨中…… 疯了不成! …… 李公公侍候皇帝睡下,转身走出寝殿,一抬头见是王直,脸沉了下来。 王直细皮嫩肉的脸愁作一团,“公公,王爷他,他在雨中跪下了。” 李公公双目一凛,王直吓得面如土色,瑟瑟道:“小的也劝过了,但是劝不住,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李公公快步向外走,王直颠颠的跟过去,心想,王爷啊,奴才尽力了, 成不成就看命! 李公公三步并两步走到李锦夜面前,把伞往他头上一撑,尖声道:“我的王爷啊,大雨天的您这是做什么?” 李锦夜将睫毛上沾着的雨珠眨掉,不以为意道:“想求父皇见上一见,劳公公回禀。” “王爷啊,您也不瞧瞧这会是什么时辰了,皇上他歇下了。” 李锦夜一笑,“没事,那我就在这里等父皇醒吧!” “哎哟喂,您这身体本来就……王爷啊,您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这是图什么啊!” “不图什么!”李锦夜淡笑,就图一个心安。 刚刚与她一握,那手的暖意透过掌心传了过来,直通入四肢百骸,若这一点暖意他都护不住,还活个什么劲儿! 李公公一听这话,急得跟什么似的,劝又劝不住,又无计可施,一时又生怕皇帝一会醒了有吩咐,不敢离开皇上身边太久,只好将伞给李锦夜放下。 “李公公!” 李锦夜忽然叫住他,低声道:“多谢了,还是把伞拿走吧!” 李公公一愣。 李锦夜道:“我淋点雨……父皇顾及着我的身子,会见的。” “王爷啊!” 李公公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就走,走了几步,又顿住了,折回 来压低声道:“皇上把那丫头赐婚给你,她拒绝了,这才……” 哎,拒就拒吧,偏偏和高贵妃生前拒绝皇上的话,一模一样,连字都没错一个。 皇上这辈子顺风顺水,就在这一个女人身上栽过跟斗,到底意难平啊! 李锦夜狠狠的打了个寒颤,再回神时,李公公已不见了踪影。 而此刻,后背的疼痛越来越钻心,但就是这钻心的疼,让他的脑子越来越清明。 皇帝的赐婚,不会是正妃,而是侧妃。 那丫头对他有情,换了任何一个人,怎么着也会应下,她却偏偏拒了…… 她拒,是不想做小。 这丫头看着一副凡事都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固执和倔强早就融在她的骨子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阿渊啊! 李锦夜缓缓的闭上眼睛,强压着心里掺着的怒气,整个人都快炸了。 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傻,更笨的人吗? …… “他,还在外头?” “回皇上,在雨里跪着呢,劝不动。” 帐帘里,宝乾帝冷哼一声,神色淡淡的,“既然这么爱跪,就让他跪去吧。” 李公公没敢吱声,退到角落里垂眼看着脚下的一方砖石。 大殿里又无声无息起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谁逼我都不可以 而此刻的宫城外,玉渊的心越来越急,几乎要坐不住。 两个时辰过去了,宫门没有任何动静,他在里面到底怎么了?不会是在雨中跪求皇上收回命令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背后的伤,他身上的毒……一想到这里,她整个人如困兽一般,焦灼不己。 夜,已然深沉。 后半夜的时候,雨势渐止,耳边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玉渊一掀帘子,正好对上来人的目光。 两人打了个照面,苏长衫目光一斜,眼角的余光落在角落里的谢奕为身上。 这人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一双澄亮的眼睛里尽是担忧,连他来都没有看到。 这人…… 苏长衫咬牙吸气,翻身下马,上前低声道:“福王得了消息,已经让人送进宫里,皇后那边得了消息,会想办法救场的。” 玉渊一愣,颤着声说:“谢谢!” 苏长衫瞪她一眼,他何止想瞪啊,若是个男人,早一巴掌打上去了。 “高玉渊,不就是做妾吗了,跟和亲比起来,哪个轻,哪个重啊!” 玉渊红了眼圈,脸上却不见后悔。 “人活世上,若事事被人搓扁捏圆,被人摆布,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什么都可以将 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委屈,唯独感情这事,不可以,天皇老子逼我都不可以!” “能的你!” 苏长衫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的时候冷冷看了谢奕为一眼。 娘的,瞧着这叔侄俩的性子一个南,一个北,实际上……殊途同归啊! 都特么是他的祖宗! …… 皇后寝宫。 陆皇后手里盘着佛珠,盯着角落里的袅袅升起的白烟,一语不发。 “娘娘?”贴身宫女小声提示,“安王那头还等着呢!” 陆皇后摆摆手,“急什么?皇上这时候歇下了,本宫就算要见,也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吧!” “是!” 陆皇后心思翻转。 皇帝金口玉言,话出口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高县主和亲板上钉钉,自己这会去,是给安王一个面子。 但是,皇帝会如何想自己呢? 周家那边又如何交待呢? 陆皇后慢慢起身,眼中露出为难。 李锦夜为高县主求情,不过是因为张虚怀和高县主有些旧情,安王妃到底还是周紫钰呢。他这样做,怕也是还张虚怀曾经陪着他的旧情吧。 当不得真啊! 好吧,就算他求情是真,这些年自己为了笼络周家,简直费尽了心思,好不容易周家 在两王之间选择了福王,自己有必要为了一个高县主,去得罪周家吗? 怎么看都得不偿失啊! 陆皇后冷笑了一声,片刻后就有了决断,“来人,关宫门,本宫要歇下了。” “皇后,那福王那边……” “日后本宫会向他解释的。”陆皇后叹了口气。 一个安王,一个周家,前看后看,横看竖看,她都必须选择周家。 …… 就在皇后宫里的宫门轰一声落下去时,周家隐在宫门附近大树上的暗卫脚步一点,几个翻身后消失在暗夜里。 青山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动静,眼神一厉,嘴里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啸,两条黑影飞快的跟了过去。 暗卫浑然无查,半盏茶后在周家书房落下,扬手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 “主子,皇上刚刚下令了,让高县主和亲。” 周启恒得意一笑,“和亲好啊,为大莘国献身,大功臣啊!” “主子,原本是不需要和亲的,皇上还封高县主做侧妃呢,是高县主自己脑子发晕,拒了。” 周启恒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怀庆公主都撼动不了一个死人在皇帝心里份量,看来皇上对高贵妃真真是又爱又恨呢! 以后自己行事, 还得避开着些,万万不能踩到高家这个坑。 暗卫见主子不说话,也不敢应声。 许久,周启恒长出一口气,叹道:“也幸好她拒了,否则就不是像延古寺试探那么简单了,我必定要她的命!” 李锦夜心尖上的人,怎么能容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她活着,女儿这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更何况,她还姓高! 暗卫:“主子,和亲的旨意下来后,安王立刻进宫跪求,但这会皇上还没见他。” 周启恒浑不在意的笑笑:“年轻人,情啊爱啊的看得比较重,只有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明白,只有权利才是好东西啊。罢了,让他去吧,早晚一天他会明白过来的。” “那,宫里还要盯着吗?” “不用了,事情已经钣上钉钉,咱们就乐得在一旁看好戏!” 院外的高墙上,两个蒙面黑衣人对视一眼,悄然离去。 …… 玉琼台群芳宴的余温还在绕梁,公主府海棠绽放依旧,四九城中消息最灵通的几个府中,已经炸了锅。 他们在暗处,暗观其妙。 而禁宫里,李锦夜仍是跪着,那张因为苍白而越发如玉的脸,让四周的小太监有一种错觉,仿佛十六王爷根本没 有受伤,他是铁打的。 就在这时,一顶绣着荷花的油纸伞落在他头上。 “十六爷?” 李锦夜抬头,双目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宫装丽人,今夜出来的急,既没有吃药,又未施针,视力明显下降。 看不清楚,只含糊道:“娘娘怎么来了?” 令妃笑了笑道:“十六爷深夜进宫,一定有要事才求见皇上,我帮着十六爷一起跪吧。” 说罢,她双腿一屈,跪倒在地。 李锦夜这时才明白过来跪在他身边的人,是令妃,心中大惊,“娘娘?” “十六爷,今日若见天颜,还求以后多多照拂锦云这个孩子,让他有个容身之处。” 令妃娘娘声音极轻,轻得一阵风吹过,便没了。 李锦夜胸口跳得很快,脑子急转之下。 李锦云是父皇老来得的子,都说么子得宠一点不假,眼前看着是鲜花着锦,但恩宠这东西,是把双刃剑,日后新帝上位,就难说了。 果不其然,只听令妃又道:“世人谁不在赌,十六爷,我可把赌注压在你身上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保住他的一条命。” 李锦夜不答,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有一层苍茫坚硬。 令妃却知道,他的答案都在沉默里。 第三百四十六章 怎么笑不出来 “皇上,令妃娘娘也跪在外头。” “什么?”宝乾帝猛的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公公,“她来凑什么热闹?” 李公公咬牙道:“皇上,容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十六爷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今遭在公主府 后背又遭了烫伤,老奴刚刚去瞧的时候,他身上竟然淌出了血水……令妃娘娘怕是心疼十六爷吧!” 宝乾帝嘴角牵动,两道深深腾蛇纹登时升起,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 李公公扑通跪下,噤若寒蝉,只闻外头叮呼作响,却是风雨起得愈发的大了。 宝乾帝也不是真要让儿子跪,只是今日诸多事情凑在一起,心里不痛快,经李公公一提醒,他这才想起,这个儿子的身体是没几年可活的,心里再忍不住。 “来人,把这孽畜给朕叫进来。” “那娘娘呢!” “让她回宫去。” “是!” …… 饶是宝乾帝心里早有预料,却还是被李锦夜此刻狼狈匠样子,惊了一大跳。 “十六,你这又是何苦呢!” “父皇!” 李锦夜尽力挺直腰杆,无视后背的刺痛,“儿臣这一趟,并非为了高玉渊而来,而是另有要事。” 宝乾帝眉 头登时皱起,“道来!” “匈奴进京,宫里夜宴那日,高玉渊曾到王府等儿臣。” “她等你做什么?” “帮我施针拔毒,十日为期,风雨无阻。那日她没有等到我,又怕街上宵禁,于是先走了,走到半路上,被一鬼面劫持。” 宝乾帝的心,被吊了起来,“什么人?” “后来禁卫军赶来,那鬼面命她把禁卫军打发走,刀架在脖子上,她只能照做。禁卫军走后,那鬼面也没伤害她,就此走了。昨天海棠宴上,她与儿臣暗下说起此事,儿臣越听越惊。” “为什么惊心?” “她说,那鬼面身上受伤,一处衣服破开,胸口肌肤上露出半个狼头纹身。儿臣立刻就命苏长衫去查狼头纹身的来路,这一查……” 李锦夜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你,你查到了什么?” “儿臣查到匈奴单于有狼头纹身。当日宫中夜宴,禁卫军遇到刺客,那刺客武艺高强,受伤后被人团团围住还走脱了……” 一字一句如裂雷一般,宝乾帝颤着声道:“你是说……” 李锦夜点点头,“父皇,儿臣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以两 城换一女,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而且京中这么多的贵女不求,偏偏求一个懂医的高玉渊,您说这是为什么?” 宝乾帝神色阴晴不定,目色沉沉。 李锦夜默不作声地绷紧了气息,咬着牙道:“匈奴位于大莘的西路,素来狼子野心,他们窥视中原早就不是一日两日,否则也做不出夜闯禁宫的事情来,儿臣还请父皇明察秋毫。” 话落,一室静谧,针落可闻。 宝乾帝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儿子,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床沿。 李锦夜心里一阵狂跳,他的话三分假,七分真,能不能让上位者疑心,就在这转瞬之间。 他赌的,是帝王的猜忌之心! 果不其然,宝乾帝沉默良久后,幽幽道:“十六,若你是朕,会如何?” 第一步的,竟然成了。 李锦夜暗下长松口气,垂首一气呵成道:“父皇,儿臣会先让禁卫军查探儿臣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再派人去匈奴驿站,找出身上有狼头之人;与此同时,儿臣会书信给镇西军中,看西面的匈奴有无异样;倘若再仔细点,儿臣会命人查看西北的商队,看看最近有没有运粮的商队路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宝乾帝喃喃自语,却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看着李锦夜,眼里露出些许复杂的意味。 幸好这孩子活不久啊,否则以他的聪明智慧,绝对不是一个闲散王爷这么简单。 李锦夜察觉到皇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心中涩苦无比。 帝王这心,素来猜忌,自己蛰伏六年,藏拙六年,隐忍六年,本不该这么早的暴露自己,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父皇,话说完了,儿臣不敢打扰父皇休息,告退!” “慢着!” 李锦夜眼角“突突”两下,“父皇还有何事?” “你这一番话,是在为那个丫头开脱吧!” 姜到底是老的辣! 宝乾帝在四十多年,什么风浪没经过,剥开李锦夜这些话的表面,说来说去,多半是为了那个丫头。 “回父皇,儿臣舍不得她和亲。”李锦夜实话实说。 “为什么,你对她有情?” “我……”李锦夜心里狠狠地一揪,语塞起来。 “既然对她有情,为什么还要向朕求娶周家丫头?”宝乾帝的话,厉了几分。 “父皇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朕的面前,你敢说假话?” “儿臣若向父 皇求娶她,父皇会答应吗?” 宝乾帝的脸阴沉下来。 答应? 简直就是笑话。 李氏江山龙子龙孙,当配这世上最好的女人,那丫头出身乡野,一个恻妃,都是抬举了她。 “这便是我的大实话,儿臣告退!” 李锦夜三个头磕完,艰难的站了起来,躬身走出寝殿,白衣与后背粘在一起,与整个血色相融。 宝乾帝低头,目光骤然一紧,地上一滩血水,触目惊心。 帝王的心,就这么被一滩血水给融住了。他都活不久了,自己还要这样忌惮他吗,他可是你儿子啊! 宝乾帝神色淡了下来,“来人!” 李公公上前,“皇上!” “替朕把齐进叫来!” “是!” …… “王直?” “王爷!” “你扶我一把。” 王直看着面色惨白的安王,此刻也顾不上避嫌不避嫌,伸手扶住了,“王爷,您要受不住,就靠在我身上。” “无事!” 李锦夜笑笑,后背的痛早就已经麻木,他只是怕看不清脚下的台阶,一不留神滚下去,那洋相可就出大了。 “王爷啊,亏您还笑得出来!”王直叹道。 “怎么笑不出来!”李锦夜嘴角微卷。 第三百四十七章 可是我怕 他离开后,皇帝必定先把齐进叫去,核实自己的言行。 齐进当日是亲眼见过高玉渊的,他的话,足可以证明自己所言不假。第一步真假对了,后面的几步自然而然会照着自己的话去走。 一旦镇西军那边有消息,那么商队运粮的事情也就瞒不住,运粮的事情暴出来,必然会揪出平王和匈奴的私通,如此一来,和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阿渊安全了。 最后,万物追根究底,所有矛头只会指向一处--李锦安和他身后的叶昌平。 老皇帝早有收回叶家兵权的心思,他不傻,肯定会趁机发作。如此一来,李锦安不反也得反。 一旦他反,就算皇帝再顾及与先皇后的夫妻情深,也不可能再息事宁人。 李锦安和叶家的下场会是什么呢? 李锦夜心中冷笑,鼻尖似闻到了山雨欲来的血腥味,来不及深想,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道身影向他飞扑过来,李锦夜眼睛模糊,后背动弹不得,反应的速度也慢了不少,被她扑了个正着。 淡淡的草药味钻进鼻子,李锦夜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只能玩笑道:“高玉渊,做姑娘的得矜持。” 玉 渊感觉翻涌的气血都快要顶到嗓子里了,眼前的人浑身湿透,血衣粘在身上,脸色人不人,鬼不鬼,都这样了,他,他还能说笑? 玉渊心疼的眼圈都红了,掏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一眼,统统塞进了王直手里,又一言不发的扶过李锦夜,把人扶上马车。 青山和谢奕为对视一眼,一个默默骑上了马,一个默默爬上高府的马车,谁也没开口说句话。 …… 马车飞奔起来的时候,玉渊按住李锦夜的手腕,脉像杂乱无章,再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她没吭声,收回手后便垂下了头。 李锦夜偏头看她,模糊间只当她在哭,忍不住轻声哄道:“我这背后一身的伤,手也抬不起来,你就是哭死了,我也没法子帮你擦眼泪。” “我要你擦了吗!”玉渊怒吼,“趴下,别动。” 李锦夜先是一愣,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趴下了,这会身体里冷的,热的冲撞在一起,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玉渊这个时候才看清那人的后背,看着看着,她心里就慌张起来,“我,我现在就帮你治。” “别动!”李锦夜咬牙道:“到了王府再治。” 自己的后背不用 想,也能猜出是面目全非,再加上他故意用内力逼出血水,他怕她看了受不住。 “那,那你先忍忍!” 玉渊勉强定了定神 ,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疼吗?我这里还有药,我喂你一颗。” 颤着手解开腰间的药囊,正要喂过去,李锦夜避过她伸来的手,“这会不想睡。” “那……” 玉渊眼角冰冷,她蹭了蹭,竟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李锦夜看得直皱眉头,有气无力道:“阿渊,你哭什么,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怎么不信我?” 玉渊缓缓抬起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我宁愿去和亲,也不想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你……”李锦夜气不动,直接闭起眼睛不说话。 男子撑伞等在宫门口的瞬间,刻骨铭心的留了下来,堵在胸口,像是要把她的心撑破了一样,玉渊再也忍不住了,她打算豁出去。 “李锦夜,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去和亲吗?” “阿渊!” 李锦夜急急的唤了她一声,可惜晚了,这一晚上挠心挠肺,忐忑不安的让玉渊所有的神智都崩溃了。 心底藏着的那座火山,无论如何都 没办法藏住了,再藏下去,要将她周身经脉震个寸断。 她不怕死,但她怕这样窝囊的死,说出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都无憾了! “他让我做你的妾,我不肯,这才激怒了他。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做你的妾吗?” 李锦夜心里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就在这时,玉渊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闭上眼,像是自己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说。 “因为,我想做你的妻,多一个女人分享你,我都不愿意。我知道这是我的痴心妄想,我知道这种念头不容于天地,我……” 玉渊说得磕磕巴巴,手上却用了所有的劲,仿佛只有力道用得足够大,那只手才不会挣脱她的。 “我没有奢望自己可以得到,但就算得不到,我也不会将就,更不会委屈。” 少女的一腔孤勇尽数抛出,她松开手,整个人便蜷缩到角落里,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一副我已经坦承完,你随意的样子。 李锦夜此刻是个什么感受? 他依旧趴着一动不动,心里的错综复杂不比刚刚在宫里的那番算计的简单多少,几乎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知道是一回 事,亲口听她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许久,他低声道:“阿渊,我是个将死的人,你也看得上?” “都要死的,早点,晚点而已。可不能因为要死,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玉渊眼里的血光褪尽,显出一种心如死灰的神色来:“没关系的,刚刚那些话,你就当是个屁,风一吹,就散了。” 心口传来的疼痛,一波一波地,李锦夜绵绵的叹了口气,“好好儿的话,扯了个屁,便俗了!” “我本来就是个俗人!”玉渊自言自语,“我对我喜欢的人,不会算计,不会隐藏,不会欺瞒,不像有些人。” “有些人怎样?” “心里敢想,却不敢认!” 八个字,狠狠地砸在李锦夜心坎上,砸得他脑袋一颠颠的疼,“那你说说说,我为什么不敢认?” “因为!”玉渊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怕连累我!” 李锦夜:“……” “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怕不怕连累?”玉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一眨不眨。 “那你怕吗?”李锦夜问。 “不怕!”玉渊坚定的摇摇头,“娘死后,就再也没有让我怕的事情了。” “可是我怕!” 第三百四十八章 他心里有我 “可是我怕!” 李锦夜挣扎着爬起来,极为苍白的脸色憔悴得吓死人,一字一顿,“从前我怕连累你,后来我怕扔下你。你娘是怎么死的?” 玉渊心头一紧,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干净了。 “你爹死后,她就活不下去,对吗?”李锦夜目光紧逼着问她,“若我死了呢?阿渊?” 我死了,你活得下去吗? 不是不想给你温柔,不是不想回应你的喜欢,可是回应以后呢?我走了,留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世上,你怎么办? 谁为你添衣! 谁为你暖手! 谁问你开心不开心? 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玉渊顾不得擦,急不可耐道:“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真的,真的!” “几成把握?” “……” “几分胜算?” “……” 李锦夜看着她呆愣,突然笑起来,那笑声似压在嗓子里似的,听得让人心一沉。 “高玉渊,你尝过你所有的亲人都走了,独独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的感觉吗?明知道他们在天上,在阴曹地府都希望你能坚强的活下去,但你就不想活下去的那种感觉吗?” “如果你没有尝过,你看看你娘,她回到谢家后过的什么日子,可有笑过,可有哭过?” 玉渊心如刀 割。 娘没有笑过,也没哭过,她就像一个活死人一样,过着青灯古佛的日子。 李锦夜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阿渊,我不想你和你娘一样!” 朝中云谲波诡,党派争斗都不曾让他彷徨半分,但只要一想到这个丫头,他能失眠半宿。 越是在意,越不能任性,他倘若将她的一颗心收下,那就无论如何,再不能回头了! 此间的种种煎熬,李锦夜从不向任何人说起,只在午夜梦回时,心里一遍遍念着那丫头的名字。 “阿渊……阿渊……” 玉渊小心翼翼的问出心中所想,“那么,你是喜欢我的?” 问完,她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喘急了,就把他吓跑了。 李锦夜脸色惨白的按着胸口,浓重的眉却紧紧的皱了起来,半晌,他睁开眼睛,轻柔地看着她:“比起喜欢来,我更希望你好好的。” 不为谁生,不为谁死,只做你自己! …… 马车到了安王府,青山将李锦夜背在身上,施展轻功往书房去。 李锦夜没有回头,更没有出身,仿佛马车里那个人并不存在一样。 玉渊看着两人消失在夜色里,没有跟过去,而是默默的下了车,爬进高府的马车。 “咦,王爷那头不需要你治了?” 玉渊脸 上的血色仿佛都沾在了别处,脸色苍白极了,“有师傅在,大约是不需要我了吧!三叔,咱们回吧!” 谢奕为见她说话的样子委委屈屈,心中大痛,用毯子将她整个人裹起来。 “阿渊,求而不得就不用求,这世间好男子那么多,总能再找到一个让人欢喜的。” “三叔,你都看出来了?”玉渊有气无力的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若再看不出来,便是傻了。” 谢奕为长眉微微挑了下,“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人在云端,而我们脚踩着地。” “三叔,你想错了,他也踩在地上,只是比我们踩得更踏实,踩得更谨慎。一脚踩下去,如果不踩出个实心地来,,他宁肯绕路而走。” 玉渊突然莞尔笑了笑:“他的胆子很小的,只有那么一点,还总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不怪他,谁让他小小年纪就被最亲的人抛下了呢,经历过生死,胆子总会变小的。三叔,你只要知道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就行了。” 谢奕为脸上惊愕之色一闪而过,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玉渊不需要任何人听懂,她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他心里有她! 叔侄二人回到府里时,整整一府的人都等在门口,见马 车来,罗妈妈竟失声痛哭起来,“小姐,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老奴也就跟着你去了!” “妈妈,你跟着我去做什么?” “跟着你一道走啊,省得留老奴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的,活不成啊!” 玉渊淡淡看她一眼,“可我却想你们好好的!” …… 这一夜,可真长啊! 李锦夜在天亮时分整个人高烧起来,几乎是不醒人事,后背上的伤更是惊怖恐惧,饶是张虚怀这样见过世面的人,也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大意,凝着眉拟了个狠方子,命青山立刻煎药,自己则把李锦夜的衣衫褪了,在他四肢上行针。 第一针刚戳下去的时候,宫门大开,齐进领五百禁卫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匈奴驿站团团围住。 尚在沉睡中的匈奴使团是被一声破门声,给惊醒的。 当他们手忙脚乱的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明晃晃的长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齐进一声令下,“来人,扒衣服,给我查。” 赫连沛散着发跑过来,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齐进冷冷地看他一眼,“交出胸口有纹有狼头的人,可饶你们不死!” 赫连沛的脸色顿时惨白,他娘的,这大莘人果然脑子够用,藏 得这么好,都被发现了。 “什么狼头,官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匈奴人有心与大莘和好,你们竟然这样对我们?” 齐进怒极反笑,阴恻恻地看着他,冷笑道:“有心和好还夜探禁宫?我看你们是狼子野心罢?” 赫连沛一听后悔到姥姥家,他早说要把那个女人杀了,偏偏赫连战不听,现在好了,惹出事了! 齐进一看赫连沛这副表情,立刻心知肚明,“给我一个一个搜,不许任何人逃脱!” “是!” 赫连沛一听这话,眼睛都急红了,心里骂了声“小畜生”,突然拔出手里的匕首,向齐进刺过去。 “兄弟们,大莘人要与我们反目成仇,我们和他们拼了。” 话落,上一瞬还一脸懵的匈奴人,下一瞬便化作了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勇士。 齐进压根没想到匈奴人到了这个份上,竟然还敢反抗,立刻拔刀迎了上去。 一时间,打斗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慌乱中,后门突然窜出一匹汗血宝马,夺路而跑。 “统领,有人跑了!” “追,务必拿下。” 禁卫军纷纷上马追出去。 就在他们前脚刚走的时候,后脚一个汉人模样打扮的小厮脚下轻轻一点,跃上墙头,几个跟斗后,消失在四九城里。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王爷,不好了,禁卫军包围了匈奴驿站!” “什么?” 李锦安一口心头老血都快呛出来,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侍卫衣襟,咆哮道:“你说什么?” “禁卫军包围了驿站,在找胸前有狼头的人。匈奴人没有束手就擒,当场就干了起来,混乱中有人逃脱,被禁卫军追至北城门的时候,乱箭射死!” “然后呢,然后呢?” 侍卫咬牙道:“死的那人叫吉萨,是个侍卫。现在匈奴所有人都被制服,没有找到胸口有狼头的人,禁卫军清点人数,少了一人,齐统领说,那人……那人就是单于!” 李锦安气得一脚把侍卫踹倒在地,一转身,哗啦啦,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尽数掀翻在地。 原本他计划的很好,抛出母后,逼父皇下定决心让高玉渊和亲。 一旦和亲成功,不仅高玉渊的生死操纵在他的手里,和匈奴的同盟也就正式结成。 万一皇位落不到他手上,凭着叶昌平统领的西北大军,再加上匈奴这个同盟军,逼也要逼得老皇帝传位给他。 而现在……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赫连战的身份已经败露,而他和赫连战来往甚密,燕过留痕,这事早晚会查到他的 头上,一旦查到他头上,那么……李锦安想到这里,脸色顿时惨白,一拳狠狠砸向书案。 李锦夜,你到底和父皇说了些什么? 许久,李锦安转身,目光定定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侍卫,他前所未有的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要小心的,不是野心勃勃的福王,不是老奸巨猾的周启恒,而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十六弟! “王爷!” 在角落里一直静默没有出声的刘长庚上前一步,“赫连战到底年轻气盛,当初若不是他仗着一身过硬的武功,非要夜探禁宫,也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李锦安侧目看他,眸色冰冷。 刘长庚不为他的神色所动,“事以至此,王爷还是早做准备吧,你的身后不是没有人,叶将军手里的二十万铁骑,都是王爷您的刀。” “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了吗?”李锦安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疲倦。 刘长庚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 李锦夜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才幽幽转醒的。 屋里的暗沉,让他片刻的恍惚,只觉得那一夜,还没有过去。 “醒了?” 李锦夜默然扭过头,看了眼椅背上的苏长衫:“你怎么在?” “我若不 在,谁来告诉你诸多好事啊!” 苏长衫的声音透着冷,往日纨绔世子的表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脸的严肃。 “你说的事情,我都能猜到。” “知道你聪明,策算无遗,但有三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 李锦夜眯了下眼睛,“哪三件。” “匈奴的新单于赫连战,跑了。” 李锦夜愣了片刻冷笑道:“能在齐进的眼皮子底下跑人,一是这人早有防备,二是禁卫军闲的时间太多,大意了。皇上怎么说?” 苏长衫:“现在全城戒严,进城出城的四个城门都关了,还在一里外设了关卡,连飞过的鸟都要盘查。昨儿夜里,兵部派黄侍郎去了西北大军,听说还带了皇上的旨意。” “这么说来平王还是没有把黄侍郎拿下,黄侍郎还是皇帝的人。” 苏长衫冷笑:“本来打算和陈清焰联姻的,这不是事发紧急,没联成吗?” “第二件事呢?” “那天你和高玉渊在延古寺遇刺一事,是周府的暗卫干的,为的是试探出你对那丫头的深浅。” 李锦夜面无表情道:“这事我猜到了。第三件呢?” 猜到了,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苏长衫“啪”的 一声,打开折扇,“第三件事怕也在你的预料中,平王今日早朝上书,称匈奴狼子野心,他愿领兵十万,扫平匈奴。” “皇上同意了?” “留中不发。” “怕是在等着军中的消息吧!” “我看十之八.九,一旦军中有动静,皇帝御旨一批肯定会准奏。平王入了西北,炮口绝对不会对着匈奴,而是和叶昌平一起,起兵造反。” 李锦夜面上平静的像一潭死水,心底却早已沸腾起来。 父皇一边准奏,一边会暗下调兵遣将,新任镇北大将军简程恩是他的人,他应该是阻击叶昌平的第一道防线。 第二道防线,则是兵部。 兵部上上下下一直是皇帝在把持,一旦叶昌平发动,兵部立刻就会下急令调兵遣将。皇帝在西北,除了镇西军,镇北军外,各州各府都有兵力,将这些人集中起来,那又是数十万的兵力。 缓军一到,形成两面围攻之势,叶昌平天大的本事,也在劫难逃。 原因无他,皇帝忌惮叶昌平不是一天两天,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暗下准备,就等着他起兵造反的那一天呢! 更何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太平盛世,平王和叶昌平起兵造反, 属于乱臣贼子,天下百姓口诛笔伐,他们就算能拿下一两个城池,也长久不了。 想到这里,李锦夜原本有些肃然的面容倏地展开,轻声道:“李锦安,必败无疑!” “没错,这一仗,咱们起起伏伏,兜兜转转,到底是赢了,下面要对付的人,是福王,中宫。”苏长衫笑了下。 李锦夜也跟着笑,不同的是,他的笑--有些凄惨。 生在帝王家何其不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父子亲情,什么夫妻恩爱,什么手足情深,统统不存在的。 “和你说件事,前天夜里,令妃娘娘给我送了把伞,陪我跪了半盏茶的时间。她求我护住李锦云!” 苏长衫眼睛一亮,“不得不说令妃娘娘还是聪明的。” “陆皇后也不笨,进什么庙,拜什么佛,她脑子里一清二楚。这会我和周家相比,她自然会选周家。” 苏长衫面露鄙夷,扇子摇得呼呼作响,“换了我,我也选周家,你怎么看都是废人一个。” 李锦夜神色丝毫不变,半点也没被他激怒,而是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苏长衫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就听李锦夜用极为轻柔的声音,低声道:“那丫头呢? 第三百五十章 我要去南疆 “她?” 苏长衫撇撇嘴,脸上一副不太愿意提起的样子,“她好着呢,该吃吃,该喝喝,据说今天还去了鬼医堂问诊,没事人似的。噢,她派人还给你送了几付药,说是新开的。” 李锦夜的长睫,轻轻动了下。 “现在细想想,也亏得她这么一搅局,把时间都缩短了不少,否则你干掉李锦安要何年马月?” 苏长衫斜眼看着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这样为她,估计她又对你死心踏地了几分。李锦夜,你注定是要辜负她了。” 李锦夜睁眼,任凭心里惊涛骇浪,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 人心是什么东西? 人心就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有人递来的一杯温茶,伸来的一只暖手,和一句暖心的话。 玉渊今儿一天诊了十个病人,每个病人离开前,都对她说了同样一句话:女郎中啊,你医术这么好,皇上一定舍不得让你去和亲的,别怕啊! 这话乍一听,挺可笑,皇帝会管她的死活,笑话谁呢! 但听得多了,那句“别怕啊”,却是出自这十人的真心实意。 玉渊此刻才悟出了一个道理,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这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人,只怕就 是这些平头百姓了。 傍晚,铺子打烊后,玉渊没急着离开,而是留下来和温家人吃饭。 周氏是个能干人,一听小姐要留下来吃饭,便亲自动手,还让女儿温湘去街东头买了只烧鸡,斩了一斤牛肉。 菜端上来,有模有样,闻着就香。 玉渊吃了几筷子,便道:“温郎中,我件事儿我想与你说。” 温郎中抿了口烧酒,“小姐请说。” “我最近想去南疆一趟!” 啪! 温郎中手里筷子应声跌落,“小,小姐……不会是和我说着玩的吧!” 玉渊发深吸一口气,“你看,我像是说着玩的人吗?” …… 一顿饭吃完,玉渊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 罗妈妈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又在正门口等着,伸头巴巴往外瞧的样子,让玉渊瞧着心疼。 主仆二人回到院子,罗妈妈立刻端了药来,“小姐,该喝药了。” 淋了雨,又受了一晚上的惊,玉渊当夜就烧了起来,好在罗妈妈早有预备,一碗药喝下去,捂着被子发了一身的汗,第二天烧就好。 罗妈妈还是不放心,又命青儿多煮了两天的药。 “这铺子里有温郎中他们,小姐何苦再 去,病还没好透就往外跑,一天忙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银子,何苦来着。” 玉渊挨了骂,也不还嘴,笑嘻嘻的把药喝了,倒闹得罗妈妈没好意思再唠叨。 漱口,沐浴,绞发……玉渊没像往常一样,和几个丫头说说笑笑,而是借故累了,把一众丫鬟都赶出了房间。 人一走,她从怀里拿出从温郎中那边坑蒙拐骗过来的南疆地图,放在灯下细细看。 所谓南疆地图,实际上是温郎中手画的,画的依据一半是自己所到之处的回忆,一半是道听途说来的。 玉渊盯着歪歪扭扭的地图看了半晌,终始没看出什么明堂出来,虽然她知道温郎中已经尽力了。 要么找地图,要么找个曾经去过的人! 玉渊往床上一躺,心里开始盘算。 “阿渊,阿渊!” 帘子一掀,谢奕为穿着官袍冲进来,脸上满头的热汗,“匈奴的人都下大狱了,你不用去和亲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玉渊从床上坐起来,嗔看他一眼,“三叔,虽说你是我长辈,可这到底是姑娘家的闺房,下回进来前,能不能让丫鬟回禀一声。” “啊?” 谢奕为怔愣片刻,心道这丫头关注的点,怎 么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一听说不用去和亲,必要一跳蹦个三丈高;这丫头倒好,压根没知没觉。 玉渊站起来,把谢奕为按坐在椅子上,“三叔,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谢奕为被她脸上的严肃给怔住了。 “我想带着沈容、沈易他们去趟南疆。” 谢奕为一个踉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你,你去南疆做什么?” “我想找到给李锦夜解毒的法子。” 轰! 又是为了李锦夜! 谢奕为周身狠狠的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尽全力把火气压下去,“阿渊,你可知道那边山高路远……” “三叔,我都知道,我不怕!”玉渊轻轻扯着他的袖子,“我除了怕你不同意外,别的我都不怕!” “你……” 谢奕为蹭的一下站起来,“你这是要活生生气死我啊,为了个李锦夜,你至于吗?” “至于!” “他,他有未婚妻。” “那是他的事,和我无关。”玉渊从牙缝里咬出这句话。 这两天午夜梦回,她总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总要为他做点什么才甘心。 南疆之行她早有计划,自己亲手把那层面纱撕开了,以后他多半也是不想再见到她 的,不如远远的离开。 谢奕为被她气得身子直颤,“高玉渊,我知道你素来是个主意大的,但南疆不是南城,沈容,沈易根本护不住你,你确定要去送死吗?” 叔侄二人交好后,这还是谢奕为头一回连名带姓的叫她,可见是气疯了! “三叔!”玉渊看着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如果这件事情我不去做,那么这辈子我都开心不起来,三叔想看阿渊一辈子愁眉不展吗?” “你……” 谢奕为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玉渊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像一簇狂风中反复摇摆的火,她咬咬牙,不顾一切的追了出去。 “三叔,三叔!” 谢奕为头疼得要命,今天他在衙门打听了一天匈奴的事情,好不容易等到好消息,急急忙忙赶来,结果,这丫头说要去南疆! 娘的,还不如让她去匈奴和亲呢! 狠话归狠话,谢奕为咬咬牙,扭头,深目看着高玉渊。 “阿渊,你为了一个李锦夜连自己都不顾了,你可有想过万一出个什么事,让让三叔怎么办?你若是个男儿郎,三叔也就睁只眼睛,闭只眼睛算了,可你是闺中大小姐,是高家唯一活着的,你说,你自己说……” 第三百五十一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三叔!” 高玉渊扑通跪倒在地,“我会活着回来的,你信我!” “我信你个鬼!”谢奕为暴跳如雷,素来俊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玉渊也不回嘴,低着头,一言不发。 谢奕为这心啊,像是在冰水里泡了泡,又被扔进火上烤了烤--这丫头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玉渊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有些回暖,忙抬头道:“我想过了,江亭江锋走南闯北这些年,人鬼都见过,我再让他们陪着,应该没事的。再者说,我也不光是为了李锦夜,也借这个机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山山水水,多见识些疑难杂症,以后多救些人的命。” 说完,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谢奕为哪还能无动于衷,忙不迭的把人扶起来。 “三叔,你扶我起来,可就算是答应了!”玉渊狡黠地看着他,眼神扑闪扑闪的。 谢奕为叹了口气,心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玉渊一招得逞,眼珠子一圈,又道:“三叔,如果能找到南疆的地图,我就更不会有事了,你是我三叔,这事你一定能帮我的,对吗?” 谢奕为猛的看向她,玉渊脸上立刻露出个讨好的笑。 哎哟喂! 谢奕为这会何止 头疼,连心和肝都疼了起来,他绷着脸一甩袖,大步离去。 “三叔,别忘了啊,就这几天的事儿,你可得赶紧了。” 谢奕为一听这话,跑得比兔子还快! 玉渊得意的笑笑,一回头,见身后站着的人,笑,顿时僵了在脸上。 罗妈妈、阿宝、青儿、青儿,如容、菊生、青芽、秋分、卫温一个不少! 所有人都望着她,眼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她。 直到这时,玉渊才恍然发现,自己的一腔孤勇在她们密密柔柔的眼神里,显得有些自私。 她用手抵了抵额头,更自私的说了一句:“既然你们都听见了,那就不用我再说了,三叔都劝不了我,你们也不用劝。卫温跟我走;余下人帮我打点行李;罗妈妈,高府就交给你了!” 罗妈妈气得眼前一黑,咬牙切齿道:“小姐,你怎么不拿跟绳子把我勒死!” “倒想呢,不是舍不得吗!”玉渊轻声嘀咕。 …… 夜深。 苏长衫翻身下马,一抬眼,就看到石狮子前头站了一个人,头低着,看着脚下的方寸之间。 他身形修长,衣服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落。 苏长衫心里怦的一下,心情十分复杂。 这样一个人,一方 面让他觉得真诚可交,赤子之心,忍不住想靠近;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沾染上这个人,无疑沾染了一个大.麻烦。 他苏长衫,堂堂卫国公府的世子爷--眠花宿柳,游戏人间,争权夺利,无恶不作,什么时候竟然为了一个麻烦摇摆不定? 这时,谢奕为后知后觉的看到了人,忙小跑着上前:“世子爷,你回来了!” 苏长衫风度翩翩地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虚笑道:“马上要宵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奕为笑道:“想求世子爷一件事。” 这傻小子竟然还有求他的时候,苏长衫心里乐了:“你说。” 谢奕为用指甲抠了几下手心,惴惴不安道:“世子爷在五城兵马司行走,想必认识兵部的人,能……不能……能……不能……” “痛快点!”苏长衫忍无可忍。 “能不能要一份南疆的地图!” 轰! 苏长衫直感觉到五雷轰顶! “……不是,你要南疆地图做什么?” 谢奕为战战兢兢地看他一眼,“能不能先帮我要到,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拿它做坏事的,我向你保证。” 苏长衫忍不住想笑,又怕真笑了,把这傻小子 吓到,他心里转了几个弯,道:“谢探花,怎么就想到了来求我呢?” “我……” 谢奕为挠挠头皮,“我想来想去,就世子爷你是最有本事的人,旁的人都不顶用。” 想来想去! 苏长衫听着这四个字,心里无端地生出某种说不出的熨贴和亲切,正想一口答应,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爽快,似乎太便宜这小子了。 “那个……你也知道地图这种东西,兵部是严管死守的,万一落到有心人手里,那可就是天大的祸事。” “我绝对不会造反的!”谢奕为吓得连连摆手。 连李锦安那样的人都造不起来,就你…… 苏长衫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在他唇上发停了片刻,轻描淡写道:“这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容我想想,走,我还没吃晚饭,陪我喝几杯去。” “我……轱辘轱辘!” 谢奕为脸红得能滴出血来,连耳朵都是红的:“我也没吃,这顿,我请世子爷!” 苏长衫转过身,背对着谢奕为笑了笑,没办法,实在忍不住了! 回过头,又一本正经道:“这会外头店铺都关门了,去我院里喝吧,下顿你再请!” 谢奕为附和着笑了两声,“听世子爷的!” …… 翌日。 玉渊起了个大早,自己亲手磨墨,给江亭父子写了封信。 这一回,她没有三言两语,而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两页纸,把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 对三叔,她还能撒个娇,使个心眼什么的,但对他们父子俩,她唯有以情动人。 玉渊写完,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人文采,都放进了这封信里。 把信交给沈容,玉渊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道:“你们都回去吧,这会我安全的很,替我谢谢李锦夜。” 无人应答,只有树叶簌簌的声音。 玉渊知道他们听见了,也走了,暗下长松口气。这事,她不想让李锦夜知道。 要是他知道,自己就走不成了。 这一日,玉渊又去鬼医堂,既然决定要走,方方面面事情都要安排好,温郎中那边也得有交待。 温郎中压根没想到小姐真的说走就走,惊了半天后,将鬼医堂一应事务统统应承下来,玉渊欣慰不己。 回到府中,罗妈妈等人已将她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整理好,几个丫头正坐在檐下赶制男装。 罗妈妈还怕时间来不及,到外头裁缝铺请了好几个绣娘,一人做两三身,小姐紧着些也能穿了。 万事俱备,只欠地图。 第三百五十二章 统统都疯了 谢奕为是在两日后,拿到南疆地图的,他握着薄薄的一张纸,心乱如麻,最后还是咬咬牙,交到了玉渊手上。 玉渊接过地图,笑得像朵花一样,谢奕为真是又心疼,又想的打死她。 “事不迟宜,我明日就出发了。” 谢奕为心里一沉,叹道:“那就今日吃顿团圆饭罢,我替你送行。” 送行两个字听进耳朵,玉渊再也笑不起来,眼圈慢慢泛红。 “你啊!” 谢奕为重重叹了口气,朗声道:“罗妈妈,命厨房置办两桌酒席,吃了这一顿,你家小姐要走了。” 罗妈妈自是含泪应下。 酒席就摆在水榭,高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坐下了。 玉渊看着她们,开始顺不上气来,她的胸口好像是被巨石压住了,她的人生尝过死别,还是第一次品味过生离。 酒过三旬,谢奕为就薄醉了,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的话,玉渊一句没落的听着。 夜深,酒冷,人走水榭空。 一轮孤月挂在天空,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玉渊把三叔送到院里,亲自给盖上薄被,等他气息匀了,才吹灭油灯离开。 回到房里,想着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的伤好了没有? 自己这样不告而别, 他会不会生气? 是不是这一趟南疆之行后,自己那点孤勇,那点旖旎的念头,就能淡薄了…… 玉渊想着想着,泪便落下来。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比从前爱哭了不少,想当初孙家人那样对她,她都是咬牙不落一滴泪的。 但只要一想到那个人……那泪就止不住,可就是觉得值。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人能让她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流泪呢,将来等她老了,开始怀念旧情,回想旧日里的恩恩怨怨的时候,也不于什么都想不起来。 …… 一夜无眠的结果,是玉渊顶着两只黑眼圈爬上了马车。 谢奕为没来送,他在昨天的酒桌上就说了,他只迎不送。 罗妈妈几个愁肠百结,不敢哭,又笑不出,几个人的脸比那鬼还难看几分。 玉渊挥挥手,说了声“回去吧,等着我回来”后,便命沈容出发,这时,罗妈妈几个才敢捂脸痛哭。 马车从北城门出城,因为匈奴人的关系,城门查得极严,守城的卫兵恨不得连过路行人的脸,都要扯上一扯,万一扯出张人皮来呢! 沈容塞了二两碎银子,还是没逃脱搜车的命运。 好在人家一看是户大家小姐出城,也没多为难,便放人通行。 车子 驶出数百米,突然从路边窜出一个人,冲着马车大吼了一声:“高玉渊!” 玉渊掀帘子一看来人,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 大树下,温湘手挎着两个包袱,一身男装的打扮,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可怜,陪你走趟南疆。” “我可怜?” 玉渊一口风呛进气管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还没等咳完,这温湘已经把两个包袱往马车上一扔,人跳了进来。 玉渊瞪着眼睛:“……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信!” 温湘有恃无恐道:“把我踹下去,你也别想去南疆,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安王府告状!” 玉渊:“……” 温湘冷笑了下,把她往边上推了推,自说自话道:“我在这等了半天了,累死姑奶奶了,让我靠靠。” “……不是,温郎中知道吗?”玉渊苦着脸问。 “知道啊,我留了封信给他,估计这会正在跳脚呢!”温湘丝毫没有离家出走的愧疚感,反而有些洋洋得意。 好吧! 玉渊干巴巴的看着她--你是姑奶奶,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吧! …… 三日后,运河边上的一家小茶肆中,玉渊一行五人正围桌而坐,讨论今日午饭是吃米 饭,还是吃面食时,安王府,张虚怀跌跌撞撞冲进书房。 “李锦夜,李锦夜,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那个……那个小畜生……跑了。” 李锦夜正盘坐着与寒先生商量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小畜生?” “高……高玉渊那个小畜生。”张虚怀气喘吁吁。 李锦夜心一沉,“她跑哪里去了?” “南疆,她竟然跑南疆去了。” 张虚怀舞动着双手叫嚣,若不是今日十五,自己去鬼医堂问诊,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南疆? 李锦夜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她去南疆做什么?” “找解牵机的毒!” 啪-- 一滴冷汗从额前滴落,李锦夜耳畔嗡嗡作响,浑身的肌肉绷成了一团生锈的铁,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关节咯咯作响。 张虚怀此刻反倒平静下来,“寒先生,您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要与王爷说。” 寒柏川看了安王一眼,道:“王爷,我想回高府看一看?” 李锦夜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摆摆手,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死死的揪住他的一颗心,将他所有隐藏的冷血,退缩正在偷偷抹掉。 很快,他的后背针 刺般疼起来,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被这个消息成百上千倍的放大。 他仿佛看到她站在面前,一字一句对他说:我会治好你的,我不会让你死! “来人,备马!” 张虚怀吓得魂飞魄散:“你要去哪里?” “我去追她!” “你疯了不成,她走了三日,这会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追她!” “你给我闭嘴!” 李锦夜大吼一声,“青山,备马。” 青山在外头早就听到了动静,忙道:“爷,马已经备好。” 李锦夜像阵风一样,从张虚怀面前吹过,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王八蛋的,你的伤!” 张虚怀汗毛直坚,忙不迭的追出去,大吼道:“快,快通知苏长衫,把,把人截住,快--” …… “什么,高玉渊去了南疆?” 苏长衫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那书呆子问他要南疆地图,就是为了侄女去送死? “什么时候走的?” “三日前。” “带了几个人?” “回世子爷,出来的急,小的不知道。” 苏长衫眼神一厉,翻身上马,马鞭狠狠的抽在马屁股上。 这几天他忙着匈奴的事情,还没顾得上问他要地图作什么用,结果…… 疯了! 统统都疯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我是疯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驶在帝都的大街上,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避之不及。 李锦夜死死的握着缰绳,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刚刚结了痂的后背又挣得鲜血淋漓。 万里九州,有两处地方最危险。 一处是西戎,一处就是南疆。 西戎遍地沙漠与野兽,连匈奴人都只敢偏安一隅;南疆比起西戎来,少了些惊心动魄,却也危险丛生。 那里遍布树林,毒虫毒草数不胜数,高玉渊,你怎么敢的! 李锦夜无法抵制的害怕起来,那种害怕从心口涌出,然后迅速窜到四肢百脉。 然后,他嘴一张,喷出一口血,身子像片落叶一样,飘了下来。 眼看就要落地时,一只手稳稳的托住了他。 “李锦夜,你他娘的想干什么?”苏长衫魂都快被吓没了,“她疯了,你也跟着疯了不成。” 李锦夜眼底的茫然,瞬间褪去,看清来人后,他脸上露出一个不阴森也不冷漠的笑容。 苏长衫看得直打颤,“李锦夜,你……” “我没事!”李锦夜眼皮微微眨动了一下,冷汗落到眼睫上,压得他险些睁不开眼:“陪我去城楼走一走。” …… 从城楼望出去,天空澄净,四野茫 茫。 四九城的繁华都被这高耸的城墙给拦住了,丝毫没有外漏分毫! “那天她把心里话,都和我说了。” 阳光直射到身上,李锦夜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些温度,“我拒绝了。” “理由呢?” “理由是我破败的身子,不想连累她,也不想留她一人在世上。” “这什么破理由!” 苏长衫冷笑:“你就说本王已经定婚,阿渊你不要肖想,也比这个理由好,似有情,又无情;似无情,又有情,玩儿呢你!” 李锦夜眼神黑沉沉,冷冰冰,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目光看着蜿蜒的官道,黯然道:“我想我说得足够清楚,她也听得足够明白,可万万没想到……她跑去南疆,是为了解我身上的毒。” “这丫头从来一根筋,只要她认准的事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 “你说得对,那丫头就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李锦夜苦笑,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她是--我喜欢了,你随意! 他能随意吗? 他还能随意得出来吗? “长衫,把我中毒多年,命不久矣的消息,传出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 苏长衫两条剑眉死死的拧在一起 ,“万一周家知道了,这门亲事你还打算不打算要?” “不打算要了!” “你……什么意思?”苏长衫听得头皮发麻。 李锦夜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背手往前走。 他总觉得天底下的情啊,爱啊大抵都是一样的,总有一天都会慢慢变淡,新人来,旧人去; 可遇到那丫头,他又觉得不一样,来来回回的都只有她一个人啊! 她为了自己连命都豁出去了,他还是这样退着,藏着,隐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李锦夜,你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锦夜顿足,回首,侧脸浸润在阳光下,柔柔的。 “我只有两个意思。” “什么?” “第一个意思,是让皇帝看看周家人的人心;第二个意思是……”李锦夜噎了片刻,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措辞。 “她千山万水的为我,我如果再不为她做点事情,苏长衫,你觉得我还是人吗?” “你就疯吧,你就!”苏长衫一脚踢在城墙上。 我是疯了! 李锦夜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句。 撕裂伤口再愈合,吃得苦头显然更多。 李锦夜哼都没哼一声,仿佛不是疼在他身上似的,看得幕僚们倒吸凉气。 “消息一 旦发出去,就会和匈奴的事情一样,引起轩然大波,你们都是能人,替我想一想应对的法子。” “王爷,能不能再慎重考虑下!” “王爷,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王爷,没有了周家的帮衬,咱们举步维艰!” 李锦夜摆摆手,“什么都不必劝,我自有决断。” …… 翌日一早。 京城坊间有传言,说昨天在市井看到安王好好的骑着马,突然就吐出一口血,那血黑乎乎的,不是正常人的血,怕是中了毒。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发传得有鼻子有眼睛起来。 还有人说,其实安王早八百年就中了毒,这些年一直靠着张太医在续命呢。 消息传到周启恒耳中,他再也坐不住了,立刻从衙门里出来,直奔太医院。 周家人相熟的太医姓曹,曹太医见周大人亲自来,忙颠颠的迎上去。 “我问你,太医院有谁帮安王诊过脉?” 曹太医细细回忆了下,摇头道:“回大人,安王的诊素来都是张太医诊的,我们插不进手。” 周启恒眉头紧皱:“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 “那安王脉诊的记录呢,太医院可有谁见过?” “这……都在 张太医手中,无人见过。” 周启恒这才感觉到事情并非空穴来风,目光一闪,冷冷道:“走,跟我去安王府上一趟。” 到了安王府,由管家引着进书房。 二人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曹太医顿足,鼻子用力的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 入内,李锦夜一身单衣俯卧在床上,长发披散着,见人来,没起身,只有气无力道:“来人,看座。” 周启恒微胖的脸上浮着虚笑,“王爷不必客气,那日海棠花宴累王爷受伤,公主和驸马心里过意不去,叮嘱了几次,让我请个太医帮王爷瞧瞧,这一位是曹太医,治烫伤很有一手。” 李锦夜笑了笑,道:“不必了,本王受的是外伤,虚怀已经给我用了药,就不劳曹太医再废一回神。” 周启恒一愣,心里的怀疑更大了。 偏偏李锦夜顶着一张“深不可测”的面皮,越发的沉稳如山道:“岳丈大人有心了,待我再休养几日,再去府上叨扰。” 周启恒注视他片刻,笑道:“还是诊一诊吧,诊一诊好让紫钰放心。” 说完,他立刻给曹太医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上前,三指不由分说的扣住了李锦夜的脉搏。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反了 “放肆!”李锦夜勃然大怒,手飞快的挣脱开来。 曹太医立刻战战兢兢退后,连声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看到这里,周启恒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暗恨的同时,又不太好表现出来,硬是咬着牙陪笑道:“都怪我多事。” 李锦夜眉尖轻轻一挑,“岳丈大人勿要见怪,本王习惯虚怀诊脉,旁人诊的脉,本王不信。” “是,是,是,各人有各人的习惯,那我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改日再来看王爷。” “来人,送周大人出府。” 周、曹二人一前一后刚离开,屏风后面苏长衫踱步走出来,冷冷道:“你这一招,真狠!” “狠吗?” 李锦夜话中的杀意越来越盛:“比起他用刀剑来试探我,这已经够温柔的了!” …… 马车里。 曹太医压低了声道:“大人,他的药里有极浓的金银花的味道,金银花是解毒的。还有,他的脉相,脉相……” “说!” “脉相极差,命不久矣!” 尽管周启恒事先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从曹太医口中听到,还是狠狠的愣住了。 “你有几成把握!” “回大人,虽然只是轻轻一扣,但我 自认为有八成。” 周启恒白胖胖的脸,顿时黑成一块碳,竟然真的命不久矣,那他的女儿怎么办? 心里真像吃了一只巨大无比的苍蝇一样,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 周启恒顺风顺水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被人算计到这份上,真真是一辈子啄燕,竟让燕啄去了。 “老曹,他这身体能撑到有子嗣吗?” “危险。” “连有子嗣都撑不到?” “倘若没有昨日那口血,我断着应该是可以,如今吗……”曹太医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启恒沉着脸思虚良久,扬声道:“来人,速速回府。” …… 京里的尔虞我诈,暗流涌动玉渊早已看不见,听不见。 这一走,足足走了一个半月,此刻京城已入盛夏,南边则更热,太阳一晒,几乎能把人烤化了,连江锋几个大男人都觉得吃不消。 玉渊和温湘这两个娇滴滴的女子,却半点不娇气。 尤其是这温湘,一离京城就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抢了玉渊一身男装,将头发束成男人样,甭提有多逍遥快活了。 这人的包袱统共就带了二两碎银子,抠门抠出了境界,一个大子要掰成两半花,能有间破庙寄宿, 绝不住客栈,一天到晚吃糠咽菜,偶尔吃顿好的,还要精打细算。 她自己不花,也不许玉渊她们大手大脚的花。 她的理由很是充足,既然是出来寻人、长见识的,就得在市井人家中走街窜巷,体验百姓疾苦,万一能遇到什么好造化呢! 玉渊不理她,能将就的就将就,不能将就的,死都不将就。干嘛,省着银子打算带到棺材里花啊! 但凡路上遇到个穷苦人家病啊痛的,她倒贴了银子帮人家看病。 有次几人一盘帐,才发现一行五人,吃喝拉撒没花多少钱,贴出去的银子倒是花了不少。 温湘冷笑:“亏得你身家很厚,贴得起,若换个人,早败了。” …… 又走半月。 一行人走到青城山下,玉渊看着那连绵成片的山峦,感叹道:“我从小在扬州府长大,没离开过扬州府一亩三分地,来到京城,又鲜少出府,竟不知道原来山可以这样的多,这样的翠。” “这叫少见多怪!”温湘姑娘呛她。 玉渊浑不在意的笑道:“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天大的烦恼,也不过沧海一栗。” “哼,你总算明白过 来了?” 玉渊不答,痴痴地看着那山,心想:自己的四方天地,都装了李锦夜一个人,所以天大的烦恼是他,沧海一栗也是他! 从青城山离开,众人直奔川府之国。 这里,江锋在客栈等他们。 江锋是在半个月前接到小姐信的,读完,父子两个面面相觑,半天都没还过魂来。 皱眉苦脸的商量了一天一夜,江亭决定让江锋与小姐汇合,一路护送至南疆,自己把还剩下的三十二间铺子交接完。 计划制定完,父子二人立刻分道扬飙。 江锋一路马快加鞭,入川后在悦来客栈住下,等到第三天的时候,才等到高府的马车。 他来不及从楼梯跑下来,就从窗户一跃,稳稳的落在马车后面,手轻轻的掀起了帘子。 玉渊莞尔一笑,就着他的手跳下马车,主仆二人走进客栈。 房间在二楼,是间上房,玉渊刚进去,江锋便跪地行礼。 玉渊忙将人扶起来,“哪有那么多的虚礼,我不拿你当外人。” “小姐,礼不可废。” 江锋拿茶壶倒茶,奉到玉渊手上,沉声道:“义父命我护送小姐往南,他还剩下三十二间铺子要交接。 “他身体怎么样? ” “还算结实,我在他身边放了几个得力的人,交接好,他在京城等我们。” 玉渊叹首:“竟是苦了他。” 江锋在她边上坐下,沉吟了下,道:“我一路过来,听到京城很多传闻。” 玉渊拿杯子的手一顿,突然不知道如何接话。 出来已经快两个月,感觉京城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乍一听到,竟带出些思绪来。 “小姐,是关于平王的事情。” “你说!” “平王一月前带兵打匈奴去了。” 玉渊不以为然道:“匈奴人在京城开使了这么一手,大莘若再不给点反应,那就是怂了。” “事情可不像小姐想的那样。”江锋顿了下,“平王一入西戎,就举兵倒戈,把刀剑对向京城。” “什么?”玉渊惊得差点打翻茶盅,“他,他造反了?” “反了,连同叶昌平一起反的,反得彻彻底底,镇西军二十万大军,都跟着他一起反了,听说他们还把钦差黄侍郎给杀了。” 玉渊听得心惊胆颤,连声音都在发抖:“那,那皇帝就任由他反吗?” 江锋:“皇上怎么可能让任他反,自然是派重兵镇压。” 玉渊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派的是谁?” 第三百五十五章 命运的齿轮向谁倾斜 江锋看了看小姐的脸色:“是安王李锦夜。” 刹时,玉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是他? 他这身子怎么能带兵打仗? “小姐,原本领兵的是福王,临出发前皇后突然病了,安王主动请缨。” 玉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掐着自己的手心道:“他领兵多少人,副将是谁?” 江锋为难地看着她,“这些都是军事机密,小的打听不到。” 玉渊听他这样一说,才发现自己苛求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问道:“谁是随行的太医?” “这个……小的没打听过,多半是张太医。” 倘若是师傅,那就还好些! 玉渊抓心挠肝的想,他是王爷,是大将军,只需要坐在帐中运筹帷幄,不需要亲自上阵杀敌,师傅一日三顿药料理着,再加上晚间行针,他应该是熬得过去的。 只是,他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呢? 玉渊自己问了自己一声,答案呼之欲出。 李锦夜手掌礼部,在朝中并无多少实权,倘或能借此机会在军中赢得人心,又顺势安插自己的人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命运的齿轮会向着谁倾斜呢? 上一世李锦夜反,败了;这一世,李锦安反,是不是也是这 个命运呢? 玉渊骤然回神,“江锋,平王,叶昌平造反,他们的家人呢,是如何安排的?” “平王出发前,带走了最宠爱的一个儿子,余下的都被宗人府圈禁起来了。叶家……就没有那么好命,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下了大狱。” 玉渊沉默了一会:“二姐是叶家未过门的媳妇,她受牵连了吗?” “小姐,现在京城乱轰轰的,人心惶惶,从皇帝到三省六部,再到平头百姓,都盯着西北的战事,应该是没空在意二小姐的,不过会不会秋后算帐,这就难说了。” 玉渊一听这话,心又揪了起来。 成王败寇。 这些人抵押的是身家性命,搏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荫子封妻;是身前显贵,身后荣耀。 而二姐所求不过一个容身之处,如今这个容身之处遭逢大难,二姐的命运何去何从? 江锋:“小姐,还有一家受牵连颇大。” “你是说永安侯府?” “没错,听说这次平王造反,永安侯也是暗下捐了身家银子的。” 玉渊慢慢的坐了下去,单薄嘴唇慢慢勾起。 这世上,谁人都在赌啊,最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也只能是愿赌服输。 李锦安一 旦兵败,谋逆大罪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当诛九族而死,他的跟随者,拥护者,一个都逃不脱。 “小姐,该吃饭了。”卫温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江锋忙站起来,“小姐,下楼吃饭吧,这些家国大事不是咱们平头百姓可以参透的,安王福大命大,不会有事,你别太忧心。” 玉渊苦笑。 能不担心吗,他的身体就算精精细细的养着,也没几年好活,这会再一操劳…… “江锋,你这趟过来,身边带了几个暗卫。” “回小姐,高二爷留下十八死士,四个因病早逝,两个折损在和山匪的打斗中,两个留在高府替小姐办事。剩下十个,我在义父身边留了六个,自己带了四个出来。” “派两个去西北,打探一下战事。” “小姐万万不可,南越国深浅不知,若再把这两人支走……” “那就再派一个,成吗?” 玉渊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请求,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柔软,江锋重重的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几分:“成!” …… 川府之国,客栈端来的菜都辣的。 玉渊江南生,江南长,不是很吃得习惯,只用茶泡了些饭,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温湘却是半点不怕, 吃得带劲,江锋在一旁看着,心道:这姑娘怎么还是这么泼辣,在小姐面前也不收敛这些。 温湘吃着饭,就感觉有道视线在她身上打转,猛的一抬头,恰恰好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江锋避之不及,堪堪移开视线,温湘撇撇嘴,心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家吃饭啊! 用罢饭,各自安歇。 卫温命店小二抬了几桶热水,让小姐和温湘姑娘先洗澡。 温湘总算捞着一口热饭和一盆热澡,感动的不行,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又舒适。 她在客栈的床上滚了两圈,正要说话,却见高玉渊散着湿发,站在窗户前临窗眺望。 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从和江锋那厮碰面以后才有的,用脚趾头想想,也应该是与京城有关。 温湘从床上跃起,拿起自己脏了的换洗衣服,走到她身后,叹道:“我就与你不一样,从来不想自己够不着的事情,因为想了也没用,倒不如痛痛快快过自己的。” 玉渊回首,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气笑道:“是,你温大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行了,别在我面前碍眼了,明儿一早就出发。” “不是说要歇上一天的吗?” “住店不要钱的, 银子你掏?” 说到银子, 温湘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玉渊想了想,走到隔壁敲门,片刻后,沈容来开门,胡子刮净了,换了新衣服,清清爽爽像个人样。 “小姐?” “你和沈易一会出去备点干粮在路上,再到药铺买点驱虫的草药,明日一早出发。” “这么快?” 玉渊点点头,“不能再耽搁了!” “是。” “江锋呢?” “江大哥下楼洗衣裳了。” “回头你和他说一声。” …… 客栈洗衣裳的地方,就在后院的井水旁。 温湘去的时候,江锋已经搓到最后一件衣裳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江锋客客气气地唤了声“温姑娘”,便把盆往后拉了拉,挪出大半的位置来。 温湘睨他一眼,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把盆放在他面前,自个弯腰去打井水。 “我来吧!” 江锋到底不忍心姑娘家做这些体力活,更何况这个温湘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家中变故,也落不到抛头露面这份上。 温湘揉了揉眼睛,淡淡道:“那便谢了。” 江锋接过水桶,打了桶井水上来,问道:“温姑娘,你怎么就跟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跟来呢?” 第三百五十六章 他是我的小师傅 温湘眼睛一瞪,“我一没吃你的,二没喝你的,你家小姐都不说什么,你废话怎的这么多?” 江锋:“……”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只是想说这一路风餐露宿,怪辛苦的。 这姑娘的嘴,怎么这么毒。 江锋惹不起,立刻就想到躲,他三下两下把衣服洗好了,抱着盆就走。 温湘扭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收回了视线。 有了江锋的加入,队伍行进的极快。 他这些年跟着江亭一路走南闯北,行路经验老道,也严令禁止温湘种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 温湘这个刺儿头,原本绝不会乖乖听话,但她这人有一点好--会看人眼色。 她看到玉渊歪在车里懒懒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快”,不是江锋自作主张的,而是玉渊授意的。 想着自己的吃喝拉撒都捏在这位祖宗手里,温湘破天荒的消停下来。 又行五日,已到了大莘国和南越国的边境。 玉渊看着面前葱葱郁郁的山林,朝江锋看过去,后者皱着眉头道:“小姐,今日咱们就不走了,休整半日,再补给点干粮,明日再出发。” “我也是这个意思,那就找个地方歇 歇脚吧。” 因为是两国的交界,边锤小镇异常的繁华,集市,客栈,酒肆,茶坊应有尽有,最可笑是竟然还有一家妓院,名字和京城的怡红院一模一样。 玉渊心想,这不会是李锦夜和苏长衫他们开的分铺吧! 找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众人把行李收拾好,下楼点菜吃饭。 正值午时,客栈的大厅已经坐满了人,喝酒,吃菜,唠嗑,吹牛,热闹的很。 玉渊、温湘,卫温三人都穿着灰头土脸的男装,一行六人在角落里坐下,很不起眼。 “你们听说了吗?安王已经连续吃了四个败仗。” “怎么没听说,平王和叶昌平的队伍都到凉州城外了,再加上一个匈奴搅局,能不能撑下去都难说啊!” “万一安王撑不下去,凉州城破,那京城可就危险了。” “那就是真正的兵临城下,老皇帝这个位置,他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早让不就得了,也省得儿子造老子的反。” “就是,那平王居长居嫡。” “居长居嫡有个屁用,都不如枕边的女人口风一吹,老皇帝和先皇后那点子恩情,早就被吹没了。” “你们说,万一这个时候,安王见势不妙,突然反戈支 持平王了呢?” “不可能,听说他被叶昌平射了一箭,这夺命之仇可是不共戴天啊!” “啪--” 玉渊手里茶盅应声而碎,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跳出胸膛。 “小姐?”江锋低声唤她,“这里离西北那么远,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歪了,不要当真。” 他话是这样说,但是玉渊心里明白,传话只会在原来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但事实还是那个事实。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思绪早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 这场仗叶昌平暗下准备了很多年,而且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大莘国国库空虚,虽说皇帝有防备,也暗下排兵部将,但节节败退就说明了将士久不作战,连手都生了。 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是按着原定的计划,直奔南越;还是转道而上,先去李锦夜那边看一看? “你们先吃,我去外头走走。” 玉渊垂下眼帘,起身往外走,突然眼角的余光看见江锋脸色一变,能让他变脸色的……是暗卫回来了吗? 玉渊立刻拿眼睛盯住了他,江锋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小姐,别往外头去了,我们上楼商议一下。” 两人并肩上楼,余下四人虽没有说话, 但脸色都不如刚刚那么自如,各自心里都有些忐忑。 关上门,暗卫已在房里。 “小姐,江爷,西北那边不太好,连吃四个败仗。” “为什么会这样?” “小的打听到是运来的军粮出了问题。” “军粮?”玉渊和江锋异口同声。 “有几批运来的军粮,都是陈年发了霉的,战士们吃了拉成一片,浑身无力,好在随行的军医中有张太医,否则,别说打仗了,能不能爬起来都是问题。”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各自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意。 行军打仗的粮食都出问题,可见这大莘国已是烂到根子上了,也不怪要被人夺皇位。 “小姐,这事咱们管不了……” “江锋,立刻派人通知所有庄子,命庄子把粮运到西北军中给李锦夜。” “小姐?”江锋大惊失色。 这个时候粮食就等于是钱,所有庄子的存粮加起来,那可是笔巨款啊,小姐竟然要全部献出去,这…… “小姐,这是何苦呢,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哪轮得到咱们出头。” “我不是为了出头,李锦夜再败下去,他回不了朝。换个人,这事和咱们没关系,但牵扯到他和师傅……” 玉渊向 江锋深深看过去,“我不能让他们出一点点事。” “可是……” “照我的话去做。”玉渊的脸沉了下来,“立刻,马上。” 晕暗的房间里,因为血气上涌,她的眼睛像是镶嵌了碎钻,又黑又亮。 江锋盯了片刻,朝着地上的暗卫冷冷道:“把那三人叫来。” 一声轻啸后,三个隐在附近的暗卫破窗而入。 “你们四人分配一下,一人往京城,通知苏长衫,让他派出人手准备运粮,另三人通知所有的庄子备粮,和苏长衫汇合后,你们暗中跟着去军中。” “是,主子。” “等下!” 玉渊走到床边,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这个你们随身带着,见到安王,交给他。” “是!” 暗卫破窗户而出,江锋咬了咬牙,郑重道:“小姐,为了一个李锦夜,值吗?你别忘了,他姓李,是李氏江山的人,四个暗卫都派出去,你的安危怎么办?” 江锋从小跟着江亭长大,言传身教中,对李氏皇族的人充满的怨恨,谁做皇帝跟他有一个钢板的关系,掀了这个天才好呢! 但小姐生死,却连着他的命脉。 “江锋,他虽然姓李,但更是我的小师傅。”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战事 玉渊眼睫微动,以平铺直叙的语气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人活着,总要做一两件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情,送粮一事,我不悔。还有!” “……”还有?江锋心里咯噔一下,要完! “我打算立刻就往南越去。”玉渊的决定干干脆脆,没有供人反驳的机会 。 江锋却是暗松口气,小姐只要不说去军中,他就阿弥陀佛。 “行,小姐你先去吃饭,我上街买点东西,一会在铺子门口汇合。” “江锋!” 玉渊伸手拦住了他,对上他蓝灰的眸子,“谢谢你。” 江锋嘴唇上下轻合,偏偏一个字儿都说不出。 …… 楼下四人一听说马上要走,都没吱声,快速的用了些饭菜后,各自上楼忙活。 玉渊独坐在桌前,不紧不慢的用完了饭,又新买了半斤牛肉和几个烧饼,用油纸包好了,在出发前,递到了江锋的手上。 初秋的风从东边吹来,空气里还留着小姐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江锋看着手里油纸包,心里莫名的空荡起来。 一入越国,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森鬼怖。 那些参天入云的大树,遍布沼气的平地,玉渊坐在马车里,颠得不行,觉得下一瞬 车子就能翻个四脚朝天。 快天黑的时候,有一次大的颠簸,后车里堆着的东西哗啦啦掉下来,听得所有人都有些心惊胆颤。 车子终于在一处开阔的田梗上停下来,连同卫温在内,脸上都不见血色。 玉渊五脏六腑颠得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不吐心里又难受,还是温湘掏出随身带的药瓶,放在她鼻子底下闻了闻,才慢慢好受些。 六人拿出干粮,就着冷水硬嚼着。 中午还是吃的大鱼大肉,到晚上就变成了冷冰冰的馒头,这日子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呢! 填饱肚子后,温湘拿着也不知道从哪里捣鼓来的草药,在马车的四个角上都撒了些。 玉渊目光追随着她在月光下的身影,心道:把这家伙带出来,供她吃,供她喝,还是有些好处的,心细如发这一条,她比谁都做得仔细。 越地秋虫猖獗,夜深人静时显得越发聒噪。 温湘的草药实在不怎么样,非但驱不了虫子,反而是招来虫子,连马都不安份的在深夜里嘶鸣起来。 玉渊心中莫名升出许多的期望来。 这些草药如果放在中原,什么虫子都能驱走,到了南越却不顶什么事,看来,南越 这边真的有驱虫解毒的妙法。 这样想着,燥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升起的缘故,虫鸣声渐渐小去,众人缩在马车里,各自安睡。 玉渊睡到半夜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漆漆的一息。 她一脚踏下去,像踏进了万丈深渊,惊得她身体一个抽搐,便睁开了眼睛。 …… 而此刻的西北,遍地硝烟。 李锦夜的心情,远比他脸上的表情来得波澜起伏。 平王反,他请兵入西下,谁知一入西边,才发现西边的情况极为糟糕。 先不说镇北大将军简程恩这个饭桶,手上握着三十万重兵,竟然挡不住叶家军的进攻,节节败退。 只说各州各府的兵力,简直就是游兵散将,一个个上了战场就哭爹喊娘的,完全就是一副怂样。 只有自己带出京城,由程潜率领的神机营还能顶点事。 这样的饭桶累赘和烂摊子,李锦夜不是不能收拾,杀鸡儆猴,杀一儆百,总能激出军人的血性。 然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军心上上下下都一致对外时,军粮出了问题。 李锦夜简直窝火的要命。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出了 问题,还打个屁仗,直接举手投降算了。 李锦夜看着一个个拉得面如土色的将士,立刻书信一封,命暗卫送到京中。 太平盛世己久,兵部这帮老不死的,竟然连军粮都敢做手脚,简直胆大包天。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 帐帘猛的被掀开,张虚怀怒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踢翻架子上的水壶。 “他娘的,老子要告御状,这帮孙子没有人性,那些粮食何止是发霉啊,还在里头掺了沙子石头,我咒他们那帮断子绝孙的乌龟王八蛋。” 程潜紧跟而入,“王爷,必须赶紧想办法解决粮食的问题,西边一入九月,温度大降,十月就有雪了,万一大雪封山,这么多人没饭吃,那就得饿死人。” 张虚怀冷笑道:“饿死总比身首异处的好,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战争的残酷与壮烈,若非亲眼所见,根本不能想象,张虚怀看多了断胳膊断腿的人,心中那个悬壶济世的心,又跑出来作祟。 “王爷?” 程潜拿目光去看李锦夜,这一位是他的主心骨,只看他如何说,如何做。 李锦夜的眼皮轻轻掀了下,“张虚怀,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些将士的身体一个 都不能倒下,倒下,我要你的命!” “我X你大爷的李锦夜,老子照顾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敢要老子的命,我跟你拼了!” 张虚怀跌跌撞撞冲过去,对上李锦夜那副如深渊一样的眼睛时,便怂了。 “如今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密信已经发出,不出三日就会到皇帝手中,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他必定会竭尽全力派兵运粮,这个时候,咱们先修养生息,把城守住。” 李锦夜目光一转,“程将军?” “末将在!” “清点人数,排兵布阵,准备抵御平王下一次的攻击。” “是!” “把简程恩给我找来。” “是!” 片刻后,败军之将简程恩垂头丧气的走进来,先偷看一眼李锦夜的脸色,不知道为何,他从心里忌惮这位王爷。 当年屠城蒲类,他还是白将军手下的一个亲兵,他亲眼见证了数万蒲类百姓血流成河,最后变成白骨累累。 那场杀戮中,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一共砍杀三百六十二人。年轻的时候,他常常把这些辉煌当作谈资,然后年龄越大,他才越发的后怕起来。 那些在他手上冤死的人,会不会哪天从阴曹地府爬起来找他算帐? 第三百五十八章 怂包 李锦夜依旧是一袭青衫,脸上没有表情,“简将军,大敌当前,我军节节败溃,你有什么想法?” 简程恩脸涨得如同猪肝色。 安王的溃败,是因为发霉的米粮,而自己的溃败,则就属于领兵不力,又太过轻敌。 李锦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想当年白老将军,一把破风刀出鞘,天下无人能敌,简将军师承白老将军,文韬武略都是老将军手把手交的,怎么事到如今,一句顶用的话,都说不出来呢?” 简程恩一口气闷在心中,上不上,下不下,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蒲类灭族后,北狄这些年风平浪静,连个水花都不曾有过,将士们都舒服惯了,突然行军打仗,手脚早就生疏。 白老将军一致仕,镇北军中他说了算,初尝权利的滋味,他如痴如醉,哪还顾得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如今他就算前世常胜将军卫青附身,也打不赢这仗啊! 李锦夜一看简程恩脸上的表情,心中连连冷笑,“既然简将军想不出办法来,那本王就只能上书皇上,让他派想得出办法的人来。” “王爷!” 简程恩脸色大变,“胜败乃兵家 常事,平王精心准备数十载,吃几个败仗也不稀奇。” “是不稀奇,但再吃下去,那本王和将军你,就活不到回京面圣的那一天。” 简程恩心跳急剧加速。 话说得半分不假,平王意在皇位,头一个用来祭血的,不是他,就是安王。 “王爷,末将誓死和那乱臣贼子斗到底!” “很好!” 李锦夜看他一眼,“来人,半盏茶后所有将领到本王帐中议事。简将军,白老将军一生戎马,后面,你可别丢了老将军的脸啊!” 简程恩额头的冷汗,吧嗒吧嗒滴在地上,不敢多言,转身离开。 他一走,张虚怀从帘后走出来,冷笑道:“没想到这姓简的竟然是个软脚虾,三十万大军都敌不过叶昌平,皇帝若是知道自己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一号人物,气都要气死!暮之,趁机换上咱们的人吧。” “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李锦夜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只是事到如今,我不仅要换了他,还要借此牵出白方朔,来个一箭双雕!” 多年前的那一场杀戮,白方朔在李锦夜的心里,便是血海仇人,这些年他实力不够,只能蛰 伏隐忍,眼睁睁地看着白方朔功成名就,告老还乡。 他不能明着动他,一动,皇帝必会有所察觉,所以他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怎么个一箭双雕法?”张虚怀心漏一拍。 “我问你,粮草作假会是谁的手笔?”李锦夜目光深深。 张虚怀想了想,道:“军粮的采买一来是户部,二来是兵部。户部掏钱,兵部出力。” “户部周启恒当家作主,这事和他逃不了干系;那么兵部呢,兵部尚书的屁股,就干净吗?”’ “怎么能干净得了?”张虚怀冷笑道:“真正办事的人,正是兵部。” “我再问你,兵部尚书是谁的门下?” 张虚怀用力一拍桌子,“白方朔!那人是白方朔一手提拔上来的。” “粮草发霉,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瞒得这么严实,你真当白方朔会一无所知?为什么运往镇北军中的粮草从来没有出现霉粮?” “他娘的,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李锦夜压低了声音道:“若这事出在平常,父皇不会那么震惊,多半是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但现在关乎国本,关乎他的皇位……” “那就要命了!” 李锦夜深吸口气,长久地盯着张虚怀的脸,一字一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兵部连同白方朔在内,必将翻天覆地!” 张虚怀内心的惊涛骇浪与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句愚蠢的话:“你,你,你整天界的就在琢磨这些?” “没错!” 李锦夜大。大方方承认,并问道:“据你这几天的观察,镇北军中,谁能为我所用?” “孙焦。” 李锦夜眼前一亮,“为什么会是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个孙焦早年在白方朔面前得脸,被简程恩排挤后,这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我暗下看了看,这人心性极高,不是阿谀奉承之辈,手上很有几分真本事,不像那个姓简的软包。” 张虚怀说得头头是道,真当他这些日子和将士们没日没夜的混在一起,是白混的,时时刻刻都带着李锦夜分派给他的任务呢。 “太平盛世,真本事的人往往都被人压在下面……” 李锦夜刚说半句,就觉得眼前一黑,手一伸,忙扶住张虚怀。 张虚怀看着他惨白的脸,叹了口气道:“行了,这会脑子给我清清,别再算计这个 ,算计那个了,把衣袖撩开,我再看看伤口。” 第四次两军交锋,死伤严重,他与其他军医一道在战场救人,一只流矢向他射来,李锦夜飞扑过来替他挡了下,流矢划过他的手臂,受了点轻伤。 “非要请愿过来,当真不要命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张虚怀絮絮叨叨个没完,李锦夜褪去外衣,平躺在床上。 请兵出征,是和寒先生他们商议的结果,乱,才能生变,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必须要趁机把局布下,把棋子安下。 就在第一根银针刺进肌肤中时,外头传来擂鼓的声音。 青山挑帘进来:“王爷,叶昌平发起进攻。” 李锦夜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多少大军?” “二十万大军。” “谁领军?” “叶昌平亲自领军。” 张虚怀一听,脸色都变了,娘的,别棋子还没安下去,自己就被人砍了脑袋,那可就不划算了。 李锦夜神色阴晴不定,目光闪了闪,道:“传我的令,全军退守至凉州城。” “暮之?”张虚怀皱眉。 “人家有备而来,硬着皮头上,只是送死。凉州城易守不易攻,快撤!” 第三百五十九章 孙焦 一夜无眠。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蒙蒙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 李锦安坐在马上,秋风灌满了他广阔的袖口,他看着高高的城墙,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凉州一破,他的几十万大兵就可势如破竹,南下直指京城,到时候,这天下就是他的天下。 “王爷,这攻城宜早不宜迟,否则等他们缓过劲来,就难了。” 叶昌平重甲装扮,刀刃带血,额边白发苍苍,眉间三道皱纹深锁,塞外的风霜让这个一代名将有了几分迟暮之感。 李锦安笑笑:“守城的人,是我十六弟,这人身中牵机的毒,没几年可活。那个简程恩更是饭桶一个,连他师傅白方朔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王爷,不可轻敌,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叶昌平行军打仗多年,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李锦安意气风发的点点头,“传我令,半个时辰后,攻城!” 叶昌平看着身旁的男子,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的侧脸像极了先皇后,眉眼又像极老皇帝,然而性子,却与自己一模一样,外甥肖舅, 这话一点不假。 想起老皇帝,叶昌平心里又有说不出的厌恶。 这人仗着 祖宗的荫庇,顺风顺水的登上了皇位,看似温和多情,实则冷酷无情,心思都动在暗下。 先皇后的早死,有一半是因为他对高氏的纵容。发妻死后,他一面在人前装着悲痛欲绝,一面又册封新后。 他若是念及结发夫妻那点子情份,念及平王少年失母,自己何至于走到起兵造反这一步。 如今叶氏一族尽数下狱,平王一脉也都被圈禁,不成功,便成仁,他和李锦安没有半丝退路可走。 “舅舅,我始终不明白一件事情,他为什么对我如此狠心,我是他儿子啊!” “王爷,你是他的儿子,却不是唯一的儿子。”叶昌平一语道破。 李锦安身子一晃,牙关抖动不己,半晌才低喃道:“可他,却是我唯一的父亲。” “王爷可是在后悔?” 李锦安摇摇头:“不悔。我只是在想,生在帝王家,果真半点父子亲情都没有。” 叶昌平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他想到了他那最最美丽,高贵的妹妹。 帝王家何止没有父子亲情,连夫妻伦常都不会有,有的,只有算计,阴谋和杀戮! 半个时辰后。 攻城的号角响亮的吹响,黑压压的士兵像蝗虫一样涌下来,云梯 架起,弓弩射来,一波又一波。 程潜眼睛都杀红了,一剑穿透一个士卒,拔出他身上的剑,又刺向另一个。 不停的有人在倒下去,又不停的有人补上来,尸体来不及被拉走,就这么踩在脚底,血顺着城墙下流,怎么样也流不尽! “王爷,南城门告急!” “王爷,北城门告急!” “王爷,东城门告急!” “王爷,西城门也告急!” “都给我闭嘴!” 李锦夜爆喝一声,继而盯着在一旁默不吭声简程恩,一时间喉头竟有些发紧,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发都充满了寒意。 简程恩吓得跪倒在地,面色蜡黄可怜,脸上却带着说不出的后悔之意。十年边疆太平,日子太好过了,好过得他的兵连杀敌的本事都退了。 “王爷,要不,咱们降吧!” 这话一落,李锦夜还没炸,程潜整个人先炸了,立刻喊道:“来人!将这不战而败的人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简程恩瞠目欲裂,“王爷,再打下去,咱们的人可就死绝了。” 李锦夜面色铁青,看着他冷笑不止:“你拿着朝廷的俸禄,嘴上说忠君之事,背地里却要称降,简将军,你披着一张人皮,怎么 不做人事呢?” “我……” 李锦夜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出屋子,从一旁的战士手中夺过长刀,铁塔似地往地上一伫,扬声道:“孙焦何在?” “回王爷,孙焦在守南门。” “把他叫来。” “这……” “去!” “是!” 片刻后,孙焦一身重盔甲,盔甲上全是血污,到了李锦夜面前,他一不跪 ,二不行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恶狠狠道:“他娘的,老子打得好好的,把我叫来做什么了?南城门破了,他特么的负责?” 一旁的简程恩已经听傻了,“大胆……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和王爷如此说话?” “王爷?” 孙焦冷哼一声:“城破了,这里只有一种人,特么的就是死人,还跟老子谈王爷!” 李锦夜仿佛是微微叹了口气,“本王不想做死人,孙焦,有什么法子?” 呃? 孙焦一愣,看向李锦夜的目光带着不屑,又是一个怂包王爷,“能有什么法子,两个字死守!” “怎么个死守法?”李锦夜看着他,目光漆黑。 孙焦喉结滚动了几下,用破釜沉舟的口气,一字一句道:“敌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咱们的人 ,一个倒下了,另一个挺上去;一双倒下了,两个挺上去,以命搏命 !” “好一个以命搏命!” 李锦夜大喝一声,“来人,传我的令,孙焦负责守南门,程潜守北门,简程恩守西北,哪个门破,你们直接提头来见!” 孙焦心道这安王是不是傻,不还有一个东门吗? “东门谁守?” “本王守!”李锦夜走到孙焦面前,微微笑了一下,“东门破,本王的头就劳烦你,送回京城!” 孙焦胸口如抵尖刀,浑身的血液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原本脸上的强硬和狰狞,统统变成了不可思议,耳畔轰鸣,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让我把他的头,送回京城,他是王爷,他是皇帝的儿子啊! 李锦夜伸手,在他肩上拍拍,提起长刀便往东门去,青的衫,尖的刀,血与火铸成的铁一样的身体,将皇子的贵气,彻底从他血肉里洗去。 孙焦眼眶发热,大吼一声,“那个什么王……你放心,就是我的头没了,你的头还在!” 李锦夜脚步顿了顿,没回头,而是将手中的长刀往上一抬,白刺刺的刀光直射众人的眼睛。 月光悄无声息的冒了一下头,映出所有人脸上的凝重。 第三百六十章 谁的主意 京城。 御书房。 一封加了急的密信呈在龙案上,宝乾帝手略一颤抖,脸色霎那煞白,他抬头,抄起一方端砚狠狠砸了过去。 这砚,不偏不倚的砸到了兵部尚书的额上,血流如柱。 尚书连血都不敢擦,立刻伏地请罪。 宝乾帝不看他一眼,只将目光落在周启恒的脸上,周启恒吓得浑身瑟缩了一下,也跪倒在地。 “你们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往日里,你们怎么贪,朕都睁只眼,闭只眼,但朕万万没有想到,你们竟然……竟然……连军粮都敢动,胆子太大,说,谁的主意?” 周启恒忙道:“回皇上,户部只负责拨款,采买事情都是兵部的事。” 兵部尚书幽幽地看周启恒一眼,死死的咬着牙关,一声不哼。 他不吭声,宝乾帝就猜不到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有天大的胆子,都不敢! 宝乾帝只觉得胸臆间憋闷到了极点,试着喘了两口气,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 “皇上!” “皇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好几只手同时扶来,宝乾帝奋而挥开,双目像流血一样赤红。 周启恒泣声道:“皇上,请保重龙体啊!” “请皇上保重龙体!” 宝 乾帝颤颤巍巍的伸出手,虚虚一指后,突然仰头大笑,“报应啊,报应啊,皇后,这就是你留给朕的报应是不是,皇后!” 他吼得声嘶力竭,满殿的人吓得呆若木鸡,也不敢劝一声。 宝乾帝重重跌坐下去,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整张脸狰狞恐怖。 他养了近四十年的儿子,他的长子,他从小就抱在手上的亲儿子……举着刀剑向他刺过来! 他最忠诚的臣子,最忠心的将军,他赐他们荣华,赐他们富贵,赐他们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们却想方设法动他的根基! 宝乾帝苍老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这一生,除了九五至尊,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周启恒!” “皇上,罪臣在!”周启恒满脸是泪。 “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立刻筹集粮草,亲自送往军中,军中饿死一个人,你的下场也是饿死!” “皇上,臣倾家荡产也一定把好米好粮送到战士们的嘴里。”周启恒说完,又深深拜伏了下去。 宝乾帝冷笑一声,“传令白方朔,领兵出征,打不赢叶昌平,就让他自裁于军前,不必再回来看我。同行的还有你,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被这一声叫,吓得魂飞魄散。 宝乾帝用手肘撑着书案吃力地站起身来,李公公忙上前搀扶,皇帝看着他,冷笑道:“平王府至亲,叶府至亲一同上路,那畜生若再不收手,杀!” 李公公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 …… 卫国公府。 一匹马忽然停在府门口,马上的黑衣人翻身下来,马应声而倒,嘴里吐出白沫,四肢抽搐不停。 守门的小厮忙迎上来,看着面前满身灰尘的人,“你,你……” 黑衣人大吼一声,“把你家世子爷叫出来,快,快!” “你谁啊,要见我们世子爷。” 黑衣人冷笑一声,把人往身后一推,直接闯了进去。 “喂,喂,你怎么硬闯啊!来人啊,来人啊!” 黑衣人一把揪住小厮,“事关安王性命的事情,你敢耽误?” 小厮吓得浑身一哆嗦,忙改口道:“你,你跟我来,瞎闯乱闯的,也找不着世子爷啊!” 书房里,苏长衫看着从西边送来的密信,两个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粮食发霉,李锦夜吃败仗受伤……这一桩桩的怎么就没个好事的? 苏长衫冷冷地看着手中的信,目光阴鸷。 “世子爷,有人要见你。” “不见!”苏长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黑衣人在外头朗声道 :“高小姐让我来见世子爷的。” 书房门砰的一声打开。 苏长衫目光打量来人一眼后,挥挥手,示意小厮离开,“进来说话。” 门合上,黑衣人上前一步,“世子爷,我家小姐让我通知世子爷,粮食已经在运往京城的路上,小姐请世子爷抽调人手护送。” “粮食,她哪来的粮食?” “自家庄子上的。” “有多少?” 黑衣人深深地看他一眼:“一共是十八个庄子,大约是五六万担!” 轰! 苏长衫一时眼前有些发黑,连忙撑了一下桌子,这才发现胳膊竟然在打颤。 “这,这些粮食她打算给谁?” “给安王。” “统统都给?”苏长衫眼中风波涌动,好不复杂。 “统统都给!” 苏长衫上唇下唇碰了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碳的人少,这丫头……这丫头竟然,竟然…… “世子爷!”大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苏长衫猛的回神,“进来。” 大庆进门,目光扫过黑衣人,走到主子面前低低耳语了几句。 苏长衫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变,“当真?” “回世子爷,千真万确。周大人从宫里出来,立刻就去了户部筹粮。白 老将军的出征令已经快马加鞭的送去了,不日就将启程。” 苏长衫喉头微动,手死死的握成拳头。 他和李锦夜相熟多年,多年的默契,让他察觉到周启恒的筹粮和白方朔的出征,多半是这家伙的手笔。 既然如此…… 苏长衫勾唇一笑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姐,这粮食我不会让她白白送,必要给她赚两倍的钱回来。” 黑衣人目瞪口呆,“怎么才能赚两倍的钱?” 苏长衫冷笑一声,“如今战事当头,最缺的就是粮食。户部,兵部为了筹粮,一定舍得花银子。来,你快与我说说你家小姐的那些粮食到哪儿了,我马上派人去迎他们,然后咱们坐地起价,往死了赚那些王八蛋的钱!” 黑衣人:“……”这也行? “大庆!”苏长衫喊。 “世子爷?” 苏长衫诡异一笑,“把谢奕为那个二愣子给我拉来,他侄女赚银子的事情,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大庆应声而出。 黑衣人抱抱拳,也要跟着离去,却被苏长衫一把拦住,“你家小姐已经到了哪里?” “回世子爷,小的离开的时候,我家小姐已经在大莘和南越的交界处。” 苏长衫点点头,“她这一路可顺利,可有书信带回来?” 第三百六十一章 翻山 玉渊这一路,不顺利。 错,是很不顺利。 都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牛心里是怎么想的,有点无从考证,反正玉渊是后悔到了姥姥家。 一行人入了南越后,且不说那些烦人的毒虫毒蛇,时不时出来迎接她一下;只说这满地的瘴气和沼地,就让他们吃上一壶。 行了几日后,六人被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好在山脚下还有几户住家,鸡同鸭讲了一番后,才打听此处虽然是南越国,但真正的南越人都住在山那头。 要翻过这座大山,才能见着正主。 江锋掏出银子,请人带路,哪知那些人像是不认识银子似的,压根不鸟他。 玉渊想了想,指了指两辆马车,那几人这才眼前一亮。 于是,玉渊用两辆马车,换得了一个叫嘎子的当地向导。 嘎子今年十四岁,身形却已经和江锋一样高,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跟着阿爹去集市交易时,学会了说官话,会的不多,也就几句最简单的话。 登山的路,坎坷无比,饶是玉渊平常走路,锻炼很多,爬到半山脚的时候,就已经像死过去了一样。 温湘也没比她好多少,这会,她再也没有刚出京城时的豪 气,嘴里反反复复讲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为什么来?能不能让我回家! “小姐,我背你?” 江锋往玉渊面前一蹲,玉渊看着他宽厚的背,摇摇头,“这会,还不到背的时候,等我实在不行了,你再背不迟!” 于是,一行人就在半山腰上歇脚,生了火,烤了干粮,就着冷水填饱了肚子,然后众人背靠背歇了一夜。 第二日再往山上爬,山路越发的蜿蜒曲折,半山腰往上,雾蒙蒙的一片,有风声呜呜咽咽的往耳边穿来,嘎子左穿右钻,本就累得快死过去的玉渊越发的晕头转向。 一行人,除了嘎子和江锋面色如常,便是有手脚功夫的卫温,也一脸的惨白,更别说温湘了,这家伙是没力气,要有力气早就哭爹喊娘了。 人家高玉渊还为着一个心上人,她为着谁啊?傻不傻啊! 江锋此刻也直冒凉气,“小姐,歇吧,这山太陡!” “好,好,好!”温湘难得赞同的应了一声,应完,很没形象的往地上一坐,像条死鱼一样,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份。 玉渊见她如此,也只能点点头,她这会才明白,为什么南越国偏安一隅到现在,都 和大莘国相安无事,就这山便是最好的一道屏障。 等歇够了,玉渊问嘎子,“这山还要爬多久,才能到顶?” 嘎子这会,已经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害羞的挠挠头皮道:“快了,歇了今晚,明天……能到!” 玉渊心道,明天再爬一天的山,自己只怕坐着,那腿都能打哆嗦。 山间的夜,越发的凉了起来,气温就如同帝都的冬天,好在上山的时候,他们多带了衣服,这会都穿上也冻得浑身哆嗦。 身上一重,玉渊抬头见是江锋把他的衣裳脱了下来,心中一暖,目光带出些柔意来,正要开口道声谢,只听温湘哼哼道:“也没说给我披件衣裳,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你就省省吧,你穿的还是我家小姐的袄子!”卫温白了她一眼,心道:这什么人,怎么什么都要和小姐抢,小姐脾性好,不和你一般计较。 玉渊看着温湘冻得发紫的唇,道:“你和卫温都过来,咱们挤挤暖和。” “阿渊啊,还是你对我好!”温湘瑟瑟钻过来,身子往玉渊肩上一靠,睡着了。 “小姐,你看她……”卫温气。 “行了,出门在外不讲究这些!” 玉渊伸手 扯过卫温,抬头冲江锋道:“你们几个也挤挤。” 江锋没说话,朝沈容沈易两人递了个眼神,三人便在她们背后坐下,挡住了大部份的山风。 坐定,江锋还拍了拍身旁的石头,朝嘎子招了招手:“过来!” 嘎子颠颠的跑过去,小心翼翼的坐下,却被江锋一把搂住,“小子,别看你是本地人,要扛冷,还不如我。” 嘎子一半听得懂,一半没听懂,但江锋善意的语气和动作,让他卸掉了防备,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 他结结巴巴道:“撑,撑过这一夜,会,会好的。” 江锋拍拍他的肩,扭头看了看身后,“小姐,你若不嫌弃,靠在我背上。” 玉渊没有力气说话,若有,她真想好好夸夸江锋。 五年前的异族少年,一下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除了那清澈如水的眼神没有变,别的,都变了。 她把身子往后一靠,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她靠上来的那一刻,江锋的眼神亮极了。 隔着衣服,他感觉到少女的骨架已经长起来,却依然像数年前第一次瞧见时那样单薄。 这样单薄的骨肉,鲜活而沉重的靠在他的身上,江锋心想:他得照 顾着这个少女长大,像义父期望的那样,陪着她,护着她,看着她结婚生子,夫妻和睦,平安喜乐! …… 这一觉,玉渊睡足五个时辰,再醒来时,虽然浑身依旧酸疼,但筋骨里已经有了力道,温湘也在一旁喊着自己有力气了。 卫温找茬:“昨儿晚上你磨牙了,还说梦话,梦里都在骂人。” 温湘气得直跺脚,“放屁,我睡觉可老实了,我娘说,从来没见睡觉比我还老实的人。” “那是因为你娘只有你一个女儿。” 温湘:“……”破天荒在毒舌这条路上,她败给了卫温这个闷葫芦。 再次出发,玉渊被昨天夜里的冰寒,逼得超水平发挥,在江锋的搀扶下,竟在落日前一口气爬上了山顶。 她站稳往山下一看,吓了一跳。 山脚下,竟是密密的寨子,这边一大片,那边一大片,寨子中间,是绿油油的是水田,山下人影绰绰,牛羊成片 ,一派世外桃园的景象。 “嘎子,那里就是南越国吗?” 嘎子用力的点点头,眼神中却有些害怕,玉渊没看到,她发现了一个稀奇的事儿:“江锋你看,那些寨子竟然按五行八卦的样子排列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生死之间 江锋眯了眯眼睛:“小姐,确实很像。” 玉渊:“看来,南越这里的人,不光会使毒,还会中原人的东西。” 温湘插话:“说不定,就有咱们中原人在这里生活!” “要真是这样,那就好办了!”沈容笑道。 沈易点点头:“没错,中原人总不会害中原人。” 江锋深吸口气:“小姐,我们立刻就动身,在半山腰过夜,争取明天午时,到寨子里。” “好!” 玉渊扭头,冲嘎子莞尔一笑:“走吧!” “那个……那个……”嘎子大概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急得面红脖子粗,手舞足蹈的。 江锋拍拍他的后背,“你慢慢说,别急。” “那个……危险!”嘎子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容不以为然笑道:“怎么地,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难不成更陡,更峭?”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马的长鸣,响彻云霄。 山顶之上,怎么会有马匹? 众人心头一颤,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听温湘“呀”的一声尖叫。 玉渊被她叫得头皮发麻,立刻抬头向她看去,冷不丁的被她一把推开。 玉渊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正要问“好端端的你推我做什么” ,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温湘头顶的树枝上,盘踞着两条大蛇,吐着信子,下一瞬似乎就要咬上来。 温湘眼睛往上翻,身子僵硬的像块石头,“你,你们快跑。” “跑不了!” 玉渊眼珠子转动了几下,“都是蛇。” 何止都是蛇,是密密麻麻的遍地是蛇,三寸来长的样子,一波又一波的向玉渊他们涌过来。 这些蛇行进的很有规律,头一波游到离他们脚下半寸的地方,便停下来了,这时,第二波蛇又游上来,身子与前面的蛇交叠在一起……蠢蠢欲动。 这场面,别说玉渊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就是走南闯北的江锋,也一无所知。 偏偏这时,嘎子还抽抽噎噎的来了句马后炮--我就说,有,有危险吧! 一个险字刚落下,江锋手里刀已砍了出去。 玉渊只觉得眼前闪过无数条影子,齐唰唰的向江锋飞过去,她急得大吼一声:“江锋,快闪开!” 突然,脚下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条大蛇咬在她的脚踝处。 那真的是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她就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向身后倒了下去。 她这是要成为蛇的盛宴吗? 被群蛇咬死能不 能留下全尸? 李锦夜能不能赶来替她收尸? 电光火石间,无数的思想涌起来,玉渊闭上眼睛的那瞬间,她有气无力地想:上一世被吊死,这一世被咬死,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死一回! …… 千里之外。 塞外孤城凉州,在绵延的丘陵脊背上,顽强的直立着。 灰狼群站在高处,猎鹰呼啸盘旋,沾满血渍和风尘的旗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长青苍茫,后土玄黄。 若不是那满地的死尸,一阵风沙吹过,无人知道这里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 死了的,不知归土何方; 活着的,等待着下一场的进攻。 屋里,李锦夜猛的睁开眼睛,身上大汗淋漓。 听到动静的张虚怀走上前,三指扣在他的脉间,来不及凝神,就听李锦夜沉沉开口。 “我刚刚听到阿渊叫我了!” “那是鬼在叫你!” 张虚怀没好气道,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整个人像是一棵抽干了水的萝卜,只剩下一双贼光四射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发亮。 “虚怀,我真的听到了!” 李锦夜的声音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她说,她恨我!” “该恨!” 张虚怀冷笑 一声,弯腰仔细观察了一下李锦夜身上的伤,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趁着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刀剜了下去。 他的手极快,锋利的小刀深剜进肉里,将里面的断箭像挖萝卜一样,挖了出来。 血,立刻粘了他一手。 李锦夜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与血混合在一起。 第二次攻城,叶昌平派出数成弓弩手进攻东门,箭像雨一样从天而落。 贵为皇子的他,也无法幸免,一箭直刺进他的右肩胛,若不是青山、乱山眼明手疾,那一刻,他就要命丧叶昌平的箭下。 饶是这样,他还是一口气没上来,疼晕了过去。 上药,包扎,张虚怀一气呵成。 李锦夜艰难的动了动右手,疼得狠狠地抽了口气,半晌才缓过神来道:“你说的对,她该恨我。” “放他娘的屁!” 张虚怀怒道:“我才是真正该恨你的人。他娘的,放着好好的闲散王爷不过,非要来淌这趟浑水,现在好了,浑水没趟成,命就快没了,疯了,都疯了!” 李锦夜忍无可忍的吼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他这一动,血水一下涌出来,张虚怀 神色阴睛不定的说了声,“祖宗啊,求求你别动了。” 李锦夜不仅没听话,反而挣扎着站了起来,砰的一下推开了窗户。 天边,孤月,无星。 耳边,战士的呻吟声,哀嚎声。 李锦夜目光的寒光一丝不留的内敛入心,余下一片柔意。 “张虚怀,来淌这趟浑水,我半点都没有后悔过,唯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没好好待她。” 他这半生,痛苦过,崩溃过,灼心过,孤寂过,难受过,绝望过,算计过……独独没有欢愉过。 他所有的欢愉都是在孙家庄看到那双眼睛以后,短暂却无比的美好。 从前,他顾着她的将来以后,迟迟不敢越雷池半步,始终狠着一副铁石心肠。 然而现在…… 他经历生死,经历了千钧一发,这才恍然顿悟,去他娘的将来以后,去他娘的我为你好……他现在恨不得扔下这里的一切,腾云驾雾的去到她身边,对她说一句:阿渊,我喜欢你,很久了。 想到此,李锦夜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 “张虚怀,倘若我能活着回到京城,我不管还能活几个年头,我定要娶她,我绝不会让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 叛逃 张虚怀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冷笑道:“别痴人说梦话,先破了这个局再说。” 李锦夜瞳仁缩了缩。 破局? 这他娘的就是一个死局,只有粮食和援军到,这局才有破的可能。 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八百里加急。” “进来!” 青山破门而入,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李锦夜单手展开,略略扫了一眼,脸色不仅没有露出半点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粮食如他所料,已经运来;白方朔也如他算计的那般,挂帅出征。 只是……从京城到凉州的脚程再快,也最少需要五天的时间。五天,自己能不能抵住李锦安的攻城? 李锦夜把手伸向夜空,似要将那一点昏黄微光,都抓在手中。 他保持了这个姿势久久不动,久到张虚怀都以为他魔怔的时候,他冷冷开口,“来人,把简程恩请来!” “是,王爷!” 片刻后,简程恩站在李锦夜面前,身上毫发无损。 李锦夜目光扫过,冷冷道:“刚接到皇上的旨意,白将军挂帅亲征,粮食也在运来的路上。” “恩师他……”简程恩惊得无以加复。 自己连同安王在内,都抵不过叶家大军,恩师一个 六十出头的老头,能抵什么事,不是白白来送死了吗? “王爷,朝中那么多能人,皇上怎么就把老将军给派来了,刀枪无眼啊,恩师他都已经解甲归田了!” 李锦夜目光冰冷,青衫在灯下映出冷冷的光,“简将军,国难当头,本王这个残破的身子都上了战场,老将军一心为国,又怎么不能再战?” “这……” 简程恩死死咬住牙关,不再说话。 尤记得恩师归田前,曾把他叫进帐中喝酒,酒过三巡后,老将军带着薄醉与他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程恩啊,我福大命大,还能活着回京师,回京师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拿起刀枪,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 而今恩师再度提刀征战…… “简将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锦夜突如其来的话,如当头一棒狠狠的敲在简程恩的脑袋上,醍醐灌顶! “我算过时辰,最快还有五日,这五日,简将军就是死撑,也得撑过去。不过……” “不过什么,王爷?”简程恩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凉州城的粮食,只能撑三天,简将军,咱们可得做好苦战的准备啊!” “是! ” 话落,火龙凭空落下,接着便是听到轰隆隆的战鼓的声音。 “平王袭城,平王袭城!” 一字一句像是带着恐慌绵延而出,屋内人脸色均变了变,简程恩冲李锦夜抱了抱拳,扭头冲出去。 青山压低了声道:“王爷,东门我来替你守!” 李锦夜摆摆手,“你给我盯着简程恩,倘若他要开城门叛逃,你由他去!” “他竟会……” “会!”李锦夜掷地有声。 谋人者,谋心。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越发的肯定简程恩并无什么真才实学,这些年靠着侍奉在白方朔的左右,才登上了高位。 镇北军中,白方朔一手遮天,他说什么人好,皇帝自然也相信那人好。 “王爷,他带兵出逃,那北城门……” “我已经暗中调了一万人过去,这个城,你来守!” “是!” “乱山!” “小的在。” 好几夜的不眠不休,李锦夜的声音已经沙哑不堪。 “如果我没有料错,平王府的人和叶府的人应该早一步往凉州来,你带所有暗卫,想办法出城,把十二殿下先抱来。李锦安最宠的,便是他!三日之内,你一定要把人带来,否则……” 否则是什么,不用说乱山也清楚, 他咬了咬牙,道:“王爷保重。” 李锦夜看看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几不可闻道:“真到搏命的时候了。” 背上,落下来一只手,是张虚怀的。 “王八蛋的,你把所有人得用的人都谴出去了,就等着老子来帮你挡箭吗?” 李锦夜深目看着他,笑笑,没出声! …… 攻城的号角吹响,叶家军像潮水一样的涌来。 震耳欲聋的杀敌声中,北城门上,一条漆黑的云梯从天而降,云梯上飞快的下来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的隐入叶家军中。 半盏茶的时间,天空炸起一团火花,映亮了半天的夜空,简程恩心中一喜,这代表了和平王已经谈好条件。 他朝身后的心腹看了一眼,心腹立刻扬起镇北军的旗子,就听见“咔嚓,咔嚓”几声,刀起头落,几个誓死不降的刺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紧接着,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士兵们纷纷弃城而逃,简程恩在左右心腹护卫下,走出了城门,一直走到了叶家军的旗前,单膝跪下。 叶昌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哈哈大笑,从腰后掏出一把战刀扔了过去,“简将军,下面就看你的了。” 简程恩还没做出任何的反应,就的“砰” 的一声,城门紧闭。 抬头去看,高耸的城墙上,青山一身盔甲,手持长弓,神色冷厉的放出一箭,那箭直指叶昌平的心口。 “保护大将军!” “攻城!” “杀啊!” 简程恩被这一箭惊住了魂,青山是安王的左臂右膀,他怎么会来? 难道说,安王早就防备着他? …… 一夜战火,连天空都染上了血色。 天将破晓,大地才将将安静。 李锦夜站在高楼上,默默看着墙外堆积如山的尸体,低喃道:“还有四天。” 程潜大步走过来,“王爷,人数已经清点好,南城门、西城门各剩一万人;北城门,五千人;东城门,一万五千人。” 李锦夜:“都全乎的吗?” 程潜狠狠的顺了口气,“王爷,都有气在,还能杀敌。” 不到五万人的军队,要抵御十五万的大军,这是一场硬战。 李锦夜默然了一会,“孙焦呢?” “王爷,姓孙的人还活着!” 孙焦大步走来,身上的盔甲裂成两半,靠最后那一点苟延残喘连在一起,身上一股子血腥味,显然是挂了彩。 他这会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王爷,我是个粗人,你倒和我说说,怎么就预料到简程恩会逃?” 第三百六十四章 李锦夜缓缓道:“他有两个爱妾一直随军侍候他,这一回,他没把这两人带过来,而是送回了老家。” “就这么简单?”孙焦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这么简单!” 简程恩小兵出身,骨子里把属于他的东西看得都重,哪怕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妾。 把小妾偷偷送走,就代表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望,自己那几句敲打的话,让他感觉到生的希望极为渺茫,叛逃是早晚的事。 “王爷!” 程潜突然开口,“就算他不逃,这仗都打不赢,如今逃了,咱们怎么办?” “死守!” 李锦夜脸色严峻道:“关于守城的每一个布防,每一处排兵,我都反反复复的推敲过,二位将军,咱们九死一生。” 程潜的心,一沉到底。 他跟了安王五年,心里太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心思比那蜂窝还多,他说九死一生,那就是真正的九死一生,多一分都不会有。 正想着,冷不防孙焦嘿嘿干笑两声,气如洪钟道:“王爷,倘若我孙某人战死沙场,皇上他老人家会追封我个什么官儿做做吗?” 程潜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二百五,心道:人都死 了,做官有个屁用,你是不是傻啊! “会,而且是大官。” 李锦夜目光直视着孙焦,“你的至亲,会替你享受到这份荣耀,三代之内,不变。” 孙焦一拍大腿,“他奶奶的,那老子死也够本了,来吧,杀吧,老子不怕他们,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李锦夜笑笑,“孙焦,如果你不死,我李锦夜就把你推到镇北大将军的位置,你敢不敢坐!” 一股热血,从丹田冲往头顶汹涌而去,孙焦的眼睛里瞬间点燃了光,难以压抑激动道:“王爷,老子没什么不敢的,活下来是将军,死了是大官,老子怎么着也拼了!王爷,您瞧好吧!” 李锦夜从桌上拿过自己的盔甲,往他怀里一扔,“滚吧,阴曹地府和阳间,咱们总会有一处再见。” 孙焦深深看了李锦夜一眼,红着眼眶麻利的滚了。 李锦夜目光一斜,“你怎么说,程潜?” 程潜冷笑着伸出手。 这是一双背面看斯文修长,正面看却很可怕的手,指缝间生着厚重的茧,掌心布满了伤痕,将掌纹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我这手,从七岁开始就没好过,拼死拼活累了十 五年,媳妇还没娶到呢,我不想死。” 这时,窗外透过的冷冷的月光从他身上扫过,将他内里越挫越勇那股子气,统统扫了出来。 李锦夜什么话都没有说,拍拍他的肩,“活着,你的媳妇我帮你找。” “我要全京城最好看的,最聪明的,最听话的。”程潜咧嘴一笑,“王爷做得到,做不到!” “成!” “王爷,活着见!” 程潜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扭头,大步踏进无边的夜色里,走向他的战场 。 李锦夜其实已经看大清楚程潜的背影了,他不动声色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将头上那股尖锐的痛意压了回去。 一旁的张虚怀目光都在这人身上,所以李锦夜这一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脱他的法眼。 张虚怀心里一团乱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人--真正是强驽之末了。 李锦夜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脱下了青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战袍。 生死不论,衣服总要穿件新的,万一……那丫头来替他收尸时,也不至于太难看。 穿好后,李锦夜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走出去。 他的背后不是一盘散沙,有视死如归的 孙焦,有忠心耿耿的程潜,有已经在路上的乱山……所以,大皇兄,尽管放马过来吧! 张虚怀抹了一把冷汗,颠背着医包颠颠的跟了上去。 …… 玉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颠倒世事的大梦,梦里,她被一条大蛇咬住,然后两腿一蹬,死了。 这次死后,她没看到老槐树,而是跟着马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 那些人身披盔甲,手持长刀,围着一座孤城。 孤城上,李锦夜血染战袍,眼都没眨一下,一刀砍下一个人头。 这景象,好像一盘冷水,毫不留情的浇到了玉渊的头上,为什么是孤城?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 其他人呢,死哪里去了? 她急得不行,拼了命的跑过去,眼看就要跑到城楼下,只见李锦夜挥刀的手,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空洞,嘴角浸出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战袍上。 玉渊堵在胸口的大石,似要把她的心也撑爆一样,她大喊一声--李锦夜! 蓦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极了,玉渊呆了片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蓦的睁大了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座 山洞里,洞口被大石堵着,而洞的角落里,一个浑身罩在黑布里的东西,正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饶是玉渊胆子再大,也差点给吓破了胆。 “你,你是人,是鬼?” “哼!”那人很傲娇的用一个语气词,表示回答。 玉渊立刻听出来,这黑布里不是东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证明自己没死,还活着? 不对啊,她明明被蛇咬了。 玉渊立刻挽起裤脚,用手指摸了摸脚踝处,竟是光滑如初,半点伤口都没有。 她咬了下舌头,嘶--疼! 疼就证明是真的还活着,玉渊大着胆子瞧过去,“那个……你看到我的朋友了吗?” 黑衣人用眼神示意她。 玉渊回头一看,温湘和卫温两个蜷缩在地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玉渊飞扑过去,伸手探了探两人的鼻息,都还热乎着。 玉渊这时也顾不得礼仪周到,直奔主题地问道:“这是哪里?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谁救了我们?我还有三个朋友呢?” 那黑衣人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嘴里又不轻不重的哼一声,仿佛这人能说的话,只有这一声“哼”! 第三百六十五章 饭里有毒 玉渊默不作声的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姐?”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玉渊蓦的回头,找了半天,才见一侧的山壁上有一个拳头大的小窟窿,一个形容颇为狼狈的男子正在透过小窟窿往这边看。 她脱口而出,“江锋?” “小姐,正是我。” “沈易、沈容呢?” “和我关在一起,还没醒。” 关? 玉渊一愣,这石洞莫非是南越人的牢狱。 他们怎么会被关进来? 那个蛇阵又是谁摆的? 关他们的人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来,玉渊见那边江锋的眼睛里也透着茫然,顿时心凉半截。 两人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各自无言了片刻,玉渊清了清嗓子,道:“没死,已经大幸,且先住下吧。” 话落,地上的温湘和卫温同时幽幽醒来,两人的反应如玉渊初醒过来的反应一样,隔了好一会,才明白周身的处境。 “这牢房比咱们大莘国的牢房干净多了,挺不错的,还冬暖夏凉 。”温湘不知道天生乐观,还是神精大条。 卫温则战战兢兢地看着玉渊,惨白着一张脸不说话。 这时,洞那边也传来说话声,原是沈容、沈易清醒过来 ,玉渊这时候才发现,那个叫嘎子的人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南越人,所以网开一面。 六人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下面,就是看如何能从这个石洞里出去。 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只见洞外的光越来越弱,应该是太阳落山了。 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一股饭香从外面飘过来,玉渊与江锋对视一眼,原来,这牢里的条件确实不错,还能闻见热乎乎的饭菜味。 饭菜放下来,脚步声走远。 卫温走过去,把饭菜端到小姐面前,两天的爬山,风餐露宿,几人只就着冷水啃了几个饼,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胸,连玉渊都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伸手正要去拿时,一颗石子不偏不倚的打在了她的手上,痛得她“哎啊”一声。 这时,卫温和温湘两人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活物,而且那活物的眼睛贼亮。 卫温心道:直娘贼的,敢欺负我家小姐,姑奶奶弄死你! 正要冲上去,那活物轻飘飘的来了一句:“不怕死的,只管吃!” 玉渊先是一愣,再是一惊 ,随即立刻飞扑到小窟窿边,急声喊道:“江锋,别吃那东西,有毒。” “哐当”一声 ,沈容心有余悸道:“娘哎,差点就送进了嘴里!” 玉渊没去理他,扭头,一步步朝那黑衣人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你会说话?” 黑衣人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说:我说我是哑巴了吗? 这时,玉渊才发现虽然这人身上脸上都是一团黑,但这黑布的料子却是极好的,是一等一的绸料。 而且那双眼睛长很亮,很净,让人无端想到从山顶流下来的溪水,不染半点尘埃。 玉渊蹭下来,与他面对面:“我叫高玉渊,从大莘国的帝都来,你呢?” 黑衣人眼角往上一挑,用神态作出了回答: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直娘贼的,这会又哑巴了,跟我家小姐好好说话,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卫温双手插腰,就差冲过去打人了。 温湘真是服了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丫头,忙扯扯她的衣衫,让这姑奶奶赶紧闭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不料,卫温扭头看她一眼,“你扯我衣服干什么?” 温湘一个白眼没忍住,直接朝她翻了出来。好吧,她不过是说话不中听而已,这丫头却是天不怕,地不怕。 “别介意,这两人一个是我朋友,一个是 我丫鬟。我那丫鬟虽然凶,人很好的。” 玉渊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住哪里,怎么就被人关到了这里?” 黑衣人:“……” 玉渊不气不馁,又道:“我们来南越,是为解牵机的毒,你呢,你家谁人中毒了?中了什么毒?” 黑衣人的肩膀微微一动,突然开口道 :“牵机的毒,无人能解。” 每一个字,都明淅清润,带着南边人的韵味,听上去,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应该是个少年。 温湘和卫温两个被这声音吸引,也忍不住蹲在那少年的面前,象瞧西洋镜一样的盯着他。 肉眼可见的,那少年眼神闪过羞涩,随即又恶狠狠的瞪还过去。 “再瞪,挖了你的眼睛!”卫温咬牙。 “阿渊,这家伙的眼睛长得贼漂亮!”温湘咂嘴。 玉渊:“……”你们两个,能不能闭嘴! 这时,江锋在那边喊,“小姐,小姐,我身上还有点干粮,你来,拿去分了吃。” 玉渊听他话里的意思,手飞快的拉住了正要起身的卫温,自己走了过去。 江锋见她过来,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姐,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他一身黑袍,有点装 神弄鬼,你离他远一点。” 玉渊作势接过干粮,轻轻叹了一声,“被关在这里,再怎么装神弄鬼,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她走到黑衣人身边,把一个馕饼递过去,“这个给你吃吧,你比我们先关进来,一定饿坏了。” 黑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冷哼着起身,端起那盆子,席地而坐,用手抓着吃起来。 卫温看得眼睛都瞪了出来,“哎,小姐,骗我们说有毒,自己却吃了起来,这孙子鸡贼死了,我弄死他!” “卫温 !” 玉渊一声厉喝,“说不定是他不怕毒。” 这话,玉渊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不料,黑衣人猛的抬起头,双目冷冷地直视过来:“你怎么知道?” 玉渊眯了眯眼睛,只当没听见,把手里的馕饼分给二人,然后自己用力的咬了一口,真硬! “你怎么知道?”黑衣人不依不饶的又追问了一句。 玉渊对上他的视线,“如果你告诉我,为什么牵机的毒,无人可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黑衣人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中了牵机的人,等不到解毒,就死了。” “很可惜,我朋友就没死。” “不可能!”黑衣人声音陡然变高。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大巫已经死了 “是真的!” 玉渊笑起来,笑容不浓也不淡,“我不骗你。” “那你还来南越做什么?” 玉渊慢慢的咽下嘴里的饼,“他虽没死,却也很快了,我来南越是想找到你们这里大巫,看看有没有办法给他续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仿佛没有身陷牢笼 ,也没有做过那个让她撕心裂肺的梦。 然而,她漆黑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东西,黑衣人细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泪水,只是含而不落罢了。 哼! 原来是个情种。 黑衣人嘴角一挑,“你们来迟了,大巫已经死了。” “死了?”玉渊手里的馕饼跌落在地,沾了一地的脏。 “死了,一个月前死的。” “你怎么知道?”这回,连温湘都忍不住了。 “因为我就是南越人!”黑衣人像看白痴似的看了玉渊一眼,“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看出来,我不怕毒?” 玉渊这会心神俱裂,压根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将双腿蜷缩起来,头填在膝盖上。 她千里迢迢,千辛万苦的来,却不料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只专心致志的体会着从心口传来的疼痛--撕心裂肺 。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怪不得他宁肯将喜欢放在心里,也不肯回应自己半分,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一旦救不了他,那么也救不了自己。 当听到大巫死了那刻,她都已经万念俱灰了,若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娘由疯变成正常人,而她多半是由正常人,变成疯子吧! 玉渊的伤心,谁都看在眼里,谁也都不说话,一时间两座石牢里都沉静了下来。 许久,玉渊抬起头,见黑衣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想试着回他一个微笑,没太成功。 “刚刚我是随口一说的。” 黑衣人看着她脸色,迟疑了一会,“大巫死了,还有巫童,他也是能解毒的。” 玉渊鼻子一酸,勉强道:“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罢了,说不定他扛不过那一战呢!” 话,就这么卡在黑衣人的喉咙里。 真是奇怪! 他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复杂的表情,明明伤心的要死,却还要努力笑出来。 难道说,这大莘国的人,都是这么口是心非的吗? …… 入夜。 玉渊倚在石壁上,像是入定了一样。 卫温和温湘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眼神里尽是对话。 “好歹去劝一劝啊,温小姐!” “你怎么不劝?” “我一个丫鬟劝不了,好歹小姐把你当朋友。” “朋友觉得为一个男人伤心不值得,还是想办法逃出去,比较重要。” 就在两人眉来眼去的时候,玉渊突然睁开了眼睛,似是自言自语道:“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想办法逃出去。” 温湘拿眼睛去看卫温:看吧,你家小姐和我想的一样。 卫温还没来得及瞪还过去,就看到小姐走到黑衣人边上,往他边上一坐,唠家常似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一愣,显然没想到她还有心情和自己说话。 “我想逃出去,你有没有办法?如果有,能不能告诉我?” 黑衣人垂下头,当她在放屁! 玉渊只能自言自语道:“我们在山顶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很多的蛇,我就是被一条蛇咬了,才晕倒被人擒住的。” “哼!” 黑衣人冷笑一声,“那是你的幻觉 。” 话落,玉渊和一墙之隔的江锋眼神同时一惊,怪不得身上毫发无损,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产生幻觉的原因多半是中毒。 都说了南越人解毒厉害,其实 他们使毒更厉害,而且他们的毒更多的像一种巫术,邪性的很,所以才有大巫、小巫的称号。 传说中大巫不仅会巫术,使毒的本事极高,也会用盅,下在谁身上,除非大巫帮着解开,否则那人身上这辈子到死,都带着盅入土 。 玉渊心想:大巫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轻易死了呢? 这念头刚一闪而过,就听到外头传来惊天动地的打斗声。 众人吓了一大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黑衣人身子往前一冲,冲到了堵着门口的大石旁,仰着头,目光死死的盯着外面,腰板挺得很直,黑袍下的身体显得鬼气森森。 可玉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有些可怜。 这么一想,她也跟了过去,手极为大胆的落在那人的肩上,拍了两下后,叹了口气。 其实,这口气,她是为自己叹的。 谁知听到黑衣人的耳中,竟似千回百转了似的,他回头冷冷看了玉渊一眼,扒在石头上的指尖,泛着苍白。 玉渊低声道:“我们如果逃出去,一定不会把你扔下的。” 黑衣人听完她说这一句,深深吸了口气,“南越的巫师有大巫、小巫,也分正巫和黑巫!” 玉渊想到他 会开口,眼神明显惊了一下,“他们有什么区别吗?” “大巫师是这里的神,人人尊敬,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小巫也称巫童,巫童是未来的大巫师,要千挑万选出来,从小养在大巫师的身边,学各种东西。” 黑衣人微微挑眉道:“正巫是走正道的巫师,解毒,治病,救人;黑巫是走黑道的巫师,下毒,杀戮,无所不用其极。” 玉渊定定地看着他,心道:这家伙懂得真多。 “正巫和黑巫每三年都会斗法一场,抢夺的是这片土地的占有权。黑巫这些年虽然无所不用极其,但没有一次能打得过正巫的,然而……” 说到这里,黑衣人的眼神暗了暗,“这一次,正巫败了!” “为什么会败?”温湘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 黑衣人冷冷看她一眼,“因为,正巫这一次,挑错了巫童。” “什么意思?”温湘又问。 黑衣人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指甲直直的陷到了手心里,“这次的巫童是个双生子,哥哥叫索修,弟弟叫索伦,兄弟俩都很厉害,但在最后一次比赛中,弟弟用了一些不入流的小招数,被选上了。” 玉渊听得心都快跳起来,“结果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结果……” 黑衣人侧下头,“在和黑巫真正做法的时候,巫童有一招没有使出来,这一招只有真正的天选之人才有天份学会,他不是,就导致了整个正巫的惨败,大巫也因此死了。不仅大巫死了,真正的巫童也被黑巫杀了。” “也不怪那个索伦,他只是太争强好胜了,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得那么严重性。”玉渊叹了口气,“如果想到,他应该不会那么做吧!” 黑衣人猛的抬起头,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子,似要把她灼出一个洞来。 卫温见状,暗暗的移动了脚步,怕那人对小姐出手。 哪知,那黑衣人猛的一掀自己的黑袍,一字一句道:“我叫索伦,我就是那个弟弟。” 玉渊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九月初五,李锦安第二次攻城,损三万兵马;凉州城内,只余两万兵马; 九月初七,李锦安第三次攻城,损二万兵马;凉州城差一点点破, 余一万兵马。 至此,东、南、西、北四扇大门,仅两千余人作战,而平王的兵马,还余十万。 九比一,再有一次入城,凉州城必破。 李锦安 这才发现自己小看了李锦夜,他这两战几乎是破敌一万自损八千,叶家军折损不小。 “王爷,今夜一定要攻,再迟,白方朔率领的援军就到了。”叶昌平眉心皱纹更深,几乎像是刀刻一样。 十五万兵马围攻凉州城,连续三次都没有攻下,这简直是他叶昌平有生之年的奇耻大辱。 也不知道那些守城的将士是抱着怎么必死的决心,竟然以一挡十。 李锦安看着那高高的城墙,冷然道:“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一个时辰后,攻城。” “是!” …… “王爷,清点了人数,全乎的八千人,带伤的两千不到。” 程潜的话,仿佛惊雷似的划过李锦夜的耳畔,将他心口狠狠一震,滔天的痛意竟然被震回骨头里。 他一闭眼,强行将一口血气,咽了下去。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的哑声笑道:“没事,再撑过一次,援军就到了。” 程潜看着地上的血渍没说话,那是他的伤臂流下来的,他和孙焦一个伤手,一个伤腿,都已经不是全乎人了,这一次,怎么撑? 再看李锦夜,比他们两个更惨,胸前的血水将整个盔甲染了一层红色,冷汗顺着 他的鬓角往下淌,那是疼的。 孙焦咬咬牙,“王爷,一会敌军攻城,你趁机走吧,这城我和程将军来守。” “放你娘的屁!” 素来儒雅的安王爆了句粗口,他撑着桌子站起来 ,微微整了整身上的盔甲,冷冷道:“临阵逃脱者,斩!” “王爷?”程潜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援军一到,王爷再战,也是一样的。” “然后,我就扔下你们?”李锦夜冷笑。 程潜和孙焦一时间心跳如擂,眼眶都热了。 这时,张虚怀走过来,伸手扣住李锦夜的脉门,凝神诊了诊后,掏出银针,往他头上的几个要穴扎去。 李锦夜疼得闷哼一声,浑身都在发颤。 针扎下,张虚怀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行了,别忤在这了,李锦安马上要攻城,你们各自把遗书准备准备,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这人不是战死,也得被毒折磨死,你们随他去吧。” 程潜:“……” 孙焦:“……” “去吧!”李锦夜闭着眼睛挥手。 两人充血的目光深深看了李锦夜一眼,扭头就走,走前,他们各自在心里说了一句话:王爷,若有来生,我还 做你帐下的一员猛将! 李锦夜等他们一走,自己拔下头上的针,拿起长刀慢慢的走到了外面,像屹立不倒的青松一样,稳稳的站着。 数万将士看着他们满身是血的安王,血热了,骨头热了,浑身都热了。 “四个城门,兵力不必分散了,都集中在南门,最后一次,他们必下猛药攻南门。” 李锦夜手一挥,将士们像潮水般分散着向南门涌去,无一人往后退。 李锦夜等人都走尽,忙把长刀竖在地上,手不禁哆嗦一下,此刻,他连站都不大能站稳了。 这一局原本他谋得很大,如果赢了,收服两员大将,镇北军,镇西军尽数在他手中,大莘国一半的江山他握住了。 不仅如此,他还能把白方朔挑下马,报当年灭族的仇;他还能赢得滔天的荣誉和帝王的信任。 一箭数雕,就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承受。 李锦夜想着想着,心里便觉得漏了个窟窿,什么凄风苦雨都往里钻。他不想死,他想活,他还没有亲口说对她说那句话呢! 一想到她,李锦夜的心口疼得简直痛不欲生,然而不等他缓一缓,“砰,砰,砰!”三声击鼓,攻城的号 角吹响。 李锦夜抹了一把因为思念而流下来的泪,心想:阿渊啊,我一定有机会和你说出那句话的。 夜色深沉,杀声震天。 南门遭到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进攻,叶家军山呼海啸般涌过来,饶是李锦夜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在这一处,城门仍是岌岌可危。 不断有将士从城墙上倒下去,新的跟上来;再倒下,再跟上来……当最后的守城人只剩三千人时,孙焦跨马提佩刀,静立于城门下,出城迎战。 他一身的血污,头高高的昂着,无所畏惧地向前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敌阵中。 与此同时,程潜、青山都提起了刀,一往无前的冲了出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锦夜提着一口气,走下了城楼。 身后,张虚怀紧随左右,嘴里还在絮叨。 “没死在蒲类,没死在孙家庄,却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子亏啊!老子还没有娶媳妇,老子最想娶的媳妇是阿古丽……瞧什么瞧,你能喜欢那丫头,我就不能喜欢阿古丽啊;老子做梦都想亲她一口!” 李锦夜猛的回头,用力的抱住了张虚怀,在他耳边轻轻讲一句:“你乱了辈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救兵 张虚怀伸手拍了拍他,轻声道:“都要死的人,还计较那么多,去吧,我给你们收尸。” “保重!” 李锦夜松开他,翻身上马,冲入阵中。 漫漫人生,这人始终陪着他生,陪着他死,还有何憾呢! 杀声,让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张虚怀步履蹒跚的又重新爬上城楼,在看到李锦夜被七八个人围攻时,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傻子啊! 傻子啊! 算计来算计去,不也把自己给算计去了吗? 李锦夜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反正身上越来越粘,战马已倒下,他也快了! 此刻他的嘴唇白的发青,黑发散在肩上,视线早已一片模糊,挥刀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 杀到最后,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于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等着敌人致命的一刀砍下来。 最好头落地,这样痛快! 就是那丫头看了,会伤心落泪,不知道到了那时候,可会有另一个替她擦擦眼角。 眼前银光闪过,李锦夜知道那一刀--来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他用力的嗅了嗅鼻子,血腥味太浓,他分辨不出来人是谁。 “操你娘的小兔崽子,姑奶奶来迟一步,是不是就看不到你这龟孙子了!” 是她! 李锦夜以 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搂着自己的手,又是那么温柔和真实。 他头一歪,彻底的昏死过去,昏过去之前,耳朵隐隐听到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援军到了,白方朔的援军到了。 怎么是援军呢,明明是他的小姨阿古丽啊! …… 最后的保卫战,在千均一发之际,也不知道从哪里冲来无数的铁骑,这些人个个身形彪悍,手持长刀,所向披靡。 叶家军连续四次攻城,本来就已疲惫不堪,一看突然冲出来这么多人,还只当是白方朔的援军到了,一人慌,人人慌,无人恋战,只忙着溃逃。 叶昌平一看这个情形,知道大势己去,立刻鸣金收兵,再作打算。 孙焦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战局突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冷不丁一匹高马骑到面前。 马上的人脸上蒙着黑布,露出一双深邃得发蓝的眼睛,“喂,王八蛋,接着你们家王爷!” 是个女人? 孙焦没来得及细想,一条黑影向他砸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抱住了,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长啸。 像是约定好的,数百匹马儿齐齐长鸣,马上人纷纷狠抽马背,如来时一样,像阵风般消失在夜色中。 倘若不是扬起的阵阵漫天的尘土,让人喘不过气来,所有 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幻觉 。 而此刻城墙上的张虚怀,定定地看着那道矫健的身影越跑越远,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句:“阿古丽,老子一定要亲你!” 镜中月,梦中人,战中火…… 天地归于平静! …… 九月初八晨,乱山携十二殿下到达凉州,李锦夜刚刚醒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人脱下十二殿下的衣服,送到敌营里。 不知道敌人是累了,还是李锦安忌惮儿子的安危,这一夜,叶家军没有任何动静。 与乱山一道来的,还有朝廷的军粮。 入夜,运送军粮的队伍中,有个小卒求见安王李锦夜,说有个故人托他带一样东西给王爷。 李锦夜躺在床上见了那个小卒,此刻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 小卒行了礼,从怀里掏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轻声道:“这匕首我家小姐说还给王爷,王爷您收好!” 李锦夜一看到那匕首,心乱如麻,胸中积郁已久的一口血喷涌而出,人又昏了过去。 只是那把匕首死死的握在他手中,任凭是谁也拿不走。 九月初十的清晨,休息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叶家军卷土重来,程潜将十二殿下绑于城头。 李锦安双目含泪,眼睁睁地看着叶昌平一箭射死了自己最爱 的么儿,发动攻城的指令。 就在孙焦和程潜再一次出城迎战时,白方朔率领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杀了过来…… …… 三月后。 大雪纷飞。 在满目疮痍的凉州城里,有一处极为豪华的房舍,房舍的四角放着火盆,宽大的炕上,李锦夜光裸着上半身,盘腿而坐,前胸和后背都插满了银针。 这是他能勉强坐起来的第一天,手中拿着匕首,神色显得十分沉默。 这些日子,他除了军事,脑子就在琢磨这匕首的事情,琢磨来,琢磨去,感觉心都被磨薄了几寸。 那丫头什么意思呢,是打算和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吗? 门被推开,青山走进来:“王爷,暗卫传来消息,在两国的交界处,迄今为止,没等到高小姐从南越国出来。” 李锦夜的脸色阴沉下来,“三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出来?” 青山想了想,道:“会不会是住下了?” 他缓缓的收起匕首,看着外头的一轮秋阳,沉声道:“只要我一天没有搬师回京,她就一天不可能住下,派人进南越国去探。” “是。” “白方朔在哪里?” “就在王爷的隔壁。” “他……还能活几日?” 青山被问住了,“王爷稍等,小的把张太医叫来。” 片刻后 ,张虚怀气鼓鼓的走进来,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我用老参和针吊着他一口气,真要撑,打完仗,撑到京城也是可能的。” “不必了,我今夜就去见他。” 得不到那丫头的消息,李锦夜心里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必须快刀斩乱麻,结束这边的战事。 “随你!” 张虚怀扔下两个字,又气鼓鼓的走出去。 能不气鼓鼓吗,两军对垒整整三月,他不眠不休的三月,人都瘦了好几圈,好容易休整几日,却还被李锦夜这个孙子下令给白方朔看病。 老天爷怎么还没收了这个王八蛋! ……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夜空,竟又到了月半。 李锦夜一身锦袍 ,踏入房中,慢悠悠的走到床头,掀起衣袍坐下。 床上的花甲老人扭头,身子一顿,惊道:“王,王……王爷!” 李锦夜笑笑,“老将军身子如何,可有好些了?” 白方朔率领的援军一到,立刻就与叶家军开打,你赢我输,焦灼了整整两个半月未见分晓。 战报传到京城,宝乾帝震怒,命白老将军速战速决。 不得己,老将军披甲带盔上了战场。 人是坐在马上去的,最后是被马驮回来的,致命的一箭,竟是他的好徒弟简程恩射出,离心口只有半寸的距离。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复仇来了 “谢……王爷关心,我……还能撑着!” 白方朔声音嘶哑。他这一辈子,刀里来,剑里去,所向披靡,不想到最后,竟然折损在自己养的狗手里。 简程恩! 白方朔一想到这个名字,恨不得扒其皮,食其肉,青筋根根爆出。 李锦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淡笑道:“老将军何苦再撑,换了我,清清静静的死在这凉州城,说不定还能换得儿孙的荣华富贵。” 毫无预兆的话,让白方朔青了脸色,他双目圆睁,死死的瞪着李锦夜。 李锦夜干咳一声,叹气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老将军挂帅前,应该什么都料到了吧!” 白方朔颓然闭上了眼睛,放在身侧的右手死死的握成拳头。 怎么能不料到呢! 军粮一出事,皇帝命他挂帅,他心里就有数了,只是出征前还藏着几分侥幸。 自己这一生,为大莘国南征北战,忠心耿耿;又为国镇守西北孤城,几十年与妻儿分离,便是老母亲过世,都没来得及送上一程。 他心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他不会狠心至此吧!哪里知道…… 李锦夜声音平静道:“不过是小小的军粮,老将军戎马一生,父皇何至于此, 我替老将军觉得不值啊!” 白方朔一听这话,浑浊的眼里透出亮光,李锦夜却来了个语气转折。 “其实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值不值的,帝王心,素来冷酷,飞鸟尽,弹弓藏,老将军还能颐养天年的到现在,已是皇恩浩荡!” 白方朔嘴角一抽,尝到嘴里一股腥味,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惊得咬破了自己舌头! 没错! 当年他灭族蒲类后,皇帝有意将他的兵权收回,是他上密信进言谎称叶昌平狼子贼心,为了牵制叶昌平,皇帝这才不得己又用了他,这一用,便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老将军利用职权在军中敛财,甚至连军粮的主意都敢动,将军是不是觉得这世上的官都是贪的,不是你贪,就是我贪。你为大莘的江山抛头颅,酒热血,为儿孙贪一点,又怎么样!” “你……”白方朔吃惊更甚,他竟然把他心里的想法,丝毫不差的说了出来。 李锦夜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起伏,“你很聪明,贪够了,捞足了就收手,上书致仕,既有身前身后名,又保全儿孙后代,可惜啊,可惜!” 白方朔愣了片刻,喃喃道:“可,可惜什么?” “可惜你这么多 年的算计,终究都要落空的!” 李锦夜勾了下唇,笑意冰冷:“知道简程恩为什么叛逃吗?” 白方朔一听到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李锦夜弯腰凑近了,低声道:“那是因为本王告诉他,军粮一事,天子震怒,皇上派老将军出征,是送死来了--他怕啊!” 白方朔的脸色与刚刚判若两人。 “老将军你想啊,这人上位不过一年,一切都是按着老将军你的旨意在敛财,你是皇帝的有功之臣尚且要送死,他呢?他会是个什么下场?” 李锦夜轻笑了下:“左右是死,不如拼了命的搏一把,搏成功了那是开国功臣,搏不成,反正他从前也是贱命一条,不过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罢了。可对于老将军您,可就不一样了。” 白方朔听得额上一层厚厚的冷汗,心里涌上无尽骇然。 “简程恩出自你的门下,他叛逃会不会是授你的意,亦或者你们与平王之间早有勾结……老将军也知道,帝王之心,素来猜疑,这怀疑的种子算是播下了,后面的下场是什么呢,皇上会不会深究下去呢?” “你……你……”白方朔惊得无以复加,连唇都在发抖。 “深究,那便是诛九族 的大祸!”李锦夜眼眸微微一沉:“所以我才说,可惜你这么多年的算计,统统都要落空啦!”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在白方朔耳中,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手足冰凉。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皇上他肯定会信我的,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忤逆过他。” “没错,他应该信你,可惜,你遇到了我。如果我在军报上说,简程恩叛逃是因为你,两军对垒,久攻不下,也是你不作为,你说皇上是更信你一些,还是更信他儿子一些。”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白方朔心里唯一的一点希望顿时分崩离析,半晌,他哆嗦着举起了手,指向李锦夜。 “你,你……我知道了,你是报复来了!” “你说对了!” 李锦夜叹息一声,“我为蒲类所有死在你刀下的亡魂报复来了。老将军,你怕吗?” 一滴浊泪无声从白方朔的眼中涌出。 十多年了,多少个日夜,多少个瞬间,他都能梦到那一场杀…… 他怕啊! 他怕死了! 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不是他的主意。 “李……李……锦夜,这,这……是你父皇的主意。” 李锦夜望着他,笑道:“你放心,很快就 会轮到他的。” “你……你……” 白方朔的眼里,怒火与惊讶交织,害怕与绝望交织,隔了数秒, 一股臊腥味从他身下传出,他耷拉在床头的手,无声滑落。 一代名将,在凉州这座孤城,闭上了眼睛,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李锦夜等他的身子凉透,才慢慢起身,向他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他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复仇,谋算了这么久的复仇,原来……不过如此。 走到门外,他挺直了腰背,对青山一字一句道:“传令三军,白将军为国捐躯了!” “是!” 青山毫不意外自家王爷会用“为国捐躯”这四个字,为白方朔盖棺定论。 一切的杀戮由他开始,恩怨也由他结束。 爷这人,从来不牵扯无辜。 至于老皇帝,只要白方朔死了,他自然也乐得给白家人一个体面,军粮一事,多半会由叛将简承恩和兵部尚书一力承担。 李锦夜背后半晌,又道:“来人!” 乱山上前:“爷?” “白将军被简承恩这个狗贼射死,本王欲为老将军报仇,明天,我将与叶家军、简承恩决一死战,请所有将领到本王书房,商议军事。” “是!” 第三百七十章 最后一战 翌日。 黎明清晨,大雪纷飞。 满城烽烟四起,战鼓声响,士兵们骑上大马,拔出手中长剑,向敌军飞奔而去。 杀者,被杀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执同样的武器,用同样的语言相互诅咒。 刀山火海中,有罪的,无罪的,皆奋力拼命,他们企图用对方的死,换来自己的生。 苍茫的西北大地,迎来了入冬以来最残酷,最血腥的一场战争。 李锦夜没有亲上战场,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孙焦一剑挑下了简程恩,短兵相接了几下后,他剑一扬,割下了简程恩的脑袋。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累累白骨中 ,叶昌平横刀自刎,血从他的脖间飞溅而出, 他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地上,睁眼看了一眼最后的天空,澄净如此。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乱臣贼子--他的大皇兄李锦安被人压着跪在他面前。 这一位昔日的皇长子,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早就没了半分从前的体面。 最后,他冷冷的看着帝都的方向,那里有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里住着大莘国的王,他面无表情,冷血冷肺的操纵着这场杀戮和众生的生死。 那个位置有什么好? 自己如果坐上去,会不会也成为那 样的人? 李锦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 半月后,凉州城门重开,迎来了新任钦差,跟随而来的,是皇帝亲笔书写的四道御旨-- 以谋反罪 ,废平王李锦安,即日押送还京。 承恩公叶昌平,起兵谋反,罪孽深重,诛九族! 白方朔为国捐躯,追封为信国公,世袭三代! 平王李锦夜,忠孝礼仪,勇猛过人,封亲王。 又过数日,皇帝又下御旨:封孙焦为镇北大将军,看守国之北门;程潜为镇西大将军,看守国之西门。 至此,由叶昌平手握十几载的西北军权,尽数收回李锦夜的手中。 而此刻的李锦夜,与两位过命兄弟一夜醉酒后,一路快马加鞭的直奔南越。 …… 这会高玉渊在做什么呢? 说来还真是苦命,冒牌巫童索伦刚刚表明自己的身份,外头的打斗就结束了。 坏人胜,好人败,他们继续蹲牢狱。 两天后,就在玉渊六人一致决定宁愿被毒死,也不想被饿死的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又响起了打斗声。 这一回也真是老天保佑,几个誓死追随大巫的侍卫们竟然找到他们藏身之处,把他们给救了出来,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玉渊这时才发现,真 正的南越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密林和山风带着说不出的温润和潮湿,四处群山环绕。 索伦把他们六人扔到了一处竹楼里,便消失不见了。 温湘偷偷摸摸一打听,说是和族人商量对付黑巫的办法去了。冒牌归冒牌啊,可他的地位还是巫童,族人还是以他为尊。 这时,有长相甜美的南越姑娘送吃的,送穿的,还请她们洗温泉。 玉渊十来天没洗过一个澡,浑身脏的快发臭了。三个姑娘泡在温泉里整整洗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温湘差点把自己脸都给搓伤了。 六人在竹楼里住了几日,正百般聊赖之时,消失了几天的索伦又出现了。 他告诉他们,过几日正巫和黑巫又要开打,准备把他们先送走。 玉渊目的没达成,哪里肯走。 这人虽然是冒牌的,但至少跟在大巫身边很多年,本事还是有的,拿不到解牵机的方法,她死都不走。 到底有着同牢的情谊,索伦定定地看她半晌,道:“这毒,我大概能解,但我现在没功夫想这些,我的族人在受苦,我必须把他们救出来,还这块土地一个平静。” 玉渊一听他能解毒,眉眼都亮了,立刻命江锋他们去帮忙,不就是打跑坏人吗,江 锋他们武功高,行的;自己和温湘会看病,还能帮着治治伤病员。 就这么着,六人就加入了与黑巫的战斗。 没几日,玉渊他们才发现,索伦这个冒牌货的本事一点都不低,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他的黑袍里住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有青蛇,有小貂,甚至还有蜈蚣蜘蛛,被这些小家伙咬上一口,功夫再好的人,也得中毒而亡。 卫温连连后怕,心道,还好这个索伦脾气算不错,否则在石牢里,自己的命早没了。 索伦除了下毒厉害,种蛊也是高手,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人身上下蛊,甚至还能让人产生幻觉。 有一日深夜,玉渊见他一人坐在大石边,便想上去搭讪几句, 刚走近他身后,便觉得不对劲,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样,模糊一片。 她忙往后退了几步,耳畔一阵嗡嗡声,茫然四顾,却见从浓雾里,李锦夜冲她温柔一笑,展开双臂,示意她过来。 玉渊心跳如擂,脸“腾”的一下子红了……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紧紧的依偎着一颗大树,神情陶醉。 冒牌货厉害,黑巫也不是吃素的,否则大巫也不可能死在他们手上。 一场交锋下来,江锋还挂 了点彩。 他和玉渊私下说,南越人祖祖辈辈都在深山里过活,脑子太过简单,打架连个埋伏和算计都没有,都是硬碰硬,怪不得要输。 玉渊想了想,厚着脸皮找到了索伦,很直白的说他脑子笨,下次打架听江锋安排。 索伦气得脸通红,就差要滴下血来,骂玉渊是坏人。 玉渊冷笑道:“坏人能让你的族人不流血,不死人;你这个好人却做不到,你有何脸面去面对死去的大巫。” 这句话一说,冒牌货在大石边又枯坐一夜,第二天却主动上门请教江锋如何设埋伏,又如何算计。 经过一番排兵布阵后的正巫,一下子提高了战斗力,好几次把黑巫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那个黑巫最后使出索伦不会的那一记绝招,他们差一点就胜了。 打斗,总有死伤。 玉渊和温湘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玉渊擅使针,温湘擅使药,经两人的手救治的病人,好得也快些。 南越人见这两个娇娇滴滴,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医术这么好,都愿意和她们亲近,但凡谁家有个好吃的,都会往竹楼送点过来。 一晃两月,玉渊六人几乎已经融入到南越人的生活中,而此刻,正巫和黑巫的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第三百七十一章 归心似箭 入夜。 天边一轮明月。 玉渊六人在竹楼里用过晚饭,江锋便带着沈家兄弟俩去了南越人的住地,卫温也跟着去。 她会些拳脚功夫,想着到最关键的时候了,总要帮上一帮。 玉渊和温湘在温泉里泡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坐在竹楼前,一个梳头,一个背手看着夜空,静谧极了。 这时,传来脚步声,两人抬头,只见月光下,走来一少年。 眉眼之间一分一毫均是精雕细琢一样,皮肤上有着一抹苍白,轮廓看着还有些孩子气,但神情却是格外的老成,唯一熟悉的,是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玉渊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黑袍下面竟是这样的一身皮囊,简直惊为天人。 “我天,这小毒物长得也太好看了些!”温湘吃惊的连头都忘梳了。 索伦走到两人面前,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我……过来说几句话。” 玉渊笑,“说之前,先告诉我,你多大了?” “十五。” “竟比我还小一岁。”玉渊缓声说道:“我们大莘,男孩子二十加冠,若是世家子弟,或者有功名之人,十五岁上,便可入朝听政,也可以娶亲。” 索伦有点不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玉渊也没解释,她想起自己认识李锦 夜时,他也刚刚好十五,眉眼却更好看。 索伦把声音几乎都压在嗓子里,“明日分出胜负后,我便教你解牵机的毒。” 玉渊几乎立刻眉开眼笑,由衷的说了一声“谢谢!” 索伦沉默半晌,“学完,你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 “她啊,早就归心似箭!”温湘在一旁插话。 玉渊点点头,“我想早些回去。” “能多留几天吗?”索伦深吸口气,“马上要过年了,能过完年再回去吗?” 玉渊被“过年”两个字,惊了一大跳,不知不觉,竟要过年了,李锦夜这会在哪里? 是还在西北苦战?还是已经搬师回朝? 抬头,见索伦仍用那不依不饶似的眼神看着她,玉渊摇摇头,“不了,我想早些回去!” 索伦失望的垂下了眼帘,“过了年,我就不再是巫童了,族里会再找出新的天选之人。” “那你回哪里去?” “我替大巫守坟去。”索伦脸上布满了忧伤:“若不是他想办法把我送到黑巫的石牢藏起来,我早就没了命,所以这条命,我得还给他。” 温湘心道:谁说南越人穷山恶水,头脑简单的,瞧瞧人家大巫,竟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玉渊却轻轻的叹了口气,“我 倒觉得,只要有真本事,只要护得住族人,管他什么天选之人,还是冒牌的,你就是大巫。” 索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似乎被她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给惊住了。 “我们中原人有句古话,皇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谁规定你就可以做皇帝,做将军?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这皇帝我也能做!” 温湘被这话吓得有点脚软,心道:幸好这里是南越,若是京城,看禁卫军不把你高玉渊抓起来。 玉渊见索伦脸上露出迷茫之色,又道:“ 我从不相信什么天选之人,只相信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只要有勇气,总会走出一条生路来的。” 索伦两片唇轻微的颤动。 南越的孩子,四五岁就要和成年男人学习在林子里狩猎、防范各种毒物的基本技巧,七八岁已经可以跟着大人们一起出去,到了十来岁,就可以独立生活,他们可以本能的察觉到危险。 而现在,本能告诉索伦,这个叫玉渊的姑娘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却是为他好的话。 他正要开口,突然眼睫一动。 玉渊瞬间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变化,“怎么了?” “黑巫也学会偷袭了!”索伦神色一变,从袖子里抛出一条小蛇 ,“你们赶紧进屋,它会保护你们的。” 玉渊看看索伦的背影,再看看地上吐着信子的小蛇,默默的掏出银针,心道:就凭这条小蛇,自己还是更相信手里的针一点。 …… 这一仗,从月上中梢,打到东方日出,又从东方日出,打到夕阳西下,依旧没完没了。 玉渊和温湘两人又饿、又困,又担心江锋他们的安危,终于忍不住走出竹屋。 偏偏那小蛇像是懂人心似的,扭着细腰拦在门口不让她们出去。 玉渊一筹莫展的时候,温湘插着腰就开骂了。 “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我们这是去看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给我滚开。” 玉渊:“……” 正惊讶着,却见那小蛇灰朝温湘吐了几下信子,然后灰溜溜的游走了。 她哑然片刻,终于忍不住笑道:“温湘,你这泼辣劲儿,连蛇都怕了。” “胡说,明明是这小畜生是担心他主人?” 温湘一脚走出竹楼,也不等玉渊跟上来,就朝着打斗的方向去。 玉渊赶紧跟上去,手里死死的捏着银针,走两步,听到身后有沙沙的动静,扭头一看,小蛇跟在了她们身后。 小畜生还真是听他家主人的话啊! 两人做 贼似的走到树林边,探出半个脑袋,才发现此刻的打斗场中,索伦和黑巫那边的首领正在过招。 而另一边,便是普通人之间的贴身肉搏,还隐约可见江锋他们几个挥刀杀敌,血腥味一阵阵飘来,闻得人心惊胆颤。 温湘怕被人发现,见旁边有棵大树,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坐到半树腰,她还朝玉渊招招手,示意她也赶紧爬上来。 玉渊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学得最突飞猛进的一项技能,便是爬树。 南越多野兽,爬树是一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这里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甚至连七十的老妪,都能爬。 她一咬牙,把银针往袖里一收,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另一棵树。 就在这时,场中发生变化,黑巫首领使了一招什么,索伦胸口中招喷出一口血,身子摇摇欲坠。 玉渊惊得一声喊差点脱口而出。 索伦似察觉到了什么,朝她隐身的地方淡淡地看了一眼,又冲了过去。 玉渊一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 突然,耳边传来马蹄声,似乎是有马队经过。 她下意识伸头去看,只见远远的十几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阿渊你看,他们穿的是咱们大莘人的衣裳!” 玉渊一听温湘的话,心,骤然开始狂跳起来……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重逢 即使隔着几十丈的距离,青山还是耳聪目明地看到了江锋。 他立刻一回头,道:“王爷,江锋在那边和人搏命!” 李锦夜心漏一拍,“过去帮忙!” “是!” 这一次李锦夜带来的,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功夫本事最强的人,这些人的一招一式,没有花架子,刀刀致命。 十几人加入战局,形势立刻就变了。 李锦夜骑在马上,目光四下一扫,像是被什么牵引住似的,他下意识向远处的大树看过去。 以他现在视力,只能看到隐隐绰绰树的轮廓,然而不知道为何,他仿佛在那一片轮廓中看到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李锦夜不由自主的轻轻抖了一下,一抽缰绳,向那边冲过去。 树上的玉渊就看到一人一马向她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一袭青衫,在月光下泛着微冷的光。 她的脸烧着了,眼睛烧着了,耳朵也烧着了,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最后倒流进心口,然后--沸腾了! 是他! 是他! 是他! 玉渊激动的站起来,伸手用力的挥着,只挥了一下,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这是在树上呢。 电光火石间,身体急速的坠落下去,玉渊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在一片混乱中,抱住了头。 魂 飞魄散的何止她一个。 李锦夜瞳孔骤缩,再顾不上其他,单脚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借助马飞奔的速度和自己的内力,如风一样掠过去。 人未至,手已先伸出 。 “砰”一声,一个人影重重落下来,李锦夜胸口一阵翻涌,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差一点就双腿跪地。 当此时,月色皎洁。 玉渊抬起头,面前的人是梦里千百次出现时的模样,顷刻便将她的三魂惊散了七魄,只一眼,她就已经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忘了个干干净净。 若不是身下那双有力的手臂,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真的,还只是又一个幻觉。 为了验证,她死死的咬了下唇。 嘶-- 疼啊! “长本事了?” 李锦夜的声音一如继往的平静,但细听,还是能听到颤音。 此刻,就算没有这一跌,恐怕也止不住玉渊跳得胸口直颤的心,她强撑着,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然后抿了下唇 ,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李锦夜几个月在军中无所波动的心,被狠狠地揪住,第一次用恶狠狠的语气道:“不告而别,你还好意思先哭?” 玉渊飞快的低下头,哗啦乱响地抹了一把眼泪,忽然把擦泪的手伸过去,碰了碰李锦 夜的脸,触手冰凉,比常人的体温要低好几度。 真是的他! 不是梦! 不是幻觉! 她泣中带笑,伸出双臂,不管不顾的抱住了他。 这一下,轮到李锦夜脑子里一片空白了,唇张了张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像无论说哪一句,都落了潦草。 最终,千言万语只是汇成了一个动作,将她慢慢放下,一手揽住,一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给她安魂。 数丈之远,张虚怀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心里骂道:他娘的,大庭广众之下搂在一起,有伤风化。 树上,温湘捏捏已经蹲酸了的脚,心道:我这会爬下去,不太合适吧! 地上,小蛇吐着信子,双目恶狠狠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仿佛在犹豫,咬他呢,还是咬他呢! 许久,玉渊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那边正巫和黑巫还打着仗呢,也不知道战况如何了。 正要抬头,哪知后脑勺贴上来掌心,那掌心稍稍用了下力,又把她按了回去。 “李锦夜?”她低低的叫了一声。 “嗯!” 李锦夜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呼吸有点困难,不想让她听出异样,又画蛇添足的补了一句,“你给我……安份点!” 玉渊没哼声,安份的伏在他 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怦怦怦的跳。 原来,他心跳的声音是这样的,一下又一下,可真有力啊! 张虚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头,最后忍无可忍的叹了口气,上前咬牙道:“行了,给温湘留条活路吧,你们瞧她,快哭了!” “没哭,没哭,你们继续!” 温湘摆出一副“今晚的月色可真美好”的表情。 玉渊推开李锦夜,难得害羞的背过身擦了把眼泪,跑到张虚怀面前,嗡声嗡气的叫声:“师傅。”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张虚怀翻她一个白眼。 “不光眼里有,心里也有啊!”玉渊的智商瞬间恢复正常,反敬了一句,“否则,我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给师傅送粮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张虚怀瞬间哑炮,心道:这丫头,鸡贼的很! 李锦夜目光却始终在玉渊的脸上:“你住哪里,带我去瞧瞧。” 玉渊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沙哑如生锈的刀剑,脸色也是异常的苍白,也顾不得战况如何了,忙道:“跟我来!” 张虚怀本能的想跟过去,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冲树上的温湘喊了一嗓子,“丫头,那边战况如何啊?” 温湘这才想到那边还在打着仗,忙看了一眼,“咱们的 人占了上风。” 张虚怀抱胸抬头看了看,“这树难爬吗?” “不难爬啊,我和阿渊学了三天就学会了。” 你们还是姑娘吗,都成野猴子了! 张虚怀在心里又骂了一声,双手往树上一扒,作势爬了几下,刺溜又滑了下来。 温湘对着别人一派尖酸刻薄,对着张太医,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爹年轻的时候考太医,连考好些年,都没考中,张太医能做到太医院院首,那可是顶顶有本事的人。 爹说过,对有本事的人,要尊重。 “张太医,我教你啊,腿要夹紧,身子贴着树干……” …… 月影,将两人的身形拉得很长。 打斗声越来越远,似乎隔了光年的距离,玉渊偷偷看了李锦夜一眼,无数的话都堵在嗓子眼。 他怎么来了? 西北的战局怎么样了? 身体还好吗? 那些粮食和刀都收着了吗? 李锦夜也没有说话,目光都在她身上。 她穿了一件南越人的衣裳,散着乌黑的长发。那头发不知道用什么洗的,隔着半丈的距离,幽香还往鼻子里钻。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望向对方,几乎同时开口。 离得近,彼此的呼吸混在一起,李锦夜在那丫头的瞳孔里,看到的全是自己。 第三百七十三章 阿渊,别走 玉渊对着别人还能保持冷静,对着李锦夜那张脸,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她傻笑了下,“你先说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完全笑开,眼廓细长斜飞,像是春燕剪了叉的尾。 李锦夜的心,猛的一跳,堪堪回过头道:“进屋再说。” 进了竹楼,顺楼梯上到二楼,玉渊推开门,指了指屋里,“这便是我住的屋子。” 李锦夜走进去,将门一关,脸就沉了下来,别的先不说,总得算下秋后的帐--为什么不告而别? 玉渊点油灯,没顾得上看他的脸色便道:“伸手,让我把一下脉。” 李锦夜:“……” 他本来就是想装一下势,免得她以后养成不告而别的习惯了,被她这么一说,那“势”冲到喉咙口,又压了下去。 心里软成一片棉花。 不管何时何地,这丫头总将自己的身子放在第一位,旁的于她来说,都不过是闲事。 他只好乖乖坐下,伸出手放在桌上。 玉渊三指落下来,凝神一诊,目光猛地向他看去,这脉相…… 李锦夜虚咳了几声,抽回手,从怀里掏出匕首,“先不说我的病,这是怎么回事?” 玉渊被这个脉相震得耳畔嗡嗡作响,自己千辛万苦来南越,为了他的毒,什 么苦都吃了,他却压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这脉相当真是差到了极点。 无从发作,她顺手拿起那匕首,就朝地上狠狠扔下去。 “你什么事儿都放在心上,独独不把自个的身体当回事,没了命,你要那江山又如何,还不如拿把匕首自个抹脖子,来得让人省心。” 李锦夜看着匕首在地上滚了两滚,心里无奈的想:这丫头原本就是个脾气大的,以后还不得爬到他头发尖上来,可怎么管教啊! 他起身,弯腰捡起来,抚了抚匕首上沾着的灰尘,叹了口气道:“我赶了七天七夜的路,这会累得很,容我先睡一睡,你再骂我出气。” 玉渊一听他七天七夜没闭眼,心里一边愧疚,一边心疼,又一边委屈,几处心思一交汇,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了。 “李锦……”玉渊倏地住了嘴。 李锦夜半倚在她的床上,被子只随便搭了一角,他一只手枕着自己脑后,已然睡着了。 玉渊痴痴的看着,目光从他的眉眼往下,瘦了,原本就暗藏不露的锐气隐得更深,喜怒统统不见。 她走过去,替他将鞋子除去,又将被子盖住了他的全身,低声道:“李锦夜,你往下躺一躺,这样舒服。” “嗯!” 李锦 夜含糊的应了一声,身子听话的往下躺躺。 玉渊正要转身吹灭油灯,手上一凉,被他的大掌握住了,那人低低道:“阿渊,别走!” 四个字,惊得她再次魂飞魄散,再回神时,李锦夜已经真的睡着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渊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视线慢慢移到手上,凄风苦雨的想:能握着他,一辈子吗? …… 一柱香功夫。 战斗结束,索伦派人清扫战场,自己则亲自过来感谢从天而降的神兵勇士们。 几下交谈后,索伦这才明白来的人竟然是大莘国的王爷,“劳烦和你们王爷说一下,等我这边结束了,就请他喝酒。” “我家王爷身体不好,不能饮酒。” 青山看他一眼,总觉得这人细胳膊细腿儿的,不像是这边的头头,可瞧那气势和族人对他的态度,又不像是假的。 身体不好? 索伦身形定住,跟地上拖出的影子一样沉默,莫非玉渊说的朋友,就是他? 张虚怀把青山推开,“小兄弟,听说你能解牵机的毒?” 索伦点点头,“得看毒到什么程度。” “那是不是天下之毒,你都能解?”张虚怀一下来了兴趣。 “有的能解,有的也不能解。” 张虚怀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兄弟,我来陪你喝酒,咱们边喝酒,边聊毒,不醉不归,你看怎么样?” 索伦:“……”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当答应了,走,走,走!” 青山、乱山看着张太医大尾巴狼似的把人拐走了,脸上不见惊讶。 温湘却是看得一愣一愣地,心道:张太医在鬼医堂的时候,板着一张脸,怎么这会笑得像朵花似的。 主子不在,江锋虽然累得几乎快吐血,却还客气招呼道:“青山、乱山两位大哥,咱们也去喝点吧! ” “请!” “请!” 温湘看着男人们一个个勾肩搭背的离开,幽幽地朝卫温看了一眼,“就剩咱们两个孤家寡人了?” 打架是场体力活,卫温此刻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更不想理她,自顾自往竹楼走。 温湘拦住她,“你家小姐和王爷正说话呢,你去不是坏了他们的好事?” 卫温已经抬在半空的右脚,就这么放了回去。 …… 李锦夜这一睡,整整睡到东方日出。 睁眼,屋里没人。 他也不急着起身,用那半瞎不瞎的眼睛,慢慢打量这间屋子。 比起京城的闺房来,简略太多,一床一桌一椅,连个梳妆台也没有,床也硬的很。 起身,他才发现枕边有本医书, 随手一翻,发现这医书竟被它的主人翻烂了。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认准的事情撞破了南墙也去做,从不多余花里胡哨,也不奢求别人知道。 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玉渊本是提气踮着脚走进来的,见人醒了,一口气顿时沉了下来。 再一看他手里的医书,眼神有点慌乱,“洗漱吧,一会巫童来给你看病。” “昨天你睡哪里的?”李锦夜不答反问。 玉渊心想,你还好意思问,拉着我的手半宿不放,自己就这么干坐了半宿,这会还头晕脑涨呢! 李锦夜却十分淡定坦然地问:“守了一夜?” “谁守了一夜!”玉渊红着脸道,“我和温湘挤了挤。” 李锦夜看着她,阳光照亮了她好看的脸,使她看起来竟有一些不真实,于是笑道:“这里有热水洗澡吗,我想洗一洗,换身衣裳。” 大莘国凡大族男子,每日必要梵香净身沐浴,李锦夜虽没有这么讲究,但在自己喜欢的少女面前脏着,实在让他受不住。 “这里有温泉,水很干净,温度也好,你要不嫌弃的话……” 玉渊说一半,说不下去了,那人素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铁树开花似的浅淡笑容,眼睛透亮的盯着她看。 里面全是温柔! 第三百七十四章 我来看看你,不成吗 “怎么不说了?”李锦夜问。 玉渊半晌硬生生憋出一句,“你要嫌弃也没用,反正这里只有这一种。” 李锦夜又好笑又无奈,忍不住呛了句:“我说过嫌弃了吗?” 玉渊:“……” “走,你带我去!” “那,你把替换衣服带着。” 李锦夜看着她耳朵上一层细细的绒毛,鬼使神差道:“我眼睛不好,你帮我整理带着!” 玉渊真想伸手摸摸这人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尽说胡话呢! “我不是你贴身丫鬟,自己拿!” 李锦夜哑然失笑,“高玉渊,短短几月不见,你凶悍了不少。” “那得看对什么人!” “你的意思是,你专门对我凶?” 玉渊咬咬牙,“谁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我就对谁凶!” 一股异样的情愫从心里泛起,李锦夜伸手,轻轻的搂了她一下,只一瞬,就松了手,“行,你凶吧!” 他这样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迁让恭顺,反倒让玉渊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踏实。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千里迢迢的跑来,然后这么温柔地看着她,忘了他已经是定过亲了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 “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阿渊!”李锦夜突然唤声叫住她:“在有些人身上浪费时间,是值得的。” …… 一句话,让玉渊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晕乎乎的。 以至于李锦夜从温泉里出来,还见她坐在大石上发愣,两颊通红。 这丫头今日换回了大莘的女装,腰盈盈不及一握,骨架却是高了不少,脸依旧是那张脸,素净白皙。 这边湿润的气候,似乎把她养得更好了,整个人如同空谷里的一株幽兰,看一眼,便再难忘记。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朝青山比划了个手势。 青山立刻会意,与乱山一道,一前一后守着这片竹林。 冬天的南越,依旧温暖如春,竹林郁郁葱葱,林间遍地小花小草,山风吹来,竹林飒飒,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李锦夜走到玉渊面前,“陪我走走,可好?” 玉渊晕晕乎乎的起身,晕晕乎乎的跟着他的脚步,晕乎到最后,她不干了。 顿步,昂起小脸,干脆利落道:“李锦夜,你这会也睡醒了,也洗干净了,是不是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什么问题?”李 锦夜一双桃花眼,含着些许似笑非笑的意思,“再说一遍,我忘了!” “你……” 玉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堆问题不分先后的涌入,末了,鼻子一酸,所有的问题只剩了一个:“你来做什么?” 昨天夜里,她等他睡稳了,抽出手,去了师傅跟前,知道平王败了,他们打了胜仗;知道这人一身的重伤,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月;也知道他被封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可他为什么来?来做什么?她必须亲口问问才甘心。 李锦夜低头一晒,轻声道:“你给我送了粮,送了匕首,我来看看你,不成吗?” 原来,他只是来看看我啊! 玉渊心里涌起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是突然决堤的河,汹涌无情地冲散了她不为人知的那一点希望,沉默了好一会,才从嘴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成。” 李锦夜看着她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不忍心再逗他,掏出匕首放眼前瞧了瞧。 “这刀,是我外公送我的,上面镶嵌着三颗我们蒲类最珍贵的珠宝,知道为什么是三颗吗?” 玉渊茫然摇摇头。 “因为我们蒲类有个传说, 男人和女人真心相爱,能有三世情缘。三世过后,才会各自再找别的人。” 玉渊简直不敢相信,怔怔道:“一世都不容易,还三世,有些扯。” “阿渊!”李锦夜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 玉渊忙陪了笑,“好吧,说三世,就三世,少一世都不行。” 李锦夜被气得胸口直疼,心道:这丫头不仅脾气差,煞风景这事,也在行。 玉渊扯了扯他的衣角,柔声道:“其实……能把这一世过好,就挺好,人不能奢求太多,奢求太多,老天爷会嫉妒的。我这辈子不奢求什么,就求你能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轰隆”一声。 李锦夜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这话砸得生疼。 蒲类的灭族让他心中有深渊,在这个深渊里,他算计,自私,杀戮,阴谋,诡计……他要的很多,想得到的更多,报仇,权利,地位,富贵,独独没有他自己。 可这个丫头却什么都不求,只求他活着。 这话,在李锦夜的心里烧成了一片火海,绵亘十万里的烈焰,融入了他每一根血脉。 于是,烈焰终于化作一字一句,“高玉渊,蒲类草原上的男子如果有了最心爱 的女子,就会把他最珍爱的佩刀,送给她。” 轰! 玉渊内心的堤坝槽开一个大口,她看着他,声音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送出的刀,没有收回的道理,高玉渊,你说这一趟我能不来吗?” 玉渊心里冒出几百种情绪,乱成一团,所有的情绪将她的脸封住了,哭不出,笑不出。 最后,她在这乱糟糟的一团中醒来,问,“我收了刀,然后呢?” 李锦夜凝神专注望着她,目光温柔又慈悲,安静又有力量。 玉渊倔强地抬了抬下巴,“李锦夜,我不做妾的。” 李锦夜把刀往她手里一塞,“我说过让你做妾了吗?” “……不是”玉渊脑子又浆糊了,“你不是有未婚妻吗?周紫钰啊,你忘了!” 李锦夜微微叹了口气,“已经不是了!” 很寻常的一句交待,也没有刻意讲来龙去脉,也没有讲这来龙去脉的背后,他有怎样深沉的算计,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玉渊张张嘴,想说一句“李锦夜,你是不是疯了”,不料脑子里氧气不够,没发出声来。 忽然,她的脸被什么碰了一下,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逼她的视线对上他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喜欢你,很久了 “前些日子,我被困在凉州城,那是个孤城,也是个交通要塞。城破,李锦安的大军南下直指帝都。当时,城里不到五万人,城外是十五万大军。” 李锦夜温柔地看着她,口气平静的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我看着那些将士们在我面前一个一个倒下,我在想,人离开这个世界前,最想说的是什么呢?” 玉渊:“……” 李锦夜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她的唇 ,说不出的暧昧缱绻,“别人的我不知道,但我最想说的是,阿渊,我喜欢你,很久了!” 在孙家庄的那间小黑屋里,李锦夜整整躺了四年,他的心,早就被磨成薄薄的一片,只装得下家仇国恨。 谁又曾想到,她威风凛凛的闯了进来,全不按套路出牌,横冲直撞,硬生生的把他的心又撑大了,装满了。 等他回过神,想把她赶出去的时候--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李锦夜叹了口气,这一叹,叹得千回百转! “我曾对你师傅说过一句话,我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到京城,不管还能活几个年头,我定要娶她,绝不会让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高玉渊,你说这刀,你该 收回去吗?” 该吗? 该啊! 玉渊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她一把挥开他的手,拳头狠狠的砸到他胸前:“你非要到生死一线才想明白吗,李锦夜,你个混蛋!” 李锦夜看着她,忽然笑了:“阿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人在大悲大喜后,似乎只有抱着对方大哭大笑一场,方能发泄出内心所有的情绪。 玉渊也是,她扑倒在李锦夜的怀里,哇哇哇的哭的像个孩子。 爹去世,她只是狠擦一把眼泪,咬咬牙从头再来; 娘去世,她所有的泪都化成了恨,一滴都流不出来; 而此刻,她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下来,惯常见风刀冷雪的人,只需要一点点的温柔,就能丢盔弃甲。 她--被那个男人束手就擒。 哭完,她睁开眼睛,问得直白,“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娶我吗?” 未等回答,她呵笑一声,“你想清楚了吗?你现在是亲王,我是个连自己父亲都送进监狱的坏女子?你是冲动?还是为了那几担粮食愧疚?还是临死前不甘心我嫁给别人--李锦夜,我这人很死心眼的,没得到不会肖想,得到了再失去,我会疯的!” 她问得敞亮坦荡,剖心 挖肺,一针见血。 李锦夜勾唇苦笑,“这么多问题,不如等巫童帮我看了病,我再想想回答你。” 玉渊皱眉:“如果巫童说你的毒解不了,你是不是又回到从前那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李锦夜没说话,只是沉沉的看着她,他的手无比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如果我的毒解不了,我想反正你也没什么长辈,就一个三叔还挺二五不着调的,要不,咱们就不要什么三媒六礼了,就在这里成亲!” 语气是玩笑轻松的,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笑。 那些亲王不亲王,坏女子不坏女子,愧疚不愧疚,甘心不甘心,统统都不重要。 娶你,是他给出的答案。 玉渊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道:“走,咱们这就找巫童去。” 李锦夜低声道:“等下。” “还要等什……”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拥进他的怀里,大掌落在她身后,很是用了几分力道,然后,他伏在她的肩头,低声说,“别走,让我抱会。” 他一生之中的软肋,就是怀里的这个人,李锦夜突然觉得,那些围城的日子,那些奔波的辛苦,都值了。 玉渊很没出息的,又哭了, 哭着哭着,又笑了,然后她张开双臂,回抱过去。 他抱过她了,算是盖过章,按过手印了,堂堂王爷得言而有信,不能反悔! 数丈之外,青山和乱山还是没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眼身后的人,看完,两人对视一眼。 这一位,以后便是王妃了,小心伺候着些! …… “来了,王爷和小姐来了。” 沈容激动的不行,做梦都没想到王爷会千里迢迢的来呢,昨晚忙一夜,还没给王爷好好磕个头呢。 “啪!” 一记毛栗子赏下来,江锋冷冷的瞪他一眼:“王爷跟前,稳重些。” 沈容揉着头,心道:昨天晚上是谁一边喝酒,一边哈哈哈傻笑的! 江锋迎上去,行礼道:“王爷,早饭已经预备好了,您请。” “巫童呢?”李锦夜问。 “回王爷,昨儿张太医和巫童彻夜长谈,这会还没有起身,我这就派人去候着。” 李锦夜点点头,“那就用饭吧。” 江锋回头,看了卫温一眼,“快,伺候王爷,小姐用饭!” 李锦夜:“不用客气,往常你们如何,今日就如何?” “往常他们与我一桌吃饭,不分主仆。”玉渊看着他,鼻尖依旧是通红的。 李锦夜看着长桌,手一拂,淡淡道:“入乡随俗,那便一起吧。” 沈容惊得心怦怦跳--所以今天他们咸鱼翻身,能和王爷坐一桌? 众人战战兢兢落座,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温湘感觉自己的腿都在发抖,心里骂道:好好的干嘛要跟她们一起吃,害得她都不敢张嘴,万一嘴张得大了些,这位爷会不会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啊! 玉渊很艰难地将笑容敛小了弧度,用胳膊蹭蹭李锦夜,示意他拿筷子。 李锦夜头浅浅一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玉渊的碗里,“多吃些,瘦了!” 玉渊的脸蹭的一下红了起来,用眼睛瞄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是个王爷,好歹注意点。 注意什么? 李锦夜面容无异色,自顾自用起饭来,他素来长相俊美,因为心情大好的原因,脸上多了一层柔色。 一块冷玉有温度,光是看着都赏心悦目的。 江锋的目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低头嘿嘿嘿笑了两声后,大口大口的用起来。 小姐和王爷多半是心照不宣了,这趟回去后凡事得预备起来,嫁妆什么的不能简省,必要十里红妆,让满京城的女子羡慕都羡慕不过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 能有十年,我满足 玉渊哪里知道自己的忠仆已经替自己规划的那么远,她低头喝了口粥,脸又烧了起来。 反正这一早上,她的脸就没有正常过。 都说有情饮水饱,玉渊平常饭量不小,今日吃几口便饱了。 李锦夜皱眉看了她一眼,低声问,“这是不吃了?” “饱了!” 李锦夜拿起她的碗,往自己碗里一倒,说了句“别浪费”,又慢条斯理的用起来。 这一下,不光是玉渊目瞪口呆,所有人的眼睛都差一点掉到地上。 天啊! 天啊! 王爷吃小姐的剩饭了! 这,这,这……不会是做梦吧! 那可是堂堂王爷啊! 不对,现在是亲王了! 李锦夜察觉到空气凝窒,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才抬首道:“当日围城,本王就是想喝别人的剩饭,都没有,一米一粟,都要珍之惜之。” 旁人都听出这话是官话,偏卫温是个实在人,“王爷,温湘碗里还有半碗,你也一并吃了吧!” 温湘吓得一屁股从竹椅上跌到了地上,慌慌张张爬起来,捧起碗三下两下就喝光了,喝完,一抹嘴,咬牙切齿地看着卫温--你故意的吧! 卫温懵懵的回看过去:不是王爷说不能浪费的吗? 温湘无语瞪苍天, 心道:这丫头是不是傻? 李锦夜嘴角的笑容渐深,用脚碰了碰玉渊的,玉渊抬头,见男人安静无言的挑了一下眉,心跳又开始怦怦怦了! 一顿饭吃完,巫童和张虚怀并肩走来。 索伦远远见一个青衫男子坐在竹凳上,走近再看,不禁大惊失色,这张脸,这双眼,这周身的气度……也难怪她会不远千里万里,跑南越来求医。 巫童掩住心里的失落,上前行一礼。 李锦夜看着一身黑袍的少年,眯了眯眼,回礼,目上却扭头看向玉渊,似乎在问:就他吗,能解我的毒? 玉渊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索伦,他就是我的那个朋友李锦夜,劳你帮他诊一诊。” 索伦没说话,只是点了点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李锦夜这人,除了对身边的人有些笑脸外,外头几乎是座冰山,他撩衣衫,坐下,伸出手,一气呵成。 索伦没把脉,而是掏出一支银针,飞快的在他指尖戳了下,然后双手一捏,挤出一滴血在自己的手指上。 这时,黑袍里的小貂窜了出来,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下,下一瞬,那小畜生眼睛一翻,做出个两腿一伸的动作。 众人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玉渊脱口 而出:“索伦,是解不了吗?” 焦急溢于脸上,索伦看她一眼,垂下眼帘没说话,神情像是在沉思,又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玉渊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 就在内心无法自抑,无比凄苦的时候,李锦夜藏在袖中的手伸了过来,先是握住了她,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十指交握,生死不论。 李锦夜淡淡一笑,“巫童有话不妨直讲,本王刚从战场上下来,生死看得极透。” 索伦抬头,正色道:“你是大莘国的王爷?” “正是。” “你叫李锦夜?” “没错。” “李锦夜,你听好了,你的毒中于幼年还未发育时,毒入四经八脉,若不是有人施救的快,你早就该在阎王殿里喝茶了。” “巫童说得分毫不差。”李锦夜不怒不喜,他甚至轻轻的捏了一下玉渊的手指。 玉渊这会紧张到连大气都不敢出,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你的问题出在血上,最后归流于经脉……” “巫童!” 李锦夜冷冷打断他的话:“你只需告诉本王,本王的病有救,还是无救。” 索伦摸着小貂的头,思量了一会,正色道:“有救,但极为凶险!” 玉渊只听 到了“有救”两个字,便迫不及待道:“是什么法子?” “以毒攻毒。” “是不是让我家王爷再服毒药啊!”青山愤怒地看着那个叫索伦的,这人行不行啊,怎么听着很不靠谱的样子。 “你懂什么?” 张虚怀一脚踹过去,朝李锦夜道:“我和巫童昨晚研究过了,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木生火,火生土 ,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牵机里,有味药叫马钱子,马钱子又名番木鳖。” “这个番木鳖正好产于我们南越。” 索伦接话道:“能克这个番木鳖的,也是个极毒的东西,在我们南越叫白蛇根草,倘或你是中毒初始,把这个白蛇根草煎服了喝下去几个时辰保管就好。而这个毒跟了你近十年,那就比较麻烦一些。” “如何麻烦?”李锦夜问。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需知道我帮你解毒以后的后果。” “后果是什么?” 索伦看了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其一,这个白蛇根草服下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 众人一听这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锦夜默默地看了玉渊一眼,“我活二十一年,从未想过子嗣一事,能活着就很好,若是从前,我会毫不犹豫 ,但现在……我得问问阿渊。” 玉渊鼻子一酸,“我只要你活着!索伦,你说其二吧!” “其二是,这法子也不长久,十年到头了。” 玉渊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在众人不知道她笑什么的时候,她将头轻轻倚在李锦夜的手臂上,“能有十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半分遗憾都没有,眼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满足。 李锦夜回看过去,苦笑,眼睛干疼,像有砂石在刮着血肉--真真是个傻丫头啊。 索伦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有点痛,有点酸,还有点麻。 “那便好,我这就去准备,三天后我替你治。还有,去毒的过程,生不如死,你最好自己能扛过去,扛不过去,别赖在我头上。” 说完,他扭头就走,黑袍在风中摆动,带出些煞气来。 “小兄弟,等等我,我跟你一道去!”张虚怀颠颠追了上去。 大千世界,当真能人太多,这小家伙虽然不是真正的巫童,但医术不是一般二般的好,连断筋重塑都会,他可得好好趁这个机会偷师一把。 江锋喉头滚动了下,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朝温湘他们递了个眼神后,便独自一人离开。 第三百七十七章 只要是你 玉渊似不在意的看了他一眼,眼神露出些愧疚来,半晌,她低声道:“李锦夜,你等我下,我与江锋说几句话。” “先把你的匕首给我。” “干嘛?”玉渊一脸紧张,“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的道理,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在意的,十年也好,没有子嗣也好,我……” “我只是想在匕首上刻点东西!”李锦夜迅速打断她。 玉渊不相信,他的脸苍白的地方太过苍白,浓重的地方太过深邃,总叫她觉得有那么一点薄情寡义的样子。 她真的怕他又想太多,然后像乌龟一样,把头再缩壳里。 “我真的就想在上面刻两个字,一个渊,一个夜。”李锦夜眉眼舒开,浅淡苍白的嘴扬起,竟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可爱。 可爱这个词与安王完全不搭边。 玉渊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耳朵凑过来一些。 李锦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真把耳朵凑过去。 玉渊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不要这个渊字,我就想要一个暮字,暮下面有个日,是太阳的意思,太阳升起,就是希望。” 她低低沉沉如耳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李锦夜几乎头皮一炸,只觉得五脏 六腑都暖了起来。 …… 溪水边。 江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扭过头,开门见山道:“小姐可还记得二爷离世前交待的话?” “我记得!”玉渊站定,“我答应过他,为高家延个后。” “现在呢?” 玉渊眼神一冷,“人生短短,我不想为了一个所谓承诺,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二舅舅如果没有高家拖累,他还应该活着,活着,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江锋一愣,有些气急道:“好,就算没有子嗣,小姐有没有想过,十年以后呢,他走了,你怎么办?” 玉渊淡淡接道:“他走了,我还有你,有江亭,有罗妈妈,有三叔,还有这十年所有的回忆,还不够吗?” 江锋哑然无语。 “也许说不定,我还走在他前面呢!” “小姐!”江锋大吼一声,深邃的眼睛里,都是怒意。 玉渊迟疑了下:“我们爬上山顶的那瞬间,谁知道下一瞬是突变;李锦夜被围城的时候,谁知道能迎来生机?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一个梦能做十年,我当笑啊!” 江锋还想再说什么,玉渊凝视着他,声音缓而平,“江锋,我为高家做的已经够多的了,现在,我只想为 自己活,别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江锋看着她的背影,心口一抽一抽的痛,小姐啊小姐,我哪是拦你,我只是舍不得十年后的你啊! …… 玉渊回到竹屋前,李锦夜果然在埋头刻字。 她没上前,就站在旁边定定地看着,仿佛那小字不是刻在刀鞘上,而是一刀一刀刻在她的心上。 良久,他抬起头,冲玉渊笑了笑,“过来。” “刻好了?” 李锦夜把刀放在她手里:“给!” 玉渊低头,刀鞘上一个暮,刀柄上一个之,她轻轻的摩挲着,有点出神道:“字真好看呢!” “只是字好看吗,人就不好看?” 玉渊抬头,看着那人似笑非笑的脸,莞尔道:“人还不错,以后归我管了。” 李锦夜:“……” 他发现这丫头说话越来越大胆了。 玉渊蹬蹬蹬跑上竹楼,把刀认认真真的收起来,又蹬蹬蹬跑下来,“这三天你打算怎么过,要不要我带你四下看看?” 李锦夜煮茶,陶罐的出气口水气氤氲,他洗了两个杯子,一杯给玉渊,一杯给自己。 “你在,怎么过都好!” 玉渊听乐了,心道:总不能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整整看三天 吧。 李锦夜拿杯子饮了一口,目光一直都在她身上。 感情这东西,真是奇怪的很,从前遮着掩着的时候,只敢在夜里想一想,如今能光明正大的想了,却又觉得光想想一点都不够,非得做点什么才行。 这么一想,他的手便又伸过去,握住了她的一个手指头,放于食指和拇指之间婆娑。 玉渊微觉羞涩,想抽出来,又舍不得,扭捏了几下后,默默用另一只手把茶喝尽了,“你不搬师回朝复命,皇上不会降罪于你吗?” 李锦夜笑笑:“我说去南越寻我的王妃。” “没正经!”玉渊嗔嗔看他一眼,这家伙怎的变得如此之快,有些话说起来,简直顺溜的不行,从前瞧着挺正经的一个人。 她哪里知道,李锦夜身上一半流着蒲类人的血,草原的人素来心直口快,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掩饰,对感情更是热烈。 他身负血海深仇,又为毒所困,这些年在京里又营营汲汲,将自己压抑到最极致。 但是,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个能让他沧海桑田的人--玉渊将他隐到血液里的炽热,一点点勾出来。 然后,他统统都还到了这丫头的身上。 “这 是我心里的话!”李锦夜笑道:“奏折上说,来南越和虚怀一道,找点能延命的药。” 玉渊问:“他信吗?” “信不信的,我已经不去想了,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你。” 又来! 玉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一旁的青山、乱山对视一眼:我说王爷啊,你快把你的甜言蜜语收一收吧,再说下去,青山、乱山都快被你臊死了。” 可惜,他们的王爷完全没有听到他们内心的呐喊,继续逗弄着玉渊,半真半假道:“我在山脚下看到了高府的马车,还有一个叫嘎子的小家伙,他说他见过一个仙女,长得可漂亮了,眼睛又黑又亮,我一听,那仙女一定是我王妃。” 玉渊的瞳孔剧烈的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李锦夜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结果我看到我王妃的第一眼,吓住了,心道那小家伙的眼神一定有问题,什么仙女,明明是个猴子。” “李锦夜,你骂我是猴子?”玉渊奋力抽回手,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 李锦夜复又把她的手指拉回来,抓紧了,轻声道:“是仙女,是猴子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是你!” 第三百七十八章 总不会让你冷了心 高玉渊的心啊,前一瞬还在地狱行走,这一瞬就直接飞到了天上。 半晌,她道:“李锦夜,这三天咱们还是找些什么事情做做吧?” “为什么?” “因为,你再这样和我说话,信不信我会心悸而死。” 李锦夜笑了笑,低喃的叹了一句:“傻丫头啊!” …… 这一日,玉渊真像喝多了桂花酿一样,晕晕糊糊天就黑了。 南越的族人给他们的救命恩人备下了长桌宴,来的都是族里有头有脸的人,浩浩荡荡的一两百号人。 李锦夜端坐上首,脸上带着一点笑,与前来敬酒的人碰杯。 远处,大姑娘小媳妇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如嫡仙一样的人。 在她们的脑海里,大巫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哪曾想还有比大巫更好看的男子,有几个大胆的姑娘偷偷采了一把山茶花,摘了几个山果子,含羞放在李锦夜的脚下。 李锦夜依旧端着笑,目光却向离他颇远的玉渊看去,仿佛在说:瞧,我这个王爷还挺受人欢迎的。 玉渊倒没什么,身旁的卫温和温湘一言一语打抱不平起来。 温湘:“真是没羞没臊的,做姑娘家的,总要矜持些!” 卫温 : “就是,王爷已经有我家小姐了,她们一个个没长眼睛吗?” 温湘:“哎哟喂,那位姑娘麻烦你能把口水擦擦吗?” 卫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玉渊笑到内伤,这两个活宝凑在一起,不是你瞪眼,就是我挑眉,怎的这会倒同仇敌忾起来。 长桌宴过半的时候,李锦夜朝玉渊递了个眼神,便离席了。 玉渊悄无声息的跟过去,刚走几步,便看到他放慢了脚步,似在等她。 玉渊心中一暖,故意走得极慢。 那人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更慢了下来。 玉渊低头闷笑起来,不再逗他,快步走到他身侧,“可是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昨天因为是半夜来的,族人打扫战场,清点伤员,没来得及给救命恩人备下竹楼。 今日午后,竹楼终于清扫干净,离玉渊的并不远,隔着一片水塘的距离。 李锦夜脸色有些白,“哪有让佳人送的道理,走,我先送你。” 说完,他伸出手。 玉渊看了眼,勾唇将手放进他的大掌中,眉心却微微皱起来,一入夜,他的体温降得厉害,手冰凉的。 李锦夜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等病治好了, 手脚就暖和了,到时候就给你暖手。” “我这人和别的人不一样,我必要心暖了,手脚才暖。”玉渊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语双关地道。 李锦夜本想说些甜言蜜语,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方才知道所谓山盟海誓沉重的难以出口。 没有子嗣! 十年陪伴! 于是话到嘴边,也只剩下了一句,“只要我活着,总不会让你凉了心。” 玉渊整个人有点傻了,她刚刚问那话,其实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 她不做妾,可防不住他会纳妾,想着与旁的女子分享他一个,心怎么不会凉,所以才有了那么一说。 他这算是承诺她了? 李锦夜没有再解释,有些话说多了,没多大意思;他只想实实在在的做给她看。 一路无话,两人到了竹楼前,李锦夜松开她:“就不送你上去了。” “那……回去的路看得清吗?” “有青山他们。” 话落,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来,玉渊淋到一滴,忙道:“等着,我去给你拿把伞来!” 拎裙爬竹阶,心里急,一个没站稳,一脚踏空。 李锦夜吓了一跳,忙伸手接住她,他微微低头,嘴唇似有意似无意的擦过玉 渊的耳朵。 玉渊的耳根子轰的一下,烫了起来,脸不知道往哪里摆,对着他,心乱如麻;不对着,又想看他。 李锦夜眼睁睁的玉渊耳根下红起了一片,一路蔓延到脸上,不由想到从前自己裸着大半个身子,她替他行针时的面不改色。 当时,只觉得这丫头胆子太大,如今再看,怕也是装出来的。 这么一想,又舍不得让她这么早睡了,“去拿伞,我在楼下等你,咱们再走走。” “雨大,会湿了鞋子的!”玉渊其实是怕他眼睛看不见。 “怕什么!” 李锦夜忍不住逗她道:“湿了正好我背你!” 玉渊:“……” …… 玉渊才把伞拿下来,傻眼了。 毛毛细雨变成了哗哗大雨砸下来,别说散步,就是行路都难,李锦夜站在屋檐下,淋湿了半片衣角。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的笑了。 玉渊打伞上前,他接过来,撑在两人头上,一手小心翼翼的搂过她,“这边的雨,常常是这么突然的砸下来的吗?” “何止突然,有时候简直是猝不及防,有回我正和温湘替人看病呢,就一个转眼的功夫,我们就淋成了落汤鸡。” “然后呢 ?” “然后,我们两个撒腿就跑,我跑得慢,被她嫌弃,她也没有好下场,半路摔了个狗吃屎。” 李锦夜唇角弧度淡淡的,“我说你是猴子没错,而且还是只野猴子。” 玉渊粉拳砸过去,“你见过这么美的,会看病的猴子吗?” “见过。” “哪里?” “我怀里!” 玉渊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最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怎么了?”李锦夜问。 “没怎么!”玉渊眼睛亮亮的,“就是觉得你和从前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实在不一样,有点不太适应。” 从前的李锦夜冷冷的,话不多,言行举止太有分寸,或者说太寡情。 “其实,就是想哄你开心。” 他语气里的温柔和宠溺让人触动,玉渊弯了弯嘴角,“周家的事情你怎么解决的?” 李锦夜想了想,道:“放出风声,说我毒入四经八脉,没有几年可活,周启恒就上门退亲了。” “周家小姐她,愿意吗?”玉渊问得小心翼翼。 李锦夜摇摇头,“似乎是闹了下。” “她怕是把你恨透了吧!” “又怎样?”李锦夜低声道:“这世上有几个人像我的阿渊一样,什么都不怕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我很快活 他的阿渊! 玉渊的瞳孔微缩了下,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于是梦话道:“李锦夜,你的嘴是抹了蜜吗,这么甜?” 李锦夜忍着笑,从怀里掏出一方包好的东西,瞧着像是糖,“我吃了这个,想尝尝滋味吗?” 玉渊傻傻点头。 “张嘴!”李锦夜低声道,把糖送到她唇边。 玉渊注视着他的手,感觉这场梦她是醒不过来了,于是,头一低,就着他的手把糖吃掉了。 少女的舌尖温热,避免不了的刮过他的指腹,那点湿润的热气被无限放大,李锦夜心中颤了颤,收回的手指垂在身侧,又细细的捻了捻,捻出一地璀璨的烟花。 “我在凉州城买的,甜吗?” 玉渊傻笑,“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 雨势来的快,收的也快。 相通心意的人,谁也不想说再见,只这月上中梢,总不能像个傻子似的站一夜。 李锦夜此刻的视线越发模糊,“回房吧,我这就走了。” “那,你也早点休息。” 李锦夜喉结微滚,点点头,目送她上楼,等到关门声响起时,方才咳嗽了一声。 青山、乱山忙走来,就听他家的王爷压低了声音道:“带我去找江锋。” …… 江锋做 梦都没有想到,李锦夜会来找他,忙行了礼,恭敬的递上了茶。 李锦夜用手捏着眉心,一脸疲倦道:“刚刚你与阿渊说什么?” 事己至此,江锋也没打算瞒着,“我家二爷临终前对小姐有一个要求。” “可是让她结婚生子后,把子嗣过继到高家。”李锦夜目光格外幽深。 江锋心头一惊,“王爷聪慧。” “这倒是难办了!” 李锦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口。 尽管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来回捏着自己的关节,神色和语气却仍是十分平静道:“她怎么说?” “小姐说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一个梦能做十年,她当笑。” 李锦夜听罢,久久不语,嘴角却是勾起的。 江锋深吸口气:“王爷可有想过,十年以后,小姐不过二十六岁,孑然一生,何以度日?” 小姐虽然说的笃定,但他们这些人,罗妈妈,谢三爷包话自己,哪一个能慰籍得了她? 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呢! 李锦夜依旧不语,手指微微蜷着,良久方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江锋垂下眼帘,“王爷,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是个死结,小的没有好办法,若真有,也只有过继这一条。” 李锦夜转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皇室宗亲里这么多的子嗣,你愿意哪一个过继到高家?” “……”江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不愿意?” 江锋对上李锦夜如刀刃一样的眼,忙道:“回王爷,不是小的不愿意,怕是高府九泉下的人不愿意。” “我也是皇室宗亲的子弟,高府的死人,不愿意过继别的皇室子弟,难道愿意阿渊有我的后?” 轰! 像九道天雷直劈进江锋的身上。 是了! 二爷这辈子最痛恨的人,便是姓李的人,若他还在,根本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江锋啊,你家小姐说得对,十年一梦,当笑。你放心,我不会负她的,你与其有空在这里为高家的死人筹谋这个,筹谋那个,倒不如好好想想,当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谁来为她遮风挡雨。” 江锋心口重重一跳,双膝直直跪了下去,“王爷,小的逾越。” 李锦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忠仆,我才与你分说一二,换了别的人,你猜本王会如何?” 江锋吓得心口怦怦直跳,头垂得更低了。 李锦夜轻轻叹了口气,“江锋啊,咱们谁都没有你家小姐看得透彻,都是混人啊!” 脚步 声离去,江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浑身冷汗淋漓,却死死的咬着牙,不让心里的惊惧有半点外漏。 “王爷,一个下人而已,何必与他说那么多?”青山搀扶着李锦夜,小声嘀咕。 李锦夜默不作声地看他一眼,青山的头忙一缩,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什么都不图的跟了我,我便不允许有任何人为难她,哪怕是个下人。我给不了她一儿半女,就只有多给她一点旁的。” 青山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 玉渊一夜好眠,连梦里都是那糖的甜味。 洗漱完一推门,那抹青色已经在了,长身玉立,面含笑容。 玉渊语气极力镇定,但看他的眼神又控制不住的透亮,“哟,这哪来的登徒子,一大清早就等在人家姑娘的闺房外?” 李锦夜看她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哎--” 玉渊哪料到这人半点玩笑都开不起,忙急急追过去,李锦夜其实也就做个样子,顿步,转身。 砰-- 玉渊结结实实撞进他的怀里。 “哟,这哪家的小姐,一大清早的就往我怀里钻?”李锦夜把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玉渊捂着额头,狠狠瞪他。 李锦夜笑起来,眉梢眼角往上倾 扬,“过来,让我瞧瞧撞哪儿了?” “才不!”玉渊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李锦夜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长得好看就算了,生起气来,还这么让人喜欢,怎么办呢,阿渊?”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 玉渊心血全往上,脖颈处红成了一片。 李锦夜不错眼珠的盯着她看,“……简直就是消磨本王志气,英雄的志气!” 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这情话撩得玉渊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半晌,才回过神道:“李锦夜,我心悸了!” “我昨天就开始心悸了,你现在才开始……”李锦夜一挑眉:“阿渊,你是不是太迟钝了!” “你……” 玉渊气得去捶他,这人怎么完完全全像变了个人似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李锦夜等她捶了几下后,一弯腰,低语道:“快活吗,反正我从来没有过的快活。” 因为快活,所以想逗你,所以想撩你,所以想疼你! 高玉渊此刻心里涌上一句话:铁树开花,要么不开,要开,真的是一树一树的开。 “王爷!”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是乱山。 李锦夜敛了脸上的柔色,沉声道:“何事?” “回王爷,京中密讯。” 第三百八十章 京中密信 玉渊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 李锦夜“啧”了一声,嘴角沁上冷笑,然后伸手握住她的,十指紧扣,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冰冷的触感袭来,玉渊心神安稳下来不少。 李锦夜站定,“说吧,什么事?” 乱山看了眼玉渊,见爷并不避讳她,忙道:“平王已押入京城,拒绝所有人的探望,绝食以求速死。” “平王府呢?”李锦夜问道。 “平王府连同王妃在内,都入了宗人府,被圈禁起来,平王妃因为儿子被射杀的原故,已有些疯癫。” 乱山看了看李锦夜的脸色又道:“叶家已尽数入狱,入狱前,叶夫人,叶昌平的嫡子嫡女,嫡孙,嫡孙女尽数自尽,无人苟活。” 玉渊叹了口气,淡淡道:“叶夫人是个明白人,从天堂掉落地狱,没几个能保全体面的,至少这样走,走得干净些。我二姐可受了牵连?” 乱山道:“回高小姐,谢府二小姐在数月前,已在西山龙池庵出家为尼!” 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李锦夜怕她心里难过,正要劝慰一两句,不料玉渊轻笑道:“这法子也不知道谁想的,虽然损了些,倒也不失为保命的好招。” 李锦夜低声 道,“你若想让她还俗,我也是有法子的。” 玉渊摇摇头,“等风声过了些,再说吧,这会风头浪尖的,龙池庵反而清静些。” “王爷,苏世子还有句话。” “说!” “圣体欠安,他让王爷务必早日归京,以防不测!” 话落,李锦夜和玉渊同时倒吸口凉气。 苏长衫是知道李锦夜来南越的真正目的,若没有什么大事,他绝对不会催人回去。 这会催,那就代表京里的局势并不太好。 张虚怀离开京城多日,皇帝的身体到底欠安到什么程度,苏长衫所知不多,这里头的惊险之处,往深里想想,便一目了然。 玉渊清楚地看见李锦夜的表情变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刚刚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手也越发的凉了。 “李锦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京城如何再变,去毒的事情都迫在眉睫。” 玉渊从他掌中抽出小手,“我这就去找巫童,看看能不能把时间提前。” 说罢,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拎着裙子飞奔起来。 “你慢点跑,别摔着!” 李锦夜在她背后喊了一句,眼神慢慢的冷了下来,“京中还有什么消息?” 乱山压低了声音道: “苏世子说,皇上已经七天没有临朝听政了!” 七天? 李锦夜心头狂跳。 …… 此刻,心头狂跳的,何止李锦夜一个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苏长衫的心,跳得比他还厉害。 老皇帝好些天没有临朝听政,宫里禁卫军把得严严实实,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整个帝都人心惶惶。 老皇帝年岁不小,虽然保养得当,但到底敌不过岁月,再加上平王造反一事,受的打击不小,万一…… 苏长衫一想到这个万一,头都快炸了。 宫里没有内应,李锦夜远在千里之外,连程潜都还在西北那头收拾烂摊子,他孤家寡人一个,就算长了千头千臂,也无济于事啊! 他看了看面前的人,几不可闻道:“谢奕为啊,我真的快愁死了!” 谢奕为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无端一阵战栗,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安慰的话:“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虚惊一场也说不定。” 苏长衫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就差上去掐死他。自己都急得火烧屁股了,他还在悠哉游哉的说“虚惊一场”。 谢奕为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就在生死一线间,淡定道:“你想啊,皇上若有点差池,最急的是谁? ” “是谁?”苏长衫一头雾水。 谢奕为:“是福王。” “为什么会是他?” “平王倒了,他是唯一的嫡子,这个时候他不急,谁急?” 苏长衫皱着眉头想了想,福王这几天确实也天天上折子要面圣,但似乎也没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这么一想,心里的焦灼缓了不少,这时,又听谢奕为道:“王爷不在,你就是王爷的门面,京城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你这边火急火燎的,给人看去不好。” 苏长衫没来得及说话。 谢奕为脑子里便不知又发生了一串什么样的变化,又斩钉截铁地将自己方才的话推翻了:“你不急也不好,显得太无动于衷,反倒让别人看出破绽来。” 苏长衫:“……” 苏长衫:“请问谢三爷,这会我到底是急好,还是不急好?” 谢奕为挠了挠额头:“要张弛有度,该急的时候急,不该急的时候,坚决不急。” 苏长衫被他气笑了,追问道:“那……什么是该急的时候,什么是不该急的时候?” “这……” 谢奕为皱着眉头想了想,“人前急,人后不急。人前急,是做给别人看的;人后急,是急在心里。我想着,西北刚刚平定下来 ,皇上不上朝,多半是在为如何处置平王而发愁,父皇,父皇,先有父,后有皇,到底是他的亲儿子呢!” 这话一出,苏长衫看谢奕为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这呆头鹅到底是探花出身,心底很有几分丘壑,关键时候顶用啊! 反观自己,遇事不沉着,不冷静,咋咋呼呼,半点世子爷的风度都没有。 谢奕为有些迟疑的看着他,轻叹一声道:“比起皇帝听政不听政,其实我更担心王爷的病。” “为什么?” 谢奕为苦着一张脸,道:“因为他的病治不好,我家阿渊可是要守寡的!” 苏长衫一愣,方才还想夸一夸这家伙的心,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己为着那家伙,整整四个月没睡过整觉了,一颗心天天揪着,他倒好,还往自个的心上戳刀。 苏长衫看着他澄澈的眼神,嘴里一阵阵发苦。 “世子爷?” “啊?” 谢奕为叹了口气,轻声道:“宫里,宫外,王爷的病都压在你一个人头上,也不怪你心急如焚,太难了些!” 哎哟喂! 苏长衫真想一把把人搂住了,狠狠亲两口得了,这傻小子怎么这么会说话,真真说到他心坎上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堵天下悠悠之口 深宫里。 宝乾帝慢慢睁开眼睛,随即便是一阵咳嗽。 陆皇后忙吩咐太医上前,且捶且揉,一番折腾后,终于引他咳出一些痰来,人方才平静下来。 宝乾帝略略仰头,“福王在吗?” “父皇,儿臣在这里。”李锦轩上前一步,大着胆子替皇帝拢了拢被子,一脸的焦急。 宝乾帝点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后道:“朕御体有恙,就请福王代朕监几天国吧。” 福王心中大喜,脸上却戚戚然,双膝一跪,头伏地道:“父皇,儿臣不敢!” 宝乾帝看他一眼,“有什么不敢的,起来吧,别给朕丢脸就行了。” 李锦轩依旧没起。 陆皇后笑道:“父皇的话,你也不听了,还不快起来。” “是,母后!”李锦轩从地上爬起来,“那儿臣便不惊扰父皇休息,先告退了。” 宝乾帝摆摆手,“皇后一并退下吧。” 陆皇后:“皇上,就留臣妾在你身边侍候吧!” 宝乾帝依旧摆了摆手,“都去吧。” 母子二人互看了一眼,便行礼退下,这时宝乾帝却突然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冰凉地看着二人背影 。 “你说,这个国他会如何监呢?” 偌大的殿里,只有李公公一人,他忙上前, 惶惶道:“皇上,这老奴哪里知道,老奴只知道服侍好皇上,不过福王这些年都是跟在皇上您身边的,想来也不会太差。” 宝乾帝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当李公公以为他睡着了,上前欲扶他躺下时,宝乾帝又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畜生如何了?” “回皇上,已经开始用饭了。” 宝乾帝望着他,道:“所以说啊,人都是有软肋的,把准了他的软肋,捏住他的七寸,就是神仙也得低下三分头。” “……”李公公微惊,皇上登基后,就很少会说这些狠话,年岁大了,脸上更是一团和气。 平王一事,到底对他打击太大,否则也不会缠绵病榻这么久的时间。 “十六可有信来?” “回皇上,尚无。” 这时,宝乾帝脸上方才有了一丝柔色,“且让他多逍遥几日吧。” 李公公看到这一抹柔色,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的垂上了眼睛。 …… 殿外。 陆皇后挥开欲搀扶她的宫女,冷冷道:“本宫和福王说几句体己话,你们远远跟着就行。” “是!” 宫女们四下散开,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 李锦轩压低声道:“母后,您看父王的意思?”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陆 皇后最近春风得意,脸上更是白里透着红,就算是掩着,那眼底的笑,也掩不住,“皇儿啊,咱们母子终于熬出头了。” 李锦轩心头狂喜,这些年,他这个福王看似得宠,实则没有一处不被李锦安压在底下的。 如今胸口的这块大石头被搬开,他浑身上下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不过凡事也别得意太早。” 陆皇后突然脸色一沉,“去了一块绊脚石,你父皇又埋下一块,皇儿要小心啊!” 李锦轩一惊,“母后说的是十六弟?” 陆皇后冷笑一声:“他如今的名头可在你之上,你应该称呼他为安亲王。” 李锦轩不以为然的笑笑:“母后多虑了,他再在我之上,还能活几年。” 陆皇后想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皇帝之所以抬他为亲王,不就是因为他的身体吗? 一来是论功行赏,堵天下悠悠之口;二来,亲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大莘建国以来,从没有一个亲王是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只是供着罢了。 “母后风声鹤唳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为你算计,为你筹谋,一时竟想糊涂了。” 李锦轩眼眶一热:“儿臣不孝,让母后操心了。” “也快了,这个国你好好的监,凡事别 拿大,小事不必让你父皇操心,但大事一定与他商量着来,尤其是西北的战事和宗人府的事,切记一定不要出头,趁着安亲王还未归朝,想办法把你外祖家的人安插进朝里。” 李锦轩皱眉道:“母后,这个时候安插,父皇那边……” “以后这江山都是你的,弄几个人进来又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忘了,这些年咱们母子有今天,你外祖家在暗中可是出了不少的力气。 “是,儿臣谨记!” 陆皇后满意的点点头,抬手抚了抚头上的凤冠,一股得意之色,自眼角划开。 …… 京里的暗流涌动,虽未波及到南越,但李锦夜还是在房里闷坐了半日,将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一个透彻。 这边在深思,那边三人也在沉思。 许久,巫童开口道:“今日夜间就开始去毒,十五日后可以启程。” 玉渊一听要十五日,皱眉道:“能否再短些?” “这十五日已经是我缩短了时间。”索伦冷笑一声:“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大莘人,命重要,还是皇位重要?” 玉渊与张虚怀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通知那位王爷,让他净面净身,吃饱喝足,子时,到我房里来。” “为什么要子 时?”玉渊不解。 索伦深看她一眼,“子时的月亮最好,最能吸天地日月之精华。” 玉渊大感意外,心道:这是要李锦夜修仙吗? …… 李锦夜对子时去毒没有半点异议,午饭的时候,他比着平时多用了半碗。 反倒是玉渊,心里存了事,饭用得比往日更少些。 李锦夜眉头微皱,低声道:“这半月我辛苦,你怕也是要煎熬的,多用些,才有力气陪我。” “吃不下。” “为着我的事,还是京城的事?” “都有!” 李锦夜将筷子放下,接过青山递来的水漱了口,方道:“京里的事,我细想过了,不应该到那个份上。这些年西北的军权旁落,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他早有收回来的意思,李锦安不过是被逼上梁山罢了。” 玉渊心中大骇。 李锦夜冷笑道:“做戏做全套,他若像个无事人似的,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总是要做出些样子来的。” 为了那个位置,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到处都是阴谋算计,到处都是苟且龌龊,当真最是无情帝王家。 玉渊看着他脸上的笑,不由的皱起眉来,如果有一天,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会不会也变成像宝乾帝一样的人? 第三百八十二章 第一面,我就喜欢了 李锦夜无声地出了口气,“走吧,陪我消消食。” “噢!” 玉渊忙漱了口,起身跟在他身后,刚走几步,她便发现李锦夜的后背,被汗渍浸湿了。 “你热吗?” 李锦夜脸色发白,“有点!” “那……我回房去帮你拿把扇子!” 玉渊扭头就走,突然肩上一重,她倏的回头,李锦夜按着她的肩膀,“扶,扶我一把……” 他手背修长又白,淡青色的血管非常明显,一根根的往外爆,玉渊吓了一跳,“李锦夜,你怎么了?” 却不曾想李锦夜头一栽,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玉渊的心跳,都被他突然的发作吓到了九霄云外,仓皇间只能大声喊叫:“青山,乱山,快来啊!” 两人闻讯而来,青山一个弯腰,把人抱在手上,冲乱山一点头,“快,去请巫童和张太医。” 李锦夜冷。 冷得皮肉上的痛痒已经感觉不到了,他被困在冰冷的躯体里,忍着扒皮抽筋之苦,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下意识地抓着玉渊的手,蜷缩成一团。 玉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另一只去抚他的额头,低声劝慰道:“别怕,没事的,巫童马上就来帮你解毒,咱们不等到子时了。” 李锦 夜睁了睁眼睛,将她的手往自己掌心又拽了一把,深怕一个眨眼,她就不见了。 他这一拽,反倒把玉渊的魂给拽了回来, 她立刻抽出手,拿起桌上的医包,取出银针向着他的几个要穴刺下去。 李锦夜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眼皮有些重,却不依不饶伸手要去握玉渊的手。 玉渊放下银针,主动把手塞过去,“我在呢,我在呢!” 李锦夜贪恋地握着少女温暖而又柔软的手,什么家仇国恨,统统不在他心上了。 门推开,索伦走进来,后面跟着张虚怀,两人脸上的脸色都不好看。 玉渊深吸口气,面色平静道:“索伦,师傅,咱们开始吧!” 索伦将身上的黑袍一掀,目光扫过床上的人,点点头。 “等下!” 李锦夜颤着声打断,“我想知道拔毒后,我几天能醒来?” 索伦道:“十天内,你除了痛,别的什么都体味不到,十天后,你才会有知觉,才能听到人说话,才会睁开眼睛。” 李锦夜轻轻颔首,“容我与阿渊说句话。” 玉渊忙把脸低下去,柔声道:“你说,我听着呢!” 李锦夜将她的手,死力一拽,攥紧了贴到自己的胸前。 “阿渊,你都不问问,我 喜欢你多久了吗?” 掌心下的胸腔中的每一次搏动都格外火热清晰,玉渊目光死死的看着他。 “自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含混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玉渊看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也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一字一句话,“这话等你好了,我定要你再说一遍。” …… 竹楼外。 江锋,温湘,卫温,沈容,沈易仰着头,看着二楼亮灯的那一间,心头一阵毛骨悚然。 巫童说拔毒的疼,是抽筋扒皮的疼,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受得住,撒泼打滚,哭爹喊娘都算是吃痛的,不吃痛的,只怕拿起刀就能一刀结果了自己。 可是-- 那个房间半点动静都没有,安静的吓人,王爷他难道不疼吗? 李锦夜怎么会不疼呢! 太疼了,疼得他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满天的星空,这种星空是在大莘国从来见不着的,只有在草原上才能看到。 他躺下来,枕着柔软的青草,这味道他多少年没有闻过了。 真困啊,想睡过去!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任由睡意袭来,可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唤他,唤他什么,好像是小师傅! 他笑 ,一定是阿渊来了,只有她才会这样唤他。 那他就不能睡! 李锦夜心想:万一自己睡着了,她找不到他,该多急! …… “刚刚可真是凶险!” 索伦一口卡在嗓子眼里的气,终于长长吐出来,脸色惨白无比,“第一遭算是熬过去了,还有十四遭。” 玉渊看着,真心诚意的说一声:“谢谢!” 索伦指了指地上四个火炉子,“看好它们,万不能灭了!” 牵机的毒,极阴极寒,必要用极阳极热的药与他相生相克,南越四季如春,是个极阳的地方,火也是阳物,能逼出他身体寒气。 “放心,由青山他们看着。”玉渊目光一转,“师傅,你也去休息吧。” 张虚怀此刻的身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双手不停的颤抖,这一遭去毒,不仅躺着的人受罪,帮着拔毒的人,也受罪,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圈。 “你也别累着,还有半月呢,不是闹着玩儿的。” “师傅放心。”玉渊一口应下。 等人离开,她接过乱山递来的面盆,绞了热毛巾,细细的擦试着他额上的汗。 此刻的李锦夜英俊的眉眼还在,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双眼凹陷,唇色惨白,呼吸弱不可闻。 玉渊将头抵在他的额上,说:“别睡太久。” 说完,把毛巾往乱山怀里一扔,“我去休息,明日再来,你们给我看仔细了。” …… 这一觉,玉渊睡得昏天黑地,但天色一亮,她便醒了。 简单洗漱后,她便去了李锦夜的房间。 一进屋,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青山和乱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衫。 玉渊上前,三指落在他的脉间诊了诊后,又命青山打了一盆水,替他净面,净手。 李锦夜这人素来爱干净,便是在孙家庄的小黑屋里,也是将自己收拾的一尘不染。 这时,乱山上来,掀起李锦夜身上的薄被,“小姐,你看。” 苍白如玉的肌肤上,能看到皮肤底下每一条涌动的青筋,几欲破皮而出。 玉渊道:“索伦与我说过了,这是正常的,过几天还会更可怕,像蜘蛛网一样,十天后就慢慢好了。他昨天睡得如何?” “一动不动。” “嗯,别吵着他。” 话落,索伦和张虚怀进来,两人似乎对玉渊的早到,没有半点意外。 三人对视一眼后,又开始了第二天的解毒。 李锦夜不可抑制的一天天消瘦了下去,五天后,他不整个人几乎已经瘦了整整两圈。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说话算话 日子越难熬,便越要熬。 随着新年的临近,整个南越村落杀猪宰羊,越来越热闹起来,独独竹林这里,死寂一片。 第十日,李锦夜没有醒来,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玉渊有些心神不宁,临近傍晚的时候,她走到竹林里,看到地上的枯叶,心里便无由来的“咯噔”一下。 正要弯腰去捡的时候,一只手抢在了她的面前。 “师傅?” 张虚怀盯着枯叶上面干涸的叶脉,翻来倒去的看了半晌,片刻后将枯叶卷在手心里,缓缓揉碎。 “过了年,便是春天,他这病也该好了。” 玉渊点头,“我不担心,就怕他贪睡,不想醒来。” “有你在,他不会的。” 张虚怀看她一眼,正色道:“有件事,师傅想让你去做。” 玉渊暗下吃惊,她自十岁认识他,极少在他脸上看过这么严肃的表情。 “什么事?” “毒去后,我们应该会立即启程,你不必跟着我们一道走,在南越多留半年再回京。” “为什么?”玉渊有些莫名其妙。 张虚怀沉默半晌,“我这几日跟着那个叫索伦的进进出出,发现南越这边的医术博大精深,比之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傅想让我留下来学?” 张虚怀点点头,“你的眼里只有李锦夜,故所学所研也只为他身上的牵机;医者,父母心,这世上可不光只有一个李锦夜!阿渊啊,别辜负了你的天资。” 玉渊静静的看着他,等又一片枯叶从头顶划过时,她开口道:“师傅,你帮我照顾好他就行。” “那还用你说!” 张虚怀冷笑一声,指着自己眼角的皱纹,“瞧瞧瞧瞧,又添了三条,都是那龟孙子害的。” 正经不过片刻。 玉渊扭头就走。 张虚怀冲她背影道:“你走后,他疯了似的追出来,还在马上吐了一口血。” 玉渊脚步倏地一顿,嘴角像初春的冰河慢慢融化,“师傅你放心,这血,我会替他补回来的。” …… 李锦夜是在第十一日的深夜,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少女明亮的眼睛。 他笑了笑,几不可闻道:“我十日没沐浴,亏你看得下眼。” 玉渊笑道:“强忍着看下去的,其实心里早就嫌弃了,闻闻,都馊了。” 李锦夜浅浅勾起唇,“什么?本王的花容月貌你能嫌弃,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玉渊故意瞪他一眼,“就是想造反啊,谁让你不早点醒来,再不醒来,我说不定就跟别的男子跑了。” “跑哪儿去?”李锦夜笑了起来,“天边海角,都把你追回来。” 玉渊神色轻轻一顿,眉梢扬了扬。 李锦夜艰难的动了下手,玉渊握住他的,低声道:“疼吗?” “疼死了!可想到你,便不疼了。” 说完这一句,他又闭上了眼睛,陷入昏迷之中。 玉渊无言以对片刻,心道:这家伙醒来就撩,撩了就跑,什么毛病! …… 第十二日,李锦夜醒来半盏茶的时间…… 第十三日,李锦夜醒来一柱香的时间…… 他这些醒来的时间,从来舍不得浪费在别人身上,都用在撩高玉渊的身上。 第十四日的时候,他甚至冲她挤挤眼睛道:“若是美人肯亲我一下,我便再也舍不得睡去。” 玉渊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你还是快些睡去吧!” 十五日的时候,他命青山背着,去了竹林温泉泡了整整半天,气得玉渊在外头损他--你这是泡人呢,还是泡猪啊! 李锦夜一本正经地还嘴道:“你进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玉渊在心里骂了句“不要脸”,红着脸跑了。 没跑几步,见林边有个黑影,不用看,也知道是索伦。 她上前,笑眯眯道:“等我?” 索伦扭头,指了指温 泉那边:“你是不是要走了?” 玉渊:“他走,我不走,我陪你去给大巫守坟,半年。” 索伦带着几分迷茫抬起头,玉渊与他目光一碰,便苦着脸道:“师傅逼我跟你学医半年,你教我吗?” 索伦咬咬牙,用力的点了几下头:“我教”。 玉渊笑:“不让你吃亏,凡我会的,我也教给你。” 索伦:“不用。” “为什么?” “看不上!”索伦冷笑一声,挥袖走了。 玉渊气笑:“我这是……被人瞧不起了?” “谁敢瞧不起你?” 玉渊回首,愣住了。 李锦夜扶着青山从林间走出来,散着发,白色的锦衫松松垮垮挂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他瘦,双目中的血色还未褪尽。 他的眼睛有一点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时候,那弧度便是一道利剑;一旦笑起来,心底的最后一丝寒凉都能被驱散了。 “是不是被本王的花容月貌给怔住了?” 玉渊:“……”应该是被你的不要脸,给怔住了。 李锦夜朝她招招手,又扭头看了青山一眼,青山识趣的把自己化作一阵风,消失不见。 玉渊上前扶住,他根本是不能下地的,这会能站着已经是硬撑。 李锦夜将大半个身子的份量倚在她身 上,指腹在她脸上轻轻一蹭,是暖的。 玉渊被这暖一激,红了眼眶。 有好一会儿,两人谁都没有吭声,山风在耳边吹过,竹林飒飒,四周静谧的仿佛只有风声。 许久,李锦夜开口道:“我明日一早出发,虚怀和我说过了,你还要留半年。” 玉渊“嗯”了一声,微翘的嘴唇有些撒娇的意味,仿佛在说“你舍得吗?” 李锦夜拧拧眉心,“他就是见不得我好!” 玉渊无声的笑起来,抬头,正要说话…… 恰好这时李锦夜略一低头,一股极浅,极淡,又略带着少女气息的甜味飞快的掠过来,像受了蛊惑似的,他的唇,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脸上。 玉渊感觉脸上好像被一片羽毛扫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他温柔的在她耳边道:“我等着你回来!” 玉渊呼吸倏地一滞,呆住了。 李锦夜见她一副呆呆的样子,像是被梦魇着了似的,轻轻拍拍她,“阿渊,回来咱们就成亲。” 十年光景,他片刻都不想浪费了。 这半年,已让他割心割肺的疼。 玉渊闻着这人身上好闻的味道,淡淡的,清清凉凉的,坚定的对上那双倒映着她的清澈目光,像喝醉了酒似的,呓语道:“说话算话!”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京中局势 李锦夜是寅时一刻走的,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高玉渊在内。 青山背着他到山顶时,意外的发现巫童索伦早就等在树下。 见他们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堆瓷瓶,“这里面是补药,一日一颗,足够你吃一年。” 李锦夜落下身子,抱了抱拳,“谢了,这药治什么的?” “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李锦夜七窍玲珑心,虽然有心当瞎子,有心回避,有心装聋作哑,但索伦眼里的光亮,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在想什么,也猜得分毫不差。 这药哪是送给他的,分明是送给那丫头的,他怕那丫头守寡。 他嘴角露出一点奇特的微笑,“不用,等我娶了她,一样延年益寿。” 索伦的脸,像是被什么狠狠抽了一记,难看的紧,半晌才道一句:“你娶了她,只会短命。” 李锦夜无言以对,张虚怀却快要笑疯了。 这个索伦,话不多,却句句戳心,故意的吧! 话不投机,早点分别。 一行在傍晚前到达山脚下,早有兵马等着,见人来,片刻没耽误,立刻又往丛林外走,天亮时分才真正走出南越国。 入一小镇,休整片刻后,便马不停蹄的一路往北, 整整行了月余,才到京城。 旧年,早就过了。 北城门口,苏长衫焦急的走来走去,脖子都伸长了几寸,终于见官道上有兵马行过来,疯了似的迎了过去。 马车骤然停下,帘子一掀,露出两张脸,一张是李锦夜浅笑的脸,另一张是张虚怀黑沉的脸。 不管是浅笑,还是黑沉,苏长衫都觉得亲切,他把缰绳一扔,脚一点地,便挤了进去。 张虚怀嫌弃地冲他就是一脚 :“你上来做什么,骑你的马去。” 苏长衫没说话,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张虚怀,我想你啊!” 张虚怀的脸愣是活生生地被他说红了。 苏长衫一抱即放,想如法炮制的对李锦夜时,李锦夜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管他嫌弃不嫌弃,苏长衫抱了再说。 抱李锦夜的时候,他的手还闲不住的摸了他骨头几下,“瘦归瘦,倒是比从前结实了,这一趟如何?” 李锦夜忍不住轻轻地笑了,“收获颇丰。” “他怎么笑成这样?”苏长衫问张虚怀,脸上有些惊悚。 张虚怀鼻孔哼出一道冷气,“拐了个媳妇,多了十年阳寿,能不笑吗?” “你小子!” 苏长衫一拳打过去,到 胸口时,又收了点势,眼眶微微泛红,“必须请客喝酒啊!” “你想如何,都随你。” 苏长衫故意坏笑道:“连同那位祖宗在内吗?” 那位祖宗是谁,不言而喻。 张虚怀朝他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她是未来的安王妃,你打算如何?” “哟,这都王妃啦,进展也太快了,也不知道从前是谁爱搭不理的。”苏长衫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锦夜抿了抿有些干的嘴唇,用手指点了点他,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长衫半点没有惧色,从怀里掏出来一叠厚厚的银票,“喏,这是我给你家王妃挣的嫁妆钱,左右都是你的,收着吧。” 张虚怀抢过来数一数,惊得半天才说了一句:“哪来的?” “卖粮的钱。”苏长衫冷笑道:“她愿意舍了一切身家为你,我却舍不得人财两空。” 李锦夜眉眼顿时柔了下来,目光赞赏地看了苏长衫一眼,苏长衫被他眼里的柔光激出一身冷汗。 心道:一场西北之战,没弄出个战神,倒弄出个情种来,可怕! 张虚怀见不得这两人眉来眼去的,不耐烦道:“京里如何?” “说来话长。”苏长衫 敛了神色,道:“咱们一路走,一路说。” …… 京里的局势比着两月前,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身体有恙,福王监国,短短两月,已将陆家十几位嫡亲插入六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后母族陆府一跃成为京城风云人物。 平王造反一案,由大理寺彻查,挖出萝卜带出泥,从前与平王来往密切的统统没什么好下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永安侯府也没有逃脱清算。老侯爷夫妇双双自尽,爵位被削,家族被抄,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统统入狱。 女婿陈海受其牵连,被摘了头上官帽,其子陈清焰被翰林院除名,幸运的是,一家人的命好歹保住了。 除了平王一脉尽数受损外,由军粮一案中牵扯出来的兵部数人,连同兵部尚书在内,都被抄家入狱。 “周启恒如何了?”李锦夜问,“军粮一事,他也有份。” “他?” 苏长衫冷笑一声,“儿子娶了公主,再有份,也查不到他头上,不过,老皇帝已经久不上朝,他也算是失宠了。”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这么多的位置空了来,福王仅安插了十来位陆家的人,旁的位置呢?” “ 你还嫌少啊,人家的胃口可不小,都是重要的位置,以后的钱,可不会少捞。” 苏长衫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趁乱,我也安插了几个咱们的人,放心,都很稳妥。” 李锦夜伸手拍拍他的肩,“留你一人在京里,辛苦了。” 苏长衫突然沉默了下来,目光幽幽看了两人一眼。 “何止辛苦,就差一点点崩溃了。大军围城那些日子,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天天睁着眼睛到天亮啊!我还偷偷摸摸去了几趟延古寺,给你们两人磕了不少头,捐了不少钱,” 苏长衫苦笑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延古寺的香火这么旺,人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也就只剩求神拜佛这一条路可走了。” 李锦夜听了,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带出一点表情。 张虚怀在一旁幽幽叹了口气,接话道:“你还能求神拜佛,我就差点跪下来求这祖宗,我要是早死,都是这祖宗吓的。” 李锦夜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握住了他们一人一只手。 有些话,不必说。说了,反而失了真切。 老天爷这辈子亏欠他很多,却也给了他很多,这两人都是他至亲的手足。 第三百八十五章 府里会多个王妃 车子驶到张府门口,张虚怀没动,而是看着李锦夜道:“你身子的事情,除了咱们几个外,任何人都不能透露。” 这事说到了李锦夜心坎上,“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场战事,让自己晋封为亲王,放眼京城,这已是贵到了极致。 平王失势,福王粉墨登场,若没有这副惨败的身子做挡箭牌,只怕自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张虚怀见他明了,扶着青山的手跳下去,没迈步,又回首道:“明儿我进宫复职。” 苏长衫的眼睛一亮,他一回来,宫里就妥了,皇上得的什么病,病到了什么程度,自然一清二楚。 李锦夜“嗯”了一声,轻声道:“如今,我有的是时间,咱们稳着来,别急。” …… 马车缓缓驶离张府,苏长衫这才把手脚都摊直,舒了口气道:“那丫头怎么没回来,他三叔都快望眼欲穿了。” “虚怀让她学点东西再回来。” “南越的医术当真这么厉害?” “确实这么厉害,也幸好有了这么一趟,否则……”李锦夜没有再说下去。 苏长衫眉眼却是微微一动,道:“暮之,我想与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谢奕为 放在翰林院可惜了,我想替他挪个窝。” 李锦夜一听是他,带出几分认真来:“你想将他挪到哪里?” 苏长衫道:“我想将他挪到户部。” “为何?” 李锦夜显然是吃了一惊,户部仍是周启恒的天下,将谢奕为放到那边,他有没有本事站住脚跟? 苏长衫忙道:“这人表面看着一无所成,心中却自有丘壑,见微知着,这些日子若没有他宽我的心,我怕也熬不下去,可以放户部去磨练几年。” 李锦夜心中微微动了下,苏长衫这人心性极高,从不夸人,他若夸,那人必有过人之处。 想来也对,谢奕为师从寒老先生,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只是心思没放在做官这上头罢了。 再者说,阿渊早晚是要嫁给他的,谢奕为若能在户部站住脚,一步步往上爬,将来也是阿渊的一个助力。 李锦夜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后,道:“行,这事我来找机会。” 苏长衫脸色一喜,帘子一掀,跳下马车,“得了,晚上我在怡红院替你接风洗尘,” …… 马车驶进王府,便有老管家迎上来,见了李锦夜,老泪纵横。 李锦夜进了暖阁,脱下外头的衣裳,便入净房 ,再出来时,浑身浊气全无。 他坐到书桌前,写折子求见圣颜。 青山、乱山风尘仆仆了一路,各自回房净洗,屋里,只一个老管家侍候着。 这时,便听外头有侍卫回话:“王爷,侧妃来瞧您了。” 李锦夜放下笔,淡淡道:“请人进来!” 须臾,陆若素一身盛装走进书房,曲膝行礼后,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人,一眨不眨竟是呆了。 此刻的李锦夜只穿一袭白色中衣,头发还是散着的。 他身上流着异族人的血,颜色本来就有十分的好,再这样一副穿衣打扮,那十分便成了十二分。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女子的脸,从老管家手里把茶碗接过来,掀开盖子啜了一口道:“陆侧妃可看够了?” 他嘴里说出“可看够了”四个字的时候,语气愈加轻柔,却带起一种叫人战栗的怒意来。 陆若素惊得忙回神,一边用帕子抹泪,一边哽咽道:“王爷九死一生回来,我在府里急都急死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也不容妾看一眼吗?” 美人啼哭,梨花带雨,楚楚惹人怜。 李锦夜却眉眼未动半分,只冷冷道:“这一眼看过了,便回去吧,缺什么,少什么只管 和老管家说。” 陆若素闻言一顿,犹豫片刻道:“我在房里置了一桌酒菜,给王爷接风洗尘,王爷……” “不必了,一会我还有事,你回吧。” 陆若素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却是一动不动。 李锦夜不由心中冷笑:“怎么,本王的话,你也不放在眼里的?” “我不敢,我……” 陆若素欲言又止,嘴角浮起一个缱绻温柔的笑:“我想求王爷一个恩典,明儿是陆家有宴,我想回去一趟。” 李锦夜眼神冷了冷,“管家?” “老奴在。” “明日安排车马仆从,送侧妃回陆家。” “是!” 陆若素一走,李锦夜坐回书案前,将奏折写好,命人送到宫中,这时,老管家去而复返。 李锦夜扫他一眼,老管家心领神会,上前低声:“王爷,侧妃最近常常回陆家,老奴查过了,陆家确实有宴。” 李锦夜:“父皇还在病中,这宴是不是来得早了些。” “嫡支那边倒是没有动静,有宴的都是旁支。小门小户的,藏不住喜,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呢。” 李锦夜轻笑了下,“想当初叶府又何尝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老管家听着 没接话,另起了话头道:“王爷回来,咱们府上也快了。旨意刚下来,您还没回来那阵,整条胡同儿都被上咱们家的马车给堵住了。今年的年礼,都比着旧年多了三成。” 李锦夜眯着眼睛想了想,道:“不出意外,明日父皇会见我,等我从宫中回来,你便替我传话出去,本王身子不适,谢绝一切访客。” “王爷这是要闭门不出?” 李锦夜点头:“亲王头衔加身,闭门不出才是正经。” “是。” “还有一件事情,你替我预备下。” “王爷请说。” “找匠人把王府重新修缮一下,把我原来住的老院子再扩大一倍,东西不管价格,只挑好的摆进去。还有,再从外头买些机灵丫鬟,好生调教着。” 老管家心下一凛。 王爷回京多年,对府里的事情从不上心,好好一座王府,外面看真是威风的不得了,走进去一看才明白,气派的只有大门。他劝了多少回,让王爷休整一下,可哪里劝得动。 如今不仅大兴土木,还要采买丫鬟,老管家脑海中划过一个可能,忙笑道:“王爷,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锦夜笑起来,“嗯,很快咱们府里会多个王妃。” 第三百八十六章 流言 老管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王爷,可是高小姐?” 李锦夜笑道:“怎么,老管家还有别的人选?” “没有,没有!”老管家连连摆手,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奴立刻就去办这事。” 李锦夜等他离开,脸上的笑淡了些,在窗前促足深思。 娶玉渊一事,并不简单,老皇帝会是个什么态度,他心里半分把握也没有啊! …… 翌日。 安王李锦夜回京一事,举城皆知,就在这时,宫里来的旨意,宣安王面圣。 旨意一出,王侯将相皆被震惊。 老皇帝久不见人,即便是皇后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得天颜,安王刚回京就被召见……这份恩宠可是满京城的头一份。 李锦夜就在这众目睽睽下,沉稳的走进那座四四方方的皇城,他在寝殿里见到了皇帝。 只一眼,他就惊了一大跳。 眼前的宝乾帝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原本保养得当的脸上,一条条皱纹像是深刻上去似的,看来病重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李锦夜在打量宝乾帝的同时,宝乾帝也在打量他,约摸一年未见,总感觉这个儿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 “起 来吧,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婉转,李锦夜却答得直白坦率,“回父皇,见到那人,我的身子便好了一大半。” 自己以看病的借口入南越,瞒得住天下人,独独瞒不住皇帝,不如索性把话摊开来说。 果不其然,宝乾帝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色,“你喜欢高家那丫头?” 李锦夜重重的点了下头:“不瞒父皇,儿臣很喜欢。” 说完,他一掀衣袍再次跪倒下去,“儿臣还想求父皇一个恩典。” 宝乾帝冷哼一声,“你见到朕,既不关心朕的身子好坏,又不问朝中大事,开口就是讨恩典,忠孝放在了哪里?” 宝乾帝话说得严厉,脸上却没有多少怒色。 李锦夜笑道:“父皇能与儿臣说话,可见身体是好的;朝中大事有皇兄监国,更不用我X心。” “混帐!” 宝乾帝怒斥道:“你好歹也是个王爷,谁说朝中大事不需要你操心的?” 李锦夜脸色变了变,忙伏地道:“儿臣知错。” “知错就好,起来吧,与朕说说那场战事的情况。” 李锦夜依言起身,接过李公公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唇,把那几个月的战事略略说了一下,隐去了 不少细枝末节。 说罢 ,宝乾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足足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开口问道:“依你之见,那个孽畜该如何处置?” 李锦夜一愣,才想说这种事情轮不到他说话,但见宝乾帝黑沉的眼睛向他看过来,忙把前头的话生生咽下。 “回父皇,按大莘律例,谋逆者,当诛!” “你想他死?”宝乾帝皱眉。 李锦夜坦然道:“嗯!” “为何?他毕竟是你的长兄!”宝乾帝似乎很不满意他说出这种话来。 李锦夜微微垂下眼睫,轻叹道:“他是我长兄没错,但他更是父皇的嫡长子。儿子忤逆父亲,罪不可赦;更何况,大莘多少将士因他而死,儿臣倘若顾念兄弟情谊,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 说得好! 宝乾帝几乎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心里左右摇摆,自己将亲身儿子逼上绝路,对耶?错耶? 午夜梦回,先皇后的怒容常常在他梦里出现。 他知道先皇后恨他,哪怕自己给那孽畜一点暗示,根本不会出现这场战事。 但叶家的兵权要收回,他皇帝的宝座要坐稳,这场战事便不得不打,所以--他无 错。 宝乾帝的脸色缓了缓,“到底是朕的儿子,也是你的长兄,就算有万般不是,朕也不忍心要他的命,别的人,便赐三尺白绫吧!” 李锦夜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要杀,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用李锦安来试探他,不过是想让帝王的心,像世人看上去的那样--慈善些。 至于王府其他人,他们若是活着,又如何在李锦安的心上戳下一把把利刀,作为惩罚。 死了的,已然死了; 活着的,却要日夜煎熬。 “是,父皇仁慈!” 李锦夜说这话的同时,李公公便走出大殿宣旨。 宝乾帝长叹一口气道:“你要的恩典,朕需要想一想,下去吧,好生休息些日子,等开春再上朝。” 李锦夜抬头,“父皇,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恩典您早点给的好,儿臣这身子在这次围城中受损严重,虽然用了南越的药,却还是今天 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儿臣还想趁着有口气在时,给身后留个子嗣。” 宝乾帝冷哼一声,“那丫头配不上。” “父皇这话儿臣不敢苟同,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配不上的人,是我。” “你……”宝乾帝脸一沉, 怒骂了一声:“滚!” …… 正月二十八,帝都再次落下大雪,雪飘飘扬扬下了一日,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晚间,李公公亲自领着十来个内侍官走进平王府,这些内侍官的手里,都捧着一条长长的白绫。 一个时辰后,平王府后门口,数十辆马车依次停下来,一具具被包裹好的尸体运上马车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他们最后的归宿是西园。 西园,是大莘国有罪的皇亲国戚的墓园。 …… 二月二,龙抬头。 宝乾帝于这一日,出现在早朝上,监国的福王亲自将皇帝扶上大位,并与群臣一道三呼万岁。 也正是这一日,李锦安被人秘密押送至西园,然后由李公公亲自告诉他妻子,儿女的死讯。 具传,李锦夜听罢消息后,仰天长笑,直笑得双泪都流出血来。 李锦夜并没有出现在这日的朝会上,他称病不出,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安王府门口一日比一日热闹。隆重的贺礼和物品流水似的往安王府里送,而朝廷内外也不知从哪里掀起了一股谣言,说皇后有意将自己的亲侄女,陆家嫡出的二小姐,嫁给安王为妃。 第三百八十七章 谣言 这谣言效果非同小可。 李锦夜门前几乎有些门庭若市了,连带着苏长衫都受牵连,出门吃个饭,喝个茶,都能碰到颠颠跑来拍马屁的人。 苏长衫不厌其烦,差点想冲到中宫,与陆皇后论上一论:你们陆家贵不可攀的姑娘,嫁给暮之这个短命鬼,也不怕将来做了寡妇。 偏偏李锦夜像是个没事人似的,每日调养生息,写字作画,贺礼照收,人却称病不出。 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老皇帝沉思片刻,便揣摩出陆氏一族的算计。 用联姻笼络十六这个亲王,扶持福王上位; 十六死翘前若有幸能留下一儿半女,孤儿寡母便继承了他王府的一切; 若不幸无后,从陆家宗族中选一男孩子过继到他的名下,这安王府一样是陆家人的天下。 “倒是想得美!” 宝乾帝从齿缝里咬出几个字,命人摆驾中宫皇后寝殿。 陆皇后那会正与嫔妃说着闲话,一听皇帝来了,忙整装迎驾。 宝乾帝看着跪倒在地的陆皇后,只说了一句话,便叫陆皇后肝胆俱裂。 “朕的中宫姓陆,监国的皇子姓陆,这会连小十六的王府都要改姓陆……皇后啊,是不是朕的大 莘也要改姓陆了!” 陆皇后立刻大呼冤枉啊。 宝乾帝哪会听她解释,抬腿就走,只把陆皇后气得伏在地上破口大骂。 “哪个黑心黑肺黑肠的下作小人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我陆家要有此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 陆皇后发下的毒誓,可惜皇上听不见。 陆皇后无奈之下,立刻召来陆家当家人质问。 当家人的反应也是连呼冤枉,这安亲王虽然位高权重,可到底是将死之人,陆家又如何会做出这么愚不可及的事情。 陆皇后心里恨极,也不管这冤枉是真是假,发了狠的敲打了一通,末了,又咬牙切齿道:“这个节骨眼上,谁把本宫和福王放在火上烤,本宫就要他的命。” 这日刚敲打完,翌日陆皇后又将福王召进宫来,话里话外,都是提醒亲儿子要小心李锦夜这人。 她细细想了一夜,陆家人做事虽然胆大,但联姻这种大事,绝不会暗戳戳的放出风声,必是要经过自己首肯后才会光明磊落的行事。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陷害陆家呢? 如果是,那么又会是谁呢? 陆皇后睁着两只眼睛琢磨了一夜,总觉得满京城能做出这事的,必 是李锦夜无疑。 亲王之位虽说与皇位绝缘,但凡事总有例外,万一这个李锦夜对那张宝座感兴趣,谋权篡位也不一定啊。 哪知福王对李锦夜印象很好,心想一个将死之人,还谋什么权,篡什么位,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就在这个档口,宝乾帝却突然怕起死来,他不仅把张虚怀一日十二个时辰的召在身边,还将宫殿方圆三丈之内,连过膝的小树都给砍干净了。 铁桶一般的侍卫围在他的寝宫周遭,每日分五个班次,整日整夜的巡逻。 陆皇后知道后,脸上连冷笑都浮不出来,老皇帝这是在防着她和陆家的人啊! 就在这样的风声鹤唳中,苏长衫琢磨出了一点别样的滋味,把李锦夜堵在了书房里质问--和陆家联姻之事,是不是他的手笔? 李锦夜喝了口热茶,慢条斯理道:“是我的手笔,又怎样?” 苏长衫一口热茶喷出来,顾不上擦,便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假戏做成了真?” “我倒是想做成真,关键是老皇帝肯吗?非常之事,谋非常之人,陆家就自认倒霉吧!” 苏长衫:“……” 苏长衫虽然心眼实了点,人却 是非常聪明的,一听就听出这话里的深意,“这事,你是为了她?” 李锦夜笑而不语,只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 时间悄然划过了春天。 南越的密信在一个略带热气的傍晚,送到了李锦夜的手上,上面是玉渊并不怎么绢秀的字体。 李锦夜捏着字条,凑在宫灯下看了又看,他眼皮突然无来由的跳了几下后,命人进来服侍更衣。 在宫门关闭前,称病不出的安王嘴角带着笑,怡然自得走进了皇宫。 而早早歇下的宝乾帝突然在千重的床帐中睁开眼,不知为何,他的头有些突突的疼。 还没来得及唤御医,李公公打着秋千进来,“皇上,安亲王跪在外面,说求皇上一个恩典。” 宝乾帝只感觉头疼得越发的厉害起来,冷声道:“让他跪着。” 李公公却皱眉道:“皇上,安亲王的身子……您看……要不让他跪到里面来,外面虽说天热,可夜深露重,还是有寒气的。” 宝乾帝心道:你个蠢货,把人请进来,这个恩典朕就不得不给了。 宝乾帝沉着脸翻了个身,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哪知晕晕沉沉的过了半宿,就听到外头一阵喧哗,这时,李公公 再次掀开帐子,“皇上,大事不好了,安亲王身子不支,刚刚昏死过去了。” 这孽畜就是故意的。 宝乾帝一拍床沿坐起来,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公公微微垂下眼睫道:“其实细想想,高家那丫头也不错的,光看病这一点,就比陆家的姑娘强,安亲王有她在身边调理着,身子骨,也能好些。” 宝乾帝一双锐眼骤然锋利,半晌,才咬牙道:“来人!” “皇上?” “去跟那个孽畜说,他要的恩典,朕给了,让他给我滚回去!” 李公公闻听此言,吭都没吭一声,一溜烟跑了。 李锦夜麻利的滚了,滚得脸上笑意满满。 回到府中,他将自己关进书房,沉思半晌,在纸上写下一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陆家那场算计,为她;今日这场算计,也为她! 一个安王妃,是他迎她归京最好的礼物。 信塞进信封里,由乱山亲自送出城, …… 翌日。 宫中传出旨意:高县主温柔贤惠,聪明可人,赐婚安亲王。 旨意传出,满城哗然。 安亲王命不久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会把高县主赐婚给安亲王,会不会是皇上还在记恨着从前高府的事情? 第三百八十八章 来迎她 此刻的高玉渊,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赐婚给了李锦夜,离开南越的最后一夜,她正忙着和人道别。 与人道别,少不了喝酒。 玉渊酒量不好,酒品很好,来者不拒。不过三五杯,脸上便泛起了潮红。 江锋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被人灌醉,立刻挡在她面前。 哪知南越人好客,江锋独掌难敌四手,沈容、沈易又迎了上去……末了,当沈容沈易都醉得不醒人事时,温湘与卫温两员女将巾帼不让须眉。 玉渊醉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刚要勾起浅笑,一抹青色映进了她的眼里。 她心漏一拍,等看清来人是索伦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索伦穿着便服,身形似乎长高了不少,显得更加的瘦削高挑。 他眼睫异常浓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层重阴影,映衬得目光微沉,看人时无端便会叫人心里一紧。可是他一旦笑起来,却又显得单纯可爱。 玉渊站起来,笑眯眯道:“我们都喝得差不多了,你这会来,不地道。” “不灌你酒!”索伦略微眯起眼睛,“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去可以吗,我想回房睡觉!” 索伦冷笑道:“当初求我教你医术,我让你往东,你可没敢说不!” 真是哪 壶不开提哪壶。 当初为了留下来学医,玉渊把这辈子的死皮赖脸都用在了他身上。 她笑了笑,“行了,别翻旧帐,我跟你去就是!” …… 所谓的好地方,其实就是个竹屋,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医书。 “这里是我师傅生前修行的地方,我买通了下人,才能带你进来的,你看看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的,我允许你带走。” 先师黑巫修行的地方,哪是买通几个下人就能进来的,必是费了一番周折。 玉渊倘若此刻还看不出索伦对自己心意,那便是天底下第一大的大傻瓜了。 但她笑容真挚,丁点破绽也不露,“谢谢你,回头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只管开口。” “我没有要你出力的地方。南越国的男人,不靠女人!” 这话,有点讽刺某人的意味。 玉渊浑不在意的笑笑,没理这一茬,径直走进竹屋,挑选自己中意的东西。 医书,是要带几本的;药材吗,自然是挑贵的拿。 “我劝你还是拿些药材,医书我都帮你看过了,里面没有帮李锦夜留子嗣的。” 他接连两句话,堪称挤兑,玉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的笑却是淡了些。 索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份了,但话 已出口,也就没有收回的必要,反而更进一步道:“高玉渊,我有话说。” “不必说!”玉渊挑上眼角,“我都知道。” 索伦大惊,“你真知道?” “真知道!” 玉渊扫了他一眼,目光里秋水盈盈,“别道破,我们能走得长久些;道破了,就只能老死不相往来了。” “高玉渊!”索伦脸色大变,“你胸口长得是心,还是秤砣?” 玉渊叹口气,扶住自己的额角,“对他长的是心,对别人,是秤砣。” 索伦被噎了一下,黯然垂下眼睛。 他其实想劝,那人只有十年光景,没有子嗣,怎么看都不是良配,倘若她愿意留下,他愿意以整个南越国为聘! 玉渊象征性的拿了两样药材,走到门口,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一旁走神的索伦道:“别去守什么坟,好好把你身上的医术发扬光大,造福你们南越的人。” 索伦头也不抬。 玉渊深看他一眼,叹口气,转身走了。 等脚步声远,索伦才落寞地低喃道:“你怎么就像我们南越人一样,一条道走到黑呢!” …… 翌日。 玉渊一行早早启程,整个南越百姓都来相送,浩浩荡荡的队伍直到越过山口,才不见踪影。 一路直 奔京城,玉渊竟有些归心似箭,行至蜀地时,李锦夜的信不期而至。 “哟,什么叫陌上花开,缓缓归啊?不归行不行啊,要不,咱们再回南越国再住上半年得了!”温湘眼尖,故意拿话刺人。 江锋瞪她一眼,“温姑娘,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八个字,懂不懂?” 温湘鼻孔里呼出冷气,“阿渊都没说话,关你屁事!” “粗俗!”江锋忍无可忍! 温湘反唇相讥,“你秀气,你最秀气,你们全家都秀气!” “能不能少说一句!” 玉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一见面就吵架,一吵架就没完没了,江锋啊,你上辈子杀了温湘全家吧?” 江锋冷笑一声,“我这辈子都想杀!” “你敢,看姑奶奶怎么弄死你!”温湘把手一插。 玉渊无语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心道主子太温顺也不好,容易让下人爬上头发尖,比如现在。 因为这个插曲,好好的一封情书,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乱山交完信,脚一点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玉渊命令沈容沈易两个快马加鞭。 当真缓缓归吗? 才不要呢! 两月后,马车行至长平,已是夏末初秋的季节,离京城大约还有 三日的车程。 傍晚时分,残阳渐熄,暑气渐消,众人歇在客栈里。 玉渊点了油灯,不及洗漱,倒头便睡,半夜觉得渴,迷迷糊糊的挣扎着爬起来倒茶。 刚走几步,脑袋砰的撞上一堵墙,玉渊惊得睁大了眼睛! 轰,九道天雷齐齐打到她身上。 面前哪是什么墙,而是一个人,长身玉立,嘴角含笑。 玉渊揉了揉眼睛,哑声道:“你,是人是鬼?” 李锦夜贪婪的看着面前少女的脸,佯装漫不经心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要不你摸摸,鬼是没有热气的。” 玉渊真的就摸了上去,手抚上他的脸,触感温润--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 他来迎她了! 玉渊的舌头好似打了结,微微有些发木,呆了好一会,才拼命将游荡在头顶的魂魄抓回来,没话找话道:“你怎么来了!” 李锦夜笑了起来,玉渊不堪直视,松开手正要扭过身,被李锦夜拉住了她的长发。 吃痛,还没来得及“哎啊”一声叫出来,就听他低声说道:“阿渊,我很想你!” “哎啊”两字就这么咽进了喉咙里,不等她顺过这口气,就见李锦夜冲她挤挤眼睛,道:“若是你肯亲我一下,就让我立刻死了,也能瞑目!” 第三百八十九章 我想亲你 玉渊抬起小手臂,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李锦夜:“……” “信不信我揍得你,连苏长衫都认不得?” “信……”李锦夜笑得肚子疼,眼泪都快下来了,大掌往前一探,握住她的拳头,一根一根撬开来,“跟着南越人学野蛮了。” 玉渊用力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李锦夜的手指好像编了一方逃不脱的牢笼,纹丝不动的握着她。 玉渊心底的情愫慢慢泛起,眼泪隐隐又有夺眶之势。 李锦夜把另一只胳膊伸过去,撩开手腕,“前头我身体没治的时候,你也哭;这会身体好了,还哭,怪道书上写女人都是水做的。” “你才哭!” 玉渊猛的踩他的脚,还故作狠心的拧了几下。 这半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硬是把自己忙得团团转,头一沾枕头便入睡。 都说相思苦,苦的哪里是相思,是自己的一颗心哪! 李锦夜抬手掌拢了拢玉渊的头发,玉渊委委屈屈的蹭了他一下,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目光一经触碰,便再难离开。 李锦夜心想:这以后,再不让她离开了; 玉渊却想:这家伙怎么还能忍住不抱她! 这个念头刚起来,人便 落入了他的怀抱,玉渊忍不住扬唇偷笑,得意的像个偷吃油的小老鼠。 “我在南越学了一套按摩法,想不想试试?”玉渊献宝。 他长途跋山涉水的来,一定是累了,正好让他试试自己的手艺,索伦说,这套按摩若是天天做,还能增寿呢! “正好累了!” 李锦夜松开她,扭头倒了杯温茶,递到她嘴边:“润润唇。” 玉渊要接过来,李锦夜将杯子挪开几分,“你替我按摩,我喂你一盅茶,方才公平!” 公平你个头! 你就是想……玉渊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末了抿了一下唇,意味深长道:“果然王爷喂的茶,就是甜啊!” 李锦夜笑着将余下的茶一饮而尽,杯子往玉渊手里一塞,把外套脱了便趴到了床上,懒洋洋道:“连骑了一天一夜的快马,骨头都散了,阿渊啊,好好捏捏!” 这还命令上了! 玉渊上前,先扣住他的手腕诊脉,见脉相无碍,便把手落在他的颈椎和腰椎上。 稍稍用力一按,就能听到他一身筋骨“嘎拉嘎拉”的乱响。 不必细查,隔着衣服一摸便知,他的腰椎和颈椎在那场战事中,都落下了病根。 南越人按摩,顺的是经脉, 经脉通了,血液也就通了。 按肩背时,李锦夜没有什么反应,但玉渊的手指刚顺着他的脊柱往下捋到肋下附近,李锦夜整个人一绷,笑了起来:“痒!” “越是痒,这一处越要多按按,这里经络不通。” 李锦夜心里乐呵,也就随她去折腾,略等了一会,见身后的呼吸声有些喘,便抬手轻轻一拉。 玉渊正全神贯注呢,冷不丁手上吃劲,趴的一下摔了下去,意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李锦夜单手撑住了她的腰背,然后轻轻将她放了下去。 一个仰卧,一个俯卧。 玉渊心血全往脸上涌,脖颈处红成了一片。 李锦夜干咳一声,问道:“这半年过得如何?” “我好很,你呢?” 李锦夜撑起上半身,目上冷幽幽地看着她:“真的很好?” 玉渊见状,赶紧接话道:“就是想你!” 像是得到了满足似的,李锦夜眼神微眯,心满意足的追问道:“怎么想的?” 玉渊一听乐了,“李锦夜,你怎么和从前像换了个人似的?” 从前别说追问这些,就是让他吐露一下心意,都比登天还难。 李锦夜瞳孔微缩一下,自顾自道:“我白日也想,做梦也想,有几次差点没忍 住,冲动之下都命青山他们打点好马车。” “打点马车做什么?”玉渊故意问。 “把你绑回来,成亲。”李锦夜轻卷着她的发梢,低声道:“等我心头的事情了了,咱们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着,我陪着你。” 玉渊听了半晌没言语,眼睛在烛火的照射下,竟似有泪痕一闪而过。 李锦夜:“对了,上回你捐的粮,苏长衫帮你卖了个好价格,这钱我收着了,反正到时候也要陪过来的。” “还给我,谁说我要陪过来,这是我的私房钱。”玉渊故意气他。 李锦夜把身子挪过一点,顿了顿,一本正经道:“整个王府都是你的,还要藏什么私房钱。” 玉渊:“……” 李锦夜用目光一点点描绘她的头发,额角,眼睛,鼻梁乃至嘴唇,良久才低头叹息一声,“阿渊,我想亲你。” 玉渊惊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倘若这话放在半年前,打死她都不相信这话会从李锦夜的嘴里说出来。 “就亲一下!” 李锦夜的唇几乎要贴在她的唇上,却不动了。 玉渊看着他也涨红的脸,鬼使神差道:“怎么就不亲了?” 李锦夜一笑,忽然拢过玉渊的腰,将头埋在她的发间 ,闷声道:“阿渊啊,你可半点都不矜持啊!” 玉渊顿时气炸,拿拳头去砸他,刚刚退却的血色再次涌上来。 李锦夜轻笑道:“按理,父皇已经将你赐婚给我,亲一下也无碍;只是三媒六礼还等着你回去过,我又怕唐突了你。” 他那么喜欢她,总不忍心让她为难,却又抑不住的想与她亲近,这才将吻未吻。 玉渊瞬间脑子里一片浆糊,心跳得像是要爆炸一样。 皇帝已经将她赐婚给他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怎么做到的? 她这副呆呆的样子,落在李锦夜眼里,心里的悸动再忍不住,心道: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世俗礼教,他都要亲了。 李锦夜微微垂下眼,将玉渊的头拉过来一点,低下头,唇贴了过去,与此同时,他腾出一只手,微凉的手掌捏住了她的颈脖,轻轻婆娑着。 柔软的呼吸落在玉渊的脸上,她情不自禁的微微张开嘴,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第一次笑何为缠绵入骨的情事。 新奇…… 激动…… 紧张…… 连灵魂都随着对方细微的辗转而颤抖不己。 突然,耳畔响起李锦夜无可奈何的声音:“阿渊啊,你睁着这么大的眼睛,叫我如何吻得下去?” 第三百九十章 这是我的人了 玉渊上辈子,这辈子的糗,都在李锦夜一个人身上出够了。 又羞又恼的想把人推开,李锦夜的唇却再次贴了上来……玉渊心里叹息一声,乖乖的闭上了眼睛,最后的意识沉沦在混沌里。 仿佛时间过了良久良久。 直到李锦夜主动松开她,玉渊的手仍然情不自禁地勾着他的肩膀,一副晕晕乎乎的模样。 李锦夜满足的笑起来,将她往怀里一带,玉渊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手掌无力的推了他一下。 这样相互紧贴的姿态,推拒又不像推拒,迎合也不是迎合,倒给人一种相互纠缠,难以分割的错觉。 “在想什么呢?”李锦夜笑着含混地问。 “……” 玉渊的脸不负众望的更红,细若蚊蝇道:“你这是无师自通呢,还是经验丰富?” 李锦夜连眼睛都笑弯了,压低了声音道:“渊王妃,你这话有点酸。” 玉渊看着他那双笑意未散,还有些促狭,却显得流光溢彩的眼睛,撑起半个身子,恶狠狠道:“我不管你以前是无师自通,还是经验丰富,以后你的心里眼里 ,都只准有我一个人。” 她的表情异常的认真,李锦夜心里像是忽然有根弦被她拨了一下似的,坦承 道:“从来只有你一个,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玉渊猛烈搏动的心脏终于从喉咙口落回胸腔,她心里甜蜜又是怆然地想:“自己从来就是这么傻的啊!” 李锦夜将她重新搂回,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叫嚣着一句话:她以后,便是我的人了!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李锦夜一抬手,灭了烛火,低头对着怀里的人温柔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早日回京城,也好早点把事情定下来。” 玉渊没说话,伸手握住他的一根食指,没一会儿就迷糊过去了。 李锦夜只是略微的眯了会眼,刚过四更天,他便披衣而起,去了另一间客房。 儿女情长只能在私下,在未成亲前,他必须顾着她的名声。 一个吻,能让他回味许久! …… 回程的路,走得极快,不过三天的时间便到了四方城外。 李锦夜并未和玉渊一道进城,而是先一步离去,虽说他如今依旧是个闲散王爷,但礼部挂的虚职还是有事要忙的。 玉渊则不紧不慢,她甚至在城外的小客栈里用了顿丰盛的午饭。 刚到北城门,便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城门口,翘首以盼,正是谢奕为和江亭二 人。 谢奕为一看马车过来,心里十分呕得慌,这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了,深闺的姑娘家为了心上人,也能跑到千里之外了。 亏他担足了整整半年的心啊,真是女大不中留。 江亭也是满心酸楚,他是在几个月前收到江锋来信的,信里江亭把安亲王的身体交待的一清二楚,十年倒也没什么,只这没有子嗣这一条…… 不等江亭把满心的酸楚叹出来,玉渊已下车走到跟前,冲二人福了福。 “你还知道回来!” 谢奕为如同被冷落深闺整整一年的怨妇,“心里还有我这个三叔吗?” “三叔,瞧你这话说的,我能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 叔侄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片刻后,自知理亏的玉渊认输了,“……我还真是!” 谢奕为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这玉渊赶紧又补了一句:“我在南越天天还想你来着,就是天高路远的,送信不便,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便一天一封的让人捎回来了。” “你就油嘴滑舌吧你!”谢奕为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要吃人。 玉渊不急不恼,用手指了指自己脸,“三叔,我都瘦了,你还骂?” 骂死你 个小没良心的东西! 谢奕为心里忿忿,声调却柔了下来:“还不赶紧把小姐扶进车里,回家给她补补。” 众人见这叔侄俩斗法,暗笑不己。 车行约半个时辰,便到了高府。 闻讯早早等在门口的罗妈妈几个见到人来,都哭得稀里哗啦。 玉渊打量罗妈妈脸色,见她这半年竟苍老了许多,心生愧疚,也跟着掉下几滴泪来。 温湘正要打趣几句话,调和调和气氛,却见三丈之外,自家爹娘一个拿着棍子,一个拿着笤帚,目光阴沉沉的向她看来。 六目相对,温湘吓得“哎啊妈啊”一声,身子一缩,缩到江锋的身后。 江锋虽然对温湘没有半分好感,看在她是一个女子的份上,还是很仗义的替她挨了几下。 温氏夫妇一看女儿敢躲,心头更气,下手更重。 一时间高府门口鸡飞狗闹,热闹非常。 玉渊故意等温湘挨了几下后,才笑眯眯上前做和事佬,“温郎中别打了,是我拉着她去的,你们要打要骂,冲我来罢。” 温郎中哪能听不出这话是场面话,却又不得不给东家一个面子,忙扔了棍子与玉渊行了个礼道:“这一年,劳小姐操心了。” “也算不得操心, 温姑娘很能干的,一路都是她照顾我。” 温湘一听这话,从江锋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冲玉渊眨了眨眼睛,用唇语道了三个字:够义气。 玉渊暗自闷笑道:“今日团圆宴,你们夫妻也留下来一道聚聚,人多也热闹些。温湘,还不快给你爹娘陪个不是。” 温湘忙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双亲面前,二话不说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 “爹,娘,女儿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温氏夫妻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哪里是真气,台阶给的足,也就顺势爬下来。 温湘一见二老气消,立刻像条打蛇棍似的缠了上去,左一句爹,右一句娘,把二老哄得眉开眼笑,哪里还记得她擅自离家出走的事情。 江锋冷眼旁观,心里不屑的扯了个冷笑,默默的咬出三个字:马屁精! 罗妈妈见时辰不早,在一旁催促道:“小姐,快回房洗一洗吧,瞧你这一身的灰尘!” “三叔,你陪温郎中到茶厅略坐片刻,我和温湘洗过便来,今日家宴放在暖阁里,我还想吃南边的螃蟹,须得四两重的才行。” 谢奕为心想:你这丫头还敢提要求,不给你吃棍棒就算不错了,眼睛却很诚实的向江亭看过去。 第三百九十一章 我还是阿渊! 江亭立刻转身离开,小姐别说吃螃蟹,便是想吃天上的龙肉,这会他也帮她寻了来。 罗妈妈看着自家小姐与温姑娘交握的手,忙又命人抬了一个水桶去净房。 片刻后,玉渊和温湘泡在滚烫的水中,同时长长的叹出口气。 还是家里好啊! 如容、菊生上前帮两人洗头;青芽和秋分则在边上添水;罗妈妈拿来崭新的里衣外衣,又亲自把两人脱下的衣服扔出院子。 洗漱出来,两人被罗妈妈几个按着擦了一身香喷喷的东西,多半是罗妈妈闲着无事自己调配,用来保养皮肤的。 玉渊不敢反抗,事实上这一趟出远门,她的手和脸的确是粗糙了不少,万一李锦夜嫌弃呢? 这个念头一起,她自个在心里回了一句:他敢! “温小姐,这几身都是小姐的新衣裳,做得略大些,你穿正正好。” “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温湘性子利爽,不喜欢玩虚头八脑的那一套,大方道了声谢,便穿在了身上。 玉渊绞了头发出来,见花厅里又多了一个寒老先生。 老先生笑得跟个弥勒佛似地看着她,那笑里的意味又深又远,玉渊羞不可挡,扭头,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寒老先生头一回看到素来“天塌地陷我自宁静”的玉渊脸上,出现小儿女的娇羞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玉渊气得扭头瞪他一眼,嗔道:“寒老先生,你若再笑话我,我,我便不给你螃蟹吃。” “螃蟹是大凉之物,不吃也罢;但许久未见未来的安亲王妃,这笑是一定要笑的。” 寒老先生一句挤兑不够,又添了一句:“前几日听王爷的贴身侍卫青山说,他梦里都叫着某人的名字。” 某人是谁,不言而喻。 玉渊忍无可忍道:“没想到寒老先生一把年纪,也跟妇人一样长舌。” “趁着现在还能长舌,不防多长舌几句;日后进了门,老夫见你,就得尊称一声王妃了。” 玉渊脸色变了变,正色道:“外头这样便罢,没人的时候,我还是阿渊。” 寒老先生眼神顿时亮了亮,扶须笑而不语,心中却道:天底下,能把虚名看得如此通透的女子,也只眼前这一个了! 这时,螃蟹上桌,众人落座。 突然一个声音从庭外传来,“有好吃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可见你们这帮人,一个个的都没良心。” 话音未落,苏长衫一身白衫,堂而皇之的走进来, 头一眼先瞧谢奕为,第二眼才落在高玉渊身上。 “哟,越发水灵了,怪道能把我家暮之的心给揪住。” 玉渊对付正经人,有正经人的法子;对付不正经的人,自然也有不正经的法子。 “苏世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揪他的心了?” “左眼,右眼都看到了。”苏长衫把手上的二斤牛肉往谢奕为怀里一扔,“怎么,嫌弃我看得不够清啊?” 玉渊:“……” 苏长衫笑眯眯的掀袍坐下,“过来,快敬我几杯酒,酒喝好了,本世子要讲个故事?” 谢奕为怔愣道:“长衫,你要讲什么故事?” 苏长衫带着几分随意的态度道:“讲某人如何设计逼皇帝同意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温湘似懂非懂地跟着凑热闹:“怎么设计的?” 苏长衫没理她,往桌前一坐,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盅,“酒还没喝好呢,说什么说!奕为,倒酒。” 谢奕为颠颠的走过去,替他斟满酒。 苏长衫拉他坐下,酸不拉叽道:“按理说,这酒应该你家侄女倒,可她今时不同往日,我差使不动啊。” “阿渊不是这种人!” “不是吗,那为何团圆宴也不把我叫上,可见是生 分了。” 谢奕为忙摆手道:“不生份,不生份,是我没料想周到。” 苏长衫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声色突然柔和下来,“以后你可得料想得周到些,但凡有好事,定要把我叫上。” “那是一定,一定!” 玉渊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总觉得苏长衫这厮哪里不对,他仿佛不像从前那样高高在上,却又亲热的有些刻意。 “都别愣着了,上桌啊!”苏长衫道。 玉渊见这厮反客为主,眉尖一挑,刚要怼他几句,却听外头有丫鬟喊道:“小姐,安亲王府送了两道膳食过来。” “哟,人未至,菜先到,这马屁拍的……”苏长衫啪的一声,打开扇子。 玉渊今日被人挤兑够了,也就练出了金刚不坏身,她朝罗妈妈看一眼,后者立刻走出花厅去迎菜。 片刻后,一道首乌鸡丁,一道酱闷鹌鹑摆上桌。 苏长衫意味深长道:“这人真是半点品味都没有,都说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怎么着也得做个红豆羹送来啊,无趣无趣。” 无趣你个头! 玉渊恨不得把那八只脚的螃蟹,活生生塞到苏长衫的嘴里--有完没完呢! 谢奕为见自家侄女的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的 ,忙暗下用脚踢踢苏长衫,示意他适可而止。 偏偏苏世子不知道“适可而止”为何物,拿起一只螃蟹,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大言不惭道:“做了安王妃,就如同这只螃蟹一样,可以横着走了。” 一扭头,他把螃蟹放在玉渊的碗中,“安亲王妃,吃了我给你拿的螃蟹,以后本世子就靠你罩着了!” 玉渊:“……”怎么办,好想弄死他! …… 一顿饭,有苏长衫在一旁唱念做打,热闹的不成样。 饭毕,温家三口起身告退。 寒老先生多喝了两杯水酒,脚步虚浮,愣是被人搀扶着离开。 屋里没了外人,苏长衫一改刚刚吊儿郎当的样子,敛了神色让玉渊坐下来。 玉渊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还是让罗妈妈上了壶好茶来。 江亭朝江锋递了个眼色,两人双双欲退出去,不料,却被苏长衫叫住:“江家父子留下来听听罢,左右是你家小姐的事情。” 玉渊心中一凛,道:“于我什么事?” 苏长衫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这门亲事,皇帝一开始并不同意,是暮之使了些小计谋算来的。如今你回京,有些事情心中当有数。” 玉渊心下一凛,没有作声。 第三百九十二章 她要争,她要抢 “这头一桩,便是嫁妆,一百二十八抬,一抬都不能少。” 苏长衫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这些年,我私下存了些银子,就算是为你添妆吧!” 这一下,连谢奕为都惊住了,心道:苏世子与阿渊非亲非故,他添什么妆?要添,也是他这个做亲叔叔的添。 苏长衫细细打量谢奕为的脸色,一眼就看出这家伙心中所思所想,心道:我添和你添,有什么分别,早晚不都是一家人。 玉渊低低地笑了笑:“那我便厚着脸皮收下来。” 谢奕为心跳了跳,“阿渊?” “三叔,世子爷一片好心,我若拒了,他的颜面往哪里搁。” 苏长衫摇着扇子,“瞧瞧,还是侄女通透啊!” 玉渊:“有头一桩,就有第二桩,世子爷不妨往下说。” “这第二桩事……” 苏长衫拿指尖沾了些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福! 玉渊眼皮一跳,几个念头突然从她心里闪过-- 平王一倒,福王上台,成为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昔日与李锦夜暗下的联盟轰然倒塌。 不仅倒塌,只怕中宫和福王那头还要防备着。 苏长衫说这话,是为了提醒她以后凡事处处都要小心。 想明白这一点,玉渊 勾了勾唇角道:“世子爷,王爷是避其锋芒,我当如何?” 苏长衫一笑,“王府那头已经有个陆侧妃,虽说是旁枝,却也姓了陆,你小心些便是。” 玉渊心里微微一酸,这人还没有嫁过去,倒要管起府里的小妾来,前程堪忧! 苏长衫话已点到,便不再作停留,摇着扇子起身道:“螃蟹吃了,我也该走了,奕为,你送我出府罢!” 谢奕为忙起身,苏长衫却脚步一顿,啪的一下收了扇子,目光直视玉渊。 “阿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这安亲王妃了不得在身世上,母族高家上做做文章,你身后的人……比如你家三叔,这文章就做得大了去了,户部员外郎虽然官阶不大,好歹也是个肥差。”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三叔从翰林院出来,迁升户部员外郎了? 这事她怎么半点都不知道? 玉渊沉黑明彻的眼睛,向谢三叔看过去,后者无奈的笑了下。 玉渊立刻心知肚明,这户部的差事绝不是三叔自个走的路子要来的,多半是…… 玉渊缓缓扭头看向苏长衫,苏长衫自认还算老辣,被她这样一看,仍有几分不自在,笑着掩饰道:“确实是我的主意,户部是周启恒的天 下,你家三叔又是一根筋的人,有他在,说不定没几年,就能将户部捅个窟窿出来。” 玉渊拧着眉头想了想,很快就想通了这里头的关节。 周启恒和中宫陆皇后交好,必定是拥福派,李锦夜想要上位,下一个对付的人就是福王,早早在户部安下棋子,到时候伺机而动就多了一分胜算。 玉渊淡淡浅笑:“苏世子,三叔与我是至亲,周大人会严盯紧防的。” 苏长衫见玉渊洞若观火的机敏,心中微微称道,有这样的人在暮之身旁,当真如虎添翼! “不怕,奕为能捅个窟窿是最好,捅不出,暮之说也能给你脸上增点光。” 有个在户部当差的小叔,确实能让玉渊在安亲王府抬头挺胸。 玉渊冲谢奕为笑道:“那就劳三叔在员外郎一职上发光发热。” 谢奕为早就听得目瞪口呆。 本来他还奇怪自己在翰林院呆得好好的,怎么就被调到了户部,敢情是未来侄女婿打得好算盘。 亏得这些天还像个傻子似的顶着一头雾水在户部当差。 哼哼,忒天真! 苏长衫眼角的余光看过去,见谢奕为脸上并无多少愠色,默默的抚了抚手心冒出的冷汗。 调到户部的事情,他和暮之 商量后,故意没有与谢奕为打招呼,就让他误以为这是皇帝的意思。 入了户部后,这呆子也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刚正不阿,到哪儿都顶着一身浩然正气。 而周启恒这人,几十年官场混下来滑不溜啾,千年难得遇上谢奕为这块铁板,想必也头疼的很。 一旁的江亭、江锋父子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意:安亲王这人,算计深不可测啊! …… 因为赶了整整三月的路,玉渊很少能睡个囫囵觉,苏长衫一走,她懒得再想这些细枝末节,回房倒头就睡。 天大的事情,等她睡足了再说。 罗妈妈亲自守在房里,心里却在盘算着苏世子说的嫁妆。 高家留下的那些东西凑成一百二十八台绰绰有余,只这陪嫁的丫鬟是个愁事。 小姐房里的这几个年纪都大了,了不得在小姐身边再呆个一两年,必是要出门子的。 接手的丫鬟得赶紧相看调教起来,才不至于短了人手。 王府规矩不比小门小户,大着哩,这些丫鬟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顶顶机灵才行。 想到这里,罗妈妈再也坐不住了,朝床上看了一眼后,掀了帘子悄无声息的走出里屋 ,一路往江亭父子住的院子去…… …… 这边罗妈妈在发愁,那边王府一角,陆若素更是愁上加愁。 原本王府就她一个侧妃,虽不得宠,却到底还是主子,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见了她,明面上得敬着称呼一声。 日后高玉渊进了门,她可怎么办? 那个女人可是王爷心坎上的人,又与张虚怀有师徒之谊,王爷连书房都随她出入,可见是宠得不像样的。 一旦成亲,她就成了这座王府的女主人,王爷为了她的将来,必是拼了命也要留个子嗣给她。 将来王府的一切,都是那对母子的。 而自己呢? 成亲到现在,连个身都没有破,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王爷在时,自己在这府里还有栖身之地,万一王爷走了呢? 陆若素看着镜子里那张美艳的脸庞,一股子不甘心油然而生。 难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这与青灯古佛有何区别? 她死死的咬着牙关,一手尖锐的指甲深陷进掌心里,一手砰的一声将铜镜扣倒在桌上。 不! 她姓陆! 与中宫皇后一个姓! 她身后的母族,也是未来皇帝的母族。 靠着这座大山--她要争,她要抢,她要将这座王府尽握在手心。 第三百九十三章 京中旧事 玉渊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阳光透过窗户散进来,她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愣了很久才回神,自己这是回到了家中。 阿宝,如容听到声响,进来侍候,一个更衣,一个梳头;一个端水,一个递毛巾。 再加上罗妈妈在边上张罗,玉渊算是彻底恢复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族小姐生活。 早饭就摆在房里,四色小菜,四样点心,一碗梗米粥。 玉渊问:“三叔呢?” 罗妈妈笑道:“三爷天不亮就去衙门里头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非得等到天黑他才从衙门里回府。” 还真是爱岗敬业啊! 玉渊笑笑,又问:“江亭父子呢?” “也一早出府去了,都有事要忙。” 忙什么事,玉渊不问也能猜出几分,多半是在忙她的婚事。 她闷头吃饭,一碗粥喝完,罗妈妈一边侍候小姐漱了口,一边朝两个丫鬟递了个眼神。 两丫鬟悄然而出。 罗妈妈这才咳嗽了一声道:“小姐一走就是一年,这一年京里可发生了很多事情。” 玉渊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正要问妈妈呢,都一一与我说说罢。” “我先去给小姐沏杯茶。” 罗妈妈转身出去,不消片刻又进来,将茶端到小几上放下,“这头一个要说的,便是大房。” 玉渊眉心一跳,“我只知道二姐是出家为尼,其他人如何,却是不知道了,妈妈快说!” 罗妈妈叹了口气,“平王一倒,牵连的人不计其数,二小姐因着和叶家的亲事,为了保命,只能去做尼姑,这主意是老爷拿下的,龙池庵也是老爷定下的。” “二姐现在可好?” “奴婢悄末末的去看过一次,青灯古佛的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人是清减了些。” “薜姨娘呢,怕是心疼死了吧!” “薜姨娘也在庵里陪着。”罗妈妈顿了顿道:“奴婢打听过了,大奶奶没短她们的银子,月银和庵里的供奉,每月都派人送去。” 玉渊淡淡道:“这事既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毕竟二姐与叶家是交换了庚帖的,能保住一命已是大幸。”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日后等风头过了,总有还俗的机会,找个平头小户人家远远的嫁了,日子说不定比嫁到叶家要好。” 玉渊拨了一下茶盖,“等我空了,去看看她罢,到底姐妹一场。” 罗妈妈摇摇头,“小姐不必去,奴婢听说二小姐不见外人,连大奶奶去了也吃闭门羹。” “怕是记恨着!”玉渊叹气,“这个坎在她心里没那么容易过去。” 当初逼着她嫁的,是他们;如今逼着她做尼姑的也是他们,说好听点是为了保命,保的是谁的命? 还不是大房诸人的命! 二姐活了小半辈子,身家性命浮浮沉沉都在别人手里捏着,半点由不得她自己。如今娘俩都离开谢家,青灯古佛虽清苦了些,却是自由的。 换了玉渊,也是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的。 罗妈妈看了眼小姐的脸色,接着道:“太太身体怕是不行了,听说连后事都备下来,只一根老参一根老参的继着命,奴婢瞧着,也没几天功夫了。” 玉渊有些吃惊,“我走不过一年时间,竟然这么快?” “前头便是小中风,后头叶家抄家的时候吓了吓,接着又被邵姨娘气了气,如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连地也下不了!” “邵姨娘怎么了?” “她啊!” 罗妈妈冷笑一声,“偷汉子偷得满京城都知道,被大爷大奶奶逮了个正着,换了别人臊都臊死,拿根绳子结 果了自己,偏她一副没事人似的,照样涂脂抹粉。” 玉渊无语,半晌才道:“那宅子她还住着呢?她儿子怎么还没有败光呢?” 罗妈妈笑道:“要不说这个邵姨娘也是个人物,把太太哄得滴溜儿转,又从她那里骗了不少钱财过来,太太人财两空,这才气坏了身子。” “也是报应!”玉渊道。 罗妈妈冷笑道:“奴婢瞧着二房落魄左右也就个把年头的事情,听说那府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二少爷变卖了,下人也是遣的遣,卖的卖,就剩几个忠仆在眼跟儿前侍候了。” “二少爷那一屋子莺莺燕燕还在呢?” “都卖了做赌资,就剩一个春花还留着,天天和邵姨娘隔墙对骂,闹得厉害的时候,咱们这府里都能听到声响。” 玉渊道:“恶人还需恶人磨,这春花从小胆子就大。” “大房那头,大少爷还是老样子,大少奶奶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这倒是桩好事。”玉渊眉眼舒开。 “也算不得好事,管家在平王一事中受了些牵连,管老爷的官位都没了,若不是他在朝廷有些人脉,又用银子往上边铺路,怕整个管家都得抄。 ” 玉渊冷笑连连:“大伯母当初千算万算,甚至不惜得罪三叔把这门亲事抢到手,结果如何?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大伯母的为人,管氏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 “可不是正如小姐说的一样。大少奶奶刚一有身孕,大奶奶就在儿子跟前放了人,这会已经抬成了姨娘。若是管家风光还大,大奶奶哪敢如此行事,拍马屁还来不及呢!” 玉渊想起那个人淡如菊的女子,不露痕迹的叹了口气,“大少爷得拿出些自己的主张来,别凡事由着他母亲拿捏,母强子弱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少爷倒还好,听说不大往姨娘房里去,对管氏也和从前一样体贴。” “那便好!” 玉渊笑道,“人啊,总不能什么便宜都占,要知道吃亏才是福。夫妻俩经此一事,心也能挨得近些,若能生下个儿子,大少奶奶在府中的地位也便稳了。” “可不正是这个话!” 罗妈妈笑道:“上回大少奶奶来府上坐坐,奴婢瞧着她的肚子的长相,应该是个儿子无疑。” “那便真正阿弥陀佛了!”玉渊顿了顿道:“大姐还在京中吗?大姐夫可曾高中?”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大房 罗妈妈道:“小姐快别提这茬了,平王谋反,安亲王领兵出征,全国各地的春闱、秋闱都叫停了,哪来的高中啊!” 玉渊皱眉,“余姐夫也算是倒霉。” “可不是倒霉吗,如今还在谢家暂居着呢,好在大小姐是个能干的,大奶奶又心疼女儿女婿,明里暗里常有补贴,这日子也能过。” 玉渊笑笑道:“妈妈说来说去,就没提起一个人,这人现在如何了?” 这人是谁,罗妈妈心知肚明,她抬眼打量一眼小姐的脸色,道:“回小姐,四小姐有身子了。” “怀孕了?”玉渊大吃一惊。 她尤记得自己离开京城前,谢玉湄还来鬼医堂找过她,想让她劝陈清焰去她房里呢,怎么短短一年时间…… “小姐,蒋夫人的身子听说不大好了,陈家哥儿是个孝顺的,留个后怕也是想让蒋夫人安心。” 玉渊慢慢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一抹惋惜。 朝争之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赢的那方,鸡犬升天;输的那方,黯然离场,乃至失了性命。 陈清焰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这次跌了个大跟斗,不仅外祖家没了,连自个家也败了! 经此一事,不知道他是一蹶不振?还 是奋起图强? 玉渊心里戚戚然,沉默半晌道:“相识一场,他到底救过我一命,妈妈你到库房里挑几株上好的老参,亲自给蒋夫人送去罢。” “小姐?”罗妈妈大吃一惊。 陈家哥儿对小姐的喜欢,路人皆知,这会小姐刚回来就命人送去老参,若是让王爷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生嫌隙呢! “去吧,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玉渊一眼就看穿罗妈妈的犹豫,“落井下石者常有,雪中送碳者却无。那人……从头到尾都不曾害过我。” “是,奴婢一会就去。” 玉渊想了想又道:“大房那头也送些礼去,大嫂和大小姐各半斤燕窝,大嫂怀着身孕,礼再厚一些,看看府里有什么新鲜的吃食,送点过去。” “小姐这是要抬举大少奶奶的意思?” “什么抬举不抬举。女人怀了身子,总要娇弱些,你照我说的话去做便行。” “是!”罗妈妈犹豫了下,又道:“龙池庵那边……” 玉渊摇摇头,“暂且不用去打扰她们母女俩的清净,亲疏长短不在这一时,日子长着呢!” “是!” 罗妈妈临出门前,深深看了小姐一眼。 虽然小姐嘴上不承认,但谢府众人一见 未来安亲王妃送的礼,谁还敢怠慢管氏。 哎--小姐这人,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也不知道那管氏知道不知道好歹! …… 管氏哪会不知道好歹。 她看着那半斤燕窝和各色吃食,捧着隆起的肚子泪流满面,这半年她可谓尝尽了一辈子人情冷暖。 亲朋好友的疏离,婆家的冷言冷语,小妾的挑衅……如此种种,像一记当头棒,敲醒了她自以为是的幻想,落下一地鸡毛。 她冷眼看着,冷心品着,不吝啬谢府众人往自己心上插刀,她想,心冷了,也就刀枪不入了。 哪知,头一个没让她冷心的人,是枕边的男人。 这男人没什么大出息,也没什么大毛病,刚成亲时,两人蜜里调油,你侬我侬;出了平王一事,她以为他要冷着她时,这人依旧和从前一样。 那日她回娘家,父亲酒后捶胸顿足的后悔道:“早知今日,当初就是拼死也要把女儿嫁给谢奕为,靠着他,管家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她听罢,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父母兄弟的眼里,也不过是棋子一颗,安在哪里,就看对管家有没有用。 想明白这点,她越发的对自家男人死心塌地。 这第二个让 她暖心的,便是高玉渊。 她和她其实是没什么交集,短短两次见面,寥寥可数几句,是两人交往的全部。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未来的安亲王妃一回京便给她送礼来了,而且还是大房头一份,连大小姐都比不过! 管氏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用意--明里暗里的抬她! 这一抬,不光谢府上下不敢小看于她,连带着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都沾了光。 管氏狠狠哭了一场,把一肚子委屈哭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扶着微颤的肚子,一字一句发誓:“阿渊妹妹,这辈子嫂子必不负你。” …… 这边管氏大哭,那头顾氏和谢玉清母女目瞪口呆。 谢玉清看着那半斤燕窝,嘴里发苦,“母亲,日后还是对嫂子好些罢,阿渊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最是嫉恶如仇。” 顾氏这会何止嘴里发苦,连心里都在发苦。 自打皇帝赐婚那丫头后,她是左也盼着,右也盼着那丫头回来。 安亲王妃,沾了一个王字,那就是皇室的人啊,若这丫头还姓谢,他们这些亲戚,就是沾了亲带了故的皇亲国戚。 这可是顾氏做几辈子梦都不敢梦到的滔天富贵。 等她回来,不管那丫头是 什么态度,自己头一个要把她哄好了,先为自个儿子谋个好差事,再为自个女婿捐个闲官…… 算盘打得叮当响,还没等做呢,那丫头就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 说下马威倒还是客气话,说得重些就是警告。 哎哟喂,她不过就是给儿子抬了个小妾,对着管氏说了些牙疼话,怎么就警告了呢! 顾氏气得心疼,肝疼,浑身哪儿哪儿都疼,心道:哪个杀千刀的下作小人,竟然把大房的事儿一咕噜捅到那丫头面前? 顾氏抚着心口道:“罢了,罢了,管氏这孩子也委实不容易,又怀着孩子,我这做婆婆的就往后退一步,孙平家的,把我前头在街上买的那匹锦缎,给大少奶奶送去。” “是!” 孙平家的在外头应了一声。 顾氏眼珠子一转,道:“她这礼送来了,咱们可得回礼过去,玉清啊,你准备准备,等你哥休沐了,兄妹俩一道把礼送过去看看。阿渊这样的人,不交好都是一种浪费。” 谢玉清心道我的个亲娘哎,你还能再说得直白些? 顾氏眼珠子又一转,道:“死老太婆那边还不知道阿渊要做安亲王妃这事呢,要知道了,怕腿一蹬,立马就得见阎王去。”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宫中有旨 玉渊不知道自己还有催命的本事,这会,她正背着手在府里踱步呢。 春意刚刚起了个头,还春寒料峭着呢,府里的花儿草儿却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走到后花园时,远远瞧见江锋匆匆走来。走近了,才发现他眉头紧皱。 玉渊微惊,“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小姐,义父昏倒在半路,你赶紧去瞧瞧吧!” 玉渊一听这话肝胆俱裂,忙拎起裙角飞奔而去,“快去把我的银针拿来。” 一入院子,就见江亭面如土色的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玉渊上前扣住他的脉搏,一诊,耳畔嗡嗡乱响。 “小姐,义父如何?” 玉渊松开手,抬眼看江锋,“这些年,你们在外头过的是什么日子,一一说给我听。” 江锋一听这话,胸口一阵剧痛,良久才道:“小姐,在外行走,衣食住行谈不上好,凡事只能将就。” “我要你们将就吗?”玉渊怒吼道:“我只要你们好好的!” “小姐,现在不是翻旧帐的时候,你快说义父如何了?”江锋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探江亭的鼻息。 玉渊挥开他的手,“他死不了,只是灯枯油尽了,和我二舅 舅一样。” 江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有多久?” “别问多久!”玉渊咬牙吸了吸鼻子,“我定要他长长久久。你将他外衣脱了,我来行针。” 一套针行下来,不过半息时候,江亭幽幽醒来,见小姐在跟儿前,眼眶微微泛红,弯了弯嘴角道:“小姐来年都要十八了,怎么还哭鼻子?” 玉渊轻喘一口气,别过脸,生生把眼泪逼进眼眶,才道:“江亭,以后你把手上所有事情都撂给江锋,你就在这府里给我好生养着,哪儿都别去。” 江亭何等聪明,立刻就知道自己的身子有问题。也该有问题了,弦绷得太紧,总有断了的那天。 何况自己已到天命的年纪,撑太久了。 他强笑道:“小姐放心,总还能撑到你大婚的那天。” 玉渊忍无可忍,“我却要你长命百岁。” 江亭笑笑,“连皇帝都不能长命百岁,何况我这凡夫俗子,如今事事都顺,小姐又寻着良人,我就算此刻闭眼,也能向高家列祖列宗交待了。江锋,帮我把那匣子拿来。” 江锋走到多宝格上,脚一踮,手够着一只黑色漆木匣子,捧到小 姐面前。 “这里是义父这些年为小姐存的嫁妆钱,还有几个庄子,庄子都在扬州府。” 这话仿佛一剂催泪剂,直接从玉渊的心口打进去,眼泪再忍不住落下来。 有一滴落在江亭苍老的手背上,他心道:能让高家的小姐为他落泪,这辈子,也值了。 “小姐,有件事情老奴倚老卖老。” “你说!” “君子一偌,重若千金。王爷身子不好,留不下子嗣,你当初却是在二爷跟前发过誓,要为高家留个后的……” “江亭!” 玉渊骤然出声打断,“子嗣的事情了不得过继一个,你为着这些闲事把自己的命都快操心没了,何苦呢?多活几年,多陪我几年不好吗?” 江亭一口气跟干馒头似的,结结实实地堵在胸口,噎得他都快翻白眼了,心里却是暖暖的。 人生快走到尽头时,回头再看,自己这辈子只为了一个高家,别的什么都没有。 甘心吗?甘心的! 只是有时候看着人家夫妻和睦,儿孙绕堂,多多少少心里有些羡慕。 玉渊见他脸色茫然,放柔了声音道:“子嗣的事情,我定会想法办的,你再不可为了这些闲事,操 心坏了身子。” 江亭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此时心情,又贴心,又难过,又觉得自己为难了小姐,又觉得愧对高家烈祖烈宗。 最后他叹了口气道:“小姐心里有数,我以后就不多嘴了。” 玉渊哄道:“该多嘴的,一句也不能少;不该想的,丁点都不用去想,把身子调养好了,你不光可以看到我大婚,也能看到江锋成家立业。” 江锋眼角的余光看了玉渊一眼,正色道:“以后这府里府外的事,都交给我,义父就好生养着!” “小姐,小姐!” 这时,罗妈妈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的传来。 玉渊一激灵,忙道:“何事?” 罗妈妈掀帘进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宫里来人,请小姐立刻进宫!” “什么?” “小姐!” 玉渊与江锋的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 江亭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玉渊眼明手疾,立刻将人按下去,江亭却已经急出一身的冷汗。 “小姐,赶紧派人通知王爷。” 玉渊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脸色却依然平静道:“我这就派人去通知,你别急,不会出什么大事。” 江亭到底老成些,眼锋一 转,“罗妈妈,宫里那位到底是哪一位?” 罗妈妈摇摇头,“来人是个很面生的太监,塞了银子也问不出来,只说让小姐立刻进宫。” 玉渊想了想,道:“不管是谁,左右不是皇帝便是皇后。” “只是不知道是福是祸?”一旁的江锋插话道。 玉渊抿了抿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江锋,你送我去!罗妈妈,替我更衣!江亭,你在家等我消息!” 三人异口同声答:“是,小姐!” …… 从高府去皇城,车程半柱香的时辰。 行到半路时,马车便被拦住。 拦的人,是李锦夜。 他今日着一身青灰色长袍,额头微微有汗,显然是刚刚得到消息,从礼部衙门赶来的。 帘子一掀,他跳了上去。 四目相对,李锦夜久久没舍得移开目光。 眼前的少女着一件水红色团花袄子,挽着新发髻,头插一只碧玉簪,几丝秀发垂在耳边,稳重中带着俏皮可爱。 “别怕!” 李锦夜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嘴角弯了一下,笑道:“刚刚我派人打听了下,中宫陆皇后要见你。” 玉渊在来的路上也料到了,问:“那你是要陪我一道进宫?” 第三百九十六章 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李锦夜点头,“我正好也有事要面圣,不如一起?” 玉渊知道面圣是假,给她壮胆是真,笑道:“你这样明目张胆,会不会让人说闲话?” 李锦夜“唔”了一声,好一会才道:“他们说他们的,与咱们并不相干。一会你见到皇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要有分寸。皇后那人是个笑面虎,令妃娘娘给我下过投名状,她若在,应该会暗下护一护你。若不在,你就自个小心。” 玉渊望入李锦夜的眼睛,那里面有一抹藏得很深的担忧。 她眼睛眨动,微微仰头道:“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 下马车,入皇城。 早有中宫的宫女等在门口,见高玉渊来,目光打量几眼后才趾高气昂道:“高小姐,奴婢奉皇后娘娘的令,来迎高小姐。” 玉渊笑笑没说话,只是朝身后淡淡扫了一眼。 宫女这时才发现,安亲王就在数丈之外背手看着她。 宫女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远远的向安亲王福了福,口气也柔和了不少,“高小姐,我们走吧。” “是!” 玉渊低眉顺眼的跟上去,走了几步,便扭过头来,见那抹青 灰色直直的站立着,心中无比稳当。 这世间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你的身后站着一人。 …… 李锦夜直到玉渊的人消失成一个点,才扭头看了眼身旁的小内侍,“皇上可在御书房?” 小内侍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道:“王爷,昨日陆家的人进宫见皇后了。” 李锦夜眉心一跳,昨天陆家的人进宫见皇后,今天皇后就把玉渊召进宫……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 很多年后,陆皇后回忆起这次与安亲王妃的初见,第一个感觉仍是,这姑娘长了一双极聪慧的眼睛,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心。 也难怪能让李锦夜用计求亲。 很多事情,身在其中的时候扑朔迷离,过后一琢磨一思量一打听,就能猜出几分端倪。 上回安亲王府与陆家联姻的流言,十之八.九是李锦夜的手笔,为的是逼皇帝答应这门亲事。 陆皇后想明白这其中的过门关节,心里便恨上了。算计谁不行,偏偏算计到陆家的头上,真当她是菩萨的性子。 陆皇后嫣然一笑,“高小姐快起来吧!来人,看座。” 玉渊起身,低头坐了小半个身位,恭顺道:“ 不知皇后娘娘请民女过来,有何要事?”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 后宫嫔妃见外人,都得在内务府备案,然后再挑黄道吉日进宫,这黄道吉日不是初一,便是十五,今日既非初一,又非十五,这个召见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陆皇后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昨天与皇上聊起安亲王的婚事,皇上说,高县主无亲无故,也没个长辈操持婚事,怪可怜的,让本宫多用几分心。本宫这才把你叫进宫问问。” 玉渊心道:皇后娘娘你忘了我姓高了?高姓是皇上最恨的姓氏,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番话来! 玉渊抬头,目光与陆皇后触碰,只一瞬间,便移开眼睛道:“多谢娘娘厚爱,玉渊无父无母,但家中还有一个三叔,他会替我X持一切的。” 陆皇后露出一些柔色,“只是我听说你那位三叔还未婚娶,怕是不懂这里头的繁文缛节吧!” “三叔探花出身,又在翰林院当过差,是个顶顶聪明的,为了我,他即便不懂,也会学的。” “那便好!” 陆皇后笑容盈盈,像扯家常一样闲聊道:“府上三爷多大了,怎的还不成婚?” 玉渊道 :“已经二十有三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 陆皇后低笑道:“大莘的男子像他这样的年岁,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二十有三都没成亲,少见哪。” 皇后的身份,她说出口的话,不会只是聊家常这么简单。 玉渊为了防止节外生枝,索性扯了个谎道:“原先也是定过亲的,只是后来没成,去延古寺算了一卦,卦相上说过了二十五才好论亲,便一直耽搁到如今。” 陆皇后顿时哑然,她今日把高玉渊请进宫的第一层用意,就是想为谢三爷说媒。 这人如今在户部当差,听说与周大人有些不对付,想来应该是李锦夜的手笔。 周大人是福王上位最大的助力,她如果能给谢三爷说门亲事,日后枕边风一吹,说不定就能化解李锦夜安插在户部的这根桩子。 毕竟男人都是好色的,谁会放着枕边人不亲近,去亲近侄女的。 哪知陆皇后话没开口,就被高玉渊堵了后路,陆皇后脸上的笑淡了些。 玉渊手心慢慢涌起冷汗,倒是被苏长衫料到了,他们在自家三叔身上做文章。 …… 此刻,御书房里。 李锦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引起了宝 乾帝的注意。 这时,李公公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宝乾帝冷笑道:“你这副样子,是怕你母后吃了她?” 李锦夜起身笑道:“回皇上,儿臣不是怕母后吃了她,而怕她性子野,顶撞了母后。” 宝乾帝冷笑连连,这亲还没成呢,倒先护上了,这般多情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想到这里……宝乾帝突然愣住了,他依稀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多情而又…… “皇上!” 李锦夜的低唤,打断了宝乾帝的思绪,他眼色沉沉地看着他:“何事?” 李锦夜起身,撂起衣袍跪下,“儿臣的身体经不起耽误,想请父皇下令钦天监选个好日子,把这婚事操办下去。” “你倒是急得很啊!”宝乾帝心里始终对高玉渊有几分成见。 李锦夜低下头去,半晌,才勉强一笑,笑里有些压不住的凄苦,“我还想趁着身子没有败下去,给大莘皇室留个血脉,给蒲类皇室留个血脉。” 这话,仿佛压在他喉咙里,每吐出一个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听起来十分的痛苦。 宝乾帝蓦的一惊。 蒲类--一个许久不曾在他脑海里想起过的族类! 第三百九十七章 故人来见 “令妃娘娘到!” 内侍尖锐的叫声,打破殿内的沉寂。 陆皇后脸上的阴霾一闪而过,她定了定神,淡然笑道:“今儿我这宫里,倒挺热闹。” 话落,随着一阵环佩琳琅的声音传来,一个明艳丽人袅袅婷婷走来。 玉渊忙起身垂手恭迎,双腿曲膝道福:“民女见过令妃娘娘!” 令妃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皇后跟前行礼,礼罢,她连眼风都没扫过高玉渊的,自顾自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碗,拨了拨茶梗,笑道:“皇后这几日,身子可曾好些?” 陆皇后将令妃的举动尽收眼底,不由暗暗皱眉。 上回安亲王雨中下跪,这个令妃不仅送伞,还陪着一道跪,怎么今日见了未来的安亲王妃,却是这么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令妃啊,这一位是未来的安亲王妃,她与你见礼呢!” 令妃似乎这才注意有高玉渊的存在,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哟,冷落了未来的安亲王妃,倒是我的不是了,坐吧。” 话,不冷不热,但透着一股尖酸。 玉渊心说:会不会是李锦夜搞错了,这令妃娘娘从进门到现在,可没给她好脸色瞧啊! “谢令妃娘娘赐座。 ” 令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听这嘴巴也知道是个机灵的。” 玉渊似没听到她话里的讽刺,含笑不语。 令妃顿感无趣,转头与陆皇后聊了几句家常,正好聊到皇帝这几日没往后宫去时,她看了眼高玉渊,冷笑道:“高县主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若换了别家的贵女,这会早该退下了,皇帝的家里事可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听的。” 玉渊心中一动,忙起身道:“民女告退。” 陆皇后此刻才明白令妃过来的真正用意,心道:我说怎么对安亲王妃横竖看不顺眼的,原来是想把人支走啊! 狐狸尾巴,藏得倒深。 她微微一笑,“慢着!” 玉渊得体的笑道:“娘娘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民女吗?” 陆皇后看了眼令妃,笑道:“也没什么要吩咐的,就是我那内侄女是个不成器的,将来还请安亲王妃多担待几分。” 这话,从陆皇后嘴里说出来,无疑大山压顶,别说是玉渊这个未嫁女听了勃然变色,就是令妃娘娘听了,也不由的勾了勾唇角。 陆皇后这是仗势压人啊! 只不知道这高县主如何应对! 玉渊脸上没什么异色,她含着浅浅的笑意,道 :“担待二字愧不敢当。一来,我还未进门,这王府是方的,还是圆的都没弄清楚,陆侧妃却是那里头的老人了,要说担待,也是她担待我。二来……” 玉渊黑眸眯了眯,“二来,陆侧妃是陆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子,言容德功都应该是一等一的好,这么一个可人儿,王爷自然是长眼睛的,所以更用不着我担待。” 漂亮! 令妃娘娘心里暗喝一声,眼睛都亮了。 这高玉渊不愧是李锦夜选中的女子,这份圆融,这份机智简直绝了。这话不仅漂亮的还击了陆皇后,还暗讽了陆侧妃。 令妃都能听出来的话中话,陆皇后自然也听得出来,偏偏高玉渊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面上硬是找不出半点错处来。 不仅找不出,人家还把陆侧妃,把你陆皇后的娘家捧上了天。 陆皇后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心里恨恨道:好你个高玉渊,果然伶牙俐齿的很,咱们走着瞧。 就在这时,有宫女匆匆进来,称御书房来人宣皇上的口谕。 陆皇后忙宣人进来。 来人是李公公的徒孙,跪地笑眯眯道:“皇后娘娘,皇上口谕,安亲王十月初八大婚,请娘娘协礼部 一并操持,务必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玉渊心里狠狠一跳,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陆皇后脸色变了变,带着母仪天下的神色,面甜心苦道:“哎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你去和皇上说,臣妾一定尽心尽责办好这事。” 令妃不紧不慢的啜了口茶,挑眉道:“高县主啊,我若是你,可就不会愣在那儿,得先跪谢皇后娘娘大恩。” 玉渊如醍醐灌顶,忙双膝跪下,伏倒在地,“谢娘娘大恩!” 心里却震惊无比:她进宫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李锦夜那家伙是怎么做到让皇帝定下婚期的! …… 冷风一吹,玉渊才发现自己的内衣竟湿透了。 她回首看了眼身后精致的宫殿,毫不犹豫加快了脚步。 与大多数女子看来,这里无疑是她们人生中最高不可及,也最想登顶的地方。 与她看来,这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牢笼,牢笼里的女子从天真烂漫,慢慢变成面目可憎。 倘若有一天,自己也走进了这座牢笼……玉渊的脸色青白一片,不敢再往下深想。 走出正门,那抹青灰色不在,只有江锋立在马车前翘首以盼。 见小姐出来,他忙迎上去,压低声道 :“刚刚王爷派内侍来传话说,让小姐先行回府,他在宫里还有些事,晚些会过来。” 玉渊点点头,扶着江锋的手飞快上了车。 一道帘子,隔开了车里、车外两个世界,马车轱辘走过青石板路,原本闭目养神玉渊突然掀起帘子一角,目光死死的盯着那高大威武的城门。 她想:为了那个人,她是心甘情愿走进那处牢笼的! …… 车子快马加鞭行至高府门口。 等车停稳,玉渊跳下来,刚要进府,却见大树下走出一人,剑眉,星目,一身素袍随风而动。 目光遥遥相对,陈清焰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曾经他的心里有过一个人,觉得日日看见她,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见不到她,便每时每刻坐立不安,又不敢和她说,只觉得自己怎么都配不上她。 而现在…… 陈清焰看着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张张嘴,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良久,他自己对自己说:我这是真正的,彻底的配不上她了! 江锋见陈清焰的目光太过灼热,眉头皱了皱,低声道:“小姐,快进去吧。” 玉渊看着那人执拗的目光,低声道:“我先进去,你随后把人带到花厅。”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不会再见 陈清焰跟在江锋的身后,一步一步走进高府。 这座府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漂亮,一花一草,一石一椅都是那人喜欢的样子。 “陈少爷,花厅到了,请!” 陈清焰抬腿跨进门槛,玉渊听到声响转过身,笑道:“好久不见,快坐吧。” 陈清焰依言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盅喝了一口,是上好的碧螺春。 玉渊打量面前的男子,眉目依旧湿润,气质也依旧优雅,只是脸上多了几道风霜,像是故意刻上去的,人也清瘦的厉害。 “蒋夫人身子还好吗?” 陈清焰放下茶盅,起身道:“心病难医。若能宽心,还有些日子,若不能宽心,也是快的!” 玉渊虽然听罗妈妈说起过,但从陈清焰嘴里说出来,心里依旧是咯噔了一下。 陈清焰坦然道:“从前我总不信命,总觉得天大地大,命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呢?” “如今不得不相信。” 陈清焰笑笑:“不过,我心里并不难受,因为这一步一步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早就想好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可惜,我母亲看不开。” 玉渊本来还想宽慰几句,他这样一说,反让她觉得那些宽慰的话,都是多余。 “今 儿过来,一是想与你道个谢。” 玉渊撂了下头发,“谢什么,不过是几支老参而已。” 陈清焰摇头,“谢的不是参,是你的这份情。” 玉渊有些愕然地抬头看向他。 “不是所有人,都敢往我们府里送东西的,都避之不及呢,你是头一个。” 玉渊干咳一声,没有说话。 花厅里沉默下来,许久,陈清焰又开口道:“二来,是想与你道个别。” “你要去哪里?” “回南边。” 陈清焰顿了顿道:“陈家的祖籍在苏州府,那里还有几间老宅和几亩良田,只要不吃喝嫖赌,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玉渊问道:“蒋夫人这个身子,能经得起舟车劳顿吗?” 陈清焰神色悲戚,“就是想趁着她现在还能走动,带她回去,一直拖着没走, 就是想见你一面,咳咳咳……” 玉渊猛的抬眼看他。 陈清焰本来就瘦,再一弓背咳嗽,身形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感觉,玉渊瞧着一怔,忍不住别过头去,“见我做什么,正事要紧。” “故人一场,总要道个别的,以后怕是见不到了。”陈清焰说得轻描淡写,脸上连个起伏都没有。 玉渊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吉祥,“陈清 焰,成王败寇是命,但你的人生还是很长,别总说这些丧气话。” 陈清焰看着她白皙的侧脸,心道:这哪里什么丧气话啊,这是再真实不过的大实话。 以后她是高高在上的安亲王妃,自己却是平头百姓,再见面,他要跪着与她说话,还得自称“草民”。 他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父母,却不愿意对着曾经心爱的女子下跪。 这是他的骨气,也是仅剩下的一点点骨气。 所以……不会再见! 陈清焰从怀里掏出个锦帕,递过去,“等不到你大婚,先把添妆的东西给你。” 玉渊想了想便接过来,一层层揭开锦帕。 “是柄白玉做的如意,没旁的意思,就是祝你凡事如意。”陈清焰轻声道。 玉渊低头看一眼,这如意的质地很好,做工却略略粗糙,不像是出自匠人之手。 “我亲手雕刻的,你别嫌弃。” 玉渊咬了下唇,抬首大。大方方笑道:“不嫌弃,挺好的,我收下了,只是没什么东西送你。” “送我出府就行。”陈清焰接话道。 “你这就要走?” 陈清焰“嗯”了一声,“出来太久,怕母亲惦记。” 玉渊把如意交给一旁的罗妈妈,利落道:“走,我 送你出府。” …… 两人并肩而行,默默地走一段路,陈清焰看着少女柔软的颈脖,突然开口道:“谢玉湄我纳了。” “既然纳了,就好好待她。”玉渊神色淡淡。 陈清焰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免升起些许莫名的惆怅,他知道这惆怅从哪里来,本来他盼着从她脸上看到一些诧异的。 哪怕一点点,他也觉得这段感情付出的--值了。 哪知,她的脸上半点诧异都没有,仿佛他纳谁,不纳谁都与她无关。 “陈清焰!” 这时,玉渊突然开口,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我有个建议你想不想听听?” “你说。” “倘若家中能走开,我建议你到外头去走走看看,人生在世,别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池,一粥一饭;不看过巍巍高山,你不知道天地有多辽阔;不看过湖泊,你不知道人有多渺小。朝堂之争,争的是名,争的是利;山河之争,争的是天,是地,在天地面前,人世间种种求不得的苦,便显得很淡很淡了!” 陈清焰踉跄了一下,竟觉得有些发黑。 他万万没有想到,高玉渊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陈家败后,父亲只是长吁短叹,母亲则哀哀欲绝,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地劝他回南边去,劝他安份守己,劝他缩起尾巴做人,唯有她…… 陈清焰心里涌上阵阵苦涩,自己与她相隔的何止是一个安亲王妃啊。他们之间隔着高山,隔着大江,隔着胸襟,隔着见识…… 陈清焰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高府,浑浑噩噩回到陈府时,才想起来自己不曾与她说一声“再见”! 他一屁股跌坐在书房的椅子里,胸中的那团郁郁之气,恍如要将胸膛也撑破似的。 他这一趟,其实就是故意做给她看的,那柄如意也是故意留给她的,为的,就是想在她心里最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日后哪怕她能想到他分毫,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哪知……她却与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没错,在天地面前,人世间种种求不得的苦,很淡了;淡到她根本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从前也是,以后也是。 他所谓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于她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她不会在心底给他留位置,她的心,统统给了那个男人。 陈清焰想明白这一点,心里发出两声感叹。 第一声--自己可真是个跳梁小丑啊! 第二声--那个在她心上的男人,可真是幸福啊! 第三百九十九章 算帐的有一个 “少爷!” 阿九推门进来,“谢姨娘来了。” 陈清焰回神,冷了脸道:“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 阿九为难道:“谢姨娘说,给少爷煲了些养生的汤,请少爷尝尝。少爷,外头挺冷的,谢姨娘又大了个肚子……” “请她进来吧!” 片刻后,谢玉湄拎着食盒进来,厚重的棉袍下面,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脸上有些浮肿,八分的颜色只剩下五分。 “爷,湄儿给你熬了些老鸭汤,最是清火败毒。母亲那边我已经侍候用过了,母亲今儿胃口好,喝了有小半碗,还直说香呢!” 陈清焰的脸色稍稍缓了些,“辛苦了!” “这点小事哪里辛苦,又不是湄儿动的手,明儿我再让厨娘做些别的,娘喜欢吃鱼,就熬个鱼头汤吧,放些豆腐、花菇在里面,鲜香的很。”谢玉湄笑意盈盈。 “不用了,你收拾收拾细软,三天后准备出发。” “真的要走,太好了!” 谢玉湄其实早就盼着离开京城,姨娘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情,她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里。 去了苏州府,无人知道她的底细,一切就能从头开始。若是运气好生下个儿子,说不定还有扶正的希望。 她如今 算是想明白了,自己从前争不过高玉渊那个贱人,以后更是想都不用想,不如把陈家的人侍候好,还有个出头的希望。 谢玉湄美得飘飘然,不曾察觉陈清焰的脸已经青了下来,他突然开口道:“刚刚,我见着你三姐了。” 像是当头被敲了一棒,谢玉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强笑道:“她,回来了?” “回来了,让我好好待你。”陈清焰的目光停留在谢玉湄身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反应。 谢玉湄佯装感动道:“到底是一家子骨肉,从前再分生,到关键的时候她还是念着我的。” 这话,说得十分便宜卖乖,鉴于她怀着身子,陈清焰不想与她一般计较,“你回去罢。” 谢玉湄没有挪动脚步,反而往前进了一步,含情脉脉道:“爷,今日可歇到我院里来?” “不了,我歇在母亲房里。” 谢玉湄眼底的失望掩不住,“那,我便先走了。” “谢玉湄!”陈清焰叫住她。 “爷?”谢玉湄喜出望外,眼神中又隐隐升起期盼。 “我既让你怀了我的孩子,便不会亏待于你,只要你安份度日,陈家便能为你遮风挡雨。旁的,不要肖想,你也肖想不到。” 陈 清焰把话说得直白露骨。 这个女人本性如何,他心知肚明,绝对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主儿,若不是病中的母亲逼着他圆房,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碰她的。 既然碰了,他不亏待她,吃的喝的和主子无异,但若她想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达到什么目的…… 陈清焰冷笑一声,他这辈子就是不娶正妻,也不会扶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坐上主母之位。 谢玉湄失魂落魄的走出院子。 不要肖想,难道就一辈子做妾? 生下来的孩子一辈子顶个庶字? 那自己这些日子的谨小慎微,伏低做小,机关算尽又算什么? 谢玉湄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心里戚戚然的想到一件事:倘若从那个贱人一回谢家,自己就与她交好……那么现在她的命运,是不是也像那贱人一样,一飞冲天了! …… 陈清焰一离开,玉渊便把那柄如意交给罗妈妈收起来。 罗妈妈当着小姐的面,把它放进箱笼的最深处,放完,拿眼角去瞄小姐的脸色。 哪知她家小姐眼神飘忽,根本没往她这边看过来,罗妈妈这才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了。 “小姐,这一趟进宫到底为了何事?” 玉渊回神,想了想道: “去江亭院里吧,我一并说。” 半盏茶后,罗妈妈一声惊呼,“十月初八,还有整整五个月,三媒六礼一个都没有行起来,这时间哪够啊?” 江亭:“亲王大婚,礼部应该有章程,五个月抓紧些,怕也够了。” 江锋:“这事还得等三爷回来再商议商议,咱们几个也得分派分派任务。我这就派人去请三爷回来。” 玉渊忙拦道:“等他下了衙门也是一样的。” 江锋掀帘子的手一顿,“怎么能一样呢,这可是天大的大事,他又是小姐唯一的长辈,得立刻拿章程出来,半点都等不得。” 说完,他朝罗妈妈使了个眼色。 罗妈妈会意,立刻把小姐往外赶,“婚姻大事,小姐就不要操心了,安安份份的在房里呆着,大事小事交给我们。小姐在这里呆着,反而添乱。” 她添乱? 玉渊傻了。 江亭接话道:“以后没事,也别往鬼医堂去,闲着无事绣绣嫁衣,未来的安亲王妃可不能抛头露面。” 所以-- 以后的五个月她就是被困死在闺房里绣嫁衣? 玉渊回到房里,冲李青儿皮笑肉不笑的一伸手,“青儿,你看看我这双手像是绣嫁衣的手吗?” 李青儿这 会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细看,敷衍道:“银针都能拿,怎么就不能绣嫁衣。小姐,你去后花园转转吧,这屋子小,我还得找东西呢!” 赶情连自个房里都不给呆? 玉渊看着满屋子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丫鬟们,心里泛起些忧伤,这婚怎么说操持,就操持起来了呢!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 谢三爷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 一回府,他就钻进江亭的房间,连带着晚饭都在江亭房里用的。 玉渊一个人孤零零的用完饭,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院中赏了会月,正要回房休息,一转身,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锦夜站在了她身后,幽深的眸子如同一片深海,“回房换件男装,我带你去街上转转。” “这么晚了?”玉渊定定地望着他,笑道:“万一碰到个登徒子怎么办?” “登徒子碰不到,算帐的有一个。” “你要与我算帐?” 李锦夜“嗯”了一声。 “什么帐?” “先换衣服,出去再说!” 玉渊歪着头,“我都是快成亲的人,不能随便跟人出去,得先跟我家三叔说一声。” “他忙着为你准备嫁妆,没空管你。” 玉渊:“……” 第四百章 忧国忧民 四九城里,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去处;穷人,自有穷人的去处。 “两位公子,刚出锅的面汤,来一碗吗?热腾腾的,还冒白汽呢!” 这鬼天,夜里依旧阴冷,玉渊虽然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却依旧觉得冷,迫切需要一碗热汤浇一浇。 “想吃?” “嗯!” 李锦夜牵起她的手,走到小贩跟前,“来两碗,一定要热乎的。” 小贩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掀开一口滚着沸汤的大锅,手脚麻利的切好了面。 “两位公子有没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咸要淡?要硬要软?” 李锦夜缓缓道:“问我兄弟。” “兄弟”抬眼嗔看上他一眼,“清淡些,软一些,别放辣。” 李锦夜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些都是他的饮食风格,这丫头习惯性顾着他的身子呢! 两人刚在长椅上坐下,两碗热腾腾的面便端到了面前。 玉渊挑了一筷子,拨到李锦夜碗里,调皮的眨了下眼睛道:“你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多吃点。” 李锦夜一本正经的答:“弟弟说的是,再过几月我要娶媳妇了,身体养不壮实,怕被人嫌弃。” 玉渊:“……” 恰好这时小贩端 着勺子给两人添面汤,正正好听到这一句,笑道:“看公子的身板挺壮实的,你媳妇哪能嫌弃啊,爱都爱不过来!” 李锦夜没什么血色的嘴角短促的笑了下,“我从前身子不壮实的时候,我媳妇也没有嫌弃过!” 玉渊:“……” 小贩:“哟,公子有福气啊,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李锦夜抓住玉渊放在桌上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我媳妇今儿还托人给我送了几只老参过来,真挺贤惠的。” 贤惠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的齿缝里咬出来,玉渊这才后知后觉,李锦夜所谓的算帐是指什么。 她心中一动,道:“小哥,你这面汤里是不是醋放多了,怎么一股子酸味儿!” 小贩一头雾水:“不可能啊,一滴醋儿都没放,哪来的酸味。” “那可能是我闻错了。” 玉渊说完,又凑近了压低声道:“他要回南边,以后见不到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微垂,纤长的睫毛轻轻地盖着眼睫,又在眼尾处卷翘起来,李锦夜本来想好生质问她几句的,可是看着她的脸,他却忽然觉得没那个必要了。 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将那个陈清焰放在眼里过 。 李锦夜眼睛一眨,“等以后进门了,我可得好好调教调教,对自个男人可以这么大方,对别的人就得悠着点了,免得我辛辛苦苦攒出来的家业,都被她败光了。” 玉渊听了心里直乐,心想:哼,我陪嫁挺多的,谁要败你的,自己的都败不过来呢!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原本懒洋洋蹲在街角的几个乞丐突然如临大敌地爬了起来,忙不迭的躲到墙角。 马蹄声传来,冷风夹着灰尘扑面而来,李锦夜飞快的起身,掠到玉渊身边,将她护在了怀里。 扭头。 一伙人肆无忌惮的在马上驰骋,一阵烟似的就不见了踪影。 小贩愤愤的挥着双手,冲那帮人狠狠的啐了一口,“杀千刀的,狗仗人势,早晚一天不得好死。” 李锦夜问道:“小哥,这些人是谁?” “还能有谁,陆家的那帮杂种,仗着宫里有个做皇后的靠山,天天在这街市上横行罢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惹得,也只敢在背后骂几声,图个嘴巴痛快。” 李锦夜与玉渊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一抹深意。 陆家,慢慢的嚣张跋扈起来了! 李锦夜松开她,从怀里 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小贩,“拿着,面钱。” “公子,没有那么多。” “收着吧。” “那……我再给你们下两碗面。” “不用了!” 李锦夜拉着玉渊离开,玉渊扭头去看那两碗面,面汤上浮着厚厚一层的灰。 真是可惜了! …… 街市马上要宵禁,两人上了马车往回走。 玉渊见李锦夜沉着脸不说话,劝慰道:“他们越是嚣张跋扈,越是对你有利。” 李锦夜看着她,半晌才道:“我倒不为这个,只是觉得百姓活得不容易。” 两碗沾了灰的面汤刚放下,墙角的叫花子便扑了上去,你争我抢。 “大莘原本就被父皇挥霍的差不多了,又是灾年,又是战乱,最后一点家底都败得精光的。福王监国,并没有多少有力的政令,除了往三省六部里安插自己人外,就是混水摸鱼。再这样下去,这大莘……南边的倭寇,西边匈奴可都虎视眈眈呢。” 李锦夜的身材本来就偏瘦,这些年被毒侵蚀,健康基本已经被毁完了,虽然半年前去了毒,却依然显得单薄。 但在那不甚强壮的躯体中,却撑着一股难以言喻,钢筋铁骨一样的忧国忧国的力量。 玉渊 叹了口气,无奈道:“皇帝不急,你急什么,没的急坏了身子,白白让我担心。” 李锦夜紧蹙的眉,微微舒展开来,他抬手将玉渊的手轻轻握在掌心,换了话头道:“今日皇后把你请去做什么?” “一是问我三叔的婚事,二是让我对你的小妾多担待。” 李锦夜的嘴唇轻轻的颤动了一下,咽下千言万语后,道:“那人你不用担待,该什么脸色对她,就什么脸色对她,半点不用顾忌。至于你三叔的婚事,我会帮他挡着。” 玉渊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花似的,道:“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京里如今纷纷乱乱的,我不如避着些,等大婚前再回来,正好趁这几个月把南越学到的医术整理成册子,也是福报一桩。” 李锦夜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我如今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你又是我的人,进进出出的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延古寺清静,老和尚又与你相熟,不如去那里住些日子。我趁这个机会,在京里好好布布局。” “我在,是不是让你分心了?”玉渊笑问。 李锦夜直视进她的眸中,轻声道:“何止分心,连心都跟着一起住在高府了。” 第四百零一章 你安,我才安 玉渊哑口无言。 李锦夜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最后一次围城中,阿古丽带着黑风寨的五百将士来救我。这事有眼睛的士兵都看到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支铁骑从何而来,但总是隐患。奇怪的是,无论是兵部呈上的战报,还是随军的督察军,都只字未提。” 玉渊心漏一拍,冷汗都冒出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李锦夜摇摇头:“我也猜不透,但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为了不节外生枝,我必须让青山去一趟蒲类。” 玉渊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也经历过诸多千钧一发之际,她当即立断道:“那我明日就去延古寺。” 李锦夜将玉渊的小手,置于两掌之间,“从前冷着你,就是怕你卷进这些阴谋算计中,如今你既跟了我,咱们俩便一条心,你安,我才安。” “这话,你说反了。是你安,我才安。”玉渊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李锦夜看她的眼神,又柔又软。 “江亭的身子不大好,我走后,让师傅常去给他诊脉。” “虚怀最近一直随侍在皇帝左右,只有初一、十五才能出宫,他一出来,我便让他过来。” “我三叔在户部的日子艰难,你们也 别太为难他,他是个直肠子,容易得罪人。” “有我在,就算得罪再多人,也无妨。” “那只小畜生我想带走,这趟远门回来,它都不认得我了,怎么逗它都不笑。” “它是生气,你把它扔下来……” …… 翌日。 礼部正式诏书安亲王的婚期,与此同时,高府一辆马车于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驶出北城门,直奔西山延古寺。 驾车的是江锋,同行的卫温。 就在高府马车快驶到西山脚下的时候,谢家大房的马车停在高府正门口。 罗妈妈得到消息迎出来,委婉告诉谢大少爷:小姐去了延古寺。 谢承君无奈之下,只能打道回府。 回去与母亲顾氏一说,顾氏酸溜溜道:“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不得了了,连延古寺都成了她的家,随进随出。” 谢承君听着母亲的话,心道:只怕以后嫁进王府,更不得了! 又过一日。 京郊码头突然热闹起来,十几辆马车停下来,穿着灰袍的下人将马车上的东西,尽数搬到泊在码头的一艘大船上。 等所有东西装船,一个素衣妇人被人搀扶着下车,她脸色蜡黄,双眼凹陷,走一步喘三喘,正是曾经风光无限 的蒋氏。 蒋氏登船后,扭头看着京城的山水,牙关绷得死紧。 原来,人生如浮尘,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力感才是贯穿人一生始终的东西。 她这辈子成也在娘家,败也在娘家,而娘家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多年,全靠阴谋算计和攀附平王。 如今娘家不在了,她也不知道要去恨谁,怪谁。想来,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吧! 蒋氏嘴唇因为冷风开始发紫,脖颈上的青筋随着呼吸暴露出来。 欠债要还,欠命要偿。 她算是把自己这大半条命都还给了蒋家,余下的,就让她干干净净的回到陈家罢。 蒋氏一咬牙,头也不回的命人扶她进船舱,儿子陈清焰跟进来,“母亲,开船罢。” 蒋氏看着儿子消瘦的脸,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自己什么人都不欠,独独欠了他的啊! 然而,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蒋氏心想:儿子啊,你若不托生在我肚子里,该多好! “开船罢!” 蒋氏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 陈府的船驶离码头的时候,阴了几天的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直射大地。 福寿堂里,几个小丫鬟一边晒太 阳,一边做针线活聊天。 今日是西边那位姨奶奶的寿辰,老爷下令在花厅里摆酒,有头有脸的下人都凑上前讨杯寿酒喝,而她们这些刚留头的小丫鬟则负责看院子。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儿个三小姐的婚期定下来了。” “挑的哪个好日子啊?” “十月初八,说是钦天监算过的。” “哎--真真没有料到,三小姐的命会这么好,竟然嫁给了亲王,以后可就吃香的,喝辣的,云尖尖上的人物了。” “我要是老爷太太,肠子都悔青了。” “可不是吗,要是从前能对三小姐好一点,至于如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瞧瞧人家三爷,从翰林出来,就到户部当差,那可是管银子的肥差。他若不是背后有个三小姐,这肥差轮得到他?” “太太压制了他一辈子,哪知道临了临了三个儿子中,还是三爷最有出息。” “嘘,轻点,太太在里屋呢,别听见了!” “听见了又能怎样,话都说不出来,活死人一个,老爷都很久没来看她了,天天都歇在姨奶奶房里呢。” “我听姨奶奶院里的人说,老爷就等着太太咽气,好把姨奶奶扶正了……” “啪-- ”的一声碎响,把几个小丫鬟吓得跳起来。 众人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跑进东厢房一瞧。 只见太太半个身子趴在床沿外,脸色惨白无比,大眼奋力往外睁着,露出狰狞的眼白。 身下一股骚臭味沉沉散开,有个胆子大的丫鬟伸手在她鼻间探了探,骤然缩回了手,魂飞魄散的叫唤道:“不好了,太太没气了,太太没气了。” 一个时辰后,谢府前前后后都挂上了白幡,发丧小厮骑快马往二房和高府跑。 到高府时,被看门人拦住。 小厮说明来意后,看门人请出了江锋。 江锋冷冷回道:“我家小姐姓高,和谢府早八百年没了瓜葛,你们的丧发到这里,是来寻晦气的吧!” 小厮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赶紧开溜回去禀告老爷。 谢老爷呆呆地注视着发妻刚刚收殓好,盛妆的尸体,咬牙切齿的骂道:“没有王法的小畜生,怎么不被天打雷劈死!早知道如此,当初生她下来的时候,就该把她浸在粪坑里,活活溺死。” “我的老爷啊,你就少说几句吧!”谢大爷一听这话,吓得汗毛都竖起来。 顾氏赶紧上前哀哀嚎哭,期盼用哭声把公公的骂声给遮住。 第四百零二章 赐侧妃 玉渊是在三日后,从江锋嘴里得知太太去世的消息,当下心里就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太太临死前回忆起她这一生,可曾有过忏悔和后悔? 可曾想过这些年她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算计娘和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没有派人前去吊唁,以德报怨这种事情,她从来不做。人死,怨了,仅此而已。 这一年的春天异常的短,似乎是刚穿上春装没几天,就换了夏衫。 夏天来得这样猛烈,以至于老皇帝的身子有些禁不住,带着陆皇后和令妃,以及几个重要的大臣去了承德行宫避暑。 福王李锦轩留京监国,安亲王李锦夜随侍左右,太医院院首张虚怀也在出行队伍中。 李锦夜离京前,抽空来了延古寺一趟,不巧的是,玉渊被老和尚差使着去山间采药。 李锦夜苦等了两个时辰没等到人,只好从头上拔下一只簪子摆在了她暂居的房里。 玉渊回来,捏着簪子半天没有言语,心里慢慢生出一份牵挂。好在李锦夜常有信来,她也常有信去,一来一往寥解相思之苦。 李锦夜写来的书信极有意思,常常只有三言两语,但情谊却都在其中。 “抵行 宫,诸事皆顺,唯你不在!” “夜晚与虚怀浅酌,一轮明月当头,思卿!” “青山已归,我何时归!” 玉渊将每一封信都珍藏起来,收在枕头旁,夜间无聊时,拿出来读读,读着读着便入睡了。 中秋节前,宝乾帝由承德行宫回京,一日没歇,便临朝处理政务。 他的归来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一露面就稳住了浮动的人心,福王从监国的位置上退下来,嚣张跋扈的陆家稍稍收敛了些。 中秋节一过,皇帝命皇后从世家贵女中挑选一位适龄姑娘,封侧妃送到安亲王府上。 皇后挑来挑去,竟然在卫国公府诸多庶出的姑娘中挑了一个颜色最靓丽:六姑娘,苏云墨。 此刻的玉渊还蒙在鼓里,她这会正在延古寺做法事。 母亲三周年忌日,也是她出孝的日子,因此这场法事办得极为隆重。 今日来的人委实不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亲自或者打发人过来送了祭品,连在龙池庵修行的二小姐谢玉湖,也托人送了一份祭品。 李锦夜一早就来了,同行的还有苏长衫和张虚怀。 玉渊自回京后,就没有见过师傅,乍一见面,被他鬓角的几根白发给惊 住了。 张虚怀送上祭品,看了徒弟一眼,觉得这丫头似乎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等玉渊把整整三大本整理成册的医书捧上来时,他才明白这份弱不胜衣从何而来。 一本一本,可都是这丫头的心血啊! 只是今日是忌日,他不好感叹太多,只用大掌在玉渊肩上拍了拍,温声道:“节哀!” 玉渊轻声:“谢谢师傅。” 目光一转,落在李锦夜身上。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锦衫,连鞋子都是白色的,很显然,他这副装扮是以高氏女婿的身份,出现在法事上。 玉渊心中一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竟有些莹光,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见嘴唇极慢的道一声:“谢谢!” 李锦夜与她对视半晌,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起她的手,在和尚的高唱声中,朝着祭坛跪拜下去。 谢奕为见状与一旁的苏长衫低声道:“王爷这样做,怕是不合规矩吧!” 苏长衫看了眼这个二傻子,轻声道:“都快成亲的人,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若不是我是个外人,就冲她母亲姓高,我都想去磕几下头。” 谢奕为扭头看他,心道:这个苏世子果真是这世上第一不按规矩 出牌的人,头哪有乱磕的! 法事持续了整整半天,众人在延古寺里用过斋饭后,纷纷离开,只有李锦夜他们几个没有动身,似乎要在这山里住上一宿。 好在安亲王的名头,不用玉渊费心操持,老和尚早早的就安排了下去,命人将延古寺最好的几间斋房清扫干净,作下塌用。 就在玉渊换了衣裳从檀房出来时,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李锦夜一人。 “师傅他们人呢?” “去后山看枫叶了。” “你怎么不去?” 李锦夜软绵绵的叹了口气,慢腾腾地走到玉渊身边,“我看你就够了。” 两人目光相抵,玉渊傻笑。 李锦夜垂下那双比普通中原人更浓密些的眼睫,低低的叫一声,“……阿渊,有件事情我想与你说。” 玉渊没留神他言语中的异样,笑问道:“什么?” “皇帝把苏长衫的妹妹赐了侧妃,给我做妾。” 玉渊眼角狠狠一抽,脸上的笑瞬间沉了下去。 苏长衫和李锦夜交好,皇帝把苏家的姑娘送进来做侧妃,明摆着就是想让她来夺自己宠。 果然,皇帝对李锦夜娶自己很不满意,只是一直隐而不发,硬是等到今日娘三周年忌日, 才暗暗戳上一刀。 这一刀,正如宝乾帝所愿,直戳进自己的心口。 玉渊一时有些恍惚起来,虽说她和李锦夜心意互通,又经历过生死,但那个苏云墨到底是苏长衫的妹妹,他会不会看在苏长衫的份上…… 玉渊想到这里,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苏长衫和他妹妹,感情怎样?” 李锦夜答非所问,“长衫今日一早就跑来我府上。” “说什么?” “他说:卫国公府里庶子庶女成群,他都不认识几个。” 这话虽然表明了苏长衫的态度,玉渊的表情依然十分紧绷,“不认识也是他妹妹……” 她话还没有说完,李锦夜忽然一下子扣住她手腕,玉渊激灵了一下,下意识要甩开时,一股力道将她猛的一拉,整个人撞在了李锦夜的胸口。 “放开我!” 李锦夜却搂她搂得更紧,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没做到过,怎的不信我?” 玉渊嘴一张,咬住了李锦夜的肩头。 李锦夜:“……”这一咬,可半点都没有心疼他! 他轻“嘶”一声,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一边抽凉气,一边低声道:“咬痛快了再松嘴!” 第四百零三章 太欺负人! 这话,触动了玉渊的神经,她松开了牙齿,两行眼泪毫无预兆的流了下来。 别人家娶媳妇,都恨不得把儿子从前房里的通房、小妾统统发卖了,好光明正大的迎媳妇进门。 自己倒好,离大婚没几天时间,做老子的拼命往儿子房里塞人。这天杀的皇帝,不就是欺负她无父无母,身后没有人撑腰吗? 李锦夜本来还想打趣几句,一见她落泪,当场目光就软了下来,伸手抹去玉渊眼角的泪痕。 “这事儿也值得哭?你娘去世,我都没见你掉一滴泪。” “不一样!”玉渊低声道,“他太欺负人!” 李锦夜抬手将五指做拢,轻柔地将一抹落下的碎发,别在玉渊的耳后,“只要我不欺负你就行。” 玉渊抬起泪眼,缓缓道:“李锦夜,我这人眼里揉不下沙子,你让我信你,我自然是信的;可我信不过岁月。” 年华老去,她拿什么拢着他的一颗心? 李锦夜的脸色沉了下去,“我们两个从小在一起的岁月,你也信不过吗?” “……我”玉渊哑然。 李锦夜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只有十年,这十年,你也信不过你自己吗?” 玉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竟 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高玉渊!”李锦夜骤然低喝一声。 玉渊茫然抬头。 两人互通情谊以来,他只唤她“阿渊”,连名带姓这是头一回,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给撞懵了,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锦夜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只得放柔了声音道:“打仗还讲究一个离间计,你若因此与我生分了,岂不是趁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亏不亏啊,傻子!” 这话,简直醍醐灌顶,玉渊整个人瞬间清明起来,只是脸上泪痕犹在,配着她一张清艳的小脸,李锦夜看着看着,心里忽然一热,头一低 ,狠狠的亲了下去。 玉渊的呼吸陡然重起来。 不料,就在这时,张虚怀一头撞进来,“阿渊啊,这狼毒草是个什么玩意?” 缠在一起的两人慌不择路的分开,李锦夜沉着脸道:“张虚怀,你进来之前,能不能先敲个门?” “门开着,敲什么敲?”张虚怀浑不在意道:“哎哟,不就是那点子事吗,羞什么羞,怡红院里谁没见过!” 李锦夜脸色大变,心道:张虚怀你个棒槌,活该你光棍到现在! 玉渊越发尴尬,一边整理自己的仪容,一边心虚的应道: “师傅,狼毒草是……” “是什么以后再说,没事别来打扰我们!”李锦夜的口气,就差没说出一个“滚”字。 张虚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里傲气的“哼”了一声,甩甩袖子走了。 小气鬼,喝凉水。 不就是看到了那么一点点吗,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干系! 不对! 张虚怀脚步一顿,万一自己以后亲阿古丽的时候,也被人打断了,自己多半会毒死那丫吧! 又不对啊! 张虚怀“啪”的打了下自己的脑袋,自己还没向阿古丽坦承过呢,亲什么亲? 一嘴亲下去,那疯女人一巴掌赏过来,还不把他拍上天! 哎! 什么时候能够亲到呢,这隔了十万八千里的? 张虚怀忧伤的摇晃着脑袋,忧伤的离开了! “师傅刚刚‘哼’了一声!”玉渊打量李锦夜脸色,小声道。 “他哼他的!” 李锦夜拉玉渊进屋,“你的茶盅呢,给我喝一口。” 玉渊倒了温水,把茶盅递过去,李锦夜一口气喝完,靠在床头,“我要睡一会,这几日没睡几个时辰,累!” 玉渊怕他一觉睡了起不来,道:“回自个院里睡吧。” 李锦夜懒洋洋地看她一眼,“那床不 是你睡过的,我不要!” 玉渊气笑,“你在行宫也这样挑床。” 李锦夜没理会她的挤兑,拍拍床边,“过来,让我抱抱你。” 玉渊心说:还没腻歪够啊! 身体却很诚实的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任凭他不依不饶地靠过来,抱住了她。 “周启恒又得宠了!” 隔了一会,李锦夜半磕着眼睛上:“那日在行宫,皇帝染了些风寒,喉咙里有口痰咳不出来,你猜他如何?” “他不会把那口痰给吸出来了吧?”玉渊伏在他怀里,微微睁开眼睛。 李锦夜勾唇,手指无意识的在她颈间穿梭,“连我们这些亲儿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做到了,也该他得宠。他这一得宠,福王的位置就更稳了,我在行宫想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想出好办法来,一个中宫,一个周启恒,确实很难撼动。” 玉渊低声道:“凡事不能急,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谁知道他到底中意谁?更何况老皇帝虽然因为平王大病一场,但身子骨还是好的,他能活。” “就怕他活得比我长啊!”李锦夜轻叹一声,心里又自己给自己补了一句:将来该如何收场! 学李锦安举兵造反? 他是不怕的, 阿渊又该如何收场! 玉渊心头一顿,微微仰起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从前,她总觉得李锦夜思虑太重,于儿女情事上举旗不定,明明有情,也非得在她面前弄个无情出来。 如今才知道,他的无情,是因为对未来完全把握啊! 玉渊伸手,拇指在他微皱的眉间抚了好几下:“暮之,嫁鸡随鸡,随狗随狗,刀山火海,我都愿意陪着。你只管去做罢。” 李锦夜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几乎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 自己要走的路,何止刀山火海,那简直就是一条不归路啊!这傻丫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绵柔的呼吸声,玉渊小心翼翼的伸手拨开他的双臂,拉过被子搭在他的身上,目光在他脸上留恋地看了几眼,方才掩门离去。 她直到庭院里,往竹椅坐下,思绪飞快的转动起来。 李锦夜要的是那个皇位,能不能要到,怎么要到,他不说,她没问。 一来是太过私密,自己尚未嫁过去,多问不好; 二来两人正是你侬我侬之时,谈这些总煞风景! 然而大婚在即,这问题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自己早早晚晚得面对,那么,她该怎么做呢? 第四百零四章 砸匾 李锦夜这一觉,沉沉睡满了两个时辰才醒来。他从来觉浅,唯有闻着淡淡的药香,才能睡得深一些。 “阿渊!”他轻轻唤了一声。 “你家阿渊回府了。” 李锦夜猛的打开房门,苏长衫似笑未笑的脸近在眼前。 “怎么就回去了呢?” “怕是知道你府上多了个侧妃,心里不踏实,回去整理嫁妆单子。”苏长衫摇着扇子。 李锦夜跟二五不着调的人,说不到一起,“青山?” 青山从院外进来,“回爷,高小姐说王府多了一个侧妃,她若无动于衷,岂不是白辜负了那位的一番好意。” 李锦夜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一闪而逝。 “不得不说啊,你家的阿渊真是只小狐狸,老皇帝心满意足,最近应该不会再往你府里送女人了!”苏长衫笑眯眯道。 李锦夜扯着的嘴角显出愉悦,但语气还是平静的:“既然如此,我们也下山吧,虚怀呢?” “他啊?早跟着他徒弟下山去了,还说今晚就住在高府,说要问什么狼毒草的事儿。” 李锦颔首道:“青山,把王妃的东西理一理,回头亲自送到高府。” “是,爷!” “爷--爷--爷! ” 大树下,小畜生扑腾着翅膀,急红了眼睛。愚蠢自私的人类,一个个的只顾着自己谈情说爱,也不管管我小畜生今儿晚上在哪里落脚。 李锦夜走到小畜生跟前,一人一鸟对视片刻后,他笑道:“得了,这东西就直接搬到王府吧,反正也没几日了!” 小畜生一听,朝李锦夜扑腾了两下翅膀表示亲热。 哎! 人道和畜生道是一样一样的:都是母的不靠谱,公的靠谱啊! …… 玉渊回到高府,与张虚怀几乎是彻夜长谈。 南越的医术古灵精怪,另辟蹊径,很多药理都与中原背道而驰,却一样能把病治了! 于毒上,南越更是略胜一筹,很多中原解不开的毒,到了南越根本不足一提。 索伦虽不说倾囊相授,却也没有私藏,该教的都教了,玉渊一一道来,张虚怀听得津津有味。 两个都是学医的痴人,直到天明时分,玉渊实在因得撑不住了,师徒俩方才散去。 …… 翌日,谢奕为早早从衙门里回来,把备下的嫁妆单子拿给玉渊瞧。 玉渊瞧了没什么问题,又商议起陪嫁丫鬟和陪房的事情来。 新买的丫鬟规矩学得差不多,按理可以 跟着去王府,但玉渊念旧,那几个老的都是跟着她从扬州府来到京城,主仆情份非比寻常。 玉渊想了想道:“待我亲自问过她们后,再作定夺。” “小姐!”江亭开口道:“陪房这一块,老奴有个想法,让江锋跟你一道过去吧,这样一来,内宅有罗妈妈,外宅有他,一主内,一主外,小姐用起来得心应手。” 玉渊凝眉思忖片刻,目光落在江锋身上,“他跟了我,这府里怎么办?” 江锋道:“小姐,我与义父商量好了,留沈容沈易在义父身边,他们跟着小姐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能独挡一面。” 玉渊:“有他们在,我是放心的,只是江亭我也想带走。” 江亭一听小姐这话,知道她不放心他的身子,眼眶微酸道:“小姐,老奴就不跟着小姐去了,这里是高府,老奴还想帮着小姐把家看好。” 谢奕为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江亭这话提醒了他,阿渊在时,他觉得这府里还是他的家;阿渊一嫁人,这偌大的府邸,于他来说就真的就只是高府了。 由主变客,自己该何去何从? 谢奕为的脸色从来不知道遮掩,他这一黯然,别说玉 渊,便是江锋、江亭也都敏锐的察觉到了。 按理说,小姐一走,三爷就是这宅子的主子。只是三爷这人,素来要强,怕他心里这一关过不去,有寄人篱下之感。 江亭、江锋都是下人,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自家小姐,请她拿主意。 不料,玉渊像是没看到似的,又聊起了铺子,庄子的事情。 诸事皆定,她也没多作停留,打了个哈欠便与罗妈妈一道回了房。 江亭,江锋看着三叔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心中起疑。 小姐把三爷看得跟个眼珠子似的,怎么这回连句体贴话都不说了呢,真是怪事。 他们哪里知道,玉渊早在去延古寺之前,心里就有主意了,只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这个东风在三天后如期而至。 谢府二少爷谢承林夜夜赌钱,日日赊账,终于将二房唯一安身立命的宅子给输掉了。 赌铺的掌柜拿到房契,立刻颠颠的来到高家,以二倍的价格,转手就把宅子卖给了高玉渊。 玉渊拿着房契,命罗妈妈立刻去顺天府衙门备案,又在中人的见证下,把房契过户到谢奕为的名下。 一切妥当后,她不紧不慢 的梳妆打扮,然后领着府中所有人慢悠悠的踱步走到谢府门口。 此时,谢三爷仍在衙门当差,一切都还蒙在鼓里。 此时,午后的秋阳正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似要把人晒化一样。 玉渊用手挡着阳光,抬头看着高悬在门上的牌匾,牌匾上的字龙飞凤舞,还是她父亲谢二爷的手笔。 如今…… 玉渊冷笑一声:“来人,给我砸了这牌匾!” 小姐一声令下,江锋头一个动手,他身上有功夫,脚步轻轻一点地,身子就飞了上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牌匾应声而碎,断成两截。 玉渊踩着半截牌匾,凛然走进谢府,“去,把你们主子叫来与我说话。” 看门人一看是三小姐砸了谢府的牌匾,屁都不敢吭一声,扭头就去叫人。 这会,邵姨娘正睡了午觉起来,接过丫鬟递来红枣莲藕羹,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就听外头人鬼喊鬼叫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三小姐……三小姐打上门了,牌匾……牌匾都砸了!” “什么?” 邵姨娘惊的手一抖,一碗红枣莲藕羹尽数落在地上,“天子脚下,这小贱人还没王法了不成,我倒要去会会!” 第四百零五章 你的死 邵姨娘带着寥寥的几个下人赶到门口,一看对方的人数,这气势就淡了两分; 再看高玉渊的贵气逼人的穿着打扮,仅剩八分的气势,又去两分,于是到嘴的话就变成了:“三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玉渊看着邵姨娘的脸,心中冷笑一声。 谢家二房风雨飘摇,她却保养得非常好,满头的青丝一根白发也没有,可见人至贱,则无敌。 玉渊侧首看了江亭一眼,江亭上前一步,“你儿子把宅子卖了抵赌债,如今这宅子是我家小姐的了,限你们在一个时辰内离开,否则……就上衙门里说话。” 哗啦啦! 九道天雷齐刷刷打在邵姨娘的身上。 她没听错吧,这宅子不是她的了,这……这……怎么可能? 邵姨娘一秒变成母夜叉,“放你娘的屁,光天化日痴人说梦话,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玉渊倒是没料到邵姨娘会来这么一招,扯了扯嘴角,不急不慢的从怀里掏出地契,“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邵姨娘睁眼一看,果然是二房的地契。 不对啊,这地契还在她房里的箱笼里躺着呢,怎么就到了那小贱人的手上。 “假的,一定是假的!” 邵姨娘破口大 骂,“高玉渊,你别仗着你如今是个什么妃,就横行霸道,我不怕你,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有的是说理的地方。” 玉渊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一笑,不以为意的摇摇头:“顺天府的正门开着呢,邵姨娘,走吧!” 邵姨娘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不怕官! 她脸上的表情有持无恐! 心里不祥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她心虚地看了身后一眼,色厉内荏道:“来人,去把二少爷叫来。” 谢承林几乎是屁滚尿流的跑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邵姨娘的面前,脸色涨红得像头猪,“姨娘,儿子……儿子……” 邵姨娘整个人僵了一下,胭脂也掩不住她脸上的苍白。 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忽悠一下闪过痛楚,然而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疯狂的平静里。 她慢慢转过身,得体的朝玉渊福一福:“三小姐,都是一家子亲骨肉,何必弄个你死我活呢,那可是你的亲二哥啊!” 玉渊浅浅的笑了,“邵姨娘可真会说笑话,我亲娘姓高,他亲娘是你,哪来的什么亲二哥?再者说了,我连自己亲身的父亲都敢下手,就算是亲二哥,又怎么样?” 邵姨娘舌根发僵,已 经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玉渊:“你,你这是要逼我们娘俩去死吗?” “对啊!” 玉渊妩媚的凤眼睁大,“后院那棵槐树能吊死我娘,自然也能吊死你,头往前一伸,腿一蹬,一了百了,就不会流落街头了。” “你……”邵姨娘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若不想死,麻利的收拾东西走人,趁着天未黑,去大房门口求求人,看看他们能不能收留你。” 玉渊上前一步,直逼她的眼睛,“啧啧啧,我倒忘了,前头你和野男人睡一张床,被大爷、大奶奶逮了个正着。大奶奶最是个要面子的人,只怕……哼,连门都不会让你进吧!” 野男人? 贱人? 邵姨娘又羞又恨,身体抖得像个筛子,眼里的阴毒恨不得将眼前的高玉渊毒死。 玉渊半点惧色都没有,笑盈盈道:“忘了和你说了,前段时间我着人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谢二爷,一封写给了你娘家,不好意思,没经过你的同意,我把你偷奸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我想着,你既然做得出,也是不怕别人知道的。所以……京城呆不住,娘家回不去,你这是真正走投无路了呢!” “扑通!” 邵姨 娘腿一软,直直的跪了下去,眼睛都直了。 没有退路了! 她把她所有的退路都截得干干净净! 她……她……真的是想逼她吊死在那棵槐树上啊! “高玉渊,你这个小贱人,你竟然狠心至此!”谢承林像条丧家野狗一样扑过去。 还没等扑到玉渊身边,就见卫温抬起一腿,直接把人踢飞出去,下一秒,卫温从腰间拔出匕首,横在谢承林的脖间,“直娘贼的,敢骂我家小姐,我弄死你!” 谢承林所有恐惧都堆在了脸上,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有话好好说,我们这就搬走,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玉渊勾了下唇,懒得看他一眼,低下头,对上邵姨娘的眼睛。 邵姨娘第一次看到玉渊这样的眼睛,乍一看,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恨,再细看,那恨又变成了沉甸甸的杀意。 两道目光狭路相逢,玉渊眼中的锋利完全碾压邵姨娘的,她把声音放得很轻,但却异常清晰。 “这仅仅是你儿子欠下的一处赌债,还有一处这个月底结帐,一共两万一千两,他是死都还不出的。对于还不出赌债的人,一般有两种下场,要么断手断脚,要么用命来还。两万一千两不是 小数,你儿子用命还的可能性更大些。” 两万一千两! 这个畜生啊,他,他怎么下得了手的! 邵姨娘心里一片绝望。 “邵姨娘,我可以帮他还了这个赌债,保他一条贱命,不过……”玉渊故意没有把话再往下说。 “不过什么?”邵姨娘却像是在绝望中,看到一点点的希望,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代价是……” 玉渊莞尔笑了笑,慢慢的吐出三个字:“你的死!” 等待了三年的杀气,都融在这三个字里,邵姨娘吓得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来。 她慢悠悠地扭过头,目光看着儿子,期盼从他嘴里说出一句劝阻的话。 然而,她怀胎十月的儿子半个屁都没有放,只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姨娘,你去死吧,你死了,我才能活啊! 玉渊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母子二人,“来人,摆香案。” 江锋手脚麻利的摆上香案。 玉渊先点了一支香,插进香炉里;又从怀里掏出三万两的银票,摆在香炉旁边。 “邵姨娘,我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你死,你儿子拿着这三万两银子走;你不死,你们母子二人请离开这府邸,何去何从,你们母子做选择吧!” 第四百零六章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邵姨娘死了。 她不是自己吊死的,而是被她最疼爱的儿子塞进了绳套里,活活吊死在槐树上的。 这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死法。 当绳套勒紧她白皙的脖子,肺里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她开始拼命挣扎。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赌鬼的目光如野狼一样锋利,凶狠的像是与生俱来一样,她闷在喉咙里的一口血再也含不住,系数喷了出来。 被自己亲身的儿子吊死,她胸中发出悲鸣,心想:她要到阴曹地府问问阎王爷,能不能活劈了这个小畜生。 预想中的牛头马面没看到,恍惚中她看到了高氏,着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一支俗气无比的金簪,眼含怜悯地看着她。 邵姨娘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心道自己从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高氏的事,莫非黄泉路上她来找她算账? 高氏的眼睫轻轻动了下,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随即消失不见。 邵姨娘想追过去问个清楚,没走几步,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了回来。 奇怪,怎么会拉回来呢? 邵姨娘扭头看着身后的槐树…… 许久,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在槐树边响起,可惜,人鬼殊途,偌大的府邸,没有 一个人能听见! …… 一府之隔的高府。 江锋掀了帘子进来,“小姐,那府里都清空了!” “那个畜生呢?” “拿着银子就跑了,这人半点人性都没有。” 玉渊放下医书,平静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把有槐树的那个院子给我用砖头封起来,那棵树上吊死过两个人,不吉利,任何人不得靠近那个院子半步。” “是!” “三叔回来了吗?” “还没有。” 玉渊起身,“走吧,我到正门去迎迎他。” 江锋垂首跟上去。 刚走几步,玉渊停下脚步,低声道:“江锋,你可是觉得我行事,太过狠辣了,活活逼死了邵姨娘!” 江锋摇头道:“小姐,逼死邵姨娘的是二少爷,和小姐无关。” 玉渊目光微凝,轻叹道:“倘若我不给那个选择,邵姨娘不会死;可以说,邵姨娘一半是被我逼死的,但是,我半点都不后悔,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邵姨娘的结果,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算计好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如今-- 所有的仇和怨都了结,她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嫁进安王府。 …… 谢奕为是在天黑时分回到高府的,一抬眼,就看到玉渊等 在门口,吓了一跳,忙道:“好好的,等在门口做什么?” 玉渊笑眯眯地上前牵住他的手,“三叔,跟我去个地方,我有话要说。” “去哪里?” “跟着我便好!” 谢奕为任由她牵着走到了隔壁府邸,“好好的往这府来做什么?一股子乌烟瘴气!” 玉渊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房契,笑盈盈道:“三叔,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 “啊?”谢奕为一愣。 “走,咱们进去看看哪边要植树,哪边要种花,哪屋做你的书房,哪屋做你的卧房。对了,寒先生也得给他预备个房间,他老人家喜欢晒太阳,就把西边的院子留给他吧。” 谢奕为满脸惊悚,“阿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渊嗔笑着看他一眼,“三叔这性子也越发急了……” …… 两个时辰后,薄醉的谢奕为拉着苏长衫的袖子,絮絮叨叨:“长衫啊,你说说她怎么就那么耐得住性子啊,足足等了三年……哎,哪有这样逼人去死的,心太狠,心太狠啊!” 苏长衫看着自己的衣袖,心道:你个二傻子,一晚上翻过来覆过去,就这么几句话,有点新意行不?你那侄女心要不狠,能活到现在,早 被谢府那帮王八蛋活撕了。 “可她拉着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又是暖的,这丫头从小就照顾我,我上京赶考的银子,都是她给的,如今她要嫁人了,我的心都空了……” 谢奕为说到伤心处,扯着苏长衫的袖子擦眼泪,期期艾艾道:“她怕我住在那府里难受,就把二房那房子给了我……长衫啊长衫,我堂堂七尺男儿,受之有愧啊,我,我怎么就连个姑娘都不如呢!阿渊啊阿渊,你让三叔……心里难受死了!” 苏长衫真想抽走衣袖,让这二傻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为个侄女难受? 出息! 本世子天天为你难受,你知道不? “我存了几年的银子,省吃俭用的,就存下了三千两……没脸给你添妆,阿渊啊,你拿去,别嫌弃啊,三叔以后再挣,挣了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苏长衫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蹭的一下站起来 他起得又猛又急,哪知谢奕为正用他的袖子擤鼻涕呢,“嘶拉--”一声,袖子断成两截。 苏长衫一看,什么气什么怨都没了。 得! 这二傻子把他扯成了断袖,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苏长衫一屁股坐下,手落在他肩 上,把人往怀里带了一带,柔声道:“得了,别哭哭叽叽了,你侄女有的是钱,你那点银子她看不上,还是存起来作嫁妆吧。” “对,对,对,作嫁妆,给阿渊添妆!” 谢奕为觉得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醉眼迷离地拿起酒杯,“还是你懂我,来,我敬你!” 我懂你个屁! 苏长衫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都耗在这二傻子身上了,连发作都懒得发作,不怀好意道:“你喂我喝,我就和你干了这杯酒。” 二傻子该听清楚的话,没听清;不该听清楚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把挥开肩上的手,正义凛然道;“长衫兄,我把你当好兄弟,你把我当什么?陪酒的伶人吗?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哪能让别人喂酒。” 苏长衫:“……”他是真醉,还是装醉? 呵斥了几句,还觉得没够,二傻子又道;“你就这点不好,整天泡在妓院里寻花问柳,一点都不洁身自好。我和你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咱们可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别见个姑娘就想脱人家的衣裳,丢了读书人的风雅!” 苏长衫简直哭笑不得,心道:真真冤枉死了小爷,小爷我明明就想脱你的衣裳。 第四百零七章 大婚前夜 八月底。 安王府及礼部发送来聘礼,满满当当的一百零八台,是亲王娶妻的最高规格。 谢奕为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十月初一,安王府着人送了催妆礼,当日下午,玉渊的嫁妆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送到王府。 苏长衫早早包下了嫁妆必经之路上的酒楼包间,与李锦夜、张虚怀一道看着嫁妆一抬抬的从眼前走过。 饶是李锦夜事先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气派给惊住了,心道:阿渊这是要把整个高家都搬来王府么? 苏长衫靠在栏杆上,一边悠哉游哉的喝着茶,一边心里骂谢奕为那个二傻子。 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啊,人家王府本来家底就够,哪像咱们两个一穷二白,以后家里揭不开锅,就派你去王府打秋风。 张虚怀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盘算着等阿渊进门了,自己就在王府扎根了,没事师徒俩还能聊聊医术,总比自己一个人在张府孤苦伶仃的强。 一百零八台嫁妆尽数走过,李锦夜一抬眼,却见对面酒楼一丽妆女子临窗户而立,目光幽幽向他看来。 李锦夜淡淡回看一眼,转身走下楼梯。 周紫钰一咬牙,一跺脚,脸上连连冷 笑。 十月初七,晚。 玉渊一身白衣,在院子设了烛火、香火、瓜果、点心,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头,又将早早预备下的纸钱放在火盆里。 谢奕为知道她的心思,也不上前打扰,只远远的守着。 纸钱烧尽,烛火燃尽,谢奕为支走丫鬟,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忙不迭的递给玉渊。 “那个……你没个长辈,三叔就是你长辈,这东西是三叔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回头进了房,没人时拿出来瞧瞧,看完,让罗妈妈锁到箱子里。” “什么好书,还得偷偷摸摸瞧?”玉渊好奇。 “姑娘家的,别问。” 谢奕为脸红成一块碳,“明儿就要成亲了,到了王府,凡事别由着性子来,好好相处。若受了欺负,就回来和三叔说,三叔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骂人还是会的,甭管他这个王,那个王,三叔都帮你出头。” 玉渊没由来的觉得心酸,柔声道:“三叔这心,也别尽放在我身上,你年岁不小了,也该娶房媳妇回来操持家里。” “男子汉大丈夫,何愁无妻!” 谢奕为用豪言壮语堵侄女的嘴,“回门的事情,我和江亭已经都安排好了 ,礼数定不会出错,到时候你只带着人回来就行。” 玉渊点点头。 “那几个大丫鬟都要跟你去王府,我也不拦着,只是年纪大了,该成亲还得成亲,该放出去还得放出去。王爷心里有你,就保不齐那些丫鬟暗下有什么想法。” 玉渊听着三叔老母亲似的叮嘱,反驳的话都压在了喉咙里。 谢奕为絮叨完,自己也觉得讲太多,便甩了甩袖子,故作潇洒道:“得了,明儿一早还要早起,早点歇着罢,我走了。” 玉渊看着他略略有些踉跄的脚步,突然开口道:“三叔?” “你这丫头,事儿怎么这么多?还有什么事?”谢奕为脚步一顿,没敢回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呢! “明儿,你背我出府!” “这还用得着你说,我不背,谁背!” 谢奕为冷哼一声,后面像有厉鬼追他似的,落荒而逃。 逃出几十丈,眼泪落下来,他抹了一把哼哼道:“小丫头片子,回谢府的时候就像只小鸡那么大,如今却要嫁人了,这日子,怎么就那么快呢!” 玉渊洗漱后,支退丫鬟,翻开三叔给她的书,只看一眼,就羞得两腮滴血。 如此活色生香的春宫 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淘换来的,十有八。九是苏长衫那厮。 玉渊在闺中的最后一个晚上,抱着春宫图,一夜好眠! …… 李锦夜却是坐立难安。 他人生的二十三年里,虽然也在怡红院寻过花,问过柳,可那都是摆摆样子装装门面,做戏给别人看的。 明天就得真刀真枪的上阵了,他紧张啊! 偏偏苏长衫哪壶不开提哪壶,“暮之啊,你这身体明天洞房,行不行?那毒……没把你那玩意给毒蔫了吧!阿渊是个好姑娘,你可别让人家守活寡啊!” 李锦夜恨不得掐住苏长衫的脖子,将他活活掐死算了。 张虚怀也不知道收了苏长衫什么好处,在一旁帮衬着埋汰:“那个索伦不是说了吗,他这辈子没有子嗣,人家这是含蓄的说法,怕伤了你做男人的自尊心。” “你们俩这嘴,是有多欠呢?” 李锦夜简直气到没脾气,“见不得我好是不是?张虚怀,你不是对我家阿古丽心心念念的吗,怎么着,怂了?” “李锦夜,你个龟孙子!” 张虚怀被戳了痛处,直跳出来,“有,有本事……” “你想好了再骂,阿古丽是我小姨,我让她往 东,她绝不往西。”李锦夜捏着他的七寸,往死里打。 张虚怀秒怂,眼睛幽怨的瞪着李锦夜,心道:老子这就写信去,等把阿古丽娶回家,老子天天让你喊老子--小姨夫! 苏长衫在一旁拍手跳脚,乐得不行。 赶情这老不正经的东西,喜欢的是阿古丽啊,这品味,这眼光……哎哟喂,怎么就这么与众不同的呢! 这以后的日子,可有好戏瞧了! “还有你苏长衫,张口谢奕为,闭口谢奕为算怎么一回事,你不会是惦记上他了吧?我告诉你啊,想都别想,谢奕为是个正人君子,你祸害谁都行,就别祸害他!” 心底的隐私突然被人赤裸裸的揭出来,苏长衫的笑骤然僵在脸上,狗急跳墙似的一把揪住李锦夜的前襟。 “你,你,你满嘴喷什么粪呢,狗,狗嘴里能不能吐出点象牙来,谁,谁说我惦记他了?你,你别冤枉好人啊!” “没惦记,你结巴什么啊?”李锦夜直视他的眼睛。 “我结巴了吗,你耳朵听错了吧!” 苏长衫猛灌了一盅酒,破罐子破摔道:“就算小爷我喜欢他,又碍你什么事了?” 李锦夜:“……” 张虚怀:“……” 第四百零八章 大婚 “瞧瞧你们一个个的表情?” 苏长衫冷笑一声,“万一小爷我真对他有意思,你们还不得吓死!” 张虚怀一听这话,长松口气,“说话别大舌头,心脏不好的人,还真被你吓死。” “吓死好,省得来祸害我!” 下一秒,他态度突变,凶巴巴地顶了一句:“跟你们这帮无聊的喝酒,酒都喝不下去,小爷还是去怡红院喝酒得了。” 张虚怀哟嘿哟嘿的叫唤,“别走啊,不是说好不醉不归的吗?” “跟你个大男人不醉不归,又不能摸又不能啃的,没劲!” 苏长衫没头没脑的走了,连个脚步都没有顿下,走出院子时,他的脸再也撑不住,一下子塌了下来。 头顶的红灯笼照下来,他的人一半在灯光下,一半在灯光外,脸色异常的苍白。 真相连暮之、虚怀都惊之又惊,若那人知道了呢? 苏长衫不敢再往下想下去,浅浅一笑,笑意苍凉。 …… 张虚怀把手放在唇边干咳几声,“那个……你的身子我诊过,那个没啥大问题,就是得悠着点。” 李锦夜勾唇,掩住心里的紧张。 “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也早些散了吧,明儿一早就得起呢!” 张虚怀起身, 眉梢轻轻的动了一下,垂下的手在怀里摸啊摸啊,摸出一个小瓷瓶,往李锦夜怀里一扔,“有备无患!” 李锦夜猛的睁大眼睛,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张虚怀只当没看见,逃也似的走了。 男人吗,都是要面子的,万一,他是说万一……这不还有条后路吗! 李锦夜,你也不用太感谢我,谁让咱们是患难兄弟呢! 李锦夜拿着瓷瓶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愣了半晌,他才慢悠悠唤了声:“青山?” “爷?” “这东西,赏你了,爷用不上!” 瓶子抛出一个弧度,稳稳的落在青山手上。 李锦夜干咳一声,甩袖而去,留青山一人呆愣在原地,心说:我的媳妇还在天上飞呢! …… 天还未亮,玉渊就被罗妈妈给摇醒了。 一番洗漱过后,青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粥及一笼水晶饺。 玉渊没睡醒,头还一晃一晃的,哪有胃口吃。 罗妈妈是过来人,知道成亲是个体力活,不吃饱饭,哪有力气折腾一天,更何况王府的礼节比着平常大户人家,更繁琐。 左哄右骗的用了一半,如容、菊生端着脸盆进来给小姐洗漱。 新嫁娘需得十全妇人开脸。 玉渊独门独户 ,府里哪来什么十全夫人,原想着让罗妈妈动手,谢奕为知道后,愣是没同意,求了原来在翰林院里的同僚,这才请到了现在这位陈夫人。 陈夫人儿女双全,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吃穿不愁,堪称十全。 陈夫人头一回帮人开脸,手抖得厉害,玉渊实在没忍住,挤了下眼睛,意思是:装装样子得了,咱俩都轻松。 陈夫人根本不理会,只手上加快了动作。 什么都能装装样子,这开脸的大事可装不得,否则她这个十全夫人岂不是白请了。 脸开完,罗妈妈陪着笑,递上一个大红包,陈夫人笑眯眯的说吉利话:“我活了半辈子,可还是头一回见过这么标致的新娘子,真真挪不开眼。” 新嫁娘不必说话,含羞低头,便是最好的语言。 青芽,秋风,阿宝几个大丫鬟上前帮玉渊穿戴。 亲王妃,是有品阶皇家媳妇,因为她的嫁衣是由内务府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和普通的嫁衣完全不同。 一层一层穿戴上去,玉渊被勒得气都透不过来,还没等叫苦,头冠重重戴上……玉渊顿时感觉脖子顶了十几斤重的东西,偏偏罗妈妈几个还要往上面插戴珠钗。 待最后一枝簪 子定格在玉渊头上时,屋里一片寂静。 玉渊接过阿宝递来的铜镜,只一眼也被里面的人儿给惊住了,明眸,柳眉,红唇…… 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好看成这样,却在意外之外。 这时罗妈妈没忍住,轻声抽泣起来。 满屋子的人,就她是见过贵妃的,小姐盛装一打扮,这眉眼之间柔魅几乎一模一样。 贵妃娘娘啊,你在天有灵,一定保佑小姐平平安安,富贵到老,与王爷恩恩爱爱。 一切妥当,天已大亮,此刻亲王府的迎亲队伍已到了高府门口,欢快的喇叭声传来,俨然在催新嫁娘离府。 玉渊被人扶着进了花厅。 花厅上首处,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左边是三叔谢奕为,右边是师傅张虚怀。 两人都五味杂陈的看着玉渊向他们走来,尤其是谢奕为,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人还没到跟前,袖子哭湿半个。 玉渊心里也是难过。 一来,原本那两张椅子上坐着的人,应该是娘和爹。 二来,这些年她和三叔几乎是相依为命,如今抛下他一个,虽说离得不远,心里总有牵挂。 好在,玉渊已经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她微笑着上前跪下,慢慢的磕下三个头。 三叔这头只是牵挂,那人……却是她心头的血。 谢奕为生生受了玉渊三个头,张嘴想说点吉利话,话到嘴边又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于是把人扶起,弯下腰蹲在玉渊跟前。 玉渊往前一倾,稳稳的伏在他身上。 “新娘子--起!” 随着唱礼官的一声高喝,谢奕为把人往上抬了抬,跨过门槛,走出庭院。 庭院外,李锦夜一身红衣,迎风而立,嘴角含着笑,目光尽数落在玉渊的身上。 玉渊只察觉一道视线向她看过来,悄悄掀起红布一角。 四目相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慢慢消失,化作白茫茫的虚无,天地间,只眼前这一个人能看到,能听到。 两人的大脑乃至灵魂都一片空白,滚烫的泪水毫无控制地从眼眶中同时涌出来,喉头酸楚得一阵阵痉挛。 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李锦夜懒得去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正觉得过往的那些苦,那些痛,那些伤都是值得的。 因为可以遇见她! 玉渊放下红布,眼前的人影挡在了红布外,她却能够想象,那个青丝,剑眉,薄唇…… 浅浅的笑意自她的嘴角浮出,她想:李锦夜,这十年我定让你每一天,都幸福快活! 第四百零九章 大婚(二) 谢奕为背着玉渊,安安静静的走完出府的路。 唱礼官高喊了一声“起轿”--鼓乐齐鸣,八人抬的喜轿稳稳的被抬了起来。 李锦夜朝身后的苏长衫看一眼,两人同时翻身上马,马儿一前一后,引得无数路人踮脚相望。 喜轿行至半路,李锦夜察觉有一道视线格外凌厉,猛的回看过去,却只看到一青衣男子扭头的背影,那背影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苏长衫察觉到李锦夜的异样,骑在马背上的身子微微前凑。 “什么事?” 李锦夜微勒缰绳,压低声道:“刚刚有个人影很奇怪。” “瞧清楚是谁了吗?” 李锦夜摇摇头,“不过,那人的眼神不大像是咱们中原人该有的眼神,像把刀!” “突厥人?”苏长衫脱口而出。 李锦夜想了想,道:“你下令五城兵马司巡夜的时候,多留意些。” “放心!” …… 转眼,轿子到了安王府门口,稳稳落下。 玉渊扶着罗妈妈的手缓缓下轿。 喜娘上前,把红绸布塞到新娘手中,另一头则由李锦夜牵着,两人被簇拥进了正堂。 此刻的正堂已经挤满了人,令妃娘娘端坐上首,见一对新人翩翩而至,脸上端得得体 的笑。 帝后威仪,不便出宫,她便主动揽了“高堂”的活。 新人上前拜堂,三拜之后,玉渊被扶进新房,安坐在喜床上。 新房里嘻嘻哈哈全是女人的声音,偶尔窜出几声稚嫩的童声,玉渊静静的听了一会,才知道那童声是令妃娘娘的儿子--晋王李锦云。 这时,外头的唱礼官叫了一声,“新郎官到--” 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李锦夜接过喜娘递来的如意称,小心翼翼的掀起了那红得晃眼的盖头。 玉渊慢慢抬起头,脸一红,复又垂了下去。 屋子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皇兄,新娘子好漂亮啊!” 李锦云拉着李锦夜的衣角,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没羞没臊。 李锦夜回神,长袍一掀,端坐在玉渊的旁边。 喜娘立刻用托盘奉上两杯酒,酒杯的后头用红线连在一起。 李锦夜取一杯,玉渊取一杯,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喜娘接回杯子,往榻上扔了过去。 “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恭喜声。 苏长衫从喜娘手里拿过花生,枣子之类的东西,朝坐着的两人撒得欢实。 玉 渊偷偷抬头轻瞄一眼,心道下回等你成亲,我砸你个满头开花。 李锦夜身子略往前坐了坐,挡了大部份的五谷果钱。 他是亲王,身子又一向虚弱,众人哪敢往他身上砸,苏长衫气得把枣子往嘴里塞。 暮之,忒护短啊! 喜娘端上一碗早早备下的饺子,夹起一个送到玉渊嘴边。 玉渊硬着皮头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眉头皱起:这王府的厨娘可以滚蛋了,竟然煮了生的饺子给她吃。 哪料,喜娘一低头,笑眯眯问她:“王妃,生不生啊?” “生的!”玉渊回答的特别理直气壮。 话一出口,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尤其是苏长衫,笑得前俯后仰,没个正形。 玉渊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微微泛酸。 李锦夜扭头看了她一眼,眼里的微光让玉渊一惊。 欢笑声,议论声……从玉渊的世界里沉寂下去,她痴痴地看着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不生!” 李锦夜勾唇,微光缓缓的散出去,笑意浮在脸上。 “王爷、王妃真真恩爱,奴婢得罪了!” 喜娘拿着剪刀,小心的从两人头上各剪了一小缕头发,嘴里说着祈福的话,手上麻利的把两缕头发 盘在一起,用红布包起来,塞到枕头底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而不疑! …… 此刻,皇城的一处小院子里。 一黑衣人从高墙上轻轻落下,“单于,时辰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赫连战一身中原人的灰衣,头发也和中原人一样梳起来,若不是那双眼睛有狼一样的野性,此刻光看身形,竟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这是他第二次入京。 大莘国内斗,正好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好机会,这一年时间,他从大单于手中接过权柄,杀掉了几个不服管的刺头,诸事安定后才偷偷往中原来。 原本只在京城稍作停留,然后便往中原的五湖四海走一走,以便更了解中原人的生活习性。 哪知,这么巧便遇到了安亲王大婚。 赫连战胸口起伏几下,神色晦暗不明的地沉吟了片刻,“这女人本该是本王的。” “这……”黑衣人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 赫连战将手中的酒杯轻轻一弹,背着手站起来,在庭院里慢慢踱着步。 许久,他脚步一顿,当机立断道:“走,出发。” 夺妻之恨! 心腹吉萨之仇! 一切,都还未到时候! …… 王府此刻喜宴正盛。 新房里, 阿宝等几个大丫鬟正帮小姐把朱钗卸下来。 怕呆会宫里有人来,玉渊妆容未卸,又换上了另一件大红的喜服,脑袋上却是轻松了许多。 “小姐!”江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宫里来人,王爷请小姐往前头去接旨。” 还真被她料准了。 玉渊忙起身,扶着罗妈妈往前头正厅去。 来人是王值,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等王爷夫妇跪倒后,大声宣读旨意。 旨意来自宝乾帝,儿子大婚,他一来说些祝福的话,赏些赏赐下来,二来告诫新妇几句! 旨意读完,玉渊刚要起身,李锦夜的大掌已经扶住了她。 罗妈妈不等王府老管家有所动作,利索的把早就备好的荷包塞到王值的手里。 “公公别嫌弃,打点小酒喝。” 王值一捏荷包薄薄的一层,笑眯眯地朝王爷夫妇施了一礼,领着人离开。 李锦夜等人走远,勾了下唇,朝玉渊伸出手,“我先送你回去,前头酒宴怕还要应酬,你在房里略坐坐,我去去就来。” 玉渊调皮的在他手心挠了下,“别喝多,喝多我不让你进门。” 李锦夜噗嗤笑出声:“那本王便成了大莘国头一个新婚之夜不能进新房的可怜人,你舍得?” 第四百一十章 新婚之夜 李锦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是有一汪幽净的浩瀚星海,让人一眼就能沉在里面。 玉渊老老实实的答:“舍不得。” “傻丫头!” 李锦夜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刚刚给王值的荷包,塞了多少?” “一千两!” “太多了!”李锦夜感叹。 玉渊摇头笑道:“以后朝堂云谲波诡,是沉是浮不好说,阎王好哄,小鬼难缠,就算这王值是你的人,也禁不住别人的糖衣炮弹。我得先把他的胃口喂得大一点,他的眼皮子才没那么浅。” 李锦夜:“……” 他媳妇还真是个多面手。 既然是多面手,李锦夜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沙哑,低声说:“以后,这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都你说了算。” “才不要,我得自个贴钱的。”玉渊故意拿话刺他。 “贴给我,又不是别人。”李锦夜看了看四周,“再过一会,我人都是你的。” 玉渊:“……”臊死她算了! …… 回到房里,阿宝几个早就望眼欲穿。 “小姐,洗澡水已经备下,小姐净身吧。” 玉渊点头:“罗妈妈,你带人理一理这屋子,阿宝和菊生跟我去净房。” 净房在卧室的后头,很宽敞,中间 摆着一个大木盆,足能容下两个人,四周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王府新买来的丫鬟。 玉渊看了眼,没说话。 阿宝会意,掏出二两碎银子塞到那两丫鬟手上,“两位妹妹累一天了,先歇一会,这里有我们侍候就行了。” 新嫁娘脸面薄,哪会让外人侍候,那两人拿了银子,行礼离开。 玉渊这才褪了衣衫舒服的泡在木桶里,这一天把她累的。 “小姐,奴婢打听过了,这院子是新的,从来没住过人。” 阿宝一边替小姐洗头发,一边低声道:“那两位都住西边,一个住西南角,一个住西北角,离咱们这院十万八千里呢。王爷的书房也从中路搬到了咱们院里。” 李锦夜这是让她安心呢,玉渊心中慰贴。 一盏茶的时间,她从净房出来,穿着白色的亵衣坐在炕上,打量房里的摆设,脸上微微吃惊。 很显然,这屋子是李锦夜花了心思的,小到一桌一椅都是极为难得的好东西。 尤其是摆在门口的那扇屏风,就算她这个没见识的人,也知道是宫中的宝贝。 罗妈妈拎着食盒进来,一碗香气四溢的开洋小馄饨摆上来,玉渊吃得干干净净。 刚吃完,却听外头有人道:“ 王妃,两位侧妃来给您请安。” 玉渊拿过茶水漱了口,方才不紧不慢道:“晚了,请两位侧妃先回房安歇,以后一府里住着,有的是时间请安问好。” 外头,陆若素和苏云墨将王妃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都不太好看,对视一眼后,扶着各自的丫鬟离去。 罗妈妈走到门口掀帘子看看,见不见了人影方才走到小姐面前:“按理说,小姐应该见见的。” “没有什么按理不按理,这王府,我说了算,不见,也是让她们心里有些数。” 玉渊笑眯眯道,“以后,你们称呼改一改,私下叫小姐,外人面前,就叫一声王妃。” “是!”众丫鬟应声。 “罗妈妈,咱们这院里用自己的人,不相干的都支出去。既然王爷把书房都挪进来,我得让他放心。” 罗妈妈笑道:“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说话间,外头有了声响。 帘子一掀,李锦夜走进来,几个丫鬟红着脸,不知道是该上前侍候,还是如何。 “都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侍候。” “是!” 众女低头退下,罗妈妈走在最后,喜滋滋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后,轻轻将门掩上。 玉渊起身走到他面前,“你 把丫鬟都支走了,谁侍候你?” “你啊!” 李锦夜手一伸,不动了。 玉渊笑眯眯地看着他,没动手。 李锦夜不紧不慢的补了一句,“从前我身边只有青山、乱山,这是内宅,以后他们不便进来,不是你,是谁?” 好吧,娶她回来原是做丫鬟的。 玉渊认命的上前,替他把衣服解开。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扣子总也解不开,玉渊的呼吸有些急促了。 李锦夜头皮也是一阵发麻,也不知道这丫头是在磨自己,还是在磨他。 忍无可忍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自己来吧。” 玉渊心虚抬头,深深凝向李锦夜的眼神极亮,好像那双眼睛里只放得下他一个人。 没有人--特别是男人,在这样的眼神下无动于衷的。 李锦夜少年老成,却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有七情六欲,只不过比着别人更能忍一些。 而今日是他的新婚之夜,他不想忍了。 大掌落在玉渊的腰间,用力往前一带,身体贴着身体,鼻尖碰着鼻尖。 玉渊的呼吸,一下子乱了,眼神慌乱的无处安放,最后扑闪了几下,垂了下去。 李锦夜慢慢低头…… 玉渊闭上眼睛…… 唇和唇正要 碰在一处时,李锦夜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克制的沙哑道:“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真是要命了,在这个时候……玉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李锦夜冲到门口,拉开门,轻唤道:“青山,乱山。” 两人听到声音,悄无声息走上前,“爷?” “守着院子门口,一个苍蝇都不要放进来。” “是,爷!” 青山、乱山忍不住在心里大笑,爷这是被苏世子和张太医吓破了胆,这两人今日喝喜酒时,说要来听墙角。 李锦夜关门,反锁。 走到窗边,检查窗闩,拉实窗帘。 再回来时,和玉渊解释道:“防患于未然,尤其是你师傅这人,一肚子坏水。” 玉渊笑得收不住,“他还敢欺负徒弟?天理何在!” “他真的敢!” 李锦夜凑到她耳边,声音低得近乎蛊惑,“而你,只能我欺负。” 玉渊的笑,骤然停在唇角。 吻落了下来,似乎只是轻轻的碰了她一下,又似乎吻了很久。 等玉渊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倒在床上。 “阿渊!” 李锦夜在他耳边叫了一声,玉渊死死的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这种时候,仿佛只有这样,方能掩住有心无力的惊慌和恐惧。 第四百一十一章 新婚之夜(二) 一室温柔的夜色,在李锦夜眼底漾开。 倘若此刻阿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其实也和她一样惊慌,而且心里七上八下的。 好在这惊慌只是瞬间,很快便化作了一腔爱意,他手上的动作极轻极柔,生怕吓坏身下的玉渊,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浅尝即止就行的,就在玉渊的手臂颤着落在他腰间时,李锦夜身体一顿,片刻后凶性毕露,吻不像是缠绵,反而有点像是要吃人。 两人好不容易分开,玉渊觉得舌尖都是麻的,而李锦夜犹不满足,又吻了上去。 玉渊舍不得推开他,慢慢的软瘫成泥,细碎的声音抑不住从嘴边溢出,她自己听了都觉得臊。 李锦夜也听到了,这才明白自己得往下走,不能停留在吻这个阶段。 于是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腰侧,掌心的温度循序渐进的透过衣服,像是擦了一朵不烫人的火,引得玉渊腰上一阵发麻。 玉渊脑子一懵,下意识想往后缩,他手抚摁上她的肩,直接截了退路,另一只手,将她的衣服挑开,…… 玉渊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到了快被逼疯的边缘,近乎鸣咽的开口:“我……你 ……轻……点……” “嗯!” 李锦夜停下动作,坐起来,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又随手扔出去--玉渊此刻的听力敏锐的吓人,每一件衣服落地的声音,都让她的心跳加速。 最后,李锦夜手一拂,几重帐帘落下来,眼前顿时晕暗起来。 玉渊这时才敢偷偷的把眼睛睁开,一睁开,就看到男人如墨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玉渊头一次见这个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的长相,画笔难描,此刻脸上涌起的情欲,又将他脸色衬出十分的风流。 最后一点束缚去掉,李锦夜的身体覆了下去,“我会轻一点的,疼了……就咬我。” 玉渊大概一辈子没说过这么难的一个字:“好!” 这个“好”听在李锦夜的耳中,就像是两军对垒时,吹响的最后一记进攻的号角。 但他不急。 被平王围困,四面楚歌时,他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将军都是先磨灭掉敌人的士气,最后再一举击破的。 她终究会是他的,所以他不急着要结果,他要的是让这个过程在她的脑子里像刀刻一样,此生难忘。 玉渊的意识都模糊了,从牙关里挤出一句:“ ……李锦夜?” 她的尾音一下变了调,因为李锦夜终于忍不住,一沉到底。 两人的身体紧到没有间隙,玉渊喉间溢出的声音被他的吻堵回去,她痛得声音都发颤了,“轻……轻点!” 然而,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亲吻中,李锦夜粗喘着在她耳边问:“还疼吗?” 玉渊完全没办法回答一个字,冷汗浸透了她的脸,她想推开他,但陌生的愉悦却从身体缓缓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伸手勾住了他的颈脖。 他的胸膛很暖,只有靠近了,拥住了,纠缠在一起,她的心里才满足…… 两情相悦,自然是要抵死缠绵的! …… 天上没有月亮。 红烛跳跃着。 过了很久,身体才从抵制不住的战栗中恢复,世界重新展现在眼前,慢慢归于真实。 玉渊的声音沙哑软腻到不像是自己的,“起来,别压着我,重死了。” 李锦夜低头吻她眉眼,吻完,笑了一下,伸手把她抱到自己身上,低声说:“这样舒服了吗?” 是舒服很多! 他身体温暖,胸膛宽厚,心跳沉稳,一下一下的,玉渊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李锦夜却睡不着,怀里温软 美好,美好的让他有点害怕。 他这一生不断挥别,不断挣扎,从未得到,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却想要得更多。 想带她看山山水水! 想陪她到天荒地老! 想和她儿孙满堂…… 李锦夜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下巴轻蹭着她发顶,十年的时间,每一瞬都珍贵的。 阿渊啊,我一点都不敢浪费! …… 李锦夜的不敢浪费并非只是说说,而是表现在实际行动上。 以至于玉渊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 身子刚一动,就是一阵酸疼,骨头都散了架。 视线往下,一条修长的手臂缠绕在她的腰间,占有性的宣布着所有权。 后半夜怎样,她有些记不得,只记得最后的时候,她被他气哭了--这人,怎么能这么没完没了呢! 偏头看了眼身旁的男人,想着昨天自己遭的罪,就想一口咬上去,试探性的张了张嘴,又觉得有些不舍得。 李锦夜眼梢有些长,鼻翼投下直角般的阴影,显现微许冷冽的气质,但睡着的时候,这气质消失殆尽,微翘的唇角反添一抹柔色。 “好看吗?” 玉渊一愣,然后老实的点点头:“好看,特别好看。” 李锦夜笑起来,好像春风拂面,那种满足感,几乎要从他的眉间溢满出来。 “还早,再睡一会。”他不由分说的把人按了回去,搂得更紧了。 怀里的女子柔弱无比,身子发育却是异常的好,白玉般的肌肤让他爱不释手。 昨天晚上,简直欲罢不能,若不是体谅她是头一回,真想再要。 玉渊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来,脸完全埋在他胸口,最后起了狡黠心思,仰头就往他的喉结上轻轻啃了一下。 昨晚上这么欺负她,这会该轮到她了。 李锦夜倒吸一口气,“嘶”的一声,整个人都战栗了。 玉渊不明所以,就感觉他浑身颤了一下。 “是你惹我的!” 李锦夜低头吻住女人的唇,手上又不老实起来,玉渊吓得魂都没了,用力去推他。 李锦夜笑得剑眉斜飞入鬓,“不逗你了,起来吧,今日还要去宫里谢恩。” “你先起!” 李锦夜有点啼笑皆非,一翻身压住了她,“我身上,有哪一处是你没见过的?怎么还害羞?” 两人对视,眼神里某种情绪不言而喻,玉渊想着昨天夜里的疯狂,红着脸道:“安亲王,别一大早的就撩拨我。” 第四百一十二章 入宫 “小姐,该起了!”罗妈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玉渊瞪了男人一眼,“都是你闹的。” 李锦夜笑而不语,帮她掖了掖锦被,自顾自穿戴起来。 罗妈妈几个支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王爷叫“进来”。 众丫鬟松了口气,方才依次而入,她们的身后跟着宫里的嬷嬷。 那嬷嬷四十开外,脸上白白净净,她径直走到床前,取了床上铺着的白帕,见上头落红点点,满意的冲安王妃笑笑,把白帕放进锦盒里,退出去。 皇室规矩森严,有了这白帕,安王妃才算是真正的安王妃。 丫鬟们等宫中嬷嬷离去,方才端水侍候主子洗漱。 洗漱完,两人简单用了些早饭,便换了大衣裳去宫里请安。 宝乾帝昨夜未召幸嫔妃,歇在御书房,李公公进来回禀,说安亲王与王妃来了。 宝乾帝点点头,命人布了早膳,请二人进去。 宝乾帝见到高玉渊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 一夜之间,这丫头眼角眉梢,似乎都长开了,盛妆之下像极了那人。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眉梢是柔中带刚,而这丫头却是刚中带柔。 玉渊见到宝乾帝也是暗暗吃惊。 他似乎老了 许多,眼角聚了很多的皱纹,虽然皇袍金冠,气度雍容,但迟暮二字,还是清清楚楚的刻在了脸上。 有李锦夜在身旁,玉渊不怯缩羞懦,大。大方方行了礼,请了安。 皇帝赐坐,夫妻二人落座。内侍奉来膳食,摆了满满一桌。 “陪朕用些吧!”宝乾帝沉声道。 “谢父皇。” 李锦夜应了一声,将筷子递过去,玉渊接过来,冲他一笑,夹起一筷子小菜,放在他碗里。 宝乾帝的心脏骤然顿住。 很多年前,她还是个侍女的时候,每日三餐,她总站在他身侧,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他的目光扫到哪里,她的筷子便落到哪里。 她夹菜与别人不同,总能夹到每盘菜里最好吃的那一块,落在他菜碟时,她的动作会变得极轻柔,仿佛手上夹的不是菜,而是稀世之宝。 宝乾帝嘴角牵出一抹冷笑。 每对夫妻的开始,都是从你侬我侬开始;三五年后,情谊就变了滋味,你们早晚也一样! 早膳用罢,内侍侍候着净口。 宝乾帝说了些夫妇和睦的话,赏了诸多成双成对的东西,最后道:“十六,带着你媳妇给皇后请安吧。” 两人闻言,再施一礼,便辞了宝乾帝去 了皇后宫中。 去中宫的路上,李锦夜似想到了什么,悄声道:“略坐坐便出来,咱们再去令妃娘娘宫里请个安。” 玉渊心知肚明。 与福王,中宫的决裂就在眼前,而宫里能与陆皇后相抗衡的,唯有令妃。 令妃虽然品阶不高,但胜在得宠,皇上一月中,有十天是歇在她宫里的。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玉渊没说话,李锦夜以为媳妇害怕,又悄悄安慰她道:“别怕,有我呢!” 玉渊忽然笑了起来。 李锦夜莫名其妙,“笑什么?” “笑你!” 玉渊含嗔看着他:“我连皇帝都不怕,岂会怕她。李锦夜,你媳妇很聪明的。” 李锦夜看着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他胸口升起,先是有点麻,有点痒,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是开心。 这条通往皇宫的路,他一个人走了无数次,今天是头一回有人陪着他一道走,以后,也会一直陪他走下去。 想到这里,李锦夜低笑道:“是,我的阿渊最聪明。” “那是当然!” 玉渊说完,自己也被自己的厚脸皮给惊笑了,她一笑,李锦夜也跟着笑。 身后的内侍远远瞧着,心道:这安亲王成了亲,瞧着气色也 好了许多,怕是还能活几年。 …… 中宫那里,嫔妃大都已经到了,都等着瞧安亲王妃呢! 待宫人回禀说安亲王携王妃前来请安,陆皇后笑眯眯道:“快请进来吧!” 虽然她实在不想见高玉渊,只是这样的日子,不见不行,就算装装样子,也得装出个母慈子孝来。 夫妻二人上前行礼,众嫔妃的目光都在高玉渊身上。 玉渊在帝都贵女圈中堪称传奇,无论从前在谢府做三小姐,还是独撑门庭改姓高,亦或者抛头露面开鬼医堂…… 玉渊懒得揣测别人在想什么,用什么眼神看她,她站在李锦夜的身旁,礼行得一丝不错。 在延古寺的时候,李锦夜给她请了个宫中的教养嬷嬷,着着实实的学了几个月后,举手投足间果真有些安王妃该有的风采。 陆皇后左“慈爱”地看儿子媳妇一眼,右“慈爱”的看儿子媳妇一眼,等戏做足了,才命人拿了赏赐出来。 皇后的赏赐手笔很大,打头的是一对羊脂玉如意,一看就不是凡品。 玉渊接过,磕头称谢。 众嫔妃等皇后赏完,纷纷把早已备下的礼赏下去。 一通赏赐下来,玉渊心里暗笑不止,若回回都有这么多, 她不介意每月多来磕几回头的。 等所有嫔妃都赏赐完,令妃起身道:“娘娘,我带他们夫妇俩去我宫里说说话儿,晋王一大早就巴巴的盼着了。” 陆皇后面甜心苦,理由摆得这么充足,合着我不知道你令妃的心思,不就是想拉拢这夫妻俩,替你儿子搏出头吗? 做梦! “去吧,替本宫留安亲王夫妇用饭。”陆皇后挥挥手,笑得脸上半点芥蒂都没有。 令妃也不客气,朝皇后行了礼,笑眯眯地带着安亲王夫妇去了自个宫里。 李锦夜夫妻二人又重新见过礼,令妃满面含笑又命人拿出赏赐。 “碍着皇后,本宫的礼不能越过她,但我们的情份非同寻常,私下又备了一份。” 玉渊没有擅自动作,而是侧首看了李锦夜一眼,等李锦夜微微颔首后,方磕头道谢。 “皇嫂,你当真会诊脉吗?”李锦云早就忍不住在一旁插话。 晋王今年已有十五岁,长相肖母,眉眼都极为俊朗,这个年一过,他便要出宫,独掌晋王府。 虽从小受宠,但他身上没有半分傲气,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显然,老皇帝在他身上是用了心思的。 玉渊笑眯眯道:“伸来,我替你诊诊。” 第四百一十三章 理家 李锦云伸出手,玉渊手指落下去,片刻后笑道:“王爷每日晨起时,可空腹喝杯蜂蜜水。” “治什么?” “通便!” 李锦云“嗡”的一下,烧烫了脸,狠狠的瞪了玉渊一眼,心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女人专挑他的短处揭。 令妃却是笑盈盈道:“还不快谢谢你皇嫂。” “不必客气!”玉渊摆摆手,笑道:“只别在心里骂我便好!” 李锦云被说穿了心思,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料玉渊又笑道:“若真想骂,也等我出宫再骂,反正听不见。” “噗嗤!” 令妃没忍住捂着帕子笑,“如今本宫总算知道,那日安亲王为何在大雨中长跪不起了,这么一个可人儿撂谁,谁舍得!” 玉渊适时在脸上浮起两朵羞云,扭头朝李锦夜看了一眼,情意都在里面。 李锦夜捂唇干咳几声,作正人君子模样,心里却是微微动了动,这丫头天生是个交际的高手,一言一行都极有分寸。 两人略坐了片刻,起身告退,令妃娘娘也不留。 皇后说留饭那话根本当不得真,自己品阶低,若真留了饭,那便是话柄! 她亲自把人送到宫门口, 等人走远了,才对身旁的晋王道:“以后出了府,多和你十六皇兄来往,对你皇嫂也尊重些,她可不是一般人。” 李锦云努努嘴,“儿子怎么没瞧出来?” 令妃叹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长一双识人的眼睛。” …… 玉渊坐进马车,端着茶碗有些发呆。 李锦夜手落在她耳垂上,轻轻捻着,“在想什么?” “想令妃娘娘这个人。” “说来听听!”李锦夜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致。 玉渊想了想,道:“令妃娘娘可谓三千宠爱于一身,偏偏品阶多年没提过,只是个普通嫔妃,若换了旁人,早求了皇帝晋升个贵妃当当。” 李锦夜懒懒的靠在她身边,手上的触感太好,舍不得放下:“晋王已是万千宠爱,她若晋到贵妃,那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玉渊咬了咬唇,压低声道:“她就没想过帮儿子争那个位置?” 李锦夜的手指一松,笑意僵在了脸上。 玉渊轻提一口气,“温柔如水,不争不抢,恩宠不断……李锦夜,这人心思藏得太深,咱们虽要利用,也不得不防啊!” 李锦夜张了张唇,终是没说什么,只长臂一 伸,把人搂进怀里。 这话,寒老先生也与他提过,他深谒人心,自然知道老先生所说不假,但玉渊只见过令妃一回,便有这番见地,这丫头真真聪明伶俐。 玉渊知道他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将手里的茶碗递到他嘴边。 李锦夜一笑,接过茶碗放在小几上,唇却是覆了上去…… …… 李锦夜在马车上的放肆一吻,遭了玉渊的白眼,以至于被人扶下马车的时候,她只能用帕子遮挡一下红肿的唇。 这家伙性子来了就不管不顾,一会还得和王府诸人见面,她这副样子,如何见人? 李锦夜不慌不忙的背着手走在她身旁,见外头起风,将身上的大麾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别恼,一会见的都是下人,谁敢嘲笑我的王妃,我便砍他的脑袋。” 玉渊立刻春风化雨,这男人卸下面具,便是极致的温柔,她只有乖乖投降的份。 入了正厅,黑压压的人头都聚在一起,左边是王府的人,以老管家为首,右边则是高府的人,江锋为首。 梨花木椅上还坐着两个人,陆若素和苏云墨。 玉渊这是头一回见到苏云墨,一身紫红色团压花妆花褙 子,身姿曼妙,妩媚俏丽的瓜子脸脂粉薄施,明眸里含着薄薄的一层雾,看人羞中带俏,正是天下男人最怜爱的那一款。 苏云墨此刻也拿余光去看高玉渊,只一眼,她便收回了视线,大。大方方把视线落在李锦夜身上。 陆若素一看,恨得绞起手里的帕子。 小贱人的,合着没见过男人,她还不敢光明正大的盯着爷看呢! 哼! 一会爷发作起来,有你好果子吃。 李锦夜没有发作,他恍若没有察觉到苏侧妃火辣辣的视线,自顾自端着茶碗喝。 今日他不是主角,阿渊才是。 这时,老管家上前替玉渊引见,“王妃,这一位是陆侧妃,这一位是苏侧妃。” 话落,有丫鬟端着两杯茶过来。 妾室请主母喝过茶,主母才承认你在这府里的地位,否则,甭管你是谁赐下的人,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 两位侧妃起身,陆侧妃居长走在前面,跪倒在玉渊面前,从丫鬟手里接过茶,高举过头顶,“妾,请王妃喝茶。” 玉渊接过茶,拨了拨茶碗送到嘴边,略沾了一下唇后,看了眼罗妈妈。 罗妈妈把早已备下的首饰端过来,玉渊拿起簪 子,插到陆侧妃的发髻边,“起来吧,以后安份守己,好好侍候王爷。” 陆侧妃心里苦成黄莲,连人都瞧不见,侍候个鬼啊! 礼行完,苏侧妃上前。 玉渊这时才发现,帝后为了寒碜她,是用了心思的。 这个苏云墨一举一动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竟带出些撩拨人的风流婉转来。 “妾苏氏,给王妃请安,祝王妃王爷百年好合。” 她一开口,连罗妈妈的脸色都沉了沉。 这声音如莺啼,如清泉,还带了些南边人的吴侬软语,真真是勾死人的心。 玉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茶碗。 哪知,刚要接过来,那茶碗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斜了下去,一杯温茶,好巧不巧的淋在了苏云墨的脸上。 苏云墨“哎哟”一声,脸色陡然转白,眼泪如涌,凄声道:“王妃恕罪,是妾没有端稳,都是妾的错。” 她本就长得美,茶水和着泪水从脸上滚落,除了楚楚可怜外,还有几分出水芙蓉的美艳。 玉渊心里一叹,脸上冷笑道:“我认得的苏世子虽有些混,却还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行事也周正,你是他庶妹,怎的没学到他半分好?” 第四百一十四章 掌家 苏云墨一惊。 “我既端得住陆侧妃的茶碗,自然也端得住你的。你故意手一松,让茶水淋到你头上,一来试探下我的脾性,二来引起爷的注意。” 玉渊毫不留情的戳穿她,“可惜我不是好脾性的,更不喜欢暗戳戳的使阴招。你若有真本事,王爷就坐在那里,无论你是用哭的,还是用求的引得他怜爱,我二话不会说。你若是敢用阴的……” “那就只能打发出去了!”李锦夜淡淡接话。 玉渊扭头看他,微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这么美的女人,你也舍得! 李锦夜嘴角牵出冷笑:你看我舍得,舍不得! 苏云墨吓得魂飞魄散,扑倒玉渊脚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妃明鉴,妾从来没有夺宠的非份之想,刚刚是妾心里紧张,一时手滑,王妃大人有大量,饶了妾这一次吧。” 这演技! 这反应! 玉渊神色一重,冷冷道:“你这么说,是在控诉我冤枉你了?” “我……”苏云墨哑口无言,脸色惨白,扭头可怜巴巴的盯着李锦夜看。 李锦夜既不看她,也不说话,仿佛入定了一样。 许久,玉渊轻轻叹了一声,“王爷,倒是我的不是, 冤枉了苏侧妃。” “一个妾而已,冤枉便冤枉了,又如何?”李锦夜一字一句,语气冰冷。 话落,大厅里一片死寂。 这个苏侧妃是帝后亲自挑选的人,王爷这样说,显然就是在给王妃撑腰。 所有人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看来以后只有把王妃侍候好了,才有他们的活路啊! 玉渊见目的达到,笑道:“罢了,大喜的日子我见不得哭哭啼啼,我不卖王爷一个面子,也该卖苏长衫一个面子,来人,再给苏侧妃倒碗茶来。” 苏云墨本来以为自己要滚蛋了,哪知道峰回路转,劫后余生的她根本没听出这话里深意,只连连磕头称谢。 倒是一旁的陆侧妃眼中闪过冷笑。 高玉渊这一招杀鸡儆猴,其实是做给她看的。这人虽然也是帝后选的,但她姓苏。 苏长衫和王爷是至交好友,王妃刚刚那话的意思是,只要你安份守己,便是看在苏长衫的份上,她都会让你日子过得不错。 偏偏这个狐狸精光顾着高兴了,没听明白话里的意思。 陆侧妃垂眼,将眼里的寒光遮盖在眼皮下,心想:这个姓苏的长得好看,却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以后说不定还能利 用利用。 …… 簪子插戴在苏侧妃的头上,玉渊眼里有风云涌动,“我和王爷还要议事,你们先退下吧。” 两位侧妃忙退了下去,苏云墨跨过门槛时,还不忘回头偷瞄了李锦夜一眼。 青山和乱山眼尖看到,心里各自冷笑一声。合着这位姑奶奶根本没听出王妃的话,还肖想着王爷的人呢! 两位侧妃一走,老管家立刻命人把帐本搬到王妃面前。 这是大莘国的规矩,男人只要忙外头的事就成,至于产业银钱内闱之事,多是交于妻子打理。 玉渊嫁进王府第一天,李锦夜就将王府明面上的帐本都拿出来,也是无声告诉所有人:王妃是我敬重的。 其实,哪还用无声啊,有眼睛都看得出来。 玉渊连翻都懒得翻,朝江锋轻瞄淡写的看了一眼。 江锋会意,立刻将帐本抱起,在下首处坐下,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玉渊用茶润了润嗓子,道:“你们都是王府的老人,心里都存着王爷,我也不是那抠门吝啬的,外头鸡蛋一文钱一个,你们报三文,我只当睁只眼,闭只眼;谁敢报五文,对不住,我便换了谁。我不仅要换他,还要把他从前贪墨的银子一 两一两挖出来。” 众人一听,心里咯噔咯噔两下。 水清不养鱼。 王妃心里有底线,你不能越线,越线她要你好看! “老管家和江锋留下了,别的都先下去吧。” 众人哗啦啦退去,偌大的大厅里,就留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这回玉渊不说话,李锦夜开口了,“老管家,以后江锋就跟着你。” 老管家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自己一天一天老去,管家的位置总要有接手的,江锋是王妃带过来的人,王爷让他接手,也是把整个王府统统都交到王妃的手上。 老管家忙道:“王爷放心,老奴一定好好带他。” 话落,江锋忙放下手里的帐本,跪在王爷面前,“也请王爷放心,小的一定跟老管家好好学本事。” 李锦夜点点头,朝玉渊看了一眼, 玉渊忙走到他面前,笑道:“累了大半日,回房歇歇吧,中午我让青儿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李锦夜点点头,刚想伸手去握她的,却见江锋几个都盯着他看,又堪堪缩了回来。 哪知,他刚缩回去,玉渊却主动伸手握住了他,笑眯眯道:“王爷,请吧!” …… 初冬时节,一夜寒风,地 上尽是落叶。 玉渊的手素来暖和,握在掌中跟个小火炉似的,李锦夜放在掌中婆娑着,低语道:“你刚刚行事,我很喜欢。” 话不多,句句都在点上。 懒得和你们玩阴的,规矩都摆在明面上,你们能不能做好,只看各自本事。 玉渊叹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更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不如一开始就狠厉些,以后就轻松了。” 李锦夜简直哭笑不得,他原本还以为她想立威呢。 “那你打算把时间都用在哪儿?” “帮你一道做大事,看着你的身子,陪你早看日出,晚看霞,夏乘凉风,冬看雪,春吃野菜,秋尝螃蟹,在京郊各处游山玩水……” 玉渊每说一件事,李锦夜的笑意就大一分,耐着性子等她说完,他慢幽幽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情,你忘了说。” “什么?”玉渊眼含期待。 李锦夜压低了声道:“把所有的姿势,咱们都试一遍。” 嗡-- 玉渊红着脸拿眼睛瞪他:大白天的居然说这种话,还脸不红,心不跳! 真想不明白,本来又冷酷,又别扭,又话少的安亲王,究竟是怎么上了一次床,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第四百一十五章 他对她上瘾 屋里地龙烧得热热的,夫妻二人脱了外衣,靠在窗下黄花梨透雕的三围子罗汉床上喝茶。 李锦夜摆摆手,示意那几个丫鬟都下去。 丫鬟们行了礼,纷纷出屋。 李锦夜这才开口道:“我把那两人安置在西路,你若不想见,连晨昏定省都可以免了。” 玉渊淡笑道:“规矩还是要立的,否则让旁人知道了,岂不是笑话我这个王妃无用?” 李锦夜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若无用,这天底下也便没有有用的人了。江锋以后就跟着我吧,这人沉稳如山,做事滴水不漏,我瞧着当用。” “他给你了,我用什么人?” 李锦夜刮她一下鼻子:“难不成人跟了我,你还差使不动他了?” 玉渊抚着鼻子,敢怒不敢言。 “还有,我看你屋里的丫鬟都有些年岁,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配了,别放在屋子里。” “为什么?”玉渊微惊。 “年纪大了,心思也多。” 李锦夜拉过玉渊的手,放在掌中把玩,“你又素来是个念旧的,怕到时候伤心。” 玉渊深深看他一眼,用手指在他掌心挠了下,“年纪小的,心思也不少。这些人我看了很多年,都是周正的,你只管使唤,否则,我也不敢带过来。 ” “那便好!”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罗妈妈来叫饭。 用过饭,有客来访,李锦夜去花厅见客,玉渊回房午睡。 这一觉睡得着实香甜,若不是阿宝叫了几回,她实在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 打扮妥当,老管家等在外头,江锋垂首站在他身后。 “王妃,做轿还是走路?” 按规矩,府里的大总管需领新进门的王妃认认门。 玉渊虽然浑身酸痛,却笑道:“就劳老管家陪我走走吧。” “王妃请。” 主仆三人一前一后慢行。 王府分东、西两处院落,中路做正厅、议事厅用。 东院很大,分前院、正房大院,后院,都是三间正房带两个耳房,东西两侧厢房。 光这处院落就极为气派,高府与之完全不能相比。 玉渊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略走一会,便称累了。 老管家忙从怀里掏出一方名册,“这是府里下人的名册,王妃且过目。” “不必了!” 玉渊淡笑:“我这人是个懒的,你只把那几个要紧位置的人说与我听便行,旁的就让江锋去理。” 江锋接过来,默默收于怀中。 “王爷的吃食从明日起交于小厨房,他的身子受损太过,需慢慢调理,我让罗妈妈在膳食中加些 药材,大厨房就给府里的食客和西边两位做吧。” 老管家笑眯眯道:“还是王妃想得周到,那老奴这就去安排。” “老管家辛苦了,去吧!” 等人走远,江锋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老管家人不错。” “好好跟他学,尤其是人际往来。王爷想把这王府交到你手上,我也是这个意思,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八面玲珑是不够的,得十六面玲珑才行。” “小姐放心,小的尽量。” “还有一件事,你帮我留心。” “小姐请说。” “那几个跟我一场,总想给她们谋个好前程,你在府里帮我相看着些,若有好的,只管与我来说。” 江锋点头不语。 “你年岁也不小了,若相中了谁也别臊,我……” “小姐!” 江锋突然打断道:“小的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没有就没有,这么义正言辞做什么? 玉渊失笑道:“可别像你义父打一辈子光棍,这事我不允。” 江锋一愣,垂首,眉眼皱在一起。 …… 回到院子,远远瞧见李锦夜迎风而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玉渊忙快步上前去握他的手。 触手,冰凉。 “怎么不在屋里等,外头风大。” 李锦夜露出一个不怎么明 显的微笑,“你不在,我在屋里坐不住。” 玉渊赶紧把他的手放唇边哈了几口热气,又搓了几下,“走,晚上我让青儿做锅子去!” 李锦夜笑道:“再搓几下,舒服。” 玉渊一愣,“李锦夜,你这是在冲我撒娇。” “不行吗?”李锦夜眼底透着笑。 所谓锅子,便是支一只红泥小炉,上面放一口石锅,用鸡汤做底,将各色菜肴放里面煮。 玉渊还为李锦夜备下了药酒。药酒的方子从索伦那边学来,里面加的药材足足十多种,泡了大半年,这还是头一回拿出来喝。 李锦夜一口喝下去,肚子里火烧火燎,冰冷的四肢一下子热呼起来。 他叹道:“果然啊,有媳妇和没媳妇不能比。” 玉渊笑道:“有媳妇如何?” “热饭,热菜,热被窝!” “没媳妇呢?” “热饭,热菜,冷被窝!”李锦夜夹一筷子菜,放在她碗里,“外加长夜漫漫。” 玉渊心头一跳,总觉得这话里有话。 两人用罢饭,李锦夜怕玉渊积了食,拖着她去后花园消食。 初冬后花园,哪有什么景致可瞧,只听得见呼呼的寒风。 “王妃,累不累?” “呃?”玉渊一愣。 “来,我背你!” 李锦夜弯 腰蹲在她面前,玉渊看着男人宽厚的背,抿了抿唇,跳上去。 李锦夜一把搂住她的两条腿,“自己勾好了,滑下去我不负责。” 玉渊赶紧勾住他的颈脖,李锦夜嘴角抑不住的上扬。 “这两天怎么没见师傅和苏长衫。” “三朝回门前,哪个敢来我打断哪个的腿!” 玉渊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阿渊,你最近是胖了,这么重?” “谁说的,我明明瘦了!” “哪里瘦?” “哪里都瘦!” “没感觉,一会我来摸摸!” 这登徒子! 玉渊气得故意把冰冷的手伸到他的颈脖里。 李锦夜激得打了个寒颤,“王妃啊,我把你的胆子养肥了!” 玉渊把头埋在他的颈脖处,轻轻的应了一声:“怎么样吧?” “不怎么样,以后胆子可以更肥一点。” 玉渊乐了。 寒夜! 他和她! 这种天地间只剩两个人的感觉真好。 …… 两人回到房里,玉渊还没来得及脱外衣,就被李锦夜扑倒在床上。 吻,扑天盖地…… 他如火一般,迅速以燃烧之势将她覆盖,她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就已经软成一汪水。 男欢女爱这种东西,尝过了便会上瘾。 他对她上瘾,她又何尝不是! 第四百一十六章 怎么会是她 西南院里,一灯如豆。 丫鬟打帘子进来,先瞧了瞧陆侧妃的脸色,才喏喏道:“王爷在王妃院里歇下了,晚饭也是在王妃房里用的。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用罢晚饭,王爷陪王妃逛园子,王妃说累,王爷就把人背了回来。” 陆侧妃的脸色,一瞬间就塌了下来。 王爷喜欢高玉渊,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实,但喜欢成这样,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丫鬟见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叹了口气道:“这刚刚成亲,新鲜着呢,日子长了,就也厌了。” “这日子怎么长得了啊!” 陆侧妃脸色戚然。王爷的身体也就这一两年时间,自己若不抓紧些,说什么都晚了。 “那院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房里都有哪些人侍候?” “侧妃,这才头一天呢,奴婢哪敢打听啊,被王爷知道了,还不要了奴婢的小命 。” 这丫鬟叫香之,是陆家陪嫁过来的,在王府也有些年头了,自然清楚王爷是个什么脾性。 陆侧妃冷笑道:“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哪会盯着内宅这一亩三分地儿,你让她们都给我留个心眼,抽空多打听打听。” 王爷从前是不往内宅来,一回府就在书房窝着。 如今有了王妃,必然会进进出出的,她的机会也就多了些。树挪死,人挪活,她就不相信,这一两年的时间,她还找不到会机会! “去,派人去西北角,看看那个苏云墨在做什么?” “是!” …… 西北角。 院子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苏云墨把王妃赏的簪子捻在手里,反反复复的瞧。 贴身丫鬟梅香端着脸盆进来,笑道:“侧妃,刚刚听看园子的婆子说,王爷和王妃吃罢晚饭去逛园子了。” 苏云墨心神一动,“王爷喜欢逛园子?哎啊,早知道我也去逛逛了,说不定还能碰到。” 梅香放下脸盆,拿过她手里的簪子,摆在梳妆台上,“侧妃可万万别做那蠢事,如今两人蜜里调油,便是只蜜蜂也插不进去,等时间长一些,侧妃再做打算。” “对,对,对!”苏云墨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娇艳的小脸,“我长这么美,他是有眼睛的,会有机会的。” 梅香将她头上的珠钗一一卸下,“奴婢还打听了一件事。” “你说!” “她们说陆侧妃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呢。” “什么?” 苏云墨猛的转过身,一脸的惊色,“她可是这府里的老人了。” “谁说不是 ,都有三五年了。”梅香压低了声音,“可真真是个笑话。” 苏云墨猜测:“怕是做了什么,得罪了王爷罢!” “谁知道呢!反正啊,这人侧妃你不必放在心上。”梅香冷笑一声,“以前没拢住王爷的心,以后就更拢不住了,” 苏云墨眉头先是松了松,片刻又蹙起来。 这个陆若素不必放在心上,可王妃还是要放在心上的,晨昏定省更是日日不能拉下,这样也能让王爷多瞧见自己几回。 对了! 回头等遇着世子爷,也该好好拍拍马屁,世子爷与王爷是好兄弟,他在王爷面前说一句话,顶自己一百句。 苏云墨想到这里,眉眼舒展开来,心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 翌日。 玉渊还窝在李锦夜怀里睡得香甜,就听外头罗妈妈道:“王爷,王妃,两位侧妃来请安了。” 玉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要挣扎着爬起来,被李锦夜一按,又按了回去。 “去和她们说,王妃身子不好,过几日再来。” “是。” 玉渊反应过来,手移到他腰上不轻不重的一捏,“我身子不好,也是因为你。” 李锦夜得意的挑挑眉,不说话,美滋溺地闭目养神,手却不安份,一会在这里 摸摸,一会在那里摸摸,摸哪都觉得好。 玉渊红着脸道:“一大早的就不安份,快起来。” “起来做什么?”李锦夜的手慢慢往下探,“到最后还不是要到床上来。” 玉渊往后躲,嘴里求饶:“真不行了,我那儿还疼呢!” “那……我用轻点的!” 李锦夜把人拉过来,面对面,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怎么也不觉得够,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一样。” 玉渊脸顿时臊得浮红。 李锦夜坏着,这回,唇故意贴上她耳朵,一说话,皮肤相碰,酥酥麻麻撩得她心晃。 “堂堂王爷,能不能有个正形啊?”她嘟囔,脸更红了。 李锦夜挑眉,“没正形怎么了?我在你面前,要什么正形?” 玉渊掌心软软的,推开他凑来的脸,“那也得悠着点,得开源节流,日子长着呢!” 李锦夜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就是想逗逗她,看她脸红,听这么一说,身子一翻,就把人压在下面了。 张虚怀让他悠着点,他忍了; 苏长衫让他悠着点,他也忍了。 阿渊让他悠着点,忍不了。他就十年光景,悠着什么悠着…… 玉渊见李锦夜深邃的眼眸星光点点,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外头,罗妈妈听着房里的动静,挥挥手把几个丫鬟都赶出去,自己守在门外,来个眼观鼻,鼻观心。 阿宝到底老成些,拉着如容去备热水。 …… 半个时辰后,李锦夜神情餍足的低下头亲亲玉渊的脸,走到净房绞了热毛巾体贴的帮她清理了身体,随即把毛巾朝地上一扔,从后面搂住了人。 玉渊闭眼长叹,男人的体力和女人的体力实在不能比,别看他身体中过毒,寿命又不长,到了节骨眼上,自己连求饶都没用。 “今日头一回觉得在床上躺着,是件多幸福的事情,你嫁进来之前,我很少睡床,累了困了都在榻上将就对付,这床,那几年我是睡怕了。” 玉渊愣了下,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将头往前用力蹭了蹭,“别想从前那些伤心的事儿,在我在,日子都会好的。” 李锦夜轻抚她后背,“有时候我连王府都不大愿意回,宁可在外头跟长衫他们鬼混着。虚怀知道我心病,没事总来王府溜达,嘴上说是蹭吃蹭喝,实际上他是怕我冷清。” “师傅就是那么一个人,从他嘴里听不出好话,心却是好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师傅喜欢的人是阿古丽。” “怎么会是她?” 第四百一十七章 回门 玉渊撑起半边身子,眼睛亮亮的,“我当真没瞧出来。” 李锦夜无声笑起来,“我也被瞒得死死的,那日平王大军压境,城破,生死一线之间,他才说出来。” “这性子和你一样别扭。”玉渊想着从前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就忍不住挤兑他。 李锦夜浑不在意,自顾自道:“这两人一个京城,一个狄北,隔了十万八千里,有时候想想,我替他俩着急。” 李锦夜这人,戒备心素来重,话从来没有多一句的时候,即便两人互通心意,定下终身,有些话他也只是一带而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过。 玉渊静静的听着。 “在西北养伤的那段日子,我逼问他,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早就起了,一直憋着没说。” 玉渊无语,只能哼哼,心道:你们二人还真是一个德性。 “他们年岁都不小了,阿古丽来年就三十,虚怀也三十好几……” 李锦夜深叹一口气,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都在厮杀与煎熬中度过。 “有时候想想,我便是为了他们也得奋力一搏,总不能让他们再这样蹉跎下去。阿古丽在黑风寨其实很苦,别 看她咋咋呼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思沉着呢!” 玉渊头一回听李锦夜说起对别人的感情,心跟着他的语调起起伏伏,“若真心相爱,再晚都不迟;若两人凑和过日子,几十年也是虚度。李锦夜,凡事都堪不破一个缘字。” 李锦夜低头看着她,晨曦的光透过几层帷帘,映在她疲倦而又安稳的眼皮上,睫毛末端随呼吸极其轻微的颤动,好似一把不太规整的小扇子,扇得他的心,一颤一颤的。 这一日,玉渊愣是没能从床上下来。 翌日一早,李锦夜叫了五回,仍未把埋在被窝里的人叫醒,看了看时辰,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连人带被子一把抱去净房。 热热的水让玉渊舒服的叹了口气,她抬眼看着旁边神清气爽的男人,心里那个幽怨啊! 出力的人是他,怎么累得像条狗的人,却是自己? 这世道,忒不公平。 …… 谢奕为今日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便到正门口探头探脑。 江亭瞧不下去,笑道:“三爷,还早着呢,怕是还有些时辰。老奴陪你去花厅喝杯茶。” “不了,不了!” 谢奕为心不在焉的摆摆手,又将脑袋探出半寸。 巳时 刚到,王府的马车稳稳的停在正门口。 李锦夜扶玉渊下车,谢奕为忙不迭的迎上来,目光将侄女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这才一颗心落回了原处。 三人相携入了正厅。 按着规矩,谢奕为端坐正首,该接受小辈的跪礼。 却因为侄女婿是当朝亲王,他受不得这么大的礼,只能改敬茶。 李锦夜把茶端过去,谢奕为接过来,轻啜一口,笑得露出八颗白牙。 这时,外头有小厮来回话,说大房诸人来了。 众人微微吃惊,心道:他们怎么来了? 谢奕为知道玉渊的脾气,不敢擅自作主,只拿眼神去看她。 玉渊轻抿了一下唇。 玉渊大婚,其实是给谢家大房下了帖子的,大房那头回话说,府里有丧,不好冲撞了王爷的婚期,都没有来。 玉渊性子淡,自然不会强求,更不会往心上去。 只是大婚的时候不来,这会来……玉渊的目光,幽幽向李锦夜看去。 李锦夜颔首道:“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 片刻后,顾氏领着人进来。 玉渊一瞧,都齐全了,连带着大姐的一双儿女都来了,她不动声色的朝罗妈妈递了个眼神。 罗妈妈会意,立刻下去准备表礼。 虽然顾氏是长辈,但哪里敢拿大,见到李锦夜规规矩矩行礼。 李锦夜今日穿一件暗红色棉袍,腰间束着黑色蟒纹玉带,腰上系了一块上好的玉佩,坐在上首处,显得贵气逼人。 “都不必多礼,落座吧。” 顾氏头一回见到李锦夜的真人,惊得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几下,哪里敢真坐,只半搭了半个屁股,陪笑道:“身上带着重孝,不敢冲撞王爷王妃的婚事,今日王妃回门,怎么着也过来瞧瞧。” 李锦夜淡淡道:“这是应该的,江亭?” “王爷!” “备饭。” “是!” 玉渊坐在李锦夜旁边,见他如此行事,心里有了分寸,朝两个孩子招招手,笑道:“这便是大姐儿,大哥儿吧!” 谢玉清忙领着两个孩子上前,“大姐儿叫余宁芳,今年六岁了;大哥儿余宁舒,小姐姐两岁,宁芳,宁舒,快给姑父,姑姑磕头。” 两个小家伙在来的路上,被自家娘亲千叮嘱万叮嘱,头磕头砰砰直响。 玉渊给两个孩子表礼,亲手扶起:“都起来吧,瞧着怪讨喜的。” 玉渊今日着一身大红色衣裙,梳一妇人发髻,头上斜插一展翅金凤挂珠头钗,耳边缀着红宝石滴珠耳环,眼 角眉梢都是春色。 谢玉清与她做了十几年的姐妹,头一回见她盛妆示人,心中又酸又涩。 她还记得自己在扬州府第一次见她时,身上那寒酸样。如今谢家四个姐妹中,就数她一步登天。 再看自己,男人奋斗多年,时运不济连个功名都没有,一家人暂居娘家,时时处处需看人脸色……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谢玉清朝身后的男人看了一眼,“这一位是你余姐夫,那年姐姐出嫁,你还小,怕是没印象了。” 玉渊笑道:“我还是记得的,王爷不曾见过。” 余淮一听这话,感激的朝玉渊看了一眼, 再次走到李锦夜面前见礼,“王爷,小民余淮,给您见礼。” 李锦夜眯了眯眼睛,“余深是你什么人?” 余淮心头一紧:“正是家父。” 李锦夜道:“他五年前从苏州知府迁任金陵知府,你们余家举家都搬到金陵,你怎么会在京城?” 余淮脸色涨得通红,不大好意思说自己在余家就是个弃儿,只喏喏道:“来看看岳父岳母。” 李锦夜深目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戳穿他,“明年春闱重开,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你好好备考。明年主考官若无意外,应该是大学士刘恒。” 第四百一十八章 敲打 余淮心中一喜,他这次厚着脸皮过来,就是想问一问春闱之事。 刘恒此人原是状元出身,喜欢锦绣文章,自己若能投其所好……余淮想到这里,忙又深深一揖:“多谢王爷提点。” “客气!” 李锦夜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拿起手边的茶碗喝茶,不再说话。 这两句话他若悟透,高中指日可待,悟不透,这人就算做了官,也长久不了。 玉渊眼尖,忙笑道:“三叔,带着王爷去外院坐坐吧。” 谢奕为早听得不耐烦,他素来不喜投机取巧这种事情,也看不起读书人如此行事。 李锦夜见谢奕为的脸色,心中对他的好感又添几分,笑道:“三爷,下盘棋如何?” 谢奕为愣一下,似乎有些意外李锦夜的邀请。 李锦夜上前拍拍他的肩,“愣着做什么,走吧!” 谢奕为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走。 顾氏看了,心头那叫一个酸啊。 这谢三爷不仅拿下了二房的整个宅子,还和王爷相处的这般好……好在太太已经过逝,否则见到这一幕,棺材板怕都压不住。 “儿子,还不快跟着你三叔一道去!” 谢承君看了顾氏一眼,忙颠颠的跟过去。 …… 李锦夜一走,花厅里的 空气都畅快了几分。 顾氏笑道:“才几天不见,我怎么觉得王妃越发的好看起来。” 玉渊笑笑,大伯母,拍马屁也得说点儿真话,咱们可不止几天不见,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谢玉清跟话道:“必是王爷对王妃极好,瞧瞧这气色,我都看了嫉妒。” 顾氏:“王爷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 罗妈妈听了直皱眉头,一口一个王爷王妃的,小姐可不爱听这些。 管氏品着茶,没说话,见婆婆的眼色瞧过来,这才开口道:“王府家大业大,妹妹理家一定很辛苦,身子还要小心些。” 玉渊深看了管氏一眼,这才开口道:“大嫂放心,那府里虽然大,人却不多,我应付的来。家里燕窝吃完了吗,罗妈妈,再去库房拿半斤来,给大嫂带回去。” 这话一出,顾氏和谢玉清脸色微微变了下。 玉渊故意不去看她们,又和管氏说了会话,才道:“我虽说做了王妃,可还是从前阿渊,大伯母和大姐姐可别和我生分了。” 顾氏母女俩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讪讪的。倒不是她们愿意生分,实在是身份摆在那里,她们哪敢啊! 玉渊这时才道:“罗妈妈,把礼拿出来罢。” 罗妈妈把大房 诸人的礼一一送上,除了谢老爷没有,余下人人都有。 “对了,邵姨娘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罢!” 顾氏一听玉渊提起邵氏,脸色顿时忿忿然:“我呸,她就是活该,谢家的脸都被她臊尽了。” 谢玉清干咳了几声,提醒她娘注意分寸。 顾氏一开了闸,哪还收得住嘴,怒道:“当初那消息传过来,我是做梦都不敢信,拉着你大伯父上门想问问清楚,哪知她们青天白日的就……” 玉渊摆摆手,示意她先住嘴,随即朝罗妈妈看了一眼。 罗妈妈忙把大哥儿,大姐儿带出花厅,招来小丫鬟陪他们玩。 顾氏不顾女儿瞪她的眼睛,道:“跪在我们面前哭得那叫一个惨啊。你大伯父见她可怜,就放她一马,只把那贼汉子打了一顿,赶出了府。哪知,我们前脚把人赶走,她后脚又把人召了回来,淫妇啊!” 谢玉清忙打断道:“太太也被她气病了,老爷更是火冒三丈,发狠说再不让她登门。” 玉渊沉默了一会,道:“谢承林可有到大房来?” “这小畜生就更别提了,提起来就是一肚子火。” 顾氏咬牙切齿道:“暗戳戳的跑去问你大哥借银子,你大哥也是傻,看在都是 一家骨肉的份上,还给了他一千两,这小子连个谢字都没有,拿了银子扭头就跑,把你大哥气的。” 谢玉清摇摇头道:“好好的人变成这样,也是当初邵姨娘宠太过。” 玉渊慢悠悠地捧起茶盅,“谢家二房,算是败了!” 顾氏险些叫口水给呛着,有些惊悚地看着玉渊,不敢再吱声了。 谢家二房的败,打从谢二爷开始,便是这丫头一手造成的,这会感叹,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她竟然听不出来! 玉渊笑了笑道:“所以说,人还是要走正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夫妻和睦,母慈子孝方是兴盛之道,大伯母你说是不是?” 这话,并不藏锋机,但细细琢磨一下,却又意有所指。 顾氏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怎么能听不出这其中的深意,这话是在说她呢。 顾氏想着自己从前干的那些个事,羞愧道:“正是这个理。” 玉渊仔细瞧她神色,心中稍稍宽心。 谢家二房没了,大房仍在。 她说这些话,也是想给大伯母提个醒,到底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盼着他们好。 既盼着,又不能太亲近。 玉渊心里很清楚李锦夜以后走的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说是不归路 也不为过。 既然是不归路,就没必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远着些更好!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罗妈妈便来叫饭。 用过饭后,大房诸人便离开了。 离开之前,管氏大着胆子走到玉渊面前道了一声谢。 玉渊笑笑没说话,只轻轻拍拍她的手,上回敲打过大伯母,这回又敲打了一次,无论如何,管氏在谢府的日子,都不会太难。 人一送走,玉渊打了个哈欠,回房午睡,罗妈妈实在没忍住,趁着小姐还有些精神头,问道:“老爷这人对小姐虽说不上好,也不至于像太太那般阴险狠毒,小姐为什么叫奴婢不用备他的表礼?” 玉渊掀了掀眼皮,冷笑道:“这大莘国,素来以男子为天。太太若没有老爷在背后撑腰,她敢做那么多的坏事;谢二爷若没有他老子在背后撑腰,敢休妻娶妻。整个谢府,真正坏到骨子里的人,便是他。” 罗妈妈细细一品,后脊生凉,谢府庄庄件件见不得人的事情里,老爷就像一个影子似的隐成后头。 太太,二爷,甚至是邵姨娘不过是他的提线木偶吧! 要命的是,太太病死了,邵姨娘吊死了,二爷流放了,他却依旧毫发不损。 怎不让人细思极恐! 第四百一十九章 给苏长衫说媒 新人回门,按着习俗得在落日前回去。 江锋在外院催了两回,才把玉渊催出来。 “王爷呢?” “苏世子来了,王爷在三爷的书房里说话。” “他来做什么?” 江锋摇摇头,“怕是来找王爷议事的吧。” 议事不去王府,来高府做什么?玉渊心里嘀咕一声,扭头就往书房去,刚走几步的,远远瞧见李锦夜一行正往这边来。 玉渊一瞧大冷的天,那苏长衫竟然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忍不住捂嘴笑道:“世子爷,你这是过夏天呢,还是过冬天?” 苏长衫眼角余光看了谢奕为一眼,笑道:“春夏秋冬都无所谓,关键是这扇子衬得本世子玉树临风!” 玉渊心里“呸”了一声,在我家爷面前,你也敢说玉树临风,也不怕闪了舌头。 “这棋谁赢,谁输?” 谢奕为忙笑道:“王爷略胜一筹。” “那是你让他的!”苏长衫“啪”的一声,收起扇子,“走,陪我下一盘去,千万别藏着掖着,可着劲的杀过来。” “略等等,我送阿渊出府。” “送什么送,又不是见不着,过几天跟着我去王府打秋风,走走走,下棋去!” 苏长衫一把拉住谢奕为的胳膊,拼命把人往书房里拽。 谢奕为抵不过, 生生扭过头喊道:“阿渊啊,你和王爷慢慢走,改明儿三叔来王府瞧你。” 玉渊忍着心底对苏长衫的愤怒,咬牙道:“苏世子找王爷做什么?” 李锦夜一听“王爷”二字,知道这丫头是在气苏长衫的不请自来,干咳一声道:“他与我说些事,见我们下棋,怕是勾出些棋瘾来,别管他,咱们回王府。” …… 夫妻两个入了马车。 今日回门,李锦夜略喝了几杯薄酒,桂花酿的米酒极为绵柔,只是喝完易口干舌燥。 玉渊就手从马车里的小几上,倒了杯温茶递给他,“今日喝的是热酒,还是冷酒?” “你三叔喜欢喝冷的,我就陪着他喝冷的。” “你这身子喝不得冷的,必要把酒煮得暖暖得才行。牵机的毒性乃是大寒。” 李锦夜自去毒之后,头一回听到“牵机”两个字,恍如隔世,低喃道:“从前,这样的日子再没有想过,感觉还像是做梦一样。” 玉渊笑,“都三天了,这梦也该醒了。快与我说说,世子爷巴巴的找过来,所为何事?” 李锦夜本还想唏嘘几句,见她这样煞风景,只无奈道:“今日有媒人到苏府提亲。” 玉渊眉尖轻轻一挑,“是哪家的姑娘?” “正是大学士刘恒嫡出 的二女儿。” 玉渊笑道:“刘恒简在帝心,府上一门都是读书人,清贵之极,想必教养出来的姑娘都是好的。苏府虽说是国公府,内宅却素来不堪,若这门亲事真能成,也是好事一桩。” “好事、坏事也得看苏长衫的意思。” 这话,话里有话。 玉渊好奇道:“莫非苏长衫还不愿意?” “他说他不愿意!”李锦夜的太阳穴有些疼。 “他为什么不愿意?”玉渊一脸惊色道:“莫非已经有了中意的人?” 李锦夜摇摇头。 他自认识苏长衫起,就没见他对哪个姑娘有过意思,这家伙眠花宿柳也是装装样子,莫非他真的…… “阿渊,你三叔也老大不小了,他的婚事你打算如何?” 好好的,怎么又从苏长衫的婚事,聊到三叔的? 玉渊没往深里多想,笑道:“三叔这人,性子与旁人不同,我明里暗里敲打过好几次,他都没接我的茬。我是晚辈,从前又没成亲,自己还是闺中姑娘,不好问得太细。” 李锦夜眉头微皱,道:“回头我来留心,必要给他寻门好亲。” 玉渊点头,“家世门第都还在其次,只要姑娘知书达礼,性子柔和,知冷知热就行。” …… 书房里。 苏长衫落下一颗白子 ,抬头看了谢奕为一眼,道:“奕为兄,你侄女都成婚了,你对自己婚姻大事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谢奕为的心思都在棋上,答的心不在焉。 苏长衫气笑,“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问我什么?”谢奕为茫然抬头看他。 得! 对牛弹琴! 苏长衫叹了口气道:“那个……今日倒是有人到我府上说媒。你帮我参谋参谋如何?” “哪家的姑娘?” “就那刘恒的二女儿。” 苏长衫端着一张深不可测的脸皮,心里却怦怦怦直跳,手心也是冒出了汗,“听说言容德功都不错的!” 谢奕为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姑娘家好不好,我不好说;只这刘恒的文章我不喜欢。我先生说他的文章太过谄媚,文如其人,说明这人也好拍马屁,并非脚踏实地之人。” 苏长衫顿时笑成一朵花,“你倒和与我想一块去了,我也觉得那刘恒不行,那我就把这门亲事给推了?” 啊? 谢奕为压根没想到自己的话,还能起关键性的决定作用,心头一颤,忙摆手道:“我这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堂堂谢探花说的话,怎么就当不得真了呢?” 苏长衫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的似的:“大丈夫一言九鼎,有你这样做事的吗?” 谢奕为:“……”他说什么了要一言九鼎? 苏长衫见这二木头瞪着眼睛,愣愣发神,眼珠子一转,缓了声调道:“我当你是好朋友,你却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就不能立场坚定些?” 谢奕为忙笑道:“我这不是怕误了你的好事吗,万一人家姑娘人品好,模样也好……” “有其父必有其女!”苏长衫冷笑一声,“我看那刘二小姐也好不到哪里去,来人!” “爷!”大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去告诉老爷,就说我浑人一个,配不上刘家小姐。” 大庆听了目瞪口呆,心说:爷,你莫非下棋下糊涂了,你来高府之前,不就把这门亲给拒了吗?现在又让小的回去说一遍,这是几个意思? 苏长衫哪管自己贴身侍卫想什么,冲谢奕为咧嘴一笑道:“奕为兄,我听你的话,拒了一个媳妇,赶明儿你得赔我个媳妇。” 谢奕为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长,长衫,我,我可没……” “没什么没,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苏长衫“啪”的一声,将白子落下去,“奕为兄,你输了!” 谢奕为猛的低头一看,眼睛都直了--黑棋被白棋包围,死路一条。 第四百二十章 圣君之路 夫妻二人回府时,已近黄昏。 并肩刚走到院里,就看到院门外苏侧妃衣衫单薄的站在屋檐下,时不时的把手放到唇边哈气。 玉渊顿足,扭头去看李锦夜,不想李锦夜两条剑眉蹙起,脸唰的一下沉了下来。 苏云墨听到动静,扭头见是王爷王妃来了,忙上前行礼,“王爷王妃回府,定是饿了吧,就让妾来侍候王爷王妃用晚膳。” 身后的罗妈妈一听这话,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苏侧妃。 侧妃和普通大户里的妾不同,都是在各个世家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模样要好之外,品性,家世,身子都过关。 侧妃进门,晨昏定省是应该的,但万没有说像小妾那样侍候主子用膳的。 因为侧妃身上带着品阶,亲王侧妃的品阶等同于一个六品的小官儿,哪是那么随随便便就侍候人的? 李锦夜淡淡看她一眼后,一言不发的进了屋。 玉渊很干脆道:“苏侧妃回去吧,王爷用饭有丫鬟侍候,就不劳侧妃动手了。” 苏云墨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王妃,妾只是……” “王爷已经走了!”玉渊冷冷打断。言外之意,你这番唱念做打对着我没用,不如省点劲儿。 苏云墨心不甘,情不愿的扭头看了眼内屋,顶着呼呼的北风走了。 玉渊进屋,李锦夜已经换了衣裳盘腿坐在榻上。 “人打发了?” “打发了。” 丫鬟们上前帮玉渊褪了外衫,净面洗手,一切妥当,李锦夜挥挥手,示意丫鬟们离开。 玉渊只当他要说苏侧妃的事,笑眯眯的坐到他边上。 不想李锦夜却起身走到床头,手不知道在哪边按了一下,弹 出一个暗格。 还没等玉渊看清楚,一叠帐本摆在了她面前小几上。 “三日回门,有些东西也该交到你手上。这几本帐本是我的家底,老管家那些都是明面上的。” 玉渊翻开来看了几页,越看越惊心。 又一个锦盒摆在她面前,“这里头都是银票,你卖粮的钱也摆在里面,都收着吧。” 玉渊盯着锦盒看了半晌,突然出声道:“倘若皇帝不把皇位传给你,你是不是也打算跟平王一样,反了!” 李锦夜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搂了个满怀,扶过女人紧绷的背脊,他轻轻的闭上眼睛:“是!” 玉渊额头涌出一层冷汗,“有几分把握?” “上次一役,西北两军归顺于我,两广程德龙一案,接任者施典章明面上是福王的人,实际上也是我的。阿古丽那头也在招兵买马。京机卫我不敢动手,一动,他就察觉了。” 这么说来西边,北边,南边他都安下了棋子,玉渊暗下松了口气道:“不管有几成把握,不到最后时候,胜负难测。” 李锦夜半眯眼睛看她,“你说得对。” “我还担心一点。” “你说!” 玉渊轻声道:“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起兵,我们与平王没有任何区别。” 一样是乱臣贼子! 李锦夜眼角一跳。 他又何尝不知,但自己的身份绝无可能继承大业,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老皇帝刚刚驾崩,新皇还未继位时起兵。 “阿渊,我和寒先生商量过了,新旧更迭,也意味着变数。” 玉渊一听就明白这话里的深意,“这么说来,你和令妃娘娘接近的另一层目的,是想……” 李锦夜猛 的对上她的眼睛,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着--她猜到了! 玉渊的确是猜到了。 福王成年,除了中宫皇后外,还有一个日趋强大的母族,他若是新皇,变数太大。 而晋王涉世未深,外祖势力单薄,令妃娘娘在宫中位份低,若他是新皇,变数则小一些。 仿佛空气凝固成冰后又一丝丝破裂,李锦夜蹭着她肩膀低声道:“阿渊,你真聪明。” 玉渊被夸,没有半点喜色,反而轻轻一叹道:“福王你打算怎么动?” “让他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不够,远远不够。”玉渊把唇凑过去,咬着他的耳朵道:“我师傅有没有对你说,他的身子不太好?” 李锦夜的眼睛瞬间骇人的亮,“他说三年之内。” 和她的判断是一样的,玉渊咬着唇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非他和平王一样,否则不管陆家怎么折腾,他都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除非皇帝厌恶他,像厌恶平王一样。” 但皇帝又怎么可能厌恶他,一来陆家没出一个将军舅舅,把控着西北二军;二来,中宫陆皇后还在! 福王只要无功无过的熬过三年,接过大位,那是稳稳的。 李锦夜不由苦笑起来,他不敢告诉阿渊,他原本的打算是想把陆皇后变成第二个卫子夫。 玉渊轻轻抚上男人好看的眉眼,咬了咬牙道:“李锦夜,你总说自己身有异族血统,是无法继承大统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若论异族,你父皇,你父皇的父皇才是真正的异族。” 李锦夜一听这话,低微急促地喘息着。 玉渊的手指落在他素来苍白的唇上:“太子之位悬而未定,你也 是皇子皇孙,为什么你就不能继承大统?” 李锦夜刚开始眼神还是沉着,听到最后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身上蒲类的血脉斩断了他登顶的一切可能性。 “阿渊……” “李锦夜,咱们光明正大的抢,别做那些暗戳戳在背后算计人的阴谋。这世间一切的阴谋诡计都长久不了,唯有阳谋才是正道;若成功了,你身前身后不留骂名,大位坐得心安理得;若输了,也不怕,我陪你一道去死。” 玉渊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反应。 这话,早就在她心里盘算过千遍,万遍,他是那样一个清风明月,干干净净的人,她不想到头来他和平王一样,被世人唾弃。 人啊,总得活得抬头挺胸一点。 李锦夜此刻是什么心情? 他没有任何心情,只是用唇封住了她的,唇齿相依之间,他的身体覆了上去……爱到了极致,他唯有用这一种办法去表达。 在进到她身体的瞬间,李锦夜恍然露出一丝笑意。 他想:从今往后自己终于可以凿开一个豁口,把他无人说起,也不敢说那些东西,慢慢说给她听。 玉渊至始至终都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前面还说着正事呢,后面他就扑上来了…… 这一回他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温柔轻缓,而是像只野兽般嘶咬着她,撞得她整个人支离破碎的,都快散了架。 她似乎是哭了,又似乎没哭……等再清醒过来时,她的人已经浸在木桶里了。 她有气无力道:“王爷呢?” 罗妈妈瞧着自家小姐身上的青青紫紫,心疼得不行:“王爷去了书房和寒先生他 们在议事呢,张太医和苏世子也来了。” 李锦夜这是将她的话,都听了进去。 玉渊忖度了半晌,轻声道:“让厨房多备些酒菜,交待青山,王爷的酒一定要温了才能给他喝。” 罗妈妈恨恨道:“小姐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吧!” 也不瞧瞧这都被折腾成什么样了,王爷怎么就一点都不心疼人的呢! 这哪是个曾经中了毒,要死不活的人!简直就是头饿狼! “对了,一会去把江锋叫来。” “江锋的事儿缓缓,小姐洗完澡用些东西,早点歇下吧!” 玉渊淡笑:“我倒是想早点歇,可妈妈啊,他的身子只有十年啊!” 罗妈妈顿时胸中那团郁郁之气,围了上来。 …… 书房里,寒老先生凝视着李锦夜,神情有些激动,“王爷,王妃这话句句在理,我赞同她的,咱们光明正大的来。” 曹明刚皱着眉头道:“话虽这么说,但王爷的身子世人皆知没几年好活,也因为这样,才让皇帝不设防。若要光明正大,王爷毒去的消息就得传出去,到时候王爷不仅会成为别人眼中钉,肉中刺了,最重要的是,皇上心中会如何想?” 方兆阳扶着胡子道:“这条路比之前王爷选中的路,难上百倍啊!” 苏长衫摇着扇子,没说话。 张虚怀把玩手里的茶盅,也不说话。 李锦夜眼下的心绪很复杂,在左右摇摆之间,目光向苏长衫看过去。 苏长衫收了扇子,“这事你拿主意,你若想暗着来,我就陪你暗着来;你若想明着来,我便陪你明着来,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想走刀山火海,我陪着你走就是。” “虚怀你呢?” 第四百二十一章 明路 张虚怀沉色道:“明有明的好处,暗有暗的好处,一场赌博而已,赔的都是身家性命,赌的却是万里河山。” 李锦夜一听这话,顿时有了决断--既然赌,何不赌得心中安乐一点。 他缓缓道:“所谓阴谋,本王就像旁观者那样,等时机成熟,窃取果实,此乃小人!所谓阳谋,那本王必须走到人前成为目标,此举凶险。” 众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你们是愿意本王做小人,还是愿意本王冒险?” 寒老先生冷笑一声:“圣君之路,从来凶险,不凶险,何以登顶?咱们做的事情,将来是要写进史书,流传千秋万代的,老夫不想百年后,还有人戳我的脊梁骨。” 寒老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不动如山的镇定,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 “诸位别忘了咱们是男人。男儿生于世间,不求闻达诸侯,但求顶天立地;不求富贵荣华,但求生死无愧。” 曹明刚和方兆阳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也有一肚子惊世的雄心和抱负,也想终有一日能走到人前治国平天下,留一世英名。 两人对视一眼后,郑重的点了下头。 苏长衫叹了口气 ,神色却是柔了下来,如此一来,他也能光明正大的把谢奕为拉拢到这个圈子里来。这人最不喜欢那些鬼蜮伎俩,乌糟腌赞之事。 李锦夜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你们都是本王的心腹,有你们在背后,本王一往无惧。明日,本王便搬去京郊的温泉庄子,年前再回来。” 苏长衫惊了一跳,“这是为何?” 张虚怀懒懒看他一眼,“去‘治病’啊!我徒弟可是从南越拜师过的。” 苏长衫心里愤愤然。 他们是去“治病”了,这偌大的帝都又他一人苦苦支撑,累死算了! …… 正厅里。 一主一仆,一坐一立。 玉渊等江锋把帐看完,道:“这些是王爷交给我的,他想做什么,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江锋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王妃有话请说。” “今日我劝他走阳谋,别做小人。这条路会比从前他走的路,难上百倍。” 玉渊顿了顿,道:“从今往后,他要算计皇帝此刻正在宫中想什么?福王正在福王府内想什么?那个周启恒在家中想什么?还有宫里的皇后,令妃娘娘在想什么?他一一都要算计到!而我……” 江锋抬头 ,目光落在小姐的脸上,静等她后面的话。 玉渊倏地一笑,“我却只想算计他的身体和最后的归处?” 江锋似乎是听明白了小姐的意思,又似乎不太明白,“小姐的意思是?”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用性命去赌的。明天你出府一趟!” 玉渊从袖中取出一个印章,递到江锋手上,“把我所有的钱从钱庄取出来,然后让沈容,沈易把钱送到索伦手上!” 江锋悚然一惊,“小姐这是打算?” 玉渊眼神微微泛出些晶莹,“他听我的话,我便要为他留一个能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南越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世外桃源一般。” 江锋深吸口气,“索伦这人,可信吗?” “可信!”玉渊想到那个永远披着一身黑袍的男子,笑道:“我不会看走眼的。” “小姐把最后的家底都交出去了,万一……” “他不也把所有的家底都交给我了?” 江锋一听这话,脸上的悲愤之意,竟连收都收不住,他是小姐的奴才,不是王府的奴才,小姐就这么一点最后的傍身银子了。 只是,江锋自来是个刚硬汉子,不愿心绪在小姐面前流露 ,当下低下头,沉默半晌,才尽量平静道:“小姐,也该为自己留点后路。” “他的后路,就是我的后路。” 玉渊静静的看着他,一双眼睛点漆似的,“江锋,你家小姐的身家性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江锋惊得忙跪下,心头一软,咬牙切齿道:“小姐放一万个心,只是义父那里……” “我自会与他分说!” …… 事谈完,苏长衫正要与张虚怀离开,被李锦夜生生留住。 “你找我,还是找他?”苏长衫指了指张虚怀。 “找你!” “找我做什么?”苏长衫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眨眨眼睛。 张虚怀见他比自己还没个正形,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李锦夜在苏长衫面前坐下,目不转睛盯着他。 这眼神让苏长衫怀疑晚上用饭沾了米粒在脸上,情不自禁的伸手抹了一把,问道:“你瞧什么呢?” 李锦夜慢悠悠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娶妻生子,那个刘家的姑娘我瞧着不错。” 苏长衫险些叫口水呛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锦夜:“哪里不错?” “方方面面都不错。” 屁个方方面面都不错。 苏长衫 蹭的一下站起来,“我说李锦夜,是不是男人成了亲,就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成亲?” 李锦夜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苏长衫气恼道:“我就是不想成亲,你拿我怎么样?” 张虚怀看两人都有些不太对劲,头一回收了看热闹的闲心,打圆 场道:“李锦夜,他老子都没急,你急什么?还有你苏长衫,不成亲就不成亲,恼什么恼,莫非有中意的了?” 李锦夜好整以暇地将一只手枕在脑后,笑笑,没说话。 苏长衫却被他这一笑,弄得心都虚了,这家伙……八成是猜到了些什么! 张虚怀说完,想着自己心里绞成一团麻的心事,感叹道:“若是有中意的,就赶紧的把人家娶进门,等来等去,哪天是个头啊!” 苏长衫讪讪地笑了下,他倒是想啊,可那人会同意吗? 在认识谢奕为之前,他的人生是正常的。 他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最不缺的就是自荐枕席的女人,自他十四岁知晓情事,他身边的侍女、侍妾换了一茬又一茬。 直到那一天…… 苏长衫眼皮往上一翻,人生若能回头,那天打死他也不会去怡红院。 可人生能有回头吗? 第四百二十二章 那叫撩拨 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于是,夜半无人时,苏长衫常常想,以后该怎么办呢? 是把那人当作个念想,就这么放在一旁得了? 还是把人掳走,带着他远走高飞,找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死打烂缠,磨也磨得他同意。 可现实哪容许他这么做。 他和暮之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明刀暗箭,血雨腥风,才有了如今的局面,皇权路上,不进则退,他拍拍屁股走了,暮之怎么办?那些追随他们的人怎么办? 不能走! 不能说! 苏长衫夜里做梦都在叹气,他都快愁死了,偏这李锦夜还要来逼他……他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李锦夜把苏长衫脸上的落寞瞧得清清楚楚,心,沉到谷底。以他对他的了解,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 李锦夜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也不忍心说。 情之一字有多苦,他是切切实实体味到的,那种求而不得,那种椎心刺骨,那种焦灼煎熬…… 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且随他去吧! 打定主意,李锦夜在玉渊面前也只字不提。 翌日一早, 玉渊睡眼朦胧的爬起来给男人穿戴,到底还没熟能生巧,好几个扣子都扣不上。 李锦夜由着她折腾,末了,把女人拉到怀里,耳鬓厮磨了一会才去上朝。 玉渊送人出门,命罗妈妈收拾去温泉庄子的箱笼,自己爬回床又睡回笼觉。 一觉醒来,李锦夜已经递了病假的帖子,下朝回府了。 夫妻二人用罢午饭,便离府往庄子上去,浩浩荡荡的数十辆马车穿过街市,路边百姓指指点点。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 安亲王告假去温泉庄子养病的消息,路人皆知。 福王李锦轩得到消息时,正与府里幕僚议事,他一脸叹息的摇头道:“怕是新婚这几日,在王妃身上耗空了身子,才要往庄上去养病!” 众幕僚笑而不语,心道:安亲王怕是没多久可撑了! 这边李锦夜才出府,那边宫里的赏赐就来了,四根小臂粗的老参,由李公公亲自送来! 李公公前脚刚离开安亲王府,后脚中宫,令妃娘娘,福王以及各大世家都纷纷出动。 各色药材外加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安亲王府,众位管事带来主子的话,也都大同小异-- 让王爷好生先吃着,若不够,只管支人来要,我家主子说了,只要对王爷身子有用的,不管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他都着人寻来。 老 管家一拨一拨将人打发走,江锋跟在他身后,把每拨来的人,送的什么礼,讲的什么话都暗暗记在心里。 他素来心细,又常与生意人打交道,很快就摸出了一些门道。 什么人是真心与王爷交好; 什么人只是做做面子功夫; 哪些府上的礼是要回的; 哪些府上的礼只收不回; 若有遇到实在看不透,琢磨不明白的,江锋索性张口问老管家, 老管家趁着无人时,一一说与他听。 …… 这边忙着收礼,那边庄子上,下人们忙着整理床铺被褥,杀鸡宰羊迎接主子的到来。 玉渊坐了半天的车子,腿都麻了。一到庄上便拉着李锦夜四处走走看看。 这处庄子位于城东头,占地极大,靠山傍水,四处都是良田,这不由的让玉渊想起了在孙家庄的生活。 那时,她一无所有,只凭一腔孤勇往前冲,而他连眼睛都是瞎的。 玉渊想到这里,伸手抚上李锦夜的双眼,笑得心满意足,比起从前的日子,现在已经快活到了天上。 触手冰凉! 李锦夜忙将身上的大麾披在她身上,末了又将她的手拉下来,捂在掌心。 玉渊讨好似的亲了亲他--这是玉渊最近才发现的,李锦 夜很喜欢这种粘粘的亲吻,浅啄几下,再用那种情深款款的眼神盯着他看一会,基本上不管她说什么,李锦夜都答应。 果不其然,当玉渊说若闲着无聊,想帮庄头上的百姓诊病时,李锦夜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入夜,夫妻二人用罢饭,去温泉眼泡温泉。 庄上共有两处泉眼,男女分开,男在上,女在下。 玉渊看着热气腾腾的池子,嘀咕道;“凭什么就男在上,女在下啊,忒不公平。” 李锦夜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若想在上面,我也是愿意的!” 玉渊刚开始没品出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红着脸朝男人“呸”了一声。 哪知人还没下到水里,只觉小腹一阵绞痛,一股热流自身下涌出来,原是葵水来了。 玉渊初次来葵水那日,因落入湖中着了凉,落下了痛经的毛病,没少受罪。 在南越请索伦帮着调理了半年,才稍稍有些好转,即便如此,每回来小日子,或多或少得痛上一两个时辰。 李锦夜见她疼得脸都白了,忙将人抱进了房。 此刻房里几个丫鬟正在收拾箱笼,冷不丁见小姐被抱进来,吓了一大跳。 阿宝算算时间,朝那几个 递了个眼神,众人忙上前扶着小姐去净房。 等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玉渊连站都站不稳,直接倒在了床上。 李锦夜看着床上的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等丫鬟们都离开,他脱了外衫钻进被窝,从背后拥上来,温厚的手掌轻轻覆在玉渊的小腹上,慢慢搓揉。 玉渊被搓揉的眼泪都快落下来,心里酸涩难忍,鼻子有些透不过气来。 李锦夜抬头瞧了眼,笑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玉渊翻个身将头死死埋进他怀里,李锦夜把她的脑袋硬掰开来,才发现这丫头眼睛红红的。 “实在疼,便咬我!”他只当她是疼哭的。 玉渊脸色惨白,静默了好一会,才若无其事的对他摇摇头,“能忍的。” 李锦夜笑道:“从前没成亲的时候,你一会哭一会哭,总要我哄;怎么一成了亲,就变成了‘能忍的’?” 玉渊愣愣地看着他。 李锦夜揉揉她发,“阿渊啊,跟我在一起,作什么要忍……我这辈子又没有第二个人要哄?” 玉渊一震,低声道:“那你还不来哄哄我?” 李锦夜笑道:“心肝,疼不疼,我再帮你揉揉吧!” 玉渊:“……” 那不叫哄,那叫撩拨,王爷! 第四百二十三章 晋王赐婚 一夜无话。 翌日,玉渊又生龙活虎,箭步如飞了。 庄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慢慢悠悠,三日后,夫妻二人把整个庄子都溜遍了,便各自忙各自的。 李锦夜泡在书房跟着寒老先生读书。 他自幼在蒲类生活,蒲类崇武轻文,他书读得少,就一笔字还拿得出手,难得有这么一段悠长的“养病”时间,补补四书五经,兵法谋略很有必要。 玉渊依旧干她的老本行--看病。 自打从南越回来后,她只将学到的医书整理成册,还未学以致用,她有心将大莘的医术和南越的医术融合起来。 田头庄户都听说京城有个鬼医堂,鬼医堂有个女郎中,但做作梦都没有料到,女郎中就是他们的东家王妃。 王妃看病不要钱,还自贴腰包给人抓药,且药到病除,庄户们简直乐坏了。 不多久,神医的名头便传遍了整个山庄,渐渐的,就有其他庄子的人赶来看病,玉渊一视同仁。 庄家人实在,王妃看病不要钱,他们就变着法儿的送东西给她,你家一只羊,我家一只鸡,他家几条鱼,送什么的都有。 玉渊冲李锦夜挤挤眉感叹,自己有一技之长,将来走到哪里都饿不死,还越老越值钱; 你安亲王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扛担,老了可怎么办啊?只有一个办法,趁着年轻的时候,对自家媳妇好一点,将来的下场不至于落太惨。 李锦夜笑笑没说话,两人歇下后,他一个翻身将玉渊压在身下…… 翌日,庄户上门看病,被告知王妃身体欠安,停诊三日。 玉渊扶着酸到不能再酸的柳腰,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恨恨的盯着李锦夜看。 李锦夜餍足过后,神清气爽的去了书房,走之前,他扔下一句话:阿渊啊,就算你的医术能撑起大莘国的一片天,你也是我的安亲王妃,能不能施展一技之长,得看安亲王乐意不乐意。 玉渊敢怒不敢言,头埋进被窝里,心说:这人毒入四经八脉,为何那一处却勇猛无比,真是见鬼了。 这时,京中传来两个讯息。 头一件,老皇帝将皇后的母族陆家升了位份,陆老爷由四品官员升任宁国公,世袭三代。 京中原有二公。 承恩公府被抄后,就仅剩卫国公一府独大,如果又添了个宁国公……想着前段时间福王监国,有眼睛的都看出了些名堂,此举看着是老皇帝在抬举陆家,实际上真正抬举的是福王。 再往深里一想,老皇帝的用意已经极 为明显,将来登大位者,非福王莫属。 陆家得此大喜,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一时间陆家门口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真正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这第二件便是令妃娘娘晋升为令贵妃,其子晋王李锦云提前搬到宫外王府住,且宫中有消息说,皇帝有意在世家贵女中,给最宠爱的儿子挑一门好亲。 当夜,李锦夜搂着玉渊,低声道:“京中局势如我预料的那样,只是不知道老皇帝是真的想把皇位传给福王,还是故伎重施。” 玉渊沉默了一会:“不管他如何想,咱们且避开锋芒,静眼旁观。不过此时令妃娘娘升任贵妃,晋王出府别住,略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李锦夜追问。 玉渊皱眉道:“瞧着像是皇上一碗水端平,可细细一想,又不像那么一回事,倒有些说不上来了。对了,你说皇上和令妃娘娘会看中哪家的姑娘。” 李锦夜眯了下眼睛:“宁国公府不太可能,卫国公府只有庶女而无嫡女,四侯的位份又太低,若我没有猜错,应该在朝中大臣中选。” “文臣还是武将?” “不好说!” 李锦夜用下巴蹭了蹭玉渊的额头,“且耐心地等着吧!” 这一等,只用了两 个月的时间。 冬至刚过,晋王李锦云的正妃便已定下,是内务府大臣,副都统萧争鸣的嫡长女萧扶摇。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内务府大臣并非总管,油水虽然多,但也多不到哪里去,甚至连四侯都比不上,老皇帝怎么会给最宠爱的儿子配这么一门亲事? 莫非是陆皇后在老皇帝耳边吹的枕边风? 就在众人打算看令贵妃如何为儿子出头时,出人意料的,令贵妃不哭不闹,安然接受了皇帝的赐婚,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婚礼定在来年的八月十八,中秋节后的第三天,礼部刚为安亲王操办了婚礼,接着又要为晋王操办,个个忙开了。 赐婚后半月,晋王的差事也尘埃落定,于工部行走,分管水利、工程这一块。 李锦夜夫妇得到消息,二人商议半天,决定今年往晋王府送的年礼与福王府一样,不分仲伯。 这边年礼刚刚送出,那边就有下人来报谢三爷来了庄上,这会正在王爷书房说话。 玉渊一怔,心道三叔怎么来了? 她忙将手中的病人诊完,带着罗妈妈去了书房。 叔侄二人见过礼,落座,谢奕为用茶润了润嗓子,便道:“王爷,阿渊,前儿个永昌侯生辰,他嫡子沈荣辉也 在户部行走,与我是同僚,邀请我过府喝杯薄酒。” “然后呢?” 谢奕为的脸微微泛红:“永昌侯见我尚未婚娶,愿意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我。” 玉渊心口一跳,“哪个女儿,嫡出庶出,年岁几何?” 谢奕为道:“庶出,府中排行第五,过了年便是十八,名叫沈青瑶。” “是她?”玉渊大吃一惊。 这个沈青瑶与她有一面之缘,当年她刚进京时,被三叔带着去看曲江龙舟,就曾见过这人,当是是谢玉湄的好友。 玉渊当即摇摇头道:“三叔,这人曾与谢玉湄交好,且不说她的人品如何,只这庶出一条,便配不上你。” “你这丫头,你忘了三叔也是庶出了。” “你就算是庶出,却是我嫡嫡亲的三叔,还是探花爷,在我眼里,别说是他永昌侯的庶女,便是嫡女配你,也配不上。” “你……你……” 李锦夜笑道:“你侄女最是护短,别说你了,便是她身边的丫鬟,她都觉得配做当家奶奶。” “我安亲王妃的丫鬟,小门小户的当家奶奶,难道不配吗?”玉渊反唇相讥。 “配,配! ” 李锦夜拨着茶碗,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脑子却想着这事不知道苏长衫知道不知道? 第四百二十四章 他一定是瞎了眼 苏长衫怎会不知道。 这会他正火急火燎的往高府奔去,哪知刚到高府,就听下人说三爷去了温泉庄子,他二话不说,立刻调转马头便往城外跑。 他嫌弃坐马车太慢,便换了骑马,数九严寒的天,那寒风呼呼往人的骨头里钻,连大庆二庆都受不了,偏那苏长衫浑然不觉。 到了庄上,整个人冻成冰渣子,李锦夜看着瑟瑟发抖的人,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忙令青山把人带去温泉泡着。 苏长衫一把拉过谢奕为,“走,跟我一道去泡。” 谢奕为被他冰寒刺骨的手,惊出一个激灵,拒绝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二人离去,玉渊皱着眉头道:“李锦夜,这亲事瞧三叔的意思,倒是愿意将就,可是我对那姑娘没甚好感,你看怎么办?” 李锦夜反复转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盅,想了想道:“你别急,我马上派人探一探永昌侯府和那姑娘的底,再做定夺。你赶紧让人收拾屋子,夜了,他们怕要在这里住一宿才回去。” “今日庄上刚刚宰了一头羊,他们俩倒是有口福了。” 玉渊掀帘出去,“哎”的一声,把李锦夜吓了一大跳,忙放下茶盅跟出去,一 抬眼,才发现漫天的大雪纷纷而落。 他轻轻一笑,揽过玉渊的肩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玉渊一听,便知道这家伙是在馋酒了,想着这样悠闲的生活没几天可过,便点头道:“看在这雪的份上,今日便让你饮个够!” 李锦夜端详她低眉轻笑的模样,清清悠悠,仍和做姑娘时一般无二,忍不住脱口道:“你也饮些,我喜欢看你薄醉的样子。” “然后你就可以趁机轻薄我吗?” “轻薄你,还需要薄醉?”李锦夜的手伸进她颈脖里,轻轻捏了一把,“随时随地都可以!” “登徒子!”玉渊嗔骂他。 …… 温泉池子里。 气氛便没有那么好。 苏长衫掀眼皮看了谢奕为一眼,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恢复眼观鼻,鼻观口的状态,好像怕看多了会陷进去似的。 谢奕为心里正烦着,也没开口。 许久,苏长衫到底没忍住,问道:“来的路上听说你要和永昌侯府结亲?” 谢奕为正喝着茶呢,一听这话,惊得把自己呛了半死。 “你说你这人,喝个茶也能呛着!” 苏长衫慢慢靠过去,伸手在他后背轻柔的拍了几下。 都是大男 人,泡温泉只穿了个大裤衩,谢奕为的上身裸露着。入手的滑腻,让苏长衫有些流连。 谢奕为一介书生,酸腐文人,哪知道苏长衫的别有用心,只觉得这世子爷待人实在是温柔,便有了倾诉之心。 “我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永昌侯府门第高,我是个无用的人,高攀了。只是阿渊不同意,说那个姑娘从前和谢玉湄交好,物以类聚,怕品性有问题。” 苏长衫眼睛一亮,忙道:“你侄女是个人精,她说有问题,那就一定有问题,你听她的准没错。” 谢奕为一听连苏长衫也这么说,心里便有了打算,“那赶明儿,我就婉拒了吧!” 苏长衫看着他,脸上晦暗一片,这一回是婉拒了,那下一回呢? 半晌,他幽幽道:“奕为兄啊,你于婚姻大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就想娶个贤惠温婉的,也没必要三妻四妾,守着她举岸齐眉过一辈子。” 苏长衫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狠狠戳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 “你呢,到底怎么想的?我听说你真的把刘家的亲事拒了?” “我?” 苏长衫斜着眼睛看他一眼 ,“没怎么想,不求他嫡出、庶出;高门、小户;男的、女的;品性好、品性差,能入我的眼,便可!” 谢奕为笑道:“别太挑,你年岁也不小了,差不多就行了。” 这二傻子怎么就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呢! 苏长衫气极,他猛的站起来,起得急了,头晕晕沉沉的,身子摇晃了几下。 谢奕为瞧见,忙伸手去扶他。 苏长衫趁机跌落在他身上,鼻尖轻轻蹭过他的左脸。 谢奕为耳根不由自主的一麻,忙退开半步,“可站稳了?” 苏长衫的目光在他涨红的颈脖上扫过,笑了笑道:“站稳了,你松手吧,这温泉还是不能泡得时间太长,一长,浑身半点劲儿都使不出来。” 可不是这个理吗,自己也觉得晕呢! 谢奕为一边擦身子,一边傻乎乎道:“以后你成了亲,带媳妇来泡,跌一跤,还能跌到媳妇怀里!” 苏长衫无语望青天,心道:我一定是瞎了眼,才会喜欢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人物! …… 因为天太冷,晚膳摆在临窗大炕上。 羊肉汤配着药酒,喝得人胃里都烧起来,谢奕为喝出一身的汗,在散热的酒意中,他开口道:“这些日子 我在户部,偷偷查了查旧年的帐本,发现很多问题。” 李锦夜捏着玉渊的手,问:“什么问题?” “很多支出都是作的假,我看了,没有一本不是作假的,甚至连救灾款也报了假帐。” 苏长衫追问:“数额大不大?” “天量。”谢奕为咬着牙道。 李锦夜和苏长衫对视一眼,户部有问题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天量却是他们想不到的,周启恒的胆子太大了。 李锦夜眼神很快就清明了,“这事你我心中有数便行,你且暗中继续查下去,日后总有用着的一天。” 谢奕为点点头,又道:“往下查也不容易,户部上上下下,都是周启恒的人,用一手遮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三叔,你别强求,查到哪里算哪里。”玉渊替他揪着一颗心。 “你放心,三叔心里明白的。” 苏长衫抚着酒杯,道:“最近周启恒这老货为了他女儿的婚事,焦头烂额,听说已经求到中宫那里了。” 玉渊本来有些晕晕欲睡,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周紫钰嫁不出去吗?” 苏长衫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锦夜一眼,“与安亲王定过婚的女子,帝都哪个高门敢娶?” 第四百二十五章 沈王姑娘 李锦夜眼皮也不抬,往玉渊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冷笑道:“周家金山银山,别说养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就是养一百个,都不在话下。” “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嫁不出去我才开心!”谢奕为想起海棠宴,堂堂书生也忍不住背后嚼舌根。 玉渊轻轻侧身靠在李锦夜的身上,目光落在谢奕为脸上,菜吃进嘴里,感觉分外的香。 这时,外面传来青山的声音,“爷,永昌侯府的事情打听到了。” 这么快? 李锦夜正要开口说话,不料苏长衫已抢在他前面开口,“进来说话。” 棉帘一掀,寒气跟着青山进来。 “回爷,今儿也是巧了,小的刚启程不久,正好碰到永昌侯府的田庄管事,这人与小的有过几面之缘,找了个酒馆,灌了几杯水酒,他便什么都说了。” “快说!”苏长衫急道。 玉渊看向苏长衫的目光带了几分震惊,心道:三叔都不急,他急个什么劲? “这五姑娘原是说了人家的,说的是保定府的一户大户人家,姑爷姓张,嫡出。哪知大婚前几个月,一妇人抱着孩子找上了门,那妇人自称是张姑爷的红颜知己,因是妓女的身份,张 家死活不肯把人抬进门,甚至连孩子都不要,那妇人走投无路之下,哭天抹泪求五姑娘可怜。” 众人都听呆了。 青山顿了顿又道:“那妇人只当未出阁的姑娘好欺负,哪知那五姑娘根本就是个厉害的角色,不为所动。那妇人威胁说,若是五姑娘不同意,她便一头撞死在永昌侯府。” 玉渊冷笑:“这妇人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王妃说的是!” 青山接着道:“她狠,五姑娘更狠,说‘你想撞死,便撞吧,没有人可怜你!’,结果那妇人真一头撞过去。” “死了吗?” “拖了三天,死了。” 玉渊摇头叹道:“这叫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 青山点头道:“人是死在永昌侯府的,张家人来收尸,怪五姑娘逼人太甚;永昌侯又觉得张家哥儿还没成婚,就招妓生子,忒不是个东西,两家言语不合,就把婚给退了。于是,这五姑娘的婚事就耽搁了下来。” 苏长衫无声冷笑:“这永昌侯府倒是鼻子灵,知道谢奕为是个书生,独门独户过日子,正需要一个泼辣厉害的媳妇镇宅,于是投其所好来了。” 李锦夜看他一眼,半酸不苦的笑 了一下,“这只是其一。” “还有其二?”玉渊惊道。 李锦夜捏捏她的小手,“其二是,永昌侯是四侯之末,他的嫡长女嫁给了永安侯的嫡长子,永安侯抄家灭族时,他女儿未能幸免。这会把女儿说给谢三爷,多半也是想为府里找个靠山,毕竟皇后那头他是靠不上去了,能靠的只有我。” 玉渊张了张嘴,片刻后,又闭上了,只拿目光深深地看向旁边的男子。 贵族间的联姻,通常除了门当户对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政治原因,像三叔这样的边缘人物,都被人惦记着,利用着,何况李锦夜。 若不是他一步步的算计,自己怕也没有那个福气能顺利的嫁给他。 苏长衫此刻也看了李锦夜一眼,道:“那么,暮之,你让永昌侯府依靠吗?” 这话,问得极委婉,但李锦夜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他慎之重之的转过头来,与苏长衫对视,道:“这事我说了不算,阿渊说了算。” 虽然他多有算计,与永昌侯府联姻也是他期望中的,但谢奕为不是别人,是阿渊最亲的人,只有她点头,他才会开这个口。 玉渊毫不犹豫道:“我还是觉得沈五姑娘太过 厉害,我心里不怎么喜欢,三叔你说呢?” 谢奕为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心里翻腾了一下,目光看向李锦夜,反问道:“永昌侯这人对王爷有用无用?若有用,厉害点就厉害点,我便娶了;若无用……” “什么叫娶了也就娶了?”苏长衫跳了起来,“刚刚在池子里你还与我说,只求一人温柔善良,白头到老呢!” “这……这……”谢奕为一张脸憋得通红,“我这人没甚用处,但若能为王爷上位之路出点力,也,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的上位需要牺牲你?”苏长衫指着谢奕为的鼻子骂:“连我都没轮上,还能轮上你?要娶,怎么着也该我娶!” 谢奕为:“……” 玉渊狐疑地看了苏长衫一眼,沉默了片刻道:“世子爷这话说得对,三叔,你只看你自己中意不中意,不用顾忌太多。” 谢奕为茫然僵坐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这么厉害的人,我,我怕自己压制不住。” 这几句,在苏长衫心里落下一片响雷,轰鸣声来回响了几下后,他听见自己的心,又回到胸腔里。 …… 入夜,玉渊枕着李锦夜的胳膊,柔声道:“从前觉得 苏长衫挺混的,如今看来他也只混在外头,内里竟是个不错的。” 不像别的人,为了争名夺利恨不得连娘老子都卖了! 李锦夜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嗯”了一声。 玉渊撑起半个身子,凝视李锦夜的眼睛,“倘若他不是我三叔,这门亲事你会同意吗?” 李锦夜点点头,道:“为了笼络人心,有时候是要牺牲些东西的,旁人我便不会这么心软了。” 玉渊心中一荡,真心诚意道:“李锦夜,谢谢你!” “要如何谢?” 玉渊红着脸咬他耳朵,“今晚你别动,我来出力!” 李锦夜勾唇笑,“前半段你出力,后半段还不得我,你那几分力气……嘶……阿渊,你属狗的?” “对,专咬你!” 一室春光…… 半个时辰后,李锦夜看了眼熟睡的女子,悄无声息的披了件衣裳去书房。 门推开,谢奕为转过身,“王爷你来了!” “刚刚酒散的时候,你那样给我打眼色,我若再读不懂,也是傻的。” 谢奕为笑道:“请王爷来,我只想问一件事,撇开阿渊不谈,王爷心中到底希望不希望我娶那沈五姑娘?” 李锦夜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他! 第四百二十六章 死就死吧 谢奕为长眉一挑,慢悠悠道:“王爷回朝八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到今天,这其中艰辛,王爷心里比谁都清楚。寒先生说王爷先天不足,不足在母族。母族不仅毫无根基,还拖累了王爷。” 李锦夜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没有说话。 “王爷娶阿渊,是为情,若放在普通男人身上,这便是有情有义,但于一个未来的帝王来说,娶阿渊无异自绝后路,阿渊姓高,高氏一族在皇上心中是个什么地位,天下皆知。” 李锦夜深谙人心,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站起来拍拍谢奕为的肩膀,“所以,你便想弥补阿渊家世上的不足。” 谢奕为点头道:“阿渊无父无母,唯有我这个三叔,她盼着我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若我也这样想,便是极大的自私。” 李锦夜:“不仅她盼着,我也是盼着的。” “若我不是她三叔,王爷也盼着吗?” 谢奕为用一种极为冷静的声音道:“更何况这世上有几对夫妻像王爷那样,是你情我愿,恩爱不疑的?” 李锦夜哑然无语。 “所谓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的门当户对,哪是对的夫妻二人本身,真正对的是双方的家族,若于家 族有利有益,这桩亲事,便是好亲。” 谢奕为深吸一口气又道:“王爷,永昌侯府的这门亲事,于我,于王爷都是好亲。” “于我的好处,我是知道的;于你呢?”李锦夜问。 “于我……” 谢奕为一愣,半晌才道:“于我而言,娶谁不都一样吗,我又没有情投意合的女子。阿渊怕那姑娘太厉害,我吃了亏,我却觉得自己身边正需要这样一个厉害的人,为我打理内宅,生儿育女。” 李锦夜僵立良久,“这事,你和寒先生聊过了吗?” “刚刚聊过,寒先生说永昌侯虽是四侯之末,但能为一个庶女出头,想来家风不错,这样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应该不会太差。寒先生还说,若两家联姻,我在户部多了一个帮手,王爷于朝中,又多了一族人的支持,两相得益。” 谢奕为上前一步,正色道:“我说不动阿渊,还请王爷帮我想想办法。” 李锦夜看着他的眼睛,暗下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要说动的哪是阿渊啊! …… 子时,夜凉如水。 李锦夜走到客房门前,刚要敲门,却见门吱哑一声打开。 门里,苏长衫一愣,“深更半夜的,你不搂着你家王妃睡觉,来我这 里做什么?” “你不在房里好好睡觉,开门做什么?要去哪里?” 苏长衫眼神闪烁,避开李锦夜的目光。 “去找谢奕为?” 被说中了心事的苏长衫愣了愣,随即大。大方方笑道:“怎么的,难道还不许我找他聊聊天,喝喝酒什么的?” 李锦夜一皱眉,低声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他刚刚来找我,说愿意娶沈五小姐。” 血液瞬间狂奔起来,苏长衫胸口一片发麻,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李锦夜见他神色不对,忙重重的拍了他几下。 苏长衫用力咳嗽几下,微微麻木的血液这才往四肢流去,他目光一点点抬起:“你是来劝我的?” “我不来劝你。” 李锦夜冷静地看着他:“你和虚怀都是我过命的兄弟,我盼着你们好。你若喜欢的是个女子,我便是绑,也帮你绑回来。” 苏长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如果他愿意和你……这门亲事我拒了去;如果他不愿意,他的婚事你不允许从中作梗。” “你是想让我,让我……” 苏长衫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眼神有种心如死灰的绝望,喃喃道:“你当我没想过吗?我连做梦都想的。” “你心里很清楚,那人不会同意。”李锦夜帮他把事实说出来。 苏长衫听见“噗嗤”一声,感觉自己的胸口被戳了窟窿,寒风呼呼的往里面钻。 “长衫,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到底要如何?”李锦夜放柔了声音,拍拍他的肩走进夜色里。 苏长衫踉踉跄跄回到房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中,眼神是直的。 说? 不说? 接受? 拒绝? …… 翌日,一早。 苏长衫和谢奕为吃罢早饭,便坐车离开庄子。 玉渊等马车消失成一个点后,才扭头道:“世子爷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莫非是病了?” 李锦夜笑道:“庄上条件差,他怕是一夜没睡好。” “对了,他这一趟到底来做什么的?”玉渊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李锦夜拉着她往回走,“他说了,京里呆着嫌闷,想过来瞧瞧我们,松快一日。” 玉渊一听这话,叹口气道:“你这么一说,咱们也没几天逍遥日子过了。” “不想回京?” “不想!” 李锦夜只当她怕即将到来的风风雨雨,柔声道:“有我在,别怕!” 哪知玉渊瞪了他一眼,嗔笑道:“两个侧妃,削尖了脑袋在你面前晃啊晃,晃得我头都大了 。” “不应该是我头大吗?”李锦夜露出一个可怜的笑容。 玉渊先是愣了愣,随后捂嘴笑起来。 …… 一夜飘雪,官道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马车驶在上面,车轱辘吱吱哑哑。 苏长衫来的时候骑马而来,回的时候天寒地冻,他坐上了谢奕为的马车。 马车并不宽敞,两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坐进去,立刻显得有些拥挤。 苏长衫一夜没睡,一上车便左摇右晃,像个不倒翁似的。 眼看他几乎就要顺着马车壁滑下去,谢奕为捉住他肩膀扶了他一把,“要不要靠着我睡一会?” “要!”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靠过去,抬头专注地看了眼谢奕为的侧脸,心里咬牙切齿的想:死就死吧! “奕为兄,有一个人,我喜欢他好些日子了,没敢让他知道,每天就刻骨铭心的想着!” 谢奕为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咧出个笑:“啊,谁家的姑娘啊,快说与我听听。” 苏长衫咬着牙,沉默不语。 “你看你这人,还当不当我是朋友?这姑娘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性子怎么样?模样耐看不耐看?” 谢奕为絮絮叨叨个没完,苏长衫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谢奕为,不是姑娘!” 第四百二十七章 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了吗 谢奕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脱口而出,“你竟然喜欢有家室的女子?” 苏长衫眯着那双无可奈何的眼,郁郁的闭了嘴。 “不是有家室的,难道是寡妇?” 苏长衫咬了咬牙,心说:我真恨不得把你脑袋劈开了,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谢奕为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回,还苦口婆心道:“那个长衫啊,寡妇还好一点,有家室的咱们能不能就不考虑了。你到底是个世子,又在朝廷做着官,总还要点脸面的不是。” 没有一句是人话,苏长衫听得火冒三丈,忍无可忍道:“倘若我喜欢的是个男人呢?” 轰! 谢奕为当即头皮一炸,一阵天旋地转,五内俱焚,“你,你,你……” “我怎么了?”苏长衫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奕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你,你简直有辱斯文!” “辱谁的斯文?”苏长衫一把攥住他的手,“你的,我的,还是苏家的?” 谢奕为一言不发,半晌幽幽道:“长衫,男为阳,女为阴,阴阳调和,方为世间正道。你可别糊涂,苏家就你一个世子,将来卫国公府的重担是要落在你身上的。你就算不为了自个 着想,也得为府里想一想。” “如果我说,我为了他宁可不要卫国公府呢?”苏长衫眼睛慢慢涌上血色。 一股凉意爬上了谢奕为的脊梁骨。 完了,完了! 为个男人连卫国公府都想抛下,这人走火入魔,没救了! 谢奕为目光一凝,反过来拉住苏长衫的手,语重心长道:“长衫兄,做人不能那么自私,咱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礼仪廉耻总该知道的,你真不能糊涂,醒醒好吗?” 苏长衫用眼神描摹着谢奕为脸上的轮廓,心里想着:他难道不想醒吗?他难道想糊涂吗? “谢奕为,你怎么不问问我喜欢的人是谁?” 谢奕为眼里的嫌恶一闪而过:“我不想知道,我就想把你拉回头,别一条道儿走到黑!” 苏长衫将他眼里的嫌恶看得清清楚楚,他听到自己的心“咔嚓”一下,碎成两瓣,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觉得恶心!他觉得恶心! 谢奕为见他愣住了,还以为他有悔过之意,继续宽慰道:“长衫兄,男人当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若真……那便是罪孽深重。趁着现在还能回头,咱们别喜欢他了。改明儿,你进宫求皇上给你说门好亲 ,咱们过正常日子。” 苏长衫毫无焦距的目光,终于缓缓聚拢到一起,他喃喃道:“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了吗?” “这……” 谢奕为活二十多年,从来没尝过情之一字,轻飘飘地想:一个人若心性坚定的话,有啥不可? “长衫兄,你……” 谢奕为拍拍他的手,惊觉他的手凉得像死人一样,忙用另一只手去捂。 苏长衫猛的甩开他的手,眼中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露了出来,一时间,那俊秀的男人好像一尊苏醒的凶神。 谢奕为惊了一跳,忙道:“你别动怒啊,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下面的话,谢奕为说不下去,面前的男人凶神恶煞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瞬,他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断他的颈脖。 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过了? 苏长衫静默片刻,一拳砸在马车壁上,然后,帘子一掀,跳下马车。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谢奕为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道:“忠言逆耳啊,早晚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话是对的!” …… 漫天的飞雪中,大庆二庆走上前,齐齐的叫了一声:“爷?” 苏长衫摆摆手,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雪地里。 他心烦意乱的 时候,就喜欢走路,仿佛一步一步走下去,就算绝路也能走出生路来。 大庆二庆对视一眼,随即各自垂下眼睛。 刚刚谢三爷的那番话,算是一盆刺骨冰水浇在了爷的身上,将爷浇了个透心凉。 其实,正需要有人把这盆冷水浇下去,这样爷才不至于走火入魔。 可是,明明是件好事,为什么他们看着爷的背影,心里头这么酸呢? 此刻,苏长衫目中似要滴下血来。 他心里有些后怕的想:幸好自己没有开口,否则以那人的禀性,岂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可另一个念头又无端横起:万一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他,又有改观也不一定啊! 几重纠结,几重撕咬,几重痛楚过后,苏长衫突然顿住了脚步,头微微仰起,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 “来人!” “爷!” “给王爷捎个口信,就说……” 苏长衫死死的咬紧牙关,胸口有如抵着一把尖刀,呼吸俯仰之间就能见血。 他清楚的知道,这话一说出口,此生就与那人擦肩而过。 “爷?”大庆见他神色似悲似泣,忙伸手扶住了。 苏长衫推开了他,闭上眼,耳畔轰鸣,满心的酸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罢了,罢了,擦肩而过也比让他厌恶的强! “就说!” 一开口,就是破音,苏长衫深吸口气,狠狠地清了清嗓子,“就说,谢三爷的婚事……我不会从中作梗的!” …… 李锦夜得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半分喜悦都没有,反而深目看了大庆一眼,“你家爷,现在怎么样了?” 大庆垂首道:“爷瞧着挺难过,我们作下人的也不敢劝,希望时间久了,爷心里能好受些。” 李锦夜眼中风云涌动,“他与谢三爷说了没有?” “没有。” “连口都没有开?”李锦夜大吃一惊,心道这不像是苏长衫的行事风格啊! “怕也是不想让三爷和王爷您难堪!” “我倒没有什么难堪的,王妃那头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大庆抬头,咬了咬牙道:“其实上回爷把刘家的婚事拒了去,老爷就已经很生气了,若再……老爷只怕会把爷活活打死。” “你家爷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他做事不仅有分寸,也知道进退,王爷,日后若有好姑娘,帮爷留意着,爷心里其实挺苦的。” 李锦夜点点头,“你去和你家爷说,等我回了京,陪他一醉方休。” “是,王爷!” 第四百二十八章 谢三爷的婚事 大庆一走,李锦夜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院子里足足站了半盏茶的时间。 谢奕为让他开口,这个口怎么开? 刚刚在书房里时,阿渊明确表示不喜欢沈五小姐,这会去劝,她会不会认为自己为了宏图霸业而利用她叔叔。 李锦夜的太阳穴,突突的疼。 “王爷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啊,外头怪冷的。” 李锦夜看了阿宝一眼,转身进屋。 玉渊已经卸了珠钗,倚在床上看医书,见他进来,掀了被子上前帮他脱衣服。 他不爱她的丫鬟侍候他,只好自己辛苦些,好在成婚几月,自己慢慢的也做熟了。 刚靠近,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玉渊眉头一皱:“这是在外头站了多久?” 李锦夜笑笑:“有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在外头略站了会。” 玉渊何等聪明,“是为了三叔的婚事?” “他昨晚找我,说想娶沈五小姐,让我劝劝你。” 玉渊的脸,忽的沉了下来,目光紧逼着李锦夜。 李锦夜心头一紧,苦笑:“我就怕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玉渊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为什么?” “他说他没有情投意合的女子,娶谁只看双方的利益;还说他正需要 一个厉害的,打理内宅,生儿育女。” “他有什么利益,是王爷你的利益吧!”玉渊冷笑。 李锦夜一听这话,喉头微动,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没有,那是昧着良心; 说有,他真怕阿渊误会。 心中反复犹豫半晌,他叹了口气道:“阿渊,我于你心里,便是这么一个人吗?” 玉渊蓦的抬头,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直到眼中酸涩无比,方才闭了闭眼,几不可闻道:“他是我三叔,我们相依为命,我只盼着他找个,找个中意的。” 而不是自己牺牲一辈子的幸福,成全别人。 就在这时,外头罗妈妈的声音响起来,“小姐,奴婢守夜听到几句,说句逾越的话,三爷虽然独门独户,但头上还有一个老爷。老爷这人不省心,大爷大奶奶又是精明的,三爷读书做官还行,于人情世故上却是一窍不通的。” “你也来劝我?”玉渊咬牙。 “老奴不敢劝,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不是小姐嫁进了王府,三爷就算是个探花爷出身,这婚事还在天上飞着呢!” 罗妈妈顿了顿又道:“三爷日后有了永昌侯府做岳家,就算没有小姐,他在这偌大的四九城,也能立 足。” 玉渊只觉得心里一震,半天没有言语。 李锦夜轻轻抬起手,指尖点着她的眉心,“这话,也是我想说的,只是我说出来,又怕你多心。我打听过了,沈五姑娘原先定的亲事,是已故太后的娘家,宫里的胭脂水粉都从那家采买,说是大户,那是人家低调行事,真论起来,贵着呢!” 玉渊不是那不明理的人,只是牵扯到三叔,才让自己钻到了死胡同。 她握住眉心的手指,放在嘴里狠狠一咬,“贵着又怎样,我三叔也不差,这世上有几人能中探花的。” 李锦夜气笑:“阿渊,你这护短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若护着我也就罢了,护你三叔,我这心里可吃味了。” “呸!” 玉渊嘤咛一声,扑进李锦夜怀里,半晌,她抬起如水的眼睛,低声道:“我再派人打听打听,若那沈五姑娘品性真是好的,我便没话说。” …… 玉渊这一回派的是江锋。 江锋打听了一圈,甚至花银子买通了永昌侯府的下人,确实没打听出什么不妥之处,只说这个五小姐言容德功都不错,只是脾性略大。 她的生母也并非不入流,而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读过书,识得 字。 玉渊这才点头同意。 她这边一点头,谢奕为那头便得了消息,由江亭出面把冰人请回家,冰人递上沈五小姐的生辰八字,江亭递上谢三爷的生辰八字。 八字一换,两府往寺里合帖,没有相冲的地方。 李锦夜于是命府里老管家帮着谢三爷把六礼行起来。 那头永昌侯一看是王府老管家在操持谢三爷的婚礼,不敢大意,把夫人叫到跟前叮嘱一番。 谢奕为这些年赚的银子,一个子儿不拉的都在玉渊手里,扒拉出来一瞧,总共不到一万两银子,哪够娶媳妇。 好在玉渊早早的备下了一份,暗中交于江亭,让他帮着预备彩礼。 江亭拿着银子,左思右想总想不通小姐为什么对三爷如此掏心掏肺,送宅子不说,还倒贴银子帮他娶媳妇。 谢探花与永昌侯府结亲的消息传开,旁人倒没什么,独独谢府众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尤其是当家人谢老爷。 谢老爷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最不看好的儿子,不仅进了户部这么一个油水足的衙门,还马上要娶侯府千金,这,这可是滔天的富贵啊! 夜凉如水,谢老爷歪在炕上,和妾严氏你一句,我一句的商议 事情。 严氏哪能不知道男人的心思,“老爷,这府里虽然分了家,但三爷终归是你嫡嫡亲的儿子,儿子大婚,哪有说做老子面儿都不露的,没的叫侯府人看笑话去。” 这话,直说进了谢老爷的心里,心道可不是这个理吗,嘴上却叹了口气:“他现在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亲爹放在眼里。” “他不把老爷放在眼里,老爷可在心里记挂着他。”严氏往男人身上蹭了蹭,“要我说啊,也是太太生前造的孽,若不是她护着二房,亏待了三爷,三爷至于和老爷父子俩分生吗?” 谢老爷一听严氏提起发妻,脸色阴了下来,心头那个恨啊,甭提了,这妇人活着就没做过一件好事。 “老爷啊,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三小姐改姓了高,咱们拿她没办法,但三爷却还是姓谢啊。” 谢老爷听到这里,一把推开严氏,披了衣裳走出院子,直奔老大房里。 谢大爷一听老爷亲自来,吓得赶紧穿了衣裳迎出来,“父亲,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谢老爷阴沉沉地看着他,“你三弟大婚,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跟个死人似的,不闻不问?” 一句话,把谢大爷惊得哑口无言! 第四百二十九章 立福王为太子 谢大爷心里那个冤啊,都快冤成窦娥了。 他倒是想闻想问呢,人家给吗? 太太去世,府里往那头去发丧,人家睬都不睬,那可是他名义上的嫡母啊! 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孝字,按理说嫡母过逝,他一个做官的怎么着也得丁忧三年,若瞒而不报,一纸状书告上去,定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这个状书怎么写,有没有脸写? 当初分府,老三是被扫地出门的,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恨谢家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何况邵氏那个死贱货,还差点要他的命。 谢老三这是抱定与谢家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人家出息了再凑上去,爹啊,你敢说这个话,儿子可没这个脸啊! 谢老爷冷笑一声,“他是你亲弟弟,也是我亲儿子,没的儿子大婚,我这个做老子的连杯喜酒都喝不上的。” 说罢,谢老爷自个都觉得自个脸皮忒厚,没好意思太逗留,直接甩袖走人,留谢大爷一人在院里直翻白眼,喘粗气。 “大爷!” 顾氏走到他跟儿前,叹气道:“老爷这是逼你去和老三修复关系呢!” “他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没用啊!”谢老大一脸的沮丧,“我 难道不想凑过去吗?” 顾氏把人拉着往房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还是得想个法子凑上去,不仅他这头要凑,三丫头那边更要凑,只有凑上去了,才有咱们的好日子。” 谢大爷清咳一声,“你倒说说,用什么法子?” 顾氏想了想,道:“他大婚就是个凑上去的当口。不过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稳稳的来。老三的心结,一是在分家这事上,二是他从前的婚事上。” 谢大爷一听,脸上有点臊。 “赶明儿我去那府里瞧瞧,看看要不要帮忙啥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出马,老三总不能冷着脸赶人吧!” 顾氏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哪知一过那府,她就傻眼了,替老三帮忙操持婚事的,竟然是王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笑眯眯的与她道:“劳大奶奶操心,府上白事还未出孝,三爷这头是喜事,一来怕累着大奶奶,二来怕冲撞了,大奶奶请回吧。” 话说客气婉转,偏偏顾氏屁都没敢放一个,灰溜溜的走了。 回到谢府,一通捶胸顿足的后悔,心里呐喊道:王爷啊,什么时候你的大腿也给我们大房抱抱啊! …… 冬至一过,接二连三又下了几场大雪 ,天气越发的寒了起来。 一晃,李锦夜夫妇已经在庄上住了足足三个月,归京的日期近在眼前。 皇宫里。 张虚怀跪在蒲团上,垂首道:“皇上,微臣请告三天的假,去庄上看看安亲王。” 宝乾帝也正惦记着这个儿子,“朕已经有三月不曾见他,你帮朕带句话,就说若是身子不好,就还在庄上养着,不必来来回回的跑了。” 张虚怀磕头称是。 三日后,张虚怀从庄上回来,本不需要进宫请脉,他却是连夜递了帖子求皇帝。 老皇帝只当儿子病情有了什么反复,忙把人叫进来。 哪知一问才知道,儿子在这三月的时间里,竟然把毒给去了,惊得当场跌坐在龙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虚怀忙道:“微臣也不信,按理说王爷这一身的毒已经有些年头,都入四经八脉,怎么可能说去就去。哪知一诊他的脉搏……” “如何?” “皇上,与常人无异,只是稍稍弱了些。后来问了我那徒弟才知道,她用的是南越人以毒攻毒的法子。” “何为以毒攻毒?” “就是将这世上最毒最毒的毒药做引子,将王爷身上的残毒拔出来。那丫头估计也是被逼急了,才 行此险招。啧啧啧……这当中若有个差池,王爷的性命怕就交待在她的手上,微臣是万万不敢行此险招的,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张虚怀一脸的叹息。 老皇帝听得将信将疑,这高玉渊才多大的年纪,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出众的医术。 “来人,传安亲王夫妻回京见朕。” “皇上,王爷刚刚拔过毒,身子虚着呢!”张虚怀做戏做全套,又上前恳求道:“求皇上容他歇上些日子再回京吧。” 宝乾帝凝着眉轻描淡写地在张虚怀的脸上扫了一圈,虽说不上凌厉,却让人脊背发凉。 张虚怀心一虚,忙垂下头,耳中只听宝乾帝幽幽道:“来人,传朕的口谕,命刘太医立刻出京,为安亲王诊脉。” 刘太医得到口谕,风尘仆仆地赶去庄子,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几乎是呼天抢地的扑到老皇帝跟儿前,“皇上啊,安亲王他,他……他的毒去了。” 宝乾帝神色不变,“你确定?” “皇上,臣以项上脑袋作担保,这毒的的确确是去尽了。” 刘太医脸上一半吃惊,一半感叹,“简直匪夷所思,王妃用的那个法子……” 宝乾帝涩声低喃道:“那丫头……竟 是如此大的本事?” 刘太医抹了一把脸上的寒气,“皇上,不是本事大,是胆子大,臣听着就后怕,后怕啊!” 宝乾帝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刘太医躬身退下的时候,偷偷打量了一眼皇帝。 奇怪啊,皇上的脸上怎么半分喜色都没有,反而有种……刘太医不敢往下深想,脚上一使劲,飞快的退出了大殿。 李公公捧上参茶,“皇上,安亲王病愈,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宝乾帝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微有些发冷。 李公公一惊,忙把茶盅放下,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就在这时,刘太医去而复返,从怀里掏出一封封了口的信,“皇上,臣差点忘了,这是安亲王让臣捎来的信,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 李公公接过信,挥手示意刘太医直去,又转身将信奉到皇帝面前。 宝乾帝将信挑开,展开来瞧了几眼,脸色骤然大变。 皇帝的脸色变得太快,连李公公这样城府深的太监都没忍住,“皇上,安亲王信里说了些什么?” 宝乾帝抬头,目光如电的盯着他,冷笑道:“这畜生让我早立福王为太子。” 李公公心口重重一跳,吓得跪倒在地! 第四百三十章 回京 庄上,白雪茫茫,素色一片。 李锦夜目光幽深的看了看天,朝身后的寒先生道:“此计以退为进,希望能打消一点父皇对我的怀疑。” “树高多悲风!”寒先生上前一步道:“王爷此计甚妙,一来试探下帝王的心,二来,也看看福王和中宫那头的动向。” 李锦夜舒出一口气,“本王还是那句话,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爷,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不到最后,不知道对错;不到终点,不知道胜负。这也是这条路迷人的地方,王爷以为如何?” “先生说得极是!” 李锦夜展眉一笑,心中浊气都随着这一笑吐出,“归京的口谕,怕已经在半路了,先生不防趁这机会,收拾收拾东西。” 寒老先生咳嗽了几声,抱了抱拳离去。 李锦夜回到院子,见整个院子的人都忙忙碌碌的,唯独玉渊在屋檐下拿着把小铲子堆雪人。 这份闲情雅致…… 李锦夜上前蹲下,“可要我帮忙?” “要啊,你帮我做雪人的鼻子,眼睛,耳朵,做得漂亮些。” 玉渊抬起冻得通红的小脸,末了又补了一句:“我有些不太放心你的鉴赏能 力,还是放着别动,我来吧!” 李锦夜难以抑制的笑起来,“我连自己的王妃都没鉴赏错,你应该放心。” 说完,挑起一小块雪,捏成团往玉渊脸上扔。 玉渊躲闪不及,被砸个结结实实,她气不过,索性把手上的雪往李锦夜脖子里塞。 激得李锦夜一个喷嚏,把在里头收拾东西的罗妈妈都惊动了,跑出来一看,竟是王爷王妃两人在打雪仗,心道:阿弥陀佛,这可太不成体统了。 正要上前好言相劝,却见阳光下小姐的脸上露出一份纯真懵懂,想着归京近在眼前,她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皇帝的口谕如期而至--召安亲王明日回京。 李锦夜夫妇在正堂领了旨,用罢晚饭早早歇下。 一夜无话。 翌日天明,安亲王仪驾驶离庄子,一路行得不紧不慢,正午时分才到王府。 在王府简单用过饭菜后,直奔皇宫而去,只一柱香的时间,夫妻二人便跪在了皇帝跟儿前。 宝乾帝没有立刻叫起,而是慢悠悠的喝过几口茶后,才令他们起来。 李锦夜一起身,就察觉皇帝的目光都在他脸上。 此刻,他的脸色说不上好看,白里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显然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宝乾帝眯了眯眼睛,“来人,给安亲王问脉。” 早早候在一旁的太医走上前,并不是刘太医,而是太医院另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 老太医请过脉后,颤颤威威跪倒在地,“恭喜皇上,王爷脉相平和,一呼一吸之间,没有浮沉,急缓,大小,张弛!” 宝乾帝挥挥手,李公公忙上前扶起老太医,命身后的小太监把人领出去。 这时,宝乾帝才将目光落在玉渊的身上,“安亲王妃?” 玉渊心下早有准备,上前大。大方方道了个福:“父皇。” 不知道为何,她这副平淡不惊的样子,落在宝乾帝眼中,竟有些看不大惯。 皇帝皱了皱眉头,道:“过来,给朕诊脉。” 玉渊心中微惊,忙双膝跪地,“父皇贵为天子,玉渊医术微末,不敢造次。” “你连这世上最难去的毒,都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话一出,不仅玉渊胸口真气沸腾翻滚,连一旁李锦夜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玉渊深吸一口气,情深款款地看了李锦夜一眼,道:“王爷与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天可怜见,竟成了,也不枉我为他千里迢迢去南越。” 这话说得极为婉转,不仅将两人的情深意切袒露,还将去毒之难一一道尽。 饶是宝乾帝阅尽世间人心,也挑不出这话里的半分错处。 他睁着一双黑沉到令人心寒的眼睛,半晌,道:“朕让你诊,你就诊,莫非,你要抗旨?” “万万不敢!” 玉渊忙上前,从怀里掏出锦帕,覆在皇帝的腕上,三指扣了上去,片刻后,她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宝乾帝当即察觉,略有些紧张的问道:“如何?” 玉渊收回手,略有些为难道:“父皇,我先开个方子,可好?” 宝乾帝朝李公公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将纸笔呈上。 玉渊凝眉思忖片刻后,一气呵成。 方子呈上,宝乾帝略扫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为君者,在做皇子的时候,都要跟太医学些黄芪之术,什么草药起什么功效,心里大致是知道的。 这张方子上的几味草药,起排便作用,而宝乾帝的的确确每日排便困难。 他的这个症状太医院都知道,不过顾着他是皇帝,用药温和,而高玉渊的方子则凶猛很多,药量是太医院的一倍。 果然,这人是个胆子大的。 宝乾帝深目看她一眼,声音柔了些,“十六身 上的毒去了,我瞧着身子还弱,需用些什么药?” 玉渊不敢大意,将事先在心里拟了不下百遍的草药名,一一报出,末了,还很不客气的报了十几个极为贵重的药材,将一个一心盼着夫君好,又想趁机占些皇室便宜的女子,表现的淋漓尽致! 果不其然,宝乾帝又好气又好笑,嫌弃的摆摆手:“去吧,难得进宫一次,去皇后宫里请个安,朕这里就不留你了。李公公,把安亲王妃要的药材都备齐了,送去王府。” “多谢父皇!” 玉渊行完礼,走到李锦夜面前,得意一笑,“王爷可得等我!” 李锦夜将她额间的薄汗看得清清楚楚,心,微疼。 从两人走进这个大殿起,老皇帝的试探便没有停过,帝威之威,连最老道油滑的臣子都怕,她却应对的滴水不露,真真难为她了。 李锦夜眼露柔色,“去吧,和皇后娘娘好好说话。” “嗯!” 话落,只听外头的小太监尖着嗓门喊道:“福王,晋王到!” 两王来的时机,不早半分,不晚半分,如此的恰到好处? 玉渊深看李锦夜一眼,转身低头向迎面而来的福王,晋王行了一礼,一颗刚刚缓下去的心,又揪了起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决裂 此刻的陆皇后,还压根不知道安亲王夫妇上了那样一道奏章。 她看着椅子上面若春色的高玉渊,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本她以为凭她中宫的影响力,凭儿子是嫡出这一条,登顶之路应该没多大的问题。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原本快死翘翘的安亲王,竟然又活过来了,还是被眼前的高玉渊给治好的,陆皇后心头那个恨啊。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很快这个李锦夜会成为儿子登帝之路上的绊脚石。 这个预感其实在两广总督程德龙被李锦夜给拿下的时候,就隐隐存在了,之所以没有防范,主要是因为李锦夜那具残破的身子。 哪知道事情来了突转,这让陆皇后不得不往往深里去想,毕竟那个位置如此诱人。 陆皇后奇迹般的露出一记慈祥的笑容:“王妃和王爷成亲几个月,这肚子可有动静了?” 玉渊心头一阵小凉风卷过,心道:别说几个月,就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动静。 脸上适时的浮起一道娇羞,她开口道:“还没动静。” 陆皇后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女人哪,第一要务就是给夫家传宗接代。” 玉渊仿佛没有听到这话,只管端坐着,没接这个茬。 陆皇后见她不接招,也干脆了,“安亲王年岁也不小,大莘像他这样岁数的人,孩子都成群了。府里两个侧妃,你别当成摆设,极早为皇家添枝散叶,是她们的本份,若谁有这个福份生下一子半女,都不得叫你一声嫡母吗?” 话落,边上陪坐的几个嫔妃不约而同的勾起嘴角,等着看安亲王妃如何接招。 玉渊的招也绝。 她淡淡道:“倒也不是我小气,实在是那两人入不了王爷的眼。” 那几个嫔妃一听这话,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安亲王的侧妃,一个是陆皇后的远房侄女,一个是陆皇后亲选的人,都和陆皇后脱不了干系。 她们入不了安亲王的眼,不就等于说陆皇后看人不行吗? 陆皇后虽然说是继后,也算不上得宠,但后宫之中,还没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打脸。 她当下便冷笑道:“既然都看不上,我这里倒有几个宫人不错,你让王爷带回去吧!” “娘娘,恕玉渊不能从命!”玉渊一口回绝。 陆皇后气得直哆嗦,厉声喝道:“大胆!” 玉渊冷笑一声:“王爷何等尊贵身份,几个不入流的宫人配得上他?” “你……” “侧妾之流,品性先 得过关,可若品性不佳,日后生事,坏的是娘娘的美名。其次,宫人是个什么出身,民间选上来的倒也罢,倘若是采买来的呢?家里什么情况,祖上是做什么的,万一有个作奸犯科的怎么办?” 玉渊说到这里,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府里两个,一个出身陆家,虽说是皇后的母族,可那是隔了多少房的?另一个出身倒是不错,卫国公府,偏偏是个庶的!娘娘,这两人王爷都已经瞧不上了,区区一个宫人也配怀王爷的骨肉,简直就是笑话!” “你,你……”陆皇后气得眼珠子翻翻,几欲昏厥。 偏偏玉渊还不肯放过她。 既然早晚一天要决裂,不如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一裂到底,今日皇后说话失了水准,正是好机会。 玉渊决定破釜沉舟,赌上一赌! “民间三年无所出方纳妾,皇室血脉稀少,皇后娘娘抱孙心切我能理解,可三月无所出,就要赐下宫人,这理便是到了皇上跟前怕也说不过去吧!我可记得福王大婚,福王妃两年无所出,皇后娘娘也没说从宫人中挑侧室,莫非……娘娘觉得我家王爷,只配宫人?” 玉渊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哗哗的往外流 ,“我为着我家王爷,也不得不到皇上跟前分说一二。” 说罢,她优雅一礼,哭哭啼啼的扭头欲走。 陆皇后整个傻了眼,赶紧朝几个看好戏的嫔妃递脸色,盼着她们把人拦住。 这话要是传到皇帝耳中,自己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吗? 哪知,那几个嫔妃都被安亲王妃强大的战斗力给吓住了,压根没察觉皇后眨得快抽筋的眼色。 陆皇后心中“哎啊”一声,连一国之后的仪态都顾不上了,蹭的一下站起来,飞奔出去把人拦住。 “你说你这孩子,我不过随便提一嘴,你竟,竟当真了!” 玉渊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道:“君无戏言,娘娘身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怎能随随便便说话?” “……”陆皇后恨得咬牙切齿,这话是在嘲讽她不配做皇后吗? 偏偏玉渊又不知死活的补了一句:“若是先皇后还在,断不会这样说话的。” 陆皇后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先皇后。 人比人,气死人! 先皇后出身大族不说,还与皇帝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皇帝不止一次当着外臣和后宫说过--朕的皇后,深得朕心,只可惜走得太早,让朕心痛如裂,夜夜想念这种话。 如今她好不容易把平王,把叶氏一族干掉,冷不丁又来一个把她和先皇后做比较的,怎能不让她暴跳如雷。 反了天了! 她想都没想,抬起手照着高玉渊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 天地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长长的护甲划过脸庞,玉渊全身的血都从漫步改成了狂奔,她抬起手一摸,一手的血。 她淡淡地笑了下,双膝直直下跪,用极轻极柔,却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道:“娘娘,你如此咄咄逼人是不是恨我夫君的身子好了,忌惮他与福王抢大位啊!” 轰隆隆! 一道天雷直直劈到陆皇后的身上,劈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劈了她一个魂飞魄散。 这时,早有机灵的宫人见势不妙,跑到御书房将皇后宫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宝乾帝听罢,瞠目欲裂,还不等开口,就见李锦夜如一道旋风一样飞奔出去。 他面色铁青地看了福王一眼,将手中的奏章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的就惦记着?” 李锦轩后脊立刻蹿起一层冷汗,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心道:母后啊,你这是把儿子剥皮抽筋,架在火上烤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 他生气了 李锦夜飞奔到的时候,眼里的血色涌上来。 冰天雪地,他的阿渊就这么直直的跪着,身下连个蒲团都没有,纤细的背影像一把匕首,直刺进他心口。 虽然他知道这丫头心智聪明,这一场决裂是借力打力,但心里还是升起了滔天的怒意,尤其是当他看到她半边脸上的血渍时,那股嗜血的杀意自周身而起。 然而,只一瞬间,他便不动声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将杀意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能为力的悲愤。 这悲愤恰到好处的让龙辇上的宝乾帝看见,宝乾帝心头的火直冲云霄。 “来人,用朕的御驾送安亲王夫妇回府。” “是,皇上。” “皇后失德,禁足三月,罚奉禄半年,六宫事宜,由令贵妃代为操持。” 陆皇后当即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她的脸色一片惨白,泣声道:“皇上,臣妾冤枉啊!” “冤枉?” 宝乾帝冷哼一声,咬牙笑道:“朕冤枉你什么?是冤枉你把宫人送给十六做妾?还是冤枉你忌惮十六与你儿子抢皇位?” 他这话说得狠毒之至,几乎是要置人于死地,陆皇后惊呼一声,当即跪下伏倒在 地,连哭都哭不出来。 宝乾帝远远看着她,轻声道:“我怎就忘了,你终究是要替他做打算的。” “皇上--” 陆皇后胸口一阵疼似一阵,只觉得气儿都喘不上来,身子一歪,直直的倒了下去。 在宫人们呼天抢地声音中,李锦夜大步走到玉渊跟前,手一伸,将人揽进怀中。 四目相对,玉渊心惊肉跳地看到了李锦夜眼中的怒意,心里哀嚎一声,完了,他生气了! …… 李锦夜是生气了,回王府的路上绷着脸一言不发,像玉渊欠了他十几万两银子似的。 玉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她知道他在气什么? 气自己擅自作主,气自己不闪不躲,硬生生挨一巴掌;气自己大冷的天,往雪地里一跪…… 他所有的气,都来自对她的心疼。 玉渊把脸凑过去,不甚诚心的开口:“哎啊,我的脸好疼啊,是不是破相了,会不会留疤啊?” 李锦夜耳畔“呜”地一声,喉头发堵,却强忍着没去看她。 玉渊两条眉毛挤作一团,挤出一张讨债的脸:“李锦夜,我膝盖也好疼啊,一定是着了凉气,要不,你帮我揉揉?” 李锦夜生硬的调整了 一下表情,连眼风都没挪过去。 哎啊,还不睬她? 玉渊一时无计可施,头耷拉了下来,刚耷拉不到片刻,她又倔强的抬起来,近乎低声下气的说:“你再不理我,我可就要哭了。” 李锦夜咬一咬牙,将心一横,手一掀帘子,人便跳了下去,“来人,我还有事,你们送王妃回府。” 这话,像是一盆凉水把玉渊浇了个透心凉。 自己已经知道错了,一路也陪着各种小心,还腆着脸哄他,谁知他却还……自己这样行事哪里错了? 事出情急,不该将计就计吗? 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弃她而去! 玉渊看着手上的残血,委屈的眼泪簌簌直下,也懒得去把人叫住,往马车里一缩,用力的咬住唇瓣。 夫妻二人笑眯眯的离府,不到两个时辰,王妃一个人满脸是血的回来,王爷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情形换了谁瞧见,都吓得不轻。 江锋立刻去太医院请张太医,罗妈妈几个则把王妃扶进去。 玉渊回房,对着一屋子丫鬟,勉强一笑,“净房备水,我要泡个澡,顺便清下脸上的血。” 丫鬟们立刻下去备热水。 玉渊脱了衣裳,才发现刚刚那一跪,两个膝盖 竟青了一大片,众丫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罗妈妈到底老成些,拿烫毛巾给小姐活血。 脸上的血渍洗清,三寸长的伤口露出来,饶是玉渊心里有准备,还是狠狠的哆嗦了一下。 这一巴掌,陆皇后是下了狠手,半分余地都没留啊! 她这边刚刚洗漱好,那边就有丫鬟来报--张太医来府了。 罗妈妈忙把人请进来。 张虚怀进门一看徒弟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正要破口大骂时,却见玉渊眼泪汪汪地看过来,心一软,话只说出了三个字:“能的你!” “不能,还能是你徒弟吗?” 张虚怀心道也是啊,自家徒弟打在孙家庄起,就是个豁得出去的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情不是她常做的吗? 还骂什么骂? 张虚怀狠狠瞪她一眼,三指落下去,凝神诊了片刻后,冲一旁的罗妈妈道:“没什么事,着了些寒气罢了,我开副药,七天即可。” 罗妈妈不笑反愁:“小姐脸上的伤?” 张虚怀从怀里掏出一瓶凝霜露,“宫里只有贵妃以上的娘娘才能用到的东西,这小小一瓶值一千两银子,一日三次,一个月后便看不大出来了。” 罗妈妈忙伸手接 住,拿着新开的药方颠颠命人抓药去了,整个过程,玉渊始终耷拉着脑袋,像被霜打过的样子。 张虚怀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伸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 一点微末的温度,从张虚怀的掌心透出来,玉渊抬头,“师傅,我做错了吗?” 张虚怀轻叹了口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傅在这个皇宫里行走了整整十年,是人是鬼都见过,能爬到尖儿上的,都是人精。陆皇后这人,能把整个陆家扶起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她这一次是轻敌着了你的道,若真论起来,十个你都不是她的对手。否则,为什么令妃娘娘受宠这么些年,一直被她压得死死的。” 玉渊心头想想,也是后怕,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这番较量就不是皇后拿捏小辈,无理取闹,而是变成她咄咄逼人,不敬长辈了。 张虚怀难得通情达理的又多劝了一嘴。 “你这丫头素来聪明,这次行事将天时地利人心,都算计进去了,但师傅也要劝你一句,过犹不及,好运气不会永远站在你这一头。更何况,你损的是你自己。我是你师傅,瞧着还心疼呢,那人呢……还不得心疼死?” 玉渊哑口无言。 第四百三十三章 生了嫌隙 天色,渐暗。 西北角。 一身绿色棉袄的梅香掀棉帘进来,一脸兴奋道:“侧妃,奴婢打听清楚了,王爷王妃是真的闹别扭了,王爷回府,没往王妃院子里去,而是去了外书房和寒先生他们说事,饭也是在书房用的。” 苏云墨眼睛一亮,朝着天空拜了几拜,“阿弥陀佛,总算是生了嫌隙。”再不生嫌隙,自个这个侧妃真的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她心中一动,冲梅香道:“来人,把我新酿的那坛酒拿来,这天寒地冻的,王爷身子刚刚大好,我给王爷送去暖暖胃。” 梅香眼珠子一动,低声道:“侧妃,奴婢这就派人去西南角上盯着,陆侧妃那头怕也得了消息。” “还不快去。”苏云墨眉心一跳。 …… 没错,陆若素早就得了消息,但她没有任何动作。 一来,她在这王府五年,往外书房送过无数趟吃的,没有一趟是能留下来的,渐渐的她也学乖了。 二来,王爷身上的毒去了,自个的心就定了下来,不着急上火往前凑,日子长着呢! 她真正想知道的是,王爷和王妃真的闹僵了吗?僵到什么程度? “侧妃,西北角那边有动静了。” 陆若素 冷笑一声,“有动静好啊,让她去探探路。” “您就不怕王爷真把人留下来?” “留下来?” 陆若素简直想笑,“我送了无数趟吃的都没留下来,她这一趟就能成?” “您忘了,她姓苏。” 陆若素一双娥眉蹙起,不等开口,就见帘子一掀,香之沉着脸走进来,冲小丫鬟挥挥手。 等人离去,香之瞧了瞧外间,走到主子跟前一通耳语。 陆若素的脸色陡然大变,“当真?” “千真万确,今儿下午的事情,皇后娘娘被禁足三月,宫里压着消息,没往外传,消息是福王府派人递过来的,让咱们小心。” 香之是陆若素在府里府外的眼线,她是个下人,常有差事往外头跑,能接触到人。 陆若素心里掀起巨浪,喃喃道:“连皇后娘娘都敢顶撞,我就知道这个高玉渊不是个省油的灯。” 香之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边的人说,让咱们多留意些,最好能摸清王爷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打算……” 香之没往下说,陆若素心里却一清二楚。 今时不同往日了。 往日那头也让她往外递消息,却没特意叮嘱过,如今特意叮嘱一番……看来福王那头是打算防 着了。 陆若素怔怔的盯着地上半晌,道:“来人,备上些菜,我去外书房给王爷请安。” …… 此刻的书房里,四个角都摆了炭盆,火烧得正旺。 寒老先生扶须道:“不破不立,王妃今日这事虽然凶险,但做得极好。” 曹明刚一脸赞许道:“真真机智,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让人心生佩服。” 方兆阳沉默了片刻,将整个事情又思来想去了一遍,只应了一个字:“妙!” 寒老先生接话道:“如此说来,皇上是不愿意旁人提起立太子一事。” 曹明刚:“往深里究,也许是皇上不愿意立福王为太子。” 张虚怀咳嗽一声,“我倒是想起件事儿来,皇上最近又宠幸了几个宫女,年岁极小,还未开苞。古代医书上有一说法,叫采阴补阳,采未开苞的姑娘的身子,能让人延年益寿。” 寒老先生叹道:“皇帝也是人,谁不希望长命百岁,一统万年。” 李锦夜这才开口道:“皇后禁足,已然成定局,这个口子撕开,下面该如何走?” 话落,外头青山的声音响起,“王爷,两位侧妃来给王爷请安!” 张虚怀冷笑一声,“请安是假,探一探暮之的动 静是真吧!” 李锦夜稍沉吟,背手走出书房。 两位侧妃都等在院门口,见李锦夜出来,微微一笑行礼。 李锦夜微扬着头,两道剑眉像是落了一层淡淡的霜,“给王妃请过安了吗?” 陆、苏二人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李锦夜冷笑一声,“我这人脾气不好,平日你们做什么我懒得管,但有一点,这王府是我李锦夜的王府,也是她高玉渊的王府。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陆、苏二人头一回见王爷这般凶神恶煞,吓得连身子都在发抖。 李锦夜懒得再多看一眼,厉声道:“去,给王妃请安。” 陆、苏二人像是得到了赦令,踉踉跄跄去了。 李锦夜一回头,见张虚怀站在屋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两人也够倒霉。” 李锦夜没理他,背手从他身旁走过。 错身而过的时候,张虚怀叹了口气道:“三寸长的口子啊,那女人怎么下得了手的,再长点,整张脸都要破相。” 李锦夜身体一顿。 “听说膝盖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能看,你说我这徒弟是不是傻啊,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它干什么,还被人埋怨,亏不亏!” 最后一个亏字还没有出口,张虚怀就感觉一道寒风刮过,再看,眼前哪还有什么李锦夜啊! 张虚怀得意的扶着胡须,心道:小子,我还治不了你! …… “两位侧妃!王爷命你们先回房,不要打扰王妃休息。” 陆,苏两人面面相觑。 苏云墨咬牙道:“王爷前脚还让我们去给王妃请安来着。” 陆若素强撑平静:“青侍卫没搞错吧!” 青山略有些同情地看着二人,道:“请侧妃放心,小的什么事情都可能搞错,唯独王爷说过的话,小的半个字都不敢漏记。” 苏云墨心说:王爷怎么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陆若素到底老成,问道:“王爷这会在哪里?” 青山想着王爷的行踪瞒不住,索性敞亮道:“王爷这会往王妃院里去了。” 陆.苏二人眼底一片失望。 李锦夜直入内院。 天寒地冻,他却并不觉得冷,相反,他此刻觉得热。 心头的火烧火燎,反应在身体上,后背冒出了一阵潮热的汗。 他的脚步迈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内院,手还没来得及推门,就听里头有声音传来。 “小混蛋,你说我是把你拔毛煮了吃呢,还是放火上烤了吃?” 第四百三十四章 吵架 李锦夜脚步一顿,嘴角溢出一抹笑。 庭院里。 玉渊皱着眉头,重重的叹了口气道:“算了,身无二两肉,吃了你也不够我塞牙缝的。” 小混蛋扑闪着翅膀,眼睛微微带着点疑惑,我小混蛋不够你塞牙缝的,那谁够?莫非…… 光影里,李锦夜踱步而出。 小混蛋眼睛一亮,一脸的幸灾乐祸:哇噢,塞牙缝的人来了,看好戏噢! 玉渊察觉到脚步声,扭头见是李锦夜,鼻子呼出一道冷气,转身就走。 吵架罗! 吵架罗! 小混蛋兴奋的上窜下跳扑腾。 李锦夜走到鸟笼前,冷幽幽地目光看过去,小混蛋两眼一翻,装死过去。 愚蠢的人类,吵架竟然连累无辜,损不损啊! 李锦夜走进屋子,罗妈妈几个正在整理床铺,见人来,忙上前行礼。“王爷要沐浴吗?” “出去!” 罗妈妈被他冷厉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匆匆看了眼站在窗有的小姐,忙退出里屋。 玉渊将身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很不是滋味,忍着没回头。 房里四角都安放着鎏金炭盆,一室之内,暖意融融,却不见李锦夜过来哄她,玉渊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 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住了她,耳边忽的 一热,男人的吻落了下来。 玉渊猛的转身,把人推开,目不幽深地看着他,眼睛像点了墨。 李锦夜失笑,低低的唤她:“阿渊……” “谁是你阿渊!”玉渊心里的委屈化作硬气,刺着他。 一丝悔意从男人眼中一闪而过,他上前抓起她的手。 “你干嘛?”玉渊挣扎,“放开我!” 李锦夜不放,握得更紧。 玉渊想着这人不管不顾的扔下她,心里就有火,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拳头就往他身上招呼。 那股劲儿是真下了狠心。 李锦夜没躲,任她打,沉默的跟座山似的,等她渐渐气喘吁吁,拳头落下来也软棉无力了,原本紧紧绷着的神色终于舒缓下来。 “你竟然把我一个人扔下!”玉渊呜咽得像只受了伤的小兽,“一点良心也没有,真是混蛋!” “所以你打算把我煮了吃,还是烤了吃?” 玉短一愣,拳头就这么僵在半空。 李锦夜喉结微滚,然后抬起头,轻轻把玉渊的手拿下来,握在掌中。 “你这人素来这样胆大,连自己都能舍了去;我却是个胆子小的,特别是娶了你以后,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玉渊咬牙:“当时情急,哪有想那么多?” “你不想那么多,我 却想得更多。想我能不能把你护周全,想你跪在那里冷不冷,脸上疼不疼,皇后有没有把你怎么样……阿渊,这是我的私心,不为江山社稷,只为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那人是谁,玉渊还能不明白吗? “那也不能扔下我!”玉渊的声音小了好几分,虽然还黯着一张脸,怒意却是没了,只余委屈。 此刻,她只穿着一身玉带白色的中衣,衬得肌肤如宝珠一般,隐隐流动着光华,三寸长的伤痕却是越发的明显了。 李锦夜抬手摸着她的面颊,是任何锦绣都无法比拟的光滑。 他一生杀伐决断,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控过,这人的一喜一怒,一动一静都牵着他的心弦。 李锦夜叹了口气,“你这是在剜我的心啊!” 玉渊的眼睛霎那间亮了起来,哼哼道:“你就不曾剜过吗?从前你剜我的心的时候……唔!” 李锦夜没让她说下去。 他此刻总算明白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分别在哪里,男人从来就事论事,这女人却是喜欢追溯到八百年前。 没法说理去! 舌尖缠着舌尖,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入腹中似的……玉渊连气儿都透不过来,一颗心被他吻得像泡过水的海绵,腿都软了。 李锦夜松开,眼 角弯着,痞笑道:“说吧,下面咱们怎么吃,是煮还是烤?” 玉渊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忍着笑,佯装生气,别过头不看他,嘴里嘟囔了句:“……不要脸!” 李锦夜很受用这一句,“是不要脸,只要你!” 玉渊心尖儿颤。 下一秒,人已经被抱到床上,李锦夜把她压在身下,眼眸像是要滴血一样,一字一句,“以后不许吓唬我!” 玉渊“嗯”了一声,两条腿勾住他的腰下沉…… 月明,风清! 一室春光! …… 争执过后的欢爱,尤其疯狂。 热情劲消退,沐浴更衣后,李锦夜侧头,在她眉间印了一个深深的吻,“今日在御书房,父皇升了萧争鸣的职,由副都统升任为都统。” 玉渊眉头微皱道 :“他这是为未来的晋王妃抬轿子呢,萧式一族太势微了。” “父皇还问到苏长衫的婚事。” 李锦夜腾出一只手,抚着玉渊的两个膝盖,“前几天卫国公进宫见圣,正好碰到刘学士在与皇帝讲学,当着皇帝的面儿,刘学士没给卫国公好脸色瞧。” “这亲家做不成,也不能做仇家,刘学士的格局不大。”玉渊往他怀里缩了缩,又道:“苏世子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李 锦夜心里有些发沉。 谢三爷定婚后,苏长衫整个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夜夜鬼混在怡红院里,连卫国公都看不下去,天天张罗着要帮儿子娶媳妇。 “他,我还没有想好!” 玉渊昏昏欲睡道:“我三叔都快成婚了,他也该找门好亲定下来,还有师傅,一个人孤零零的真真可怜,好想把阿古丽接到京城啊,李锦夜……” 李锦夜听她越说声音越小,伸手一拂熄灭烛火,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被子。 黑暗里,他轻轻叹口气。 把阿古丽接来京城,谈何容易啊! …… …… 寒夜寂寥。 怡红院却依旧人来人往。 包间里,苏长衫衣衫半开半掩,左手右手各搂着一个女子,风流快活的不成样。 “今天爷要谁侍候啊?”红衣女子往苏长衫嘴里喂了一盅酒,红唇贴了过去,气吐如兰:“兰儿侍候好不好?” 苏长衫吧唧在兰儿脸上亲了一下,目光却色眯眯地去看向另一个女子,嘴角勾着坏笑。 兰花轻“呸”了一声,“真真是冤家,竟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罢罢罢,我和萍儿一起侍候爷,保准把爷侍候得……” “砰!” 门被一脚踏开,谢奕为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眼睛喷火。 第四百三十五章 你一定是眼睛瞎了 苏长衫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哟,谢三爷啊,你怎么来了,稀客稀客啊!” 谢奕为没理他,冲过去一把揪住苏长衫的前襟。 谢三爷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手劲却大得很,这一拉,原本就松松垮垮挂在苏长衫身上的衣裳,嘶啦一声破了个口子。 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 “喂,你谁啊,怎么一上来就动手?” “来人啊,来人啊……” “都给我滚!” 苏长衫脸上旖旎一散而尽,眼里尽是不常见的狠厉。 能在怡红院侍候男人的,哪个不是人精,两姑娘交换下眼神,逃也似的离开了。 等人离开,苏长衫像是醉得体力不支似的,一头栽在谢奕为的怀里,“来,来,来,咱们继续喝,不醉……不归啊!” 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面而来,谢奕为皱着眉头,“长衫兄,你为了个男人,夜夜买醉,像话吗?” 苏长衫“嘿嘿”傻笑了几声,“哪里不像话,我丢我自己脸,丢卫国公府的脸,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谢奕为气得脸色铁青:“我把你当朋友,你却说与我不相干,你,你……” “朋友?”苏长衫晃了几下身体,眼睛半睁半闭的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 难为你还把我当朋友,来,好朋友,抱一个。” “成何体统!” 谢奕为架着一个不停的打晃、还不停企图抱自己的醉鬼,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心说,我这是何苦来呢! 可转念一想,苏长衫将他内心最隐密的事儿都告诉了他,可见是把他当成至交好友的。 他不劝,谁劝? 这么一想,谢奕为不动了。他定是心头难过,才想抱抱自己,自己怎么能那么小气呢! 他这头一松劲儿,苏长衫那头一使劲,把人抱了个结结实实。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怀里,苏长衫不喜反悲,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了那无人可说的秘密,只将抱着他的两条胳膊几乎要勒到他的骨头里。 谢奕为没心没肺的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劝道:“这世间好姑娘那么多,何苦喜欢男人,又不香,又不软,还臭哄哄的,咱们改改成吗?” 苏长衫闭了闭眼睛 ,深吸一口气不说话。 谢奕为只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又劝道:“我知道你不怕丢脸,我却替你心疼的紧,你说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何苦拿自己的名声不当回事。” 话落,苏长衫突然放开他,盯着他傻笑,“我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为什么不喜欢呢?” 谢奕为顿时怒了,敢情他苦口 婆心了半天,他一句没听进去! 正要再声色厉疾的呵斥几句,却见苏长衫目光勾勾地看着自己。 谢奕为叫他看得寒毛都竖起来,心道:完了,完了!这家伙八成是透过自己又想到那人,没救了! “走,我送你回去!” 他把苏长衫的胳膊往自己颈上一放,小腹一提气,就把人半拖半架了起来。 被次风一吹,苏长衫的酒劲蹭蹭蹭往上窜,脚步踉踉跄跄,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谢奕为身上,另一只手却搂住了他的腰,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道:“你一定是眼睛瞎了。” 谢奕为一愣:“你说什么?” 苏长衫刚想开口,突然身子被人重重的撞了一下,肋骨处痛不可挡,“他妈,谁啊,敢撞老子我?” 他脸一横,借着酒劲破口大骂。 撞人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阴恻恻的笑起来,“哟,原是苏世子,对不住,刚刚走得急,没瞧见您呐!” 这声音,就算苏长衫醉死了化成灰,也听得了出来--死对头江元亨。 “孙子,故意的吧?” 苏长衫和江元亨打过几架,这人有几斤几两他太清楚不过。刚刚那一撞,若不是有备而来,能把他肋骨撞疼。 那江元亨也不是省油灯,不怀好意道:“世子爷,故意的 又怎么样?” 按理说江元亨在苏长衫手上吃过好几次亏,不应该明目张胆的挑衅,奈何最近陆家风头正盛,他仗着亲姐在陆家的地位,早就暗中想治一治老冤家。 碰巧的是,他得知今日中宫皇后娘娘的禁足,与安亲王妃脱不了干系,两下一凑巧,他便豁出去了。 苏长衫原来心里就不痛快,又喝了点酒,被他这么一刺,当下抬腿就是一脚。 江元亨有备而来,自然是防着的,但做戏做全套啊,他故意哎啊一声,夸张的跌倒在地。 主子一倒,下人还有不冲上去,早就候在一旁的十来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二话不说就抡拳头。 谢奕为吓得汗毛直竖,情急之下忙把醉鬼往身后一带,自己硬生生替他挨了一拳。 这一拳刚落下,又一拳冲上来,都是用了十成的劲,谢奕为一文弱书生,哪禁得起,胸口猛的一阵翻涌,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来。 苏长衫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呆,酒瞬间醒了过来,眼睛里蓦的升腾起杀意! 这时,守在外头的大庆、二庆听到动静,冲过来一看,好吗,十来个壮汉正围着世子爷下狠手呢! 直娘贼! 敢欺负我家世子爷,活腻味了吧! ……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 安王府的安静。 “爷!”青山在窗外低声道:“出事了。” “什么事?”李锦夜猛的睁开眼睛。 “世子爷把江元亨给砍了!” 李锦夜猛的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扭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玉渊,轻轻掀了被子,披上衣服走出内屋。 上夜的阿宝听到动静忙起身,正要说话,见王爷冲她摇摇头。 “别惊动你家小姐。” “是!” 李锦夜走到外间,“他人呢?砍成什么样了?为了什么事?” 青山看着主子的脸色,斟酌了语句,才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 李锦夜听罢,额角直跳,“这混帐东西,人家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偏偏还……” 青山眼巴巴地看着主子,心道:怎么话只说一半呢! “本王倒是忘了,苏长衫是我的人,人家哪里冲着他来的,分明是冲着白天的事儿来的,冲着本王来的。” 青山心里咯噔一下,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李锦夜将事情前因后果捋了一遍,缓缓道:“苏长衫人呢,伤了没有?” “回爷,世子爷没事,三爷伤了,世子爷正往王府赶呢!” 李锦夜心一沉,眉头紧锁,恰好这时一阵寒风刮过,吹起一层地上的积雪。 漫天的飞雪中,他平静道:“来人,把王妃叫起来!” 第四百三十六章 受伤 疾驰的马车里。 苏长衫忽然一下扣住谢奕为的手腕。 他是用了力的,谢奕为痛得闷哼一声,低头一瞧,手腕已经被苏长衫攥得红了一圈。 “好好的,你这又是做什么?” 苏长衫恶狠狠的盯着他:“你做什么要替我挨那两下?” 谢奕为有气无力道:“你都为了那人要死要活了,我还能让你伤着吗?我不能帮你忘了他,帮你挡挡灾也是好的!” 苏长衫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头皮一炸,跟让九天神雷劈了一样。 谢奕为撑着一口气,不依不饶的劝:“长衫啊,能不能看在我为你吐了一口血的份上,咱别去想他了,别去喝酒了,好好过日子!” 苏长衫满腔话语不知从何说起,憋得他额角直跳。 夜色清寒,月光溶溶。 自己搁在心上的人,苦口婆心的劝自己忘了他,就如同这人亲手往他胸口刺了一把尖刀,撕心裂肺的痛。 父亲的苦劝,没有让苏长衫退缩半分,却因为这人的一席话,让他生了悔意。 许久,他慢慢松开手,仿佛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困兽,终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好!” 谢奕为眼睛一亮,嘴角牵出一记笑:“这就对了,以 后还有人打你,我还为你挨拳头!” 苏长衫一口气堵在喉咙口,脸上的线条和拳头都绷得紧紧的,心道:你怎么不去死啊! …… 玉渊看到两人进来,没被自家三叔惨白的脸色吓一跳,倒被苏长衫一身的血渍吓一跳。 好在那血渍都是别人的,她方才安心替三叔诊脉。 谢奕为闯了祸,也不敢吱声,见侄女脸色越来越黑,忙朝侄女婿递眼色。 李锦夜揉揉眉心,没说话,朝苏长衫冷冷看了一眼,走出去。 苏长衫被他的目光一触,有那么一瞬间,瑟缩了一下,随后便又挺直了腰板。 两人在院子里站定,正当苏长衫以为自己要挨骂时,却听李锦夜沉声道:“我已经派方兆阳去你府上,与卫国公长谈,让他明日递帖子见圣求一求,我怕永毅侯府和陆家那头不甘心,事情没有这么快善了。” 苏长衫愣了愣,道:“你不骂我?” “骂你作甚?人家撩倒你,一是为着旧仇,二是为着中宫,哪一桩与我脱得了干系?” 苏长衫沉默半晌,“原是可以忍的,他们打伤谢奕为,便没忍住。” 猜到就是如此! 李锦夜捏了捏太阳穴,沉吟片刻,道:“此事最坏的结果, 你得想清楚,卫国公府他们不敢动,但你这个五城兵马总使,怕得挪挪窝。” 苏长衫此刻才露出一丝悔意,“挪吧,最后把我调西北兵营才好,也省得小爷我在这乌烟瘴气的四九城受鸟气。” 这话,显然是冲着谢奕为去的,李锦夜猛的回过头,一字一顿道:“他为你扛揍,说不定还要受此事的牵连,这鸟气你受不得吗?” 苏长衫浑身一震,脸上少有的血色顷刻退了个干净。 李锦夜一甩袖子:“好好想想,他到户部容易吗?” 苏长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道:“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 书房里。 谢奕为的脑袋越垂越低,几乎要垂到胸口。 玉渊不忍心责备,只柔声劝道:“三叔,你也是快定亲的人了,以后怡红院那种地方能不能少去。虽说都是逢场作戏,传到沈姑娘耳中,总不大好,她会如何想你?沈家会如何想你?” 谢奕为梗着脖子想辩解几句,又怕辩解了,这丫头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把苏长衫扯进来,只好硬扛着一言不发。 偏这时胸口又疼得厉害,身上冷汗直冒,脸色煞白煞白的,玉渊心中 一痛,忙命他躺下,解下衣衫施针。 一通针施罢,谢奕为已经累得睡着。 玉渊命罗妈妈往火盆里面加些银霜炭,替三叔盖严实了被子方才走出去。 李锦夜迎上来,“如何?” “受了些内伤,胸口有淤血,七天行针就好了,你略等等,我先开了药方子再说。” 李锦夜往里屋瞧了几眼,命乱山守着人,又转身冲正在写方子的玉渊道:“我去外书房和寒先生他们聊几句,你先回房睡。” 玉渊放下笔,道:“那姓江的死了没有?” 李锦夜气笑,“连你师傅都被喊去了,能死得了吗。不过活罪也难逃,长衫那一刀刺得极深,具体的还得等到你师傅回来才知道。” 玉渊想了想,道:“这事往江元亨故意挑衅上靠,逛个妓楼还带这么多凶神恶煞似的打手,放眼京城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 李锦夜心道:与他想一处去了。 但凡狂妓院的客人,凭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文臣武将,都是一两个贴身侍卫轻装简行,能带这么多人来的,只有寻仇。 他伸手揉了下玉渊的头发:“这七日别来来回回的跑了,就让你三叔在王府暂住下。” “嗯!” 李锦 夜一走,罗妈妈颠颠的走出来,压低声道:“小姐,沈家那头还是要派人去安抚一下,这当口上就怕人瞎想。” 玉渊想想也对,“我让江锋出面一下。” “老奴觉得还是让老管家去一趟,资历摆在那儿,他的话有份量。” “还是妈妈想得周到。”玉渊顿了顿又道:“从我的嫁妆里挑几样好东西,给沈五姑娘送去,且让她安心。” “是,小姐去歇着吧!” 玉渊恍若未闻,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半晌,道:“刚回京城两天,就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真怀念庄上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啊!” …… 天蒙蒙亮的时候,守在书房门口的乱山猛的睁开眼睛,见是世子爷走进来,忙迎上前道:“世子爷,三爷睡了。” 苏长衫一脸疲倦的摆摆手:“我瞧瞧他便走。” 说罢,也不去看乱山抓心挠肝的脸色,径直走了进去。 床上的人平躺着面朝上,睡得无声无息,睡姿和他的人一样,板板正正,长睫无力垂着,在白皙的眼下留下一片剪影。 苏长衫心里冒出一百种情绪齐齐叫嚣、乱成一团,最后化成一声轻轻的叹。 谢奕为,以后我将你打入心底地牢十八层,可好? 第四百三十七章 真踢坏了? 张虚怀是在天亮时分回来的。 他先回了房里,把一身的狼狈换下,直接穿了朝服走进外书房,离上朝的时间没多久,他必须长话短说。 “那孙子伤得还行,死不了,死的是他两个侍卫,就是打三爷那两人。不过……” 张虚怀说到这里,淡淡地扫了苏长衫一眼。 苏长衫冷笑道:“我踢他裆部那一脚极重,不会是命根子被我踢坏了吧?” “你还好意思说!”张虚怀翻了个白眼。 “真踢坏了?” “没踢坏,但肿得不能看,以后能不能……我没把握。” “那敢情好!”苏长衫一挑眉:“省得他整天强抢民女,祸害别人!” 张虚怀手指隔空重重点了几下,气急败坏道:“你可别忘了,他是永毅侯的独苗,你要真断了人家子孙,看永毅侯怎么咬死你!” 苏长衫冷笑,心道那简单,在他咬死我之前,我先咬死他! 李锦夜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末了站起来,“事己至此,多说无益,虚怀,你今日想办法给令贵妃请个平安脉。” “放心,这事交给我!” “今日本王正式上朝。长衫,你跟我一道进宫吧!” 苏长衫与他多年兄弟,一听这话便知道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大 庆,二庆,帮你家世子爷膝盖上多绑几层布垫,越多越好,这冰天雪地的,遭罪啊!” …… 冰天雪地的跪个人,引得上朝的文武百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不是混世魔王苏世子吗? 一大清早的跪大殿外做什么? 不会又是闯了什么大祸了吧? 百官脸上有幸灾乐祸,有事不关己伸长脖子看好戏的;也有拧着眉头往深里想一想的。 苏长衫死猪不怕开水烫,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腰背挺得笔直,在呼呼的北风中,像一根不折不弯的青松。 李锦夜远远瞧着,默然不语,再抬头时眼中一片清明。 他朝几个文臣武将看了一眼,这些都是他这些年明里暗里提拔起来的心腹,虽往日极少来往,但只要自己一个眼神,他们就该明白一会上朝的时候该说什么话!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保下苏长衫。 …… 王府里。 玉渊用罢早饭,接过了如容递来的温水,漱口后,刚要起身去书房看看三叔,却见苏云墨眼泪汪汪走进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后头陆侧妃则不紧不慢,曲膝福了福,“给王妃请安,王妃昨天睡得可好?” 玉渊注视着她,“挺好的,早饭用过了吗?” 陆若素扶了扶鬓角,目光却在玉渊微肿的半边脸上扫过,“妾用过了,听说苏妹妹还没用。” 玉渊眸底的目色微亮,神色却依然如旧,“来人,再摆早饭上来,侍候侧妃用饭。” “王妃,妾心里装着事情,用不下饭!”苏云墨眼泪簌簌。 玉渊沉吟了下,朝罗妈妈瞧了一眼,罗妈妈忙上前把人扶起,“地上凉,侧妃有话只管说。” 苏云墨忙道:“王妃,妾听说世子爷昨夜闯了大祸,心里急得不行,求王妃在王爷跟前多说几句好话。” 玉渊深目看着她,浅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世子爷闯了大祸?” “呃?”苏云墨一脸诧异。 “妹妹这消息,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听……我听……府里下人说的,说世子爷把人打伤了,整个国公府都替他急呢!”苏云墨心虚地看了王妃一眼。 玉渊心中冷笑:先不说内书房所有人都是王爷身边最可信的人,只书房四周的暗卫,都不可能让王府下人接近。 那么世子爷出事的消息,下人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又是哪个下人长嘴长舌,清大八早的就透给了苏云墨。 既然事情都已经让人知道了,玉渊也没必要瞒着:“王爷已经进宫求情去了 ,他和世子爷情份非比寻常,定会为他说话的。这事瞒着没让你知道,也是怕你担心。” 苏云墨长松一口气,面露敬色,恭声道:“多谢王妃,这样我便放心了。” “去吧,今日难得天晴,和陆侧妃去园子里转转,昨儿王爷还问起早梅开了没有,若开了,就劳烦你们剪几枝来,我放在王爷的书案上。” 苏云墨一听,破泣而笑,亲哥哥打人的事情立刻忘得一干二净。 陆若素似乎也很高兴,笑道:“不如王妃跟我们一道去吧,王妃剪的梅花,爷看了心里都喜欢!” “我就不去了!” 玉渊叹了口气道:“世子爷打伤的是江府的人,我琢磨琢磨要不要去那府里陪个不是。陆侧妃,你说我要不要去呢?” 陆若素根本没料到高玉渊会突然问她这个,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手里帕子拧了拧,才道:“妾哪知道这些,妾只知道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只凭王妃您拿主意。” 玉渊笑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吧! 两人再次行礼,方才退了出去。 房里一空,玉渊的脸沉了下来,将拳头打开又攥紧,攥紧又打开。 罗妈妈知道小姐在气什么,昨儿后半夜才出的事情,今儿一早苏云墨就 来求情,好快的耳报。 她招来卫温,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温点点头,阴着脸色扭头就走,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 “小姐,打探过了,苏侧妃昨晚落了院门便没有人进出,早上来给小姐请安的时候,在半路遇到的陆侧妃。” “我料的就是她!”玉渊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李锦夜防她跟防贼似的,竟然还被她钻了空子,五年来,她在这王府里暗中安插了多少眼线。 一想到暗中有眼睛盯着李锦夜和自己,玉渊便不淡定了。 “卫温,西南角你给我盯紧了,谁进出的院子,几时进出的,去了哪里,和谁说了话……我都要知道!” “是,小姐。” “你若一个人顾不上,找青山要人,就说是我说的。” 卫温鼻子呼出冷气:“不用,我一个人足够!” 玉渊见她气呼呼的,不由被逗笑,这丫头素来如此,一听到有人对自己不利,恨不得立刻拔刀砍过去,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去吧,稳着些来,不急的。” 卫温掀帘出去,冷不丁外头的菊生正要掀帘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菊生顾不得玩笑,忙道:“小姐,永昌侯夫人到!” 玉渊脸色大变! 她来做什么? 第四百三十八章 分说 花厅里。 永昌侯夫人乔氏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碗,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 “王妃到!” 乔氏忙起身相迎,只见一主一仆并肩走来,心里不由双眉紧皱。 安亲王妃的品阶仅次于宫里贵妃娘娘,怎么出行只带一仆,更要命的是那仆人竟然还敢与亲王妃并肩而行,大。大的没规矩啊! 玉渊见到乔氏,也不由的蹙了眉。 按说乔氏四十岁的年纪,又是侯爷夫人,保养得当的话不仅风韵犹存,还应该是一身的贵气,怎么看着倒像个干瘪的老太太。 两相行过礼,玉渊扶她坐下,“按理说应该是我给夫人请安,只是刚从庄上回来,这府里乱糟糟的,也没挪出空,夫人莫怪。” 乔氏见安亲王妃场面话说得漂亮,眉头这才松了些,笑道:“王妃客气了,我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大好,过来劳王妃诊诊脉。” 玉渊见她拐弯抹脚,也不急,“那就请夫人移步到小几前。” 两人移步坐下,乔氏撂起袖子,玉渊三指落下,半垂下眼帘。 乔氏这才细细打量对面的安亲王妃,心暗惊。 倒不是说这女子长得有多出众,只脸上那份淡定从容却是在同龄女子中少见的,也难怪外头传谢三爷凡事都只听她 的。 玉渊心下也是暗惊,从脉相上看她气血两不亏,为何会苍老至此? 虽说乔氏的长女在平王一案中没了,但若真是思女心切,脉相绝不会那么好;若真心胸开阔,又为何如此苍老? 她心里想了想,开口道:“夫人身体无碍,脉相挺好的。” “这几天,我总觉得心口闷。”乔氏叹了口气,“昨儿晚上了,更是闷了一夜。” 昨儿晚上? 玉渊神色不变道:“夫人出来的早,不知道有没有碰到王府的老管家。” 乔氏神色微惊。 玉渊一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知道两相错过了。 “昨儿的事情原是苏世子心情不顺,我三叔与他相识一场,赶去劝劝,哪知道却劝出些是非来。王爷与我怕五姑娘多想,这才特意让老管家走一趟。” 乔氏被这一番话,说得浑身上下都舒坦,“王爷王妃有心,就不知道这事后头怎么了?” 谢三爷招妓不招妓,她半点都不关心,男人吗,哪有不贪腥的; 她关心的是,苏世子和江元亨这么一闹,陆家会不会帮江家出头;安亲王和福王会不会因此生了嫌隙;如果是,那她嫡亲的儿子在户部的差事会不会受影响? 乔氏膝下就剩这么一根独苗了,他 若再有些差池,自己也别活,这才一大早巴巴的赶过来探探情况。 玉渊还没绕过这个弯来,只当她看中庶女的婚事,想了想道:“这事不应该牵扯到我三叔身上,世子爷麻烦些。” 乔氏一听急了,这安亲王妃怎么就这么笨呢,怎么就听不出她话里有话啊,忙道:“那陆家会善罢甘休吗?会不会连累到我们侯府啊?” 玉渊的两条秀眉瞬间蹙了起来,她细细回味了一下乔氏前前后后的话,这才明白她这一趟,哪是为了五小姐来,分明是为了自个亲生儿子过来。 谁生的孩子,谁疼!如此看来沈五姑娘在这位嫡母心中的地位,很是一般! 她正了正脸色道:“夫人多虑了,这事与侯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连累的。” 有了王妃的保证,乔氏暗下长松口气,这才笑眯眯道:“三爷的身子没事吧,听说是伤了?” 玉渊微笑颔首道:“倒也没什么大事,休养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乔氏随口附和了两句。 一盏茶后,乔氏离去。 玉渊望着茶碗上的莲花浮纹,轻叹了一口气,“永昌侯夫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走吧,去看看三叔。 ” 罗妈妈一边扶她起来,一边低语道:“这永昌侯夫人可真显老啊,心思也多!” “那是因为心思多,说句话,走步路都要小心翼翼的,活得累。 玉渊说完,想着李锦夜鬓角的白发,心又疼起来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宫里有没有消息来?” “还没有,小姐别急,若有消息王爷定会第一时间派人送回来。” 玉渊轻轻将头靠在罗妈妈肩上:“妈妈,我也就在你跟前露点出来,别人面前,半分也不敢的。” 罗妈妈心疼地看着小姐,道:“争争抢抢的事情,就让男人们去做吧,咱们女人安安稳稳的守着内宅就行。” “旁人可以,我不可以!” 玉渊话落,就见青山匆匆忙忙的跑来,她心里一沉,“宫里情况如何?” “王妃,早朝已经下了,王爷和卫国公被叫去了御书房,世子爷还在外头跪着,爷怕您担心,让小的先回来说一声。” 玉渊胆战心惊道:“永毅侯府是不是闹得很厉害?” 青山压低声道:“何止永毅侯,王爷说陆家今日在朝上都很不客气,直接和卫国公呛了起来。” 玉渊微微合上眼,有些含糊道:“就看皇帝的心,偏向谁了!” …… 帝王的心 ,即便心里分了左右,也别想从脸上看出分毫。 “来人,把苏长衫给朕叫进来!” “是!” 片刻后,苏长衫摇摇摆摆走进御书房,袍子一掀,跪倒在地,眉梢一个挑起,一个沉下,一副爷受了委屈,但爷就是死咬着不说的痞样。 宝乾帝光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道:你这个蠢货,打人就打人,踢人家命根子做什么,也是个缺了大德的! “事情已然如此,你们打算如何了结?” 永毅侯上前一步,咬牙切齿道:“皇上,这人心狠手辣断我江家子孙,我别的要求没有,我只要他们苏家也断子绝孙。” 卫国公一听,急了,狠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把眼泪给掐出来,“皇上,分明就是那江元亨为着从前的旧事怀恨在心,故意引我儿子上当,皇上,我儿子冤枉啊!” 一个说苏长衫心狠手辣; 一个说江元亨怀恨在心; 皇帝一个头,两个大,真想把这两个臭小子都叫过来,一人各打五十记板子才好。 这时,苏长衫突然一抬头,一挺胸,冷笑道:“皇上,您别为难,我踢那孙子一脚,自然还他一脚;永毅侯,你只管上来踢,踢坏了,算我的;踢不坏,你们江家就自认倒霉。” 第四百三十九章 赐婚 这话嘎嘣利落脆,听着像是小孩子耍无赖,细细一品,却极有道理,谁也没吃亏,谁也没有占便宜! 但这道理到了皇帝跟前,就如同一个亮响的屁,根本上不了台面。 当着他的面踢人,当他这个皇帝是摆设吗? 若连这点小纠葛都解决不了,帝王的威严何在? 宝乾帝勃然大怒,“放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你撒泼打野,满嘴胡话?” 骂的是苏长衫,卫国公和永毅侯却心头颤了两颤,皇帝这是在敲打他们呢! 宝乾帝冷笑道:“安亲王,这事你看如何处理?” 李锦夜淡淡回应道:“儿臣一切但凭父皇定夺,但心里觉得世子爷可怜。” “他可怜?”福王冷笑一声,“江元亨躺床上还没叫可怜呢?” 李锦夜被抢白了一句,脸涨得通红道:“皇兄,臣弟念及与世子爷多年的私情,一时失礼,还请皇兄别放在心上。” 福王哼了一声:“既然知道是私情,便不必在父皇跟前提起,这里是御书房!” 李锦夜像是被这几句话,逼出了一头的冷汗,勉强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这时,苏长衫突然不轻不重的嘀咕了一句:“不就是想为皇后出气吗?不 敢找正主,就来找我,柿子倒是会捡软的捏。” 这话一出,永毅侯再怎么想看着皇帝的面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不可能了。 “皇上,皇上啊,你听听,你听听他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儿子要有这个心思,我,我一头撞死在这里,臣冤枉,臣冤枉啊!” 永毅侯涕泪均下,就差以死明鉴,但老皇帝心里却往苏长衫那头又偏了偏。 皇后前脚才禁足,后脚两人就闹起来,且不说谁对谁错,这个档口上出事,本身就值得人深思。 更何况,那江元亨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看在皇后的份上,就冲他强抢民女这一条,朕就早该把他办了。 宝乾帝朝李公公递了个眼神。 李公公会意,立刻拿过一旁皇帝用剩下的茶盏,端到苏长衫面前,“世子爷,先给侯爷陪个不是吧,别让皇上难做。” 苏长衫梗直了脖子,一脸的不情愿,但迫于压力,只能接过来,站起身,撩袍单膝跪地,将茶盏高举过头。 话,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永毅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皇帝的茶,他就是心里把人恨死了,也不敢不喝,正要端过来,却听福王突然咳嗽了一声。 永毅侯心里 打了个突,突然一扭头,五体投地的伏了下去:“皇上,臣只有这一个儿子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我江家绝了后,臣日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啊!皇上,您还是赐臣不敬之罪吧!” 宝乾帝眼角的余光看了看福王,沉默一会,道:“周大人,这事,你说该如何解决?” 周启恒当宠臣这么些年,从来都是和稀泥的主,吱吱唔唔半天,恁是没吱唔出有用的话来,末了见皇帝脸色实在难看,才小心翼翼道:“皇上,无论如何断人命根总是不对的。” 话落,皇帝冷笑道:“来人,撤了苏长衫的职位,禁足半年!卫国公教儿无方,罚一年俸禄。” 李锦夜低头没吭声,皇帝的处罚在他的预料当中,对于苏长衫来说,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福王李锦轩却上前一步,“皇上,如此一来五城兵马总使一职落了空,这职位于京机卫极为重要,一日都脱不了人。” 皇帝目光淡淡,“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儿臣认为宁国府六爷陆天明堪任。” 李锦轩对五城兵马使这块肥肉早就惦记上了,趁机换上自己人,一来好将京城每个角落的动静掌握天自己手上;二 来陆天明是永毅侯的女婿,儿子为中宫折了,把恩典赏给女婿,也是对永毅侯一点补偿。 皇帝沉吟不语,许久,他目光深了深,道:“朕准了!” 永毅侯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跪谢天恩。 李锦轩心中得意,看向李锦夜的时候忍不住唇角勾起一点薄笑,十六弟,别怪做哥哥的和你翻脸,要怪就怪你的女人气焰太盛,我就是要杀杀你们的锐气! 李锦夜回以一笑,漆黑的眸中怒意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皇帝突然望向周启恒,“周大人!” “臣在!” “府上小姐尚未出阁吧?” 好好的皇上怎么问起姑娘家的婚事来,周启恒打起十二分精神,目光幽幽地扫了李锦夜一眼,“回皇上,还没有。” 皇帝颔首道:“前几日卫国公也到朕跟前来哭求,说想找个厉害的媳妇,好管管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朕看你们两家门第相当,年岁也相当,就结个亲家吧!” 苏长衫手一抖,茶盏跌落在地,心中惊悸到了极处,“皇上?” “你给我闭嘴!” 宝乾帝怒目圆睁,“怎么,你是嫌弃周家小姐配不上你?还是嫌弃朕给你的赐婚?” “我……”苏长衫胸口震颤不己, 脸上的不羁和浪荡尽数褪去,只余一张惊恐万状的脸。 卫国公却是长长的拜了下去:“多谢皇上赐婚,,臣一定好好操办他们的婚事,绝不让周家小姐受半丁点委屈。” 皇上解了儿子的差事,却给儿子寻了一门全天下最最好的好亲,靠着周家,儿子将来还愁没好差事吗? 哈哈哈哈,老天爷有眼,老天有眼啊! 周启恒这时才如梦初醒,一张脸青白交加,难看得不行,自己俏生生的女儿,嫁苏长衫这个混世魔王,女儿啊,爹爹对不住你啊! 然而,比他脸色更难看的,则是刚刚还洋洋得意的李锦轩,苏长衫做周启恒的女婿,这……这…… 这算是因祸得福呢,还是祸不单行呢?李锦夜也被皇帝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给惊住了,本来就苍白的脸,越发的没了血色。 他有些担忧的向苏长衫看过去,脑海中浮出四个字:命运无常! 宝乾帝冷冷看着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缓缓站起来,刚刚眉宇的阴霾却是不见了。 朕想给的,不用讨,自然会给; 朕不想给的,便是讨到了,朕也会有别的办法让你失去。 这,便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任凭是谁,都得给我服从! 第四百四十章 我想与你说件事 冬日的寒风,刮得车帘呼呼作响。 李锦夜眼里露出些歉意,“长衫,这事……” “这事怪我自己!” 苏长衫闭上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谁也怪不了,暮之,其实挺好的,我做了周启恒的女婿,这老狐狸无论如何也该站在咱们这一头了吧。” 李锦夜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苏长衫睁开眼睛,冷笑了下,“这会头痛的不该是咱们,该是福王和周启恒,能让这两人头痛,我也算是本事。” 李锦夜抬手在他肩上拍拍:“我这会也头痛。” “你头痛什么?日后怎么与世子妃见面?还是头痛你家王妃与世子妃的相处?” “我头痛你怎么忘了他!” 情之一字,伤人;求而不得,更伤!这家伙越是嘴上说得云淡风轻,越是心里放不下。 苏长衫咧了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些他苦苦挨过,无人可诉的夜晚中生出的怨愤和不甘,随着这一声赐婚,烟消云散。 苏长衫心想,这个特殊的日子要不抱着那傻子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得了。 可又一想,醉什么,哭什么呢,还白让他担了心。 好事啊,终于可以不用惦记了! …… 而此刻,赐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府。 玉渊怎么也没有料 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急不可耐的等在门口,见马车远远的来,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了下来。 两人下车,玉渊的目光头一回掠过李锦夜,直直看向苏长衫。 如她所料,苏长衫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似的,无精打采。 玉渊不知如何安慰,只上前轻语道:“饿了吧,饭菜都备好了,就等你们回来。” 苏长衫“嗯”了一声,问道:“奕为兄怎么样?” “施过针,挺好的,问过你们好几次了。” “是吗?”苏长衫略微自嘲苦笑道:“他定会说这是门好亲罢!” “……”玉渊一愣,“三叔说他不喜欢那个周紫钰,还说委屈了你。” “噢!”苏长衫神色有些茫然,“为难他还替我说这么一句话。” 玉渊听这话总觉得不对,正要细想时,李锦夜伸手揽过她,“先用饭,走!” …… 而此刻的周家,出乎意料的一派平静。 周紫钰听说自己被赐婚苏长衫,连眼皮都没有掀,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反倒是余氏当场就哭了。 周启恒原本打算女儿大闹一场,而且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连说辞都在回府的路上想好了。 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只能叹口气对余氏道:“ 钦天监的日子很快就会定下来,你好生替女儿准备着,不要在乎银子,但凡女儿喜欢的,你就让她带去,务必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不让人小瞧了去。” 余氏不说话,暗自抹泪。 周紫钰劝道:“母亲,嫁过去好歹是个世子妃,国公府就他这么一个嫡亲儿子,爵位早晚是他的,弄不好再过几年,我就是国公夫人,这是喜事,有什么可哭的?” 余氏惊愕的看着女儿。 “你若担心苏长衫这人,那就更不必了。我爹是内阁大臣,我哥是附马,我嫂嫂是公主,就凭这几样,他都不敢对我不好!” 周紫钰笑了笑道:“女儿倒是觉得爹说得很对,嫁妆多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你女儿在国公府就更有底气了。” 余氏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 “女儿告退。” 周紫钰含笑转身,走出院子,她的脸唰的沉下来, 绿莲咬咬牙:“小姐若不愿意,就去求求公主,她总是有法子的。” 红花忙点头,“对,对,对,皇上看在公主的份上,说不定……” “说不定会收回赐婚?”周紫钰冷笑一声,“你们难道不知道君无戏言?” 红花羞愧的低下头。 “更何况,谁说我不愿意嫁给苏长衫的?” 绿莲吃惊地 看着她,“那小姐还……” 周紫钰勾起一记诡异的笑:“我只是在想,以后李锦夜和高玉渊见了我,该会是什么表情。” 绿莲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她突然想到夏末的午后,她正在外间迷迷糊糊的打瞌睡,却听里间一声大吼。 她吓得赶紧冲进去,却见小姐翻了个身继续呼吸清浅。酷暑的天,她站在床头冷汗涔涔。 那一声大吼,小姐叫的是:爹,我不想退婚! …… 这顿饭,吃得沉闷之极。 连一旁侍候的罗妈妈几个,都垂着头不敢用力呼吸。 一顿饭用罢,苏长衫摆摆手,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玉渊正要出声叫住,被李锦夜拦下,“让他自个一个人静静罢!” “皇上那头就不能……” 李锦夜摇摇头,“君无戏言。” 玉渊呼出一口气,“那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啊!” 且不说周紫钰为人如何,只说她和李锦夜定过亲一条,这婚就不该赐,谁不知道李锦夜和苏长衫是好兄弟! 李锦夜眼角余光看一眼谢奕为。 一旁,谢奕为捏着茶盅,神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苏长衫回到房里,倒头便睡。 梦纷至沓来,片断是零散的。 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冷不防却对上了一双闪着微微幽光的 眼睛。 谢奕为不知何时进了他屋子,没发出什么动静,也没叫醒他,竟就站在床前,一直这样盯着自己。 苏长衫被吓了一跳,轻轻拍了下胸口,从床上爬坐起来,“你是想吓死我吗?进来也没有声音的?” 谢奕为言语一窒,不由自主的避开了目光。 苏长衫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半敞着胸口。 他也懒得去整理,索性身子往后一靠,倚着床头道:“找我做什么?” 谢奕为见不得他这副模样,顺了下自己思路道:“那个周紫钰配不上你。” “配得上,配不上的,事情已经如此了。” 苏长衫深深看了他一眼,心道:若是你愿意与我相好,我便是拼着一条命,也是要去争一争的。 谢奕为无声咬了下牙,“你禁足半年,我会常来看你的,陪你喝酒聊天。” 苏长衫眯起眼睛,笑笑:“你自个都是快娶媳妇的人了,还要顾着衙门,哪来那么多时间!” 谢奕为:“婚事有老管家和阿渊,衙门里虽然忙,也不可能一天忙到晚,总能抽出时间的。” “想安慰我?” 谢奕为点点头:“旁的,我也做不了什么!” 苏长衫沉默了片刻,在一片突然其来的北风声中,突然正色问谢奕为:“我想与你说件事!” 第四百四十一章 年礼 谢奕为慎之重之地抬头与他对视,“你说。” 苏长衫轻描淡写道:“你说,倘若我心悦你,你会是个什么反应?” 谢奕为一个趔趄,好像中风一样的往后一仰,笔直的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哈哈哈哈……”苏长衫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你,你,你,你!” 谢奕为气急败坏的爬起来,捂着隐隐作痛的屁股,怒骂道:“你……这种事情也能开玩笑吗,混账透顶!” 说罢,一扭头,拂袖而去,偏偏苏长衫的声音在后面追着他。 “你看你,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奕为兄,我心悦你啊,心悦你啊!” 谢奕为就像后面有个厉鬼在追他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回到房里,心里很是晨昏颠倒了一番。 长衫兄真是被赐婚给逼疯了,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也算是个可怜人啊! 看在兄弟情谊的分上,自己可万万不能往心里去,不仅不能往心里去,还得多关心陪伴他,万一哪天长衫兄性子一起,真为了那个男人抗旨拒婚,那才是真真要了人命的事情。 谢奕为发自肺腑的想。 …… 只短短两个时辰,卫国公世子与周家小姐定亲的事情, 整个四九城没有人不知道的。 钦天监办事效率果然很快,三天后日子便送到了两府的手上,来年的九月初九,比晋王大婚还早一个月。 你道这桩婚事最高兴的人是谁? 正是那永昌侯夫人乔氏。 谢三爷与苏世子交好,苏世子娶了周家嫡出的小女儿,自己儿子在周启恒手下当差,如此一来,不仅儿子的差事是稳的,将来前程简直不可限量。 乔氏心里一乐,立刻赏了些好东西给五姑娘,心里还洋洋得意的想:幸好自己这个做嫡母的,并未曾亏待庶女,否则,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正因为这层拐弯抹脚的关系,原本两府慢慢行的六礼一下子加快了脚步。 有晋王和国公府世子这个珠玉在前,谢三爷与沈五小姐的婚事,就像是沉进了湖底,恁是没有掀起丁点水花。 独独苏长衫黯然神伤地将那个日子牢牢的记在心底--八月二十四,正是他的生日。 …… 年关将近,各家各府都忙着准备节礼过年。 这是安亲王府大婚以来的头一个年,玉渊极为重视,除了世交好友要送年礼外,宫里的皇上、皇后、贵妃都要有礼到。 她翻着以前 的礼册,除了令妃娘娘的年礼厚了一分外,别的一切照旧。 苏长衫禁足,李锦夜失了臂膀,则更忙了,常常和寒先生他们议事到深夜,玉渊等着等着便困了。 李锦夜忙归忙,床上之事却从来没放过她。 除了来葵水的那几天能歇歇外,旁的时间没有不要的,玉渊真是怕了他,有时候被折腾狠了,就嘤嘤直哭,边哭还边骂他是牲口。 这时,李锦夜便把人抱进怀里,揉着她的后脑勺,耐心的哄着,要命的是,常常哄着哄着,他又动了情,又将人压在身下胡天胡地。 玉渊后来从张虚怀嘴里才知道,蒲类的男人从小吃牛羊肉长大,身体热性极强,于性事上中原男人根本无法相比。 玉渊暗戳戳的想:实在不行,那两个侧妃就让他收用了吧。当然,这话也只是想想,真若如此,她也是万万不依的。 就在这忙忙碌碌中,终是到了爆竹喧天的时候,除夕之夜悄然滑了过来。 …… 除夕,天刚蒙蒙亮。 玉渊便挣扎着从李锦夜怀里爬起来。 “作什么起这么早?”男人嘀咕一声,神色明显不满,又将人按了回来。 “事儿一大堆呢,你 再睡会!” 玉渊主动在男人脸上亲了一口,李锦夜依旧没放。 没辙了,玉渊只能从后头,轻轻环上他的腰,脸蛋枕着他的背,软着声儿道:“今晚傍晚就得往宫里去,江亭还在等着我,我得先把王府的事理完才行。” 除夕祭祀,高家就玉渊一个主子,她不露面,这祭祀如何进行得下去。 李锦夜转身,面对面把人抱在怀里,脸埋在玉渊的颈脖,“再抱一会,嗯!” 玉渊心软成一团水,柔声道:“昨晚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可是做恶梦了?” “嗯,又梦到那年的除夕!” “夜里我一喊你的名字,你就安稳了!”玉渊在他后背轻抚几下,“都过去了。” “嗯!”李锦夜含混的点点头。 “我就从来不去想旧年的事情,没什么好想的,一来伤神,二来我都有你了,该知足。” 李锦夜抬起头,微暗的晨光透着窗户,透着帷帘,落在她身上已剩不下多少,偏看着这张脸,他的心暖起来。 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走,陪你回高府。” “自然是要陪着我的!” 玉渊目光在男人脸上流连,忽的低声道:“以后年年都得陪着。 ” 李锦夜不由自主的笑起来,“王妃的命令,这府里谁敢不从。” 这一笑,似乎那些旧年的伤和痛,都淡了不少。 …… 两人一道起身,洗漱完后就在房里用了早饭,玉渊往前厅去理事,李锦夜则往书房去,张虚怀在书房等他。 刚到书房,还未坐定,老管家匆匆进来,压低了声音附耳在王爷耳边低语几句。 李锦夜的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去告诉王妃,让她把东西妥善收进院里,一定不让旁人看到。” “是,王爷!” 老管家一出去,李锦夜就把目光投向张虚怀,轻轻敲了下桌案。 张虚怀光棍一条,往年过年,年年躲在王府蹭吃蹭喝,今年仗着徒弟当家,更是在王府生根发芽,张府冷清的就剩几个老奴孤零零守着那不大不小的宅子。 这会张虚怀正心里不大痛快,一听李锦夜敲桌子,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锦夜和他相依为命多少年,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痛快,除夕之夜,是自己的僵梦,也是他的。 “阿古丽给咱们送了年货来,有一箱东西是专门给你的,我让阿渊避着人送进我院子,一会咱们瞧瞧去。”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一听是阿古丽,张虚怀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走,走,走!” 李锦夜没动,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你说要向她坦承的,信写了吗?” 张虚怀拿眼白翻他:“你管得倒宽,这信哪是那么容易写的,要一字一句的斟酌才行,本太医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哪来的时间?” 李锦夜并不意外。 这人看着张牙舞爪,厉害的不行,实际上最是色厉内荏,否则也不会憋了这么多年,非到生死关头,才肯吐出来。 “虚怀啊,平王一仗都过去一年了,你又老了一岁。” 张虚怀给他气了个倒仰,“睁开你的狗眼,老子哪里老,老子只是长得比较……比较着急而已。走走走,看东西去,在这里废什么话呢!” 李锦夜伸手按住他,“蒲类那头一摊事,她走不开,你若是愿意,过了年便称病不出,我派人送你过去。” 张虚怀愣了下,神色严肃下来,“阿夜啊,燕过留痕,她的身份绝不容于世,我宁肯孤独终老,也不想她冒丁点的风险,算了吧!” 说罢,他转身走出书房,身影被初晨的阳光拖得老长,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孤寂。 李锦夜黯然。 …… 阿古丽让商队带来的,都是些北狄蒲类特有的物产,百年的老参,珍奇动物的皮毛,还有一堆珠宝,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淘换来的。 其中有一整块狐狸皮尤其吸人眼球,雪白无一丝杂质,李锦夜当场扔给了罗妈妈,命绣娘给玉渊做件披风。 给张虚怀的是一箱医书,新旧不一,有几本上面还残留血印子,怕是这位姑奶奶在打家劫舍的时候弄来的。 张虚怀抱着那一箱医书,头也不回的走了。 玉渊等他一走,厉声叮嘱罗妈妈几个把东西收进小库房,任何人不许往外说。 这头刚处理好,那头青山匆匆而来,“爷,程将军和孙将军归京,此刻已入宫门,面圣复职。” 李锦夜心中一喜,“给他们捎个信去,就说先把这个年过了,再一醉方休。” 话落,一旁的玉渊淡淡扫了他一眼,李锦夜摸了摸鼻子道:“都是过命的兄弟,又难得见到……” “只许一次!”玉渊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锦夜笑:“一次足矣!” …… 这边一耽搁,玉渊回到高府已近午时,江亭早就摆好了祭台,眼睁睁的盼着。 玉渊按规矩熟门熟路,祀礼行得 一丝不乱,李锦夜没上前,只在边上含笑看着。 行罢礼,午饭已经备下。 夫妻二人用过饭,命人去隔壁请谢奕为,又将江亭带上,回王府的路上顺道拐进鬼医堂,又将温郎中一家三口接上。 到王府,片刻不歇。 二人换下家常衣衫,穿上朝装,进宫请安赴宴。 天子过年与百姓没区别,讲究两个字--团圆,即便陆皇后的禁足日期还没满,这一日,也是要盛装出来见人的。 入了宫门,一个往大殿走,一个往后宫去,并不同路。 分开前,李锦夜伸手在玉渊的后腰处按了下:“今日除夕,以和为主。” 玉渊会心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礼让三分。” “人若再犯你呢?” 玉渊一怔,还未等想好如何答,李锦夜已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必犯人,不用怕!” 玉渊有男人在背后撑腰,脚步都走得轻快愉快起来,片刻便入皇后宫中。 宫女们见安亲王妃来,只远远的曲膝行礼,并不往前凑,实在是她们对这个女子心里犯憷。 玉渊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内,后宫嫔妃皆在。 陆皇后一身黄色朝服,雍容华贵,虽然妆容精致, 若仔细看,也是能看出些妆粉下的憔悴。 座下三个紫檀木座位,分别坐着三位贵妃,令贵妃沉默着坐在右侧。 玉渊上前行礼,陆皇后淡淡叫起,神色间依旧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轻慢于她,这让一众想看好戏的妃子们,大失所望。 玉渊心下警惕,脸上也越发的恭顺,陪着笑与皇后扯了几句闲话。 这世上给你脸色看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脸上对你笑眯眯的人,因为你不知道这张笑容的下面,藏着怎样锋利的刀剑。 闲聊一阵,陆皇后徐徐开口,“再过一月便是小公主周岁的生辰,宫里这些年出生的孩子不多,周岁是个大日子,断不能从简,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才是。” 令贵妃忙起身道:“回皇后,臣妾已经交代内务府去办了。” 话落,一个形容尚小的妃嫔跪地谢恩,“多谢皇后、贵妃操持,臣妾与小公主感激不尽。” 玉渊眉头轻皱,这位妃嫔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已经产下一女,果然如师傅所说,皇帝为了延寿,招来侍寝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年岁小。 陆皇后含笑示意她起来:“你为皇上诞下龙裔乃是有功之臣,本宫为你操持 是应该的,各位妹妹和王妃要好生努力才是。皇族子嗣繁盛,是大莘之福,社稷之福。” 说完,陆皇后幽幽地看一眼高玉渊的肚子,嘴里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玉渊对这种既不伤筋,又不动骨的暗示,素来不会放在心上,她端坐着,不紧不慢的拨着茶盖。 这时,福王妃突然起身,笑道:“母后,我府上的沈侧妃有喜三个月了,没与您回禀,是怕折肚中胎儿的福气。” “福王府子嗣不多,好生照料着,不可有半分的轻待!” 福王妃笑道:“若真要论起来,我们福王府的子嗣还算多的,十六弟府上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呢。” “按理说,安亲王妃与王爷同进同出,不应该啊!” “还是请太医诊诊脉吧,万一真有什么……也好吃药调理不是。” “要不,再挑几个世家姑娘吧!” 陆皇后看了眼那几个插话的妃嫔,笑而不语。 玉渊实在是烦这些拐弯抹脚的暗箭,起身笑道:“我家王爷身子刚去了毒,张太医说了子嗣一事怕还要再等几年,张太医还说了,王爷体虚,不宜沉迷于美色,各位娘娘,为了我家爷的身子,赏美人的事情能否略再等等!” 第四百四十三章 突然发难 安亲王妃话中有话,皇后只作不懂,余下嫔妃有些忌惮,也没说话。 倒是久未出声的令贵妃突然笑道:“今日除夕,就不说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情,子嗣一事,也需讲究个缘份。” 陆皇后扶着袖子上繁复的金丝绣花,笑道:“令贵妃啊,等晋王大婚,说不定你催得比本宫还急。” 令贵妃笑笑,轻描淡写道:“或许吧!” 一个皇后,一个贵妃;一个当摆设,一个受皇宠;一个禁足,一个掌六宫事宜; 也难怪一向温顺谦和的令贵妃也有底气在陆皇后面前呛上一两句了。 令贵妃的目光向玉渊看过去,玉渊挑了下眉,以示还礼。 两人目光一碰便错开,玉渊扭头的瞬间,却见不远处怀庆公主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玉渊还以客气一笑,心里却觉得这昌平欢笑中,竟是前有狼,后有虎,危机四伏! 怀庆公主此刻也极为郁闷,小姑子好好的被赐婚给苏长衫那混蛋,偏那苏长衫和李锦夜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父皇这不是瞎胡闹吗? 自己气不过,递了帖子面圣,哪知一向宠她的父皇这一次,连面都没让她见。 怀庆公主一连郁闷了好些天,始终想不明白这赐婚背后的深意在哪里,这才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高玉渊,仿佛想从她 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这时,有宫人来回禀,皇帝一行从御书房出来。 陆皇后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目光似笑非笑地看了玉渊一眼,“各位妹妹移步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玉渊跟在众人身后,心里总觉得皇后刚刚看她那一眼,有些诡异。 …… 傍晚,天光渐暗。 玉琼台红灯高挂,除夕夜宴如常举行。 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李公公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箜篌丝竹之声悠然而起。数位姿容娇俏的歌伎舞姬了,翩翩涌入殿内。 玉渊端坐在李锦夜身旁,看得津津有味。 她穿着亲王妃的朝服,脸上容光如玉,没有了平常的婀娜俏皮,却多了份贵气,李锦夜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放在案桌下的手悄悄伸了过去握住她的。 “你若喜欢,咱们在府里也养些个?” 玉渊笑起来。 皇孙贵族府上,都会眷养些歌伎舞姬,只安亲王府清新寡欲的跟个什么似的。 “确实要养一些,不为咱们看,也得给旁人看。” 太清新寡欲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所求更多,反让旁人生了戒备之心,随大流才是更好的生存之道,正所谓,大隐隐于市。 一曲终了,宝乾帝举杯 。 众人忙纷纷起身举杯,恭谢皇上,一时间君臣同乐,花好月圆。 这时,兵部新任尚书钱若元缓缓在杯中斟满酒,徐步上前,“皇上,臣恭祝皇上年年有今,岁岁有今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宝乾帝含笑举杯,“钱爱卿有心了。” 钱若元一饮而尽,道:“皇上可还记得凉州城一战?” 话落,偌大的殿里鸦雀无声,众人心里把钱若元骂了个底朝天。好好的除夕之夜,提什么凉州城,这不让皇上心里不痛快吗?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冷了下来。 玉渊细心地察觉李锦夜的手颤了颤,掌心一翻,反手握住他的。 凉州孤城,正是李锦夜打败平王的地方,致此一战成名。此刻那姓钱的突然提起,所谓何事? 李锦夜脸上并无半点波动,他咳嗽了一声,目光淡淡地向某处看过去。 而恰好此时,程潜和他一旁的孙焦也都齐唰唰的向他看过来。 目上交汇,三人心下同时一凛--事情十有八。九,是冲着他们来的。 “大喜的日子,钱爱卿提起凉州一事做什么,退下吧!”皇帝沉声道。 哪知钱若元不退,反往前进了几步,“皇上,臣上任兵部这些日子,整理到凉州一战的卷宗,发现了一件极为蹊跷的事情。” 极为蹊 跷四个字,将一殿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有大臣在下头喊话道:“怎么个蹊跷法,钱大人快说来听听。” “就是的,别打哑谜了!” 钱若元目光闪烁下,道:“皇上,当时凉州城命悬一线,安亲王命城门大开,与诸位大将冲入敌阵中,以身卫城,拼死一战。” 宝乾帝缓缓移目看向李锦夜,眼中多有赞许,李锦夜心底却悚然一惊。 “臣问了好几位当时参加过那一仗的士兵,他们说安亲王身先士卒,激起无数残兵的斗志,但真正让他们起死回生的,却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妖风。” “妖风?” 宝乾帝前一刻还漫不经心,下一刻眼中有冷光闪过,“光天化日,哪来的妖风,一派胡言。” “臣也是这么想的!” 钱若元朗声道:“于是臣从兵部大牢里提审了几位叶家军的俘虏,他们也说是妖风,但妖风中藏着一支快如闪电的马上军队,正是因为他们的出手相助,才让叶家军一败涂地,所以臣问一问安亲王,可有这么一回事?” 玉渊听到这里,耳畔嗡嗡作响,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一点力气,只心惊肉跳的握紧了李锦夜的手。 偏偏这个时候,李锦夜慢慢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精于算计,也有时心软,可不该心软 的时候,他绝对心如磐石。 他能对自己狠,也能对别人狠。 当年凉州城一战,自己为保阿古丽,已经将所有目睹过援军,都编入镇西、镇北大军中,并用他们的家人做人质,阿古丽那边也做了十足的防备。 哪知道自己竟然功亏一篑在几个俘虏身上。 那些人他不是不能杀,却因为平王称降时,跪地求了他一句--十六啊,都杀光了,那几个活着的,就留他们一条贱命吧,就当我求你了! 李锦夜笑罢,目光冰冷道:“你这个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不去关心匈奴灭没灭,他们是不是还在惦记着我大莘的江山;不去对新征入伍的新兵严加操练,好早日把他们培养成国之利器;不去关心军粮贪腐一案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边疆士兵有没有一口饱饭吃,却来关心过了一年的凉城孤城一战?钱大人,你这个兵部尚书,做得可真好啊!” 钱若元身子一抖,眼神有些惧怕的向福王李锦轩看过去。 李锦轩却垂着品中杯中酒,恍若不察。 他无奈,只得咬咬牙道:“安亲王还没回答下官的问题,凉州城一战到底是妖风作祟,还是真的有一支骑兵从天而降?如果真的有,为何战报上只字不提?那支骑兵从何而来?与安亲王你有什么关系?” 第四百四十四章 还击 一连串的问题,像箭矢一样射来,直刺玉渊的心脏。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陆皇后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里,有期待,有不屑,还隐隐有杀意。 没错,是杀意。 这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李锦夜会怎么答? 他应该死都不会把阿古丽说出来? 那么如何向皇帝解释那一支骑兵的由来? 如果解释不了,皇帝会如何?李锦夜会如何?镇北军的孙焦,镇西军的程潜,又会如何? 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玉渊心中惊恐不己,果然啊,师傅说的是对的,陆皇后前面与她一战,是轻敌了;她若真狠起来,十个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时,李锦夜松开玉渊的手,不紧不慢的站起来走到大殿中央。 手落空的瞬间,玉渊心里也空空如也,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李锦夜站在那里,嘴角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灯光璀璨,落在他眉宇间隐有忧伤神色。 “父皇,儿臣当时只顾奋勇杀敌,刀挥下去,拔出来,整个人都麻木的,身中十二刀,血都快流光了,根本不曾看过有什么突如其来 的军队。” 钱若元冷笑一声,“王爷没看清,那么程将军,孙将军也没看清吗?” 众人纷纷向孙,程二人看过去,眼里都是狐疑。 孙焦这爆脾气,从来见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猛的一拍桌子,指着钱若元的鼻子就骂:“你奶奶个王八龟孙子,十几个人围着老子一个人,刀刺过来,老子还有心情左顾右盼,你当是在赏花呢?” “你……” “你什么你!” 孙焦把程潜一拉,两人一左一右走到钱若元跟前,“来,有种的就来试试,不要多,就我和程将军两个人打你,你若有功夫抬眼去看妖风还是鬼风,老子跟你姓!” “放肆!”福王一拍桌子,“大殿之上,岂容你们两人撒野。” “不放肆,也放肆了!” 李锦夜冷笑一声:“皇兄,这钱若元是你的人吧,大过年你放条疯狗出来咬人,所谓何事?臣弟早就上过立你为太子的奏章,没打算和你争和你抢,你能不能别再咄咄逼人了?” “李锦夜,你别血口喷人!”福王脸色惨白。 “到底是谁血口喷人!孙焦,把你身上的伤露给他们看看!” 孙焦猛的一撕,刚刚新做 的锦袍“嘶啦”一声,扯成两瓣,露出他精壮却疤痕遍布的上半身。 女眷们惊呼一声,纷纷垂下眼。 “孙焦是我们这三人中伤得最轻的,饶是这样,他还在鬼门关闯了好几闯,足足养了一月才能从床上爬起来。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没死在刀枪剑雨中,却要冤枉死在姓钱这种卑鄙小人的口舌中。” 李锦夜语气中的杀意越来越盛,钱若元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 “几个俘虏的话你心心念念的放在心中,有本事你怎么不去找被废的平王对质啊,他说出来的话,岂不是更可信?” 平王二字一出口,皇帝的脸色陡然一变,手重重的案桌上一拍。 “钱若元,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若元这会早就失了方寸,吓得忙跪倒在地,“皇上,臣只是觉得事情蹊跷,想问一问明白,却不曾想安亲王这么大的火气。”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安亲王火气这么大,不会是狗急跳墙了吧! “这种没有分寸,不知好歹的人,竟然也能做到兵部尚书,怎么提拔上来的?不会是送了钱,走了后门吧!”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幽幽响起,声音不大 ,却足以让殿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正是高玉渊。 她端着酒杯,冷笑道:“早不问明白,晚不问明白,非要等到除夕夜问明白,钱大人,你在恶心谁啊?噢,我倒是忘了,今日是宫宴,皇上皇后在呢,原来你想恶心下皇上和皇后,让他们过不好这个年是吧?” “你,你……”钱若元眼前一黑。 “不过,瞧你这副软骨头的样子,料你也没那个胆,那想必恶心的人,是我家王爷咯!” 玉渊深吸一口气,冷笑,“我家王爷是杀你亲娘老子,还是奸淫了你亲媳妇啊,你要这么恨他?” “你,你,你……”钱若元扶着不断起伏的胸口,手指像痉挛般,不停的打着颤。 众人更是听得头皮发麻,这安亲王妃长得挺好看,怎么一开口就……没脸听,没脸听啊! “你恨他就恨他罢,反正我家王爷自打身体好了之后,恨他的人就不少,都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呢?可你能不能恨在心里呢,回家扎个小人,把我家王爷生辰八字写上头,每天刺一针也好啊!” 玉渊面似寒霜道:“偏偏还要恨在明面上,还要挑这么一个普 天同庆的时辰来恨,钱大人,你是圣贤书读得太多,都读一脑门子浆糊了呢,还是府上亲爹亲娘没教会你做人的道理?” 钱若元羞愤欲死,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只有进气的份,没有出气的份。 玉渊却偏偏不放过他,把酒盏往桌上用力一搁,“就你这种连吵架都只会在地上撒泼打滚的软骨头,配恨我家王爷吗?” “你……砰--” 摇摇欲坠的钱若元终于两眼一抹黑,活活气昏在当场。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玉渊却已经冲到殿前,跪倒在地,“皇上,求您赐我死罪吧!” 宝乾帝还没有从前面的震惊中回过神,又突然听安亲王妃提出这种要求,惊得目瞪口呆道:“朕为什么要赐你死罪?”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王爷身上的毒去掉,就该让他有一日,活一日的数日子,这样一来,皇后也就不惦记着给我家王爷送女人,我也就不会顶撞皇后,皇后就不会禁足,江公子也就不会算计苏世子,苏世子也就不会无缘无故的被下了差事,还被逼着和周家结亲!” 玉渊抹了一把泪:“皇上啊,罪魁祸首都是我啊,你就让我去死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四两拨千金 寂静! 如死一般,令人窒息的寂静。 玉渊伏在地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是从孙家庄一步一步踩在刀刃上,走出来的。 论吵架,这些披着锦衣华服,装腔作势的所谓上等人,有几个能比得过她。 泼妇也好,恶妇也罢,只要能护着他,她根本不在乎,谁也别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欺负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只有她才能欺负! 李锦轩脑子里“嗡”的一声,后背不合时宜的蹿起了一层冷汗。 他在想,当年为什么李锦安千方百计的要把高玉渊收了?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女人是个极为厉害的? 若是他有这样的一位王妃在边上帮衬着……李锦轩不敢再往下深想,这女人真的太狠了! 程潜与孙焦相互对视一眼,两人共同的心声是: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做他们的大嫂。 李锦夜眼睛一弯,凝神专注地望着自家的女人,温柔又有力量,甚至在某一个瞬间,他的眼里簇出一团火。 君臣:宁得罪小人,也别得罪像安亲王妃这样的泼妇! 女眷:如果换了我是安亲王妃,能不能不要脸面的豁出去? 而此刻最震惊的,当数安庆公主:完了,完了,将来小姑嫁给苏长衫,别想 在这女人手上捞到任何的好处。 此刻作为一国之君的宝乾帝是如何想的呢? 宝乾帝想到了一桩旧事,有一日也是宫中夜宴,他当时还是皇子,带着高侍女进宫,宴过半旬时,他出来透口气,看到高侍女手中拈着一朵花。 他上前问:“这花怎么了?” 她答:“花太薄命,一夜风雨便凋落成泥,女子亦然。” 她静谧而安详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唇色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的让人觉得凄凉! 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说不出的动人。 宝乾帝目光微凝,不像地上跪着的女子,伶牙俐齿,咄咄逼人,面目可憎……高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后人! 倘若玉渊此刻能探知皇帝所思所想,定会冷冷的回上一句:所以高家从前的女人都被男人欺骗,抛弃,伤害;而我这个“泼妇”,绝不会。 宝乾帝的静默,让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福王李锦轩与陆皇后对视一眼,内心颇为惊动,隐隐不安。 钱若元与他说起凉州城的蹊跷时,他并未想着在今日发作,很多东西他还没有查清楚,仓促行事,实在是因为苏长衫的赐婚打破京城的格局。 周启恒侍候在父皇身边几十年,他的一言一行举足轻 重,自己与他战战兢兢交好了十几年,结果到头来……他如何能不急! 急,便生错。 这个错的代价……李锦轩暗下叹了口气,钱若元他是保不住了。 这时,宝乾帝终于开口,“来人,钱大人醉了,扶他下去。” “是!”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架住昏倒的钱大人,半抬半拖的把人弄了出去。 “安亲王妃,你也起来吧,今日除夕,好生过个年。” 玉渊缓缓起身,旁若无人的理了理衣裳,回首对李锦夜微笑道:“王爷,我的腿麻了,劳你扶我一把。” 李锦夜心里有丝丝温暖,眼中折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伸手扶住她,夫妻二人慢慢走向座位。 他们一走,孙焦和程潜连个停顿都没有,一个衣衫拢拢,一个脖子昂昂,坐回原位。 这时,周启恒款款上前,给帝后敬酒。 他这一起头,刚刚箭拔弩张的宴上,很快便歌舞升平,一地浓醉如梦。 当所有人都渲染在虚假的欢乐中时,玉渊和李锦夜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凝重。 皇帝四两拨千斤的把事情处理掉,并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是顾忌着今儿这个特殊的日子。 钱若元会如何处置? 那一队骑兵到底存在不存在 ? 他们是什么人? 为何出手帮李锦夜? 这个年一过,皇帝只怕就会着人去查探,到时候他们该如何应对? 而与福王之争,也越来越激烈凶残,以后的路,又该是怎样的步步惊心啊! …… 夜宴结束,外臣离宫,按理皇家的真正家宴才刚刚开始了,但宝乾帝脸有疲色,没撑多久便扶着李公公的手离开。 他一走,如同树倒猢狲散,晋王李锦云送令贵妃回宫。 母子二人默默走了一路,快到宫门口时,令贵妃淡淡道:“儿啊,这趟混水你别去趟,只在工部好好历练,过完年朝廷开市,你给你父皇上道折子,就说要去四九城外的地方查访水利,远远的避开吧。” 李锦云正色道:“儿臣听母后的。” 令贵妃拍拍他的手,抬脚走进宫里,脸上端庄和气的看不到一丝多余的表情。 李锦云愣愣地看着生母的背影,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娘娘始终在父皇心上占有一席之地,怕就是她这种端庄和气,不争不抢的姿态吧。 他哪知道,此刻令贵妃在心中默念的一句话是:不争,就是争! 而另一边。 福王妃的心绪,忽然变得有些不宁:“王爷,这年一过,父皇他……” 李锦轩一道利光看过去,福王妃立刻收了嘴,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一句:“王爷,早做打算啊!” 李锦轩只当没听见,脸色镇静的回到王府,一入内,便进了书房。 早有得到消息的幕僚和陆家人等在房里。 李锦轩清了清嗓子,冲陆老爷一点头,“大舅舅,劳烦你暗下派人去趟凉州城,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给我找出真凭实据来,而且要快!” “王爷放心!”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冤枉了李锦夜,还是那李锦夜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老爷神色一肃,领着陆家人离开。 …… 另一边,卫国公府。 大庆走到苏长衫身边耳语了几句。 苏长衫脸色变了几变,歪过头,压着声与一旁的卫国公咬耳朵。 卫国公神色不变,捂着唇咳嗽几声后,道:“去吧,老老实实在房里玩玩就得了,若敢跑到外头去,我打断你的腿。” 苏长衫哼哼两声,在一桌子庶子庶女的注视中摇摇晃晃的晃了出去,心里却道:老狐狸,装得可真像。 走出正厅,他问道:“宫里夜宴可散了?” “刚刚散,王爷让你去一趟。” 苏长衫不甚诚心地开口问道:“谢三爷在不在那府里?”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这年,愁死了 “在!” “那……我便不去了罢!你去和李锦夜说,这事让他小心着些,我怕他们有后着。” “是,爷!” 苏长衫看着他脚步一点,人消失在墙头,黑眸微阖,“二庆,走吧,陪爷不醉不归去!” 二庆看着自家爷脸上的落寞,于心不忍,“爷,要不去瞧瞧吧,这府里冷冷清清的,一点过年的意味都没有。小的陪着,你也觉得没滋味啊!” 苏长衫仍是摇了摇头,略显单薄的嘴角似乎想往上扬一扬,可中途失败了。 “不去了,去了怕忍不住。” …… 一场夜宴,让玉渊疲惫不己,回到王府,脱下朝服,换了家常衣衫,喝了几口热茶,才稍稍缓了些过来。 李锦夜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不想让她操劳太过,“就在房里歇着吧,前头我去就行。” “干嘛,三叔、寒先生他们还在等着我发红包呢!” 玉渊用额头蹭蹭他的胸,“我还想陪着你守岁,这可是咱们成亲后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不想马虎。” “那走!”李锦夜往她面前一蹲,“上来,我背着你。” 玉渊毫不犹豫跳上去。 前头青山,乱山提着灯笼,后头罗妈妈几个紧紧护着,夫妻二 人走得不紧不慢。 玉渊似想到了什么:“李锦夜,你可有觉得我是个泼妇啊?” “我就喜欢泼辣的。”李锦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泼辣,怎么会有胆子跑张郎中的小院里来。” 玉渊得意一笑,将冰冷的手伸进他的颈脖里。 夜色转浓,前厅宫灯高耀,年夜饭已经摆上,一共两桌,主桌上只坐四人,张虚怀,谢奕为与两位侧妃。 李锦夜夫妇刚在主桌落座,就见苏长衫跟前的侍卫大庆走进来,“回王爷,我家爷说他还在禁足中,就不过来了,怕被人瞧见了惹麻烦!” 这家伙什么时候有这个自觉性了,从前禁足的日子,哪次不是偷跑到王府来蹭吃蹭喝。 李锦夜眉头微皱,“你替我带两壶好酒给你家爷。” “王爷,我去送吧!”谢奕为突然开口。 李锦夜头隐隐有些疼,“三爷,大过节的你就别跑来跑去,再说……” “我答应他常过府陪陪的,年前忙,也没捞着时间,今日除夕,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以后成了家再想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让三叔去吧!”毫不知内情的玉渊劝道:“他那样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被禁了 足,怪可怜的。” 李锦夜一时间觉得无比的荒谬,偏又不能明说,只苦笑道:“那就劳烦三爷了。” 谢奕为朝众人行礼,“若醉了,我今日就在那边歇下了,阿渊你别等我!” “三叔,你压岁钱什么时候给啊?” 谢奕为欢天喜地的扔下一句:“哎啊,我忘了,回头再说。” 寒先生听罢,一张老脸替自家那没出息的学生臊了臊,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绣囊:“阿渊,这是老夫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多谢先生,该是我这个王妃给你们发红包。”玉渊笑眯眯的接过绣囊,朝身后的江锋递了个眼色。 江锋上前,将早就预备下的红包送到众人手里,连陆侧妃和苏侧妃都有份。 寒先生一摸,老脸又臊了臊。人家阿渊的红包是银票,自个拿出去的是碎银子。 主桌的发完,再发次桌的。 温郎中喜滋滋的拿了红包,一家人起身朝王爷王妃行礼,玉渊冲温湘挑眉笑笑,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这丫头了,还怪想的。 李锦夜作为一家之主,略说了几句吉祥的话,除夕算是正式开始。 比起次桌的热闹来,主桌上则冷清了许多。苏侧妃几乎没怎 么动筷子,只情深款款的盯着李锦夜看。 李锦夜的五官长得极为立体,是那种混了外族的特殊英俊,他不笑的时候,脸部线条锋利的不近人情,对人挑眉一笑的时候,却又如春风拂面。 苏云墨进王府以来,能光明正大瞧李锦夜的机会不多,瞧着瞧着,她便如痴了一样。 若是能被这样的男人搂在怀里,那是何等销魂的事儿! 陆侧妃则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王爷王妃今日看自己的眼神虽然带着笑,可那笑总有些刺目。 最主要的是,香之打探到今日有人往王府送年礼,这年礼无名无姓,直接被拖进了王妃的院子。 按规矩,这年礼须由老管家登记上册,然后一样一样入库房,王妃为什么要私藏起来?她藏的是什么东西?谁送来的? 陆若素心中一动,举杯笑道:“今日除夕,妾敬王爷王妃一杯。” 玉渊见她敬酒,心想怎么着也要拿出些正房的气度来,正要端起杯子,突然手里一空。 李锦夜浅浅道:“王妃酒量浅,我替她喝了。” 陆若素眼神一黯,脸色雪白,口气已带了几分僵硬,“王爷和王妃可真是恩爱!” 这时,苏云墨恍然回神,娇 滴滴道:“王爷,妾也敬你,妾祝爷身子健康,心想事成。” 李锦夜目光如常的温和,只是口气里隐藏着漫不经心似的冷淡,“苏侧妃有心了。” 苏云墨大着胆子拿公筷夹起一块鸽腿肉,送到李锦夜的碗里,“这道脆里乳鸽外焦里嫩,王爷尝尝。” 李锦夜目光已经有了森然的意味,“本王在宫里吃多了油腻,不想再尝这个。” “阿渊,你帮我夹筷子酥肉!” 玉渊暗下用膝盖碰了碰李锦夜的,酥肉难道不油腻,你让苏侧妃情何以堪! 李锦夜深目看了她几眼,我就爱吃你夹的,如何?她情何以堪,与我何干? 玉渊怕给两个侧妃太多的打击,嘴角挑不上去,眼睛里却盈满了笑意。 苏侧妃身心遭到了重创,脸上却只能强自镇定,王爷啊,你和王妃成婚也有四个月了,怎么还没腻呢,你倒是贪图一下我的美色啊! 她为了掩饰失落,只能没话找话:“张太医,你怎么只喝酒,不动筷子啊!” 张虚怀一脑门子糟心事,哪有那个闲功夫搭理一个苏侧妃,故意倒满一杯酒,灌了下去。 喝完,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阿渊啊,这年……愁死我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滚出去 “世子爷,世子爷,他来了,他来了!” 苏长衫懒懒的掀了掀眼皮,酒盅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道:“谁来了?” “谢三爷!” “咳……咳……咳……” 苏长衫头皮都炸开,差点没被这口酒给呛死,心里狂跳起来。 “爷,爷……” 二庆冲他胸口指了指,苏长衫低头一瞧,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眼珠乱七八糟的转了一圈,一跃而起,打算躲到屏风后面去。 谁知有心无力,身上被缰绳捆着,没跳起来,反倒“哎啊”了一声,疼得眉头直皱。 “那个快快……帮我松开,咳……咳……咳!” 情急之下,刚呛了酒水的喉咙,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还没咳完,书房的门被推开,苏长衫一抬头,就看到门口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影子冲他咧嘴一笑:“长衫,我给你送酒……” 苏长衫:“……” 二庆:“……” 一时间,书房悄无声息。 谢奕为是吓的,眼前的苏长衫只着一件单衣,将自己绑在榻上。 苏长衫是尴尬的,好端端的,怎么就给他看到了。 二庆是无奈的,爷绑着自己,就怕酒喝多了,忍不住去见三爷,这下倒好,三爷自个送 上门了。 谢奕为顶着一脑门子的疑惑,走到榻边,盯着苏长衫,“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苏长衫像是个眠花卧柳时被媳妇捉奸在床一样,舌头打着结。 “嗨,我这,我这不是……禁足……自省吗,只有这样,我才能……才能深刻认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你说家里有什么不好,非到怡红院那个地方找晦——” 谢奕为微微松了口气,心道:长衫兄真不容易,为了自省竟把自己绑起来,这一趟,我算是来对了。 他低头,伸手摸到绳结,一边解,一边劝道:“事情已然如此,何必这样苦了自己,我知道你心里诸多不痛快,我不来了吗?我陪你喝酒,你把不痛快说给我听,明儿大年初一,旧年一过,新年一来,就痛快了!” 我这辈子都痛快不了! 苏长衫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目光却落在谢奕为身上,大约是过年的原因,他穿了一件新衣裳,唇微微张着,似乎有些生气,唇色却是明亮的。 一时间,苏长衫连话都说不上来,心里蠢蠢欲动的想着:若自己吻上去,那滋味一定很美。 绳子松开,谢奕为还怕他被勒坏了,用手在他胸前揉了揉, 苏长衫的嘴角僵硬的挑了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力气爬起来。 谢奕为自说自话的揉了会,回首对目瞪口呆的二侍卫说:“劳烦重新置桌酒菜来,我……饿着肚子呢!” 话落,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两声,证明自家主人说的是真话。 两侍卫没动,只拿眼神去看他们爷,看爷一脸无奈地轻阖了下眼睛,方才掩门离去。 掩门的瞬间,大庆伸手抹了一把脸,心想:我要是爷的话,这会心里一定很绝望! 二庆搓了搓微凉的手心,心想:这谢三爷可真是个二傻子,爷怎么就喜欢了一个二傻子。 书房里。 苏长衫喉头明显动了一下,没话找话,“那个……王府今儿都有谁啊?” “就缺你一个,该来的都来了!” 谢奕为脱下靴子,盘腿坐下,目光落在小几上,“啧”了一声,“这什么酒?” 说完,他拿起苏长衫的酒盅,放在鼻子下闻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怎么和王爷一样,喜欢喝北方的烧刀子,这酒后劲可足啊,容易醉。论酒啊,还是我们南边的女儿红好喝,柔柔的,还暖胃。” 苏长衫感觉自己快要百忍成钢了,一把夺过酒盅,将里 面的残酒一饮而尽。 谢奕为手中落空,脸色一僵,目光再次观察了下苏长衫的脸色,叹了口气道:“借酒消愁,愁更愁。” 苏长衫沉默片刻,觉得“你给我闭嘴”这五个字说出来,太不文雅,于是默默的换了话题,“今日宫里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果然,谢奕为神色紧张道:“什么事?” “暮之想让你们过个好年,没与你们说,今日宫宴上……” 苏长衫娓娓道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有着浓浓的担忧,“那么多人看到黑风寨,想堵住所有人的嘴不大可能,这个年一过,暮之烦的事情在后头。” 谢奕为这才后知后觉道:“怪道他们夫妇俩今晚笑得有点假,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福王这是秋后算帐来了。”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两侍卫拎着食盒进来,将还冒着热气的菜肴一样一样摆上来。 苏长衫敛了神色,“罢了,除夕夜不谈这些伤神的事情,喝酒,喝酒!” 谢奕为捏着酒盅,“周紫钰虽说人品性子都配不上你,但她到底是周家教养出来的,定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苏长衫眼神顿时就变了。 谢奕为却自顾自道:“你 若好好与她说,她定会求周大人帮你。就算事情再如何,有周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王爷应该没事,你且先宽心。” 谢奕为说这话,只想宽慰苏长衫,让他能过个好年。 哪知这话听在苏长衫的耳朵里,又多了另一层的味道,他沉默了一会,“奕为兄,你走罢,这酒我不想喝了!” 谢奕为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叹了口气道:“我是不会走的,今儿除夕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舍不得三个字落地,苏长衫方才心如死灰的眼睛里,忽然就揪起了一阵风暴。 他起身一把揪住谢奕为的前襟,脸颊苍白,眼珠极黑,手背上青筋暴跳,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死死的盯着他。 谢奕为吓得打了个哆嗦,呼吸急促起来,“你,你要真不想我陪,那我走就是,你别气,气坏了身子是自个的,我又替不了你疼!” 苏长衫真的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抽筋扒皮,要不打断了腿扔荒山野岭也好啊。 他将他重重往炕上一堆,这一回没留余地,是真用了手劲,谢奕为一头撞在炕沿上,脑袋火辣辣的疼。 苏长衫:“要你疼个灯笼,闭嘴,给我滚出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 除夕夜 酒过三巡,月色更浓。 李锦夜目光微微一闪,“王妃薄醉,本王扶她回房,你们诸位随意。” 玉渊一愣,自己在桌上一滴酒都还没喝呢,怎么就薄醉了? 正要分辨几句,对上李锦夜黑沉的眼睛,她心突地一跳,忙把头歪在他身上,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李锦夜嘴角凝着浅薄笑意,将人一把扶起,目光扫过张虚怀,“虚怀,劳你帮王妃诊诊脉。” 张虚怀立刻把杯子一扔,大摇大摆的走在两人前面,嘴里还嘀咕一声,“怎么喝两杯就醉了呢,真是没用!” 师傅啊师傅啊,做人得有良心啊! 明明李锦夜想私下开解开解你,这才把由头推到了我身上,你怎么还补刀呢! 玉渊无声翻了个白眼,心说:师傅你这样嘴毒,别说是阿古丽这般鹤立独行的,就是普通的,也没姑娘瞧得上你! 三人渐行渐远,苏云墨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也退了席。 陆侧妃则又端庄的坐了一会,才离开。 主桌一空,众人没了约束,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管家命人将主桌上的菜又热了热,招呼王妃房里的大丫鬟和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坐下。 这些人虽是下人,但因为在主子跟前行走,身份 与旁人不同,饶是他见了,也得客气三分。 江锋陪着江亭喝了几杯后,起身往大厨房去。 厨娘见他来,忙陪笑道:“江管家有什么吩咐?” “煮些醒酒汤,给王妃院里送去。” “是,是!” “略浓些。” “您放心,一定浓浓的!” 江锋转身离开。刚刚张太医那一句“愁死了”,他清清楚楚的听在耳中,若无意外,今夜怕是要醉,早早备下了,也省得小姐再操心。 沿着游廊走,到转角处,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枝叶沙沙乱摇。 江锋站定,从怀里掏出一只绣囊,这是他给小姐备下的新年红包,还没找到机会送出去。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江锋转身,蹙眉,“温小姐,你怎么走这里来?” 温湘莞尔一笑,“你能走得,我走不得吗?” 江锋将绣囊收于掌中,正色道:“你是客人,这里是下人呆的地方,你不该来。” 话,说得客气,但言语中的讥讽却隐隐在。 为人客,要有为人客的自觉性,这里是王府,不是你们家的院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温湘多机灵的一个人,脸色变了变,抬起下巴就呛声:“我就愿意来,你管得着吗?” 江锋对她 话里的嘲讽恍若未闻,身子微一欠,“那温小姐,请吧!” 温湘站着没动,眼角的余光向他看过去。 此刻月亮从云雾中探出头来,江锋穿了一件天青色棉袍,月光洒在他肩头,显得有些黯淡。 但与他脸上的黯淡比起来,却又不值得一提。 温湘心事重重的想,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就不会笑一下?他若是笑起来,该多好看啊! 江锋见她不动,刚刚松开的眉,又蹙了起来。这丫头他着实不喜欢,性子野先不说,还跟小姐没大没小的,温郎中夫妇倒是个老实人。 江锋懒得再说,抬腿就走。 温湘心里一急,赶紧跟过去。 江锋听到身后动静,嘴角无声勾起,心道:这丫头就是不能宠着,越宠脾气越大。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了一段路,温湘心里有些憋不住了,快行了两步,与他并肩。 江锋侧首,狐疑看她一眼。 大莘国男为尊,女为卑,寻常夫妻,走路尚且一前一后,像王爷小姐这般恩爱的,才能并肩。 温湘勉强笑了下,没话找话,“你在王府,还习惯吗?” 江锋点点头。 “要比从前忙吧?” 江锋又点点头。 温湘暗暗抽了口气,心道:你倒是说句话啊,她 快词穷了啊! 江锋一眼就看出她眼中的着急,虽然不明白她着急什么,却是开了口道:“今日王妃为你们备下了院子,里头的床铺被子都是新的,别闹得太晚,带郎中夫妇早点休息。” 温湘一听这话,眼皮流转道:“今儿要守岁呢,卫温约我一起守,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想想,又觉得最后一句话太突兀,忙又道:“在南越我们不还一起守吗?” 江锋一听这话,整个人安静下来。 南越人其实并没有守岁这一说,多半是喝酒,跳舞过新年,等酒喝多了,舞跳累了,便各自散了。 小姐守着大莘国的规矩,拉他们一道守岁,或喝酒,或聊天,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如今回想起来,真像做梦一样。 “江锋,江锋?” “啊?”江锋回神,敛了神色道:“不了,你们守吧。” 温湘眼里的失望藏不住,半晌,才冷笑一声道:“原是做了大总管的,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人了。” 江锋勃然变色,黑着脸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温湘死死的咬着唇,原本灵动的眉眼一下子黯淡下来。 …… 醒酒汤送进屋的时候,张虚怀已经有些薄醉,嘴里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一些从 前的旧事。 他念叨的时候,眼角细小的皱纹被牵动起来,眼神黑漆漆的,像是有一潭不会动的死水。 玉渊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特别的难过。 她虽然不明白师傅这心思是如何起来的,但这些年藏在心里,宁肯自己一个人苦着,不容易。 牛郎和织女,一年还有一次的鹊桥会;他和阿古丽之间,那真的是遥遥无期。 只要李锦夜一天没有登顶,阿古丽的身份,就一天不能暴露于天下。 “师傅,你也别愁,总有法子的!” “有什么法子?” 张虚怀咳嗽了一声,道:“咱们如论如何都不能把阿古丽给牵扯进来,她这些年一个人不容易,如今在这节骨眼上,我这信,还是不写为妙,省得给她惹麻烦。” 李锦夜低声道:“放心,福王府我已经让人盯着了。” “光盯着福王府不够,还有陆家。”牵扯到阿古丽,张虚怀素来多个心眼。 “来人。” 青山进来,“爷!” 李锦夜:“陆家那边也暗中派人过去,但凡有出城往西北去的,都盯着。” “是!” 然而,青山刚刚应下这一声“是”时,陆家四名暗卫除夕的爆竹声中,悄无声息的越过了高墙,隐在了黑夜当中。 第四百四十九章 原来是我 大庆掀帘而进,硬着头皮道:“爷,三爷还在外头,你看……” 是把人叫进来?还是着人把他送回去? 这话到了大庆嘴边没敢说出来,只定定地看着主子的脸色。 这三爷的脾性也是怪。 明明爷都让他滚了,他非不滚,就在院门口站着,劝也劝不住。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出个好歹来,王妃那头怎么交待。 苏长衫抄起手边的一个笔筒,冲着大庆的脑袋就扔过去,“我要你有个鬼用?” 大庆仰面躲过,忙哭丧着脸道:“爷,小的劝了半天,连唾沫星子都说干了,三爷只说等你消了气,他再走。” 苏长衫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丧心病狂的谢奕为啊,就是故意让他不得安生。 院门口的谢奕为打了个寒颤,心想这都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长衫兄的气一定消了,自己和他打个招呼就回吧。 他抖抖缩缩的走到门口,才要伸手敲门,书房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人猝不及防的冲出来。 谢奕为冻得手脚都麻了,赶紧一把接住,苏长衫就一头撞进他怀里。 站都站不稳的谢奕为身子往后一仰,手下意识抓了一把,好巧不巧的抓住 了苏长衫的手。 苏长衫顿时哭笑不得,反手将他扣住,触手的冰冷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自己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人的。 他二话没说,手上一使劲,把人拖进了书房,往炕上一扔。 “那个,长衫兄……” 谢奕为正要开口,冷不丁一床厚棉被扑头盖脸的飞过来,将他蒙了进去。 苏长衫扑到他身上,隔着被子对着他一通猛打,打了十几下才肯松手。 大庆见状,悄无声息的掩了房门,鄙夷道:“爷这嘴里喊打喊杀的,怎么真正动手的时候,气势装得很足,可拳头怎么就跟棉花似的?” 二庆照着他的屁股给了一脚,活腻味了吧,主子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谢奕为等外头没了动静,才狼狈的把顶在头上的棉被拿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会你的气该消了。” 苏长衫扭过头没理他。 谢奕为搓着手道:“行了,我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喏,这是压岁的红包,就是个意思,你收着。” 苏长衫把绣囊砸回他身上,“走什么走,我喝多了,留下来侍候我!” 谢奕为:“……”你房里不有下人吗,凭什么要他侍候? “谁让你 刚刚说错话的?” 谢奕为欲哭无泪的把脸埋在被子里,心说:这人也太损了! 骂归骂,人却还是乖乖留了下来。 苏长衫的确是喝多了,之前都已经吐过一场,原本酒劲在慢慢消退,哪知这一折腾,酒劲又上来了。 他也懒得去理他,安安静静的挺尸。 谢奕为爬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见没动静,起身倒了一杯温茶,一手把人扶起,“多少喝一点,解解酒。” 苏长衫微微睁开眼,温暖如春的书房只有谢奕为的眼睛里有光,明亮得恰到好处,既不黯淡,又不灼人。 苏长衫心里忽然重重地跳了下,凑上去,就着谢奕为的手喝完了这杯水。 谢奕为把人放下,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将炭盆往前挪了几寸,吹灭了烛火,这才就着被子的一角,在炕上睡了下来。 苏长衫闭着眼睛,心里却是一直清醒的。 他是卫国公世子,只要他点点头,多少女人男人愿意扑过来,禁足的头几天,他都把人叫到了跟前。 可叫归叫,心里总是忍不住把这些人和谢奕为比较,结果越比较越是索然无味--他们谁也没有那样浓重到值得细品的书卷气,谁 也没有那样让他爱到不行,又恨到不行的傻气。 罢,罢,罢! 这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此刻不占便宜,这辈子就再也占不到了。 苏长衫一个大。大的翻身,再安份下来的时候,手和脚都压在了谢奕为的身上。 谢奕为“啧”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道:“喝了酒,睡觉都不老实。” 说罢,他伸出手捏住了苏长衫的鼻子,轻轻的拧了几下,“脾气这么差,也难怪老和人打架。” 天! 装睡的苏长衫心里血流成河,求求你别捏了,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哪知,谢奕为还捏上瘾了,又捏了几下,才松手,身子往苏长衫那边靠了靠,眼睛一闭,睡着了。 热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苏长衫简直就快崩溃了,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这张脸眉目如画,每一根线条像被老天精雕细琢过的,尤其是眼睛。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无声无息的把脸凑过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他轻轻地在谢奕为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放。 胸口传来阵阵雷鸣一般的心跳,有那么一时片刻,心里欢喜而又甜蜜,痛苦而又难过。 最后他想, 哪怕在此时死去,也值了。 而此刻,谢奕为真的睡着了吗? 没有。 他睡觉前习惯性冥想一盏茶时间,读书时冥想先生教的内容;学成后冥想一天的所作所为。 想得太入迷,压根没在意有双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直到他的唇映上来的时候,谢奕为的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刹那的时间,无声的断了;又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霎那之间,又无声的接上了。 “倘或我喜欢的是个男人呢?” “为了他,我宁肯不要卫国公府。” “我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为什么就不喜欢?” “谢奕为,我想与你说件事!” “倘若我心悦你,你会是个什么反应?” “你看你,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奕为兄,我心悦你啊,心悦你啊!” 原来…… 原来…… 他,他喜欢的男人,是,是,是--自己! 这一个发现,无疑于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战火把谢奕为整个人都烧得灰飞烟灭。 他哆哆嗦嗦把脸用力埋进被子里,素来挺直的肩背线条,看起来竟有种崩溃的感觉。 酒能解忧,能热血,能添红颜……怎么也能让人发疯发狂啊? 第四百五十章 媒婆 除夕夜,有人思念如狂;有人所求不得;有人魂飞魄散;也有人恩爱如初。 玉渊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一睁眼,就见李锦夜懒懒的倚在床头,手上把玩着她的长发。 她笑问道:“怎么还不起?” “今日初一,既不用上衙门,又不用会客,咱们就在房里赖上一日。” 话落,像是为了打脸似的,就听罗妈妈在门外头低声道:“王爷,老管家说外头有客,是程将军和孙将军。” 黑发,在指尖滑落,李锦夜原本平静的眸色蓦然深沉。 他掀被子起身,玉渊正要跟着起,被他用手按住,“别急,午饭让小厨房做得丰盛些,我留他们在府里喝顿酒。” 玉渊点点头,道:“一会我过来,替他们诊诊脉,我昨晚上瞧这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行!” 听到动静的阿宝几个进来侍候,片刻后,李锦夜便去了书房。 玉渊这才起身问:“我师傅呢?” “回小姐,张太医还没起身。” 玉渊沉默了半晌,道:“告诉小厨房,早饭给张太医送去;午饭多准备些菜,两位将军怕是要留下来用饭。” “是!” 帘子一掀,罗妈妈进来,挥挥手示意阿宝几个出去,“小姐,昨儿有人看到温小姐与江 锋一前一后进的院子。” “噢?” 玉渊的目光与罗妈妈的对上,笑道:“可是他们看对了眼?” 罗妈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玉渊失笑道:“若是看对了眼,倒也不失一门好亲。温湘这姑娘就是性子野了些,心却是好的,长相也周正。” 罗妈妈点头笑道:“关键是手上还有一门看病的手艺。温家只得一女,江锋虽说有江亭这个义父,实际上却是孤苦伶仃的,身世上也般配。江锋也是个有担当的人,性子沉稳,也能收住温湘这丫头。” 玉渊会心一笑,“温家的人可曾离开了?” “还没有,刚刚用过早饭。” “留他们多住一日,让温湘到我跟前来,我来问问她。” “老奴这就去叫人。” 很快,温湘便俏生生的站在了玉渊面前,“阿渊,你找我什么事?” 温湘玉渊的称呼如从前一样,并不因为她如今做了王妃,而有半点拘束。 玉渊就喜欢她的性子,笑而不语,等如容沏上一碗热腾腾的毛尖,才开口道:“温湘,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可有想过婚姻大事?” “想过。” “可有中意的人?” “有。”温湘果然就是温湘,脸不红,心不跳的点点头。 玉渊明知故问,“谁? ” “阿渊,你问这做什么?”温湘轻叹了口气。 玉渊笑意更深,“问了,自然是想帮你做媒,咱们好歹也是一同爬过树的人,你的婚姻大事在我心上。” 温湘一时有点震惊,没吭声。 玉渊等了一会,笑道:“你何时变了这般扭捏的性子?” 温湘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不是扭捏,只是有些不确定。” 玉渊:“……”难道,她喜欢的人不止江锋一个?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喜欢我。若是,你便不问,我也是要来求你替我作个主的;若他心里没我……” 温湘轻叹一声,“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玉渊这会才听出些明堂,敢情这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倒是有些意思了! 玉渊没说话,娇笑的望着她。 温湘哪经得起玉渊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一咬牙一跺脚道:“我喜欢的人是江锋,在南越的时候就喜欢了。他应该是不喜欢我的,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没啥温度。” “噗嗤!” 玉渊没忍住笑出声:“连有没有温度你都能瞧出来,温湘啊,你不该行医,该去算命。” 若换了从前,温湘保管有一大通话等着怼回去,哪知这会却只轻轻叹了口气,“阿渊,我又不是傻 子,一个人对你是好是歹,总能看得出来吧!” 难道真不喜欢? 玉渊敛了笑,“一会我把江锋找来问问。” “我能在屏风后面听着吗?”温湘苦笑了下:“我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 江锋进来的时候,裹挟着一股寒气,“小姐,找我何事?” 玉渊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气质震慑,愣了愣才迂回道:“你义父和我提过好几次了,他年岁大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总盼着你成家立业。” 江锋一脸“小姐你怎么成媒婆了”严肃表情,瞪着玉渊。 玉渊心神一紧,面色却无波无澜,想了想,对江锋这样的人,迂回是不行的,只有直说。 “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心里可有中意的人,若有,我便帮你作主了。” “没有。”江锋站起来,“若小姐无事,我忙去了。” 玉渊被他的态度给惊到了,“等下,我话还没有说完。” 江锋立刻垂首上前,态度恭谨道:“小姐还有什么话?” “我……”玉渊愣了愣,反倒一下子噎住了。 江锋气笑,他笑的时候,剑眉有股清澈灵气,小姐自个才成亲多久,这会倒来帮他做媒,哪有像她这样连话都不会说的媒婆? 玉渊的脸色好似受到了 侮辱一样,说道:“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你……就不能等我把话捋一捋吗?” “小姐骂得对!”江锋把头垂得更低。 玉渊捋好了话,柔声道:“我觉得温郎中家的女儿温湘与你挺配的,那丫头既会看病,又性子直爽,是个……” “小姐!” 江锋冷冷打断:“我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并无任何非份之想,府里琐事太多,明儿还得陪义父回去打点三爷的婚事,就不陪小姐说话了,江锋告退。” 走了两步,他突然顿足,转身,目光落在玉渊的脸上。 “义父这辈子为了高家也是孑然一人,我是义父一手养大的,养恩大于天,我这辈子也不想成婚,就想和义父一样,侍候主子一辈子。小姐若嫌弃我,这会就可以把我赶出王府;小姐若不嫌弃,以后再别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种事。还有……” 江锋目光朝屏风后面扫过,“小姐现在贵为王妃,身份非同寻常,要操心的都是王爷身边的大事,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的婚事,小姐就不用放在心上了,知道的,只道小姐体恤人;不知道的,还道安亲王妃闲着没事干。” “你也不必拐弯抹脚的骂人!” 屏风一动,温湘走出来,眼中星星点点,是泪痕。 第四百五十一章 人能控制一颗心就好 玉渊心里叫了一声“姑奶奶”,忙要上前拦住。 哪知温湘抢先一步,站在江锋面前,昂起小脸,一字一句道:“你道我愿意喜欢你?又不会说话,性子又淡,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嫁给你,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呢!” 江锋并非大莘国人,不笑的时候,五官组合就有种冰冷桀骜,令人望而生畏的戾气。 此刻他紧紧压紧的瞳孔无声彰显着“这话让他很生气”的事实。 温湘半点不怕,冲他一扬下巴,“姓江的,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姑奶奶就不喜欢你了!” “那敢情好!”江锋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温湘死死的咬着牙,等人影不见了,才肯将忍着的眼泪流下来。 玉渊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可能是好心办了一件坏事。 她过去,轻轻搂住温湘的肩:“强扭的瓜不甜,那人一身的臭毛病,咱们不理他。” 温湘眼里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目光落到玉渊身上,非常轻柔地叹了口气,“阿渊,人若是能控制住自己的一颗心就好,我便是死,也不会喜欢上他的。” 说完这一句,她心里涌上悲伤,像是突然决堤的河,汹涌无情的冲散了她拥塞在五脏六腑中的恨意。 说一声 不喜欢,就真的能不喜欢了吗? 只是沉淀成深深的,像石头一样的喜欢罢了! 玉渊拍拍她的后背,没有多劝,只轻声道:“原本还想留你多住一日,和你说说话的……一会我让人送你们回去罢。” 温湘抹了把眼泪,喃喃道:“是该回去了……” 玉渊吓了一大跳,“温湘,你不会是……” “想什么呢?”温湘脱口道:“我才不会为了一个他要死要活,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就算我心里想死一百回,一千回,我都得等帮他们养老送终了以后。” …… 只用了半个时辰,温家三口便收拾好东西,与王妃道了别,回铺子去了。 罗妈妈送人回来,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几个大丫鬟见了,都纷纷上前劝慰。 玉渊不劝。婚姻这根线,月老都在暗中牵着线呢,饶是谁,都逃不脱缘份这两个字。 …… 书房里。 孙焦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他那说起官话来,不大灵光的舌头道:“王爷,兵部那个姓钱的忒不是东西,老子恨不得把人大卸八块才解心头恨。” 程潜冷冷看他一眼,“都是作将军的人了,做事还这么鲁莽,有点出息行不?” 孙焦没甚文化,而程潜不光书读得好,打起 仗来也了得,因此除了王爷外,他最佩服的人便是程潜。 挨了骂,他不仅没跳起来,反而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程潜拧眉道:“先不谈姓钱的事,王爷,我驻守西边,发现有件蹊跷的事情。” 李锦夜:“说来。” 程潜说的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他镇守的西边那块有人出高价让野母马配种。 西北多游牧,马、牛、羊是每个西北人心中的宝,若要看哪家富裕,只需数数他们家畜生。 这些畜生也分家养和野生。 家养的温顺听话,不容易走失;野生的强壮难驯,稍大一点,便会趁夜逃跑,一般的老百姓,都不会让家养的畜生和野生的畜生配种。 “若是牛羊配种,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这是马……” 程潜顿了顿,目光向李锦夜看过去,后者微微颔首:“既有察觉,以你的性子应该往下再查一查。查到了什么?” “知我者,王爷也!” 程潜展眉道:“我暗中观察了一下,这些配种的野马野性十足,都极为强壮彪悍,有时需三四个壮汉才能控制住。而那些人用高价配种的母马,也都精挑细选。” “这些母马怀孕后,生下的小马归谁?”李锦夜问。 “王爷问得好 !”程潜挠了挠头皮,“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里,这些人花钱配种,配的却是公马,配完后离开,母马还在牧民手上,这不是倒贴银子做亏本买卖吗?” 话落,李锦夜脸上露出凌厉的线条,“这买卖根本不亏。马养到三四岁,性子温顺的留下来,性子野的却是跑了;若是有人将这些马聚在一起,驯化成战马……这真是一本万利的好法子啊。” 程潜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心怦怦直跳:“王爷,你是说匈奴……” 李锦夜点点头,“国之西边,最虎视眈眈的便是匈奴,上回皇上杀了匈奴使节,让他们面子丢尽,若是我,必怀恨在心啊。战马,是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若真是他们,数年后与大莘必有一战!” “那咱们该怎么办?”程潜急了,“是不是上书给皇上?” 孙焦冷哼一声,“这种没影的事情,王爷信,旁人会信吗?那个姓钱的只会说,你们这西北大军又想着法子想从本官手里骗军饷呢!” 李锦夜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片刻道:“孙焦说得对,这事暂时瞒下来。” “王爷?”程潜眼睛都红了。 “你别急!” 李锦夜冲他摆摆手:“匈奴人用这种法子配种,咱们也能 。不仅能,咱们还能抢在他们前面,把那些野马驯服了,你别忘了,这些牧民可都在咱们大莘国内。” “哎啊!”程潜一拍脑门:“我怎么就没想到!” “除此之外,你的镇西大军还得每日操练不断。” 李锦夜起身,走到窗前,淡淡道:“这比上书和那帮子没打过仗的文臣武将费口舌,要有用得多。” 程潜用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目光,看着窗前的男人。 他驻守西大门整整一年半的时间,见多了百姓疾苦,大莘国看着繁荣昌盛,其实早就风雨飘摇,倘若李锦夜登得高位,这国家还能起死回生; 若是福王那些个只在富贵窝里长成的王爷,只怕气数也尽了。 李锦夜转身,冷静道:“这个年一过,皇帝就会立刻着人调查凉州城的事情,程潜,凉州城在你的管辖范围,你多留个心眼。” 程潜:“十五一过,朝庭开市,我就立刻上书请奏动身回西边。” 这时,孙焦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李锦夜抱了抱拳,道:“王爷,当年凉州一战,你病还未好,就往南越去了,有件事情,老孙我一直埋在心里没问出口。” “你问?” “当年救咱们的人,到底是什么人?王爷你知情不知情?” 第四百五十二章 我不会心软 李锦夜本想道声冷冰冰的“不知道”,可一转眼对上孙焦的眼睛,不知怎的,却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很少在武将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期冀又害怕。 “他们两人是我的左臂右膀,一个为我守着西门,一个为我守着南门,倘若连他们都瞒着……” 李锦夜正色道:“他们是蒲类人。” 这话一出,孙焦骤然激灵了一下。怪不得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原来是王爷的族人! 不对啊,王爷的族人不都已经屠尽了吗? “蒲类的确在十多年前就被屠尽了,唯一存活下来的是当时被蒲类人称为贼人的黑风寨人,谁又曾想到,许多年过去了,当我九死一生时,会是这帮贼人救了我。” “王爷与这帮贼人有何联系?”孙焦问。 李锦夜低声道:“黑风寨的当家人,是我的小姨,也是我母亲最小的妹妹。” 轰! 两位将军的表情,如被雷劈了一样。 李锦夜话峰一转,“我想走的路,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你们与我生死兄弟,我不想瞒,也不愿瞒。今日话己至此,二位自个心里也需有个考量。” 考量什么? 一是李锦夜异族的血统;二是上位之路的难易。 孙焦 想着战场上,让他魂牵梦系的那一双眼睛,冷笑道:“考量个熊,老子能有今天,都是王爷一手给的,王爷就是想把这天捅个窟窿,老子也陪着。姓程的,你什么意见?” 程潜低低笑起来,“姓孙的,程爷我跟着王爷的时候,你还在西北军营里苦逼逼呢,这会倒来问我什么意见,有病吧!” “好!” 李锦夜低低地笑起来,“今日初一,以酒盟誓,若有那一天,必不负你们。” 孙焦豪气顿现,“王爷这话错矣,是我孙焦和他程潜今生不负王爷!” 程潜重重颔首。 …… 酒席摆上,三碗黄汤下肚,孙焦和程潜便你一句,我一句的怼起来。 李锦夜笑而不语,只一杯又一杯的与他们干着。 三人聊起凉州一战,孙焦唾沫横飞,将那一战栩栩如生道来,仅仅半个时辰,他就把自己醉得滚到桌子底下来。 程潜见他倒下,借着酒意对李锦夜道:“王爷,你的性子看着凉薄,实则最重情谊,若真有刀刃相见的那一天,你可千万不能妇人之仁啊!还有……你如今在风口浪尖上,要……要小心……” 李锦夜趴在酒坛上,一动也不想动,话也懒得说,只是浅笑, 一边浅笑,一边想:“必须要小心,我身后还有阿渊呢!” 后来,果然三人都喝多了。 程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横着走了两步,巨响一声倒在地上。 玉渊就在此刻进来,手一挥,青山和乱山从她身后走出来,一人肩上扛一个,把孙焦和程潜两人扛了出去。 李锦夜按着额头,笑得高深莫测,不是目光涣散,真像个没事人似的。 玉渊气笑,伸手去扶他,手刚刚碰到胳膊,只觉得天悬地转,人已经被压在他身下。 “李锦夜,别发酒疯!” 李锦夜低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太黑太沉,玉渊被他看得心都软了。 “阿渊?”他忽然低声叫道。 “嗯!” “我不会心软的!”李锦夜笑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又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我恨不得他……死!” 玉渊勾唇,拍着他的后背,轻哄道:“我也不会让你心软的,乖,咱们回房去。” “不,就在这里。” 李锦夜极尽温柔的舔开她的唇缝,给了她一个漫长又缠绵的折磨,手上也没有闲着。 玉渊心道:这家伙是真醉,还是假醉啊! …… 初一的欢声笑语,就在李锦夜的宿醉中,渐逝渐远。 初二入宫 ,初三回门,初四走亲访友……日子过得不紧不慢。 玉渊到了初七才后知后觉发现,三叔自回门那日见了一面,就再也没往王府来,邀人去请,也只说不想出门,就想在府里呆着。 玉渊没往深里想,只让江锋往那府里送了些吃食。 初十一过,年也就过了大半,鬼医堂这一日正门大开,开始对外看病。 正月十五闹元宵,玉渊是个懒的,又碍着身份没往人群里凑热闹,只命下人在院子里挂了几个灯笼。 这一日,寒老先生多食了几个糯米做的汤圆,入夜便闹起了肚子。 老先生怕人笑话,忍着没说,到了后半夜人就有些脱水了,奇怪的是,他没打发人去请玉渊诊脉,反而命小厮去把学生谢奕为请来。 谢奕为得讯匆匆赶来,一入内惊了一跳。 老先生一身崭新的棉袍,目光炯炯有神,哪像是拉肚子的人,谢奕为心里不祥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先生?” “你且坐下。” 寒老先生的脸色泛着潮红,叹了口气道:“奕为啊,先生要走了。” 谢奕为的屁股刚刚坐下来,一听这话,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整个人僵了一下后,眼泪便流了下来。 寒老先 生看着他,目光慈祥。 “我这辈子颠沛流离,老天可怜,让你投我门下,这才让我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咱们名为师生,实为父子,然而万事万物,终有一散。奕为啊,咱们父子二人的缘份,走到头了。” “先生啊……”谢奕为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寒老先生伸手抚着他的额顶,脸色渐渐泛白,“你且别哭,我有几件事要交待给你听,” 谢奕为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这头一件事情,便是王爷的千秋大业。君子一诺,重千金,我既应下他,便没有半途而废这一说,子承父业,以后你须为他出谋划策,鞠躬尽瘁。你可应下?” “先生便是不说,我也会应下。” “其二,你的性子太刚,过刚易折,阿渊比你聪明,比你圆滑,你若有拿不定的事情,都去找她,你们是叔侄,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她不会害你。” 谢奕为流泪点头。 “其三,官场如战场,王爷若有平定江山的那一天,你给我辞去一切官位,隐退山林,教书育人。” 谢奕为猛的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寒老先生将声音压成一线,“飞鸟尽,弹弓藏,人心易变。这三件事情,你可都记下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仙逝 “记下了。” “可都能做到?” 谢奕为一咬牙,“能。” “你自入我门下,便要我赐字,这字我迟迟未赐,今日为师送你二字:子与!” “子与谢先生赐字。”谢奕为早就泣不成声。 寒老先生宽慰一笑,手臂撑着炕沿慢慢睡下,眼睛里的光亮慢慢隐去。 “最后,再帮我带句话给阿渊,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需得尽人事,听天命。” 玉渊得讯赶到的时候,老先生已凉了身体,嘴角含笑而去。 她强忍眼泪,命江锋好生操办老先生后事,等问得老先生有话留给她时,方才泪如雨下。 一旁的李锦夜琢磨着老先生话里意思,心里微微含酸,情深不寿说的是自己,慧及必伤说的是阿渊。尽人事,听天命,说的是登顶之路。 谢奕为肿着两只眼睛从地上爬起来,“王爷,劳烦派人将先生送到我府上,我要以父亲之名出殡。” 李锦夜没说话,只拿眼神去看玉渊。 玉渊张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无奈的点点头。 …… 一个时辰后,寒老先生的棺椁移步谢府。 虽然老先生去得仓促,但在收拾他房间时,发现一应白事所 用之物,他都早早备下了。 老先生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的从从容容。 三日停灵,谢奕为没有让任何人陪着,独自一人苦守。江亭、江锋在一旁帮衬,一应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永昌侯沈家派长子长媳过来吊唁,又送来两个做惯红白事的管事过来帮衬。 谢家大房尽数出动,只谢老爷听到儿子以父亲之礼替教书先生办丧事,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嫡亲老子还好好活着呢? 这王八蛋是故意在咒他死吧! 可心里再恨,却是不敢闹腾的,只把一肚子火撒在了大房诸人身上,一会嫌弃送的白礼多了,一会嫌弃往老三那头跑得太勤快了。 顾氏对公公一筹莫展,向男人诉苦,可苦还没有说出口呢,男人甩甩袖子便走。 顾氏正自己给自己找心宽呢,突然听下人来回禀说,菊花院的那一位突然晕倒了,要不要请大夫来诊诊。 顾氏一听菊花院,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冒出来,咬牙切齿的点了点头。 大夫匆匆而来,诊完,笑眯眯的冲顾氏道:“恭喜大奶奶,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母子均安。” “我的亲娘哎!”顾氏身子晃了晃,眼前一 黑,竟一头栽了下去。 …… 在寒老先生走后第二天,程潜和孙焦获皇帝批准离京。 当夜,二人在绿柳居宴请李锦夜,这一回的酒,浅尝即止,三人聊了一夜的话。 翌日一早,两位将军启程,李锦夜不曾相送,只派老管家将玉渊为他们准备好的药材送上。 就在老管家送完人,回到王府时,原神机营副将,现任神机营主将的吴楚奉皇帝旨意出京,携三十暗卫入镇西军营查凉州那一战。 消息于一个时辰后传到李锦夜耳中,他刚刚上完朝回来,玉渊将他的头发打散了,重新为他细细梳理。 “阿渊,他从来不曾信过我。” 玉渊“嗯”了一声,“坐在那个位置上,能信的人,只有他自己,你又何必在意。” 李锦夜心中一宽,抬眼漫视镜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他不由的展臂环住她的腰肢,将侧脸贴在她的胸前。 玉渊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一来为寒老先生的去世,二来为寒老先生留下的那几句话。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先生话是好话,但听在耳中,着实刺 耳。 玉渊抚着他的颈脖,柔声道:“快活也是一天,不快活也是一天,他越是这样说,咱们便越要活好了让他安心。” 李锦夜仰头看她,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只低低的叫了一声:“阿渊啊!” …… 三日出殡,玉渊和李锦夜因身份的关系,都不曾去送。 谢奕为披麻戴孝,面带凄色的走在送殡的队伍中。 路经一处酒楼时,二楼窗户悄无声息的打开,苏长衫摇着扇子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像粘在了那人身上一样。 除夕夜,他偷亲他一口后,便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那傻子早已不见了人影,一问才知道,天不亮就回去了,说是初二玉渊要回门,得回去准备好东西待客。 寒老先生离世,他也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忍着不去安慰,一来是自己禁足未满,二来是怕见到他伤心,只派侍卫送了白礼。 他果然是伤心的,短短数日,竟是瘦了一大圈,连眼睛都凹陷了下去。 包间的门从外面推开,大庆走进来:“爷,该回了,免得让人瞧见。” 苏长衫把扇子一收,却没有急着关窗,而是等队伍走出视线,方才将窗户 掩上。 “寒老先生临走前,有没有话留下。” “有!” 大庆上前,附过去在世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长衫面有菜色的琢磨了一会,心里乱七八糟的滚过一堆念头:老先生让他辅佐暮之?那他是不是以后会常住王府?自己解了禁足后就能常见到他?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努力定了定神,道:“回府吧!” …… 王府里,玉渊正等着三叔那边的消息,罗妈妈脚步匆匆走进来:“小姐,大奶奶求见!” “她?” 玉渊蹙眉,“可有说是什么事?” 罗妈妈摇头,“问了,死活不肯说,哭着来的,脸色跟个活鬼似的。” 玉渊想了想,“把人请进来吧!” 片刻后,顾氏被人领进来,那脸色哪里活鬼啊,活生生的死鬼啊! 一进门,就冲玉渊直扑过去,扑到跟前,又改跪的,任谁扶都不肯起,整个人像瘫烂泥一样。 玉渊从未见过顾氏如此这般模样过,还当她儿子、女儿出了什么事,赶紧问个明白。 在顾氏的抽抽噎噎的叙述中,她总算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清楚楚。 你道菊花院住的是哪一位?正是谢二爷的妾氏闵氏。 第四百五十四章 要么忍,要么狠 谢二爷被发配边疆,二房邵姨娘当家,与小厮淫乱。闵氏为了女儿,上门求玉渊收留。 玉渊怕一父所生的妹子将来知道真相后恨她,并没有将闵姨娘留下。闵姨娘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带着姐儿投奔大房。 当时老夫人还在,念着是二儿子的亲骨肉,就命顾氏把人留下,另辟了一处小院子给母女二人住。 顾氏本不愿意,碍着老太太的面儿,只能把人留下,暗下叮嘱心腹看紧点。 就这样,闵姨娘在大房扎根了下来。 她是个懂眼色的,没事只在自个屋子里做针线活,逗弄逗弄姐儿,从不往外头瞎逛瞎跑,只逢年过节的时候,带着姐儿给长辈磕个头。 顾氏见她知趣听话,也就不再派人盯着,日子一久,大房诸人几乎要忘记菊花院还住着一个闵氏。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没忘,不仅没忘,这人没事还偷偷往菊花院里跑,今儿给姐儿送点吃的,明儿给闵姨娘买只簪子,后儿给母女俩买块锦布。 这人,正是谢家大爷谢奕平。 这谢奕平惦记闵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刚入京时,远远看过一眼后,便惦记上了。 能被送人的女人,有几个长相是差 的,这闵氏更是水做的肌肤,花做的颜,否则也不能一进门就被谢二爷捧在掌心。 生下姐儿后,这闵氏更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虽衣衫简朴,但浑身上下散着的娇媚,却是挡也挡不住。 谢大爷脸上不显,心里早就跟猫抓了似的,好在他还顾忌着人伦廉耻,只远远瞧着,没敢逾越一步的。 哪知后来谢家天翻地覆,又好巧不巧的闵氏孤儿寡母投奔了大房而来,谢大爷心下狂喜,撺掇着老母亲把人留下,当然,安排进菊花院也是他的主意。 菊花院位于谢府大房最北边,连个阳光都晒不到,有哪个下人会往那边跑,这样一来便避了众人的耳目。 第一次上手是姐儿的生日,一府的人都忘了,独独谢大爷还记着,偷偷给姐儿买了好些个东西,闵氏感激,陪着喝了两杯酒。 哪知,这酒里是掺了药的,闵氏喝完身子就软了,谢大爷将人抱进屋,脱了衣裳,就着窗外微微的月光,将人压在了身下…… 第二日闵氏醒来,自是寻死觅活,谢大爷冷笑一声告诉她:“你若今日寻死,明日我就把姐儿赶出去。跟着我吃香,喝辣的,将来给我生个儿子,我抬你做妾。 ” 闵氏又惊又怕,只能屈服。 刚开始还带着几份怨恨,到后来这怨就慢慢变成了爱。原来谢大爷这人虽没有谢二爷会读书,但极会做买卖。 做买卖的人最最擅长的是察言观色,闵氏一个眼神,一个喟叹,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休贴周到不说,还常常暗下贴补。 闵氏一人带着女儿孤苦伶仃,突然来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靠山又对她这般好,哪有不爱的。 于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一月中除了闵氏小日子的那几日,谢大爷没有哪日不在菊花院厮混的。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风言风语传到了顾氏的耳朵里。 顾氏什么人,那可是桌子都敢掀了的主,气得倒仰的同时,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杀进菊花院。 哪知自家男人得了讯赶过来,二话不说,只将随身佩带的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砸在顾氏脚下。 顾氏当下脸色就白了,男人是在告诫她,做事留一线,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把事儿做绝了,大爷我跟你玉石俱焚。 顾氏心头那个恨啊,第二日就病倒了。作孽啊,大伯子睡弟媳妇,这还要脸不要脸啊! 谢大爷自然是不要脸的,遮羞 布一掀,人就大。大方方往菊花院跑,算是走了明路。 这不,小半年下来,闵氏肚子争气,怀上了。 玉渊轻轻叹息,“大伯母把事儿告到我这里,是想我出面把闵姨娘打出去,还是抓一碗下胎的药,把那孽种打了?” 顾氏泪和脂粉糊在一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苍白无力道:“我只想求王妃评评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儿?” “这理,你不该让我评,该去找大爷评,你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儿?” 顾氏脸色由白转青,心说:我要是敢朝他去评理,还能容那个贱人怀上孽种? 顾氏不说话,玉渊也静谧不开口。 大房上有谢老爷,下有顾氏的一双儿女,她这边正为寒老先生的去世伤心着,没功夫去管大房内宅的这些个破事。 女人啊,要么忍,要么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顾氏见玉渊不说话,忽然变得有些心绪不宁了,她咬咬牙,道:“王妃啊,把这闵氏纳进房,也不是不可以,只这姐儿的身份……” 玉渊此刻才明白顾氏这一行的目的,她朝身后的罗妈妈看了一眼,假装不知,道:“姐儿怎么了?” “姐儿是二爷的骨肉,养在我们 大房算怎么一回事,将来闵氏肚子里那块肉下来,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这做嫡母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大伯母的意思是……” “要么,这闵姨娘干干净净的抬进来,我看在大爷骨肉的份上,给她一条生路;要么,求王妃赐我一条白绫,让我死了算了,这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反正我是不过了。” 顾氏说完,呜呜直哭。 她原本就生得富态,这么一哭,也哭不出个梨花带雨的效果来,倒把玉渊哭得心烦意乱。 她算是听明白了,顾氏容不下谢二爷的种,而自己和那个孩子怎么说也同父异母的姐妹,所以才找上门。 罗妈妈上前一步:“大奶奶,奴婢说句逾越的话,大奶奶这一番打算,有没有问过闵姨娘?” “她?” 顾氏冷笑一声:“一个贱婢,抬就抬了,杀了杀了,哪有她说话的份。罗妈妈你也别不信,在姐儿和她肚子里之间,她铁定了选她肚子里的肉。” 跟着大爷多好啊,鸡鸭鱼肉,绫罗绸缎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若生下个儿子,还能分点家产,下半辈子都有了依靠! 罗妈妈想了想,又道:“那么大爷是个什么意思?”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不劳算计 顾氏的心跳蓦然加快,手心迅速地沁出一层冷汗,片刻后,强撑道:“大爷只要那女人侍候着,孩子不孩子从不放在心上。” “既然大伯都不放在心上,为何我要放心上!” 顾氏听得目瞪口呆。 以她的理解,这玉渊怎么着也得顾忌着血缘关系,把孩子养过去,女人吗,天性中都有母爱的。 玉渊缓缓而起,在青石砖上慢走了两步,突然顿足,回首道:“不知道闵姨娘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年她抱着孩子入我高府,求我留下姐儿的事?” “说过。” “既然当年我没有留下,如今同样不会留下。” 玉渊冷笑一声:“大伯母素来慈悲心肠,连最难咽的那口气都咽下了,一个姐儿怎么就容不下呢?” 顾氏一噎:“我……” “更何况我姓高,她姓谢,就算同父异母有血缘关系,可谢府家大业大,又如何轮得到我一个外姓人去养大孩子?” 顾氏这会感觉面前坐着的高玉渊,有点让她毛骨悚然。 玉渊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还是说……把孩子送过来,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顾氏一听这话,再坐不住,蹭的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道:“阿渊啊,我都委屈成这样 了,哪,哪有什么别的意思啊!” “你没有,闵姨娘说不定有呢?” 玉渊端详着她,一字一句,“让我猜猜闵姨娘的意思,她的女儿没着没落的,将来就算嫁人,也只是嫁个平头人家,但她姐姐却是个王妃,倘若养在跟儿前,这孩子不就是个金贵的了吗,总比跟着她这个没名没份的亲娘要好。” 顾氏听到这里,莫名惊骇。 “主意打得没错,怎么样才能成呢?于是就找到大伯母你。她为什么找你呢?” 玉渊略带讥讽的看着她:“一来,她知道你是最合适开口的那个人;二来,你最忌讳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倘若是个男孩,这大房的家产有他的一份。” 花厅的炭盆烧得极旺,顾氏心底的那丝寒意,却在扩展。 她太聪明了,竟然猜到。 没错。 闵氏要把女儿送到王妃跟前,谋一个好前程;她要为儿子除掉闵氏肚子里的那块肉,两相一合计,就有了今儿这出大戏。 “大伯母啊!” 玉渊声音渐低,“你回去告诉闵姨娘,姐儿在她身边养惯了,换个地方怕不习惯。大伯父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但凡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苦着孩子,我这一头就不劳她来算计了。 ” 情急之下,一声“阿渊”从顾氏嘴里脱口而出。 玉渊恍若未闻,“来人,送客!” 顾氏只能面色惨白的来,又面色惨白的走,那一捧子泪,也算是白流。 她一走,几个大丫鬟都围了上去,左一句,右一句。 阿宝:“合着当我们小姐是什么?” 如容:“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人!” 菊生:“这闵姨娘也豁得出去,竟然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换姐儿一个前程。” 罗妈妈:“这哪是豁得出去啊,她这是聪明,你当她这一胎保得住吗?大房这么些年,除了二小姐,还有哪个姨娘怀得上身孕?若是男胎,必流无疑。” 阿宝:“敢情她是在赌啊!” 菊生:“赌大奶奶能说动小姐;赌小姐心软;赌姐儿乖巧伶俐讨王爷、王妃喜欢;赌姐儿将来长得花容月貌,能嫁入高门当正头奶奶。” 玉渊听着众丫鬟的话,没有吱声。 人啊,要算计自己手上有的;别去算计那些够不着的,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真当这王府是金窝银窝呢?有朝一日弄不好,连命都得赔进去。 这时,江锋走进来,“小姐!” 玉渊正盼着呢,“如何了?” “一切顺顺当 当,三爷说要在寺里再住半个月。” 寒老先生生前留下书信,死后啥都不留,只留一捧骨灰即可,放在佛祖跟前,听佛音,闻檀香,安静自在。 为此,玉渊特意派青山去了延古寺,老和尚被缠得没法,便在他院子后面的青松下,辟出一块方寸之地,允许将寒老先生的骨灰埋在下面。 青松,古刹,佛钟……玉渊觉得是个极好的安息之地。 “可有人跟着去侍候?” “回小姐,三爷不要任何人侍候。” 玉渊想了想,道:“让卫温去吧,那边她熟悉……” “小姐,让奴婢去吧!”青芽上前一步,直直跪下:“奴婢愿意去照顾三爷。” 玉渊一看是她,脸色顿住了。 青芽昂起小脸,“小姐,卫温性子粗糙,怕有不周到的地方,奴婢是小姐的人,绝不会给小姐脸上抹黑。” 玉渊闻言微微眯起眼,“我能信你吗,青芽?” “能!” “好!”玉渊目光一转,看向一旁的江锋,“你亲自送青芽去寺里,等那边安顿好以后再回来。山里冷,给三爷多带几件衣裳,免得着了凉。” “是,小姐!” 两人一走,罗妈妈挥退别的丫鬟,上前道:“小姐,孤男寡女的,万一 ……” “妈妈!”玉渊打断她的话:“青芽自打那天以后,可有往三叔跟前凑过?” “那倒没有,三爷来,她只有避讳的。” “那咱们就应该信她!” 玉渊沉默了片刻道:“这半个月,也算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为她做点事儿吧,执念这个东西,自落地那刻起,就生根发芽,想拔,椎心刺骨,难啊!” “小姐可是想到了温湘?” 玉渊点点头,“这丫头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细着呢,认定了的东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罗妈妈道:“老奴也就不明白了,这江锋连这么好的人都拒,难不成他心里有了人?” “回头妈妈留意一下。” “是,小姐!” …… 就在罗妈妈应下的时候,五六匹高头大马从北城门而入,风尘仆仆地直奔陆府而去。 宁国公陆征鹏得到消息,从美妾怀里爬出来,连嘴角的胭脂都来不及擦,便匆匆去了书房。 “老爷,事情已经查清楚。” “说!” “凉州城在那一战活下来的百姓说,确实有这么一支像黑旋风一样的队伍,他们把自己的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哪里人?” 陆征鹏有些失望,“你们还察探到了什么……” 第四百五十六章 寒夜 半个时辰后。 宁国公府的马车从角门驶离,马车一路往南,最后在福王府角门停下。 陆征鹏下车,直奔书房而去。 这一夜,福王书房的灯,亮了整整大半夜。 …… 而除了福王书房外,卫国公府苏世子房里的灯,也一宿未灭。 苏长衫第十次躺下去,片刻后,第十一次坐起来,嘴里喃喃自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外间,大庆听着主子的低喃,抱着脑袋苦不堪言。 得知谢三爷要在延古寺小住的消息,世子爷怕山里冷,将自己新做的一件大麾着他送去。 哪知谢三爷不仅没收,反而缓缓道:“麻烦转告你家世子爷,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爱,有所不爱,有所求,有所不求;有所得,有所不得,皆是命运,不可随心所欲。” 大庆顶着一脑门子糊涂官司回 去传话,他家爷当场就愣住了,这不,一晚坐立不安的,到现在都还在揣摩呢。 有什么可揣摩的,万一这话是三爷失了恩师有感而发呢,傻不傻? 苏长衫从来不觉得这话是因为寒老先生有感而发,这话是谢奕为专门对他说的,因他有感而发,那么……谢奕为想抒发什么呢? 自己与那人认识以来,没听 他说过几句正经的话,仅有的一次正经话,是他在打算迎娶沈五小姐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人的正经话,只有遇到极大的事情,才会说。 寒老先生去世对他来说是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对他来说是大事? 还有,那几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苏长衫深吸一口气,眼睛却是涣散的,脑袋往身后躺,人又摔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意识挣扎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前面有影子飘过,青衫落拓,回首浅笑。 苏长衫一看是谢奕为,忙用手指去抓他,自觉用尽全力。 哪知那人眼神骤然变冷,转身离去,苏长衫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了一下,叫了一声“奕为”,猛的惊醒过来。 原是一个梦! 苏长衫冷汗淋漓,心悸不己,脸色顿时像死过了一次一样灰败了下去。 他知道了! 一定是他知道了! …… 脸色灰败的又何止苏长衫一人。 “三爷,奴婢给你炖了碗红枣汤,你用一些吧,脸色不大好看呢!”青芽将托盘放下,走到墙角,往里面加了块银霜碳。 谢奕为盘坐在蒲团上,冲她摆摆手。 青芽默然片刻,从衣架上拿起一件僧袍,披在他身上:“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三爷若有事便叫我。” 谢奕为睁眼,眼睛因为熬夜的原因,深深凹陷下去,青芽心中一酸,不敢再多看一眼,便掀了棉帘离开。 谢奕为此刻倒不是伤心。 先生与他相伴十几载,这一天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先生走得无痛无憾,又有这么一处清净的地方呆着,他心宽慰。 他烦恼的是,卫国公府的那一位。 自打知道他的心思后,谢奕为便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眼睛一闭,就浮出苏长衫那双含笑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里原来一直含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他以前从未留意过,如今再回想,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谢奕为,你怎么就这么眼瞎呢! 除此之外,他对苏长衫平白无故生出一把怨恨来。苏长衫,你怎么也那么眼瞎呢,自己一个臭哄哄的大男人,好在哪里?值得你费心费力的放在心上。 真想一巴掌把你也抽醒了。 头几天,谢奕为想着想着,肝火就起来了;可过了几日后,他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恨不能马上就畏罪潜逃。 他那样的一个人,对着自己什么都不说,宁肯一个人苦苦的捱着,若非那天自己走了眠才察觉,他打算瞒到何时? 几番焦灼之下,谢奕为才有 了对大庆的那一番话。这话是说给苏长衫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虽说时下男风盛行,这并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人伦纲常,阴阳之道早就像刀子一样刻在谢奕为的心中,他绝不允许自己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此次借着先生去世在寺里小住,也是想让自己静心静欲。可为什么这心里的躁郁仍挥之不去呢! 谢奕为拿起手上的金刚经 ,一字一句念下去,一定是自己的定力还不够,修为还不够啊! …… 安亲王府里,李锦夜从净房出来,玉渊上前拿毛巾给他绞发。 “今日谢府大奶奶来了?” “嗯!” “那孩子你若喜欢,便养在眼跟儿前,还能替你解解闷。” 玉渊眼皮跳动,不语。 李锦夜扭头,目中露出一丝愧疚之色,正要开口,只听玉渊冷笑一声道:“我管着王府这一大摊子的事儿,还有高府,三叔府里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哪需要添个孩子来解决。” 李锦夜陪笑,“王妃大人辛苦了,我是怕你……” “怕我非得要个孩子?”玉渊气得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你可真真小看了我。” 李锦夜扔了毛巾,跟过去与她对视,目光都是柔情。 玉渊微微扭向一边, 不去看他。 李锦夜索性捏住她的下巴,笑道:“瞧我只说了一句,你便气成这样,日后可怎么哄你好!” 最后一句话,原本李锦夜想说“日后我不在了,谁来哄你”,想着这话说出来,这丫头十有八。九得把他关门外,只得含进喉咙里。 回府他听说这事,仔细想想,把那孩子留下来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一来,与玉渊有血亲关系;二来,真到那一天,那孩子养熟了还能陪着她。若是个男孩则更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将来阿渊不就儿孙满堂了。 玉渊拍开他的手,“作什么动手动脚的,谁要你哄?” “好,不哄,我亲总行吧!” 李锦夜作势去亲她,玉渊避开他的唇,哪知这人亲她是假,手上挠她才是真,玉渊“噗嗤”一声破了功,一边躲,一边连连告饶。 李锦夜嘴角翘起,咬着玉渊的耳朵道:“今日上朝,晋王上折子说要去东边查访水利。” 耳朵被他咬得痒痒的,玉渊把头缩进他怀里,“晋王长大了,知道进退了,远远的避开你和福王之争,这主意怕是令贵妃娘娘出的吧!皇上答应了吗?” 李锦夜瞳孔微缩:“奇怪的是,皇上没有答应。” “为什么?”玉渊脱口而出。 第四百五十七章 李锦夜淡淡道:“没说为什么,只让他在工部好生当差。” 玉渊抓住他的手,在他掌中写下一字--宠! 李锦夜觉得心头一阵敞亮,将玉渊滑腻瓷白的手,反握在掌中,“晋王从小就聪明,出身又好,自然是得宠的,再加上令贵妃不争不抢,又为他增分不少。” “他在工部的差事当得如何?” “不愧是皇帝手把手教出来的,待人谦和不说,行事也有分寸。” 两人略说了一会闲话,吹灯安寝。 翌日一早,天未亮,李锦夜如往常一样更衣上朝,玉渊送他离开后,依旧睡眼朦胧,爬上床拥着留有男人体香的被子又睡起回笼觉。 睡意袭来的时候,她心想,这当皇帝的有什么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得防着下面一众人谋权夺位,苦都苦死了。 天光大亮,玉渊才爬起来,刚用过早饭,卫温阴沉着脸走来。 玉渊看到是她,朝罗妈妈看了一眼。 罗妈妈会意,挥退下人,只留自个在跟前侍候。 卫温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姐,奴婢已经彻底查探清楚了,不用再跟着,请小姐示下。” 玉渊招她走上前,“你且与 我详细说说,都有些什么人?如何打听的消息?如何往外传的信?都传给了谁?” “小姐!”卫温清了清嗓子,“这事得从陆侧妃身边的那个叫香之的丫鬟说起,她……” 玉渊越听越惊心,听到最后,脸彻底沉了下来,“罗妈妈。” “老奴在。” “让江锋把那几个婆子都看起来,香之关进柴房,西南院没有我允许,任她是谁,也不能走出院子半步,违者,杀!” “是!” 片刻后,江锋大步而入,脸有厉色,“小姐,一切妥当,人都看起来了。” 玉渊:“西南院里闹了吗?” “闹得厉害,我把刀拔出去,一众人就不敢吱声了。” 玉渊起先凝重的神色,渐渐地缓了下来:“派人去宫门外守着,王爷一出来就请他回府,这事牵扯到陆家,我作不了主,得让王爷拿主意。” “是,我这就派人去。” “等下!”玉渊突然唤住他,起身又补了一句:“先替我审审那几个婆子。 “是!” …… 片刻后,四个婆子被人从床上拎起来,押送至花厅。 花厅里,江锋独坐主位,手上拿着一把长刀,寒光闪闪。 婆子一看 这架势,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江锋起身,把刀架在其中一个胖婆子颈间:“你们做了什么,自个心里有数,一五一十说出来,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我求王爷留你们一条贱命,若敢少说一个字……知道下场是什么吗?” “说,奴婢说,统统都说!” 一盏茶后,江锋站在玉渊面前,“小姐,统统都审过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王爷什么时候回的府,什么时候出的门,见了哪些人,有哪些人上门……” “只有这么多吗?”玉渊不放心。 江锋正色道:“从这四个老腌货嘴里,确实只有这么多。” 玉渊叹了口气,“还是怪本王妃治家不严,平日里太好说话,才纵容得她们如此放肆。” 江锋眼中闪过寒光,“小姐,这种吃里扒外的人,仗毙吧!” “若是我带来的人,定是要仗毙的,我的眼睛里揉不下沙子,但这几个是王府的老人,等王爷回来再定夺。” 话落,老管家提着衣袍进来,“王妃,陆侧妃在院子里大哭大闹,说王妃您冤枉她,要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是吗?” 玉渊转过身,冷笑:“江锋,替我备上 一碗毒药送过去,我倒要看看她是真的想死,还是想以死逼人!” 罗妈妈到底胆小些,“小姐,万一……” “没有万一。一个敢背叛王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 “她真这么说?” 幽静的内室里,陆侧妃拈着一串佛珠,端坐上首处,手里的佛珠拨得极快。 香之被拿下,生死不知! 自己被困在这处小小的院子,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什么地,陆侧妃如何能不焦急。 “侧妃,那碗药就在外头摆着,江管家说您要喝,只管喝,无人会拦。” “啪--” 佛珠应声而落,珠子散了一地,陆若素眼中闪过屈辱,似充了血一般。 “侧妃,如今我们出又出不去,生死都在王妃手里捏着,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爷呢?”陆若素方寸大乱。 “王爷早朝还未回来,可就算回来了,王爷也只听王妃的啊,更何况香之姐姐她……” 青衣丫鬟不敢再往下说,若是无中生有的事情,还能在王爷跟前叫叫冤,可现在的情况分明是实打实的被抓住,这事就算去了顺天府尹,找青天大老爷也不顶用啊。 更何况,王爷这人最恨 吃里扒外,他若回来,别说一个香之的命保不住,就是侧妃她自己…… 青衣小丫鬟不敢再往下想,一张脸像死了亲爹娘一样的难看。 陆若素则呆若木鸡,心里只反反复复问一个问题:好好的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她该怎么办? 陆家的人,会出面救她吗? …… 江锋复而入院:“小姐,西南院里清静了。” 卫温冷哼,“一碗毒药就清净了,可见这寻死觅活的,都是假的。” 玉渊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什么时辰了,王爷从宫里出来了吗?” 江锋见小姐脸有急色,忙道:“小姐别急,我再派人去探探。” 话落,一个影子从外头直接掠进来,把众人吓了一大跳。 玉渊一看,竟然是乱山,忙问道:“王爷呢,早朝还没有结束吗?” 乱山抱了抱拳,“王妃,早朝早已结束,王爷被叫进了御书房,刚刚小的等在外面的时候,王公公派人送信。” 玉渊瞳孔一缩,“他说什么?” 乱山咬牙道:“王公公说,凉州事发。” “什么?” 玉渊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第四百五十八章 请赐我毒酒 御书房里。 宁国公陆征鹏冷笑道:“皇上,臣查到凉州城一战,钱大人所言非假,确实有一支神兵突然降临,这事不光大牢里的那几个俘虏能做证,还有凉州城的几十个百姓,都是证人。” 宝乾帝目光幽幽落在钱若元身上,后者大着胆子斜看了李锦夜一眼,扑天抢地道:“皇上,真的是有啊,臣冤枉!” 宝乾帝心中冷笑,连个安亲王妃的女流之辈都斗不过,朕让你停职自省也不算冤枉你。 李锦夜冲着西北深目望一眼,“若真是有这样一支队伍,有机缘,本王定要与救命恩人结识一下,若没有他的出手,本王此刻应该在阴曹地府与判官喝酒。” 宝乾帝点头道:“宁国公,你既然派人查了凉州一事,可有查出这支队伍是何方英雄?” 陆征鹏强忍得意,正色道:“回皇上,臣略查出一点眉目。” “说来。” “据当地人形容,这只队伍个个身骑高马,手拿长刀,将脸和头蒙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何方人士。” 李锦夜冷笑,“做好事不留姓名,倒是真英雄,不像某些小人,咬着一些小事死死不放。” 他每个字都带刺,这冷嘲热讽莫名地带出一些王爷的气势来。 陆征 鹏不以为忤,反笑道:“真英雄是真英雄,若这英雄心中存了私情?” 宝乾帝剑眉微蹙,“宁国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皇上!” 钱若元跪着膝行几步,“臣曾经问过那几个俘虏,他们说那些人骑的高马绝非西边所产,而和北狄的马相似,北狄的马高大,强壮,后肢极为发达。” “不仅如此!” 陆征鹏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呈过头顶,“皇上您看,这匕首上的图腾,和当年蒲类匕首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北狄蒲类? 宝乾帝勃然变色。 李锦夜慢慢扶着衣袖上的折痕,哑然失笑。 千防万盯,还是让陆家抢了先,他最怕的,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要如何保住阿古丽呢? 李锦夜咬咬牙,“陆征鹏,亏得你为了你的主子,还千里迢迢寻了这把刀来,下面你是不是要说,这些救我的人,是蒲类的人?” 陆征鹏嘴角一牵,“正是,王爷身上流着蒲类人的血,只有你出事,他们才会急,才会出手相助。” 李锦夜漫不经心地看了皇帝一眼,眼里却慢慢涌上了血色,“这么说来,十几年前那一次屠城,我蒲类还没有都死绝?还有喘气的?” “有!” 陆征鹏 目中寒光一闪,豁出去了,“过年前最后一夜,有人往王府送了一车年礼,无名无姓,这车年礼没有入库,直接送入你和王妃的内宅,我着人仔细查过,他们随着北狄的商队入关,若你蒲类没有人,谁会给你府上送年礼?” 李锦夜突然低低的笑起来:“我李锦夜何德何能,竟连收个年礼都在陆大人你的眼皮子底下?” “我……”陆征鹏哑口无言,脸色铁青道:“这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王爷你和蒲类贼人暗下勾结。” “贼人?敢问陆大人,哪个贼人?” “谁知道,反正就是你们蒲类的人,这些人早该死了!” “陆大人!” 李锦夜说到这里,突然毫无预兆的落下泪来,他也不擦,也不哽咽,只一字一句质问道:“我蒲类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要被屠城,被灭族,要早该死了,要被称为贼人?” 李锦夜瞠目欲裂:“她们是杀你爹娘了,还是奸淫你老婆了?” “你,你……” 安亲王妃泼妇似的话,此刻从安亲王口里说出来,更多了几分森严和杀气。 陆征鹏眨巴眨巴眼睛,朝皇帝扑通一声跪下:“皇上啊,安亲王这不是在质问臣,分明就是在质问您啊,皇上, 安亲王有异心哪!” 皇帝一听这话,如遭雷击,目光如电般向李锦夜看去。 陆征鹏直起腰来,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决绝之意。 “皇上,十多年前,蒲类王野心迢迢,明里向咱们大莘国称臣交好,暗中却一统北狄十几个部落,想与我天朝抗衡,您为让大莘国永久昌盛,这才命白方朔灭了蒲类异族,怎么到了安亲王的嘴里,就变成了蒲类是无辜的呢?皇上啊,他可是您嫡嫡亲的亲儿子啊,子怨父,大祸临头啊!” “孽畜!” 宝乾帝蹭的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拿起手边的端砚,狠狠砸过去,“你可是在心头恨着朕?” 这一砸,正正好砸在李锦夜的胸口,他胸口一片发麻,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并不知道皇帝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也不去猜测他会不会把这话听进去。 他脑子里只有漫天的刀剑声,化成了悲歌,烈火烧遍草原,忠魂粉身碎骨。 多少次在梦魇中才能出现的惊心动魄,此刻统统浮现在眼睛,李锦夜神魂惧裂,痛不可挡。 他望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砚台,似是眩晕,举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额头,“您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您说我敢怨吗? ” “王爷!”李公公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大吼道:“慎言啊!” “让他说,让他说!”皇帝指向李锦夜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神情里,目光中,都是怒意。 李锦夜撩袍,缓缓跪下,“子不嫌弃母丑,儿不嫌家贫,我自幼生在蒲类,长在蒲类,大莘国于我而言,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皇上为宗庙社稷,为天下苍生屠城,生为亲安王我不敢怨;可就像陆征鹏所言,我身体的一半流着蒲类人的血,为这一半的血,难道我不能生怨?不该生怨吗?” 说完,他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皇帝,正要开口,一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 宝乾帝一看他激动至此,心里怒意顿时吓跑一半。 李锦夜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血渍,冷笑道:“连这一半都不能怨,你们又何苦把我生下来,把我生下来后,又何苦将我送过去,我若自小长在宫里,活在大莘,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父皇,我生来便是个错误,能活着更是个错误,如今连一个小小的陆征鹏都能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可清静?若这样……” 李锦夜缓缓站起来,略一低头,似是想笑,却没笑出来:“请父皇赐我毒酒。” 第四百五十九章 禁卫军上门 王府,花厅。 周遭一片 鸦雀无声。 玉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又过去一个时辰,宫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她心急如焚。 江锋上前劝道:“小姐,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玉渊沉默不语。 “小姐,要不要把三爷请下山,然后往世子府那边送个信去?”江锋这话说得很含蓄。 玉渊却一听就明白:“延古寺就算了,暂时还没那个必要;世子那边怕是已经有了消息,他的人脉比我们广,若真有什么,周大人那边他会去求情的。” 江锋点点头。 玉渊闭上眼,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冷静。凉州城牵扯到阿古丽,阿古丽牵扯到蒲类…… 玉渊猛的睁开眼睛,目光越过江锋朝罗妈妈深深看了一眼。 罗妈妈微微颔首,无声道了一句:“小姐,放心。” 玉渊正要松一口气,却见老管家满头是汗的跑进来,“王妃,宫里的禁卫军来了。” 玉渊耳畔轰鸣,猛的站起来,一时间眼前居然有点发黑,连忙撑了一下桌子,胳膊肘竟一直在发颤。 “有,有多少人?” 老管家抹了一把汗:“十来人。” “所谓……”玉渊说到这里,已经破了音,狠狠的清了清嗓子 ,“所谓何事?是要来拿人吗?” “安亲王妃别紧张!” 这时,一禁卫军大步走进来,冲玉渊抱了抱拳,“奉皇上的命令,除夕夜王爷交待王妃收进里屋的年礼,请立刻交与我,皇上要查。” 玉渊低头,眼中风云涌动,好不复杂。 片刻,她复又抬头,冷笑道:“看可以,但有一句话,请一定转告给皇上。” “王妃请说。” “我安亲王府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这日子没法过了,过了也没有意思,请皇上赐我和王爷毒酒。” 那禁卫军一愣,没料到这个安亲王妃要他带的话,竟然是想去死,半天才咬牙道:“我一定带到。” 玉渊莞尔一笑,朝罗妈妈道:“妈妈,你把人带去。” “是!” 禁卫军又是一愣:“王妃不需要跟过去看看吗?” “我心中没鬼,要看什么看?”玉渊冷笑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 卫国公府。 大庆推开书房的门,在苏长衫耳边一通低语。 苏长衫惊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都是真的?” 大庆垂下头:“爷,都是真的,这会禁卫军已经到王府去查那份年礼,那年礼……是从黑风寨送来的。” 苏 长衫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世子爷,咱们该怎么办?”大庆心急如焚。 “走,我先去趟王府看看。” 苏长衫撩起袍角就往外走,被大庆一把拦住,“爷,你这会可禁 着足呢!” “禁足?禁人我都要去!” 苏长衫大喝一声,左脚刚刚踏出院子,右脚顿了下来,大庆避之不及,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爷?”大庆捂着前额。 苏长衫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慢慢扭过头,眼中的热度一点一点褪去。 “我不能去!” 大庆:“……” “我是他们夫妻俩最后的退路,事情还不到那一步,宫里是个什么情况,王府能不能查出东西,我一无所知,这会去便是忙中出乱,反而落人口舌。” 苏长衫深吸一口气,“大庆,继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回我。” “是!” 苏长衫等他离开,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 凉州之事,他早就算准福王那头会有后招,也再三提醒暮之小心,以暮之的性格,他绝对不会粗心大意,唯一的可能便是福王那头抢了先机,暮之晚了一步。 事以至此,圆是圆不过去了,急也是急不得了,就看如何往下发展 。倘若谢奕为在,他有什么主意呢?他会劝自己如何做呢? 想到这里,苏长衫“啪”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在想着那人,亏心不亏心? 那人又没长三头六臂,他能有什么办法? 苏长衫抚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突然有个念头闪过,他大喝一声,“来人?” 二庆上前:“爷?” “国公爷可在府中?” “不在府中!” “你立刻去找他,就说我说的 ,让他想办法约周大人喝茶,把今儿的事情透一点给他。” 二庆有些不确定:“爷,周大人会……” 苏长衫冷笑一声,“不会也得会,谁让我是他女婿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老话,可不是白说的。” …… 王府里。 禁卫军看着一堆的古医书,目光有些怔愣。 罗妈妈笑眯眯道:“军爷,我家王妃素来爱看医书,王爷宠她,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医书都搜罗来。前头我家王妃去了南越,成婚后,王妃又说想往西戎和北狄去瞧瞧,王爷舍不得她吃苦,说把医书寻来也是一样的,您看,都在这里呢,您翻看翻看。” 禁卫军眯了眯眼睛,“我能否再看看库房别的东西。” “可以可以, 只是看了别说出去,这些可都是原来高家留给我家王妃的,王妃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连王爷都不让看呢!” 罗妈妈脸上瞧着应对得游刃有余,心里却是胆战心惊。 真正的年礼是北狄蒲类特有的百年老参,一整块狐狸毛,还有一堆珠宝。 狐狸毛在绣娘的手中,老参和珠宝原本的确摆在库房里,但年初一的时候小姐回门,便把它们一股脑的带到了高家库房。 当时她还玩笑说,王爷要是知道了,还不说小姐拿着王府的东西,贴补自己的娘家。 小姐叹口气道,这些东西虽放在她的院子,总觉得心不安。王府人多嘴杂,陆侧妃又是陆家的眼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高家清静,无人进进出出,由江亭看着,她更放心一些。 也幸好小姐多留了个心眼,这才免了一桩大祸事,否则……罗妈妈打了个寒颤,根本不敢再往下深想半分。 “这是什么?”禁卫军从众多宝物中,拿出一把匕首。 罗妈妈一看,笑道:“这刀是高家先祖的遗物,几经周折后传到王妃手上。” 禁卫军把匕首翻来覆去的看,目光阴沉不定。 罗妈妈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匕首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四百六十章 泼妇 玉渊等在花厅门口,远远见禁卫军过来,昂起了头。 “王妃,这把匕首暂时没收一下。” 玉渊冷笑:“这是我高家先祖的遗物,你暂时拿去可以,若敢给我弄丢了,我要你一家满门的性命。” 禁卫军被她脸上的厉色吓了一大跳,心道:这女人,还真是个泼妇。 玉渊却懒得再去看他的脸色,目光一斜,冲一旁的乱山道:“来人,把陆侧妃和那个贱婢绑了。” 乱山眉心一跳:“王妃?” 玉渊露出一记狠厉的笑,“我安亲王府被人欺负至此,还真当我这个王妃是摆设吗?李锦轩他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我倒要当面问问,这天下都快是他的了,还想怎样?所谓手足兄弟,所谓血脉亲情,都是一句假话吗? ” “是!” 玉渊一撩裙角,从王府侍卫的腰间抽出一长刀,大步向外走去。 江锋和卫温见状,也都提刀跟了上去。 这一幕,把一众禁卫军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安亲王妃要干什么?要杀到福王府吗? 坏事了,坏事了! 领头的赶紧把匕首往怀里一藏,飞也似的冲回宫报讯去。 老管家见人离开,使出吃奶的劲,哼哧哼哧小路拦 下玉渊。 “王妃,千万别冲动,事情……” “老管家!” 玉渊目中似要滴下血来,“这世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我不闹一场,你家王爷今日性命堪忧。” 老管家胖脸一沉,“我陪王妃一道去。” “不用!即刻起,王府派侍卫看守,四个角门皆不许人出入。” 老管家的眼角莫名开始跳个不停,左边跳完,跳右边,他咬咬牙,道:“您放心!” ……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安亲王妃,安亲王妃杀进来了。” “什么?” 李锦轩手里的盘珠一滞,起身背过双手,沉吟片刻道:“带了多少人,都有谁?” “王爷,统共就五六个人,还绑了两个人。” “绑的人是谁?” “一个是陆侧妃,一个陆侧妃的贴身丫鬟,叫香之的。” 李锦轩勃然大怒,“这疯女人,她想做什么?” 来人吓得头一缩,磕磕拌拌:“她说,她说想找王爷寻个公道。” 李锦轩眼前一黑,气得七窍生烟,“疯妇,疯妇,把人给我拦出去?” “王爷……她没进府,就,就在王府门外。” 李锦轩头皮炸裂,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 怕。 权谋之术,又称明争暗斗,如从前他与平王,不管是他恨平王恨得要死,或者平王恨他恨得要死,见了面都还笑眯眯的。 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你咬我一口,我捅你一刀,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把明面上的这层窗户纸捅破。 这是规矩,也是做人的涵养。 但这个女人根本就视规矩如粪土,视涵养如狗屁,他李锦轩暗戳戳打安亲王一拳,她就恨不得向全天下人嚷嚷:狗日的李锦轩,你为什么要打我家男人?我家男人哪里得罪你了?你是不是想做皇帝,所以嫌我家男人挡了你的道? 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损招儿,就好比泼妇骂街,没理都能骂出三分理来。 李锦轩怎么能不害怕,万一这事传到宫中,让父皇知道了,岂不是前面的那些功夫都白做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李锦轩一个头,两个大,急得冲一旁的幕僚大吼道:“快给我想办法啊!” 哪知幕僚们阴谋算计在行,对付“泼妇”都束手无策。 这时,又有侍卫冲进来报:“王,王爷,安亲王妃在门口骂人,说,说咱们王府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别的都不干净;她还骂 ,骂王爷……” “那疯妇骂我什么?”李锦轩太阳穴突突直跳。 “骂王爷是个缩头乌龟,有胆子在安亲王府放眼线,没胆子承认,下,下辈子投胎做个王八才好!” 李锦轩简直快要气炸,抬腿冲那侍卫一记窝心脚,“本王,本王杀了她!” “王爷,王爷……息怒,息怒啊!” 几个幕僚忙七手八脚的把人按住。 李锦轩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这泼女啊,她可真豁得出去啊!” …… 福王府门外。 谢玉渊叉腰,挺胸,手指着福王府的角门,一口气骂了一盏茶的时间。 “天,这就是安亲王妃啊,比市井女人还不如!” “安亲王瞎眼了吧,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女人!” “弟媳找大伯子吵架,少有,少有。” “那是因为大伯子往兄弟府里安钉子,被逮了个正着,瞧见没,人都绑来了。” “啧啧啧,这一下可都撕破脸了啊!” 江锋听着四周的议论声,不动声色的挪了下脚步,将大部分向王妃投来的视线挡住。 玉渊察觉,抬头,拨了拨碎发笑道:“你不用怕我难堪,我半点都不在意,骂一通,只觉得心 里头畅快的很。” “小姐,人言可畏! ” 玉渊冷笑:“刀架到脖子上,我还顾着人言,那我也甭活了。没有哪个女子,不顾及自己名节,但在生死面前,名节就是个屁。” 我只在乎李锦夜如何看我,旁的人,与我何干! 说罢,她走到陆侧妃面前,抄起手掌狠狠煽了下去。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爷待你不薄,你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一件不是王爷给你的。你不念王爷的好也就罢了,还敢往陆府,往福王府递消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玉渊说到动情处,眼眶通红,“王爷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指着陆府的人,福王府的人会伸手救你?做你的春秋大头梦吗,他们是头一个要你死的人。他们为啥要你死啊?因为只有死人不会泄密。” 江锋望着眼前的小姐,突然呆若木鸡。 他心说:小姐啊,倘若有一天,你也生死一线间,我也会穿上一身的盔甲,抛开所有的一切,豁出去为你披荆斩棘。 …… 深宫内,暮更敲响。 御书房里,死寂一片。 龙案上,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安安静静摆着,刀刃的寒光比不过宝乾帝眼中的寒光。 第四百六十一章 我等他 这匕首上的图案,他是见过的,蒲类公主手上就有一把,后来送给了高贵妃。 对了,那女子叫什么来着? 宝乾帝用力想了片刻,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后宫女子太多,一个异族公主就算长得貌若天仙又怎样,根本不在他的眼睛里。 今日十六有句话是对的--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他之所以把那女子安置在永和宫里,真实的用意是想刺一刺高贵妃。 一墙之隔,他用点劲,那女子便叫得极大声,于是他想,高贵妃在墙那头会如何想? 锥心刺骨? 还是悔不当初? “皇上?” 宝乾帝冷冷抬头:“何事?” 李公公脸色煞白道:“宫外来报,安亲王妃在福王府门口撒泼。” “放肆!”宝乾帝勃然大怒。 李公公硬着头皮道:“她还把陆侧妃和她的婢子绑了,说这两人吃里扒外,叫嚣着要福王出来对质,还说……还说……” “说!” “还说请皇上赐她和王爷一壶毒酒,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个泼妇!”宝乾帝怒不可遏,“高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泼妇!” 李公公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一时间,御书房的气氛又凝滞了不少。 宝乾帝默默看了他半晌,突然开口 道:“吃里扒外这事,可是真的?” “这……” 李公公犹豫道:“安亲王妃是这么说的,但事情真相如何,老奴……” “还不速速查来?” “是!” “慢着。最近太医院有没有给老十七诊平安脉。” “回皇上,月月有诊,微有恙,一直在用药。” “有恙啊?去,把高玉渊今日骂街之事,说与他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不定病就好了。” 李公公脸上惊惧之色一闪,“是。” “把齐进给朕叫来。” “是!” 片刻后,齐进垂首立于龙案前,“皇上?” “这匕首你认得?” 齐进抬眼去看,点头道:“回皇上,认得,曾经在安亲王妃的房里找到,是高家先人的遗物,这把刀柄上的图腾,是北狄蒲类的图腾,和那些刺杀白老将军刺客手臂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那这一柄呢?” 宝乾帝又指了指另外一把。 齐进认真看了几眼,摇头:“虽然图腾一模一样,但臣从未见过。” “这一把是凉州一战,那支骑兵留下的。” 齐进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两把刀柄,继而目光又缓缓落在青石砖上:“皇上,蒲类还有后人在。” 宝乾帝抬眼看他:“凉州城一事,你心里是个什 么章程?” 齐进微微叹了口气,“臣说不好。” “说!” “皇上,臣就事论事,只说凉州城一战,安亲王是有功的。” 话落,有内侍在门口喊话,“回皇上,吴将军归京。” “宣!” 吴楚进来,下跪行礼,“回皇上,凉州一事已经查明。” “道来。” 吴楚并不知道在他前面,已经为凉州的事情大闹了一场,一五一十道:“那一战确实有神兵,从北边来,臣细细查了下,应该是北狄人。” 宝乾帝挥手示意他下去,叹了口气,冲齐进唏嘘道:“有功不错,怨朕也是真的,可朕也是有苦衷的,蒲类王若称雄北狄,朕的北门便破了,他一路南下,大莘江山岌岌可危。” “皇上英明。白将军当年屠城,换取的是大莘国十几年北境的安稳。安亲王自小在蒲类生长,加之当年之事他年岁尚小,又因那一战身中奇毒,失明数年,心中有恨,是应该的。” “你倒是为他说话?” 齐进忙跪下,正色道:“皇上,臣有一说一,不偏袒任何人。蒲类有后人,而且已渐成趋势,皇上早做防备。” 宝乾帝抬手,示意他起来,“只是不知道,那孽畜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知而不报?” 齐进一听这 话,后背立刻起了一身白毛。 若是前者,便也没什么;若是后者……那安亲王便有反意,这可是灭门杀头之祸啊! “钱若元此人,你如何看?” 齐进冷汗涔涔而下:“皇上,臣不敢妄议。” “你也与朕不说实话吗?”宝乾帝叹了一声,“你可是朕的禁卫大统领啊,朕将性命都交在你手上。” 齐进心神巨震之下,道:“回皇上,臣觉得他治军没什么本事,咬人的本事不小。” 宝乾帝冷笑,就在这时,李公公颠颠的小跑进来,目光扫过一旁的齐进,道:“皇上,陆侧妃的事情已经查清。” “如何?” 李公公深吸一口气,“确有其事。” 宝乾帝听罢,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钱若元不过是条狗,他咬谁,背后都有人在指挥。 这事他若处置了李锦夜,福王独大,朝中再无可牵制他的人;这事他若不处置李锦夜,蒲类一族,到底是心头大患。 如此内忧外患…… 宝乾帝一时间五内杂陈,心道: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的都来惦记朕的皇位了? …… 夜幕落下,宫里掌灯。 宫外,玉渊迎风而立,久久不动,从福王府出来,她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李锦夜,依旧没有 出宫来,也没有任何他的消息,为什么呢? 寒风吹过,吹散玉渊身上最后一点暖意,短短一天的时间,她从没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那位置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小姐,这么晚不出来,怕是福王那头有什么真凭实据了。”江锋低语道。 玉渊呵出一口寒气,轻道:“不管什么真凭实据,他都迟早会从那扇门里出来,我等他。” 江锋轻叹一声,走到车里又拿了件男式的大麾,给小姐披上。 玉渊拢了拢,喃喃自语道:“便是他不出来,师傅也该出来了。” 话落,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玉渊眼睛一亮。 张虚怀快步走到玉渊跟前,朝她递了个眼神,师徒二人立刻钻进马车里。 青山等人立刻将马车团团围住。 张虚怀附在玉渊耳边一通低语,末了,又道:“他现在被困在内务府,有吃有喝就是没自由。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齐进,此刻任凭是谁,都不见。” “陆家的人和那姓钱的呢?” “一样困在内务府。” 玉渊纤长的手指弯曲了一下,“他在犹豫。” 张虚怀点点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儿子如何取舍,做皇帝的也要平衡。 第四百六十二章 示弱 小厅里,一灯如豆。 小几上摆着六道早已冷了的菜,厚厚的一层油结在上面。 李锦夜一身朝服,去冠,束发,静立于窗前,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 有内侍进来,手脚麻利的将菜收于食盒,道:“王爷下榻的寝居已经安排妥当,奴才这便引王爷过去,还请等下先行更衣。” 这是要留宿宫中,软禁起来的意思? 李锦夜正欲发作,想想又作罢,道:“我和你们打交道少,素来的习惯想必你们不大清楚--不合体的衣服,本王是不会穿的。” “这……” “我的人应该等在宫外,让他们给本王拿几件素净的衣服进来。” 内侍为难不动。 李锦夜勃然大怒,甩手就是一记巴掌,“难道本王穿几件干净衣服都不行,滚!” 内侍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委屈的跑李公公那边回讯。 李公公苦笑连连:“皇上只说留安亲王留宿,没说不能换衣裳,去罢,让王府的人送几件干净的进来。” “是!” 李锦夜听着外面的动静,暗暗松了口气。 他硬逼着内侍拿衣裳,其实只是想让阿渊放心。 这丫头这会一定是急得不行,以她往日的性子,怕是会闹个天翻地覆,或者干巴巴的等在宫门外也不一定。 自己贴身 衣物,素来只经她一人的手,这样一来她势必回府,回到府中,她若再能细细想了想,就知道自己是想告诉她:更衣睡觉。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一定要吃饱喝足睡好,因为明天不知道又有什么意外降临,养精蓄锐才是上上之策。 一个时辰后,内侍抱着一叠干净的衣服进来。 李锦夜解开衣带,内侍上前:“奴才伺候王爷宽衣。” “不敢劳动!” 李锦夜不紧不慢的换上,被内侍引入后庭。 后庭是一进一出的两层宫室,院中门外都已站着操戈戴甲的禁卫军,见安亲王进来,也不跪拜,仅只抱拳施礼。 李锦夜并不理会他们,径自入内。 内屋还算干净,四个角俱放着碳盆,床上两床被褥,枕头是新的,旁边摆着一本三字经。 李锦夜拿起来翻看,一翻就翻到了那句: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当所执。 他连连冷笑,老皇帝为了教化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内侍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掩门离去,李锦夜盘腿而坐,在凝神确认门外窗外无人偷看时,这才把身上的衣服撩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 是沉香的味道。 沉香用于虚喘,可安神,阿渊这是在告诉他,安亲王府一切俱安。 他安,她安 !她安,他安! 这丫头啊! 李锦夜无声笑起来。 他想,此刻若她在,定会娇斥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实话说,他是怕的,尤其是皇帝那一双幽深无波的眸子向他看来时,那种渗入骨髓的寒意,挥之不去。 但这世上大概没有能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 若能多一点细致入微的观察,总能窥见点端倪。 在他掷地有声的说出“赐我毒酒”四个字时,老皇帝一惊,跌坐在龙椅上,脸上没有怒意,只有不可思议。 那么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想过他死。 那么也就是说,自己的示弱让他生了同情。 这点同情至关重要,以至于他提出更衣时,李公公很快便答应了。李公公是这个世界上与皇帝最亲近的人,皇帝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的眼里。 他松口,是在揣测了皇帝的心思后,才做出的反应。 想明白这一点,他心里的弦悄悄的松了些,才能笑起来。 今日的危机算是化解了,只是天明之后又会如何? 这件事情如何了结? 李锦夜手捻着中衣上的纹路,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 就在李锦夜心里低唤一声“这丫头”时,李公公已经回到御书房里。 “回皇上,安亲王已歇下。” 宝乾帝歪在榻上,“闹了没有?” 李公公:“没有,换过干净的衣裳就一声不吭的睡了。” “宁国公和钱若元呢?” “回皇上,宁国公坐立不安;钱若元想用银子买通内侍,没成功,已经哭过一场。” “哼!” 宝乾帝冷笑一声,把手中的书扔到榻脚,书应声而落的时候,外头小内侍轻声道:“回皇上,皇后娘娘给皇上送宵夜来。” 宝乾帝听罢,既没请,又没说让她回,就这么冷在了那里。 李公公心惊胆颤的看了皇帝一眼,心道: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来,多半是为了宁国公。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该来啊! 果不其然,宝乾帝冷幽幽开口,“朕的皇后既要关心朕的御体,还要操心安亲王府内宅的事情,太过操劳了,让她回去好生歇着罢。” 御书房外, 陆皇后有些手脚发冷,问道:“公公,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李公公低眉垂眼,“皇后娘娘,老奴不敢传错一个字。” 陆皇后听罢,神色倒还镇定,但身体却是微微晃了好几下,她强端着皇后的架势,道:“那就劳烦公公好生侍候着。” “恭送皇后娘娘!” 陆皇后扶着宫女的手,坐辇舆回到寝宫,暖意袭来,她才发现贴身的小衣被 冷汗打湿。 “娘娘别担心,国公爷那边有人侍候,不会受什么委屈的,再者说,安亲王不也被留下了。” 陆皇后冷冷看心腹一眼,“你懂什么?你看这几年皇帝留过谁在宫里过夜?”明为留夜,暗为软禁啊! 陆皇后抚着微痛的头歪坐在炕上,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都说君心难测。 她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到头来连他心底的一个边边都没摸透。他在想什么?在福王和安亲王之间,到底会倾向谁?会不会怪自己的手伸得太长? 这么多的一无所知,陆皇后怎么能不心慌! …… 安亲王府,内宅书房,灯火通明。 玉渊看着面前的大庆,道:“回去告诉你家世子爷,王爷暂安,让他先睡个好觉。” 大庆道:“世子爷还有话让小的带到。 “说!” “王爷说,福王府门口那一场戏,极好。但不可多,一次便行。还说,让张太医明日称病,” 玉渊一惊:“师傅若称病, 岂不是连消息都打探不到。” 大庆:“世子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个时候,咱们越示弱,就显得福王越欺人太甚,反正……” 大庆看了眼王妃:“反正张太医与王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年陪王爷入蒲类的,还是张太医呢!” 第四百六十三章 困境 玉渊一听这话,困意全消,一双眼睛立刻向张虚怀看过去。 张虚怀咂摸咂摸这话的深意,点点头道:“皇帝只信我开的药方,”这不是示弱,这是施压。 “师傅说得对!” 玉渊接话道:“那就劳烦师傅为王爷消得人憔悴吧,倘若有可能,与皇上多聊聊当年王爷在北地的苦楚,还有身中牵机之毒,要死死不得,活又活不下去的难。” 张虚怀眼前一亮,心道:这苦都在喉咙边,只要他老皇帝敢问,我保证把他说哭。 大庆离去,玉渊目光落在两位谋士身上,“两位都是王爷的左臂右膀,王爷如今在宫里不得自由,我们在外头该如何做,还请两位拿个章程出来。” 曹明刚和方兆阳对视一眼,前者缓缓开口…… 夜渐深了,无星无月。 玉渊与张虚怀从书房出来,脸上都不大好看。 刚刚两位谋士不约而同的提到了一件事情:蒲类。 如今蒲类算是“明目张胆”的露在宝乾帝的面前,皇帝对李锦夜心里的疙瘩,也是蒲类。 如果这个疙瘩能化解,李锦夜就能化危为安。 只是,这个疙瘩要怎么化解呢? “师傅,你和我多 说说蒲类的事情吧!”玉渊叹了一声。 从前,她是极少会问这些事的,刻在心口的一道疤痕,虽然看着愈合了,一旦撕开,多半是鲜血淋漓。 她舍不得李锦夜痛。 远处的灯,映在张虚怀的侧脸上,睫毛和鼻梁一道投下淡淡的阴影。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北边的人和咱们大莘的人不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看得上你,把你当兄弟,心挖出来给你都可以;看不上你,正眼懒得瞧你一下,懒得和你废话,懒得和你应酬,拳头和刀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这次打不服,下次再打。” 张虚怀的目光渐有迷离之色。 “他们对暮之是真的好,当宝贝一样,穆松,噢,就是蒲类的王,请了整个北狄最好的勇士教他武功骑射。暮之每天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师傅教完,暮之的两个舅舅还要给他私下开小灶,我那时天天跟在他后面,旧伤没好添新伤,新伤上又覆一层新伤,心里恨都恨死了,可快活是真快活啊!” 玉渊听得心头一震,无言以对。 “穆松是有称霸整个北狄的野心,派大女儿和亲,也是为了争取一统北狄的时间。 草原上的狼,是需要通过不断扩张它的领土,来庇佑养育他的子民。至于他有没有对咱们大莘起过念头,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暮之童年所有的快乐,我这辈子所有的快乐,都在蒲类。” 这时,张虚怀话锋一转,“白方朔其实是个小人,他屠城一来是受命于皇帝,二来也是出自私心。当年白方朔和穆松有过一战,他输得连里子都没了,一直记恨着呢,用下药这种下作的手段,更是小人中的小人。” 玉渊细细揣度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很公允,并没有袒护谁的意思,人在其位,各谋其政,无可奈何! “阿渊,我知道你问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虚怀冷笑道:“刚刚那两个谋士说,如果蒲类向大莘称臣,王爷应该能平安无事。但如果是我,绝不称臣!死都不!” 玉渊皱紧眉:“宁死不屈是件好事,但师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大莘再次派人镇压,阿古丽那边区区两万人马,能不能再受一次屠城?” “你……” “如果皇帝派李锦夜前去镇压,你说他要如何面对这一困局?” 张虚怀哑口无言,又急又气又无奈,怒问 道:“怎么会有这种假设?” 回到房中,玉渊心里堵得慌。 成婚以来,她和李锦夜无一日分开,夜夜相拥而眠,唯有今日,她形单影只。 她听着窗外温润宁静的夜风,低语道:“我也希望不要有这种假设!” ……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众人还未全然回过神来,天便亮了。 翌日,皇帝称病未上早朝,留一众文臣武将面面相觑。 安亲王被囚禁;宁国公和钱若元同样被囚禁; 晋王再一次上书离京视察水利,皇帝留中不发。 福王府两个角门紧闭,但凡来客,不论何人,皆不迎纳,福王称病未去上朝,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中,也不出门,连王妃都不见。 安亲王府依旧角门大开,奈何府前的一条街上,由头至尾,皆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不见。 王府内,侍卫巡府,西南角重兵看守,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玉渊独坐窗下,手拿医书,目光却是空洞的,这一坐便是一整天。 傍晚时分,皇帝宣张太医请脉。 张虚怀出现的时候,把李公公等内侍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脸色浮肿,双目发青,胡子邋遢,一身皱巴巴的衣裳挂 在身上,跟个丧门星似的。 皇帝睨他一眼,冷哼着没说话。 张虚怀跪地请脉,三指扣上,诊了好一会,诊出一句:“皇上圣安。” 皇帝嫌弃他衣裳不整,赶苍蝇似的把人赶走了,张虚怀也知趣,蔫蔫的一句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走,倒把皇帝气得干瞪眼。 外头便是造了反,李锦夜的这个小院子,也不会吹进半丝风,真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味来。 李锦夜一觉睡到晌午,早饭午饭一并用了,便拿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晒着晒着,院子飞来了几只麻雀。 他命外头的禁卫军拿了些残米来,一边喂鸟,一边吹着口哨。 李公公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人鸟合一的悠闲画面,心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隔壁那两人,一个躺在床上挺尸,一个据说哭了好几回,连遗书都已经写好,偏这位爷,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思逗鸟。 李公公头一扭,颠颠的跑回御书房回话。 皇帝听罢,先宣周启恒入宫面圣,又命龙辇抬他到了皇城门口,登楼远眺。 天际一片寡淡云层。 城楼下,周启恒胖胖的身子一颤一颤的跑来。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很好 城楼上的宝乾帝扳指一算,再过些日子,就到二月二,龙抬头。 这些年年岁越大,人也越懒,往年的二月二,他都会带着高氏一道登高。 流年似水,一逝匆匆。 高氏躺在棺椁里早变成一堆白骨。 周启恒上前向皇帝行礼,皇帝问道:“外头怎么样了?” 周启恒想了想,小心答道:“回皇上,外头一切太平。” 宝乾帝点头道:“安亲王这事,你觉得朕当如何?” 周启恒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臣不敢妄议。” “议!” 周启恒无奈,低声道:“凉州一战,安亲王以命守城,才拦住了叶家大军,保大莘万里江山,只这一条,臣就佩服的五体投地。皇上若因为蒲类处置了他……只怕……会寒了人心。” 若换从前,周启恒绝计不会为李锦夜那小子多说半句好话。 现在形势比人强啊,自己女儿结亲苏长衫,这两人又是过命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还知道的。 “你倒是为他说话?” 周启恒忙跪下道:“皇上将小女赐婚给苏世子,我这做岳丈的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得为王爷说几句话。这世上做父母的,都盼着子女好 ,操一世的心都是不够的。” 要不说,周启恒做了这么些年的宠臣,屹立不倒,这话真真是说到皇帝的心坎上了。 两个儿子私下打架,劝也不是,拦也不是;偏心也不是,不偏心也不是,可不是让他操碎了心。 “走吧,陪朕绕着城墙走一走。” “是,皇上!”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无声而走。 半盏茶后,皇帝回到御书房,对李公公道:“ 吩咐御膳房,叫他们多做几道安亲王平日爱吃的菜,给他送去。” 李公公愣了片刻,道:“回皇上,奴才日日着人送去,安亲王只动几筷子。” 皇帝沉默半晌,道:“把安亲王妃接进宫来住几日吧!” “是!” 李公公颠颠离开,一脚跨出门槛时,却听身后皇帝幽幽自语道:““蒲类始终是朕的心头大患啊?” 李公公心头一悸,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 玉渊进宫时,天色已黑。 她跟在李公公的身后,手里挎了个包袱,里面都是李锦夜的替换衣服。 入了内院,有禁卫军上前检查,包袱散开,一一翻检。 玉渊强忍怒火,心里恨不得把那几只手给剁了。 此刻院里已掌灯,李锦 夜依旧坐在竹椅上,几只麻雀早已归巢,忽听得耳边有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熟悉。 李锦夜不由起身,只见院门外三四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看不清提灯者是何人,便已听见一声轻唤声,“李锦夜。” 李锦夜心中一荡,一股细细的喜乐慢慢涌遍全身,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他的怀中。 李锦夜一声叹息,伸手将她紧紧拥住,“你怎么来了?” 玉渊抬头,手指一寸寸抚过男人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薄如一线的唇上,答非所问道:“想你了。” 此刻,二人身后还跟着数名禁卫军,李锦夜抬眼冷冷瞧过去,那几人吓得赶紧退出院子。 这时,李锦夜方才把脸埋进玉渊颈脖中,轻轻的蹭了一下,“我很好。” 玉渊环住他的身子,这儿摸摸,那儿摸摸:“瘦了。” “想你想的!” 李锦夜松开她,牵着她的手走到里屋,此刻他才发现玉渊鬓发散乱,头上未戴任何珠钗。 “进来的时候,他们搜你的身了?” “量他们也不敢啊,只是把我的簪子给收走了,说怕伤人。” 李锦夜阴着脸冷笑,玉渊可不管那么多 ,见着人她就已经开心得要死,几只簪子又算得了什么。 她拉着李锦夜坐下,手扣上他的脉搏,诊了诊,心头松出一口气,随即从包袱里拿出梳子,“头发都乱了,我来帮你梳一梳。” 李锦夜没让,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咬:“别浪费时间,一会左右要散开的。” 玉渊哑然失笑,走到他面前,用手拨开他额前的乱发,“这里不是家里,别乱来。” “就算乱来又有什么关系?” 李锦夜袖子一指,将灯指灭,手轻轻一带,玉渊的人已在他身下。 玉渊眼前一片漆黑,过了片刻后,才能看清男人的眉眼。 李锦夜眉眼的轮廓较之前几天,深了很多,玉渊伸手搂住颈脖,唇覆了上去…… 小别胜新婚。 陌生的房间,还算干净的被窝,不知明天的绝望……让两人都情难自禁,到最后,玉渊实在没忍住,溢出一声惊叫。 李锦夜眉眼都笑弯了,越发用了力道…… 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般,良久良久,玉渊才从毁天灭地的销魂中回了神,唤了一声:“暮之?” 李锦夜拖着长音应声;“嗯?” 玉渊看着他那双笑意未散,流光溢彩的眼睛,道 :“这两天怎么过来的?” 李锦夜笑道:“想想你,喂喂麻雀,就这么过来了。” 玉渊心里的弦被他狠狠拨了一下,气笑道:“你倒是悠闲,难为我在外头为你魂不守舍的。” “现在呢?”李锦夜低头,鼻子碰着她的鼻子。 玉渊脸一红,傻傻道:“还是魂不守舍。” 李锦夜没忍住,咬了下她的鼻头,心道,这丫头怎么这么傻呢,都在他怀里了,还有什么魂不守舍的。 “我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万一你有个什么,我就把那些害你的人一个个都毒死,替你报仇。” 李锦夜颇为无奈地看着她。 玉渊昂头:“我说到做到,反正也不想活了。” 李锦夜气得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有些粗暴的把她的头按进胸膛,“什么想活不想活的,没到那一步呢,说说,这两天你都撒了哪些野?” 玉渊无声地笑,将自己这两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与谋士们商量方案,一一道来。 李锦夜听罢,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玉渊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李锦夜低声开口道:“我想过了,俯首称臣才是上上策,只是阿古丽那边怕不会同意。” 第四百六十五章 父子 话落,外头有内侍叫饭。 李锦夜冷冷说了两个字“等着”,起身帮玉渊将衣衫一件一件穿上去。 玉渊此刻脑子里只有“上上策”三个字,等回过神来,两人的衣裳都已经穿好。 入了外室,李锦夜才放内侍进来。 内侍向二人行过礼,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玉渊看了眼饭菜还算干净,按李锦夜坐下。 她没把筷子递给他,自己先将所有的菜都尝了个遍,方才将筷子放在他手中。 李锦夜见她如此幼稚的举动,笑道:“父皇还舍不得我死。” “你这样想,难保别人……” 玉渊没把话说完,李锦夜却不由的变了脸色,深宫里鬼鬼魅魅众多,谁是谁的人,谁又是谁的棋子还真不好说。 玉渊拨了些饭给他,“吃吧,瘦狠了。” 两人用完,唤内侍进来收碗,玉渊又命人送了热水来,用毛巾绞了替李锦夜擦身。 换过干净衣服,她又将他的发重新散开绾好。 李锦夜由着她忙,这种被人捧在掌心的滋味有几天没尝到,分外珍惜。 等一切忙完,他把她抱上床,接过被子替她盖好,手撑着头,道:“前头的话我没说完,此事有两个好处。一,他们缩 在那一处小小的黑风寨,东躲西。藏的太过委屈,蒲类天地广阔,水草肥沃,若能趁机安顿下来,休生养息,繁衍后代,不失为一件好事。” 玉渊并不插话,只静静的等他继续。 “其二,倘若不过明路,以皇帝的性子只怕又要派人屠杀,我猜他派的人会是我,这便是两难。” “与其两难,不如退而求其次。”玉渊接话道:“这一步,我也料到了,也和师傅说过,他没同意。” “虚怀这人,若把这事掰碎了与他说,他是会同意的。我现在担心的阿古丽。” 李锦夜说到这,胸口一阵剧痛,玉渊察觉,忙伸手替他揉,“我知道你为何担心她。你和师傅好歹都是大莘人,她是土生土长的蒲类人,性子刚烈,与大莘有血海深仇,让她低头称臣,太难为她。” “我却舍不得难为她!”李锦夜轻叹。 “我也舍不得,但在生死面前,舍不得也得舍得。” 玉渊将脸贴到他的脸上,“成大事者,都需忍字当头,我想她便是为了你,也愿意将这把刀悬在自己的头上。” 李锦夜:“……” “暮之,阿古丽这一生,除了是报仇外,不该是蒲类的陪衬,更 不该是蒲类的背景,走到明处来,她与师傅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哪怕短暂,也好过没有。” 李锦夜眼眶一热,一时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只将唇狠狠的咬了过去…… …… 一夜,好梦! 翌日清晨,夫妻二人正用早膳,便见李公公进来,“王爷,皇上有请。” 李锦夜指了指玉渊:“劳烦公公送王妃回府。” 李公公一脸为难道:“王爷,皇上没有下令,奴才……” “回去做什么,这里有吃的,有喝的,还能伴着王爷,顶顶好的日子了。” 玉渊温茶递到李锦夜嘴边,“漱了口便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李锦夜就着她的手漱了口,理了理衣裳,方才起身,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当着李公公的面,揽过玉渊的脖子,飞快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你且坐坐,我一会就来。” 李公公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才给玉渊行了个礼,追着李锦夜颠颠的跑出去。 …… 御书房里,暖若春日。 皇帝端坐上首,看着地上的儿子,脸色阴睛不定,看不出喜怒。 李锦夜索性不去看,将头垂得很低。 父子二人僵持了片刻,皇帝开口道:“十六,你可 知当年,朕为什么要纳你母亲?” 李锦夜抬头,“为了大莘。” 宝乾帝沉声道:“当年,你外公穆松想背靠大山,为蒲类争取时间,而后一统北狄,而朕刚刚收复新疆,也需得让大莘国喘上一口气,朕这才纳了你的母亲。” 李锦夜垂下头,不语。 “你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北狄人,性子粗野,刚入宫时连礼都不会行,对朕也是横鼻子竖眼睛的,朕能容她,也是为大莘。朕是一国之君,君者,天定也,朕别无选择。” 李锦夜心中冷笑,嘴唇动了动,道:“父皇别无选择,儿臣身为蒲类人的后代,也别无选择。” “没错!” 宝乾帝痛心地看着他:“所以朕不怪你,你怨朕,朕不怪你;凉州一事,朕也不怪你。” 李锦夜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宝乾帝话锋一转,“但蒲类一事,朕希望你有所决断。” “父皇是要我灭了那些曾救过我命的人?”李锦夜虽然已事先料到,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身后不由冷汗涔涔。 “朕灭他们一族,他们恨朕,恨之入骨,留着是个祸害,朕不能留着这样的祸害!” “父皇!”李锦夜 深深伏了下去:“请恕儿臣不能从命。” “十六,你可想好了!你的王妃可还在等你回去。” 李锦夜猛的抬起头,“父皇是在用阿渊的命来威胁儿臣吗?”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到了极点,宝乾帝皱了下眉头:“你用什么口气在与朕说话?” 李锦夜仰着头,看着他,泪终于落下来,“父皇,儿臣无能,求父皇赐儿臣毒酒,若您垂怜,也请赐阿渊一杯,我夫妻二人愿以命换蒲类苍生一条生路。” “当真?” 李锦夜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当真!” 宝乾帝长久不语,目光看着他,像是入定了一般。 许久,他开口道:“朕从前亏欠你甚多,朕给你一个恩典,只要蒲类愿意向我大莘称臣,朕可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锦夜半张着唇,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宝乾帝满脸慈祥道:“十六啊,你要记得,你身体另一半的血,是我大莘国的,也是朕的。当年朕送你去蒲类,不是朕的意思。是你母亲的遗愿。” 李锦夜听得出这话的言外之意。 言外之意是后来你在蒲类所有的遭遇,都怪不到朕的头上来,要怪,只怪你母亲没有前后眼。 第四百六十六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李锦夜苍白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不甘,勉强将身体伏下去。 “儿臣,遵旨!” 宝乾帝松了口气。 把蒲类放到眼皮子底下,一是为了安全,二是为了拿捏李锦夜,如果拿捏得好,那点微不足道的恨和怨早晚会化解。 “起来吧,回去休息休息,三日后启程。” “是。” “放心,陆家和钱若元的事情,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李锦夜再次伏地:“多谢父皇!” …… 午时,安亲王夫妻出宫,坐马车回府。 宁国公和钱大人依旧被留宫中,没有任何消息。 翌日,早朝。 宝乾帝临朝,拟下两道御旨,一道罢免兵部尚书钱若元;一道封安亲王为北疆巡察使,巡察北狄。 两道旨意宣完,早朝结束,宝乾帝起驾去了皇后宫中。 陆皇后跪地迎驾,宝乾帝破天荒的没有叫起,只冷冷道:“皇后凤体欠安,以后六宫事宜交由令贵妃操持。” 与此同时,宁国公陆征鹏和前兵部尚书钱若元在内侍的陪同下,出了宫门。 短短数日,两人都瘦了一大圈,尤其是钱若元,面若菜色,眼泡浮肿,半人半鬼。 消息传到安亲 王府,半点波澜都没有,玉渊正忙着给李锦夜整理出远门的衣裳。 而李锦夜则在花厅中,单独见了陆若素。 陆若素自从那日从福王府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惊吓是一部分原因,害怕占了大头。 王爷会是个什么下场? 自己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当李锦夜完好无损的站在她面前时,陆若素脑中“轰”的一声,只觉眼前发黑。 她预感自己的死期,到了。 李锦夜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本来,这个女人也从未走进过他的眼中。 陆若素哀哀跪倒,想求情,没这个脸面;不求情,又不想死。她只能用帕子掩面,哭成个泪人。 这时,青山走进来。 “回王爷,香之已经杖毙。” “扔乱坟岗!” “是!” 陆若素吓得魂飞魄散,爬到李锦夜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双腿,“王爷,看在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情份上,饶妾一条贱命吧!” 李锦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缓开口:“你进我王府,由谁委派,来做什么,我知道的一清二楚,留下你,一来是看你身不由己,二来,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陆若素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个 字都不敢多说。 “我这人素来冷血,没太多感情,但如果你能安份守己,王府养你终老。可惜,你做错了两件事情。头一件事,是挑唆苏云墨想夺王妃的宠;第二件事,便是吃里扒外。” “王爷,我,我错了!”陆若素脑子晕晕沉沉,浑身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走,“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李锦夜一脚踢开她:“你觉得你还有生路可走吗?便是我不想你死,陆府的人想不想你死呢?” 陆若素肩头轻轻抖了一下,面孔瞬间翻作煞白,连泪都忘了流。 她死或不死,陆家自是不会放过她的,这个道理从她踏进王府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的早。 “我其实并非我母亲亲生,我真正的生母是个婢女,生产的时候产婆动了手脚,就这么死了,我从小被养在了母亲跟前,虽然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实际上,我就是颗棋子,安在哪里,起什么作用,都不是我说了算。 陆若素擦了把眼泪,一双妙目情深脉脉地看向李锦夜:“你若对我好一分,或者多看我一眼,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等啊,日日夜夜的等 ,等来的只有望也望不到头的黑夜,王爷,是你逼我的。” 古人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从她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她就害了相思。她是真爱他的,连为他死都愿意,为什么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她呢! 听这话,李锦夜摇头冷笑,“知道我为什么对王妃死心踏地吗?” 陆若素一愣。 “她对我,原也是求而不得的,以你的逻辑,得不到就要毁掉,那我不知道要死在她手里多少回。” 李锦夜说到这里,嘴角牵起一抹温柔的笑:“她为了我,愿意千里迢迢远赴南越,愿意读尽天下医书,只求我安,你为了我,做了什么?” “我……” 李锦夜看着她吃惊的样子,下面的话也懒得再说。 他身居要位,阴谋狡诈里摸爬滚打上来,死人堆里挣命挣出来,早就冷了心肠的,这颗心都能被捂热,那丫头多难啊! 她说什么了吗? 她怨天尤人了吗? 她什么都不说,只做给他看,他能不还她一颗心吗?他能不对她死心踏地吗? “来人,送陆侧妃回房,好生侍候着送她上路。” “王爷……王爷……啊……”陆若素 吓得号啕大哭,“王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王爷……你饶了我吧……” 李锦夜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开,走到拐角处,玉渊站在树下等他。 “东西都准备好了?” “事情都解决了?” 两道声音同时开口,李锦夜一笑,上前牵起她的手,“解决了,回头就说病逝,陆家那头派人送了个信,后事劳你好好操持。” 玉渊点点头:“东西都收拾好,刚刚苏世子派大庆送信来,说走之前喝顿酒,替你送行。” “我也正好有话要与他交待。虚怀回来了吗?” “还没有,还在宫中。” “我先去书房,他回来你让人通知我。” “嗯。”玉渊顿了顿,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蒲类,李锦夜?” “不能!”玉渊目光一闪,沮丧的低下头。 李锦夜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想笑,忍住了,“你走了,谁坐镇王府。” “不有苏长衫吗?” “半年之期还有一月,你让他如何坐镇?” 玉渊嘟唇,“可是,我还是想陪你去?” “皇帝允了吗?” 一针见血。 玉渊不说话了,皇帝不会允的,自己只有留在京中,才能牵扯住李锦夜。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不必劝 张虚怀是在傍晚时分回的王府。 他一回来,不用玉渊通知,自己就气冲冲的一头冲进了书房。 紧接着,书房传来咆哮声和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青山吓得赶紧去请王妃来劝一劝。 玉渊正在准备李锦夜要带走的药,听罢,只淡淡的回了一句:“不必劝,且随他们去,过一会就好了。” 青山心道:王妃你的心可真大。 “你家王爷若是连个张太医都搞不定,北边那一位怎么办,就当先练兵吧!” 青山这一回不说王妃心大了,只说王妃你想得可真远。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书房里便安静下来。 只是苏长衫到的时候,张虚怀的眼睛红肿红肿的,像是狠狠哭过了一场似的。 一向嘴欠的苏长衫这一下也不敢玩笑了,只同情的拍拍他的肩,道:“也是好事,说不定几个月后你就能见着她了。” 张虚怀蹭的一下站起来,“老子只想她不受委屈,见不见的,又有什么干系?老子这么多年不见她,不都是熬过来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个个都懂个屁!” 苏长衫被骂得一愣一愣的,目光向李锦夜看过去--这老货吃呛药了,怎么跟疯狗似的,见谁咬谁呢! 李锦夜无奈挑 挑眉--咬你算轻的了,刚刚他差点打我呢! 得! 苏长衫无声翻了个白眼,从今天开始,这老货的脾气怕是一日比一日见长了,幸好自己还禁着足,否则,岂不是还得伺候着这位祖宗。 李锦夜正色道:“后天我启程,皇帝的意思是要把人带到大莘来面圣,这是大事,咱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苏长衫看着张虚怀黑了一圈的脸,用胳膊蹭了蹭他,“行了,别一副我欠你几万两银子的脸,事已至此,前话都是假的,怎么让阿古丽太太平平把黑风寨安顿下来才是真的,你有跟我们较劲的劲儿,不如好好替她打算打算。” 张虚怀白他一眼,神色柔了些下来…… 门外,玉渊看着书房里的烛火,对一旁的江锋低声道:“一会就把饭菜摆进书房吧。” “是。” “西南角那头都了了吗?” 江锋眉心一动:“小姐,都了了,陆侧妃最后像是想通了似的,没挣扎。” 玉渊叹了口气,“江锋,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心狠手辣了,连劝都没劝一下王爷,倘若我劝一劝,他会留她一命。” 江锋:“小姐,何苦再留呢?她死了,死无对证,陆家那头才会放下心来。” 玉渊露出一个有些古怪 的笑容,“我说的并非这个。身为女人,身若浮萍,半点不由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活成个堂堂正正的人,难!” 江锋:“她难什么,小姐难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在哪处快活呢!” 玉渊噎住,良久,看他一眼,道:“等王爷一走,你就操办起来,这两天先瞒着吧!” “小姐,西南角还有些下人如何处置?” “王府是不能留了,都送到庄上去吧。” “是!” …… 三日后,天光刚亮。 李锦夜一行数千人由北城门而出,福王受皇帝旨意前去相送,这是兄弟俩自龌龊以来第一次见面。 李锦轩只觉得口干舌燥,半句场面话都讲不出来。 也该讲不出来。 这一战,自己这头废了钱若元,拖累了陆皇后,还让自己在世人眼里成了容不下兄弟的恶人;反观李锦夜,既不伤筋,又不动骨,还拔掉了陆家安插在王府的钉子。 两相一比较,自己简直就是大败而归,可恶,可恨啊! 李锦夜也无话可说。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李锦轩这样处心积虑、殚精竭虑要他死,他若还腆着脸凑上去,一副称兄道弟的样子,那便是没了骨气。 送行的冷着一张脸,被送行的一张脸冷着,这可 愁坏了与福王一道前来的众官员。 面和,心不和,这事好办;面不和,心不和,这事传到皇上耳中,那可咋整啊! 福王殿下,你倒是笑一个撒! 李锦轩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一杯水酒,祝十六弟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李锦夜“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酒杯,笑道:“皇兄,这酒没毒吧!” “你……”李锦轩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我开玩笑的,皇兄何必动气!” 李锦夜一口饮尽,扔了酒盅,冲前来相送的人抱了抱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李锦轩看着他背影,冷笑一声,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时,有贴身侍卫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王爷,安亲王侧妃陆氏病死了,已经发丧到陆府,陆府派人请示王爷,去吊唁吗?” “吊!” 李锦轩咬牙切齿的咬出一个字。 …… 陆侧妃病死了,王府白幡高挂,王妃高玉渊亲自操持丧礼,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陆家人于傍晚时分姗姗来迟,虽然心里一个个恨得不行,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悲痛欲绝。 按理,陆侧妃只是陆家旁支的女儿,嫡支的宁国公陆征鹏根本无须前来吊唁,却因为亲王侧妃品阶不低,他 不来也得来。 陆征鹏行过礼,心里骂了声“李锦夜这个王八羔子”,目光阴恻恻地看了高玉渊一眼。 高玉渊毫不客气的回视过去,目光中的凛冽尤胜于他。 四目相对,陆征鹏甩袖而去,玉渊故意在他身后喊,“陆侧妃啊,宁国公亲自来看你了,你可以瞑目了!” 陆征鹏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下去。 刁妇! 刁妇啊! …… 这场丧事整整操办了半个月才结束,头七那天,玉渊甚至请了延古寺的老和尚到王府做了一场法事。 她这头办得越热闹,宁国公府就越尴尬,最后出殡那天,陆征鹏索性称病不出。 这边丧事操办完,那边谢奕为从寺里回来,回府里沐浴更衣后,直接住进了王府。 当晚,他在饭桌上问玉渊讨要青芽这丫鬟。 玉渊问为什么? 谢奕为想了想,道:“这丫鬟本份老实,我眼到,她心到手到,很是让人省心,我身边就缺这样的人。” 玉渊没有当场应下,只说回去问问青芽的意思。 青芽听罢,跪地说愿意。 玉渊却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不相信自己的丫鬟,只是三叔与沈五小姐大婚在即,自己这会把青芽放过去,会不会让沈五小姐心里有什么想法。 第四百六十八章 闵姨娘小产 “小姐,奴婢绝不会给小姐脸上抹黑。” 青芽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一处,不着痕迹却重而有力。 玉渊看着她,没说话。 罗妈妈上前道:“小姐,就让她去吧,这丫头性子沉稳,做事周正,不然三爷也不会开口要人。三爷身边总要有一两个得力的自己人才行。” 玉渊叹了口气,“也罢,你过去以后一切以三叔为重,沈五小姐进门后,一言一行更要注意分寸,万不可让人看轻了去。” “多谢小姐,小姐安心!”青芽磕头谢恩,眼中微有泪光。 “收拾收拾东西,去和姐妹们道个别。” “是!” 青芽离开,玉渊只觉困乏,懒懒的歪在榻上,心里算计着李锦夜此刻到了哪里。 罗妈妈怕她着凉,从一旁拿过毯子给小姐盖上,毯子落下的时候,玉渊睁开眼睛,“三叔住进来,与曹明刚、方兆阳二人同吃同睡。显然是想继承寒老先生的衣钵。” “小姐,这是好事,老妈从未见过三爷对一件事情这么上心过。正所谓成家立业,三爷年岁不小,也该立业了。” 玉渊叹了口气,没说话。 …… 时光匆匆,冬去春来。 但对于安亲王府,好像进入了静默期。 李锦夜的离去,对王府众人影响并不大,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唯独张虚怀一人上窜下跳的,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想办着法儿的找茬。 玉渊深知他为人,也不恼,只交待下人用心侍候,少惹他生气。 张虚怀闹了十天半个月,突然一下子蔫了,也不挑剔饭菜,也不惹事生非,白天长嘘短叹,夜半无人时,穿件白袍,跟个鬼似的在后花园里游魂,把好几个看园子的婆子给吓出病来。 连老管家都跑玉渊处抱怨,“王妃啊,张太医这是怎么了,老奴睡得好好的,一睁眼,张太医坐在床前,眼神幽幽地看着老奴,老奴年岁大了,经不起吓,王妃您好好劝劝他,成不?” 成不? 当然不成! 又不是没劝过。 劝多了,师傅他老人家没事就在她院子里吟唱什么“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吟得她头都大了,还不赶紧的老老实实闭嘴。 其实,玉渊心里清楚的很,师傅这老男人心里急呢,无处可说,无人可说,夜半走了眠,出来吓吓人也是正常。 “算了,老管家,张太医心系王爷,你 就忍忍吧!” 老管家一张胖脸愁出无数条皱纹,蔫了吧唧的走了。 夜里,他撑着两只眼皮,做好张太医不请自来的准备时,结果张太医不来了。 张太医去了哪里,他游魂到了谢三爷的房里,两人把酒言欢,一见如故。 一个对远方的佳人思思念念,担担忧忧。 一个被人莫名其妙的惦记上,心里惊惊颤颤,胆胆寒寒。 这两人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明白自己所思所想,还是鸡同鸭讲,一夜酒喝下来,竟喝成了个知己。 从那天夜里起,后花园的幽魂不见了,王府多了两个酒鬼。 玉渊头痛的要命,揉着额角对罗妈妈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师傅。” 这边张虚怀才安份一点,那头苏侧妃又病了。 苏云墨的病,其实是被吓出来的。 李锦夜的突然被困,陆若素的突然身死,府里异乎寻常的大办后事,西南院被封……苏云墨不是傻子,用小脑袋细细这么一想,也能想出些名堂来。 等事情风平浪静后,她便再也禁不住病倒了。 玉渊诊脉开药后,也不劝,只让她好生歇着。 李锦夜一走,玉渊一下子就空闲下来,觉得自己就像个旧园子,一夜之间,长满了草, 惦记和担忧都在心里,哪还有心思去劝别人。 更何况,人啊,都得自己想开不是! 就在这当口,不想谢家大小姐来访。 谢玉清身穿一件大红色锦袄,整个人显得喜气十足,但眼底的青色,却是连厚粉都遮不住。 行过礼,谢玉清坐了半个身子,开口道:“姐姐不请自来,妹妹勿怪,实在是……” 谢玉渊有点没脸往下说,玉渊心知肚明,接话道:“可是为了闵姨娘的事而来?” 谢玉清含泪点头道:“正是为她的事而来,她,她小产了。” “小产了?” 玉渊着实吃了一惊,连一旁的罗妈妈也都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好好的,怎么就小产了呢?” 谢玉清愁眉苦脸地看了罗妈妈一眼,一一道来。 为来几天前,闵姨娘在谢家大爷面前提了一嘴,说是想吃酸芦笋炖鸭肉,馋得紧。 老话说得好啊,酸儿辣女,谢家大爷膝下就一个大少爷,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满足的,立刻派人向顾氏说起这事。 顾氏自打从玉渊处回来后,就恹恹的没什么精气神,闵姨娘肚子里的那块肉,始终是根刺,梗在她的胸口进退不得。 这会大爷特意派人来交待,顾氏直气了个倒仰 。 好吗! 老娘怀身子的时候,也没说要吃这个,要吃那个;一个没过明路,不知廉耻的女人,却还有脸提要求,还值得大爷你特意派人跑一趟? 顾氏心里恨不得活撕了闵氏那个贱人,当下没好气的冲了一句:“吃,吃,吃,小心把肚子里的那块肉给吃下来。” 哪知,一语成谶。 一碗酸芦笋炖鸭肉汤吃下肚,当夜闵姨娘就身下流血,哀嚎了两个时辰后,一个成了形的男婴被流了下来。 谢老爷怒不可遏,冲到顾氏房里一个巴掌狠狠煽下来。 顾氏与谢老爷二十多年的夫妻,又为谢家生了一儿一女,如今连孙子都快生了,还挨男人的巴掌,怎么能甘心,索性不管不顾的大闹了一场,把整个堂屋里的东西都给砸了。 谢大爷骂了几声泼妇后,命人把屋里东西收拾收拾,直接就搬进了闵姨娘院子,还逼着管家拿出库房的钥匙,将库房里值钱的老参,当归,虫草统统拿出来,掏了私房银子给闵姨娘弄一个小厨房,专门给她进补身子。 这还不算完,翌日,他不顾谢老爷的反对,一意孤行的把闵姨娘抬成了妾。 这一下,闵姨娘过了明路,而顾氏怒恨交加病倒在床。 第四百六十九章 你是我亲姐姐吗 谢玉清拭泪道:“妹妹,容姐姐说句诛心的话,我母亲若是想弄下她肚子里的那块肉,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哪需要在吃食里动手脚,真真是冤枉了她。” 玉渊与罗妈妈对视一眼,后者开口道:“听大小姐的意思是……” “定是那闵姨娘贼喊捉贼,自导自演的这场好戏,除了她,谢府大房没别人。” 玉渊开口道:“那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导这场好戏呢?” “那还不明白着!”谢玉清冷笑道:“我母亲死活不开口,她这个明路过不了,那块肉就算生下来,也是野种一个。” 玉渊皱眉道:“你这么说,可有真凭实据?” 谢玉清一愣,这事要什么真凭实据,用脚趾头想想,也能想明白的事情。 玉渊见她不说话,露出一个没经掩饰的无奈:“一没有真凭实据,二,人已经过了明路,大姐来找我,又是个什么打算?” “我……” 谢玉清噎住,用帕子拭了拭泪道:“妹妹,做姐姐的没打算,就是想请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帮我母亲诊一诊病。大嫂马上就要生产了,父亲的心思都在那个女人身上,我是个出嫁女,府里 的事情不太好插手,还得母亲病好了来操持这一府的事儿。” 玉渊沉默着没说话。 谢玉清眼眶一热,“妹妹,就算做姐姐的求你。” 说罢,她起身作势要跪下去,罗妈妈眼明手疾,上前一步把人拦住了。 “大小姐万万使不得,且容小姐思量思量,她的身份不同寻常,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别人府上的。” “外头的郎中也不是不能请,总是信不过,母亲心里有疙瘩,谁劝也没用,妹妹的话她能听,我这才厚着脸皮求上门。” “罢了!” 玉渊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我明日过去,从角门走,不必惊动任何人。” 谢玉清自是感恩戴涕,略坐了会便起身告退。 走出角门时,正好遇到谢奕为下朝回来,叔侄两个猝不及防的遇上,各自愣了愣。 谢玉清上前行礼,谢奕为淡淡应了一声,就此别过,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谢奕为等她走远,直奔玉渊院子。 玉渊将大姐的来意一五一十道来,谢奕为听罢,脸色微青,道:“那府里那样乱,你还是少去的好。再者说,你劝就有用?” “三叔的意思是……” 谢奕为没好气道: “我没什么意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被人算计了去。” 玉渊一听这话,不仅没气,反而眼角眉梢都欢喜起来。 三叔这人只读圣贤书,人情往来不会,阴谋算计不屑,肠子直得不能再直。如今遇事多了心眼,多了思量,是好事。 …… 翌日。 玉渊由江锋和卫温二人亲自陪着,由谢府角门而入。 谢玉清夫妇,谢承君夫妇均等在门口,见人来,齐刷刷迎上去。 玉渊皱眉,昨天她交待了不必惊动任何人,怎么今天阵仗这么大? 尤其是管氏,挺了个大破天的肚皮,被两个丫鬟扶着,一走路, 肚子颤颤威威的,这都快临盆了。 “大哥陪大嫂回房歇着吧,快临产了,少出来走动。” 谢承君欲言又止,管氏见状,笑道:“妹妹体谅嫂子,嫂子就不陪着了,你大哥常念叨你,你们兄妹俩难得一见,就让他多陪陪妹妹吧!”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玉渊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一行人入了顾氏院子,早有丫鬟等在门口,见人来忙掀起帘子。 玉渊入内,走到顾氏床前。 床上的妇人虽然面有病容, 精神头却还好,玉渊凝神诊了诊,心下很快明白过来,诊病不过是个由头。 果不其然,顾氏挥退所有人,一把拉住玉渊的手,咬牙切齿道:“王妃,我,我冤死了,你可要为我作主啊!” 玉渊默然一笑,“大伯母,谢府的事情我不会作主,也不愿作主,你嫁进来,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难不成还斗不过一个闵姨娘。” “我……” “我今日来,只为大伯母诊病,你的病乃郁结上火所致,吃些去火的药便好了。我去外间给你开方子。” “王妃?”顾氏急了,手上使了把劲。 玉渊挣脱她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伯母有儿有女,马上还有小孙子,又是大房的当家奶奶,却因为一个小妾和男人失和,大伯母往日的精明算计去了哪里?” 顾氏目瞪口呆,是啊,她往日的精明算计去了哪里? 这男人也不是头一回纳妾抬姨娘,从前那些个莺莺燕燕的女人,她都弹压的死死的,怎么一个闵氏就斗不过了呢? “你把闵氏看作一个妾,那她也就只是个妾,该磕的头,该敬的茶一样少不了;你若把她看成谢二爷的女人,别说是我, 便是天上的神仙,也解不开你这心里的疙瘩。” 玉渊话锋一转,冷冷道:“大少爷早已成家立业,身上穿着官服,早晚一天这大房的担子得交到他的身上。你是他的生母,替他一路操持到现在,他将来还会亏待了你不成?男人靠不住,靠儿子;若儿子再靠不住,你再让我帮你作主也不晚。难不成,你还怕谢大爷色令智昏到要宠妾灭妻?我想,借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罢!” 一席话,像是当头一盆冰水泼下来,顾氏半张着嘴,眼神愣愣的,竟像是痴了一样。 玉渊转身走出内屋,淡淡扫了众人一眼,扶着卫温的手离开,连个方子也懒得开。 众人不敢拦,只在后面跟着,快出角门的时候,一道小小的影子飞奔而来,俏生生地拦在玉渊面前。 “听下人们说,你是我亲姐姐?” 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粉粉嫩嫩,白里透红,五官糅合了谢二爷与闵氏的优点,是个极出挑的。 玉渊眯起眼睛打量,“你听哪个下人说的?”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甜甜一笑:“府里下人太多,我忘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第四百七十章 你怎么他了 玉渊看着她小大人的样子,目光微闪动了一下,“是的。” 小女孩走近两步,“他们说你是王妃?” “对。” “那,我有一个做王妃的姐姐,那我将来……是不是也可以做王妃?” 话落,身后的谢玉清银牙咬碎,这哪个混帐下人教姑娘说的混话,让她查出来,非赶出府去不可,“妹妹,这……” 玉渊摆摆手,一抹不易察觉的寒意,从眼底蔓延开,“也是可以做的,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说罢,她揉揉那孩子的脑袋,离去。 走出谢府的时候,下起了雨。 玉渊撂开车帘,看着一府人站在屋檐下送她,摇摇头,对身后的卫温道:“人心都有算计,但把算计落到一个刚刚四五岁的孩子身上,这闵姨娘可真不简单。” “哼!”卫温冷笑道:“这与小姐也不相干的事情,操那份闲心!” “倒是!” 玉渊被她一句话逗笑,摔了车帘。 “小姐!”江锋在外面低语:“再过几日苏世子就解了禁足,王爷不在,咱们府里要不要有所表示?” 玉渊算了算时间,心道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晃李锦夜已经走了月余,该到了。 “把世子爷请到府上,让师傅和三叔作 陪,替他去去晦气。” “是!” …… 苏长衫入王府的那天,正好下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帝都已经大半个月未见雨水,空气里一股泥土的芬香。 他满腹心事,走到垂花门,人到了游廊上,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 两个人影并肩走来,其中一个摸出一方白色锦帕,低低的咳嗽着,正是许久未见的谢奕为。 谢奕为在看到苏长衫的刹那,脚步停下,仍是低咳着,微微抬眼,眼里有闪烁。 苏长衫感觉自己的喉咙口也开始发痒,提步上前,冲张虚怀胸口打了一拳。 张虚怀原本想骂句“小王八蛋的”,但想着这人刚刚放出来,没好意思说,“阿渊酒水都备下了,走吧!” “他……咳成这样,你也不给他把个脉?”苏长衫手虚虚一指。 张虚怀老脸一红,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拖着人家喝酒,把人喝成这样的,只掩饰道:“怎么没诊,这人身子弱,我也没办法!” 弱吗? 苏长衫回头望了他一眼,突然出拳轻轻落在谢奕为胸前,谢奕为连连倒退几步。 “哈哈哈,果然是个弱的!” 谢奕为气得肺都快喷出来,当下本能的要还手,一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心思, 又僵住了,扭头就走。 “谢三爷,你这是去哪里啊,马上开席了!”苏长衫在他背后喊。 “换身衣裳!”谢奕为脚步不停,像后面有鬼在追他似的。 “好好的换什么衣裳,又不是女人!”苏长衫嘀咕一声。 张虚怀看出他的心思,直接了当问道:“那日除夕,你没把他怎么着吧!” “能怎么着啊?”苏长衫一头雾水,“你把话说清楚。” “他酒一喝多,总叫嚷着除夕除夕的,我还以为除夕夜你怎么他了呢!” 苏长衫想着那一吻,心虚得不行,耳根浮出些红色。 张虚怀那眼儿多尖,“你,你,你……真怎么他了?” “哪能啊!”苏长衫气急败坏,“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嘴巴给我闭紧点,别他娘的乱说话。” …… 谢奕为回到房中,叫来青芽换了件衣裳,便独自在房里坐着,只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在延古寺的半月,他从最初的烦躁不安,到后来的平静,过渡的相当的自然! 但一看到真人,他又迷茫了,感觉那半个月的和尚都白做了。 “三爷,前头在喊了。” “来了!” 谢奕为硬着头皮走出去,青芽把油纸伞递过去,“外头凉,三爷还咳嗽着,别淋 了雨。” “嗯!” 谢奕为撑着伞走出院子,刚到垂花门,突然一个影子跑过来,钻进了伞里,一抬头,正是苏长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奕为心里哀嚎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苏长衫做什么,当然是想做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样子,向他证明自己的性取向非常正常。 “最近怡红院来了几个西域姑娘,美得紧,回头这里结束了,咱们喝花酒去。” 苏长衫骄奢淫欲之事常做,烟花巷柳之地常去,盛名在外,不足为奇,谢奕为却在心里咯噔咯噔了两下,厉声道:“王爷不在,你也是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别总往那边去,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长衫:“……” 谢奕为倒像是教训上了瘾,又道:“那些人不过是贪你的银子,又会动什么真心,传到周家小姐嘴里,又落不得好,何苦呢!眼下蒲类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你是王爷的左臂右膀,心思能不能往正道上使?” “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苏长衫伸手去触他的额头,被谢奕为一掌挥开,他往后退了半步,把伞往苏长衫手里一送,扭头走了! 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去面对这位世子爷,即使早在心里算计了好几百 种相处的方法,真正落到实处,才发现那都是违了心的。 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一拳砸那人脸上,然后怒骂--你给我清醒点,别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卫国公府丢不起这个人! 苏长衫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吃错药了? …… 酒席摆在暖阁,曹明刚、方兆阳也在席。 玉渊先敬了苏长衫几杯酒,众人一一举杯也敬,独独谢奕为没动。 玉渊对他打眼色,让他好歹也表示表示,这一桌人都表示过了。 偏偏谢三爷瞎了一样,愣是没收到玉渊焦急的眼色,自顾自的品着酒,吃着菜。 玉渊无奈,只能开口道:“世子爷,王爷走时,最忧心的便是你,这足算是禁了,后头有什么打算?” 苏长衫敛了神色道:“正是想与你们商量一下,暮之走前,可有话留下?” 玉渊摇摇头,“他这一趟,走得极为匆忙。” 张虚怀抚着杯沿道:“五城兵马司你是回不去了,要不让卫国公走走路子,看看哪个衙门对王爷有利,咱们去哪个衙门。” 这时,谢奕为放下酒杯,淡淡道:“神机营副将一职悬空着,依我看去那里最合适!” 神机营? 众人眼前一亮,独独苏长衫蓦地扭过头去。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你当我愿意喜欢你 苏长衫蓦的扭过头去,险些抻着脖筋,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神机营属于京畿卫,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属于皇帝直接指挥的军队,这个位置倘若能拿下,对李锦夜那真的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发配京郊,一月回来一次的那种。 他这辈子已然放弃了自己最想要的,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常常看那人一眼,若连这一眼都见不着,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 谢奕为沉声道:“这个位置原来由程潜坐,他在时的好处便不用我说,内外都方便。如今时局也摆在面前了,蒲类一事对王爷影响太大,皇上对王爷少了一份信任,咱们不得不为王爷留后手。京卫中有三分之二在皇上的掌握之中,还有三分之一在福王手中,王爷若能把福王手中的三分之一抢走一半,方才势均力敌。” 众人沉思着,没说话。 见众人不语,谢奕为又道:“这事找卫国公府走路子,不好;必要是走周大人的路子才行,只有他给皇帝提起,皇帝才不会起疑心,福王那边才会没话说。” 曹明刚扶须深思片刻,拍掌道:“妙,妙,妙!周大人在朝 中呼风唤雨,为女婿寻门好差事也在情理之中,现成的神机营副将空缺,正是好机会。” 玉渊深目看了三叔一眼,眼中与有荣焉,寒老先生去世,他把担子挑起来,一出手就不凡,可见三叔暗中下了苦功。 玉渊哪里知道,谢奕为这些日子虽然与张虚怀把酒言欢,但只要一有时间,他都是与曹、方二人厮混在一起。 想要辅佐王爷,除了继承先生的衣钵外,还需多听,多问,多看,多想,多学! 就在众人都点头称是的时候,苏长衫看似漫不经心地拍拍谢奕为的胳膊,“除了这些,奕为兄你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谢奕为避开他灼热的视线,轻声道:“世子爷,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 话落,苏长衫几乎已经能肯定谢奕为定是知道了什么,脸色绷得死紧,目光如电般看向张虚怀。 张虚怀先是一愣,再是一恼,忿忿地还瞪过去。 看什么看,老子还不屑跟个娘们似的嘴碎呢,别冤枉到老子头上来! 这时,眼瞎如谢奕为,也看得出苏长衫脸上的铁青色,一叶而知秋,这人真是个聪明人,只是全不用在正经事儿上。 玉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头,偏又说不出不对头在什么地方。 …… 宴到一半,玉渊借故离开,回了房间。 她一走,谢奕为咳嗽了几声后,借口身体不适离席,苏长衫勉强压着火气,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奕为是真不舒服,这天乍暖还寒,咳嗽似乎越发的重了。 因为走得急,伞竟忘了拿,只到半路,衣裳便淋湿了,拐过游廊,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声,抬眼,方才桌上的平心静气化作泡影。 数丈之外,苏长衫撑自己的伞,目光冷锐地看过来。 谢奕为瞬间就嗅到了气氛中的微妙,下意识的想扭头就溜。 “谢三爷今儿怎么一见我就跑呢,莫非我是个厉鬼?” 苏长衫说得如此刻薄,嘴角抿出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谢奕为头痛欲裂,恨不能撞墙,又不好明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我……咳咳咳!” 呛了一口寒风,咳嗽突如其来,正当他咳得死去活来时,耳边只听苏长衫幽幽道:“我喜欢你,你知道了?” 轰! 谢奕为似被九道天雷劈了个正着,滔天的怒火就这么被劈了上来,转眼就冒了烟,烟直往脑门冲,连眼睛 里都似喷出了火。 他想都没想,一拳挥过去,直中苏长衫的鼻梁,“你胡扯什么?” 苏长衫一拳挨得结结实实,血从鼻子流下来,滴落在他青白色长袍上,沉默了一会,他低声道:“我没胡扯,是真的。”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 谢奕为似乎已经到达了愤怒的极限,一把揪住他的前襟,“什么真的假的,你,你也是读圣贤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龌龊的念头?” 苏长衫看着这样疾声厉色,却眼中慌乱到极致的谢奕为,半晌,方才叹了口气,“正因为是龌龊,所以没打算让你知道,你是如何察觉的!” “你……你……” 谢奕为猛的将他一推,气得跟本说不出话来。 苏长衫索性把伞一扔,上前逼近他,一字一句:“这事是龌龊,但我喜欢的人不龌龊,谢奕为,我把你放在这里。” 谢奕为眼睁睁的看着他拉住自己手,放在他的心口,隔着厚厚的袍子,他听到他的心口砰砰砰,跳得强而有力。 他,他,他怎么敢……怎么敢…… 此刻,深深压抑在心底的种种梦境,不由自主的浮上心头,身体的蠢蠢欲动让苏长衫一下子 忘记所有。 反正他知道了! 反正他知道了! 他猛的把人一拉,牙齿毫不犹豫的咬了上去…… 唇齿间的血腥让谢奕为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他狠狠的哆嗦一下,蓦地回过神来,挥起胳膊就揍了上去。 再文弱的书生,若发起狠来,那力道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苏长衫却一动不动,任由他打,眼睛里的血光渐渐涌起。 谢奕为打累了,扶着墙角喘粗气,还没等喘上两口,那人揪起他的前襟,把他逼到了墙角。 逆光处的苏长衫,眼里含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谢奕为,我们都是定了亲的人,你在怕什么?怕我会怎么样你?我是那样的人吗,啊?” 谢奕为心尖儿一颤,心惊胆战。 “你当我愿意喜欢你,啊?”苏长衫怒吼:“是你他娘的一个跟斗跌到我的脚下,先来招惹我的?我堂堂苏世子,在这四九城里想横着走,没有人敢让我竖着走,多少女人等着与我一夜风流……我他娘的眼睛瞎了,看上你!” 心中情愫太深,深到一翻出来,都是恨,都是痛,都是怨,谢奕为怪他喜欢上他,他呢,他又找谁说理去? 这一刻,苏长衫一脸的灰败和疲惫! 第四百七十二章 留个念想! “小姐,小姐!” 阿宝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苏世子和三爷在半路打起来了,苏世子一脸的血。” “什么?”玉渊急了,说:“快,快去看看。” 等玉渊撑着伞赶到的时候,游廊前早就没了人,只有江锋指挥着下人,清扫地面的血迹。 “人呢?” 江锋上前一步:“回小姐,三爷已经回房,苏世子也已经离开王府。” “可知道打架的原因?” 江锋脸色变了变,摇头道:“听下人说,当时世子爷的两个贴身侍卫都拦在外头,没有人能接近。” “三叔身上的伤如何?” “三爷毫发无损,世子爷伤得极重。” 玉渊越发好奇。 这两人一向以兄弟相称,好的跟什么似的,怎么会突然打架? 再说以三叔的脾气,也不可能打人啊,还把苏长衫给打伤了……诡异! “走,跟我去三叔院里瞧瞧。” “小姐!”江锋拦住,“三爷已经睡下了,说是谁也不见!” “这谁……也包括我?” 江锋点点头。 玉渊一脸匪夷所思,思了思后,道:“江锋,你亲自去世子爷那边问问伤情,顺便探探口风。” “是,小姐。” 一个时辰不到,江锋就回来了,“小姐,世子爷在 广德楼听戏,和张太医在一起。三爷说没事,让小姐别管。” 玉渊气笑。 一个要死不活的躺床上,谁也不见; 一个在戏院寻欢问柳,醉生梦死; 合着,就她闲着没事干,白替两人多操了这份闲心? 玉渊胸口起伏几下,“罢了,他们即不让我管,我也就不管罢,左右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让他们的媳妇管去。” …… 广德楼里。 戏台是坐东朝西,二楼包厢从西往东,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是“第二官”、“第三官”,共有七间。 苏长衫就在第一官。 他是真有些醉了,人不清醒,头昏沉沉,眼也沉沉,身上还火辣辣的疼。 张虚怀帮他把脸清理好,又递了一盅冷茶给他,“你啊,喝点冷茶,清清火气。” 苏长衫接过来,凉水入喉,冰冷的液体从喉咙到胃里,感触分明--火降了下去。 张虚怀在一旁榻上歪着,懒懒道:“他那个人最是正经不过,何苦去招惹他;他装作不知道,你也乐得闷葫芦里摇,非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这话是说开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处?” 苏长衫沉默半晌,道:“我打算去趟周家。” “决定去神机营了?” 他默认。 “就为 了避开那人?” “这是顶顶好的办法,眼不见为净,省得他一瞧到我就动怒。” 张虚怀摇摇头,“这世上风流男子,女子千千万,想爬你苏世子床的,更是数不胜数,何苦?去神机营也好,断了念想!” 苏长衫在另一张榻前歪下,“虚怀,你不要学我,我这人浪荡形骸,在他眼里正经也变成了不正经,阿古丽性子躁,受不了这些。” 张虚怀睁眼看他一眼,想了想,道:“要我说,他配不上你。” “我不想听这些配得上,配不上的话!” 苏长衫反驳,“谁也没有比谁尊贵多少,我若没有这张世子爷的外皮,连他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那是你妄自菲薄!” “是真的。” 苏长衫自嘲的笑笑:“这世上,再没比他更单纯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他若心里有你,能把你捧上心尖尖,他对你徒弟便是如此,否则以他一个懒散书生,又何苦削尖脑袋去算计别人,但他若心里没有你……” 苏长衫勉力呼吸着,胸口发闷,一阵阵刺痛,“那就真没有你!” 张虚怀哑口不语。 “禁足的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人啊,总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哪能万事都顺人意。我苏长衫头二十几年活 得肆意妄为,总要在一人身上栽个跟斗的。也不是不能死皮赖脸的缠着,没意思,沈家,周家都是要脸的人。” “你知道就好!” “可人总有贪心,从前遮着掩着,藏着躲着,心里却还有一丝的幻想;今日这几拳,可算把我给打醒了,也是该打。” 苏长衫慢慢阖上眼睛,“以后,就只当是个念想吧!” 张虚怀头一次听苏长衫用如此沉重的口气说话,想劝,不能劝;不劝,心里又难受,索性爬起来,自己猛干了一杯酒。 苏长衫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去看他。 眼底是红的。 窗外戏点子咿咿呀呀,听得人一回三叹,他起身把帘子关上,声哑,人也疲累,“虚怀,我这辈子,怕是要栽在他身上了。” …… 苏世子一解禁足,就在广德楼里厮混了三天三夜,连楼都没有下,第四天走出广德楼,没回府,直奔周家而去。 周启恒刚下早朝,换了衣裳,正听发妻嘀咕苏女婿这几天令人发指的德行,心烦意乱时,听下人回话说苏女婿求见,立刻把人请进书房。 一看到人,气得鼻子都歪了。 女婿衣服领子上,还残留着女人的胭脂,这,这成何体统! 苏长衫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要打要骂 悉听尊便的样子。 周启恒再怎么看不上这个女婿,总不能不顾及女儿吧,“你找我何事?” “我想去军营里历练历练,求岳父大人成全。” “好好的,跑军里做什么?” “我这人风流成性,总管不住自己,从前没定亲,管他风流还是下流,我都无所谓;这会定了亲,不为自己的脸面,也该为周小姐的脸面着想,总不能让旁人都说,周家小姐嫁了个无用的下流胚!” 周启恒一听,这话有道理啊,去了军营有人约束着,总好过在这四九城里厮混着。 “你倒说说,想去何处?” “岳父大人你看着办,你让我去哪边,我就在哪边呆着,就是做个小卒都无所谓,保证不给你惹是生非,不丢周家小姐的脸。” 堂堂卫国公世子,曾经的五城兵马总使,哪是能随随便便做个小卒的。 周启恒把人赶走,在书房里足足坐了半天,又把身边的幕僚请来商量了半天,末了有人提议说神机营副将之位正好空着,世子爷的家世,履历大差不差应该能够得上。 周启恒一听,妙啊,人家程将军正是从这个位置上,挣了军功,才一飞冲天的。 周家个个都是文臣,往武将里面安一颗棋子,也是件极妙的事情。 第四百七十三章 交心 这边一拍板,周启恒就把儿子叫来。 周驸马身边玩的人,都是皇子公主,心里正恨这个妹夫拉低了他交友的档次。 别人问:驸马驸马,你妹夫官从几品啊? 他怎么回,总不能说我妹夫游手好闲的赖在家里,吃喝玩乐吧! 更何况,这妹子也是他放在心上的。 老爹这么一交待,当天晚上周驸马在床上使出浑身的本事,把老婆伺候的舒舒服服,这才吹起了枕头风。 第二日,怀庆正好要往宫里去,逮着了机会在父皇跟前嘀咕了几句,巧的是,昨儿卫国公也在皇帝跟儿前哭了几声,声声痛骂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宝乾帝心想,这小子闲着也不是好事,万一再和人打架斗殴, 押妓嫖娼呢,不成个体统。 就这么着,神机营的副将之位,稳稳的落在苏长衫的头上,御旨下来那天,卫国公拉着儿子去宫里谢恩。 宝乾帝看着因为熬夜而一脸浮肿的苏长衫,心里恨恨道:这小子,最好在军营里被人虐死! 消息传到安亲王府,玉渊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下,立刻着人请苏长衫过府,替他送行。 苏长衫没来,只让大庆带了一句话:“又不是天高路远,送 什么行,一切,等李锦夜回来再聚。”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苏长衫带着大庆,二庆二人出城,去神机营报道,他没有给谢奕为留下只言片语。 没有交集,便是最好的交集! …… 就在苏长衫入神机营的时候,李锦夜再一次被阿古丽关在了门外。 这已经是第五次。 夜风寒凉,此刻京城应该是草长莺飞,春色渐盛的时节了,蒲类却依旧是冬季,再厚的皮袄,风也能透进来。 青山上前,低声道:“爷,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锦夜何尝不知道,但阿古丽这人的性子与旁人不同,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都只会轻描淡写的来一句:“你砍啊!” 沉默一阵之后,李锦夜开口:“去,备些酒菜来,酒要最烈的烧刀子。” “爷,你的身体……” 李锦夜冷冷看他一眼,青山的话卡在喉咙里,朝身后的乱山递了个眼神,后者,悄然离去。 一切备妥,李锦夜敲门。 门没开,他便在外头等着,隔一会,敲一次。 蒲类的夜,没有京城的繁华盛景,他站在夜色里,与夜融为一体。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反正乱山手里的酒菜都 凉了,门终于打开。 阿古丽一身劲装,倚在门口,眼睛红红的,“这深更半夜哪来的野狗,不睡觉,还跑到别人家门口乱叫?” 李锦夜定定地看着她:“备了酒,敢不敢和我喝两杯。” “有什么不敢的!”阿古丽剑眉一挑,“但你若要借着喝酒之名来劝我,老子一脚把你踢到马圈里,信不信?” “信!” 李锦夜走进毡篷里,在狐皮毯子上席地而坐,乱山把酒菜端上桌,斟了两大杯。 李锦夜扶着杯沿,道:“阿古丽,我第一次喝醉,还是和你。” 又怎么会不记得! 这小子刚满六岁,一天到晚练功练功,练得人都痴掉了,她从阿爹毡篷里,偷了一罐酒,又弄了两只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腿。 一口酒,一口肉,醉得三天没醒来。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坛酒是草原上最烈的烧刀子,也因为这场醉,他和阿古丽的感情最好。 李锦夜迁就地对阿古丽笑,一双眼浮着水光,紧瞅着她。 “我在孙家庄的几年,跟活死人没区别,经常想到你。那一夜,蒲类王庭尽灭,只有你不在,我想你是活着的。” 阿古丽冷笑着打断,“老天留我一命,不是让 我向大莘卑躬屈膝的。” 李锦夜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你可知道,我想你什么?” “什么?” “我想你别犯傻,别找大莘报仇,只要你活着,就够了,当时我瞎着,身子残着,不晓得怎么解这一局,只能混日子,有时候毒发熬不下去,想死的时候,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我死了,那么我的小姨阿古丽就真的是孑然一生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该是有多寂寞,多绝望!” 李锦夜端起杯子,与她碰了碰,一口干尽。 酒入胃里,火烧火燎,平常都压在心底的话,统统倒出来,“我就想坚持吧,再熬一熬,想陪她多走一段也是好的。” “李锦夜,你个王八蛋!”阿古丽红着眼眶咬出一句骂。 李锦夜在灯影里,把手落在阿古丽的头上,抚着她的头发,目光温柔如水。 “我要的不是称王称帝,不是流芳百世,我只要我的人--你,虚怀,长衫都好好的。我这身子活一天,捡一天,我不想你们一个个走在我前面,我受不住。我就想着,等我到了那头,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小鬼都打点好,再开开心心迎你们来,等多久都无所谓。” “李锦 夜,你还要脸不要脸?”阿古丽闷声骂。 “在你面前,要什么脸,你是我小姨啊,和我阿妈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李锦夜的手顿住,“我走那条路,为蒲类占五分,为你占五分,若你都走在我前面,这条路我走下去有何意义。”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走你前面?”阿古丽不甘心。 “很简单,大莘有二十万镇北军,黑风寨以一敌百,也难逃被屠的命运。” 李锦夜把手滑下,抓着她的手,“阿古丽,你不笨,当年你只剩五百人时,都知道休生养息,缓缓图之,如今这个道理你也一定会懂,咽不下的,无非就是那口气。” “你也知道!”阿古丽挥开他的手。 李锦夜倒酒,饮尽,眸光沉浮,“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这口气若没了,你再争有什么用。连虚怀一个外姓的人,都要为你争这口气而痛骂我,你说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心里好受吗?” 泪,险些涌出来,阿古丽生生瞥过脸,眼睛酸胀着。 李锦夜把酒杯递到她面前,声音极哑:“小姨,给阿夜留点时间成吗?日后我去那边见外公和两个舅舅,还有我阿妈,也能抬头挺胸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 去大莘,我出面 烧刀子是最烈的酒,寻常人一杯就倒,李锦夜连干三杯,心里的话说完,人也倒下。 青山听到声音进来,把人背回去。 出门之前,他回头轻声说了一句:“爷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阿古丽坐着没动,像一尊雕像。 这小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真话、假话不用听,看看他眼神就能分得出来。 这些话,句句肺腑之言。 她喘了口气,任由眼泪落下来。 没当着那小子的面哭,是碍着辈份,这会屋里没了人,就想好好哭一场。 北狄虽然霜寒风大的,累的是身;他在那四九城里殚精竭虑,累的是心。 他比她累啊! 许久,阿古丽推开门,刀子似的寒风呼呼刮过来,她迎着风吹了一记口哨。 哨落,两个黑影站在她面前,齐声唤了声:“大当家的!” 眼前两人是跟了她二十年的贴身侍卫,原本是父皇穆松跟前的人,一个叫呼衍烈,一个叫兰淼。 “我打算跟李锦夜去一趟大莘。” 二人一听这话,都不诧异,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一样。 呼衍烈:“大当家的,让兰淼跟着去,我留守。” 兰淼:“跟去的人,我选了两百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进献给狗皇帝的 东西,也都备下。” “原来……”阿古丽抹了一把脸,“你们都知道我会妥协。” 呼衍烈:“妥协是对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刚刚我和兰淼商议,入了大莘,大当家的身份还是不能露出来,就由兰淼出面。” 兰淼附和着点点头。 阿古丽摇摇头:“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圆,不用,去大莘,我出面。” “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 两人异口同声。 阿古丽摆摆手,“我是个女人,在大莘,女人从来是男人附属品,我出面,更合适,速速去准备。” “是!” …… 高玉渊是在四月初的时候,才收到李锦夜的第一封信。 她紧紧攥着这封信,迫不及待想要拆开,可又碍于一屋子的下人,迟疑了三秒,才拆开了信。 “一切顺利,已回程;归程月余,思卿!” 暮之! 玉渊算了算时间,大约月底能到,掩着心中的狂喜,命江锋把消息传给苏长衫和张虚怀。 张虚怀从宫里回来,一头冲进徒弟的院子,逼着玉渊把李锦夜的信拿出来。 玉渊知道他心里惦记什么,也不藏着,把信拿出来。 张虚怀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似乎要把这信纸看出个 洞才甘心,心里却破口大骂,这王八蛋的,也没说阿古丽到底来不来。 “师傅,我明儿就让人帮你做几件新衣裳,阿古丽是一定会来的,穿得太寒碜,不像样。” 张虚怀:“……” 这丫头居然说自己寒碜。 低头一看,嗯,确实寒碜了点! “那就做几身吧,亮色一点的。” 玉渊点头应下,心却想:这是要往嫩里打扮啊。 张虚怀咳嗽了一声,“那个……接风宴你要预备下来,北人喜肉,盛菜的盘子也要大,酒得另备,大莘的酒他们喝不惯。还有,她的房间须得有阳光,挑四个下人侍候着就行,床铺什么的倒不用顶好,桌椅板凳结实些就行。” 玉渊听得一愣一愣,“师傅,这还有一个月呢!” “一个月怎么了?”张虚怀气骂:“贵客临门,不应该好好预备起来吗?你这丫头,李锦夜不在,如今越发的懒了,太不像话!” 玉渊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被书信浸染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心说:师傅啊,你老眼睛不大好使啊! …… 因心里有了盼头,这日子也就“如梭”的飘过。 一晃已到月底,李锦夜的归期就在这一两天。 张虚怀坐不住了,一天几十遍的 在玉渊耳边叫嚷着要去迎一迎,玉渊问他迎出多少里,这人又不说话了。 五里地也是迎,五百里也是迎,前者消消停停,后者那是要在外头过夜的。 张虚怀一咬牙,一跺脚,硬生生从嘴里憋出三个字:“五百里!” 玉渊心说:我倒是不怕,师傅你太医院的差使要怎么办? 哪知第二天一早,张虚怀就派人往太医院请假,理由两个字:心悸! 喜欢了八百年的姑娘就在路上,可不就是心悸吗! 玉渊觉得师傅这病因坦白的很彻底,立刻派江锋打马先去五百里外预定客栈。 午后,师徒二人用罢午饭,便打算出发,哪知人还没出王府,谢奕为听到消息赶回来了,也说要一道去迎迎王爷。 …… 而此刻,李锦夜一行已入保定府,下榻在悦来客栈。 一夜休整后,又往京城赶路,在离京城六七百里地时候,只见官道上飞骑来三匹快马。 近到眼前,才发现是苏长衫。 李锦夜翻身下马,与他紧紧的抱在一起,又将阿古丽引出,三人在路边的凉亭歇下。 苏长衫与阿古丽有些年头没见,心下都有些激动,奈何光天化日的,又不能饮酒,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的“眉目 传情”! 李锦夜于半路上接到玉渊的信,也知道苏长衫去了神机营,不由的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人的面相偏邪,笑起来的时候却真有种春风化雨之感,瘦是瘦了点,精神头却是好的。 三人商议了入京后的种种,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才又分道扬镳。 余晖西沉,是染满天边的火,苏长衫看着李锦夜的队伍走远,怅然若失的叹出一口气,脚下一使劲,马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 客栈,里里外外都是王府的侍卫,一个闲人都没有。 三人用罢晚膳,闲着无事,边等边喝茶。 喝到无聊时,谢奕为提议与张虚怀下棋,两人摆了棋盘,拉开了架势。 玉渊在一旁手托腮,朝张虚怀眨了几下眼睛道:“这棋真不用下,铁铁定定是师傅输。” 张虚怀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徒弟,又觉得她讲得对,此刻他心里正想着“她什么时候到”,“见了面的第一句话说什么”,“摆个什么姿势,能让她更喜欢”…… 张虚怀无声咽下了一口唾沫,落下黑子。 果然,半柱香不到,他输得连他爹妈都不认识。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只听客栈外头江锋喊了一嗓子,“小姐,王爷他们来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人呢,是不是也挺精神 张虚怀蹭的一下站起来,拎起袍角就往外冲,冲到门口的时候,忘了前面有门槛,一绊,没收住,摔了个狗吃屎! 世界…… 安静下来! 数丈之外,几匹高马,马上坐着人,都呈众星拱月的姿态,将那个女人围在了当中。 阿古丽腰跨大刀,灰黑拼色的紧身衣,下着马靴,头发高高束起。 大刀好看,紧身衣好看,马靴好看,人也……遗世而独立,佳人再难寻。 天,这是什么要命的话! 张虚怀趴在地上,昂着头。 我该说些什么? 我这样子难看不难看? 是等着人来搀扶,还是自己爬起来? 什么姿势爬起来,才最好看? 张虚怀忘了身处何地,身处何时,心乱了,慌了,扑通扑通乱跳了,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马上的人对视着。 阿古丽挑了挑眉梢,不咸不淡地对着一旁的李锦夜道:“我一来,你们大莘人就给我磕头,太客气了!” 张虚怀头一栽,蔫了! 得! 出洋相了! 玉渊走出来,目光落在李锦夜身上,两人的眼神没有那么多杂质,只有彼此。 谢奕为把张虚怀扶起,正要上前与王爷行礼,不料却被张虚怀一把扯到身后头。 张虚怀用 咳嗽来掩饰尴尬,佯装镇定的拍拍衣服上的灰,背手走上前,举手投足都是十足十的风流倜傥。 在“你来了”和“你好吗”这两句问候语之间纠结的时候,阿古丽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他身边,手掌在他肩上重重的拍了几下, 头一歪,在张虚怀的耳边,轻轻道:“刚刚是说给外人听的,你别介意。” 温热的气流与其说是拂过,倒不如说是冲击着张虚怀的耳膜和血管,咣咣咣振动着每一根神经。 有好一会,他表情和脑海都完完全全空白,心跳如擂鼓般巨响,阿古丽的每个字都听在了耳朵里,意思却久久没有传递到大脑。 “张太医?” “……” 谢奕为推推他,“你怎么了?” “……”张虚怀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谢奕为的脸上,似乎有点飘忽,然后转身跟进去:“……嗯嗯!” 嗯嗯? 谢奕为眉头一皱,啥意思? 张虚怀这一回,利落的把腿一收,神气活现的走进客栈,正要开口说话,阿古丽猛的一回头,把他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 “怎,怎么了?” “累死姑奶奶了!” 没了外人,阿古丽原形毕露,低头把大刀解下,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盅,也不问 是谁的就仰头一口饮尽。 咕咚咕咚喝完,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唇,“咦,那小子和他媳妇怎么不进来?” 她在说什么? 没听见! 张虚怀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手中的茶盅,只觉得心跳得有点快。 那茶盅是他喝过的! 她……她……她……竟然与自己喝了同一个茶盅,完了,完了,男女授受不亲,这辈子,自己是一定要娶她的了。 阿古丽见张虚怀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看,“怎么了,这水里有毒?” 张虚怀一个哆嗦回神,从阿古丽手里一把夺过茶盅,拎着衣角蹭蹭蹭跑上二楼。 “这人犯病了还是怎么着?”阿古丽一脸的莫名其妙。 “谁犯病了?”李锦夜牵着玉渊走进来。 “张虚怀啊!”阿古丽指了指二楼,“他抢我刚刚喝过的茶盅。” 玉渊目光扫过桌子,慢吞吞道:“别管他,他可能也是渴了吧!” 阿古丽:“……”抢了杯子回房间喝,这孙子有病吧! …… 张虚怀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他在房间里蹿上蹿下了好几回,最后决定把杯子藏在枕头边,这可是定情信物啊,意义重大! 藏完,他飞快的换了件新衣裳,还好多带了几件,否 则,丢人丢大发了。 做完,他往铜镜前看了几眼--头发一丝不乱,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嗯,是个有为青年! 收拾完,他摇摇摆摆的走下楼,头昂得跟个公鸡似的,可惜,阿古丽和玉渊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这只公鸡头昂这么高,就是为引起她注意。 张虚怀受了冷落,心里那个不得劲啊,绷着张脸坐下,目光阴恻恻的朝玉渊瞄过去。 一眼,玉渊没看到;再瞄第二眼。 “张太医,你眼睛怎么了,怎么抽起来了?” 谢三爷一句话,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张虚怀脸上。 张虚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心里恨骂道:做侄女的不着调,做叔叔的更不着调,这两人统统不着调。 玉渊这才后知后觉的领悟了些什么,忙站起来,“我去看看厨房的饭菜好了没有,师傅,你坐过去,好好照顾阿古丽。” 这徒弟总算是靠谱了一回 。 张虚怀扭扭捏捏的坐了过去,抄起茶壶,给阿古丽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李锦夜赶了一天的路,又与苏长衫说了半天的话,早就口干舌燥,空杯子凑过去,张虚怀理都没理他,眼睛巴巴地看着阿古丽的侧脸。 “那个……伸手,我帮你诊 诊脉。” “正想让你诊诊呢!” 因为是紧身衣,阿古丽解开袖口,露出半截玉腕。 这不都给人看去了?张虚怀一脸紧张的伸手帮她把袖口往下捋捋。 李锦夜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去厨房找玉渊。 什么都不知道的谢奕为,傻乎乎地伸出一只胳膊,“虚怀,你也帮我诊诊,这两天总觉得身上没力。” 滚一边去! 张虚怀就差破口大骂了,幽怨的眼神剜了谢奕为一眼,心道:要不要毒死他!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死亡线上走过一遭的谢奕为,被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讪讪的收回了手。 张虚怀凝神一诊,心中万事笃定,柔声道:“身子不错,就是有些上火,回头吃两副去火的药就行。” “你怎么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就不能有些别的?”阿古丽从小到大,真的听腻了。 要换了别人,张太医早吹胡子瞪眼睛骂“你是太医,还是我是太医”,遇上这一个,他简短地“啊”了一声,“若怕药苦,不吃也无碍。” 阿古丽被顺了毛,这才没话找话的夸了一句:“你这长衫料子不错。” “光料子不错吗?”张虚怀突然来了一句。 人呢,是不是人也挺精神? 第四百七十六章 她在夸他 “嗯,颜色也衬得人年轻!”阿古丽抬头看他一眼。 天,她在夸他! 张虚怀唰一下,耳根烧红了起来,所幸,偌大的客栈只点了四盏烛灯,阿古丽也不会刻意去看男人的耳朵,因此毫无查觉。 为了掩饰,张虚怀装模作样给谢奕为诊脉,诊半天,也是那句“上火”的老话。 这时,有伙计端了托盘上菜, 玉渊和李锦夜也并肩从厨房出来。 五人坐下,江锋等人另启一桌,卫温和阿宝侍候左右。 卫温看阿古丽的眼神,透着光亮,跟天上的星辰似的,偶尔往另一边的大刀上瞄,眼里都是羡慕。 都饿了,饭菜吃进嘴里就格外的香。 李锦夜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感情,他盯着玉渊的脸,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处的变化。 玉渊被他看得吃不下饭,伸脚轻轻踢了踢他。 李锦夜恰好察觉了,靴子向前挪动,和她的羊皮小靴挨着。 这样细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小暧昧……旁人又怎么会知晓。 这时,张虚怀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这饭菜,可吃得惯?” 阿古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随口“嗯”了一声,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张虚怀却像是一眼就猜透了 ,“阿渊为你备了好些牛羊肉,回了王府就能吃到家乡菜了。” 阿古丽没去看张虚怀,却是深目看了高玉渊一眼,大掌拍拍她的后脑勺,难得的像个长辈的样儿。 张虚怀郁闷啊,这明明是他的主意,怎么那手就没落在他头上呢! 玉渊见师傅这副表情,打心底地笑着:“小姨你别谢我,要谢谢师傅,都是他提醒我的。” “哼!” 阿古丽用一声冷哼,表示感谢。 张虚怀气咻咻的夹起一筷子兔子肉,刚要送进嘴里,又听阿古丽道:“他提醒那是应当应份的!” 合着,这是没把他当外人? 张虚怀的气一下被戳破,把兔子肉咬进嘴里,动作轻柔的跟什么似的。 谢奕为放下筷子开口。“王爷,这几天礼部收到王爷消息,在准备蒲类人下榻的驿站,阿古丽住到王府怕不合适。” 李锦夜摆摆手,“此事,等用了饭,洗漱过后,三爷与我再细说,今夜有的是时间。” 张虚怀心沉了沉,不能住王府,那自己得想个什么办法跟过去呢? 愁人! 一顿饭吃完,下人抬热水上楼。 李锦夜和阿古丽一路风尘仆仆,正要好好洗一洗。 阿古丽身边没有侍女,玉渊让卫温和阿宝过 去侍候,自己则回了房间。 刚掩门,身后的男人贴上来,头埋在她颈脖里,轻轻啃咬着,从颈脖一路往下。 玉渊将身子往后靠,抓住那双四下作妖的手,“怎么说动她的?” “亲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李锦夜不满。 玉渊转身笑,伸手去替他解盘扣,“这一身的灰,脏都脏死了,谁要和你亲热!” “那等我洗干净了!” “三叔还在楼下等你呢!”玉渊脸红。 “让他等着!” 李锦夜低声说,在一霎失神后,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两个多月未见,相思如狂,吻变得又甜、又暖、又亲昵又殷勤,像含吮一块儿小火滋滋烤化的麦芽糖。 含吮的久了,便松开,喘两口气,然后,又含吮上去。 玉渊被他吻得身子都软了,还没哼哼两声,他又亲过来,离开她唇的时候,他低语道:“陪我一起洗,嗯?” 玉渊身上热成一块碳,想拒舍不得拒,不拒,又能把自己臊死,那欲拒还迎的劲儿,甭提让李锦夜有多爱了,上半身前倾下来,一颗扣子一颗扣子的将她的衣裳解开。 玉渊看了眼木桶,握住他的手,红着脸道:“等回了王府随你如何,只这里是 客栈,不好乱来。” “你说的?”李锦夜含笑看她。 玉渊没吭声,又嗔又怨的瞪他一眼后,替他脱去了外衣…… 李锦夜舒服的泡在热水里,玉渊站在他身后帮他洗头,顺便将这几个月京城,王府的大小事情一一道来。 洗完,玉渊帮他换了干净的内衣,又用毛巾把他的头发一缕缕拭干。 李锦夜懒懒的倚在她身前,手没嫌着,掐掐这里,捏捏那里,像是在衡量胖瘦,又时不时的抱抱她。 他想起刚成亲那会,恨不得两人的身子长在一起,不分开。 分开了,就不得劲。 尤其在庄上那半年,无事可做,两人在炕上一呆能呆一天,也不是非要做夫妻之事,有时候亲亲嘴,抱一抱就满足的不行。 这是他们成婚以后,分开最长的时间,真是相思如狂,李锦夜想着想着,身下便有了反应。 也不管楼下的人了,手上一使劲,就把人压在了身下。 玉渊也猜到他忍不住,抿嘴笑,摸了摸他的眼睫毛,指腹轻轻拨弄着它们。 他笑 ,捉她的手,低头亲。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去解她的衣裳。 玉渊也去解他的,内衣好解的很,三下两下便解开了。 唇落到他的喉骨上,突然咬 下去,李锦夜浑身一震,只觉得骨头全酥了。 四目对上,视线粘连着,再分不开,玉渊只在浪尖的时候,才死死的闭上眼睛。 …… 楼下。 谢奕为和张虚怀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这女人家洗漱磨蹭,那还情有可原,这一个大男人磨蹭,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张虚怀着急,“青山,上楼去喊你家主子。” 青山一脸苦哈哈,“张太医,别急啊,爷赶了好多天的路,容他歇歇再下来,左右时辰还早着呢!” “歇什么歇,有什么可歇的!” 青山敢怒不敢言,心道:你一个老光棍当然没什么可歇的,我家爷那可是娶了媳妇的人,能和你一样吗! 爷都吃素好几个月了! “张虚怀,你说你这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愣头青一样的,久别夫妻胜新婚,你懂吗?” 楼梯上,阿古丽缓缓而下,长发披散着,像瀑布一样。 张虚怀使了吃奶的劲,才算把眼珠子挪过去。 对面的谢奕为疑惑地看着他,再看一眼,又看一眼,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识相的让出了张虚怀身旁的椅子。 张虚怀一看,不得了,连谢奕为这个棒槌都看出了几分名堂,那阿古丽她,她是不是也应该明白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蒲类公主 阿古丽坐下,与谢奕为低声交谈。 她读书少,只跟着李锦夜从前的先生识过几个字,心里最尊重的便是读书人。 谢奕为也有心与她说一些朝廷的事情,这女子性子冲动,不管天不管地,但在四九城这地方,这样的性子容易出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只冷落了一旁的张虚怀。 若是从前,他定要甩脸子,但今晚…… 这女人的头发真好看! 这女人的眼睛真好看! 这女人的脖子真好看! 这女人哪儿哪儿都好看! “张虚怀,你盯着我看做什么?”阿古丽把茶盅重重往他面前一放,茶水都快溅出来。 “啊?” 张虚怀被人逮了个正着,脸红成一块碳,“我这……我这……” 我这不下去了。 连对面的谢奕为心里都替他着急,起身道:“张太医,你慢慢说,我先去外头透口气。” “不许走!” 张虚怀一把拉住,眼角抽搐了几下,走什么走,留他一个人尴尬不尴尬? ……不是,谢奕为也纳闷了,自己若不走,你怎么向你的心上人表白 ? 张虚怀眼角再抽回去,老子现在两条腿都在发抖,身子软的跟棉花似的,怎么表白? 敢情你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谢奕为只能又坐下。 阿古丽见这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心道:还是我们蒲类男人直爽啊! 这时,李锦夜下楼,身后无人。 青山将前茶倒了,重新沏了壶茶过来,给众人倒上。 李锦夜开口道:“三爷有话,请说。” 谢奕为敛了神色:“阿古丽王族的身份,王爷预备瞒下?” “没错,只以黑风寨大当家的身份出现。” “若如此,必要更名换姓,我在翰林院的时候,曾看过从前官员的手记,上头详细记载着蒲类王室的成员,阿古丽在上面。” “以你之见,该如何?” “我觉得倒不如以真面目示人。一来,防止福王那头又起妖风,二来,凡事做不到万无一失,与其等她以后身分暴露而被动,不如把主动权掌在我们手中,王爷在蒲类身上栽过一次跟头,不能再栽第二次。” 李锦夜琢磨这话里意思,稍稍迟疑了一下。 谢奕为:“王爷若是担忧阿古丽的安全,大可不必。皇帝金口玉言,不会出而反而,天底下的人眼睛都看着呢!更何况真论起来,阿古丽还是皇上的小姨子。” “我可没他这样的姐夫!” 阿古丽冷冷道:“不过三爷的话很有几分道 理,阿夜,咱们也别藏着掩着了,大。大方方给狗皇帝看去,省得又给你带来麻烦。” 李锦夜沉着脸不说话,牵扯到阿古丽,他必须慎之又慎。 谢奕为:“王爷,有时候,人有软肋并非是坏事,无所不能的人,才容易让人心生防备。” 李锦夜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了眼谢奕为,起身走到客栈门口。 天黑沉。 有月。 能看到雾蒙蒙的云,在托着月。 月是故乡明,可记忆中最亮的月亮是在蒲类。 他扭头,“三爷说的对,很多东西遮着掩着,到最后反而是致命一击,只是身为皇室公主,当年为何会在屠城中存活下来,三爷可有应对?” “很简单,公主八字有异,只有在黑风寨才能养活。” “他会信?” “信不信由他,说不说在王爷,不信更好,但王爷这头是坦荡的!” 李锦夜扶着手掌,叹道:“你这话,倒与长衫说得一模一样,他也是这般劝我,只没你说得透彻!” 谢奕为真是一口心头血,都快被这名字给呛出来,脸色变了几变,还未恢复,只听李锦夜道:“此事,本王允了!” 谢奕为暗松一口气,扭头再道:“阿古丽,你公主的身份暴露出来,面圣那日或许 会受到刁难,沉着气,想着王爷,咬咬牙挺过去。” 阿古丽冷笑一声:“我既来了,不用咬牙也能挺过去。”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张虚怀看着她唇边的冷笑,在心中默许! 一夜休整后,队伍向京城出发。 入北城门时,已经黄昏时分,礼部众官员等在城门口,一并等着的,还有数百禁卫军,为首的是齐进。 李锦夜下马,齐进迎上去,“王爷,皇上有令,请蒲类人驿站休息。” 李锦夜默了一会,指了指高马上的阿古丽,道:“好生招待,不可怠慢,这一位曾经是蒲类的公主。” 竟然是公主? 齐进心里咯噔一下,忙垂首道:“王爷放心!” 说完,翻身上马,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众禁卫军立刻分散开来,将蒲类一行两百人团团围在中间。 黑压压的队伍走过青石路,引得的路边百姓频频相望。 队伍的最后,张虚怀骑着马慢慢悠悠的溜达着,他还是不放心,必要跟过去瞧一眼才行。 …… 回到府中,李锦夜先入书房,将这两个多月的行程写成折子。 折子经谢奕为过目商榷后,翌日早朝,呈现给皇帝。 皇帝接过折子,并未多言,只深目看着李锦夜,叮嘱他 好生歇上几日,再去礼部当差。 李锦夜谢恩出宫,脸上半点异色都没有。 蒲类公主的身分,是京城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消息一经传出,满京城哗然,礼部众官员更是头痛的不行。 你道为何? 外来使者来访,跟官儿一样,分个三六九等,王子有王子的礼节,公主有公主下榻的地方。 原本礼部对蒲类来的人,只当作普通来使,甚至连普通来使都不如,因此预备下的驿站,既小又简陋,为的就是想杀杀蒲类人的威风。 如今偏是来了个公主,而且这公主的身份实在是特殊,往大了说,是皇上的姨妹,往小了说,是蒲类王庭的最后的遗珠,很不好办啊。 礼部尚书一个头两个大,赶紧亲自去安亲王府请王爷示下。 李锦夜连人都没见,只让青山传了一句话:事牵蒲类,本王不好多说,一切事宜,由皇上作主。 皮球踢过来,礼部尚书都要哭了,没法子,赶紧去宫里求见皇上。 宝乾帝这会正派齐进核实公主的身分呢,这结果没出来,哪能开御口啊,命李公公把人拦在御书房门口,也没见。 这回,礼部尚书连死的心都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感觉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摇摇欲坠。 第四百七十八章 她签了 皇宫里。 钦天钦监正跪地:“回皇上,这个八字乃是纯阳八字,属童子命,若此八字为男,必童年夭折;若为女,养在外头方能活命。” 宝乾帝挥挥手,监正起身离去。 李公公上前奉热茶,宝乾帝无心喝茶,手指在御案上有节奏的敲着,几十下后,骤然一停。 “通知礼部,按蒲类公主仪制招待,明日面圣。” “是!” 礼部得到消息,立刻派官员重选下榻之处,折腾整整一天,蒲类公主移居到另一处驿站。 五进五出的大宅子,绿柳成荫,门口两个石狮子,威猛无比。 兰淼低声道:“大当家的,狗皇帝拿正眼看咱们了。” 这话,像是锤子一样,直直锤在阿古丽心上,她冷笑一声:“正眼也好,白眼也好,这一趟既来了,就不能给阿夜丢脸,下面的人,你约束着些,没事别往外走动,都给我在这宅子里呆着。” 兰淼看了眼大门外的禁卫军,敛色道:“是!” …… 以公主仪制待客的消息传到王府,所有人都暗松一口气。 当天夜里,玉渊长发散开着,躺在李锦夜怀里,柔声道:“阿古丽的安危是没问题了,就看明日面圣的情况。” 李锦夜一手缠着她的发,一手揉握 着她的手,脸浴在烛光里,叹了口气,“你放心,必然是无事的。” 玉渊听这话,知道他心里没什么底,想了想,道:“要不,你再上道折子,说血脉相连,想请阿古丽到府中来住,你们是姨甥的关系,皇上若念着旧情,多多少少应该顾忌些!” 李锦夜蹙眉想了一会,“不必,以他的想法,只会以为我在威胁他,便是要请过来,也得等明日面圣后,再上折子。” 玉渊想想有道理,便不再说话。 翌日,天明。 李锦夜起身,玉渊帮他妥妥当当的收拾好,临出门前,又将人拉住。 “担心我?”李锦夜静静地望着她。 玉渊点点头,“既担心你,也担心她。” 李锦夜一颗心都软了,静了好一会,道:“跟着我,从没有一日是宁日,我的阿渊委屈了!” 她抬头瞅着他:“心甘情愿,谈什么委屈不委屈。” 李锦夜拿起她的手,亲着她的掌心,低声道:“快了,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 “不快也无所谓!”玉渊笑:“和你在一起,再难都是快活的。” “傻丫头!” 李锦夜刮了下她的鼻子,转身离开。 玉渊没像往常那样止步,而是跟出去,送到二门外。 二门外,张虚怀已 经等着,脸色并不好看,怕也是担心了一夜。 玉渊目送二人离去,没回自个院子,而是去了三叔那里。 原本以为这个时辰,他不会起身,哪知刚进院子,就看到他背手立于蔷薇下。 粉的花,青的衣,有种别样的素雅。 谢奕为见她来,立刻就知道王爷已经出发,笑道:“不必太过担心,我冷眼看过了,阿古丽此人虽然刚烈,但并不莽撞,心中是有丘壑的!” 玉渊点头道:“我不担心,只是闲着来找三叔聊几句话。” 谢奕为也不戳穿她,笑道:“想与三叔聊什么?” “总觉得这些日子,三叔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花酒也不喝了,外头的同僚朋友也不见了,老一个人闷在书房,可是因为寒先生的原因?” 是,又不是! 谢奕为不欲多说:“先生把担子交在我身上,我若还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岂不是辜负了先生的教诲,都快成亲的人了,也该定下心来做一番事业。” “我倒觉得三叔从前讨喜些,如今太老气横秋了。” 谢奕为与她目光相对,笑。 所有人都说谢三爷成熟稳重,堪当大任了,独独这丫头这样说他,这才是至亲至爱之人! “老气横秋才能撑得起三房的门面。 行了,去睡个回笼觉吧,我也该去衙门里了。” “大白天的,睡什么回笼觉!”玉渊嘀咕了一声,送他出府。 …… 此刻的皇宫门口,阿古丽被人拦下。 “公主,请解刀剑。” 阿古丽解下佩剑,跨过高高的门槛,目光一抬就看到禁军统领齐进在五丈之外候她。 “公主,请!” 阿古丽与身后的兰淼对视一眼,跟在齐进身后。 经过长长的石板路,爬上九十九层台阶,两人来到殿外,只听内侍尖着嗓子喊:“蒲类公主到。” 阿古丽昂首进殿,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着黄袍的老者高坐在龙椅上,应是大莘的皇帝。 她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阿古丽拜见大莘皇帝。” 宝乾帝眼神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女子也是着这样一身大红,大步向他走来。 “抬起头来!” 阿古丽仰头,目光直直看向皇帝,不闪不躲。 宝乾帝:“平身。” 阿古丽站起来,看着满朝的文臣武将,半点怯色都没有,一双妙眼滴溜溜直转,眼中俱是好奇之色。 众大臣见了,心中冷笑,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野蛮人,瞧瞧,一点女子的规矩都没有,哪比得上咱们大莘的公主,举手投足 都是风范。 …… 太医院里。 张虚怀没有一刻是能坐住的,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这会该进宫了吧! 皇帝有没有为难她? 暮之护得住护不住? 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 正心急如焚时,乱山匆匆走来,“张太医,宫里有消息了。” “快说!” “皇上要公主签下文书。” “什么文书?” “俯首称降的文书,并每年向大莘进献,还有允许在蒲类派驻官员。” “她,她签了?”张虚怀的声音有些发颤。 “签了!” “竟然签了?”张虚怀此刻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心里空出一大块,发慌。 她竟然……签得下去。 “张太医,也不是全无好处,皇上答应可重建蒲类王庭,所以公主签得痛痛快快!” 张虚怀鼻子一酸,心头涌上一股如鲠在喉一般的无力。蒲类王庭在那一战后,就成为废墟,那里曾是阿古丽的家园。 “对了,阿古丽提出要拜见大公主的陵墓。” “皇帝允了?” “允了。” “好,好,好!”张虚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圈微微泛红。谢奕为这一计,竟是险中求胜了。 一瞬间,乱山的心软了下去,暗自忖道:这最后一句话,要不要趁机说了呢? 第四百七十九章 怎么向一个女人表白 在说,与不说之间,乱山仅仅犹豫片刻后,便道:“张太医,还有一件事情,王爷让我告诉你。” “说罢!” “皇上说,当年蒲类长公主为两国交好,主动和亲,成就佳话;如今公主尚未成亲,大莘愿奉上世家好儿郎,供公主挑选佳婿!” 张虚怀一个踉跄,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 乱山眼明手疾,赶紧扶住。 …… 这边张虚怀眼前一黑,王府里,玉渊也是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此计,可真真是好计,简直就是将蒲类不动声色的收于囊中,潜移默化的将草原上的一匹野马驯化成大莘的圈养的马匹。 若她不是和阿古丽有交集,当真要为皇帝的这一外交手段喝声--漂亮。 而现在……她却是头痛欲裂。 阿古丽会应下此事吗? 师傅又该怎么办? 下午,玉渊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都没有挪动一下,隐约听见有人喊王爷回府,她才用手捶了捶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出内屋。 李锦夜进门,神色如旧,玉渊迎上去,帮他脱了朝服,换了居家的衣裳。 丫鬟们端热水毛巾进来伺候洗漱。 玉渊没舍得让李锦夜自己动手,把人按坐下,用热毛巾将他的脸和手 指擦得干干净净。 李锦夜看着她在灯下的白瓷似的脸,低声道:“都知道了?” “嗯!”玉渊点头:“愁了一下午,师傅跟你一道回来了吗?” “他去怡红院买醉了,我让三爷陪着他。” “他心里应当是难过的。” 李锦夜沉默着,眉头紧锁。 从皇帝口中说出和婚这话,他着着实实吃了一惊,到底是魔高一丈,道高一尺,这一招简直是绝了。 “有没有可能性让师傅去和婚?” 李锦夜抓着她的手,按坐在自己膝盖上:“皇上只信虚怀,怎么舍得让他去,我估摸着他的意思,应该是在武将世家中,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那师傅怎么办?” 李锦夜迟疑了一下,“此事不急在一时,还有些时间,容我想想,走,换了男装跟我出去。” “去哪里?” “一会你就知道了!” …… 到了地方,玉渊才发现李锦夜带她来的地方是怡红院。 天底下带着媳妇一道逛妓院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位爷了。 两人穿过前院,前厅,一路往后,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青山打起帘子。 张虚怀和谢奕为相对而坐,桌上好几个空壶。 李锦夜拉着玉渊坐下,目光直视张 虚怀,“喝酒解决不了问题,你想好要不要与她说?” “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张虚怀反问。 “若你们两情相悦,无论如何,这联姻我都会阻止。”李锦夜一字一句。 张虚怀一下子短了舌头。“你,你……” “我没别的意思,你自己好好考虑,青山。” “爷!” “把张虚怀送到阿古丽院子前,他若进去,你就在外头等着;半个时辰没迈腿,你就把人再弄回来。” “是!” 话落,青山手中一用劲,把张虚怀提了起来。 张虚怀吓得脸色都变了,冲着李锦夜破口大骂:“李锦夜,你个王八蛋,你竟然逼老子去……” 李锦夜手如电,点了张虚怀的哑穴。 青山把人往背上一背,几个点地后,人消失在暗夜当中。 这一变故,快之又快,一旁的玉渊和谢奕为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李锦夜伸手在玉渊头上揉揉,随即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三爷,局势如此,下一步,你有什么高见。” 谢奕为端坐好,认真道:“建蒲类王庭,是好事;联婚,也是好事。” “噢?”李锦夜挑眉。 谢奕为拿起酒盅,与李锦夜面前的那只并排 放在一起:“只要和亲明里是皇帝的人,暗下是咱们的人,不仅不会同化蒲类,王爷还多一个帮手!” “三爷也看到了,虚怀对阿古丽一往情深,他跟我多年,我想成全她。” “那得看公主给不给他这个机会,让王爷成全。” “若给呢?” 谢奕为眼神一暗,又将自己的杯子拿回,“王爷未来之前,我也推演到了这里,还在死局中。” 不仅牵扯到皇帝因为身体原因不放张虚怀这个人,最重要的是,张虚怀是李锦夜的人,他去,这个和亲没有任何意义,蒲类还在李锦夜的手中。 而皇帝的意思,是想把蒲类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一定还得等师傅那头定下了才好商量? 玉渊想明白这一点,用手扯了扯李锦夜的袖子,“咱们也去看看?” …… 此刻的张虚怀,正傻不愣登的站在院门口,五月初的天,夜风并不热,他却已经里衣,外衣统统湿透。 “张太医,你……表情像要上吊!” 青山本来想说“像个吊死鬼”,说到一半气短,没好意思把话说这么绝。 “是,是,是吗……我现,现在……”的确是想上吊。 他堂堂世医之家,堂堂太医院首, 堂堂张氏医学的传人……怎么能向一个女人表白? 还有,要如何表白? 万一她拒了自己,他张虚怀的脸面往哪搁? 能不能,就在这门口站满一个时辰,然后再让青山背回去? “张太医,爷说作男人的,不应该那么没出息!” 张虚怀冷笑一声,心道:你家爷才是个地地道道没出息的,当初阿渊向他表白的时候,他,他……哎啊,别想那么远,人家夫妻都成亲了,想自己事。 “张太医,你再不进去,半个时辰就要到了,万一皇上……” “砰--” 张虚怀手脚并用的踢开门,踢完,立刻后悔,脑袋一缩钻到了青山背后,抖抖缩缩道:“一,一会她出来,就,就说是你踢的。” 青山无力翻白眼,因为阿古丽和兰淼跃身过来,一人手里提了一把大刀。 “什么人?” “是我,青山!” 阿古丽收起刀:“何事?” 青山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下,突然,腰上一痛,某个没出息的人掐了他一把,仿佛在说,你要敢把我卖了,我毒死你! 对不住了,张太医,你掐得太疼,在你弄死我之前,我先弄死你吧! 青山脚步一挪,手指了指旁边的人,“张太医找小姐有事。” 第四百八十章 表白 前面没了阻挡,张虚怀想现挖个地洞钻一钻,这会也来不及了! 他嘿嘿一笑,笑得比鬼还难看,“那个……啊……” 三人齐唰唰盯着他。 “晚饭吃了吗?” 噗!青山一口老血喷出来。 啊?兰淼一脸懵,这什么时辰了? 阿古丽眯起眼,目光直看进张虚怀眼睛里,这老货是怎么了? 她,她,她向我看过来了! 张虚怀瞬间慌乱,掩饰性的垂下眼睛,咬着唇,两条眉毛耷拉着,阿古丽心里的疑惑更深。 别人她不知道,张虚怀脸上出现这表情,典型的不知所措。 大晚上的跑驿馆来,对着她的院子不知所措…… 阿古丽心中微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想塞给我个男人吗,姑奶奶正好缺男人呢,也老大不小的了,用你们大莘的话来说,长夜漫漫啊!” 她本来是想安慰安慰张虚怀,毕竟那么多年的情份在呢! 哪知张虚怀一听这话,浑身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眼里都快喷火了。 长夜漫漫? 她,她,这是要和其他男人相好的意思! 阿古丽只当张虚怀为她鸣不平呢,叹口气,上前大。大咧咧的拍拍他的肩。 “你别苦着一张脸啊,这是好事,回头挑男人的时候,帮我把把关,白面书生不要,整天母亲长父亲短的不要,见不得杀人,见不得血的不要,吃不得苦,整天叽叽歪歪的不要,见了女人迈不开腿的不要,几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不要……” “我,你要不要?” 阿古丽:“……” 兰淼:“……” “……”青山眼角抽抽:我的太医哎,你可总算是说出了,差点没把青山我给急死!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过来,张虚怀伸手抹了一把脸,心中绝望:下面该怎么办,刚刚那话她到底听清了没有?难不成还要我再说一遍?我实在是没脸再往下说了! 想到这里,他做了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动作,像只猴子一样身手敏捷的窜到了青山的背上。 青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张太医像被鬼追了似的喊道:“回,回去!” “回哪里去?” 阿古丽一把长刀拦在两人面前,青山耸耸肩,脚步一挪,身子像泥鳅一样滑出去,又将张虚怀扔在当场。 “把话再说一遍!”阿古丽的刀,往前逼进几寸。 “你……我……” 张虚怀涨红着一张老 脸,心想:不答应就算了,哪有逼着人家再说一遍的道理,喜欢上女土匪,果然没好事! 青山在一旁,默默的握起拳头:太医,我看好你哟! 没退路了,早死早超生吧! 张虚怀心一横,抬头挺胸道“我刚刚说,我,你要不要!” “要你什么?” 哎啊! 张虚怀心说:充傻充愣不是应该是他的长项吗,你们蒲类人不应该坦坦荡荡,痛痛快快的吗,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听不懂人话是吧? 他哪里知道,阿古丽是真的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蒲类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直接到让人难以想象--我喜欢你!做我的人!我想睡你! 一句“我,你要不要”,这么绕口的话,在对阿古丽这个连官话都听起来十分吃力的人,显然属于要求太高。 青山实在看不下去了,“阿古丽,张太医的意思是……” “闭嘴!” 张虚怀大喝一声,“我的事,轮得到你插嘴吗。” 话落,他上前一步,一把握住阿古丽的手,“你这个女人,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我,我……喜欢你!” 三个字落下,数丈之外的李锦夜和玉渊相互看了一眼。 李 锦夜挑挑眉毛:小姨真把这老小子给逼急了! 玉渊擦了擦额角的汗:师傅啊,我敬你是条汉子,总算是像句人话! 此刻,阿古丽是什么表情。 她先是猛的睁大了眼睛,慢慢的皱起眉毛,随即又将眼睛睁大一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眉宇间书卷气极浓,面容说不上好看,却也说不上难看。 两人认识有十多年了,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小阿夜的后面,脸上的表情永远是别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似的,从没个好脸色给人。 他不给人好脸色,自己身为公主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见了面都是鼻孔打招呼,你冷哼一声,我冷哼一声。 怎么就会喜欢上了呢? 明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因为他一副天下老子第一的样子,一脚把他踹牛粪里了呢! 张虚怀见这女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自己半天,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想起了第一次碰到阿古丽时场景。 草原的风啊,像刀子似的把他的脸都刮疼了,这时,从远处飘来一个身影,大红色的衣裳紧紧的裹在身上,头发梳成无数个小辫子,身下是一匹 枣红色的小马驹儿。 人轻巧的从马上下来,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像湖水一样的深,阳光一照,泛着七彩的斑斓。 她的眼风掠过他,淡淡一笑。 他心中一牵一牵的跳着,少年傲气的自尊心陡然往上窜,化作一道冷气从鼻孔里窜出来。 她脸色一沉,飞起一脚就将他踢出数丈远,“哪来的大莘小狗,毛还没长齐,竟然敢朝本公主呼冷气!” 十几岁的少年,狗屁不懂,连分辨好坏的能力都有限,他干过的最大的坏事,就是把巴豆磨成粉,偷偷摸摸的放进别人的饭菜里。 他记得很清楚,他半边脸贴着牛粪,半边脸咬牙切齿,妖女,你等着,老子总要有一天,要毒死你不可! 后来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张虚怀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像老了好几岁似的,心里平白无故对这个女人生出一把缠绵的怨毒来。 他很快回过神来,手一松,垂下了头,半边脸在月光下,半边脸隐在黑暗处,像蒲类的夜,没有了天上的星星,夜远那么深远。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怨你,只是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总要说上一说。” 说罢,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第四百八十一章 她定过亲 “我这人,除了会替人看病外,一无是处,脾气也臭,嘴也臭,爹娘除了教我医术,没教我别的,心倒是实的。” 不实,也不会死心眼到这份上,跟傻子似的,张虚怀的声音越发的轻了。 “活小半辈子,没定过亲,也没有小妾和通房,本来也没打算要如何,反正光棍一条爱死不死。哪知,真死到临头的时候,又不甘心了。凭什么别人都成双成对的,就我一孤魂野鬼啊,那时候我就想着,如果能活下来,我,我得告诉她,否则稀里糊涂的死了,变成了鬼,谁知道你心里有过谁?” 张虚怀说到这里,反倒是淡定了,“许是老天爷听到我心里的话,被感动了,一眨眼的功夫,你来了,我,我没死成,总得兑现死前发过的誓言吧。那个……阿古丽,我心里有你,挺久的了。” 阿古丽揉了揉额角,突然咳嗽了声,试探性的问:“张虚怀?” “闭嘴,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我话还没有说完。” 张虚怀抹了一脑门的冷汗,“你这人吧,长得也不怎么样,脾气比我还差,还动不动就杀人砍人的,一点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青山嘴角又开始抽搐,我的张太 医哎,你跑题了。 “可我这人也不喜欢大家闺秀,就喜欢你这样的!” 张虚怀一句话,把跑了的题又拉回来,“你要是同意,咱们就好,以后你说啥,就是啥,你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你要是不同意……” 张虚怀痛苦的挠了挠头,满脑子都是“我都这么深情了,她怎么可能不同意呢”的思绪中,好半天才又道:“你要是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到延古寺做和尚去。” 说烤饼,他的视线再次直勾勾的落在阿古丽的脸上,喉咙里嘀咕了一句:“成不成,给个话吧,痛快点,我年纪大了,禁不住。” “噗嗤” 树后的玉渊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师傅年岁大,心却小,敏感,赤热,明亮,好恶直接表达,比世人多了几分心高气傲,却也比世人少了几分油滑,阿古丽一定感动了吧!” “未必!” “呃?”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抬眼去看,果不其然,阿古丽两条剑眉微皱着,身体一动不动,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许久,她道:“对不住,张虚怀,我不喜欢你!”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张虚怀出离的愤怒,绷着脸甩袖就走。 青山前一刻,还沉浸在张 太医铁树开花的喜悦中,后一刻,直接被人当头敲一记闷棍。 “太医,太医!” 青山看一眼阿古丽,撒腿追出去,得,以张太医的脾性,整个王府都要被拆了。 …… 顷刻间,人走得精光。 阿古丽目光一斜,直直向树后看去,“出来!” 李锦夜拉着玉渊走出去,视线与阿古丽对撞,苦笑了下:“他一片赤诚,你何苦把话讲得这样绝。” 阿古丽“哼”了一声,“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作什么要说谎?” “真不喜欢?”李锦夜把玩着玉渊的手,一根接一根,“还是说因为通婚的事情。” “这又有什么区别?”阿古丽反问。 当真她还是从前那个什么事务都不通,什么算计都没有,只会吃喝玩乐的蒲类公主吗? 当她抱着父兄尸体的那天起,她早就脱胎换骨了,否则,也不可能任她一界女流,将黑风寨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夜,老皇帝要通婚,我就答应通婚,反正天高皇帝远,他能管得了我什么?过个三五年,上书写驸马暴毙,他还能把死人挖出来,问问你和公主睡过没有?” 李锦夜哑口无言。 “本来我没打算重建蒲类王庭,这 是个梦,遥不可及,但狗皇帝既然开了口,我倒不得不好好思量思量。不论如何,蒲类将来的王,我绝计不会让他和你一样,身上的一半流着大莘人的血脉,我对大莘人恨之入骨。” “虚怀也恨吗?”李锦夜低问。 阿古丽摇摇头,“我从来不恨他,正因为不恨,所以不想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四个字一出来,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玉渊瞬间明白过来。 阿古丽想保证王庭血统,就必须找血统纯正的蒲类人结婚生子,她就算答应了师傅,和他做了真正的夫妻,也必要找个蒲类人借种,生下一子才可对列祖列宗,也是对自己有个交待。 而师傅这人,素来眼里揉不下沙子,又怎么可能同意自个老婆为给蒲类王庭留根,找别的男人借种。 与其到后面剪不断,理还乱,不如一开始就断了念想。 玉渊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心道:正如三叔所说,是个死局! …… 入夜。 玉渊睡不着,在床上生煎油炸的翻来翻去。 李锦夜也是毫无睡意,索性低了头,去含她的嘴唇,下唇。 轻轻重重,或是深深浅浅。 他这人有个优点,凡和她亲热,从来专心致志,心无旁 念,都把她的魂儿都引到他身上。 “李……” 一张口,他的舌尖就进去了,身子顿时就酥了半边…… 水光盈盈,香艳四射! 许久,玉渊整个人趴在男人身上,气息渐稳,只听李锦夜咬着她的耳朵道:“其实,小姨定过亲。” “啊?”玉渊的磕睡一下子就没了。 “是北狄另一族的王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玉渊抚着他微苍白的唇,“后来怎么没成?” “那王子旁的都还好,只是女色一事上比较放荡,这事其实在北狄也无所谓,我外公一生女人无数,遇着我外婆才稍稍收敛一些,我的两个舅舅也是如此,若是兴致来了,把马儿骑远些,天当被,地当床也是常有的事情。” 玉渊双眼与他相对,眼中有不甘。这世间男人都如此,大莘的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有点钱的都是通房小妾。 倒是女人,必须从一而终,若一女侍两夫,就被人骂作水性杨花。 “我不会!” 李锦夜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亲亲她的下巴,“今日是,以后也是。” 虽然这话从前也听过,再听一遍,依旧心跳加速,玉渊像个八爪鱼一样,死死的扒着身下的男人。 “后来又如何?”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一个比一个倔 李锦夜捏捏她的柔软的小屁股,手感不错。 “他这未婚夫遍地开花,自然就遍地留种,阿古丽是什么性子,哪受得住这个,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硬是逼着我外公去退了婚,还赔了上百头的牛和羊。” “这事儿,是她干得出来的。” “其实,我小姨心里是真喜欢那人,退婚后大病一场,虚怀在一旁照顾的,我估摸着就是那时候,虚怀起了心思。” 玉渊叹了口气,“现在可怎么办啊,愁得慌!” “这事儿,咱们谁也帮不上忙,只能在边上看着,这两人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倔,跟牛似的。” 李锦夜拍拍她的后背,“睡吧!” …… 四更敲起。 一声一声敲在张虚怀的心头,夜深人静,他清醒的连窗外飞过一只飞虫都能听到。 原来,被人拒绝是这么痛苦的事情,想去死! 什么时候起了心思,就是那女人退了婚,病得要死要活的那一次。 他是郎中,又在别人的地盘上,心里再不情愿,都得守着。 刚开始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你不是公主吗?不是想打人就打人,想踢人就踢人吗? 瞧瞧,报应来了吧! 慢慢的,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这女人虽然又痛又伤心,眼里半点泪都没有,烧 得都快死过去了,只死死的咬着嘴巴,发出呜咽呜咽的声音,跟受伤的小兽似的。 如果换成大莘的女人…… 张虚怀心想,怎么着那眼泪也得一大瓮了吧! 张家世医大族,族里娶妻纳妾,包戏子,玩女人的事情也常有,不足为奇,正房了不得病上几日,哭上几场,等男人哄了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绝不会争个两败俱伤。 他心想,你这蒲类公主的身份嫁过去,别说那些不入流的小妾庶子了,就是王子也得对你敬上三分,这又是何苦呢! 真正动心是在她烧得糊里糊涂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醒来,看到他在边上,哑着声道:“张虚怀,这世间男人女人都一样,为何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却不行,还要佯装大度?” “公主啊,就这世道,在大莘也一样。” “什么是世道?” “这……” “世道就是比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剑快,等你强了,你说的话,就是世道。” 她说完,头一歪,沉沉睡去;他却捧着脑袋,呆呆地看着榻上的女人,干坐了一个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有滴泪从她眼角落下,他手忙脚乱的去擦。 那泪,滚烫的,一直烫到他的心里。 他想:我若是那个王子,有这么 漂亮的一个未婚妻,旁的女人又怎么会入得了眼,爱她还来不及呢! 想到这里,张虚怀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衣裳就往外面冲。 外间榻上的小厮听到动静,迷迷糊糊挣扎着爬起来,“太医?” “睡你的觉。” 张虚怀扔下一句,走到院里对着一轮明月长吁短叹。 出师未捷身先死,后面是死心还是死打烂缠? 有第三条路可走就好了! 比如说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好! …… 要给蒲类公主选婿的消息一经传开,无数世家高门都慌了。 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配个异族的公主,然后老死见不到一面……别逗了,谁肯? 于是,满京城的媒人开始忙碌,从这个高门穿到那个大族,都在积极的穿针引线。 一时间,世家的贵女们成了吃香货,从前是男子挑女子,如今却是女子挑男子。 尤其是那些武将世家的哥儿,往日里总嫌东嫌西,如今一听说要和亲,恨不得只要是个母的就成,还管女方家里几品官,性情如何,模样如何? 就在这个当口,谢府大少奶奶顺利产下一子,五斤二两。谢承君亲自上王府报讯,并请王妃三日后参加“洗三”礼。 玉渊把大堂兄请进来,略问了几句管氏的身 体后,话锋一转,问起大奶奶的身体。 谢承君没脸细说,只轻描淡写说母亲身子已经大好,开始掌家;与父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虽然父亲一月中大半时间都歇在闵姨娘处,但初一、十五都往母亲房里来。 玉渊听罢微微一笑,大伯母还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她命罗妈妈拿出贺礼,“如今这当口上,我不大方便往外头去,礼到,人就不到了,望大堂哥见谅。” 谢承君本也没打算真能请动,拿了礼,略说了几句话便告退。 这边刚把人送走,那边就见江锋匆匆忙忙跑来回话,说张太医喝醉了,吐一身,人事不醒的被人抬进府。 玉渊一看时辰,好吗,这才午时不到,师傅他老人家是打算借酒消愁愁更愁了! 无奈,只能让下人好煮好了醒酒汤,好生侍候着。 这边刚忙完,青山已带了李锦夜的口讯回来。 原来,阿古丽面圣后,李锦夜便递上了折子,想请阿古丽到王府住上几日。 皇帝将折子压了几日后,方才批准。 李锦夜交待玉渊将府中最好的院子清扫干净,十五那日宴请。 玉渊亲自选好院子,又与江锋、罗妈妈定下宴请那日的菜单。看着菜单上俱是蒲类人爱吃的牛羊肉,心里不由又 想到了师傅,一口气叹不出,咽不下。 也不知到了十五那日,两人见面,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 而此刻,已有数个世家公子的名字,写在名册上,由礼部呈到御案上。 宝乾帝浑浊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后,将名册合上。 李公公捧上热茶,“皇上可有中意的人选?” 宝乾帝沉着脸没说话。 和亲蒲类的人选,必须在武将中挑选,这为其一;其二,须对大莘忠贞不移;其三,门第不可太高,也不可不高。 “也不急在这一时,需得挑了好的,方能配得上公主。且留公主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便是明年开了春回去,也不迟。” 李公公心里一惊,如今才五月,明年开春,那就是近一年的时间,这就相当于以选婿之名,将人扣在了京中。 就不知这公主愿意不愿意! 正想着,只听皇帝又道:“福王今日进宫了?” “回皇上,进宫了,这会正在皇后宫中,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看娘娘了。” 宝乾帝点点头。 皇后禁足已满,除了解禁那天给他跪谢外,等闲并不往外面去,六宫事宜让贵妃打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那些读书人的悠悠之口,都不是吃素的。 哪天找个机会,还将六宫事宜交还给皇后罢!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看,就是体面 中宫寝殿。 李锦轩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削梨,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盘中拼出一整朵花的模样。 “母后,请用!” 皇后捻起一片,尝了尝,并不甜,遂冷笑道:“本宫不过是禁了足,还没成废后呢,这梨就不甜了,若日后真有什么,岂不是连饭都要吃不饱。” 李锦轩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忙宽慰道:“母后别急,等寻着合适的机会,儿子为母后上折子。” 陆皇后清楚,这天底下没有谁比亲儿子,还盼着她掌权的,叹了声道:“可恨那李锦夜,为了……” “母后,慎言!”李锦轩赶紧把话打断,“有些话心中知道,万不可在嘴上说出,说惯了,真到了关键时候,刹不住。” 陆皇后勉强点点头,“听说外头都在为蒲类公主寻婿?” “儿子正要与母后说这事。” 李锦轩压低了声音道:“此事,由礼部初选,再给父皇过目,礼部是李锦夜的天下,他选的人,必是深思熟虑过的,父皇年迈,好糊弄,但于儿子却是大。大的不利。” 陆皇后冷笑一声:“这人原来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连蒲类都成了他的助力,轩儿啊,你 若当初肯听母后的话,也不至于是如今这局面。” “过去的事情提他做什么?” 李锦轩咬牙道:“如今咱们得想个什么法子,让这事黄了才行。” 陆皇后朝心用宫女递了个眼神,宫女立刻会意,挥退下人,亲自守在门口。 陆皇后此刻方才开口道:“母后这几天想到了一些旧年的往事。” “什么往事。” “先皇后薨,高贵妃被禁足,等闲不往外头来。后来蒲类公主和亲,皇上把人安排在高贵妃宫中,两人以姐妹相称。” “这些旧事,儿臣都知道,儿臣小时候,还去过那宫里与小十六玩,那时候这小子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真好看。” 李锦轩顿了顿,又道:“公主去世那天,我也是记得清楚的,宫里突然传出来的丧钟,我当时正跟先生背书呢,吓了一跳。” “那你可知,公主是如何死的?” 李锦轩一愣,惊恐的望了殿门一眼,“母后,不是说得了重病去世的吗?” 陆皇后冷笑一声,脸色慢慢转白,“那女人一顿能吃三碗饭,身子壮得跟头牛似的,怎么就突然得了重病?若真是得了重病,为何太医院那边没有记录在册?” “莫非另有 隐情?” 陆皇后朝他微微一笑:“你父皇虽然将去永和宫的路都封了,所有一干知情人士杀的杀,陪葬的陪葬,但燕过留痕啊。” “母后快说!” “本宫听说,公主真正的死因,其实是被皇上一碗毒酒赐死的。” “什么?” 李锦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缓过一口气,只听陆皇后又冷冷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赐死她?”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这个女人不贞,与别人偷情?” “这……” 李锦轩尝试着在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自己的头绪,然而未果,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已经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偷情? 深宫里? 这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陆皇后看着儿子的表情,道:“我原本也不相信,如今再细想想,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李锦轩心头一震,“怎么说?” “你可知道李锦夜为什么被送到蒲类去?” “父皇下的令,说是宫中有人要害他。” 陆皇后冷笑一声,“母后记得当时高贵妃薨后,李锦夜直接被内侍带到皇帝跟前养着,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谁会去害一个连靠山都没有的幼儿,反正你母后不会做这种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 “那母后的意思是?” “我猜是你父皇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种,这才把人远远送走,眼不见为净。” “什么?”李锦轩张大的嘴唇,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这,这……” “我也只是猜测,真的假的,只怕只有你父皇和他身边的那个老货才知道。” 李锦轩心扑通扑通的乱跳,“母后啊,这种事情你万万不能瞎猜啊,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祸啊!” “这些没影的事情,你只听听别当真,但蒲类公主的死于非命,一定是真的。” 陆皇后冷笑道:“她因什么而死,咱们甭操这份闲心,把这消息给驿站那位透一点,我就不信她还能坦坦荡荡的和大莘联姻,那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 五月十五。 黄昏未到,一轮明月便已高挂半空。 江锋指挥着下人往水榭的四个角挂灯笼。 今日酒宴设在水榭,一共两桌人,都是与王爷交好的朋友,还有礼部几位官员,因此马虎不得。 “江管家,世子爷先到了。” “这么快?王爷回府了没有?” “还没有!” “去请王妃。” “是!” 苏长衫背手走到游廊上,好巧不巧,与迎面而来的谢奕为碰上,两人同时 停下脚步。 那人穿一身浅灰色锦衣,眼里有细碎的光,苏长衫的心扑通跳了几下,强装淡定的冲他抱了抱拳,先一步离开。 谢奕为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了口气。 感情这东西,奇怪的很,比方说从前两人称兄道弟时,自己看这位世子爷,总带着一些仰望; 如今再看,似乎也不过如此,两只眼睛一个鼻孔,虽俊郎,却也普通的很。 于是,谢奕为把记忆中的苏世子拿出来,描摹一下,看他一眼背影;看他一眼背影,再描摹一下。 分分寸寸,一丝一毫。 半晌,他结得一个结论:这人黑了,瘦了,却也更挺拔了!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道视线突然看过来,谢奕为凝神一看,不知何时,苏长衫顿足,回首,目光幽冷。 谢奕为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惊愕的看着他折返回来。 走到跟儿前,苏长衫手一挥,大庆二庆飞身闪开,一前一后的守着。 谢奕为以为他要做什么,脸沉得跟块冰似的、 “谢奕为,你是高玉渊那头的人,我是李锦夜这头的人,如今时局不稳,就算你恨我恨得要死,也请看在这对夫妻的份上把样子做得好看些。” 苏长衫顿了顿,“好看,就是体面。” 第四百八十四章 出事了 体面这东西,就是样子要好看,做事要好看,开场要好看,谢幕更要好看。 如今他们走到了谢幕,跟戏台上的戏子一样,撩起水袖,曲膝福下去,抬头时展颜一笑--谢各位爷捧场;各位爷改天再来捧场。 人和人之间,需要捧场,否则就是冷了场。何必冷场呢,都为了那一对夫妻,徒添旁人谈资。 这话苏长衫说出来,其中的道理谢奕为悟得明白。 他低头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很是这个道理,于是本能的顺从了他的话,走进书房的时候,当着曹明刚和方兆阳的面,冲苏长衫遥遥行了个礼。 苏长衫浅笑,回礼,收回视线,低头喝茶,眉眼不动,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呢,其实还是想的这个人。 原以为离得远了,见不着面就能不想,哪知越是见不到,越会辗转反侧,相思入骨--这才是要了命的。 一杯茶喝完,苏长衫起身:“我去迎迎张虚怀,你们且慢坐。” 门掩上。 曹明刚扶杯道:“世子爷去了军中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连笑都少了。” 方兆阳:“可不是,从前一来,便是拉着咱们说话,半点架子都没有。” 曹明刚叹了口气: “如今虽像个人样,我却怀念从前的他,那样的世子爷可亲可爱,让人想亲近。” 方兆阳也跟着叹了口气,“人总有长大的那一日,他都是快成婚的人了。” 听到这里,谢奕为心里像被虫子咬了一下,有点痛,又有点酸,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滋味。 …… 张虚怀一入院,就看到苏长衫青衫落拓的站在檐下,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当中隐隐带着笑意。 难兄笑难弟? 张虚怀慢慢踱过去,冲他当胸挥一拳,“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进城,连家都没回,就过来了。” “什么时候回?” “后天,明儿在家呆一天,陪陪国公爷,他老人家为我X心婚事,都快操心出病来了!” 张虚怀笑:“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晃你都要大婚了。” “他在我前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张虚怀却是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人见过了?” “见过了!” “如何啊?” “不如何!”苏长衫话锋一转:“倒是你,听说这几天醉生梦死的,日子不好过吧?” 张虚怀带了几分惊诧看他,没料他远在军中,竟然还知道自己喝酒的事情。 “连你都知道了,我这老脸也算丢尽 了。” “没觉得你丢脸。” 苏长衫拍拍他,以示安慰:“我刚开始那会,哪天不是醉生梦死,恨不得都泡在酒缸里。不过,你和我不同,我从前那五城兵马司的差事,怎么着都无所谓,你在那位跟前当着差,无论如何得小心些。” 张虚怀“哦”了一声,眯起眼睛看他,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苏长衫没理会他眼中的深意,淡淡道:“我送你句话。” “什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张虚怀冷哼一声,叹道:“我倒是想折呢,人家不给啊!” 苏长衫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苦笑:“只要不像我和他那样,怎么着都有可能性,只看老天成全不成全,走吧,今日我来,咱们兄弟俩可以喝个不醉不归。” “你小子……” “变了是吧?” 苏长衫揽住他的肩:“人总会变的,你没看阿夜如今都变得像个人样了吗,走走走,小爷陪你瞅瞅阿古丽去。” “这小子何止变了,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其实不大想看到她,无话说,看着也尴尬……” …… 此刻,李锦夜已经从外头回来,换了家常衣衫,与玉渊二人入了水榭。 所有人 都已到齐,唯独公主迟迟不来。 李锦夜朝青山看了一眼,“去看看。” “是!” 青山飞身而出,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匆匆回来:“王爷,公主仪驾根本没出驿站,小的到了门口见想公主一面,被驳了回来,” “为什么?”李锦夜脸色变了变,“说好的事情,她不会变卦。” 青山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听兰淼说,公主都已经换好新衣裳,不知为何突然变卦了。” “莫非是因为我?”张虚怀脸上挂不住了,差点想一头磕死,心说你若不想看到我,早点说啊,我岂是那没脸没皮缠着你的人。 青山不知道要如何答,一时间,水榭里沉寂下来。 玉渊起身,手按在李锦夜的肩上,轻声道:“怕是公主身体有恙,她初到京城,许是水土不服也未定,我去瞧瞧。” 李锦夜知道阿渊是在替他解围,毕竟今日在座的还有礼部众官员在,安亲王府的脸面还是要的。 “那就有劳王妃了,替本王带句话给公主,若有恙,改日再聚。” “放心!” 玉渊朝江锋看了一眼,江锋朝老管家看了一眼,悄无声息的跟上去。 走得远了,玉渊脚步慢下来,江锋赶紧跟 上。 “半盏茶后,你再往水榭回话,就说公主身体确实有恙。” 江锋立刻会意,小姐这是想把今日这个尴尬先圆上,免得让人看笑话。 …… 马车在青石路上疾驰,赶到驿站时,月上中梢,门口四个禁卫军,两左两右,守卫森严。 见安亲王妃来,略有诧异,却也不敢拦。 玉渊入内,一路直奔内宅,到了院里,惊得停下了脚步,这院子一片漆黑,连个灯影都没有。 这时,兰淼也不知道从哪个暗处走出来,“王妃?” “你家公主怎么了?” 兰淼摇摇头:“也没掌灯,也没声音,喊她也不答话。” “人在里面?” “我和兄弟们一直守着,没见出去。” 玉渊一手按在胸口,深深注视着漆黑一片的房间。今日宴请,准确来说,并非寻常家宴,而是皇帝御批;往深里说,这是大莘与蒲类两个国之间的宴请,全京城的人都盯着呢。 阿古丽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不明事理之事? 玉渊略一思忖,斩钉截铁对跟来的乱山道:“回去告诉王爷,这里应该是有事了,让他那边结束后,悄无声息的过来。” 乱山心一惊,飞快的消失在月色中。 第四百八十五章 她是怎么死的 王府里。 江锋躬身回话,“王爷,王妃派小的传话,公主果然身体有恙,王妃已经在诊脉开药方,请王爷放心。” 官员甲:“到底隔着千山万水,水土不服啊!” 官员乙:“也真是不巧了。” 官员丙:“还是请宫里的太医去看看吧,马虎不得。” 张虚怀拿着杯子的手一颤,哑然半晌,才扶额无奈一笑:“王妃的医术尽得我亲传,有她在,无碍!” 李锦夜此刻方才站起来,“诸位,为了公主的安康,干一杯。” 沉寂了许久的水榭热闹起来,推杯换盏中,李锦夜瞧见乱山朝他比划了个手势,眼眸微微一挪,向苏长衫看过去。 兄弟多年,苏长衫如何能不知道他眼中的深意,立刻拿出混世魔王的样子,与那几个礼部的官员行酒。 曹明刚和方兆阳也纷纷加入酒局。 李锦夜手击掌两下,从光影处走出数个年轻的姑娘,这是从怡红院特意请来的伎女,原本阿渊提出要请人助酒兴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高兴,如今看来,倒真是派上了用场。 怡红院的姑娘,那真是要多火辣,就有多火辣,上来都不往凳子上坐,直接坐男人腿上。 谢奕为吓得连连摆手,扭头却见苏长衫怀里 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来,宝贝,替本世子敬几位爷一杯。” 女伎笑道:“世子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嘟了嘟红唇,“谁让你是我的冤家呢!” 谢奕为心中冷笑,才说这人变了,怎的又变了回去。 眼角的余光一扫,却见李锦夜和张虚怀已悄无声息的离座而去,谢奕为再迟也察觉到了什么,扭头再见苏长衫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顿时如坐针毡,五内俱焚。 他从前那些沾花惹草,眠花宿柳都是假的吧? 那真实的他呢,真实的他又是如何? 此刻,怕是连谢奕为自己都不曾察觉,身为一个谋士,在察觉事态有变的时候,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公主出了什么事,而是着力点在苏长衫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 游廊尽头,乱山迎上来,附耳在李锦夜耳边一通低语。 李锦夜脸色变了变,沉声道:“虚怀,我们换身不起眼的衣裳,做回梁上君子吧。” 张虚怀此刻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耳朵里嗡嗡嗡嗡的响个不停,哪还顾得上别的。 “换换换,赶紧走!” …… 庭中有溶溶夜色,圆月不知何时隐入云中,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香草涟漪。 玉渊越等越急,她今日穿 了一件青草色褙子,薄薄的面料却让她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扭头去看,正是李锦夜与师傅二人。 李锦夜一走近,就看到她脸上有薄汗,抬手替她擦了擦,问:“如何?” 玉渊摇头,“在里面,但半点动静都没有,我不敢擅自进去,只盼着你来。” 李锦夜朝一旁的兰淼看了眼,兰淼上前将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李锦夜在院子里踱了两步,接过乱山手中的灯笼,上前敲门。 门推开。 阿古丽背手立在窗前,与月色融为一体,无人知道她立了多久,因何而立。 “我不是让你们别来烦我吗?” “小姨?” 猝不及防的一声唤,撕裂了阿古丽,她飞快的伸手抹了一把脸,扭头,无声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我不过是……” 话,在看到高玉渊和张虚怀的时候,嘎然而止。 张虚怀不敢相信的揉了下自己眼睛,又揉了下,等想再看的时候,阿古丽已经扭过头去。 但他不会看错,她眼中有泪。 什么事能让这位姑奶奶落泪?张虚怀头皮顿时炸了:“你……你……” “我什么我,我不过是想家了!”阿古丽白了他一眼,“也值得你们一个个的赶 过来,回去吧,统统回去。” “阿古丽,出了什么事?”李锦夜没那么好打发,“你脸上,藏不住事。” 没错,蒲类人也没有藏着掖着的习惯。 “阿夜,我们直说吧!”阿古丽再熬不住,“你可知道你生母是怎么死的?” 什么叫不鸣则己,一鸣惊人? 这就是! 面前三人没有哪个人的脸,不变的。 李锦夜脊背发凉,“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阿古丽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然团成一团的纸,递过去,“你自己看吧。” 李锦夜接过来,展开,上面寥寥数语,却震得他五内俱焚--公主死于帝手。 “这纸,谁给你的?”李锦夜眼中闪过痛色,然而很快平息。 “我哪知道,就摆在我床上。” 阿古丽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我就问你,你阿妈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些年你有没有好好查过?” 李锦夜整个人僵了一下,有过疑心,但没查过。 他强压下胸腔内的急火,短暂沉默片刻,道:“怕是有人居心叵测吧!” “是吗?” 阿古丽冷笑一声,“居心叵测的要拿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不得宠的妃子说事?阿夜,你在蒲类生活过,你应当知道我们蒲类人的身子,别说生 病,便是咳嗽都不大有,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病死?毒死?三尺白凌赐死?被人掐着脖子掐死?还是晃晃悠悠吊死?” 李锦夜心里万千的冷静,险些分崩离析,这时,他才知道,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怀疑,是经不起丁点的挑唆的。 玉渊担忧地看他一眼,心中是惊涛骇浪,却听阿古丽又道:“你那时候还小,可能记不得,但消息传到蒲类,我没有一夜不做噩梦的,哪怕白天打个盹。也会从梦魇里惊醒。” 阿古丽看着李锦夜的眼睛,“是我亲自为她穿上嫁衣,亲自送她到五百里外,如今,我也要亲自为她报仇,我要杀了那狗皇帝。” “阿古丽!” 玉渊急得脱口而出:“凡事不可冲动,此事真假不知,又在这个当口揭出来,万一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你可就着了他的道。” 阿古丽冷冷看她,“我若是冲动,还用得着在这里站这么久?” 玉渊一噎,也是,以她的性子早就带着人杀进宫里了。 “阿夜!” 阿古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事你必须给我查清楚,若他真是杀我长姐的仇人,这个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还有,我拼着一死,也要取他项上脑袋。” 第四百八十六章 这一刀 更鼓梆子已经敲过二更,水榭残羹冷酒,人去榭空。 雨,淅淅沥沥的飘下来,越下越大,满地皆是被打落的蔷薇花瓣,花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气,沉重地往人衣上跌撞。 李锦夜反剪了双手,静静立于窗前,隔着朱窗,他看到玉渊收起雨具,身后的江锋手里拎着食盒。 玉渊走到他身边,“特意让小厨房给你煮了一些山药粥,弄了些小菜,晚上什么都没吃,用点吧。” 李锦夜侧首看她,摇头:“没什么胃口,你用点,我陪着。” “你没胃口,我也没有,你陪我吃,我才吃。” 李锦夜心疼地看着她,不得己,只能点点头。 两人坐到榻前,佣人奉上粥,玉渊用了两口,抬头见李锦夜额边有汗,掏出帕子去替他擦。 像有一把火烧着她,玉渊被这体温惊醒,他在发烧-- 她赶紧扔了调羹,将手指扣到他腕间,“你病了?” “不妨事!”他笑。 怎么会不妨事? 这人自打在南越拔过毒后,身子痊愈,还从来没有头痛脑热过,刚刚还好好的呢! 玉渊急了,凝神再诊,却没诊出什么,只冲外间喊道:“去把张太医叫来!” “回小 姐,张太医留在驿馆,还没回来。” “哎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玉渊忙把李锦夜扶上床,解开他衣服上的扣子,“从脉相看没什么,不敢随便用药,我先让人去抓副最温的药来,喝了发发汗,把热先退了。” “别忙!” 李锦夜拉住她的手:“我这是急火攻心,睡一夜就好,你去书房帮我和长衫,三爷他们打个招呼,也别瞒着,该说的说,然后早点回来陪我。” “我不去。” “阿渊?”李锦夜看着她,“我不露面,他们怕会等一夜。” “你啊--” 玉渊似嗔似怨,落在他耳中,反像是撒娇,李锦夜听脚步声走远,慢慢闭上了眼睛。 阿妈,阿妈-- 他在心中默念。 这个称呼,还是在去了蒲类以后学会的,在深宫里,他有时唤母亲,有时候唤娘娘。 一个三岁的孩子,又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妈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记得,她总是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像团火似的,所到之处,能把人灼烧,连唤他的乳名都仿佛夹了一团火--小阿夜。 李锦夜慢慢睁开眼睛,水雾漫了上来。 其实阿妈的死,早在他的心上,这些年极 力克制着,将那一团怀疑压在心间,不是不敢去碰,而是没有能力去碰。 如今这团怀疑明明白白的摆在台面上,不管这背后的人是什么目的,李锦夜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了。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 玉渊走进书房,将事情一一向那四人道来。 末了,她说:“王爷发烧了,是急出来的,杀母之仇这会揭出来,必会让他摧肝断肠的悲痛,这事一日两日过不去,你们都是他的人,帮我好生劝着些。” 苏长衫突然一言不发的站起来,眼角的余光看了那人一眼,“我先回趟府,明日再来看他。” “等下!” 玉渊唤住他:“我送送你。” 苏长衫:“外头雨大,别送了!” “没事,有三叔帮我打着伞呢?”玉渊扭头:“三叔,劳驾了。” 谢奕为凛然一惊,慢慢点了下头,走到外间撑起伞,将玉渊纳入自己伞下。 苏长衫独撑一把,整张脸隐在伞下,看不清神色,“高玉渊,有话,你就直说吧!” 玉渊莞尔:“世子爷果然聪明,正是想求你一件事儿。” “请讲!” “当年之事,王爷和世子爷都还小,但国公 爷已经在四九城里赫赫显贵,我想请世子爷回去打听打听。” 苏长衫心底暗暗惊骇,心道:自己匆匆忙忙走,也是这个意思,她竟与我想一处去了。 “行。” “如此,我就不送世子爷了,王爷还在等我回去,就劳三叔送你到二门外吧。” 谢奕为呆愣半晌,才从齿缝里答了一声。 玉渊心念李锦夜,并未听出这话里的不情不愿,等江锋的伞移上来时,她轻巧的挪到另一处伞下,离去。 这时,苏长衫才发现,谢奕为的半边身子都已打湿。 他不动声色的挪开眼睛,等玉渊走过了,方才冷冷道:“回去换身衣裳,不必送了。” 谢奕为一惊,低头……再抬头时,那抹身影早已融在了夜雨中。 …… 福王府。 两个衣着单薄的女子跪在竹榻前,一个扇扇子,一个用小榔头敲着核桃,敲出一个,剥干净了送到李锦轩嘴边。 “王爷?” “进来。” 来人走到福王跟前,“回王爷,安亲王府宴请,阿古丽公主没有出席,半个时辰后,安亲王妃先入驿站,随后,王爷和张太医从后门而入。” “很好!” 福王挥挥手,两个婢女颇有眼 色的离开:“把我们的人撤下来,事情到此结束,看好戏就行了。” “是!” 来人退下,福王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一幕雨帘,笑的得意。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却足以在李锦夜和蒲类公主心上插一刀,这一刀,插得好啊,怨毒刻骨,他就不相信这两人能沉住气。 …… 玉渊走到院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张太医回来了?” “还没有。” “江锋,你亲自往驿站去一趟,把张太医请回来,这个节骨眼上,别让他闹出事来。” “是!” 玉渊回到房中,李锦夜已经睡熟了,只为她留了一盏灯在房里,即便满腹话要说,此刻也是说不成了的。 她上前摸了摸他颈下,层层重汗,早已经湿透衣领。 她命人亲自端了热水来,用热毛巾一点点擦,若平常,李锦夜早就惊醒过来,但今夜,他只喃喃的唤了声“阿妈”,翻了身又睡过去。 这时,阿宝悄无声息的掀帘进来,“小姐,江管家回来了,他说张太医今日就在驿馆住下了。”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师傅啊师傅,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都病了 张虚怀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差点把驿站的厨房点着,若不是兰淼发现的早,往炉子上扑了一盆水,那火指不定烧多旺呢。 “太医,求求你回去吧,别在这儿瞎胡闹了,你这手诊脉可以,做饭不行啊!” 张虚怀琢磨了下,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便暂且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这家伙用水溅他一身的帐先记了,问道:“总不能让你家老大饿了肚子睡觉。” 兰淼一个头,两个大,挥挥手,身后几个厨娘跑过来。 张虚怀拍拍手,“你早说有厨娘,也用不着本太医亲自动手?” 兰淼:“……”姓张的,是你自己说要为公主做一顿地道的家乡菜的,这会倒来倒打一耙? 张虚怀不理会这人的咬牙切齿,连伞也不撑,直接冲进雨里。 这活祖宗……兰淼在心里咒骂了声,赶紧跟过去。 快冲到公主院子,张虚怀脚步一停,立刻变成个斯文人,慢慢踱过去。 庭院里,阿古丽手拿刀,正雨中舞一套刀法,愤恨无处发泄,只能靠这个来解一解。 一套刀法舞完,她听有人轻笑道:“漂亮。” 一抬头,见张虚怀双手抱胸前,正满脸促狭地望 着她。 “要练刀,也得先填饱肚子,四九城的雨和蒲类的雨可不一样,透着寒气呢,你也一把年纪了,淋不起。” 阿古丽手心长了痱子一样疯狂的痒起来,说她一把年纪了,真想抽上去啊! 张虚怀步伐飘渺地走到阿古丽面前,不等她开口,便抢先道:“进屋进屋,我替你诊诊脉,那个……凡事要想开,别为走了的人糟践自己,他们在天上看不见,不是折磨我这没走的人吗?” “张虚怀,你给我闭嘴吧!”阿古丽忍无可忍。 张虚怀皱着眉,心道:换一个让我闭嘴试试,老子毒不死他。 “我说你这人……能不能……啊……说话斯文些,姑娘家家的,瞪着眼睛,握着拳头像什么话?来--” 阿古丽一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张虚怀的手正握在她的胳膊上。 她并不知道,他本来是想去握她的手的,被她眉间的厉色吓了吓,没敢! “进屋!” 张虚怀二话不说,直接把人往屋里拉,“来人,备热水,公主要沐浴。” 阿古丽:“……” 张虚怀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见阿古丽眼神里带出了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 ”之前,摇身一变,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你若病了,宫里十有八。九派我来,你又不待见我,何苦让自己的眼睛遭罪。” “姓张的?”阿古丽咬牙切齿。 “没大没小的叫谁呢?” 张虚怀眯着眼,“我不是说过了吗,叫我虚怀,若是这两个字你叫得嫌累,叫小怀我也是能接受的。” “怎么不叫小虚呢?”阿古丽的反应堪称神速。 “这……”张虚怀脸一红,立刻低头道:“老子肾好的很!” 阿古丽肝火被这人左一言右一言的,弄得异常旺盛,正要开骂时,“阿嚏,阿嚏”两声。 这时,有下人抬了热水进来,张虚怀头一抬,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要我帮你解外衣吗?” “滚--” 随着一声怒吼,张太医被人一脚踢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也不恼,慢悠悠的扯着嗓子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就踢,我想说--要我帮解外衣吗?那是不可能的,男女授受不亲!” 亲你个头! 阿古丽咒骂了一声,门一关,三下两下解了衣服,把身子泡进木桶里。 热气袭来的时候,她心跳略加快了些,不知道为什么,被那姓张的 一通胡搅蛮缠,心里滔天的怨恨,似乎淡了许多。 想着刚刚自己那一脚不轻,她冲外头喊了一嗓子:“你快滚吧,十五鬼门开,别深更半夜的外头乱晃,就你这身子,都不够半个女鬼缠的。” 张虚怀听了,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够你缠的就行。” 这混账东西!就不能给他一点好脸色瞧,阿古丽默默的想。 天热,澡洗不了长久,再出去时,庭院空空。 “那老东西呢?” 兰淼上前:“已经回王府了。” 回了? 阿古丽冷笑,这老东西一定是怕自己揍他,所以跑得比兔子还快! …… “阿嚏,阿嚏!” 张虚怀拧着鼻子,心说:连打两个喷嚏,一定是那女人在想他。 马车疾驰,虽然已经宵禁,但皇帝御医的马车,无人敢拦。 回到王府,看门人一惊,不是说太医今日不回来了吗? “去把王妃叫起来,替我诊个脉。”张虚怀说完,头一栽,倒了下去。 “太医,太医……快,快去请王妃!” 玉渊赶到的时候,下人已经帮张虚怀换了干净的衣裳,只头发还湿潮着。 三指落脉上,玉渊心里一沉,目光朝贴身小厮看过去。 青衣小厮忙哭丧着脸道:“回王妃,公主没入京,他身子就有些不好了,夜里总走眠,这几日更是成夜成夜的唉声叹气,今日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是湿透的,这才……还有,他腰后面,有一大块青紫,像是被人踢的。” 玉渊沉默了。 她这师傅看着吊儿郎当,死没正经,一句话能把人顶出三丈远,但内里,却是个极为长情长性的人。 只看他照顾李锦夜这么多年,不离不弃,便可窥一二。 阿古丽是他这么些年来的执念,她入京,师傅既盼着,又怕着;怕她不习惯京里的衣食住行,又怕她受人欺辱,一惊一怕之下,病自然找来。 再加上今日之事,今日之雨,今日这一踢……能撑到现在已经算他身子底子好了。 玉渊二话不说,直接开了方子交给外头的下人。 那边开药库拿药,这边玉渊施针,几针下去,张虚怀悠悠醒来,一把握住玉渊的手,一脸混账道:“阿古丽,别为走了的人糟践自己。” 玉渊一愣,眼眶微微泛红。 这一宿,云遮月,雨纷纷。 有人痛,有人病,有人暗中看戏,有人台前唱戏,谁是戏中人,谁是戏外人,谁又说得清! 第四百八十八章 看她做什么 卫国公府。 苏长衫一脚踹开李氏的房门,床上的李氏一声惊呼,吓得差点昏过去。 卫国公撩起帐帘一看,见是自家的那个孽障,喉头滚动了好几下,终于把骂人的话咽下去。 片刻后,父子二人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吊尔郎当的歪着。 卫国公咬着后槽牙,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大半夜的抽风。” 苏长衫慢慢坐起来,嘴唇薄如一线,“父亲,我想问你一件事,李锦夜的生母,是如何死的?” 卫国公默默的把头扭到一边,心说:果然啊,大半夜的这小子抽风了,而且把风抽到了他身上。 “我这人风流快活第一,祖宗家业其次,今日有酒今日醉,从不管外头的闲事,禁宫里的事情,我又如何知道,时辰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苏长衫笑笑,手一勾,拿起书桌上的一方砚台,端在手里左看右看,像是着迷了一样。 突然,他的手一松,砚台应声而碎。 卫国公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如果时光能倒回二十多年前,自己定要把这孽种掐死在襁褓里。 偏这苏长衫还一脸混帐道:“父亲书房里收藏了五百二十块砚台,儿子从今天 开始,军中也不去了,就在这书房里替父亲磨墨,若手滑了,再打了父亲的砚台,你可别心疼。” “你……你……你……这个王八羔子!”卫国公气了个倒仰。 卫公国这辈子,除了美人外,还有一大爱好,便是砚台。 这些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银子在这上头,别人没事时,一手女人,一手美酒。他没事时,一手摸女人,一手摸砚台。 今儿这畜生一开口就是那五百二十方砚台,这……这是要他的老命啊! 畜生十分有礼貌的冲老父亲笑了一下:“大莘开国有四大公府,折了三大,唯独咱们卫国公府屹立不倒,父亲韬光养晦的连亲生儿子都要瞒吗?” “老子养你这么大,就是为有朝一日,你调过头咬自己亲老子的吗?” 卫国公破口大骂,“你这个不孝子,你娘在下面知道养了你这么一个畜生,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苏长衫懒叽叽站起来,走到卫国公面前,把头一伸。 “父亲,你要不就打死儿子,让我和娘葬一起,要不你就从了儿子吧,反正暮之已经起疑心,若被他查出真相,是铁铁定定要为他娘报仇的,儿子和他称不离砣,早晚一天要人 头落地。” “孽障,孽障!” 卫国公被他那混帐儿子气得捶胸顿足,死的心都有了。 苏长衫一看火候到了,话峰一转,压低声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末了,又故伎重施道:“爹,儿子能不能活着娶媳妇,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卫国公抬起脚,一屁股踹到苏长衫屁股上,“滚,滚,滚,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苏长衫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还厚着脸皮问了一句:“爹,你要儿子滚哪里去?” “滚回王府去!” “这会太晚了,街上宵禁了。” 卫国公一口老血就堵在喉咙口,“那就明日午时再滚回去--滚!” 苏长衫滚了,滚回自己的院子,咳嗽一声,大庆出现在面前。 “去王府一趟,明日午时,让王妃置上一桌酒席,我家那个死老爹要来蹭饭。” …… 雨歇时,天还暗沉着。 玉渊被李锦夜骇人的体温热醒,一摸他手心,一手的濡湿,不敢掀开被子,怕招风,一粒粒纽扣帮他解开里衣,打算帮他换件干净的。 最后一颗纽扣解开时,李锦夜的手指已经滑到她的长发里-- “醒了?”她问。 他手指轻绕着她的头发,不应她。 “衣裳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下来。” 他一笑,长臂一伸,把人往怀里一按,声音因高烧而嘶哑无比:“昨晚,累了吧!” 玉渊的脸贴着他滚烫的肌肤,眨了下眼睛,“是挺累的,师傅他老人家也病了。” “是吗?”李锦夜将下巴搁在她的颈脖间,没再往下说。 两人静静的拥了好一会,玉渊才低声道:“今日别去早朝了,衙门里告个假吧,中午卫国公要来。” 李锦夜睁眼去看她,高烧后的一双眼睛漆黑发亮,浸过水似的。 玉渊主动亲亲他干裂的唇:“我想宫里再怎么瞒得严实,总有风吹草动会透到外面来,国公爷是老人了,多少会知道一点。” “我的阿渊可真聪明啊!”李锦夜叹了口气,“聪明的让我爱都爱不过来。” 玉渊的脸一点点红了,人也不再吭声,抱着她的男人身体有了明显的反应。 李锦夜晓得她察觉了,低着声,压上她耳根说:“眼下没什么力气,做不得什么,抱一会就好!” 就在玉渊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又听他道:“这一招甚好,国公爷一直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 老狐狸掐着点摇摇摆摆走进王府,自 然是打了探病的旗号。 苏长衫跟在他身后,目光四下张望,明知那人应该去了衙门,却还隐隐盼着回军中之前,能见上一面。 江锋迎上来,“国公爷,王爷在书房养病!” “瞧瞧去!” 刚入院子,就见一明亮女子等在门口,见人来,迎上前,曲膝行礼,“国公爷安好!” 卫国公不敢拿大,手虚虚一托,“王妃客气,王爷身子如何?” “还有些烧。” 卫国公睁着眼睛说瞎话:“如今的年轻人啊,身子骨还没有我这快进棺材的人结实。” 玉渊和苏长衫对视一眼,各自含笑不语。 入内,书房里一股子药味儿。 “国公爷?” 李锦夜迎上前,目光一转朝两个侍卫递了个眼神。 青山,乱山会意,一个立在门口,一个立在院前,重重把关。 事关重大,玉渊没让下人进来,亲自烧水沏茶。 茶奉上,卫国公心不在焉的拨了下茶盖,低声道:“这事,我原本打算带进棺材里,既然你问起,我也不藏着掖着,并非是你生母的死因,只是旧年的一段官司。” 说完,卫国公目光一斜,落在玉渊的身上。 玉渊心中一紧,心道:好好的,看她做什么? 第四百八十九章 往事 很多事,很多人,很多年以后,轻轻一碰,便散了,唯独这一件,散不了。 卫国公收回视线,道:“大莘与蒲类联姻,此计是已经死了的白方朔出的主意,当时他还不是镇北大将军,也是因为这一计,皇帝重用了他。白家虽然是武将世家,真正简在帝心的,这些年也就出了白方朔一人,这人我不想评价,忠心是真忠心,但心狠手辣也是真心狠手辣。” 玉渊正听得起劲,手背一热,已被李锦夜握在掌中,抬眼看,李锦夜干净眉眼上,覆了一层薄汗。 “娶异族公主,大莘自开国以来,并非没有先例,先帝就有一个妃子,来自苏绿国,一切婚嫁迎娶的仪制礼部都有册子记录在案。按理,应该是礼部派出官员兵卫,往蒲类迎公主入京,但不知为何,当年蒲类公主的上京,极为寒酸,是由时任叶尔羌大臣的高朴回京述职时,从叶尔羌顺道入北狄,迎入京的。” “什么?”玉渊吃了一惊。 此刻,她终于明白刚刚卫国公看她一眼,是什么意思了,难道说,公主的死因,与大舅舅有关? 李锦夜此刻心中也有惊涛骇浪,却安慰似的拍拍玉渊的手,示意她别紧张。 苏长衫有些坐 不住了,“老爹,叶尔羌在西,北狄在北,这顺道顺得也太长了些吧?” 卫国公瞅了眼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面有菜色道:“我又不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他那九曲十八弯里,都装了些什么心思?” 苏长衫脸色一哂,不吱声了。 卫国公继续道:“从蒲类到京城,满打满算两个月的脚程已经够了,但公主入京却足足走了三个月,听说路上遇了其他部落的贼人,想把公主拦下,不让蒲类和大莘联姻。” “此事,是真是假?”李锦夜突然插话。 “千真万确。” 卫国公看他一眼,“公主出发时一共带了二百五十人的仪仗,光婢女都有五十多人,但入京时,却只有她孤身一人。那高仆也颇为狼狈,一百多个随从,最后只剩不到十人。那日进京,老子还去看热闹来着,再没比这更狼狈的和亲使团了。” 李锦夜唇角突然浮出些许冰冷的弧度。 既不派和亲使团,也不派侍卫保护,这桩亲事从一开始,皇帝其实就没有放在眼里。 卫国公略有同情地看李锦夜一眼,叹了口气,“入京后,公主没有自己的寝殿,安置在永和宫内,与高贵妃一个右殿,一个左殿。按祖制, 这也是没有的事情。” 说到这里,卫国公突然拿起茶盏,猛灌下一口,有几滴茶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衣衫上。 书房三人都看得清楚,心里不由往下沉了沉。 卫国公放下茶盏,走到窗户边,抬头看着一方小小的天空,叹出一口气。 “上面的话,你们不用置疑真假,因为都是真的,但下面的话,我只说我知道的,真假不论。” “爹,别卖关子了,快说!”苏长衫简直要被自家亲爹急出尿急来。 卫国公转身,目光在李锦夜和高玉渊脸上打了个转。 “高朴难得回京,常往永和宫看望高贵妃,公主也住永和宫;再加上那朝夕相处的三个月,一来二去之下,就有流言出来。一月后,高仆述完职,回到叶尔羌,流言才由此中断。” “这怎么可能?” 玉渊猛的站起来,因手还在李锦夜掌中握着,差点将李锦夜也带起来。 “宫中禁卫森严,外男入宫必有内侍跟着,除了内侍,还有宫女,层层叠叠的眼睛看着,能有什么流言出来?难不成还私通不成?” 卫国公一噎,心道:刚刚他的开场白算是白说了。 玉渊是真急了,高家世代书香,她容不得别人往高家人身上泼一 点点脏水,更何况这事还牵扯到李锦夜的亲娘。 李锦夜认识阿渊这么久,头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把人拉坐下来,“别急,听国公爷把话说下去。” 嗯! 这一个,还算正常。 卫国公一扭头,看到自家儿子半张着嘴,一副魂游天际的样子,抬腿就是一脚。 苏长衫吃痛,回神,幽幽道:“倘若这流言是真的,那暮之和高玉渊的关系不就是……” 又一脚踹上来,卫国公怒不可遏道:“王八羔子,你给老子闭嘴,你真当宫里是什么地方?高仆走后一年,公主才有的身孕。” 苏长衫长松口气,嘴角当即一抽,“爹,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啊,吓死儿子了!” 这孽畜啊! 卫国公气得热汗直冒,一扭头,却见王爷夫妇脸上,同时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忙道:“王爷生下来,皇上依旧没给公主另置宫殿,就在永和宫养着,长衫他娘和高贵妃在闺中就交好,常常带着长衫往那宫里去。你们俩差了不到两岁,大人在里头说话,你们两个小屁孩子就在炕上你吃我手指,我啃你脚丫子玩,情份就是从那当口来的。” 李锦夜和苏长衫四目相对,眼中各 有深意。 “其间,高仆也回来过几次,也入永和宫探望贵妃,却再无流言传出,听说那几年皇上常往永和宫去,直到王爷三岁那年。” 玉渊听到这里,忍不住扭头去看李锦夜。他的眼睛太黑太沉,竟看不出里面的情绪。 “王爷生辰是在七月二十一,我记得没错吧?” “劳国公爷还记得。” “那年你生辰前,高朴归了京,依旧上书入宫探望高贵妃,皇帝同意了。这次入京,他还带了一个人入宫见了高贵妃。” “谁?” “张虚怀。” 卫国公回忆道:“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清秀少年,一脸的稚气,却已经很会给人看病了,只是性子孤僻,张家老爷疼的跟个什么似的。” 李锦夜此刻再淡定,也大惊失了色:“这么说来,虚怀竟是高朴将他带到我身边的?” 卫国公点点头,“张家有一支在西北,就在高朴的地盘上,我听长衫他娘说,那一支受过高朴的恩惠,高贵妃见到虚怀,很是喜欢,当场就赏了几本医书,又将他介绍给了公主。那一日长衫他娘也在,这些都是她亲眼所见。” 玉渊紧紧的盯着卫国公肥胖的下巴,忽然低声问道:“公主和贵妃的关系很好吗?” 第四百九十章 她和他的缘份 “情同姐妹,贵妃对公主很是照顾,若没有贵妃,公主是不可能顺利怀孕产子的。” 卫国公叹了口气道:“高朴这一回,在京中只逗留了两天,他走后的第三天,公主突然薨了,消息传来,我和长衫他娘都呆愣住了。” 李锦夜嘴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冷汗涔涔。 玉渊忙反握着他的手,用帕子给他拭汗。 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扑面而来,好像轻易便将他满身的怨毒涤荡干净了似的。 “得知消息的翌日,长衫他娘怕贵妃伤心太过,还递牌子给内务府,说要进宫探望贵妃,却被内务府驳回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从此后,禁宫外的人再没见过贵妃本人,不久,高贵妃也病逝!” “这个不久,是多久?”玉渊追问。 “不足三月!” “是病逝吗?” “据说是。” 玉渊一惊,据说二字,显然值得玩味。 卫国公抬头望向玉渊,“后事办得也很仓促,甚至连远在叶尔羌的高朴也没有召回,但最后落葬前夕,皇帝追封她为慧贤皇贵妃。一个慧,一个贤,就是先皇后,皇帝都没有用过这两个字。这已然是皇帝给贵妃娘娘 最高的评价。” “但我们高家后来……” “高家后来的遭遇,以我看来还是与高贵妃有关系。” 卫国公叹了口气,“宫中从前其实还有一个传言,说高贵妃暗算过先皇后的孩子,先皇后也报复暗算了她的孩子,两人是死敌。” 书房三人暗暗吃惊。 后宫之争,不亚于朝堂之上,一样的你死我活,杀子之痛,不死不休。 玉渊冷静的想了想:“国公爷,这二人从前是有什么恩怨吗?” “贵妃娘娘和先皇后,都是在皇上年少时,就跟在皇上身边的。先皇后与皇上青梅竹马,情份更好些。贵妃娘娘是先帝赐下的婢女,常侍皇上左右。据长衫娘说,贵妃娘娘起初并不受待见,皇上从来没有好脸色给她,各种脏活苦活都让她做,日子长了才好些,进进出出都将她带在身边。” 卫国公擦了擦额头的汗,“旧年还有一桩风流事情,那时候皇上刚出宫开府,还未与叶氏大婚,那年生辰,叶氏与叶氏族人前去给皇上庆寿,瞧见了彼时还是侍女的高氏与皇上同帐,勃然大怒,罚高氏跪了整整两天两夜,有人说梁子便是从那时候结下的。” “国公爷,贵妃是那样的人吗?”玉渊问。 卫国公摇摇头,“这个我不太清楚,但长衫他娘说不是,还说一定是皇上强迫的,我记得当时还问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她回了我一句话,我记得尤其清楚。” “国公夫人说什么?” “她说阿惋的心,另有所属。” 卫国公突然顿了顿,眼神闪过片刻的柔色,“我问她是谁,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从前我想着,我和她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时,哪知……” 哪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自己也从一个丰神俊朗的痴情人,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 自己想想都觉得心痛。 三十年,原是大梦一场。 卫国公叹了口气,转身面朝窗外,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只衬得这人的背影黯然神伤。 玉渊目光微沉,有那么一时片刻,她脑子冒出个念头:薄情人其实也是痴情人! 这时,卫国公伸懒腰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伸到一半的时候,想着屋里三个小辈眼睁睁地看着,只好又缩了回去,不情不愿的端起一副人模狗样。 转身,他看了李锦夜一眼,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痛心, “你可记得,为什么把你送到蒲类?” 李锦夜摇摇头,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混沌不堪的,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眼前很多的人影晃来晃去。 卫国公皱眉道:“贵妃去逝,永和宫被封,皇上命内侍把你安置在他御书房后面的院子,我家那个畜生也是那时候被宣进宫的,李公公来接的人,说是进宫陪读。” 李锦夜对那时候的苏长衫是有些印象,那家伙喜动不喜欢静,爬高上低,他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长衫哥哥,长衫哥哥”的跟在他身后。 “长衫他娘不放心儿子,天天催我递折子进宫看儿子,有一回我进宫发现你们两个临着帖,鼻子缓缓流出血来,吓了一大跳,忙求了皇上让太医诊病,哪知诊来诊去,竟诊不出毛病来。” 苏长衫下意识的摸了下鼻子,“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一茬?” “你……”卫国公鼻子呼出冷气,“你除了整天调皮捣蛋,还能记得什么。” 还真不记得什么! 苏长衫难得的没有顶嘴。 “我和长衫他娘急死了,没法子,借着他娘过生辰的理由,把孩子从宫里接了出来,然后趁着天黑,偷偷送到张老太医府 上。老太医那时候早已退下来,等闲不给人看病,但医术却是这四九城里一等一的好。这一看,他自己都吓死了。” “可是中了毒?”玉渊突然插话。 卫国公悚然一惊,“你,你如何知道?” 玉渊皱眉道:“我在南越的时候,知道有一种毒,无色无味,初起会让人流鼻血,等时间一长,鼻血不流了,毒也入四经八脉了,这毒名叫狼头草。” 卫国公看着那张明艳的脸,头一回觉得这丫头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张老太医不知道这毒叫什么,只知道是毒,我当场就吓跪了,眼前一片黑,倒是他娘镇静些,说得想办法把李锦夜也接出宫。李锦夜啊,你的命得感谢……” “我知道,得谢国公夫人。” “错,得感谢高贵妃,要不是你叫她一声母亲,我们夫妇俩根本不会管你的闲事,这闲事弄不好,会把整个卫国公府都折进去。” 李锦夜半晌说不出话来,目光深深向玉渊看过去。 许是他凝视专注望着她的神色,太有力了,以至于玉渊眼皮跳了几下,心也跟着颤了几下。 --原来,她和他的缘分,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开始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风流和黄土一起掩埋 卫国公微微调整着呼吸,仿佛后面要说的话,仍让他心悸不己。 “这深宫里,鬼鬼祟祟太多,要无声无息的杀死一个孩子,简单之极,只是谁要杀你呢?不仅我和长衫他娘百思不得其解,连张老太医都想不明白,你将将三岁,又没有母族的势力,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啊,何苦呢?” 玉渊低垂着头,心里极力掩埋的种子,在黑暗深处默不作声冒出一个芽。 “就在我和长衫他娘左商量右商量要如何把你弄出宫时,老太医突然掏出一个印章,我们夫妻俩一看那印章,竟是高家大爷高朴的私印,这时,我才知道老太医受过高朴的恩惠,高朴临走前,托他暗中照看好贵妃和公主,现在贵妃和公主都没了,只有这一根独苗苗,他说自己再无动于衷,便对不起高大人,还让我们夫妻俩别管,这事他来想办法。” 卫国公的声音低了下来,“翌日,老太医往宫里递了折子,与皇帝在御书房里密谈的整整一个时辰,第二天早朝,皇帝下了道旨,把十六皇子送入蒲类。” “国公爷可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素来无声的李锦夜突然开口问。 “鬼知道!” 卫国公安静片刻,鼻音很重地说:“我只知道三日后,你便启程去了北狄,还知道老太医把他最宝贝的孙子给了你,护你左右。你们走后不到一天,老太医就自尽走了,这事怕是连张虚怀都不知道,我们夫妻因为前几天才见过老太医,知道他身子骨结实,把事情前因后果这么一想,才猜出来的。” 卫国公卫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长叹道:“君子一诺,一诺千金,老太医为人真真是……” 李锦夜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和说不出的隐痛接连闪过,好像被人在什么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 卫国公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虎口拔牙,老太医必是用他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玉渊没有察觉李锦夜脸上的变化,她这会神魂仿佛没太在位,喃喃道:“老太医是因为受我大舅舅的恩惠,才出的手;那么我大舅舅又是因为什么,非要帮公主呢?” “莫非他与公主真有私情?”苏长衫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 这一回,玉渊再没起身反驳,反而低喃道:“倘若是这样,很多事情也就能说通了。” “这话 怎么说?”苏长衫追问。 玉渊嘴唇微微颤抖着:“其实我心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大舅舅会用命去贪那几千斤玉石,为什么要在大莘开那么多的店铺,然后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统统给李锦夜,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李锦夜张张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卫国公抢了先,“未必啊,丫头!” “啊?” “你舅舅高朴不是这样的人!” “国公爷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没见过他的人,这人……” 卫国公眼神带着几分迷离,声音放得很轻:“竟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是我见过的迄今为止最别致的男人。李锦夜啊,别看你一身皮囊人间少有,又有一身皇子皇孙的气度,若真论起来……你连高家大爷的边儿都比不上。那可真真是个人物,往那人群里一站,你只能看到他,聪明第一,容貌第一,气度第一,连风流都是第一。” “爹,风流第一怎么说?”苏长衫不服。 “玉琼台的群芳宴,花魁选出来,皇孙贵族哪个不是一掷千金只求一亲芳泽。高家大爷若在,从不需花一两银子,只提笔写上四句话,便是花魁的座上宾,闲坐一夜,聊风花 ,聊雪月,一夜聊完,他扔下银票悄然离去,连花魁的手都不会摸了下,偏让人家花魁念念不忘,你说是不是风流第一。” 卫国公摇摇头:“他这样的人,连对伎女都心怀尊重,更何况是一国的公主,私情这种事情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他心中是有大丘壑的人,不类凡夫俗子。若说蒲类或公主对他有恩,他救公主是为报恩,老头子我还更相信些。” 玉渊咬着唇,眼前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 她仿佛看到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玉带白色广袖的男子懒懒的倚在椅子上,他清朗洁净的脸,向对座娇羞的花魁,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得意而友善的笑容。 玉渊低头,在哭,又在笑。 “高朴贪婪无忌,罔顾法纪,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为慧贤皇贵妃侄而稍矜宥也。” 这话,是宝乾帝对她大舅舅一生的盖棺定论。 余下的百年,但凡有人提到高朴这个名字,都会与玉石一案联系起来,脑子里浮出的形容词便是:贪官,小人,卑鄙,无耻。 这样的评论沉重的压在一个死人身上,连她都觉得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清者不清,烈女偷情,圣 人藏污,贤良纳垢……最后都零落成泥碾作尘,风流都和黄土一起掩埋了。 她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望着李锦夜,微笑道:“李锦夜,你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这样我就能抬头挺胸的与别人说,我的舅舅,虽然是个贪官,却是个清洁,聪明,出众,有小怯且而有大勇的人,他是我们高家人的骄傲。” 李锦夜眉宇间有光,当着外人的面,用指腹轻轻拭去阿渊眼角的泪,一字一句:“傻丫头,那也是我的舅舅。” 玉渊是在笑着的,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流不尽似的。 李锦夜锁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抖动着,他想,不管高家大爷与阿妈有私情也罢,还恩也罢,他都不是太在意了。 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她救了他的命,他们高家救了他的命,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只要有她的存在,他就要用一生去爱她。 卫国公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无须再多说什么,背手离开。 今日所有藏着的话都说尽了,落在心上的石头也就搬开了,这些孩子们将来的天地如何,他管不着,也懒得管。 只一条,日后有朝一日去见长衫他娘的时候,可以昂首挺胸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替你找个媳妇 公主的故事没听多少,高家的故事倒是听了一箩筐。 三人坐在书房里,听着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咕噜咕噜的响,都没有起身去管的意思。 此刻,他们需要时间去平复这故事,去消化这故事,去咽下这故事。 李锦夜一根根抚摸过阿渊纤长的手指,等十指都抚完了,他才微笑道:“我在国公爷言语中,窥视出那么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来,这线的一头,连着皇帝,另一头,连着高家和公主。” 苏长衫恍然醒神,接话道:“如今这根线又有了延续,你,高玉渊,我,张虚怀,阿古丽。” 玉渊抽出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低声道:“国公爷真是深藏不露啊,非逼到这个份上,才肯把事情都说出来。” 李锦夜和苏长衫听罢,齐齐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只老狐狸! 这时,青山进来,“王爷,刘太医来了,来为王爷和张太医诊病。” 李锦夜道:“叫他进来吧!” “我也得走了,军中规矩甚多,我这个浪荡子若不拿出些真本事,还真降不住那帮猴子!” 苏长衫拍拍李锦夜的肩,“很多事情都不急在这一时,你乱了,别人就高兴,你不乱,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阿古丽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你 自个斟酌,只一句话。” “你说!” “就冲那老家伙护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也别让他伤心。” 李锦夜一笑,修长的眼尾微翘起来,“别说张老太医都为我舍了命,就是不舍,我也会那么做。你在军中自己要小心,别逞强!” “会的,你也保重好身子。”苏长衫说完,朝玉渊看了一眼,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了几下后,转身离去。 其实他想说,如今这根绳上,还多了一人--谢奕为。 玉渊想着自己还未道一声谢,于是追过去,追到门口,恰好苏长衫转身,两人同时一愣。 苏长衫笑道:“我军中常有人习武受伤,回头你替我送点上好的外伤药来,也好让我贿赂贿赂人,银子是没有的,白送!” 玉渊的谢,就这么卡在喉咙里,见他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只能哭笑不得的点点头,等他走远了,才招来江锋,在他耳边交待了几句。 江锋听罢,“小姐放心,我明天就去鬼医堂。” 这时,刘太医在老管家的陪同下走进院子,玉渊把人请进去。 刘太医向李锦夜行了礼,三指将要落下时,李锦夜突然开口:“是皇上命你来的吧!” “回王爷,皇上见王爷没来早朝,立刻就命下官来 了,皇上对王爷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关心啊!” 李锦夜不可置否的笑笑:“有劳了。” 三指落下,刘太医就感觉王爷的体温很高,忙凝神诊了诊,确实有病在身。 “我开几副药,王爷吃一吃就没事了。” 李锦夜唇间懒懒溢出一声“嗯”,目光却向玉渊看过去,玉渊微点了一下头。 刘太医奋笔疾书,片刻后一张药方写成,交于王妃手中。 玉渊拿来看了看,与她拟的方子一模一样,笑道:“刘太医请,我师傅在另一个院子,也劳您帮他诊一诊。” 刘太医笑道:“王妃说笑了,听说王妃的医术也是极为精进的。” “有刘太医把关,大家都放心!”玉渊笑眯眯道。 一语双关,刘太医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他脸上笑着,心下却说:这安亲王妃话说得真犀利。 …… 真所谓病来如山倒。 张虚怀八百年没生过病了,这一病,病得连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人略一靠近,不用诊脉 ,就能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 刘太医一看烧得这么厉害,不敢大意,细心的把了脉,斟酌再三才下笔写方子。 “把方子拿来!”张虚怀声音嘶哑。 刘太医嘴角略微绷了一下,只得把方子递过去,张虚怀扫了一 眼,把方子交给贴身小厮,闭上眼摆摆手,示意刘太医可以滚了。 刘太医尴尬的滚了,滚之前,还耐着性子交待了几句“好好养病”“别操心皇上的身体”“一切有我呢”之类的话。 张虚怀心中冷笑,心说:你个孙子最好趁老子不在的时候,能使出全身的本事,入老皇帝的眼,这样老子就拍拍屁股跟着阿古丽去蒲类了,两厢都快活! 刘太医刚走小半会,李锦夜和玉渊并肩进来,张虚怀睁开眼睛,看着这对夫妻,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怎么着,一个个的来瞻仰遗容啊! 李锦夜在床边坐下,一板一眼地问道:“虚怀,当年你护我入蒲类,可是张老太医的意思。” “那不废话吗?” 张虚怀哑着声,没好气道:“要不是他逼的我,谁能让我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去蒲类的路上,你帮我去毒了?” “你怎么知道?”张虚怀惊了一大跳,目光死死的瞅着李锦夜。 “你先回答我的话,回头我再一并告诉你。” “去了,我家老爷子临走前跟我交待了,药什么的都是他亲自备下的,你身上那毒轻的很,我用了十天的时间就去干净了,老子现在想想,真心佩服自己,天才啊!” 玉渊 噗嗤一声,掩面而笑。 “笑什么笑,这年头还不让说个大实话啊!” 李锦夜听惯了他说话语调,低声问道:“你家老爷子的死,你知道吗?” “知道啊,到蒲类的第二年,家里来的信,说是生老病死,年纪大了,灯枯油尽,这也是没法的事情。” 李锦夜听罢,与玉渊对视一眼--他果然是不知道的。 “哎,好好的,你问这些做什么?”张虚怀起了疑心。 李锦夜静默下来,半晌,才又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张虚怀听罢,目光反而落在玉渊的脸上,“我说我头一回见你,一向八面玲珑的人,怎么就像脑子打了结似的,尽往你下的套子里钻,合着,是我们张家欠了你们高家的啊!” 玉渊:“……”师傅,你可真是个人才,你的关注点不应该在你家祖父的死因上吗? “还有你李锦夜,以后对老子好一点,老子为了孝道,把大好的青春都浪费在你身上了,你以后要替我养老送终!” 李锦夜心中一暖,他提都没提张老爷子的事情,是怕自己心里有负担。 他淡淡一笑,“我不会替你养老送终!” “你……” 李锦夜看着他,“你会替你找个媳妇,就我家阿古丽如何?” 张虚怀顿时傻眼。 第四百九十三章 若是张虚怀呢 怔愣片刻后,张虚怀似被惊吓到了,猛的咳嗽起来。 李锦夜拍打他,稍稍用了几分劲。 张虚怀怨念的想,这小兔崽子是仇家派来的么? 不及开口,只听李锦夜冲玉渊一扭头道:“派人去趟驿站,就说我病了。” 玉渊立刻会意:“你是想让她来?” “有些话要说一说。” “说我的婚事?”张虚怀连连摆手,“不妥,不妥,我们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师傅,你想多了,是说大公主的事。”玉渊瞪他一眼。 张虚怀一把揪住李锦夜的衣襟,“你想劝她忍?” “否则呢?” 张虚怀身子往后一仰,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锦夜起身,“阿渊,我还想放个风出去。” “什么风?”玉渊这一回,没猜出李锦夜的想法。 “关于蒲类山高路远,民风彪悍的风!” 玉渊顿时豁然开朗,“你是打算让旁人知难而退?” 李锦夜点点头。 太平盛世几十年,能和亲的都是武将世家的第三代或者第四代,这些人在繁华京城呆惯了,哪里会为了做什么驸马,而跑到鸟不拉屎的蒲类去。 京中无人肯,这就为他赢得了时间,至于下一步怎么走,他要再算计。 …… 阿古丽是在天黑之后,以梁上君子的方式入的王府。 她一落地,青山便把人引进书房,李锦夜一人背窗户而立,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 她气得一甩手,正要离开,却听李锦夜用嘶哑的声音缓缓开口:“小姨,听我说完几句话,你再走。” 阿古丽伸出去的脚又收回来。 李锦夜将阿妈入京后的种种遭遇,一一道来,直说到张虚怀护送他入蒲类。 “这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母仇子报,我不会忘,也不敢忘,只不在这一时。” 李锦夜叹了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放过白方朔,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若阿妈的死,确实与他有关,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只是现在许多事桩桩件件的罗列在我们面前,必要有所轻重,有所取舍,有所谋划,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 阿古丽苦思一夜,也想明白了许多,自己如果冲动,逼的人是李锦夜,害的人,也是李锦夜。 李锦夜见她沉默不语,知道她心里有所松动,“再者说,传信给你的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真心想为我阿妈鸣不平,还是想掀起血雨腥风,坐收渔翁之利?” 阿古丽张了张嘴,没说话 。 “若是鸣不平也就罢了,若是想掀起血雨腥风,那么我们二人苦心孤诣经营的黑风寨,京城的局面,包括虚怀,长衫的一切,都岌岌可危。” 阿古丽注视李锦夜片刻,道:“我承认你说得都对,只这心里有口气,咽不下,吐不出,堵得慌。” 李锦夜正要再劝,却见阿古丽一抬手打断他,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再劝,我分得清轻重缓急,报仇之事以后再说罢,只这大莘的男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要,肠子九曲十八弯,都不是好东西。” “倘若是张虚怀呢?” 阿古丽一呆,没想到李锦夜会如此直白问他。 李锦夜对上她的目光:“我不是为他说好话,这人瞧着疯疯颠颠,但人品如何,你是知根知底的。这些年他一直把你放心上,从没变过,早前蒲类的事情没爆出来,他根本连口都不会开,就怕自己露一点点心事出来,都会害了你,宁肯一个人苦熬着。” “谁让他惦记了,谁让他苦熬了,活该!”阿古丽扭头,下巴昂得多高似的。 “你……”李锦夜哭笑不得。 怪不得世人都说,男人和女人之间,谁先动了情,谁就落了下乘,这头火急火燎了,那头只冷冷两 个字“活该”。 “他……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 “小姨?” 阿古丽当即一甩头,转身就走出书房。 看什么看呢,从来没有希望的事情,连开个头都没必要。 …… 夜间,李锦夜与玉渊说起这事时,很是为张虚怀感叹了一番。 玉渊沉吟片刻道:“道是无情却有情,依我看,阿古丽也不是半点没那个意思。” “何以见得!”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越是心里在意,越在脸上表现的不在意,你们姨甥俩,一个德性。” 李锦夜震惊地看着阿渊,神色几变,良久才感叹道:“我从前有这么混帐?” 玉渊气笑,“何止这么混帐,拿了我们高家的钱,拍拍屁股就走,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真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又巴巴的凑上来,混账透顶。” 李锦夜笑了一下。 阿渊说得一个字不错,那几年他没少折腾她,更没少折腾自己。 这时,玉渊朝他眨了几下眼睛:“我看啊,阿古丽这人得用激将法才行。” “你想如何做?” “过几天,我想把温湘接过来,让她陪我演出戏。” “温湘?” “嗯,这姑娘性子皮实,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求 她,她会应。” 玉渊安静了一会:“试一试,就能试出真心、假心,他们两人这样蹉跎下去,不是办法。” …… 流言,从来都是以最快的速度扩散的。 不过短短几日,四九城里吓唬夜里哭闹的孩子,从“你再哭,再哭让乱坟岗的野鬼把你抓去”,一下子变成了“你再哭,再哭我把你送北狄蒲类去喂狼。” 媒人们出入高门大户的频率越来越高,往延古寺合帖的未婚男女也越来越多,直把通往上山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礼部众官员这一下愁都愁死了。 本来这公主年岁就大,京城里像她这个年岁的男子,早点成婚的,长子长女都可以谈婚论嫁了; 好不容易从矮子里拔长子,拔出了几个游手好闲没成婚的,几个成了婚死了媳妇没孩子的,都统统被这一流言吓得病的病,婚的婚,甚至有一个武将之子,为了怕被选中,放出风说自己不能人道…… 把众礼部官员气的啊,不能人道那前几个月是谁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来着? 无法,众人找礼部的老大安亲王,偏偏安亲王在这个时候病倒了,还没进院子呢,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众人哪还张得了这个口。 第四百九十四章 臣愿意入蒲类 没法子,在早朝时,众官员只能硬着头皮给皇帝上折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把困难说给皇帝听。 皇帝把折子往桌子上一扣,冷幽幽地看着地上的众官员,一声不吭的挥袖离去。 在李公公尖锐的“退朝”声中,百官继续退出,唯独李锦轩沉着脸一动不动。 消息递过去数日了,怎的驿站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不是说北狄人都是冲动型的吗,动不动就杀人,动不动就报仇? 不仅驿站没有动静,连安亲王府也没有波澜,原本他以为李锦夜这病是因为“母死真相”而来,还暗下洋洋得意呢,如今看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 此刻,一辆马车停在王府角门口。 不等江锋掀起车帘,温湘已轻巧的跳了下来,连眼风都没给,径直走了进去。 江锋皱眉摇头,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想的,竟然要把这姑娘接到王府住几天,这人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搅事儿精。 罗妈妈等在二门外,见温湘来,笑着迎上去,“温姑娘快请,小姐一早就等着了。” 温湘微一笑,“有劳妈妈!” 两人一路往里,远远就见玉渊等在树下,温湘上前也不行礼,只 撇撇小嘴道:“你这人身娇体弱的,别中了暑,赖我头上。” “赖不了,走,陪我往后花园走走,罗妈妈,去看看温小姐的院子,清理的怎么样了。” 这是要把人支开的意思。 罗妈妈心里也狐疑,小姐有什么事儿素来不瞒着她,怎的今日就把她给支走了呢? 略走几步,玉渊开口:“请你过来小住,原是为了张太医的事情……” 温湘听罢,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说道:“原是让我做恶人啊,亏你想得出来。” 玉渊含笑望着她,“除了你,我想不出别人来,咱们可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你不能拒绝。” “有你这么做王妃的吗?一点王妃的样儿都没有!”温湘真不明白,这高玉渊行事这么胆大,安亲王怎么也不管管。 “你只说成不成吧!” “成啊,有什么不成的,白吃白喝还能拍王妃和太医的马屁,太成了!” 玉渊牵起她的手,“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得!”温湘轻轻甩开,故意气冲冲道:“我要因为这个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你安亲王妃给我作主。” “成!” 玉渊向她招招手,两人头凑着头好一阵嘀咕。 谈完事,温 湘问:“卫温那丫头呢,把她送到我院里,好些日子没见,怪想的。” “她?” 玉渊有些头大:“在蒲类公主驿站呢,说要跟公主多学几招本事,如今连我这个主子都不认了。” “你就知足吧你,她学好了本事,还不是为着你。”温湘叹了口气,“她不在,我在这府里就没有熟悉的人了。” “我让江锋多陪陪你。” 温湘脸色变了变。 “对了,就借卫温的口去说!”玉渊心里浮上一计,没看到温湘已然沉了的脸。 …… 驿站,绿树成荫。 阿古丽坐在竹椅上,看着当年的小丫头舞出一套像模像样的刀法,心怀宽慰。 她走过去,拍拍卫温的脑袋:“你们大莘人,凡事都喜欢玩虚张声势一下,以至于杀气外露;而在我们草原上,想要活下去,你的杀气就要隐在内,这样才能让你的敌人,一招毙命。” 卫温一点就通,又将刀法重舞一遍。 这一回,连在一旁看热闹的兰淼都忍不住赞叹,这丫头真有武学天份。 这时,有侍卫进来,“回公主,王府有人来。” “何事?” “请卫温姑娘回去,说是鬼医堂的温湘来了。” 卫温一听是 温湘,立刻收起长刀,抹了把汗道:“公主,我先回去了,回头再来找你。” 阿古丽这一下有些好奇。 这丫头一连几天跟在她身后,赶都赶不走,怎么一听温湘就迫不及待了呢? “这温湘是谁?” “鬼医堂温朗中的独女,跟小姐一道去南越的,医术挺不错,就是比不上小姐,如今每逢初一,十五跟着张太医学师呢。” 卫温话一向少,但只要开口,必是条理清楚,嘎崩利落脆。 阿古丽有些稀奇,“哟,又是个女郎中,挺少见的。” “长得也好看,南边人,原来还是个大小姐呢,读过书的,后来才落魄跟了我们家小姐。” “张虚怀那小气鬼肯教?” “肯啊,张太医还说她有天赋呢,公主,我先回去了。” 卫温施一礼,蹦蹦跳跳的一晃就没影了。 跑这么快? 阿古丽好半晌才收神,拿丝布将长刀一寸寸擦干净,擦着擦着,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没问问这丫头,那温湘多大了! …… 两日后,李锦夜病愈上朝。 同一日,张虚怀也去太医院消了病假,入宫请安。 宝乾帝见他短短几天,人消瘦了一大圈,连下巴都尖了, 心里有几分同情,头一回没让他跪着请脉,命李公公赐座。 张虚怀哪是因为病而瘦的,有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卧床这几天,那女人便是打发个人来问候一声都没有,怎不让他心凉。 十年相思,一朝梦碎。 “虚怀?” 张虚怀一听皇帝叫他,忙敛神道:“臣在!” “蒲类是个什么地方?” 张虚怀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回皇上,蒲类是一个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有乐畅笑,有悲流泪的地方。” 宝乾帝微微一震,听他继续说道:“那里一年四季风沙,鸟不拉屎,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眼看山就在前面,却能望山跑死马,如果非要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就是苍凉。” 张虚怀顿了顿道:“那里只有两季,冬季和夏季。夏季只有四个月,冬季漫长寒冷,每天都得喝烧刀子,才能撑下去。” 难怪京中的世家弟子们,一个一个都不肯去那边,宝乾帝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张虚怀突然撩起衣袍,曲腿跪下去。 “皇上,臣愿意入蒲类做驸马。” 突如其来的请求,如大潮涌起,让宝乾帝的脸,瞬间变色。 第四百九十五章 瞧着吧,有戏 十年相思,一朝梦碎。 按理张虚怀也不是愣头青,男欢女爱的戏码见得太多,知道也就那么一回事,但卿若无情我便休这事,他对阿古丽做不出来。 这辈子都做不出来。 既然做不出,那就硬着头皮上吧,管他老皇帝答应不答应,先求了再说。 宝乾帝冷笑:“太医想舍朕而去?” 自然是想舍的,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知道自家祖父最后的下场。 张虚怀道:“皇上,臣舍不得皇上,只是京中如今无人敢入蒲类,皇上金口玉言已出,臣想着好歹也在蒲类呆过,所以才……” 宝乾帝冷眼旁观,此时笑了一声,居然未再发作,淡淡道:“还轮不到太医你以身侍虎,下去吧!” “是!”张虚怀躬身退出。 宝乾帝等他离开,看了看一旁垂首静立的李公公。 李公公忙上前道:“皇上?” “这人的性子和他祖父南辕北辙,但有一点倒是相同的。” 李公公一愣,不知道要如何接话! …… 张虚怀回到太医院,一众太医上前嘘寒问暖,真情假意都藏在脸后。 他也不耐烦应付,将这几日太医院出诊后留存的方子一一看过,熬到傍晚便出了衙门。 这一日,饭桌上突然多了一个人,正是温湘,坐在他的左手边,眉间半点怯色都没 有,还殷勤的替他夹菜。 张虚怀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阿古丽,对旁的女子根本没动心思,只当她是在孝敬师傅,来者不拒,偶尔还夹还一两筷子菜。 这一幕落在卫温的眼睛里,心里咯噔咯噔了几下:奇怪了,什么时候温湘和张太医走得这么近,从前在南越的时候,天天一桌吃饭,也没见如此啊? 卫温这人平常一巴掌打不出个闷屁来,心思全放在内里。 往日无事可做,所以看不出来;但练武这个东西,你心里走个神,手上就能展露出来,像阿古丽这样的高手,自然一眼就瞧出这丫头心不在焉。 一问,卫温把心底的疑惑倒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还擦了一把汗道:“师傅,太医都可以做温湘的爹了,这门亲事不合适,回头我要和温湘说道说道,总不能找个爹做丈夫吧。” 阿古丽冷笑一声,“你们大莘人不有句俗语吗,这叫老牛吃嫩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呢!” “我……” “行了,回去吧,没事别总往我这里跑!”阿古丽不耐烦的站起来,“还有,别叫我师傅,谁是你师傅!” 说罢,把辫子一甩,回屋了。 留卫温一个人在院子里抓耳挠腮。 嘿! 她叫师傅都叫了两日了,前头也没见她反对过,怎么的今 日就不允许叫了呢? 正没头没脑的乱着,只听里屋传出来声巨响。 阿古丽看着碎成几片的茶几,脸上毫无遮拦的露出失望之色。 张虚怀你个王八蛋,前脚对着我哼哼唧唧说喜欢,后脚就跟人家小姑娘眉来眼去,你还是不是人? 你就是个人渣! “公主!”卫温的声音在外面抖抖缩缩响起。 “还有什么事?”阿古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 “我家小姐托我给您带个话,安亲王府这几日后花园的荷花开得正盛,想请公主过府瞧瞧。” “没空。” 卫温硬着头皮道:“我家小姐说了,赏荷花只是个幌子,公主再不光明正大的来王府串门子,旁人只当公主和王爷之间,生了什么嫌隙,没的给人看笑话。” 阿古丽一听“王爷”,心就软了下来。 也是啊,上一回原本说好的宴请,自己因为赌气没去,这一回若再不去,就凭大莘那些叽叽呸呸的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派阿夜呢! “跟你家小姐说,正而八经下了帖子来,我去!” “是!” …… “她真这么说?”玉渊看着卫温。 “对啊!小姐赶紧写帖子吧。” “公主这几日心情如何啊?” 卫温想了想,“前几日挺好的,今日不太好,还不让我叫她师傅。” “ 这是你说话惹恼了她!” “奴婢没说什么啊,就说了张太医和温湘的年龄不大合适,怎么就惹她生气了呢?” 卫温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讲漏了嘴,吓得脸都白了。 偏玉渊像是没看到似的:“那一定是旁人惹她生气的。” 卫温一脸好奇:“小姐,旁人是谁啊?” 玉渊笑笑,没说话。 卫温看了,顿时觉得小姐脸上的笑,跟老狐狸似的。 不对,不对! 一定是她眼花看错了。 小姐顶顶好的人,怎么会像狐狸? …… 夜间,玉渊和李锦夜说起此事时,脸上带着狡猾的笑,“瞧着吧,我就觉得有戏。” 李锦夜偏过脸,贴着她的,“既然有戏,你就去操持,办得像样些,别让人瞧了笑话。” 玉渊将脸抬起,望着他:“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们自成亲后,府里从来没有办过这个宴,那个宴,不如多请些人来。” “比如?” “比如沈五姑娘。” “噢?”李锦夜挑眉,“请她做什么?” “请来让她与三叔说上一两句话,彼此多份了解也是好的,没必要盲婚哑嫁,非守着规矩等到大婚那一日。” 李锦夜知道这丫头是心疼谢三爷,点点头道:“行,你下帖子。” “还有几个人,我想请!” “谁?” “福王夫妇和晋王。” “请他们?”李锦夜眉头微皱,瞬间就明白玉渊此举是什么意思。 如今他与福王的局势,因为阿古丽的入京越来越紧张,太紧易断,而现在还不到断的时候。 “晋王一定会来,但福王夫妇未必。” “来不来是他们的肚量,请不请,是我们的胸襟。” 李锦夜一震,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 玉渊被他一双眼瞧得心头闷堵,鬼使神差道:“你这样看我,是要看出事的。” 李锦夜笑,如春风般。 “阿渊,你想要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脚,这不是你行事的风格,为夫身子虽不大好,但让你……” “谁说我想要了!” 玉渊又羞又恼,把头往被子里一缩,扭过身子睡觉。 李锦夜挥灭烛火,从后面拥住她:“既然请了皇子皇孙,那公主和驸马也别忘了,中间夹着一个苏长衫,总要走动的,周大人位高权重,这会凑上去不大好,他就算了。” 玉渊挥开那只在她身上作乱的手,嗔笑道:“说话就好好说话,作什么动手动脚的?” 李锦夜把人搂过来。 手,扶着她的后颈。 “阿渊说的,那我今天就只动嘴!” 玉渊直到他的唇落下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嘤咛一声,羞红了脸。 第四百九十六章 帖子 安亲王府要办荷花宴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城哗然。 这安亲王素来低调,娶个王妃都没请多少人,这会竟然要办荷花宴,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福王妃拿到帖子的第一时间,就往福王书房去。 哪知刚进院里,就听到有喘息声,门口的婢女低垂着头,看都不敢看福王妃一眼。 福王妃脸色变了变,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福王面带潮红进到内宅,笑问道:“王妃找我何事?” 福王妃拿出帖子,“这事什么章程,爷拿个主意出来。” 恰好宫人奉茶,李锦轩持盏饮一口,正色道:“除了我们府上,还有哪几家收到了帖子?” “听说晋王和怀庆公主府都收到了。卫国公府和永昌侯府也收到了。” “备上厚礼,你我同去。” 福王妃微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 李锦轩冷笑道:“我若不去,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做哥哥的,容不下人。” “王爷说的是。” 李锦轩扔了茶盏,阴恻恻道:“顺便让本王去瞧瞧,他好端端的开荷花宴的目的是什么?” …… 此刻的公主府。 怀庆懒懒的歪在竹榻上,她的身子有个毛 病,一入夏便浑身乏力,太医诊断说是苦夏,药吃了不知道多少,也没见好。 “驸马回府了吗?” 贴身嬷嬷忙回道:“回公主,还没有。” “哼!” 怀庆公主冷笑一声,“一到那边就没日没夜的,连家都不着了,那狐狸精端的是好手段。” 嬷嬷扯了扯嘴角,“公主何必跟个小贱人置气,等附马尝过了鲜,玩腻了,是生是死,还不任由公主随意处置,且让她快活几天。” “这理我也知道,只这心里……闷着一口气啊。” 自己身为皇室公主,何等尊贵,嫁了人却还要容忍男人三妻四妾,再加上自己久无身孕,腰杆子挺不直,再金枝玉叶也觉低人一头。 好在附马这人对自己还算好,不敢拿到她眼跟儿前,只敢在外头放着,罢罢罢,眼不见为净。 “嬷嬷,你说安亲王府的荷花宴,我要不要去?” “帖子下了,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公主也别傻呼呼的去,得派人给周家小姐说一声,得让她知道,你这一趟可是为了她这个小姑子才去的。” 怀庆公主点点头,“既然如此,嬷嬷帮我跑一趟吧,别的人笨嘴笨舌的,我不放心。” “公主 放心,奴婢这就去。” 嬷嬷刚转身,又折回来,“公主啊,回头去了安亲王府,不防让王妃给你把把脉,帮着调理调理。” 怀庆公主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从前小姑子和高玉渊闹得水火不容,自己开不了这个口。 如今机会送上门,人家有心巴结公主府,自己也应该顺势下坡,谋点私利。 …… 永昌侯府。 侯府夫人乔氏拿着帖子,笑眯眯的对儿子沈荣辉道:“这一回是赏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回头把你媳妇叫上,让她带着你五妹去。” 沈荣辉点头道:“是,母亲。” “按理还有两个月成亲,我是不该放你五妹去的,只这安亲王妃指名道姓了点她,这面子我得给,但人得让你家媳妇看住了,出了事,永昌侯府丢不起这个人。” 沈荣辉笑道:“母亲不必过于担心,你是没见过三爷那人,最最正派不过,五妹的性子又是个厉害的,便是两人见了面,也不会有事。” “那我便放心了。” 沈荣辉:“母亲赶紧派人帮五妹多做几身衣裳,儿子听说福王,晋王和公主都要去,没的让人笑话咱们永昌侯府的姑 娘寒酸。” 乔氏心中狠狠的激了一下。 那些人才是真正塔尖尖上的人,若不是五丫头和谢三爷结亲,就凭自己永昌侯府的门庭,是远不能够结交到那些人的。 “好,好,好,我这就派人给她量衣裳!” 沈荣辉尤不放心,又道:“礼也要备得足足的,自打苏世子与周家结亲后,儿子在衙门里的日子也好过多了,虽说是拐了七八个弯的关系,但有着这层关系,儿子将来的前程是看得见的。” 乔氏一听儿子说到前程,哪还有什么话说,忙把儿子打发走,自己亲自去准备贺礼。 …… 这几家都在为安亲王府的荷花宴忙碌着,谢府却是愁云惨淡。 难得王府办个荷花宴,身为王妃娘家的谢家连个帖子都没得,这丢人的可丢到姥姥家了。 顾氏气得胸口发闷,两眼发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她本来还打算让儿子女婿能在贵人面前露露脸呢! 尤其是女婿,虽说这次春闱中了进士,只这名次并不理想,只排到了三百多位,翰林院根本进不去,好差事也轮不到他。 到现在朝廷还没有派官的文书下来,你说急人不急人。若是外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女儿跟过去,还不是吃苦受累? 谢玉清在一旁劝道:“这一回三妹请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咱们去也不合适,万一冲撞了贵人,不是让三妹夹在当中难做人吗?” 赏个荷花而已,能冲撞什么贵人? 顾氏心知肚明,却不得不顺着梯子往下爬,“你们啊,一个个的都给我争气些,没的让人家说王妃的娘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 谢玉清安慰不成,反被自家母亲戳了痛处,心中恼怒不己,却又不能发作,有苦难言。 满府的人,最想去荷花宴的,就是她了,就算拼上昔日姐妹的情份,她也得为自家男人谋个好前程啊。 可三妹不下帖子来,她总不能厚着脸皮上门吧,还要脸不要脸呢! 本来三妹就已经够瞧不起他们大房的人了! 顾氏把话说畅快了,想着后院的那一个,把孙平家的叫进来,“去,把王妃办荷花宴的事情,透给那女人。” “母亲,这事说给一个妾做什么?”谢玉清不解。 顾氏恨恨道:“她虽然是个妾,可她女儿不是,亲姐姐是个风风光光的王妃,偏偏半点都靠不上,我气不死她,我呕死她!” 谢玉清哑口无言。 第四百九十七章 沈青瑶 闵氏呕吗? 自然是呕的。 可转瞬一想,你顾氏好歹还是她的大伯母呢,你儿子女儿虽说和她不是一母所生,却是堂哥堂姐,跟嫡亲的有什么分别? 你们都够不着,偏拿这事来呕我,我犯得着呕吗? 心里虽这样想,但看到自家姐儿蹦蹦跳跳进屋时,目光沉了沉。 姐儿长到四岁,连个给她起大名儿的人都没有,只“姐儿姐儿”的叫着,好不容易求了大爷,大爷又求了老爷,老爷这才赐下了两个字--玉淑。 名字是有了,可谢家族谱却没写上去,老爷一句话把所有的后路都给堵死了--这丫头我是记在二房的名下呢,还是记在大房的名下? 话不用多狠,打脸就行。 这脸啪啪啪的打上来,闵氏不为自己痛,却为自己女儿痛,但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跟谢大爷那天起,不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吗? 如今总算是在大房站稳了脚跟,大爷宠着她,衣食不愁,自己不争不抢安份度日,顾氏也拿捏不到她什么,一门心思把女儿培养好了,才是正经。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她就不相信自己的命就那么差,总有一天,她女儿也会跟她亲姐一样,嫁进高门大户的! …… 京城众人的心思,玉 渊根本没心思去揣测,此刻她正忙得不可开交。 做王妃这么久,她懒惯了,头一回撑起这么大的场面,心里多少是忐忑的。 老管家虽年长,但王府素来冷清,没办过大事,江锋更没多少经验,只能把在养病的江亭请了过来,和罗妈妈一道操持。 高府从前钟鸣鼎食,江亭和罗妈妈什么没见过,两人一个前院,一个内宅,把事情分派得井井有条。 玉渊在一旁看着,学着,感叹着。 规矩可真多啊,大到客人的位次,小到用什么碗筷都是有讲究的,荣华富贵从来不是嘴上说说,一件件都落实在小处呢! 玉渊这一回办荷花宴,也不全是为着公主和师傅,她有自己的私心。 这私心来源于她得知福王府上,十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紧锣密鼓的笼络朝中大臣。 皇帝的身体了不得还有三年,福王府能笼络,安亲王府为什么不可以? 自己一身医术,哪个内宅夫人没个头痛脑热,她与她们处好了,给她们恩惠,内宅连着朝堂,真到了那一天,也能多几个人帮李锦夜说话不是。 一个荷花宴只是开始,日后这个宴,那个宴的多着呢! 高玉渊的心思,李锦夜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没有拦着, 只是暗下叮嘱老管家和江锋,在一旁好生学着,以后一定不能让王妃多操这份心。 老管家倒是没什么,王爷宠王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江锋却暗自深目看了王爷好几眼。 世间男子,薄情的居多,深情的太少。 小姐成婚近两年,王爷对她的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瞧得见,西北院里那一个,明里暗里不知道用了多少心思,王爷连正眼都没瞧过一下,也不枉小姐这一番痴情相对啊! …… 荷花宴的前一日晚。 谢奕为和张虚怀双双不对劲。 一个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自个院里呆不住;一个是逮谁骂谁,连最最贴身的小厮,都被他骂哭了。 两人互往对方院里去,恰好碰在半路,四目相对,张虚怀苦哈着一张脸,哼哼唧唧地问谢奕为:“三爷,我明天可以借口宫里有事,不去赏花吗?” 谢三爷:“……” 谢三爷:“你怕公主?” “倒不是怕!” 张虚怀叹了口气,“姑娘家脸皮子薄,我怕自己杵在她面前,让她心中生厌!你呢,听说明天沈五姑娘也要来,你心里就没个什么想法?” 谢奕为脸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和除阿渊以外的姑娘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怎么打交道 ,只说:“大婚前见人家姑娘家,不成体统。” 张虚怀翻了个白眼,心说:要是阿古丽心中有他,他才懒得管体统不体统的。 两人话不投机,只能各自回房歇着。 …… 翌日,张虚怀一觉睡到太阳照屁股。 他昨天晚上心里不痛快,想着明儿休沐,问厨房要了几壶酒,多少有点借酒消愁的意思,醉得太结实,爬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僵了。 旁边的小桌上有下人预备好的醒酒汤,张虚怀捏着鼻子端过来一饮而尽。 他木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会,飞快的反省了一番。 “至于吗?”他扪心自问。 仔细一想,不至于啊,这么多年都苦熬过来了! 张虚怀叫来小厮,命他抬了热水来,说要沐浴更衣。 小厮愣住了,“爷,外头客人一会就来了,你这……”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张虚怀一脚把人踢出去。 见一面,少一面,他今日非要打扮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去见她,就算将来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也留个好念想不是! …… 当张虚怀沐完浴、更完衣、束完发时,已陆续有客人进了府,男眷去外院,女眷进内院的小花厅。 玉渊今日难得的着了盛装,头上还插戴了一只凤簪,眉眼 显得与以往有些不一样。 往常她的眉形和别的女子不同,是剑眉,自带一股子桀骜与英气,李锦夜一早来了兴致,帮她画了几笔,眉形下沉,多了几分柔和。 “沈大奶奶和沈五姑娘到!” 玉渊起身,只见从外边走来两个女子,领头的梳了妇人的发髻,身后跟着一紫衣姑娘,皮肤十分白皙,正是好多年未见的沈五小姐沈青瑶。 此刻的沈青瑶也正向高玉渊瞧过来,心中一惊。 数年前她见高玉渊第一面时,她刚刚从扬州府入京,眉眼还没全长开,带着稚气。 如今那一脸的稚气早就褪去,整个人像是一块被岁月和生活打磨光芒璀璨的宝石,也难怪安亲王一心求娶,真真是造化弄人。 沈大奶奶是个玲珑的人,和安亲王妃行完礼后,就把小姑子推到了前面。 离得近了,玉渊这才发现沈青瑶的的面相与数年前相比,凌厉了不少,穿着打扮也贵气。 她冲她微一笑,“头一回见面,没什么好送的,罗妈妈,看赏。” 按理,成婚后沈青瑶是她长辈,玉渊只有收礼的份,但王妃的名头摆在那,这赏,是一定要给的! 罗妈妈拿出早就备下的见面礼,奉给沈五小姐:“王妃的一点心意,小姐拿着玩。” 第四百九十八章 荷花宴 是一对通体透明含翠的龙凤玉牌,光看那翠色就知道不是凡品。 沈青瑶忙连声道谢,接过东西后,跟在沈大奶奶身后落座。 众人都是那玲珑心思的,一看那玉牌,就知道王妃对这个沈五姑娘很是看重。 玉渊笑道:“都是一家人,别太拘束,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只管跟下人说。” “多谢王妃,王妃不必客气。”沈青瑶说完,看了眼身后的丫鬟。 丫鬟拿出用锦帕包裹的东西,双手奉到玉渊跟前。 沈青瑶忙道:“这是我给王妃绣的几方帕子,不是值钱的玩意,王妃将就用。” 玉渊笑眯眯接过,“礼轻情谊重,五姑娘有心了,罗妈妈,快帮我收起来,明儿我就用上。” “是!” 罗妈妈收起帕子,目光轻轻一扫,神色微微变了下,帕子上用金线绣了只金凤。 绣金凤给王妃……不太妥当! “福王妃到,怀庆公主到!” 玉渊目光一闪,忙扶着罗妈妈的手迎出花厅,这两位可都是贵客。 福王妃走在前面,怀庆公主走在后面,两人都是盛装出席,一时间花厅里所有的女眷都纷纷起身行礼。 玉渊见过礼后,恭请两人上座。 福王妃居左,公主居右,左为尊,右为次,主次分明。 都说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公 主虽出身皇室,一旦嫁了人,便是外人;福王妃是皇室媳妇,婆婆又是皇后,尊贵更胜公主一头。 福王妃在座次上压了怀庆一头,到底不敢再拿大,下人奉茶上来时,她客气地命人把茶先奉给公主。 公主嫁了人,依旧还是皇室血脉,只冲这一点,她福王妃就是再投几次胎,也是比不上的,除非,她男人坐在大位。 玉渊的性子不是那八面玲珑的,但她有心想把这个宴办好,自然会在这上面动心思,而且是另辟蹊径。 “公主瞧着脸色不是太好,可要我帮着诊一诊?” 怀庆公主一听这话,就像是瞌睡遇上了递枕头的,与身后的嬷嬷一对视,眉眼舒展道:“那就有劳安亲王妃了。” 话落,立刻有丫鬟搬来圆凳子,玉渊坐过去,三指扣下,眉头慢慢拢了起来。 她这一拢眉,怀庆公主心里就慌了,只脸上还端着。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玉渊身上,只见她抬眼,亲自替怀庆公主将袖子放下,轻声道:“公主身子极好,若信我,等今日荷花宴结束了,慢一步走,我给公主开个方子吃吃。” 这话说得极为委婉,怀庆公主什么人,哪有听不出的道理。 正要开口说话,只听福王妃拨着茶盖笑眯眯道:“王妃成婚两年,怎 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回头也该请张太医开个方子吃吃才是。” 话落,整个花厅里鸦雀无声。 福王妃这话,说得极为巧妙。 谁不知道怀庆公主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安亲王妃给公主留着面子,诊完脉后只虚言一句,一带而过。 但这福王妃用安亲王妃成婚两年未有孕事说事,言外之意,你安亲王妃自个都没把自个看利索呢,还有脸给公主看病,省省吧,别马屁拍到马脚上了。 众人用微妙难言的眼神看了过来,心说以安亲王妃大闹除夕的性子,怕是当场要与福王妃干起来吧? 这一下,岂不是有好戏看了? 哪知,玉渊起身,似笑非笑的冲怀庆公主道了个福:“公主原谅则个,倒是我班门弄斧了,都是我的错。” 这一下,跌瞎所有人的眼睛,连福王妃都愣住了,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半分力道都没有。 这时,就听外头有唱礼官喊道:“蒲类公主到!” 阿古丽一身红红火火的衣服走进来,眉眼间英气十足,腰间还配着一把长剑,周身隐隐带着杀意。 众人心里“哎啊”,心道:这蒲类公主怎的半点规矩都不懂,入内宅还带了把剑,这是要杀人还是怎地? 玉渊上前拉住人,引到福王妃和公主身边,一一 介绍。 阿古丽听完,冲二人抱了抱拳,身子一扭,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半句言语都没有。 福王妃和公主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人还有点规矩没有? 玉渊见了,朝隐在角落里的卫温递了个眼色,卫温会意,挪步到阿古丽身后,把茶盏奉到她手上。 小姐说了,她今天的任务,就是伺候好,保护好她师傅。 玉渊笑眯眯道:“福王妃和公主见谅,我家王爷说了,北狄草原没有大莘那么多的规矩,公主又是黑风寨出来的,你们……” “黑风寨是什么地方?”有个姑娘忍不住插话问。 “我家王爷说了,是杀人如麻的地方,用咱们大莘的话说,就是强盗窝。” 天啊! 这公主竟然还是个强盗,那招的驸马将来不也是要到强盗窝里去的? 众女的脸色霎那间都变得难看,玉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阿古丽虽说是个公主,但身份跟人质也差不多,让人产生恐惧,自然就不会有人去挑衅她,更不会有心存幻想之人,作死的想入蒲类当驸马。 一举两得,这是她早就算计好的。 “王妃,前头王爷他们已入荷花园,咱们也请吧!”罗妈妈小声提示。 “唱小曲的姑娘小伙们准备好了吗?” “都已经摆下锣鼓了。” 玉渊满意的点点头:“福王妃,公主,请。” 怀庆公主跟在福王妃身后,察觉有人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一抬头,正是高玉渊。 “公主小时候可曾落过水?若有,那个便是病根。” 怀庆顿时如遭雷击。 …… 抄手游廊的拐角处,张虚怀跟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他娘的! 这帮老娘们能不能少说点屁话,直接痛痛快快的赏个花不行吗? 阿古丽这人心直口快,又不会伏低作小,溜须拍马那一套,今儿跟那帮老娘们在一起,岂不是吃大亏! “来了,来了,爷,爷,女眷来了。” 张虚怀脸色一喜,二话不说一拎衣角就迎过去。 小厮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从后面把人死死抱住,“爷,你这是要干嘛去了。” “滚开!” 张虚怀往身后挥起手肘,“老子不放心,说什么也得陪着。” 陪着什么陪着啊! 小厮哪敢放手啊,今儿可是连公主都来了,爷一个外男冲过去,像什么样子啊,惊了公主的驾,他这小命还能活吗? “放不放?” “不放!” 主仆二人正僵持着,却见阳光下温湘笑盈盈的走过来。 “太医,你这是做什么啊,真想见阿古丽公主,也别这个当口上去啊,阿渊早就预备好了,你跟我来。” 第四百九十九章 遇见 安亲王府的戏园子,就落在荷花池中间,由一道九曲桥连着。 咿咿呀呀的曲调配着如出水芙蓉一般的荷花,另有一番雅致。 男宾,女宾分坐在相临的两个水榭中,中间隔着一池碧水,遥遥能看见人影走动,若想细看,却是看不真切的了。 方形小茶几上,摆着各色瓜果点心,虽外头太阳火辣辣,但水榭四个角摆着八只冰盆,就着湖风吹来,凉意袭人。 沈青瑶的心思,全不在品茶看戏上,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个人--谢家四小姐谢玉湄。 也不知道她此刻在南边是个什么光景? 若是她在,看到这样一派富贵逼人的场景,又会生出什么感想? 沈家大奶奶推了推发愣的小姑子,用帕子掩着唇道:“我刚刚听说,谢三爷就住在这府里,今儿也在呢,指不定就碰上了。” 沈青瑶看了长嫂一眼,沉了脸道:“大嫂快别乱说话,没的让人说咱们永昌侯府出来的姑娘没规矩。” 沈大奶奶一噎,自讨了个没趣,这五姑娘什么都好,就性子太要强,事事处处都恨不得别人高看她一眼。 瞧瞧人家安亲王妃,多亲切,多圆融,多会说话。 玉渊若能听到沈大奶奶的话 ,只会苦笑一声--还不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会,她走到阿古丽面前,“卫温,公主不爱听这些,陪着公主去府里走走,累了,就歇到我院里。” 阿古丽正不耐烦呢,这唱得是什么啊,一口气吊在嗓子里,怎么不唱成个吊死鬼。 一听可以到处走,赶紧朝玉渊眨了几下眼睛,脚底抹油溜了。 玉渊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一时心里形容不出是什么滋味,师傅啊师傅,这一番试探,但愿能探出个好结果来。 你……可别怪徒弟我啊! …… “公主,我们去拱桥上走走吧,那头凉快,还能看到整个荷花池的全景。” 阿古丽心说荷花有什么好看的,也就你们这些大莘人稀奇,若见过了外面的大山大河,你再看这些小花小草,根本不能入眼,处处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但不去拱桥又能去哪里,总比听吊死鬼唱戏好一些,至少清静。 “行,你在前边带路。” 卫温熟门熟路,远远见着桥的时候,她“哎啊”了一声,“桥上有人,瞧样子像是张太医。” 阿古丽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好悬没背过气去--何止他一人,身边还站着一女的呢。 “那女的是谁?” 谁 啊? 看不大清啊! 卫温快跑几步,等看清了人,扭头大喊道:“公主,是温湘啊,奇怪了,他们俩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的捶到了阿古丽的身上。 他娘的! 大白天,孤男寡女跑桥上来约会,我们蒲类人都没这么露骨,你们大莘人一个个的自诩为君子,怎么还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 阿古丽气得扭头就走,刚转身,脚步顿住了。 凭什么她要走啊? 她又没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亏心事。 瞧瞧去,她倒要看看那姓张的脸皮有多厚! …… “温丫头,你不说阿渊都安排好了吗,人呢?” 温湘脸上的笑意一顿,她哪知道人在哪儿呢? 为了不露馅,只能强撑道:“太医你别急啊,那边多少贵客在,公主怎么着也得赔着坐一会,才能溜出来。” “坐什么坐,跟那帮子老娘们坐一起,是要短寿的。”张虚怀冷哼。 温湘一怔,心说:张太医啊,这话要是让阿渊听见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娶到媳妇了。 “哎,快看,那两个是不是?”张虚怀的眼睛,错,鼻子大概是属狗的,方圆五里都能闻到阿古丽的味儿。 温湘踮脚一看 ,可不是公主来了吗? 她长长松出口气,按着阿渊教她的,笑道:“太医太医,你额头有汗,我帮你擦擦,免得让公主瞧见了不喜欢。” “对,对,对,快擦,快擦!” 张虚怀浑身一紧张,压根没想到,帮他擦汗的是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姑娘。 “咦,他们在干什么呢?”卫温丫头脑子少根筋,眼睛却实在是尖。 “张虚怀!” 阿古丽从齿缝中咬出三个字,一侧长眉高高挑起,手落在长剑上,杀气遮掩不住。 偏这时,卫温没开头没落款地说道:“张太医难道又病了,连擦个汗的力气都没了,公主,快走,咱们瞧瞧去!” 阿古丽的怒火,突然像戳破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卫温,心说:这人眼瞎成这样,也是世间少有啊! …… 四人在桥上相会。 卫温见了张太医,劈头盖脸就问:“太医啊,你是不是身子又不好了?” “……呃?” 张太医一愣,气得太阳穴突突的疼,当着阿古丽的面说我身子不好,你这丫头成心的吧! “放屁,本太医身子好的很呢!” 卫温有话不敢说,憋红了脸--身子好,那你自己不会擦汗啊? 阿 古丽一看这情形,连连冷笑,目光一抬,阴森森的落在温湘身上,“这位是谁啊,王府可没这一号啊?” 温湘似乎被她眼中的寒光所惊,吓得身子一缩,躲在张虚怀的身后。 张虚怀只当她头一回见阿古丽,被她的穿衣打扮,还有腰上的长剑吓住了,忙回头宽慰道:“别怕,她就是瞧着凶一点。”人是顶顶好的人。 末了那句话,怕惹人嫌,没敢说出口,只在自己心里嘀咕了一声。 哪知这话落在阿古丽的耳中,那可就变了味儿--他娘的,这姓张的当着她的面儿,把人都护上了,缺德! 温湘慢慢从张虚怀的身后走出来,冲阿古丽盈盈一福,捏着嗓子道:“公主万福,我叫温湘,王妃接我过来小住几日。” 阿古丽鼻子哼哼道:“温姑娘到王府来,怕不止是小住几日吧!” “还跟张太医学点医术。”温湘莞尔一笑道:“太医人真的很好,一点都不私藏,我问什么,他就教什么。” 张太医头昂得高高的,目光朝阿古丽看去,听到没有,人家夸我好呢,偏你还看不上,长没长眼睛啊! 阿古丽感觉自己能活活气出两撇胡子来,这姓张的,他,他还得意上了! 第五百章 落水 张虚怀心里有话想对阿古丽说,但身边两个大活人在,他说不出口。 虚虚咳嗽几声,目光朝卫温看过去,示意她赶紧麻溜的离开,别杵着碍事。 卫温的脑子,哪能领悟张太医如此晦涩不明的暗示啊,反一脸担心地问道:“太医,你怎么了,眼睛抽抽了?” 张虚怀气得肺都要炸了,心里骂徒弟:怎么安排的下人啊,能找个有点眼力劲的不? 温湘道:“桥上热的紧,容易中暑,太医,咱们去下边的六角亭坐坐吧。” “好,好,好!”张虚怀眼风扫过阿古丽额上的薄汗。 阿古丽冷笑:“我就喜欢在桥上站着,风景好!” 张虚怀刚迈开的脚又收了回来,“那我也陪你站着吧!” “不敢当,你还是陪温姑娘去亭子里坐着吧,万了中了暑,我可担待不起。” 张虚怀只当她不愿意和自己站一处,让他滚得远远的。 心里这么一想,脸色就白了,望着正面一湖碧水,开始胡思乱想。 想什么呢? 想这些年自己为这个女人,憋屈了心思不说,还憋坏了身子,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图什么呢? 阿古丽见他一动不动,心里也乱七八糟的滚过一堆念头:他连话都不屑跟我说?心里只有温姑娘?男人都 是见一个爱一个? 这时,连卫温都察觉桥上的气氛有些不对了,“公主,要不,咱们去别地儿转转。” “走!” 阿古丽转身,冷不丁袖子却被拽住了,张虚怀的脸色跟鬼似的:“我,我跟你说件事。” 阿古丽想了想,罢,我倒要听听你张虚怀还有什么好说的。 结果,张虚怀吞吞吐吐半晌,目光从一池湖水游移到天边的云朵上,连个屁都没放出来。 末了,他道:“……算了,不想说了!” 阿古丽浑身的汗毛炸起三丈高,谁也别拦着,她要把这话说一半的东西,当场砍死。 卫温一看公主拔剑,魂都吓没了,赶紧手忙脚乱的抱住了她,“公主,公主,你,你……” 张虚怀吓了一大跳,连后退几步,砰的一下撞到了身后的温湘。 温湘本来就热得头晕,这一撞身子晃了晃,她怕一头栽下河去,下意识的一把抓住张虚怀。 这一抓,胡乱抓住了张虚怀的手,把张虚怀吓得不轻,用力一甩,把手甩开,自己趔趄往前好几步。 另一边,阿古丽把抱着她的卫温甩了出去,好巧不巧的把人甩到张虚怀身上。 卫温情急之下就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着地,张虚怀却眼前一黑,脑袋朝着河里一头栽下去 。 阿古丽余光扫到,脚踩着桥栏,在张虚怀胸口用力推了一把。 等所有人都摇摇晃晃站住时,只听见“咚”的一声。 张虚怀冲到桥边一看,只看到飞溅起的水花。 谁落水了? 一扭头,寻不到那张梦里出现过千百遍的脸,张虚怀浑身的血液突然停止了流动。 他大吼一声“阿古丽”,一个跃身跳了下去。 这一变化,只在瞬间。 卫温和温湘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连连大喊“救命--救命!” ……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般重复这辈子所有重要的场景,但阿古丽落水的那一刻,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有。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拍疼了,四面八方的水向她涌来,身子急速往下沉。 她想喊。 一张嘴,水猛灌进来。 北狄人可以在马上驰骋,倒立,杀敌,却不知道如何在水里让自己活命。 此刻,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就在这时,脚上突然一沉,有人握住她。 阿古丽睁开眼睛,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 …… 水榭里,戏正唱得精彩处。 李锦轩朝李锦云举了举茶盅,笑道:“在工部历练得如何?” 李锦云皱眉道:“都是些芝麻大的事 儿,挺烦的。” “你这头是芝麻大的事,落到老百姓头上,可就是天大的事。” “皇兄说得极是,我一定好好跟工部的大人们学。” 李锦轩点点头,从前他瞧这个晋王朗眉星目,挺顺眼的,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长大的原因,还是令贵妃的原因,总觉得没有从前那么讨喜。 一扭头,边上又是李锦夜,那就更瞧不顺眼了。 他放下茶盅,摇起扇子,笑道:“听说蒲类公主今日也来了,十六弟母族唯一的亲人,可不能怠慢了。” 这话,暗讽李锦夜有异族血脉。 李锦夜深遂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确实不能怠慢了。” 水榭里,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兄弟手足与皇室来说,也只是孩童时的奢望,长大了,有欲望了,想着那张位置了,也就成了手足相残。 从古至今,没变过。 这时,青山上来,在李锦夜耳边低语几句。 李锦夜脸色变了变,“王妃去了?” 青山点点头,迅速退出去。 李锦云眼尖:“皇兄,怎么了?” 李锦夜心里克制着:“无事,许久未与皇兄下棋,不知今日可有荣幸?” “有什么输赢吗?不添彩头,这棋下得也无趣!”李锦轩昂首,笑眯眯。 “对,对, 对,要有彩头!”李锦云附和。 “皇兄要什么输赢?”李锦夜反将他一军。 “哈哈哈!” 李锦轩手往戏台上轻轻一指:“那花旦就是彩头,我若赢了,她便是我的。” “好说!”李锦夜点头称道。 …… 这边刚摆开棋盘,那边玉渊已经拐进了院子, 她和温湘一人一个施针,几乎是同时的,左、右厢房里传出呕吐的声音。 外头的青山与江峰对视一眼,长松一口气。 好在王妃早就远远派人盯着,这才不至于酿成惨祸,又因为离水榭极远,也没惊动今日宾客。 片刻后,玉渊走出来,目光落在缩在角落里的卫温身上。 这丫头吓坏了,眼泪汪汪的,一脸的自责,见玉渊看过来,二话不说就跪下去。 玉渊扶起她,“这事与你无关,千万别自责,都没事,喝了几口水而已。” 江锋忙上前,“那小姐赶紧往花园去,这里有我便行。” 玉渊想了想,“命小厨房给他们熬点参汤,备水沐浴,你和青山帮我守在这里,若是阿古丽想对师傅……你们也好拦着。 “是!” 玉渊走出院子时,回头又看了眼东、西厢房,心里一阵钝钝的痛,师傅这回,连命都不要了,也不知阿古丽心里是怎么想的? 第五百零一章 性子直 玉渊一走,院子里安静下来。 青山和江锋等了半天,见左右厢房没什么动静,长松一口气。 这时,温湘从房里走出来,一抬头见江锋在,立马掉头又进了屋。 青山愣了愣,一脸懵,“我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姑奶奶?” 江锋想着卫温刚刚那一番话,冷笑连连:“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跟小姐去了一趟南越,越发的无法无天,连张太医都要勾引,这女子的品性当真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 …… 玉渊回到水榭,水榭中已经开席。 八个冷菜,二十个热菜,四道点心,大部分是南边的菜式,京中少有。 怀庆公主素来很少吃外面的菜,今日瞧着摆盘精致,倒是尝了几口,“咦,蒲类的公主怎么没来?” 玉渊笑道:“公主吃不惯咱们大莘的菜,已让厨房单独备下了。” 福王妃讥笑道:“莫非备下的那些生的牛羊肉?” “倒是说对了,正是这些,听王爷说那边的人喜欢吃生的,现杀一只羊,血淋淋的割几片就往嘴里送。” “快别说了!”怀庆公主连连泛恶心,“说得我都想吐了。” 福王连连摇头:“啧啧啧,到底是北蛮子,跟野人也差不多。” 玉渊笑而不语。 这时,男宾那头传来喝彩声,一问,原是福王下棋赢了安亲王。 福王妃眼角眉梢的得意藏不住,挑眉看了玉渊一眼。 玉渊陪笑道:“我家王爷到底技不如人,去问问,赢的彩头是什么?” 不一会,下人折回:“回王妃,彩头是台上的花旦。” 福王妃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玉渊只当不见,起身招呼每一位女宾,一时间杯来盏去,热闹极了。 宴毕,撤桌,端上茶水瓜果。 戏台上的戏,已经唱到第三折,该是落幕的时候。 公主和福王妃一前一后离开,余下女眷也都辞去。 沈大奶奶和沈五小姐来辞行时,玉渊拉住了沈青瑶的手,压低声音道:“略等等,我已经让人去请三爷过来,让他送送你们。” 沈青瑶陡然变然,凛然道:“王妃万万不可,婚前,还是按着规矩,避着些好。” 她这声音又脆又亮,惹得边上几个妇人频频看过来。 沈大奶奶吓了一跳,哎哟,我的个小姑奶奶啊,人家王妃是好心,你就算再守着规矩,也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王妃的脸啊! 玉渊先是一愣,随即自嘲的笑了笑,再抬头,脸上惊愕的神色一扫而空,轻轻说道:“五姑娘说得很对,倒是我 坏了规矩。” 沈青瑶福了福:“王妃告辞!” “罗妈妈,送到门口。” 罗妈妈眼风扫过沈青瑶,低头应了一声:“是!” 沈大奶奶等小姑子略走几步,想想不妥,又折回来,冲玉渊曲膝,“王妃,我这五妹性子直,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玉渊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不会的,大奶奶放心,原是我的错。” 沈大奶奶一听,心里更愧疚了,回府的路上朝自家男人抱怨。 “要说这五妹啊,什么都好,就这性子……人家王妃是好心,让三爷送一送,见一见,也好过大婚之日两眼一抹黑。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她也不看场合不场合,一句话就把人顶了回去,也叫安亲王妃脾气好,换了旁人,你看计较不计较。” 沈荣辉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连母亲的话都顶呢,你可有给王妃陪个不是?” “怎么能不陪呢,她不懂事,难不成我这个做嫂嫂的也不懂事?” 沈大奶奶叹了口气,“我也是盼着她好的。” 另一辆马车里。 贴身婢女翠儿扯了扯沈青瑶的袖子:“小姐,刚刚在园子里,小姐那样冲安亲王妃,实在不应该,她是好心。” “好心,坏心谁又分得清 。” 沈青瑶一脸淡漠道:“我只管我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不让别人找出错处来。” “小姐……” “翠儿,你要记住,人言可畏,我若不是一路守着规矩过来,哪能成为安亲王妃的坐上宾?” “话是这么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沈青瑶顿了顿,道:“你只要记住,我是个庶出,又是个与人退了婚的,一言一行更要自省自律。” 翠儿吐了吐舌头,垂着脸不说话! …… 水榭里,女眷人走榭空,只剩下丫鬟们打扫整理,男宾那边倒还热闹着。 玉渊交待了江亭和老管家几句,正要回去,远远见怀庆公主身边的老嬷嬷被人引着过来。 罗妈妈眼明手疾,上前拦住人,问明来意后,才把人引到玉渊身边。 老嬷嬷见礼,陪了个大。大的笑脸,“公主明儿想去街市转转,不知道王妃可有空闲。” 玉渊笑道:“自然是有空的。” 老嬷嬷掏出帖子,双手奉上,“我家公主说,与王妃不见不散。” “去吧!” 玉渊等人离开,翻开帖子瞧一眼,上面的水墨不像是刚刚写的,倒像是早就预备下的。 如此说来,怀庆公主早就有请她诊脉的意思,不过是顾忌着周家小姐 那头。 这时,戏鼓子停了下来,怕是男宾那头也散了。 玉渊正想着要不要等李锦夜一并走,却见李锦夜已匆匆向她走来,打头的一句就是:“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玉渊苦笑,上前与他一阵耳语。 李锦夜听罢,愣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好事也好,坏事也罢,咱们这会先去瞧瞧再说。”玉渊掏出帖子,“给你看样东西?” 李锦夜扫一眼,皱眉道:“你帮她诊过脉了?” “诊过了?” “如何?” “能治!” 玉渊压低了声音道:“宫寒,而且是极寒,应该是小时候的病症,若是从前,我也没把握,用南越那边的法子,五五开。” 李锦夜想着深宫里的那些个鬼鬼魅魅,倒也不得稀奇,只侧头看着玉渊,柔声道:“辛苦了!” 若不是因为他,像她这样的人,又何必腆着脸向公主身上凑。 “辛苦什么辛苦!”玉渊勾住他,“走,去看那两位祖宗。” 李锦夜没挪步,“听说,沈五小姐临走前呛了你一句?” “好快的耳报!”玉渊浑不在意的笑笑,:“她有她的难,倒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李锦夜揉揉她的头,没说话,只心里冷冷的哼一声。 第五百零二章 成不成 夫妻二人入院,青山,江锋迎上来。 李锦夜:“如何?” 江锋:“回王爷,公主刚刚去太医的房里。” “没打起来?” 江锋摇摇头。 李锦夜:“我进去瞧瞧!” 刚要走,被玉渊拉住,“许是有什么话要说,我们走吧。” 话落,乱山飞奔过来,“王爷,三爷在书房等您,让您务必去一趟。” 玉渊浅笑:“你去吧。” “一道!” 李锦夜不由分说的牵起她的手。 …… 房间里。 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阿古丽默默的想:他都喜欢上人家小姑娘了,为什么还要跳下来救我? 张虚怀心里忐忑地想:本该是他落水的,关键时候是她救了他,她为什么救他? “你为什么救我?” “你为什么救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人同时微怔。 想起那一刻的魂飞魄散,张虚怀自嘲的笑了下,呛了水的声音无比的嘶哑,“你死了,我还能活吗?” “那你与那温姑娘……” 话出口,阿古丽觉得自己有点傻,她这样子会不会像吃了一缸子醋啊! “她非要认我做师傅,怎么了?”张虚怀瞪大了眼睛,一脸的理直气壮。 阿古丽冷笑:“有做徒弟的帮师傅擦汗 的吗?” “擦干净了脸,才好见你啊!” “你们大莘不是讲究男大女防的吗?” “她是女人吗?她不就是个孩子吗,毛都没长齐呢!” 阿古丽:“……” 阿古丽紧紧按着自己的眉心,大半张脸都藏在手掌后,好吧,这干醋吃的,她没法见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没有人缠着你,岂不是干净?” 张虚怀看着她,总觉得这女人刚刚看他的目光,幽深的不同寻常,没等到她回答,却等到了脑中灵光一闪。 他猛的掀了被子,去拉她的手,“你怀疑我和她……” 阿古丽一把将他甩开,扭头就走。 张虚怀哪能让她就走了,像道箭一样的冲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你,你,你……你心里有我!” 阿古丽一听这话,如遭雷击。 一扭头,反手揪住了张虚怀的前襟,破罐破摔的道:“那又怎样,你能跟我走?还是我留在大莘?” 阿古丽的脸在黄昏里显得平静无波,她的眼窝很深,鼻梁在女人中也算是高的,眼是桃花眼,平日里不正经的瞧着谁,都是魅惑。 现在,却不同了。 看他一眼,就像在挖心。 张虚怀张着嘴,想说话,却半句都说不出来,浑身上下只 有一个念头:她心里有他!她心里真的有他! 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忍都忍不住,又怕自己这副德性让她瞧不起,扯开胸前的手,一屁股蹲下来,双手捂着脸。 奔四的人了,黄土埋到肚脐眼,原本就当作少年时候的一段痴心妄想,却没想到苦熬了这么些年,还有痴心成真的那一天。 张虚怀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眼前全黑着,身体里的全部血液像奔流的洪水,毫不留情的冲刷过他的眼睛。 那泪啊,哗哗直淌。 人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啊! 阿古丽被他哭得鼻子酸酸的,恨恨想:这大莘的男人,也叫男人吗,动不动就掉眼泪,白活了一把的年纪。 十成十的大傻子。 大傻子猛抹了一把泪,抬头,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跟你去蒲类。” “你当真?”阿古丽大吃一惊。 “当真,老皇帝左右不过三年,三年后,我跟你走。” 他眼中的倔强和坚定,全都袒露无疑,明镜一样。 张虚怀的想法很简单,你心里有我,我就掏心掏肺,真心实意的对你。 你别留余地,我也不要退路。 什么故土难离,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皇侯相将,老子统统不要,只要你! 从前喜欢医术,就拼了 命的研究医术; 后来喜欢你,这辈子都没办法放弃。 这也是他活这三十多年,最瞧得上自己的一面了! “阿古丽,你等我三年,成不成!” 成不成? 成不成? 阿古丽黑漆的瞳孔里有着很激烈的东西,这房间太小了,她感觉透不过气来。 “我,我去外头透口气。” “给个话你再去,否则我这口气就喘不上来了!”张虚怀拉住她,“你就说,成不成!” “放手!” “不放!” “我再说一遍,放手!” “死都不放!” “成,成,成!”阿古丽一把挥开他的手,像是被缠得烦了,又像是认命了似的。 三个成说完,她的身子已经跃出了房间。 此刻,张虚怀的一颗心快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去,浑身的血液像大海奔流一样! 她说成! 她说成! …… 书房里。 谢奕为放下茶盅,正色道:“王爷刚刚与福王对弈,我在边上看了几手,且不论王爷是不是故意避让锋芒,王爷的棋风太软。” 玉渊听了这话,浑身不自在。 虽然她知道说话的人是三叔,为的是李锦夜好,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李锦夜缄默片刻道:“一个软字,如何说?” “棋风软,心也软,看着步步为营,真要 吃下一片时,王爷落子的速度便慢了。你在想,在犹豫,在琢磨,王爷在犹豫什么?” 李锦夜深目看着谢奕为,眼中有打量。 “如果我没有猜错,王爷在犹豫要不要做得这么绝?还是再留一线生机给敌人。人生如棋,棋类人品,王爷看着杀伐决断,内心还是软了些,若为帝王,不应该这么软,软了,坐不上那个位置。王爷与福王斗到现在,也是时候该出手了,一味的退让,不是办法。” 谢奕为深吸口气,又道:“今日我观福王落子,干脆利落,步步紧逼,处处杀机,王爷,他可没有心慈手软啊!” 李锦夜起身,冲谢奕为深深一礼。 “三爷以棋观人,今非昔比,那半月延古寺的修行,长进十足。” 没错,他心中是有一计的,迟迟没布局,是因为这计过于阴狠毒辣,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奕为可不是为了听几句夸,才大胆谏言的,“王爷既然心中明白,为何……” 李锦夜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三爷,我并非软,而是心有顾忌,八月你大婚,十月长衫大婚,你是阿渊最重要的人,长衫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总要等到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家,稳妥了才行。” 谢奕为心漏一拍,半晌没有说话。 第五百零三章 我眼不瞎 这时,书房门猛的被推开,张虚怀气喘吁吁的冲进来,疯疯癫癫道:“李锦夜,成了,成了,我成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 李锦夜懵:“你什么成了?” “我成了,我成了,哈哈哈哈……老子成了!” 李锦夜与玉渊对视一眼,眼里都是一个意思:这人落个水,疯了? 李锦夜咳嗽两声,“虚怀,你冷静点……” “冷静个屁啊,冷静!” 张虚怀冲到李锦夜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前襟:“快,快,让青山送我到驿站,今晚我不回来了。” 这一下,玉渊总算是听明白了,笑眯眯道:“师傅,阿古丽答应你了?” 张虚怀嘿嘿嘿笑三声,没理她,一脚踹在李锦夜腿上:“你个王八羔子,快啊,让青山来背我啊!” 李锦夜不跟疯子一般见识,朝青山看了一眼,后者立刻曲膝蹲下来,“太医,别踢我家爷啊,小的背你就是!” 张虚怀迫不及待把李锦夜一推,转身“趴”的跳到青山背上,“快,追上她,她飞了!” 什么叫她飞了? 敢情这世间男人女人遇了情情爱爱,都跟入了魔似的? 谢奕为很失礼的翻了个白眼,真的,他忍不住了。 玉渊更是 笑倒在李锦夜怀里,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说,她师傅真的是个奇葩,谈个情说个爱,也异于常人。 书房里刚刚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松缓了下来。 李锦夜手帮玉渊顺气,目光却向谢奕为看去,“三爷,刚刚忘了说了,还有一个他。” 谢奕为愣了愣,敛了所有的神色,郑重的道:“王爷心有兄弟朋友,是好事,可……” “三爷,我不想活成个孤家寡人。” 谢奕为咬了下唇,眼露暖色。 寒先生临终前说,飞鸟尽,弹弓藏,让他功成名就后及时隐退。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就冲这一句,这位就算登顶,也不是那种人。倒是自己,行事太急了。 “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我送三爷到门口。”李锦夜松开怀里的女人,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玉渊还沉浸在前面那桩喜事中呢,压根没听到刚刚他们说的话,乖巧的点点头。 李锦夜把人送出院子,回首看了眼书房,压低了声道:“有件事儿,我想与三爷说一说。” 谢奕为见李锦夜要送出来,就知道是有话要避开玉渊那丫头,忙道:“王爷请说!” “汉代卫子夫一案,三爷可听过?” 谢奕为心里忽的 沉了沉:“王爷想仿效……” 李锦夜点点头:“此事我没动手,就是因为太过阴狠,怕折了寿,想听听三爷的意思?” 谢奕为将手折在身后,目光因灯笼的光而染红了:“不瞒王爷,这一计也是我想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王爷若下不了手,就交于我罢。” 李锦夜眼睛微微动了动,“先放心里盘算着,等你们大婚后再说。” “是!” “说起大婚的事情,三爷对沈五姑娘可还满意?”李锦夜话峰突然一转。 “王爷为何这样问?” 李锦夜喉结上下滚了几下,终是淡淡道:“无事,也盼着三爷琴瑟合鸣,这是阿渊最大的心愿。” 谢奕为浑不在意的笑道:“这丫头,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跟她一样呢。” …… 驿站里。 阿古丽一通长刀舞下来,浑身大汗淋漓。 兰淼接过长刀,将毛巾递过去,“老大,若是张太医,我想兄弟们个个都会同意。” 这老小子瞧着不正经,一身医术天下有几人能比得过,入了蒲类,开学收徒,那才是蒲类人真正的福气。 “闭嘴!” 阿古丽漂亮的五官耷拉成一团:“还嫌你家老大这会不够乱吗?” 兰淼缩回原处, 心想:乱什么乱啊,又不是咱们把人掳走的,人家心甘情愿跟着咱们回蒲类的。 这时,院子外头传来声响。 “谁?”阿古丽一声怒呵。 “公主,是我们!” 青山从暗处现身,苦着脸指了指身后,无语直望暗夜。 来,是他催着来的; 到了地儿,又开始哼哼叽叽了。 也不知道这张太医是不是医书看多了,把脑子都看坏了,怎么行事处处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张虚怀这是近乡情怯,骨子里还略带一点害怕,太顺了,顺得他心里有些不踏实。 兰淼一看是太医,忙朝青山递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院子,只剩两人。 张虚怀哪怕已经站在阿古丽面前,也欠缺真实感,只觉得世间万物,还真叫一个玄幻,玄妙!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古丽没好气。 “那个……”张虚怀吱吱唔唔了几声,“我就是不放心,来问问,下午的话,作数的吧!” 阿古丽原本胸口发闷,被他这么一说,气笑了,故意逗他:“若不作数,你打算怎的?” 张虚怀心想:你敢说不作数,我先毒死你,再毒死我。 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不怎的,我再没脸 没皮一下罢。” “你本来就没脸没皮。” 阿古丽不去看他,抬头看天,这人的眼神太灼热了,看得人心里像点了一把火。 张虚怀咬着牙走过去,没敢靠太近,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下午落水,我帮你诊诊脉。” “不用,我身子好的很。” 阿古丽挥开他,耳根起了一片红,心说:靠这么近干什么,还有作什么动手动脚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等了一会,边上的人没吱声,也没动静,扭头去看,只看到这人傻愣愣地瞪着她看。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 “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 张虚怀顶着他刚刚上岗的脸皮,不动声色的往前赖了两步,“宫里的,宫外的,没一个比得上你,连我徒弟都比不上!” “眼瞎!”阿古丽啐了一口,心里却跟灌了蜜一样的甜。 “我不瞎,眼睛亮着呢!” 张虚怀说完,咳嗽了声,嗓子有点儿痒,是因为心里紧张的,“我和暮之说,今晚不回去了!” “你想干什么?”阿古丽顿时怒了,这才刚刚开始呢,这男人就想…… “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张虚怀连连摆手,“就是想着以后要三年不见面,多和你呆一会。” 第五百零四章 我想亲你 阿古丽脑子都是空的,眼角跳了几下,眼睛红的似滴血。 她当然不是要哭,自打蒲类被灭后,她就没哭过。 她只觉得整个人快炸了,这老男人每说一句话,就像在她心上戳了一刀,刀刀直中心门。 她不敢去看他,一看心跳就加快,只敢拿眼睛看着脚下的方寸之间。 这样的阿古丽是张虚怀多少年不曾见过的,他心中一动,手摸了过去。 没敢摸掌心,只是装模作样的扣住了她的脉门。 脉跳得很快,他什么都诊不出,只含糊的说了句:“是没事。” 手却没有放,一点点的,壮着胆子的握住了。 阿古丽激灵一下,想缩手,却被张虚怀握得紧紧得,只低声斥道:“别动手动脚的。” 张虚怀还是没放,沉默了一会,把心一横,拿出比顶撞皇帝还大的勇气,艰难说道:“阿古丽,我想亲你!” “啪!” 一记巴掌甩过来,张虚怀挨得结结实实。 阿古丽胸口起伏:“张虚怀,再敢说混帐话,我揍你没商量!” 张虚怀缓缓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急喘了几口气,低声道:“凉州城破之前,暮之问我,若死了这辈子有什么遗憾,我说……我说,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亲过你。” 九道天 雷劈下来,阿古丽顿时觉得自己灰飞烟灭了。 “后来,你来了。”张虚怀眼睛里的红,越发的红了,似要滴出血来,“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栽了。” 她骑着千里马,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千军万马中,手起刀落,血溅满身。 刀刃的光亮让敌人心惊胆寒,也瞬间照亮了他灰暗孤单的人生。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如此的幸运过,入蒲类,遇到她,爱上她,思念她…… 夜深,人也静。 男人嘶哑的声音,带着岁月留下的沧桑,一声一声敲在阿古丽的耳中,还没等她细细品一下,张虚怀一把将她的手拽过来,狠狠的扣在心口。 心口怦怦怦,跳得极快,似要跳出胸腔。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等着他的下文。 张虚怀似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呜咽声,嘴唇微动,想亲上去,又不知道该怎么亲上去。 他惴惴不安的样子,都落在阿古丽的眼中,她竟像是被点了穴一样,腿是软的,身体是软的,心也是软的,半分力道都挥不出去。 张虚怀抖抖索索的终于找到了她的鼻梁,再往下,是一直试图想要找到的嘴唇。 亲上去! 张虚怀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说完,他反倒 胆子大了,直接亲了下去。 四唇相碰的瞬间,他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 真软啊! 真香啊! 真甜啊! 原来,他爱的女人的滋味,是这样的! …… 翌日,天刚明。 青山便已站在院外等着。 不一会,院子有了动静,罗妈妈将他请进去。 “回王爷,张太医说身子不好,不想去太医院当差了,让您着人给他请个假 。” 李锦夜:“他人呢?” “在驿站,说这几日都不回来了,让王爷王妃别去烦他!” “我们去烦他?” 玉渊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得,瞧这样子应该是兴奋上了。 李锦夜也无计可施,“青山,你跑一趟太医院吧,完了,还是回驿站,看着点,别让他做出格的事情来。” “是!” 玉渊等青山离开,担忧道:“宫中,没事吧?” 李锦夜想了想,道:“虚怀这人,看着不着调,心里一本帐,他有分寸的。” “那便好!” 玉渊叹了口气,突然又笑起来,“我们刚好那会,我也是这样的,做什么都没心思,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你,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粘在一起,片刻都不想分开。” 想到南越,李锦夜的脸色也柔了起来,“回头,等咱们得空了,再去一趟,竹 楼后边的那个温泉池子,我还没泡够。” 他突然压低了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泡!” “美的你!”玉渊嗔怨一声。 李锦夜揉揉她的小手,突然起身道:“我去趟书房,然后直接上朝去了,你今日出门,多带些人。” “早饭也不吃了吗?” “不吃了!”李锦夜叹了口气,“这两人都粘成这样了,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 玉渊吃罢早饭,罗妈妈一道把江亭送出角门后。 还有两月大婚,那头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她便是想多留江亭住一日,也是不成的。 回到房里,她被罗妈妈按在镜子前认认真真的打扮了一番。 公主的帖子上,约的是锦衣坊,她到的时候,锦衣坊早就清了客人。 掌柜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一脸和气的迎上来:“王妃,公主已经到了,您请!” 玉渊一看这女人,便知身份不简单,一身气度不输高门里的当家奶奶。 她将狐疑放进心里,跟着入了后院,怀庆公主已端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见她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玉渊坐下,下人上茶。 茶是好茶,还未端近,便香气四溢,这等茶香,怕只有宫中才有。 这时,怀庆开口,“锦衣坊是我开的。” 玉渊展颜道:“怪不得能喝到这么香的茶。” 怀庆:“雨前的大红袍,今年总共献上来几斤,宫里几个娘娘一分,流到外头的没几两。” 这话是在说她得皇帝的宠。 玉渊会意一笑,故意没接话,只淡淡道:“喝茶是次要的,帮公主再诊一诊脉,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是在说,你得不得皇宠跟我没关系,但你能不能生孩子,就跟我有关系了。 怀庆自然听得出这里头的意思,将一段如白玉般的手腕放在茶几上。 玉渊三指落下,诊了足足小半盏茶的时间,方才开口道:“十分把握,我有五分。” “还有五分呢?” “那就得看天意了。” 别说五分,只一分,她也必须搏一搏,怀庆问道:“是吃药,还是行针。” “先暖宫,暖完宫再行针,最后用药。” “如何暖?” “药浴,需泡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我再诊脉。” 说罢,玉渊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按着上面方子抓药,熬成水,每日浸泡半个时辰。” 怀庆将信将疑的接过方子,扫了眼,道:“会有效吗?” “我说了,五成把握! ” 怀庆点点头,拿起茶碗拨了拨,突然道:“王妃突然向本公主示好,是有所求吧?” 第五百零五章 两个所求 玉渊微微叹了口气,“我若说无所求,公主会信吗?” 反将一军。 怀庆将玉渊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平静道:“自然是不信的。” 不等玉渊开口,她又兀自道:“还是有所求的好,至少让我知道你要什么?” 要什么,就能对症下药;无欲无求,让人摸不着头脑。 玉渊:“安亲王府与公主有两层关系,头一层你与李锦夜是姐弟,第二层,你与苏世子是亲眷。” 怀庆公主端详着玉渊,不语。 “从前因着周姑娘,公主与我生了些嫌隙,只因公主是周家的媳妇,自然该帮周家说话;如今郎有婚,姑娘有嫁,各不相干,这嫌隙我想想,还是解了的好,这便是我第一个所求。” “那就还有第二个?” “第二个是为着苏世子。世子他与李锦夜从小交好,奉旨娶周小姐,周小姐对我,对李锦夜怕是心里有恨的。一个同床共枕的结发,一个生死相依的兄弟,这不是让苏世子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吗?” 玉渊顿了顿,道:“我第二个所求,便是想请公主若有机会,多开导开导周小姐,请她别和我们一般计较才好,旧年往事不可回头,夫妻恩爱才是最关键的。” 怀庆听玉 渊头一个所求时,心绪还是平静的;再听到第二个时,心里再不淡定,耳中轰鸣阵阵。 她默然望向玉渊,玉渊无奈的勾了下唇,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深流。 …… 回府的路上,怀庆倚着车壁叹道:“从前,我死活不明白李锦夜那小子放着好好的周紫钰不要,非娶个名声不好的高玉渊,如今看来……这女人不仅厉害,还有眼光和胸襟,到底是高家人啊,周紫钰连人家半个手指都比不上。” 贴身嬷嬷连连点头,“难得的她还有一手好医术,这本事,放眼大莘,有几个女子能比?她这样的人,便是不嫁给安亲王爷,也有高门大户抢着娶。” 怀庆一笑,眼中隐去一丝落寞:“倒是我从前,一叶遮目了。” 嬷嬷:“公主可是打算在中间做个和事佬?” 怀庆看她一眼,“话,我会寻着机会说;但听不听在周紫钰,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这丫头被周大人和他哥宠得不像话,未必会听我的,哪怕我是公主。” 老嬷嬷叹了口气:“女人啊,最忌讳心比天高,公主这样的身份,到了婆家,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狠时发狠,该低头时低头。她若连这点话都听不进 去……” 老嬷嬷看了看公主的脸色,“那就是自个跟自个以后的日子过不去。” 怀庆慢慢阖上了眼睛,“日子是自个过的,好不好也是自个受着,你帮我想想,这话要如何开口!” “是,公主!” 老嬷嬷压低了声道:“那药……” “回去就按方子抓药!” “是!” …… 这厢边,公主主仆二人聊着高玉渊,那厢边,玉渊与罗妈妈也聊着她。 “小姐,你说公主她会不会用咱们的药,会不会做这个和事佬 ?” “她用不用,做不做都没什么要紧的,投名状已经递过去了,她看到的,是我们安亲王府的态度,至于其他的,不重要。” 罗妈妈一头雾水,总觉得这话里还透着一层别的意思,她是不是老了,所以悟不出啊。 玉渊拍拍她的手,八风不动地道:“妈妈,王爷与世子光着屁股爬的时候就交好,二十多年了,才有今日的那份信任;我与公主头一次打交道,话到,心到即可,至于别的,交给时间。” 罗妈妈这才重重的点了几下头,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道:“对了,小姐,昨儿沈家五小姐给的见面礼是金凤手帕,老妈觉得这帕子上绣凤,大为不妥 。” “可是冲撞了宫里的那位?” 罗妈妈点头,“世上能称凤者,只有中宫那一位。高门大户虽然没太多的规矩,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玉渊沉默了一会,神然淡淡道:“既然不妥,就收起来,金凤难绣,她定是想向我秀一下手上的针线功夫。” “确实难绣,会的人,都在宫里,外头的绣娘针线活再好,也绣不出那意思来。五姑娘的针线活,真真没话说,可见是下了一翻苦功的。” “那便是了!” 玉渊笑道:“收起来吧,难为人家一片心,以后三叔有福气了。” 话落,突然马车剧烈一晃。 这时,帘子一掀,江锋的脸探进来,“小姐,世子爷回京了,在王府,让您赶紧回去。” “他找我?” “不光您,还有王爷和三爷,已经派人去请了。”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什么事?” 江锋:“来人没说,只让小姐和王爷都赶紧回去。” “那赶紧的!” 玉渊糟心的抚着额头,这日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恁是不让人安生。 …… 紧赶慢赶回到王府,进角门,已经有轿子等在边上,玉渊上轿,抬轿的人走得脚下生风。 不过须臾,人已 入了书房。 苏长衫一身盔甲,站在院中,显然是从训练场上刚刚下来的,事出紧急,衣服都没来得衣换。 身后是曹明刚,方兆阳二人。 见到玉渊,苏长衫直往她身后看:“暮之呢,怎么还不来?” “他这会在宫里,怕没有那么快,出了什么事?” 苏长衫看看日头,一跺脚道:“我等不及他了,这事我与你说,今日在野外练兵,正好遇到孙焦派来的密探,北狄乱了。你跟暮之说,赶紧想办法让阿古丽回去,我这会还有公务在身,得先走一步。” 玉渊一把拉住他:“话说清楚,如何乱?” 苏长衫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塞到玉渊手中:“一天都不能耽误。” 说罢,他拍拍玉渊的肩,大步冲出去。 哪知,拱门外谢奕为正满头是汗冲进来,两人避之不及,“砰”一声,撞了个正着。 谢奕为连连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苏长衫本欲抬腿就走,见他身旁边连个扶的人都没有,眉尖一挑,把人从地上捞起来。 谢奕为不明原因的有些窘迫,“多谢世……” 话说一半,苏长衫已像阵风一样的走远了。 谢奕为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有点复杂,有点古怪。 第五百零六章 白驸马 “三叔,你看!” 谢奕为迅速敛了神色,接过小纸一看,脸色煞白,那纸上写的是--北狄十一部落,欲联手踏平蒲类。 这时,李锦夜大步进来。 谢奕为立刻把小纸递上,李锦夜没接,显然已经是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北狄共十二个部落,蒲类地处天山脚下,有山有水有草原,最是肥沃,有小江南之称,他们想灭蒲类也不是一天两天,都惦记着这块肥肉呢,以前因为黑风寨的原因,迟迟不敢动手,这会阿古丽一走,群龙无首,心思就活络起来。” 玉渊听他这么一解释,立刻全明白过来,“那现在怎么办?” 李锦夜:“得让阿古丽立刻回去。” 方兆阳插话:“宫里那头会不会放人?” 曹明阳忧心忡忡:“公主日夜不停,快马加鞭也得六七日,来不来得及?” 李锦夜看他一眼,:“来不来得及两说,现在的关键,得想办法让她走。” 玉渊扯了扯李锦夜的衣袖,“如果实话实说,皇上会放人吗?” 李锦夜摇摇头:“不知道!” 曹明阳:“如果私自出逃,那就更糟,弄不好,还得牵连王爷你。”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王爷!” 谢奕为上前一步:“ 不管皇上心里是个什么打算,会不会放人,这事都得实话实说。不光实话实说,王爷还得想办法说动皇上出兵。” 李锦夜眼睛一亮,“孙焦就在北狄边上,若能出兵,蒲类有救。” 曹明阳一脸的不可思议:“这太难,凉州一战后,国库空得不能再空,打仗打的是钱,这仗又不是非打不可。” 方兆阳:“这要得皇上怎么想,公主此行是称臣来了,蒲类如今就是咱们大莘国的一块地盘,国土遭入侵,这仗该打。” 谢奕为压低声道:“王爷,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兮,若是能趁机一统北狄,那便是大好事一桩。” 李锦夜眉心一跳,浑身的血液狂奔起来,“来人,速去派人通知公主,让她在宫门口等我,与我一道入宫。” “是!”青山的身影一闪而过。 话落,李锦夜与玉渊立刻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玉渊点点头,示意他快去。 …… 驿站里。 阿古丽手腕一抖,展开青山带来的信,飞快的从头扫过,脸色阴沉。 肉弱强食的塞外北狄,你吞并我,我吞并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没料到的是,他们居然趁着她远赴大莘的时候动手。 “公主,快去宫门外吧,王爷说时间不等 人。” 阿古丽身体没动。 进宫干什么,她心里清清楚楚,若是刚来大莘,求求也罢,但自己长姐死在狗皇帝手上,让她腆着脸皮去求仇人,这比杀了她还难过。 “阿古丽,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得跪下!” 张虚怀心疼地看着她,“想想你的黑风寨,想想暮之,想想跟着你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们?这会儿不是计较的时候!” 阿古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勉强压下心里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她向张虚怀看过去,一眼后,她厉声道:“来人,替我换上战服。” “是!” 张虚怀松出口气,飞快的退到院子外头,对着里屋的窗户道:“一会,我和你一道去。” “你去做什么,跟我一道跪狗皇帝吗?” “我在宫门外,等你!” 阿古丽穿衣服的手一顿。 …… “皇上,安亲王带着蒲类公主在外头候着,说是有要事求见。” 宝乾帝停下手中的御笔:“宣!” 两人大步走入殿内,下跪,行礼。 起身后,李锦夜飞快的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末了,一掀衣襟,道:“儿臣恳请父王看在母亲的份上,出兵助蒲类一臂之力。” 说罢,身子伏下,以头点地,长跪不起。 阿古丽见 了,心中一痛,也跟着跪下,“皇上,我蒲类愿世世代代称臣。” 宝乾帝眉眼展开,淡淡道:“你长姐刚入宫时,见着朕可是爱跪不跪的,骄傲的很啊!” 阿古丽深吸口气:“山河破碎的人,没有底气骄傲,请皇上看到我的诚心。” “朕要与你联姻,这诚心自然是有的,只是国库空虚,这仗……” “皇上,只要您答应出兵,每年的朝贡翻倍。” 宝乾帝见这蒲类公主像条狗一样跪在他面前,浑身上下不见半分傲气,心中大喜。 但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半点喜色,反而沉默了良久,道:“你想借朕之力,击退强敌,朕也有一个条件。” 阿古丽迟疑半晌,“皇上请说。” “条件很简单,此行一并带上驸马!” 阿古丽猛的抬起头,手指无意识的抠着地上的石砖,声音有些发颤,“皇上,我的驸马,是谁?” “白老将军的孙子,白孝涵!” 三个字,如同响雷一样,在阿古丽和李锦夜的头上炸响。 阿古丽抠在地上的手骤然发力,带着一股新仇旧恨般浓烈的杀意,指甲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李锦夜则心中大骇:怎么会是他? …… “白孝涵?” 张虚怀望着李锦夜,忽而没由 来的一笑,“这老皇帝可真毒啊!” 李锦夜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一白如纸,他仰头向天,何止毒啊,简直就是羞辱。 白方朔这个名字,是所有蒲类人心中的恶魔,把他的孙子赐为附马,无异在阿古丽和所有黑风寨的将士心上,刺下一刀。 若是平时,阿古丽还有反抗说“不”的权利,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就是连摇个头,都是不能的了。 “虚怀!” 李锦夜握成拳头的手,垂然松开:“我对不住你们!” “与你有什么关系?” 张虚怀咧嘴一笑,“这事来得突然,谁也没有料到。她明日一早就走,我今日就不回来了,送送她,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呢!” 一瞬间,李锦夜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若按往常他的脾气,只怕提着刀要和皇帝拼命了,怎么这会,如此淡定。 “虚怀!” 李锦夜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血,涌了出来,满口血腥,“你放心,天高皇帝远,阿古丽她……” “李锦夜,你知道我为什么半点都不生气吗?” 张虚怀笑着打断他:“正是因为这人姓白,终其一生,阿古丽都不会和姓白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更别说喜欢他。无非就是时间吗,我等得!” 第五百零七章 我想和你成亲 “张太医来了?” “张太医来了?” 无数蒲类汉子停下手中的活,纷纷看向张虚怀,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有或深若或的同情。 张虚怀点点头,朝领头的兰淼打了个眼色,兰淼立刻上前,手落他肩上,“太医有什么事?” “明日什么时辰出发?” “寅时三刻!” “行,你帮我跑一趟,去外头买些东西回来!” 张虚怀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买好的。” “太医这是要……” “心里明白就好,问出来就不美了,我去看看你家老大。” 兰淼看着背影,千头万绪的心里,只冒出三个字:这行吗? …… 庭院深深,空无一人。 阿古丽的脾气人尽皆知,这个时候,谁也不敢靠近院子半步,生怕挨削。 张虚怀进院子,就看到阿古丽背手站在堂屋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他笑迎上去,“怎么站着呢?” “你来做什么?” 阿古丽这会最怕见的人,就是他。从宫里出来,她翻身上马,片刻不停的扬起马鞭,就是为了避开这人。 张虚怀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我能进去吗?没别的意思,就想陪 陪你,以后再见不知道何时呢!” 阿古丽的胃听完最后一句话,隐隐犯疼,继而无可奈何的让路,把人放进了门。 张虚怀进门,与她并肩而立。 “我让兰淼去桐花楼定了些酒菜,算是替你送行,这家酒楼的烧鸡是一绝,我一直想带你去尝尝。” 阿古丽心头千种情绪,万般滋味,没搭理她。 两人干巴巴的站了一会,兰淼领着几个人进来。 不一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宴摆在了桌上,还有四壶上好的白酒。 等人离开,张虚怀将酒倒满,“来,陪我喝几杯。” “没这个心思!”阿古丽不看他。 张虚怀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有心思没心思的,饭总是要吃的,不吃饭,明儿一早怎么赶路。” “张虚怀,你……” “嘘!” 张虚怀一根手指压着唇,“先喝酒,酒到五分,再说话。” “为什么要到五分?” “五分后,说的就是真话了。”张虚怀睨着她,含着笑:“我的真话。” “说了有何用?”阿古丽垂下眼帘。 “自然是有用的。日后你若想我了,就拿出来嚼嚼。” 日后? 在如此简单的词里,阿古丽听出了悲意,她一仰 头,将盏中的酒干净…… 张虚怀不急不慢,一边喝,一边瞧她的眉眼和脸。 记忆里她的鹅蛋脸,嘴唇嫣红,经不得激怒,一激,脸就红,脾气比现在还爆,跟个小炮竹似的,一点就着。 现在脸瘦了,肉感全无,眉眼间也多了分沧桑,原是老了。 他也好了! 阿古丽也在看他,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好像怕看多了就会陷进去似的,只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张虚怀转动酒杯,在散温的酒意中微微眯起眼,“明儿你只管回去,给孙焦的密信早已经在路上,他只要一接到信,立刻就会出兵,黑风寨不会有事。” 说到这里,张虚怀突然压低了声道:“你便由此机会,将北狄一并拿下吧。” 阿古丽心中一动,深邃的眼中,透出一道锐光。 “至于那姓白的……” 张虚怀冷笑道:“白方朔死后,白家日落西山,儿孙中没有一个成器的,矮子中拔长子,这人手脚功夫是有的,书也读过几年,你要小心应对。” 他的声音低沉缓和,似乎比满屋的酒香更浓郁些,阿古丽咬咬牙,故意道:“你是让我在床上小心应对,还是……” “你当我傻吗?”张 虚怀看着她,笑意更深,“你只怕连看他一眼,都嫌恶心。” 阿古丽被说中心思,没吱声,又一杯酒干下去。 年纪大了,不像从前,什么事情都放在嘴上,如今有事,都放在心里。 张虚怀替她再斟一杯,“我已经带讯给阿渊,她今天晚上会帮你配些药,不死人,就让人浑身无力,这人若是难缠,你就用这个法子对付他。” 阿古丽这时才开口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会留他到老皇帝死的那日。” 张虚怀“嗯”了一声,“公事说完,说会私事。” 阿古丽的目光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上停顿了下,从出宫到现在,她于公事上没费半点心思,无非就是一个忍,一个战,没有第三个字。 她的心思,都在这个男人身上。 舍不得是真! 委屈他也是真! “你说罢!” “我想和你成亲。” “……” 阿古丽千回百转无数个念头,都没有一个念头有这么大胆的。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今晚,成吗?” 四个字,在耳边,阿古丽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跳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张虚怀牵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咱们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总要有个说法不是,成了亲,我就是你的人,身子替你守着,心也替你守着,你安心,我也有盼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虚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这是在欺君,又怎么样?”张虚怀冷哼一声:“我只问你答应不答应?” 阿古丽看向他的目光,终于带了几分震惊。 张虚怀迎着她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这事,我和暮之说过,咱们也不算私定终身。我知道你是怕委屈我,我的性子和旁人不一样,心里乐意的事情,不叫委屈,只要你回了那边常常想着我,念着我,就够了。” 阿古丽眉尖一跳,“张虚怀,我头一回见你,就觉是你是个傻子,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个傻子。” 张虚怀定定看着她,“你就说这个傻子,你要不要吧?” “要!”阿古丽斩钉截铁,不要的,那才是真正的傻子。 蒲类没有矫情的女人,他给,她要,就这么简单。 一字要字,两人都静了,彼此望着。 半个字都没有,静得让人心都软了。 张虚怀把酒杯一扔,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这是要去哪里?” “一会就知道。” 第五百零八章 我是你的人了 一墙之隔的院里,红灯高挂。 里屋,两根半人高的红烛,火光跳动。 床上,铺着红色的锦被,帐帘也是红的。房里四角,四个冰盆,丝丝凉意。 阿古丽还没问这些东西什么时候预备下的,就被牵到书案前。 张虚怀松开她,磨墨。 “这是做什么?”阿古丽问。 “大莘成婚,讲究三媒六礼,你们蒲类没那么多讲究,咱们折中一下,写个合婚庚帖,你一份,我一份。” 张虚怀笑眯眯的拿起笔,沾了些墨水,一气呵成写了两张。 阿古丽虽不大识字,却只觉得这字写得极好,一笔一划都很有力道。 两张庚帖一模一样,只头上的姓名未写。 “过来,把咱们的名字写上去。” 阿古丽慌了,“我不会你们大莘的字。” “无碍,我扶着你的手。” 张虚怀握住她的手,一字一笔写下:阿古丽,张虚怀六个字。 她的名字在前,他的名字在后,算是入赘。 男人的后背紧贴着女人的,脸贴着脸,能清晰地听着他的心跳。 阿古丽活这么大,从来没听到一个人的心跳,能跳得这么快。 “别分心,好好写,还有一张。” “谁分心啊!”她回头看他一眼,媚 眼流转。 张虚怀被她一双眼瞧得心头闷堵,低声道:“你这样看着我,这字我就写不下去了。” 阿古丽瞧着他,想笑,又怕这人脾气上来,一恼不写了。 这庚帖,她还想带一份回蒲类呢! 最后一笔写完,他松开她的手,将两份庚帖放在唇边吹,待墨都干透后,他得意一笑,“走,咱们去床上进行下一桩事情。” 阿古丽抬腿踢了他一脚,心道:这人脸皮果然是个厚的,臊都被他臊死了。 “哎啊!” 张虚怀却一拍脑袋,“我跳过了一桩事情,快来,水都凉了。” 阿古丽被他拉到屏风后面,一只大木桶摆在中央,水还是热的。 “你先洗,洗完我洗,衣服都备下了,买的现成的,这家的绣娘手上功夫还不错,你将就穿。” 阿古丽还没来得及吭声,唇就被他咬住了。 只听他含糊道:“等不及了,先亲吧!” …… 阿古丽洗完,窗外渐渐下起小雨来。 雨落在青石砖上,落在心头的荒芜上,她听着雨声,恍惚又回到了草原上。 那时候的阿夜整日裹在阿爸的大氅中,分量轻得一只手就能抱起来,身后的张虚怀永远绷着一张脸在咒骂。 阿爸和哥哥 们喝着酒,喝痛快了就灌一口给阿夜,哥哥们不敢灌阿夜,就去灌张虚怀。 她只需从一,数到十,这两人必是一前一后醉得不省人事。 然后,她一手拎一个,把人拎回他们自己的帐篷。 一不留神,她再也拎不动这两人了。 微一偏头,张虚怀散了发在床边看她,他只穿一件白色中衣,神色近乎温柔。 阿古丽心中一动,他已经走过来,在她身边斜斜躺下,将中衣一解,露出脖颈下的胸膛。 没有哥哥们的强壮,却也不单薄,不等她看清楚,人已经被压在身下。 “虽然你是公主,但床第之事,还是男人在上头比较好,我会轻点的。” 张虚怀说完,去亲她的颈脖,亲了几下,低低的“嗯”了一声,“你也亲亲我。” 阿古丽扑通笑了,学着他的样子去咬他的唇, 张虚怀的身体骤然失重,灵魂在身躯里剧烈的晃了几晃,仿佛被人抽离出去。 帐外的烛火跳动,他感觉火全部烧到自个的身上去了…… 烧得慌。 热得慌。 烫得慌。 偏这时,阿古丽咯咯笑起来,“原来你这傻子,也什么都不会呢!” “谁说的!” 张虚怀脸色一变,把她的脑袋扳正了 ,亲她。 轻轻重重,或是深深浅浅,亲上片刻,便有意停一会,眯着眼,瞧着她,似要把她此刻的模样都刻进眼里…… 最后他身体沉下的时候,阿古丽用力的抱紧了他,听他在耳边低语一声:“阿古丽,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人了!” …… 寅时二刻,北城门大开。 阿古丽一身黑色劲装,骑在马上。身旁,是一脸困意的驸马白孝涵。 李锦夜上前一步,将碗中的酒递过去。 阿古丽接过碗,一口饮尽,碗一扔,鞭一扬,人已经飞出数丈外。 晨曦中,她扭过头,深深看了一眼东侧的城墙,从腰后拔起长刀,冲天一举,随即身影消失在滚滚尘烟中。 城墙上,玉渊用帕子拭泪,哽咽道:“师傅,她这一举是何意思?” 张虚怀唇边有笑,“草原上的人,若赢得了猎物,凯旋而归时,会扬起手中的长刀,长剑。” “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这还没赢呢!” 张虚怀沉默许久,柔声道“怎么没赢,你师傅,便是她的猎物!” 玉渊一听这话,泪唰唰的流--带不回蒲类的猎物。 …… 蒲类公主一走,京城的喧嚣便消停了下来。 与之一同消停的,是张虚怀。 张虚怀何止消停,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脾气不发了,火气降下来了,不跳脚,不骂人,平和的如同延古寺的和尚。 他请了江锋做武师,每日站桩练功,说是要加强锻炼,强身健体。 江锋以为他是说着玩的,哪知几日下来,才发现这人竟是一头钻了进去,每日寅时起床,就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张虚怀这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下的。 他这么一勤奋,玉渊有些揪心,毕竟不年轻了,身子骨怕吃不消,便让李锦夜悄悄劝着些。 李锦夜想了想,说是不必劝,他就是在跟老天斗命长。 …… 一入六月,京城开始下雨。 雨是大雨,连降数日,似要把天都下漏了。 好不容易的雨停了,又酷暑当头,大太阳照得连青石砖都恨不得化掉。 这时,南边则下起了大雨,那黄豆大的雨连下整整大半月没停,大江大河水势高涨,冲了河堤,淹了良田。 没几天,两道加了急的奏折呈在宝乾帝的御案上。 第一道是镇北大将军孙焦着人送来的,奏折详细写了他出兵的过程。 第二道则由苏州知府呈上,江南水灾,请求朝廷放款放粮救灾。 第五百零九章 那日的花旦,是我下的饵 孙焦的出兵很顺利,镇北军往前一压,十几个部落便吓了回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阿古丽是在七日后回的蒲类,她一回,孙焦便撤了兵,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手不能伸太长。 皇帝对孙大将军的行事,极为满意,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这份奏折的背后,孙焦受李锦夜的命令,打了个时间差。 他其实并未在阿古丽一回蒲类就撤兵,而是命镇北军就地扎营,进行操练。 操练给谁看,不言而喻。 阿古丽就着这个当口,领着黑风寨的勇士们开始逐个击破,驸马因为水土不服,一到蒲类就大病一场,烧得人都糊涂了,浑身半点力道都没有。 十天时间,阿古丽连挑两大部落,镇北军操练结束,回到北大营。 阿古丽开始休养生息,重建王庭,此刻白孝涵的身休才将将缓过来,他提出要与公主完婚。 阿古丽一边推说等王庭建好了,一边将五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入白孝涵的帐中。 从那日起,白孝涵就极少走出帐中。 …… 蒲类的事情,未废一兵一卒便处理好,宝乾帝心喜的同时,揪心着江南的水灾。 早朝过后,他将户部和工部的 几位主事都召进御书房,商量赈.灾一事。 户部尚书周启恒呈上帐本,国库空虚,实在无力放款放粮,自己愿意带头捐出一万两银子,用以救灾。 皇帝不用翻帐本也知道国库是个什么情况,他想了想,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命工部和礼部的人自个想办法。 没银子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还不是干瞪眼睛,周启恒建议让江南各知府自救,朝廷这边免三年赋税,北边和东边则加税一成。 这法子,无异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但好歹是补了,国库银子不少,江南百姓也有交待,一举两得。 至于水灾死了多少人,粮田淹了多少亩,老百姓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这不是京中大官们该忧愁的事情。 就在工部尚书带着皇帝的御旨往江南去的时候,李锦夜收到了杭州知州马闻山的密信,信中详细描述了江南水灾的情况。 原来,此刻水灾,不光苏州府受灾,连带着金陵府,杭州府也受了灾,苏州府是重灾区。 大莘国的江南富庶,但水灾百年一遇,粮田被淹导致粮价暴涨,富豪乡绅捐款捐粮,老百姓咬咬牙把家底掏尽,这水灾熬一熬,也能熬过,但经此一事,江南元气 大伤,以后几年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马闻山在信的最后忧心忡忡的表示,大莘钱袋子的来源,一大半归功于江南,江南穷,便是大莘穷。 李锦夜读罢信,久久不语,一时间书房众人也都缄默下来。 如果把大莘比作一艘巨型大船的话,那么这船早在数年前就开始在海中摇晃。 皇帝这些年的奢华将这船撞出一个洞;五下江南又撞出第二个洞;凉州一战是第三个洞;如今江南水灾,是第四个洞。 倘若此刻有一个浪头掀过来,这船还稳吗?会不会沉呢?这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情! 李锦夜长叹口气,“你我同在这条船上,按理该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奈何掌舵的人自持船大,他不发话,我们便是有力,都无处使啊!” 曹明阳点点头道:“众人皆醉,王爷独醒,这可是大忌。” 方兆阳:“这个节骨眼上,王爷万万不可出头。” 李锦夜背着手,僵立良久:“船沉不沉,本王并不太在意,只是这百姓的日子,让人担忧。” 许久不曾开口的谢奕为突然站起来,走到李锦夜面前,深深一揖:“王爷爱民如子,若登大位,必为仁君,王爷不如早作打算,慢慢布局起来, 不必非要等到我与世子爷大婚以后。这局非一朝一夕可成,若要神不知,鬼不觉,时间是关键。” 曹明阳起身:“王爷,我同意三爷的话。” 方兆阳跟着起身:“王爷,我也同意三爷的话。” …… 男人有没有心事,玉渊只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哪怕他隐藏的更好。 他有心事的时候,眼神是空虚的,你与他说十句话,他句句应对,但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是在为阿古丽担心?” 李锦夜摇摇头。 “那就是为了江南的水灾。” “你如何知道?” 玉渊拨弄着他一根手指头:“江亭今日过来见我,说江南几个庄子的良田都被淹了,庄上还来了许多逃荒的人,问我留不留。若人少,他绝不会来问我,只怕是逃荒的人,极多。” “你如何回他?” “留!” “为何留?” “为高家积德。” “仅此而已?” 玉渊笑了起来,忽然伸手过来,捏了一下李锦夜的脸,“你忘了我也是在庄上吃过苦的人。” 李锦夜捉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地在她手心里划着:“我的阿渊到底是心善的。” “心善没什么好处,亏得还是自个的银子,不过是求夜里睡觉,能睡个 安稳觉。” 李锦夜看着她,漫不经心道:“他们让我有所为,我心里在犹豫。” 玉渊屏了下呼吸,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怕有所为以后,夜里睡不太平?” 李锦夜点点头,她,到底是懂他的。 玉渊抽出手,拨开他散着的发,手指碰上了李锦夜胸口的疤痕,深深凝视着他。 “李锦夜,那就以后做个明君,让天下百姓都念着你的好,都夸你。玄武门之变时,谁能想到太宗是明君,可大唐盛世由他而起,后人论起他,第一想到的是他的丰功伟略,其次才是玄武门之变。” 李锦夜的眼睫剧烈的颤抖起来,手掌不由自主的在袖中收紧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左右还有我,你睡不着觉,我便搂着你,再不济咱们点安神香,总能睡着的,你说是也不是?” 李锦夜看着她,仿佛片刻也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许久,他压低声道:“其实,荷花宴那日的花旦,便是我下的饵!” 玉渊嘴角微卷,“我猜到了,你的棋艺,绝不在福王之下。” 李锦夜胸口一片发麻,心脏随心所欲的乱蹦起来,“事关重大,这事,我与谁都没说。” “三叔告诉他无妨,他绝不会害我。” 第五百一十章 怀孕了 六月流火。 七月依旧流火。 直到进了八月,帝都的天,才真真的凉快下来,江南的水灾早已没几个人记得,京城歌舞升平依旧。 中秋将至,再加上谢三爷要大婚,玉渊忙得是脚不沾地,一日留在王府,一日往三叔府上去。 八月初五,谢三爷搬回府中住,除了青芽跟过去外,还跟过去了八个王府的丫鬟。 这些丫鬟都是罗妈妈亲手调教了一年,其中还有两个是专门从学医的那帮子丫鬟里挑选出来,负责给三爷调理身体。 青芽离开那日,阿宝,如容几个想着日后见她一面难,便凑了份子钱,请青儿置办了一桌酒席,给她送行。 吃到一半,三爷房里叫人,青芽只得匆匆离去,阿宝气叹道:“如今三爷真真是一日都离不开那丫头。” 谢三爷虽然搬走,但院子却依旧给他留着,罗妈妈专门调派了两个丫鬟过去,每日负责清扫。 三爷常常要与王爷议事,议得太晚了,便懒得走动,时不时的会住下。 安亲王府今年的中秋节礼,与往年略有不同,怀庆公主府派人送了节礼来。 玉渊看着礼单,命江锋把回礼多添一成,亲自送过去。 怀 庆此刻的病,已到了施针的阶段,每七日行一次,次次都是玉渊亲自上门。虽然肚子还没甚动静,但这份情,怀庆公主是心领的。 八月初八,玉渊从三叔府上回来,马车行到角门口,刚掀起帘子,就见从边上窜出一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三小姐,救命啊!” 这声音……听着像是薜姨娘啊! 玉渊的心不由自主的一跳,跳下车,走近了一看,果然是薜氏。 她不是在西山龙池庵陪着二姐吗,怎么跑她这里叫救命呢?可是二姐出了什么事儿? “薜姨娘快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玉渊忙把人扶起,欲把人请进花厅说话,薜姨娘哪里等得及再往花厅去,一进王府就又不管不顾的跪下了。 “三小姐,求求你救救玉湖吧,她,她怀孕了!” “什么?” 玉渊惊了个魂飞魄散,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罗妈妈是去过龙池庵的,在西山的后山腰,环境极为清静,整个庵就二十来个尼姑守着。 这些尼姑都来自京城的大户人家,要么是看破红尘的,要么是受过情伤的,要么是被休弃的,虽削发为尼,但身边谁不是两三个丫鬟侍候着 ,谁人敢动龙池庵的主意? 罗妈妈一听这话,忙把薜姨娘扶起来,用了点力把人拉进花厅,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大门口说起。 入了花厅,摒退所有人,玉渊让薜姨娘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哪知,薜姨娘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女儿今早不知为何晕了过去,撩起尼袍一看,肚子都已经显怀了,这才慌里慌张的下了山,守在王府门口,等着玉渊回来。 玉渊和罗妈妈听完,面面相觑。 显怀,最少也得四个月了,四个月的身子,当娘的今儿才发现,这叫什么事儿? “薜姨娘,你问二姐了吗?” 薜姨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问了,死活不肯说,逼急了,就说要去死,三小姐,我求求你,你救她一命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命苦啊!” 玉渊凝眉:“姨娘先别忙着哭,庵里这半年,可有男人来过?” 薜姨娘抹了把泪:“自然是有的。” 得! 玉渊目光向罗妈妈看过去,不用想了,必是哪个尼姑的家里人。 “罗妈妈,命江锋备车,着人和王爷说一声。” 罗妈妈犹豫了一下:“小姐,如何说。” “照实说,瞒不住! ” …… 紧赶慢赶到龙池庵,已是月上中天,庵门早已关上。 玉渊敲了门,露出安亲王妃的身份,才被庵主放进去。 薜姨娘前头带路,玉渊扶着罗妈妈的手在后面跟着,江锋命众护卫留在外面,自己与卫温跟了进去。 入到院子,玉渊借着灯笼的四下看了看,眉头微皱,身后的江锋也顿住了脚步,这院子的墙并不高。 这时,有丫鬟听到动静迎上来行礼。 玉渊问道:“人呢?” “在里屋!” 丫鬟忙折身走回去,将门推开,玉渊大步走进去,抬头,看到一双泪,再往下,是宽大的尼袍。 谢玉湖看到玉渊的一霎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从嗓子里跳出去了,刚擦干的泪,哗哗哗的流了下来。 多少年了? 该有四年了吧! 四年未见,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谢玉渊也是心绪难宁,强撑道:“这会不是哭的时候,二姐,这孩子是谁的?” 谢玉湖只是哭,一个字不说,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想把那男人供出来。 玉渊顿时恼了,“你若不说,那我也保不了你,出家修行怀个身孕,被戳脊梁骨的是你娘,你倒不如直接拿根绳子,先把她 勒死。” 谢玉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说,三妹,我说,是陆公子的。” 玉渊懵了,“哪个陆公子?” “宁国公府的四爷陆天昱。” 话落,玉渊脸色骤然发白,身子晃了晃,罗妈妈赶紧扶住了,心头那个咬牙切齿啊! 我的个二小姐啊,你怀谁的孩子不好,你非要怀个陆家的。你不知道陆家与安亲王府如今是死敌吗? 这下,你让小姐怎么帮你作主? 玉渊一时间根本难以消化这个消息,只能幽幽地看了罗妈妈一眼,请她先问上一问。 罗妈妈上前道:“二小姐,这事儿是他强迫的,还是你自个点头愿意的?” 谢玉湖拳头陡然捏紧,一咬牙:“罗妈妈,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嗡的一声。 玉渊脑子里再也听不见什么了,还没等她回神,薜姨娘已经冲过去,照着女儿的脸狠狠一记巴掌甩下。 “你……你……” 身子一歪,薜姨娘怒急攻心,直挺挺倒了下去。 罗妈妈惊呼一声,忙和卫温把人扶住,一个掐人中,一个抚胸口。 片刻后,薜姨娘悠悠醒来,冲着玉渊一抬头,道:“三小姐,你给我根绳子,让我死了算了吧!” 第五百一十一章 我想帮帮她 王府里。 李锦夜背手立在庭院,神色阴沉。 青山一看他这脸色,心里立刻打了个突,神经再次绷紧起来,“爷,别急,乱山他……” 话说一半,乱山已从墙头跃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爷,这是王妃给你的。” 李锦夜立刻接过来,略略扫上几眼,脸色更加阴沉了。 青山和乱山对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李锦夜开口,“陆府四爷陆天昱是个什么人物?” 青山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回爷,陆天昱的生母就是个尼姑。” 李锦夜:“……”这什么德性? 青山:“据说是陆征鹏年轻时陪陆老夫人上香时,偶遇的,两人眉来眼去勾搭上了,就在尼姑庵里行的好事,陆天昱生就生在尼姑庵,后来才被抱回的陆家。” 李锦夜:“他生母呢?” “宁国夫人是个要面子的主,怎么可能抬个尼姑做妾,去母留子,他生母现在就在龙池庵修行,陆天昱每月初一,或者十五,会来庵里看望生母,小的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一趟趟的,才出了事儿。” “这个陆天昱品性如何?” “回爷,四九城里几乎听不到这号人物,陆家六个儿子当中,就数他悄末声儿的,连个响都听不见。” 怪不得自 己记不起来有这号人物,李锦夜问道:“婚娶了吗?” “娶了,一妻一妾,膝下都无子。” “娶的是哪门里的小姐?” 青山:“回爷,娶的是宁国夫人赵氏娘家的远房侄女,人称小赵氏。” 李锦夜冷笑道:“二小姐有身孕的事情,他知道不知道?” “这……”青山摇头说不上来。 李锦夜袖子一甩,大步走进书房,拿起本闲书放在手里,坐着看了一会,又把书一扔,在房里踱步。 此刻阿渊在做什么? 可是左右为难? 庵里可有她睡觉的地方? 李锦夜与玉渊成婚以来,只要在京城,没有哪一夜不是同床共枕的。 他已经习惯了将那个小人儿抱在怀里,乍一分开,心里焦灼的跟什么似的,做什么都不得劲。 若不是此刻城门已关,他真恨不得快马加鞭的赶去龙池庵才好。 “爷,苏侧妃来了。” 李锦夜面色怫然,一脚踹开门,大步走出去。 苏云墨正踮着脚往里瞧,冷不丁看到月影下,一俊秀男子向他走来,心激动的扑通扑通直跳。 “王爷!” 李锦夜看都未看她一眼,冷冷撂下一句:“回你的院去。” 苏云墨的脸色蓦的苍白,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了李锦夜的袖子,“王 爷,妾有话要说。” 李锦夜顿步,转身,目光泛冷。 苏云墨吓得缩回了手,声音有些发颤道:“王妃不在府中,妾想着王爷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 “苏云墨 !” 李锦夜突然唤她的名字,“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王爷!” 苏云墨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不仅没有闭嘴,反而越说越快:“……妾进王府已经一年半的时间,王爷从不到妾的院里坐坐,妾却对王爷有了私情,王爷若是怜惜……” 李锦夜的脸色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来人。” “爷!”青山赶紧上前。 “备马,本王要去接王妃回来。” “是!” 苏云墨身体摇摇欲坠。 她就是码准了王妃不在府里,才敢大胆的向他表白,哪知道……他,他竟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脚步声离去,苏云墨死死的咬着牙齿,整个人像尊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 四更更鼓敲响。 谢玉渊半点睡意都没有,披了件衣裳坐起来,地铺上的罗妈妈听到动静,忙道:“小姐是要喝水吗?” “睡不着,坐起来透口气。” 罗妈妈脑袋耷拉,“老奴这心头,也跟开水滚似的,这事儿,可怎么是好?” 卫温冷冷开口,“要我说啊,简单 的很,爱咋咋地,腿长在二小姐身上,小姐管不住。” “你这小妮子,还不赶紧闭嘴!”罗妈妈肘尖戳了卫温一脸,没看到小姐正忧着心吗,还火上浇油,有没有眼力劲。 “若是别人,我自然是懒得管的,但她……”玉渊静默片刻,叹道:“她与别人不一样。” 这时,有人敲门。 卫温惊得拿起枕边的匕首,“谁?” “王妃,我是龙池庵看门的老尼,王爷来了,在庵外。” “什么?” 玉渊一掀被子就要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要跑出去,罗妈妈眼尖,一把将人拦住。 “小姐,好歹穿了衣服、鞋子再去,万一被王爷瞧到了,奴婢们也落不得好。” “妈妈快别唠叨了!” 玉渊趿上拖鞋,匆匆披了衣衫就往外走。 庵门,吱牙一声打开。 李锦夜一身家常衣衫,整个人都沐在月光里,长眉如画。 江锋提着灯笼上前,光影掠过他的脸,他眯了下眼睛,手一伸,青山将披风递上。 李锦夜将披风披在玉渊身上,“事儿怎么说?”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瞧瞧!” 玉渊嗔他一眼,拉过他的手,三指在他脉上诊了诊,见无碍,方才耷拉下眉眼:“她想把孩子生下来,还 说,一切等陆四爷定夺。” “什么意思?”李锦夜皱眉。 玉渊摇摇头:“我想,她是想听一听陆四爷的意见吧。 “你可有问她,与陆四爷是如何开始的?” “问了,日久生的情,还说是两情相悦。” 李锦夜皱起眉,“陆四爷有妻有妾,妻是嫡母娘家的侄女,这些她可知道?” “说是知道的,只是情之所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玉渊忽然握住他的手,掰开他的掌心,将自己的手放进去:“李锦夜,我想帮帮她。” “如何帮?” 李锦夜反手将她的手扣在掌心,“就算你二姐不在意做妾,陆家也未必会纳她,陆征鹏不是吃素的。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陆家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把人抬进去,因着她和你这一层关系,她在陆家的日子会好过吗?” 玉渊叹道,:“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 “你寄希望于陆天昱这个人?”李锦夜一眼就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 玉渊无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个时候,就不要忙着吹牛皮了!” 李锦夜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低头,咬上她的耳朵:“陆家最后的结局你想过吗?”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她的耳膜上。 玉渊的眼睛都直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我竟忘了这一层。” 李锦夜轻轻敲她一下脑袋,“牵扯到陆家,不光要往深里想,还得多问个为什么?” 玉渊一口气正要吐出,听这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说……两情相悦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一层用意? 李锦夜牵着她的手,指了指江锋:“他是王府管家,落庵门,他只有在外头干等的份,那陆四爷如何进的庵。若说白天,那就更匪夷所思了,生母和丫鬟都在,如何睡在一起?” 玉渊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李锦夜看着她,“你想帮她没错,但事情必须弄得清清楚楚才行,还有,你毕竟是她的堂妹,她上头还有父母长兄,这事不该由你一力承担。我已经派人通知谢府,一早他们便会有人来。” 玉渊对上他的眼睛,这个世界这么黑,就他的眼睛又亮又深,愈看,愈觉得自己这事办得可笑。 “倒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你是关心则乱,”李锦夜刮了下她的鼻子:“而我是旁观者清。” “谢府四个姐妹,数她与我亲, 她又落到出家为尼这步田地,我于心不忍,总盼着她好。” 李锦夜的目光在她唇上停了片刻:“你盼着她好没错,也得她自己想好。” 远远的,江锋打着灯笼,与青山、乱山一道并肩而立,目光却始终在那两人身上。 一个青山落拓,一个侧脸柔美,轻言慢语,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亲昵默契。 真好啊! …… 后半夜,玉渊便没再回庵里去,与李锦夜在马车上对付了一夜。 好在是八月,山里虽然气温低,缩在李锦夜的怀里,也不觉得冷。 翌日,是个雨天。 谢府的马车早早的停在庵门口,除了谢老爷夫妇外,大少爷谢承君也跟着来了。 三人见王府的马车也在,一问,李锦夜竟然在车里,忙上前行礼。 李锦夜懒得见人,隔着一道帘子道:“你们是她的父母长兄,这事不该瞒着;其二,人今日我带走,安置在原来的高府,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谢府人多嘴杂。” 谢府三人哪敢说个“不”字,诺诺点头称是。 玉渊却是忍不住感谢的看李锦夜一眼,把二姐安置在她的高府,让谢家人乃至陆四爷知道,二姐的背后,有安 亲王府撑腰,谁也别想委屈了她! 谢府三人入庵,把寄宿的银钱与庵主结清后,就把谢玉湖母女领出来。 谢玉湖此刻已脱下尼袍,穿上了小姐的衣裳,一路垂着头,眼睛只敢看地上。 薜姨娘抹着泪,一张脸臊得跟什么似的。女儿作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当娘的半点都没有察觉,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身后的三人,除了谢承君外,谢老爷、顾氏眼中都是怒火,像要烧起来一样,奈何王爷在,夫妻二人就是想把人活撕了,也没那个胆子。 谢府的马车缓缓启动,王府的马车却没走。 李锦夜扶玉渊下来,入庵门向庵主提出想见一见陆四爷的生母。 庵主很是犹豫了一下,李锦夜也不急,只冷冷道:“本王在凉州时杀人如麻,很久没动刀动枪了,今日本王不介意见点儿血。” 庵主一听这话,吓得两条腿打哆嗦,实际上,她昨天就一夜没睡,上半夜安亲王妃来了,下半夜安亲王来了,若说这谢二小姐没出事,鬼信啊! 庵主立刻让贴身侍候的小尼去把人请来。 半盏茶后,一个中年尼姑走进来。 玉渊一看她的样子,顿时就明白了为什 么陆征鹏连个尼姑都不放过,这人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即便有了年纪,即便穿着简简单单的尼袍,都掩不住那张绝色的脸。 儿子肖母,为娘这般绝色,亲生儿子的容貌又岂会差,也难怪二姐这样自持的人,都昏了头。 李锦夜开口,“你法号什么。” “回王爷,贫尼法号明觉。” “陆天昱是你的儿子?” 明觉闻言,神色一整:“不敢欺瞒王爷,是。” “他与谢二小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李锦夜说话不紧不慢,但隐隐透着一股气势,明觉心口跳了几下,“回王爷,贫尼不知道!” “是吗?”李锦夜冷笑一声,拔起青山身后的长剑,架在明觉的脖子上。 明觉吓得腿一曲,直跪了下去,整个抖得跟筛子似的。 “二小姐虽姓谢,却是本王的妻姐,你猜本王会怎么对你儿子?别以为陆家我不敢动,一个庶子而已,本王动了,也就动了。你……要不要试试?” 明觉冷汗涔涔直下,“王爷,王爷饶命,我知道,我统统知道。” 李锦夜一声怒呵:“说!” 从明觉的嘴里,玉渊知道了故事的大概。 陆天昱每月初一,都会 往庵里来探望生母,谢玉湖的院子与明觉的院子就一墙之隔,日子久了进进出出的,难免碰到,不知怎的,就看上了眼。 陆天昱倒也不瞒着生母,还央求生母想办法把人叫来,巧的是谢玉湖手上的针线活好,于是明觉常常借着向谢玉湖请教针线活的机会,把人唤进来。 然后又找机会避开,让儿子与她独处一室。 庵中清苦,眼睛一睁等天黑,眼睛一闭等天亮,谢玉湖这样一个正值青春的姑娘,本来守得就难,遇到一个知冷知热,又长得英俊的男子,还能守住吗? 一来二去,便动了真心,然后就有了首尾。 玉渊听罢,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怪不得连薜姨娘都瞒在了鼓里,大白天的,有明觉这个老尼姑亲自为二人掩护,谁能发现? 回府的路上,玉渊想了再想,问:“这老尼姑的话,可信吗?” 李锦夜桃花眼眯起来,思量了片刻,道:“我让人暗中去查了,等查到了再说可信不可信。回了城,我不跟你回府。” “可是要去见陆四爷?” 李锦夜点点头:“陆家的人,我都见过,这个陆四爷,我却从未见过真容,得见见人才行。” 第五百一十三章 真当我不敢杀 王府马车入城门,再行了半盏茶后,李锦夜便下车骑马,很快就消失在街巷里。 江锋低声问道:“小姐,是回王府,还是去高府?” “王府!” 玉渊两个眼皮睁不开,进了高府,那对母女不会有事,她等李锦夜见过人后再说。 李锦夜一路直奔怡红院,上二楼包房,一脚踢开房门。 屋里的男人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理了理衣裳,长揖行礼,“王爷安好!” 李锦夜此刻才看清楚陆天昱的模样。 他身材修长,五官线条很硬,充满了阳刚之气,眉毛轮廓锋利,鼻梁高挺耸立,眼却是桃花眼。 李锦夜收回视线,于桌旁坐下,接过青山递来的茶,慢慢品着,不说话。 陆天昱说得好听是被人请来的,实际上是被绑来的,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李锦夜,心里七上八下的想了想,必是那件事情露馅了! 一盏茶喝完,李锦夜依旧没有开口,陆天昱却实在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王爷,我……” “你一早就知道她姓谢吧?”李锦夜突然打断,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陆天昱心里一跳,暗下思虑着这话要怎么答。 哪知,前面的还没有想好,后面又来一句:“沾染她,你是故意的吧!” 陆天昱猛的抬头,却见李锦夜的双眸中有种寒冷而幽深的锐意,他吓得头一缩,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让我猜猜你的用意?” 李锦夜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庶子出身,生母是个尼姑,陆府人人看不起,因此世人只知陆家其他五位爷,不知道还有个四爷陆天昱。陆家和我王府不对盘,谢二小姐是我的妻姐,你为了向陆征鹏证明些什么,或者想博取他的好感,故意勾引的她,陆天昱,你说我说得可对?” 陆天昱满脸错愕地盯着李锦夜,四肢无意识的抽搐了一下,脸上那点血色似乎都往眼圈外聚拢而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去的二十几年,他确实是陆家没有人能看得起的四爷。 尼姑是什么人,修行之人,修行之人在佛祖跟前与人苟且,比婢女勾引主子还不要脸。 正因为如此,自己二十出头了,连个差事都求不来,只能蜷缩在陆府一角,安份守己的做他的陆四爷。 发妻小赵氏是嫡母选的,人长得是好看,嫁妆也多,可新婚之夜行房时, 帕上没有落红,小赵氏为了掩饰,偷偷割了自己的的手指。 他过后一打听,小赵氏早在闺房的时候,就被外头野男人破了瓜,没人娶,赵氏硬塞给自己。 他陆四爷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临了临了还做起了乌龟王八,这口恶气怎么忍得下? 恨意沸反盈天,只有到庵堂里才能稍静片刻,这时,谢玉湖走进了他的眼中。 原本像她这样姿色的女子,他是不屑看的,无意间从生母嘴里得知她身份后,这才起了心思。 你陆家不是和安亲王府对着干吗,不是死敌吗,我就反其道而行,把安亲王的妻姐给勾上手,反正你们一个个作贱我,我就恶心恶心给你们看。 到时候安亲王夫妇找上门,我也让你们难堪难堪。 豁出去了! “王爷,我是尼姑生的下贱货,比烂谁不会,他陆征鹏可以睡尼姑,我是他儿子,有样学样,我也睡;他能睡出个野种来,我也能睡出个野种来,他睡尼姑拍拍屁股走人,我睡尼姑让所有人指着陆家骂!” 李锦夜手里的茶盏叭的一声落下来,眼神如刀刃一样的,又冷了三分。 身后的青山、乱山也是额 头青筋爆出,恨不能拔刀砍死这王八蛋。你跟你家老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与谢府二小姐有什么关系?你要去作贱她? 陆天昱跪在地上,涣散的瞳孔突然如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一点神色。 他抬起头,冲李锦夜莞尔一笑道:“不好意思了安亲王,把你的妻姐的肚子睡大了,你要么一剑杀了我,要么到陆府闹一场,我都无所谓,活着挺累的,死了倒也干净。” 说罢,他往地上一坐,像条干涸垂死的鱼,任人处置。 李锦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陆天昱竟然是这么一号人物,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慢慢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字一句。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要么一碗打胎药喝下去,也算落得干净;万一生下来,你这辈子遭的罪,一样不拉的落在他身上。你比他还好些,还有个陆家能把你养大;他就惨了,谁养他?” 陆天昱的眼皮,微不可察的掀了掀。 “谢玉湖说得好听点,是我的妻姐,说得不好听,与我王府又有何干?我的王妃姓高,早就与谢家毫无干系,我这头一撒手,你以为谢府会容得下 一个未婚生子的小姐?” 李锦夜冷笑了一下,又道:“我上门到陆家,世人不会说陆征鹏教子无方,只会说瞧啊,这就是那个贱尼姑生出来的贱种做的好事。这事,于陆征鹏来说,无非多了一个逆子,对你生母明觉来说,那就是戳脊梁骨的事,你以为龙池庵还能留她?” 陆天昱怔了半晌,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那大家就抱着一起死吧,统统死了干净啊,死了干净啊!” “你……”青山实在忍不住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厚颜无耻。 李锦夜摆摆手,抬起腿将陆天昱踩在脚下。 “真当我不敢杀你吗?错,是怕脏了我的手,茅厕里的蛆都比你干净。来人,绑了,送到高府,这些龌龊话,让谢二小姐好好听听,这个龌龊人,也让她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青山问:“爷,陆家那头呢?” 李锦夜勾唇一笑:“把陆征鹏和大小赵氏请来,陆四爷既然想恶心人,这还不好办吗!” 地上的陆天昱蓦地浑身发冷,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脸上的靴底,仿佛看到了自己心里飘洒的万念俱灰。 第五百一十四章 王府里。 玉渊刚睡下,就被罗妈妈叫起,梳洗好到了外间,青山上前一通低语,将事情前前后后道了个干净。 玉渊听罢,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声响。 罗妈妈吓得忙上前帮她顺气,“小姐,你别气,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玉渊幽幽看她一眼,“妈妈啊,我哪里是气他,我是气二姐怎么就这么糊涂!” …… 玉渊一出嫁,高府便空落了下来,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热闹些。 今日倒好,该来的,不该来的,坐满了一花厅。 玉渊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跌坐在地上的陆四爷,心底积聚起的暴怒,让她想杀人。 李锦夜微一摇头,玉渊努力咽下一口气,在下首处的梨花木椅上坐下。 抬头,恰好对上宁国公陆征鹏向她投来的视线,玉渊嘴角勾起冷笑,当下就呛声道:“国公爷教的好儿子。” 你若问,陆征鹏此生最恨的人是谁,那便是眼前的高玉渊。去年除夕,就是因为这个女子,让他在皇族和百官面前丢尽了颜面,到现在想起那一日,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陆征鹏冷笑一声:“安亲王妃,有句老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谢府 二小姐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我儿子还能强迫了她不成。” 这话一出,花厅里所有人的脸色难看,尤其是谢大爷夫妇,就感觉当头被人拍了一记巴掌。 顾氏的脸简直就像开了染房似的,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紫。 怒恨交加。 她将茶盏砰的一声放在桌上,破口大骂,“既然国公爷说这种话,那理儿就没法说了,就往顺天府尹衙门去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尼姑庵竟然还能留男客,我倒要去问问那些当官的,这是个什么道理,还是说你们陆家的男人,就喜欢往尼姑庵里钻!” 玉渊一听这话,暗下为顾氏喝了一声彩,这话简直就是把陆征鹏都骂了进去! 这回,换陆征鹏一张老脸开染房,难看得跟个鬼似的。 一旁的宁国公夫人叹了口气道:“谢大奶奶,事情已然至此,咱们再把旧年往事搬出来,吵个天翻地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两个孩子的事儿处理好。” 话说得周到,态度又柔雅,顾氏这口气好歹顺了下来,“你们宁国公府是个什么章程?” 宁国公夫人脸上一晒,“我和老爷在来的路上也商议了一下,这事 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出去两府面子上都不好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玉渊看着李锦夜:人家早有对策。 李锦夜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先听听再说。 顾氏:“怎么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法?” 宁国公夫人柔声道:“四爷已经婚娶,正妻是不能够了,只能委屈一下二小姐,纳作贵妾吧,但请大奶奶放心,这些都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内里,吃穿用度一律和正妻一样。” 顾氏当下作不了主,拿眼神去看自个男人。 谢大爷被她瞧得心慌慌,又不想担这个责任,就用眼神去看李锦夜。 哪知李锦夜压根只当看不见,垂着眼,喝着茶,脸上半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谢大爷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看高玉渊。 玉渊心里大恨,我和李锦夜坐在这里,为你谢府大房撑腰,你一言不吭也就算了,竟然还毫无主张,你这个老子是怎么当的? 谢大爷瞧了半天,得不到回应,只得又扭头去看顾氏。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同意。 一个姑娘家被弄大了肚子,除了嫁给那人,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再者说宁国公府的门第,比着谢府不知道 高出多少,一个贵妾也不委屈了那丫头! 谢大爷咳嗽一声,“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慢着!”玉渊突然出声,“来人,去把二小姐请出来。” 谢大爷脸色变了变:“把她叫出来做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合媒妁之言。” “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我这里,却没这个话。”玉渊眼睛一厉,朝罗妈妈看一眼,“还不快去。” 陆征鹏放在桌上的手,青筋爆出。 这个泼妇,她,她又来闹事情了! 不过须臾,谢玉湖一手扶着薜姨娘,一手扶着丫鬟走进来,目光死死的落在地上的陆四爷身上,眼眶慢慢泛红。 “二姐,陆家四爷已有妻妾,陆家以贵妾之名,纳你进门,你可愿意?” 谢玉湖仿佛聋了,哑了,怔怔地看着陆天昱,泪如雨下。 玉渊见状,岂能猜不出这里面的龌龊,她推了推一动不动的谢玉湖,“二姐,你实话告诉我,他是不是骗你说,他尚未婚娶?” 谢玉湖缓缓回神,咬着牙点点头。 陆征鹏一听这话,冲到陆天昱面前,抬腿就是一脚,“孽障,瞧你干的好事!” 这一脚直冲着陆天昱的面门而去,顿时两股血从鼻子里涌出 来。 陆天昱没抬头,更没去擦,身体颤抖如瑟瑟的落叶。 “上梁不正,下梁歪。陆国公,你可知道你儿子为什么要这样骗人家姑娘家?” 久不出声的李锦夜,突然开口,“他说了,做老子的能睡尼姑,做儿子的也能睡;做老子的能睡出个孽种,他也能睡出个孽种来。” 这话,像根棍子一样冲着陆征鹏的脑袋夯了下来,他愣了片刻,气急败坏的拿起桌上的茶盅,朝陆天昱砸过去。 “小畜生,老子,老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天昱仰天长笑,茶水混合着血渍挂在那张脸上,一时间竟比厉鬼还恐怖三分。 “打死我啊,有种你就打死我,来啊,来啊……”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陆征鹏的前襟,眼里涌上血色。 “我就是故意的,你能诱奸尼姑,我为什么不能?滋味多好啊,多爽啊,菩萨眼下,灰青色的尼袍……白花花的身体……啧啧啧……人间香艳绝色啊!” “你……你……”陆征鹏吓了一大跳,想色厉内荏的吼几句,也没吼出来。 陆天昱不停的晃着他,“我在小赵氏身上硬不起来,我在她身上可以啊……哈哈哈……多爽啊!” 第五百一十五章 我不嫁 这话,像道闪电般划过玉渊脑海里浓重的黑雾,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陆四爷成婚多年,妻妾均无子嗣。 原来……他只有在尼姑庵的环境下,只有对着穿上尼袍的女人才会有反应。 玉渊一时无措地看向李锦夜。 李锦夜起身走到她边上,缓缓将耳朵靠近道:“冤孽!” 玉渊哑口无言。 陆征鹏被晃得脑浆都要出来了,一脚朝亲儿子踹过去,把人踹在地上。 陆天昱挨了记窝心脚,笑得越发的疯癫起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谢玉湖踉踉跄跄的走到陆天昱面前,颤着手抚上他的鼻,指尖粘上一抹血。 她捻了捻,好像是笑了一下,“昱郎,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 陆天昱懒懒地看她一眼,“假的,我玩你呢,傻姑娘!” 谢玉湖整个人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目光迷茫地转过四周,复又落在陆天昱脸上时,脸上的神色挣扎了好一会。 “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 陆天昱满脸狼狈,却一脸同情地看着她:“我要不哄着你,骗着你,你怎么能给我睡呢,怎么在我身下要死要活……” “啪!” 谢玉湖 恨得连五官都扭曲了,浑身所有的力道集中在这一巴掌上,掌心火辣辣的疼,她却半点没察觉到。 她能察觉到的,就是心底漏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拼命的往外涌,连带漏出去的,还有她满心的悲意。 她活了二十多年,从小在嫡母跟前伏低做小,嫡母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甚至连亲生的母亲都抛在脑后。 以为凭着自己的乖巧,总能换来一个好的前程,哪知到头来,她却成了谢府攀龙附凤的工具,她们逼她嫁到叶家。 后来,叶家倒了,他们怕受牵连,逼着她出家为尼,四年啊,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青灯古佛,打坐念经,谁又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天可怜见,让她遇到了陆天昱。 这个俊朗温柔的男人有一双让人沉沦的眼睛,轻轻扫她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怦然心跳,像团火一样,将她从头到脚灼烧成灰烬。 她哪里还顾得上礼仪廉耻,闺中教养,一颗心被他占得满满的,恨不能为他死了才好。 假的! 竟然统统是假的! 谢玉湖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这血正好喷在陆天昱的脸上。 “玉湖!” 母女连心,薜姨娘猛的 扑过去,却被谢玉湖狠狠推开了,她死死的盯着陆天昱,脸上那点血色,似乎都往眼圈处聚拢而去。 过去二十多年背负不动的苦痛和不甘,此刻都成了褪色的琐碎,落入了“我命不好”魔咒里。 我命不好啊! 谢玉湖扑通一声跪倒在玉渊面前,用沾了血的唇,一字一句道:“三妹,让他们走,我不嫁,死也不嫁。” 玉渊还没吭声,谢大爷跳出来,“怎么能不嫁呢,你不嫁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我们谢家丢不起那个脸。” 宁国公夫人也上前劝道:“二小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陆家富贵至此,你又有了一儿半女傍身,何必在意他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你不嫁也行,肚子里的孩子必须给我留下来,这可是我们陆家的种。”陆征鹏接着开口。 玉渊一听到这话,拿起手边的茶盅,就朝陆征鹏脚下砸过去,“国公爷好大的威风,怎么着,当我安亲王府都是死的?” “你个……”泼妇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来,生生咽了下去。 玉渊眼一转,直勾勾地向谢玉湖看过去:“真不嫁?” “真不嫁!”谢玉湖一边哭一边答。 “ 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一碗打胎药喝下去,省得他来这世上受罪!” “决心已定?” “三妹,我死不回头。” 玉渊点点头,眼一抬,向谢大爷看过去,“谢家丢不起这个脸,我高玉渊丢得起,从今天起,你就当没养这个女儿,请吧,谢大爷!” 这话,有冷眼旁观的漠然,也有居高临下的轻蔑,还有不把人放眼里的底气。 谢大爷被白抢一通,气得眉梢都吊了起来,这种败坏名声的孽障真当他愿意管呢,你安亲王府想接手,拿去啊! 谢大爷二话不说拂袖就走。 “大爷……阿渊……这,这……”顾氏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哭道:“玉湖啊,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样子……” “大奶奶,求你们给我一条生路吧!”谢玉湖惨白的面容,浸泡在泪水里。 薜姨娘跌撞着冲到顾氏面前跪下:“大奶奶,求你别逼这孩子了……别逼她了……这门亲事,不能嫁,死都不能嫁啊!” 顾氏看着薜姨娘泪流满面的磕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半句话儿都说不出来。 玉渊叹息了一声,合了眼眸,复又睁开,“大奶奶,你也走吧,以后 这娘俩由我高玉渊养着,和谢府再无半点干系。” “阿渊?” “来人,送客!” 顾氏还欲再说,却见李锦夜的目光冷冷向她看来,吓得浑身一哆嗦。 罢,罢,罢! 亲生的老子都不管了,她这个做嫡母的何苦为这事与安亲王府闹翻了!这条线,她还想留着日后为儿孙谋福利呢! 顾氏一走,陆征鹏冷笑道:“安亲王妃,既然谢二小姐不愿意嫁过来,也不愿意把孩子留下,那此事与我宁国公府就没多大关系了。” 宁国公夫人假惺惺的叹气道:“我们也是盼着你进门的,偏偏你这孩子性子倔……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做父母的能强得过谁呢?” 玉渊听着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恶心得想吐,这时,李锦夜上前一步,微微蹙眉:“二小姐的事情,自然是与贵府没多大关系了。但陆四爷的这笔风流债,还是要算一算的。” 话落,地上的陆天昱猛的抬起头,如临大敌。 李锦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陆四爷,我不管你与陆国公之间有什么恩,有什么怨,你是为了报复他也好,还是为了恶心他也罢,这事二小姐能放过你,本王这头不行。”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件喜服 “王爷!” 谢玉湖泪眼婆娑,“是我自己下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让他走。” “二小姐?” 李锦夜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可要想好了?” 放他走出这个门,日后再想要找人家,那咱们这头可就不占理了。 谢玉湖摇摇晃晃站起来,朝罗妈妈幽幽看一眼,“求妈妈给我一把剪刀。” 姑奶奶,你这是要做什么? 罗妈妈哪敢作主啊,只拿眼睛去看玉渊。 玉渊微一颔首,罗妈妈这才从针线篮子里找了把剪刀递过去。 谢玉湖拿过剪刀,挽过一头长发,毫不迟疑地剪了下去。 “女儿啊!”薜姨娘身子晃了晃,哭得直喘。 谢玉湖将三千青丝狠狠砸在陆天昱脸上。 “尘缘已断,来而往复,不可追矣,陆天昱,你给我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世上再无谢玉湖这人,谢玉湖死在你的手里!” …… 一场闹剧结束,玉渊像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整个人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她是由李锦夜背回房的,往床上一倒,睡了个昏天黑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八月十五。 罗妈妈告诉她,谢玉湖于昨夜真正落发为尼,求了江亭在高府辟了一处清静的院子修行。 玉渊听罢,叹道 :“红尘无岸,苦海无涯,由此岸到彼岸,只在一线之间。” “还有一事,小姐心里要有准备。” “什么?” “她不肯喝堕胎药。” 玉渊大吃一惊,“为什么?” 罗妈妈叹道:“二小姐说,此生罪孽深重,若再杀生,必落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糊涂啊!” 玉渊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孩子留下来? 留他做什么,将来养成像陆天昱这样的人? “你们都劝了没有?” “小姐,没有不劝的,薜姨娘连嗓子都说哑了,她死都不肯。” 罗妈妈顿了顿道:“老奴想着,二小姐对那陆四爷还是有情的,怕是要留个念想。” 玉渊听了直摇头,“这不是留念想,这是留冤孽。” “小姐,那要不要把落胎的药放在吃食里……” “妈妈!” 玉渊打断她:“千万不要这样做,这会要了她的命,罢了,随她去吧,多一双筷子,我也不是养不起。” 罗妈妈低声道:“温郎中来替她诊过了,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子,再有五个多月便要生产,倘若真要留下来,那府里就得准备起来。其次,还得瞒着陆府那头的人。” 玉渊一听陆府两个字,头痛欲裂,“妈妈,你还是走一 趟,再劝劝吧。” “是,小姐。” “顺便给她们送点吃食去,让江亭多留点心,多派几个丫鬟照看着,二小姐身边别离了人。” “小姐,放心!” “妈妈等下,那陆天昱回府后如何了?” “听说是被他老子毒打了一顿,爬都爬不起来。” “打死才好!”玉渊恨得咬牙切齿。 …… 中秋之夜,因为谢玉湖的事情,玉渊整个人蔫蔫的,连赏月的心情都不大有。 李锦夜怕她多想,打眼色给张虚怀和谢奕为二人。 哪知,张虚怀对着一轮明月,想着心上人此刻是否千里共婵娟;谢奕为又对阿渊纵容谢玉湖一事,颇有怨言,懒得多劝。 团圆之夜草草收场。 夜间,李锦夜将玉渊压在身下,极尽温柔…… 他有的是哄人的法子,可用在阿渊身上,那些法子都显得多余,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足矣。 玉渊是在做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今夜的李锦夜和从前孑然不同,她这才恍恍惚惚的想到,自己冷落他已经有好些天的时间了。 一人有一人的苦; 一家有一家的难! 人各有命啊! 玉渊想到这里,硬生生把眼角的泪意压下去,唇主动吻了上去…… 中秋一过,日子便过得飞 起来,没几日便是谢三爷大婚,王府沾了些喜气,原本沉闷的府邸,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江锋和罗妈妈以及一干大丫鬟都往那府里帮忙去了,连曹明刚,方兆阳也被三爷叫去掌事,李锦夜朝玉渊打趣说,整个王府空落的就剩下他们夫妻了。 玉渊知道这人是在吃味自己对三叔的好,笑道:“我与三叔,瞧着他是我长辈,实际上一路走来,说不好听些,我才是那个真正做长辈的人,这会他成家立业了,我有种老怀宽慰的心思,也算能放下了。” 李锦夜捏着她的脸笑,“这话,也就你能说出口,忒不要脸。” 玉渊听罢,小手故意直往他衣裳里钻,“我在你面前,要脸做什么。” 这话说完,人就被李锦夜扔去了床上…… …… 神机营。 苏长衫躺在摇椅上,手里摇着折扇,看着天上一轮圆月,神色讳莫如深。 大庆上前唤了声:“爷?” “何事?” “谢三爷的信。” 苏长衫的心剧烈的跳动了一下,没动,望着夜空中几只蝙蝠横空而过,硬生生把心底的东西压下去。 “你帮我看吧!” 大庆打开来,凑近灯笼扫了几眼,咽了下口水道:“爷,三爷约你二十三日那天 去他府上吃酒。” “哟,暖房酒啊?”苏长衫慢慢的挑起了眉,声音带着几分嘲讽,“我替他暖什么房?” 大庆不敢多言,只将信折好了,塞回信封。 苏长衫坐起来,问,“都请了谁啊?” “回爷,小的打听了下,就请了四人,你,王爷夫妇,还有张太医。” 苏长衫长久不语。 大庆朝远处的二庆看了一眼,又道:“马上就是爷的生日,府里早就来了信,请爷回去呢。一年一回,老爷说要好好帮爷过过,还请了戏班子到家里。” 苏长衫啪的一下,收起了扇子,“那就回吧!” “是!” “等下!” “爷?” “我让人定做的东西,可还做好了?” “回爷,已经好了,就等着爷回京里去取呢!” 苏长衫深吸口气,淡淡道:“爷就不去取了,着人给谢三爷送去吧!” “爷?”大庆神色一变。 苏长衫一记扇柄敲在他脑袋上,“别大惊小怪的,一件喜服而已。” …… 明日大婚。 谢奕为一早向户部告了假,回到府里。 青芽迎上前,一边帮他换下朝服,一边回话道:“三爷,世子爷托人送了件喜服过来,奴婢瞧着比咱们预备下的喜服要好太多,三爷试试?” 第五百一十七章 也算是个念想 谢奕为愣了一会,艰涩道:“拿来我瞧瞧。” “是!” 喜服抱过来的时候,谢奕为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原先订做的喜服上过身试了,但这一件…… 青芽慢慢地,一层层地替三爷试着这套喜服,“三爷,你看这盘扣,都是宫里绣娘的手笔,满京城也只有锦衣坊能做出这样好看精致的衣裳来,也不怪锦衣坊要价高,当真是一分价格一分货。” 青芽越说,谢奕为的脸色越不对。 等最后一件衣服穿妥后,他的脸已黑沉如一块碳,偏青芽一无所知,还在那感叹道:“三爷,这衣服太合身了,增一分嫌胖,减一分嫌瘦,真是绝了。” 没错。 这衣服已经合身到了一种连谢奕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地步。 衣领、肩线、袖子的长度、袍幅长度,腰身宽窄,内衬……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无一处不妥妥帖帖。 尤其是穿上了新郎官的厚底官靴之后,简直是身姿如篁,摇曳修长,英武之余,又有十足的风流俊秀。 谢奕为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脑门子里“轰”的一声炸成了一朵烟花。 他和他从前要好的时候,常常一处喝酒。 酒喝多了懒得走 动,倒头便睡。一张床,两个人,睡着睡着就挤到了一处,有时候半夜渴醒,那人的手脚都架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那人哪来的通天神功,竟将他的身材拿捏得半分不差。 烟火的碎光,骤然消散,谢奕为跌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青芽见状,忙把人扶起来,“三爷,这喜服可久坐不得,一会就皱了,快脱下来,我再来熨一熨,明儿就穿这一件,比咱们原来的好太多。” 浑浑噩噩间,谢奕为根本听不见青芽在说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有一回酒喝多了,他说起在扬州府的旧年往事,说自己为了替寒老先生补身子,夜里没羞没臊的去偷邻村某户家的鸡。 蹲了一晚上,手忙脚乱的真被他偷了一只,没钱请人杀,就自己杀。 结果,忙了一个早上,那只鸡除了被拔了小半身的鸡毛外,依旧生龙活虎,他自己脸上,手上却被啄得鲜血淋漓,真正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苏长衫听罢,许久才幽幽叹一句:奕为兄,难为你了,有一天若你我落魄到这种程度,我也会为你去偷鸡的。 他笑回道:偷鸡不难,杀鸡才难,有本事 你为我杀只鸡啊! 苏长衫看他一眼,摇着扇子道:第一步最难,走出去了,还怕什么杀鸡! 他当时只听出了字面上的意思,如今再回味,方才回味出他话里的第二重意思--别说我为你杀鸡,便是杀人,也是愿意的! 想到这里,谢奕为原本虚空的目光,有了实质的神韵,斜斜抬头冲外间问道:“今日暖房宴,多备一个菜。” 青芽在外间问道:“什么菜?” “油爆花生米。” “三爷,这……太寒酸了吧!” “不寒酸,备下就是!” 他喝酒,极少吃菜,一盘油爆花生米从头嚼到尾。旁的也为他做不了什么,一碟小菜回报一件喜服,算来算去还是他占了便宜。 …… 夜幕降临,谢府红灯高挂。 苏长衫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走进府邸,一路看到所有下人脸上喜气洋洋,脚下生风,原本垂下的嘴角扬起来,心说:总要给主人家几分面子,挂着脸像什么? 酒席安置在暖阁,人已经到齐,他是最后一个落座的,出于歉意,他冲谢奕为抱了抱拳,“对不住三爷,我来晚了。” 谢奕为笑笑:“世子爷能来就行。” 丫鬟婆子们上菜间隙,李锦夜 和张虚怀从怀里各掏出几张银票,摆在苏长衫手边。 苏长衫看也不看,便往怀里塞。 玉渊好奇:“这是作什么?” 李锦夜一笑:“明日是他生辰,这是送他的寿礼。” “这人什么都不爱,只爱银子,寿礼也只收银子,多少年没变过。”张虚怀伸手点了点他:“你说你俗不俗!” “大俗即大雅致。”苏长衫抚着杯沿。 玉渊忙道:“哎,我的那份李锦夜你帮我送了吗?” 李锦夜安抚她道:“送了,去年就双倍。今年虚怀成了亲,也该双倍。” 张虚怀素来铁公鸡一个,每年送完银票总要酸上几句,今年什么都没有说,只笑笑。 娶了媳妇,果然性情大变。 苏长衫长眉入鬓:“三爷,不好意思,我喧宾夺主了!” 谢奕为哑然,半天道:“不知道明儿是你的寿辰,没有准备。” “此刻准备也来得及啊!”苏长衫摇着扇子,随口一说。 “三叔不用准备,他身上就有好东西!”玉渊笑道,“那玉葫芦送人挺合适的,三叔你给他。” 谢奕为看着一无所知的侄女,心里哭笑不得,众目睽睽下只得解下腰间的挂件。 挂件是一对玉葫芦,原是用 剩的料子,高家的琢玉师傅闲着无事,便打磨出了一对玉葫芦,给玉渊小姐把玩。 玉渊嫌葫芦和糊涂音近,随手就给了他,谢奕为这些年一直随身佩戴。 玉葫芦解下来,递到苏长衫手边,“世子爷,不值什么钱,拿着玩。” 苏长衫没去接,默然的望着谢奕为,那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深流。 片刻后,在他掌心挑出一只,“三爷留一只吧,也算个念想。” 这话一出,席间三人脸色都变了变,唯独高玉渊笑道:“也好,总不能让世子爷一人占尽了糊涂。” 苏长衫眯了眯眼,笑道:“我说三爷怎么这么傻,原是戴了葫芦的原因。” 谢奕为听着这话里有话,蓦的一咬牙,“我看世子爷还是把葫芦还我吧,免得也沾了傻气。” “傻人有傻福啊!”苏长衫端起酒盅,“三爷,花好月圆。” 谢奕为深吸一口气,“世子爷的花好月圆也不远了,敬世子爷。” 苏长衫一口饮尽,垂下的那只握着玉葫芦的手,几乎在发抖。 这时,李锦夜开口道:“北狄刚刚传来消息,阿古丽又拿下两个部落,她传信来银钱和粮食上吃紧。” 张虚怀忙道:“那可怎么办?” 第五百一十八章 我心里有你就行 李锦夜:“银钱我已经着人送过去了,粮食没办法。” 玉渊想了想道:“我今年好几个庄子收成不好,存粮不多,若那边急着要,还是能凑出一些的。” 李锦夜摇摇头:“不用,让她自个想办法,如今边关查得紧,运粮之事,动静太大,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张虚怀想了想,没吱声,低头喝酒。 李锦夜暗下踢了他一脚,“鬼医堂备下的外伤药,我已经书信孙焦,让他想办法混在西北大军的粮草中运过去,有钱,有药,她死不了。” 张虚怀心中一凛,忙笑道:“三爷,不好意思,关心则乱,来,明儿大喜,我敬你一杯,恭喜恭喜!” 玉渊端起杯子,“三叔,我敬你!” 李锦夜也举杯,“三爷,敬你!” 谢奕为嘴角弯了,一一回敬。 喝完,他将一碟桌上的花生米,挪到苏长衫面前,“世子爷,这杯酒我敬你。” 苏长衫目光落在那盘花生上,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口,“那衣服可曾试过了?” 桌上三人都一脸的懵:什么衣服? 谢奕为只得硬着头皮道:“世子爷在锦衣坊为我定做了一件喜服,试过了,很合身,我就为这事敬三爷。” 玉渊微惊 ,锦衣坊的衣服那可是价值不菲,三叔这酒,该敬。 苏长衫端起酒杯,漆黑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随即,他笑了笑道:“不谢,回头我大婚的时候,你还我一件喜服即可!” 谢奕为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苏长衫在他肩上拍了拍:“玩笑话,三爷别当真,来,今日不醉不归。” …… 酒过三巡,玉渊便与李锦夜先行一步回府。 张虚怀想着明日这府里即将办一场盛大的喜事,而自己与阿古丽的婚事却是仓促行事,心中又是亏欠,又是想念,一个人自斟自饮,自怨自念。 而苏长衫却因为酒精助兴,眼睛里有了昔日几分浪荡意气,隔着灯笼的光,目光贪婪的向谢奕为看去。 其实他的酒量很好,但今日这酒,喝的是伤心酒。 人是不能喝伤心酒的,一喝就醉。 “奕为,我送你几句话。” 谢奕为看着他,脸色有些微妙。 “人啊,只有回不去,没有过不去。就算过不去,也得过去,你放心,这事我过得去。” 语速慢,是因为醉了。 这话,压根不是送给谢奕为的,怕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完,他挣扎着站起来,唤了声“大庆”。 大庆忙上前把人 扶住,“爷?” “回府吧,爷想喝杯热茶,泡个热水澡,舒舒服服躺自个的床上,这日子一天天累的……” 喊着要走,脚步却没挪。 他从盘子里拿起一颗花生米,捻在手心里,又缓缓放下,“还有一句话。” 他紧跟着说:“一个人啊,看清自己很难,面对自己更难,谢奕为,你看清你自己没有?” 谢奕为张张嘴,想说自己“看清了”,却没发出声音来。 苏长衫染上醉意的一双眼黑得像浸过水。 他拧着眉,在慢慢地,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说了最后一句,“谢奕为,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苏长衫,你也会后悔的! 他自己对自己说。 …… 母亲走得早,父亲性情大变,唯一不变的,是对他的那份爱。 这些年他活得肆意妄为,没上没下,跟着李锦夜造反掉脑袋都不怕,可现在,他怕了。 他想把谢奕为留在身边。 可是,拿什么留呢? 自己这点念想在他眼里,狗屁不是! 苏长衫喉咙发干,掀起车帘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不知怎地,他又想去谢府。 过了今夜,他就是那个女人的了。 过了今夜,他和他再无半分可能。 “调头,回去。 ” 大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爷,你说什么?” “回去,回谢府!” “爷?” “闭嘴!” 苏长衫一脚踹在马车壁上,车身晃了晃,惊得马一声嘶鸣,大庆忙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 谢奕为此刻已经着人将张虚怀送去王府,回到书房,手拿一卷书。 书上每个字都认识,却不知其意,苏长衫最后那几句,不停的浮在他的脑海里。 “爷,不早了,该歇了,明儿还要早起呢!” 青芽的话刚落下,突然,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 苏长衫歪歪扭扭的走进来,目光虚虚的往他这里扫一眼,然后踉踉跄跄的走到贵妃榻前,往后一倒,人歪下了。 他领子松着,为了透气,头枕着自己的左手臂,也不知道是醒是睡。 大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了不是,干巴巴的叫了一声:“三爷,您看?” 谢奕为叹了口气,“今日就让他睡这里吧。” “这……” “青芽,着人备热水,醒酒汤,拿一套我的干净衣裳来。” “是,三爷!” 谢奕为看了大庆一眼,“你也去吧,着人和国公爷说一声。” “三爷,我就在院子外头守着,您有事就喊。” 大庆把门掩 上,谢奕为起身走到榻前,蹲下来,手心摸了下他的额头,额上有汗。 他拿起屏风后的毛巾,替他擦了擦。 “谢奕为,这世上什么都有的吃……就是没有后悔药吃!” 苏长衫低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有些口齿不清,“那日……你,你为什么抱住了我……何苦?” “我,不是故意的!” 苏长衫一听他的声音,迟钝了好一会,缓缓的,将紧闭的眼睛睁开,黑色瞳仁里映出了他。 像没认出来似的,瞅着他…… “真不是故意的!”谢奕为皱眉:“我若知道你会……”那天说什么都不会去怡红院。 “奕为……” 苏长衫唤他一声,带着浓浓的醉腔,“我不怪你……心里没我……我有你,就行了……就行了!” 说罢,他头一歪,昏睡过去。 谢奕为站在榻前看了半晌,转过身,从里间拿出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自言自语道:“还是这个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变。” 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总是自说自话; 总不顾别人的感受; 总不撞南墙不回头! 从前这样,现在还这样! 苏长衫,你这个样子很傻啊,我都变了,你为什么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第五百一十九章 八月二十四 八月二十四,又逢一年秋光。 迎亲的队伍在喇叭声中浩浩荡荡入了永昌侯府,谢奕为身骑大马,头戴喜冠,一身熨贴的喜服在秋阳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身后是八人抬的喜轿。 迎新队伍从眼前晃过,挤在看热闹人群里的苏长衫,忽然笑了笑,然后摇晃着手中扇子,踱着方步走了。 大庆、二庆立刻跟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少爷这一笑里,好像存了一把欲说还休的心事重重,惊得他们片刻都不敢离人! 新人回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高堂上空无一人,只寒老先生的牌位一个。 “奇了怪了,三爷的生父不还在吗?” “早不来往了,几年前三爷就被赶出谢家。” “哎哟喂,这谢府祖坟好不容易冒个青烟,怎么就赶出去了,眼睛白长的,都瞎了不成,瞧见没有,外头那些帮忙的人,可都是王府的下人。” “谢三爷和安亲王府关系可非同一般,听说王府里还专门辟了一个院子,给三爷住呢!” 谢府大少奶奶管氏听着四周的议论声,臊得满脸通红,朝身旁的男人递了个眼神 ,心道:幸好今日谢府就来了他们两个,要是老爷听着了,还不活活给气死过去。 谢 承君此刻恨不得把新娘的喜帕抢过来,往自个头上一盖得了,他把头凑过去:“礼金随了?” “随了!” “那就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管氏瞪男人一眼,“这会走像什么样子,万一让阿渊知道,她如何看我们。” 她话到这里,话音陡然一顿,“当初没给人好脸色,如今也别指望人家给咱们好脸色,这就叫因果报应。” 谢承君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面容阴郁的跟什么似的,半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拜堂礼成,新娘被扶入洞房,谢奕为留下招呼客人。 喜房里,沈青瑶端坐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喧嚣,慢慢露出一记笑容。 终于,她顺顺利利的嫁进了谢家,做了当家奶奶,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处处要看人脸色的庶出五小姐! “三奶奶,这是小厨房做的汤圆,累一天了,你先垫一垫。” 沈青瑶掀起喜帕一角,见是个极为标致的丫鬟,十八.九岁的年纪,笑道:“你便是三爷跟前的青芽吧!” 青芽莞尔一笑:“回三奶奶,正是。” “三爷人呢?” “在外头陪客。” 沈青瑶看了眼身旁翠儿,翠儿从荷包里掏出二两碎银子,塞到青芽手中,“青芽姐姐,以后咱 们就是一家人了。” 青芽推了回去:“万万不用客气,奴婢担不起,三奶奶先歇会,奴婢先去忙了。” 说罢,人便走出喜房。 翠儿嘟嘴,“小姐,人家不收。” 沈青瑶眯眯眼睛:“这丫头听说是王府那边过来的?” 翠儿压低了声道:“奴婢刚刚打听过了,这府里的丫鬟几乎都是从王府那头过来的,今日操持婚礼的几位管事,是安亲王妃身边得力的人,他们叔侄俩的感情可真真的好。” 沈青瑶笑笑,突然问:“谢府那头今日都来全了吗?” “就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旁的一个都没见着!” 沈青瑶皱着眉头问道:“是三爷没下帖子,还是那府人不肯来?” 翠儿摇摇头:“这个奴婢不知道。不过三爷既然和那府不亲,小姐日后也少来往就是,多往安亲王府走动走动便可。” “安亲王妃今日来了吗?” “听说是来了,不过她那样的身份,即便是来了,也不会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沈青瑶若有所思地放下了喜帕。 …… 此刻的玉渊,正在一墙之隔的高府。 她看着蒲团上的谢玉湖,轻轻叹了口气,“上回我让罗妈妈来,便是想让她劝一劝你,她年岁大, 吃的盐比咱们吃的米都多,什么没见过。二姐若一意孤行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将来是要吃苦头的。” 谢玉湖的脸白得跟纸似的,“阿渊,昨儿我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扬州的谢府,我蹦蹦跳跳的去二婶房里玩,二婶给了我一颗梅子糖,又酸又甜。” 玉渊犹豫地看她一眼,“好端端的,提起娘做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几天常常在想,当初二婶为什么把你生下来?” 玉渊一震,半晌竟接不上话来。 “人都被休了,还留着孩子做什么,一碗打胎药岂不是干净?” 谢玉湖扭头,眼神轻而淡:“阿渊,她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你别劝,也劝不住,我这条命还能活下来,就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孽障。” 玉渊缓缓闭上眼,她无端想起在孙家庄时,娘从怀里掏出的那半块沾了灰的山芋。 娘疯了,还惦记着她,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吗? 再睁开眼睛时,玉渊笑了。 “既然二姐想留,那便留吧,我也不劝了。别的事情你别操心,一切交给我,你只顾着自己的身子便好。” 所谓别的事情,除了银钱上,还有陆府那头。玉渊心里盘算着,这偌大的高府,足够她 们母子二人平静度日。 谢玉湖感激地看着她,道:“今日三叔大喜,你去吧,我这庵堂里晦气,别久呆。” 玉渊起身,还未迈步,就听谢玉湖轻柔又道:“阿渊,我和娘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与你交好。二姐无以为报,来生愿为妹妹做牛做马。” 玉渊浑不在意地笑笑:“二姐,这辈子还长着呢!” 走出庵堂,正好罗妈妈匆匆走来说谢府那头要掀喜帕了,三爷请小姐过去瞧一瞧。 玉渊笑道:“三叔掀喜帕,为什么要我去瞧?” 罗妈妈摇摇头。 “罢了,也让我瞧一眼新娘子的模样再走。” 罗妈妈笑道:“小姐又不是没见过!” “见过的是沈青瑶,不是今日的谢三奶奶!” 玉渊从角门走到谢府,一路向里,正好赶上热闹。 人群中,有人见她来,立刻让出一条路,玉渊没走到里头,只在门边上瞧着。 房里,谢奕为眼角余光见侄女来,接过喜娘递来的称杆,将喜帕轻轻掀起。 掀了盖头的沈青瑶抬头看他一眼,又含羞垂下了头。 玉渊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亭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她的三叔,终于有家了! 第五百二十章 大婚 谢府的喜宴,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谢奕为的同窗加同僚。这些人知道谢奕为不会喝酒,也不灌他,略略闹了闹便散了。 留到最后的,是谢承君夫妇。 谢奕为端着酒杯,眼里含着五分薄醉的走到二人面前。 谢承君夫妇忙站起来,齐唤了一声,“三叔!” 谢奕为拍拍大侄子的肩,“喝了酒,说酒话,你们那府里都不是东西。” 谢承君一张俊脸涨得猪头似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浑身那个不自在啊! 倒是管氏老成些,“三叔骂的是,只是我们做小辈的,有些话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口,说出来便是大不敬,大不孝。” “倒还有个明白人!” 谢奕为看管氏一眼,目光又落在谢承君的脸上:“你和谢玉湖虽说不是一母所生,却也是亲兄妹,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谢家是罪魁祸首。” 谢承君心里发苦:三叔,敢情你不是谢家人啊,你也姓谢呢! 谢承君点头道:“三叔放心,我……” “你们好自为知吧!” 谢奕为不耐烦听那些有的没的,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走了。 谢承君与管氏面面相觑,也只得打道回府。 此刻的谢奕为五分薄醉又添一分,想着自 己一身酒气,怕熏了沈青瑶,没急着往新房去,而是去了书房,让青芽吩咐厨房备热水沐浴。 喝了酒,人再往木桶里一蒸,酒气上头,谢奕为醉得昏昏欲睡。 青芽在外头等了片刻,催道:“三爷,不早了,该回房了。” “再让我缓缓,这会头疼得厉害!” 青芽一听,心道坏了事,三爷今日还等着洞房呢,赶紧命小丫鬟去煮了醒酒汤来。 …… 新房里。 沈青瑶已经沐浴过,换了一身新衣裳,百无聊赖的等着,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她心下暗暗焦急。 翠儿一看主子的表情,立刻拿了荷包走出去,过了一会便又折回来。 “小姐,她们说三爷去书房沐浴了。” “谁侍候着。” “青芽姐姐侍候着。” 沈青瑶脸色变了变:“就她一人吗?” “她们说,三爷的书房从不让外人进去,只有青芽姐姐能进。” 翠儿皱了皱眉头,想着大宅门里主子和丫鬟的那些个事儿,叹道:“小姐,这个青芽可不简单。” 沈青瑶银牙暗咬,冷笑道:“我说怎么有人那么好心,给我送吃的,原是人家给的下马威啊!” 翠儿忙道:“小姐别恼,不就是个得脸的丫鬟吗,回头想法子找 个错处,把人打发不就得了。” 话落,就听外头有人说话。 翠儿忙道:“小姐,三爷回了,奴婢先告退。” 沈青瑶立刻站起来,心神晃动得厉害。 谢奕为是一个人摇摇晃晃进来的,一进屋就有些站不直,直接往床上一倒。 “对不住,多喝了几杯酒。” 沈青瑶手足无措了片刻,大着胆子道:“醒酒汤可曾用过了?” 谢奕为的意识很清醒,就是身子动不了,心里有一丝愧疚,于是将声音放得很柔。 “嗯,青芽侍候我喝过了,容我,容我先睡一会,一会,一会再……” 沈青瑶听他轻言慢语的,一开始微许的恼怒渐渐平息下来,想了想,试探道道:“你我夫妻一体,有几句话我想与三爷说一说。” 谢奕为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没力气,只能扭过头看着她,强撑道:“你说,我听着!”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钟鸣鼎食人家规矩更多,三爷如今也是户部的官儿,又和安亲王府沾着亲,更应该要守规矩。” 谢奕为活了二十多年,读书、做人的规矩了熟于心,生平自认为也是个守规矩的人,一听这话,心头忽然升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触来。 “可是我哪里没做好?” “和三爷不相干的事情,我姓沈,名青瑶,三爷的贴身丫鬟名青芽,这一个青字冲撞了,回头改了就好。” 原是这事! 小事! 谢奕为闭了眼睛,浑不在意道:“回头我问问青芽再说。” 沈青瑶却微微变了脸色,“一个婢女的名字,改了便就改了,何苦还去问她?” “这丫头是我问阿渊讨来的,不一样。” 沈青瑶一听这话,犹豫了一下,却没忍住:“再不一样也是奴婢!” 谢奕为猛的睁开眼睛。 酒,一下子醒透了! 话一出口,沈青瑶就后悔了,细细想下去,恍若站在万丈深渊边上,脚尖已悬在了空中。 青芽是王妃的人,三爷讨过来,必是贪了她的颜色,放在房里做暖床大丫鬟的,自己没轻没重的开了口,得罪了青芽是小,得罪了王妃是大。 她轻咳了一声,跌软道:“改了名,奉了茶,我也不是不能容她。” 谢奕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里有诧异,有惊惧,也有失望。 他本来对这桩婚事,就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媒妁之言罢了。 只是想着人家清凌凌的姑娘嫁过来,无论如何自己都该善待她的,毕竟她才是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所 以他才会去书房沐浴更衣,以求在妻子心中留个好印象,他哪里知道,新婚之夜,话还没讲几句,妻子就要帮他纳妾。 谢奕为心头一愤,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来,目光深深地看着沈青瑶,笑道:“三奶奶果然贤惠!” 沈青瑶那一点幽微的心思藏住,咬牙道:“我不求你守着我一人,只是该有的规矩不能坏,否则,以后我治家立威就难了。” 谢奕为置若罔闻,脸上的柔色一点点淡去。 他的生母是个妾,因受宠被主母害死,自己从一个人人恭维的少爷,变成连狗都嫌弃的野种,童年的阴影,在他心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加上与阿渊亲近,亲眼看到李锦夜对阿渊的深情,也亲眼见证了安亲王府因为夫妻和睦,而上下和睦,因此,他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求琴瑟合鸣,恩爱到老,只求彼此敬重,相伴一生。 所以,他最怕的,最恨的,最忌讳的便是纳妾,这简直就是往他心口上狠狠插了一刀。 痛,是次要的! 被人委屈的难堪和被人不解的怒意,才是致命的! 他心里连连冷笑着想:沈青瑶你就如此看不起我吗?那你与从前那些高高在上,冷眼嘲笑他的人,有何分别! 第五百二十一章 她错了吗 谢奕为扶着床沿站起来,眼风掠过她,淡淡一笑。 沈青瑶原本心口一抽一抽的跳着,生怕他动怒,突然见他笑了,却又不知道他为何笑,当下愣住。 谢奕为始终在笑,半晌,他道:“这几日为了大婚,书房压了许多公务,我今日就睡书房了,三奶奶早些安置。” 说罢,他转身,不紧不慢的走进夜色里。 沈青瑶强撑的身子,一下子委顿下来,死死咬着牙齿不让眼泪落下来。 她说错什么了? 佯装大度也是错吗? “小姐!” 翠儿匆匆跑进来,“刚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小姐?” 沈青瑶含着泪,冷笑一声道:“我不过是让青芽换个名字,他就恼了。” 翠儿一听,急得跺脚,“哎啊,我的小姐,你什么时候不能提这事儿,非要在新婚之夜说,这,这不是把三爷往外推吗? ” 沈青瑶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怕什么,我守着规矩哪里错了?便是把理说到安亲王府,我也没有半点错。” “话虽这么说,可是……” “原以为他是个不一样的人,哪知道……” 沈青瑶到底是个姑娘,想着新婚之夜一人独守空房,这泪唰唰落下来,“哪知道,他也是个混的。” …… “青芽姐姐 ,不好了,三爷往书房去了,正找你呢!” “啊?” 青芽一惊,忙披了衣裳,掀被子下床,“新房里没出什么事儿吧?” 小丫鬟摇摇头:“今日新婚,我们只敢在外头守着,听不到里头的动静,奴婢瞧着三爷的脸色不是很好!” “这是怎么说的!” 青芽拢了拢头发,匆匆往书房去,刚到院门口,就顿住了脚。 三爷一身单衣,席地坐在台阶上,双手交叉抵着额,灯笼的微光落在他的白衫上,仿佛落下了孤寂, “三爷!” 青芽心底泛起一层浪,不争气地眼眶发热,慌忙用手压了压双眼,“夜风凉,怎么坐这里了,奴婢扶你回房吧!” “青芽!” 他抬头,双眼里有血丝,背对着光,看着她:“你家小姐,会劝王爷纳妾吗?” “啊?” 青芽一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我家小姐连旁人多看一眼王爷,都要吃味儿,怎么可能劝王爷纳妾。谁劝三爷纳妾了吗,三奶奶吗?” 这话,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的烧到了谢奕为的心窝里头。 原来,爱一个人果然是不让别人多看他一眼,不让他纳妾,处处吃味儿…… 谢奕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茫 然地看着青芽,半晌后,他垂下脑袋,转身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进了书房。 青芽正要跟过去,突然“砰”的一声,书房的门关上,将她关在了外面。 这到底是怎么了? 饶是青芽素来老成,也全然不得章法,胸口起伏了几下,想着今日三奶奶嫁过来的头一日,忙了小丫鬟来。 “到新房和三奶奶说一声,三爷在书房歇下了,让她别担心,早些儿睡。” “是!” 小丫鬟伶俐的应了一声,一溜烟的跑去新房,隔着一道门帘,将青芽交待的话,重复了一遍。 帘子一掀,翠儿走出来,塞过来一两碎银子:“三奶奶问,这话,是三爷让你来回的,还是别的人?” 小丫鬟哪敢去接银子,慌里慌张扔下一句话,便跑了:“是青芽姐姐让奴婢来回话的。” 又是她! 沈青瑶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唰的沉了下来。 …… 一场婚事,不光是谢府,连带着王府的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江亭第二日就病倒了。 玉渊得到消息,说什么都坐不住,立刻命江锋把人接进王府来调养。 江亭哪肯去王府养病,只推说府里还有个二小姐,离不了人。 玉渊没法子,命罗妈妈从库房里找出几只百年老参, 亲自去高府诊病。 一来一回,又是一天的时间,回到府里,她累得连晚饭都没用,就歪在了床上,与罗妈妈商量事情。 既然她同意谢玉湖把孩子留下来,有些事情得早早预备下,生产时要备用的东西,孩子的四季衣裳,奶娘…… 玉渊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罗妈妈却是过来人,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需要预备下的,都一一定下来。 商量好,罗妈妈问道:“小姐,陆府那头如何瞒着?” 玉渊轻声道:“这事,我与王爷商量过了,非得请上鬼医堂演个戏才成。” 罗妈妈一头雾水:“小姐,这戏怎么演?” “妈妈附耳过来……” 听罢,罗妈妈认真的想了想,方道:“这样一来,陆家铁铁定定该死了心。” 玉渊没做声。 死心不死心的倒在其次,有安亲王府做靠山,陆家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来明抢。 她忧心的是,二姐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身体却一日比一日消瘦,再这样下去,将来哪有力气生产。 “妈妈,高府那头,你没事就去照看着,多劝劝,多开导开导,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吩咐人去办,不管花多少银子。” “小姐放心,老奴知道!” “明日三叔,三婶回 门,回门礼要周到。” “小姐快别担心了,明儿老管家陪着他们一道回门,回门礼再简单,这面子里里外外的都抬足了。” 话落,帘子一掀,李锦夜进来,身上带着一身雨气。 罗妈妈忙行礼请安,李锦夜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玉渊坐起来,声音有些发哑,“外头下雨了?” 李锦夜摸摸她的额头,有点烧,皱眉道:“你这身子素来上窜下跳,跟个泼猴似的,怎么也病了。” “累的!”玉渊嘟着嘴,“你自己扳扳手指头数数,这个月里晋王大婚,三叔大婚,二姐出事……哪一桩不是事。” 李锦夜在床沿坐下,“你啊,少操些心,把心操我身上就够了。” “还没操你身上啊!”玉渊眼神勾着他:“从我认识你开始到现在,在你身上操了多少心,数都数不过来。” 李锦夜凑过脸,亲亲她的额头,“操心我就对了,饿不饿,想吃些什么,我让小厨房去做。” 玉渊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好好睡一觉。” “行,我陪你!” 话落,青山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爷,三爷来了,在书房等你。” 玉渊和李锦夜面面相觑:这才新婚第二天,不好好在家陪着新娘子,往王府跑什么跑? 第五百二十二章 总有因果 玉渊昏昏欲睡的时候,李锦夜回来了。 “你三叔没什么事儿,与我聊了一会户部的事,喝完一盏茶便走了。” 玉渊眼睛半睁半眯,“嗯”了一声。 李锦夜脱了外衫,钻进被窝,一手将女人搂怀里,一手拿了本兵法书,看了几页,笑道:“我与你成婚那几日,别说出门做客,连床都是不想下的。” “我三叔是正人君子。”玉渊护着娘家人。 李锦夜笑:“阿渊的意思,我不是?” “你自然不是,你是个色胚!”玉渊哼哼两声,新婚那几日,他可没少折腾她。 还有力气回嘴? 李锦夜扔了书,一边解衣衫扣子,一边说:“阿渊,既然是色胚,那就不如来点实在的!” 半个时辰后…… 玉渊出一身汗,烧退了,瘫在床上。 …… 三日后。 鬼医堂的温郎中带着女儿温湘入了高府。 父女二人在高府停留了整整一夜,翌日,离开高府的时候,两人一脸的疲倦,身上都是血渍。 同日,王府两辆马车停在高府门口,补品像不要银子似的,从马车上搬下来,搬进高府。 午后,高府门口来了十来个光头和尚,身披袈裟,手持佛珠。 和尚们入了高府,便开始诵经超度,声音透过高墙传到外头 ,墙角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青山便跟过去,亲眼看着这两人从后门进了陆府,才折回王府。 日子慢悠悠。 九月初,福王府传出一桩喜事。 福王李锦轩纳了一房妾氏,这妾氏姓如,名玉,原是唱花旦的角儿,是福王与安王下棋的赌注。 入了福王府后,福王就把人扔了一边。 这如玉人长得不算太美,但身段实在是好,柳腰一挺,素手捻个“蝶恣”的手势,迷死个人。 福王妃不喜欢这样狐媚的女子,就把人送到了浣洗处,专门负责洗主子们的衣裳。 这一洗,便是月余。 就在福王妃渐渐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时,这姑娘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被醉酒归来的福王遇见了。 福王把人叫进书房,命她清唱了一曲牡丹亭里的《思春》。 一曲还未唱完,人已经被压在了贵妃榻上。 当夜,书房共要了三次热水,直把福王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锦轩这人,最注重养生,在性事上也很节制,再喜欢的女人,一晚上也只睡一次,叫一次热水。 三次,那就是迷上了。 果不其然,翌日一早,原本还在浣洗处的如玉姑娘,麻雀变凤凰 ,被抬成妾,迁移至一处清静的院子里。 消息到安亲王府,李锦夜正扶着玉渊的手,教她写一个“欢”字。 手一滑,最后一笔,笔力稍欠,好好的一个欢字,写坏了。 玉渊唏嘘不己,拿眼睛去瞪他。 李锦夜默然半晌,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棋子已落下,后面就看这棋如何走了。” 玉渊抬眉头:“这人,你从哪里寻来?” 李锦夜喝了口茶,“倘若我说,早在我入京的第一年,这枚棋子就已经在培养了,阿渊信不信?” “自然是信的!” 唱戏之人,练的是童子功,台下十年如一日的苦练,方有台上的风光,否则,成不了角。 连角都成不了,又如何能登台;登不了台,如何能进福王府…… 玉渊望着他,叹道:“你这人啊,有时候心思深的跟什么似的。” 李锦夜拿湿毛巾替她擦了擦手,“心思深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些。” 玉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锦夜扔了毛巾,淡淡道:“再过一个多月,便是长衫大婚,他大婚完再有两月,年就近了,这许是父皇能好好过的最后一个年。” 玉渊两手端着茶盏,一动不动,心中隐隐有期待,又隐隐有惧意。 “别怕,阿渊!” 李 锦夜拿过他手中的茶盏,轻笑道:“我便是为了你,也会小心行事的。” 玉渊望着他,笑道:“只要与你在一处,就算一同赴死,我也是心甘的。” “呸呸呸!” 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张虚怀推门进来,指着玉渊劈头盖脸的骂,“什么死不死,你别乌鸦嘴,我还等着要和阿古丽生娃呢!” 玉渊白他一眼,不想,张虚怀话峰一转,皱眉道:“你家三爷怎么回事,成亲不到半月,找我喝了七八顿酒,再这样喝下去,他家那位要拿刀追杀我了。” 玉渊一听这话,倏然反应过来,三叔成亲到现在,都不曾带三婶来王府坐坐,按理,不应该啊! 玉渊目光扫过立在墙头的洋钟,“师傅,你和锦夜先聊着,我去小厨房看看。” 转身,走出院子,命人把江峰叫来,与他一通耳语后,江亭飞快的离了王府,直奔谢府。 晚间,江峰归府,玉渊等在廊下。 “小姐,我问过青芽了,说是新婚之夜三爷就睡在了书房,这些日子也一直在书房睡着。” 玉渊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忙道:“可知道原因?” “青芽正面侧面的打听过了,三爷不肯说;三奶奶那头,她也不好多问,正愁得不行呢,说 要请小姐示下。” “请我什么示下?” 玉渊冷笑:“难不成我还要操心他们睡不睡一张床上?” 江峰:“……” 玉渊说这话,带了三分气。 她一直盼着三叔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盼得久了,这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这桩婚事,她倾注的心血,比她自己的婚事还要多,不曾想那两人到现在都不曾同房,一时间,她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心中窒闷。 江峰放低了声音:“凡事总有因果,小姐生气也不顶用,总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了再说。小姐不如找个由头把人请进府里,好好问上一问。” 玉渊抬头看了一眼,夜星零落。 她出神地想了想,“也罢,明日你帮我送帖子过去,别送三叔手上,给三奶奶。” “是!” …… 沈青瑶拿到帖子,沉吟着没说话。 翠儿上前道:“小姐,奴婢听说三爷最听王妃的话,不如趁这机会,好好与王妃说道说道。” “说什么?”沈青瑶脸色一沉:“说你三叔成亲到现在,碰都不碰我一下,就算她愿意听,我也没脸开这个口。” 翠儿急得不行:“小姐,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日子长着呢,小姐示个弱吧,看看能不能把三爷的心,拢回来!” 第五百二十三章 打狗看主人 书房里。 青芽苦劝,“小姐昨儿让江锋来问了,今儿又着人送了帖子来,想必是为了三爷的事。小姐为着三爷的婚事操碎了心,三爷就算为了小姐,也不应该和三奶奶置气。” 谢奕为冷冷看她一眼,青芽很明智的选择闭嘴,想想,又觉得不甘心,正欲再开口,却听谢奕为道:“罢了,我总不能和个女人计较,走吧,去内院看看。” “这就对了!”青芽喜道:“三爷跌个软,三奶奶也不是不明理的人。” 谢奕为扔了书,“走,你陪我一道去。” …… 主仆二人入了院子,翠儿得讯儿,忙把人迎进去。 沈青瑶一身妇人打扮端坐在椅子上,见谢奕为进来,上前行了个夫妻之礼。 待看到他身后的青芽时,脸色僵了僵。 谢奕为咳嗽了一声,道:“明儿去王府,你让人备下些礼,不用太贵重,心意到了便可。” “是吃食,还是金银绸缎,爷给个章程。” “这……” 谢奕为一个读书人,哪知道这些,目光向青芽看过去,青芽忙道“我家小姐最不喜欢金银绸缎这些俗物,三奶奶让人准备些吃食就行了。” 这原本是句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话,但听到沈青瑶耳边,却变了味,仿佛青 芽是故意炫耀和王妃的关系。 沈青瑶点了点头,神情淡淡的。 青芽实在摸不透这位三奶奶的脾性,话说完,知趣退到了外间。 谢奕为一看沈青瑶脸上的寡淡,原本想和好的念头薄了几分。 没再多言,便走了。 沈青瑶原指着他巴巴的来了,应该会哄她几句,哪知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帕子绞作一团。 翠儿看着三爷和青芽一前一后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小姐,这个青芽是万般留不得了。” …… 翌日。 百官休沐。 谢奕为夫妇入了王府,由江锋领着去了后花园。 秋高气爽,花园里的数百盆菊花开得正艳,玉渊下帖子打的就是赏菊的旗号。 谢奕为:“王爷可在书房?” 玉渊正有话想单独与沈青瑶说,笑道:“在呢,三叔去吧,我带三婶在这园子里走走。” 谢奕为看着侄女的笑脸,尴尬的将拳头放在唇边干咳了一声,“那我就去了。” 等人走远,玉渊边走,边开口道:“三婶,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有话喜欢直说。其实今儿叫你来赏菊是假,想问问你和三叔的事儿是真。” 沈青瑶不曾想她会如此开门见山问他们夫妻的事,脸色白里泛着点青,眼角微微 抽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了眼玉渊后,缓缓垂下了眼。 “我三叔这人,不通人情往来,性子也直,嘴皮子不会说话,更不会说好话,浑身上下没什么优点,但他的心却是实的。谁对他好,他便实实在在的对谁好,不玩虚,不耍奸。” 玉渊顿了顿,又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因什么冷了,但我想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把话说开了,把心结解了,这日子也就顺遂了。三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妃!”沈青瑶抬起头,低唤一声。 这一声,让身后的罗妈妈直皱眉头,这沈青瑶怎么还王妃、王妃的称呼小姐啊,小姐都叫她三婶了。 “我和他冷的原因,是因为青芽。” 玉渊皱眉:“可是青芽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我姓沈,名青瑶;她唤青芽,名字上冲撞了,这不合规矩。” “原是这么一回事!” 玉渊笑了笑:“回头我让青芽把名字改了就成。你们夫妻之间,不值得为一个婢女呕气。” 沈青瑶冷淡地说道:“换了别人,自然是不值得的。只是这婢女是王妃你给的,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总不好逾越了去。” 玉渊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 这话,她总算 听明白,沈青瑶要改名字,三叔顾及着自己,没让,所以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话说到这里,沈青瑶索性又道:“一家有一家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我与三爷说,改了名字,敬我一杯主母茶,也算是过了明路,否则,让我这个做主母的,如何治下?” “你是说,青芽和三叔有首尾?”玉渊惊得目瞪口呆。 沈青瑶冷笑一声:“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高门大户里谁家的公子哥儿没几个暖房的丫鬟,只是我是你们三媒六礼抬进来的,该给我的尊重,体面,一样不能少,宠妾灭妻这事儿,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容不得。” 这一下,玉渊全懂了。 她略定了定心,对罗妈妈道:“青芽今日跟过来没有?” 罗妈妈一看小姐脸色,心知不好,忙道:“来了,在……” “去把人叫来。” “是!” 片刻后,青芽匆匆而来,跪倒在地,“小姐!” 玉渊盯着她看:“青芽,你跟了我多年,是知道我脾气的,今日当着三奶奶的面,你与我说实话,你和三爷有没有……” 青芽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涨得脸面通红,“小姐,你不信我?” 罗妈妈瞪她一眼,“青芽,哪是小 姐不信你,你赶紧回答小姐的话。” 青芽何等的心思灵透,心中一琢磨,便琢磨明白了。 她昂起头,心头的屈辱让她说出的话,跟刀子一样。 “我是个奴婢,一个奴婢说的话,旁人都不会信,罗妈妈,劳你去找个专门验身的妇人过来,替我验一验便知。” 好丫鬟! 玉渊心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眶微微有些泛热。 青芽对三叔的心思,她是知道的,怕就怕这丫鬟没断了心思,倘若真是这样,无异于在她背后插了一刀。 她不怕听沈青瑶一句比一句难听话,却怕跟了多年的丫鬟,做出背叛她的事。 “罗妈妈,去把人找来。” “是!” 沈青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像被雷劈中了似的,直到身后的翠儿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这才回过神。 “王妃,不用了,看来是误会一场。” 误会吗? 玉渊的一颗心,有短短的时间里冷成冰渣:“我看还是验一验的好,否则,岂不让人说我王府调教出来的丫鬟没规矩,上竿子削尖了脑袋往主子床上爬。” 沈青瑶:“……” “验!”玉渊厉呵一声,“你--” 她指着翠儿:“跟着一道去看看,别说我王府仗势欺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第五百二十四章 冷了心 “回王妃,青芽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这话,狠狠的撞到了沈青瑶的心坎儿上,撞得她喉头一窒,整个人抖了好几下。 怎么可能? 她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青芽,一张脸由粉变白,再由白变青。 而玉渊此刻也在看着她,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不真实的厌恶感 “青芽!” 青芽落泪不止,泣声道:“奴婢在。” “回我身边来吧!” 玉渊轻叹了口气,“你若做下那等事,谢府和王府都容不下你;偏偏你是冤枉的,我也看不得你受委屈,回来吧。” “是!” 青芽一咬牙,发了狠心道:“只是奴婢还有几句话,斗胆想与三奶奶说一说。” “你想说,她未必想听。”玉渊用眼神止住她。 “她不听,我也说!” 青芽的脸上露出一股子决然劲。 “不瞒三奶奶,奴婢从前对三爷是存了心思,可三爷这人,最恨纳妾通房之流,他盼着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对奴婢,就是主子对下人,没有半点龌龊。奴婢敬佩他,再不敢生有二心,一来怕辜负小姐的信任,二来怕辱没三爷清清白白的人。三奶奶,你看错了三爷,也错看了奴婢。” 说罢,她飞快的抹了把眼泪,起身站到玉渊身后。 玉渊没料到 素来沉默寡言的青芽,会说出这样一通铿锵有力的话来,心中暗暗动容, 转身,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青瑶,“三奶奶,青芽我就留下了,时辰不早,就不留你用饭,罗妈妈,送三奶奶出府。” 玉渊这人,就跟包子一样,热乎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软的;一旦冷了,连说出的话都是硬的。 沈青瑶此刻后悔到姥姥家,恨不得冲过去拉着玉渊的手,说一句:“对不起,是婶子错了,是婶子心眼小,错怪了青芽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婶子一般计较。”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既是沈家五小姐,又是谢府三奶奶,双重身份容不得她示弱。 人不能示弱,一示弱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这个庶出的沈五小姐,就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才有今日的日子。 沈青瑶端着架子道:“王妃勿怪,我也是按着规矩办事。既然青芽姑娘愿意留在王府,我也不强求,她照顾三爷一场,我心里是感激的,日后出门子,我定陪上一副嫁妆,热热闹闹送她出门。” “我王府的丫鬟,就不劳三奶奶操心。”玉渊这话柔中带刚,绵里带刺,不软不硬的反击回去。 沈青瑶脸上再挂不住,“王妃,告辞!” 转身,她愣住了 。 数丈之外,谢奕为一席青衫立在桂花树下,漆黑的眼睛里喜怒哀乐统统不见。 然而,不知道为何,沈青瑶却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由明转暗的阴霾。 她的心,没由来的慌乱如麻! 那个清风明月般的男人,他都听见了! 可这也不能怪我啊! 名字冲撞了不该换吗? 主子和丫鬟天天厮混在一起,不该怀疑吗? 王妃把人留下,难不成她再把人请回去? 青芽说她错看了他,可他们满打满算的,新婚之夜才见第二次面啊! 谢奕为深目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待那抹青色消失在桂花树后时,一个刚刚留头的王府小丫鬟跑到沈青瑶面前:“三爷说,请三少奶奶先回府。” 沈青瑶身子晃了晃,死死的扶着翠儿的手,才让自己勉强稳住。 …… 神机营。 士兵们在秋阳下操练,挥汗如雨。 树荫下,苏长衫背手而立,目光看着场下的士兵,心中有些激荡。 从前自己是混世魔王时,不觉得当兵有什么难的,混混水,摸摸鱼,一天也就糊弄过去了。 入了神机营,亲眼看到士兵们的日常,他才恍然明白,这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苦着呢! “爷!”大庆匆匆过来。 苏长衫挑眉睨他一眼 ,“何事?” 大庆附过去,一通耳语。 苏长衫听罢,愣了愣,冷笑道:“这三奶奶也是个人物,竟然怀疑那傻子和青芽有一腿,脑残了吧!” 大庆:“青芽已经回了王府,三爷听说也要在王府住下。” “活该!” 苏长衫郁结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来人,今日本世子高兴,晚餐加肉,加酒,犒劳兄弟们。” “噢--” 场下爆出一阵阵欢呼声,有胆子大的士兵,甚至想冲过来把苏长衫抬起来,扔向天空。 狗日的,有多少日子没吃到肉和酒了,馋都馋死了。 训练场上,主将吴楚眉头紧皱,心说:这世子爷是来当兵的,还是来做散财童子的,没事就加个肉加个酒的,几千人呢,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苏长衫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扯下头顶的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吹起了小曲。 他的脸上表现不出喜来,曲子却不屑有一零半星的遮掩,欢快的跟过年似的。 他素来是个小气的人,祝福谢奕为夫妻白头,恩爱到老这种事儿,想都别想。 他过得越不好,他心里就越开心,抵制不住的。 苏长衫心说:我也要你这个傻子尝尝痛苦的滋味! …… 傻子痛苦吗? 傻子根本不痛苦。 他此刻正 歪在王府自个的院子里,手持一卷书,看得津津入味。 身前侍候的人,依旧是青芽。 面前站着的,是玉渊。 玉渊也是纳闷了,三叔和沈青瑶闹到这个程度,怎么半点恼意都没有,自己原本还以为他要大醉一场,不放心才过来看看,结果就看到了这么一张怡然自得的脸。 “三叔,你在王府住下也不是个事儿,总要……” “总要什么?” 谢奕为扔了书卷,冷笑道:“总要和好的,是吗?” “否则呢,一直冷下去。” “有何不可?” 谢奕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于我没有半分情谊,开口规矩,闭口规矩,夫妻之间是用规矩来衡量的吗?既然要用规矩来衡量,夫为天,我为什么要去将就她?” 玉渊:“……” 谢奕为起身,揉了揉玉渊的脑袋:“我问你,你做了李锦夜的王妃后,将就过几个人?你连陆国公都敢指着鼻子一通骂,为着我,还要对她低三下四到何时?” “三叔,我总盼着你好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奕为轻叹了一声,“阿渊啊,你三叔不是拎不清的人,她但凡软一软,陪个不是,三叔就算为着你,也忍她了。你冷了的心,再难捂热,三叔呢?” 玉渊:“……” 第五百二十五章 关心则乱 玉渊回了房,神情蔫蔫的,心里像堵着块石头一样。 李锦夜知道她难过,却也不想劝。 今日后花园发生的一切,青山一字不落的都告诉了他,若不是看在永昌侯府的份上,他真要给沈青瑶点颜色看看。 当真他王府的丫鬟好欺负啊,那是给三爷面子。 玉渊见李锦夜坐着不动,有气无力问道:“你坐那儿做什么,怎么不上床。” “不想上。”李锦夜冷冷道。 “这是怎么了?”玉渊坐起来。 李锦夜看着她,蹙眉:“气的。” “被谁气的?” “你!” “我怎么了?” “罗妈妈,你进来。” 李锦夜顿了顿,道:“你来告诉你家小姐,本王为什么气她。” 罗妈妈看看王爷脸色,低声道:“小姐为了一个三奶奶,整日吃不香,睡不着,愁眉苦脸,作贱自己的身体,王爷心疼小姐,这才气。” 玉渊:“……” “你还不如一个罗妈妈!” 李锦夜挥挥手。 罗妈妈行礼下去。 玉渊低眉顺眼地想了想,忙掀了被子去扯李锦夜的衣袖,扯了几下,红了眼眶,只觉得心里委屈的不行。 千挑万选的,怎么就选了那一个。 李锦夜见不得她哭,反手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坐在他膝上 ,“平常多聪明的一个人,今在这事儿上钻牛角尖儿,傻不傻?” “关心则乱吗!” “你啊……” 李锦夜怕她着凉,把她按进被窝,“总把三爷当小孩看,他是小孩吗,我府上的谋士哪个有他聪明?他一肚子的墨水不是白装的,是非轻重心里清楚着呢!” 玉渊被数落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等男人睡着后,睁着眼睛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是操心太过。 罢!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至此后,玉渊再不主动提起沈青瑶这人。 她不提,谢奕为也不提,只安心在王府住下,或读书,或与王爷在书房密谈。 只每月初一,十五回自个府里一趟,把家用通过下人交给沈青瑶。 青芽经此一事,越发自持起来,若非三爷叫她,等闲不往三爷房里去,但三爷的衣食住行,却打理的比从前更加细致周到。 罗妈妈暗下对玉渊说,这丫头看着悄末声的,做事却有股狠劲,是个心气儿高的。 玉渊心道:要不是三叔不纳妾,就冲青芽对沈青瑶说的那几句话,她都想成全了那丫头。 说来也奇怪,谢三爷在王府住着,沈青瑶却是端端正正的做起了谢三奶奶,开始管事、理家 。 没几日,谢府上上下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负责打扫园子的使粗婆子都不敢偷奸耍滑。 玉渊得知后,笑笑,没说话。 人各有志! 也许沈青瑶的志向,便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三奶奶吧,哪怕是有名无实的。 也就这一日,永昌侯夫人乔氏登门,话里话外,都是在替沈青瑶说和的意思。 玉渊听了半晌,才命罗妈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乔氏听罢,先是目瞪口呆,再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不瞒王妃,这孩子在闺中便是这样的人,事事处处都守着规矩来,容不得半点错处,我自己的女儿,好歹还能提点一两句,那孩子和我隔了一层,凡事做得端正,我倒不好多说什么。” 玉渊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被圈在了规矩中,活来活去,反倒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规矩。” 乔氏忙不迭的点头,“还请王妃在三爷面前替那孩子说道说道。” 玉渊摇头:“这事我不能应下,一来我是小辈,没的说小辈插手长辈房里的事儿;二来,我三叔的性子是个直的,他不愿意的事情,便是刀子架到他脖子上,也是不愿意的。这事,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咱们做看客的,就只在边上看看 吧。” 乔氏一听这话,只得再闲扯了几句后告辞离开,回到府里,把男人叫进房里一通商量。 最后永昌侯来了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暗示乔氏不要再插手女婿房里的事,没的连王府的关系都弄僵了。 …… 一晃重阳将至,公主府下了帖子,请李锦夜夫妇西山登高,给老皇帝祈福。 玉渊暗下一打听,才知道公主府不止请他们夫妻俩,福王夫妇,晋王夫妇,京城有头有脸的贵族人家,几乎都请了,甚至连谢奕为,因与王府沾亲带故的,也拿到了帖子。 玉渊不由感叹,怀庆公主这马屁拍的,老皇帝要乐死。 果不其然。 翌日,宫中便有赏赐到公主府,李公公还带来了皇帝的口谕,称赞公主孝顺恭良。 另有一份旨意去了福王府,让福王重阳那日,在西山顶代天子祭天。 消息一出,京城哗然。 大莘自开国以来,素来祭天只能是天子,皇子代为祭天的,后来无不荣登了大位。 老皇帝这是变相的向天下诏告,福王李锦轩将会是他的接班人。 这一日,李锦夜下朝后,就与谢奕为,曹明刚,方兆阳议事到天明。 玉渊一觉醒来,发现床的另一边还是空的,唤来罗妈妈, 让小厨房今日的早膳做得丰盛些。 …… 九月九,重阳,天色温润可爱。 李锦夜夫妻天未亮就出了府门,同行的,有张虚怀和谢奕为。 车子还没到城门口,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掀帘一看,竟是苏长衫,一问才知道,他也是得了帖子,又恰逢神机营休沐,昨儿晚上才回的京城。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大庆,目光冷冷看了后面的马车一眼,钻进了李锦夜的车里。 谢奕为乍一听到那人的名字,心没由来的跳了几下,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不觉就握成拳,是一种克制的隐忍姿势。 张虚怀瞧见了,故意问道:“三爷怎么一下子,拘束起来?” “哪有拘束,刚刚我便是这副坐姿。” 谢奕为目光闪烁几下,索性把眼睛闭上,一副我懒得理你的表情。 好吧!你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且听着吧! 张虚怀无声翻了个白眼,继续看他的医书。 马车晃晃悠悠的出了北城门,突然有道亮光刺进来,谢奕为睁开眼睛,恰好看到有人轻巧的跳进马车。 他身子一僵,一点都动弹不得。 车窗落下,挡住外头的阳光,晕暗的车里,苏长衫的眼睛深邃无波。 四目相对。 静的,没有半点声响。 第五百二十六章 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苏长衫低头一笑,是苦笑:“三爷好久不见,竟是不认得我了?” 谢奕为惊魂初定,一个隐约的疑惑忽然冒出来,他心想:这人一定是知道了他和沈青瑶的事情,故意想来看好戏的。 心里提了一口气,沉声道:“哪会不认识,只是有些吃惊,世子爷放着马不骑,非挤这车里来,你看,都把虚怀挤成什么样了?” 王府的马车极大,两个人横躺竖躺都没关系,三人虽说有点儿拥挤,却也不是坐不下。 张虚怀只是略略收了半只脚,身子还懒洋洋地半歪着。 他闭上眼。 完他娘的,老子坐个车都要被扯进爱恨情仇,损不损那! 他蹭的一下坐起来,手脚并用的爬到车口,冲外头喊了一声:“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来。 张虚怀掀了帘子,竟然身轻如燕的跳下了车,这早晚的功夫没白练。 “闷死我了,你们坐吧,我骑会马,透透气。” 说完,他踩着风火轮一般跑了。 谢奕为心中恨不得将张虚怀生吃了。 完了! 他心跳得飞快,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苏长衫。 苏长衫往里面坐了坐,拿起小几上的茶壶,发现就两只杯子,一只张虚 怀用过了,一只谢奕为在用着。 他的目光在两只杯子之间来回打量好几下,认命似的拿起了谢奕为面前那一只,倒满茶,一气儿喝完。 再倒满,再喝完,连喝五杯。 “实在口渴,对不住了,三爷。” 谢奕为看着他手里的自己的杯子,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拿眼睛去瞪这个不讲卫生的王八蛋。 这一瞪,他才发现,苏长衫黑了,瘦了,眉眼锋利了不少,从前眉心那常年散不开的纨绔之气,化为了戾气,给这张英俊的面庞添了几分阴鸷。 “三爷成了亲,果然就不认得我了!”苏长衫静静地看着他,“还是说,本世子脸上有朵花,你看得都舍不得挪眼?” 一句话,让谢奕为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他挪开视线,来了个眼观鼻,鼻观心。 这分明就是“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意思,苏长衫也知道自己无聊,识相的话应该下车、骑马,赏秋景,可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样。 他挤进来,其实就是想看看谢奕为因为夫妻不和,而痛苦后悔的样子。 苏长衫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又忍不住拿眼睛去看他,从眉眼,看到薄唇 ,再从薄唇,看到眉眼。 就这样,一个定定的看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垂着头,车里的气氛一下子诡异到了顶点,连赶车的车夫都似乎察觉到了,不安的扬起鞭子,加快了车速。 最后,皮薄的谢奕为败下阵来,抬头,咬牙切齿:“世子爷,还看够了?” 苏长衫愣了下,突然笑了,把茶盅放到小几上,又自顾自的笑了好一会。 谢奕为被他笑得浑身起了一层白毛,差点就要打人。 苏长衫终于笑完,轻咳了一下,身子往下一躺,“我睡会,到了你叫我。” 所以…… 这王八蛋就是故意跑来看他,笑他,然后睡觉的? 谢奕为心里冒火,眼睛冒火。 这时,苏长衫低语一声,“练了两天两夜的兵,昨天回来又被人拉去喝了一夜的酒,难受!” 谢奕为:“……” 他这才看到,这人眉眼锋利的原因,是眼圈四周有一圈的黑色,心里的火噌噌噌的像皮球泄了气一样,瘪了。 苏长衫的眼皮越来越重,用尚存的一丝清明,几不可闻道:“谢奕为,那个女人配不上你,我就不会怀疑。” 永远不会!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最后一句话,苏长衫 没有说出口,他头一歪睡死过去。 此刻,谢奕为胸中好似被蓦然捅了一刀似的,割得他五脏六腑生疼,心道:这王八蛋不会是钻他心里了吧,否则怎么会知道他心中的疑惑。 沈青瑶一事后,他无法抑制的在心里浮出一个念头:倘若是苏长衫,会不会怀疑他和青芽有一腿? 这个念头一浮出,他立刻否定--苏长衫从不怀疑他。 刚否定完,又一个疑惑浮出--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呢?比起沈青瑶来,他在你身上用的心思不是更多,醋意不是更大? 谢奕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苏长衫的脸,目光不知不觉中带上了些许柔色。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是明白了--这个人是懂他的! …… 一个半时辰后,安亲王府一行到西山脚下。 此刻的西山,早就被数千禁卫军团团围住,方圆十里,瞧不见一个普通的游人。 而上到西山顶的路,也都有禁卫军一路分立在两旁,守卫十分森严。 山脚下,备有数顶简易的小轿,两根竹棍之间绑着一张竹椅,或两人抬,或四人抬,专门抬体力不支的贵人上山。 玉渊素来是运动惯的,便没坐小轿,跟在李锦夜 身后,一层台阶一层台阶的爬,而且她今日是有备而来,脚下穿一双软软的羊皮小靴,比绣花鞋来得轻快。 李锦夜笑她:“放眼整个山道,也就你一个女人家往上爬。” 玉渊喘着气道:“所以你应该感到自豪,你家女人做什么,都比别人强。” 后面的张虚怀插话,“徒弟,做人要谦虚,给其他女人一条活路。” 玉渊哼了声:“师傅,谦虚的话,应该怎么说?” 张虚怀看了眼山顶:“你就说‘放眼整个大莘,你李锦夜要找出一个比我高玉渊强的女人,我就跟你姓!’” 李锦夜:“……”这叫谦虚? 玉渊:“……”师傅,还是你牛! 苏长衫与张虚怀并肩,被逗乐:“老东西,几日不见,你怎么狂起来了?” 张虚怀心说:再叫我老东西,我毒死你,老子年轻着呢!嫩得能掐出水来。 他哼哼两声冷哼,回首,指着下面的某一处,“你有闲功夫管我狂不狂,不如想想,一会怎么和未来的世子妃相处。” 苏长衫转身,没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而是将目光落在低他一层台阶的谢奕为身上。 谢奕为一愣,没来由的腿软了一下。 “小心!” 第五百二十七章 刺杀! 苏长衫的大手稳稳的扶住谢奕为,一触即放,目光这才往下,落在远处的一顶小轿上。 恰好,高紫钰也正向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苏长衫脸上浮起懒洋洋的笑容,高紫钰心里嫌恶,冷冷挪开视线。 就在她挪开的瞬间,那懒洋洋的笑,瞬间变成冷笑。 和冰一样冷。 …… 饶是玉渊身体再好,爬到山顶的时候也累成一条狗,她无力的倒在李锦夜的怀里,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这时,继续有轿子到达山顶。 怀庆公主从轿子上下来,走到安亲王夫妇面前,笑道:“安亲王妃好本事,竟能一气爬上山。” 玉渊喘得说不出话,李锦夜替她答:“公主快别夸她,逞强而已。” “皇弟,我倒也是想逞一下强,可没爬几步就喘上了。” 玉渊一听这声“皇弟”,心知这些日子风里雨里往公主府跑,还是有用的。 “哼!” 一声冷哼不高不低响起,抬头,高紫钰似笑非笑地看着玉渊:“嫂子金枝玉叶,自然是爬不动的,不止嫂子,世家千金都是爬不上来的。” 这话,夸的是公主,刺的是玉渊。 玉渊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笑笑,没说话,只是拿眼神示 意李锦夜离开。 李锦夜此刻的脸已经沉下来,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就是不动。 他倒要听听,这姓高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来? 玉渊怕他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忙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她能应付。 李锦夜这才背手离开。 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高紫钰眼皮子底下,眼神中的恨意一闪而过。 怀庆忙笑着做和事佬,“体力好的就爬,体力不好的就坐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紫钰啊,陪嫂子去看看你大哥上来了没有。” 高紫钰见一向疼她爱她的嫂子这般说话,无言以对,只有冷笑。 玉渊轻车熟路的假装没听见,远远看一眼苏长衫的背影,忽然道:“世子爷难得回京一趟,瞧着瘦了些,他也是难。” 怀庆一听,便知这话是故意说给高紫钰听的,夹在兄弟和妻子之间,可不是难吗? 哪知,高紫钰眉梢翘起来:“再难,也是他活该。” 得! 怀庆彻底无语了。 人家安亲王妃已经把梯子都递到你高紫钰的脚下了,你顺着梯子往下,今儿这事就算揭过去。 你倒好,不仅不接住,反而把那梯子往远处踢。 见过不会说话的,没见过这么不会说 话的。 怀庆这半年来,和玉渊接触颇多,日积月累下来,才发现这女子是有几把刷子的。 这几把刷子不仅体现在她的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上,还体现在她的医术上。 这几个月调养下来,她隐隐觉得小腹热轰轰的,睡眠和气色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怀庆虽然对小姑子宠,但也不是没原则,她冷冷道:“姑娘家的,需口出善良,他再活该,也是你未来的夫君。” 高紫钰胆子再大,到底不敢冲撞公主,垂着脸,扭头就走,心里却连连冷笑。 不就是人家高玉渊三天两头往你公主府里跑,拍你马屁吗,我倒要看看,你和她亲近能落得什么好处。 …… 数丈之外。 张虚怀“啧”了一声,“苏长衫,这高紫钰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日后够你吃一壶的。” “我难道是省油的灯吗?虚怀,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她越嚣张跋扈,越胡搅蛮缠,我心里越高兴。” 苏长衫压低声道:“她若知书达礼,温柔可人,我倒反生愧疚了,好好的姑娘家,总不能被我这混世魔王给糟蹋了。” 张虚怀看着他,再看看站在一块大石尝旁的谢奕为,叹气摇摇头。 这时,山顶 响起礼乐声,祭祀开始。 只见李锦轩头戴朝冠,一身杏黄色锦袍,上绣着四龙,被人簇拥而来,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朝冠,杏黄色,四龙,都是太子着装的礼制,众官员一看,心知肚明,忙以太子之礼拜行。 玉渊跪在众女眷之中,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看李锦夜。 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他与晋王一道,跪在最前面,头伏地,身子像弓一样弯着。 这便是俯首称臣了。 玉渊胸口一下子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万千情绪。 玉渊只知道自己的纷繁心事,却不知李锦夜虽然低垂着脸,心中也是心事纷繁。 他身后是无数张脸孔,每张脸孔之间都有种种暗涌潮动,谁是我的人,谁是他的人,今天你是我的人,明天你是他的人…… 但无论如何,这些面孔中都有几张“从始至终他的人”的面孔。 便是为了这些人,他只有往前,绝无退后。 “时辰已到,祭天开始了。” 随着唱礼官抑扬顿挫的声音,祭天的礼仪有条不紊的进行。 福王李锦轩手拈三柱清香,拜天,拜地,拜四方……就在他上前一步的,要将香插进香炉里 的时候,突然,一声破空声划破云霄。 紧接着,十几个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手持明晃晃的长剑杀向李锦轩。 变化,就在瞬间。 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逃窜。 有叫爹叫娘的,有哭声震天的,有腿软跪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的,还有贵族妇人,小姐吓得号啕大哭的,一时乱得一塌糊涂。 祭台,本来地方就不大,四周就算围满了禁卫军,整整一圈也只围下来,也只有百人。 这些人既要护着皇子皇孙,又要迎战刺客,偏又被人群冲得乱七八糟,一时间也乱了阵脚。 李锦夜跪在地上冷静地看了眼四周,冲身后的苏长衫大吼一声道:“护好虚怀,我去找阿渊和三爷!” 苏长衫一把拉住李锦夜手肘,“你去找高玉渊,三爷交给我,女眷那边更危险。” 李锦夜一点头,身子已经高高跃起,闪电般的飞扑过去。 玉渊此刻已将银针拿在指尖,伏在地上,手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层薄汗,整个后背都跟着紧绷起来。 今日祭祀,所有人的贴身侍卫都被安置在半山腰,刺客趁这个机会行刺,显然是熟悉祭祀环节的。 会是谁? 想刺杀的人,又是谁? 第五百二十八章 坠崖 这时,几个黑衣人冲进女眷人群,女人们吓得尖叫连连。 李锦夜找死似的冲了过去,脚往前一送,将一个黑衣人的长剑踢落,然后他身子往下一缩,捡起长剑横在胸前,脚下一滑,滑到玉渊身边,伸手将她拎起来,往身后一推。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那黑衣人飞快的掏出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刺出去,刺向的人,正是怀庆。 李锦夜手腕轻轻一抖,在那匕首离怀庆的脖子只有几寸时,将剑扬起。 手断,刀落。 血喷了怀庆满头满脸,她扭头,茫然看了李锦夜一眼,身子一软,四仰八叉地晕死过去。 这时,禁卫军经过短暂混乱后,反应过来,持剑和黑衣人打斗在一起。 山脚下听到动静的禁卫军,纷纷冲上来,加入战斗。 敌寡我众,场面一下子控制住。 李锦夜拉着玉渊退至树后,目光向场中看去,神色突然变了变,苏长衫和谢奕为不见了,独留一个张虚怀抱着一块大石前,伸长了脖子往山下看。 他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提玉渊的后颈,略使轻功跃到大石旁,另一只手揪起张虚怀。 “他们人呢?” 张虚怀的脸色煞白,眼 角神经质的抽动了两下,似哭非哭道:“他们,他们好像掉下去了。” “什么?” 李锦夜只觉得五雷轰顶,扭头一看玉渊,她唇色都吓白了。 …… 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天,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杀戮。 十八个黑衣人,十七个身首异处,最后一个活口被拿下的瞬间,咬碎了嵌在牙齿里的巨毒,当场毙命。 大莘的贵族男女们,伤了几个,吓了无数,世子苏长衫和谢奕为掉落山涧,下落不明。 怎么掉下去的,无人知道。 只知道事情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就连离他们最近的张虚怀最后看到的,只是两人一闪而过,往下坠落的人影。 不多时,禁卫军立刻调集人手,身绑麻绳,沿着山壁,一寸一寸往下寻人。 安亲王府兵卫,世子府兵卫则绕道至山下,开始地毯式的搜索。 玉渊赤红着眼睛,如困兽般在山道上来来回回的踱步,几个来回后,终是忍不住埋在李锦夜的怀里哭起来。 李锦夜轻轻拍着她,内心绞痛。 刚刚他还说为着身后的人,只有往前,绝无退后,转眼间身后的人便生死未卜,寒意顺着骨髓慢慢蹿起来。 若从头再来,他 定不会答应苏长衫那一句话。 …… 此刻的谢奕为像个沙袋一样,被卡树上,窒息般的痛意传来,眼皮不断的战栗,他猛的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片刻后,他双眼慢慢适应周糟的环境,缓缓将四周扫视过去。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将视线定在某一处,那里有团黑影。 瞳孔深处迸出极其热烈的亮光,谢奕为下死力又看一眼,费力的挤出一个音来:“苏……长……衫?” 那团黑影动了动,气若游丝的“嗯”了一声,末了,又补了两个字:“活着!” 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但两个字份量沉得惊人,几乎让谢奕为喜极而泣。 刺杀袭来,他原本跪在人群中没动,等禁卫军与黑衣人缠打在一起,他缩着脑袋躲到了大石后。 大石后面藏了几个人,见他来,赶紧冲他摇摇头,示意别出声。 本以为是安全的,哪知突然有剑风袭来,那几人惨叫着各自逃命,混乱中也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他脚下一滑,直直坠落悬崖。 就在这千均一发的瞬间,有人飞身跃下,伸手抓住他的手,将他用力往上一抛。 电光闪烁中,那人的 脸放大数倍呈现在他的面前,两人目光相撞,谢奕为瞳孔骤然一缩。 是苏长衫。 随即,像两道笔直下坠的长剑,穿透层层峰峦叠嶂,一道坠落无边的地狱。 他记得很清楚。 这人一直抱着他,他甚至听到了树枝划破他皮肉的声音。 谢奕为挣扎着动了动四肢,咬牙估算了一下树和地面的距离,心想自己这会要是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呆子,别动!” 谢奕为低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长衫翻了个身,仰头正看着他。 上弦月透过树林隐隐照到他脸上,血正从他嘴里咕噜咕噜冒出来。 “……”谢奕为身体剧烈的战栗,“你,怎么样?” 苏长衫伸手摆一摆,示意自己没事,但手上半分力道都没有,只得忍着剧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这声叹,在寂静无声暗夜里,格外幽怨,像是地狱里的厉鬼发出来的一样。 这是苏长衫发给自己听的--为了个男人,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苏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然而,听在谢奕为的耳朵里,却像是阎王催命的符咒,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自己的小命,与他又有什么关 系呢! 他亲爹都不在乎! 此刻,稀稀拉拉下起雨来,打在人的脸上,微凉。 落叶已经萧疏。 树上的人黯然伤神,地上的人奄奄一息。 隔着数丈距离,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就在这时,谢奕为猛的一咬牙,头往下一栽,闷哼一声,痛得身体蜷缩成一团。 苏长衫将自己翻过来,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眼见着他摔在自己身旁,近在咫尺,却只有干瞪眼的份。 这傻子啊,连树都扒不住,还指望他以后能做什么? 突然,手上一热。 苏长衫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大脑乃至灵魂都一片空白。 谢奕为却像个犯了错不敢进门的孩子,想把身体再往他那边靠靠,却有点迟疑着不敢动。 好半天,他才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山里冷,我给你捂捂。” 就捂手吗? 苏长衫心惊胆战的想:心捂不捂啊! 他哪里知道,此刻谢奕为心中的心惊胆战,比他汹涌十倍。 这手冰冷入骨,一丝温度都没有,将他封存已久记忆,统统激出来。 娘死前,他也是握着她的手,也是这么冰冷入骨,他死死的握住,生怕一松手,娘仅剩的那口气就松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我们都要好好的 谢奕为喉头酸楚得一阵阵痉挛,飞快的垂眼看了看他。有时候,人只有在经历生死以后,感情会产生微妙的变化。 这一双冰冷的,濒临死亡的手,一下子掏空了他,所有的体温,挣扎,胆怯都从心口漏了出去。 漏得他形销骨立,一无所有。 “苏长衫,你总说我是个傻子,其实……你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 苏长衫哼哼了几声,算作回答。 他的聪明,都在别处。 在这人身上,他一向是个傻子。 “你不会死的,他们……会找到我们。” 谢奕为黑沉沉的瞳孔里流出一层暖暖的流光,“以后我们都要……都要……好好的!” 零零落落的一句话,让苏长衫眼圈微红。 他听明白了,也听清楚了。 要好好的! 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我好好的,你就好好的! “要是我死了呢?”他用尽吃奶的力气,问出这句话。 谢奕为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许久,从他唇里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死了,我替你守着!” 苏长衫一下子崩溃了。 五脏六腑被千万道利刃绞碎成了淋漓血泥,他张了张嘴,简直想咬断这傻子的颈脖。 可惜,他已经 没有那个劲,头一歪,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然而,意识消失的那一瞬间,他的手突然一翻,死命的抓住了谢奕为的。 谢奕为摇摇欲坠的心,终于开裂。 他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倘若此刻苏长衫能醒来,定会察觉到掌心下的那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极快! …… 冷月挂空,山风微凉。 搜救仍在继续。 越往下,树林越密,山壁更陡峭,搜寻的难度也越大,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的难看。 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 驸马周允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李锦夜夫妇面前,“王爷!” 李锦夜见是他,微惊,“驸马爷!” 周允满头是汗,抱了抱拳,将声音压得很低:“公主让我过来与王爷说句话。祭天遇刺,皇帝震怒,命禁卫军,大理寺,刑部三司彻查。” 李锦夜会意,“可查出了些什么?” 周允将声音压得更低:“王爷,所有死士的嘴里,都藏有剧毒,这毒太医院验了,名叫白蛇根草,产自南越,也只有南越才有。” “这话什么意思?”一旁的玉渊脸上霎那间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周允心道:我的个姑奶奶啊, 你倒是小声些啊。 “没什么意思,公主说王妃去过南越,小心为妙!” 说罢,他再不肯多言一句,抱了抱拳,赶紧上马溜了。 玉渊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消息,目光不由地向李锦夜看过去。 李锦夜用气声吐出一句话:“是有人忍不住,向我动手了!” 玉渊一听这话,怔愣了足足半晌的时间。 白蛇根草是南越特有的剧毒。 她和李锦夜一前一后都去过南越。 安亲王妃的医术使得最好的,便是毒! 三个条件联系到一起……幕后黑手指向了安亲王府。 玉渊一把抓住李锦夜的手,“是他吗?” 李锦夜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阿渊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代天子祭天,实实在在有接班登大位的意思。我这个有异族血脉的亲王,心生异念,欲杀而代之。” “就凭白蛇根草这一样,皇帝信?” “不会只是这一样,随着三司深入调查,指向安亲王府的线索会一条一条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玉渊的口气颇为不善:“要杀的人是他,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李锦夜挑挑眉,“这招贼喊捉贼,我也使过。” “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 玉渊话落,只听山脚下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还有气!” 找到了? 玉渊心底的喜悦毫无节制的涌出来,“李锦夜,我去看看!” “阿渊,等下!” 李锦夜反扣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缠上她的:“我猜想,宫里一会就有人来。” 玉渊急急问道:“是唤你进宫?” 李锦夜点点头:“不论我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哪怕是下了大狱,你都不要急,只要你三叔有口气在,我定会无恙。还有,不论有人让你看什么,让你说什么,你都不用理会,只说不知道!” “轰隆”一声。 找到人的喜悦被这几句惊魂的话,打得烟消云散。 玉渊颤着声道:“李锦夜,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锦夜低头亲了亲她的侧脸,正欲再说,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安亲王,皇上宣你即刻进宫。” 来得真快! 李锦夜眯起眼睛,飞快的在玉渊耳边说了句:“别担心,我也不是全无准备!”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发冠,转身,用极为平静的声音道:“本王这就随你进宫。” 玉渊看着李锦夜消失在暗夜的背影,伸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慢腾 腾的唤了声,“江锋。” “小姐!” “你扶我一把,站得久了,腿有些麻。” 江锋忧心忡忡的上前扶住人,低声道:“王爷不会有事,小姐安心。” 玉渊抬头看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回头我书信一封,你让沈易明日一早启程,送到南越去!” “小姐?”江锋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玉渊沉默了一会,“他说他不是全无准备,可我心里依旧担心,已经到了不是你生,就是我死的关头,便是为着我一个人的私心,我也不能让他出事。” 江锋轻轻地垂下眼:“是!” …… 九月初九的上弦月,凄美冷清。 可惜今夜的帝都,能平心静气赏月的人,寥寥无几。 安亲王府,内宅。 左、右两个厢房分别躺着两个人,一个浑身多处擦伤,流血,但伤情不算太重;另一个则右臂骨折,胸腔脏器受伤严重,气若游丝。 从两人被抬回来到现在,厢房里始终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盆盆的血水从里面抬出来。 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玉渊和张虚怀一脸疲倦的从里面并肩走出来。 卫国公忙迎上去,“怎么样?” 第五百三十章 保命要紧 “国公爷别急,世子爷福大命大,算是救回来了。”玉渊顿了顿,道:“只是没有三个月,下不了床。” 卫国公捂着胸口,老泪纵横道:“只要有命在,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都没事,否则,我怎么向他死去的娘交待。” 玉渊:“卫国公先回去吧,世子受的是内伤,不能挪动,等能挪动了,我再把人送到府上。” 卫国公猛擦一把泪,目光闪烁了下,道:“王爷进宫还没回来吧?” “还没有!” 卫国公眉头一皱,默不作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走得玉渊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他突然停住,用极为严厉的口气道:“王妃啊,这个时候一定要沉住气,话不能说错一句,路不能走错一步,切记,切记。” 玉渊深目看他一眼,重重的点了几下头。 姜还是老的辣,国公爷怕也是听到了一些风吹草动。 “我先回去了,明儿着人送点老参过来,那畜生和王爷八拜之交,王爷不会蠢到连他都害,别挪动了,就让他安心在王府养伤吧!” 玉渊心口一震,眼前闪过一道光亮。 “这老家伙看着二五不着调,实际上也算是只老狐狸。”张虚怀走上前 。 玉渊扭头看他一眼,“这世道,只有老狐狸才能活得好。师傅,这两人你看着,我去书房办个事儿。” “你去吧,我……” “太医,太医,宫中来人,让你火速入宫。” 江锋冲进来,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听说皇上有恙!” 张虚怀张开口,但只有胸腔起伏的声音,咽喉好像堵着一个酸涩的硬块。 皇帝这个时候有恙,绝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 一只手落在他身上,扭头,是玉渊黑亮的眼睛,“师傅,你赶紧去,耽误不得。” 张虚怀恍然大悟,抬腿就走,走到拱门口,又突然折回来,“阿渊,我这趟进宫,一时半会怕不会出来,你……” “放心,我行!” 张虚怀原本想说,你一个女人家守着偌大的王府不容易,一定得像卫国公说的那样,稳住。 玉渊答他的四个字,打消了他所有担心的念头,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院子里,真正落空下来。 玉渊转身,看着左右厢房里的光亮,面色疏离冷淡:“江锋,就在这院子替我磨墨吧!” “是!” 墨磨好,灯下的玉渊拿狼毫沾满墨汁,略略思忖片刻,手 起,笔落。 她乌黑的眼睛低垂着,眼神落在方寸之间,白皙的脸上有着一抹镇定。 江锋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她。 恍惚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小姐,个子小小的,瘦瘦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站在爷的面前,身量还未到爷的腰上,只一双眼睛如墨汁一样,又黑又沉,透着狡黠。 如今,她的脸上再无稚气,哪怕这王府里所有男人都出了事,她依旧笔直的,镇定的站在那里,八风不动。 江锋垂下眼,微微笑了下。 他此刻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小姐不仅仅是他的主心骨,也是这王府所有人,包括李锦夜的主心骨。 只要她站着,王府永远趴不下! …… 此刻的宫中。 李公公对着龙榻上的皇帝,小声道:“皇上,张太医来了!” “让他进来。” 张虚怀躬着身子进去,在榻前跪下,没敢抬头看,锦帕落下去,三指也同时落下。 这一诊,他的心咯噔一下。 “皇上刚刚可是吐血了?” 宝乾帝冷哼一声,不作回答,一旁的李公公忙低声道:“吐了一小口。 五个字,透露出来的深意,却足以让人揣摩好几天。 为什么吐血? 谁气的? 如果是李锦夜,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现在…… “咳咳咳……” 皇帝的咳嗽声,打断了张虚怀纷乱的心绪,他收了手,低眉垂目道:“皇上这是怒急攻心,除了用药外,臣还需给皇上用针。” 皇帝摆摆手,目光在李公公身上看一眼,李公公知趣的退了下去。 “虚怀!”皇帝低低唤了一声。 “皇上。” 张虚怀抬头看他一眼,摇曳灯烛下,皇帝的脸色一片灰败,垂垂老矣。 “朕只问你一句话,你知道不知道那畜生做的事情?” 张虚怀当下微微笑了一下,“请皇上明示,暮之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沉,上下打量他良久,方才冷笑道:“朕倒是忘了,你与他兄弟情深。” 张虚怀语气温柔,语意却颇为无礼:“跟着他这么多年,不敢不兄弟情深。” “既如此……” 皇帝叹息道:“那你便去陪他吧!来人!” “皇上!”李公公复又进来。 “把张太医送到安亲王那,传刘太医为朕侍疾!” 李公公深目看了张虚怀一眼,低声劝道:“皇上您的身子……” “怎么,你想抗旨?” “奴才不敢!”李公公忙上前 对张虚怀道:“张太医,麻烦给皇上先开个方子,老奴再带你过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都在老皇帝的脸上,见皇帝的脸上没有动怒的意思,忙小跑着把纸笔递到张虚怀手里。 张虚怀接过来,一气呵成将方子写下,他低头躬退离开的时候,皇帝苍老浑浊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 走出寝殿,四个禁卫军分别从两旁拢上来。 张虚怀看了看,神色淡淡甩了下衣袖,跟着李公公往前走,拐过数个巷子,到达一处僻静的宫院。 四周都是禁卫军。 他笑笑:“就不劳李公公送进去了,这地儿我熟悉。” 李公公伸手拦了下人:“张太医啊,进去好好劝劝安亲王,让他给皇上认个错啊,皇上看在父子血脉的份上,这事也就过去。” 当他傻呢! 张虚怀心中冷笑一声,这错一旦认下来,事情不仅过不去,反而坐实了暮之的罪名。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眯眯道:“李公公,你倒说说看,暮之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要向皇上认错啊?” 李公公一噎,语气凛冽:“太医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个时候可糊涂不得啊,命要紧!” 第五百三十一章 做多,错多 一灯如豆。 李锦夜站在廊下,背手而立。 张虚怀冷笑:“你这是在迎我吗?” 李锦夜浅笑道:“我掐指一算,你应该在这个时辰过来。” “亏你还笑得出!” 张虚怀转身,抬腿冲身后的禁卫军一脚:“给老子滚远点,再跟这么近,当心老子毒死你!” 禁卫军敢怒不敢言,只忿忿的瞪他一眼后,悄无声息的退到外面。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张虚怀却仍不甘心,还站在院里骂骂咧咧。 李锦夜知道他是在试图传达一个意思:老子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因为有底气走出去,别给老子落井下石,否则等老子从井里爬上来的时候,砸你一脑门的石头,弄死你! 果不其然,这几声骂起到了作用,禁卫军从外面掩上了门。 “他们伤得怎么样?” “你把皇帝气吐血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李锦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虚怀当仁不让道:“三爷小伤,苏长衫伤得重点,但阎王不收。” 李锦夜心中一松,随即漠然道:“他逼着我承认,我顶了几句。” “不是顶了几句吧?” 李锦夜不愿去回忆那一幕,不答反问道:“ 他身子如何?” 张虚怀挪了几步,与他并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很不好,都掏空了,大病在来的路上,快了!” 快了? 李锦夜眼神眯了下,“怪不得这会就动上手了。” 张虚怀耸耸肩道:“他如今连我都不信了,那姓刘的开的方子就是温吞水,不顶什么用,这日子再熬熬,也就熬到头了。” 张虚怀伸了一根手指头,又飞快的收回。 李锦夜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时辰不早了,明儿还有硬仗要打,今儿好好睡一觉,也许过了今晚,想睡个安稳觉就难了。” 张虚怀:“……” 真是心疼他,又心疼自己。 …… 右厢房。 谢奕为披着衣裳半倚在床头,面前的小凳上坐着玉渊,刚刚说完苏长衫的病情。 谢奕为听罢,轻轻的笑了一下。 “三叔,你笑什么?”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谢奕为怕玉渊听出些什么,“他也算命大。对了,王爷进宫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玉渊道:“他说,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倒,三叔,现在我们该如何?” 谢奕为在山涧受了寒,正发着高烧,脸和脖子烧得通红,脑子 却不糊涂:“阿渊,只有一个字:等!” “干等吗?” “干等!” “什么都不用做?” “做多,错多。” 谢奕为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这事原本不是王爷做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去休息吧,明儿怕有宫里的人来,书房里有些要紧的东西该烧的烧,留着是个祸害。” 玉渊心领神会,端详了一下谢奕为的脸色,压低声道:“三叔,你还没和我说,你们好好的,怎么会掉了下去?” “能以后再说吗,这会烧得我头痛欲裂,再说这事和王爷的事比起来,根本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 玉渊起身:“若有人害你,我绝不轻饶。” “没有人害我,是我不小心滑下去的,世子爷是为了救我。”谢奕为轻轻叹了口气:“你让人好生照顾他。” 原是这么一回事! 玉渊心生感激,叮嘱了青芽几句后,又去了左厢房。 左厢房里,大庆、二庆守着人,见王妃来,忙起身让出身位。 玉渊诊了会脉,低声道:“这几日,你们两人都要小心些,房里一定不能离人,世子醒了,或有什么不舒服,赶紧派人来唤我。” “是,王妃!” “别 闷着窗,房里透透气,记着,千万不要挪动他。” “王妃,放心!” 玉渊没多留,从左厢房出来,带着江锋直奔李锦夜的书房。 天亮前,她要将书房所有书信过目一遍,有不妥的统统要烧了。 …… 她一走,青芽把炉子上煎好的药,倒出满满一碗,端到三爷跟前。 “放着,先冷一冷,扶我起来。” “三爷这是要去哪里?” 谢奕为:“去看看世子爷。” “爷慢点,奴婢扶着你,夜里凉,得披件衣裳。” 青芽一边说,一边把人扶起来,隔着内衫,谢奕为滚烫的体温传到她手上,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她是在午后才知道三爷掉落悬崖的事情,差点没急死过去,当场就哭了。 罗妈妈怕三爷有个三长两短,立刻派人去谢府通知三奶奶。 原想着三奶奶得了消息,会立刻赶到王府,哪知等了半天只等来了一句“我来也帮不上什么,就不添乱了,三爷若有消息,好坏都给家里捎个信”。 青芽听着这冷冰冰的言语,头一回对沈青瑶有了恨意。 这算是什么夫妻? 王府看门的老头还要替三爷急一急呢! 谢奕为并不知道贴 身丫鬟心里所想,他一瘸一拐的入了左厢房,在床前坐下,目光就粘在了那人身上。 大庆、二庆在一旁冷眼瞧着,总觉得三爷看世子爷的目光有了变化,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冷了。 谢奕为不能久坐,刚坐一会,青芽便在旁边催了好几回,只能回房,一看药,早就凉透了。 青芽把药重热一遍,谢奕为接过来的时候,突然哑着声道:“青芽,你知道落下去的那瞬间,我在想什么吗?” 青芽吓得浑身打了个颤,“在想什么?” 谢奕为却不答了,一口一口把药喝完,脸上露出一点悲色,道:“我在想,倘若就这么摔死,可有遗憾的事?” 青芽从他手上拿走碗,“奴婢替三爷想想,遗憾的事儿可多了,最遗憾的,就是连个后都没留下。” 谢奕为笑笑,慢慢缩进被窝里。 青芽上前,用被子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 “帮我把灯灭了吧。” “是!” 灯一灭,屋里一片漆黑。 青芽刚要掩门,却听三爷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不遗憾无后,我这辈子也不想有后。” 青芽吓得一个跄踉,差点被门槛绊一跤,心说:三爷这是对三奶奶彻底死了心啊! 第五百三十二章 禁卫军来了 翌日。 玉渊起得迟了些,用罢早饭,便往谢奕为的院里去。 两人都是一夜高烧,那边苏长衫都烧得说胡话了,差点没把大庆,二庆给急死。 帮三叔换了药,又给世子爷施了针,一通忙活下来,已近午时。 刚回房歇了半盏茶的时间,有小厮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王妃,王妃,大事不好了,门口来了很多的禁卫军。” “慌什么!” 玉渊厉声道:“老管家和江管家呢?” “老管家迎出去了,江管家去了高府,还没有回来。” 玉渊理了理衣裳,朝身后罗妈妈看了眼,“走,我去瞧瞧。” “小姐!”卫温突然拦住她:“我跟小姐一道去。” 玉渊看着她瞳孔里的坚定,“万事不可冲动,别给我惹祸!” 卫温昂起头,“只要他们不动小姐,我自然也不会动手。” “你动得过吗?” 玉渊气笑:“一天到晚打。打杀杀,这性子跟谁学的这么野!” 卫温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被她这么一打岔,玉渊心头的紧张一下子淡了不少,走到前厅时,脸上还带着一点怡然的笑。 齐进看了,头皮有些发毛,心道都快抄家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玉渊走到齐进面前,“齐统领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 齐进行礼道:“奉皇上旨意,想去看看王爷的书房。” 话,说得极为婉转,但意思谁都明白。 玉渊脸色变了变,“敢问齐统领,我家王爷到底犯了什么事,连他的书房都要抄?” 齐进冷冷地看着她,“回王妃,不止书房,这王府上上下下都要看,书房尤其要看得仔细。” 饶是谁听到这话,不当场晕死过去,身子也得晃几晃。 玉渊没有,而是冷冷地看着齐进,眼神有种说不出的镇定。 “看可以,但有几句话我想请齐统领带给皇上。” “请说!” 玉渊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的劲儿,冲身后的老管家摆摆手,“老管家,劳你把人领去。” “是!” 齐进给随行之人递了个眼色,正要亲自上阵,只听安亲王妃的声音冷冷又起。 “别的院里看了,也就看了,东南角的小院,世子爷和谢三爷在养伤,你们声音轻点,别扰了他们。” 齐进脚步顿了顿,没应声,而是一声令下,禁卫军立刻散开…… …… “坏事了,坏事了!” 谢承君拎着袍角冲进来,满头满脸的大汗,“老爷,父亲,母亲,安亲王府出事了。” 顾氏蹭的一下站起来,“出什么事了? “昨日祭天,福王遇刺,说是安亲王府做的,这会禁卫军都上门抄家了。” “什么?”顾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眼睛都直了。 谢老爷却拍案而起,“抄得好,就该抄!” “父亲!” 谢大爷急得恨不得上去把他的嘴捂住,王府出事,谢家还能跑得掉不成,早晚完蛋。 “怎么办,怎么办?” 顾氏一口浊气从嘴里吐出来,嚎哭了起来,“好好的,怎么就抄家了呢,会不会连累咱们啊,要真是连累了,我这满心的冤枉,跟谁说去啊!儿子,这可怎么办啊?” 谢承君心头正仓皇着呢,哪知道该怎么办? 按理说,王妃跳出了谢家,改姓了高,这事怎么着也和他们谢家没关系,但怕就怕追根溯源…… 再者说,就算从王妃这头算不上,三叔那头呢? 三叔整天在王府吃住,王爷有事,他百分百的逃不脱,自己前些日子还去三叔府上喝喜酒呢,这下好了,实打实的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谢家保不保得住? 自己的妻儿保不保得住? 谢承君哭丧着脸,重重叹了口气,心说老天保佑啊。 谢老爷满腔的怒火喷薄而出,起身走到门边,对着院外头啐道:“好事轮 不到咱们,担惊受怕的事情一箩筐,什么王妃不王妃,和咱们府里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 “对,对!”谢大爷连声应和道:“八百年都不来往了,要抄也抄不到咱们府里。” 顾氏回神道:“可二姑娘还在高府住着呢,这可怎么办?” 谢老爷冷笑一声,“这丫头做出那等不要脸的事情,早就被赶出谢家,跟咱们谢家有什么关系?” “老爷,话不能这么说,二妹……” 谢老爷怒道:“你给我闭嘴,是你二妹重要,还是谢府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人重要?一个失了贞的女人,算什么东西,配再回到我们谢府吗?” 谢承君:“……” 字字刻薄,句句诛心。 饶是谢承君心里怕得要死,却也被这几句话给激出血性来,“祖父,二妹失贞,不也是咱们造的孽!” “啪!” 一记巴掌甩过去,脸上火辣辣的痛。 “孽障!”谢老爷怒骂道:“今日不给你个教训,只怕你日后会忘了什么叫分寸。我还没死,谢府我说了算!” 谢承君咬咬牙,肿着张脸扭头就走。 刚出院门,就看到管氏等在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谢承君不自然的扭过头,“你怎么来了?” “动静那么大,我能不来吗!”管 氏上前用手掌轻抚他的脸,“疼吗?” 谢承君拨开她的手,放在心口,“没心口疼!” 管氏勾了笑:“你和我说实话,怕吗?” 生产过的管氏双颊丰满,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却有种别样的美。 谢承君点点头:“怕,腿到现在还是软的,就怕护不住你们娘俩,还有爹娘。” 管氏缓缓道:“甘蔗没有两头甜,且不说阿渊和三叔为人如何,只说这一脉相承,就注定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你在衙门里做官,上司同僚照顾你,不都是看在王府的面上;如今王府出了事,你受牵连也是应该的。” “……”谢承君哑口无言。 管氏拍拍他的手道:“老爷,爹和娘都老了,看不透,但这个家你得撑起来,只要人在,哪怕咱们日后回扬州府几亩水田清贫过日,也是不妨的。你看我娘家,如今没了官位,一落千丈,几房人的日子反倒比从前要和气些。” 谢承君忍不住点点头。 管氏柔声再道:“做人做事,别没了良心,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都看着呢。这会阿渊定是难熬,我出不去,你偷偷的往那府里瞧瞧去。” 谢承君一咬牙,“行,反正也脱不了干系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贼喊捉贼 这边谢府众人担惊受怕,那头永昌侯和夫人乔氏,也心惊胆战。 “老爷,禁卫军都上门了,这可怎么办好?” 九月九,永昌侯也上了西山顶,虽然当时场面一片混乱,他吓得差点尿裤子,却清楚的看到那几个刺客第一时间袭击的是福王李锦轩。 放眼大莘,养得起死士的人,寥寥可数。 知道西山祭天的所有行程,还能巧妙的避开禁卫军的,帝都就那么几个。 再从那几个里面找出有动机的,还去过南越,熟悉制毒的…… 永昌侯深深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命。” 乔氏心里一颤,气道:“什么时候动手不好,非要这个时候动手,不是自己作死吗?” 永昌侯目光一冷。 乔氏自顾自又道:“自己折了进去不说,还把世子爷也折进去,安亲王府这步棋,简直臭之又臭。” “不对!” 永昌侯眼中突然透出凌厉肃杀,低呵了一声。 “什么不对,我哪里说得不对?” 乔氏扶着欲裂开的额头哼哼道:“这事无论成与不成,安亲王的恶名都留下了,皇上又不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这不是为别人作嫁衣吗?” “我是说,安亲王没那么傻 !” 乔氏先是一愣,再是一惊,这话对啊,自己一个妇道人家都能读明白的事情,这安亲王怎么就不明白呢? 难道说…… 乔氏被自己心里头冒出的念头吓得脸都白了:“老,老爷……” 永昌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去,三爷受伤,你这个做丈母娘的也该上门去瞧瞧。” “我……” “你先往谢府去,把三奶奶一起叫上,丈夫出事,她不闻不问的像什么样子。” “老爷?”乔氏惴惴不安道:“这个当口去,会不会……” “照我的话去做!” 永昌侯不疾不徐道:“顺便帮我带句话给王妃,永昌侯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王府,桂树下。 玉渊身着家常衣衫,端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手边是小几,几上摆着茶盏,点心。 她就这么一盏茶,一块点心,悠哉游哉地看着禁卫军进进出出,查抄自己的家……别说那些当兵的纳闷,就连齐进瞧了,也心里犯嘀咕。 这安亲王妃是不是没心没肺啊,都火烧眉毛,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玉渊见齐进的目光向她看来,下巴微微扬起,目光冷冽,眼神神态,都像极李锦夜。 甚至比李锦夜更多了几 分夺人的气势。 齐进脑海中一片纷乱,堪堪把头挪开。 这时,几个小分队的头儿纷纷跑到他身边,一一汇报查抄的结果。 一无所获。 玉渊把茶盏放在几上,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碎渣子,道:“齐统领查不出什么,怕回宫难交差吧,要不要挖地三尺啊?” 齐进在心里暗自掂量了下,正色道:“不必了,王妃,多有冲撞,请看在下官也是奉命行事的份上,包涵一二。” 玉渊笑了笑道:“人都有身不由己,我就不送齐统领了,托你带给皇上的话一定别忘了。” 齐进抱了抱拳,“下官定会带到。只是,曹明刚和方兆阳两人,下官要带走。” 玉渊脸色大变:“齐统领,你是欺负我安亲王府这就要倒了吗?” 齐进一脸歉意道:“王妃,事关重大,别说这两个,弄不好就连王妃你都要……” “那请现在就把我带走,我正好想进宫问问皇上,他福王都已经快王袍加身了,王爷刺杀他有什么用?” 玉渊脸上尽是嘲讽讥诮,“真不知道是我家王爷蠢呢,还是使这计的人太蠢,别是贼喊捉贼吧?” “……”齐进吓得脸色大变。 “这么多的刺客 冲他李锦轩杀去,他伤了吗?他残了吗?只怕是连根汗毛都没少吧?” 玉渊拿起几上的茶盏,奋力冲齐进脚下狠狠砸过去,“麻烦你给李锦轩也带个话,让他做戏做全套,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否则,总有一天这戏要演砸!” 热热的茶水溅了齐进一身,他涨红了脸,咬着牙一言不吭。 他的官位身份,说难听点是个统领,说好听点,那就是皇帝的心腹,连皇后见了他,也要留他三分薄面。 虽然安亲王妃这气不是冲他来,但这般泼辣的行径…… 玉渊没给齐进编派她的机会。 “曹明刚,方兆阳!” “王妃!” “就劳你二人跟着去吧。” “王妃放心。” 两人弯腰,重重一礼,久久不起。 玉渊上前,一手托起一个,一字一字咬出:“我自是放心你们的,去吧。” 不消片刻,黑压压的禁卫军退得干干净净。 老管家和刚回府的江锋围上来,一脸忧心。 玉渊身子晃了晃。 “小姐?”江锋忙扶住。 “没事!就是刚刚有口气没喘上来。” 江锋想了想,轻轻道了声“小姐得罪”,右手放在她的腰后。 一股热流从尾椎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玉渊感 激地看他一眼,“真是欺人太甚了!” 江锋压低了声道:“高府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玉渊点点头,正欲说话,听有小厮进来回话:“回王妃,谢府大少爷来了,想见王妃一面。” “这个时候?” 玉渊嘴里不屑着,心中却是微微一暖,“不见,让他回去吧。” “是!” “慢着!” 江锋唤住那人,“跟大少爷说,就说是王妃说的,此刻王府乱糟糟的,请大少爷避讳着些好。” “是!” 玉渊扭头,狐疑地看了江锋一眼,“我的说法与你的说法有什么不同吗?” “有!” 江锋正色道:“小姐的说法,是赶人;而我的说法,是委婉的赶人。前者,大少爷听了会气闷,后者大少爷听了会感激。” 玉渊冷笑:“我不图他这点感激!” 江锋不语,目光沉静而温和,映着些许清澈的星光,“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刀子嘴,豆腐心。” “这话说得好!” 数丈之外,谢奕为拄着拐杖,眼珠有种说不出地深沉。 “三叔怎么起来了?” “来看看!” 谢奕为说罢,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青山,青山点点头,随即便跑开了。 玉渊看到这一幕,眼神疑惑!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一荣俱荣 李锦夜进宫后,青山和乱山就不见了踪影,再出现却是在谢奕为的身后…… 玉渊想到李锦夜临了说的那句“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心里微微笃定了些。 她上前:“三叔,走,一起去看看世子爷。” “嗯!” “王妃,三爷。”小厮去而复返,“永昌侯夫人和三奶奶来了。” 玉渊对上谢奕为的目光,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这是让他见一见的意思。 谢奕为沉默片刻,继而无奈的点点头,“把人请去花厅,让她们略等一等,先去看苏长衫。” 只要三叔肯见,先看谁,后看谁玉渊都无所谓,只是他突然直呼世子大名,让玉渊有些称奇。 两人走进厢房,苏长衫在片刻前刚刚醒来,正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帐顶,脸上沉沉的,没了往日的嬉笑。 玉渊上前扶脉,他的眼珠子幽幽的转过来,没落在玉渊身上,落在了她身后的人身上。 谢奕为无言以对了片刻,慢慢走过去,轻轻地笑了一下,垂下眼,问玉渊:“如何?” 玉渊收回手,问:“胸口疼不疼?四肢有什么感觉?想不想吐?” 苏长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眼神顿时慌乱起来。 “不碍事!”玉渊忙道:“你不是失了 声,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只用点头,摇头来回答我,胸口疼吗?” 苏长衫点点头。 “四肢疼吗?” 他又点点头。 “想吐吗?” 他摇头。 玉渊深思了一会,抬头对谢奕为道:“三叔,都是正常的反应,傍晚前我来施针,七天后,他就能坐起来了。” 谢奕为心中舒了口气,低头,对上苏长衫的眼睛,“你好好歇着,我去见个人,一会就来。” 说完,他移开视线,转身拄着拐杖就走。 苏长衫用眼睛追逐着他的背影,心中渐渐黯淡下去,心里一阵无来由的难过。 哪知,谢奕为走到门口,猝然扭过头,没头没尾的添了一句:“来陪你!” 像是心里点了一束烟花,苏长衫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 玉渊心里存着事,完全没查觉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倒是一旁大庆、二庆,几乎热泪夺眶。 三爷对世子爷-- 真的不一样了! …… 花厅里,乔氏趁着丫鬟不在,沉着脸数落沈青瑶。 “三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做妻子的无论如何得来瞧瞧,他怎么对你是他的事情,你做到问心无愧,才不落人口舌。” 沈青瑶低头,不吭声。 乔氏又道:“身为女子,凡事不能太要强, 该低头时要低头,你这头低下去了,让三爷心里舒坦了,他就回头了。你这边也僵着,他那边也僵着,这得闹到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乔氏叹了口气,“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是为了你好,才与你说这番话。” 沈青瑶抬头,冷冷地看着乔氏,道:“既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亲就别管了,我知道对错,也知道好坏。” “你……” 乔氏简直气了个倒仰,心说:见过不知好歹的,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 罢罢罢,就当她好心喂了驴肝肺! “王妃到!” “三爷到!” 乔氏忙敛了一脸的怒色,起身迎上去。 玉渊头几次见乔氏,都不是在很愉快的情况下,王妃的谱摆得挺大,但这一回,她握住乔氏的手,真心实意道:“都这个时候了,夫人怎么就来了呢?” 乔氏:“一来看看三爷伤得如何了;二来,也是让王妃安安心。” “见着夫人,我的心就安了!” 玉渊眼角的余光看了眼她身后的沈青瑶,微微皱眉,扶着乔氏落座,又命罗妈妈重新换了热茶上来。 乔氏端起茶盏,拨了拨盖子,目光却向谢奕为看过去。 谢奕为一瘸一拐上前,行礼,“夫 人安好。” 乔氏忙笑道:“你腿不好,就赶紧坐下吧。” 谢奕为再施一礼,挪到椅子旁坐下。 乔氏一看他坐到了沈青瑶的对面,再看沈青瑶八风不动的端坐着,忙低头喝茶,将眼底的怒火,尽数掩了下去。 丈夫伤成那样,你这做妻子既不上前扶一把,也不问声好,活该人家盘在王府,不肯回来。 偏在这时,沈青瑶开了口,“三爷可安好?” 谢奕为:“无碍。” 一问一答,再无话可说。 玉渊虽然皱眉,但此时眼前的局势已经不容她再操心别的,只当装作看不见。 她与乔氏略说了会话,便称府里还有事,请乔氏回去。 乔氏何等眼色,忙起身告退。 玉渊送她出去的时候,趁机低声道:“侯爷和夫人的一片心,我和王爷定会铭记。” 乔氏拍拍她的手:“我们家老爷说了,永昌侯府和安亲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 乔氏回到府中,连朱钗都没有卸,直奔男人书房,开口头一句便把永昌侯吓了一大跳。 “不是我诅咒自家姑娘的前程,她若这个脾性再不改,她就守着三奶奶的名头过一辈子去吧!” 永昌侯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这是? ” 乔氏拿起他的茶,咕噜咕噜一通猛喝,将今日看到的,听到的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末了,又气不忿道:“最后王妃和三爷送我们出来,三爷说了一句‘最近王府不太平,夫人和三奶奶无事别往这儿跑,免得牵连上。’你猜那丫头怎么回?” “怎么回?” “她说‘三爷行事端正,牵连二字谈不上;若三爷行事无状,别说牵连,只怕还要掉脑袋!’” 乔氏一拍手:“我的个老爷啊,你是没看到啊,王妃那会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评评理,哪有像她这样说话的?” 永昌侯愣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从喉咙里幽幽吐出口浊气,还有三个字:“随她去!” …… 谢府,内宅。 翠儿绞了热毛巾递过去,“三奶奶,不是奴婢多话,刚刚那话奶奶实在不应该说出口。” “我说错了吗?”沈青瑶冷冷看她。 “错不错的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这话听着不舒服,太刺耳。” “正所谓忠言逆耳。” “我只是告诫他,凡事三思而后行,别辱没了他谢探花的名头。” 沈青瑶挺直腰背,一脸正气道:“妻贤夫祸水!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他!” 翠儿哑口无言。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下狱 翠儿想了想道:“三奶奶,如今不是劝不劝的问题,是咱们府上会不会牵连的问题,奶奶应该想办法把人叫回来才是,而不是嘴上劝两声。” 沈青瑶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牙齿都咬紧了。 “你也看到了,他一进来就坐我对面,明摆着不是和我一条心,我劝两句都遭了他的黑脸,再把人叫回来,他岂不是一怒之下,要把我休了!” “三奶奶!”翠儿急了,“这会休了倒是好事,也省得受牵连!” “放肆!” 沈青瑶怒呵道:“我即做了三奶奶,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就算真的受牵连,也该是我的命。” 翠儿被教训的半句话都不敢回,只垂着头抹眼泪,为着个有名无实的三奶奶名头,连命都搭上了,何苦呢! …… 福王府。 侍卫敲了敲房门,在听到“进来”两字后,方才敢垂首进去。 房间里,帐幔重重,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 侍卫哪敢抬头,只轻轻咳嗽下。 帐幔掀起一角,李锦轩露出半张俊脸。 侍卫忙上前低语道:“爷,刚刚禁卫军去了安亲王府,据里面咱们的人说,安亲王妃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了爷,她 说……” “高、玉、渊!” 李锦轩从牙缝里磨出了三个字,恨声道:“这泼妇,她这是栽赃诬陷,等本王登得大位,早晚一天要将她……” “爷,可是要将她压在身下,翻过来,覆过去的干上几百遍,就像爷干我一样?” “小妖精!” 李锦轩掀了帐幔,赤条条站在地上,“来人,沐浴,更衣。” 侍卫忙去传话。 等人离开,如玉跳下床,小衣上的钿扣全散了,从后面抱住了男人,“爷这是要去哪里?” “进宫,这等脏水往爷身上泼,爷岂能忍。” 李锦轩大手伸进她的小衣,细细摩挲,“上床歇着,等爷回来了,咱们照那书上,再换个花样。” “爷就会折腾人!” 如玉半推半就由他摸,纤手也没闲着,也去摸他的……两人哼哼叽叽半晌,李锦轩才出了院门。 又过半个时辰,如玉跟着出来,侍卫拦住她去路。 “爷今日不知道何时回来,我回自个院里歇着,免得王妃知道了,又说我狐媚人。” 侍卫态度恭敬道:“这会天色暗了,小的送如姨娘回院吧。” 如玉深看他一眼,“那就跟着来罢!” 侍卫朝身旁的伙 伴递了个眼神,立刻跟上。 王妃暗中交待过他们几个,王爷被这个女人迷得三昏五道,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外头进来的狐媚子,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必须看紧点。 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北,还未走到院门口,远远的就看到有道黑影。 侍卫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奴婢是浣衣所的丫鬟,来给如姨娘送衣裳。” 侍卫皱眉:“为何不送进去交给下人,非要等在门口。” “还能为什么,不就盼我念着旧日的情份,从我这里讨要点好处吗?” 如姨娘袅袅上前,拔下头上一支珠钗,塞到她的怀里:“拿着吧,大冷的天手都洗肿了,怪可怜的。” 小丫鬟喜笑颜开的把衣服奉上,“回姨娘,大红色戏服内衬的针角稀了,奴婢自作主张缝了几针。” “还缝它做什么,扔了就是。” 如玉鼻子呼出冷气,抱着衣掌走到侍卫面前,“要不要翻翻呢?” 那侍卫也委实不客气,翻了几下,见没翻出什么东西,便陪笑道:“得罪了,如姨娘!” “哼!” 如玉冷笑着走进院里。 夜 深。 万籁俱寂。 原本在床上熟睡的如姨娘悄无声息的光脚下床,将那件红色的戏服拿到窗下,用剪刀剪开其中一处,从里面挖出一片小小的纸片。 就着窗外冷冷的月光,她略略扫一眼,随即,将纸片放进了嘴里,嚼着咽下去。 …… 玉渊施罢针,苏长衫沉沉睡去。 她朝大庆二庆看一眼,转身走出去,见谢奕为隐在墙角下,身后是一身黑衣的青山,两人在细声交谈着什么。 见她来,青山上前行礼,退于院外。 玉渊揉了揉额角,竭力忍着心里的疑惑想装作没看见,谢奕为却主动开了口,道:“棋子已经动手,再等些日子,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局势便可逆转。” 玉渊微微一震,“三叔不用与我说这些,我放他,也放心你。” “我是怕你夜里睡不着觉,昨儿就没睡好罢!”谢奕为指了指她的眼睛:“瞧着眼圈都黑了。” 玉渊苦笑。 他有事,她若能安然入睡,那还叫什么夫妻? 所谓夫妻,就是他在夜里咳嗽一声,她睡得再死,也能听见他的咳嗽声,然后努力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睛,问他怎么了。 谢奕为看了眼院外,“ 阿渊,还有件事情,你听了别激动。” “三叔,你说!” “刚刚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又有新的证据冒出来,陆皇后和福王在皇帝面前大哭一场,皇上一怒之下,把王爷和张虚怀下了大狱!” 饶是玉渊心底有准备,也被这消息激得眼眶发热,慌张用手压住双眼,“对不起,三叔,我……” 那人,是她的死穴。 碰不得,就像融入她的骨血和四经八脉,一碰,就会钻心的疼。 谢奕为踮着脚走过去,想抱,又觉得不大合适,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好的手帕:“没事,想哭就哭罢!” 哪怕所有的事情在心底演化了千遍,万遍,他依旧寝食难安,一颗心就这么半上半下的吊着,都快疯了,何况阿渊。 他这么一说,玉渊反而不哭了。 她静静道:“这消息一经流出,明儿又是难挨的一天,三叔,你记得吃药,我先回去了。” “去吧,房里点支安神香。” 玉渊把帕子交还给他,转身时,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看不出她刚刚哭过。 如今,偌大的王府她是主心骨。软弱,在最亲的人面前坦露就行了,对外,她必须撑得住场面。 第五百三十六章 他会不会那么蠢 夜深深静悄,有朗朗月高。 牢头和狱卒们今儿晚上掷骰子玩儿,罚喝酒脱衣,有的狱卒已经脱到裤钗,又输了。 他为了缓口气,跑去里面看看。 偌大的一个天牢里,就关了两个人,这会一个坐,一个躺。 安全! 狱卒刚走,李锦夜就醒了。 “你醒了?”张虚怀的声音透着疲倦。 李锦夜环顾四周,等目光适应了牢里的环境,咳嗽一声坐起。 张虚怀看他一眼,“刚刚你说梦话了,叫了声阿渊!” “是梦到她了,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呢!”李锦夜声音听上去平静,到底还带着些颤声。 梦太短,让人辨不清真假,那丫头眼泪一掉下来,就把他给疼醒了。 张虚怀打了个哈欠,把手枕在脑后,“越混越回去了,都混到牢里来了,李锦夜,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锦夜笑笑:“忍忍!” “这破地方,怎么忍!”张虚怀翻他一个白眼:“我家的那个她知道,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 “她没时间心疼你,两天前,她拿下了第九个部落。” “北地此刻天寒地冻了吧!” “没错,要过冬了,她也该歇歇了!” 张虚怀眼中有笑,双手搓了搓,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李锦夜眼前晃了晃。 李锦 夜知道他是在说“还有一年”的意思,展颜一笑。 “都成阶下囚了,我们两个还能笑出来,是不是傻!” 张虚怀哼哼道:“李锦夜,来与我下盘棋如何?” 他指了指一旁的棋盘,“这老皇帝是怕我们两个在大牢里自尽吧,竟然还让人带这个?” 李锦夜把棋盘拿过来,拿起黑子,“啪”落下,冷笑一声:“你必输!” …… 皇宫。 一重又一重的咳嗽声,听得人皮发麻。 刘太医端上药碗,福王端起来尝了两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令宫人把皇帝扶起来,依榻半跪着,一匙一匙服务皇帝吃药。 大约是药味苦楚的原因,皇帝嘴角微微下垂,从李锦轩的角度看过去,面容不仅沧桑还威严。 他心里一虚,手抖了抖。 宝乾帝一直望着他,此刻才微微笑道:“皇儿的手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稳,朕要是有个什么,如何把大莘的江山放心交给你。” “父皇?!” 福王大惊,眼泪从眼眶里飙出来,不知道是听到“有个什么”伤心的,还是听到“江山交给你”喜极而泣的。 他伏在地上,哀哀欲绝:“父皇,儿臣不要承继什么大莘的江山,儿臣只希望父皇能无病无灾的长命百岁!父皇就算 为了大莘,也要保重龙体啊!” 这话,让宝乾帝的心里舒坦了些,他挥挥手,“去吧!” 福王恭身退出来,到了外间,猛擦一记眼泪,奈何心中的狂喜无论如何都掩不住。 这是皇帝第一次,正正式式的说要移交江山的话,他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李锦轩理了理衣裳,抬头挺胸的走下台阶。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时,齐进悄无声息的从暗处现身,对着他的背影深看了好几眼,转身走进寝殿。 …… 李锦轩走出宫门,一抬眼就看到了停在树下的两辆马车。 一辆是他福王府的,一辆是陆府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抬腿上了陆国公府的马车。 车里,陆征鹏盘腿坐着,面前一个小几,几上一盏夜明珠,旁边是两个茶盅。 他拿起其中一杯茶润润喉咙。 陆征鹏打量他:“瞧王爷这喝茶的样子,事情已经妥当了?” “妥当!” 李锦轩得意的笑道:“那几个证据拿出来,铁征如山,父皇深信不疑,李锦夜顶撞了几句,直接被下了大牢,张虚怀也进去了。” 陆征鹏顿时喜笑颜开,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的这么顺利。 “王爷,下一少该怎么走?” “急什么?” 李锦轩抚着杯沿道,“顺着计划一步步稳着走就成,父皇已经跟我说了,要让我继承大统,舅舅啊,十拿九稳的事了。”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 陆征鹏立刻改盘坐为半跪,身子因为激动一颤一颤的。 福王当上皇帝,陆家既是母族,又有从龙之功,将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啊! 李锦轩虚扶一下,压低声道:“我唯一的担心是西山一事做得不利落,留下什么马脚!” 陆征鹏忙道:“王爷放心,那些人都是我养了十多年的死士,为的就是这一天,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很好!” 李锦轩满意的点点头,叹道:“舅舅为我殚精竭虑,日后,我一旦坐上那个位置,绝不会亏待陆氏一族。” 陆征鹏心中大喜,“有了王爷这句话,陆氏一族就算为王爷肝脑涂地,也值了!对了,王爷找机会和娘娘捎个信,既然要稳着走,就不要轻举妄动了。” “放心,母后没有那么蠢,今日父皇与我说的话,很快就会传到她耳中,她知道分寸。” “那就好,那就好!” 陆征鹏连声说。 …… 就在陆征鹏连声说好的时候,齐进跪在榻前,沉沉的唤了一声:“皇上!” 老皇帝连眼都没 有掀,“都查清了吗?” “回皇上,都查清了。” “可是那畜生干的?” “种种证据证明,确实是安亲王做的!” “哼!”皇帝冷哼一声:“亏他有脸还在朕面前喊冤。” “皇上!”齐进抬头看了眼榻上的人,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下面的话说出口。 “不用跟朕吞吞吐吐,朕自是信你的,说!” 齐进这才开口道:“回皇上,今日去安亲王府,安亲王妃有两句话让臣带到。” “说!” “头一句是带给皇上的,她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带给福王的,她让福王做戏做全套,还说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否则,总有一天这戏要演砸!” “噢?” 皇帝重重咳嗽几声,沉默良久,久到齐进都以为他睡着了,正想着是不是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念头刚起,老皇帝突然开口道:“这事,你怎么看?” “皇上,臣不敢有看法!”齐进伏下身,“臣一切都听皇上的吩咐!” 宝乾帝慢慢的从床上坐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齐进,“你知道朕刚刚在想什么?” 齐进摇摇头。 宝乾帝慢悠悠道:“朕在想,倘若我是十六,会不会干出这种傻事来?” 齐进猛的抬起头。 第五百三十七章 我想退婚 齐进猛的抬起头,连眼神都直了。 其实祭祀那天,他就在福王身边,刺客那几招,他看得清清楚楚,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安亲王妃说完那几句话后,他细细琢磨一下,才发现,那几招统统都是虚招。 “齐进啊!” “臣在!” 宝乾帝神色阴睛不定,好一会,才道:“这事,你重新查,仔仔细细查!” “是!” …… 这一宿,长得简直叫人上气不接下气,天光好像总也亮不起来似的。 王府里,苏长衫睁开眼睛,饿得前胸贴后胸。 他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每天喝几口米糊汤,还不能嚼,一嚼全身都疼,只能囫囵吞。 他动了动,一旁打瞌睡的大庆警醒过来,凑近了问,“爷,哪里不舒服?” “有什么吃的吗?”声音气若游丝。 “米糊!” “滚!” “那小的这就去小厨房看看!” 大庆扭头刚要走,却见谢三爷柱着根拐杖进来,后面的青芽姑娘手里拎着食盒。 “三爷?” “让小厨房给他弄了点新鲜的米糊。” 大庆正要说“我家爷不吃米糊”,眼角的余光看到爷死命的瞪着他,忙把到嘴的话咽下去。 “好啊,好啊,我家爷正饿了呢!” 谢 奕为朝身后的青芽看了眼,青芽打开食盒,拿出还热乎着的米浆,小心翼翼的喂世子吃。 苏长衫吞一口,余光扫谢奕为一眼,心说:这要是他亲手喂的,就好了! 半碗米浆喂完,谢奕为清咳了一声,“你们先出去,我与世子说几句。” 大庆跟在青芽身后离开,掩上房门。 谢奕为坐到床边,眼神尴尬的左右看着,始终没落到苏长衫的脸上。 苏长衫被他这副要说不说的的样子,逗笑了。他是个内心矛盾的人,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让他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否则,也不会偷偷摸摸的握住他一根手指头。 他一笑,谢奕为也笑了。 两人无言以对了片刻,谢奕为咳嗽一声道:“你伤得重,一直昏迷着,所以有些事就没跟你说,刚刚消息传来,王爷和太医都被下了大狱。” 苏长衫脸色大变。 谢奕为怕他急,忙在他手上轻拍几下,示意他别急。 苏长衫用力喘了几口气,道:“说吧,我身子受得住。” 谢奕为把这几天的事情细细道来,末了,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是快撑不下去了,才想着与你说这些,也是无人可说了!” 从前以为自己满肚子文章,满肚子算 计,一切尽在掌握,真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心里虚的很。 由此及彼! 王爷这些年一个人把担子挑在身上,连睡觉怕都睁着一只眼睛,该是何等的累! 苏长衫默默的消化了他话里的许多消息,半晌才道:“别怕,不会有事,按事先商量好的来,我信你!” 苏长衫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气若游丝,谢奕为其实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这话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到了他的脑子里。 他暗下一惊,心说:我和他的默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苏长衫又道:“明日起,王府关起门来过日子,你也称病不用去上朝了。” 谢奕为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世上之人,雪中送碳的少,落井下石下的多,安亲王府失势,有的是想往王府砸石头的人。 像怀庆那样,就算李锦夜救她一命,也只让驸马过来通风报个讯,算是知恩的! 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他去户部也是被人冷嘲热讽,倒是不怕这些,但王府就剩阿渊,还有个废人苏长衫,自己坐镇,才能安定人心! 苏长衫看着他,“对了,周启恒过来探病了吗?” 谢奕为摇摇头。 苏长衫不怒,反垂眼 笑了一下,“我倒希望他此刻退亲才好。” 谢奕为一愣,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苏长衫用了吃奶的劲,把手挪过去,挪到他的膝盖旁,用手指戳了戳:“奕为,我不想成亲了。” “你,你,你……这个时候你别乱来。” “我哪里乱了,我都不能动!” 谢奕为怔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惊得跳起来,“你,你,你……简直胡闹!” 说完,他脚下一使劲,又羞又臊的跑了。 苏长衫自顾自笑笑,不是身上有伤吗,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 谢奕为回到房里,把正在铺床的青芽吓了一大跳:“三爷,你怎么脖子也红了?” “啊?噢,热的!” 谢奕为怕被这丫鬟瞧出端倪来,忙补了一句:“歇着去吧,我读会书。” 书拿到手上,已经是真正的夜深人静,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痒着,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心说王爷还身陷囹圄呢,你脑子里就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还是不是人? 抽完,再去看书,依旧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谢奕为索性披着衣裳站到了窗外。 王爷下狱这个局,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这局怎么破? 苏长衫救 他一命,更是他没有料到的,以后该如何办? 这鸦青色的天啊,何时才能亮起来! …… 安亲王下狱的消息,像一记惊天响雷,炸在京城每个人的脑袋上。 所有人的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此事。 谢府是彻底的慌了,谢老爷甚至想:要不,卷铺盖滚回扬州府吧,那里好歹还有一亩三分地,饿不死,还能保住命。 可转念又一想,滚回扬州就能不受牵连吗?皇帝一声令下,跑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啊! 几番焦灼之下,谢老爷病了。 谢府众人请郎中的请郎中,端茶侍候的端茶侍候。 顾氏身为儿媳妇,侍疾这事跑不掉,把掌家大权交给儿媳妇管氏。 管氏对男人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谢承君一听,也是这个道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急有什么用,认命吧! 不过,还是得暗戳戳的派个人去王府打听打听消息。 而此刻的王府漆门大关,门口两只石狮子孤寂的看着空荡荡的街巷,就在数日前,这巷子还是人来人往的模样。 如今,已经半个人影都不见。 小厮对着木门看了半晌后,才回谢府复命。 管氏一听,心直愣愣的往下沉。 第五百三十八章 我很正经 翌日一早,管氏回了趟娘家,把儿子交给娘家人照看几日。 临走,她对老父亲道:“我是谢家妇,别无选择,可这孩子还小,总想为他求个活路,还请父亲收留。” 管老爷沉吟半晌,道:“他姓谢,真到了那一天,父亲就算有心想留,也留不住。不过,我瞧着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且再看看吧!” 老父的话,让管氏吃了颗定心丸,回到家学着安亲王府关紧大门,缩着尾巴度日。 与安亲王府,谢府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福王府还有陆府。 这两个府门口,几乎天天被堵得车水马龙,连看门的小厮都因为赏钱,而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 皇帝病着,福王到底不能高兴的太明显,宁国公府却是在府里连摆三日流水宴,歌舞升平! 无人知道,陆征鹏心里其实也上上下下的忐忑着。 自打安亲王下狱后,上头那位再无动静,这样的安静在旁人看来,也许是老皇帝在犹豫要如何处理安亲王,但他却想多一层--皇帝会不会是起了疑心呢? 陆征鹏忐忑了几天,实在摸不清皇帝的意思,于是下令府中不许再设宴,又亲自把那十几个暗卫的事情处 理了一遍。 这边宁国府刚刚消停,那边永毅侯的独子江元亨不乐意了。 有日晚间,喝多了几杯酒,带着一帮人杀气腾腾地冲到国公府门口,对着紧闭的正门撒了泡骚气冲天的尿,还在门口叫嚣着苏长衫的名字。 受此大辱,卫国公府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敢露面。 卫国公称病不出。 江元亨越发得意的嚣张起来,命小厮天天往卫国公府门口撒尿。 这事落在苏长衫耳中,他冷笑一声对前来给他行针的玉渊道:“人在高位,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一旦失势,连条疯狗都能咬上几口,我倒要看看,他能嚣张几天!” 玉渊捻着手里的针,手起,针落…… 等最后一根针下完,她才慢幽幽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年。别说一个小小的永毅侯府嚣张不了几天,便是大莘照此下去,也总有雨打风吹去的那一天。” 苏长衫脸色吓得苍白:姑奶奶,你可真敢说! 玉渊的话却不止如此,“大莘开国以来,多少次外族入侵,都安然无事;一场凉州之战,却是大。大的伤了元气。可见,国与家一样,从外头杀过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 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短短几天,苏长衫的脸上已经瘦脱了相,这话在他心里盘回了几个来回后,脸色越发的难看,一时竟有了几分苍老之色。 玉渊知道自己话讲重了,忙道:“你也别多想,好好养着身子是正经。” 苏长衫看着她,苦笑道:“你这话,真该让龙椅上的那一位听听。” “他高高坐着,能听进什么话?会说阿谀奉承话的,都是小人;君子宁折不弯,近不了他的身,真话听不到他耳朵里。” 玉渊垂下眼帘:“我走了,你歇着!” “高玉渊!” 苏长衫唤住她,他朝大庆、二庆递了个眼神,二人立刻掩门离去。 “有件事情,我与你商量下。” 玉渊坐回床前圆凳:“你说。” 苏长衫:“我想退婚。” 玉渊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缓缓道:“三叔没有告诉你吗?王爷其实是有后招的,只是一时间还未到时候。” “和暮之没关系。”苏长衫深呼吸了下:“是我自己想退。” 玉渊眉尖一跳,“苏长衫,你多大的人了,能这么任性吗?再者说,这婚是皇上亲赐,你这个时候退,不是活生生地打他的脸吗?” “ 只许他啪啪打我的脸,就不允许我打他一次?” 苏长衫冷笑一声道:“更何况,我这还不是打脸,我这是让他宠臣一家得到解脱。” 玉渊被他的理直气壮气笑了:“苏长衫,都这个时候了,你正经点好不好,” “高玉渊,我很正经!” 苏长衫抬了抬下巴:“这门亲事,原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从前我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与周家的门第倒也相配,如今……你真当周家就没有退婚的想法?” 不过是碍着这婚是皇帝赐的,不好在此刻提出来罢了,免得被人戳脊梁骨。 “我受伤这些日子,周家别说派人上门瞧瞧,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江元亨那王八蛋这般辱我卫国公府,他周启恒可有个屁放?以他在老皇帝面前的体面,让江元亨倒霉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苏长衫一口气说那么多,喘得不行。 “高玉渊,这会我先提出来,好坏都在我身上,他周府里子面子都全了,说不定看在我没有祸害他们家宝贝姑娘的份上,心怀愧疚暗下拉李锦夜一把,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理是这个理,但真要这么做,周府且不说,皇帝那头可 就真正的得罪了。 “苏长衫,你可想好了,这真不是小事!” “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苏长衫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苍茫的坚硬之色。 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如果想和那人厮守一辈子,这时候退婚,是唯一的机会。 玉渊端详他很久,唏嘘道:“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还有更大的事儿,没告诉你呢! 苏长衫注视着她,心如止水似地说:“这不是胆大,这是知趣。” 劝无再劝,玉渊只得起身,“这事,我一人做不了主,我得与三叔商量一下。” 苏长衫缓缓闭上眼睛,“你就与他说:看在我这半身不遂的样子,也请他三爷全了我的心思。” 从左厢房出来,穿过堂屋,直接跨进右厢房。 右厢房里,青芽正在侍候三爷用药。 一盏苦药喝下去,谢奕为的俊脸皱成一团。 事关重大,玉渊挥挥手,示意青芽出去,没做任何铺垫,将苏长衫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三叔,我瞧着他是铁了心的,你看这事……” 一阵风过,眼前原本端坐的人已不见了踪影,玉渊看着那抹消失在门边的青色,怔了怔,心说:让三叔去劝劝也好! 第五百三十九章 袖手旁观 帘子一掀,谢奕为气势汹汹冲进来,“苏长衫,你……” 话说到一半,忙不迭的扭过头,脸又红到了脖子。 苏长衫看了眼自己光裸的上身,朝大庆微摇了下头。 大庆立刻拿被子遮住爷的身体,端着脸盆和水走了。 爷这人爱干净,没法子起身沐浴,便命他一日早晚擦两次身,刚刚王妃来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耽误到现在。 谢奕为等大庆离开,近乎怒气冲冲地瞪苏长衫一眼,冷冷道:“你真要退婚?” 苏长衫不答,只拿眼睛去看他。 什么话都没说,却像是把话都说尽了! 谢奕为一咬牙,低下头,漂亮的眼睛里冒着火,压着噪子道:“你这是在逼我!” 苏长衫依旧没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其实,他此刻也凭着胸口一口气硬撑着,生怕一张嘴,就把那口硬气给泄了。 果然,先泄气的是谢奕为,“别退婚好吗,这点体面我想帮你留住。” “你怕?” “我……”谢奕为近乎虚弱的声音回答了他:“你是世子爷,国公府唯一的嫡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意思呢?”苏长衫冷笑道:“谁爱拿,谁拿去,反正我不稀罕。” “你……” 谢奕为咬牙:“你给我闭嘴,你这个不靠谱的!” 这混蛋就是往死里逼他! 苏长衫长长地出口气,“谢奕为,与其同床异梦,不如不去祸害,我因为你,连装一装都不想了,你明不明白 !” 从前求而不得,万念俱灰下就算皇帝给他塞头母猪,他也照娶不误。 但现在不一样了。 像一记重锤狠狠的敲在谢奕为的心上,心上滔天的怒火渐渐熄了,只余下仓皇的一个念头:他都为我这样了,我还要逼他吗?还要逼他吗? 苏长衫慢慢将手挪过去,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捏在手心,“李锦夜不在,亦为,这事你帮我办了!” 谢奕为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句咬出:“苏长衫,这事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苏长衫将他的手指捏得更紧了些,“他连我跟着暮之造反都不反对,还会反对我退婚吗?” 谢奕为:“……” …… 走出左厢房,一抬眼就看到桂花树下的玉渊。 谢奕为满心的愧疚,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上前低声道:“阿渊,三叔劝过了,他死活不听。” 玉渊鲜少满面愁容,此刻不仅满面,而且满心。 她道:“要不,我去把国公爷请来,让他老人家好好劝劝。” 谢奕为摇摇头 道:“世子爷说了,天皇老子劝都没问。” 玉渊心说:这几天她没被皇帝给逼死,这会倒要给苏长衫逼死了。 谢奕为一看她样子,心里愧疚更甚。 叔侄二人默默站了半盏茶的时间,玉渊叹了口气,道:“三叔,就遂了他的心吧,我想了想,若是李锦夜在,定也拿他没办法。” 谢奕为这时的神色,才稍稍缓了些,“阿渊,就不知道周家此刻是个什么想法!” …… 周府。 窗边上垂挂着竹帘子,帘子卷到一半,阳光穿过竹帘投到周启恒的身上,他踩着反光的青石砖,转身走到书案前。 发妻余氏和儿子周允站在书案前。 周允看着父亲两鬓添起的好几根白发,忧心忡忡道:“父亲,你把我叫回来是何事?” 周启恒道:“安亲王一事,公主那头怎么说?” 周允一听安亲王三个字,心里就发怵。 还有一个月,妹妹和苏世子大婚,什么都备下了,就差大婚,结果安亲王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他头都疼死了。 “父亲,皇上病着,等闲看不到,公主没说什么,在这个当口说什么都不好。父亲真要担心,不如试着往宫里递个折子,您和公主不一样。” 周启恒看了儿子一眼:“递 过了,没有回音。” 周允心里咯噔一下,连老父亲都不见,安亲王这事儿……可真不好办哪! 余氏惴惴不安道:“老爷,要不还是退婚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咱们膝下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了!” 周启恒怒道:“这个时候退婚,你是想让全天下的人戳着我周启恒的脊梁骨骂吗?” “你要不想被戳脊梁骨,那就想办法把安亲王保下来啊!”余氏一针见血,“安亲王没事,谁想退这个婚!” “你……”周启恒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是宠臣不错,但这个节骨眼上,怎么把李锦夜保下来?刺杀皇子和谋逆大罪有什么区别? “我真要开这个口,不仅几十年的经营打水漂,说不定连周府都保不住,妇道人家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余氏也急了,“人又不能保,婚又不能退,就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嫁过去送死吗?” 周允一看这情形,忙劝道:“父亲,母亲,都别急,都别急,还有一个月,总能想出法子的。” 话落,外头有丫鬟说话,“老爷,夫人,安亲王妃和谢三爷来了!” “什么?” 周启恒抬头,对上儿子的目光,父子二人眼中都是疑惑。 这 个时候,他们来做什么?这不是生生要把周府给拖下水吗? 周启恒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心里琢磨这会是把人赶出去呢,还是见一见! 周允心思一动,“父亲,要不儿子立刻去把公主请来。” “去,去,去,快去请!” 周启恒眼睛一亮,把公主请来做个见证人,万一……他们周家也能说得清! …… 玉渊半盏茶喝完,见人还没有来,不由苦笑。 换了从前,别说半盏茶,就是片刻都不敢耽误,他周启恒再是宠臣,在皇室宗亲面前,该有的礼数半点都不能少! “三叔,果然是人走茶就凉啊!” 谢奕为原本对苏长衫的退亲,心里还耿耿于怀,总以为是自己耽误了他,此刻亲身体会到周家上上下下态度的转变,耿耿于怀就变成了庆幸。 他那样一个自负自傲的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冷待! 一盏茶见底,周启恒夫妻一前一后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公主和驸马。 玉渊一看连公主都来了,不由朝三叔递了个眼神。 谢三爷岂是笨人,怪道把他们冷了这么久,原是怕他们开口相求,所以特意把公主请来,做个见证。 如此看来,周府在安亲王一事上,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袖手旁观! 第五百四十章 帮世子退婚 周启恒一进门,就一脸歉意道:“刚刚府上有个客人,劳王妃久等了。” 玉渊也不说穿,边行礼,边说道:“大人公务繁忙,为国为民,真真是辛苦啊。” 周启恒八面玲珑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岂会在乎这一句不痛不痒的嘲讽,还以浅笑。 玉渊这时仿佛才看到公主和驸马,相互行过礼后,她对着公主正色道:“上回的事情,王爷和我都记在心里,先谢过公主了。” 怀庆深目看她一眼,“一点小事,别放在心上。” 玉渊见她只字未提李锦夜救她一命之事,也不恼,淡淡道:“受人恩惠,自然要谢,更何况在王爷和我心里,那不算是小事。” 这话,简直就是在怀庆脸上,狠狠的打了一记巴掌,打得她生疼! 想着周府暗中的交待,她叹了口气道:“玉渊啊,我虽贵为公主,但到底是出嫁女,有些事情也身不由己。” “趋吉避凶是人之本性,公主便是不说,我也理解!” 怀庆一听这话,心中熨帖的同时,又生出几分疑惑,“那王妃这一趟是……” 玉渊道:“既然公主问起,我就开门见山了,我这一趟来,是想帮世子爷 退婚。” “什么?” 怀庆一声惊呼,目光唰的向公公看过去。 饶是周启恒猜破了头,也没猜到他们这一趟,原是为着退婚来的,暗松口气的同时,脸上佯怒道:“王妃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门亲事是皇帝亲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哪容得下你、我出尔反尔?这是欺君之罪!” 玉渊本还想往下说,听他呵斥的如此理直气壮,反倒不往下说了,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拨弄着茶盖,全然不顾周启恒快要瞪出来的眼睛。 一旁的谢奕为见玉渊突然收口,心中大叫了一声好,对付这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人,就该用这种法子。 递到脚下的梯子,突然被抽走,周启恒再想顺势往下爬,可就难了,一时间,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口气生生的卡在喉咙口,差点没把他给憋死。 一时间,花厅里安静了下来。 余氏见老爷下不来台,拼命给儿子递眼色。周允没法子,只得咳嗽了一下,拿眼神去求自个媳妇。 怀庆看不惯公公装腔作势样子,故意装着没看见,一口一口的喝着茶。 直到眼角余光看到周允的脸憋得通红时,方才幽幽开口道:“ 王妃,退亲是谁的意思?” 公主开口,玉渊立刻给她这份薄面了:“这并非我的意思,而是世子爷的意思。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世子怕耽误了周小姐的大好前程,将来跟着他吃苦。不过……” 玉渊拖长的调子没有再往下说,薄面给了公主,并不意味着她不反击。 在周府众人的神经都紧绷成一根弦的时候,她方才轻声道:“但若周大人执意想让周小姐嫁过来,不怕她将来被牵连,这婚不退也是可以的。” 皮球踢到周启恒的脚下,周启恒这才明白,这是安亲王妃故意将他的军。 但姜还是老的辣。 周启恒扶着稀疏的几根胡子,道:“我们周家也就这一个未嫁女了,不瞒王妃说,这丫头主意大,很多事情需得她点头了,我们做父母的才好说话。” 余氏立刻起身,朝玉渊福了福,道:“王妃稍坐片刻,容老身去问问孩子的意思。” 玉渊做了“请”的手势:“夫人自便!” …… 余氏刚拐了个弯,就看到周紫钰领着丫鬟向她走来,怕是听到了风吹草动。 她朝身后看了看,把女儿拉到暗处,低声道:“那头来退婚了,再好不 过的事情,你赶紧回房去,这事自有父母兄嫂帮你作主。” 周紫钰脸一沉:“我不退!” 余氏气了个倒仰,“你不退,那你想做什么,嫁过去没几天,就抄家送死去吗?真正不知道好歹!” 周紫钰恨恨道:“母亲,这婚我若退了,将来,将来我找谁报仇去!” 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报仇? 找谁报仇? 余氏一脑门子的糊涂,心里翻滚了几个来回后,她一脸惊悚地看着自个的女儿。 “你,你……你……” “没错,女儿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就是想着等嫁过去后,把安亲王府和卫国公府闹个天翻地覆,我要他们兄弟反目成仇,报李锦夜辱我的仇。”周紫钰咬牙切齿。 “啪!” 余氏呼吸一时停住了,想都没想,一记耳光甩过去:“你疯了不成!这种事情也亏你想得出!” “母亲,你忘了当初他李锦夜是怎么欺负女儿的了?”周紫钰抚着红肿的半边脸,跺脚泣道。 余氏万万没想到女儿竟然暗下存了这个心思,气得眼前阵阵发黑,真想再一记耳光甩过去,把她打醒。 哪有大姑娘家家的,拿自己一辈子的婚姻当儿戏的? 她疯了不成! 余氏尖声道:“先不说李锦夜和苏长衫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不是你想挑拨就能挑拨的,只说你这会嫁过去,将来是打算去阴曹地府报仇吗?” 余氏抚着心口,厉声道:“来人,把小姐送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允她到外头来。” “母亲!” “你给我闭嘴!”余氏红着眼睛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知道好歹的孽畜来?” …… 余氏再回到了花厅,脸上没有怒气,只有悲色,“老爷,那孩子愿意退婚。” 周启恒一听老妻这么说,怕再节外生枝,当下不再装模作样,“世子既然执意,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别为了一桩婚事,伤了两府的和气。安亲王妃,这婚便退了吧!” 玉渊这会也懒得再逞口舌之勇了,默默的点了点头。 余氏多了个心眼:“王妃啊,这退亲的事儿,国公爷知道吧!” 玉渊点点头,“本该是他老人家来的,但国公爷身子不好,我便代劳了。” 余氏一听国公爷点了头,再无后顾之忧:“那我马上来看看册子,看一看聘礼一共花了多少银子。” 玉渊也不推托,“就那劳烦夫人算一算吧。” 第五百四十一章 小看了苏长衫这人 余氏忙令管事找来聘礼册子,算了算,折成现银凑了个整数,整整两万两银子,交给安亲王妃。 玉渊拿着银子,心中感慨万分,再不想在周府停留片刻,启身告退。 怀庆心下不忍,跟着站起来,“王妃,我送送你!” 玉渊回眸看她一眼,默默点点头。从头至尾,谢奕为冷眼旁观着,没有多插一句话。 送到二门外,玉渊让公主留步。 怀庆很多话憋在心里,想说,却无法说出口,只叮嘱道:“王妃多多保重。” 玉渊欠了欠身,笑笑,转身离开。 叔侄二人坐进马车,谢奕为这才开口道:“不知道这事传到宫里那位的耳朵里,他会如何想?” 玉渊这会根本懒得管那位作何感想,她自己的心情跌落到谷底。 “这婚事原本是赐婚,我怕委屈了世子爷,也盼着这桩婚事将来美满和睦,还绕着弯儿的求怀庆公主说情。如今,统统打了水漂。” 她幽幽叹气:“这一下,国公爷怕是得真病了!” 谢奕为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揉了下阿渊的脑袋,一语双关道:“阿渊啊,有的时候你得信命,都是命中注定!” 玉渊不知这话里的深意,倔 强的抬了抬下巴,“我命由我,不由天!” …… 他们一走,怀庆与驸马也坐马车回公主府。 车上,周允叹道:“妹妹两次遭人退婚,真真是命运不济,以后的嫁娶可就难了!” 怀庆冷眼瞧着他,鼻子哼了声道:“这话刚刚安亲王妃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万一安亲王妃顾念妹妹嫁不出去,心一软,这婚也许就不退了。” 周允忙道:“那哪行啊,嫁不出去总比没命的好!” “既然得了便宜,那就不要再卖乖!” 怀庆声音沉了下来:“人家世子爷做得已经够地道的了,换了别人为保命,还不死死的抓着你周府的这根救命稻草!” 周允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怀庆见男人吃瘪,这闷了半天的浊气,才算吐出来,心说:从前,我倒真小看了苏长衫这个人! …… 玉渊回到府中,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似的,浑身说不出的累,把给苏长衫递消息的事情,交给了三叔。 反正他们住一个院子。 谢奕为硬着头皮进屋,不料苏长衫却睡着了。 他静静的坐在床边,目光从这人的眉眼慢慢往下。 这人醒着和睡着完完全全是两类人,若真要 比较,还是睡着的时候更讨人喜欢一些。 一醒来,那眼神,那说出的话,都让人不得安生。 在这寂静的一霎里,谢奕为像是又回到了西山的山涧中,在深秋苍白的月色下,虫鸣盖住了他的心声。 偌大一个莘国,偌大一个天下,东西隔海,南北无边…… 放不下一对惊世骇俗的人! 苏长衫啊苏长衫,婚退了,我看咱们俩以后,可怎么办? 苏长衫醒来的时候,床前已经没有那个人影,是大庆把退婚成功的消息告诉了他。 半垂的眼帘,遮住了他眼底的喜悦。 虚度的光阴,人一生经得起几栽,从今往后,他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真好啊! …… 卫国公府和周府退婚一事,在安亲王被下狱后,又掀起轩然大波,高门、市井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称赞世子爷是个人物,知道好歹,知道进退。 也有人说周家落井下石,不是东西; 有人猜测世子是用主动退婚,来换取周大人帮安亲王说几句话; 也有人说是周大人看明白安亲王的下场,所以顺水推舟,撇清了关系。 被玉渊料准的是,卫国公这一下是实打实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相熟的张太医在牢里,其他太医就算接了帖子,这会也不敢上门,国公府无奈,只得来请高玉渊。 见到国公府下人的时候,玉渊恰好帮苏长衫施完了针。 她看着苏长衫那张苍白的脸,气闷道:“这一下,你可满意了?” 苏长衫的目光与玉渊一触即收,“你帮我带句话给他,我会更满意。” “说!” 苏长衫轻轻吐出口气,“你告诉他‘我这会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以后会好好孝顺他,再不气他。’”。 马后炮! 玉渊在心里暗骂了声,扭头就走。 …… 去到国卫公府,玉渊凝神诊脉,见脉相并无大碍,遂放下心来。 写了方子,命人去鬼医堂取药,玉渊从怀里掏出银票交到国公爷手上。 “国公爷劝我宽心,自个也得宽心才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的东西,何必留。回头等王爷出来了,再帮世子爷寻一门好亲,人在高位上,还愁没有姑娘愿意?国公爷好生保重身体才最要紧。” 卫国公拿着银票,有气无力的看着她,心说:我哪是为了周府的事情想不开啊! 都说知儿莫如父,自个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他能不 知道吗? 就算从前不知道,为着谢三爷纵身一跃,连性命都搭上了,他还有看不明白的道理? 原想着只要给苏家留个后,他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算了,哪知那小畜生连条后路都不留,是铁了心啊! 儿他娘啊,你睁眼看看咱家的小畜生吧! 苏家,绝后了! 国公爷这副哀哀欲绝的神情,落在玉渊的眼中,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想着苏长衫的交待,她轻声道:“世子有句话托我告诉你,他说他这会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他还说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再不气你!” 卫国公被这一句话震得耳畔“嗡嗡”作响,手一松,银票从指尖滑落,老泪哗的一下流出来。 这小畜生啊,在剜他的心啊! 都断子绝孙了,孝顺有个屁用啊! 玉渊一看卫国公淌眼泪,再忍不住扭头冲离了屋子。回到王府,人也是蔫蔫的,午饭只用了一两口,便推开了。 阿宝几个左哄右哄,也不顶用。 这时,罗妈妈进来回话道:“小姐,温郎中父女来了。” “人呢?” “在花厅等着。” 玉渊深吸口气,将冒出的万千思绪拢了一把,强行压下去:“走,去看看。” 第五百四十二章 后路总还有的 温郎中见到王妃,心里吓一大跳,瘦狠了,连下巴都尖了,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温湘抢了先。 “天还没塌下来呢,你怎么瘦成这样,都没从前好看了!” 玉渊苦笑了下,没理她:“郎中找我何事?” 温郎中道:“没事,就是来看看王妃,顺便把这丫头送过来,让她陪王妃解解闷。” 玉渊一愣,“我原以为温郎中此刻过来是怕受牵连,来辞行的。” “我和爹娘连大牢都蹲过,还怕什么牵连,高玉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吗?亏咱们还同生共死过呢!”温湘白眼都快翻出天际了。 “原是我想错了,对不住!” 玉渊拉过她的手,轻轻合在掌心,温湘顿时就像被顺了毛的猫儿,哼哼两声后,立刻乖了。 “温郎中,鬼医堂的生意如何?” “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就是天翻了个个儿,这该看病的人,还得看。” 温郎中把几上的食盒递过去,“这是内子做的一些江南小菜,都很开胃,给王妃尝尝鲜。” 玉渊连忙称谢。 温郎中起身,“看到王妃平安我就放心了,这人啊,哪有事事都顺的时候,更何况,还不到生死的时 候呢!” 玉渊也算是个心性坚定的人,但再坚定的人,听到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也狠狠的被暖了心。 “温郎中放心,就算到了生死的时候,我也看得开,回去吧,我留温湘多住几日。” 送走温郎中,屁股还没坐下来,小厮回话说江亭来了,玉渊立刻命人请进来。 “阿渊,你和江爷说话,我去找卫温玩!”温湘一边说,一边知趣的往外走。 “就在院子里玩,别走远了!” “院子里有什么好玩的,我……” 温湘呼吸一窒,心狂跳起来。 数丈之外,那人一身灰色的旧袍,周身沉淀出一层平和与成熟,立体的面庞却是充满生机和鲜活。 两种奇异的气质混合在一起,就像江南的女儿红,回味悠久,让人无法抗拒。 江锋此刻也看到了温湘,微微颔首行礼,唤了声“温姑娘”后,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经过。 这一声“温姑娘”,江锋是收敛着叫的,听在温湘耳中,比那女儿红还让人回味。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强忍再看一眼他背影的冲动,强迫自己扭过了头。 玉渊没想到等来的是江锋,问道:“江亭人呢?” 江锋把手中 的包袱递过去,“义父回去了,这里头是薜姨娘和二小姐给小姐做的几身小衣。”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就走了?” 江锋不好说义父因为王府的事情憔悴了,怕小姐见了更难过,只轻声道:“府里就薜姨娘和二小姐两人,他不放心。” “原是这样!” 玉渊微微低下头,心说不见也好,否则他看到自己这般消瘦,指不定得心疼成什么样。 “义父说,让小姐宽心,这世道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玉渊抬头,“江锋,你怕吗?” 江锋沉声道:“小的没什么可怕的,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活一天赚一天。小姐也不用怕,就算事情有变,后路总还是有的!” 是啊,后路总还是有的! 玉渊将目光投向了院外。 此刻,院外秋意正浓,漫天抛洒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桂树下,温湘和卫温的脑袋凑在一起,两人叽叽喳喳争论着什么…… 罗妈妈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嘴角微扬,这是九月九以来,头一次看她笑。 玉渊眯了眯眼睛。 人生无常,断水缠丝,世事把人心磨得像块硬铁,却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让它软下来。 李锦夜,我没什么可怕的,你也不要怕! 就算我们身在泥潭,也有星空可以仰望的。 …… 身处劣势的玉渊不怕了,半个屁股已经坐到“太后”之位上的陆皇后,心里却惶恐的要命。 皇帝的寝宫宫门紧闭,禁卫军把守,她贵为皇后,便是到了宫门口也见不到天颜。 皇帝的病情如何? 他到底是什么想的? 为什么迟迟不处罚安亲王? 这要晾到什么时候? 诸多问题在陆皇后心中涌上来,她几乎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就怕事情生变。 有心腹婢女走进来,低声向她道:“娘娘,令贵妃刚刚也被李公公拦在了门外。” “哼!” 陆皇后冷笑道:“这女人长着一张不争不抢的脸,只有本宫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个省心的主,心机算盘都打在肚子里呢!刘太医有没有消息传出来?” “回娘娘,没有!” 陆皇后思忖片刻道:“倒是本宫心急了。他这会寸步不离的在皇上跟儿前,外头又守得这么严,哪能递出消息啊!” “娘娘别急,皇上既然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陆皇后眉毛一扬,丹凤双眸气势凌人 ,“这世上不到最后一刻,从来也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让人给陆国公捎信,叫他儿子陆天明长点心,本宫把他安在五城兵马司一位上,不是让他游街串巷,只为着风光的!” “是,娘娘!” “还有,传讯给福王,让他找几个咱们的人上折子,要求立刻发落安亲王,本宫看不到皇上,只好用他们来探探皇上的口风。” “是!” “令妃那头看牢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回本宫!” 陆皇后沉着脸,喟叹道:“这一回,我定不能让她坏了本宫的好事。” 婢女应了一声,没挪步,又道:“对了娘娘,卫国公府的苏世子向周府退亲了。外头传言说,苏世子这么主动退亲,是为了求周大人搭救安亲王。” “噢?” 陆皇后拧眉沉思了片刻,道:“这苏长衫为李锦夜倒是豁出去了,周启恒这几日进宫了?” “回娘娘,没有进宫。” “那怀庆公主呢?” “也没有。” 这倒让人玩味了! 陆皇后拨着手上玉镯,眸色沉沉:“让福王往那两府里走动走动,必要的时候许诺些甜头给他们,尤其是周启恒,一定要把人笼络过来。” 第五百四十三章 说媒 深宫,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 陆皇后将令贵妃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令贵妃同样将她的一举一动牢牢掌握。 在李公公那儿碰了壁,令贵妃回到寝殿,忧心忡忡地对着心腹婢女道:“如今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本宫别的倒不怕,就怕把晋王扯进来。” “娘娘放心,这事怎么看,都扯不到晋王身上。” 令贵妃盯着屏风发了好一会的呆,声音像是从胸腔逼出来似的不真实,“本宫和那一位斗了这么多年,她不是个能容人的。” 婢女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娘娘言语素来知道分寸,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话说得如此直白的。 她没料到的是,更直白的话还在后面。 “本宫此刻要如何做,才能帮到安亲王呢?还有,皇上难道就真的老糊涂了吗,看不出这里头有鬼吗?” 婢女又惊又恐,再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过去,跪下:“娘娘,您慎言啊!” 令贵妃冷笑着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可不是慎言的时候,已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你给晋王传个信儿,让他多找些人上书为安亲王鸣 冤!” “这个时候?” “就这个时候!” 令贵妃定一定神:“再迟,就晚了!” “是!” “回来!”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齐进这些日子可有守在皇上跟儿前?” 婢女想了想,“没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令妃蹙着眉头,久久不语。 齐进是除了李公公外,皇上最贴心的心腹,这个时候本该守在皇上跟前,人呢?去了哪里? 令妃起身,慢慢走到梳妆台前,用玉骚头轻轻拨着头发,“你去办事吧,让本宫一个人静静!” …… 公主府。 管家垂首道:“公主,福王妃来了。” 怀庆看了老嬷嬷一眼,老嬷嬷忙道:“既然来,没有说让人回去的道理,又是用饭的时候,老奴帮公主梳妆打扮一下,就在船舫上见吧!” 怀庆沉吟半晌,“戏已开场,锣鼓也敲了,原本想着咱们只需冷眼旁观就成,哪知还要本公主粉墨登场一番。” “这只能说明公主您份量不轻。” “份量轻不轻的不好说!” 怀庆冷笑道:“那刺客结结实实要我的命,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还真当本公主傻呢!走,陪本公主会会那些聪明人去!” 公 主府的船舫若称大莘第二精致,无人敢称第一。 福王妃一肚子心事,哪有心思赏景,略用过几口菜后,便朝公主身后的人扫了几眼。 怀庆会意,挥挥手示意下人下去,“皇嫂有话不妨直说吧,别绕弯了,都不是外人!” 福王妃深知怀庆性子,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话,就是听说周府姑娘被苏世子退了亲,来问问缘由。” 怀庆嘴角露出一丝只有自己能察觉的微笑:“还能有什么缘由,怕耽误我家小姑子的终身大事罢!” 福王妃一听这话,满面愁容道:“周姑娘于婚嫁上可真是命运多舛。” “可不是吗,年岁又大,又挑剔,这一回再被退亲,以后想找好人家,可就难了!” “我这里倒有个现成的人选,想请公主参谋参谋。” “噢,哪家的世家公子啊,皇嫂快说给我听听!” 福王妃十指紧握,交绕在一起,笑道:“倒也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就是你皇兄。” 怀庆脸色微变,“你让她做妾?” “这话说的!” 福王妃笑眯眯道:“以周姑娘的身份,哪能做妾啊,是仅次于我的侧妃之位。日后若你皇兄有那个命……只怕周姑娘贵不可 及!” 怀庆心中冷笑,脸上却惊道:“听皇嫂这么说,莫非父皇他已经……” 福王妃笑笑,“公主快别这么想,我只是说如果!” 可你脸上的笑,明明就很笃定! 怀庆夹了一筷子百合送进嘴里,慢慢嚼了咽下去,又用茶水过了口,方开口道:“皇嫂啊,你这是把周家放火上烤啊!” “这话……” “周家已经有一个儿子尚了公主,富贵之极,再出一个小姐嫁给皇子……不是把周家放火上烤,又是什么?” 福王妃得意的笑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贵上添贵的事情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过,周大人为了大莘劳苦功高,谁又敢多说什么?” 怀庆笑了笑道:“这是周家的事情,我可以回去提一嘴,但余下的话,我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没得让人说我这个小嫂子的,操弄姑娘家的婚事。” 福王妃笑道:“提一嘴就行了,成不成的还得看缘份!” …… 送走福王妃,怀庆片刻不歇,叫上周允直奔周府。 周启恒正焦急地盼着儿子媳妇来, 三人进书房,门一掩,几句话一说,怀庆这才知道一盏茶之前,福王刚刚在周家和公公喝了顿酒, 心说这夫妻俩分工明确,倒是谁也没有闲着。 周启恒正色道:“公主,这事你看如何?” 怀庆冷笑道:“我怎么看不打紧,打紧的是父皇怎么看!父亲呆在父皇身边多年,应该比我看得清。” 周启恒摇了摇头:“君心难测啊,这一回便是我,都看不清了!” 周允突然开口道:“既然难测,那就不测,父亲只问自己的心,要不要把妹妹嫁过去做妾!要我的意见,还是算了吧,她那个性子,不是做妾的料。” 周启恒不看儿子,只看怀庆:“公主的意思呢?” 自家男人都把话说出来了,怀庆当然会顺坡下驴,“夫君的意思,就是我意思!” 周启恒面色愁苦道:“公主啊,这福王万一……” 怀庆当然知道他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万一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会不会事后记一帐啊!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这个公主,是在老皇帝的庇佑下,才能活得如此肆意,若换了皇帝呢? 怀庆实实在在的叹口气道:“父亲啊,这万一的事情,可真不好说啊,宫里现在什么个情况,没人知道!” 周启恒拧着眉,想了半天,道:“先拖着吧,看看局势再说!” 第五百四十四章 想她了 李公公端上汤药,“皇上,该用药了。” 帷幄里,皇帝的声音沉沉,“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戊时二刻!” “扶我起来!” 李公公把药入下,让小内侍将帷幄挑起,又命人点了几盏灯,顿时,殿内亮堂了起来。 “外头什么情况?” 李公公一边喂药,一边低声道:“安亲王府和卫国公府依旧大门紧闭。福王妃今日去怀庆公主府,福王则去了周府;晋王没出门。” “牢里呢?” “牢里太平着,王爷和太医瞧着身子挺好的,白天下棋,晚上睡觉,即不吵,也不闹!” 皇帝冷哼:“那小畜生若不顶那两句,又怎么会吃这个苦!” 李公公吹了吹药,送到皇帝嘴边,又道:“皇后娘娘和令妃娘娘都来了,老奴把人请了回去。” 皇帝喝了几口药,皱眉:“这药用的什么方子,怎么这么苦?” “回皇上,用了法半夏,紫苏子各三钱,伏苓、白芥子、苍术、厚朴各二钱,陈皮钱八,甘草钱半……” 宝乾帝摆摆手,从李公公手里接过药,一口气喝完。 李公公忙把茶水递过去,皇帝又摆摆手,用锦帕拭了拭嘴角:“齐进那头呢?” “回皇 上,还在查!” “还有一件事情,老奴……” “痛快的说!” “苏世子向周府退亲了。” 宝乾帝身子往后靠了靠,“退了?” “退了!” “什么理由?” “有说是不耽误周家的姑娘;也有说是想求周大人在皇上面前为安亲王……”李公公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朕亲赐的婚事,他也敢?” 李公公:“……” 宝乾帝嘴角冷笑道:“朕一病,牛鬼蛇神都出来溜达,宫里宫外倒是热闹的很啊。” 李公公不敢接话,垂首立着,片刻后抬眼偷看皇帝一眼,哪知恰恰好对上皇帝向他看来的视线。 他惊了一跳,忙垂下眼。 宝乾帝缓缓闭上眼睛,许久,他幽幽叹出半句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 都是什么,皇帝没有再说下去,李公公也不敢问。 他侍候着皇帝睡下,将帷幄放下,吹灭了几盏烛火后,就在榻上歇下。 …… 两天后,中书省接到几份实名弹章,弹劾安亲王李锦夜。 中书令一看李锦夜三个字就左右为难,没法子了,只能把弹章搁到书案旁。 哪知,御史台的弹章铺天盖地,纷至沓来,都是 清一色弹劾李锦夜的,言辞一封比一封慷慨激烈。 就在这一片弹劾声中,夹杂着几封为李锦夜喊冤的奏章,称李锦夜是被人陷害的,请皇帝正国法,明纲纪,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中书令简直愁白了头发,赶紧把这些奏章理一理,打包送进宫中,皇帝自然是见不到的,只能交到李公公手上。 …… 就在李公公把奏章捧到皇帝跟前的时候,牢门口,内侍王直拎着食盒,胖乎乎的白手从怀里掏出张银票。 “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喝。” 牢头把银票往怀里一塞,笑眯眯道:“王公公,您别为难我,我也不为难您,一盏茶的时间可够?” “自然是够的!” “这食盒……” “噢,我倒记了这规矩了!”王直把食盒放在地上:“拿去吃吧,这可都是御膳房的手艺!” 牢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谢了,王公公!” 一盏茶后,王直从牢里走出来,拍拍牢头的肩,拎着空了的食盒离开。 牢头等他一走,立刻跑到狱中,见那两人正摆开了棋盘准备下棋。 两人虽然被关了好几天,却依旧是一副世子公子的气度,丝毫不见落魄困窘。 牢头蹲在门口,静静 看着两人下了几手棋后,方才离开。 他一走,李锦夜皱了皱眉头,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才道:“我怎么都没有算到,他竟然退婚了。” 张虚怀也一脸匪夷所思:“怎么被他想起来的,阿渊就不拦着吗?” 李锦夜:“我猜是拦不住。” 张虚怀拧眉:“这事不影响你的计划吧?” “并不影响。” 张虚怀的神色微缓,摇头自嘲道:“那你猜,周启恒是因为苏长衫放过他女儿一码,帮着你说话;还是答应福王府,结成亲家?” 李锦夜捻起一颗棋子,深思了许久,才放下:“我猜他两头都不会靠,只会等着皇帝召见。” “为什么这么笃定?” “为人臣,最忌讳鼠首两端,做好一个宠臣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只忠于皇帝。皇亲国戚,朝中大臣人人都想明哲保身,他不用,他有那个底气。” “有道理!” 张虚怀跟着放下一颗棋子:“我再问你,皇帝对那件事情到底起没起疑心?” 李锦夜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没起疑心,他李锦轩也不用那么急的和周府联姻,他心里也慌着呢,比咱们都慌!” 张虚怀点了点棋盘,笑道:“你再猜,老 皇帝知道了西山的事情,是李锦轩做的,会不会一口血吐出来?” “若是我刚下狱那会,怕是会的;这么几天过去了,他心里应该有了铺垫,但病情加重是一定的。” 张虚怀冷笑道:“那个时候,他就会想到我的好了!” 李锦夜将棋子放在两指间婆娑:“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想到自己以前拥有的。” 张虚怀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人又开始想他徒弟了,“在凉州城养病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想她!” “不一样!” 李锦夜垂下眼帘,“那时候没成亲,虽然也是想的这个人,却都是虚的;成亲了,想的都落在了实处。有没有吃不下饭;夜里有没有蹬被子;有没有听到不该听的闲话,受不该受的闲气;三爷的伤和长衫的伤有没有让她操劳……” 张虚怀一时听痴了。 李锦夜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人这一辈子,有这么一个牵挂的人儿,其实挺好的,至少十年后,我就算要走,也走得不会那么轻松,总想多陪她,再多陪她些日子。” “娘的,说这半天都是没用的,你倒是想想咱们啥时候能出去啊!” 李锦夜苦笑:“恐怕,还得有些日子!” 第五百四十五章 变化 九月底,一场连绵数日的秋雨落下,帝都一夜入冬。 皇帝已经连续数十日没有临朝,福王监政,安亲王依旧在牢狱之中,京城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一日,刮起大风,午后风停,天空瞬间暗沉起来,片刻后竟凌星飘起了小雪。 这还没入十月呢,怎么就下起了雪来。 真是怪事。 城门口,数名禁军快马加鞭,一路风尘仆仆的而来。 过城门,直奔宫门。 “皇上,齐统领回来了!” 宝乾帝这两日身子感觉松快了许多,脸上有了点红润,一听齐进回来,眼睛都亮了:“宣。” 齐进一身雪水和尘土交加,跪在御榻前,连日的奔波嗓子都哑了。 “皇上,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宝乾帝此刻的脸上,还十分平和,点点头示意他说。 “九月初九祭祀,九月初七,西山封禁,这十六名暗卫是在初六夜间就潜伏在后山半山腰的一处石洞里。臣带人仔仔细细查了那石洞,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只半残的酒壶。” 齐进从怀里掏出酒壶,呈到皇帝手中,咽了口口水又道:“这酒壶很粗糙,显然是用土办法烧制的,就地取材。臣问了几个懂行的老手艺人,他们 说这壶里有红土,于是臣就将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田庄找了个遍,发现只有一处地方有红土 。” “往下说!” 齐进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这处地方便是陆国公夫人的陪嫁庄子。” “陆家?”宝乾帝几乎是从齿缝里咬出这两个字。 齐进压着声音,道:“臣怕出错,一边挖了些土,命人烧制,一边夜探田庄。结果……” “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好多尸骨,都是些十来岁左右的男子。再往里探,是个习武场……” 每天深夜,习武场里就开始了厮杀,弱者被杀死,强者走出习武场,成为杀手和探子。 “如今庄上还有二十七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齐进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只抬头看着皇帝的脸色,静等他的吩咐。 皇帝的呼吸渐渐沉重,嘴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挥挥手,示意齐进先出去。 齐进退出,宝乾帝猛的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李公公吓得神色大变,忙上前扶住了。 “皇上,皇上,保重龙体重要啊!” 宝乾帝嘴角露出冷笑,一把揪住李公公的衣襟,“他养着那些杀手做什么?是不是有朝一日连朕都要杀? 啊--” 李公公被皇帝脸上的怒意,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前襟上的手骤然失力,宝乾帝一屁股跌坐在龙床上,身体猛的一抽搐! “太医,传太医!” …… 王府里。 玉渊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星星点点的雨丝。 风雨入室,枕上生凉,她扭头对罗妈妈说:“让府里的绣娘给王爷和师傅多做几件冬衣,今年冬天来得这般早,一定会很冷。” “小姐关窗吧,会生病的!” “我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生哪门子病,生病的应该是他们。” 罗妈妈一听这话,都快哭出来了。 距离九月九已经过去近二十天,眼看一日冷过一日,京里却半点消息都没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玉渊拍拍她,安慰道:“妈妈,好事总要多磨,去看看三爷在做什么?” 罗妈妈叹道:“还用看吗,这会肯定是在书房里焦头烂额。” 玉渊想着三叔日渐消瘦的身形,心疼道:“他的日子,比我还要难过啊!” 话落,青山从雨中冲进来,“王妃,宫中传出消息,皇上身体不大好,所有太医立刻进宫侍疾。” 玉渊心中一动,“三爷知道这个消息了?” “三爷刚刚知 道,他特意让我来通知您的。” 玉渊看着青山,问:“从祭祀出事后,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吧。” “是的,王妃!” “是刘太医把的脉,开的药?” “还有太医院另一个老太医在一旁帮衬,但以刘太医为主。” “我听师傅说这人用药温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么些日子,病不仅没好,反而加重了。” 青山点点头,“小姐,是突然加重的!” “突然!” 玉渊玩味的重复了这两个字,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容来,“看来,是快了!” 青山的心,砰的一下跳起来。 “走,去三叔院里看看!” …… 此刻的谢奕为,正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大冷的天,他硬是踱出一脑门子的热汗。 院外,有声音传来。 他忙走出去,只见阿渊淋着雨,连把伞都不曾打,箭步如飞的走来:“三叔!” 见她这么急,谢奕为反倒不急了。 “阿渊,先缓口气!”他掏出帕子,帮她掸去身上的雨丝,“走,屋里说话。” 叔侄二人进到书房,玉渊迫不得已问道:“宫里还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暂时没有!” 谢奕为看着侄女尖尖的下巴,低声道:“不过,应该是转 机来了!” “什么转机?” “禁军统领齐进归京了。” “他归京和三叔说的转机,有什么关联?” 谢奕为答不上来,深深吸了口气,道:“不管有什么关系,总之应该是好事!” …… 福王府。 李锦轩看着地上的探子,眉头拧成一个结,“父皇的病突然重了?什么原因?” 探子摇摇头。 一只纤手探过来,如姨娘咬着王爷的耳朵,气吐如兰道:“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锦轩推开她,呵斥道:“闭嘴,这也是你个妇道人家该议论的?” 如姨娘被宠这么久,挨了骂半点惧色都没有,反而又粘了上去,“爷,人家是真心替你开心吗?等到了那一天,爷就算让如玉做个在跟前端茶递水的宫女,如玉也心满意足了!” 李锦轩被奉承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熨贴,他微微舔了一下嘴唇,心里盘算着这个时候,自己是呆在王府,还是入宫侍疾? “爷!” 外头又有探子说话。 李锦轩忙把如玉一推,大步走到外间。 探子凑上前,压低声道:“爷,娘娘口谕,爷不要入宫,宫中有她!” 李锦轩心中一动,立刻明白过来。 母后在里,他在外,一里一外,方不会生变! 第五百四十六章 强硬! 此刻,宫中。 陆皇后,令贵妃等各色嫔妃焦急的等在外殿,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皇帝刚刚咳出一口血,随即又将午饭吐了个干干净净,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到了,商量半天,也没诊出是个什么病来,真是一群废物! 令贵妃抹着泪道:“娘娘,实在不行,还是请张太医出山吧!” 陆皇后沉着脸道:“贵妃娘娘慎言,张太医是皇上亲自下令送进牢里的,这会把人再请出来,君无戏言这句难道是说着玩的?” 令贵妃咬着后槽牙,道:“比起君无戏言来,臣妾更想皇上的病早日好起来。” “放肆!”陆皇后厉声道:“贵妃这话可是在责怪本宫不想让皇上的病早点好起来?” 陆皇后素来和颜悦色,鲜少有像今日这般声色厉疾的样子,众嫔妃吓得一个个摒住呼吸,不敢多言。 令贵妃却毫无惧色,“皇后娘娘如何想的,我不知道;臣妾只知道里头这些太医加起来,都不顶一个张虚怀得用。此刻张虚怀就是马上要被押上刑场,为着皇上的身体,臣妾都会拼死追出去,高喊刀下留人!” 陆皇后一听这话,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成了拳 头,心里把令贵妃恨了个底朝天。 她当然是盼着皇帝早死的,他一死,就算没有只言片语,儿子也能光明正大的登上大位。 最主要的是,这会李锦夜在牢里,就算要兴风作浪,也没那个条件。 张虚怀和李锦夜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把他放出来了,就等于把李锦夜放出来。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陆皇后冷笑一声道:“令贵妃,后宫不得干政,张太医是朝庭的罪臣,本宫可以掌六宫事宜,手却不能伸到前朝,老祖宗的规矩不可破!来人,把贵妃扶回宫。” “凭什么让臣妾回宫?” 令贵妃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臣妾身为贵妃,自然是要守在皇上身边,等着皇上召见。” “你虽为贵妃,但本宫是皇后,是六宫之主!”陆皇后目光凌厉,脸上蓄了一把怒火。 大莘后宫两个最尊贵的女人,由此刻起撕破了糊在表面的姐妹之情,露出了各自最尖锐的獠牙。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李公公匆匆跑出来,“皇上请两位娘娘都先回宫。” 陆皇后和令贵妃对视一眼,心里再不甘,也只能各自冷哼一声离开。 众嫔妃见状,个个忧 心忡忡地跟着离开。 皇上还没死呢,都已经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万一……她们这些普通妃子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 前殿空落下来。 李公公立刻朝最得用的徒弟招了招手,附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徒弟点点头,飞快地跑出大殿,李公公这才折回殿内。 传说中又吐血又吐食的皇帝,此刻正好好的盘腿坐在龙榻上,面色阴郁。 “她们在争什么?” 李公公忙跪在龙榻前,抹了把泪道:“贵妃娘娘想把张太医放出来,给皇上看病;皇后不允,说后宫不得干政!” “哼!” 宝乾帝冷哼一声:“她这是盼着朕死呢!” 李公公吓得脸色一变,不敢多说半句话。 宝乾帝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伸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良久方道:“人心啊,不试试又怎么能看出是黑的,还是红的!” 李公公的头垂得更深,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齐进,他这才发现齐进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这家伙,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皇帝的心腹,不是没有道理的。 “齐进!” “臣在!” “外松内紧,四九城朕交给你!” “皇上放心!” 齐进抱了抱拳,闪步而出。 皇帝目光一斜:“老东西!” “奴才在!” “周启恒最近在做什么?” “回皇上,周大人闭门不出。” “他家小女与李锦轩的婚事,做成了没有?” “皇上,福王两次派了冰人上门,周大人和周夫人都没有出面,是府上管家见的。” “他倒是聪明!” 宝乾帝面色一白,继而淡淡一笑:“也是时候让他进宫见朕了!” “奴才这就去请!” 李公公端着拂尘,小跑着离开,片刻后又折回了头:“皇上,晋王跪在外头,说要给皇上侍疾。” “那一位呢,来了吗?” 李公公摇摇头。 宝乾帝“唔”了一声,“朕累了,想歇歇了,你把那孩子打发走!” “是!” …… 晋王红着眼眶走了,没出宫,而是去贵妃处。 “回娘娘,父皇也没有见我!” “连你都不见!” 令贵妃的声音陡然拔高,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你可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啊!” 李锦云抹了把眼泪:“会不会是父皇他……病得糊涂了啊!” 病糊涂了? 令贵妃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 扶手上,把李锦云吓了一大跳。 “你且出宫去,这几日老老实实呆在王府,哪儿都别去。” “是!” 李锦云行礼离开。 等他走远了,令贵妃方才低低道:“来人!” “娘娘!” “想个办法悄悄的把王直请来,一定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是,娘娘!” 半个时辰后,王直低眉顺眼的站在令贵妃娘娘面前,“娘娘找奴才何事?” 令贵妃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王直,本宫知道你是安亲王的人,也知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照拂他们俩。” 王直脸上丝毫没有被人揭穿的震惊,抬头,面色平静的看着令贵妃。 令贵妃突然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 这时,王直才开口道:“贵妃娘娘不用忌惮奴才,奴才的的确确是安亲王的人,王爷一直有句话,要奴才转告贵妃娘娘。” “什么?” “王爷说:早在当年娘娘往他身边一跪时,他和娘娘就是盟友了!” “盟友!”令贵妃微微咬了一下字。 “王爷还说:娘娘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怕的!” 令贵妃只感觉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 第五百四十七章 其心可诛 天黑的,比预想的更早些。 齐进带着十几个禁卫军走到天牢。 牢头一看是这位祖宗,忙一个劲儿的点头啥腰。 齐进剑眉一挑,“好生照看着安亲王和张太医,这几天比平常更要仔细些,少一根汗毛我都让你掉脑袋!” “是,是,是!” 牢头目送人走远,忙颠颠的跑进天牢中,陪着笑脸道:“王爷,外头天冷了,小的给您加床被子吧! ” 李锦夜久不晒太阳,脸色十分素白,“刚刚可是有人来了?” “王爷怎么知道的?”牢头笑眯眯道:“是齐统领来了,交待小的一定要把王爷照顾好。王爷,被子要吗?” “不用了!”李锦夜摆摆手,“你忙去吧。” “是!” “等下!”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天寒,晚饭做热些,有羊肉更好!” “您等着,小的立刻就去帮您办!” 张虚怀看着角落里的薄被,道:“要一床吧,这鬼天,冷死了,夜里睡得直打寒颤。” 李锦夜沉默片刻,叹息似的说道:“虚怀,过不了今夜,咱们必定从这牢里出去!” 张虚怀近乎诈尸般的起来,一时踉跄了一下,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 ,才道:“你,你怎么知道?” “齐进回来,事情很快也就水落石出。” “都水落石出了,那老皇帝还把我们关着做什么,麻利的把咱们放了啊!” 李锦夜嘴角勾出一个笑容,“那是因为他还没想好两个儿子要取舍哪一个?” “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想……” 张虚怀头皮一麻,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喃喃道:“也是,膝下唯一的嫡子,换了谁,都要好好思量一翻的。” “所以,我们还要唱一出好戏给他看看,顺便帮他一把。” “什么好戏?” “一会你就知道了!” “就我们两个唱吗?” “不是!” “还有谁?” 李锦夜按过张虚怀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字:“令”。 …… 殿外,内传尖锐的声音响起:“周大人到!” 李公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皇帝,皇帝微微颔首。 李公公拂尘一扫:“宣!” 片刻,周启恒身着官服匆匆入内,撩袍跪在龙榻前行礼。 宝乾帝用浑浊的眼睛看他一眼,“起来说话。” 周启恒这才敢抬头看皇帝一眼。 这一眼,他惊得魂飞魄散。 短短数日,皇帝竟像一下子老 了好几岁,他不由的老泪纵横。 “皇上,您要保重身子啊!” 宝乾帝像是没听见似的,问道:“听说,你和卫国公退亲了?” “皇上,是世子爷求安亲王妃主动上门退的亲,说是怕连累小女,臣愧对皇上啊!” 宝乾帝重重喘几口气,闭上眼睛微点下头,“朕还听说这头婚刚退了,那头福王就派媒人上门了?” “回皇上,臣没有答应。” “为何不应。” “一来不敢高攀,二来没有皇上的点头,臣不敢作主。” 宝乾帝睁开眼睛,神色中有满意。 周启恒是个大贪官,这事他早就知道,但这些年他愿意宠着他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人够忠心,而且只对他一个人忠心。 “西山祭祀一事,朕已经查清楚,不是十六做的,而是那小畜生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周启恒猛的抬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心里是何等的感激自家儿媳妇的那几句话。 周家赌对了! “你吃惊,朕比你更吃惊。” 宝乾帝几不可闻的冷哼道:“朕几乎已经要将这江山给他了,他竟然……还做出这等手足相残的戏码来! ” 周启恒仔细揣摩皇帝这话里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愤怒,更多的是恨铁不成刚。 侍君多年,他只能试探道:“也许福王是一时鬼迷心窍,又或者被身边的人教唆坏了!” 老皇帝咳嗽了几声,道:“朕也希望如此,为人君者,首先要有容人的气度,十六不争不抢,他连他都容不下,等朕百年之后,朕的那些儿孙还能活下几个!” 周启恒不敢接话。 “启恒啊,朕就他这么一个嫡子了!” 老皇帝想到还有一个被他囚禁的儿子,一股气血涌上来,咳得死去活来。 周启恒急得脸都红了,哭喊道:“皇上啊,不管如何,把张太医先放出来再说,皇上的龙体重要啊,您若倒下了,可怎么是好!” 李公公也是急得不行,“皇上,周大人说得对啊,您就让张太医帮您脉诊吧,不能再耽误了!” 这一回,宝乾帝没有再犹豫,痛快的点点头。 周启恒立刻起身,正要亲自去牢里把人领出来,突然禁军统领齐进大步走进来,脸色少有的焦急之色。 他像是没看到周启恒一样,径直走到床前,“皇上,牢里刚刚出事了。” 宝乾帝猛的睁开眼 睛,心一跳一跳,“何事?” 齐进忙道:“张太医吃了一口饭,突然晕过去了,口吐黑血。” 宝乾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何会这样?” “可是中毒了?”李公公插话。 齐进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根已经发了黑的银针,“皇上,臣刚刚查验了一下饭菜,那份饭里确实有毒。” “那份?”周启恒忙插话道:“你是说安亲王的饭里,没有毒?” 齐进点点头。 宝乾帝半起身,抬手指着齐进,手臂哆嗦了半天,唇颤抖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冲十六去,反倒冲张虚怀去了。 张虚怀是他的御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多活几年的人,他们……他们竟然敢对张虚怀动手? 冲着谁来的? 不就是冲着他来的吗! 一剑双雕! 狠毒之至! “皇上!”李公公见皇帝一动不动,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赶紧扶住了帮他顺气。 宝乾帝一把推开他,拍着床沿暴怒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三人一听这话,连大气都不敢出,纷纷伏倒在地上。 宝乾帝怒到及至,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了似的,他长袖一拂,眼中寒光四起! 第五百四十八章 不是本宫做的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禁卫军又来抄家了!” 王府门口小厮一看眼前的阵仗,吓得魂都没了,拼了命的撒腿往后院去报讯。 江锋闻讯飞奔出来,拦住打头的齐进。 出乎意料的,齐进抱了抱拳,态度客气道:“并非抄家,而是想请王妃入宫一趟,帮张太医解毒,要快!” “张太医?” 江锋脸色大变,施展轻功飞奔到内院。 玉渊原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哪知做梦都没有想到,等来的第一个消息,竟会是师傅中毒。 那么李锦夜呢,他有没有事? 她愣愣地向谢奕为看过去。 谢奕为一张脸也写满了震惊,强自镇定道:“阿渊,快,耽误不得。” 目光一转,他扭头看向江锋:“江锋,你素来老成,赶紧陪王妃进宫。” “是!” 玉渊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喊道:“药箱,药箱别忘了拿!” 江锋背了药箱,“小姐,走吧!” 玉渊没动,一双眼睛黑沉得吓人。 她向谢奕为看过去,“三叔,王府就拜托你了,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救人要紧,赶紧走!”谢奕为大吼一声,忙不迭的把人往外推。 玉渊一个踉跄,江锋眼明手疾的扶着,才不至于摔跤! 主仆 二人离去,谢奕为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计划中没有中毒这一出! 谁敢在天子眼皮下下毒? 宫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有,还有! 谁在落井下石,谁又在推波助澜……谢奕为僵硬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浑身冷汗涔涔。 眼前有道影子艰难的向他走来,谢奕为抬头,牙关紧了紧,“谁让你跑来的?” 苏长衫推开侍卫的手,“这个时候,我在比较好!大庆,立刻启用暗线,打听宫里的消息。” 大庆:“是!” “二庆!” “爷?” “去着手准备起来!” 二庆:“是!” “准备什么?你打算做什么?”谢奕为惊得跳起来。 苏长衫拍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做最坏的打算!” 谢奕为惊得哑口无言。 “你们自以为的头头是道,计算精准,却终究不敌天算,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狠心的多!” 谢奕为喃喃如同自语:“胆子太大了,太大了!” …… 玉渊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如何的心情,只知道看到两扇高大沉重的宫门时,她所有的心绪都稳住了。 “王妃,请!” 玉渊一脚跨进去,便有小轿在里面等着,抬轿的四人都 是禁卫军,个个健步如飞。 不消片刻,她的人已站在殿外。 李公公迎出来,“王妃,快,太医就在里面。” 玉渊不动,谨慎的问了一句:“我家王爷呢?” “王爷没事,在等王妃来!” 玉渊紧绷的眼神顿时放松下来,冷冷扔下一句话,便入了殿中。 “劳公公帮我拿着药箱。” 这话无理之极,李公公却二话不说从江锋手里接过药箱便跟了进去。 江锋垂首立在殿门外,竖着两只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玉渊此刻已经看到了张虚怀,双眼紧闭,脸上蒙着一层黑色,唇色也是黑的。 她凝神诊了许久的脉,又拿出针在他右手的食指尖刺下,用力挤出一颗血珠,放在唇间尝了尝。 李公公吓得眼睛睁大一圈,还没等回神,就听安亲王妃道:“拿纸笔来,照着我的药方赶紧去抓药,还有,让人脱下外衫,我要去毒!” …… 一通针施下来,玉渊大汗淋漓,突然察觉身后有道视线,她猛的扭过头,眼泪哗的一下涌出来。 她的担心和心疼,全被他看在眼里,明镜一样。 李锦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说:幸好自己刚刚去换了身衣裳,否则这丫头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非得哭 晕过去不可。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哭什么,不还好好的,他怎么样?” 玉渊没回答,拿眼睛上上下下去看他,半寸地方都不放过,最后视线落在他手上。 李锦夜没藏着,大。大方方把手拿出来给她看,骨节处都是血痂,“虚怀中毒,我急疯了,打人打的?” 玉渊这才吸了吸鼻子:“这毒叫一钩吻,又叫葫蔓藤,产于大莘,师傅定是尝了一口,尝出了味道,否则,必死无疑。好在用得少,再放一次毒,就能醒了。” 李锦夜替她把残泪擦去,玉渊忍不住扑到他怀里。 当此时,暮色低垂,面前人仿佛从这十几夜的梦里走出来,玉渊根本顾不得这是哪里,就想死死的抱住她。 李锦夜心头更是难过。 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但怀里的这个人,从来都让他束手无措! “阿渊!” 李锦夜低低道:“虚怀说,我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 玉渊抬起头,一双眼睛眨了不眨地看着他。 李锦夜勉强压下心绪,咽下酸涩,咬着她的耳朵道:“别让他太早醒,让他好好睡一觉。” 玉渊眼睛骤然睁大,胸口剧烈的震荡了一下。 李锦夜伸手盖住了她那双布满惊恐的大 眼睛,压低声道:“这是他昏迷前,让我交待你的!” 玉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爬上了她的脊背,李锦夜用力的亲了她一下,“我还有事,你在这里守着他,哪儿都别去。” “你去哪里?”玉渊一把拉住。 李锦夜定了定神,将火焰似的目光收于眼皮底下:“继续回去坐牢!” …… 中宫,寝殿。 婢女的几句话,瞬间撕破了陆皇后脸上的平静。 她颤着手,唇色因为紧张在惨白着,“你,你说什么?张太医中毒了?” “回娘娘,安亲王妃已经被请进宫,给张太医去毒,殿里前前后后都有禁卫军守着,除了李公公,什么人都不给进。” “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谁做的?” 婢女看着她,欲言又止。 “说!”陆皇后眉间的凌厉,顿起。 “奴婢回来的时候,听到,听到有人议论,说是,说是……和咱们脱不了干系!” “什么?” 陆皇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呆愣地看着地上,头昏沉沉。 她是盼着皇帝死,可就算心里再盼着,也不会去动张虚怀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口喷涌而出,她一把抓住侍女的手。 “……不是本宫做的,真的不是本宫做的!” 第五百四十九章 死无对证 此刻的令贵妃,正独在廊下赏着内务府新送来的两缸金鱼。 她悠然的撒了一把鱼食,绯色的鱼儿争先恐后的过来抢食,她似想到了什么,喟然叹道:“人和鱼,其实又有何区别!” 话落,婢女进来,“娘娘,安亲王妃进宫了!” 令贵妃拍净手上沾着的鱼食,淡淡道:“那本宫也是该去小佛堂替皇上祈福了。” “娘娘,咱们这就……” 令贵妃冷眼看过去,那目光像就针一样,婢女立刻收了嘴,垂首不语。 令贵妃一步一步走进暖阁,“外头不太平,这几日你约束着宫人,等闲不要往外跑,更不用去打听什么。” 孤女狐疑地看着她,不打听,万一外头有个什么动静……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能做的,都做了,下头就该看李锦夜的本事。” “是,娘娘!” 令贵妃懒懒的歪在榻上,阖上了眼睛。 其实用不着打听,很多事情她都能算出来,这会,齐进应该把下毒的人拿住了吧! 可惜啊,是个死人。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乱说话! …… 果不其然。 跪在榻前的齐进声音发沉:“回皇上,给牢里做饭的厨师刘朱服毒自尽!从他的被褥里,搜到了这个 了?” 宝乾帝倚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没了,“你说吧!” “三千两银票和一张空白的纸。纸里残留的粉末,臣请安亲王妃辨了辨,正是葫蔓藤。” “还查到了什么?” 齐进深吸口气,切齿道:“刘朱的发妻叫连氏,是由宫里放出去的宫女。” “刘朱净过身没有?” “回皇上,净过身。” 宝乾帝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露出骇人而凌厉的杀机,“这个连氏出宫前侍候的是哪个主子?” 齐进飞快的低下头:“回皇上,连氏出宫前,侍候的是皇后娘娘!” 宝乾帝猛的抬起一只手,抬到一半时,僵在半空,“好,很好!把连氏给朕带来,朕亲自审!” “皇上,连氏半年前已经病逝!” 这时,李公公端着药盏过来,宝乾帝僵在半空的手一拂,拖盘掀翻,药盏跌落在地! “好一个死无对证啊!”皇帝仰天长叹一声。 …… 夜渐深沉,月色阑珊,四方城里开始宵禁。 今日是五城兵马总使陆天明值夜,他身骑黑马,带着十来个手下,在街道上巡逻。 按理他这个身份巡逻只需点个卯,露个面,没必要真刀实枪的耗到那个时辰。 但姑母让他最近这 些日子一定不能懈怠,尤其是安亲王府,一定要看牢了。 其实,人都下了大狱,还用看什么看,不是早晚的事吗! 陆天明绕着安亲王府前前后后转了几圈,见没什么事,便打马去福王府那边转转。 哪知,刚转到福王府的巷子口,就看到一个女子披头散发的向他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有鬼啊,救命啊,鬼来杀我了!” 陆天明头皮一麻,赶紧给手下打了个眼色。 两侍卫翻身下马,把那女子拦住,明晃晃的刀架在女子脖子上,女子被迫抬起头来。 这一抬不要紧,把陆天明吓了个半死,这不是福王最近的宠妾如玉姑娘吗,戏唱得贼好,他还听过呢! 这是疯了? 还是跑出来了? 陆天明赶紧把人绑了,去敲福王府的大门。 此刻的福王府正满世界的找人呢,这如姨娘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夜之间就疯了,不仅拿剪刀往自个脸上划,还撕自己衣裳,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瞧瞧,一个没留神,她也不知道从哪个门里跑出去了。 李锦轩匆匆赶来,对这个女人恨得牙直咬,“把这疯女人带回院子。” 如姨娘一听要回去,拼了命的挣扎,“鬼,房里有鬼,要来拿我 了,鬼啊!我不要回去,房里有鬼!” 李锦轩一脸歉意道:“陆兄,见谅了,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疯了,总说有鬼要害她。” 陆天明玩笑道:“皇爷,不会是真有鬼吧!” “真有鬼,鬼在院里埋着呢!都要疯,都要死,都要死啊!” 如玉赤红着眼神,死死的看着李锦轩,仿佛下一个疯的人,就是他。 李锦轩吓得寒毛直竖,脸都白了。 “皇爷,哪来的鬼啊,走,我带人去瞧瞧!”陆天明好心安慰,“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吧!” 这么一说,李锦轩脸色缓了些。 内宅的阴私之事,他一向是知道的,莫非,是有人嫉妒这女人得了他的宠,暗下搞鬼? 若换了平常姬妾,疯了也就疯了,可这如玉,他正玩在兴头上,疯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李锦轩一声令下,“走,去瞧瞧!” 一进到院子,如玉不仅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似的,就连眼睛都直了,脸色白得渗人! 陆天明问她:“哪里有鬼?” 如玉颤颤巍巍伸出手,“树下,树下有鬼,恶鬼,会吃人!” 陆天明和李锦轩对视一眼,“王爷,可能这树有问题?” 李锦轩眉间厉色顿起,“来人,把这树给我连根挖了 !” 陆天明朝身后的下属看了看,“你们也去挖。” “是!” 众人拿了工具,开始往下挖,不过片刻,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有东西,挖到东西了!” “是什么,快把灯笼拿过来照着!” “来了,来了,灯笼来了!” 就着灯笼的光,一个活灵活现的布偶露在众人眼底,前胸戳着密密麻麻的针,后胸则贴着那人的生辰八字。 “王爷,是如玉姑娘的生辰八字。” 果然有蹊跷! 李锦轩勃然大怒:“再挖,挖深点,给本王仔细找!” “又找到一个,这个是……” 那人把布偶凑到灯笼前看,突然,“啪!”的一声,布偶掉落在地,那人嘴里发出“啊啊”两声,连滚带爬的往后缩,再往后缩…… 那人心惊胆战地看了李锦轩一眼,嘴里咕噜咕噜几下,发疯似的跑了出去。 什么情况? 莫非这人也中了邪! 众人齐唰唰的围上前一看。 轰! 九道天雷齐落下来! 院子里哑寂无声。 “让开,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 李锦轩凑上前,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布偶捡起来…… 慢慢的,他嘴角轻轻的抽动了一下,那双原本很深邃的眼睛,忽然陷入疯狂。 第五百五十章 晚点接她回家 李锦轩捏着布偶的手抽搐了起来,指关节泛着青白,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狠狠的扔开了那个布偶。 那布偶正面朝下,背面朝上,用血渍写成的生辰八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那个八字-- 是皇帝的! …… 半个时辰后,禁卫军将福王府团团围住,就像十几天围住安亲王府一样。 领队的依然是齐进。 但这一回,他半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手一挥,无数禁卫军举着火把涌进来,将福王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控制住。 与此同时。 周启恒率另一队禁卫军直奔陆国公府。 残酒还在,酒醉的人尚未醒来,正抱着美人做着荣华富贵的梦。 梦被狗啸声,刀剑声惊醒。 陆老爷掀起帐帘,看到的是明晃晃的两把长剑,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就被从床上狠狠攥下来,他脚下一个不稳,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放肆,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宁国公,皇后的长兄,未来的国舅!” 周启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福王府都抄没了,哪来的国舅,陆征鹏,你梦还做醒了?” “抄没 了?”陆征鹏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四更天过,天空飘起小雨。 “报告周大人,在陆征鹏书房的暗阁里搜到了这个!” “是什么?” “白蛇根草!” 周启恒冷笑一声,慢悠悠走到已经目瞪口呆的陆征鹏面前,轻轻叹息了一声。 “国公爷,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征鹏暮气沉沉的脸上,露出无尽的恐惧。 完了! 一切都完了! …… 天地间一片混沌,晨曦在东边探了个头,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 牢狱的门,框的一声打开,齐进弯腰进来,目光落在窗下的那道孤影身上。 李锦夜穿着一席青袍,灰白的双手交握在身后,缓缓转身。 齐进单膝下跪,“王爷,您受委屈了!” 李锦夜慢慢撂了袍角,嘴角向上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弯腰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也很稳。 齐进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微微叹出口气--大莘又要变一次天了。 看到李锦夜来,王直提着一只灯笼上前,眼眶微红着唤了声:“王爷?” 李锦夜拍拍他的肩,“辛苦了,王公公。” 王直把灯笼交到身后的小太监手中,将挽在臂弯里的大麾给李锦夜披上。 李锦夜低头看一眼,“王妃交待的?” “王妃说王爷素来畏寒,不能着凉,特意让人从外头回府拿的。” “张太医可醒了?” “回王爷,还未醒,王妃说不是今儿,就是明儿,已经行过好几回针了,毒也排得差不多了。” 李锦夜勾笑,亲自提过灯笼,道:“劳烦王公公帮本王去和王妃说一声。” 王直笑眯眯道:“奴才嘴笨,不会说话,王爷说什么,奴才记着,复述给王妃。” 李锦夜静静的站了一会,柔声道:“就说,本王晚点接她回家。” “是!” 李锦夜不再多言,大步向前。 齐进跟在他身后,从王直面前经过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了顿,王直眯着眼陪了个大笑脸,“齐统领辛苦了!” 齐进深目看他一眼,点点头离开。 …… 那边李锦夜刚刚走牢门,那边谢奕为就得了消息,原本整个人绷得像根铁棒似的,一下就像条没骨头的泥鳅,软倒在榻上。 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青山忙道:“爷传话说,让三爷天亮了,去刑部大牢里迎迎曹、方二人,到外头酒楼里备桌上好的酒菜,替他们压压惊。” 谢奕为还没有说话,太师椅里 的苏长衫开口道:“他这会应该忙得四脚朝天,哪还有功夫操心这些闲事?” 青山答不上来。 苏长衫顺了口气道:“三爷几天几夜没睡觉了,这人他不接,你去接就行,还有,外头的酒楼哪有自家厨娘做得好,等王妃她们回来了,再一并压惊。” “是!” 青山退出去,书房里陷入寂静。 许久,谢奕为神魂归位,才开口道:“长衫,这是我头一回沉得日子这么漫长,一天跟一年似的,好在没辜负王爷重托,否则,我……” 话没有再说下去,早在计划制定前,他和曹明刚,方兆阳几个都问张虚怀要了毒药。 不成功,便成仁。 “我就从来没想过否则!”苏长衫扭头去看他,“我只想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在一起!” “你……你……你!” 谢奕为一蹦三尺高,脸又涨得通红。 这王八蛋的,别人好好的在感叹日子艰辛时,他偏偏来撩他,那天从悬崖上掉下去,怎么没摔死他。 偏那姓苏的王八蛋面不红,心不跳的又补了一句,“李锦轩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从预定的太子一下子变成阶下囚,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所以我们 要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才和。” 谢奕为使了吃奶的劲,才算把骂人的话咽回去,却见苏长衫慢慢支起身子,目光深情地向他看来。 “我最开心的,不是暮之、虚怀没事,而是我退了亲。奕为,你猜此刻周启恒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后悔到了姥姥家?” 谢奕为:“……” 苏长衫不等他回答,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个预感,张虚怀中毒应该是他安排的计中计,连我们都瞒着,真他娘的狠啊!” …… 一路走来,连个宫人都不曾看到,宫中应当是戒严了。 到了殿门口,李公公等在外头,见李锦夜来,头比往常低了半分:“王爷来了,皇上一直在等您呢,快请进吧!” 李锦夜进殿,一直走到内室。 内室里,暖意熏人。 李锦夜脱下大麾,扔给小内侍,上前跪下,“儿臣,给父皇请安。” 宝乾帝歪在龙榻上,目光在李锦夜身上来来回回地看着,半晌才叹道:“十六啊,委屈你了!” 李锦夜平静道:“只要父皇好好保重身子,儿臣这点委屈便不算委屈。” “事儿,你都知道了?” “来的路上,齐统领与儿臣提了一嘴。” “你如何看?” 第五百五十一章 他是你亲儿子 李锦夜用力掐住掌心,掌纹中已渗出了微许潮湿的冷汗。 “父皇,皇兄不是这种人,定是受他身边小人蛊惑,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宝乾帝那满是病气的脸上,立刻又多了几条皱纹。 他冷哼一声道:“这世道多的是卑劣小人,但更多的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朕与他父子二十几载,却不曾想到……” 宝乾帝不再往下说,疲倦地摆摆手,“去吧,这案子因你而起,由你而结,你替朕去问问他,朕这二十多年,哪里对不住他?” “是!” 李锦夜起身,恰好这时李公公端着新煎的药盏过来,他接过手,自己先尝了一口,方才喂给宝乾帝。 宝乾帝看着他吹一口,喂一口,心里一阵阵恍惚。 不久前,李锦轩也是跪在榻前,一副贤子孝孙的模样,为他侍疾的,结果呢? 结果一转身,他就诅咒自己死! 他们孝顺的哪是他,分明是那张龙椅啊! 宝乾帝想到这里,万念俱灰,半口药都喝不下去。 李锦夜迟疑半晌,道:“父皇,您要是信得过阿渊,就请她为您诊脉吧。这药儿臣刚刚尝了尝,太苦了点。” 话说得委婉, 意思都在深处,宝乾帝沉默不语。 李公公看着皇帝的神色,也劝道:“皇上,安亲王妃的医术是张太医亲传的,您就听王爷一回劝吧!” 世间帝王,无不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宝乾帝恹恹的叹口气,“罢了,传安亲王妃,为朕诊脉!” 李公公欣然大喜:“老奴这就去请!” “我去吧,父皇身边离不开人,尤其离不开公公。” “那……老奴送安亲王出去,王爷,请!” 李锦夜起身,再次行礼后退出内殿。 一脚跨出大殿的时候,他顿住了,数丈之外,陆皇后一身凤装,跪倒在青石砖上,目光冷冷地向他看过来。 李锦夜走过去,弯腰行礼,“娘娘安好!” 陆皇后眉间难掩怨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头一次感觉到,面前这个低调谦卑的男人,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李锦夜行完礼,不再多看她一眼,径直走下台阶。 陆皇后的结局,他已经帮她码好了,冷宫将会是她最后的归宿。 “李锦夜!” 陆皇后声音沙哑如生锈的刀剑相撞,扭头嘶声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李锦夜恍若未闻,脚步连个停 顿都没有。 陆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疯狂的几欲滴出血来,“是你,一定是你,本宫诅咒你不得好死!” 李公公站在门槛内将这一幕看在眼底,等安亲王走远了,立刻折回皇帝跟前。 “皇上,刚刚老奴送安亲王离开的时候,看到皇后跪在外头,大冷的天总跪着也不是事,皇上……” “让她回去,朕不想看到她。” “是!” “慢着!” 李公公抬头:“皇上?” 宝乾帝的眼睛泛着冷光,“替朕带句话给她!” 寒风中,李公公走到皇后跟前,“娘娘,皇上请您回去。” 陆皇后挺直了脊背,“李公公,本宫不回去,本宫有一肚子的话要与皇上说。轩儿是被冤枉的,本宫要替他伸冤!” 李公公轻摇了下头:“娘娘,皇上有句话让老奴带给您,皇上说‘可怜了福王那一笔的好字!’” 话,如刀刃的锋芒,刺痛了陆皇后的双眼。 她身子一软,跌坐在青石板上,默了一默,她突然张嘴,吼得撕心裂肺:“皇上,他是你的亲儿子啊--” …… 内室里。 玉渊头一点点,像鸡啄米一样,打着瞌睡。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低低地叫了她 一声:“阿渊。” 她一个激灵忙站起来,起得急眼前一片黑,身子晃了晃,李锦夜已伸手扶住了她。 “可是病了?” “整天担惊受怕的,不病才怪。”玉渊扶着他的脸,总觉得这张脸又瘦了好些。 “外头怎么样了,我被困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李锦夜笑道:“傻子,我都站在你面前了,还能猜不到吗?” “福王他……” “被抄了,陆国公府也被抄了。” 玉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长松口气,这口气刚松下,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李锦夜我问你,师傅他中毒到底是……” 李锦夜的食指压在她唇上,“皇上传你去诊脉,你先把虚怀弄醒,诊完那一脉,我先送你回王府。事情分轻重缓急,心里有什么疑惑,先缓一缓,等我回去再说,别在这里问,隔墙有耳。” 玉渊一双眼睛变铜铃,看了几眼男人后,轻轻的点点头。 几针下去,张虚怀悠悠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李锦夜站在榻前,嘴角勾着冲他微一颔首,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 玉渊跟着内侍入了寝宫,眼睛不敢乱瞄,跪地诊脉,三指搭上去,心里顿时有了数。 她照着李锦 夜的交待,道:“皇上的病要下猛药才行,若皇上放心,我这就为您开方子;若皇上信不过,反正师傅刚刚已经醒了,容他缓一缓,再为您诊脉。” 李公公忙道:“安亲王妃,请移步写方子吧!” 玉渊行过礼,起身到外殿写方子,写完,李公公将方子送进去,隔了一会又出来。 “皇上说,王妃操劳了,回府歇着吧!” 玉渊冲内殿行一礼,由内侍引着退出宫殿。 此刻,李锦夜就在外头等她,见她走近,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将人带着往前走。 他走得并不慢,玉渊需小跑才能跟上,她狐疑的扯扯他,意思在说:这都没事了,还跑那么快做什么? 李锦夜压低了声道:“这深宫到处都是鬼鬼魅魅,我片刻都不想让你呆在这儿。” 玉渊呆呆地看着他,心想:你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以后可不是要天天呆着。 宫门外,除了江锋外,谢奕为和苏长衫都等在马车旁。 李锦夜并未跨出那道宫门,而是深目看了苏长衫一眼,“阿渊,去吧!” 玉渊蹙眉,依依不舍地看着他:“那……你早些回来!” 李锦夜冲她温柔一笑,返身大步向这片鬼魅的深宫走去。 第五百五十二章 探监 “阿渊,上车说罢!”谢奕为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玉渊手一指,“你怎么来了,这身子骨……” “好多天没见着暮之了,爬也要爬过来看他一眼,上车!” 三人同坐一辆马车,好在马车十分宽敞。 谢奕为坐中间,苏长衫一上车就半倚着锦垫,刚刚站了一会,他身子有点撑不住。 玉渊把师傅的身体简单说一说,“快说说外头如何?” 外头还能如何呢! 大莘的天,一夜之间变得让人猝不及防。 一觉醒来,所有人发现福王府抄了,卫国公府抄了,大理寺和刑部的牢狱挤满了哀哀欲绝的人。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文武百官无不见风使舵,弹劾李锦轩和陆征鹏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到龙案上,甚至那些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被他们掀了起来。 如今跟这两府沾上关系的人,人人自危,都缩在府里等闲不到外头来,夹着尾巴,心惊胆战过日子。 玉渊扭头去看苏长衫:“江元亨这会怕是吓得瑟瑟发抖了。” 苏长衫冷笑:“让他再抖些日子,本世子不喜欢快的,喜欢温水煮青蛙!” 这哪是温水煮青蛙,这分明 是钝刀子割肉,折磨人呢! 玉渊叹道:“我想如今最后悔的,一定不是江元亨,而是周大人,三叔,你说对不对?” 谢奕为话在喉咙里梗着,迟迟未说出口,最后只点点头。 这时,有只手悄无声息的探过来,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几下。 谢奕为吓得心惊胆颤,恶狠狠的瞪了苏长衫一眼,示意安份点。 诸事皆定,苏长衫怎么能安份得下来,眼里露出一抹笑意,索性将他的手背整个覆住了。 谢奕为整个人差点没疯了,怕被阿渊看出些什么,一不敢动,二不敢骂,整个人僵成一个木头人,在心里骂了声:苏长衫,你个王八蛋! 玉渊想着心事,哪会注意到这两人暗下的动静,“三叔,那个戏子后来如何了?” 谢奕为忙敛了心神,将声音压下一大半,“在天牢里。” “后面会有安排吗?” 谢奕为点点头,“放心,王爷早就为她安排了后路。” 玉渊点点头,又道:“师傅中毒一事,可是事先安排好的?” 谢奕为霎那间如闻震雷。 这丫头可是成精了? 连他还都是在苏长衫的提醒下,才发现出一丝端倪的! 谢奕为如实的摇摇头, “阿渊,这事真不在王爷事先交待的范围内。” “连你都不知道!” 玉渊略微自嘲地苦笑,心说:看来,也只有等李锦夜回来后,才能知晓谜底。 …… 回到王府,原本死气沉沉的王府一下子变得生机勃XX来,老管家回起话来,声音都扬了起来。 玉渊听他碎碎念了一会,困得不行,摆摆手示意他离去。 江锋没走,挥退众人后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姐,南越那边得赶紧写个信去,人都已经到半路了。” 玉渊心中一动,笑道:“索伦这人,确实可交,我这就来写。” 一封信写完,江锋亲自送走。 玉渊回房沐浴洗漱,等头发绞干往床上倒头就睡,这两日在宫里,打个盹都睁着一只眼睛,她是累极了! 这一觉直睡到月上树梢。 罗妈妈听到动静掀帘进来,一边侍候小姐起来,一边低声道:“小姐睡着的时候,府里来了好几拨人。” “都有哪些?”玉渊懒懒问。 “永昌侯夫人乔氏,谢家大少奶奶管氏,与咱们素来少有走动的永定侯府也来了人。” 玉渊:“三奶奶来了吗?” “没有。” 玉渊心中叹息:这个沈青瑶可真是个 人物,三叔落难不来,三叔有了喜事也不来,她整日介呆在那个府里,守着个空的三奶奶名头做什么呢? “妈妈,让小厨房做点吃的,我是真饿了!” “是,老奴这就去!” “把温湘叫上,跟这丫头一块吃饭,我吃得特香。” 罗妈妈笑道:“温姑娘昨儿就回去了,说是鬼医堂忙,她得回去看着些,还说小姐若是想她了,再派人来接她。” “这人……” 玉渊哑然失笑,半晌才嗔笑道:“太知趣了也不好。” “温姑娘是个有眼色的,瞧着大。大咧咧,心里明镜儿。老奴从前嫌她姑娘家的做事没个规矩,想一出是一出,如今再看,倒是个讨人喜欢的!” 玉渊笑道:“能和我处得来的,都是讨人喜欢的。” 罗妈妈捂着嘴笑:“小姐,王爷什么时候回来,针线房的衣裳都拿来了,得试试合身不合身。” “他怕是还有几日。” 玉渊想了想道:“给府里上上下下都添两套新衣,新鞋。二姐那头,让绣娘多做几身送过去。” …… 入夜,莘国大地一刹那冷了下来。 刑部,大理寺却灯火通明,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儿。 李锦夜一身灰袍 ,端坐在几个官员面前,认认真真地听着他们汇报审讯的结果。 听完,已是子时。 李锦夜挥挥手示意众人先回去,起身直奔天牢。 这间天牢并不大,比宫里的几乎小一倍。 他穿过点着油灯的昏暗甬道,转个弯,径直走进天牢的最深处。 这里只有一处牢房,关的都是大莘至关重要的人,非皇侯将相不能入。 李锦夜在牢房外停下脚步,安静的站着。 李锦轩一身锦袍,盘腿坐在垫子上,坐姿端正优雅,显然是因为他与生俱来贵重的身份和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养。 面前的地下,还摆着丰盛的晚餐,餐品中甚至有乳鸽和酒,只是一口未动。 见李锦夜来,他毫无惊讶道:“十六,你来了!” 李锦夜答:“我来了!” 李锦轩笑笑:“你出来,我进来,这牢里可真忙啊!” 李锦夜亦微笑:“谁能想到,大莘的皇子皇孙,坐牢也像家常便饭一样。” 李锦轩:“这话,听着真让人可怜!” 李锦夜:“还不如平常百姓那般,父慈子孝,夫妻亲和!” 李锦轩颇以为然的点点头。 李锦夜扭头,“我想与福王单独说两句话,烦你们退避一下。” 第五百五十三章 皇兄,对不住了 负责这处牢房的,是刑部侍郎朱序。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挥挥手,与牢头一道退了出去。 李锦夜打开牢门,在他面前盘腿坐下。 兄弟俩目光平视,深深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先移开眼睛。 李锦夜抬手,将酒壶和酒盅拿过来,倒了一杯,一口饮尽,随即又将杯子倒满,递到李锦轩的面前。 李锦轩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怕我下毒?” 李锦轩平静接过来,喝尽,把杯子还给他,“若真是毒酒就好了,一杯下去,一了百了,身前如何,身后如何,再与关系!” 李锦夜又将酒倒满,“这话,我在牢里也与虚怀说过,不过我还多添了一句:来世不生帝王家!” 李锦轩这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臣弟在蒲类的时候,常常幻想大莘皇宫。你知道蒲类皇宫最好的地方,就是我外公的帐篷,能容下几十个壮汉喝酒吃肉。我外公夏日的帐莲,就是块布;冬天讲究些,一整块的大牛皮,我那时候人小,挪那牛皮帘就觉得很沉。” 李锦轩看着他,“我倒是忘了,你自小不在大莘宫里长大。” “我头一回回到大莘,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口,连脚步都不敢迈,我心想这朱门可真 高啊,足足有我几个人那么高,怕是要好些个年轻的宫人一齐用力,才能把那门推开罢。那一刻,我竟有些不想踏入那宫门。” 李锦轩失神良久,缓缓点了点头,“你说起这个,我倒记起我小时候,出入宫门总会被那半人高的门槛绊着。” 李锦夜笑道:“后来我进到宫里,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宫殿,走断了腿,也走不到尽头。于是我想,这宫里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蒲类,我在这头得了一壶好酒,喊一嗓子,那头的人就跑过来了。” 李锦轩看着他,不接话。 “回到大莘的这些年,不瞒皇兄说,只要入这个宫门,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无时无刻的提着一颗心,酒喝几分,饭吃几口,话说几句……样样都有规矩。” 李锦夜把酒杯递过去,“所以臣弟常常怀念和虚怀在草原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场景,何等畅快,何等肆意,何等自由!” 李锦轩分两口喝完酒,“正因为如此,蒲类只能称为蛮族,而大莘能治万里九州。” 李锦夜突然挑眉:“可万里九州已存在千年,而大莘建国不足百年。” 李锦轩陡然变了脸色。 李锦夜轻声道:“这宫城历经千余年战火,每换一次主人 ,便遭一次劫掠和焚烧,然这座自周时被命名为镐京的城,从那个年代起,便屹立于九州四面,臣弟不明白的是,是人建了宫城,还是宫城困住了人?” 说罢,他不等李锦轩回答,又道:“江南水灾,西北干旱,东南倭寇,坐镇这座城的人被高高的宫门宫墙挡着,他见了多少,听了多少,又为这九州做了多少?” 李锦轩心里的震惊,已不足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对这个人,这张脸,完完全全的不了解,不明白,甚至看不透。 “皇兄为了这座宫,自导自演一出好戏;平王为了这座宫城,挥刀相向,起兵造反,而我为了这座宫……” 李锦夜突然顿住,压低了声道:“皇兄啊,对不住了!” 李锦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骤然睁大了一圈。 是了! 那个如玉是从他府上赢过来的,那个人偶是从如玉的院子里挖出来的,这一切…… 这一切…… 李锦夜起身,“皇兄你一定要听话,侄儿侄女都挺可爱,我会想办法保住他们的!” 说完,他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 片刻后,牢房里传出笑声,笑声越来越大,直刺云霄,惊得外头的朱序魂都快没了。 妈啊,这 李锦轩不会是疯了吧! …… 有了安亲王的坐镇,福王下蛊一案很快就有了眉目。 一月后,皇帝病愈复朝,命李公公宣读最后的旨意。 福王贬为庶子,迁居海南,终其一生不得归京。 陆国公府被一削到底,贬为庶人,所有财产一律充入国库,十二岁以上男子流放北地。 女子看在陆皇后的份上,网开一面,不入官妓! 当天中宫陆皇后交出凤印,六宫事宜交于令贵妃处置。 夜晚,在宫中连续忙碌了十日的李锦夜,终于回到了王府,此刻离九月初九已整整过去了两月。 帝都早已入了隆冬,一片银装素裹。 玉渊在暖阁里支了热乎乎的锅子,配着上好的烧刀子酒,白日里刚刚从庄上送来的牛羊肉被切成一片一片,在猪骨头熬制的汤底里涮上片刻,便是不沾酱料,都入口生鲜。 光李锦夜一人就吃下了五盘肉,再加上张虚怀,苏长衫,谢奕为……一头小羊羔的肉飞快的见了底! 可怜玉渊忙了整整一天,就从李锦夜碗里捞了两片肉。可她这会心里高兴着呢,目光只在李锦夜一个人身上,眼里再无其他人。 久别重逢,她觉得这个男人和一月前相比,似乎不太一样了,仿佛从 身体里长出一股顶天立地的韧劲。 苏长衫暗下用脚踢踢李锦夜,示意他管管自家媳妇,这眼神……太火辣了! 李锦夜只当没看见,冲玉渊一举杯子,“阿渊,这头一杯酒,敬你!” 玉渊正端详这人的俊脸呢,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道:“啊?” 李锦夜无声探过手,抓住她的,用力捏了下。 玉渊吃痛,“噢,噢 ”两声算是回了神 。 “让你担心受怕,你说这酒应该不应该敬!” “应该,应该!” 玉渊端起杯子,和他碰了碰,豪气十足的灌进嘴里。 嘶-- 这酒好辛辣啊! 玉渊被辣得眼泪汪汪的,李锦夜看着她,在笑,在座的所有人都在笑。 “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安亲王妃居然也会哭,传出去,谁信啊!外头人都道安亲王妃是母夜叉呢!”苏长衫打趣她。 谢奕为不舍得打趣自家侄女,拿出帕子递过去,“擦擦!” 玉渊正要伸手去拿,刚捏了个帕角,被苏长衫抢了过去,“暮之都回来了,哪需要你的帕子。暮之,还不赶紧给你媳妇擦擦眼泪。” 玉渊见这人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想把一壶酒都浇他头上,正挖空心思想要怼几句,却见罗妈妈自外头匆匆而来。 第五百五十四章 见他一眼 罗妈妈走到小姐身边,附耳道:“小姐,二小姐来了,想见你一面。” “她怎么来了?” 玉渊一看外头黑漆漆的天,狐疑地向罗妈妈看去,罗妈妈摇摇头。 “何事?”李锦夜问。 玉渊知道瞒不过,索性老实交待道:“二姐来了,你们慢慢喝,我一会就来。” 这话,旁人听着倒没什么,谢奕为却皱起了眉头,不在家好好养着胎,跑王府来做什么? “我陪着一道去!” 苏长衫白了一眼,“女人之间的事情,你去做什么,一个大男人杵在那里,姐妹之间说些私房话都难,还是老老实实坐着罢。” 谢奕为:“……” “长衫这话说得对!” 李锦夜起身,从架子上拿起披风,替玉渊披上,“你早去早回,我们边喝边等。” …… 花厅里,谢二小姐穿着锦袄,外罩一件天青色的斗篷,宽大的斗篷遮住了高高隆起的小腹。 玉渊进来,察觉花厅里的温度不高,目光扫了眼罗妈妈:“妈妈,再添盆炭火。” “是,小姐!” 炭火送来,热茶捧在了手上,谢玉湖没绕弯,实话实说,“三妹,我想求你一件事。” “让我猜猜?” 玉渊伸手止住了她:二姐深更半 夜来,这事必是见不得人的;用一个求字,想来是有难度的。二姐,可是为了陆家那人而来?” 谢玉湖一点都不吃惊她能猜到,点点头道:“三妹别担心,我于他早就没有半分情谊了,我就想远远的看他一眼。” 玉渊:“既然没有半分情谊,那这一眼,又有何意义呢?” “在旁人看来,确实没什么意义,于我……” 谢玉湖勾了抹淡笑:“北地寒苦,山高路远,似乎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不看,总觉得心里不安,连金刚经都念不下去。你若不放心,可在边上看着,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不会有别的。” “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你这身子……” 玉渊扫过她的小腹,心中迟疑不定。 再有两三个月她就要生产了,肚子大得根本掩不住,这一眼如何远远的看,又不让陆家人察觉,这都是讲究。 不好办啊! 谢玉湖见她沉默不语,撑着身子站起来,作势就要冲玉渊跪下去。 玉渊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扶住了:“二姐无须这样,若事情好办,我一口就会应下;事情不好办,你就是跪死在我面前,我也不能答应。但这事……” 她想了想,道:“容我和王爷商量商量, 再给你回话。” 谢玉湖心里骤然一阵狂跳,红着眼眶道:“不论行不行,我都感激,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妹妹,先回去了。” 玉渊这时才看清她的肚子,心头颤了颤,道:“二姐先别忙,你这肚子怎么这么大,不会是双生子吧,我来帮你把把脉 。” “温郎中也这么说! ” 谢玉湖坐下,把手伸过去,“可惜不是,他还说我身子极好,孩子也没问题。” 玉渊凝神诊了诊,发现了温郎中半点没说错。 “罗妈妈,让江锋亲自把二姐送回去,再从库房里拿半斤燕窝让二姐带回去。” 谢玉湖忙道:“先前你给的还没用完。” “那就赶紧着吃,别省着。” 玉渊扶她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生产的事情,你别担心,罗妈妈连奶娘都已经备下了。” “二小姐,奶娘找的是刘家庄的一户农妇,身子骨可结实了,前头有过两个小子,都是吃她的奶长大的,老奴瞧过,两小子长得虎头虎脑的,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家世也让人查过了,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庄户人,你就放心吧!” 谢玉湖忙道:“多谢妈妈。” “谢什么谢!” 玉渊替罗妈妈回答了,“你给 我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安稳稳的等着生产就行。” “有妹妹在,我心里没有一处是不安稳的。”谢玉湖生怕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撇过脸轻轻道。 …… 暖阁里,酒已过了三巡。 因为今天喝的是烈酒,四人都有些薄醉,哪怕是只抿了一口的谢奕为,也觉得小腹处似乎点了一把火,烧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发烫。 苏长衫大病初愈,身子骨和从前不能比,再加上一醉,整个人跟软骨虾似的,懒懒的靠在谢奕为的身上。 谢奕为本来脸就红,被他这么一靠,眼睛都不敢看对面的的李锦夜。 李锦夜瞧着他那不自在的样儿,目光朝苏长衫淡淡扫过去。 苏长衫挑衅似的抬抬下巴。 怎么着了,就许你和你家阿渊眉来眼去,就不许我和我家阿为腻腻歪歪?赶紧把你的眼招子给我收回去,我家阿为脸皮薄,扛不住臊。 李锦夜若不是看在这人身子极差的份上,就冲他这挑衅的目光,就想把人狠揍一顿。 他堪堪挪开视线,举起酒杯冲谢奕为道:“三爷,这些日子辛苦了!” 谢奕为忙举杯道:“最辛苦的是王爷。这杯酒,敬王爷,还有虚怀!” 张虚怀笑道:“再辛苦也没 世子爷辛苦,在床上整整躺两个月,这会还撑着半残的身子陪我们喝酒,长衫啊,要不……你往我身上靠靠啊!” 谢奕为一听这话,忙把半个身子往苏长衫那头凑,让他能靠得舒服点,顺势又在他的腰上塞上两个锦垫。 他这一个动作,让整个酒桌安静半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李锦夜:“……”还挺会心疼人! 张虚怀:“……”苏长衫这王八蛋,终于得偿所愿了! 随即,苏长衫眼睁睁看着谢奕为那张脸,一直红到了耳背后,颈脖处。 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捂嘴,咳嗽,并且硬是从这咳嗽中听出了心疼,挣扎,矛盾,欲言又止和掩饰这么几层的意思来。 他故作镇定的看看暖阁外的天,先是得意的挑了下眉,随后艰难的绷住了表情,十分“痛快”的说道:“我这身子再养养就好了,别总提起,你们做郎中的就是喜欢大惊小怪。” 谢奕为一听这话,心中熨帖,又扭头细心的交待一句:“身子骨没好,酒要少喝,等好透了,再大醉一场也不迟。” 苏长衫冲张虚怀挑挑眉,“听你的!” 张虚怀气得直翻白眼,好想毒死这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王八蛋啊! 第五百五十五章 令贵妃 两个月紧绷的神经,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中,慢慢散去。 苏长衫收了玩笑的神色,拿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角写下一字——毒。 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这个字,问道:“暮之,你有何话要对我和奕为说?” 李锦夜知道瞒不住, 与张虚怀对视一眼道:“这事,等阿渊来了,一并说给你们听。” 话落,就听外头有了声响。 暖阁的门从外头被推开,玉渊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李锦夜忙起身,帮她解了披风,又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搓了一会,这才把人按坐下。 一坐下,谢奕为便问:“谢玉湖找你何事?” 玉渊接过罗妈妈递来的手炉,道:“正要说这事呢,三叔你倒先问了。她想见那人一面。” 谢奕为怔愣了半天 ,才反应过来那人是什么人。 “好好的,见那畜生做什么,还嫌事情不够乱吗?她现在的身体还能往外走吗?若被人看到了,前头你帮她做的那些遮掩,岂不是统统白费了心思。” 玉渊表情有些龟裂,“她说是最后一眼。” 谢奕为冷哼一声,“最后一眼,最后一面……她说得倒轻巧,你为她这一句,要费多少心思?” 玉渊又好笑 又无奈,好笑是三叔话里话外,对她都是心疼;无奈是二姐大了个肚子,深更半夜来求她,自己若拒了去…… 玉渊没法子,只能拿目光去看李锦夜。 李锦夜凝神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五日后陆家出发去北地,你让她做好准备,别的我来安排。” “王爷,你就宠着她吧!”谢奕为恨恨的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宠着她,还能宠着谁!” 谢奕为被噎停顿似的,“罢,罢……” “奕为兄,你对你那二侄女,意见怎么这么大?”苏长衫不解地问。 谢奕为抚着杯沿,慢腾腾道:“不是意见大,而是做人要有做人的分寸。阿渊现在这个身份,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眼睛里,我们和她越亲近,就越要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别给她惹不必要的麻烦。” 苏长衫和张虚怀被他这通话,都说得没声了。 李锦夜看谢奕为一眼,轻薄的嘴唇边上一点淡淡的笑意,“罢了,也别让阿渊为难,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是,是,下不为例!”玉渊连声附和。 王爷开了口,这事就算定下来,谢奕为自然不会再说。 李锦夜又命人烫了一壶热酒 端上来,朝门口的青山和乱山看了一眼,两人拉着罗妈妈退下去,并一前一后守住了门口。 “阿渊,刚刚长衫问虚怀中毒一事,这事你在宫里也问过,我便一并说与你们听。” 玉渊一听这话,心里哪还有什么杂念,忙凝神静听。 “中毒一事真正的始作俑者并非皇后,而是令贵妃!” 李锦夜话落,除了张虚怀以外,余下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长衫动了动嘴唇:“怪不得,怪不得,她宠冠六宫,一旦陆皇后上位,不仅没了从前的好日子,说不定还会秋后算帐。” 谢奕为:“借王爷你的手,除去一个大敌,换作我,也会冒这个险!” 玉渊却冷笑道:“未必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锦夜,我一直让你防着她,以后,你可真要防着了!” 李锦夜柔柔看她一眼,“阿渊, 这世道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我一直防着她,她也一直防着我,否则也不会那么晚才出手,不过……” “不过什么?”玉渊追问。 “不过我到底是要夸她一句,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天时,地利,人和,半点没有算错。也正因为如此,以后对她倒要 多用三分心。” 玉渊想了想,道:“不止三分,得十分,我总有种感觉,她和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从前的平王,再到现在的福王,哪个背后的母族都十分的强大,然而,她家世不显,母族不盛,却是真正不动声色笑到最后的人。 这样的女人聪明,隐忍,心中有一方丘壑。 她能退,自然也能进。 更何况,她都能把手伸进大牢,这需得多少年一步一步的铺垫和小心翼翼。 “阿渊说得对!”谢奕为重重的清了清嗓子,“令贵妃这人深不可测。” 苏长衫也皱眉道:“从前我还说晋王娶萧家的女儿,是委屈了他,毕竟他岳父萧争鸣只是个内务府大臣,实权在钱上,不在权上。如今看来,倒不得不马后炮的说一声:真是聪明!老皇帝对想夺他权的人,都不会心软;但对贪财的人,例如周启恒,向来网开一面。” 李锦夜低了低头,余光向张虚怀看过去,似有所感一样,张虚怀也正向他看过来。 这一眼,使两人同时想到在牢里,小太监笑眯眯的递上食盒的时候,很淡定的交待了一句。 “羊肉是发物,王爷中过毒,食不得;太医畏寒,可多食 些。” 当时两人震惊于令妃的胆大,如今再细细琢磨这些小细节,不得不佩服一句:令贵妃这人,的确深不可测。 因为,连苏长衫都未必知道张虚怀畏寒一事。 四人又说几句,谢奕为突然脑中一个闪电,忙道:“王爷刚回府,还有几件事情怕是不知道。” 李锦夜:“你说来。” 谢奕为:“这头一件事情,便是两天前的四川地动。” 李锦夜眉心一紧:“可有百姓伤亡?” “因为是半夜突发,伤亡很大!”谢奕为顿了顿又道:“消息早在两天前就送到京里了,但周启恒压着没往上报。” 李锦夜明白,周启恒不往上报的原因,一是担心皇帝的身体;二是福王的事情,还没有真正的落定。 只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便是想压,也压不住。 谢奕为:“这第二件事情是程大将军给王爷捎来的私信,他说最近这几月,匈奴常常与镇西军发生一些小摩擦,不知道意欲何为?” “还是不安份呢!” 李锦夜摸摸鼻子,他不笑的时候,周身有种特别沉稳的气质,让人觉得安心! “长衫,你帮我回封信给他,让他别大意了,赫连战这人是个胆子极大的!” 第五百五十六章 喝酒 苏长衫一点头:“行,我明儿就写!” 玉渊一听到赫连战这人,眼前便浮现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比狼还凶狠,比狐狸更阴险,她心底很不舒服。 “阿渊,帮我倒杯酒!” “噢!” 玉渊帮李锦夜斟酒,低头才发现酒盅里还有大半杯,抬头,见他含笑看着她。 男人的小把戏 ,全是想哄你开心的小心计,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玉渊心底的那些不舒服,瞬间烟消云散,冲他挤了下眼睛。 李锦夜笑。 苏长衫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叹道:“今日难得聚在一起,能不能暂时把这些公事放一放,聊些风花雪月,这两个月小爷都憋屈死了,就不能让爷乐一乐吗?虚怀,你说呢?” 张虚怀极自然的接了句:“正是,本太医中毒的身子还痊愈呢,需要乐子抚慰身心。” 玉渊抿嘴笑道:“师傅,乐子不能抚慰你的身心,阿古丽可以!”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张虚怀眼睛一瞪,“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以下犯上!” “啧啧啧!” 玉渊一边摇头,一边感叹:“原本我还想写封信给阿古丽,一来问问那个姓白的在蒲类有没有 作妖,二来把师傅坐牢中毒的事情说一说,好让她时时刻刻惦记着,如今看来,我算是多管了闲事。” “你……你……你……” 张虚怀“你”不出来,眼睛一弯,嘴角一抿,立刻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道:“阿渊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样对你的老父亲,心不会痛吗?” “不会啊!”玉渊乜斜着眼睛。 “你不会,我会啊!” 张虚怀亲昵的拍着徒弟的肩膀,笑得贱兮兮道:“阿渊啊,这信一定要把师傅我写得要多惨,有多惨啊!来,来,来,师傅敬你一杯,你看师傅我,自打中毒以后,这身子和长衫一样,亏着呢!” 苏长衫顺势落井下石,“我是实打实的身子亏,你和我不一样,你是肾亏,自打阿古丽走后,就一直亏到现在!” “你个王八蛋!” 张虚怀急得跳起来,恨不得上去一口咬死他,目光一转落在他身旁的谢奕为身上,眼珠子一转,正要开口,却被谢奕为眼明手疾的捂住了嘴。 “虚怀,虚怀,别和这人计较,我陪你喝酒,来,来,来……” 张虚怀:娘的,你哪是陪我喝酒,你是怕我在你侄女面前说出些 什么,用酒来堵我的嘴吧!你也是个王八蛋! 苏长衫:瞧瞧,还是我家阿为心疼我啊! 李锦夜看了眼苏长衫:老流氓就是不一样! 玉渊被这两人逗得不行,笑倒在李锦夜的怀中。 李锦夜抚着她的后背,咳嗽了一声,外头的青山又立刻命人温了两壶酒拿进来。 喝最烈的酒,抱最爱的女人,有最铁的兄弟陪着…… 他的人生即使只剩下那么几年,也足够了! …… 公主府,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怀庆歪在榻上,“派人去周府再催催,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 老嬷嬷正要掀帘,却听外头有丫鬟朗声道:“公主,公主,驸马回府了。” “回来了?” 怀庆坐起来,还没来得及穿鞋子,就见帘子一掀,周允携带着一股子寒气,掀帘进来。 “如何了?”怀庆问道。 周允解了大麾,往老嬷嬷怀里一扔,又接过丫鬟递来的热毛巾,随便擦了几下,搓着手挤到怀庆身旁。 “闹得天翻地覆,谁劝都没用,只说爹娘误她。” 周允气得直摇头,“谁能料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又没有前后眼,这会子闹,有什么用呢!” 怀庆一听 这话,脑仁嗡嗡直疼。 朝中夺嫡的争斗已接近白热,连她都看出李锦轩和李锦夜是不死不休。在老皇帝眼中,李锦轩到底是嫡出,只要太太平平的等着,这皇位迟早落在他手里。 哪知这人自己作死,不仅自导自演一出祭祀好戏,还诅咒老皇帝去死,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到极点。 别说这薄薄的一层遮羞布遮不上,就是祖宗的棺材板也压不住了。 一府人流放海南,已经是皇帝年迈,动了恻隐之心,若换从前,必定是血流成河。 整件事情周府处理得当,毫发不损,唯一错处是和卫国公府退了亲,可在当时的情况下,也算不得错,趋吉避害是人的本性 。 但周紫钰却不甘心了,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粒米不进,整日不是哭,就是闹,将父母恨了个底朝天。 公公婆婆素来宠她,又念她在婚姻大事上,一挫再挫,也就由着她闹,实在闹得不像话了,就把大儿子叫回去劝说。 怀庆原本对这个小姑子有几分好感,如今几件事情一闹,她甚至连这个人都不想见! 没见过这么会折腾的女人! 周允打量公主脸色,手伸到她腰间重重的揉了 几下:“母亲被她气病了,父亲这几天身子也不大好,总喊心口疼。实在不行,咱们帮她跑个腿,看看能不能再到卫国公府说道说道。” 怀庆被这话惊呆了:“婚是咱们说退的,这会再说道,不是自个打自个脸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 周允长叹一声说:“那丫头说了,除了苏长衫,她谁也不嫁。” 怀庆气得脸都白了,“要去你自个去,我好歹还是个公主,做不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儿。” 周允五官挤作一堆,愁得不行了。 不去,老父亲老母亲那边没办法交待; 去,就真如怀庆所说,自个打自个脸; 这可怎么是好! “要我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她一个姑娘家自作主张。” 怀庆忿忿道:“不是我说自个小姑子的不是,你们宠她,也宠得没边了些。” 周允被怼得没了办法,只好拿唇去亲她的,手也没嫌着,好一顿的搓揉。 怀庆知道这男人心底的算盘,哪肯依,用手去推他。 周允心一横,咬着她的耳朵道:“宝贝,你只要依了我这一回,外头的那些女人,我统统割断了,和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第五百五十七章 亲不够 这一夜,暖阁一直闹到子时才散。 张虚怀是被乱山背回房的,他往床上一钻,嘴里叽里咕噜叫了几声“阿古丽”,头一沾枕头,便睡得跟头猪似的。 谢奕为更惨,两杯烧刀子下肚,直接趴倒在桌子上,人事不省。 苏长衫也没好到哪里去,用筷子敲着碗,大着舌头吼了几嗓子,也不知道吼得是什么。 酒局散的时候,大庆、二庆一人背一个,把这两个醉鬼背回去。 李锦夜虽然酒喝得不少,人却是清醒的,拉起玉渊的手,走出暖阁,往后花园去。 初冬的寒夜,冷得要命,他没让人跟着,四周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 玉渊冻得直往男人的怀里缩:“回去吧,这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可逛的。” 李锦夜却执意往前去。 玉渊不用去看他,就知道他是高兴的。更不用猜,也知道是为福王的事情。 营营汲汲这许久,面前的两座大山都挪掉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阿渊,陪我再走一会!” 玉渊嗔怨:“你这身子不能吹风,最多一小会,就必须回去。” “一小会是多久?” “半盏茶。”玉渊被风吹得脸疼:“不能再多了!” 李锦 夜笑:“我在牢里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在想,我家阿渊在外头急不急,想没想我,瘦了没有,夜里有没有蹬被,有没有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啊……” “然后呢?”玉渊笑。 “哪还有什么然后啊!”李锦夜抱紧了她:“就这么干想着。” 玉渊气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说:“急了,想了,瘦了,有哭过!” “瞧瞧,都被我料中了!” 李锦夜得了逞似的,低头亲了亲她:“后来我就跟虚怀说,等回去以后,头一件事情就是好好哄哄她。” “哄了吗?”玉渊乜斜着眼睛看他,眼里含了水光。 “这不正哄着吗?” 李锦夜咬着她的唇:“先在外头哄,一会回床上再哄!” 玉渊被他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忙不迭伸手去捂他的唇,被他抓到手里,“怎么这么凉?” “你也没暖和到哪里去!”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过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他往她掌心呵热气。 趁他在内疚,把他骗回房里才是正经。 玉渊低声道:“回去吧,我快冻成冰块了!” 李锦夜果然舍不得她冻着,拥着人就往外走。 回了房,罗妈妈几个早就备好热水。 李 锦夜把人推进净房,“你先去洗,我喝口热茶解解酒。” 玉渊信了,舒舒服服泡在木桶里,正惬意着呢,冷不丁有人走进来,扭头,看一眼,脸红到脖子下面。 李锦夜往木桶里一坐,不说话,只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玉渊心房微窒,伸腿踢踢他的,“这么大的人,怎么没羞没臊。” “我跟我自个媳妇一道洗个澡,怎么就没羞没臊了呢?” 李锦夜挪过去,长臂一伸,把她抱在自己身上,咬着她的耳朵道:“这也是我在牢里想着的事儿。” 玉渊这会的心跟打鼓似的,滋味儿别提了,心说:这家伙在牢里想得可够多的! 谁知这时,李锦夜突然伸出手,抚上她的尾椎骨。 玉渊浑身都软了,几分局促道:“李锦夜,你再这样 ……” “如何?”李锦夜冲她挑挑眉:“嗯?” 玉渊:“……” 愣是没敢说! 然后,她心一横,直接用做的,把唇贴了过去…… …… 都说久别胜新婚,这话半点没错。 两人从净房出来,玉渊被折腾得哭笑不得的往枕头上一躺,眼皮就有合上的趋势。 偏那人还不让她睡,这边亲亲,那边亲亲,跟亲不够似的。 玉渊抬起一只自由的手,并遮住眼,含含糊糊地说道:“李锦夜,你有完没完呢!” 李锦夜看着她,眼中含着水汽,“你睡你的,我亲我的。” 玉渊一顿,已经快闭上的眼又无声无息的睁开了:“那我还能睡着吗?” 李锦夜用手肘撑着头,笑:“睡不着,那就起来做点别的!” “想得美!” 玉渊像条死鱼一样,一翻眼睛,心说:你在里面都做两次了。 李锦夜用一声嗤笑回答了她,突然毫无预兆的给了她一记深吻,手又探了过去…… 寒夜里,霜花如刻,有万家灯火,有一醉方休,也有孤枕难眠。 …… 谢府,内宅。 沈青瑶披着衣服从床上坐起来,翠儿听到动静拿着烛火进来,“三奶奶?” “几更了?” “四更的更鼓都敲过了。”翠儿放下烛火,“三奶奶可是要喝茶?” 沈青瑶摇摇头,脸一半在光影中,一半在暗影里。 翠儿自然是知道小姐心事的。 两王相斗,安亲王府更胜一筹,三爷做为安亲王的心腹,自然水涨船高,身份不同于往日。 倘若小姐做成真正的三少奶奶,这日子就如锦上添花,那叫一个美啊! 偏偏…… 翠 儿暗暗叹了口气,道:“三奶奶,天冷了,王府再好,终归是别人家的,奴婢寻思着还是找个机会把三爷请回来吧!” 沈青瑶沉默着没说话。 翠儿又劝道:“奶奶即使不为了三爷,为着自己也该把人请回来,没的又让咱们侯府那起子小人,在背后编派小姐。” 沈青瑶听这话,又是一通长久的沉默。 翠儿这话并非夸大其辞,前几日回侯府,无意间听到有人议论,说她沈青瑶嫁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守着一座空了的谢府,跟守寡似的。 她当时冷笑一声,没往心里去,这几天福王一事定下来,她再仔细想想,心里便不是滋味了。 “这事,容我想想。” 翠儿一听这话,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心说:我的个奶奶啊,你可终于把这个弯儿绕过来了。 …… 一入十一月,这帝都的天更是冷得厉害。 就在这天寒地冻时,陆府近百位成年男子,在官兵的看护下,由北门出帝都,去往北地。 陆征鹏披头散发走在前面,面容哪还有半点气宇轩昂,暮沉沉的带着一股死气。 到了这一步,他才真正明白,所谓荣华富贵简直就是个笑话,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周家来人 陆家这次被流放的,是整个陆氏家族。 陆家四子陆天昱戴着手铐脚镣,低垂着脑袋,跟在兄长陆天明的后面,锦袍看上去还算体面,但整个人却像是霜打的茄子,胡子邋遢! 从天堂掉落地狱,只在刹那之间。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陆家的荣华富贵已经是昨日黄花。 队伍穿过北门,到了城门口,竟无一人前来相送。想着数日前陆国公府前的车水马龙,领头的官差在心里直骂晦气。 得,这一趟又是苦差,半分油水也无。 出了城门,一路往北,走了几里地,远远瞧见一个凉亭。 亭边,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车夫是个老者,仿佛是赶车赶累了,在亭子里歇歇脚。 陆天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路过马车的时候,眼睛抬了抬。 这一抬,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从心底涌出,好像是心底深埋着的东西,终于被风吹去百尺厚的浮尘,露出下面的相容。 这时,车帘的一角被轻轻掀起。 陆天昱像是被九道天雷劈中了似的,整个人不能动弹。 那眼睛,他太熟悉了! 是她! 帘子哗的一声摔下,车夫似乎歇够了脚,拿起手边的马鞭,跳上马头。 “谢 ……” 陆天昱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根本叫不出来,他怔怔地望着那马车,这小尼姑虽然恨他,到底也舍不得他;就象他虽然恨陆家,可陆家真正倒的时候,他比谁都怀念陆家曾经的好啊! “你特么倒是走啊,发什么愣啊!” “还不走,小心老子的鞭子抽上来!” “哟,还敢瞪眼,你还当你是陆家的爷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陆天昱挨了打骂,想着昔日自己再不济,除了他父亲陆征鹏能打能骂外,外头哪个人敢对他大呼小叫的,想到伤心处,反而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冲马车嘶喊道:“小尼姑年方二方十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哎啊,由他!” 嘶哑的声音,和着北风钻进马车,谢玉湖死死的咬着唇,一张脸惨白的跟个鬼似的。 慢慢的,嘴里一股血腥之气涌上来。 泪涌出来,她突然后悔了。 阿渊说得对,这一 眼没有任何意义! …… “小姐,二小姐已经送回府。” 玉渊放下手中的帐本,抬头看着装扮成车夫模样的江锋,道:“说细致些。” 江锋一一道来,还不忘把陆天昱最后那几句唱也学了出来。 玉渊听罢,脸色极为难看,这几句唱下流之至,几乎就是指着谢玉湖的鼻子骂她轻佻。 看来,必是那陆天昱察觉马车里的人是谢玉湖,所以才故意唱了那句话。 “她怕是听哭了罢!” 江锋点点头:“二小姐下车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玉渊摇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江锋环视一圈,示意丫鬟们离开,等房里没了外人,他这才压低声音道:“对了,小姐,沈容沈易两兄弟回来了,还带了一封索伦的信。” “噢!”玉渊立刻敛了心神:“快把信给我!” 江锋从怀里掏出,玉渊接过来,从头认真扫到尾,神色微微有些凝重。 “小姐,信上说什么?” “他说他苦练本事三年,外人看来,他已经是真正的巫童,但心里那关依旧过不去。还说南越前些日子遇到了一轮鼠疫,他用大莘的方法给族人治病,竟然有奇效,还说,倘若有机会,他想到大 莘走走,多学点医术。” 江锋笑道:“那小姐得提醒他,千万别再穿那身黑袍,否则还没到京城呢,他就会被官爷抓起来。” 福王蛊惑一案后,老皇帝对那些装神弄鬼的道人,法师极为痛恨,曾在上朝的时候骂这些人祸国殃民。 上行下效,如今大莘好多地方都不待见道人,法师,甚至见到穿着诡异的,就把人抓起来。 玉渊淡淡笑笑,眯着眼睛沉思了半晌,道:“这几天我从书房里挑些个医书,你着人送过去,还有再从鬼医堂挑些南越没有的草药,一并送去。” “是,小姐!” 玉渊起身,看了看外头的天:“王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 “这没日没夜的,真怕他身子吃不消。”玉渊叹了口气。 李锦轩一倒,朝中拥福党被清扫,文臣武将们各怀鬼胎,有落井下石,吃人血馒头的;有用钱开路,想趁机谋个好位置的;也有伺机而动,想重新站队的。 然而种种这些,都敌不过四川地动,国库空虚,连救灾的银子都发不出去的窘境。 老皇帝也许是想安慰下蒙冤白坐了大半个月牢的儿子,又也许不想面对国库的空虚,他把朝中大。大小小 的事务都交到了李锦夜的手上。 李锦夜既生不出三头六臂来,又生不出银钱来,只能忙得脚不沾地。 每次归府,不是子时,就是子时已过,天刚刚晓亮,又要出府上朝,玉渊心疼的不行,却又无计可施。 正想着,却见老管家从院里走进来。 “王妃,卫国公府来人,说是请世子爷回去。” 玉渊道:“世子爷身子虽没有好利索,但回趟卫国公府是无碍的,你告诉他一声就行,不用跟我说。” 老管家苦着脸道:“王妃,老奴已经和世子说过了,他说不回,但卫国公府的马车等在外头不走,您看这……” “卫国公府可是有什么要事,非要世子爷走这一趟?” “听说是怀庆公主上门了。” 刚才半天玉渊都听得云里雾里,这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忙道:“可有打听到公主上门是为了哪一桩事情?” “回王妃,听说是为了周家小姐。”老管家顿了顿道:“偏偏世子爷一听周家小姐,脸拉得跟什么似的,死活不肯回去。” 玉渊被苏长衫的无赖样堵了一下,苦笑道:“他不回去,人家就不会上门吗?” 话落,只听外头有丫鬟喊道:“王妃,怀庆公主到!” 第五百五十九章 让他别惦记我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玉渊叹了口气,道:“劳烦老管家去把世子爷请出来,我先去花厅见公主。” 话说完,老管家还没来得及答个“是”,又有小丫鬟来报:“回王妃,三奶奶来了。” 都赶在一块来了! 玉渊立刻道:“罗妈妈,你陪三奶奶略坐坐,我见完公主后再去见她。” 罗妈妈忙道:“小姐放心!” …… 玉渊赶到花厅的时候,怀庆已经喝了小半盏茶。 “劳公主久等了,闲话先不说,我帮公主诊诊脉。” 这话,正中怀庆的下怀。 本来她的宫寒之症已经治好了大半,却因为西山祭祀,两府退亲诸多事情耽搁了两个月。 来之前她还担心玉渊记着旧帐,再不提治病一事,哪知人家一进门,二话不说,主动提出来。怀庆哪能不应呢,立刻把袖子挽起来,手伸过去。 玉渊三指落下,凝神诊了诊,摇头道:“两月没有用药,又加天寒,公主体内的寒气比从前重了些。这样吧,我开两个方子,一个方子内服,一个方子外用,只能双管齐下了。” 人与人之间是要凭缘份的。 从前怀庆觉得自己跟这位高玉渊像是八 字不合似的,怎么看都不合眼缘。如今再看,却是越看越顺眼。 她叹了声道:“要没有西山一事,两家攀着亲家,你这般对我,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受了,如今……倒是我亏欠你很多。” “今日你亏欠我,明日我亏欠你,这才是长久相处之道。”玉渊笑笑。 怀庆一听这话,那心底的尴尬几乎要溢出来。 人家安亲王妃把话说得客气,实际怎么一回事,谁不心知肚明。这……后面的话,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玉渊哪知道怀庆心里的小九九,冲外头丫鬟道:“世子爷怎的还没来,再派人去催催。” “来了,来了,世子来了!” 玉渊起身,笑道:“既然世子来了,我就不陪着了,先去把那两个方子……” “不急,不急!”怀庆忙把人拦住 ,“我找世子也没什么大事,王妃也坐下来听听。” 苏长衫在外头也听到了这句话,朗声道:“高玉渊,你坐下,没什么可避讳的!” 两人都让她留下来,玉渊倒不好再推托。 苏长衫进来,往梨花木椅子上一坐,也没等丫鬟上茶,就开了口,“找我何事?” 怀庆见他一副不耐 烦的样子,知道是卫国公派人送了信,也不再绕弯。 “倒也没别的事情,就是觉得世子爷和周家小姐好好的一门亲事,硬是被……” “公主可有听过覆水难收这个词。”苏长衫冷冷打断。 怀庆一噎。 一旁的玉渊也一噎,闹半天敢情这怀庆公主是来做媒的。 “婚姻不是儿戏,退了就退了,没的说今儿退了,明儿又再好的!” 苏长衫站起来,皮笑肉不笑道:“还是说,这会又见李锦夜得势 了,巴巴再凑上来?我想以周大人的人品,也不至于吧!” 几句话,说得怀庆想找个地洞钻一钻,红着脸道:“我只是觉得你和她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可惜,公主快别说这话了!” 苏长衫来的时候,听说三奶奶来了,心里正有股邪火呢,话说得着实不客气:“你再说下去,自己没臊死,我先替周府臊死了;还是说,你们周府的人觉得我苏长衫这辈子,除了你们周家小姐,再娶不到媳妇了?” 怀庆:“……” 苏长衫冷哼一声:“劳烦你给周大人带个信,请他别惦记我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在他周大人眼中,我苏长衫莫非 连个畜生都不如?” 说罢,他面色不善的盯着玉渊看一眼,背过手,扭身走了! 玉渊心里一肚子委屈,心说;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公主上门是为这事? 怀庆素来知道苏长衫的脾气不好,却还是头一回看他这样带嘲带讽的刺人,脸上挂不住,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心说:我堂堂大莘公主,凭什么要受这个窝囊气,你们爱谁谁,姑奶奶我撂挑子不干了。 扭头一看高玉渊,见她脸上也是一脸无奈,提起一口气又只能放下,“你瞧瞧他……” “他素来是这个德性,性子上来了,天王老子都不管。” 玉渊顿了顿,又道:“有时候,我家王爷也拿他没办法,公主消消气,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一个大男人,哪知道做人媳妇的难!” 怀庆一听这话,感动的就差掉泪,连王妃也不叫了,直接叫:“玉渊啊,还是你懂我的心啊,我若不是……” 话一出口,怀庆就知道自己说过了,赶紧止住嘴。 玉渊什么人,哪能听不出这里头的深意,试探道:“按理说,周大人不是那种会吃回头草的人,周夫人当初退婚退得坚定,更不会自己打 自己的脸,莫非是周小姐她……” 人家都猜到了,怀庆心说我还瞒什么瞒,当下压低声音道:“可不就是她吗!”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 周紫钰非苏长衫莫嫁这种事情,她听着怎么这么稀奇的! 不对啊! 这里头莫非有什么隐情? …… 苏长衫气呼呼的走出院子。 大庆,二庆迎上来,齐齐的叫了一声:“爷!” 苏长衫阴着脸,手指着大庆,厉声道:“你,回去跟国公爷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但凡有提亲的,统统不许迎进门。旁人要是打听为什么,就说本世子在西山摔坏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不想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爷!”大庆急得脖子都粗了,哪有男人往自个身上泼这种脏水的? 苏长衫看都不看他,手一偏,指着二庆:“走,陪爷去看看谢三奶奶!” 这是要做什么? 二庆吓得寒毛根根竖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主子的腿正要苦苦哀求。 突然,苏长衫一脚踹过来,“敢劝一个字,爷把你扔怡红院一个月!” 就这样,到嘴的话,活生生被吓了回去,二庆头一缩,心想:一个月呢,自己还不得熬成人干? 第五百六十章 三奶奶果真贤惠 暖阁里。 沈青瑶端坐着喝茶,罗妈妈陪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这时,苏长衫进来,罗妈妈一怔,忙迎上去,“世子爷怎么来了?” 苏长衫没说话,目光越过罗妈妈落在沈青瑶脸上。 沈青瑶起身见礼,苏长衫点点头,“三爷在衙门里当差,这几日忙,天不黑不会回府,三奶奶找他有什么事?” 沈青瑶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天冷了,过来给他送几件衣裳。” 苏长衫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三奶奶果真很贤惠,是听说三爷要升官了吧!” 沈青瑶的脸色倏的阴沉下去,眉宇间的怒色几乎收不住。 苏长衫却像是没瞧见似的,走到桌前,手指落在包袱上,猥琐地笑了几声,继续道:“我可记得,三爷从西山落下去的时候,三奶奶都不曾上门看一眼。” 这话一说出口,沈青瑶顿时有种被人扒光了衣服,看透的感觉,她用力咬了咬牙关,想张嘴替自己辩解几句,发现辩无可辩。 从前,她守着规矩,对男人不闻不问是真! 现在,她莫名有了危机感,想来探一探也是真! 苏长衫折回沈青瑶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嘲讽,“三爷的衣裳一向素色,最喜青,灰二色,你给他 做的不是暗红,便是暗紫,三奶奶瞧着四平八稳,无欲无求,实则想男人出人头地,要他加官进爵的念头可不小啊!” 沈青瑶猛的抬头,用一种惊讶的、奇异的目光盯着苏长衫。 这人……这人怎么会通过几件衣服的颜色,便将她的心思说得半分不差。 她哪里知道,从她和谢奕为议亲起,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将她过往的种种,研究了不下十来遍。 苏长衫损完人,挑眉吹了记口哨,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恰好,玉渊送走怀庆公主,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进来。 四目相对,苏长衫懒懒又看她一眼,一语不发的走了。 玉渊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今天苏长衫看她的两眼,充满着意味深长。 更让她疑惑的是,他跑这院里来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她已经走到厅中,“三奶奶怎么来了?” 沈青瑶咳嗽一声:“来给三爷送几件冬衣。” “噢!”玉渊定定地看着她,见她对自己连个称呼都没有,便不再说话。 她这人便是如此,心冷了,再难捂热。 沈青瑶见高玉渊冰冷漠然对她,心思拐了几个弯,突然觉得刚刚苏世子那番话,应该是在她的授意下说的。 否则,以苏世子这样的人物,又如何特意跑 来见个妇道人家,并丢下那几句难听的话就走! 沈青瑶沉默着坐了一会,道:“三爷在王府住着,我知道他是厌恶我,可再怎么厌恶,谢府的名声还是要顾念着的,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很多事情我一个女人家是拿不定主意的,还得他回来坐镇拍板,王妃是他最亲的人,好歹在一旁劝着些。” 玉渊皱着眉,道:“我这人,从来不劝人,更何况他是我长辈,也劝不动。” 沈青瑶心中一凛,脸色不甚好看,目光在玉渊身上打了个转,越发肯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 “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那我就不送了,三奶奶慢走!” 沈青瑶暗恨高玉渊摆王妃派头,走到门口,顿步,又忍不住道:“三爷只听王妃的话,王妃说一句,比我们说几百句都有用。” 玉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静等下文。 沈青瑶扬起笑脸:“三爷在官场上行走,脸面很重要。我叫他回府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谢府的体面。 这体面有了,三爷在外头的腰板才能挺得直,否则,被人指指戳戳的,王妃心下也不忍。” 说完,她福了福,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 玉渊看着她的背影,道:“妈妈,我也算是个口舌伶俐的,可 论大道理,她刚刚这番话,竟说得我哑口无言。” “那是因为小姐看在三爷的份上,给她留着几分薄面,她遇上像世子爷那样,里子面子都不留的人,也只能干瞪眼。” “噢,世子爷刚刚对她说了什么?” 罗妈妈忙一一道来。 玉渊听罢,拧眉道:“妈妈,你有没有觉得世子爷刚刚讲的话,虽然不中听,其实是有道理的。” 罗妈妈点点头。 玉渊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了包袱,“送到三叔房里吧,回不回去的,让他自己定夺!” …… 马车里。 沈青瑶气恼不已。 这一趟,她已经是放下身段,厚着脸皮先示软,哪知道…… “刚刚你都看到了,先是将我冷在一旁,再派苏世子来数落我,最后又不阴不阳的说那些话……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一个一个都心思深着呢,这一趟咱们就不该来。” 翠儿心里一紧,知道奶奶又想到了青芽,忙劝道:“以后奶奶说话的口气,还得软着些,一个是世子爷,一个是王妃,身份都比咱们高。” “咱们占着理儿,怕什么!”沈青瑶眼睛一瞪。 “是不怕,但现在是奶奶想让三爷回来!” “他不回来,我这个三奶奶就当不成了?” 沈青 瑶连连冷笑:“七出我犯了哪一条?他就是做到了一品大员,将来封诰命夫人的时候,也只能是我!” 翠儿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 得,统统都白说了。 …… 另一边。 公主府的马车已经驶到了周府,余氏得了讯儿,忙换了衣裳见人。 婆媳二人坐下,怀庆忙把今日去两府情况说了说。 末了,她叹气道:“卫国公和世子爷完全没那个意思,怕是前头伤了心,夫人还是好生再劝劝妹妹,这强扭的瓜不甜。” 余氏急得眼冒金星,“我但凡能劝,那孩子但凡愿听,还至于劳公主受累跑这一趟,我也是要脸面的人。” 怀庆眼皮抬都没抬一下,端着茶盅喝茶,再不开口说一句话。 余氏也知道是强人所难,重重的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退路:“也罢,我等你父亲回来,一起再劝劝她!” “你们也甭劝我,了不得我把头发绞了做姑子去!” 周紫钰冲进来,手里拿了把剪刀,“反正也嫁不出去,不如大家都落得干净!” 余氏吓得魂飞魄散,“你,你……逼死我算了!” “母亲,是你们先逼死我的!” 周紫钰泣不成声道:“两次退婚,满京城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我,你们说,还有哪个?” 第五百六十一章 卫国公上门 怀庆回到公主府,换了家常衣裳,听着外头炉子里咕噜咕噜的煎药声,不知为何,胸口也沸腾翻滚起来。 “嬷嬷啊,怎么说,我在大莘的公主里头,也是个得宠的,可该有的规矩,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从来没说敢拿着剪子去威胁人的!” 老嬷嬷摇摇头:“那是因为公主清楚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手上有什么筹码,凡事有分寸。这人啊,好运惜福,厄运勿浪,她这么作,是在一点一点把自己的福气给作没了。” “谁把福气给作没了!”周允掀了帘子进来。 老嬷嬷赶紧住嘴,行礼退出去,周允挤到贵妃榻上,手扶着女人的柳腰:“今天怎么样,说成了吗?” 怀庆挥开他的手,冷笑道:“我的好驸马,你以后就算在外头养了十七八个女人,我也懒得管了!” 周允一愣:“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养十七八个女人呢?” “我实话告诉你,人家卫国公父子俩没有一个愿意吃回头草的!” 怀庆坐起来,一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对上周允的目光。 “我去周府回讯,你那好妹妹当着我的面,拿着把剪刀要死要活,若不是我身边的人机灵, 那剪子恨不得都要戳我身上来。” 周允:“这……” “我告诉你周允,我怀庆对你妹妹仁至义尽,把公主的颜面丢了替她办事,一句“嫂子你辛苦”都没有,倒还和我横上了,今儿若不是看在夫人的面上,我定两个嘴巴子刮上去,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是欠揍!” 说罢,她抬起腿,一脚把男人踹在地上,冷笑道:“以后她的事情,少跟我说,本公主懒得管那闲事,你们惯着她,本公主不吃那一套!” 周允一看公主动了真怒,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定是自家妹妹做得过了,把人惹恼了。 他忙从地上爬起来,又是哄,又是劝,好一阵搓揉。 怀庆气消大半,啐了男人一口,恨恨道:“她就是个不省心的主。” …… 安亲王府。 谢奕为回到府中,接过青芽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和手,又换下朝服,穿上居家的衣裳。 目光一斜,看到书案上有个包袱,问道:“这哪来的?” “回三爷,这是三奶奶送来的,天冷了,她给三爷做了几身冬天的衣裳。” 谢奕为倒没想到沈青瑶会来,呆了一呆,“除了送衣裳,她还说了些什么?” 青 芽本想把三奶奶的话学给三爷听,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自己倘若说了,和那嚼舌头的长舌妇有什么区别。 “三奶奶让三爷回府,别的说了些什么,奴婢不知道,三爷去问罗妈妈吧!” 谢奕为多少听出这话里的生硬,皱了下眉头,将包袱解开,一看那衣服颜色,果然不喜。 “把衣服都收起来吧,我不爱穿这些花里胡哨的,派人给三奶奶捎个信,有时间我自会回去。” “是!” 青芽应了一声,将衣裳放进箱笼里,便退了出去。 谢奕为和这丫头相处也有些日子,旁的看不出来,是喜,是怒总能分辨。 他想了想,背着手走到外头院里,唤来个小丫鬟低语了几句。 小丫鬟心思单纯,三爷问,她便说,连带着公主上门给苏长衫说和一事,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谢奕为听罢,勉强压下心绪,咽下酸涩,面无表情的走出院子。 他不通俗世,却不代表不明白,沈青瑶借着送衣服来王府催他回府,是起了和好的意思。 且不说自己现在心里有了人,就算没有,就冲她对阿渊说的那番话,他也是瞧不上的。 正想着,迎面见大庆匆匆而 来,脸上一脸的焦急。 谢奕为上前拦住,“可是你家爷怎么了?” 大庆一看是三爷,忙道:“我家爷倒没事,是国公爷来了。” 谢奕为一惊 :“……” 大庆看了他一眼,故意叹了口气道:“今日公主先登得苏府的门,国公爷这会来,怕是要找世子爷说道说道。” 这句轻描淡写将惊魂未定的谢奕为又敲了一记闷棍,他越过大庆,目光直勾勾地向苏长衫的院子看过去,“要说道什么?” 大庆有心帮自家爷一把,眼神黯然道:“三爷怕不知道吧,世子爷为了让周府那头死心,命小的放出风声说……” “说什么?” “说他西山那一摔,把命根子摔坏了,不能人道!” 轰! 谢奕为脸色一变,张口结舌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 …… 堂屋里。 卫国公拿棍子指着苏长衫,脸上青筋爆出,“你,你,你个不肖子,竟然……竟然……我打死你!” “打,打,你打!” 苏长衫不闪不躲,反而厚着脸皮把身子凑上去,“反正我这条残命也是捡来的,你打死拉倒,就算还给你!” “你……” 卫国公气得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疼,心说:这 个小畜生啊,他是料定自己舍不得啊! 老天,能把这小王八蛋塞回去吗,他快被气死了! 卫国公舍不得拿棍子打,巴掌却是煽了过去,“你知不知道道这消息传出去,你的世子之位就保不住了。” 公侯之家,爵位世袭,谁会找个没有后的接班人。 本来卫国公府日子太太平平,一干庶子庶女虽然也明争暗斗,但从来不敢算计到唯一的嫡子苏长衫身上,只在钱财上争些个长短。 如今这消息出来,有那起子心思的都要来争一争,国公府乱了不说,连带着他都没有太平日子好过。 再者说,老皇帝听到了这消息,会不会削了他的世子之位,挑别的人世袭爵位? 就算老皇帝念着他和李锦夜是好兄弟,有心睁只眼,闭只眼,可还有御史台那帮子言官呢! “长衫啊,你喜欢男人,你和周府退亲,父亲都纵着你,容着你,反正将来我两眼一闭,看不到身后事,但见到你娘的时候,可以抬头挺胸对她说一句‘儿子很好,卫国公府都是咱们儿子的,以后他不愁愁吃,不愁穿,怎么败都行。’” 卫国公老泪纵横 :“如今,你让我怎么抬头挺胸的去见你娘!” 第五百六十二章 你要劝我什么? 苏长衫心头绳兜了千百个圈,硬是没接下话来。 卫国公见他不言语,眼珠子一转,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掐重了,疼得眼泪直飙,瞧着那叫一个伤心啊。 “儿子啊,现在能让父亲抬头挺胸去见你娘的唯一办法……” “是什么?” 卫国公抹了把眼泪,“给苏家留个后,世子之位由他来继承,你要上天入地,父亲都由你!” 苏长衫整个人有点傻,思忖半天,才淡淡道:“父亲,卫国公府给我有什么好,操心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不说,还得整天提心吊胆皇帝会不会削爵,会不会降罪。这世子谁爱拿,谁拿去。” “你,你……” 卫公国捂着胸口,嗷嗷直叫疼。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谢奕为大步走进来,冲卫国公深深一揖。 卫国公一看是他,忙敛了神色,作出一派“我很好,我没事”的假样了。 谢奕为:“国公爷先回府,别为了他气坏了身子,您放心,我会帮您好好劝劝他的。” 苏长衫一听这话,脸顿时沉了下来,“你是要劝我和周家姑娘和好,还是要劝我找个女人生孩子?” 谢奕为被问得一脸尴尬,注视他的目光格外幽深,“等国公 爷走了,我再与你细说。” “我父亲在,你也可以说,反正咱们的关系,我也没打算瞒着他!” 轰! 国公爷的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虽然他知道儿子的心上人就是眼前这一位,但,但……他没打算把事情挑明啊! 闷葫芦里摇着,不好吗? 这,这,挑明了多臊人啊! 轰! 谢奕为的俊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抓把香灰把这人的嘴堵住算了。 他咬牙,深目看了国公爷一眼,掩饰什么似的干咳一声:“倒是忘了,我书房还有事,你们……” “把话说清楚了再走!”到了这个份上,苏长衫才不惯他这种缩头缩脑的脾性。 “你……” 谢奕为彻彻底底被他激怒了,哪知刚开了个头,国公爷的大掌就落了下来。 “那个……三爷啊,我先回去,你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都是大人了,做事出格一点没关系,但有些事情还是要给世人一个交待。” 国公爷拍拍他的肩,一脸的痛心疾首;“小畜生翅膀硬了,不听我的劝,你说话他听,就帮着我好好劝一劝,总得留个后啊,你说是不是?” 谢奕为的一腔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泄了大半,一时愣在了原地 。 苏长衫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老爹瞪他一眼后,背手离去;又眼睁睁地看着谢奕为自耳根下起了一片红,一路蔓延到了脸上。 屋里静了下来。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再哼声。 到底是苏长衫没忍住,压低了声问道:“你到底要劝我什么?”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谢奕为心里的火又被勾了上来,怒吼道:“为什么要说自己不能人道?你世子爷的名声还要不要?” 苏长衫:“我这不是……” “你做决定之前,就不能和我商量商量吗?你这样不管不顾的糟蹋自己,可有想过我心里的感受?” “不是……” 苏长衫下意识的辩解,但脑海中另一个念头飞快的浮上来,他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奕为,你这是在心疼我?” 谢奕为奋力将他摔开,“我不心疼你,我心疼谁?” 苏长衫:“……” 谢奕为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他就是个畜生,整天拿着根藤条在他心里抽打,还总是自说自话做各种决定。 他就不能忍一忍,等着李锦夜登了大位,等两人有了话语权,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后,再做打算吗? 非要这个时候来添乱吗? 就不能给自己留条退路 吗? 突然,身后有人靠过来,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一点点撬开。 紧接着,畜生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尽数喷在他的颈脖间,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脊柱往下一捋到肋下附近。 谢奕为突然整个人一绷,然而,让他更紧绷的是这畜生接下来说的话。 “奕为,我这人从来不喜欢给自己留退路,人一旦有了退路,就会三心二意,就会鼠首两端!” 苏长衫看着他的侧脸,“这两个月养病,我与你发乎情,止乎礼,连句体贴的话都没有,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怕你后悔,给你时间想清楚。可沈青瑶和怀庆一来,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大度都是装出来的,我想把自己的退路都斩断了,你就算后悔,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也从了!” 谢奕为:“……”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就像有人在他心口拿片羽毛轻轻扫啊扫啊。 谢奕为转过身,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看,许久,咬牙道:“我这人,也学不会三心二意。你放心,左右再等一两年,我总会……总会……给你一个交待。” 苏长衫心里那个美啊,都快美出泡来了,但看着他一本正经,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忍不住逗逗他:“什么 交待,是打算给我名份吗?” 谢奕为一惊,心血全往脸上涌,整张脸红成一只煮熟的虾。 “要交待,也是我给你交待!” 苏长衫轻轻笑了一下,像没了骨头似的,整个身子往他身上靠过去,见他没有推开的意思,又将手扣住他的后脑,往前一带。 “乖,给世子爷抱抱!” 谢奕为瞳孔收缩了一下,嘴里的那声“滚”字,到底没吼出来,只能把自己变成一根棍子。 “我其实早就不想做什么世子,都是虚名,要它做什么?子嗣我也不想有,累得慌!” 苏长衫叹了口气,低声道:“只要李锦夜坐上那位置,我也不想伺候他,反正他有阿渊在,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先过几年太平日子再说。至于以后,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我会对你好的, 这条命都可以给你!”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苏长衫! 谢奕为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怆然,心里的一角突然塌了下去,他这根棍子慢慢伸出手,用力环住了他。 苏长衫心中一激,搂得更紧,几乎要将他嵌进身体里。 就在这时,只听外头“啪”的一声碎响。 两人同时扭头去看--数丈之外,玉渊一脸惊悚地看着他俩。 第五百六十三章 玉渊心事! 玉渊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 她掐了自己一把,愣是没感觉到疼,有片刻的时间她几乎确定自己是在做梦。 再掐一把,嘶-- 真疼! 她发出一声惊天的“啊”,脸色一变,扭头就跑,跟后面有厉鬼在追她似的。 苏长衫和谢奕为被她吓得各自往后退了几步。 苏长衫抱着胸,“她该不会去拿银针,上面沾点毒,把我结果了吧!” 谢奕为一脸的灰败,“我这个做叔叔的,还怎么有脸出现在她面前?” …… 李锦夜这会正和两位谋士商议事情,只听门砰的一下被踢开,玉渊披头散发的跑进来。 李锦夜看着她一脸绝望的脸,心里纳闷了:不是说给世子爷送壶酒,顺便问问周家小姐到底看上他哪里了?怎么成这副模样? 曹明刚:王妃跟人打架了? 方兆阳:还是遇着鬼了? 李锦夜朝两人使了个眼色,两位谋士虽然一肚子好奇,却行礼退了出去。 曹,方两人刚走,玉渊一把扑过去,“李锦夜,你打我一下。” 李锦夜:“……”这要求? “快,打我一下!” 玉渊急了,拿起他的手,就要往自个脸上抽。 李锦夜哪里舍得,低头,在她唇上 狠狠咬下去。 玉渊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揪住李锦夜的前襟,喃喃道:“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李锦夜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 玉渊正要全盘托出,可一想到事情牵扯到自家三叔,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顶着李锦夜如炬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含糊道:“没事,我跑步锻炼身体,你,你和他们商量事情,我先回房了。” 不行,必须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刚刚那一幕,让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李锦夜被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惊得眼皮直跳,“阿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渊此刻内心的澎湃和复杂的感情,几乎要满溢出来,但表面还强撑着道:“没事,真的没事!” “说!”李锦夜唰的沉下脸。 玉渊顿时强撑不下去,推开他,拿起桌上他喝过的茶盏,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末了,她咽了记口水,“李锦夜,我刚刚……” 话说一半,她顿住了,脑海里,过往的片段慢慢闪过。 三叔坠崖,苏长衫纵身相救,两人在一个院里养伤,苏长衫执意退婚…… 再往前推演:两人相识,称兄道弟,除夕夜苏长衫请三叔过去, 三叔订亲,两人交恶,互不来往…… 玉渊一拍额头,感情这两人早就有奸情,就自己这个大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蒙在鼓里! 李锦夜见她打自己额头,吓坏了,忙晃着她的两条胳膊,急问道:“高玉渊,你到底说不说?你是想急死我吗?” 玉渊对上他的目光了,挤出一记虚弱的微笑,“李锦夜,我三叔和苏长衫是不是好上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独独瞒着我一个?”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子把李锦夜砸了个猝不及防。 他脸上依旧平静,但内心思想活动却是:那两个王八蛋到底做了什么,让阿渊发现了! 李锦夜抚着她的后背,试探道:“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啊!” 李锦夜目光炯炯,内心活动又开始了:先把女人安慰好,再找这两人算帐。 “那个……” 李锦夜眉角不住的抽搐,“这事我早就知道,瞒着没说是不想你跟着一道糟心,毕竟分分和和,和和分分的,谁又知道。” 李锦夜绞尽脑汁想着措词,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得想办法把自己摘出来。 “我估摸着是西山坠崖后,这两人才定下来的,我那时候在牢里,也顾不上他 们,这几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没想到……” 说罢,他佯装撑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今日回府前,我还听到外头一则谣言,说苏长衫坠崖摔断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了!” “不会啊,他伤的是五脏六腑,不是伤的命根子!” “怕是他不想和周家结亲,才用得这一劳永逸的法子!” 一道闪电划过玉渊脑海,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好好的卫国公突然匆匆找上门,不等见她一面,便又匆匆离开--必是为了外头这传言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这两人已经铁了心了? 玉渊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榻里,半天没回神来。 这时,外头传来青山的声音,“爷,世子爷和三爷来了!” 玉渊吓得蹭一下站起来,急不可耐的往屏风后面一缩,探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李锦夜,我不想见到他们……你,你别说我在!” “让世子爷和三爷等一会!” 李锦夜交待一声,走到屏风后面,将女人按坐在太师椅中。 “阿渊,大莘贵族男男之风盛行,大户人家的府里大多养着几个小子,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他们两个人!” “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但从不会公开,族中长辈只要孩子成家立业,留下后代,大都睁只眼睛闭只眼睛。像长衫这样不管不顾的,才是稀奇。我不是要为他说话,这人待三爷,是真心!” 李锦夜叹了口气,又道:“我从前也觉得惊世骇俗,后来因为你也就想开了!” “为什么因为我?” 李锦夜蹲在她面前,“你说人生短短,总要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才不负此生!” 玉渊:“……” “我不好让人等太久,你且在屏风后面坐坐,听听这两人说些什么?” 李锦夜说完,起身走出屏风,玉渊心房微窒,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静听外头的动静。 苏长衫和谢奕为一同走进来,见屋里只有李锦夜一人,同时往屏风后面看过去。 李锦夜微微颔首,示意人就在后面,你们俩说话小心些。 苏长衫垂了下眼,干脆道:“明日,我便回军中,过来和你道个别。” 李锦夜:“身子吃得消?” 苏长衫面不改色道:“吃不消,也得吃消。如今晋王除了工部的差事外,开始在其他方面斩露头脚,再加上宫中有个贵妃娘娘,虽然羽翼未丰,但隐隐已有往上的趋势,别的我帮不上忙,神机营那一块帮你看住。” 第五百六十四章 也是你的下场 话落,一时谁也没作声。 苏长衫看着不正经,但遇事从来看得比别人更清,这番话明明白白的把李锦夜现在的处境道了出来。 这时,谢奕为插话道:“四川地动,户部凑了些银钱,我打算请命去赈.灾,顺便看看那边的情况。四川与镇西军不远,说不定还能见着程大将军,上回他来书信说起赫连战的事情,讲得不清不明,若能亲耳听他说说,定能带回不少有用的消息。” 李锦夜看着这两人,心口处宛如有密密麻麻的针眼。 这两人是在用以退为进的方式,求得旁人的体谅和理解。 苏长衫见李锦夜不说话,咳嗽一声又道:“暮之,谈完正事谈私事,我和三爷的事情不会让你为难,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我们打算辞官归隐。” 屏风后的玉渊身体猛的僵住,脸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 李锦夜眼角余光飞快地看了眼屏风,淡淡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既然你们心意已定, 我不会反对。长衫你在军中保重身体;三爷年前定要从四川回来,阿渊盼着你回来过年呢!” 谢奕为笑道:“听说四川的蜀丝天下一绝,回头我给她买些回来,让她做几身新衣 裳。” “三爷有心了,倘若那边有什么零嘴儿,也帮她带点回来。” “一定!” 玉渊哪能听不出这两人是一唱一和的在哄她,无声叹出口气。 李锦夜在椅子上坐下来,“长衫,有件事情我得问问清楚,你怎么招周家小姐了,惹得她一门心思想要嫁给你?” 苏长衫冷笑连连:“我连周家小姐长得是方,是圆都没有瞧清楚过,哪里知道她为什么非我莫嫁?” “那外头那些传言也是你故意的?” “没错,让她死了这份心!” “世子一位保不住怎么办?国公爷……” “李锦夜,你说你一个做大事的人,叽叽呸呸这些小事有意思吗?” 苏长衫伸手敲了敲桌子,“成大事者,心里装的是天下,是百姓;鼠目寸光的人,才盯着世子那一亩三分地。行了,你难得早回来,歇着吧。” 两人离去,玉渊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李锦夜微笑着看她。 玉渊眼角抽了几下,目光扫过李锦夜的笑脸,立刻明白自己这一顿火,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了。 …… 夜里。 玉渊躺在男人怀里,低声道:“李锦夜,我觉得我像个傻子。” “怎么说?” “那天去周府,我特别 的理直气壮,头昂得比谁都高,我的底气来自于苏长衫说‘不想连累人家姑娘’,我信以为真。对沈青瑶也是如此,总觉得是她配不上三叔。” 李锦夜想了想,道:“所以,你纠结的并非是他们的关系?” “对!”玉渊顿了顿,道:“他们应该和我实话实说,否则我觉得自己很傻。” “阿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实话实说!” 李锦夜抚着她的后背,“他们瞒着你,就是不想你操心太多。人各有命,命在他们手里,我们在边上远远地看着就行。” “李锦夜,我这人心硬的很,寻常人很难触到,可走进我心里的,都是我在意的人,三叔也好,苏长衫也好,我都盼着他们好。” “他们自己觉得好,便好;你认为的好,不是他们要的!” 李锦夜亲亲她的下巴:“就如同我,我这人命短,怎么看都不是良配,但你不也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了。” 玉渊撇了下嘴,心说:他们的感情,能和咱们的比吗? …… 翌日,一早。 苏长衫复职入军中,当日便离开了王府。 三日后,谢奕为跟随周启恒这个钦差大臣,入四川赈.灾。这一趟,是他自入朝为官后,头一回 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 出城那日,玉渊没去送,事实上,这三天她都避着谢奕为,连送别宴都称病不出。 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两人一离去,王府立刻就冷清下来,李锦夜和张虚怀依旧是整日整日的忙,玉渊命人紧闭大门,谢绝一切上门送礼的人。 她不想安亲王府变成和福王府一样,从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现在,却变成一坐死府。 谢奕为入川的第二天,便是李锦轩领一家老小,移居海南岛的日子。 这日清晨,李锦轩被人从大牢里提出来,他看着头顶一轮阴惨惨的太阳,目光移到对面背手而立的李锦夜身上,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十六弟好雅兴,居然愿意送我一程!” 李锦夜脸上没什么表情:“兄弟一场,送一送是应该的!” 近一个月的牢狱生活,李锦轩清瘦了许多,脸上有了棱角,不再像从前瞧着一团和气。 李锦夜看着他,突然想到了被囚禁许久的李锦安,其实从他们几个兄弟的脸上,多多少少能看到老皇帝年轻时的模样。 他挪开视线,接着道:“一家老小都等在宫门口,沿路有禁军护送,直至安全抵达海南。” 李锦轩挑起 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劳十六弟费心了。” 李锦夜忽视他话中的嘲讽,“我求了父皇,把福王府的私产折成现银,交到了你夫人手上,这一世再怎么糟蹋,是花不完的,后面如何,就看儿孙成器不成器!” 这话,掐住了李锦轩的七寸。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想给母后磕个头再走,生恩养恩比天大。” “娘娘最近身子不太好,闭门不出,不见外人!” 李锦轩瞬间红了眼眶,这话无异是告诉他,皇后娘娘空有名份,实则已打入冷宫。 “无事,我就在殿外磕头,不去打扰她老人家。” “我陪你去!”李锦夜做了个请的手势。 兄弟俩缓步而出,一个官袍,一个布衣,身位始终相隔一丈的距离,不近不远。 “十六,你知道最近我常常想起谁吗?” “谁?” 李锦夜耐心的等了一会,才听他道:“咱们的大哥李锦安。” “皇兄是顾念起和大哥的手足情深,还是感叹他如今的下场?” 这话,让李锦轩的目光一下子散乱起来,他硬是等自己的瞳孔聚了焦,才慢悠悠的开口道:“李锦夜,他的下场和我的下场,终有一天也是你的下场。” 第五百六十五章 李锦轩离京 李锦轩定定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怜悯和嘲讽,“李锦夜,别以为你把我们两个拉下马,就能上位,凭你身上流着一半异族人的血统,那个位置就不属于你,白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李锦夜闭了一下眼,露出个有点自嘲的微笑。 “皇兄在牢里呆了近一个月,到底耳聪目明起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只是下场,人人都有,你以为……我会在乎?” 只这一句话,李锦轩就明白,为什么李锦安会输,自己会输,而且输得彻彻底底--面前的人,根本是一个摸不着深浅的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十六弟就不怕有一天,遭了报应吗?” 李锦夜淡淡一笑:“报应这种东西,是高处的人对低处的人说的。皇兄想要我的命,我却还留着皇兄一府人的命,这报应无论如何也该落在皇兄头上,你说是不是?” 李锦轩哑口无言。 李锦夜话峰一转,慢悠悠的讲起了故事,“皇兄可还记得十年前海门知府沈清一案。” 李锦轩骤然变色。 冰冷的笑意自李锦夜眼底蔓延开来:“沈青因为在自个府里说了一句‘凡事要分个先来后到,嫡出与嫡出之间,结发与结 发之间,也是有差别的’,被小人告密到皇兄那里。皇兄判定此人是在嘲讽你和陆皇后,于是怀恨在心,找人栽赃了沈青一把,害他满门抄斩!” 李锦轩的心,一跳一跳的惊悸,似要跳出胸膛。这话,李锦夜说得半分不差。 “实际上沈青的第一任夫人早逝,留下嫡子;第二任夫人也生下了两个儿子。府上三个嫡儿子,他怕长子吃亏,方才用这番话警告另外两个嫡子。但也就是这句话,为他惹了祸,沈家二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只有沈青的小女儿被他的学生救出,隐姓埋名,忍辱偷生,最后入了梨园,做了一名戏子。” 李锦夜凑过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本应是阴间鬼,却独在阳世行,皇兄,那个小女儿就是如玉,她从前的闺名叫沈如玉!” 李锦轩身子晃了晃,额角冷汗涔涔。 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在床上风情万种的女人,竟然也是被人唤作小姐的。 李锦夜咳嗽一声,“皇兄啊,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这做了坏事的人,才会有报应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你,你……” 李锦轩身子剧烈的颤抖了几下,“你就不怕我把 这些事都说出去?” “谁会信?” 李锦夜目光冰冷,“皇兄啊,想活命就不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留进肚子里,留着百年后对阎王爷说。这是为了皇兄好,也是为了子孙后代好,更是为了皇后娘娘好!娘娘的寝殿就在前面,我就不陪皇兄过去了,请!” 李锦轩的呼吸渐重起来,他几乎是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目光,看着面前男子。 看着,看着,他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李锦夜眼中除了平静,根本看不出半丝波澜。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出身大族,生母又是皇后,贵不可言,好像不坐上那个位置,就枉来人世一遭似的。 于是殚精竭虑,营营汲汲把李锦安拉下马; 李锦安一下马,那个位置如同囊中取物,十拿九稳,他得意了,猖狂了,飘了,他不想安份守己的等到那一天,他要把对他有威胁的人,一一解决,这才有了西山的事情。 又落下什么了呢? 李锦夜的网早就布下,就等着他自个往里跳呢!不仅把原有的东西赔干净了,连子孙后代也赔进去。 李锦轩悲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真傻啊! 他踉踉跄跄的走到殿前,扑通一声跪下,三个头磕得 结结实实,连血印子都磕了出来。 …… 一盏茶后,李锦轩最后看了大莘的皇宫一眼,爬上马车,摔下帘子。 十八辆马车缓缓而动,一路护送的禁卫军多达千人。说好听是护送,说不好听是押送。 李锦夜站在城楼眺望,脸上并没有几分难过。 海南虽然条件艰苦,但远离京城的争斗,安安稳稳的总能有命终老。这于李锦轩,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爷,天牢里的那个人也该了结一下。”青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锦夜面无表情的转过头,“苦命之人,且留她一条性命吧,这事你去办,务必办得干干净净。” “是!” …… 三日后,深夜。 乱坟岗,鬼气森森。 旧的尸骨已经腐烂,新的尸体又被板车运来,这处乱坟岗是刑部大牢专属,专门安置死在牢里的人。 两个运尸人把尸体从板车上扔下来,为首的嘴里念了声“冤有头,债有主”,便拉着板车离开。 人刚走,树上飘下一人,从坟堆里扒出一具尸体,又往尸体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小半盏茶后,尸体幽幽醒来,正是沈如玉。 沈如玉一看面前的人,忽然跪下。 青山扶她起来,塞 给她一个包裹,“这里的银子够你用一世,爷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沈姑娘,好好活命去吧!” 沈如玉刚刚醒来,力气不济的轻声道:“如玉还想求一个恩典!” “且说说!” “我不想走,想在爷身边做个粗使丫鬟,侍候爷!” 青山皱皱眉:“你喜欢爷?” 沈如玉咬了咬牙,点点头。 青山默然不语,许久,才叹息似的说道:“沈姑娘,听小的一句劝,爷这人心里除了江山社稷以外,只装得下一个王妃。” 沈如玉垂下眼帘。 “按姑娘和爷事先讲好的条件,大仇得报那天,便是姑娘死期到的那天,爷说你是个苦命之人,这才有了姑娘的活路。姑娘此举是在给爷添麻烦。”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沈如玉低低道了一声,随即又扑通一声跪下去,朝着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磕完却不抬起头来,口中道:“我只想报恩!” 青山死死的盯着她:“姑娘的恩已经报完,不用再报,时辰不早了,姑娘上路吧!” 沈如玉起身,青山指了指远处的马车。 沈如玉踟蹰半晌,一张脸白得跟纸糊似的,“那就劳烦给爷带句话,我,我,会一直记着他的!”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二小姐发动了 青山回到府里时,已到子时。 李锦夜还在书房办公,听完青山的回话,他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一片肃穆。 “派人多跟她两年,真正稳定下来了,再把人撤回来。” “是!” “三爷走了多久?” 青山一愣,“回爷,三爷刚刚走了三日。” “才三日!”李锦夜叹了口气道:“我却觉得像是过了许久。” 青山看着爷眼底的青色,低声劝道:“不早了,爷早点安置吧。” 李锦夜看了看时辰,“虚怀可回府了?” “还没有,这几日太医都歇在宫中,不曾回府!” 李锦夜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低叹道:“这日子忙来忙去,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青山肃然无语。 …… 玉渊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李锦夜。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面朝她的方位,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手里捧着一盏茶,慢慢送进嘴里。 吃个茶,都能美得像画中的公子。 玉渊枕着手臂,遥遥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把茶盅放下。 她“嗯”了一声,脸埋在被子里:“你这是要上朝了吗?” “嗯,昨儿回来太晚,没顾得上和你说上话!”李锦夜起身走到床边:“两件事情交待一下,头一件是沈如玉已经送 走了。” “你真的留了她一命?” 李锦夜点点头,“你说留她一命,我便留了。” 玉渊主动伸手去握他的手指,眼里有水光,是讨好的意思。 留沈如玉一命的确是她的主意,这女子因福王一案身陷牢狱,审案时虽然她已装疯,但还是吃了极大的苦。 玉渊缠着李锦夜好几天,才从他嘴里打探出这女子的身世,听完,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留她一命。 花一样的女子,为了复仇不仅搭上了前半生,还搭上自己的身子,总不能让她的一生都如此之苦吧! 李锦夜当时没有答应她,过后却还是手下留情,此刻她的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轻轻挠了下他的掌心:“还有一事呢?” 李锦夜反捏起她的手指,放在齿间轻轻咬了下:“还有一事,是等这阵子忙完,咱们去庄上住几天,散散心。” 玉渊知道他是有心哄她,一来是因为三叔和世子的事,二来是因为这些日子他忙得连她都顾不上。 她笑道:“可不能骗我,做王爷的一言九鼎!” “自是一言九鼎!我走了,你再睡会起来!” 李锦夜低头亲亲她的脸,感觉不够,又吃了一会她的唇,末了帮她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才走。 玉渊听着他走路的动静,抱着棉 被,闭上眼,被子上全是他的味道,好闻极了! 赖了会床,叫丫鬟侍候她洗漱,用罢早饭便去前院理事。 江锋拿了一叠帐本过来,全是新置的铺子和田庄。 陆府抄家,银钱统统充了国库,铺子和田庄则由各高门竞价瓜分,筹得的银钱作为赈.灾款,由周启恒带入四川! 玉渊默默盘算一天后,拿下了十个铺子和六个田庄。 “铺子原先做什么买卖,如今还做什么买卖。田庄派咱们的人去接手,佃户一户一户登记造册子,免半年租子,也算是新东家的一份心意。” 江锋一一记下后,道:“小姐,铺子挪两个出来作玉石生意吧!这一行利润大,有赚头。” 玉渊摇摇头:“今非昔比,这年头百姓都吃不饱饭,这玉石生意无论如何不能再拓展了。我之所以拿下六个田庄,也是未雨绸缪的意思,月有圆缺,国有盛衰,不得不防啊!” 江锋细想想,觉得小姐说得有道理,便不再提起! 主仆二人正有商有量,却见温湘一身红色的衣裳,满头是汗的跑进来。 玉渊不由站起来,“温湘怎么来了,这是出了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温湘捂着小腹,气喘吁吁道:“阿渊,快,你家二小姐发动了,我爹……我爹 让我过来拿老参!” 帕子无声坠落。 玉渊惊恐万分道:“好好的,怎么,怎么就突然发动了?” “不知道啊!” 温湘喘道:“我和爹正在鬼医堂忙着呢,府上管家江爷冲进来,说是二小姐发动了,爹一问月份,吓得脸都变了,就命我来王府拿老参。” 玉渊一把抓住温湘的手,“她,她是……” “八个月,九个月未满!” 七活八不活,怕是险了! 玉渊心里一紧,失声道:“江锋,快,快去库房拿老参,派人去通知罗妈妈!” “是!” 江锋应声,脚下发力冲出小厅。 温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一下眉心! …… 玉渊赶到高府的时候,江亭已经等在门口,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显然是急的。 见人来,他忙上前:“小姐,轿子已经准备好。” 别说是高府,便是偌大的一个王府,玉渊都没有进府坐轿子的习惯。 她喜欢自己走路,这规矩跟着她的人都知道。江亭连这个都备下了,可见里头的生产不乐观。 她二话没说便坐上去,轿夫立刻起轿,脚下如飞。 江亭一边勉强小跑着跟上去,一边低声道:“二小姐并非突然发作,而是有原因的。” “停轿!” 玉渊大喝一声,从轿子走 下来,朝一旁的江锋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扶住江亭。 “里头有温郎中在,他的医术不差,不用那么急,咱们一边走路,一边说,我心里正奇怪呢,好好的怎么就发动了,是什么原因?” 江亭顺了几口粗气,这才开口道:“小姐,这事说来话长,今儿一早,隔壁三奶奶来了,非要见二小姐一面。” 好好的,沈青瑶要见二姐做什么?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呢?” “二小姐怀着身孕呢,这事瞒着所有人,哪能说见就见,老奴称二小姐身子不利爽,婉言谢绝了。哪知……” 江亭低下头,回忆着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双手用力交握着,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出-- …… 沈青瑶看着江亭的脸,淡淡道:“既然二小姐身子不利爽,我这做长辈的更要去瞧一瞧,这丫头也怪可怜的!” “从前是挺可怜,如今有我家小姐护着,日子倒还过得去。” 江亭笑眯眯道:“真是不巧了,二小姐得的是风寒,会传染人,老奴替二小姐谢过三奶奶这片心,等日后二小姐身子大好了,再过府给三奶奶请安。” “三小姐身子不好,薜姨娘身子当是好的吧,我见见她也是一样的。” “这……” 江亭当下就犹豫起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撞见 江亭心想总不能一个都不见,容易引起怀疑,但见不见,他说了不算,还得薜姨娘自个说了算。 心下打定主意,他笑道:“就不知道薜姨娘这会是不是在佛堂念经,老奴亲自去请一下。” “那就有劳江总管了!” “不碍事,三奶奶在此稍等片刻!” 江亭说罢,朝门口的两个丫鬟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们机灵点,把人看住了。 他一走,花厅里空落下来。 沈青瑶一边品着茶,打量花厅的摆设,一边压低了声道:“你说薜姨娘会见我们吗?” 翠儿笑道:“她是什么身份,奶奶又是什么身份,自然是会见的,只是奴婢听说,她在王妃和三爷面前说不上话,比不上二小姐。” “一步一步来吧!”沈青瑶轻声叹息。 上回她厚着脸皮去王府,低三下四的请三爷回来,哪知等来等去,只等到了随身小厮的一句传话,三爷硬是连面儿都没有露。 本来倒也没觉得什么,然而前几日,她回永昌侯府,从嫡母的嘴里知道自家男人马上要跟着户部尚书周启恒入川赈.灾。 就在她心头震惊的同时,父亲命人把她请进了书房。 父亲看着她,目光微 沉道:“你大哥在户部混了这些年,重要的场合,周启恒从来没有把他带在身边过,你可知为什么?” 她沉默着点点头。 “既然心里清楚,那就想办法早日把人请回府,拢住姑爷的心,生下嫡子,你的人生高度远不止此,别做那混帐糊涂人,生生把到手的荣华富贵让出去。” 她心头一惊,然而更让她吃惊的,还是父亲后头的话。 “夫贵才能妻荣,你将来能倚仗的不是三奶奶这个名头,而是三爷这个人!名头是空的,是死的,百年后也就是个牌位;而人是实实在在的,能给你带来的好处摸得着,看得见,你若连这个道理都分不清楚,父亲也只能送你四个字:可悲可叹!” 父亲的书房,除了儿子外,连嫡母都不曾进来过。 此刻,沈青瑶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夫贵妻荣。 “三爷此刻的心思不在风月上,但不代表以后他不会,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以后他纳了小的,生下儿子女儿,偌大一个谢府的家业是留给你这个空有其名的正房,还是他的子孙后代?沈青瑶,规矩能让你在永昌侯府得到父母兄妹的尊重,但想 得到一个男人心,你所坚守的规矩,一文不值!” 这话,好比当头一棒,狠狠的敲在了沈青瑶的头上,回了府,她心里的震撼都没有消下去。 更让她觉得震撼的是,第二日三爷出发,这一回他竟然连个讯都没有着人送回来,等她打听到,追到北城门的时候,人早就已经走远了。 她看着官道上的人来人往,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颓然坐回马车,冲翠儿道:“翠儿,我不想只做个挂名的,我要当名正言顺的三奶奶!” 想当名正言顺的三奶奶,走王府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只能曲线救国,沈青瑶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一墙之隔的谢家二小姐。 哪知出师不利,谢玉湖竟然病了。 沈青瑶心中烦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外头两个守门的丫鬟道:“我想在府里走一走,你们的江管家不会不允吧?” 那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稍大的丫鬟笑道:“自然是允的,就由奴婢陪着三奶奶吧!” 说罢,她冲另一个年轻稍小的丫鬟看了眼,小丫鬟一点头,撒腿跑开了。 沈青瑶知道这是派人去催了,倒也不甚在意,慢悠悠的穿过抄手游廊,往 园子里走。 没走几步,远远就瞧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孕妇,在青石路上散步。 沈青瑶心中疑惑。 好好的,这高府哪来的孕妇? 这人的身段长相有点像谢玉湖? 不应该啊,不是说她肚子里的那块孽种已经打掉了吗? 当年曲江赛龙舟,沈青瑶见过谢玉湖一面,因为隔了有些年头,不确定眼前的这一位是不是! 于是,她突然出声,大喊一声:“谢玉湖!”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谢玉湖每日都会在园中散步,听到有人喊,下意识回过了头。 这一回头,她惊得心头天崩地裂,立即想下意识的掩住高高隆起的小腹,又想拔腿就跑。 最终第二个念头占了上风。 哪知,惊慌失措下她踩到了自己的披风,脚下一绊,结结实实摔了下去。 变故,只在刹那之间,所有人都惊住了。 谢玉湖只觉得身下一股热流喷涌出来,一摸,竟是一手的水。 她惊叫一声,活活吓晕了过去! 丫鬟们喊救命的喊救命,掐人中的掐人中,忙作一团。 沈青瑶看着眼前的一切,手死死的掐着掌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她竟然还留着那个孽 种! …… 江亭说罢,神色黯然道:“小姐,都是老奴不好,没有……” 玉渊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这就是命,你自别责,我先去看看人再说!” …… 另一边,温郎中已经给谢玉湖施过针,喂了一剂量催产汤药。 见玉渊来,神色一松,忙让出身位。 玉渊一搭脉,脸然变了好几变,在屋里走了几圈后,停在温郎中面前。 温郎中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间。 玉渊低声道:“羊水流了多少?” 温郎中:“大半盆!” 玉渊默默与他对视片刻,心头的慌乱一波一波涌上来。瓜未熟,蒂却要落下来,助产的羊水流了一半,这真是险之又险。 罗妈妈见小姐脸色不大好,忙拉着薜姨娘立刻去准备,半个时辰后,稳婆,产房,被褥,参汤等一应物什准备妥当,一切忙而不乱。 温郎中将已经开始阵痛的谢玉湖抱进产房。 玉渊让丫鬟搬来几张竹椅,置了张高几,心里盘算着得把师傅从宫里请出来。 这时,第一声嘶喊声从产房传来,惊得一众人心头狠狠的颤了颤。 玉渊去毒在行,接生这可是头一回,这一声叫,让她彻底乱了心神。 第五百六十八章 瓜未熟 产房里。 谢玉湖看了眼薜姨娘,喘着气道:“母亲,你替我换身干净的衣裳,帮我重新梳个发髻,我这样子太丑了。” “女人生孩子,哪有好看的!” 薜姨娘虽这么说,但还是按女儿的要求一一做了,又亲自喂了半碗山药粥。 这一通折腾下来,阵痛已经很明显了。 不多时,玉渊走进来,身后的罗妈妈端着刚刚熬好的老参汤。 谢玉湖一看三妹来,心头便有了着落,趁着阵痛的间隙,道:“有妹妹在,我就不慌了。” 玉渊看着她被汗浸润的脸,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上前又把了脉,道:“月份不足,胎头还未入盆,药力刚起作用,又是第一胎,只怕不会太早,一、两天总是要的!” 谢玉湖笑道:“人世间苦啊,他也不想来走这一遭,被我硬拽来的。” 玉渊一听这话,头皮发麻,低呵道:“二姐快别说话,节省点体力。” 薜姨娘搓着手上前:“王妃,玉湖她胎位正不正?” “胎位倒是正的!” “正就好,正就好啊!”薜姨娘面上一喜,背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 两个稳婆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道:“王妃先出去吧,房里留不得这么多的人。” “你们当心着,我一会再来!” …… 时间一点点流逝,院里上了灯,亮如白昼。 产房里玉湖的叫声渐渐变大,一声接着一声,震得院里众人汗毛直起。 玉渊紧紧的拽着罗妈妈的一只袖子,只觉得度日如年。 罗妈妈拍着她的后背,“小姐别怕,女人生孩子都是如此,当年二奶奶生你……也是疼了两天两夜,一只脚踩在阎王殿里呢!” 玉渊想到母亲是在庄子上生下的她,方方面面的条件根本不如现在,心就微微的疼。 温湘难得温柔道:“我娘生我也是遭了大罪,是我爹硬从鬼门关把人抢回来的。后来我爹心疼我娘,就再也没让她怀过孕,所以才得了我这么一个女儿。” “你娘是个有福气的,比我娘有福气!”玉渊叹了一声,心头莫名想到了老爹。 老爹和娘在一起多年,娘却从来没有怀过身孕,必是老爹舍不得她受苦,倘若此刻他们还在,该多好! 玉渊怕自己越想越伤心,忙问道:“张太医去请了吗?” 罗妈妈忙道:“江锋去请了。” “王爷呢,有没有回府?” “王爷还没有回来!” 玉渊想了想,道:“再派人去回趟王府,让王爷不必过来了 。” “是!” 话落,突然叫声中断,产房里一片惊呼。 玉渊心头一紧,与温郎中正欲冲进去,却见薜姨娘脸色苍白的跑出来,急道:“王妃,玉湖昏过去了!” 玉渊一把将她推开,走上前连脉都不诊,拿起针便往她几个要穴上扎。 “罗妈妈,喂参汤,含参片,快!” “来了,来了!” 外头的薜姨娘一个踉跄,跌坐在台阶上,浑身都在发颤。 半盏茶后,谢玉湖的声音又清晰的传来,众人这才喘了一口气。 玉渊从产房走出来,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她看了罗妈妈一眼,“再派人去催师傅过来!” …… 一府之隔的谢府,小丫鬟一掀帘子,冲进里屋,“奶奶,奶奶,打听到了,打听到了!” 沈青瑶忙道:“快说!” “门口来了好几辆马车,鬼医堂的温郎中,还有安亲王妃都来了,光稳婆就请了两个,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 翠儿念了声“阿弥陀佛”,“奶奶,这么大的阵仗应该不会有事,放心睡吧!” 沈青瑶直勾勾的盯着翠儿,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吐出几个字: “她……怎么就留下了呢!” “你再去高府门口打听着,回 头奶奶会好好赏你。” “是!” 小丫鬟一溜烟又跑了。 翠儿掩了房门,低声道:“留下不留下的,与咱们也不相干的事情,如今咱们就盼着她安安稳稳的把孩子生下来。依奴婢看,奶奶不如派人给侯府送个信,这事怕瞒不住,得让侯爷和夫人知道。万一王妃怪在咱们头上,也好有人帮咱们说话。” “她怎么能怪到咱们头上?” 沈青瑶反手把手炉一推,“谁知道她还留着那孩子?再说那一跤,又不是我推的,我和她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她自个不小心摔的。” 翠儿不知道要如何说,只垂着头道:“奶奶,总是咱们冲撞在先啊!” 沈青瑶一口气被噎住,半天没有言语。 …… “还没有生下来吗?”李锦夜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问道。 青山忙低头回话:“回爷,瓜还没熟,硬生生要让他下来,所以比着旁人,要难些。” 李锦夜有些烦躁道:“张虚怀在宫里还没有出来吗?” 青山忙道:“昨天夜里皇上染了点风寒,张太医一直随侍在跟前,消息已经递进去了,江锋就在宫门口等着,放心吧。再说王妃和温郎中的医术都是世上难得的,应该不会有事。” 李 锦夜长叹一口气,“我就怕她熬坏了身子。” 青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索性低头不说。 李锦夜目光一扫,看到衣架上的大麾,拿下来扔到青山手中:“去,给王妃送去,跟她说‘天冷,别冻着自个’”。 “是!” “等下!” “爷还有什么事?” “派人到高府门口候着,有什么情况,及时来回!” 青山利落的退了出去。 …… 玉渊从青山手里接过大麾,往王府方向看了看。 “爷说,天冷,王妃别冻着自己,还让王妃别着急。” 玉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听到这一句暖人的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熨贴起来。 “你回去吧,叮嘱王爷早点睡,别等我,今日我怕是回不来了。” “是!” 话落,稳婆冲出来,“王妃,孩子到现在还没入盆啊,羊水倒要流尽了,可怎么办?” “别慌!” 玉渊大呵一声,朝温郎中看过去,“郎中,可还有别的办法?” 温郎中摇摇头:“该施的针都施过了,该用的药都用过了,生孩子不比生病,这个时候就看二小姐自个了!” “青山!” 玉渊大呵一声,“再派人去宫中请师傅,只说情况紧急,让他一定想办法出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难产 此刻的谢玉湖嘴里咬着软布,面白如纸,浑身湿透的躺在床上。 痛! 真痛! 一波又一波,如潮水一般,无休无止,无尽无息! 像是要生生把人撕裂一般,所谓人间地狱,不过如此吧! 嘴里的软布被人拿走,薜姨娘含泪喂了她一口参汤,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腹一股剧痛袭来,只来得及发出声惨叫。 惨叫声中,玉渊冲进来,死死的握着她的手,“二姐,你要坚持住。” 谢玉湖眼眶一热,泪落了下来。 “哭什么哭,给我用力!” 玉渊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冲她大吼,“听稳婆的话,让你使劲,你就使劲;让你休息,你就休息!” “阿渊,……我……我会撑下去的!” “那就对了!”玉渊吼得青筋暴出,眼眶满是血红。 …… 东方,破晓! 黄昏,日落! 李锦夜从衙门里出来,青山迎上去。 “如何,生下来没有?” “还没生下来!” 李锦夜惊得眼皮直跳,“都一天一夜,怎么就还没生下来?” 青山摇摇头,这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他可说不上来。 “虚怀从宫中出来了?” “回爷,还没有!” 李锦夜眉头一皱,当机立断道:“不回府,去宫里 ,我去请!” “是!” 马车疾驰一盏茶,已到宫门口,远远就看到江锋还等在门口。 李锦夜跳下马车,“江锋,你回去吧,虚怀那边我来想办法!” 江锋一听这话,暗道不好,怕是二小姐还没生下来。 …… “奶奶,到现在还没生下来,怕是危险了!” 翠儿急得不行,“就让奴婢去趟侯府吧,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三爷回来,还不把奶奶给恨死!” 沈青瑶心里也是急得不行,脸上却还端着。 “这与我也说不着的事情,这理就算说到官爷面前,我也是冤枉的。再者说,这事高玉渊瞒天过海,倘若侯府那头知道了,她岂不是要怪我大嘴巴!” 翠儿一听也有道理,一时又惊又怕,呆愣了片刻,喃喃道:“实在不行,小姐要不要过府看看,给王妃和二小姐陪个不是,到时候三爷回来,也有个交待。” 沈青瑶脸一僵,心里开始衡量,半晌,才道:“再派人去探探再说!” “小姐,小姐!” 小丫鬟满头大汗的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安亲王来了,张太医也来了!” “什么?” 沈青瑶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急切地向翠儿看过去。 翠儿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 起来,他们都来了,那是不是二小姐她…… …… “二小姐怎么样了?” 张虚怀急匆匆走进院子,温郎中顶着两个黑眼圈,迎上去道:“张太医,您可总算来了!” 张虚怀拍拍他的肩,“别急,先说说什么情况?” 温郎中急道:“情况不妙,已经是强弩之末,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孩子就是下不来,急死个人,再这样拖下去,只怕……” 张虚怀回头看李锦夜一眼,“你在外头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李锦夜点点头,没说什么! 一进产房,血腥之味扑面而来。 玉渊见是他,简直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泣声道:“师傅!” 张虚怀没空理会,手指落在谢玉湖的腕上,只觉得遍体生寒,这脉相…… “太医,如何?”薜姨娘头发也乱了,嗓子也哑了。 张虚怀看她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谢玉湖的脸上,眼神中有着旁人看不出的怜悯。 谢玉湖却看出来了,事实上,从一个时辰之前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流出去,带走了她所有的温度。 是自己不行了吗? 她艰难的侧过头,最后从齿缝里咬出一句话:“求你,救……孩……子!” 这话一出口,玉渊整个人跳起来, 油然生出一种绝望的害怕:“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说救孩子!” 这话,就像扼住了张虚怀的脖子。 半晌,他挤出一句话,“因为,师傅有两分把握能保住孩子,如果保大人,十成的可能性是一尸两命!” “我苦命的儿啊--”薜姨娘惊呼一声,身子软了下去。 “来人,把薜姨娘拉出去!”张虚怀大叫一声,一把拉住玉渊的手腕,“快做决定,再等下去,连孩子都保不住!” 玉渊傻眼了,眼泪簌簌往下流,她缓缓看向谢玉湖、 床榻上的女子已经不能用憔悴两个字形容,头发被汗浸湿了,一缕缕贴在脸上。 唇色是惨白的,眼睛深深凹下去,身子一抽一抽,嘴里只发得出两个字:“孩子……孩子……”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匕首划开玉渊的身体,割得她血肉模糊,内心绞痛。 她千想万想,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想到临了临了,会让二姐走了这么一条死胡同。 倘若时间倒回,她……她…… 想到这里,玉渊肝肠寸断,还未开口,大颗大颗的眼泪已经掉出来。 最后,她终是点了点头。 张虚怀当下高喊道:“来人,扶二小姐起来,再喂些参汤,喂完后,切一 片新鲜的参片含在她的舌下,去把温郎中叫进来;阿渊,准备行针。” 喊完,他低下头,眼神温柔。 “二小姐,一会我和阿渊,温郎中同时帮你行针,这针能产生一股巨大的劲,你借着这股劲,一鼓作气把孩子生下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当初不肯把孩子打掉,也是想让他来这世间走一遭,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听明白了吗?” 谢玉湖眨了下眼睛,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然后眼珠子一转,看向玉渊。 玉渊蹲下去,把脸凑近了,一字一句从牙齿里咬出来:“你什么都不要说,等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姐妹有的是时间说话,你要坚持住!” 谢玉湖又眨了下眼睛,唇一启一合,无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参汤来了!” “参片来了!” 片刻后,张虚怀,高玉渊,温郎中对视一眼,手里的针同时扎向几个穴位。 谢玉湖猛的睁开眼睛,只觉得排山倒海的潮水向着身下涌去。 她深吸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迸发出惊人的一声吼-- 啊……啊……啊! 紧接着,三针又同时落下…… 啊……啊……啊! 十一月十二戊时二刻六分,高府上空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第五百七十章 让我恃宠而骄一回,成吗 “生了,生了,三奶奶,二小姐生了!” 心急如焚沈青瑶猛的站起身来,忙道:“生是的男孩,还是女孩,大人如何?” 小丫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了把汗道:“奴婢打听不到,只知道是生了。” 翠儿喜极而泣,朝天空拜了拜道:“有张太医在,必定是母子平安。” 沈青瑶一屁股跌坐在榻上,许久才朝翠儿招招手道:“去库房准备些上好的补品,一会我过去看看人,趁着高玉渊在,当面给二小姐陪个不是,这事也能早点揭过去!” 翠儿应了一声,问道:“三奶奶,这礼是重,还是轻!” “自然要重的,王爷、王妃都在,没的让人小瞧了去!” “是!” 片刻后,贺礼已经备好。 沈青瑶特意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又往头上插戴了一只凤簪,方才出府。 到了高府角门,出奇的是门口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一路向里,到了花厅依旧未见一人。 提灯笼的小丫鬟心里有些微微发怵,扭头看了沈青瑶一眼。 翠儿呵骂道:“怕什么,怕是有了喜事,到里边领赏去了,走!” 过花厅,入了垂花门,远远就看到一处亮光,主仆三人寻着那 光亮而去,来到一处院子。 走近了,才发现院子前围着好些个下人,个个脸上有悲色。 翠儿上前问话:“姐姐,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丫鬟扭头,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叹息一声道:“人都快没了,哪来的好好的!” 轰! 沈青瑶全身一颤,身形摇摇欲坠。 …… 残阳似血。 谢玉湖穿着宽大的道袍坐在院子里,手上绣着一幅鸳鸯戏水图。 薜姨娘从屋里出来,看着女儿的背影,叮嘱道:“日头落了,别绣了,小心伤眼睛。” 谢玉湖昂起头,斜阳点点落在她秀美的脸上,“娘,我再绣会,左右无事可做!” 薜姨娘叹了口气,再不多说,由小丫鬟扶着进了屋里。 谢玉湖最怕听到她的叹气声,一声接一声,重的能把人心都压沉下去。 她扔下绣架,悄悄的走出院子,在一堵高墙下站定。 天色灰青,头顶的这方天空半丝云都没有,不知道高墙外的天,有没有云! 她突然觉得无趣极了。 从前在谢家也是四面墙;如今进到这里,能看的也只有这四面墙,她的青春,她的韶华,她的爱,她的恨……都被挡在这墙里,百年后,和所有人 一样变成一抨黄土。 什么都没有留下! 可真遗憾啊! “你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惊了一跳,猛的扭头。 男子的脸映着余晖,白衣在傍晚的微风里飞扬,一头黑发拂起,清亮、明蓝色如宝石的眼睛里含着些许笑意。 她瞪他,心道:哪来的登徒子,跑尼姑庵来撒野。 他仿佛能猜出她的心事,优雅的走上前,冲她勾了勾唇角,“我是来看人的,这会她有事,我便出来走走。” 谢玉湖忽然脸上发热,心口砰砰砰直跳,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他笑道:“我姓陆,姑娘,你姓什么?” …… 谢玉湖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熟悉的面庞。 多少年了,这张面庞始终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如今…… 谢玉湖想伸手去擦擦那脸上的泪,却发现此刻她已经举不起手了。 “娘,我从前……真恨你,恨你是个妾,恨我为什么要托生在一个妾的肚子里!” “后来,我就不恨你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你……更……更疼我!” “娘,女儿不孝,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 撕心裂肺的痛,从薜姨娘的四经八脉涌出来,她一 屁股跌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流着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啊,生儿方知母恩,当年……你把我生下来,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谢玉湖眼中似有笑意,“娘,来世……咱们再做母女,让我……让我好好孝顺你一场。” “玉湖啊--” 薜姨娘惨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再次昏厥了过去。 温郎中不忍再看,命丫鬟把薜姨娘扶到外间,张虚怀也摇摇头,背着手走出房间。 床前,只剩下玉渊一个人,她死死的咬住嘴唇,眼泪一滴滴落下。 一线微弱的笑意,从谢玉湖的唇边溢出。 “阿渊……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就是与你交好,我欠你的太多,还不清!” “二姐,不用还,只要你好起来,什么都不用还!” 一滴清泪从谢玉湖的眼角划落,“可二姐,还要厚着脸皮再求你一件事。” 玉渊摇摇头,泣不成声道:“二姐,你求我也没用,我不会养他的,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要养,你自个养!” “我倒是想……可惜……老天不给我这个命!” 谢玉湖轻轻的笑了,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是天黑了吗? “这孩子命苦,你给他一口饱饭就行,教他……做个正直的人!还有……别告诉他有我们这样一对爹娘,不配……我们都不配!” 玉渊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脸,心神俱碎,“二姐,你这是在用刀子剜我的心。” “怎么办呢!” 谢玉湖轻轻叹了一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可让我剜心的姐妹!阿渊……二姐命苦,你……容我恃宠而骄一回,成……成吗?” 玉渊没有说话,只是含泪重重点头。 谢玉湖闭着眼睛,却仿佛看到了。 她笑了,笑容纯净如初雪。 “还有……别把我葬到……谢家……那里……太脏了……求你……” 最后一口气叹出,她身子抖了几下后,慢慢的不动了。 玉渊察觉到掌中的手,松散开来。 “二姐--” 一声绝望而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夜空,李锦夜死死的咬着牙,竭力控制住身体,没让自己冲进去。 就让她……好好哭一场吧! 而一墙之隔的沈青瑶,只觉得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不断的往下拉,再往下拉! 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报丧 整整半个时辰,玉渊坐在在屋外的台阶上,恍若置身事外。 冰天雪地里,她一动不动,两只手交叉握着,撑在鼻梁下,兀自出神。 倘若从头再来,她宁肯让二姐恨她,也不会答留下那个孩子的命。 她会用一碗打胎药将那个孩子打了,给她一份厚厚的陪嫁,替她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嫁了,太太平平一生。 是她纵容了她的死! “阿渊?” 玉渊闻声抬头,泪痕犹在。 李锦夜的心揪作一团,快步上前,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拥入怀里。 夫妻俩就这样静静的抱在一处,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李锦夜柔声道:“别太自责,你尽力了,人各有命,这就是她的命!” 怀里的人,没有声音。 低头一看,已经累得睡着了,长睫湿湿的。 李锦夜温柔的指腹覆上她干裂的唇,眼中的疼惜一览无遗,打横将人抱起,目光却看向身后。 江亭,江锋父子上前,低唤了一声:“王爷?” 李锦夜:“我先带王妃回府,这里交给你们,后事办得像样些。” 江锋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直白道:“谢府那头要不要报丧,怎么报?” 李锦夜沉默良久。 二小姐怀孕是瞒着谢府众人的,这 会人死了瞒不住,是实话实说,还是…… “她到底姓谢,报吧!” 怀里的玉渊突然开口,她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沉,刚刚那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从男人怀里挣扎落地,她又补了一句:“实话实说,不必瞒着!” “是!” “慢着!”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玉渊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尽是寒光,“给隔壁三奶奶也报个丧!” 李锦夜低头看她,眼中意味颇深。 玉渊对上他黑沉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我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让她做了三奶奶。二姐不是因为她,死不了!” 李锦夜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说。 …… “砰砰砰--” 谢府的角门被人砸出巨大的声响,看门人不情不愿的从暖被窝里爬起来,眯缝着眼睛打开一条门缝。 “谁?” “通知府上大奶奶和大爷,二小姐死了!” “啊--” 看门人吓得魂都没了,拼了命跑去内宅报讯。 半盏茶后,谢府正厅亮如白昼,所有人慌里慌张的赶过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脸的懵! 谢承君到底老练些,“父亲,母亲,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咱们赶紧往高府去吧!” 谢老爷一拍桌子,怒道:“她已经不是咱们谢家的人了,丢人现眼的东西,死了又如何?” “祖父!” 谢承君急得跳脚,“这个时候就别说这种话了,您在府里歇着,我们先去瞧瞧再说。” “是啊,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管氏抹眼泪,“怕不会是真的吧,我听了这心头砰砰砰直跳。” 顾氏整张脸发白,愣愣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死了? 怎么可能? “走!” 谢大爷一声令下,“我倒要看看,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 就在谢府众人直奔高家时,永昌侯卧房里的灯,骤然亮起来。 乔氏跌跌撞撞掀了帘子出去,惊呼道:“你,你说什么?” 沈青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惶不安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道了个干净,只把那乔氏听了个目瞪口呆。 睡觉前她还在想,五丫头被她亲爹好好教训了一通,总该有所悔悟吧。只要她一悔悟,这事情就好办了,三爷就算看在永昌侯府和安亲王府一条心的份上,也不会亏待了这丫头。 哪知……这美梦还没做一会,就被眼前的噩耗给结结实实惊醒了。 乔氏慌了神,额头渗出密密的汗,扭头去看身后跟出来的男人, “老爷,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 永昌侯扫她一眼,走到沈青瑶面前,冷冷道:“你三更半夜跑回来,想让我们帮你做什么?” 沈青瑶此刻才觉得真正的害怕,虽是无心之过,但二小姐的的确确是因为她的惊吓,才摔的那一跤,才难产而死。 “父亲,母亲,女儿真的不是有意的,求父亲母亲为女儿作主。” “啪!” 永昌侯甩手就是一记巴掌。 “作主?一条人命啊,让我们怎么为你作主?为人客,不经主人同意便乱跑,此乃第一错;撞见阴私之事,不知避讳,反上前招呼,此乃第二错;犯了错,不向对方道歉告饶,倒来求父母为你作主,此乃第三错。我问你,你平常嘴里口口声声说的规矩呢,去哪儿了?” 沈青瑶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挨过一个手指头,这一记打,打得她晕头转向,打得她泪水涟涟! “父亲,母亲,女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晚了!” 乔氏跌坐在椅子里,“说什么都晚了!” 虽然死的人是谢二小姐,安亲王妃能帮着她掩饰,容她在谢府养胎,可见关系不一般。 现在人死了,安亲王妃失姐之痛,一腔恨意统统落在这丫头身上,而那李 锦夜,又将王妃看得比自个眼珠子还宝贝…… 这……这…… 乔氏哀嚎一声,“沈青瑶啊,你说说你,这叫做的什么事啊!” 沈青瑶跌坐在地上,无力的垂下了眼睛。 “老爷,夫人!” 老管家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刚刚安亲王妃的人报丧来了,说,说府上二小姐死了!” “什么!” 乔氏惊呼一声,心里恨不得把沈青瑶掐死算了。 瞧瞧,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竟然报丧到了侯府,人家安亲王妃明摆着就是故意的啊! …… 谢府一行人直奔高府。 此刻的高府已挂上了白幡,正厅作灵堂,摆着一个巨大的棺材,几个下人在烧纸,江亭一身素衣站在棺材旁。 管氏腿都软了,此刻她才发现,二妹妹是真真切切的没了。 可是,怎么没的呢? 谢大爷上前一步,揪住江亭的前襟,太阳穴扑通扑通直跳,“说,为什么好好的人没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江亭清了清喉咙,按着小姐的吩咐,将二小姐的死因一五一十的道来。 说完,所有人都傻眼了,半天,谁也没能哼出半个字来。 许久,顾氏嘴里发出一声破风箱似的哀嚎声,“玉湖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第五百七十二章 实在不妥 谢大爷却冷笑道:“那孽种谁允许她留的?” 江亭:“是二小姐自己要留的!我家小姐劝了,劝不动。” 谢大爷恨声道:“这事,为什么不来问问我们,她眼里可有父母兄弟?” “父亲!”谢承君吓得赶紧低喝一声,“人都已经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江亭冷幽幽看着他,道:“那得问问大爷大奶奶,眼里可有二小姐这个女儿?” 谢大爷一噎,脸都气红了! 管氏忙做和事佬道:“江总管,父亲也是急疯了。对了,二妹妹生前可有话留下! ” “二小姐生前交待,死后不葬谢家坟茔,所以我们就在高府支了灵堂,丧事也是以我家小姐的名义办的。停灵三天,三天后发丧,葬在延古寺后山。” 他每说一句话,谢大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末了,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葬谢家坟茔?” “二小姐说,谢家脏!” 谢大爷被江亭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想发作,没那个胆子;不发作,心里又觉得不甘。 顾氏抹泪道:“那孩子,她可有交待?” “有!”江亭慢吞吞道:“等王妃休息好了,会与你们说,老奴这时不便插嘴!” 谢大爷面色铁青道:“这 种害累亲娘的孽种,就该活活掐死,还留着做什么?” 江亭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那也得看我家王妃同意不同意!” 谢大爷被他看得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这时,罗妈妈拿上三柱香,故意递到谢大爷手上,轻轻一笑。 “二小姐魂魄怕还没有走远,大爷赶紧给她烧柱香吧,否则让二小姐知道您要掐死她儿子,指不定她怒起来,要找你算账呢!” 罗妈妈这一笑中充满了轻慢不屑,谢大爷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浑身起了一层白毛。 …… 玉渊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二姐满身是血,一遍一遍的喊着救她,最后她的眼睛里流出了血,玉渊吓得直接从床上坐起来。 一具温暖的胸膛贴过来,李锦夜替她擦着额头的冷汗,哄道:“阿渊,别怕,我在呢!” “李锦夜!”玉渊死死的抱住他。 宽厚的手掌抚上了玉渊的脸庞,替她轻轻擦擦泪水,“我想到从前你娘去世的时候,你一个人坐在灵堂里,脸上半分泪都没有,如今的泪,越发多了。” “那是因为从前的心是硬的,现在的心软了。” 玉渊把头埋进男人胸膛,“现在只能见到花好月圆,见 不得生离死别。” 李锦夜听完这一句,哀伤的眸子里一片死寂,但脸上却分毫未见异常。 “见不得就见不得,乖,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事情要忙,你太累了。” 一边说,一边轻拍她的后背,男人低沉的声音像一剂安神药,玉渊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李锦夜察觉到怀里的人没了动静,轻轻把人放下,不放心,下床在屋里点了支安神香。 外头上夜的阿宝听到动静,披了衣裳进来,见李锦夜正在穿衣服,忙道:“爷,您这是要去……” “去书房,你就在里屋看着她,我一会就来。” 阿宝忙从衣架上拿下大麾,“外头冷,爷多披件衣裳,当心着凉!” 李锦夜挥挥手,走出里屋,外头守着的青山迎上来,“爷?” “立刻去把江亭,江锋父子找来。” 青山惊了一跳:“爷,这么晚了,江爷还在高府……” 李锦夜眸色陡然一冷。 青山呼的一下,身子掠过高墙飞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江亭父子站在王府的书房里,看着窗前一抹青影。,面面相觑。 李锦夜转身,脸色有些苍白,“大半夜的叫你们来,是想商量件事情。” 江锋听王爷的声音带了 点鼻音,比往日里低沉三分,心知事情不小,忙道:“王爷请说!” “我想把那孩子收为义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一个字,一个字,不徐不疾地,就像打在人心上一样,江亭父子心里咯噔一下。 “我身子不好,无法生育,且又只有十年阳寿,阿渊不和我计较这些,但我却不得不为她的将来做一番打算。有个孩子陪着她,我便是走,也走得安心。” 江亭听得眼眶直泛红,“王爷,话虽这么说,但这孩子的身份实在是……” 安亲王虽有一半的异族血统,但母族好歹是蒲类公主,虽不能和大莘的公主相提半论,但在血统上,却也是真正的皇子皇孙。 小姐就更不用说了。 高家世代书香,老太爷贵为帝师,又有做贵妃的皇太姑母,虽然高家败落了,但在血统上却是实打实的清贵。 那个孩子是什么身份? 陆天昱虽然是陆家四爷,性格乖张不说,还一肚子风流坏水,而且生母是个与人偷情的尼姑;二小姐也没好到哪里去,生母是婢女抬的姨娘,生父虽然是个爷,但是谢家的男人,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江亭心里翻涌了几下,正色道:“王爷,倒不 是老奴低眼瞧人,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根子上不好,这孩子将来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锋点点头:“义父说得对,这样的人收为王爷的义子,实在是辱没了王爷王妃。而且王爷心里清楚,名义上是义子,实际上是嫡子,将来安亲王府的一切家业,终是要交到他手上。这样的人能不能扛起这份家业,王爷要三思。” “王爷更要三思的是,日后皇爷若坐上了那个位置,那这孩子的命运可就彻彻底底的变了,高府的家业交到他手上,我们父子都不放心,偌大一个莘国……” 江亭一撂衣袍,直直跪下去,“王爷的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万不可义气用事。那孩子无父无母不错,但真要收为义子……还需慎之又慎!” 江锋也跟着跪下去,“王爷,慎重啊!” 李锦夜微愣了下,复又转身,目光像是要从窗户飘出去似的,幽邃硬朗的眉眼间浮起浅浅的愁色。 “我倒没有想那么远,我只想给阿渊日后留个念想和陪伴。” 江亭一字一句:“王爷,您的身份,您将来要做的大事,决定了这件事情必须要想得这么远,也许还得想得更远!” 第五百七十三章 闹腾 玉渊一觉醒来,李锦夜已经上朝去了,罗妈妈几个一边侍候洗漱,一边按王爷的吩咐,说些有趣的话儿哄王妃开心。 这时,张虚怀从外头走进来,看看玉渊的脸色,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来了一句:“为医者,虚得把生死看透。看不透,苦的是自己!” 玉渊听得明白,悟得清楚,叹了口气道:“师傅放心,我想得开。” 张虚怀也不多劝,二小姐生生死在她的怀里,任凭是谁,都一时无法接受,这丫头不是悲秋伤月的人,给点时间就能缓过劲来。 “如今宫里宫外都不太平,李锦夜又忙成那样,你赶紧把二小姐的后事处理了,别拖泥带水。” 张虚怀看着她微肿的眼睛,“三奶奶的事情,将来由三爷处置,你一个小辈,这事别出头。” 玉渊仔细揣摩这话里的深意,道:“师傅是怕我给二姐寻仇,把恨都出在沈青瑶身上?” 张虚怀轻咬着牙,放缓了语气道:“出在她身上也应该,只是不应该由你出,阿渊,你懂吗?” “我懂!” 若论亲疏,她是小辈,长辈的事情,自然由长辈出头; 若论贵贱,她是王妃,为死者强出头,没的让人说她仗势欺人。 玉渊抬了抬下巴道:“我 不会拿她如何,但有一点。” “什么?” “我得让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该吃几碗饭!” 张虚怀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丫头行事错不了,拍拍屁股就走。 玉渊等他走远,冲罗妈妈道:“罗妈妈,把早饭端上来,我饿了。” “老奴这就去传饭!” 一顿早饭,玉渊吃得不紧不慢,胃口挺好,吃完漱口、换了素净的衣服,坐轿子去高府。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花好月圆,多的是悲欢离合。 到了高府门口,一挑帘就看到了永昌侯府的马车,玉渊眼风淡淡扫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还未到灵堂,远远就能察觉到一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停下脚步,江峰会意,立刻朝身后的小厮看了一眼,小厮拔腿就跑,片刻后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回王妃,是谢家大爷要三奶奶偿命,永昌侯府的人护着没让,谢家大爷拽着永昌侯说要去告官!” “江亭呢?” “江总管劝了,劝不住。” 江锋瞧着小姐的脸色,忙道:“小姐,我再去劝劝!” “别去!”玉渊止住他,“让他们再闹一会。” “这……”江锋一脸的疑惑。 “一来,我想让沈青瑶 知道知道轻重;二来,我也想瞧瞧谢大爷这一翻闹腾,连江亭都压制不住,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二姐出头?倘若真是,那这人还有一丝人性在;倘若不是,那他背后的用意是什么?” 江锋心里哎啊一声。 对啊,二小姐被陆四爷骗大肚子那会,也没见他去陆府闹一下,这会怎么就闹得这么凶了呢! …… 灵堂上。 谢奕平面色狰狞,咬牙切齿的指着一旁的沈青瑶。 “我不和你们扯那么多,我就问你们,如果不是她惊了我女儿,我女儿会摔那一跟斗吗;我女儿要不摔那一跟斗,会难产吗?不难产,会躺在棺材里吗?她就是罪魁祸首!” 永昌侯黑着脸,想反驳几句,却又怕话讲出来诛心,只能陪着笑脸道:“事已至此,你就是打死她,也换不来二小姐的命。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事情解决了。” 谢奕平怒道:“一命偿一命,这事只有这么办,才能出我心头的恶气。” “……”永昌侯哑口无言。 乔氏见男人嘴笨,忙上前开腔道:“谢家大爷,别说一命偿一命这种气话,我知道您没了女儿痛心,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去官府,只会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于二小姐的 名声不利!” 这话,等于是掐住了谢奕平的喉咙,人要脸,树要皮,事情闹大了,于谢府来说,也是件极丢脸的事儿。 然而,谢奕平却像是豁出去了一样:“她还有名声吗,她的名声早败没了。” “那……您到底是想如何,痛快说句话,只要不是人命,只要我们永昌侯府能办到,我们一定照办。”乔氏也发了狠。 谢奕平当下便道:“不偿命也行,说动三爷,让三爷重归谢家,这事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就算了!” 话落,灵堂一片死寂。 所有人心里豁然开朗,怪不得闹得这么厉害,原是冲着三爷去的! 还说什么父女情深,说白了,不过是以女儿的死,为你谢家换点好处罢了! 谁不知道三爷如今一飞升天! 乔氏心底冷冷一笑,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一道清亮的嗓音斜出。 “我想知道,让三爷重归谢家是谁的主意?” 玉渊缓缓走近,脸上怒意渐盛:“是谢大爷你的主意,还是谢老爷的主意,是大奶奶的主意,还是大少爷的主意?” 顾氏这会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心都有,她想到昨天夜里回府后,老爷把大爷叫过去,天亮时分才把人放回来,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谢承君 和管氏则一脸懵:父亲大人脑子昏了吗,怎么用二妹的死,来逼迫三叔?更何况,逼的还不是三叔,逼的是三奶奶,是永昌侯府,更是安亲王妃! 谢大爷冷笑道:“甭管是谁的主意,这事若不按着我的心意来,她就得为我女儿偿命!” “你的心意?” 玉渊笑了,“你的心意在我安亲王妃眼里,一文钱不值;不过我的心意,你谢大爷却得好好掂量掂量。” 淡淡的话语,带着一分清冷,二两凛冽,三分威胁,谢奕平吓得嘴唇突然发起抖来。 “谢大爷想不想知道我的心意是什么?倘若我说,本王妃的心意,是让谢家大房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话刚说一半,就听见“啊”的一声,顾氏身子软软的倒下去,谢承君和管氏眼明手疾的扶住了。 顾氏哀哀欲绝道:“王妃,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猪油蒙了心,都是老爷教唆的,是老爷逼他这么做的,我们从来没有这个念头啊!” 管氏忙跪下求饶道:“王妃,父亲年纪大了,你就当他说的是糊话,是混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谢承君一看自家亲娘吓得脸色惨白,恨得一声怒吼道:“父亲,为儿孙积点福德吧,儿子求求你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发威 谢大爷幽幽对上儿子的眼睛,眼中含恨:儿子,你看不出来我现在就是在替儿孙积福德吗,只要你三叔归了谢家,他敢不照拂你们? 谢承君一眼就看透他的心思,怒道:“没有管家,没有三叔,儿子照样能撑起谢家门面来,父亲啊,你能不能替儿子挣点脸面?” “你……你……” 谢大爷被自己亲儿子吼得,半句话都答不上来。 他直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感觉到儿子漆黑的眼睛里,那份怒意已经厚重到无法言说的地步。 他用力的喘了几口气,头一扭,二话不说走了! 但玉渊哪那么容易让他走,朝江锋递一个眼神,长剑立刻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大爷看着明晃晃的刀刃,这时才感觉到了害怕,“高玉渊,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玉渊静静看着他:“我就想问问,让三爷回谢府,到底是谁的主意!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这灵堂的门,我让你躺着出去!” 谢大爷本能的哆嗦一下,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战战兢兢的看了高玉渊一眼,“你敢!” 江锋可不是什么善茬,刀往前横过半寸,贴在谢大爷颈脖上。 谢大爷喉咙里发出被 掐住一样的“咯咯”声,惊惧交加地往后退了一步,“是,是,老爷!” “那就麻烦回去转告贵府老爷,让他要点老脸,三爷不是他能算计的,安安份份的,或许能活到寿终正寝;若再心怀鬼胎,老天爷也保不住他!” 话落,江锋收起刀,谢大爷吓得屁滚尿流的走了。 玉渊目光一转,落在谢承君脸上,口气缓了缓道:“大哥扶着大奶奶先回去吧。” “阿渊,我……” 玉渊冷冷打断,“大哥连儿子都有了,该挑起一府担子,那些老而不死的人,大哥也该拿出些手段治一治,否则早晚一天连累到你们!你可别忘了,棺材里躺着的,是你的亲妹子!” 谢承君听得又羞又愧,简直无地自容,扶起管氏就要走,管氏却死活不起来。 她泣着对玉渊道:“我都没脸叫你一声阿渊。王妃,二妹妹可怜,这两日就让我这个不称职的嫂子,为她守灵,送她最后一程罢!” 玉渊深目看她许久,终是点了点头,她没忘当初安亲王府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大哥和管氏上了门。 谢承君扶着顾氏离去,管氏披麻戴孝为二小姐守灵,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执瞬间化 为无形,永昌侯夫妇心里对安亲王妃心头那个感激啊。 乔氏甚至走到她面前,曲膝福了福。 玉渊没去扶她,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沈青瑶身上,慢慢的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乔氏瞧得分明,忙呵斥道:“还不赶紧谢谢王妃帮你说话。” 沈青瑶瓮声道:“多谢王妃,我……” “担不起你的谢!” 玉渊冷冷打断,“若谢大爷真心想为女儿讨个公道,而不是打着三叔的主意,我断不会拦他。” 沈青瑶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玉渊说罢,没再看她一眼,转身从罗妈妈手里接过三柱香,点着了插进香炉里,连拜都没拜,便走出了灵堂。 永昌侯夫妇面面相觑,赶紧追了出去。 沈青瑶却像是被人狠狠的煽了一记巴掌,脸上掺杂着无法言喻的恐惧。 一句重话都没有! 才是最可怕的! 沈青瑶瞳孔蓦然收缩,又惊又吓之下,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 “王妃,留步!请留步!” 玉渊回头,看着追来的夫妇二人,低声叹道:“我这人恩怨分明,从不会迁怒,侯爷和夫人把心放回肚子里。更何况我和王爷心里一直记着在 最难的时候,侯爷和夫人的不离不弃!” 乔氏一脸歉意道:“终归是我们教女无方,王妃啊,这事是我们对不住。” 永昌侯在一旁忙点头道:“这样,二小姐的后事由我们来办,那孩子也由我们来养,您放心,我把他记在长子名下,当嫡孙看待!” 不管永昌侯夫妇出于什么目的说这样的话,玉渊被谢大爷寒了的心,又暖了起来。 “多谢侯爷体恤,高府不缺那几个钱,我与她姐妹一场,让她体体面面的走,也是我的愿望。至于孩子……” 玉渊叹了口气,正要往下再说,却见一旁的江锋神色焦急的冲她摇摇头。 她不动声色的挪开视线,“她临终前托付给了我,我没有让侯府帮忙养外甥的道理,二位请回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永昌侯夫妇也不好再劝。 玉渊送他们到二门外,扭头,目光看进江锋的瞳孔深处,“刚刚你想说什么?” “小姐,昨儿王爷把我和义父叫到跟前,说起要把那孩子收为义子的事情。” “什么?” 玉渊骇然大惊,刚才还平静无波的脸上顿时掀起了风浪。 江锋看着她的脸色,斟酌道:“我和义父都不同意。 ” “你们不同意的原因是什么?” “小姐……” 江锋一一道来,末了又道:“王爷起这个念头,是为小姐,他怕他走后小姐孤苦一人,下半辈子没个依靠,但即便要过继,也得过继个好的,这孩子不适合。” 玉渊的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她想了想,道:“现在先不说这个事,把人安安稳稳的落葬了再说!” …… 城外,神机营。 苏长衫一手抚着微疼的太阳穴,一手狠狠地捶在桌子上。 他娘的,早入冬了,士兵们过冬的衣服到现在都没有发下来,兵部那些狗官干什么吃的?难不成让他的兵一个个穿着单薄的军衣,在呼呼的北风里操练。 突然,帘子一掀,大庆快步进来:“王爷来了!” “好好的,他怎么来了?” 苏长衫蹭的一下站起来,大步迎出去。 见到苏长衫,李锦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路的风霜都被涤荡一空。 苏长衫见他唇色都冻紫了,冲大庆看过去,“快去烫点热酒来,再弄点下酒菜。” “是!” 两人入了帅帐,李锦夜脱下大麾,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被苏长衫惊了一跳。 “孙焦来了密信,入冬的粮食不够吃!” 第五百七十五章 收为义子为时过早 苏长衫气得一跳三丈高,“为什么不够吃?粮呢?” 李锦夜撂起袍角坐下,接过二庆端来的热茶,拨了拨茶盖子。 “我一早上就坐到户部了,长衫,你大概想象不到,今年各府台,各州交上来的税收帐单有多差,和往年比,简直没脸看。周启恒带了一大批粮和钱入川,这会大莘的粮库十有九空。” 苏长衫喃喃道:“怪不得今年的冬衣迟迟不发下来,敢情还是缺银子。” 李锦夜看着他,叹了口气:“我想私下问两广总督调些粮,今年两广的收成还可以。” 苏长衫想了想,道:“这个孙焦也是搞笑,军中粮没了,上折子给皇帝,让老皇帝想办法啊,给你私信是几个意思,万一你调粮的事情露出来,当心被人抓着把柄,来个秋后算帐。” 李锦夜咳嗽一声道:“上过了,而且上了两次,那位没动静,没法子才来求的我,实际上,他有一部份的粮是私借给了阿古丽。” 苏长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李锦夜从怀里拿出一封封口的密信:“这事你暗下帮我办了,信帮我带给施典章。” “这孙子会同意吗?” “福王在时,他暗下就是我的人;如今福王倒了,你说他会不会同意?更何况, 他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小爷我身子刚刚养好!”苏长衫把信往怀里一塞,哀叹道:“就得为你跑这么老远的路。” 李锦夜:“反正三爷也不在京中!” 苏长衫被怼得哑口无言不说,“三爷”两个字像一把小钩子,将他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思念给勾了出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到了哪里? 事情办得怎么样? 有没有受人欺负! “还有一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长衫赶紧敛神:“你说!” 李锦夜把谢玉湖难产而死,他想收那孩子为义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于苏长衫听。 听完,苏长衫浑身激出一层冷汗来,上牙磨着下牙,硬是半天没吭出声来。 许久,才听他喃喃道:“我不得不服这个沈青瑶是个人物,奕为才走几天,就闯出这么大的一祸来!” 李锦夜:“……”这人现在思考问题的点,永远是和三爷沾边的排第一。 苏长衫短暂的收敛自己肆无忌惮的“三爷沾边”,重重咳嗽一声。 “我觉得那两位说得很有道理,阿夜,倘若你就打算做个闲散王爷,就是收养路边的小叫花子,我也没意见;但若要走到那一步,真不能乱来。” 李锦夜微微闭上眼,沉默了很久,道:“除 了他,似乎也没别人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睁眼看了苏长衫一眼,苏长衫似乎从这下意识的微动作中看出了什么。 他气呼呼道:“就算我不和三爷好,就算我娶周紫钰,生下来的也不是什么好鸟!就算三爷不和我好,就算他和沈青瑶同床共枕,就冲沈青瑶那德性,也生不出好鸟来!” 李锦夜勉强压住心绪,咽下酸涩,“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不重要!” 苏长衫挑了挑眉道:“重要的是那个孩子将来的秉性是什么?很多事情这会说来为时过早,但老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我不建议你收为义子,但不反对你把人养在王府。” 这话,让李锦夜豁然开朗,他看着苏长衫突然笑了起来,伸手将大麾拿下来:“走,事情说完,去看看你管的神机营!” 两人并肩走出帅帐,郊外的朔风硬如刀戟,神机营的旗子在风中飘扬,士兵的营房一眼望不到头,有几个士兵穿着单衣在寒风中练武…… 李锦夜驻足看了一会,叹道:“如今的大莘就像一个烂摊子,谁来收拾都得扒层皮,长衫啊,我真是怕啊!” “怕什么?” “怕万一有一天,有人封狼居胥,这大莘谁能御敌?” 苏长 衫心里猛的一沉,心说:呸呸呸,你个乌鸦嘴! …… 因为在苏长衫那边饮了几壶热酒,回府的时候,李锦夜略有薄醉,是被青山扶着下马车的。 一进府,就看到玉渊捧着个手炉站在檐下,他顿时酒醒一半。 “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回来!” 李锦夜怕她着凉,赶紧把身上的大麾给她披上,玉渊则反手将手炉塞到他掌心。 大麾染着他的温度,手炉沾着她的气息,李锦夜笑道:“高府的事情,都理完了?” “差不多了,后日出殡,葬西山后山。” 李锦夜:“听说谢府的来闹了?” 玉渊心知瞒不住,一一道来,末了,又道:“我也不是那吃素的,这次的话说得极重,半点脸面都没留。” “不用留!”李锦夜腾出一只手,搂着她:“再敢来闹,我出面。” “一个小小的谢家,还需要王爷出面吗?” 玉渊用胳膊肘蹭了蹭他胸膛,又道:“永昌侯夫妇倒出乎我意料,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有进有退,爷日后可以重用。” 李锦夜最担心的,就是阿渊因为沈青瑶的原因,迁怒于永昌侯府,哪知今日的她和昨天判若两人,悲伤收起来,处事雷厉果断,看事情比自己都得清楚。 “我的阿 渊,怎么就想通了?” “因为我想珍惜眼前人啊!” 李锦夜看着她,目光格外幽深,感觉那刚褪下去的酒劲,因为这一句话又上头了,脚步都有些发飘。 这时,玉渊道:“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 “今日永昌侯提出孩子由他们来养,我婉言谢绝了。一来是没这个道理,二来,她临终把孩子托付给我。” 李锦夜没插话,静静的听着她说。 “我想过了,这孩子就养在王府吧,左右是添双筷子的事情,也不费我们什么心神。你觉得如何?” 李锦夜将手炉塞回她怀中,顺势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掌中捏了捏,目光深邃而明亮:“我料想应该是江亭或者江锋与你说了什么?” 玉渊点点头:“义子不妥,养在身边却是妥的!” 李锦夜笑笑没说话,扭头看了眼远远中的罗妈妈:“晚饭可备下了?” “回王爷,已经备下。” “阿渊,走,咱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这会饿得两眼发昏!” 玉渊反倒不走了,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先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锦夜有心想逗逗她:“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 “同意,咱们就把人接进府;不同意,我晚饭不吃了,绝食逼你同意!” 第五百七十六章 就叫他敬哥儿吧 李锦夜笑笑松开手,自顾自走了。 嗨! 玉渊气得脸都变了,咬咬牙,一跺脚跟了上去,却不再与他并肩,始终保持了一丈的距离。 罗妈妈、江锋几个一看这个情形,暗道不好,相互递了个眼色后,越发小心的伺候起来。 回房,李锦夜伸手看着玉渊,示意她上来帮他更衣。 还更衣? 玉渊白他一眼,神情忿忿的,扭头就走。 李锦夜与玉渊成婚以来,一个想着自己只能陪她十年,另一个想着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十年。 所有的矛盾在生命面前,一文钱不值,因此夫妻二人连红脸都少有,更别说闹别扭了。 难得看到她这副小儿女神态,李锦夜觉得有趣的很,唤来阿宝、如容,侍候自己更衣净面后,才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玉渊此刻坐在窗边的炕几上,脸都快黑成碳了。 李锦夜坐过去,安静着,笑着。 “阿渊,替我解开领口的盘扣,好不好?”他说。 玉渊扭头,不理他。 李锦夜叹气道:“闷得很,不舒服!” 勒死你算了! 玉渊气鼓鼓的坐起来,还是把领口的盘扣给他松开了,因为心里存着气,手上使了些劲。 “阿渊,这样,很不温柔!” 他笑着说。 “我就这样子!”玉渊冷笑:“想温柔,找别人去!” 李锦夜见她气坏了,突然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 惊雷炸开,玉渊眼前电光火石。 只一下,李锦夜便放开了她,看着炕几上的菜色,道:“哟,黄焖鱼翅,开水白菜,灌汤黄鱼,腊味合蒸,乌鱼蛋汤,六爆肉丝……都是我爱吃的!” 玉渊被他撩拨的一会是火,一会是水,一会是热,一会是冷,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 她一把按住他拿筷子的手,“李锦夜,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先让我吃饭行吗?” 李锦夜从她手里抽出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她碗里,这才拿起饭碗,用饭。 他是真饿了,下午空着肚子和苏长衫喝酒,这会胃里空空的,有些难受。 玉渊只得把一腔的话再塞回去,绷着脸陪着用了几口,用罢,问罗妈妈要了茶水漱口,便再不动一筷子,巴巴的等着他用完。 她想: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收义子的念头打消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李锦夜用了两碗饭,喝了一碗汤,才漱口,命人撤下残羹剩饭。 他懒懒的歪在炕上,接过罗妈妈递来的热茶,将茶盖儿取下来,轻 啜了一口后,放下, 这是要说话的意思了! 玉渊赶紧竖起耳朵听,哪知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阿渊,我困了!” 玉渊气不过,探着他胳膊狠狠一揪,是真下了狠手,李锦夜疼得倒吸气,眼风掠过她的脸,叹了口气。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又掐又打,从前的那些耐心呢?” “你……” “你什么时候见我违过你的意思?你说这炕几是圆的,我就说是圆的,你说是方的,我跟着你说方。阿渊啊?” 李锦夜把手搁她腿上,顺着她的裙子慢慢往上,“你是不是傻?” 玉渊没由来的一阵眩晕,只觉得身子酥了一半,刚要张口,他的舌尖就进去了…… 湿漉,迷乱,香艳四射! 罗妈妈刚探头进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赶紧轻掩房门,命人去准备热水。 半个时辰后,李锦夜问,“还可以吗,以后要不要再重些,或者时间再长些?” 话语含糊,玉渊却被他闷骚了一脸,将脸填在他脸前,脸红着,心跳着,装死。 李锦夜用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的盖紧了,把她的头扳过去,啄了一下她的唇。 “等二小姐出殡以后,把孩子接回来,衣食住行不必委屈。再大一 点,就请三爷亲自为他启蒙,至于以后是龙是虫,就看他的造化!” 玉渊轻轻“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若说心里话,这孩子我是不喜欢的!” “噢?”李锦夜挑眉。 “一个生门,一个死门;他奔生,她奔死,可见这孩子命硬;其次,他那个爹我看不上。” “先这么养着吧,以后若真不喜欢,就花点银子打发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 两日后,谢玉湖的棺椁抬出高府,葬于西山后头,因为身份的原因,玉渊并未亲自送葬,反倒是管氏从摔灵到入葬,半步不离。 永昌侯府则派嫡子沈荣辉和正妻过来; 沈青瑶在谢玉湖死后的第二天傍晚,就称病不出,出殡当天更是连个面都没露。 她是称病不出,而薜姨娘则重病不起,连发三日高烧,烧得人都说胡话了,多亏了温湘有耐心,一日两次的往高府跑,替她施针,否则怕是要跟着女儿一道去了。 丧事办完,罗妈妈便把孩子抱回王府,辟出一处安静的院子,两个奶妈,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随侍左右。 一切妥当,罗妈妈便到玉渊跟前回话,末了提了一嘴:“小姐,这孩子无名无姓,得请王爷赐 个名才行。” 玉渊一听这话,眉头便皱起:“妈妈啊,起名容易,姓什么好呢?” 罗妈妈怔愣住。 对啊,姓什么呢? 姓谢? 姓陆? 姓李? 似乎都不合适。 “要不先起个小名叫着?” 玉渊想了想,道:“不用王爷费神了,我来作个主,就叫他敬哥儿吧!” 罗妈妈仔细一琢磨,敬通警,小姐这名儿起得寓意深远。 “还有一件事儿,老奴想请小姐示下。” “你说!” 罗妈妈掩了房门,低声道:“阿宝,如容这几个大丫鬟年纪都大了,再在小姐房里侍候着不太像样,老奴琢磨着也该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嫁了。” 玉渊心里算了算这几个丫鬟的年纪,暗下大吃一惊,叹道:“她们从扬州府跟着我,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因我而耽误了!” 罗妈妈笑道:“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小姐快别说这话,能侍候小姐,是她们前辈子修来的福份。” 玉渊:“那……妈妈可有合适的人选?” 罗妈妈上前一步的,压低声道:“老奴心里倒是有的,这头一个便是江锋,二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都没有成家立业,让人瞧着心急;其次便是爷身边的两个山,也都年岁不小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做媒 玉渊笑了,“原来妈妈还有做媒婆的本事。江锋好办,我亲自来问他;那两个山……等王爷回来,我来探探他的口风。旁人如何我不管,李青儿是定要嫁在王府的,她一走,我和王爷都要饿肚子!” 罗妈妈点头道:“就是小姐想把她远嫁,青儿这丫鬟怕也是不肯的。” “后续的人手,都调教好了么?” “回小姐,都是那几个大丫鬟亲自调教的,绝不会短了人手。” 玉渊目光闪了闪:“这头一紧要的,便是忠心;其次,我身边不留闲人;第三,为人要本份!” 罗妈妈忙道:“小姐放一万个心,这些个都是妈妈我一个个亲自挑选的,放在府里也养了好些年,信得过!” 玉渊点头笑道:“那……你就先把江锋请来吧!” 半盏茶后,江锋跟在罗妈妈身后进来。 玉渊在房里坐得久了,站起来松松筋骨,“江锋,你陪我往园子里走走。” “是!” 主仆二人踏着青石路而走,江锋始终落后于小姐半步。 后花园有几株早梅含苞待放,风一吹,吹来一股子冷香,和着玉渊身上的淡淡的草药香,江锋只觉得自家小姐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恰好,这时玉渊回头看他。 江锋有些慌乱地侧过头去,道:“小姐找我何事?” 王渊:“孩子接回府了,王爷那头也商定下来,先在府中养着再说。” 江锋其实早就料到了,道:“还是小姐的话有用!” “他也不是糊涂人!” 玉渊沉吟片刻道:“今日叫你来,还是想问问你成家立业的事。你义父的身子你也看到了,就算用金药调理着,也没几年,我替他催催你。” 江锋微愣了一下。 “温湘其实是个好姑娘,若真配了你,你都算是高攀!” 玉渊叹了口气道:“你看不上,我也不强求,可总该有看上的,不论是谁,只管与我说,便是我身边最最得宠的阿宝,我都舍得给你。” 江锋不假思索的回绝道:“小姐,人各有命,月老他老人家还没把那根线系在我身上,小姐身边的人自然是好的,是我配不上她们。” 言外之意:我都看不上! 玉渊被气乐了,“江锋,你早就到了思春的年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就不相信这么多的莺莺燕燕,你一个心动的都没有。若是外头的姑娘,只要那人模样性子人口都好,我也为你张罗!” “小姐!” 江锋有些急了:“我说了,统统没有看中的,你别费那个神,我打一辈子光棍!” 这话,几乎是把话说死了,玉渊一愣,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江锋怕小姐再帮他做媒,咬咬牙道:“我对女人半分兴趣都没有!” 玉渊“轰”的一下,心彻底凉凉。 对女人没有兴趣,难不成对男人有兴趣? 三叔啊三叔! 你看看你,带的什么好头! …… 夜间。 李锦夜与礼部的几个官员喝完酒回来,玉渊与他说起几个丫鬟配人的事情。 李锦夜掐指一算,几乎要震惊两人的年纪,蓦的有些心酸道:“我竟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一晃他们竟跟了我这么多年!” 玉渊笑了:“把人叫进来问问,若真心中有人,趁着过年便把喜事办了罢!” 李锦夜嘴里轻啸一声,青山,乱山一前一后进屋。 玉渊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我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都到了配婚的年龄,你们可有中意的,若有,我和王爷便替你们作了这个主。” 两个人臊得脸红脖子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张这个口。 李锦夜拿起一卷书在手上,“王妃 身边的姑娘,可都是好姑娘,你们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别到时候再到爷跟前,说后悔!” 青山和乱山是暗卫出身,从记事起,他们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的使命,就是护着自家爷。 后来跟爷入了京城,他们才从暗处走到明面,但脑子里却没有成家立业这根弦,说不定哪天就替爷挡暗箭,一命呜呼了! 但世上的事,很多都出自本能,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男人对女人的那份亲近,那份喜欢,也是本能。 青山眉头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吱吱唔唔道:“小的,小的,对阿宝姑娘动过心思。” 那姑娘长得白白嫩嫩的,话还没说呢,就先咧嘴笑了,每次看到她,心情莫名会扬起三分。 这样的姑娘娶进门,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多有趣。 玉渊笑道:“你可真会挑,一挑就挑中了我身边最得力的,眼睛没长歪!” 青山赶紧垂下头,心道:天天跟着爷呢,爷的眼光贼好,娶了王妃你,做下人的眼光能不好吗? “乱山呢?” 乱山一看青山都开口了,也就没什么可害臊的,“回王妃,小的喜欢青儿姑娘。” 做一手好菜不说,人也泼 辣能干,吵起架都比别人狠三分。 每次给爷做宵夜,从来不忘给他们两个下人带一份,这丫头心是有多善良啊! 他话少,是个闷葫芦,娶青儿这样的,正好可以互补! 玉渊与李锦夜对视一眼,故意气他道:“老实交待,你喜欢青儿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怕是在孙家庄的时候,就起过心思?” “我……” 乱山局促的不知道说啥好,只能学青山眼观鼻,鼻观心。 心里却说:天地良心啊,那会那丫头长得黑乎乎的,傻愣愣的,自己可是半分心思都没动过。是后来,后来…… 哎! 算了! 王妃您说啥,就是啥,万一您一个后悔,不把青儿配给他,那他找谁哭去啊! 玉渊挤兑够了,不动声色勾了下唇,“你们先去吧,我回头问问她们,丑话说前头,我虽是她们的主子,但最终成不成,还得看她们自个愿意不愿意!” 青山心里暗戳戳想:别人不知道,阿宝那丫头必是愿意的,好几次她的目光都向自个看过来呢! 乱山也在心里暗戳戳的想:别人不知道,青儿那丫头必是愿意的,好几次她端给自己的宵夜,瞧着总比青山多那么一点, 第五百七十八章 点鸳鸯谱 玉渊等他们离开,当下就要把阿宝,青儿叫进来,被李锦夜拦住了。 “这事儿明儿再说不迟,晚上这点时间,就留着陪我罢。” 玉渊见他一脸的疲色,纤手解下他的黑发,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手指在脑袋上轻按穴位。 李锦夜舒服的叹了口气。 玉渊此刻也散下了长发,两条长辫盘着,还像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今日在朝中可有不顺心的事儿?” 李锦夜颔首:“左右是为了钱,士兵过冬的衣服到现在都没发下去,老皇帝称病不出,所有人都来问我如何办,我也变不出银子。” 玉渊冷笑道:“那你便实话实说,性子太好容易被人欺负,他们怎么没有胆量去问晋王要银子?” 李锦夜半眯着眼睛,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还有一件事情,也颇为头痛。晚上回来的时候,怀庆公主等在半路,周紫钰上吊自杀了,周启恒又不在,她又来问我怎么办?” “死了没有?” 李锦夜猛的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玉渊。 玉渊冷冷道:“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个大姑娘呢,却学得世俗妇人的手段,真真让人替她觉得臊,你是如何回公主的?” “我对她说没 有任何办法,以后这种事情不必等在半路,是死是活都由她去!” “说得好!” 玉渊赞叹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逼人娶妻”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奇闻异事。” 李锦夜勾唇冷笑:“最糟心的事情,想不想听一听!” 玉渊轻“嗯”了一下。 “皇后病重!”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福王发配海南,陆家抄没,最最痛苦的人,最生不如死的人,是陆皇后,她病重在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她问:“请太医了吗?” 李锦夜彻底睁开眼睛,把她的手拉过去,两手合握在掌心,“宫人拼着一死把消息传出来,皇帝把那人处死了,却没给请太医!” 玉渊悚然一惊,不知道要如何说。 李锦夜一根一根把玩着她的手指,叹了口气道:“我却想让虚怀帮着治一治,并非可怜她,而是死不起!” 一国皇后薨了,若按皇后礼制入葬,那花的银子可不是一点二点,国库空空,这银子从哪里来? 李锦夜不等玉渊回答,又道:“有时候我真想把这个脓包戳破,将大莘这个烂摊子彻底收拾好,可又怕做得过了,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腹背受敌。阿渊,真真是进退两 难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头横亘着一股阴郁和愁闷,玉渊心疼急了,抽出手替他轻按眉间,似要将那三道早早聚在眉心的皱纹抚平。 她按了好一会,才放柔了声音道:“你平常最会韬光养晦,怎么如今倒急起来了,在其位,谋其政,你还没到那个位置呢!瞧瞧,你急的时候,晋王就不急,令贵妃也不急。” 李锦夜心中动了动。 玉渊低头,有他额上轻轻亲了下:“这几天你太累了,明日起,就在府里歇几天,别去上朝了,你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别为大莘耗干了,为别人作嫁衣,有些事情也该让他们操心操心去!” 李锦夜垂下眼,想了半晌的时间,湿润的黑眸,含了浅浅的笑意,“阿渊,这主意极好!” ……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李锦夜起身写了称病的折子,命青山送到礼部和宫里两处,写完,他又回到床上睡回笼觉。 玉渊点了枝安神香,替他严严实实盖好了被子,等他呼吸清浅平缓后,才掩门而去。 用罢早饭,她把阿宝和李青儿两人叫到跟前,将婚配的事情说与她们听。 两丫头吃了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两人绞着帕子, 恨不能将一口银牙咬碎,又羞又喜的点了点头。 玉渊见这二人表情都是一样的,忍不住笑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也不知道从前是谁,说只想侍候小姐一辈子!” “哎啊!” 阿宝臊的头都抬不起来,身子一扭,回房接着害臊去了! 李青儿到底胆儿大,性子泼辣,厚着脸皮道:“小姐,奴婢却还有个要求,他若答应了,我便嫁;他若不答应,我就当真服侍小姐一辈子。” 玉渊称奇了:“说来听听!” 李青儿道:“奴婢从前跟着小姐在孙家庄,最最羡慕的人便是……便是小姐的一双父母,最恨的便是谢二爷这种始乱终弃的男人,若他愿意这辈子只守着奴婢一个人,不三心二意,奴婢便嫁了。” 玉渊心下大骇,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丫头有这般的志气,拖长音一声叹:“青儿,他若不答应,我便为你找个能答应你的人!” 李青儿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砰三个头:“多谢小姐!” 玉渊:“你先躲到屏风后面去,罗妈妈,去把乱山找来!” 乱山进来,先行一礼,眼神中隐隐有些期盼。 玉渊咳嗽一声道:“这丫头有个条件,你若答应,这 婚事才做得成。” 乱山心下暗喜,忙问道:“是什么条件?” 玉渊:“不纳妾!” 乱山吃了一惊,眼珠子慢幽幽的转了一圈后,“小的没说要纳妾啊?又不是达官贵人,纳什么妾!” “啊?”屏风后面一声惊呼。 乱山是什么人,当下就判定那人就躲在屏风后,不由眼神瞄过去,心说:那丫头能有胆量向他提要求,可见是个难得的! 玉渊一口气长舒出来,朝屏风后看了一眼,笑道:“得了,罗妈妈,这媒人我算是做成了,你得空去趟延古寺,帮他们请个黄道吉日,一并把婚事办了。” 罗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姐,府里冷清这么多年,终于要办喜事了,这嫁妆……” 玉渊得意的睨了乱山一眼,“嫁妆是一个女人的底气,我高玉渊的丫鬟,自是陪了厚厚的嫁妆。” 乱山见王妃那一眼透出“你小子捡到宝”的意味,忙深施一礼道:“王妃放心,这些年我和青山也攒了不少银子,聘礼定也给得足足的!” 玉渊咳嗽一声,故意使坏道:“听到了没有,聘礼给的足足的!” 屏风后的青儿一跺脚,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小姐,有你这样的吗? 第五百七十九章 了尘和尚告别 阿宝和青儿的婚事敲定,还剩下秋分,如容和菊生三个。 玉渊把三人叫来,问她们心中可有中意的人,三人同时摇摇头。 这三人都是罗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后来又跟着二奶奶青灯古佛了几年,性子较阿宝和青儿,更为稳重。 三人年纪都不小了,早就该到出阁的年纪,玉渊手中没有人选,只好把这三人的婚事搁下。 “回头我让罗妈妈和江亭留意着,咱们要么别嫁,要嫁得嫁好的,你们放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们两个多少嫁妆,你们只多不少。” 秋分上前一步道:“小姐,若没有好的也无碍,跟着小姐清清静静一辈子挺好的。” 玉渊摇摇头:“哪有什么一辈子,你们能陪我到现在,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嫁了人,也能帮我做事,左右我是不会让你们远嫁的,万一和男人拌了嘴,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 三个丫鬟噗嗤一声笑了,笑过,细想想,却都红了眼眶! 午后,罗妈妈便去了延古寺,拿四人八字去给老和尚看,老和尚看罢,又看了半天的皇历,挑了个黄道吉日--腊月二十六! 老和尚还让罗妈妈带话,让高玉渊有空来寺里一趟。 罗妈妈回府后将话带到,玉渊听 罢眉头紧锁,心里猜测着老和尚请她去寺里,所为何事! 夜间,她和李锦夜一商量,两人决定明日一道去延古寺礼几天佛。 李锦夜去延古寺,实属无奈,折子递上去,皇上虽说允了,但那些办事的人,却又寻到王府来,烦不胜烦,索性避出去。 初冬的延古寺,已经下过一场小雪,温度比帝都低了不少。 安顿好住宿,两人去了尘大师的斋房,小沙弥不圆见二人来,目光在李锦夜脸上溜了一圈,忙进去通传,片刻后,复又出来请二人进去。 两人不紧不慢跟在不圆身后,入了内里,各自在蒲团上坐下。 了尘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李锦夜的脸上,似乎在说:王爷,我可没请你啊! 李锦夜虚咳一声道:“俗事多扰,我来大师跟前听听佛音,静静心,不请自来,叨唠了!” 老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与玉渊说起正事:“请你来,是想临别见一面!” 玉渊一惊:“您这是要出远门?” “嗯,黄土到脖子的人了,也是时候出去走走看看。老和尚大半辈子都混迹在这寺里,乏了!” “什么时候动身?打算去哪些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老和尚不可思议地看了 她一眼,就差没吼一句“你管得可真多”,嘴里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事情交待完就动身,走到哪儿算哪儿,回不回来看身体,说不定就死在半路了!” 玉渊:“……” 老和尚:“万一死在半路,这就是最后一面,没什么可给你的,那几卷医书是我的私藏,送你了!” 不圆把医书搬到玉渊面前,整整十册,都是古籍,玉渊“腾”的一下坐起来,头重重的磕了下去:“多谢大师。” “王爷既然来了,也算与我有缘!” 老和尚把手中的佛珠往李锦夜怀里一扔:“这佛珠就送你了。” 李锦夜接住,低头一看,便知道这佛珠不是俗物,正要行礼称谢,却见老和尚一双眼里锐光四起,冷冷向他看来。 “王爷心中戾气太重,常盘盘佛珠是件好事。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生生灭灭,轮回不息,王爷只需记得四个字:吾民,吾子!” 老和尚叹了口气,眼中锐光一点点散开:“好了,都去吧,” 李锦夜心中震撼,得道高僧的话,不会是随口说说的,多半有深意在里面。 但这深意,他却悟不出来,甚至这话都听得似懂非懂! 玉渊却没他那么守礼,“老和尚,刚刚 那几句讲人话!” “你……” 老和尚翻了玉渊一个白眼,几乎是怒吼道:“老子要讲了人话,那就是泄露天机,要被天打雷劈的,快滚,快滚!” 玉渊和李锦夜只能滚了,滚之前,玉渊扭头又留了一句:“何时走,我送您,再替我舅舅磕三个头!” …… “吾民,吾子?” 李锦夜连用斋饭的时候,嘴里都在默念这四个字。 玉渊替他夹了一筷子豆腐:“他的话,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有时候和尚也会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李锦夜抚了抚手上的佛珠,“我倒不觉得,这珠子上了身,我整个人都感觉到清爽了些。” 玉渊不以为然:“心理作用而已,本来这延古寺就冷!” 李锦夜捏了下她的鼻头:“就数你有理,快吃,吃完带我去后山瞧瞧,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来,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的一草一木!” 玉渊笑道:“回头咱们把不圆拖上,由他带着,你才能看到好景致。啊,忘了问他跟不跟着老和尚去云游!” 话落,就听外头青山说话:“回爷,晋王和晋王妃到了寺里。” 玉渊和李锦夜面面相觑,两人极有默契的浮起一个念头:他们怎么来了?是巧遇,还是故意? 李 锦夜开口道:“人到哪了?” 青山:“刚到正殿,在给菩萨上香。” 李锦夜:“王府侍卫跟过来多少人?” 青山:“暗中查了下,不足二十人!” 李锦夜想了想,道:“先装作不知道,看看再说!” 青山:“是!” 李锦夜顿时没了食欲,放下筷子,道:“本想偷得浮生一日闲,哪知这一日也闲不了!” 玉渊学着老和尚的样子,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末了又添了一句:“施主,记住两个字--放下!” 说罢,自己就笑倒在李锦夜的怀里, 李锦夜知道她有心哄他,低着声,压上她耳根道:“阿渊,能把手往边上挪一挪吗?” 玉渊低头一瞧,脸一点点红了,立刻挪开了手。 李锦夜笑:“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得守戒,否则,倒可以做些什么了!” “呸!” 两人在炕上闹了一会,再想起动筷子时,饭菜已经凉了,只能命人撤回去。 刚撤下,就听外头有人说话,片刻后,棉帘一掀,卫温进来回话道:“回爷,晋王和晋王妃递了帖子过来。” 玉渊拢了拢头发,“他们这么快就见过老和尚了?” 卫温:“回小姐,听说是没见着人。” 李锦夜思忖片刻,“那便见见吧!” 第五百八十章 晋王夫妇 晋王的大婚,婚事礼部足足准备了一年。 宫里热闹,晋王府和萧府更热闹,萧府的流水席整整摆了三天。 只是晋王妃素来低调,成婚后除了初一、十五往宫里令贵妃处请安外,其余的时间等闲不出门,也极少在贵族的社交圈中走动。 据说,晋王妃做姑娘的时候就如此,只爱闲在房里读书,不爱往外头去。 玉渊喝喜酒的时候,远远见过一次,因为画了浓妆,披了凤霞,并不真切,这一次,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见到了萧扶摇的真容。 要如何形容呢? 一张瓜子脸白皙如玉,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一双凤眸中含着浅浅笑意,宛如一阵柔和的春风迎面吹拂而来。 瞧着,便是个舒服的人! 玉渊拉着她的手,把人引到座位前,“寺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命人去后山融了点雪,煮开了冲茶喝,也配得上晋王妃如此雅致的人。” 萧扶摇笑道:“延古寺雪水冲的茶,倒没喝过,真想尝尝,辛苦姐姐了。” 玉渊心中一动,这一声姐姐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近了,不愧是萧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嫡女,这份圆融,这份亲切,在数位王妃中无人能及。 玉 渊笑了笑道:“你唤我姐姐,我便唤你妹妹吧,也省得这个王妃,那个王妃叫的,生分了!” 萧扶摇莞尔一笑:“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拘谨着,姐姐快坐吧!” 这时,雪水已经在红泥小炉上咕噜咕噜开了,阿宝拎了水壶冲茶,一一奉到主子手中,又将王府带来的点心铺开,诸事皆妥,便退到了外间。 一抬眼,便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咬了咬嘴唇,羞得赶紧把头垂下去。 青山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她傻笑了一会,才收回了视线。 …… “皇兄瞧着气色还可以,不知道哪里不舒服?”李锦云笑问。 玉渊答道:“都是内里的毛病,他这身子操劳不得,烦心不得,得细细调养了才行。” 李锦云笑道:“有皇嫂帮着调养,皇兄的身子必是无碍的。” 玉渊有那么一刻,恍然有种回到了她和李锦夜大婚那日的错觉,那时候李锦云刚刚分府出宫,凑在新房的人堆里看热闹,脸上也是端着这样的笑。 然而细听这话,却不是天真无邪的人能说出来的。 人啊,到底是要长大的! 玉渊将热茶奉在李锦夜手中,“我帮着调养没错,也得他自己爱惜,天天忙到 深更半夜,就算有神仙,也调养不好。” “从家里数落到寺里,我真怕了你!”李锦夜顺着玉渊的话说下去。 玉渊气笑:“要真怕了我,就该听我话,面上怕了,一转身,什么都忘了,那才真真气人!” 李锦夜朝晋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一旁的萧扶摇笑道:“从前只听人家说姐姐口才了得,今日见了,才发现传言不假,日后,我可得好好跟姐姐学学。” 玉渊笑道:“别跟我学,我是个泼辣的,妹妹读书多,皇弟又比他哥哥听话,妹妹讲个道理,他就听了。” 萧扶摇目光流转,“锦云,你听话吗?” 李锦云笑道:“我也是个皮的,你便是泼辣点也无所谓。” 话落,两人相视一笑,眼中的情愫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玉渊心道:传闻李锦云为了萧扶摇,连令贵妃赏下的人都拒了,可见这萧扶摇是个聪慧的。 目光一转,向李锦夜看过去,恰好李锦夜此刻也正端着茶向她看来,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句:“山里的天,黑得都比帝都早!” 天黑,客该走了! 李锦云夫妇自然是听得出这话里的深意的,于是,二人起身告退。 萧扶摇临走前,目光似有若 无的看了眼李锦夜手上的佛珠,心里狠狠的震惊了一下。 家中老祖母是信佛之人,父亲为投其所好,不知从外头搜罗了多少佛珠回来。 听老祖母说,延古寺的了尘和尚手中有一串佛珠,看着平淡无奇,却是用金刚菩提做的,光上面四颗绿松石,就价值万金,其中一颗绿松石被做成葫芦状,用刀阴刻着释迦牟尼像。 她没瞧错,吊在安亲王手腕上的那颗绿松石上,清清楚楚的能看到释迦牟尼的头像。 她和李锦云连了尘大师的面都见不着,安亲王手上却有他的佛珠,这天壤之别,不得不让人心中隐隐升起嫉妒! 李锦夜“病着”,让玉渊将人送出院子,送完人回来,青山站在房里,正向李锦夜回话。 玉渊听了一会,才知道晋王夫妻二人是来求子的,忍不住插话道:“我记得他们和三叔前后脚成婚,这才几个月,就跑来求子?” 李锦夜眯着眼睛没说话,手却下意识的盘起了腕上的珠子,玉渊一看他这个动作,奇了。 他也从来不信佛,这珠子刚到他腕上没几个时辰,怎么盘珠子的动作就如此熟捻? …… 另一边。 李锦云歪在炕上,把下巴搁在萧扶 摇的肩上,“人见到了,感觉如何?” 萧扶摇沉默了一会:“与娘娘说的一样,这两人都是深不可测的人,锦云,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得避之锋芒!” “我倒觉得十六哥人挺好的,待我也好,不像平王和福王那样,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安亲王妃瞧着泼辣,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挺喜欢!” 李锦云不过十七出点头,年轻俊朗,又是被老皇帝和令贵妃从小护到大的,言谈间带着一团和气。 萧扶摇不再多说,笑眯眯道:“若不好,我又如何会叫她姐姐,饿了,叫人传饭吧!” “好,我也饿了!” 小夫妻俩用罢饭,在园子里散步消食,萧扶瑶这时才向李锦云提起那串佛珠。 李锦云听罢,笑呵呵道:“怕是仿的吧,大师手上的佛珠可是要念经用的,怎可轻易送人?” “我听说安亲王妃与延古寺交情非浅!” “那也应该送给安亲王妃啊!” 萧扶摇一噎,尴尬的笑笑,便不再说话。 …… 子时,阴天。 李锦夜于睡梦中突然惊醒,只听外头青山道:“爷,不圆师傅来了,说让王妃去磕那三个头!” 李锦夜心里咯噔一下。 老和尚今夜就走? 第五百八十一章 陆皇后薨了 半盏茶后,玉渊在延古寺的后门,见到了既将出远门的老和尚。 这家伙连僧袍都没穿,穿了件简简单单的灰色冬袍,与世人无异。 玉渊也不管青石地上冷不冷,跪下就磕头。 了尘和尚说:“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佛有佛道,尘有尘道,这乱世,如你我所愿啊!” 说罢,也不去搀扶玉渊,自顾自飘然而去。 倒是他身后的不圆,连回了三次头,神色颇有些依依不舍。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蕴含了太多信息,夫妻二人根本悟不出,更让他们匪夷所思的是,从来只有说“这盛世,如你我所愿”,偏这老和尚来了一句“这乱世”。 哪来的乱世呢? 李锦夜扶起玉渊,替她拍拍膝盖上的灰土,玉渊感叹道:“他一走,我这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李锦夜:“只不知道继任的主持是谁?” “不管是谁。”玉渊叹道:“对我来说,延古寺再不是从前的延古寺了!” 话落,就见一条黑影疾疾而落,跪倒在地,“回王爷,皇后薨了,请速归京!” “什么?” 李锦夜大吃一惊,与玉渊面面相觑,心道:怎么薨得这样的快! …… 此刻 的皇宫,红灯笼换上白灯笼,一片肃寂。 李公公跪在龙榻前,将手中一撮长发呈上,“皇上,这是娘娘留下的。” 宝乾帝阴沉着脸,接过那一撮长发,放在指间捻了捻,手一扬,扔在了地上。 “传朕旨意,和礼部的人说,以皇贵妃的礼仪下葬!” 李公公悚然一惊,“皇上……” “怎么,朕的旨意你一个奴才也敢质疑?” “回皇上,老奴不敢,只是堂堂一国皇后,以皇贵妃礼仪下葬,传出去……” “以皇贵妃礼仪下葬,朕已然给全了她的面子,按理……咳,咳,咳……” 李公公吓得赶紧起身,将一旁的参茶喂到老皇帝嘴边,老皇帝润了润唇,挥挥手,“去吧,此事交给安亲王去办。” 李公公不太敢看皇帝的表情,低头应道:“是!” …… 皇后去世,百官素服,京师戒严,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 事实上,早在福王府、陆府被抄家时,皇后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因此没有人再去议论陆氏是如何死的。 但曾经风光无限的一国之后,死后竟然以皇贵妃的仪制下葬,这让无数世人唏嘘不已。 看,富贵终有尽头时! 李锦夜奉命亲自操持陆皇后的后事,虽然仪制降了,但钱却省不了几个。 礼部拟了厚厚的章程,他看罢递到龙案前,皇帝御笔一批,却绝口不提钱的事情。 他把内府务总管叫到跟前,大总管翻着帐本,抠抠索索的拨出了三万两银子,并愁眉不展道:“王爷,再多一两,这个年都过不下去。” 李锦夜见实在逼不出银子,只能作罢,调过头与礼部众官员道:“就照三万两银子的规格去办。” 从官员心道:我的天啊,没听错吧,三万两哪够啊,这得节俭成啥样? 哪知这个噩耗还没有消化掉,又来一个噩耗。 老皇帝说一国不能没后,等三月丧期一满,来年开春他要封令贵妃为后。 礼部众官员被这个消息砸得头重脚轻。 一来,大莘建国以来,从没有先皇后去世三月,就封新后的先例;二来,封后大典又得花银子,这可不是三万两就打得住的。 众官员没办法,纷纷找李锦夜诉苦,言外之意都是想让安亲王帮着劝一劝皇帝,缓缓再立新后。 李锦夜冷笑道:“你们没地方说理,跑我这儿来说,殊不知君无 戏言,再说谏言这种事情,言官为什么不上折子,一个个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干什么吃的?为人臣,管好自己这一堆事就行,别想着把手伸到宫里去,去管皇帝的家务事,更何况,你们也管不了!” 说罢,他连看都不看众官员一眼,径直上了停在衙门口的王府的马车--回府。 玉渊得到讯儿,立刻命人备热水,备饭,自己去角门等着! 皇后去逝,夫妻二人从延古寺连夜赶回来,李锦夜当夜就进了宫,一连五天没回来,都不知道累成什么样。 等了小半会,终于把人等回来,果不其然,李锦夜脸色青白一片,衣服还是五天前的旧衣。 玉渊心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亲自侍候他沐浴更衣。 洗漱好,刚换上里衣,却听外头青山道:“王爷,张太医回府了。” 李锦夜洗去一身的疲乏,感觉胃里空空,想了想道:“把饭摆在书房里,再把曹,方二人叫上。” 玉渊心中一动,看来是要商议事情了,正想着,李锦夜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阿渊,皇帝要立令贵妃为后!” 玉渊的脸沉了下来,忧心忡忡道:“李锦夜,他这是打算为晋 王登位铺路呢!” 李锦夜沉默了下来,良久把头埋在玉渊胸前,低声道:“阿渊,不知为何,这一回,我觉得累了!” 玉渊搂着男人的脑袋,双眼通红! …… 书房四个角都摆上炭盆,暖如春日。 张虚怀一身干净的衣裳,显然也是刚刚沐浴过的,他端起酒盅一口饮尽,连饮三杯等身子暖和了一些,才开口扔出一个惊雷。 “陆皇后是吞金死的,死前她穿上了皇后的朝服,剪下一撮长发用金线绑好了,放在遗书旁。” “遗书上写了什么?”玉渊问。 张虚怀重重叹了口气,“只有一个字--恨!李公公没敢让把那遗书给皇帝看,偷偷藏起来烧了,给他看了那撮头发。” 玉渊又问:“结发夫妻,恩爱不疑。陆皇后这是在用死,求皇帝对福王多照拂。” “有什么用?”张虚怀冷笑一声:“老皇帝当场就扔地上了。” 玉渊惊吓:“师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还知道更多!” 张虚怀又喝了杯酒,方道:“说来也邪门,宫人帮陆皇后换皇贵妃的朝服时,怎么都脱不下来,后来是用剪刀剪开了,才把那身朝服脱下来。” 第五百八十二章 欲立新后 玉渊听罢,唏嘘不己。 曹明刚却道:“成王败寇,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这就是命。” 方兆阳跟着道:“如今我们要操心的,不是先皇后,而是新后。王爷,说句斗胆的话,这新后一旦立下,可就没您什么事了!” 曹明刚:“兆阳这话说得对,不能立,立不得!” 本来他们已经打算的很好,只要老皇帝病重,以安亲王如今的实力控制京机并非难事,就算牌匾后藏着的诏书里是晋王的名字,也有办法改了去。 一废一兵一卒,堂而皇之的登得大位,顺利交接,天下太平。 然而,一旦立后,令贵妃就成了皇后,晋王就成了嫡子,这可不是改改诏书的事情,这就是逼着安亲王兵临城下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将来史书工笔,终会记载着安亲王杀弟登位。 这时,张虚怀嘴里发出一声冷哼:“老子不明白一点,既然他一门心思想为晋王铺路,为何要钱要粮的时候,却想到了暮之,偏心也不能偏得这么厉害。” “师傅,那是因为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玉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李锦夜在他眼中,终究有异心!” 曹明刚听到这里,突然起身,一撩 衣袍,在一旁跪了下来:“王爷,不能有妇人之仁!” 方兆阳也跟着跪下:“王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李锦夜沉默了一会,笑了笑,道:“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做?杀父,还是弑弟?” 地上两人猛的抬起头。 李锦夜摆摆手,示意两人起来,“还远远不到这一步,等陆皇后的丧事办了,过几日我把这些日子我扣下来的奏章一齐送到龙案上,只怕他再没这个心思。四川地动,北方雪灾,就连江南的鱼米之乡都开始饿死人,我就不相信他还有心思立新后。” 曹明刚眼珠子一转:“王爷想用一个拖字?” “并非一个拖字!”李锦夜瞥他一眼,摸了摸手上的串珠,“凡事要水到渠成,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玉渊一听这话,手悄悄探过去,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头,轻轻捻了下。 于别人而言,他不算什么好人! 于她而言,他就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李锦夜冲她浅笑,与刚刚把脸埋在她胸前的样子判若两人,“来人,将皇后丧礼以贵妃礼葬的消息传出去!” “是!”青山声音在外头响起。 李锦夜用左手替玉渊斟了一杯酒,“这事不用我们出面,自然会有人为陆皇后说 道。” …… 果不其然。 消息一经传出,头一个站出来的便是大学士刘恒。 刘恒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千字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抑扬顿挫的读给皇帝听。 简单来说,大莘没有这个先例,要么把皇后降为皇贵妃;要么还按皇后的礼制办丧事,否则就会让后世人嘲笑。 宝乾帝听完,气得当场就把茶盅给砸了,骂了刘恒一句“丧心病狂”后,又骂道:“她娘家心怀鬼胎,她儿子诅咒朕,朕念她侍候朕一辈子,保了她皇后的名号,照皇贵妃发丧仪,已经算是格外优恩,你还想怎么样?” 话落,李锦夜朝礼部尚书,御史台大夫递了个眼神,二人齐齐跪下,苦苦恳求皇帝三思。 他们一跪,百官都跪。 老皇帝勃然大怒,心想:老子给自个老婆办后事,你们都要管,反了不成。 李锦夜余光看着老皇帝铁青的脸,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 退朝后,李锦夜在御书房私见皇帝,呈上了多日来他压下的奏章。 为了节约老皇帝的体力,他将奏章一本一本读出来,读到一半的时候,老皇帝额头的冷汗便冒了出来。 家大业大的大莘国在他手上,成了浑身上下搜罗不出几两银子的穷 酸小子,连过个年的钱都得省吃俭用。 他活了五十多年,可从来没有哪一年活得这么憋屈过。想当初,国库丰盈,自己五下江南…… 老皇帝猛的抬眼看着身旁的李锦夜,李锦夜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叹道:“父皇,连四川地动的银子,一大半是从陆府查抄来的。” 言外之意:你还要我怎样? 老皇帝咬牙切齿着,从嘴里一字一句道:“开春,江南,两广给朕加税!” 李锦夜神色大变:“父皇,万万不可,江南水灾后一直没缓过气来,两广在程德龙那时,就被搜刮的厉害,万一……” “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老皇帝将奏章劈头盖脸的砸过去,“朕还从来没穷到过这个份上!” …… 以贵妃仪制安葬皇后和江南、两广加税的诏书一经正式颁布,举国哗然。 江南,两广立刻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此间,刘恒又为陆皇后上书一次,老皇帝一怒之下,将他革职锁拿,发往伊犁。 李锦夜得到消息后,连夜进宫,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夜,直将自己跪成个冰人,才让老皇帝心软了一下。 饶是这样,刘恒这个大学士的官是做不成了,只得上书告 老还乡,皇帝当下批准。 刘恒那个心灰意冷啊,三天后就举家迁往老家。 离京前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来到安亲王府,长吁短叹。 “王爷,祸乱的开始,便是独断专行,听不进谏言,我虽为文官,却还眼不瞎,耳不聋,大莘风雨飘摇啊!” 刘恒历经两朝,见识阅历无不高过常人,大莘风雨飘摇路自熙帝而兴,宝乾三十年盛极转衰,以后呢? 一步一步走向穷图末路? 他谏言不可以皇贵妃之礼葬陆皇后,哪里是为陆氏说话,他是怕日后工笔史书给皇帝写下难堪的一笔。 却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为国,为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李锦夜把人扶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肩道:“刘老,归乡之路,一路顺风吧,别想太多,没用!” 刘恒刚想回敬一句“王爷怎可如此淡定”,却从李锦夜的话中,依稀品出了别的什么意思来。 也是,老皇帝若一意孤行再立新后,这一位怕是什么都空落了下来。 回府的路上,刘恒左思量,右盘算:若真是晋王上位,只怕他小小年纪根本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能挑起大莘重担的,唯有安亲王,但安亲王的身份…… 唉! 大莘,危矣! 第五百八十三章 义诊 刘恒离京的半月后,皇后的棺椁移出皇宫,送入昭陵地宫。 这一日,京城下起大雪。 雪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短短时间,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沧海浮生,载浮载沉,怨魂终于归入大地,留在世人记忆中的,只是一个与废无异的陆氏皇后。 此刻,千里之外的海南,依旧暖风阵阵,热浪袭袭。 一处阔大的宅子里,白幡高挂,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痛哭声。 李锦轩披麻戴孝的跪在地上,悲痛欲绝,他的身前是陆皇后的牌位,身后是他妻妾儿女。 唱礼官唱罢礼,李锦轩被人左右搀扶着,挥开众人,独自入了书房,将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一手敲着碗,一手击着桌,反反复复吟唱着一句小调: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 母亲,魂魄西去之时,愿能找到归宿,儿子不孝,不能送你最后一程,愿你来世,不做帝王妻! …… 京城的这一场雪,整整下了五日都不曾止住,四九城里一片冰寒。 暖阁里,玉渊一边看着帐本,一边听江锋回话。 江锋前几日去了庄上,将京城附近所有的庄子一一查遍,发现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麦子撒到地里,刚冒了个新苗,被 这一场又一场的雪冻得新苗死了小一半。 这会天又这么寒,便是补种下去,也长不出什么来。长不出苗,明年庄稼铁定欠收,佃户们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锋末了又道:“小姐,这鬼天冷得都和西北那块差不多了,我入京城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雪。” 玉渊头一抬,看向一旁的老管家,“老管家,你可曾见过?” 老管家想了想,道:“老奴倒是见过,那还是老奴小时候,雪下得比现在还大,天比现在还冷,老奴记得很清楚,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这头一件便是熙帝归天,其次,便是西边大乱,老奴瞧着这光景,还是那句话,多存些粮吧。” 玉渊点头,冲江锋道:“过年两月,佃户租子减半,今年的粮食一颗都不要往外头去,都入庄上粮库。南边,你让沈容,沈易两兄弟跑一趟,也是我这个话。” 江锋犹豫了一会,“小姐,京中有老管家坐镇,不如我亲自往南边去一趟吧。” 小姐的庄子在南边的居多,他必须亲自跑一趟,才能安心。 玉渊:“也好,你早去早归,多带几个人。” 江锋:“我这就去高府和义父说一声。” 话落,罗妈妈匆 匆进来,“小姐,温小姐来了,说有急事找小姐!” “快把人请进来!” 棉帘一掀,温湘大步走进来,身上裹挟着浓浓的寒气,小脸冻得通红的,嘴唇都紫了。 抬头一看,入目的不是玉渊的脸,而是那双深邃如井的眸子,她的心里扑通一下。 玉渊忙把手炉塞到她怀中,命罗妈妈端了热茶上来,命江锋把炭盆端到温湘脚边。 “这么急赶来,可有什么事?” “等我先喝口热茶,冻死我了!” 一口热茶喝下去,温湘舒出口气。 “前两天鬼医堂来了个病人看病,爹帮他诊了脉,开了药方,一到抓药了,才发现这人没钱付银子,又不能见死不救,爹就自掏了腰包帮他们垫上了,哪知这就一传十,十传百了,这几天上门看病的,个个朝我爹下跪,我爹能有几个银子啊,这不找东家你来说话!” 玉渊沉默了一会,“若实在困难的,这银子我来贴。” “小姐?”江锋赶紧出口:“这口子一开,可就扎不住了,得往里填多少银子才够?” 温湘一挑眉:“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救也不是这种救法!” “那你说该怎么救?” 江锋冷冷看她一眼,“你是鬼医堂的 女郎中,这事你不想办法,倒来问我?” “你……” 温湘“啪”的一声把茶盏搁桌上,搁得重了,溅出几滴茶水来,“我能有什么办法,鬼医堂又不是我的,若是我的,我就免费帮人看病开药。” “然后呢?” 江锋冷笑:“能支撑几天?最后连你的银子都空落了,你吃什么,喝什么?你没得吃,没得喝,拿什么力气给人看病?” 温湘气得肺七窍生烟,冲他吼道:“我……有没有力气不要你管!” 江锋却平静冷淡道:“我自然不会来管你有没有力气,但王府的家我在当,我可不能让你把王府吃穷了!” 温湘忍无可忍,蹭的一下站起来,怒道:“谁把王府吃穷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找碴,我也会啊!” “干什么一见面,就吵个不停?” 玉渊被两人吵得头疼,“这大冷的天,肝火都旺得很吗,要不要我帮你们开副泻药吃吃?” 这么一怼,两人都不说话了。 温湘恶狠狠的剜了江锋一眼,江锋却只当没看见似的,来个眼观鼻,鼻观心! 玉渊问道:“江锋,你有什么好主意?” 江锋慢条斯理的叹了口气,“小姐若真想帮人,不如每月初一搞个义诊!” 话落,玉渊眼前一亮。 江锋接着道:“一般人生病,但凡家里有点钱的,都不会硬扛,再说也扛不住,能扛到初一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家。既能防止混水摸鱼,又能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这一日的药材,咱们还能贴补得起。” “好主意!” 玉渊赞赏地看了江锋一眼,“以后每个月的初一,我也上鬼医堂帮忙。” “这就更好!” 江锋不紧不慢道:“谁都知道鬼医堂是安亲王妃的,王妃亲自坐镇,老百姓心里感激的是王妃你,再往深里想一想,他们感激的未尝不是安亲王府。这样一来,王爷体恤百姓的名声,也有了!” 玉渊心中一激,李锦夜的身份的确是不配坐上那个位置,但倘若沾一个贤呢?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无长立贤,这样一下可就名正言顺了! 她喟叹道:“江锋,我真的对你刮目相看了!” “小姐过奖,我早年跟着义父行走四方,说到底只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我只帮小姐算计着钱袋子。” 温湘听了这话,鼻子呼出冷气,心里却有些小得意:这家伙不仅脸长得好看,脑子也够使,就是为人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孤独终老的命 ! 第五百八十四章 无动于衷 玉渊看着这两人的神色,思索了一会道:“江锋,你正好要去高府,顺道把温湘送到鬼医堂,再与温郎中商量一下,看如何个义诊法,拿个章程出来。” 江锋眼角的余光扫到温湘的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是!” “温湘,我就不留你吃饭,跟江锋去吧,路上别吵架!” 温湘原本想拒绝,但一看玉渊略有期盼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喉咙口,便咽下了。 “罗妈妈,把我新做的几件衣裳拿来。” “你要给我穿吗?” 玉渊指了指她的袖口:“瞧瞧,都磨坏了!” 温湘窘得忙把手背到背后,“我这是干活干的,再者说,我看病抓药都来不及,哪有闲功夫管袖子的事情。” “是,都是你的理!” 玉渊笑笑,手往江锋面前一摊,江锋立刻从怀里掏出五百两银票出来。 “这银子带给你父亲,鬼医堂我才是大东家,没的让他一个小股东帮大东家贴补银子的,别推辞,收着吧!” 温湘咬了咬唇,把银票塞进怀里,笑眯眯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罗妈妈打包了三件新衣裳出来,交到温湘手上,她怀里抱了个大包袱,被小厅门口的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险些连着她怀里的包 袱,一起飞出去。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只大手稳稳的将她扶住,接着,怀里一轻,包袱被拎在江锋的手中。 温湘的心毫无由来的狂跳起来,震得她胸口几乎装不下别的东西,气也有些喘。 江锋没吭声,淡淡扫她一眼,便走了。 嘿! 讲一句话会死吗? 温湘冲玉渊挥挥手,赶紧小跑着跟过去。 玉渊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笑道:“老管家,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人,其实很配。” 老管家抚着稀疏的几根胡子,道:“一动,一静,一话多,一内敛,确实很配!” “要我说啊,温湘那丫头配给江锋,都算他高攀!”罗妈妈感叹了一句:“那姑娘多利爽的一个人啊!温郎中夫妇人也好,本本份份的。” 玉渊也是这么觉得,“回头,我找机会跟江亭说道说道,让他帮着劝劝,他老子的话,总该听吧!” …… 大雪的京城,街上行人寥寥可数,除了车轱辘压着雪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 江锋小心地驾着车,成年男子的背影如山一样雄伟,半点都没有别的男人那种畏畏缩缩样子。 温湘透过帘缝看着,心里颇有些酸酸的。 离南越一行已经整整两年,她也喜欢了他两年,被拒婚时心底 的怨恨早就被时间抹平,余下的只是心头翻来覆去不甘,忐忑和依旧挥之不去的喜欢! “看够了吗,温小姐?” 温湘脸色一窘,正要摔帘躲进去,可心头一想,凭什么啊。 “别自作多情了,我看的又不是你,我欣赏外头的雪景不行啊!” “温小姐,擦擦你嘴角,口水流下来了。” 温湘吓得赶紧擦嘴,一抹嘴角,是干的,这才发现是上了这人的鬼当。 又羞又臊之下,她险些从车上蹦起来,“姓江的,你别欺人太甚!” 江锋漠然道:“我欺负你了吗?你只是被我说中了心事,狗急跳墙而已。” “你……你……竟然骂我是狗!”温湘“呼呼”地抽着冷气,“这鸟气,姑奶奶不受了,停车,给我停车!” 江锋只当没听见。 温湘那性子,哪里是咽得下这口气的,帘子一掀,眼睛一闭,直接跳了下去。 “啪!” 跳了个四脚朝天,温湘疼得眼泪都飙出来。 一只手大手伸过来,江锋冷漠地看着她。 温湘怒目对着他,见他也不说话,脸上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表情,心想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呢?我一个姑娘跌地上,你是怎么做到眉头都不眨一下的你告诉我? 江锋微皱一下眉头,大掌像拎 小鸡一样把人拎起来,往马车里一扔。 温湘被扔得眼冒金星。 江锋,你个王八蛋! …… 傍晚,李锦夜回归,听玉渊说起义诊的事情,嘴角带了笑道:“若三爷回来,必说这是件好事。” “三叔要回来了?”玉渊一下就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刚刚收到的消息,还有半月左右。” 玉渊挨着李锦夜坐下,手搭在他的腕上,低声道:“这一趟顺利吗?” “信上没说,只说人要回来!”李锦夜替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今日还接到一个消息,甘肃那边镇西军和匈奴又起了冲突。” 玉渊咬牙,“这赫连战隔几天来一战,隔几天来一战,他到底想做什么?” 李锦夜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搓揉着:“三爷见着程潜的面了,信中不方便说,等他回来就知道了。最近老皇帝查抄了一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急不可耐地将抄家来的钱财充入国库。” 玉渊哼道:“这有点拆东墙,补西墙的意思。” “对,补了半天,大莘仍然四处漏风,玉灵阁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其实玉灵阁我早就想让你关掉一部份,尤其是北直隶,南直隶尽可留着。” 李锦夜:“我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你主意已定 ,正好江锋要去南边一趟,我让他顺便把南边的铺子巡查一遍,你的人手尽数去跑北边的,盘帐,理货,清算都要人手。” “什么我的,你的,阿渊,都是咱们的,这些东西交到你手上的那天,我便是极为放心的。” 玉渊忙用唇亲亲他的,表示自己说错话了。 李锦夜被亲得心中熨帖得,这才挑眉道:“江锋去南边做什么?” “我的……咱们的产业大部份都在南边,他去巡查。” 玉渊将头靠在男人身上:“暮之,我寻思着,咱们得把产业再往南边移移,江南自秦汉时便是鱼米之乡,拥天下盐,铁,煤,丝绸,百步一集,十里一闹,昌盛之极,虽今夏遇了水灾,但比之帝都,依旧繁华。” 江南离南越也近! 自然这话是玉渊暗下的话,不可能讲给李锦夜听。 李锦夜对玉渊的眼光一向信服,当下点头,玉渊片刻都不耽误,立刻寻江锋商量去了。 翌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江锋带着沈容,沈易两兄弟出京城,一路直奔南边,另一路,则在城门口与江锋抱拳道别,直奔北边。 此刻玉渊和李锦夜洗漱好,在炕上用早饭,没用几口,罗妈妈火急火燎的跑来,身后还跟了个奶娘,奶娘手里抱着孩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 敬哥儿病了 奶娘扑通一声跪下,吓得半句话都不敢说。 罗妈妈忙道:“敬哥儿发烧了,还吐奶,小姐快帮着瞧瞧!” 玉渊一惊,“快把孩子抱过来!” 罗妈妈从奶娘手里抱过孩子,玉渊一摸额头,烫得吓人,脸色唰的阴沉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奶娘战战兢兢抬头:“回王妃,昨天子时开始烧的。” “子时烧的,为什么现在才来禀报。” “我……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所以……” “罗妈妈!”玉渊厉声打断:“把银钱和她结了,换个有担当的来。” “王妃,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罗妈妈见小姐脸色不好,赶紧挥挥手,外头的听命的婆子们忙上前把人拉出去。 处置完人,玉渊让罗妈妈把孩子放床上,解开衣服,手指在孩子身体的穴位轻轻按摩。 刚刚一月不到的孩子,身上肉乎乎,圆滚滚的,一团软绵绵的小东西,玉渊只觉诚惶诚恐,唯恐用力大了掐疼了他。 小家伙刚开始被按疼了,还嚎几声,慢慢的就吮着自己的手指头睡了。 半盏茶后,玉渊揉着发酸的胳膊,让罗妈妈帮孩子把衣服穿起来,一扭头,发现李锦夜站在身后。 “怎么还没去上朝?” 李锦 夜指了指床上的小人,答非所问道:“为什么不用针?” “这么小的孩子,用不了针,我替他多按按,发身汗就行了。” 玉渊推着他出去,推不动,李锦夜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幽幽道:“我也是从这么小长大的吗?” 玉渊一愣,轻声道:“我们都是从这么小长大的,一口奶,一口米粥的被养大。” “阿渊,你抱过孩子吗?” “没有,不敢抱!” “我也从来没抱过!” 玉渊仔细打量他脸上的表情,“想抱一抱吗?” “不用,不用!” 李锦夜连连摆手,吓得赶紧走出内屋,上朝去了。 玉渊转身看了看孩子,再看看一旁垂首而立的罗妈妈,正色道:“罗妈妈,我虽不亲近这个孩子,但两个奶娘,这么多的丫鬟,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这事说不过去。” 罗妈妈头垂更低,内宅里的事情,她心里一本帐,必是这些人见王妃对敬哥儿不闻不问的,也就惫懒了。 “去把敬哥儿房里的人统统叫来,我有话要说。” “是!” 片刻后,堂屋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玉渊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盅,冷冷道:“我这里不养两种人,一种是闲人,第二种是没有责任担当的人,你们自 己心里衡量一下是不是这两种人,若是,趁早跟我说,我放你们走。” 所有人的头,又低三分。 “既然都不肯走,那我就把丑话说前头,这孩子虽不是我的亲儿,但却是我的亲人,你们惫懒他,就是惫懒我,我容得下你们一次,容不下你们第二次。”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忙弯腰称“是!” 玉渊眼睛一抬,“罗妈妈,罚一月俸禄!再有下次,直接赶出王府。” …… 马车里。 李锦夜双手交叉着,突然开口道:“青山,虚怀昨夜回府了没有?” “回爷,张太医没有回府。” “车驾快点!” “是!” 快马加鞭入了宫,李锦夜直奔太医上夜的住所。 张虚怀此刻还躺在被窝里,他昨天守夜到子时三刻,方才回来休息,被李锦夜生生叫醒,一肚子起床气。 “大早上的,你不去上朝,跑我这里做什么,抓鬼吗?” “虚怀!” 李锦夜唤了一声后,硬拗了好半会,才又开口道:“我真的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吗?” 张虚怀眯缝着眼睛看他:“你哪根筋搭错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今早我看过那孩子了,小小的一只,我在想,如果那孩子是我和阿渊的该多好,我就 可以抱抱他,亲亲他,可以教他习武,教他读书!” 他的命都是老天给的,到这个份上,就不该奢求太多。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阿渊那么小心的碰触那孩子的时候,心里强烈的有一种想要和她生个孩子的念头。 “李锦夜,我劝你别想了,滚吧,滚吧,我要睡觉!”张虚怀把头一蒙,再不想听他多废话一句。 李锦夜垂下眼,背手慢慢踱出房间。 张虚怀撩起被子一角。大雪纷扬,他的背影在漫天的白雪中,有种特有的孤独感。 张虚怀心说:这不没事找事吗? …… 敬哥儿的病,很快就好了。 三天后,小家伙吃喝拉撒一切正常,经此一事,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大意。 玉渊见新来的两个奶娘老实本份,也就放下了心,虽然她和从前一样,不往敬哥儿的院里去,却常常提起,问起。 罗妈妈则是一天两趟的跑去看孩子,生怕又有个闪失什么的。 谢府大奶奶顾氏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孩子病了的消息,叫上管氏,带着新做的几身小衣裳过来探病。 探病是次要的,修复两府关系才是正经。 若是管氏一人过来,玉渊还会见一见;一听顾氏来,玉渊连眼皮都没掀一掀, 让罗妈妈把人领去。 顾氏一看敬哥儿的院子,和满院子的下人,就知道这孩子的日子着实不赖,比跟着自己那短命的娘,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她拉着罗妈妈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聊半天,也不见王妃来请她们进主院坐一坐,喝口茶,只好打道回府。 她们一走,罗妈妈赶紧去回话,玉渊正忙着玉灵阁的事情,头也不抬的便问道:“她们可有什么话?” 罗妈妈忙道:“也没什么话,只说老爷病了,在房里养病呢,如今管氏当了家,请小姐放心。” 玉渊翻了页帐本,淡淡道:“可曾提到薜姨娘的事情?” “提到了,大奶奶说薜姨娘一个人在高府住着不成样,谢家到底是她的家,她会善待她的,还说从前侍候薜姨娘的下人,都还留着呢!” 玉渊纤手一顿。 二姐死后,薜姨娘就一直病着,是心病,没办法治。 本来她想把人接进王府,让她亲自照顾敬哥儿,一来,她是敬哥儿的外祖母,照顾起来自然比旁人多用出三分心。二来,心头有个挂念,日子也能熬过去。 但细想想,又觉得不妥。 万一将来李锦夜真要把人收作义子,这孩子便不可养于妇人手,尤其还是一个婢女出身的妾氏! 第五百八十六章 义诊 玉渊并非瞧不起薜氏,薜氏为人本份老实,心肠也不坏,但吃亏就吃亏在她的出身。 丫鬟的出身限制了她的格局和眼见,她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方寸之间的东西,否则,又哪来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老话。 只看二姐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那些事情,她就不许薜姨娘多染指一下那孩子。 然而薜姨娘并不自知,还特意让江亭带话给她,说愿意进王府当个打粗的丫鬟,陪着外孙子。 玉渊顾及她刚刚没了女儿,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透,婉言谢绝了,但薜姨娘似乎并不甘心,又跪求了江亭好几次。 江亭知道她说一不二的脾气,压根不会把话传过来,但他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于是,薜姨娘的去留,慢慢的浮上了玉渊的心头,因此她特意交待了罗妈妈在顾氏跟前提一嘴薜姨娘的事儿,探探谢府那头的口风。 现在好了,谢府愿意把人留下养着,那么……薜姨娘愿意不愿意呢? 罗妈妈见小姐沉默着不说话,知道她此刻是为难了,忙道:“小姐的心肠就是太好,要奴婢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问她要不要敬哥 儿的前程。要,就让她老老实实在高府呆着,小姐操心王府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操心不过来,还要操心她一个姨娘?” “所以才有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玉渊叹了口气,道:“我猜她,是看不明白的!” “看不明白,那就说得她明白!”阿宝掀了帘子进来,“若说再说不明白,那就只有把人送到谢府,小姐可万万不能心软。” 罗妈妈气得瞪了阿宝一眼,示意她赶紧闭嘴。 阿宝却又嘎蹦利索脆道:“哥儿要是被她带在手上,就她那温吞水的性子,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哥儿将来还能有好。” “你这小妮子,小姐眼儿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罗妈妈别骂!” 玉渊摆摆手,“阿宝说得对,你去给管氏捎个信,让她亲自跑一趟高府,问问薜姨娘愿意不愿意回谢府?” “是,老奴这就去!” …… 罗妈妈是傍晚时分回来的,脸色有些难看,“小姐,薜姨娘说宁肯一头碰死,也不愿意再回谢府。” 阿宝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冷笑道:“她当然是不愿意回了,在高府多舒服,一堆人侍候她一个,连江总管都被她使唤 着!” 如菊伸手点了点她,“你少说一句,让小姐定夺!” 玉渊想了想,道:“她愿意留就留着罢,如容,菊生你们两个明天回高府一趟,跟她说说高府的规矩。从前二姐大着肚子,我什么都由着,宠着,如今却不能够了。” 罗妈妈忙道:“小姐,要不……还是我去吧!” “你别去!” 玉渊淡淡道:“我让她们去,自是有用意的。” 翌日。 薜姨娘一看王妃派身边的如容、菊生来给她讲规矩,心里咯噔一下。 谁都知道王妃身边最得力的是罗妈妈,当初女儿怀了个肚子,上上下下都是罗妈妈亲自张罗的,这会派两个丫鬟来,王妃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一来,你薜姨娘没那么重要;二来,入王府的事情不要再提。 她恭恭敬敬送走二人后,回房里狠狠哭了一场:我可怜的小外孙啊! …… 一场大雪过后,歇了不到两日,京城又遇暴雪,冻死了好些个人。 就在这时,鬼医堂发帖公告:每月初一义诊,当日所有看病、开方子、取药的钱,统统全免。义诊的时间为辰时一刻至申时三刻。 消息一经传出,全京城哗然,谁 不知道鬼医堂的背后是安亲王妃。 十二月初一,玉渊把难得从宫里出来放风一天的张虚怀拖着,两人早早从后门入了鬼医堂。 李锦夜料定今日人多,派出二十几个王府亲卫在鬼医堂门口维持秩序。 辰时一到,门打开。 饶是玉渊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乌泱乌泱的排队的人群给惊了一跳。 于是,玉渊,张虚怀,温郎中三人同时诊脉,温湘带着女医童抓药,虽忙得不可开交,却是井然有序。 那些穷苦百姓拿到药后,也知感恩,纷纷冲玉渊磕三个头方才肯离去。 远处的一辆豪华的马车上,萧扶摇伸出纤手,撩起车帘的一角,足足看了略有一盏茶的时间,方才放下帘子。 “调头回府吧!” “是!” 马车转身,萧扶摇扶着头上的玉簪,道:“安亲王妃真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啊!” 贴身婢女勾了下唇:“奴婢可看不出来她聪明在什么地方,白白赔了银子不说,堂堂王妃和那些贱民混在一处,成何体统!” “你懂什么?” 萧扶摇冷笑道:“你连字都识不全,哪会识得这背后的深意,来人,去萧府。” …… 萧争鸣今日休沐 ,听得女儿回来了,立刻与妻子杨氏一并迎出去。 萧扶摇见父母等在院外,心中一暖,忙上前行礼。 三人入了暖阁,丫鬟奉上茶水点心,萧扶摇挥挥手,等下人都离开了,方道:“父亲 ,母亲,女儿刚刚从鬼医堂来。” 萧争鸣虽然身居高位,但因为鬼医堂是安亲王妃的,因此也暗下留意过,也知道鬼医堂今日义诊,故问道:“场面怎么样?” 萧扶摇想了想,道:“父亲,排队的人延绵近三里,不下千人。” 萧争鸣心头一惊,“竟然有这么多人去?” “不止,还有一些人尚不知道义诊的事情,下月初一,只怕人还要多。” 杨氏惊叹道:“这么多的人,得赔进去多少银子才够啊!” 萧扶摇伸出手,“女儿刚刚在来的路上算了算,至少得这个数才够!” “五千两?” 杨氏惊呼一声,“一个月五千两,一年就是六万两,咱们家一年的总进帐,也不过六万两,他们,他们竟然都用来贴补老百姓?这……这……疯了不成!” 萧争鸣与女儿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深意。 安亲王府这般慷慨施舍,所图必然不小! 第五百八十七章 谢奕为回京 半天时辰不到,药材统统抓完,鬼医堂关门打烊,所有人都累倒在椅子上,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 温湘这丫头体力向来好,和两个医女一道趴在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盘帐。 这时,温郎中的妻子周氏端了热菜热饭上来,还替张太医烫了半壶酒。 玉渊移步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又觉得没什么胃口,“温湘,可算出来了?” “算出来了!” 温湘拿毛笔写了个总数,拿到玉渊面前:“四千八百五十两,阿渊,我肉疼啊!” 玉渊心说我还没喊肉疼呢,你肉疼个啥? 温郎中抿了口热酒,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贴补太多了!” 张虚怀点头如捣蒜,“这话说得对,王府也没有金山银山那!” 玉渊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努力赚银子罢,至少那些穷苦的老百姓是念着咱们的好的。” 温郎中端起酒杯,“王妃,这一杯,我敬你,为医者,都有一颗热腾腾的心,王妃的心尤为热。” 玉渊端杯子,轻抿一口,并无多言,再热的心,也有私心,这一番出钱又出力,只为李锦夜。 周氏的菜都是地道的江南菜,清爽极了,玉渊本来没有食欲的,尝了几口后也渐渐的有 了。 正喝着西湖豆腐羹呢,就听外头砰砰砰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瞧,谢奕为风尘仆仆的站在门口。 玉渊大惊,扔了碗和筷子,拎起裙角便冲出去,“三叔,你怎么回来了!” 谢奕为又黑又瘦,唯独一双眼睛黑亮依旧,“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一进城就听说鬼医堂在义诊,所以先过来看看,我快饿死了,有没有饭吃?” 玉渊一愣,忙把人拉进来,温湘让出位置,周氏去厨房盛饭。 谢奕为端了碗,便大口大口的用起来。 玉渊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道:“三叔,你这是饿了几天了,周大人连饭都不给你吃吗?” “他还有两天才回京,我先赶回来的,银子用光了,饿整整两天了!” 谢奕为一边吃,一边含糊道。 堂堂探花爷,向来食不言寝不语,若不是饿惨了,也不会这般无礼。 周氏又端上来两个新炒的菜,谢奕为用了整整三碗饭,连菜汤都喝光了。 张虚怀在一旁看得直发愣,心说:幸好是他见了,若苏长衫见了,还不得心疼死! 吃完,谢奕为用茶水漱口,再用了半盏新茶,方才把自己为什么饿成这样的经历一一道来。 原是这一路遇到太多要饭的,银子今 儿施舍一点,明儿施舍一点,最后就只能饿肚子了。 他说完,整个鬼医堂肃静下来,哑寂无声。 玉渊知道在鬼医堂不是说国事的地方,忙起身道:“瞧瞧你这副样子,快跟我回去洗一洗吧,都快成叫花子了。” 张虚怀鼻子嗅嗅,一脸嫌弃道:“闻着,都馊了!” 三人起身正要走,周氏突然冲温湘道:“小湘,去娘房里把桌上的包袱拿来,我给王妃做了两双鞋子。” “娘,她是安亲王妃,哪缺鞋子穿了?” “你这孩子哪那么多的废话,这是娘的一片心意,还不快去。” 温湘蹬蹬蹬跑上楼去。 周氏趁机给玉渊递了个眼色,两人退到角落里。 “王妃,我这心头有个大事,一直压着。” 玉渊见她脸色古怪,哪会不知道这心事是什么,“可是温湘的婚事。” “正是!” 周氏愁眉不展道:“二十出头的人了,媒人上门的也有,一个都看不中,逼急了就说离家出走,不瞒王妃说,你看看我,白头发都愁出来了。他爹惯着她,我话说多了,他还嫌我啰嗦,父女俩一个鼻孔出气,这不没法子,想求王妃帮着劝一劝。再这么蹉跎下去,真真成老姑娘了!” 玉渊轻拍了她一下, “别急,她的事也在我心上!” “啊!” 周氏脸色一喜,忙曲膝福道:“那敢情好,我便先谢过了。” “先别谢,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便是我用王妃的身份,都压不住她。” 周氏脸色一苦,“这丫头从小胆子就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这时楼梯上有响声来,玉渊和周氏只能趁机分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卫温上前接过包袱,冲温湘眨了好几下眼睛,方才低眉顺眼的回到自家小姐身边。 三人上了马车,在王府侍卫的簇拥下,离开鬼医堂,谢奕为和玉渊同乘一辆。 借着这个机会,玉渊把京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说给谢奕为听。 谢奕为听罢,整个人都呆愣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一趟西北之行回来,二丫头没了,孩子进王府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是他的嫡妻沈青瑶! 玉渊见他沉默不语,也不再多说,她从来不是挑事的人,是非曲折三叔心里自有一本帐。 僵坐许久,马车快要驶进王府时,谢奕为突然开口道:“阿渊,命人给我备水沐浴,一会我要去趟永昌侯府。” 玉渊不问他去永昌侯府做什么,只淡淡开口道:“三叔,侯爷夫妇是明理的。” 谢奕为深深 看她一眼,“即是明理的,那就更要与他们说道说道,三叔也不是那不明理的人。” 玉渊深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叔,我真是悔不当初。” …… 傍晚,寒风凌厉。 谢奕为从马车上跳下来,侯府看门人一看是五姑爷来了,赶紧跑进老爷院里传讯。 片刻后,永昌侯和嫡子沈荣辉迎出二门外,谢奕为一一见礼。 女婿踩着饭点儿过来,自然是要用饭的。 永昌侯将晚饭摆在暖阁,打算把一府的人都叫来,热热闹闹的吃个团圆饭。 谢奕为低声拦住 :“岳父大人,周大人两日后才归京,我先行了一步,不太好申张,把岳母请来即可。” 永昌侯冲儿子点了个头,沈荣辉立刻着人去请自家亲娘。 乔氏早就在房里坐立不安,五丫头成婚以来,女婿上门次数寥寥可数,如今一回京,就往侯府里来,必是听说了二小姐的事情,所以才找上门。 听下人回话说女婿请她过去,乔氏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件新的,穿了件旧衣裳就往暖阁去。 四人坐定,虽各有心思,但脸上却一派和融。 酒过三巡后,谢奕为方才开口道:“岳父,岳母,谢玉湖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侯府三人心里咯噔一下。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不见,便不恨,便不怨 乔氏到底见过世面,与自家男人一对眼后,重重叹息一声,却没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事情发生后,安亲王妃对五丫头一句重话也没有,只是把人冷在那里,为的就是等三爷回来后让三爷亲自处理。 王妃是这个态度,侯府自然也只能是这个态度,便是有心想为五丫头说上几句好话,求几句情,都不能够。 再说,还有什么脸面求情呢! 谢奕为道:“我来见岳父岳母,其实就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乔氏忙道:“我们能有什么意见,错已经犯下,人命也救不回来,好的孬的,就请姑爷自己定夺吧!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话?” 永昌侯脸色阴阴的,喝进胃里的酒泛着酸,虽说姑爷和谢府那头不对付,但死的毕竟是他的亲侄女,按理便是休妻也不为过。 这若真休了妻……这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永昌侯面甜心苦道:“我的话不甚重要,只看姑爷自己的想法就行。” 沈荣辉一听父母都这么说了,也只能跟着点点头,心里却把沈青瑶恨了个底朝天。 原本他和谢奕为的同僚情谊处得相当的好,这事一出,不知为 何,总觉得自己得低人一头,讲话的底气都没从前那么足了。 谢奕为沉吟片刻,道:“既然岳父岳母让我定夺,我便借着酒劲说几句心里话吧!” 永昌侯忙道:“但说无妨。” “我与她明媒正娶,结为夫妻,一开始心中是有期待的。” 这话,谢奕为说得半点不假,他永远记得新婚之夜,自己走进院的那一瞬间,心里是何等的忐忑不安。 “后来,发生了诸多的事情,这份期待慢慢也就淡了。我不好说她如何,只想说二人没有缘份。” 乔氏一听,心中惊骇不己,这,这是要休妻的意思? 谢奕为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声音虽然温润如昔,却隐隐透出一点说不出的嘶哑。 “事情已然发生,若休妻,怕是拂了两府的脸面,岳父岳母和荣辉兄待我甚好,我不忍心让永昌侯府蒙羞;只是再让我亲近她,却是不能够的了。” 侯府三人猛的抬起头,这话……是什么个意思? 谢奕为微微叹息一声,“三奶奶的名份,就让她占着吧,我养她一辈子!” 然后呢? 乔氏见姑爷不说话了,喉咙上下动了动,试探道:“听姑爷的意思, 是要别府另纳?” “不会另纳!” 谢奕为想到那个人,苦笑道:“我与男女情事一事,不再心生幻想,日后专心做官,辅佐王爷,别的,便不再想了。” 话落,侯府三人脸上统统是见了鬼的样子。 沈荣辉抽了口凉气:“奕为兄,你便是别府另纳,我们这头也不会有意见,毕竟子嗣还是要的。” 乔氏抚掌道:“对,对,对,将来生了孩子,记在正室名下作嫡子养,这样也能两全其美!” “我这人对子嗣不子嗣的,完无念想。不瞒三位,谢府那大宅子,都是阿渊赠与我的,我除了读书外,一无是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被谢府赶出家门。” 谢奕为抚着酒盅,望着杯中的清酒,“我这样的人,将来也生不出什么好货,也没万贯家财给后代,我与沈青瑶,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的过吧,也请岳父岳母大人体恤。” 话落,他站起来,朝二老深深一揖。 永昌侯夫妇被他这一番话惊得都忘了做出反应,一旁的沈荣辉更是像被雷劈了似的。 这世上的男子,头一等重要的大事便是结婚生子,你可以不光耀门楣,不为官为相,不腰 缠万贯,但你得传宗接代啊。 这是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都明白的一个道理,怎么到了谢三爷这里,就变成了他生不出好货,就不生了呢! 这……这…… “奕为兄!” 沈荣辉大喝一声,却发现暖阁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下人忙上前道:“回大爷,姑爷已经走了。” 乔氏被儿子的一声大喝叫回了神,忙抓住永昌侯的胳膊,“老爷,刚刚我没听错吧,他,他……” 永昌侯蹭的一下站起来,脸上哪有女儿不被休的喜色,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拂开老妻的手,冷冷的扔下一句话就走。 “看看你教养的好女儿,都把人家三爷祸害成什么样了!” …… 谢奕为回到王府,李锦夜已经在书房等他。 他没有直接往书房去,而是入了后院。 后院里,玉渊在灯下看着厚厚一叠帐本,见他来,问道:“三叔怎么往这里来了?暮之在书房等你呢?” “不急,交待几句话我就过去。” 玉渊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忙问道:“什么话?” 谢奕为:“你就与她说:她要三奶奶的名头,我永永远远的留给她,旁的,不要再屑想了。” 没头没尾的话,玉渊听得心头一跳,“三叔?” “这话,我与永昌侯夫妇也讲过了,按理当我亲自与她去说,但我实在不想见着她,就劳你明儿跑一趟吧!” 谢奕为说罢,甩袖便要走。 “三叔!” 玉渊赶紧出声唤住他:“你是明儿不想见着她,还是永远的不想见着她?还是说,你是为了苏长衫才不见她?” 听到苏长衫三个字,谢奕为顿下脚步,慢慢转身,面色戚戚然,双拳紧握。 “阿渊,西山后山埋着的人,是谢玉湖,她虽然与我不亲,却是我的侄女,她因沈青瑶而死,你让我以后如何坦坦荡荡的面对沈青瑶?我虽然与长衫……但我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便是没有这个人,沈青瑶我也不会再见!” 玉渊:“……” “我这人披了一张与世无争的皮,所有人瞧着都觉得我身上没有仇恨和怒气,疏不知,我只是将它们藏得深了些罢了。” 谢奕为牙咬得“咯咯”作响,“谁触到了我的底线,这仇恨和怒气自然就会炸开,我不想将这仇恨和怒气统统施加于沈青瑶身上,她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不见,便不恨,便不怨!”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不想见你 “不见,便不恨,便不怨?” 玉渊深吸口气,看了眼一旁的罗妈妈,“妈妈,三叔让我开这个口,殊不知,这个口我也难开。” 罗妈妈点头道:“三爷只顾着自己不想见三奶奶,却没想到小姐愿不愿意见三奶奶;三爷心中自责,小姐心中更自责。” 到底是跟了她多少年的老人,一下就知道自己的心。 她为什么不想多看一眼那孩子,因为每看一眼,她就会想到谢玉湖是怎么死在自己面前的。 好一会,玉渊才低声道:“明儿先把府里的事情放一放,我去见见沈青瑶吧,这恶人看来还得我来当!”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玉渊转身走进里屋,掀帘子的时候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足道:“让小厨房做点清淡的宵夜,送到书房去。” “是!” …… 书房里,暖如春日。 谢奕为把手放在碳盆上烤着,“这一趟入四川,地动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要严重的多,好多房屋都倒了,砸死了很多人,那边的棺材铺都抢光了,买不起棺材的人家,直接把人往土里埋埋。” “可有瘟疫?”张虚怀突然插话。 “因为天气寒冷,没有 瘟疫。” 谢奕为看了眼李锦夜:“带过去的粮食和银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蜀川地幅辽阔,汉人只占一半,多半是异族血统,这次地动以后,这些异族人便聚在一起造反。我入川的第三天,程大将军就趁夜而来,与我见了一面。” 梨花木椅中的李锦夜一直半眯着眼睛,听到这里才微微睁开眼,“他说了些什么?” 谢奕为道:“他说早在地震前,这些异族人就不太安份了;还说,那赫连战滑的跟个泥鳅似的,东边一榔头,西边一榔头,今天抢只羊,明天抢匹马,也不恋战,打一战换一个地方,完全无迹可寻!” 李锦夜下意识抚了下佛珠,道:“程潜可有摸出赫连战的意图来?” “他就是摸不出来!”谢奕为双手交叠在一起,“还说让王爷帮他琢磨琢磨。” 李锦夜扭头,看向曹,方二人,那二人对视一眼,也都摇摇头。 一时,书房寂静下来。 李锦夜开口道:“赫连战那人,野心极大,绝不会像个无名小匪一样,没事抢牛抢马,必是有用意的。” 谢奕为点头道:“这人年纪虽小,心思却深,完全不像他的族人, 上回让马交配一事,就可见他的城府和算计。” “所以,还是要防着啊!”李锦夜叹了一声道。 谢奕为忙道:“王爷,我也是这么和程大将军说的。” “爷,王妃送宵夜来了!”青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端进来吧!” 众人一边吃,一边聊,聊完,相继告辞。 谢奕为最后一个走,没走几步,便又折了回来,“他呢?” 李锦夜深目看他一眼,“被我派去两广借粮,估摸着快回来了。” 谢奕为神色变了变,半晌才道:“这回还有两广帮衬着,下一回呢,这粮又从哪里来?” 李锦夜目送他离开,这才回到院里,却见玉渊站得笔直,定定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为什么不上床等着?” 玉渊指了指檐下的扁毛畜生,笑道:“本来是要上床了,这小家伙扑腾来扑腾去,我出来教训教训它。” 鹦鹉对于人类的言不由衷,早已处变不惊,连眼皮都没掀一掀:明明是你睡不着觉,跑到我面前来吓我! 李锦夜搂着她进屋,玉渊帮他脱了外衫挂在一旁,“今日一趟义诊,足足花了我近五千两的银子。” 李锦夜把佛珠摘下 来,放在枕旁,“可是心疼了?” “自然是心疼的!” 玉渊绞毛巾给他擦脸:“快过年了,各府的年礼,人情往来,王府的排场,都是要花银子的,王府还有这么多人要养呢,我得想法子多赚点钱。” 李锦夜暗下算了算,也确实,王府养的闲人不少,除了曹、方二人外,虚怀,长衫,三爷三人也是整天蹭吃蹭喝的,再加上一个毛孩子…… “可有想出赚钱的法子?” 玉渊替他解开发髻,“正想着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李锦夜懒懒往床上一躺,顺势拉了她一把。 “听了一晚上的国事,这会脑子糊涂着呢,想不出来,来,陪我睡一觉,明儿等脑子清醒了,再帮你想!” 玉渊扑倒在男人怀里,心说:明儿一早就得上朝,哪来时间想,你啊,也就应付应付我! …… 果不其然,玉渊一觉醒来,半边的床是冷的,男人早已不见。 玉渊用罢早饭,便出府往高府去,刚到门口,就见老管家与几个门房的下人怀里抱着东西往里走。 玉渊指了指,问道:“哪来的?” 老管家笑道:“王妃帮人义诊,这老百姓也知恩,瞧瞧 ,还知道把东西摆在王府门口,虽都是些不值钱的地瓜,却也是一片心。” 玉渊笑道:“得,今儿晚上就让王爷吃烤地瓜!” 上了马车,连过几个街巷,不到半个时辰,就到高府门口。 此刻,沈青瑶已经得了信儿,等在角门。 玉渊入了内,往花厅里坐定,待丫鬟上过热茶后,方才正正式式地看了沈青瑶一眼。 肤白似雪,目似秋水,眉若远山……若不是眼底的青色使人憔悴,这女子真真好相貌。 沈青瑶被她这一眼看得,惊出一身冷汗。 昨儿晚上,她才知道三爷提前回来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没睡着。 三爷会如何对她,是休,还是留? 他明儿会不会回府? 若回府,自己又该如何与他解释? 哪知忐忑一夜,等来的却是安亲王妃,沈青瑶心中更是不安了。 这时,玉渊开口了,“三叔安全回来了,这一趟是他让我过来的。” 这话一出,沈青瑶神色变了变,心头酸酸涨涨,脸上却强撑道:“有什么话他应该与我亲自说的,又何必劳王妃一大早的跑这一趟?” 玉渊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说,他不想见你!” 第五百九十章 我不需要他可怜 沈青瑶脸上的平静再撑不住,想都未想道:“他为什么不想见?” 玉渊一副安然淡漠的神色,道:“这话,不应该来问我,我只是受他之托,来传个话。” 沈青瑶蹭的一下站起来,往玉渊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王妃,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这些天我吃斋念佛,就想忏悔自己的过失。三爷最听你的话,求王妃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替我在三爷跟前求个情吧!” “三奶奶!” 玉渊低头看她:“三爷还有话让我告诉你,他说:三奶奶的名份,永永远远的给你,旁的,便不要再想了!” 沈青瑶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一阵阵钻心刺痛,什么叫不要再想了? 玉渊话已带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三叔这几个月的俸禄,留着家用,我先走了!” 沈青瑶膝行几步,拦在玉渊面前,“请王妃把话说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玉渊慢慢蹲下,直视她的眼睛。 “我本来想三奶奶是个聪明人,话点到为止,你心里当是明白的,既然你非要问个清楚,那我便实话实说,三爷的意思是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但三奶奶 的名头依旧留给你,让你有个落脚之处。” “我不需要他可怜!” 沈青瑶从地上爬起来,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要休便休,别说那么冠冕堂皇的假话。” “这不是假话!” 玉渊眉眼没有半点动静,“这是他心里话,三奶奶,告辞!” “高玉渊!” 沈青瑶突然大喊一声,“这到底是他的心里话,还是你的心里话?” 这话一出口,不光翠儿吓了一跳,连带着玉渊身后的卫温和阿宝都变了脸色。 沈青瑶虽说是三奶奶,大了小姐一个辈份,但小姐到底是亲王妃,身份非比寻常,这世上敢当着她的面,直呼其名的没几个,便是从前的陆皇后见了,也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安亲王妃! 玉渊转身,目光微凉,“你想听我的心里话吗,沈青瑶?” 沈青瑶美丽清雅的脸孔扭曲到变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很想听听!” 玉渊淡淡一笑,精致的眉眼间有些自嘲,“我的心理话有两句,一句是后悔这门亲事;第二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沈青瑶整个人僵了一下,再精致的胭脂都掩不住她脸上的苍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 说得好听是和离,说得不好听,却是休妻! 你高玉渊竟然要三爷休了我? 沈青瑶想到这里,哪还管面前站的是王妃还是王爷,什么都豁出去了,“要我说,你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出口。” “什么?” “这谢府是你的,谢府上上下下的人是你的,三爷跟前侍候的大小的丫鬟也是你的,三爷就算娶了媳妇,也该听你的话!” 沈青瑶咬着牙齿,“你把青芽摆在他身边,就是为了离间我们夫妻;你从来就看不起我,认为我和谢玉湄交好,和她是一伙的,那年端午的曲江游船,你一直记恨到现在。” 玉渊的眼角轻轻的抽动了一下,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面前女人,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想再说。 “沈青瑶,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 说罢,玉渊再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走出数丈,她顿下脚步,“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叔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因为你当真是又可怜,又可悲,还可恨!” “我不要你们可怜!” 沈青瑶冲出去对着高玉渊的背影大吼:“谢玉湖不是我害死的,这就是她的命,不守规矩的女人,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三奶奶 ,奴婢求求你快别说了,别说了!”翠儿上前死死拉住,脸色白得跟纸似的。 “我为什么不能说,她自己偷了人,还一意孤行把孩子生下来,是她自己害死自己的,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沈青瑶号啕大哭,“你们把她的死怪到我头上,我冤枉啊……” 数丈之外的阿宝一跺脚,“小姐!奴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非得教训教训她不可!” “阿宝!” 玉渊厉声呵斥,“她疯魔了,你也疯魔了。” “小姐……”阿宝咬咬牙,“奴婢不能让她这么没青没白埋汰你!” “埋汰我的,何止她一个,每个都计较,我计较得过来吗?从今往后,她的事情一概不要让我听到,我更不想看到这人!” 玉渊冷笑道:“把谢府所有我们的人,立刻叫回王府,我倒贴了银子把人给她使唤,最后却落得一身不是,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的人了。” 半个时辰后,几十个下人蜂拥至花厅,齐唰唰的给沈青瑶磕了三个头后,拎着包袱便走了。 这些人,当初都是由罗妈妈买来的,也是罗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王妃发话,她们哪有不走的道理。 “走,走,走,统统给我滚! ” 沈青瑶气得长袖一拂,上好的白瓷茶盅应声而落,翠儿在一旁真真是欲哭无泪。 好了! 这一下,三奶奶真的成孤家寡人!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 “小姐,快消消气! ” 江亭把茶盅摆在玉渊面前,“老奴活了快一辈子,比三奶奶不讲道理的人,见过太多,这种人,小姐离她远一些就好。” 玉渊摆摆手,“不说她,说了心里便觉得堵得慌,跟吃了只苍蝇一样。今日过来,是想说一下江锋的婚事。” 江亭静静道:“小姐,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虽是我义子,但有些事情我若强求了,也是悲剧,尤其是婚姻大事,他大了,心里有主意,有想法,随他去吧!” 玉渊怔愣半晌。 江亭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小姐的心思都在李锦夜和王府身上,但知子莫若父,儿子那点心思,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好在那孩子是个极有分寸的,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活了一把年纪,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独独一颗心由不得自己。 既然由不得,他也不去逼他,给他信任便是! 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有心动的人吗,晃晃悠悠,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挺好! 第五百九十一章 我心虚 一盏茶喝罢,玉渊替江亭诊脉。 脉诊完,刚刚才缓和过来的心情,又跌落下去。 “小姐,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老奴看得开,你也要看得开。”江亭倒是笑眯眯的,半点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玉渊看着他已然全白的头发,心说:人这一辈子留不住的东西太多,这头一个留不住的,便是人! 老爹死了,娘死了,二姐死了,下一个轮到的该是江亭。 就像一场酒宴,大伙儿喝完酒,就各自告别,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而她想要的,说起来简单,却也很难-- 她只想要这场酒宴,永远的不要散场。 “走,老奴送小姐出府!” 玉渊把眼里的酸涩压下去:“跟我回王府住些日子吧,算小姐我求你!” 江亭低低笑起来,“金窝银窝哪比得上自己的狗窝,老奴一个人自在惯了,受不了那分拘束,死也想死在自己家里。” “说什么死不死的!有我在,还早呢!” 江亭看着小姐眼里的担心和心疼,心里跟明镜一样,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老奴没别的奢求,老天爷若是垂怜,就让我看着王爷坐上那位置,替高家一雪前冤!” 玉渊 笑道:“那你得好好活着才行!” “小姐,薜姨娘来了。” 玉渊脚步一顿,脸上的笑瞬间淡了许多。 薜姨娘一进门就行礼,眼睛怯生生瞄了玉渊几眼后,鼓足勇气道:“王妃,我就想问问哥儿可好?” 若是往常,玉渊还会与她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但今日,她一句话就怼了回去,“我若说不好,姨娘是不是打算把人抱回去?” “我……”薜姨娘一噎,后背涌上冷汗。 玉渊走到她面前,“你是她外祖母,牵挂着孩子好不好,是人之常情;但我既然把他抱进王府,便没有不好的道理。” 薜姨娘脸色一白,忙连连称是! 回王府的路上,阿宝听着车轱辘滚过积雪的青石路的声音,忿忿道:“一个个的都是白眼狼,从来眼睛里只有自己,看不到别人。” 卫温冷笑道:“我可不是,我眼里只有小姐,旁的人,就连王爷都不在的。” “你个傻子,谁说你了!” 阿宝哼哼道:“我说的是那起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整天介问哥儿好不好,好像咱们王府的人一个个亏待了哥儿似的,她薜姨娘只需想想二小姐怀孕时,王府送来 的一斤斤燕窝,就不该问出这种话来!” 卫温瞪着大眼,不知道要如何答她。 阿宝却犹不甘心,“姨娘就是姨娘,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怎么瞧都有种小家子气,一点大家气派都没有。” 玉渊听这话出神了一会,心里认为阿宝这话,讲得极有道理。 …… 回到府中,恰好晋王府来送年礼,玉渊强打精神在花厅见了人,陪着晋王府大总管用过一杯茶后,才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人一走,她命老管家把去年晋王府的年礼册子拿来,两厢一比较,今年的礼比去年重了两成。 玉渊想了想,命老管家把回礼多添一成,挑个好日子送到晋王府, …… 夜间,李锦夜回府,见玉渊懒懒歪在炕上,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他神色微微一变,换了衣裳去书房时,朝阿宝冷冷看了一眼。 阿宝哪能不明白呢,立刻跟过去,压低了声音把今日在谢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李锦夜听完,脸就阴沉了下来,脚步一转,直接往三爷房里去。 谢奕为正在灯下读书,见李锦夜来,不等他开口便道:“今日这事,是阿渊代我受过了,我心里一 本帐。” “原来你早知道?” 李锦夜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按理这事,就不该玉渊出面。” 谢奕为磨了磨后槽牙,道:“我并非缩头乌龟,倘若没有答应苏长衫,我大可理直气壮的面对和呵斥,根本不用有半点心虚。” 李锦夜皱着眉头打量了片刻,审慎地开口道:“你因为和苏长衫的关系……心虚?” “对,我心虚!” 谢奕为瞳孔一缩,“我也不知道这份心虚从哪里来,但就是心虚。” “为什么不直接休了她,永昌侯府那头,我去说。” “王爷,一个被休的女人,且不说将来如何,就沈青瑶那个古板的性子,她能苟活吗?她必是一条绳子结果了自己,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贞洁牌坊上。” 谢奕为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不同情她,因为谢玉湖的事情,我还恨她,但罪不至死,不是吗?我若把人休了,和逼她去死有何两样?” 李锦夜:“……” “我把那个宅子,把三奶奶的名头都留给她,一颗心给长衫,如此,我才觉得自己还有点人样!” 谢奕为兀自停顿片刻,对李锦夜道:“为了这点人样,我只有委屈 阿渊,谁让她是我最亲的人呢!” “你的心不要太善,也无需心虚,若不是因为她,你和苏长衫走不到这一步。这女人虽罪不至死,但满口的规矩道理,和这世上那些假仁假义慈善的人一样面目可憎 ,一个伪君子,远比真小人来得可怕。” 李锦夜神色微冷,“这一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和她计较,若敢再对王妃不敬,我定会好好教她做人的道理。” 谢奕为心头一阵翻腾。 李锦夜看着他道:“不是我危言耸听,从沈青瑶种种反应来看,她不甘心的,倘若我是她,必要找你要个说法,这不是你心虚就能躲得掉的,三爷,过分心软就是蠢!” 谢奕为猛的抬头,脸色变了几次。 李锦夜转身离去,一脚跨过门槛时,突然又道:“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年前必定归京。” 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谢奕为慢慢的跌坐在椅子上,一脸的倦色。 …… 李锦夜料得半分不错。 二日后,周启恒归京,礼部众官员纷纷去城门口迎接,谢奕为也要融到大部队里,然后直接进宫面圣。 在马车拐出王府这条巷子时,沈青瑶拦下了他。 第五百九十二章 误国 沈青瑶穿着一身素袄,头上不戴半支珠钗,脸也是素净着的,见谢奕为下车,她双腿一屈,跪在雪地里。 谢奕为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来求爷原谅!” “若我不原谅呢?” 沈青瑶昂起头,面色平静道:“我就在此长跪不起。” 谢奕为淡淡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谢玉湖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我只是叫了她一声,我不是神仙,我料不到她会踩到自己裙角,更料不到她会难产。若爷非要把这事强安在我头上,我认!” 谢奕为此刻才恍然大悟那句“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的意思。 “沈青瑶,我给你三奶奶名头,已是给你最后的体面,你若敢跪在这,那就等着休书。” 沈青瑶故作沉稳的表情开始破裂,“三爷,你就不怕我拿了休书,一头撞死在王府门口吗?” “可以,你只管撞,我这就给永昌侯府送信,他们会来替你收尸,不要用死来威胁我,我这人吃软不吃硬。” 谢奕为抬头,也不看她,径自对着远处的青石路道。 “还有,昨天王妃上门是我的意思,你不是口口声声最讲规矩和道理吗,怎 么,对着亲王妃,你该有的规矩和道理都被狗吃进肚里了?” 谢奕为微微眯起眼:“三奶奶,别要求别人的时候,一口一个规矩道理,要求自己的时候,把规矩道理都抛在脑后。安安份份守着谢宅过日子,该你的体面,该你的荣华我一样都不会少,若再有半路拦我这种事情,对不住,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车轱辘声,渐行渐远。 沈青瑶扶着翠儿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满脸的灰败。 “三奶奶,咱们回府吧,有银子,有宅子,这日子能过的,真被休了回侯府,就那起子小人的口水,都得把咱们给淹死。” 翠儿苦苦劝道:“服个软吧!” “他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不服软又能怎么办?” 沈青瑶垂下眼睛,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可是我心里不服啊!” 翠儿叹了口气,心说:就是因为这不服,奶奶你才走到了这个地步!” …… 北城门口,李锦夜等周启恒走近了,方才接过侍卫递来的水酒,“周大人千里迢迢,辛苦了!” 周启恒原本胖乎乎的脸,几乎是瘦了一圈,接过酒一饮而尽,话也说得漂亮:“为皇上办差,岂有辛苦的道理。” “那便请吧!” 李锦夜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启恒客气了一下,被人扶着上马车。 宫中。 暖阁里,九龙香炉静静的吐着袅袅清香,微微晃动的帘帐后,宝乾帝盘坐在榻上,正在看着折子。 周启恒跪下行礼。 宝乾帝命内侍把帘帐掀开了。 君臣二人相见,都被彼此消瘦的容貌惊了惊。 一时无言。 李锦夜在一旁轻轻虚咳了一声,周启恒方才回神,将四川赈.灾一行原原本本的道来。 他素来是报喜不报忧。 因此在他的口中,四川人民在皇帝的帮助下,过上了幸福安宁的生活,并在家中为皇帝立下长生牌位,感谢皇帝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送粮送银。 宝乾帝听罢,果然脸上有了喜色,只有李锦夜将眼风轻轻扫过周启恒,心说他若当上了皇帝,这头一个要动的,便是这口若莲花的周大人。 这已经不是蒙骗,而是在误。国了。 宝乾帝心情一好,便命御膳房留膳,席间还叫来了最爱的儿子晋王。 君臣四人说说笑笑,宝乾帝不知不觉中用了一碗饭,这已经福王一案以来,老皇帝用得最多的一次。 用罢饭,张虚怀按时辰过来请脉,李锦夜与 他对视一眼后,便与晋王和周启恒一同告退。 李锦云突然开口道:“皇兄,陪我去趟藏书阁吧!” 李锦夜见这个要求提得颇为古怪,正要开口拒绝,却见李锦云脸上有恳求之色,方才点点头。 周启恒与两位王爷行礼道别。 李锦云等他走远,方才开口道:“皇兄勿怪,藏书阁是假,有话说是真。” “你讲!” “皇兄,我就想问一问,这周大人刚刚说的话,有几分是真?” 李锦夜揉了揉眉心,想着刚刚在饭桌上周启恒于四川一事溜须拍马的场景,淡淡笑了下。 “京中天寒大雪,尚有冻死饿死的穷人,一场地动过后,那点粮,那点银子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了?” “我就猜他在胡说八道!”李锦云勃然大怒道:“蒙上蔽下,这周启恒真真该死!” 李锦夜一听这话,不由多看了几眼李锦云。 李锦云察觉到他的目光,挠了挠头道:“皇兄不必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我,我姓李,这大莘的江山也姓李,大莘的子民是父皇的子民,亦是你我兄弟的子民。皇兄的鬼医堂开义诊,我心下佩服的很,若不是手上银钱不多,我还愿意助皇兄一臂之力。” 李锦 夜收回目光,又笑了笑道:“难为你有心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皇兄!” 李锦云却又拦住他:“父皇老了,只听得歌功颂德的好话,咱们做臣子的,得好好劝一劝才是。” “刚刚为何不劝?” “我……”李锦云一噎,喃喃道:“我看父皇的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笑容,所以……” 李锦夜浅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也是看着父皇多用几口饭,方才不劝。我们为人臣,但首先是为人子,你说是不是。” “皇兄,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锦云忙补了一句。 李锦夜拍拍他的肩,眼中不辨悲喜:“走吧,有空咱们兄弟俩喝一杯。” “一定!” 二人出宫,各自坐上马车回府。 行出一段距离,李锦夜突然开口问青山:“晋王今日的那些话,你如何看?” 青山想了想,道:“王爷,他已经成婚,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跟在王爷您屁股后面的小孩子了,更何况宫中那一位,如今一人独大,不可能没有野心!” 李锦夜冷笑一声,“父子相忌,兄弟阋墙,权力之下,何来温情了?离恨之间,何来手足?” 李锦云的确不再是从前的李锦云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前脚刚走,后脚就来 一入腊月,这日子便过得飞起来。 玉渊忙得脚不沾地,李锦夜把户部的差事还给周启恒,再加上他有意把一堆棘手的事情都推出去,倒是比从前清闲了许多。 他素来不喜欢往外头去,就爱在府里缠着自个女人,也不一定要做些什么,你算你的帐,我看我的书,一抬头,只要玉渊在他面前,心便能安下来! 偏偏玉渊能在他面前的时间极少,江锋不在,王府的一堆事,田庄铺子一堆事,玉灵阁的一堆事,哪一桩都得她亲自过问,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再加上阿宝和青儿二人的婚事,她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 这日午后,李锦夜又早早的从衙门里回来,换了衣裳窝在炕上看史书,玉渊在他旁边看着田庄送来的帐册,看着看着,便犯了困。 李锦夜忙把人抱过来,眯起眼睛道:“要不,上床睡一会!” 玉渊含糊道:“不用了,就在你身上趴一会罢。” 李锦夜见她瞬间入睡,尽量放平自己的身体,让她睡得更舒服些,暖阁的暖气很足,他看了会书,也有些困意。 玉渊白日睡得极浅,一会便醒了,抬头见男人睡得正香,便将男人的手合在掌心揉捏。 这人的手长得比他的脸还要好 看,一根根骨节分明,若不是手掌中有习剑留下的茧,真是一双举世无双的好手。 这时,罗妈妈进来,玉渊朝她嘘了一声,悄悄从男人身上爬起来,替他盖上被子,方轻轻掩门出去。 “小姐,萧府刚刚送了年礼来,你看收是不收?” “哪个萧府?”玉渊微惊。 “晋王妃的娘家,内务府大臣萧争鸣府上!” “好好的,萧府怎么送年礼来?” 玉渊大吃一惊,赶紧和罗妈妈一道,又带了如容,菊生两个去前头。 她们刚走,阿宝和秋分就端着竹椅,一边干针线活,一边守着门口。 这时,从外头走来两个素衣丫鬟,一人名唤宝珠,一个名唤彩珠,两人刚刚满十二岁,是罗妈妈从所有丫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宝珠擅长打算盘,记帐;彩珠的针线活是一绝。 还有一个名唤小夏,于厨艺上有些天份,一直跟着青儿学做菜,如今做出来的菜,都能把李青儿比下去了! 阿宝正找两人有事呢,还有十来天大婚,小姐房里的事情都还没有交待完,扭头与秋分叮嘱了几句,带着两人去了外头。 秋分做了会针线,却见府里管事婆子来回话,怕吵着王爷,她拉着管事婆子去了院外。 没说 上几句,便被敬哥儿院里的丫鬟给拉走了。快过年了,敬哥儿得做几身新衣掌,秋分针线功夫了得,想请她瞧瞧绣花的样子。 一时间院子里落空了下来。 …… 炕上的李锦夜迷迷糊糊间,感觉怀里的人儿动了动。 他微勾了勾唇,小声道:“阿渊,该起了,你压得我腿都麻了!” 怀里的含糊的应了一声,不仅没起,反而往他怀里钻了钻。 李锦夜只觉得心软成一汪水,正要再开口,突然一股茉莉花香的头油扑面而来, 他蹭的一下坐起来,看到面前的人,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苏云墨吓得小脸惨白,忙爬下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爷,我是来给爷送衣裳的,院子里没人,我,我……” 苏云墨红着脸,羞答答地看了李锦夜一眼,“是爷把我搂进怀里的。” 话落,锦帘一掀,露出高玉渊似笑非笑的脸。 “哟,原来是苏姨娘,真巧啊,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怎么着,是算好了时间来的吧!” 苏云墨一听这话,臊得赶紧低头:“回王妃,我没有,是这院子里没人……” “噢,原是我的错!” 玉渊走进来,往炕沿上一坐,笑道:“王爷 ,今儿日子不错,要不我帮你们置两桌酒,晚上把这个房圆了,反正搂也搂过了!” 李锦夜一听“王爷”两字,心下就觉得不妙,再听后头的话,更不像样了,怒急道:“阿渊,别胡说。” 苏云墨忙急急解释道:“王妃别生气,我没有和王妃争宠的意思,就是刚刚看到爷一个人躺在炕上,身上的被子也掉了,怕爷着凉,所以大着胆子替爷盖了盖被子,爷把我当成了你,这才把我搂进了怀里,没做……没做别的!” 玉渊笑了笑,道:“原是把我当成了你,又没做别的,那这个房倒不必圆了,起来吧,苏姨娘。” 苏云墨起身,俏生生的看了李锦夜一眼后,垂手立在角落里,一副任由主母打骂的样子。 她穿了一件右色如意镶边的斜襟长袄,又是精心打扮过的,脸色怯怯的,眉眼间带着十分的楚楚可怜。 玉渊半眯缝着眼睛,朝李锦夜乜了一眼:心说谁招来的人,谁负责赶走! 李锦夜忙厉声道:“回去吧,以后无事不要出来乱跑。” “是!” 苏云墨冲李锦夜福了福,眼神幽怨地看他一眼后,低头走了。 她一走,房间里静了下来。 玉渊只觉得房里的温度高得让人口干舌燥 ,刚要起身去开窗通风,已被男人揽住了腰。 腰间的手臂一用力,玉渊整个人撞进了李锦夜的怀里。 她立刻闻到一股茉莉花头油的味道,心里的酸味,不可抵制的泛了起来。 她挣动了一下,李锦夜手臂用力,将她困得死紧。 “真不是故意的,我只当是你,还有,我没去拉扯她,是她自己凑上来的。” 玉渊冷笑,“解释的这么清,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是那尖酸吃醋的人。” 李锦夜一顿,索性将她抵在了窗上,气息扫过她的耳畔,笑道:“酸了?” “谁酸了!” 玉渊受不了他这么紧的贴着自己说话,那股恶心的茉莉花味还在呢,她奋力挣扎了一下,撞在窗框上。 “都闹了!”李锦夜死死搂着她:“还说不酸!” “我酸又怎么样!” 玉渊揪起他胸前的小衣:“你闻闻你身上的味道,离我远点!” 李锦夜突然松手,三下两下就自己脱了个干净,浑身上下丁点没剩。 “要不要我再沐浴净身?” “你……” 玉渊看着这人光溜溜的身子,简直哭笑不得,气骂道:“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臊不臊!” “不臊!” “穿上!” “不穿!” 李锦夜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第五百九十四章 走温情路线 他还觉得委屈呢! 好好的睡个午觉,偏惹出这么一桩事来,从孙家庄一同走到现在,这么多年情份都敌不过一个苏姨娘的挑拨吗? 玉渊见他沉着脸不动,怕他着凉,赶紧把人推到炕上,拿被子替他盖上。 她一盖,他就掀! 他掀开,她再盖上! 来回几次,玉渊真想一棍子敲死这倔脾气的男人,眼睛扫过他的身下,“你不冷,它还冷呢,你给我把被子盖上。” 这话一出口,李锦夜只觉浑身上来的怒意都集中到了一点,索性把人一拉。 玉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叫男人压在了身下,鼻尖对着鼻尖。 “你只心疼它冷不冷,我呢,高玉渊?” 玉渊心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一下子就词穷了。 不太对啊,明明是他没理,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自己没理? 她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用动作表示回答,然后扭了下身子,委婉的示意,青天白日的赶紧下去,别闹了。 李锦夜心想,到底谁闹啊! 偏这时,玉渊在他身下又扭了几下,当下,李锦夜的心火便蹭蹭蹭的窜上来了! 身下的女人温软馨香,肉丰骨纤,脸上带着三分怒气,三分俏意,三分委屈,和往日的她截然不同,瞧着怪有意 思的。 他附身下去,寻到柔唇…… 玉渊赶紧挣扎起来,却被他双手扣住,高举过头顶。 “你干什么?” “你说呢?” 说罢,扶在她侧腰上的手蓦地收紧-- 玉渊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粗重低喘,身体跟烧着了一样,迷迷糊糊间她想:别的夫妻为了个小妾,得冷脸闹上好几天,怎么他们夫妻闹着闹着,就闹到床上了呢! 这是何道理? …… 外头的罗妈妈静静的听了会房里的动静,长长松出口气。 转身,神色严厉地朝那几个递了个眼神,所有人立刻乖乖走到院外头。 罗妈妈压低声音道:“今天这事,我不想听什么解释,阿宝,秋分一人罚三月月银,你们二人可有怨言?” 阿宝和秋分吓都吓死了,哪还敢有什么怨言,忙不迭的跪地,连连点头。 若被苏姨娘得逞了,她们两个还有活路吗? 就算苏姨娘没得逞,惹王爷和王妃生了口角,两人照样没脸呆在这院里。 别说三个月,就是半年的月银她们都不敢有二话。 阿宝开口道:“妈妈,你尽管罚,都是奴婢们的错。” 秋风跟着道:“对,我们绝无二话,罚重点更好。” 罗妈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宝珠、彩珠二人身 上。 “你们可都看到了,以后这院里片刻都离不开人,王爷王妃感情再好,也得防着心怀鬼胎的人钻空子。咱们做下人的,眼要明,心要密,事事处处都得多留个心眼。王妃跟前不养闲人,今天算是为你们上一课,日后再出这种事情,我不管你们在王妃面前多得脸,统统打出去。” 众丫鬟纷纷低声称是。 罗妈妈朝如容,菊生二人看过去,“西北院里多派些人盯着,一不留神就出来兴风作浪,这苏姨娘也能耐的很,我看她是熬不下去了!” “是!” 罗妈妈:“阿宝!” “奴婢在!” “你跟在小姐身边这么些年,这最后几天的日子更要当心,小姐戴你不薄!” …… 喘息声渐渐低下去,玉渊伏在男人怀里,额头都是密密的汗。 李锦夜下巴挨着她的脸,轻声道:“要不你陪份嫁妆,把人放了吧,留在府里始终是个祸患。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的道理?” “放不得!咱们安亲王府没有子嗣,就算放了苏姨娘,自然还有第二个苏姨娘来咱们府里。” 玉渊感觉男人肌肉一紧,慢慢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却轻声道:“无论如何,我得养着她做门面。” 李锦 夜久久盯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这几年,夫妻二人琴瑟合鸣,恩爱如初,然而子嗣一事,始终是他心头难言的痛,否则,也不会萌生把敬哥儿收作义子的念头。 自己身子不好这个借口可以说一时,却说不了一世。 他沉默了片刻,收紧了手臂。 玉渊见他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窝深陷入阴影之中,眼神说不出的忧郁,想了想,另辟了话道:“刚刚我离开,是内务府大堂萧争鸣送了年礼来。” 果不其然,李锦夜的思绪哗啦一下被拉过去,“我们与萧府素无往来,好好的送年礼做什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人家就是送来了,不算太厚重,就是普普通通的年礼。我斟酌了下,过两天,让老管家去送个回礼,不必太厚,也普普通通着。” 李锦夜自嘲的笑了笑,“一个个都开始来示好了。” “也未尝不是来试探,怕落得和两王一样的下场,所以走温情路线。” 话落,当即引来一个指节在脑门上敲起,她立刻捂住脑门轻呼道:“我难道说错了吗?” 李锦夜屈着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似笑非笑的瞪着玉渊,她就不能不把话说得那么透吗? 玉渊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两个犹自弯曲的 手指,叹了口气道:“两王与你相斗,下场都是落败,令贵妃难得是个聪明人,执掌后宫以来,从不为难我们夫妻。连她都敬着,下面的人不就照葫芦画样吗!” 李锦夜嘴角带讽,“她敬着咱们,咱们自然也得敬着她,萧府的年礼重上两分。” 玉渊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行,我这就去……” “急什么!” 李锦夜一拉,玉渊又重重的跌在他身上,不等她把眼睛瞪过去,只听李锦夜轻叹一声道:“陪我再睡一会,搂着你舒服!” 玉渊气笑:结婚都三年多了,天天晚上搂在一起睡觉,怎么还没搂够呢! …… “姨娘!” 梅香掀帘进来,见苏姨娘一脸期待的看着她,心里木了木。 “快说,吵起来没有?” “回姨娘,刚刚王妃院里要了热水。” “什么?” 苏姨娘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上,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瞬间被抽干了水份。 梅香不忍心再看,捡起帕子低声道:“姨娘,别难过,还有下一回呢?” “哪来的下一回?” 苏姨娘眼泪啪啪啪掉下来:“你可知道我光等这一回,就等了近一年。整整一年啊!” 她都二十了,连个身子都没被男人破过,下一回得等到猴年马月! 第五百九十五章 公主怀孕 二日后。 安亲王府的年礼,由老管家亲自交到萧府的当家人杨氏手中。 杨氏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后,一看礼单,心头惊得怦怦直跳,立刻着人去衙门里把老爷叫回来。 萧争鸣回府后看过礼单,也是大吃一惊。 萧家虽然富贵,又出了一个晋王妃,但和安亲王府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按规矩,安亲王府都不必回这个礼。 哪知王府不仅回了,还添了一成礼再回过来,这其中的深意就值得人细细揣摩一番了。 萧争鸣拿不定主意,把礼单往怀里一塞,命人备马,直奔晋王府。 萧扶摇正在佣人的侍候下用燕窝粥。 今日王府有宴,她作为女主人忙了半天,午膳没用好,这才让小厨房预备了燕窝粥。 一听父亲来了,忙漱口迎出去。 父女二人在小厅见面,萧争鸣二话不说,把礼单递过去。 萧扶摇看罢,皱着眉淡淡道:“咱们敬着他,他却反过来敬着咱们,他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啊。人都说安亲王内里深不可测,行事八面玲珑,一试之下,果然如此。” “那现在咱们是把多出来的礼退回去,还是再加点礼再送过去?” “父亲 别急,此事就此揭过,日后再想办法把这份礼补上。” 萧争鸣点点头。 他这个女儿,不是自夸,自小跟着府中哥儿一道进书院读书,诸子百家,四书五经比哥儿都念得好,连教书先生都说,此子若为男,必是相才。 萧争鸣很早之前,就常常把女儿叫进书房议事;扶摇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无一事不帮他料理的妥妥当当,他几乎是把她当儿子养活的。 父女俩又闲聊了几句,方才散开。 夜间,李锦云回府,萧扶摇一边侍候他更衣,一边说起年礼一事。 李锦云听了半晌,叹道:“皇兄为人真真谦逊低调,朝中大臣无人不夸,说他半点龙子龙孙的架子都没有。” 萧扶摇笑道:“他越是这样,咱们越要敬着。” “说得没错!” 李锦云散下长发,懒懒的歪在炕上:“今日去宫中,娘娘也是这么交待我的。还说,宫里有些娘娘见安亲王成婚三年,连子嗣都没一个,都暗下蠢蠢欲动要往那府里塞人,真真愚不可及!她让我们什么都不要做,早日生下一男半女方是正经。” 萧扶摇脸色微红道:“我们成婚才多久。” 李锦云把人拉进怀里,压低声道: “娘娘让我们加把劲,真要到那什么时候,也能用子嗣做一做文章。” 没有子嗣,到时候权势再滔天有什么用,一样继承不了大位。母亲这一招等于无招胜有招,厉害着呢! 萧扶摇窝在男人怀里,迟疑片刻道:“说来也怪,成婚三年多,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安亲王妃自己还是个郎中,听说还在帮怀庆公主治不育的病呢!” “皇兄的身体中过毒,听说至今还吃着药调理呢!”李锦云一边说,一边拿手顺着女人光滑的小腿慢慢往上摸。 萧扶摇察觉到男人的身体绷紧了起来,身子慢慢往炕上倒下去…… “王爷,王妃!” 贴身侍卫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在窗外响起来。 李锦云身子一顿,随即难受的扭了扭,没好气道:“什么事?” “王爷,刚刚传来的消息,怀庆公主有了。” 李锦云猛的抬起头,目光死死的看着身下的女人;萧扶摇伸出纤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莞尔一笑。 “爷,这可是大好事。” …… 安亲王府里。 驸马周允搓着手,在厅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踱几步,嘿嘿傻笑一下;再踱几步,再嘿嘿傻笑一下。 “王妃到!” 周允 身子一顿,立刻迎出去,当着所有丫鬟婆子的面,冲玉渊长长一揖。 玉渊笑道:“事儿我刚刚听说了,恭喜驸马!” 周允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确诊,就逼着我往这边来,片刻都不肯耽误,我出门换了件衣裳迟了些,还遭她狠狠骂了一通。王妃,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玉渊笑道:“驸马客气了,明儿午后我再上门帮公主诊一诊脉。” “那可真是敢情好!” 周允喜不正禁道:“她就盼着你去呢,明儿我亲自派人来接,晚上就在府里用了餐再走。明日一早,我厚着脸皮再去请一请安亲王,这是我们夫妻的谢宴。” 玉渊正要开口说话,周允迫不及待又道:“对了,那一车子礼务必收下,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周允。如此……我就先回了,她一个人在府里,我不放心,得看着,得看着!” 初为人父的喜色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了,周驸马几乎是连蹦带跳的跑出王府的。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儿子,驸马爷怕是今日做梦都得笑醒呢!” 罗妈妈没忍住,轻叹了一声,叹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了,忙偷偷看了小姐一 眼。 玉渊勉强一笑道:“妈妈,你不用忌讳我,我半点不羡慕,羡慕的是咱们的爷,他怕是又要想多了。” 罗妈妈愣了愣,道:“当真半点法子都没有吗?” 玉渊淡淡道:“有,只看老天开恩不开恩!” …… 只不过短短两个时辰,怀庆公主怀孕一事,高门大户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宫里也得到了讯儿,落宫门前,由李公公亲自出宫,将皇帝的赏赐送到公主府上。 当夜,李锦夜脸上并无异样,照常和玉渊一道用饭,和三爷他们在书房商议国事。 只是等玉渊在他怀里沉睡后,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两王的起起伏伏,生生死死,北狄蒲类灭族的刻骨恨意,娘亲猝死的真相,到了今日已经不那么热烈了。 他如今想的,是想和怀里的女人能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这辈子! 下辈子! 下下辈子! 而不是只余六年的牵手,然后独独留她一人。 还有,他不仅想活得更长一些,还想有儿孙之乐,想有人唤他“父亲”,唤他“爹爹”,唤他“阿爸”。 六年! 李锦夜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这个数字,眼中一片悲意! 第五百九十六章 世子回京 翌日,一早。 王府送年礼的人一下子排成了长队,京城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都派人送了年礼来。 老管家活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个阵仗,一问才知道,人家并非冲着王爷来的,而是冲王妃的医术来了。 王妃连怀庆公主久治不愈的宫寒之症都能治好,还有什么能难得住她的。 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没个病啊痛啊的呢,赶紧的先把马屁拍好,万一将来……也能把王妃请动。 玉渊压根没想到怀庆公主怀孕的宣传效果,竟有如此大的威力,惊讶之余她冷静地想了想,命老管家一一收下来,并登记造册,然后礼减两分,再一家家送回去。 这高门大族盘根错节,谁娶了谁家的媳妇,谁又做了谁家的女婿,将来这些都是可以笼络的人。 午后略休息片刻,公主府的马车便来接人。 玉渊略略整理了一下妆容,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对襟袄子,外头是一件轻烟淡柳色系襟纱衣,明亮却不花哨,带着卫温和阿宝去了公主府。 刚入公主府,便有总管迎上来,换了小轿往内,熟门熟路的到内院。 怀庆已站在檐下,翘首以盼,远远的见人来,挥开 丫鬟们的手便迎上去。 帘子一打开,她亲手扶玉渊下来。 玉渊哪敢让一个孕妇扶啊,忙避过她伸来的手,笑道:“折煞我了!” 怀庆笑道:“有什么折煞不折煞的,你可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我身子不便,便是让我跪你一跪,你也是受得的。” “你这是要折我的寿!” 玉渊扶住怀庆,两人并肩往里。 坐定,丫鬟端了茶水点心上来。 玉渊一闻那茶香,便知道这是宫里的好东西,怕是昨儿才赐下来的,用来招待她,这公主是的的确确待她如贵宾。 “伸手,我先帮你诊诊脉。” “就盼着你说这一句呢,如今我旁的太医都不相信,只信你,你快帮我诊诊,可要用些什么药?” 玉渊三指落上去,脉相又滑又圆,果然是怀孕之症。 “脉相一切无碍,暂时不必用药,若有孕吐,再来找我用两针,三月之内,不可同房,不可动气;少走动,多卧躺,膳食均衡,有条件可喝些羊奶,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 怀庆二话不说,立刻命人去庄上寻羊奶,然后挥退下人,握着玉渊的手,感叹道:“我这心里的感谢话都说不出来,成婚这么多年,我虽然贵为公主, 可因为肚子不争气,在周家不得不低人一等。” 玉渊拍拍她的手,笑而不语。 “如今总算可以抬头挺胸了,谁的脸色都不用看,玉渊啊,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喜成什么样!” 怀庆脸上虽笑着,眼睛却是沁出了泪,“你别见怪,就算皇上宠爱,婆家疼爱,人家在背地里骂我一声‘不会下蛋的母鸡’,我也只能躲起来偷偷的哭,也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玉渊安慰道:“别总想着从前的那些苦,没意思,我听得,你肚子里的孩子听不得,想些开心的。” 怀庆一听孩子,忙用帕子擦了泪,笑道:“是啊,都是老黄历了,不说也罢。今日一早公公婆婆过来瞧我,公公暗下与我说了一句话。” 玉渊倏的一愣,心微微吊了起来。 怀庆将声音压得更低:“他说皇帝私下常说晋王孝顺。” 玉渊心中有数,笑道:“晋王的确孝顺!” 这一回,轮到怀庆怔愣。 她从高玉渊平心静气的字里行间听出了某种说不出的笃定--好像她已经料到皇帝中意的人,是晋王了。 也是,老皇帝都要将令贵妃升为皇后了,这意图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的了。 怀庆拿起茶碗,呷了 一口,笑道:“倒是我多话了。” “哪里是多话,公主快别这么说!” 玉渊笑道:“这些都是国事,咱们女人身处内宅,没必要去操心这些,更何况你这身子也操心不得,这份心我领了。” 怀庆什么人,皇子皇女堆中拔尖的主儿,一听这话,当下便不再多说,只与玉渊聊些闲话。 这时,玉渊想到周紫钰,多问了一句道:“周家小姐如何了?” 提起她,怀庆沉着脸冷哼一声,“快别问了,我都没脸说,还在闹着呢,婆婆挑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她一个看不上,从前我底气不足,凡事忍着,以后倒也不必忍了,眼不见为净吧。” 玉渊笑道:“也难为你忍她这么久!” “对了,苏世子可有相中的人家,怎么半天也不见他有动静?他难道当真是跌坏了身子?” 玉渊心说,她不喜欢和女人聊天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打听。 “他的事情,我从来不多问,他也不允许让人多问。身子确实是亏损的厉害,一直吃着药呢,从前这人大冬天的穿件单衣就招摇过市,如今两件袄子在身上,都喊冷。” 话落,外头守着门的卫温突然走进来,“ 小姐,世子爷回来了,身子有些不大舒服,请小回去帮他诊诊脉。” 玉渊心中大惊,苏长衫去两广帮李锦夜要粮,不是说还有些日子才能回吗?怎么这时便回来了? 她忙起身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公主,那我就不多留了。” “哪能啊,我这儿晚饭都备下了。” 玉渊一脸无奈道:“晚饭哪天都能吃,世子的病却耽误不得,歇着吧,快别送了!” 怀庆目送她离开,朝身后的老嬷嬷叹道:“十有八。九外头的那些传言是真的了。” 老嬷嬷叹道:“这世子也是个可怜人,幸好周小姐没嫁过去,否则,也是守寡一辈子的命!” “哼!” 怀庆冷笑一声道:“就这么着,她还觉得我们这些人都亏欠了她的呢!” …… 玉渊出得公主府,见王府的马车就等在门口,驾车的还是苏长衫身边的二庆,心顿时往下沉了沉。 “世子爷怎么了?” 二庆把人扶上去,趁机低声道:“王妃,世子连续赶了十来天的路,又着了些凉,一回京就烧起来了。” 玉渊皱眉:“什么时候回京的?” 二庆:“半个时辰不到!” 玉渊一脸不解道:“好好的,他赶什么路?” 第五百九十七章 杜财神 此刻,苏长衫正躺在床上,重重的咳嗽了几下。 大庆从旁边取来一个痰盂,拍着他的后背,助他吐出一口痰来。 苏长衫刚漱完口,李锦夜便匆匆而来。 一进门,他便问道:“何事赶得这么急?” 苏长衫喉咙不舒服,不想说话,于是看了眼大庆一眼。 大庆立刻回话道:“回王爷,两广那边不太平,我们离开那一日,便有倭寇来袭,施典章亲自领兵出海。我们行到半路,他的亲卫快马加鞭追上我们。” 大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王爷,这是施大人的信,您看看!” “也不用看,我说于你听吧!” 苏长衫没了耐心,一开口把李锦夜吓了一大跳,声音又嘶又哑,几乎听不出原声。 “半路着了凉,又赶得急,一直没好透!” 苏长衫摆摆手:“先不谈这个。施典章信里的意思就是想问朝廷要船,要兵,要军饷。他说倭寇的船和武器都十分了得,两广那几艘破船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他希望朝廷能拨款建立一支水师,专门用来抵抗倭寇。” 李锦夜深呼吸了一下,“我倒是想,哪来的钱?” “所以才急哎!” 苏长衫将两条腿盘坐起来,正色道:“我这一路越想越惊心,西有突厥,南有倭寇,这船两面都开 始漏风,可怎生了得?” 李锦夜听着这破锣似的声音,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慢慢走到窗户边,沉思不语。 苏长衫侧过脸,默默看着他。 片刻后,李锦夜转过身,神色悲怆道:“长衫,你知道吗,如今竟把我逼到了两难。” 苏长衫又岂会不知道。 皇帝要把皇位传给晋王,李锦夜如果想坐上那个位置,只有在老皇帝咽气的时候来个兵变,那么现在他要做的事情,除了讨老皇帝欢心外,便是蓄势待发,且凡事不能太过张扬。 建水师一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两广又天高皇帝远,老皇帝只顾着自己舒服不舒服,哪还顾得上别的。 倘若李锦夜执意上书,跟老皇帝势必是闹僵的趋势,这于他是彻彻底底的不利; 但如果这事隐而不发,大莘国的南门危矣不说,两广那么多的老百姓呢? 哪知李锦夜突然开口道:“来人。” 青山立即进来,“爷!” “派暗卫送信给施典章,让他立刻起草一份正正式式的奏章,讲明倭寇的危害,呈到龙案上来。” “是!” “另派一路去镇西大军,让程大将军把突厥偷袭一事,也呈奏上来,一个字都不要隐瞒!” “是!” 李锦夜踱步到苏长衫面前,“我并非什么好人,但 于这家国一事上,从不含糊。他可以装糊涂,我却不能装糊涂!” 苏长衫冷笑一声,“你看好了,就算他信,这户部也是掏不出银子的,了不得再加税。连遇灾年,赋税再一重,各地造反的更多,我刚刚还说得轻了,这破船何止两面漏风,简直就是八面漏风!” …… 玉渊赶回来王府,见到李锦夜也在苏长衫房里,立刻就知道苏长衫这么急的赶回来,必是两广那边有什么事。 她没有多问,帮苏长衫诊了脉后,写了方子命人去抓药。 就在这时,谢奕为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 玉渊默默地看了李锦夜一眼后,悄无声息的掩门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男人们。 “卫温,去小厨房交待一声,今日的晚膳稍稍清淡些,炖个老鸭汤,里面放点去火的中药材,世子爷内火太旺。” “是!” “晚饭就摆世子爷院里,一会把曹、方两位先生也请来。” “是!” 玉渊交待完,方才回到自个院里。 …… 两广总督施典章和镇西大将军程潜的奏章,是在腊月二十六那日,送到了御案上。 老皇帝看罢,只将周启恒请到宫中,问了问户部的情况。 听罢,他重重叹了口气,把奏章扔到周启恒怀中。 周启恒看罢,惊得心跳加 速,小心翼翼打量着皇帝阴晴不定的神色,揣度着他的意思开口道:“皇上,不急在这一时,还有三天过年,这事等年后开市再议不迟。” 这话,正中老皇帝下怀,于是两份加了急的奏章,就这样留中不发。 也就在这一日,江锋归京,并且带回一人。 玉渊得到消息,狐疑地赶往花厅,远远瞧见一白袍男子端坐在梨花木椅中,江锋站在他身旁,低语着什么。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人身形高挑,相貌俊秀,举手投足间一派风雅贵公子的气派。 江锋上前一步,“小姐,这一位是杜齐刚,江南人称杜财神。” 玉渊眼风略略扫过江锋,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陌生人带到王府来。 江锋正要解释,杜齐刚却起身上前施一礼,道:“杜某冒失了,我本是姑苏人士,因生意关系与江兄弟有过数面之缘,也认得他的义父江亭,此刻在南边偶遇,一路结伴归京,便厚着脸皮想结识一下王妃您。” 若玉渊是一般内宅女子,一听这孟浪的话,就该把人打出去,但江锋的为人,她是清楚的,若不是特殊的人,他绝不会冒冒然带回来。 “杜公子坐吧,来人,换热茶来。” 丫鬟们重新上过茶水,杜齐刚的目光扫过众丫鬟, 玉渊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杜齐刚方才淡然一笑道:“今日来见王妃,其实是为着一桩生意而来。” 玉渊呷了一口茶水:“杜公子请说!” “我杜家以钱庄起家,整个大莘但凡有县城的地方,就有我杜氏钱庄,这些年也是赚了些钱。” 玉渊心说:原是开钱庄的,怪不得人称杜财神。 杜齐刚:“听说玉灵阁有些铺子要出手,我杜家愿意以高价接手,无论多少个铺子,一并吃下,这是我今日来见王妃的目的。” 玉渊暗自心惊,脸上却半点波澜都没有,慢悠悠的端起了茶盅,“这事我知道了,容我考虑考虑。” 端茶,便是送客的意思。 杜齐刚颇有眼色,行礼离开。 玉渊等他走远,目光淡淡扫过江锋,江锋立刻上前一步道:“回小姐,杜家除了钱庄外,在大莘各地也有珠宝铺子,翠玉轩就是他们家的产业。我想,既然要出手,就得找个懂行的接手。” 玉渊这时才真正的大吃一惊:“翠玉轩是他们家的产业?” …… 杜齐刚走出王府大门,回首深深看了几下后,便掀帘跳上了马车。 马车上,已盘坐着一人,目光向他看过来:“杜兄,如何?” 杜齐刚轻哼一声:“清焰兄,那一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别三年的陈清焰 被称清焰兄的男子,一身旧长袍,穷书生打扮,可那模样长得是真俊俏,俊俏得近于凌厉-- 高鼻梁,鬓如刀裁,双眼微陷,目似寒星,却偏偏不让人觉得咄咄逼人,自带一身温润如玉的气派。 这人,正是一别京城三年多的陈清焰! 与三年前相比,他的身上多了一层恬淡忧伤来! 陈清焰笑笑,从小几上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温茶出来,一杯递过去,“她可曾变了?” 杜财神抿了口茶水,眉头轻轻一皱。 “要如何形容呢,堂堂安亲王妃,穿着却是极简单普通的,不施脂粉却肤白如玉,容色算不得顶美,但周身那股气质却让人移不开眼睛。我若年轻个十岁,必为这样的女子痴迷。如今年岁大了,也懒得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只想被女人捧在手掌心。” 陈清焰笑了笑道:“见老吗?” “身段模样竟像未出阁的小姑娘,但眼睛里略带沧桑。美人在骨不在皮,也算是绝色了。” 陈清焰知道这一位从小便是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女人见过的,玩过的不计其数,高玉渊能得他这几句评论,他自是欢喜的。 车轱辘晃起来,杜财神笑笑道:“一会,为兄带你去那最热闹,最 销魂的温柔乡里走一遭!” “不必,一会拐出这条巷子便把我放下来。” “你去哪里?” “想去从前的永安侯府的老宅子看看!” 杜财神眼神一顿:“清焰啊,人不能活在过去里!” “我知道!”陈清焰浅笑:“但人也不能忘本啊!” …… 花厅里,江锋把如何认识杜财神,这次又如何一起进京,又如何把人带进府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玉灵阁原本还在江家父子手中的时候,父子二人就与这杜财神有过交集。 铺子的银钱总要找个妥贴的地方存起来,江南一带杜氏钱庄是老字号,各府各州的分号又多,于是把钱存到杜氏钱庄。 刚开始这点银子自然引不起杜家的人的注意,后来慢慢日积月累起来,数量就惊人了,于是便有钱庄少东家杜齐刚出面亲自招呼。 后来又有几次见面是在巡铺过程中,异乡遇故人,免不了多喝几杯水酒,交情便由此而来。 这一趟归京,恰好歇在同一家客栈,江锋无意间说起要卖玉灵阁的事情,那杜齐刚便动了心思,这才有了今日一见。 “小姐,这个杜齐刚今年三十有三,家中一妻四妾,二子二女,是姑苏城中一等一的大富 商。” 玉渊思了思道:“买卖做得好,可不光凭聪明会算计,必是朝中有背景的,杜家的靠山是哪一位?” “小姐再也想不到,杜家的靠山是内务府大臣萧争鸣!” 江锋压低声道:“萧大人的发妻杨氏是杜齐刚的姨母,杨氏是嫡出,杜财神的母亲是庶出,虽说来往不多,但有内务府大臣这四个字坐镇,杜家想不赚钱都难。这一趟杜财神入京,听说就是给萧府送孝敬。” “原是这么一回事!” 玉渊回过神,道:“这事,我与王爷商议一下再说,萧家的人,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小姐说的很是,其实按理这事我可以作主,但牵扯到萧家,这才把人领给小姐看!” 江锋又道:“这次回南边还有一事,是关于谢家大小姐的!” “谢玉清?” 玉渊一下子凝住了神,她记得大姐夫余淮中了举人没几个月,便带着老婆孩子回南边,说是在南边找到了差事。 玉渊问:“她怎么了?” 江锋道:“余大人十天前突然去世了,没留下半句话,余家正为分家产的事情闹个不休,回程赶得急,也没仔细打听,我估摸着大小姐应该往谢府送信去了。” 玉渊默默看他一眼: “既然送了信,这事咱们就不用管了,若真有难处,以大奶奶的性子,岂有不上门的道理。” 江锋:“小姐说的是!” 玉渊又道:“说到谢府,今年谢府送来的礼挺重,我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后来管家又送了年礼来,我收下了。” 江锋笑道:“小姐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谢府那头有数的。” 玉渊冷笑:“但愿如此吧!” …… 傍晚,李锦夜回府,听说了杜财神的事情,也是扶着茶盅不说话。虽说是好事,但这个好事来得太突然,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且这杜财神说白了是晋王一条线,更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不急在这一时,凉一凉再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玉渊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替他脱衣裳,一边问道:“明日朝廷就罢市了,江锋回来了,我想拉你去庄上住两日,年初一再回来。” 李锦夜微惊,“那这个年就不在王府过?” 玉渊嗔看他一眼:“你答应要陪我去庄上住几日的,到现在都没兑现呢,原是哄着我的?” 李锦夜想了想,道:“年初一回来太晚,大年三十宫里有家宴,不去不行。明日二十七,咱们一早出发,还能在庄 上住上三日,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玉渊自是一口应下,命罗妈妈几个去准备,回房,见李锦夜已经歪在了床上,便也爬上去。 李锦夜放下书道:“我刚刚从怡红院回来,今年的生意比着从前差了许多,盘了下帐,只营利了几万两。” 玉渊苦笑了下:“今年光景不好,福王被贬,皇后去世,连降大雪,玩乐的人自然少了。其实何止玩乐的人少了,高门里连大摆筵席,聚众宴饮都少了很多,我听说好几户高门连小妾都不敢纳了,就怕言官找上门。” “这话倒是,往年到这个时候,妓院酒坊都是人满为患,今年,宫中一场酒席都没摆。” 玉渊露出个了然的神色,“都是这没银子闹的。” …… 这边玉渊和李锦夜窝在床上说体己话,谢府里,谢承君和管氏夫妻却是你看我,我看你,连声叹气。 傍晚时分收到大小姐来信,信上说余老爷突然去逝,家里为了分家闹了个鸡犬不宁。 余夫人一门心思为自个儿女抢家产,恨不得让余淮夫妻二人净身出户,余氏宗族里的人收了余夫人的好处,都不肯帮他们说话,明明余淮才是余家嫡子嫡孙,好生欺负人,想让娘家想想办法。 第五百九十九章 二少爷,四小姐 管氏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办法想呢,只有厚着脸皮去求王妃,她们姐妹一场,总会出手帮忙的。” 谢承君心里一滞,“连年礼都没收,我怕她不会答应。” “你啊……” 管氏纤指戳了戳男人的额头,“她没收谢府的年礼,却收我娘家的年礼,这说明什么了?” 谢承君苦笑道:“我又何曾不知,只是觉得心头难受,她本该与谢府才是最亲的。” 管氏最看不得男人这副唉声叹气的样儿,“从前的事情何必再提,如今这府里你主外,我主内,再不会与从前那样。” 二小姐的丧事一办,大爷大奶奶就把谢府的担子整个撂到了他们小夫妻二人的头上,想来心下也是有所悔悟的。 只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说不出二老的不是,便只有尽心尽力把内宅打理好,把男人提点好,别再像公公婆婆那样糊涂了。 王妃那头必是冷眼都看着的,她相信只要自己行事周正,总有一天,从前的那些龌龊能慢慢消平。 “大少奶奶!” 有心腹丫鬟在外头喊话,管氏披了件衣裳去到外间,“何事?” 丫鬟凑近了在管氏耳边一通好说。 肉眼可见的,管氏的脸沉了下来,厉 声道:“你告诉闵姨娘,就说是我说的,大小姐上头有嫡亲父母作主,下头有兄弟帮衬,就不劳她一个姨娘操心了!” 丫鬟看着管氏铁青的脸,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忙跑去传话。 谢承君披了衣裳出来,“这是怎么了,置这么大的气?” 管氏气呼呼的给自己倒了盅温茶,冷笑道:“闵姨娘刚刚派心腹来传话,说她听了大小姐的事情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说让我们去求求王妃。” 谢承君纳闷,“也不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啊,倒是与咱们想一处去了!” “你知道个什么!” 管氏气得捶了他一下,“这信除了我们几个,谁都没见着,她是如何知道的?” “父亲告诉的呗,还能有谁!” “她又不是大小姐的亲娘,她急个什么劲?她凭什么睡不着觉?她做给谁看?” “这……”谢承君哑口无言。 “除了做给父亲看,便是做给我们看。” 管氏咬牙道:“做给父亲看是想让父亲知道,他的忧,便是她闵姨娘的忧,他的愁便是她闵姨娘的愁。你们男人都是傻的,一听女人讲这话,只觉得这女人好啊,贴心啊,哪能看出她是在演戏,真正急的人,是你 母亲!” 谢承君:“……” “做给咱们看,是因为咱们当了家,她这是在拐弯抹脚的告诉咱们,我是大爷的爱妾,瞧瞧,大爷把这么要紧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你们一个个对我尊重些。” 谢承君张着唇,半晌才叹道:“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多的心思。” 管氏一口气把温茶喝完,冷笑连连:“只怕我还少说了一层,阿渊帮二妹养私生子,她一看这情形,怕是又起了把淑丫头养到王府的念头,所以想撺掇和那头靠近。”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谢承君可真是服了。 管氏叹道:“她啊,心思深着呢,也难怪父亲被她哄得连东南西北都忘了。” “那……” “那什么那,只要我当这一天的家,我就得把她压制一天,一来为母亲出口气,二来,我也不能让她算计了阿渊!” 谢承君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个媳妇是这么可爱的,当下就把人推到了床上,身子压上去。 “膝下就一个哥儿太冷清,咱们努力一把,再生个姐儿出来,和你一模一样的更好!” 管氏轻轻“呸”了一声,心头哪还有半分怒气。 …… 第二日,管氏起了个大早,打扮一新便去了王府,哪 知到了王府,却被告知王爷带着王妃去庄子上了,扑了个空。 江锋见她面有难色,道:“大少奶奶有事不妨与我说,等王妃回来我会如实相告。” 管氏见江锋的话说得如此客气,忙把余家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哀求道:“按说这事也不该我出面,只是如今我也就她一个小姑子,总想着都是一家人,能帮一把是一把,这才厚着脸皮求上门。” 江锋记得很清楚,管氏第一次上门时脸上一脸娇羞怯色,话都不肯多说半句,如今不仅事儿行得正,话更是说得漂亮。 比起其他谢府的人来……江锋不由心下冷笑:人与人的差距就在这里。 “大少奶奶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管氏心下大喜,立刻行礼告退,出王府,马车行到一半,就被自个家里的管事拦了下来。 “大少奶奶,您赶紧回去吧。” 管氏一掀轿帘,“出了什么事?” “二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 管氏一时懵懵道:“哪个二少爷,哪个四小姐?” 管事一拍大腿:“还能有哪个二少爷和四小姐,是二爷膝下,邵姨娘生下的那两位!” “我的老天!” 管氏一拍额头:“这两位祖宗怎么来了?” …… 谢府花厅里,顾氏看着面前的两位,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只能拿目光去看自家男人。 谢大爷也心头发沉,猛喝了几口茶水,才开口道:“来人,去把老爷请来!” 话音刚落,只见自家亲爹急匆匆的来了,一入花厅,目光死死的在小孙子身上打转。 谢承林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抱着谢老爷的腿哇哇大哭:“祖父,祖父啊……” 谢老爷只当这个小孙子是死在外头了,乍一听到他喊“祖父”,血脉亲情让他浑浊的眼中滴出几滴泪来。 但一想到这小畜生从前干的那些个事儿,那泪又被狠狠的逼了回去。 脑袋一偏,视线落在谢玉湄的身上,谢玉湄立刻规规矩矩跪下磕了三个头,轻轻唤了一声:“祖父!” 认亲场面结束,众人坐定。 谢老爷抚着稀疏的几根胡子,问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谢承林忙道:“祖父,我们是跟着妹夫进的京。” “妹夫?” 顾氏见老爷竟然有些老糊涂了,忙在一旁小声提点道:“老爷,您忘了,就是陈府的哥儿,外祖家原是永安侯府,平王谋逆一案受了牵连,后来被抄没了家产,陈女婿就跟着家人回了苏州府。” 第六百章 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谢老爷哪能记不得自己孙女婿是谁,只是想让顾氏把话说开罢了。 果不其然,这一说开,谢承林,谢玉湄脸上都不大好看。 其实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谢老爷心里想:孙子先不说,这孙女可是泼出去的水,她回来做什么?会不会受牵连? 谢大爷心想:这臭小子赌徒一个,连他亲娘的死活都不管,这会上门不会是借银子来了吧! 顾氏:今日二十七,还有三天过年,四丫头这个时候跟着男人进京,难道被扶正了吧! 谢玉湄把所有人的脸色一一看在眼里。 她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道:“我们这一趟,是跟着杜财神上京的,我夫君在杜财神手底下当差。噢,杜财神你们怕是不知道,他原是我们苏州府最最有钱的人,他的生母是内务府大臣萧争鸣发妻的妹妹!” 话,掷地有声的落下,像一记重锤,锤在了每个人心上。 谢老爷的脑子飞速的转动开了。 那么也就是说,杜财神和晋王妃是实打实的表兄妹,晋王妃又是未来的中宫皇后,将来登了高位,杜财神就成了皇后的嫡支,那陈女婿在他手底下当差,陈女婿不也就成了皇后的嫡支? 哎啊啊,原本以为 糊了的这一支,没想到过了几年,竟然有这么好的造化。 “大奶奶,命厨房今日中午多做几个菜,一家人好不容易聚齐了,自然是要热闹热闹的。” 顾氏并不是个笨人,且不说这陈女婿只是在杜财神手下当差,只说四丫头是个妾,而且几乎是硬塞过去的,就算与晋王府攀上关系又怎么样,这中间都不知道绕了多少层! 但人已经上了门,也不好再往外推,她忙起身去安排。 走出花厅的瞬间,顾氏扭头,却见谢玉湄笑眯眯的目光向她看过来,她强扯出个笑容,便转过了身。 顾氏走出拱门,却见媳妇管氏匆匆而来。 婆媳二人一对眼,立刻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摒退下人,管氏说起王府的事情;顾氏说起二房的事情。 管氏听罢,想了想道:“大奶奶,不是媳妇背后嚼人舌头,这兄妹俩,一个好赌成性,连自个亲娘都能逼死,一个心术不正,都不是省油的灯,若说为着亲情上门,打死我也不信的,要知道他们去南边这么些年,可是连封信都没写过。” “不正是这个理儿吗!” “这样,咱们好生招待着,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别的看看再说!” 顾氏如今 对儿媳妇言听计从,当下点点头。 花厅里,谢承林站起来,“祖母病逝,我去南边找四妹了,没来得及给祖母送终,祖父,容我给她去磕几个头,上柱香吧!” 谢老爷一听孙子还有这份孝心,自是一口应下,带着孙子开祠堂去了。 谢大爷虽不乐意,却也只能跟过去,他得提防着谢承林那小子呢! 出嫁女谢玉湄却是进不得的,只能坐在花厅喝茶。 管氏进到花厅,头一句话就把谢玉湄噎了个半死:“四妹妹,真真是稀客啊,妹夫人呢,怎么不见他来?” 谢玉湄脸色微凛,淡淡道:“他今日跟着杜财神往萧府去了。” “那你们歇在何处?” “杜财神在京城有大宅子,我们歇在他宅子里。” 管氏微笑着点点头:“嫂嫂问句多余的话,妹夫把妹妹带上京,可是扶了正?” 谢玉湄当即脸红,目光似有不忿,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掐着掌心,方才把怒意压了下去。 “爷有正妻,他顾念我的亲人都在京城,这才特意把我带在身边服侍,爷对我是极好的!” “妹妹生得这般花容月色,妹夫哪有不爱的道理!”管氏顿了顿道:“妹妹怎么没把孩子带来?” 又一记窝心脚,正中谢玉湄的心口,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我命薄,至今没有给爷生下一儿半女。” “那妹夫膝下……” “有一嫡子,刚满十个月。” “啊,那亲家母蒋太太一定欢喜死了!” 谢玉湄脸色有些发白,“我婆婆一年前病逝了。” 管氏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这么年轻,倒真真可惜了,从前多利爽的一个人啊!” “听说,二姐姐也走了,还留下了个哥儿?”谢玉湄不动声色还击过去,“怎么好好的就走了呢,命太薄了。” 管氏眸光一闪,“谁说不是呢!” “大嫂,那哥儿怎么就进了王府,不应该啊,二姐和三姐到底是隔了房的!” 管氏脸色发窘,咬着后槽牙把刀子甩过去,“没办法,谁让她们姐妹情深呢,有时候隔了房的,比亲姐妹还要亲上三分呢!” 谢玉湄没有料到一向好脾气的管氏,如今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且分毫不让,冷笑了一声,便喝茶不说话。 一时间,花厅的气氛沉寂下来 这时,闵姨娘带着女儿谢玉淑进到花厅,一进门便忙不迭向管氏告罪。 “听说二少爷和四小姐回府了,这丫 头便在院里坐不住,非要来见见哥哥姐姐,大少奶奶,妾身就自作主张了。” 话讲得漂亮,再加上都是二房的骨肉,管氏不好多拦,只笑道:“你便是不来,我也是要派人去请淑姐儿的,淑姐儿,这是你四姐;你二哥去了祠堂,一会就来。” 闵姨娘赶紧把女儿往前一推,谢玉淑胆子似乎颇大,也不羞怯,一双眼睛频频向谢玉湄打量,俏生生的唤了声:“四姐姐!” 谢玉湄在心里骂了一声“小杂种”,脸上却笑眯眯朝身后的丫鬟看一眼。 那丫鬟把表礼送到闵姨娘手中,闵姨娘接过称谢。 谢玉淑上前笑道:“谢谢四姐姐,四姐姐长得真好看!” “小嘴真甜,跟抹了蜜似的!” 谢玉湄心不在焉的夸了一句,揉揉小姑娘的头,目光却落在闵姨娘脸上。 一身水绿色袄子,脸蛋红润,眼角带春,一看这日子便是过得极好的。 想着这人原本是父亲的妾氏,末了却滚在大爷的怀里,谢玉湄微微眯起眼睛,说的很慢,声音里还带着一种冰冷的甜蜜。 “姨娘啊,父亲和大伯,哪一个对你更好啊?” 闵姨娘的脸,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唰的一下红了! 第六百零一章 都不是省油的灯 大莘男尊女卑,男人三妻四妾可以,但女人却必须从一而终。 即使夫妻和离,男人第二日就能娶新媳妇,但女人再嫁却是难上加难,有的甚至只能孤独终老。 这一风气,在高门大户里更盛,甚至有些死了丈夫的贵妇人,即便年轻美貌,即便心有期待,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守寡。 闵姨娘虽说是个姨娘,却也是从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谢二爷是流放,还没死呢,她便不顾名节跟了别的男人,这在世人眼中,便是水性杨花,在谢玉湄的心目中,更是十恶不赦。 父亲一妻三妾,死的死,远走的远走,唯独她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 女人的怨毒,从来不分远近亲疏,只分一点:你是不是过得比我好? 闵姨娘抬头,眼神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便红了眼眶冲管氏福了福,一言不发的拉着女儿便走。 偏那淑姐儿有几分护短,挣脱开闵姨娘的手,冲到谢玉湄面前,大声吼道:“大爷对我和我娘最好!” “是吗?”谢玉湄连连冷笑,“是吃得好啊,还是穿得好啊!” “淑姐儿!” 闵姨娘严厉的唤了一声,淑姐儿立刻乖乖地走回到她身边。 闵姨娘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向谢玉湄,“我虽然跟了大爷,可大爷好歹 是个堂堂正正的爷,倒是某些人,明明是半个主子,却跟个家丁不清不白的厮混着,把谢府的脸面都丢尽了,要论贱,谁也贱不过她!” 说罢,也不去看谢玉湄脸上的神色,拉着女儿就走。 谢玉湄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身子却稳稳的坐住了,并没有失态,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的掐进掌中,连血印子都掐了出来。 管氏看了一出好戏,璀然一笑,静静饮茶。 真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啊! …… 闵姨娘拉着女儿回院子,命丫鬟把姐儿带出去玩,自己懒懒的歪在了榻上。 贴身丫鬟素兰端着热茶上前:“姨娘,前头怎么样?” 闵姨娘倦倦道:“原本我想着他们和淑姐儿也算是同一条藤上落下的瓜,带淑姐儿去认认人,顺便探探口风,看看他们混得如何,哪曾想那四丫头打心眼里没瞧得起咱们!” 素兰毫不客气地骂道:“她娘是个姨娘,她自己也是个姨娘,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闵姨娘叹口气:“这对兄妹我算是看透了,根本指望不上;安亲王妃那头,怕也是遥遥无期,如今之计,我还得指望我这肚子,看看能不能替大爷生下个一儿半女。” 素兰沉默了下来。 当年那一碗落胎药喝下去 ,虽然在大房站住了脚跟,却把姨娘的身子给弄坏了,调养了几年都没调养过来。 姨娘想要在谢府抬头挺胸,最好是要生下个哥儿,只是以大奶奶和大少奶奶的精明,又怎么会容得下她生个儿子和他们夺家产呢。 难啊! …… 男人们从祠堂回来,丫鬟们摆了饭菜上来,用罢饭,兄妹喝了半盏茶后,便起身告辞。 两人坐进马车,谢承林原形毕露,笑嘻嘻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妹子,这是祖父偷偷塞给我的,两千两呢,够我赌个好些天了。回头我要把这老家伙好好哄骗哄骗,多哄点银子出来!” 谢玉湄一听这话,气得咬牙切齿。 两年前,她的好哥哥带着春花那贱货,巴巴的找上门来,嘴上说得好听,是来探亲,实际上是银子都糟践光了,走投无路才想到的她。 一母所生,她不好把人推出去,只得厚着脸皮去求陈清焰,左求右求才求得他肯收留。 哪知春花一进府,就没有安份的时候,几次三番跑陈清焰面前去抛媚眼,她气得当着谢承林的面,命人把春花按在地上痛打一顿。 她也是发了狠,逼谢承林做选择:要么把那贱货给卖了;要么你们两个一道滚蛋吧! 谢承林早就把春花玩腻了,这会他 见陈家虽然落败,却还有大宅子住着,佣人使唤着,二话不说,立刻就把春花卖进妓院,这才在陈府有了个落脚之处。 陈清焰连谢玉湄的院里都懒得来,自然也不会管这个谢承林的闲事。 谢承林白天在外头胡混,晚上回来睡个觉,银子花完了问自家妹子要,要不到就偷妹子房里的东西去典当行卖。 说来也巧了,苏州府竟是他的福地,旁人十赌九输,他水土不服了半年后,在赌场上竟然开始赢钱。 男人有了银子就有了底气,在陈府边上买了个小宅子,买了几个有姿色的丫鬟侍候着,小日子过了起来。 但赌这个东西,哪有常胜将军,没几个月,他又输了个精光,又跟吸血鬼似的缠上自家妹子。 恰好这时陈清焰跟着杜财神做生意,需要跑腿的,谢玉湄实在拿这个混帐哥哥没办法,跪在地上求男人用他。 陈清焰哪会用一个赌鬼,直接一口回绝。 哪知这谢承林在外头鬼混了几年,别的没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自个跑到杜财神跟前毛遂自荐了。 杜财神一听这人竟然是安亲王妃的嫡亲大哥,谢探花的嫡亲侄儿,顿时来了兴致,就跟耍猴似的,安排他做了几趟差事。 其实杜财神也是想瞧瞧,亲王妃的哥哥能渣到何种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这谢承林读书烂泥扶不上墙,做生意忽悠人倒是一把好手,就这样,杜财神和陈清焰一商量,把这人留在了身边。 这次入京,陈清焰原本不会带她谢玉湄,是她拿二姐的死说事,哭哭啼啼了半天,才让男人点头答应。 谢玉湄面露苦笑:“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当年那闵姨娘只有跪在母亲跟前哭求的份,见了我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起来。” 谢承林一听“母亲”二字,头皮发麻,心虚的一掀帘子便跳了下去,“你先回去,我去外头耍耍,天黑前回来。” “杀千刀的,你要再敢烂赌,就别死回来。” 谢玉湄狠狠摔了车帘,长吁口气靠在马车壁上,顿了几秒钟,她又轻轻撩起车帘,目光贪婪的看着四周的一切。 京城于她来说,是第二个故乡,当年父亲还在任上时,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俩陪着入京。 京城可真真繁华啊! 今天这个宴,明儿那个宴,母亲总是将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出席,多少京城高门里的夫人小姐,都夸她一声:只有南边的水土,才能养得出这样的美人来! 如今呢…… 谢玉湄突然悲怆起来! 第六百零二章 又到除夕 玉渊浑然不知故人入京,这会,她刚吃饱了饭,拉着李锦夜在田梗上散步。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这个天佃户们都缩在家里,所以整个田梗上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李锦夜笑道:“旁人都在京中忙着迎来送往,就咱们两个人闲闲散着步,一看就是失势的。” 得势与失势,有时快的人心都反应不过来,但身在局中的人,自然最清楚。 “谁又能得一辈子势呢!” 玉渊话峰一转,“这个天也不知道有没有猎物,爷若是功夫好的话,打只兔子晚上烤肉吃也好!” “这么冷的天,别说兔子,就是老鼠也不会有一只的,晚上吃烤羊吧,我亲自烤!” 李锦夜在北狄生活多年,烤什么都好吃,那香味简直飘出三里地,玉渊直把自己吃了个撑,捧着个圆溜溜的肚皮在床上直喊“哎哟,哎哟”! 李锦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这还是堂堂安亲王妃吗,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谁规定王妃就不能吃撑了?”玉渊回嘴,“皇帝都有吃撑的一天呢!” “都是你的理!” 李锦夜把身子挪过去,大掌贴着她的小腹慢慢搓揉,一股热意涌上来,玉渊 脑袋昏昏沉沉,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李锦夜等她睡熟,掀了棉帘出去,青山已经等在外头。 “如何?” 青山低眉道:“回爷,杜齐刚这一趟进京的确是给萧家送孝敬来的,每三年送一次,今年正好是第三年,杜齐刚进京,从不走水路,只走陆路,所以才与江锋遇到。” 李锦夜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青山立刻又道:“爷定想不到杜财神身边的心腹是谁?” “谁?” “陈家公子陈清焰!” “噢,是他?” 李锦夜俊眉挑了起来:“这一趟他也跟着进京了?” “不仅他进京了,连带着谢四小姐和谢二少爷都入了京。谢二少爷如今也在杜齐刚手下当差。” 青山看了看爷的表情,又道:“小的又私下打听了下,陈清焰在苏州府娶了房正妻,算不上名门望族,只是个读书人家的独女,年初生下了嫡子,如今刚满十个月。” “我记得他已经贬为庶人了?” “正是,所以他这个嫡子跟妻姓,怕是为将来走科举这条路作准备。对了!” 青山又道:“蒋氏病逝了,陈老爷没有再娶,府里两个姨娘也遣散了,孩子满半年,就养在陈老爷跟前, 听说陈老爷要亲自教养这个大孙子。” 李锦夜沉默了一会,淡淡道:“读书人家,诗礼传人,这是好事!陈清焰此人,几年前还有些少年心性,如今怕是被生活打磨了棱角,沉稳许多。” “爷说的极对。听说杜财神这人,身边从来不养闲人,陈清焰若没有几分真本事,杜财神不会这么器重他。” 李锦夜背过身,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青山:“萧府的人,向我李锦夜伸出橄榄枝,这是无意之举呢,还是有意之举?” “这……”青山答不上来。 …… 三日闲庭野鹤般的生活一晃而过。 大年三十,玉渊与李锦夜起了个大早,收拾后便往京中赶。 回到王府已是午时,草草用了饭,略歇上一会,便换了朝服往宫中去。 刚到宫门口,便遇到了晋王府的马车。 晋王妃扶着丫鬟的手下车,一见安亲王妃,笑眯眯上前打招呼。 两人都是穿着一模一样的朝服,打扮没什么区别,只是亲王妃的朝服上,多绣了只金凤凰! 寒暄几句后,妯娌二人一并往后宫去。 李锦夜与李锦云则往御书房走动。 去年所有女宾都还聚在皇后宫中,今年则都聚在 了令贵妃宫中。 令贵妃一身大红色朝服,头戴点翠金凤,腕上的珍珠手串颗颗都有拇指大,滚圆明净,璀璨耀眼。 玉渊目光扫过,嘴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 从前陆皇后在的时候,令贵妃打扮一向素净,从来不喧宾夺主,如今后宫她一人独大,倒也不用再忌讳太多,该有的排场、派头,一一都有。 “安亲王妃来了,快坐。” 令贵妃放着自个儿媳妇,先与玉渊打招呼,玉渊如何敢拿大,上前磕头行礼。 因她身份贵重,故被赐坐到皇后身旁,萧扶摇则只能坐在她旁边。 众嫔妃不由的将目光看向两人。 一个明艳动人; 另一个温婉端庄; 都是顶顶好的姿色。 这时,又听外头太监唱道:“怀庆公主到!” 片刻后,怀庆扶着两个嬷嬷的手走进来,速度跟踩死蚂蚁差不多。 令贵妃下了榻府,亲自去扶公主,半点架子都没有。 怀庆忙笑道:“娘娘客气了,哪敢劳您的驾!” 令贵妃笑道:“今日不同往日,皇上早早就叮嘱了本宫,让本宫无论如何都得照顾好你!” 怀庆:“父皇偏宠了!” “宠自己的女儿还不是应该的!”令贵 妃把人扶坐下,方才松手回座。 怀庆抬眼,与玉渊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两人相视一笑。 “公主成婚好些年,方有了这第一胎,真真是老天开眼。” “听说都是安亲王妃的功劳。” “奇怪啊,安亲王妃成婚也有三年了,怎么肚子到现在都没动静呢,莫非是王爷他……” 几个嫔妃的话虽然说得小声,但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殿内每个人的耳中。 玉渊神色未变,但令贵妃却勃然大怒,“大喜的日子偏要嚼舌头,看来是本宫治下无方啊!” 那三个嫔妃一看贵妃发怒,慌里慌张的跪下求饶。 玉渊一看那三个人,虽然她对老皇帝的后宫不感兴趣,可耐不住李锦夜在她耳边吹风啊,所以谁是谁的人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这三人,分明是令贵妃的人,唱这一出贼喊捉贼,自然是在告诉所有在场的诰命夫人:你们眼招子放亮些,李锦夜是个生不出崽子的王爷,站队可别站错了。 这真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李锦夜摒除在继承人之外的一步好棋。 玉渊能看明白的事,那些诰命夫人自然也都明白,又不是傻子。 众人唰唰唰的把目光对准了高玉渊。 第六百零三章 除夕夜 玉渊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医者不自医,王爷的身子是好的,只是我从小生活在乡野,像这么冷的天,还要凿了冰,洗一家人的衣裳,身体受了寒!” 这话,几乎是自曝两样短处在众人面前,一样是她的出身,第二样是她的身体。 话落,有嫔妃笑道:“既然王妃的身子有寒气受不了孕,那为何府上侧妃都没动静,还是说王妃性妒,不让王爷歇在侧妃房里?” 玉渊将茶碗放下,意味深长地看看那嫔妃,“还真被娘娘猜对了,我好不容易攀附了我家王爷,又怎肯把他拱手让人。” 那嫔妃冷了脸道:“安亲王妃,子嗣一事大过天,你这样善妒就不怕王爷无后吗?” “无后总比没命的好!” 玉渊突然语出惊人,就在众人奇怪她怎么敢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却笑而不语了。 但聪明的人却瞬间就明白了这道理--原来,这李锦夜不生孩子是故意的啊?他是为了自保啊?否则会不会落得和平王、福王一样的下场? 怀庆不由暗暗为高玉渊叫了一声好。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又像是什么都说尽了,还不轻不重的将了令贵妃一 军。 怀庆想到这里,拿眼睛去看令贵妃,巧的是,她正好看到令贵妃眼中一抹冷意一闪而过。 她抚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心说:为着那张龙椅,再温良的女人也会变成一只吃人的老虎! …… 群臣宴前,照例是开祠堂祭祖宗。 李锦夜一身官袍,跪在皇帝身后,令贵妃虽然贵为一宫之首,却并非正宫娘娘,没有资格出席。 祭祀完,年夜饭早早开席,君臣同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锦夜的势力日渐壮大,还是令贵妃交待过儿子要隐而不发,这顿年夜饭吃得太太平平,半点波澜都没有。 年夜饭吃到一半,老皇帝便坐不住了,称身子不好离了席。 他一走,众人也就纷纷散去。 玉渊和李锦夜坐马车回府,府里这时已挂上了红灯笼,热腾腾的年夜饭刚刚备好。 但饭桌上,偏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苏长衫,一个谢奕为。 “人呢?”玉渊问。 江锋回道:“三爷今年不在王府过除夕,去了卫国公府,说是吃罢年夜饭,要赶着子时前,一道去延古寺撞钟,为大莘祈福,为王爷王妃祈福。” 玉渊微微一怔,心下气笑,什么为大莘,为她和李锦夜 ,根本就是这两人想私会! 正要暗下向李锦夜吐槽几句,就见老管家匆匆而来,说宫里赏下福菜。 李锦夜与玉渊正好还没有换便服,匆匆往前头去迎接。 …… 而此刻的卫国公府,谢奕为站在苏长衫的书房里,心里阵阵后悔。自己怎么就同意跟他回卫国公府过年? 他静静的想了片刻,觉得还是自己心太软,被他三言两语的哄骗了来,实在不行,就先偷偷溜吧,反正一会见着卫国公也很尴尬。 放下书,正要转身,一个热腾腾的身体贴过来。 “三爷,你这是要去哪呢?” 这王八蛋走路都没声音的? 谢奕为深吸口气,正要开口, 身后那人故意用身体撞了他一下,“一定是等不及我,所以想来找我!” “你离我远点!” 谢奕为一把将人推开,哪知这人浑身上来跟个软骨头似的,一推就撞在了书架上,疼得直抽气。 谢奕为吓得赶紧把人扶到榻上。 苏长衫趁机哼哼道:“哎哟喂,疼死我了,我这身子啊,怎么大半年的都没养好,不会是养不好了吧!” 外头的大庆和二庆对视一眼,心说爷啊,你就省省吧,大刀你都轮了不下五百 回,也就骗骗三爷那个傻子。 傻子果然上当, 一手揉前胸,一手揉后背,嘴里还小声说道:“好点没有,还疼不疼!” 苏长衫趁机往他怀里一滚,嘟了嘟唇,示意他赶紧亲过来,亲过来就不疼了! 谢奕为慌得一把把人推开,正正经经的坐到了椅子上,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苏长衫的心,莫名软了一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奕为观了一会心,见那人没动静,又抬起头,四目相接,他飞速偏过了头,看向窗外。 苏长衫理了理衣裳走过去,笑眯眯道:“一会年夜饭由下人送来,咱们就在这书房吃,吃完,再往延古寺去。” 离得太近,谢奕为心里有些慌,轻轻“嗯”了一下。 “奕为啊!” 苏长衫轻轻唤了他一声,手指在他颈边婆娑着,“咱们总这么这么清清白白的处下去,早晚一天,我得被你折磨死!” “胡说八道!” 谢奕为一蹦三尺高,冲到门口,砰的一声拉开房门,“快,去催催年夜饭,怎么还不来!” 苏长衫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心想这小子不会还在练童子功吧! …… 年夜饭吃罢,卫国公着小厮送了两个大红包过来 。 谢奕为见红包上还写着自己的名字,这心又开始七上八下了,再掏出红包一看,整整一千两的银票,他整个人呆愣住。 苏长衫偏还作弄他,低声道:“不算多,按规矩,儿媳妇第一次上门最少也得三千两起步,他这是顾着你面子呢!” 谢奕为一巴掌拍死他的心都有,梗着脖子瞪他一眼道:“你给我闭嘴吧,苏长衫!” …… 两人打。打闹闹上了马车,直奔延古寺。 今日除夕,往延古寺去撞钟,烧香的百姓着实不少,大半夜的路上还都是人。 谢奕为顾着他的身子,把靠垫塞到他腰下,“这一个多小时的路呢,闭眼睛睡一会。” 苏长衫好不容易寻了个和他独处的机会,哪能睡得着,转了个身,把手撑在腮边,直勾勾地看着他。 越看,心里越觉得美滋滋儿的。 说实在的,京城长得比他好看的人太多,这人眼也不算顶大,皮肤也不算顶白,但所有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他喜欢的那个样子。 谢奕为被他看烦了,佯怒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不让看,莫非是想让我做点别的?” 谢奕为眼睛瞬间瞪得如铜铃一般大:“……” 第六百零四章 冤家路窄 “逗你的!” 苏长衫身子往下一躺,伸开右臂笑道:“什么都不做,但过来让我搂搂总可以吧!” 谢奕为气结,把小几往两人中间一横,也跟着躺下了,“长衫,我最近有些发愁!” “愁啥?” “子嗣!” “李锦夜的?” “嗯!” 一时两人无话,苏长衫发现这个问题无解,就像走入了死胡同。 “要不……我今天头一柱香就不为自己求了,为暮之求吧!” 谢奕为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求菩萨有用的话,要郎中做什么?” 苏长衫把手从小几下面伸过去,握住他的,放在掌心,“那算了,我还是为自己求吧,求咱们两个平平安安到老。” 谢奕为觉得这人的手热得慌,手心还有湿湿的汗,想甩开,又舍不得。 马车到山脚下, 休息片刻后,直接上了山路。 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延古寺门口。 此刻的寺门口,已经挤满了进寺里烧头柱香百姓,大庆把马车驾到右侧的偏门,门口两僧人一看是世子府的,立刻把人请进去。 延古寺的古钟挂山顶上,两人弃了马车,步行上山。 上山的路挂满了红灯笼,亮如白日。 苏长衫爬了没几步,便有 些喘,谢奕为见状,忙走到他前面去,伸手去拉他。 苏长衫扶额心叹:自己这破身体,本来妥妥的在上面,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危险啊! 不过好在离李锦夜坐那位置,还有些日子,现在开始锻炼身体还来得及! 谢奕为哪里知道身后的人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此刻,他被前头的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一身绯红色锦袍,走路跟踩蚂蚁似的,还喘着粗气。 “兄台,借过!” 那人回头,目光与身后的苏长衫对上,脸色骤然一变。 苏长衫眼底瞬间涌上风云,“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永毅侯府的世子爷啊,怎么着,永毅侯府要保不住了,所以上山来敲个钟,求菩萨保佑保佑?” 江元亭一双眼睛瞪圆了,一副很想破口大骂、问候苏长衫十八代的架势,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终究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气哼哼往边上一站,把路让了出来。 不得不让啊! 永毅侯府如今风雨飘摇,虽然福王一案没被扯进去,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老皇帝已经是极不待见他们江家。 因此,江家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隐形的球才好,免得老皇帝看到了,惹出心火,再 来个秋后算总帐。 他江元亨这半年来,更是心惊胆颤,当初仗着福王得势,在卫 国公府门口撒尿的事情历历在目,那苏长衫从来就是个混世魔王,哪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哪知,等了半年也没等来苏长衫的报复,正当他以为风声过了,心头窃喜呢,要巧不巧的,竟然在延古寺给碰上,真真是冤家路窄! 江元亨哪里知道,这一茬在苏长衫心里根本没过去,之所以没找他算账,一来是那一摔动了筋骨;二来,他忙着李锦夜和军中的事情,也抽不出空! 哪晓得老天爷竟然把仇人送到他面前来……苏长衫鼻子里冷笑一声,“来人,把这小子给爷剥光了挂到树上!” 江元亨一听急了,脚下跟抹了油似的,赶紧躲到了侍卫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怒道:“你敢?” “哟,口气还挺冲啊!” 苏长衫笑了,慢慢悠悠的走上前,“你看我敢不敢!” 话落,大庆二庆瞬间出手。 那几个侍卫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人就被放倒了,就剩江元亨一个人,像只鹌鹑似的站在路中间,吓得瑟瑟发抖! “别过来,别过来……” 苏长衫气定神闲的一步一步往前逼近,“原 来也是个孬种啊,在我卫国公府门口撒尿的时候,怎么不孬了?” “你……你……你……” “你什么你?” 苏长衫身子往前一凑,冷冷道:“你死定了!”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苏长衫,我X你八辈子祖宗……啊……你他娘的……” 苏长衫抬头看了树上一眼,“这人嘴太臭,得用泥巴帮他洗洗嘴。” “苏长衫你个……呜呜……” 谢奕为不想再看,咳嗽一声道:“长衫,全扒光了不大好看,留条裤子吧!” 心上人开口,苏长衫当然要听,“孙子,听见没有,三爷为你说话呢,赶明儿多给三爷磕个头,兴许我一高兴了,就不找你麻烦!” 说罢,他主动拉住谢奕为的手,摇摇晃晃的往上爬,“奕为啊,你信不信这孙子明儿回去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谢奕为扭头看了眼树上那只被扒光了的鹌鹑,叹道:“”权利这东西可真是个好东西啊,会上瘾,也难怪古往今来多少人想登顶!” “我就不想,我就只想和你做对懒散鸳鸯!” 谢奕为脸颊微微发热,脸上的镇定一扫而光。 树上的江元亨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眼里的恐惧过 后,是抑不住的怨毒--苏长衫,你等着,今日之辱我总有一天要报复回去! …… 安亲王府的除夕夜,还是老样子,除了张虚怀,和曹方二人外,温郎中一家,江亭父子都在席上。 罗妈妈等重要的下人则在另一桌。 青山与乱山因刚成亲,也被安排在罗妈妈一桌上,没少被如容几个灌酒,气氛竟然比主桌还要热闹。 子时一过,鞭炮声炸响,玉渊亲自给众人发了红包,并把阿宝,青儿,青山,乱山叫到了跟前。 两对新婚夫妻齐齐跪在主子跟前,三个头后,李锦夜亲自交给他们两个大红包。 玉渊在一旁笑道:“结了婚,便是大人了,这顶顶重要的一样便是你敬重我,我爱惜你,凡事有商有量,置了气也别隔夜,床头吵架床尾和就行。” 阿宝和青儿羞得满脸通红,都不敢多瞧小姐一眼。 四人相携离去。 李锦夜看着自个女人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笑道:“阿渊,咱们俩个好像从来没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事儿。” “那是因为我事事让着你,不吵架!” 李锦夜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靠了一会,才冲她笑了一声:“阿渊啊,咱们俩到底谁让着谁?” 第六百零五章 听见 因为时间太晚的缘故,所有人都在王府住一夜,江锋亲自送江亭回房。 温郎中一家则歇在另一处院落,温湘走到一半时,突然顿住了脚步,“爹,娘,我还有件事情没做,你们二老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湘儿,别乱跑啊!” 周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叹口气道:“疯疯颠颠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个家。” 温湘是听到刚刚在饭桌上,江锋咳嗽了几声,才动了帮他去诊一诊脉的心思。 这人的身体虽然壮得跟头牛似的,但带着病气过新年总不大好,而且温湘告诉自己,这绝牵扯不到喜欢不喜欢,就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关心。 …… 青石路上,父子二人并肩而行。 江亭背着手道:“年前小姐来找我说话了,说的是你的终身大事,锋儿啊,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跟父亲透个底?” 江锋勉强笑了下,“义父,我和小姐说得很清楚,没有成亲的打算。” 江亭追问:“你是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还是永远不会有成亲的打算?又或者你在等?” 江锋悚然一惊,他预感到义父这一问早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问在今日。 知 子莫若父。 江亭一看他的表情,就隐隐猜出答案。 “你做什么,义父都不拦着,义父只想和你说说,人活一世,还是要为自己思量思量,别等老了再后悔!” “义父,你后悔吗?” 江亭:“……” 他哑然片刻,终于忍不住失笑,“你倒是将了我一军,说句心里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是后悔的。人来这世上一遭不容易,我这辈子除了给主子效忠外,别的什么都没干,若不是后来有了你,也是孤魂野鬼一个。” 说到这里,江亭沉默了下来,不知陷入了什么思绪里。 良久,他叹了口气:“但想着高家,想着小姐,又觉得这一生这样过也挺好,挺知足,尤其是将来两眼一闭去阎王殿去见高家人,为父的腰板能挺得直直的。” 江锋嘴角抽动了下。 江亭又道:“我从小就教你要忠心,要以身侍主,但你我父子十多年,我心里还是藏了一点私心,这私心不是要为我江家传宗接代,是想你能体验到做一个普通人的快乐,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江锋心中大悸。 义父是从狼嘴里把他救下来的,刚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是心惊胆 战的,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这穿得暖吃得饱的日子就没了。 所以他把义父的话,看得比天还大,处心积虑的留了下来,稳稳的站在义父身旁,做得他左臂右膀。 直到后来有一天,义父让他进了高二爷的书房,他这才明白过来义父收养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面前的这个小小的人儿。 夜里,义父把他叫到跟前,一字一句对他说:“以后你的命是小姐的,这辈子要忠心的人也只有小姐一个,她让你生,你生,她让你死,你必须死。” 当时的他,心里是有怨的。 凭什么呢? 就凭你救了我一命,我就得替你,替高家,替小姐卖一辈子的命吗?所谓的父子亲情,也不过是利用的工具吗?我舍弃了自由身,就是为做你们的奴才吗? 也就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他再怎么处心积虚的讨好义父,在义父的心里,高家的一切,都大过他! 这个念头一直藏在心里,时间一久也就被磨平了,哪曾想今夜义父会突然对他说,自己藏了一点私心,这一点私心还是因为他。 这一句话,让铮铮铁汉江锋潸然泪下。 江亭见他落泪,也是惊 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话讲重了,忙拍拍他的肩道:“你要真想等,我也不拦着,谁心里还没个念想呢!但有一点,你需得知道,主是主,仆是仆,这身份上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锋儿啊,有些东西只怕你等一辈子,也等不到!” “义父!” 江锋一抹泪,正色道:“我是有念想,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想王爷若真有那一天……小姐一个人的时候,由我守着她,她能好好活下去,否则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她那口气就散了。别的念想我不敢有。” 江亭看他半晌,轻叹了一声“痴儿”,背着手走进了院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会特别想喝酒。 …… 江锋目送他进屋,转身目光一扫,突然见数丈之外有一条黑影在跑。 他眸光一厉,跃身追上去,长臂往前一抓,一扭。 “是你?” 温湘冲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年夜饭吃太撑,我出来散散步。” 江锋冷笑一声,突然松手,下一瞬,大掌滑到她颈脖上。 温湘一下子呼吸不过来,“你……你干什么?” “说,听到了什么?”江锋盯着她。 “我……” 空气越来越稀薄,温 湘的脸涨得通红,她毫不怀疑眼前的男人稍一用力,会把她掐死。 反正都是个死,温湘豁出去了。 “都,都听见了!” 颈上的手豁然松开,温湘双手捂着脖子咳了个死去活来,还没等缓过来,男人又一把将她揪住。 “今天听到的话,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温湘怔怔地看着如凶神恶煞一样的江锋,觉得自己心脏狂跳,然而纵使心中波涛汹涌,表面上却半点不肯服输。 “原来,你竟然……” “你敢再说一个字试试?”江锋扬眉,眼睛里有杀气。 温湘此刻才感觉到了真正的害怕,他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的想杀她。 少女再坚韧的心性也在此刻被击得支离破碎,恨恨地看着江锋。 她曾经对自己的美貌是有信心的,尤其和王府的一众丫鬟比起来,更何况自己好歹还是个女郎中,又是家中的独女,方方面面的条件看起来,与江锋都是般配的。 她甚至幻想着,如果他能多了解一下自己,也许就会慢慢喜欢了。 却不曾想…… 那个人,是她永远都比不上的,温湘的心,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的绝望过。 第六百零六章 投名状 万念俱灰下,温湘咬牙道:“我不是有意跟着你,只是在桌上听到你咳嗽,想帮你来诊一诊脉。你放心,我虽然疯疯颠颠,却知道轻重,这事,我会烂在肚里的!” “那最好!” “江锋!”温湘的嘴唇白得吓人,“你义父的话,其实是对的!” 说罢,她扭头就跑,很快便没了影子。 江锋瞳孔深处闪过惊骇! …… 除夕夜,团圆夜,唯独谢府冷冷清清。 沈青瑶的心情,在这一天里经历了起起落落。 从最开始的满怀期望到狂躁无比,再到绝望,最后在翠儿的安慰下,已经接受了谢奕为不会回府的这个事实。 此刻她才明白,真正的永不相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翠儿,你说安亲王府会怎么过年?” 翠儿看着沙漏,打了个哈欠道:“三奶奶,别想了,早些睡吧!” 沈青瑶仿佛不曾听见似的,自顾自又道:“从前在侯府的时候,好歹有父母兄弟陪着,如今嫁了人,反倒只剩下一个你,翠儿啊,我恨啊!” 翠儿被这个“恨”字,吓得睡意全无,忙劝道:“小姐,子时都已经过了,睡吧!” 说罢,她起身吹灭了蜡烛,缩着脑袋钻进被窝。 沈青瑶却睁着两只眼睛,幽幽的看着帐顶,心里 又重复了一句-- 我是真的恨啊! …… 除夕一过,日子便过得飞快。 李锦夜夫妇除了初一一早往宫里请安拜年以后,便在府中迎来送往。 玉渊觉得自己的脸笑得已经有些僵了,于是感慨,其实招呼客人倚门卖笑,也是种体力活。 初五迎财神的时候,李锦夜命人在院子里多放几挂鞭炮,巧的是,这边鞭炮刚刚放完,那头就有下人来回,杜财神上门了。 李锦夜回头去看玉渊,玉渊笑道:“爷先歇着,上回我出面招呼的人,这回也由我来打发。” 除夕夜,两人窝在被窝里聊了大半宿的天,聊的就是玉灵阁的事,最后两人一致认为,玉灵阁可以出手,但不应该出手给晋王的人,谁知道人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锦夜不答,扭头问道:“就杜财神一个人来了吗?” “回王爷,他还带了两个小厮,在外头守着。” “那便见见吧!” 玉渊心里觉得这一问有些多余,但没往心里去,带着江锋再次在花厅见了这位杜财神。 已经商量好的事情,就没必要拐弯抹角,玉渊开门见山道:“此事我和王爷商量过了,铺子还想在手中留两年,就不麻烦杜财神了。” 这话说得再直白不过,杜财神倒也 并不在意,当下起身抱了抱拳,道:“两年后王妃再想出手,请优先考虑一下我。” “会的!” “告辞!” “江锋,帮我送一送杜公子。” 江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直将人送到角门口。 杜齐刚上了马车,冲角落里的陈清焰笑道:“倒是被你料准了,她不卖!” 陈清焰:“其实你也应该料得到,毕竟你的背后是萧家!” 杜齐刚平心静气的看他一眼,笑道:“我无非就是想看看安亲王妃长什么样,如今看来,这个相貌好倒还是其次,关键是聪明。” 陈清焰不想同他人多聊这个话题,咳嗽一声道:“现在咱们去哪里?” “晋王府!” 杜齐刚眉眼往下压了半分:“这才是我这一趟进京的真正目的!” …… 晋王府。 萧扶摇在听到“杜齐刚”三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表情,反而十分淡然处之的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袍袖,道:“把人请进来吧。” 李锦云好奇道:“大过年的,你表哥怎么会到京里来?” “无利不起早,还不是为了你而来。” 李锦云听罢,得意的笑笑。 父皇想把母亲扶正的消息一经传出,晋王府便不缺上门投靠的人。 萧扶摇正色道:“锦云,我这个表哥是个极聪 明的人,我父亲在内务府当差,这些年他们占了这个光,银子没少赚,但孝敬也没少孝敬,出手极为阔绰,江南素来富庶,平王落败以后,大部份捏在安亲王手中,我这个表哥可以一用!” 正说着,杜财神摇摇而来,身后跟来个青袍的英俊男子。 李锦云眼睛倏地一亮,冷冰的目光射在陈清焰身上,“你是永安侯府的外孙陈清焰?” 陈清焰的手难以自抑的颤动了一下,低头行礼道:“王爷,永安侯府早已经不在了,小的如今在杜公子手下当差,是个生意人。” 李锦云讪讪收回视线,扭头去看杜齐刚。 杜齐刚也上前行礼,道:“王爷,清焰兄文才武略,就是运气差了些,如今是我的左臂右膀,我是一时也离不开他。” “果然,是金子在哪边都会发亮。”萧扶摇赞了一声,请二人入座。 坐定,佣人上茶,杜齐刚眼风扫过下人,萧扶摇摆摆手,顿时,偌大的花厅就剩四人。 此时,杜齐刚方开口道:“王爷、王妃,今日冒昧前来,只为一件事情。” 李锦云端着茶盅道:“你说!” 杜齐刚起身,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高举过头顶,“杜家愿为王爷鞍前马后!” 李锦云从小在宫里长大, 又怎么会是个缺银子的主,但看到杜齐刚手里那一叠银票时,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表哥,你这是干什么?”萧扶摇明知故问道。 杜齐刚将银票放在桌上,正色道:“别没的意思,我就是想帮衬着王爷王妃再往上走一步,所以厚着脸皮先来递个投名状,杜家在朝中无权无势,独独这些年靠着姨夫赚了不少钱,王爷想坐上那个位置,此刻正是用人用钱的时候。” 李锦云听罢,朝萧扶摇看过去,后者微不可察的眨了一下眼睛。 李锦云这才起身虚扶了杜齐刚一下,这一扶,盟约就算是达成了。 萧扶摇却将目光落在陈清焰身上,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不一般。这么大的事情,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听说这一位从前也曾经喜欢过安亲王妃? 很有点意思! ……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离晋王府。 杜齐刚懒懒看了陈清焰一眼,道:“咱们算是正正式式地站在了安亲王的对立面。” 陈清焰神色淡淡的垂下眼,瞧着是不想多谈的意思。 杜齐刚拍拍他的肩,“且不说老一辈的情份,只说你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齐哥齐哥的叫,我也得把欺负你的人给干下去。” 陈清焰默默点了下头。 第六百零七章 上元灯节 就在杜财神的马车拐出晋王府胡同时,乱山从街角隐出来,目光略一暗后,便消失不见。 一盏茶后,他跪倒在李锦夜面前,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道来。 李锦夜听完,目光扫过窗户外,浮光全都从他的眼珠表面划过,却仿佛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谢奕为开口道:“事情很清楚,杜府现在和晋王联系上了,意在江南,至于陈清焰扮得什么角色,我倒是说不上来。” “也许是夺妻之恨吧!”李锦夜淡淡开口。 谢奕为摇摇头:“倘若这样,这人的格局眼界也就如此,成不了大事。” 李锦夜朝乱山看一眼,“继续派人跟着这个杜财神。” “是!” 乱山离开,谢奕为走到他身边:“要不要和阿渊说一声,这事早晚她会知道!” “她府里府外一堆的事情,忙不过来,暂时不用,让她这个年过得舒心一些吧!” 李锦夜说罢,扭头道:“除夕夜你们撞钟,把江元亨剥光挂树上了?” 谢奕为脸色一红,“这还是我劝住了,要我不劝,怕是小命都没了。” “听说是半条命给冻没了!第二日永毅侯便往晋王府中去送投名状了,想求晋王帮着 护一护宝贝独子呢!” 谢奕为眉头紧皱,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李锦夜又道:“不用怕,李锦云没那么傻,不会谁的投名状都收下,他当场就回绝了。” 谢奕为神色缓了缓,“晋王看得清楚,江家只是想找个依靠,不会真的和他一条心,没必要为着一个江元亨得罪了王爷你!” “所以说,他很聪明,很知道进退。” 话落,青山敲门进来,“爷,正月十五晋王府有宴,刚刚王府执事亲自送了帖子来,三爷和世子爷也都有帖子。” “噢?” 李锦夜和谢奕为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意。 十五一过,朝廷开市,皇帝上朝,这个年也就正正式式的过去了。 一切因为新年而强压在水面下的东西,很快就会浮上来,届时南边的倭寇,西边的匈奴,还有各地频发暴动等事情,就等于是撕开了大莘国一派繁荣昌盛的假面纱。 …… “正月十五?” 玉渊见帖子有些头疼,冲青山道:“王爷怎么说?” 青山:“王爷说自然要去的。” “我知道了!” 玉渊把帖子给罗妈妈收好,“让府里绣娘帮着王爷,三爷和世子爷一人 赶一身新衣掌出来。” 罗妈妈忙道:“小姐,年前都做了好几身,王爷的新衣裳……” “拿宫里新赏赐下来的锦布做,去晋王府赴宴不一样。” “是!” 等罗妈妈离开,玉渊似想到了什么:“等下,妈妈,温湘这丫头怎么初一就走了,也不多留下来住几日。” “说是想多陪陪父母!” “不天天陪着吗?”玉渊喃喃道。 恰好这时江锋进来回话,玉渊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问道:“你没和温湘拌嘴吧!” 江锋一愣,漠然的开口道:“小姐,我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 上元节很快就到。 天气虽然还是寒冷,但在连日阳光的照射下,京城厚厚的积雪已经化得八.九不离十。 一大早,罗妈妈便端了热腾腾的元宵进屋。 玉渊尝了一口,道:“今年这元宵味道极好,谁和的馅?” “是小夏和的馅。” 李锦夜一个吃完,满意道:“不甜,不腻,入口爽滑,看赏!” 因为小夏负责的是小厨房,小厨房又只负责王爷和王妃的吃食,于是玉渊又问道:“给三爷,师傅他们送去了吗?” “小姐放心,连两位先生都没拉下。” 片刻后,得了赏的小夏亲自过来磕头谢恩,除了李锦夜赏下的那一份,玉渊也赏了二两碎银子。 宝珠,彩珠见了,心下羡慕不己,暗暗发誓也要好好在同宅当差。 原本玉渊和李锦夜早就商议好了,上元节这一日,晚上寻一处雅致的酒楼,把虚怀,长衫和三爷叫上,赏赏花灯,饮饮美酒,闲闲度过。 因为晋王府有宴会,计划落空,但外头喜气洋洋,甚至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花灯的味道,玉渊有些坐不住。 李锦夜见状,索性让罗妈妈把从前那几身男装找出来。 玉渊一听,也顾不得丫鬟们都还在,手便紧紧的抱住李锦夜的脸,跟小狗似的直往他怀里拱。 李锦夜怔了一下,不禁失笑,搂住她的后背,叹道:“出去逛个街就兴奋成这样,阿渊你也太好养活了。” 玉渊笑眯眯道:“谁说我好养活,今儿我就要多买几个花灯回来,你可得带足银子!” 李锦夜径自笑道:“要不要我把整条街的花灯买回来?” “才不要!” 玉渊推开他:“那是败家子的行为!” 李锦夜被她这句话呛住,脸色有点精彩! …… 转眼就出了王府,坐马 车来到街市旁,因人实在太多,李锦夜便扶着玉渊下车。 整个一条街市,都挂满了五彩缤纷的花灯,还有卖点心的,卖脂粉的,捏糖人的,以及南北渍化货,干货……热闹极了。 玉渊一身小厮打扮,小手拉着李锦夜的袖子,不快不慢的走着,青山、乱山二人寸步不离的紧随其后。 李锦夜见玉渊的目光落在一处卖桂花糕的小摊上,便道:“想尝尝吗,我给你买?” “嗯!”玉渊点点头。 青山立刻从怀里掏出两文钱,买了一包,玉渊接过来,闻了闻香味,笑道:“这桂花怕是去年的,不过卖相倒是好看,晶莹透明。” “尝尝味道?” 玉渊咬一口,嚼了嚼,没说话,掰了一点送到李锦夜嘴边,李锦夜左右看了两下,见无人注意便一口吃了。 咽下,方点了点头,表示味道还可以。 玉渊吃了几口,就腻了,往青山怀里一扔,目光又落到了一盏小巧的骏马花灯上。 她属马,这马灯做得栩栩如生,挂房里也能应个景。 李锦夜朝青山递个眼神,青山赶紧把荷包掏出来,只等王妃一声令下。 哪知,王妃目光一滑,“咦,那是什么?” 第六百零八章 李锦夜顺着玉渊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花灯旁有一个极小的摊子,摆着一对一对的红绳。 红绳上系着各色珠宝,还有用贝壳雕成的贝片。无论是珠宝,亦或是贝片,都是成双成对的。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寻常男子用来讨好妻子的物件。 玉渊扭头:“买一对吧,戴着玩!” 李锦夜但笑不语,意思却是很明白了。 玉渊不挑那些有珠有宝的,只挑最别致的贝片,刚要伸手拿,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她愤而抬头,怔住了:“苏长衫,怎么是你?” 说完,赶紧探出脑袋往他身后去看,果不其然,谢奕为就在他身后背手而立。 苏长衫从怀里掏出一两碎银子,扔给小商贩,把那对最别致的贝片握在掌心,“这位小哥,你挑别的,帐算在我身上!” 玉渊心说我买不起吗,手却只能认命的挑了一对别的,她为了气苏长衫,故意走到李锦夜面前,帮他把红绳系上。 系完,扭头冲苏长衫挑衅的一抬眉:我敢当众给李锦夜系上,你敢吗? 苏长衫哪在乎她的挑衅,冲李锦夜一努嘴:“找个地方喝杯清茶?” 李锦夜淡淡道:“再陪她逛会。” 于是二人行,变成了四人行,玉渊被护在中间,问道:“师傅怎么没有出来逛逛?” “他?” 苏长衫笑笑说:“窝在房里写情书呢,我瞧了眼,都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类的,文绉绉的也不知道那一位能不能看得懂。” 玉渊护着阿古丽:“这种东西不需要识字,听听意思就明白了,三爷,你说是不是?” 谢奕为点点头,“自然是的。” “三爷,走,再陪我逛逛吧!” “好!” 叔侄二人并肩走在前面,苏长衫幽怨地看了李锦夜一眼,后者笑了笑,道:“谁让你抢了她的东西的!” 苏长衫无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今天晋王府家宴……” 李锦夜一听这话便有些不耐烦了,“明日开市,今日就别谈这些烦心事,陪着他们好好散散心吧!” “好吧!”苏长衫其实也不想多谈。 这时玉渊不知道又看中了什么,催着谢三爷掏银子呢,三爷索性把荷包都塞给了她。 “可真大方,让他买样东西送给我,就跟那守财奴似的,抖抖索索都掏不出二两银子。” “我怎么闻到了醋味!”李锦夜笑。 …… 逛了一圈,玉渊手上又 多了两盏花灯,她把其中一盏小龙灯递到青山手上,让他派人给温湘送去。 李锦夜指了指临街的一处酒肆,“进去歇歇脚!” 苏长衫趁众人爬楼的时候,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两串红绳偷偷塞了一串在谢奕为手中。 谢奕为回身瞥他一眼,飞速地将红绳收进怀中。 四人进到茶坊,上楼找了个雅间,点了两壶茶,几碟点心,男人们坐下喝茶,玉渊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热闹。 突然,对门的窗户突然打开,玉渊下意识去瞧。 猝不及防! 四目相对! 陈清焰的心忽的狂跳起来,眼前小厮的眉眼,分明是心里朝朝暮暮想着的人。 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又比从前更沉稳了些,虽穿着一身小厮的旧袍,周身的气度却根本挡不住。 玉渊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刻看到陈清焰,也是惊之又惊。 这人怎么会在京城? 他何时进的京? 进京做什么? 这时,陈清焰冲玉渊长长一揖,行了个标准的书生礼。 玉渊微微颔首,以示回礼,然后将窗户关上。 …… 杜齐刚顺着陈清焰的视线看了看,“瞧什么呢?” 陈清焰不欲多说,关窗,转身正色:“没什么 ,看看京城的热闹!” 杜齐刚笑道:“今日晋王府宴上,你怕是就能看到她了。” 已经看到了,陈清焰在心里说,嘴上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不知道她看到你坐在晋王这一边,会是个什么表情?” “她什么表情都不会有,甚至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别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陈清焰从杜齐刚身前走过。 那么一瞬间,杜齐刚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微妙的扭曲了一下。 …… 李锦夜一行四人在酒肆用了些饭菜,眼看下头的人越来越多,便打道回府。 玉渊逛半天累了,回房睡了个午觉,李锦夜则又有客到,往书房去了。 天色渐黑时,安亲王府两辆豪华马车便驶到晋王府门口。 为了应景,晋王府上上下下都挂满了花灯,半点不输给外头的街市。 再配着晋王府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更多一层皇室的贵气。 宴席设在水榭里。 明月,花灯,湖畔,琴声,美酒……风流富贵到了极致! 女眷中,都是玉渊熟悉的面孔,也有一张令她悚然一惊的脸--谢玉湄。 她一身玫红色袄子,坐在酒席的角落里,容色和从前相比,像是老了好 几岁,眼角隐隐有皱纹。 玉渊遥遥向她看过去,隔着人群与她的视线对上,谢玉湄飞快的滑了过去,然后便低下了头。 坐立不安! 今日这场宴会其实根本没有她谢玉湄的容身之地,别说坐下,就是进这个王府的门都是没有资格的。 午后时分,晋王妃亲自给她下了帖子,她哪敢自作主张,忙让人把陈清焰找回来。 陈清焰对着帖子足足愣了半晌,一言未发,沉着脸便往杜财神书房去。 傍晚,陈清焰的贴身小厮阿九才来通知她--盛妆赴宴! 此刻的玉渊,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咬紧的线条已经柔和下来,方才森冷的眼睛又带上叫人熟悉的笑意。 她轻轻地看了眼身后的卫温,卫温立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走出水榭…… 小半盏茶后,卫温折回到玉渊身后,附在她耳边道:“小姐,男宾那头陈清焰也在。” 玉渊低低道:“他坐哪里?” “他坐杜财神的旁边,杜财神坐晋王这一头。” 玉渊一听这话,目光淡淡地向萧扶摇看过去,萧扶摇察觉到,回首对着玉渊莞尔一笑。 “皇嫂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第六百零九章 好一个姐妹情深 玉渊浅笑道:“弟妹有所不知,刚刚乍一眼,像是看到了一个故人,但心下一想又不对啊,这晋王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所以惊了一下。” 这话四两拨千金,把皮球踢到萧扶摇的脚下--来,弟妹,解释一下吧! 萧扶摇道:“皇嫂没看错,角落那桌上的人正是皇嫂的故人,她夫君如今在我娘家表哥手下做事,我想你们姐妹一个南,一个北,许久未见了,这才把人接进了府里。” 玉渊笑:“多谢弟妹体恤,明知她是个妾,身份上不了台面,还非把人接过来让我瞧一面,我这做嫂子的可要怎么谢你才好?”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水榭里寂静无声,在场的人都不傻,一时间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明褒暗讽。 众人仿佛看到无数的刀剑在空中飞来飞去,谢玉湄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心肝乱颤地抬头望去,却见谢玉渊笑得意味深长道:“弟妹,今日花好月圆,我敬你一杯,以表谢意!” 萧扶摇举杯,冲玉渊一点头,掩面喝了半盅酒,笑道:“称不上谢,皇嫂满意就好!” “自是满意的!”玉渊放下酒盅,夹了一筷子菜, 送进嘴里。 一来一往,过招无数。 萧扶摇心下暗惊:娘娘说安亲王妃是个极厉害的人,真真是不假,就冲她这份淡定,以后就得小心! 玉渊也是心惊:萧扶摇这女人看着温柔可人,实际城府很深,难怪能被令贵妃看上,这婆媳二人的性子如出一辙! …… 女宾这头暗流涌动,男宾那头也不简单。 只是李锦云的为人远远不如萧扶摇,更没有胆量去挑衅李锦夜,他甚至还委婉的解释了一下陈清焰会出现在宴会上的原因。 毕竟,如今的陈清焰只是一个庶人! 李锦夜听罢,将眼睛微微一眯,便不再说话。有时候,你不说话,别人便猜不透你的心思,更有威慑力! 果不其然,李锦云一看皇兄这般神态,心下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则越发的恭敬了。 苏长衫与谢奕为却在一旁小声嘀咕了几声,谢奕为甚至往陈清焰那边看了好几眼。 对于这个侄女婿,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但如今陈清焰坐在李锦夜的对面,他就不由的要多往深处想一想。 “我给你的红绳呢?” “啊?” 谢奕为反应过来,看了看前胸,示意东西在怀 里呢,怎么了? 苏长衫压低声音道:“等回去,我帮你戴上!” 谢奕为瞪他一眼,心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没察觉到暗流涌动吗? 苏长衫轻轻压下酒杯,昂了昂头道:“越是暗流涌动,越要表现出云淡风轻,这是我家老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谢奕为被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气笑! 杜财神看着两人窃窃私语,抿了口酒,“清焰,谢三爷这都看了你好几眼了,要不要上前敬杯酒。” 陈清焰脸色微凛:“我这身份还是算了,别惹不必要的麻烦,谢三爷好说话,他身边的苏世子可不是什么善茬!” 杜财神看着他英俊的侧脸,不由暗下点了点头。 除却父辈的交情,两人小时候的交情以外,陈清焰处事冷静和缜密的思维,是他最看中的地方。 …… 酒过三巡,王府执事连拍三下掌,便有琴声响起,琴声中,舞伎们翩翩而入。 李锦夜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觉得这场宴无聊的很,远不如牵着玉渊的手,在月下散步来得舒服。 就在他自斟自饮之际,一道视线向他看过来,正是周启恒。 周大人独 坐一桌,就在李锦夜的对面,此刻他心里也郁闷着,一来是看到了差点成为女婿的苏长衫,二来,是这个位置让人瞧着,他跟晋王已然穿了一条裤子。 狗屁穿一条裤子! 周启恒心里头大骂,倘若晋王没有宫里那个厉害的妈,他二话不说就同他穿一条裤子。 但令贵妃这个人,实在是深不可测,独宠樵房十多年,仍然屹立不倒,再加上晋王性子软弱敦厚,凡事只听令贵妃的话,这让周启恒十分的忌惮。 李锦夜举了举杯,周启恒面甜心苦的跟着举杯,目光却若有所思的看着李锦夜,心中突发其想,倘若他扶李锦夜坐了上位呢? 冲这份从龙之功,会不会保他周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 周启恒等着酒入了胃,方才把杯子放在桌上,胖胖的手指抚着杯沿,若有所思。 …… 今日晋王府的花灯实在是好看,宴到一半,便有人提议要赏花灯。 李锦云心下得意,忙派人去女眷那边通报。 大莘国民风古朴,对女人要求颇高,但上元节这一日却是例外,便是未出阁的大姑娘都能大。大方方走到外头,逛街市,赏花灯,因此没什么可避嫌的! 萧扶摇起身笑道:“皇嫂,既然那边来请,咱们就一并去吧!” 玉渊笑笑:“弟妹先走一步,故人来都来了,我便与她说几句话吧!” 萧扶摇忙招呼其他贵客先行离开,偌大的花厅很快只剩下两姐妹。 玉渊也不急着开口,目光冷冷地看着谢玉湄。 谢玉湄嘴里如含着黄连,额头发汗,不由得心中生出惶恐来,一别三年多,没想到高玉渊周身上下都是上位者的气势。 她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安亲王妃好!” 玉渊开口道:“为什么来京城?” 谢玉湄低眉垂眼道:“听说二姐走了,正好爷要进京,这就跟着来了。” “年前进的京?” “是!” “二姐坟上去过了?” 谢玉湄一听这话,只觉得心头突突的跳着。 二姐的死不过是个由头,她上京真正的目的一来是看看谢家,二来也是想趁着上京的机会,多和爷睡一张床上,争取早日怀个一男半女,所以她根本连谢玉湖埋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玉渊见她不语,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笑眯眯的从她面前走过,轻飘飘的留下一句:“好一个姐妹情深啊!” 谢玉湄死死的咬住了唇。 第六百一十章 心系天下百姓 玉渊一出水榭,就见李锦夜站在灯下等她,忙走过去。 李锦夜对玉渊的宠爱从来不避嫌,一见着人就牵住了她的手,还将自己身上的大麾披在了她肩上。 举案齐眉是寻常闺阁中的小事,但拿到外头来,便有些碍人眼。 玉渊调皮的用手指挠了下他的掌心,“我又是樵房独宠,又得你如此温柔相待,只怕马上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了,肉中刺了。 “有我在,你怕什么?” 玉渊自然是不怕的,她低声道:“陈清焰进京了,他是杜财神的人,刚刚我还看到了谢玉湄,打扮的跟正房奶奶一样!” 李锦夜脸色陡然一凛,陈清焰出现在宴上,他心下已经很不痛快了,竟然还弄个谢玉湄来恶心人? “那女人可有对你说什么?” “料她也是不敢的!” 玉渊敛了笑容道:“若敢,那我便要掀桌子了,我堂堂安亲王妃,哪容得一个小妾在我面前放肆!只是,我有些不大明白,晋王妃原本是个聪明人,却做了这么一件不聪明的事情,她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戏!” 李锦夜深吸口气,将脸凑过去,低声道:“简单的很,你的出身,我的出身!” 玉渊后背窜起一层彻骨的凉意。 她的出身本 身没有让人诟病的地方,但谢家却有,不仅有,而且还多。 父亲谢二爷被流放,小妾成了兄长的女人; 堂姐谢玉湖在尼姑庵与人私通,生下私生子; 亲妹妹谢玉湄做了陈清焰的妾,陈清焰的身份是个庶人……这样乱七八糟的一堆破事,哪比得上清清白白的萧家。 李锦云和萧扶摇别的也许比不上他们夫妻俩,但论出身的正统,家风的清白,绝对是撵压式的。 玉渊叹道:“这人的心思,也算是深到家了。” 李锦夜却悠悠道:“这样的好日子,别聊那些煞风景的,咱们赏咱们的灯,说咱们的话!” 玉渊轻轻把头磕在他肩上,忍不住笑道:“亏得你心大!” 李锦夜:“不是心大,是今日过后,便要血雨腥风了!” 玉渊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 而他们的身后,陈清焰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移开过走在前头的那两个人。 上元节京城也过,江南也过,只有些许细小的差别,但月和灯却总相似。春风一度十里岸,离人九步三回头。 看朱都成碧。 他心中某种压抑不住的东西,随着那对相依偎在一起的人儿,慢慢涌上来--蒋家覆灭,母亲的死,陈家落败,还有自己求而 不得的人! 一时间,陈清焰脸部肌肉绷成了一条锋利的刀刃。 旁人察觉不到,站在他身旁的谢玉湄却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中。 三年了,每次同房的时候,他到了那个点,嘴里嘶吼出来的,永远是玉渊二字!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让一个女人生恨的呢! 谢玉湄死死的咬紧牙关--老天保佑,一定要让晋王登得大位, 这样,她才有一丝丝机会把高玉渊踩在脚下。 …… 这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李锦夜彻底没了耐心,借故带玉渊离府。 他一走,苏长衫和谢三爷也跟着离开,随即,连同周启恒在内的诸官员,也都相继离去。 晋王府宴酒,就在这细雨霏霏中,草草收场。 而此刻的街市上,行人们急匆匆的赶着回家,小商小贩们则忙着收拾摊子。 无人知道,这是大莘繁华盛世中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 翌日,朝廷开市,百官上朝。 宝乾帝穿着明黄色的锦袍,扶着李公公的手走出来,接受群臣的三呼万岁! 一个新年没有国事,政事的打扰,他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就在所有人的恭维声中,李锦夜站 出来,就海上倭寇一事,求皇上拨款建水师。 倭寇二字在百官心中,几乎是个新名词,所有人先是惊了下心,随着安亲王的娓娓道来,个个身上冒出了冷汗。 倭寇之乱,已乱及南边的百姓,这就不是小事一桩了,也难怪安亲王一开市就跳了出来。 这边李锦夜的话刚刚掷地有声的落下,那头兵部尚书则上前一步,将突厥突袭镇西军一事上禀。 众人一听,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随即,户部,工部各尚书都呈上奏章,老皇帝原本还笑眯眯的脸,越来越沉,沉到最后竟是发了青,忍不住一掌拍到案头上,厉声道:“你们莫非是约好了的?” 哪是约好了,实在是瞒不下去,骗不下去,装太平装不下去了,反正安亲王开了头。 开市第一天的早朝,是在宝乾帝把奏章狠狠摔到工部老尚书的脸上而结束。 此后一连三天早朝,无人再敢上呈坏消息,只挑些各地传来的好消息哄皇帝开心。 但倭寇一事刻不容缓,到了第四天,李锦夜旧事重提,让老皇帝裁夺水师到底是建,还是不建? 老皇帝听了,恨不能上前去堵他的嘴。 建水师,建水师,银子从哪里来?这可不是几万几十万, 没个几千万两的银子,根本别想建一支像模像样的水师。 老皇帝来了一句“此事后议”便草草宣布下了朝。 回到殿中,令贵妃带着刚刚熬好的山药老参粥进来,亲自盛出一碗端到皇帝手边。 宝乾帝此刻根本没有心思用粥,摆摆手,示意她端开。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每次上完朝回来就叹气,可是那些奸滑的臣子给您气受了。” “是老十六,非逼着朕掏银子建水师!” 令贵妃惊呼一声道:“那得花多少银子才行啊,再说就算有银子,这一时半会也上不了战场,皇上啊,不是臣妾妄议朝政,这事还得缓缓来,急不得!” 这话真真讲到了宝乾帝的心里。 令贵妃笑道:“安亲王爷也是一片好心,心系天下百姓,皇上可别恼他!” 宝乾帝望着她,目光渐渐冷却了下来。 令贵妃察觉出自己的失语,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良久,宝乾帝挥手示意她离开,令贵妃行礼匆匆离去,走得匆忙,连食盒都忘了带走。 宝乾帝的目光落在那碗已然凉透的粥碗上,冷笑连连。 心系天下百姓? 这可是帝王才要操的心,我这还没有死呢! 宝乾帝目光:“来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赏侧妃 李公公上前一步:“皇上,您有何吩咐?” 宝乾帝看他一眼:“安亲王府至今没有子嗣吧?” 不知道为什么,李公公听皇帝这么一说,心里隐隐有些紧张:“回皇上,成婚三年,无所出。” “十六府上有几个侧妃啊?” “原来有两个,如今就剩一个人了。” “太单薄了!” 宝乾帝淡淡道:“让令贵妃从世家贵女中再挑两个,给那头送去吧。” “是!” 做老子的要往儿子房里塞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令贵妃得了令,立刻问内务府要了贵女们名单,拉着几个嫔妃一道挑选,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挑出了五六个适婚女子。 令贵妃不敢擅作主张,拿着册子就往皇帝的书房去。 老皇帝将册子翻了两遍后,点了点其中两位,冲令贵妃道:“务必把事情办得隆重一点!” 令贵妃笑道:“就算没有皇上您发话,臣妾也不敢不隆重!” …… 玉渊是在傍晚时分,接到宫里请她入宫的消息,心下大骇,一边派人去通知李锦夜,一边重新梳妆打扮换上朝服。 马车行到宫门口的时候,一撩车窗,发现李锦夜就站在宫门口等她。 她走上前。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 心揉捏着手指骨节,低声道:“别怕,是关于侧妃的事情。” 玉渊的眼睛倏地暗了暗,冷笑道:“南边和北边都火烧眉毛了,也不见他们急,这会反倒有闲心往咱们府里塞人。” 李锦夜听她口气酸酸的,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安抚道:“怕是今日上朝的时候,我让他堵心了,所以他也让我堵堵心。” “你让他堵心是为着大莘,他让你堵心却是为着他的私心!” 李锦夜用力的捏了一下她的手,“一会无论令贵妃说什么,你都应下来,别起冲突,别像现在似的,跟我有一句怼一句。” 她“嗯”了声。 “只一个‘嗯?’”? 还能有什么,玉渊抽回手。 李锦夜上上下下瞧着她。 玉渊被他瞧得火烧了心,脸在可见的情形下,一点点红了,忿忿道:“没几个女人这会子心情还能好的。” “傻子了不是?我连看一眼的心思都不会有的!”李锦夜摸上她的耳垂,“快去吧,我就在外头等你!” ……倒也是! 他若真对别的女人有心思,不用等到现在! 玉渊提起裙子,一脚跨进宫中。 …… 令贵妃见玉渊来,连寒暄几句都省了,直接开门见山把皇帝亲点的两位世家贵 女封为侧妃的事情说了。 玉渊听罢,脸色微微泛白,眼中隐隐有泪光泛起。实际上,是她自己掐了自己一下。 一向要强的女人示了弱,令贵妃心中不知道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同情多一点。 “这事是皇上亲自吩咐的,本宫不好违拗,只能帮着挑了两个好的。你也别伤心,这世上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咱们做女人的要大度些,不嫉不妒方是为妻之道。” 玉渊沉着脸不说话。 令贵妃怕她不应,语气暗带压迫:“王爷身份高贵,子嗣一事关系到皇室的人丁兴旺,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事,而是国事。王妃是个明理的人,想必不用我交待,也知道应该如何做!” 玉渊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下头。 令贵妃这才满意道:“真是个好孩子。人三日后进门,这次纳侧妃由内务府掏钱,皇上叮嘱过了,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当当!” 妥妥当当四个字加了重音,玉渊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当年苏云墨抬进府时,李锦夜连洞房花烛夜都懒得应付,直接把人撂在新房。 而这次纳侧妃,是由内务府承办,换而言之,新婚之夜宫里就会派管事嬷嬷到王府,直到第二日收敛到带 血的帕子,方会离开。 玉渊心说:你们一个个的来真格的了? 令贵妃朝身后的嬷嬷看了一眼,嬷嬷忙把册子拿过去,“王妃,就是这两位姑娘,娘娘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替王爷选出来的。” 这头一位便是大理寺卿顾承嫡出的小女儿顾芷兰,年方十六。 第二位是礼部左侍郎张元兵嫡出的二女儿张灵韵,这一位更小,年方十五。 玉渊颇兴味的看着册子,心里顿时明白令贵妃选人的标准是--年龄小,长相佳,至于好不好生养,倒在其次。 果然是费了一番心思呢! 她起身朝令贵妃行礼道:“玉渊定会让两位侧妃的婚事办得妥当!” 令贵妃满意地送她离开,等人走远了,方朝身后的嬷嬷冷冷道:“传消息给萧扶摇,让她在子嗣上也抓紧些。” “娘娘,要不要也趁机赏几个侧妃下去。” “暂时不用!” 令贵妃回到榻前,这时,正好有宫女端着茶盘来了,她端起浅啜一口,思忖道:“晋王府的头一个子嗣,我定要让他托生在萧扶摇肚子里,嫡长子生养出来,这后头的事情才不会乱。” 嬷嬷感叹道:“娘娘看得深远。” “要不深远,也走不到今天!” 令贵妃 目光扫了一圈,宫人们立刻下去,这时,她方才压低声开口道:“下面,我才要真正的为锦云做些事情了。” “娘娘要出手了?”老嬷嬷眼睛一亮。 娘娘的谨慎似是与生俱来的,从前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是走一步,算三步,算不好,宁愿等在原地。 令贵妃点点头,叹道:“这时再不动手,一切就迟了!” …… 玉渊走出宫中,已近掌灯时分。 李锦夜依旧等在外头,灯下树枝的影子落了他满身,远远瞧着有点像浮生一梦。 两人上了马车,玉渊就将册子摊在小几上。 李锦夜就着夜明珠的光亮,将册子看了两遍,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说:“看出些名堂没有?” “年轻貌美!”玉渊老实回答。 “只看到浮在表面的一层!” 李锦夜又掐她一下,似在惩罚她:“一个大理寺卿,一个礼部左侍郎,都是没什么实权的,大理寺卿还好一点,但管的却是破案的事情。” 玉渊立刻领悟道:“她这是怕你得个强有力的妻族,用心真可谓良苦啊!” 李锦夜点点头,“倘若我没有猜错,令贵妃一路忍到现在,怕不会再忍下去了!” 玉渊一听这话,心狠狠的往下沉了沉! 第六百一十二章 吃醋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安亲王府三天后纳侧妃一事,满京城皆知。 连远在郊外的苏长衫都得到了讯息,派大庆连夜赶回来,送了玉渊一块上好的狐狸皮。 玉渊拿着狐狸皮,哭笑不得,敢情这苏长衫是怕她心里有什么想法,特意来安慰她呢? 她把狐狸皮往榻上一扔,朝罗妈妈看一眼,道:“去把人都叫来,我有话要说。” 片刻后,老管家,江锋,出了门子的阿宝,青儿,还有未出门子的如容等人一溜排站在下首处。 玉渊起身道:“人后天就进府,三天的时间是仓促些,但宫里的意思要办得像像样样。老管家,院子的事情交给你,安排在西路。” 老管家忙应道:“是!” 玉渊:“江锋,宴席的事情你拿主意,什么菜式和厨房商量着来。” 江锋脸色不大好看地点了点头。 玉渊:“侧妃进了门,房里几个大丫鬟,几个小丫鬟,打粗丫鬟,打粗婆子几个,一等二等三等怎么办……这些由罗妈妈安排,阿宝和青儿在一旁好生帮衬着!” 罗妈妈哪会不明白小姐把这事交给她的用意,心想着:必要多放几个眼线才行。 一切妥当,玉渊想了想,又道:“咱们先礼后兵,若姑娘是好的 ,安份的,便客气些;若心思活,心眼多的,那也别怪我不客气,都去办吧!” 江锋磨蹭到了最后才走,走前没头没脑的对玉渊说了一句:“小姐放心,王爷这人是个长情的!” 玉渊看着晃动的帘子,苦笑了下,谁说他不是个长情的,只是这样防着东家,防着西家的日子,她是真的厌透了。 再说,那两个姑娘何其无辜,瞧着多风光,实则和守活寡又有什么分别? 这时,李锦夜从书房回来,掀了帘子进来,两人目光交汇,千丝万缕的,盖也盖不住。 李锦夜看着她的脸色:“心情复杂?” 玉渊默了一会,承认道:“有些酸,有些难过,一个茶壶配一个盖,盖多了,留着不是,砸了不是,好生让我为难。” 李锦夜的眼睛隐在暗处,完全看不到眼中的深意,但脸上有着笑。 “阿渊,我眼下爱你的心情,就如同几年前你爱我的心情一样,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安慰?” 他在说他爱她! 成婚三年,他极少说些肉麻的情话,这么直白的说出口,更是难得。 玉渊扑过去,咬着他的下巴:“可我还是酸,还是酸,还是酸!” 再坚强,再厉害的女人,有几个是逃得脱情之一字的 ,不过是掩饰的好罢了! 一下赏下两个侧妃,又是那么年轻漂亮的,玉渊是丁点掩饰都不想有了。 挡不住的,吃醋是女人的本能! 李锦夜把玉渊推到床上,唇慢慢勾起,“阿渊,我也很无辜,所以……” 他亲亲她:“所以,你也要安慰我,今夜你在上面……我媳妇真好看!” 玉渊玉面微红,笑得露出了好几颗牙齿:“你真有眼光!” 李锦夜错愕了下,随即朗声大笑,浓重的气息喷到女人的脸上,他低声道:“傻阿渊!” 语气尽是亲昵宠爱之意,玉渊瞪他一眼,“哪里傻,我聪明着呢!” 大半个时辰后-- 李锦夜亲了亲晕晕欲睡的女人,感慨道:“踞北望南,遥遥数千里外是倭寇横行,此处却是繁华盛景,阿渊啊,你三叔说他一思及这些连想一想苏长衫的念头都没有,我也如此!” 玉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细看李锦夜的脸,似乎是瘦了,两颊都微陷下去。 玉渊意识消失前,心想:她才不管什么倭寇,什么水师,他无病无痛,活得久些,才最要紧! …… 三日后。 安亲王府红灯高挂,两顶红轿从角门被抬进府中,扶轿的两位嬷嬷均是宫中德高望重的老嬷嬷。 红轿抬到正厅前,两位新人俱是一身玫红色喜服,被人扶下来。 李锦夜与玉渊一左一右,端坐在上首。 李锦夜没有穿红袍,而是穿了一件正正规规的青色朝服,与玉渊身上的朝服相得益彰。 这是他的一个小心机。 礼数上纠不出错,却能给两位新人一个下马威,又能安抚玉渊的心。 唱礼官一声跪-- 新人跪倒在蒲团上,李锦夜接过罗妈妈递来的喜杆,一前一后挑起两块喜帕。 新人含羞抬头,李锦夜已端起茶盅喝茶,眼风都没扫过。 顾侧妃和张侧妃的心忽悠的一下,仿佛是动了。 坊间都说大莘的龙子龙孙中,安亲王李锦夜的的相貌最为出众,尤其是眼睛,那眼极清极亮,眼角开阔,眼线分明,微微挑起来的时候,像是含着一抹温柔。 两人同时心说:自己嫁的男人,竟是这样好看的人物! 这时,下人捧上茶盅,顾侧妃和张侧妃接过来,奉过头顶,玉渊喝一口,递一个红包;再喝一口,再递一个红包。 自然,雨露均沾这种话她是决计说不出口的,她想了想,不轻不重的说了四个字:“安份守己!” 正在喝茶的李锦夜手一顿,余光瞄过去:这话还是说得太轻! 玉渊 察觉,回看过去:没看到那两个嬷嬷都看着吗! …… 顾侧妃是姐姐,今日同房的人应该是她,坐在床上等啊等啊,等到戊时二刻,才把李锦夜等来。 李锦夜一进门,眉头就皱起。 闻惯了阿渊房里淡淡的药草香,再闻这屋子里的脂粉味,实在有些让人作呕! 他往窗边的榻上一坐,拿出随身带的书就在灯下看。 他不动,顾侧妃也不好动,巴巴的坐着。 这时,外头嬷嬷声音响起,“王爷,时辰不早了,该歇了!” 李锦夜长袖一拂,烛火尽数熄灭,屋里一片黑漆漆。 这时,就听外头罗妈妈脆声道:“老姐姐,别在这里站着了,我们家王爷有个毛病,行房时不喜欢有人在外头听着,老奴陪老姐姐喝几杯去吧。” 喝酒耽误不了收喜帕,宫里的老嬷嬷颠颠的走了。 她一走,李锦夜连装都懒得再装,“你先睡吧,本王书房还有事,晚些再来。” 顾侧妃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姑娘,哪好意思追问王爷你放着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女人不睡,去书房做什么? 羞羞答答应下,自己脱了衣裳边睡边等。 这一等,一直等到天色欲亮,李锦夜摇摇的来了,顾侧妃以为他要上床,忙往床里面滚了滚! 第六百一十三章 调虎离山 哪知李锦夜从她被窝里抽出喜帕,咬破手指将血渍抹上去,然后大喊一声:“来人!” 罗妈妈进来,把喜帕小心翼翼收起来,再小心翼翼装进匣子里,奉给了外头老嬷嬷。 嬷嬷掀开匣子一看,喜滋滋的回宫里回话去。 翌日。 张侧妃得到相同的洞房待遇,李锦夜像是算计好的,连抹上去的血量都不少一分,不多一分。 内务府收齐两个匣子,到李公公处回话。 李公公这时哪有空来管喜帕的事情,两广总督施典章的加急奏章刚刚送到皇帝手边。 奏章中称:倭寇的猖狂,已经到肆无忌惮的程度,见到男人就杀,见到女人就奸,见到东西就抢,沿海船只受灾极为严重,海边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十室九空。 皇帝看罢勃然大怒,连令贵妃递来的参碗都砸了。 李公公挥手打发掉内务府的大臣,回殿侍候,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令贵妃的声音传出来。 “皇上,倭寇猖狂,辱我大莘,人神共愤,建水师一事刻不容缓,疆国河山,寸步不让,臣妾虽为女流,却愿意捐出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为大莘献上一分薄力。” “朕也是不能忍了!” 宝乾帝一代帝王,大莘真正掌 权者,又如何能容忍倭寇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破船还有三千钉,他就不相信大莘连一条船都造不起来。 “来人,传兵部,户部所有官员到朕御书房候着!” 李公公一听,拂尘一扫,匆匆忙忙上前应了一声:“是!” 刚走几步时,身后又传来对话声,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贵妃,你觉得建水师的重任,朝中谁能担当?” “臣妾认为,安亲王历经凉州一战,堪当大任。” 李公公听到这里,脸色倏的一变! …… 御书房的灯,亮了足足两天两夜。 据传这两天,户部尚书周启恒被老皇帝逼到想要一头撞死,最后才咬牙松口同意建立水师,抗击倭寇一事。 第三日早朝,宝乾帝宣布由安亲王李锦夜领兵部诸人,前往两广调研建水师的方案,三日后启程。 御旨一宣,所有人看向李锦夜的目光有了实质性的变化。 天啊,老皇帝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安亲王,这是要打算重用他的意思! 只有周启恒半垂着的表情微妙的扭曲了一下,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而李锦夜那张堪称英俊完美的脸上,完全没有半点表情,他一撂长袍,上前跪下领命。 …… 早朝散开,李锦夜坐上马车,帘子落下来,挡住外头所有人的视线。 青山观察力极其敏锐,从自家爷的表情就可判断出宫中出了大事。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听爷压低了声音道:“立刻传信给苏长衫,让他今晚无论如何来王府见我!” “是!” “派人回府告诉王妃,让她帮我收拾三个月的衣裳。” 青山心里咯噔一下,这爷是要出远门的意思? …… 玉渊此刻正在和府里三位侧妃一道喝茶,吃点心,唠嗑。 这项任务是李锦夜交给她的,一来安抚新进门的两位,二来摸一摸这两人的脾性。 听到侍卫来回话,玉渊心里沉了沉,正要开口让三位侧妃回院歇着,一扭头看到顾侧妃和张侧妃齐唰唰的抹眼泪呢! 两个侧妃心头那个苦啊,苦出了黄连,男人的边还没沾着,偏爷又要出三个月的远门,这日子可怎么熬啊! 玉渊看不明白,问道:“你们两个哭什么?” 顾侧妃抽抽鼻子,哽咽道:“我舍不得爷!” “我也舍不得爷!”张侧妃眼泪直飞,哭得更凶了! 苏云墨捏着帕子撇撇嘴,心说:爷走三个月就急哭了,我进府三年连爷的手都没摸过,我找 谁哭去? 玉渊不得不板着脸,口是心非道:“爷出远门,是为皇上办事,是为家国天下,你们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都回去吧!” 两位新侧妃赶紧收了哭,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苏云墨却坐着没动。 玉渊道:“苏侧妃留着不走,莫非是要到我炕上睡一会?” 苏云墨被提起旧事,臊得满脸涨红,脚底抹油走了。 玉渊一招把人轰走,叫来侍卫细细问了问李锦夜出远门的事情,那侍卫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无奈,玉渊只得一边派人去府门口等着,一边亲自动手帮李锦夜收拾东西。 …… 入夜,没等来李锦夜,倒是等来苏长衫。 玉渊一看他回来,心里立刻忐忑起来,正要开口问他时,李锦夜从夜色中匆匆而来,身后跟着的,是张虚怀和谢奕为。 李锦夜的目光扫过玉渊,“书房中说话,青山,乱山,这个院子给我死死守着,连只苍蝇都不允许飞进来。” 这话,让所有人的神色一凛,福王倒台后,李锦夜已经许久未用这种口气说话了。 苏长衫故意走在所有人后面,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的撂起袖子。 谢奕为就在他边上,眼角余光看得清清楚楚,嘴角 微不可察的勾了起来。 入了书房,玉渊亲自煮水分茶。 茶刚送到众人手边,李锦夜便开口道:“三日后,我就得往两广去,这一趟是去摸底水师的事情,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玉渊一听这么久的时间,神色一下子僵住了。 李锦夜看着她,沉默了一会道:“虚怀打听到,此次派我往南边,是令贵妃的提议。回来的路上,我与三爷细细商议了,她这是要调虎离山!” 玉渊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所有人只知道李锦夜要建水师,似乎是要掌握兵权了,但两广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京城若是发生些什么,他都没办法够得着。 此刻李锦夜又压低了声音道:“把我远远支开,她想做的无非就是两件事,头一件是扶正,第二件是立太子。” 苏长衫突然开口道:“就算不立太子,她由贵妃扶为皇后,就等于是老皇帝暗立了太子。” 曹明刚扶须,想了想,道:“真真是一出好计,这女人心机深不可测,明抬暗贬,没少读史记。” 方兆阳看了老兄弟一眼,“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得想对策。” 说完,他目光一斜,直直地向谢奕为看过去。 第六百一十四章 这个江山,是他的 谢奕为怔了怔,摇头叹道:“她既然能把王爷支走,自然会有后招。老皇帝对她的宠爱,诸位也见到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有任何好对策,唯有一个字。” 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小几上慢悠悠的写下一个字--反! 玉渊突然一阵心惊胆战,此刻就反,名不正,言不顺,太过仓促,百官、天下会如何看? 果不其然,谢奕为又道:“此刻反,并非好时机,皇帝尚还健在,天下,史书都瞒不过去,这是下下策!” 玉渊心说:三叔与她想到一块去了! 她道:“推了不去,行不行?” 谢奕为摇头:“这事是王爷提的,若推了不去,就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去也不行,不去更不行!” 苏长衫抚着杯沿,道:“令贵妃这个看起来温和敦厚了几十年的妇人,终于露出了她厉害的一面,竟逼得暮之骑虎难下了!” 曹明刚和方兆阳一听这话,眉头齐皱! 张虚怀插话道:“我要不要在老皇帝的药物中添点料啊?” “万万不可!” 谢奕为忙道::“我与王爷推演过了,老皇帝只要出事,京畿卫就会立刻全城戒严,禁卫军 把守皇宫,宫中令贵妃一人独大,她想做什么我们都拦不住。” 玉渊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这竟是一盘死局不成?” 这时,李锦夜的手悄无声息的握上了她的,仿佛是在无声安慰她。 随即,他道:“也并非死局,这局有一人可为我们解?” 玉渊脱口而出道:“谁?” 苏长衫蹭的一下站起来,“我知道了,周启恒!” 玉渊眼睛先是一亮。 周启恒是老皇帝唯一信任的臣子,甚至可以这么说,老皇帝就算不相信枕边人,但一定相信他。 如果他提出反对封后,老皇帝再不济,也会认认真真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只要不封后,哪怕是推后几个月,一切就有了转机。 随即,她的眼神又是一暗。 “周启恒会帮我们说话吗?若世子娶了周紫钰,这要求也不算过份,现在……我虽说与怀庆公主交好,但这种事情她也作不了主。” 苏长衫白了玉渊一眼,意思很明白:能不能别提周紫钰那一茬,爷不想听! 谢奕为深目看了苏长衫一眼,道:“说不说得动是其次,此事还有一个潜在的问题,一旦与周启恒谈,王爷的心思再也就藏不 住了。” 玉渊这会头都要被绕炸了,她真佩服李锦夜和三叔这两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事情的方方面面都捋清楚的。 曹明刚皱着眉头道:“舍小弃大,都已经到节骨眼上,王爷也无需顾及这么多了。” 方兆刚点头道:“也得顾及一下吧,还没到最后的时刻呢!” “玉渊!” 李锦夜当机立断道:“明日你去给怀庆诊个脉,就说我要私下见周启恒一面。” 玉渊惊得手一抖:“你要亲自游说?” “这是对周启恒的尊重!” 李锦夜松开她的手:“去小厨房看看,弄点吃的来。” 玉渊没问“为什么支走她”,而是飞快的走出了书房,其实她心里明白的很,接下来谈的事情,怕是极危险的。 他,不想让她担心! …… 果不其然,李锦夜等门一关,立刻压低声道:“我不在京中,京中必须要有所布防,尤其是王府和宫中一块。” 张虚怀立刻道:“宫中交给我,王值这家伙很有几分能耐,堪当大任,暮之一离京,我便不再回王府住,就在宫中守着。” 谢奕为想了想,道:“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一个王府还是守得住的。 ” 苏长衫跟着道:“城外的兵力交给我,就算有什么,兵临城下没问题。” 曹明刚道:“我与兆阳,一个留在京中,一个与王爷同行,京中这头情况复杂,若有事,王妃也多个能商量的人。” “好!” 李锦夜大喝一声,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露了出来。 他的身后从来不是一盘散沙,有策算无遗的谢奕为;有诡谲狠辣的苏长衫;有得皇帝信任的张虚怀;还有两位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谋士。 这个江山,是他的。 也必须是他的! …… 宵夜极为简单,熬得浓稠正好的小米粥,几个清爽的小菜,还加外焦里嫩的烙饼。 李锦夜足足吃了两碗。 玉渊一看,就知道这人怕是连中饭都没顾得上吃。 用罢,所有人各自散去。 此刻城门已关,苏长衫只得借住一宿,他与谢奕为打了个神色,两人往后花园慢慢踱着步。 一轮下弦月半明半暗的悬在空中。 月色下,苏长衫轻轻握了一下谢奕为的手,一触即放。 谢奕为却骤然察觉到他的手跟死人一样,惊道:“怎的这般凉?” 苏长衫冲他笑笑,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要帮我捂捂吗?” 谢 奕为的心跳一下子快上了几分,等到苏长衫的气息喷在他耳朵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快的不会跳了。 苏长衫闻着他身上的书墨香,不再往前凑,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暮之一走,京城就剩我们俩,不仅要帮他看着这个江山,还得帮他看着阿渊这个美人,担子不轻啊!” 谢奕为听他聊起了政事,才感觉自己的心跳缓了缓:“担子再重,也要挑起来,别怕,有我呢!” 苏长衫气笑:“你怎么把我的话给抢了?” 谢奕为目光闪动了下,红着脸道:“有我,有你,还需要分个彼此吗?” 最让人怦然心动的,便是猝不及防的情话,尤其是老实人的情话。 苏长衫看着他,喉头不自然地动了动,愣了一会,道:“等暮之一坐上那个位置,我们就走,一天都不耽误!” “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谢奕为笑起来,咬着他的耳朵道:“我先回房了,你好生歇着,明儿我起来送你!” 说完,便放开他,径自转身走了。 苏长衫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还觉得有些虚幻,同手同脚的梦游飘走了。 “我都跟着”--这四个字,他喜欢! 第六百十五章 见周启恒 翌日。 天未破晓,谢奕为便早早的等在院门口。 苏长衫打着哈欠走出来,看到他的人时,吓得把另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收了回去。 “这么早?” “走,我送你到北城门。” “送到王府角门就行了,别送那么远。” “走吧,送完你,我正好去衙门。” 哟,这是舍不得他的意思?苏长衫脸上笑得像朵花。 两人趁黑走出王府,上了马车,一路向北。 路上一个看书,一个闭目养神,并无话说,也无需话说,都在不言中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苏长衫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摸索到他身上,竟十分不老实地去解他上衣的扣子。 苏长衫一把攥住那人脉门,睁开眼。 谢奕为被抓住了,略有些慌张,冲他笑了笑,有理有据道:“我存了点银子,帮你放到身上。” 苏长衫低头一看,果然怀里多了二百两的银票--可真是富可敌国呢! “以后别偷偷摸摸给,正大光明的给。”苏长衫把银票往怀里一塞,“这是到哪了?” “快到城门口了。”谢奕为挣了挣手,示意他松开。 苏长衫才不松呢,忽的凑近了,用手撂开他的袖袍, 在看到他腕上的红绳时,低声道:“送出城吧!” 谢奕为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 此刻城门刚刚打开,马车出城,一口气行出数百丈,才停下来。 苏长衫跳下车,冲车里的人挥挥手,示意谢奕为赶紧回去。 这时,他鬓角的一缕头发,无声掉落下来,谢奕为一看这副样子实在不像话,跟着跳下车,上前帮他理了理。 两人默默对视半晌,苏长衫用力握了一下谢奕为的手,翻身上马,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滚滚尘土之中。 谢奕为这才爬上马车,命车夫调转马头,向城中行去。 等马车远远不见的时候,树旁突然隐出一个人影,正是江元亨。 他昨晚在自家庄上嫖了个年轻风流的小寡妇,哪知这寡妇有相好的男人,大半夜的将他捉奸在床。 他散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脱了身,又怕那男人再讹钱,连夜动身往城里赶。 城门没开,江元亨只能在马车上对付半宿,天快亮的时候,内急了,跑小树林放水,哪知放完水,一转身就看到了苏长衫和谢奕为深情的对视的情形。 江元亨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一看这情形,前前后后这么一想,哪还 有不明白的道理。 怪不得连周府亲都退了! 怪不得放着如花似玉的三奶奶不着家!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江元亨阴恻恻的眼睛反射着复杂的光,长眉一挑,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苏长衫,这下可算给我捉着把柄了! …… 玉渊是在巳时二刻入的公主府。 “我早盼着你来,请了几次你都有事,今天可总算把你给盼来。”怀庆亲自把人迎进去,一派热忱。 玉渊见她气色红润,眼角带笑,便知这人最近事事顺心。 诊过脉后,她开了个方子,“身子调养的不错,这是安胎药,不用多吃,一日一盏即可,过了三月便不用再用药。” 怀庆笑眯眯道:“可诊得出是男是女?” 玉渊本想一口拒绝,却因有求于她,只得老老实实道:“六个月以后,你再来请我,到时候才能确定。” 怀庆喜不自禁 ,“今天一定要陪我用了午饭再走,我让下人……” “公主别忙,我有话要说!” 玉渊说罢,目光扫了扫,怀庆忙挥手,让下人离去。 等偏厅里就剩她们两人时,玉渊开口道:“我家爷想见一见周大人,麻烦公主牵线。” 怀庆错愕了下 ,盯着玉渊看了良久,才道:“你是我恩人,又是第一次开口,这个线我定会帮你牵。” “如此,便多谢了。”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他们见面谈什么,见的结果是什么了,后头我就不插话了,更不想知道!” 这话一出口,玉渊几乎已经肯定怀庆是猜出了几分,不由心中感叹说:到底是皇族中的人,天生长着那根敏感的筋。 “如此,我便替我家爷道一声谢了!” 怀庆微做思量,点头道:“倒不用谢,你也知道我这心是在你这头的,只是有些事情得看命。” 玉渊露出笑容,“有公主这份心,便够了,他日有机会,我定会将今日这份情还上!” …… 有了怀庆的牵线搭轿,夜间子时,李锦夜便在公主府见到了周启恒。 此刻的公主府,全府戒严,东北角院子里,更是苍蝇都飞不进一个。 一进院,李锦夜立刻察觉到一股森森寒气,公主府的暗卫怕就隐在附近。 他朝身后的青山和乱山看了一眼,两人立刻一左一右守在院门口。 周允等在檐下,见人来,忙掀了帘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锦夜冲他微微颔首,一脚踏进小厅。 周启恒稳 稳的坐在上首处,手里端着茶盅,见他来,也没起身,也没行礼,无礼之至。 李锦夜却知道他有无礼的本钱,抱了抱拳,轻轻笑道:“周大人敢见我,可见胆子是大的,就是不知道了大人的胆子,能否再大一点。” 开门见山,丁点口舌都不浪费,周启恒用一种很是深究的目光看着李锦夜:“……王爷,如何个大法?” 李锦夜却不说了,他在下首处坐下,慢条斯理的拨了拨茶碗,方道:“这就看周大人想要什么?若周大人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子孙无恙,就得胆子再大些。” 周启恒的呼吸一紧,两人相距不远,却都是死死的盯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周启恒才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和他平日里憨憨的,见牙不见眼的笑容不一样,眼角并没有一丝笑容,漆黑的眼睛里冷冰冰的,透着尖锐,“哦?这话怎么说呢?” 李锦夜把茶碗放下,正色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去两广的事情,是由令贵妃提议。贵妃巾帼不让须眉,不仅熟读史书,还是熟读兵法,所以这招调虎离山开才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周启恒似乎很感兴趣的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第六百一十六章 劝说 李锦夜轻轻笑道:“让我远离京城的目的是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周大人心知肚明。贵妃在皇上身边二十多年,前后经历平王,福王,如今的一枝独大,这份隐忍和心机,当真连男人都比不得。” 谁说不是! 周启恒心中应了一句,自己对陆皇后还能摆摆谱,但对令贵妃……枕边风是最最厉害的一股风啊! 周启恒胖脸一动,明知故问道:“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贵妃能有今天,靠的是不争不抢,靠的是皇上对她的宠爱,靠的是她生了一个孝顺的儿子。” 孝顺加了重音,周启恒眉目间微微蹙了一下。 李锦夜看得分明,笑道:“独独没有靠结党营私,靠权臣,靠你周大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大人不妨设想一下,贵妃若心想事成,日后会如何对待周大人你?” 周启恒“噗嗤”一声笑出来:“到时候,我也老了,也是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大莘是年轻人的时代。” “是吗?”李锦夜往屋外看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倘若她想来个秋后算帐呢?” 周启恒脸色突变,当即厉声道:“怎么可能,我为大莘辛辛苦苦,鞠躬尽瘁了几十 年,她能有什么帐要与我算?” “贪帐!” 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的锤到周启恒的脑袋。 李锦夜看着他,仍只是一脸让人寒毛倒立的平静,与周启恒与他面面相觑了半晌,咬牙道:“王爷可别忘了,十官九贪。” “十官九贪,可贪得像周大人那样肆无忌惮的,古往今来也只周大人你一个吧!贵地府地下的银子有多少,整个大莘的国库只怕远远都比不上吧?” “你……” 周启恒又惊又吓,又恐又怕,脸色比那鬼还要难看。 “她是不会随随便便与周大人算帐,可架不住国库实在是虚啊,她儿子登位,事事都要用钱,这可怎么办呢?” 李锦夜笑眯眯的叹了口气;“猪养肥了,没了用处,只有用来杀了吃,周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启恒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我儿子尚的公主。” “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姓周,不姓李,周大人熟读史书,自打炎黄开始,能有好下场的公主有几个?” 李锦夜摇摇头:“怀庆是皇上的心头好,可不是她令贵妃的心头好啊!” 周启恒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藏在袖中的十指,相互捏着。 李锦夜收了讥笑的神色,“周大人于贵妃没什么用处,于我,却不一样,倘若周大人愿意站在本王身后,本王必保周大人儿孙后代万安。” 周启恒没有料到李锦夜铺垫了这么多,最后的几句话说得嘎蹦利落脆,连个遮羞布都懒得蒙上。 这种既圆滑又坦荡的做派,让周启恒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眼前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闲散王爷,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野兽现在向他伸出橄榄枝,是一念天堂,还是一念地狱,只看他如何选择。 周启恒摸爬滚打数十年官场,早已成了人精,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 李锦夜当然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他看了周启恒一眼,起身淡淡道:“大人,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大人若愿意,就来送送本王;若不愿意,那也没有再见的必要,告辞!” 周启恒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十根手指头既酸又僵,关节也疼,好像是上过了夹板一样,这是刚刚被他自己捏的。 儿子周允颠颠跑进来,“父亲,王爷与你谈了些什么?” 周启恒看着他一脸懵的样子,勉力笑了笑:“没什么 ,明日一早,为父想单独与公主吃个早饭,你去安排。” “是!” …… 李锦夜回到王府,玉渊已经睡下了,听到动静,忙从床上爬起来帮他脱外衫。 若换从前,李锦夜怕她着凉,定会压着她不让起来,但今日与周启恒一番谈话,用去了他大半精力,他也就随她折腾了。 沐浴更衣后,玉渊在灯影里,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怎么样,他会帮我们吗?” 李锦夜抚着她的头发,温柔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等了半天还以为有好消息!”她闷声道:“聪明的,他就应该帮你。” 他的手顿住,笑了。 阿渊总是如此,不管好的,坏的,对的,错的,总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挺着他,帮着他。 哪怕自己是举兵造反了,她也只会在边上挥个小拳头,大喊:“造得好,造得有理!” “笑什么?”她嘟了嘟嘴问。 “没什么!” 李锦夜眸光浮沉:“就是想着后天就走了,心里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玉渊手脚并用的扒住了他:“若不是皇帝不允,我都想跟你一道去。” 李锦夜并非是个擅长哄人的人,此刻却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你去做什 么,整天让人牵肠挂肚的,我还怎么做事?” “我留在京中,你就不牵肠挂肚了吗?” “你在京中坐镇,我在外头才有底气,就算再牵肠挂肚,也只能忍了。” 玉渊被哄得咧嘴直笑, 李锦夜低头亲亲她的额头,“今天累了,咱们先睡一觉,等睡醒了,我再把你喂饱。” “呸!” 玉渊用力的掐了他一下! …… 翌日一早。 怀庆端坐在餐桌上,手边一盏已经凉了的燕窝粥,“父亲,银子的事情可是真的?” 周启恒半点羞愧都没有:“千真万确。我花得了多少,都是为你们准备的。” 怀庆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看多了皇权的争斗与血腥,“父亲,说句不中听的话,两难啊!” “正是两难,我才与你商议。” 周启恒肥肥的手指点着桌面道:“这攸关周家的生死。” 可不是攸关生死吗? 怀庆咬唇道:“父亲一直游走在众王之间,不偏不倚,但时局已逼得父亲不得不站队,儿媳妇斗胆,说几句心里话。” “你说!” “儿媳妇在宫里生,宫里长,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却独独没见过令贵妃这样的。” 周启恒一惊 ,“这话怎么说?” 第六百一十七章 送别 “你在她脸上,只能看到平静二字。被陆皇后踩在脚底下,被皇帝独宠后宫,被禁足,被抬贵妃……喜怒几乎不见。” 怀庆感叹道:“父亲啊,是人都有缺点,她没有。温柔,体贴,克制,玲珑,剔透,周全……我这么一个挑剔的人,能想到用来形容她的,都是最好的词儿。她是圣人吗?” 周启恒顿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圣人才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圣人才只有优点没有缺点。 “比起这样的人来,我更愿意亲近安亲王妃高玉渊,她甩脸子也好,在除夕夜耍泼骂人也好,活得有人气!而令贵妃只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偌大的偏厅里,怀庆的声音清晰至极,“旁的,儿媳妇也帮不上,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许多事情看得比我清。” 空气静默,呼吸可闻。 周启恒抬起圆眼,与公主对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飞快的挪开了视线,“来人,燕窝粥凉了,给公主盛碗热的来。” …… 玉渊浑身酸疼的从床上爬起来,床边的位置早已没了人影。 她洗漱后,便拉着罗妈妈再一次的检查李锦夜的行囊。 “小姐,春夏衣裳一共带了三十套, 还有十套绣娘晚上能赶好,老奴算了算时间,应该够了。” 玉渊点点头:“药呢?” 罗妈妈指着箱笼,“都在这里,小姐过目下。” 玉渊一眼扫过,“不够,再派人去鬼医堂取,各色药丸一定要备足备够。” “是,老奴这就派人去。” “等下!” 玉渊想了想,道:“今日午后就别让阿宝和青儿当差了,小夫妇才新婚就在久别,让她们和自家的男人好好聚上一聚。” “小姐真是体恤!” 罗妈妈离去,玉渊走进自己的书房,这里除了有一屋子的医书外,还有她深藏不露的宝贝--都是些配制好的毒药和解药。 她没与李锦夜说,这两天夜里睡觉恶梦连连,认真的挑了几瓶,并在瓶上一一做好标记。 就当有备无患吧! …… 入夜,王府偏厅灯火通明,三位侧妃俱端坐在宴上,含情脉脉看着她们共同的男人。 按李锦夜的意思,最后一夜他想与阿渊厮混在一起,根本不想有外人来打扰他们。 但为着大局,到底是听了玉渊的劝,把人一一请出来。 这时,玉渊冲他一打眼色,李锦夜开口道:“明日本王便要远赴两广,府里府外的事务 都由王妃作主,你们三人安心度日,不可与王妃添乱。” 三位侧妃齐齐称是。 寥寥几句后,李锦夜再不肯多讲半句,借故称书房还有事,欲先行离席。 “王爷?” 张侧妃突然叫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娇羞道:“王爷今日歇在何处?” 李锦夜微笑了笑,青山替他把大麾披上,在颈下系了个结,他风度一贯好,尤其是这种离别的场合更是把持得住,心平气和地同张侧妃道:“我自是歇在王妃处,你有意见吗?” 话落,张侧妃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椅子上。 玉渊原本还不大好意思跟李锦夜一同离席,一听这话,也懒得应付了,笑道:“王爷略等我一下,我与你一道走。” 李锦夜等她走至跟前,一拉绳结,将大麾解下披在她身上,拥着人离开。 张侧妃低头,她从未见过王爷如此温柔的一面,心里恻恻然:那件大麾要是披在她的身上,该多好! …… 李锦夜没带玉渊去书房,而是直接回房。 正事都已商量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来不来,明天才知道。 沐浴更衣,两人早早的歇到床上。 李锦夜摸到她的手,拉进怀里 :“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玉渊摇头。 她心里更担心的这个局如何解,周启恒会不会临阵倒戈。 那天他从公主府回来,什么都没提,她也没问,可心里总是忐忑的,倒不是怕兵临城下,而是不忍心他那么好的一个人,被天下诟病。 她反拉过他的手,放在脸颊靠着,心里有千言万语,临了只是柔声道:“别担心家里,照顾好自己就行,遇事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你身子健健康康的,胜过任何东西。暮之……” 玉渊把唇凑过去,亲亲他的鬓角,“你坐不坐那位置,我半点不在意,我只在意你这个人,我们……没几年可相守了。” 说到这里,玉渊眼眶红了,十年之约,已过了四年,还有六年。 才六年啊! 怎么够? 两人成婚三年,从来不提十年之期,都在心里闷着,久别在即,李锦夜没料到她会乍然提出来,感觉某种剧烈的痛苦快从他身体里爆出来。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同她脸挨着脸,“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万一老天看咱们恩爱,让我多活几年也未必!” 玉渊“嗯”了一声,也不说破,笑道:“万一我哪天参透 了天机,配出灵丹妙药,也未必。” “所以,别想那么多,或许我能陪你一辈子!” 李锦夜喜怒从不形于色,欢喜是勾笑,难过也勾笑,眼下亦是在微笑。 一辈子这三个字,让玉渊的呼吸重了,主动亲上了他的唇,间隙的时候,她在他耳畔说:“就是一辈子!” 李锦夜翻身压下,轻吮一下她的嘴唇,“阿渊,你见过捞鱼吗?” “嗯,在孙家庄的时候见过一回。” “我就是那鱼,你就是那水,鱼离了水,没几下好蹦哒的!”他低声又道:“水师的事情一旦有眉目,我便赶回来。” 玉渊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这就是所谓的鱼水之欢吗? “阿渊,这便是鱼水之欢!” 李锦夜低叹一声,唇又落了下去…… 下弦月被这暖人的春意,羞得隐在了云中,黑暗中,一人鬼鬼祟祟地走到谢府角门口,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后,上前敲门。 敲了半天,看门的小厮才露出半个脑袋:“谁?” “这个给你们家三奶奶!” “什么东西?” “要命的东西!” 话落,那人将信封塞进来,飞奔进夜色中。 小厮就着灯笼的光,低头一看,竟是一封封了口的信。 第六百一十八章 他来了 第六百十八章 (五) 沈青瑶接过信,狐疑地看了看信封,无名无姓。 “谁送来的?看清来人没有?” “回三奶奶,没看清,扔下信就跑了!” “去吧!” 沈青瑶走到烛火前,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封口,将信拿出来,展于灯下。 寥寥数字,字字戳心--谢三爷,断袖之癖,妄顾人伦! 信纸飘然落在地上,沈青瑶整张脸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想到自己怀着一腔热血嫁进谢家,新婚头一晚上因为一个婢女,被谢奕为痛斥……原来,原来…… 沈青瑶死死的咬着唇瓣,顿时红了眼睛。 “三奶奶,你怎么了?” 翠儿掀帘进来,被沈青瑶的脸色吓了一跳,见信纸落在地上,正要弯腰去捡,突然,沈青瑶将她猛力一推,把信纸捡起来,往烛火上一送。 “三奶奶,谁送来的信,上头说了些什么?怎么好好的就烧了呢!” “闭嘴!” 沈青瑶厉声呵斥,“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到这房里来!” 翠儿一见她怒到了极致,不敢多问一句,忙退出去。 沈青瑶等信烧尽,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整个人如丧考妣。 也不知道过了多 久,她慢慢起身坐到铜镜头,镜子里的女人如流水静觞般姿容好,幽静娴雅。 “谢奕为!谢奕为……” 沈青瑶冷笑着,一声一声叫唤着这个名字,她无数次的想过,自己怎么就活成现在这副守寡的模样。 如今竟然得到了这么一个让她惊之又惊的答案,心里恨一时,怨一时,再恨一时,再怨一时。 更让她痛彻心扉的是,至今为止,她为这个男人还留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不会让你这么糟践我的!” 镜子里幽娴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扭曲狰狞起来,那双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睛,忽的一下闪过疯狂。 …… 而此刻的永毅侯府。 江元亨焦急的书房踱着步,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贴身小厮快步走到他面前。 不等来人开口,江元亨急急问道:“怎么样,信送到了吗?” “回爷,送到了,这会三奶奶应该知道了!” “好!” 江元亨一拍掌,得意的仰天长笑,笑着,笑着,他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除夕夜被吊树上整整一夜,不仅撞钟祈福泡了汤,还被冻出了一身的病,至今咳出来的痰里,都带着浓血。 苏长衫啊苏长衫 ! 江元亨抽搐似的掐住了自己手指的关节。 从小到大你都恨不得骑到我头上拉屎拉尿,瞧瞧,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活生生的把你的把柄送到我手上来。 我倒要看看,你能猖狂得意到几时? 小厮压低声问:“爷,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笑声孑然而止,江元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冷笑道:“什么怎么办,自然是看好戏啰!” “爷就料到三奶奶一定会按照爷想的那样去做?” 江元亨诡异的勾勾唇角,他眼里有一种恶毒的,尖锐的光。 “你急什么?她按着咱们计划的去做,省爷的劲;若她忍而不发……嘿嘿,爷也有后招等着苏长衫和谢奕为这两个孙子。不过……” 江元亨得意的一扭头,“据我所知,那沈青瑶可不是省油,等着吧!” …… 翌日,天刚蒙蒙亮,王府众人便忙碌起来。 今日的早餐都是李锦夜爱吃的,刚用几口,张虚怀带着一身露水匆匆而来。 玉渊忙让人添了一幅碗筷。 张虚怀坐定,目光在李锦夜脸上看了几圈,欲言又止。 两人相伴十几载,李锦夜又岂能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能来陪着我吃顿早饭,便是极 好的,就当替我送行!” 张虚怀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用早饭。 昨儿晚上他歇在宫中,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像要发生似的,这才告了假匆匆赶回来。 如今见到人,他心里有种异样的平静和安宁。 是啊,他是李锦夜,堂堂安亲王府,一个之下,万万人上,他能出什么事! 此刻,李锦夜的手挪开,又落在谢奕为的肩上,无声拍了几下。 谢奕为端起粥碗:“王爷,一路顺风!” 李锦夜点点头,但笑不语。 一顿早饭用罢,王府亲卫开道,安亲王的仪驾由正门而出,缓缓向码头走去。 此次两广,他走的是水路。 玉渊心里记挂着周启恒的事,又舍不得李锦夜,便跟着一道送行。 一路,夫妻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马车在码头停下来,一双手从后面搂住了玉渊。 玉渊抬头的瞬间,就深深的被李锦夜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是一个极尽缠绵温柔的吻……直到外头青山的声音轻轻响起,李锦夜才放开她,一掀帘子便跳下了车。 此刻的码头,已经站满了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但人群里并没有李锦夜希望出现的人影。 他扭头看 了看青山,青山神情沮丧的摇了摇头。 这时,玉渊从马车里走出来,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李锦夜眼神先是一暗,再一亮,低低回了一声“无碍”,便与前来送行的官员寒暄。 几句后,吉时已到。 众目睽睽之一,李锦夜拥了拥玉渊,下巴用力的摩挲着她头顶的头发,“阿渊,等我回来!” 玉渊不知怎的,眼睛就湿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李锦夜先是用掌心给她撑,后来又用手背抹着她的脸,“不哭了,别人都看着呢!” 玉渊“嗯”了一声,退后三步,李锦夜趁机一转声,走向甲板。 扬帆,起航。 李锦夜背后而立于船头,大风将他青灰色的大麾吹起,无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半丝的情绪。 但玉渊知道,此刻,他失望了。 然而,就在大船快要驶离码头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王爷,山高路远,你要为大莘多多保重啊,微臣周启恒祝王爷一路平安!” 声音响起,李锦夜的表情像是突然推开了一扇门,笑了,朗声道:“多谢周大人前来相送,本王也祝周大人官运亨通!” 两人遥遥对望,无人可知的深意都在彼此的眼神之中。 第六百一十九章 风起 大船终于不见了踪影,玉渊双眼浮着水光,冲周启恒一笑,便掀帘坐进车里。 周启恒也不多言,与一道来送行的官员寒暄几句后,便入宫回复。 片刻后,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码头一下子空落下来,等所有人离开后,一布衣小厮从墙角出现,三角眼四下瞄了几眼后,缩着脖子走了。 走到一处三进的宅门,推门而入,随即身手敏捷的关上大门,直奔书房。 他从暗格里掏出一片轻薄的小绢布,在上面用针刺了无数的点,然后卷成细细的一卷捏在掌心,打开窗户,嘴里嘬出一记轻哨。 片刻后,一只黑鹰扑腾着翅膀飞到他手上。 那布衣小厮捏住鹰脚,将布用绳牢牢的绑在上面,然后嘴里嘀咕了句话,手一扬,那鹰展翅,不一会便消失的不见踪影。 …… 晋王府。 侍卫低声道:“爷,周大人出现在送行的队伍当中。” 李锦云正赏玩着手上的一对玉壶,头也不抬道:“许是奉了父皇的命令也不一定。” 一旁的萧扶摇却眉头紧皱,淡色的唇角微微勾起,“即便是奉了父皇的命令,也难保他没有私心。” “什么意思?”李锦云抬头。 萧扶摇沉默着摇摇 头:“来人,向宫中递帖子,本王妃要给贵妃娘娘请安。” “既不是初一,又非十五,好好的请什么安?”李锦云更狐疑了。 萧扶摇纤手点了点男人的额头,“你啊,遇事总往好处想,就不能多安个心眼。” “你是说……”李锦云悚然一惊道:“周启恒这老家伙和皇兄穿了同一条裤子?” “穿没穿同一条裤子我可不知道!” 萧扶摇拿起一旁的笔,苍劲有力的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权臣。 随即笔一扔,声音轻且淡,道:“贵妃娘娘早就说过,这人才是真正的关键,这个时候他周启恒但凡有一丝丝的风吹草动,咱们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李锦云:“……”至于吗? …… 玉渊回到府中,立刻把江锋叫到跟前。 周启恒在最后一刻赶来,心中的煎熬和挣扎不用多说,既然有挣扎,那就有反复。 “周启恒的弱点就是一个字:财,直截了当给他送礼太打眼,我与公主交好,先把东西送到她那边去吧。” 江锋一听是这事,当下不敢大意:“小姐,送多少是合适?” 玉渊想了想,“十万两!” “这么多?”江锋倒吸口凉气。 玉渊点点头又道 :“否则不够他塞牙缝的,这事小心着办,务必避开些人。” “是!” 江锋刚去,等候在外的小厮进了厅里,玉渊一见是三爷身旁的人,忙问道:“有何事?” “回小姐,半盏茶前,三奶奶将三爷的马车拦了下来。” “噢?”玉渊微惊:“为什么?” 那小厮摇摇头。 玉渊踌躇片刻,道:“再去打听一下。” “是!” 罗妈妈等小厮离开,把手中的热燕窝端到小几上,“小姐,用些吧。” 玉渊喝一口,便推开了,轻道:“他一走,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吉人自有天相!”罗妈妈劝慰道:“这么多护卫护着呢,不会出事的!” 玉渊淡淡道:“妈妈说不会,自然是不会的!” …… 光线柔和的马车里, 谢奕为的声音清晰至极,“三奶奶拦我马车,可有要事?” 沈青瑶沉静不语。 一瞬间,车外的喧嚣仿佛消失无踪,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空气静默,呼吸可闻,沈青瑶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直直看过来,直指谢奕为内心深处最大的忌惮和隐秘。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奕为敛了所有神色,“既无事,便回去吧!” “三爷!” 沈青瑶突 然开口唤道:“以前诸多事情,是我做错了,求三爷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原谅则个。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结为夫妻不易,三爷能不能给青瑶一个改过的机会,咱们重新开始!” 谢奕为心神大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沈青瑶拦下他是为求好,神色变换了几下后,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好,就能好的。瓶子碎了,再粘上去,裂痕还在!” “是吗?”沈青瑶强自镇定的掩饰道。 “是!” 谢奕为疲倦的捏了捏鼻梁,“安安份份的过日子,这个月的家用等发了俸禄,我会派人送回来。” 说罢,他吩咐停车送人。 下车前,沈青瑶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几乎是咬着牙开口道:“三爷,你可想好了?” 谢奕为一听这话里隐隐又有威胁,心下便不大痛快,“自然是想好了!” “哼!”沈青瑶从鼻子里呼出一道冷气,拎起裙角下车,隔着一道车窗,她低声道:“那我就祝三爷前程似锦吧!” 这可是我沈青瑶给你的唯一机会,既然你无情,那就别怪我无义! 谢奕为此刻脑子里都是一脑门子的政务,沈青瑶最后的话说得又轻,又 快,他几乎没有听见。 等人下车,他立刻吩咐马车赶去衙门,周启恒既然已经站在安亲王这一头,有太多的事情要他从中协调。 时间不等人啊! …… 入夜。 谢奕为一身疲倦的回到王府,一推开书房门,发现玉渊端坐在书桌前,手上拿着一本医书,正看得入迷。 “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等三叔回来!”玉渊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她何止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李锦夜迎风站立在船头的情形,鼻尖则都是那人身上的龙涎香,挥之不去,她无可奈何,才碰到三叔房里寻个清静。 “衙门里怎么样?” “你啊!” 谢奕为叹了一声,心知她是心里着急,忙道:“一切顺利,容我去换身衣裳,再与你细说。” “等下三叔,今日沈青瑶拦下你所谓何事?” “说是想要和我重归于好,可态度却是傲慢的很,我略说了几句就让她下车了。” “没了?” 谢奕为手一摊:“没了!” 玉渊眉头微微拧起来,心说:这事也不用大白天的拦人啊,她沈青瑶可是最最要面子的人,如此一来,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谢三奶奶是个弃妇! 奇怪! 第六百二十章 军师谢奕达 深夜的皇宫,更鼓梆子敲响。 令贵妃懒懒的歪在榻上,将白天萧扶摇的一席话,想了又想,品了再品。 “中宫之位闲置,娘娘是不二的人选,皇上也有这念头,然而世事如棋,娘娘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就得身处不败之位!” “安亲王一入两广,两广便在他的羽翼之下,羽翼即丰,野心就大,娘娘不得不防!” “周大人于父皇来说,是可交心之人,娘娘的枕边风固然厉害,但周大人侍君多年,他若想临阵倒戈,那娘娘这些年的隐忍便前功尽弃了……” 令贵妃缓缓睁开眼睛,自言自语的叹道:“本宫像她这般大的时候,心里虽然有万般的话,也不会与人明说的。这孩子的性子……到底太急了些!” “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如娘娘一样从小便沉稳着的。”老嬷嬷一边答话,一边在床上熏香。 令贵妃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 她摇摇头道:“急便生乱,乱则生错。到了这个时候,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这宫里既有我的眼线,更有他李锦夜的眼线,张虚怀,王值个个眼睛盯着呢!” 嬷嬷一听这话 ,吓得神色变了变。 “本宫难道不知道周启恒的重要性?本宫知道得一清二楚,难就难在,这人油盐不进。不过……” 令贵妃话锋一转,低声道:“本宫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皇上至今为止,对本宫恩宠有加,嬷嬷,皇上今日歇在哪个宫里?” “回娘娘,在书房。” 令贵妃心下一叹:“就让他歇着吧,安亲王刚走,本宫便急吼吼的凑上去,难免落人口舌,明儿一早派人去晋王府和萧府吱一声,都给本宫稳着些来,急不得!” “是!” …… 令贵妃这头按兵不动,李锦夜又远走两广,京城一下子无波无澜起来,皇帝照常上朝,下朝;文武百官也照样混日子。 玉渊更是深居简出,除了初一、十五往鬼医堂义诊外,等闲不到外头去。 七日后,李锦夜的头一封家信抵达京城,信上只有寥寥几字:吾安,勿念,思卿! 玉渊看着这六个字,想着今日公主府将十万两银子一并收下,只觉得心下安稳了许多,当夜破天荒的睡了个好觉。 而就在她沉沉入睡的时候,西北的一处王帐里,一只黑头鹰在帐顶盘旋嘶鸣。 帐帘一掀,一高大男子大步 走来,长臂往空中一伸,老鹰稳稳的落在他的手上。 他亲了亲鹰嘴,手摸到它的脚膝,顺势抽出一块绢布。 此刻,天空群星璀璨,与天脉相合,浩瀚银河横天而过。他将绢布展开,对准天上的繁星。 星光从小洞里折射而下,连成了一句匈奴语--安亲王离京数月,时机已到,大计可成! “哈哈哈哈!” 一阵硬朗的笑声响彻天际,惊得王帐里女人们纷纷跑出来。 “大单于,您笑得这么开心,可有什么喜事?” 说话的女子是个汉人,眉眼之间依稀有几分高玉渊的模样,正是赫连战最宠爱的小妾。 赫连战扭头,看着这小妾出神,鬓角垂下以金线所编起的细绦辫,侧脸英俊得令女人们挪不开目光。 “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该过问的事情!”赫连战淡淡道:“各自回帐,这几日老老实实呆在帐营里,孤王有大事要做,去罢!” 几个女人相继离去,赫连战朝身后的近侍扫了一眼:“去,把军师叫来。” “是!” 赫连战摸黑出去,来到营地外的湖畔,看着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皱眉思考。 “大单于!”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万籁俱寂中 ,一个身影在黑暗中显现,那人一袭黑衣,立于树下,露出一双黑沉死气的眼睛。 此人,正是应该在流放之地的谢府二爷谢奕达。 隔着数步之遥,沉默地注视着赫连战,赫连战冲他扬眉一笑,道:“你的好女婿已经入了两广,军师,你觉得此刻会是咱们的好机会吗?” 谢奕达没回答,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噢,忘了与你说,大莘南边的倭寇横行,两广总督施典章走投无路了,老皇帝这才派了你女婿去!” 赫连战仰天一笑:“我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呢,据我所知,你们大莘已经是强弩之末,拆东墙补西墙,军师?” 谢奕达迟疑片刻,道:“确实是好机会。” “军师,那你说,孤王要从哪里做为突破口呢?” “让我想想!” 谢奕达喃喃道:“镇西军是由程潜守着,这里铁桶一块,强突不得。有了,凉州,就选这里。” “噢?”赫连战顿时来了兴致,“说说看,为什么选凉州。” 谢奕达:“简单,一来凉州是狗皇帝的噩梦之地;二来,凉州是通往京城的要塞,凉州一破,京城即破。” “那孤王如何阻断镇西军援助?”赫连 战露出如野兽一样的目光:“二十万镇西军,对孤王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 “简单!” 谢奕达冷笑一声,比嘴里咬出两个字:“瘟疫!” 赫连战心头一凛,随即又大笑起来,“都说大莘的读书人,要么狠,要么毒,果然不假,军师啊,你这一招可真是毒之又毒啊!” 谢奕达正要张口,不料一股寒风刮过来,他呛了几口,猛的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平复下去,他昂首道:“大单于难道没听说大莘国有句古话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好!” 赫连战大呵一声:“我就喜欢你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孤王答应你,只要拿下你们大莘皇城,孤王便封你为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万人上,享世代传承!” 谢奕达摇摇头,“除此之外,我还要一个人!” “谁?” “安亲王妃高玉渊!” 赫连战脸色微变,难以置信道:“难道,你真的要亲手杀了你的亲生女儿?” “我不仅要亲手杀了她,我还要挖了高家的祖坟,鞭打尸身几千下。” 谢奕达恨得咬牙切齿,眼里尽是恶毒的寒光:“我要把我这几年受的罪,一一还到这些人的身上!” 第六百二十一章 瘟疫 “什么都可以动,军师!” 赫连战冷冷道:“唯独你女儿,你动不得,她是孤王的。” “不行,我必须杀了她这个不忠不孝不义的畜牲!”谢奕为怒吼。 赫连战一手抽出破风刀,抖开刀光,“军师,孤王的话,就是圣旨,你最好乖乖听话!” 锋利的刀光闪过谢奕达的双目,他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 赫连战见他服软,收起破风刀,冷然道:“来人,传令我匈奴的十八勇士,立刻到孤王的军帐里来。” “是!” 赫连战背着手,冷冷地看了眼谢奕达,转身离开。 十八勇士入帐,原本空荡荡的帐篷,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 站在赫连战身后的人叫吉满,正是吉萨的亲弟弟,吉萨死后,赫连战将他提拔为贴身亲卫,此刻他的脸上布满了杀气。 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吉满道:“大单于,瘟疫一事交给我去办,给我两万人马,我定能拖住所有的镇西军。” “好儿郎!”赫连战大喝一声,“两万人马可够?” 吉满抖出长剑,忽然笑了一下:“这些年,镇西军的深浅早被老子摸得八.九不离十,两万人马都是我高 看了他们。” 赫连战拍拍他的肩:“吉满,不要轻敌,就算这镇西军中所有人都是脓包,那程潜也不是,你忘了,当年凉州一战,他与李锦夜,孙三人死守,硬是把援军给守来了。” “那又如何!” 吉满冷笑一声道:“这一回,我不会让他们等到援军的!” …… 两日后,月明如稀。 镇西军的内营。 伙夫老王在军营里做了大半辈子的菜,没事喜欢在夜里喝点小酒,喝多了就聚众吹牛,老说他当年随白老将军北伐蒲类的壮举。 真的假的不知道,不过也不无可能--白老将军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身边总得带个烧火做饭的。 不过再怎么不着调,老王就算喝了酒,还是会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军帐内的柴米油盐,临睡前还会往军营后头的一条小溪处走一走。 这小溪是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冲刷而下,清可见底,是方圆百里最干净的一条,是老王的命根子。 此刻恰好是四月底,春暖花开的时候,溪水渐涨,老王晃晃悠悠的来到溪水旁,用食中二指沾了沾水,放里嘴巴尝了尝。 这个动作他做了二十多年,往日的水清冽中带着 一抹甘甜,但今日的水…… 老王眉头一皱,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哪个小王八蛋灌尿往这里灌,要撒酒疯到你家婆娘炕上去,往这溪里放什么脏水?老子明天就拿这水烧给你吃,让你吃出股尿骚味来。” 正骂得起劲呢,徒弟小冯颠颠的跑来,“师傅,师傅,咱们营帐里不知道从哪里跑来几只野猪,他们叫你赶紧回去烤野猪肉吃呢!” 老王烤野猪肉,那可是一绝,把肉削成薄薄的一片,什么调料都不放,往锅沿上一贴,那味道……简直了! 老王一听有野猪肉吃,哪还管谁往这溪水里撒尿啊,躬着背就走了。 走几步,似想到了什么,交待徒弟道:“让人挑几担水回去,我把猪骨头剔下来,熬他个一天一夜,包准鲜得这帮王八蛋一个一个哭爹喊娘。” 这一夜,军营里闹腾到了子时,连大将军帐篷里的程潜都被惊动了。 他仰着脖子往热闹处瞅了一眼,无奈笑笑。 西北寒苦,一年到头见着的除了黄土,还是黄土,难得有个乐事,就让他们乐去吧! “将军,京中有密信到!” 程潜眉头耸动,大步走进帐内,接过密信,挑开 封口,略扫几眼后,将信放在烛火上烧烬。 王爷南下,京中长衫、王妃坐镇,这密信除了自己收到外,孙焦那估计也收到了。 这孙子前些日子还给自己捎来了北狄的马肉干,硬得跟石头似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嚼得动的,估摸着这孙子的牙口就跟牲口一样、 想到这里,程潜得意的笑笑。 “将军,今日要烫脚吗?” “不用!” 程潜挥挥手,脱了个外袍就往床上一躺。他是世家子弟出身,虽然从了军,但吃喝拉撒无一不精致,每天睡前定要让小厮备水,泡个热热的澡才睡。 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才没那么讲就,也讲就不起来啊! 程潜睡意袭来的瞬间,他想:得抽空给老皇帝上个折子,今年过年他都没回京,得找个理由回去耍耍才行。 …… 翌日。 军医来报,昨天夜里,北大营那头有十来个士兵拉肚子。 程潜一听北大营,问道:“不会是吃野猪肉吃的吧?” 军医点点头,回答正是。 “吃不死他们!” 程潜咒骂了一声,“让他们好好歇上一天,白日的操练就算了。” “是!” 二十万大军,哪天没个上吐下泻, 头晕眼花的事情,程潜也没当回事,办起军务。 然而,三天后。 十几个军医齐唰唰的进到程潜的帐篷里,程潜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严重。 从最初倒下的十来个,到短短三天变成了两千多个,这个数字让程大将军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甚至敏锐的嗅到一丝丝危险的味道。 这时,一个老军医开口道:“将军,老朽在西北军中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拉肚子,这不太像是病。” “那是什么?” “瘟疫!” 这两个字来得太突然,程潜猛的收住脚,扭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将军,你可曾记得四川地动的事情。” 程潜悚然一惊,四川地动,因为震感太强,他们驻守的地方也感觉到了。 周启恒入川,他为了见谢奕为一面,连夜赶到四川,沿途一路所见,俱是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 入了四川,那场面就更惨了,十室九空,死人成堆。 因为天寒地冻,当时并没有发生瘟疫,但现在春暖花开,气温上升…… 程潜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把揪住军医的前襟:“你的意思是,瘟疫已经从四川流进了镇西军?” 第六百二十二章 流言 “是的,将军。” 老军医毫不畏惧,直视着程潜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老朽以为,头一件事情便是向京中汇报,让他们派人派药过来。其次,是将那两千人隔离开来,禁止任何人与他们接触。将军,此病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最后是整个镇西大军,可万万大意不得啊。” 程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双目霎那间变得血红,心中已被“整个镇西大军”震撼到。 这时,有侍卫一头冲进来:“报,将军,二营又有数百人上吐下泻!” 轰! 程潜瞬间失去了理智! …… 塞外孤城凉州,在绵延的丘陵脊背上,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虽然脊背佝偻,却还顽强的直立着。 凉州新任刺史叫马承跃,山西人,武将世家出身,原在兵部当差,平王一案后,老皇帝看中他能文能武的本事,将他调到了凉州。 初到凉州,马承跃被这一地的狼藉给惊住了,好在朝廷拨款拨粮,整整两年时间,这座孤城才慢慢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这日,正是马承跃四十岁的生辰,妻妾为他归整了一桌丰盛的晚宴。 刚吃到一半,守城将领孙夏匆匆赶来,“大人,前哨发现有突厥 兵马。” 马承跃一惊:“多少人?” “暂时未知!” 孙夏顿了顿道:“末将认为,大人最好给程大将军书信一封,让他……”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天空中爆出一簇灼人的火光,巨大的白雾“呜”一声爆发出来,一支手臂粗的钢箭野蛮地冲上苍穹,在一片惊呼声中,锐不可挡的发出了警报哨。 马承跃和孙夏同时心头一颤:敌袭! …… 锐不可挡的警报声在凉州这座孤城上空响起时,一股耸人听闻的流言也悄无声息的在京城的酒肆,茶坊,妓院传开来。 卫国公府的世子苏长衫好男色,与永昌侯府的五女婿,前任探花爷谢奕为苟合,并且被谢三奶奶捉奸在床。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说:苏世子把探花爷压在身下,两具白花花的身子,让谢三奶奶作呕的几乎晕过去。 有说:探花爷穿了一身女装,脸上描眉画眼的,连声音都是学的女声; 也有说:探花爷是被逼的,因为叫得很惨,跟杀猪似的,嘴里还夹杂着各种咒骂,连苏家的十八代祖宗都骂出来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玉渊耳中,她怒得将手边茶盏狠狠砸在了地上,她的面目几乎狰狞! 这是谁把脏水往三叔和苏长衫身上泼。 他们两个虽然有情,但据她所知,到现在为止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那苏长衫怕是连三叔的手都没摸着过,怎么可能被沈青瑶捉奸在床。 江锋虽然震惊,但到底清醒些,忙上前劝道:“这个时候流出这种消息,小姐不得不多个心眼才行。” 玉渊神色晦暗不明的沉吟了片刻,道:“派人去查,一定要把这流言的源头给查了来。” “是!” “等下!” 玉渊叫住他:“三爷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不,着人把他从衙门里叫出来。还有,给苏世子送封信去;对了,我还要见一见国公爷。”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江锋知道小姐这是乱了心。 他沉默了一会,道:“小姐,事情得一件一件去做,不妨等三爷回来问清楚再说,事情有没有,是不是那样的,三爷心里有数。” “不用问,三叔绝对不会这样做!”玉渊斩钉截铁的回绝。 “那我便亲自去查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在针对咱们王府!” “快去!” 江锋离开,玉渊跌坐在太师椅里,心里在疑窦陡升--三叔和苏长衫的事情这么隐秘,是谁泄露了出去 ? 难道说王府还有没有清除掉的奸细? 不应该啊,陆侧妃一事后,王府里里外外的人都清理过一遍! 那么,就极有可能是外人! 如果是外人,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毕竟三叔和苏长衫一个在京中,一个在军中,一个月难得见次面。 还有,李锦夜此刻不在京中,而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左臂右膀,这个时候曝出来,居心何在? 人想多了就容易焦虑,玉渊心里忽然升起不安来。 “小姐!”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玉渊回神,道:“谁在叫我,进来说话!” 青芽垂着头一步步走到玉渊面前,低唤了一声“小姐”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玉渊惊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青芽握着拳头,咬牙道:“小姐,三爷和世子爷的事情,不是奴婢传出去的,奴婢也是前些天才察觉到的。” 玉渊皱眉:“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奴婢是三爷的贴身婢女,他身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奴婢总能发现的。那日元宵灯会回来,三爷手腕上多了一根红绳,后来奴婢见到世子爷手腕上也有一根,这才……” 青芽低着头,羞涩的不敢把话再说下去 。 玉渊看着她,心里沉坠坠的,抬手扶起她,“你这丫头可想得真多,我便是怀疑这府里的任何人,也不会怀疑你。” 青芽抬头,含泪道:“小姐,你与奴婢说句实话,三爷和世子真的……” “不是真的!”玉渊忙解释道:“我是说被捉奸在床的事情,不是真的,你家三爷不是那种人。” 青芽顿时松了口气,又忽然双目赤红,似乎要冒出火来,“我就知道三爷不是那种人,这是谁要往他身上泼脏水,让奴婢知道了,非撕烂了他的嘴不可?” “你……”玉渊微微一惊,“气得不是……” “才不是呢!” 青芽清透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三爷愿意戴那根红绳,自然有他戴的道理,奴婢管不着;但有人乱嚼舌头,作贱三爷,奴婢气不过。” 玉渊没想到青芽比她的心还大,想当初自己听到这个消息,还别扭了好几天。 “你且回去吧,这几天多用心些,三爷那边有什么不对的,立刻来回我。” 青芽咬着牙道:“求小姐一定要查清楚,三爷那么好的一个人,可不能为了这个事儿,丢了前程。” “你放心,自然是要查得清清楚楚!”玉渊冷笑一声。 第六百二十三章 国公爷上门 谢奕为听到流言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口茶呛住了,险些把肺管子咳成麻花。 “三爷,王妃叫你赶紧回去!” 谢奕为手神经质地动了一下,随后他把手放下,藏在身侧,紧紧的掐起拳头,半晌,才从嘴里迸出一个字:“走!” 穿过户部长廊,一路都是官员、小厮,纷纷向他看过来。 谢奕为头垂更低,脚下更快。 突然,砰的一声,撞到了一堵肉墙。 “奕为兄,留步!” 谢奕为看着面前的沈荣辉,心口又羞又愧,一脸别扭道:“沈兄!” 沈荣辉此刻心里也别扭的紧,流言他是听说了,但无论如何却是不信的,三爷板板正正的一个人,怎么可能…… 但一想到庶妹与三爷的嫌隙,三爷避住在王府,听说还与苏长衫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他心里又有了几分狐疑,这才拦在半路想问个清楚。 “奕为兄,那个……” 沈荣辉与他对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算了,没啥,就想问问你这是要往哪去?” 还是问不出口啊! 谢奕为一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强行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王妃着人来请我回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噢!” 沈荣辉忙道:“那你先去,回头咱们兄弟俩再找时间喝酒说话。” “告辞!” 谢奕为施一礼,匆匆离去,背后那道灼人的视线一直追随到户部门口。 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当车帘子落下时,他整个人才像泄了气的皮球,将脸沉沉的埋进掌心中。 怎么会这样? 谢奕为心中茫然若失,又无从倾诉,不由地对苏长衫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意。 回到王府,玉渊已经等在半路上。 叔侄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一个想:我这点破事,总劳阿渊担心着,这长辈做得真够可以的! 一个想:三叔脸色不好看,怕是生着气,怎么哄他一哄呢! 两人默默走了一路,玉渊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三叔,你和苏世子……” “没有!” 谢奕为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炸了:“我对天发誓,我与他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这样龌龊的事情。” 玉渊长松口气,“这么说,便是有人故意的,三叔觉得这人会是谁?” 谢奕为摇摇头,“我与他不常见,便是见面,也在王府自个院里。阿渊,你且信我,三叔虽然……虽然,却不是那等不知礼仪廉耻的人!” “我 信得过三叔,也信得过世子。” 玉渊说罢,朝远处的罗妈妈看一眼,罗妈妈立刻上前,“小姐?” “悄无声息的,把整个王府的人再摸一摸底,但凡起疑的,不管有没有证据,先放到庄上再慢慢查。” “是!” “王妃,王妃!” 这时,老管家满头是汗的跑来,“卫国公递了帖子过来,说要与王妃见上一面。” “来得正好,我也正想与他见上一见!” 玉渊扭头:“三叔,你随我一道去听听!” “我……”谢奕为心中胆怯,一下子犹豫起来。 “我什么?” 玉渊瞪眼睛,“做了就别怕,怕就别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随我去!” 谢奕为被骂得冷汗都出来了,忙点点头! …… 神机营的帅帐里,苏长衫一脚把书案踢翻在地,身上的筋骨发出“嘎蹦,嘎蹦”的声音,听得大庆,二庆两个头皮都竖起来。 “王八羔子,若让我查到是谁在背后造谣生事,爷我灭他全族!” “回世子爷,王妃已经派江管家亲自去查了!” 苏长衫一听是江锋去查,顿时明白过来玉渊这是动了真怒,忙道:“你回去告诉你家王妃,就让她好好查,不论查到是谁,就是天王老子 ,本世子都敢抄了他的家。” “是!” 送信的人离开,帐里空落下来,苏长衫反而心乱如麻起来。 他不在京中,那些流言蜚语传不到他耳边;再说自己皮厚,就算传过来,也伤不到他! 但奕为呢? 这人面儿薄,动不动就害羞,虽然满肚子文章学问,在人情世故上却天真的跟个孩子似的。 京中的人会如何看他?会如何编派他?他能不能扛得住…… 想到这里,心里的忐忑突兀的窜起来,凭空而来,却挥之不去。说白了,什么脏水好水他都不怕,他只担心谢奕为的反应。 他说:“大庆,我想回京一趟!” 大庆脸色变了变:“爷,今日神机营与别的营比武大赛,爷是见证人,缺席不得。” “管不了那么多,我必须回去一趟,这里你们想办法。” “爷!” 二庆也忙劝道:“这时回去,众目睽睽之下,反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如等王妃查清了事情真相,等风声过了,爷再回去不迟!” “这不成缩头乌龟了!” 苏长衫冷笑一声,拢了拢衣衫,扬声道:“我不能追他的时候,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过去,出了事,拍拍屁股不管,你家爷不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来人 ,备马!” “爷!” “都特么给我让开!” …… 王府花厅。 国公爷脸色跟吊丧一样,“王妃,这事真的把我给愁死了,这小畜生要是在我面前,我先把他掐死,再掐死我自个算了!” “国公爷,府上出了什么事?”玉渊问道。 “一个个的都造反了!” 卫国公叹了口气道:“都跑到我跟儿前来,有说国公府要断后了,有说这种孽畜不配做世子之位,也有说……” 玉渊这会算是听明白了,苏长衫的世子之位,很有可能保不住了,“国公爷,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卫国公扭头看了眼谢奕为,却见他呆呆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脸色却是苍白无比。 他眼神一转,非常自然的切换了一个表情:“按理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应该慌成这样,但人言可畏,这个时候王爷不在,京中一切仰仗那个孽畜,他不能出事,更不能丢了世子之位和神机营副将一职。” 玉渊点头道:“国公爷,这事的轻重缓急不瞒你说,我都想过了,现在就看如何把事情隐下去。” 卫国公沉默片刻,道:“能将事情隐过去的办法,唯有一个,三爷回谢府住。” 谢奕为和玉渊同时睁大了眼睛。 第六百二十四章 我不同意! “王妃,我想与三爷借一步说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玉渊知道国公爷是个深藏不露,且事事周到的人,并不担心他会对三叔说些什么,“行,我正好还有些事情要忙!” 说罢,她起身走到谢奕为面前,目光幽深地看他一眼,便离开了花厅。 她一离开,卫国公便起身在厅里踱步,仿佛在思虑着什么。 谢奕为深吸口气,道:“国公爷有话不妨直说,这个时候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那我便直说了!” 国公爷顿步,看着他:“我知道三爷是个好的,错的都在那孽畜,你们俩的事情从前我不反对,以后也不会反对,但凡事要有轻重缓急,三爷你说是也不是?” “是!” “那孽畜做事一根筋,只会往前走,不会往后看,逼急了六亲不认,但此刻正是王爷大事的关键时候,你与他都是王爷的左臂右膀,谁都不能出事!” 卫国公这话,半点没有耸人听闻,这两人的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在周启恒好不容易把脚伸到李锦夜这一头的时候。 谢奕为哪会不明白,冲卫国公深深一揖,“国公爷,需要我怎么做,你开口。” “ 来的路上,我帮你们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深思浅想的几百回,三爷,你回谢府,与三奶奶夫妻恩爱,这是最好的保全你们两人的办法。” 卫国公往前迈一步,有些急切道:“晋王那头,贵妃那头巴不得你们两个出事,咱们抢在他们前头,也就等于抢了先机。否则,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好啊!”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国公爷?” “三爷,你说呢?” 卫国公不答反问,他早就提醒过那个畜生,别那么一根筋,各自成亲,各自留下后代,明面上对家族,对世人都有交待,暗底下你恩我爱的也不耽误。 偏那畜生死活不肯,非要弄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得,弄出大事来了吧! 谢奕为不知道卫国公是何时离开花厅的,直到玉渊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浑浑噩噩的抬起头。 “三叔,你没事吧!”玉渊的担心都摆在脸上。 “没事!” 谢奕为挣扎着站起来,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手脚都麻木了,“我先回房,晚膳送到我房里来。” “三叔!”玉渊拦住他。 “阿渊,什么都别说,三叔静一静,一个人呆会,成 吗?” 玉渊让出身位,目光看着那道孤寂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 倘若他不是她三叔,倘若李锦夜不想坐上那个位置,那么是不是他就可以不用左顾右瞻,左右为难了? “小姐!”江锋从身后走上前。 “查得怎么样?” “只查到从酒肆里先传出来的,还没查到源头,酒肆人来人往,正在一个一个盘查,怕还要几日。” 玉渊:“需得尽快,对了,你把高府的人手也都散出去吧。” “是!” “江锋!” 玉渊突然叫住了他,“你说喜欢一个人有错吗?身份,地位,男女有那么重要吗?” 江锋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小姐身上,片刻才道:“小姐,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一个人,与身份无关,与地位无关,是男是女更是无关。” 玉渊扭头看他。 江锋对上她的视线,目光清澈道:“若都有关,那便不是喜欢,而是联姻了。所以,我佩服世子爷和三爷,尤其是世子爷。” “你就别夸他了,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吗?” “小姐!”江锋长眉一挑,低声道:“这世上只有一个苏世子!” 玉渊心头一颤! …… 书房里 ,一灯如豆。 青芽将饭菜端到小几上,唤了几声“三爷”,无人应答。 谢奕为像是没听到似的,纹丝不动,他下颌显尖削,烛火下的表情有些冷。 青芽只得将饭菜收回食盒,放到外头炉子上温着。 这时,有小丫鬟探头探脑的向她看过来,青芽眼神一厉,怒道:“瞧什么瞧,有什么好瞧的,一个个的把嘴巴给我放到肚子里,小心祸从口出。” 小丫鬟们立刻缩回脑袋,继续干活。 青芽扭头看了房里一眼,眼里的担心藏不住,连王府的下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外头那些人的闲话,也不知道要多难听啊! 谢奕为是真没听见外头的呵骂声,他此刻心头乱成一团麻,回谢府并不难,他对沈青瑶拉得下那个脸,难的是他知道了会如何? 这人素来执拗,他那头说得通,说不通? 谢奕为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挫败,觉得这么多年,自己读的那点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遇这人,心也乱了,脑子也乱了,什么都乱了。 “青芽!” “奴婢在!”青芽听到声音跑进来。 谢奕为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道:“自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 以降,男耕妇织、阴阳调和,乃是天理人伦,可我却反其道而行,你可知为何?” 青芽摇摇头。 “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谢奕为起身道:“去吧,收拾收拾东西,今晚我们搬回谢府!” “三爷?”青芽的眼中都是不敢置信。 谢奕为走到窗前,眉目疏淡,“在大势中,人往往是被裹挟着往前走的,我不往前走一步,旁人就会因为我而倒退十步,我不能做这样的千古罪人。” “三爷!” 青芽咬着牙,低声道:“奴婢不懂什么大势不大势的,奴婢只知道这会三爷回谢府,面对三奶奶那张脸,那个脾气,是委屈了!” “傻丫头,回自个的家,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好事,皇帝还受委屈呢!去收拾吧,简单一点就行。” “小姐知道吗?她答应吗?” 谢奕为自嘲地笑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你放心,她会答应的!” “她答应,我不答应!”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外头横出来,谢奕为心头咯噔一下。 他,他巴巴地赶回来了! 话落,棉帘一掀,苏长衫风尘仆仆的走进来,身上带着一身的寒气。 第六百二十五章 走一步,看一步 谢奕为蓦的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苏长衫冷笑,“我若不回来,你岂不是要回谢府和三奶奶洞房了?” 轰! 谢奕为的脸涨得通红。 青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忙低声道:“奴婢去帮世子爷弄点吃了来,你们……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足足半息的时间,谢奕为一声没吭,苏长衫也不语,直勾勾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看个穿。 这一路紧赶慢赶,他当下的相貌实在算不上英俊,头发被寒风吹得几乎都要炸起来,鼻子也是通红的。 谢奕为怕他受寒,到底先败下阵来,压低声音道 :“我回去不过是缓兵之计,什么都不会发生,你安心!” “我安个屁心!” 苏长衫一把将他抵在桌前,咬牙道:“不许回去,我会想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谢奕为咬牙切齿,“你若说得出来,我照做!” “我……”苏长衫一时语塞,“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回去住,我也不会让你回去住的。” “苏长衫,你讲点道理!” 谢奕为一把推开他,怒吼道:“现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 “本世子耍了又怎么样?” 苏长衫一手揽 住谢奕为的腰,一手拽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挣扎,硬是把人给困在桌前。 谢奕为真想一巴掌甩上去,但那个指尖的冰寒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行了,行了,咱们先不吵架,好好说话成吗?晚饭吃了没有?饿不饿?” 他一软,苏长衫天大的脾气也没了,头往前一栽,抵在了谢奕为的肩上,“又冷又饿,都快死过去了,你还来气我!” “谁气谁?” 谢奕为咒骂一句,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呵气,这手跟冰渣子似的,一点热气都没有。 这动作,让苏长衫十分受用,抬头看着他。 苏长衫的眼睛太黑太沉,谢奕为被看得脸不由的又红了起来。 “阿为……”苏长衫忽然低声叫道,“那根红绳还在吗?”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惦记这些。 谢奕为撩起袖子给他看一眼,随即把人一推:“我去看看饭来了没有。” 苏长衫笑了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又带着点他平时玩世不恭的调调,往床上一躺,“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谢奕为脚步一顿,回头:“什么?” 苏长衫却眼睛一闭,“没什么,去帮爷温壶酒来。” “你……你就作吧!”谢奕为气得 肺都要炸了。 苏长衫在床上装死给他看。 其实他想说“每天晚上摸到那红绳,就像摸到你一样,下头都有反应”,又怕话说出口了,这人面儿薄和他闹。 这才话说一半,留一半。 谢奕为见他装死,恨得牙根直痒,也不去拿酒了,就在窗边的炕上坐着,拿眼睛瞪他。 苏长衫这会懒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床上有那人身上的味道,温柔干净,似乎还带着一点书墨的清香。 可真好闻啊! 这时,青芽拎着食盒进来,将热饭热菜一样一样摆在小几上。 苏长衫这才挣扎着爬起来,坐到谢奕为的对面,目光落在他的碗上,眼神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也没吃! 他也在犹豫,在煎熬! “三爷,世子爷慢用,奴婢就在外头,有事喊一声就行。” 说完,青芽逃也似的离开了,她实在没办法直视世子眼中那浓得几乎化不开的深情。 这深情她只在王爷和自家小姐眼中看过。 谢奕为帮两人杯中斟满了酒,“事情也不用我多说……” “能先不谈这事吗?”苏长衫把杯子送到嘴边,“咱们先好好用顿饭,等吃完再说,成吗?” 谢奕为一皱眉,从牙缝里挤出 一个字:“成!” …… 院外,玉渊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刚刚有人来回世子爷来了,她赶紧扔了手上的事情,匆匆赶来。 刚到院门口,就听到两人一声比一声高的声音,方才止住了脚。 “小姐,咱们要不要进去?”罗妈妈在一旁低声问道。 玉渊没回答,招了招手,青芽赶紧跑来,“小姐?” “好生侍候着,别和他们说我来过。” “小姐,刚刚他们吵得厉害,奴婢怕劝不住,小姐还是别急着走,等等再说。” “不用!”玉渊低声道:“都是有分寸的人。” “那小姐也同意三爷回去么?” “似乎除了这个,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玉渊闭了闭眼睛,“这事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 晋王府的内宅,灯火通明。 萧扶摇纤手放下一颗白子,“爷,苏世子和谢三爷的事情,如何看?” 李锦云摩挲着新长出来的胡渣,“按理说是不太可信,谢探花我不大清楚,但苏世子那个人却最是好色不过,从前卫国公府多的是抱着孩子找上门的女人。” 萧扶摇:“空穴未必不来风,爷也说是从前,这几年却再没这种风流韵事传出来,说不定苏世 子改性了呢!” 李锦云深思着落下一子,抬头道:“很有可能。” “若是真的,咱们就该在这上头好好做做文章了。” 李锦云一脸的茫然,“这里头有什么文章可做?” 萧扶摇嗔看他一眼,笑眯眯道:“爷忘了,当初苏世子与周家小姐可是定了亲的,后来因为福王得势,安亲王失势便退了亲,我在想,以卫国公的为人,应该没有这么高风亮节吧,这里头会不会是因为谢三爷的事情呢?” 李锦云眼中陡然涌起暗潮,对啊,卫国公是只千年的老狐狸,京城世家起起伏伏,唯独他什么事都没有,酒照喝,女人照玩,老皇帝还常常念他的好。 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怎么可能因为李锦夜的失势,而退了周家这门亲,以他的为人,他应该把周家这条大腿牢牢的抱住才合情合理啊! 萧扶摇瞧男人脸上的神色,当下就明白他已经把这个过门关节给想清楚了。 于是道:“爷,倘若我们趁机再火上添把油,就说苏长衫当初与周家小姐退婚,根本就是为了谢三爷这个人,你说……周大人还会不会坚定的站在安亲王那一头?” 李锦云一听这话,只觉得眼前唰的一亮。 第六百二十六章 问个清楚 此刻的周府。 余氏心里沉坠坠的,“老爷,我这心里存了一件事儿,再不说出来只怕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周启恒何等人物,当下便道:“你说的是苏长衫退婚的事情?” “正是!” 余氏揉着眉心:“我这一天思来想去的,总觉得当初退婚这事,退得蹊跷。” “蹊跷在什么地方?”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退婚这么大的事情,卫国公该出面的,偏他连个面儿都没露,竟是由安亲王妃出的面;这是其一。” 余氏缓缓又道:“这其二,他们说得好听是怕连累了咱们周府,可往深里想一想,安亲王和福王闹得水火不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卫国公为了保全自己,难道不是应该死揪着咱们周府不放吗?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啊!” 周启恒低头吃茶,神色渐渐的冷了下来。 当初退亲之事行的极为仓促,他周启恒夹在两王当中,左右为难,一下子失了冷静;现在细细回想,的确有很多地方不符合人之常理。 “这事儿……” 话还没说完,门口的厚棉包的帘子“唰”的被打开,只见周紫钰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手握拳头,一脸铁青。 余氏忙起身向男人送了个眼色。 “父 亲!” 周紫钰冷笑着,一步步走进来:“那王八蛋好男风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她双目赤红,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余氏上前想揽住她,反被她一推。 余氏沉声道:“周紫钰,你给我注意点闺中分寸!” “分寸?” 这话一下子把周紫钰心底的不甘给勾了出来,怒喝道:“母亲,我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还要注意分寸?明明是那王八蛋要和谢三爷苟合,这才想着法子,削尖了脑袋退了亲,我……我……不活了!” 说着上前,一呼拉,一把掀翻了房中的桌子,周启恒刚沏好的热茶便摔在地上,热茶还溅了几滴在他的手上。 周启恒怒不可遏,指着周紫钰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外头小户人家的女儿都比你像大家小姐。” “爹,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周紫钰哪里怕他,一边嚎,一边扑倒在周启恒的怀中,“你要为女儿作主,你一定要为女儿作主,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了,都快把你家女儿欺负死了啊!” 周启恒目中带火:“你胡扯什么,这都没影的事儿,来人,把小姐送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我不要,我不要……爹,你不为我作主,我 就去死……我死给你们看……啊啊啊啊……我不活了!” 周紫钰的声音嚎得又尖又响,把外头的丫鬟惊得心怦怦直跳,丫鬟中有个圆脸圆眼睛的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往外走! 她是怀庆公主安在周府的眼线,这会小姐闹成这样,得赶紧给公主送个信去。 ……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怀庆便得了消息,整个人呆愣住。 她怀着身孕,等闲不往外头去,若不是周紫钰深夜大闹,她还不知道外头竟然传出这种流言来。 真的? 假的? 如果是假的,谁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真的,那当初苏长衫的退亲会不会就是为了谢三爷? 怀庆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揪住周允的衣襟:“外头的流言你都听说了?” “听说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谁的府上还没几个男宠呢!” “你这糊涂蛋子,你懂个什么?” 怀庆把人一推,趿着鞋下床,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走。 周允吓得赶紧把人扶住:“我的姑奶奶,好歹顾着些肚子里的那一个。” 怀庆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的盯着窗框,忽然厉声道:“来人,立刻给我跑一趟安亲王府。” “哎哟,这大半夜的去做什么,事情……” “我呸! ” 怀庆捏起周允的下巴:“我前脚刚收了高玉渊十万两银子,后脚就出这种事,老爷没的以为我串通了外人来祸害自己的小姑子,这事儿,我非得找她高玉渊问个清楚不可!” ……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王府响起,片刻后江锋脚步利索的入了内宅。 玉渊此刻已经卸去了珠钗,一听是公主府来人,忙又命人把珠钗再插戴上去。 走出院子,江锋等在外头。 玉渊上前低声道:“来的是什么人?” “回小姐,是公主的心腹老嬷嬷,说有急事要见王妃。” 心腹? 玉渊瞬间琢磨出一点不太好的滋味来,忙道:“走,去见见人!” “小姐!”江锋突然叫住,指了指她耳边的一缕碎发,“人已经来了,自然是走不掉的,小姐不妨先稳一稳心绪,想想要如何应付。” 玉渊把那缕碎发别到耳后,忽然苦笑了一下,“我也想稳一稳心绪,只是人吃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又身处漩涡的中心,我若是真能稳下来,就不是高玉渊,而是定海神针了!” 江锋笑道:“定海神针只是外头看着镇静自若罢了,里头是什么,又有谁知道?” 玉渊一听这话,不由的多看了江锋几眼,将脚步 慢了下来:“一会我就来装装那定海神针的样子。” 江锋见她一点就通,赞赏地点了下头。 义父说过,生意场上,你乱我不乱,你急我不急,先机就占住了,这一招用在此刻,一样用得通! …… 老嬷嬷见王妃来,匆匆行了个礼,附耳在玉渊耳边低语了几句。 肉眼可见的,玉渊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一旁的江锋见了,心里咯噔一下。 老嬷嬷退后半步,叹了口气道:“公主心中着急,一刻也等不得,便派老奴上前问个清楚。倘若真有此事,那……” “嬷嬷放心,此事根本就是有心人往苏世子和谢三爷身上泼脏水。” 玉渊当即截断老嬷嬷的话,“嬷嬷请回去转告公主,这流言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王爷一离京才出来,请公主往深处想一想,这事谁受益,谁受损?” 老嬷嬷脸色变了几变,江锋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暗叹小姐这话讲得漂亮。 这世上的有些话是那么个意思,点到就行,大家心里都有数,话留着,便能进能退,不会一条路把人都堵死。 老嬷嬷得了王妃这几句话,心下大安,立刻颠颠的回去回话。 玉渊等人一走,跌坐在椅子上,此刻她才感觉到整个后背冷汗淋漓。 第六百二十七章 消息入京 此刻,两广。 安亲王的仪仗风尘仆仆入了广州城,城门口就一个施典章的近卫孤零零的等着。 李锦夜翻身下马,近卫赶紧迎上去,跪倒在地,“王爷,我家大人在海边。” “噢?”李锦夜眉头一皱,“可是倭寇来袭!” “昨儿傍晚就来了,又是杀人,又是抢东西的。” 李锦夜立刻翻身上马,“你在前头带路,我跟着过去看一看。” 近卫悚然一惊,“王爷?” “别废话,快带路。” 就这样,仪仗还没进城,就拐道直奔东海边。 深夜的大海,安静的有些诡异。 施典章一听李锦夜到,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迎出来,李锦夜一看到他,心里咯噔一下。 五官没变样,嘴角的法令纹却是深如刀刻,脸晒得黝黑,露在外面的皮肤裹着一层历经风霜之色。 竟苍老成这样? 施典章正要行礼,李锦夜单手扶住了他,“怎么样?” “回王爷,这倭寇实在太可恨,仗着船好,天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扰得整个沿海百姓不得安宁。咱们的船不行,又没有洋枪,只有挨打的份。” 施典章眼眶通红:“再这样下去,两广就乱成一锅粥了 。” 李锦夜有一会没吭声,随后才道:“走,带我去渔民家看看。” 施典章咬牙道:“就怕王爷看了掉眼泪。” 这话,施典章没有夸张,李锦夜只看了一户,便掉头就走,“现在两广还有多少驻军?” “回王爷,驻军有二十几万,但不顶用啊,咱们的船就是跑得没有人家快,这一带沿海我都做了布防,硬是守株待兔似的等,几十个点到目前为止,只截杀了二十几个倭寇和一条船。” 李锦夜眼睛一亮,“那条船在什么地方?” “王爷,在我府中!” “走,回府。” 一行人快马加鞭回到总督府,一跨进正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摆着一条巨大的轮船。 施典章手一指,“王爷,你看,这船与咱们大莘的船完全不同,你看它的底部,看它的内里。” 李锦夜扔了马鞭,亲自爬到船里查看一番,“施典章,我只问你,这里的渔民能不能仿造出这种船来?” “能!” 施典章嘎蹦利落脆道:“就是缺银子,只要银子给够,我老施用项上脑袋保证,咱们的船只会比他们好,绝不会比他们的差。” “好!” 李锦夜眼睛一亮,从船 上跳下来,“二十万驻军中,通水性的有多少?” “回王爷,当地人个个通水性,浪里来,浪里去,本事没的说,只要朝廷的银子给够,咱们要船有船,要人有人,根本不怕倭寇那些鸟人!” 李锦夜沉默下来,如果朝廷真要有银子,还需他跑这一趟做什么。 施典章一看王爷的表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想到他千里迢迢的来,忙道:“王爷,先用些饭吧,这事可以慢慢再商量。” …… 进到内厅,下人端上酒水饭菜。 李锦夜是真饿了,一连用了两大碗饭,酒却是一滴没喝。 撤下饭菜,奉上热茶,施典章挥挥手,下人们立刻掩门而去,这时,他方才开口道:“王爷,先不说水师的事情,京中局势如何?” 李锦夜拨了拨茶碗,眼睛斜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施典章咬咬牙,撩起衣袍直直跪在他面前:“王爷,老施这条命是王爷给的,王爷想让老施往东,老施便往东;王爷想让老施往西,老施便往西;就算王爷想把天捅个窟窿,老施也愿意做那捅天的棍子。”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够明白。 施典章不是笨人, 他是李锦夜一手扶上去的人,也只有李锦夜坐上那个位置,他才能高枕无忧。 更何况,从龙之功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时候不站队,何时站队。而且据他所知,镇西、镇北大军都是李锦夜的人,再加上自己看守的两广,那个位置就算是造反,也是十拿九稳的。 李锦夜啜了口清茶,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 施典章摸不清他的态度,懵了:“王爷?” “现在还不到时候,但你的心我却是知道了!”李锦夜低声道。 这话,算是应下了! 施典章会心一笑,又汇报起两广的政事来。 话刚起了个头,青山突然闯进来,李锦夜忽然神色一变,“何事?” “爷,刚刚得到消息,凉州被匈奴人围攻!” “什么?” 李锦夜猛的起身,袖袍带过茶碗,茶碗应声而落,惊得施典章心头很是颤了几颤。 “程潜人呢?” 青山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李锦夜展信一看,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施典章一脸不知所以,正心里急得不行,李锦夜把信丢给了他。 他低头看了眼,嘴唇不争气的颤抖了起来。 凉州城被困,镇西军瘟疫遍地……这 ,这,这是匈奴人要杀过来的意思啊! 他声气不稳道:“王爷?” 李锦夜摆摆手,目光看向青山:“京城有没有收到消息?” 青山:“回王爷,再迟这会也应该收到了。” …… 京城。 禁军统领齐进大步走进皇帝寝殿,正打着瞌睡的李公公吓了一大跳,忙把人拦住:“齐统领,深更半夜的……” “快,西北急报,把皇上叫醒!” 李公公一听西北急报,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扭头就往内殿跑。 片刻后,内殿的灯齐齐亮起,齐进跪在地上,头也不抬道:“回皇上,镇西军,凉州两处密报。镇西军数日前突发瘟疫,军中二十万人,有近一半染了瘟疫,并且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皇帝脸色刹那煞白。 “匈奴十万大军围困凉州城,凉州刺史马承跃组织军民御敌,城破在即,求皇上立刻发兵支援!” “你说什么?” 齐进硬着头皮道:“凉州城破在即,求皇上立刻……”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得龙床斑斑点点,尽是赤痕。 李公公吓得赶紧上前扶住:“皇上,皇上,叫太医过来……张太医……张太医!”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太狠毒了 一顿饭用完,苏长衫根本不知道西北、宫中此刻已经天翻地覆。 他歪在炕上,拿眼角看着谢奕为。 喜欢一个人,竟是连他身上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觉得好看无比,苏长衫心想: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的阿为更好看的男人了! 谢奕为把热茶捧到他手边,也盘腿坐上炕,摆出一副打算长谈的架势,“长衫,京中的情况容不得我们任性,我……” “谢奕为,你可知我为什么不让你搬回去吗?” 苏长衫冷冷打断他的话,“不是我怕你和沈青瑶如何,是我觉得你便是走进那个院子,和她同呼吸一方天地,都是对你的亵渎,你那么清凌凌的一个人!” 谢奕为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没有人这样说过他,旁人都说他的生母是个妓女,妓女生下来的孩子是野种,浑身带着脏,哪怕他探花出身,背靠王府,官至户部,谈起他的出身,总会被人瞧不起。 所有的坚持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中,一下子分崩离析了,谢奕为眼睛一时有些发烫,“长衫,其实你不必……” “别回去,大不了所有的事情都往我头上推,我这人皮厚肉糙,经得起别人讲。” 苏长衫又诚恳道:“再 说捉奸捉双,他们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还可以反咬一口,就说……” “反咬都没用!” 帘子一掀,玉渊走进来,“刚刚公主的贴身嬷嬷过来,我告诉她说,这事子虚乌有,三叔,你明天回去住吧!” 苏长衫费了半天的口舌,才见有一点点把谢奕为说动,哪知高玉渊一进来便来这么一句,他勃然大怒道:“高玉渊,你……” “苏长衫,这会别任性!”玉渊叹了口气道:“大局为重。” “爷我如今最恨听这四个字!”苏长衫神色陡然冷了起来。 谢奕为怕这两人三言两语吵起来,忙开口道:“都别说了,我明儿搬回去,阿渊,时辰不早了,你去歇着罢,这人,我来劝!” 玉渊苦笑了笑,转身就走,掀起棉帘的时候,她扭头,看着苏长衫:“受制于人,是因为站得不够高,苏长衫,你说是不是?” 苏长衫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玉渊抬脚走出去,与迎面而来的江锋差点撞了个正着。 “小姐,张太医刚刚传出消息来,皇帝吐血了!” “怎么会?” 江锋正要再说,苏长衫和谢奕为齐齐走出来,四只眼睛都落在他身上。 江锋忙把张虚怀传出的 消息,一一道来。 苏长衫一听,只觉得喉咙口的气都喘不过来,心直往下沉。 领过兵的人才知道的深浅。 镇西军遭瘟疫,凉州城欲破,两件事串联起来其实就是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匈奴人必定还有后招。 而此刻,京城粮草不足,国库空虚,如何抵得住匈奴人的铁骑。更何况,李锦夜还远在千里之外。 他当机立断道:“奕为,玉渊,我得立刻回军中。” 玉渊一把抓住他:“苏长衫,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告诉我这事要不要命?” 苏长衫深目看着她半晌,才缓缓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事也许会要了老皇帝的老命。” 谢奕为忙道:“必须立刻派人给王爷送信去。” “不用,他怕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在凉州和程潜身边,都安有人,谁的消息都没有他灵通!” 苏长衫转身看着谢奕为道:“听我的,此刻先别回谢府,京城怕有异动,暮之不在,你和我得各司其职!” 谢奕为飞快的点点头,道:“王爷若得了消息,应该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吧?” 苏长衫道:“再赶也赶不急了,倘若我猜得没错,此刻户部尚书,兵部所有官员怕都在往宫里赶 ,西北的事情十万火急。” “谁可领兵出征?” 苏长衫冷笑着摇摇头:“放眼大莘,除了李锦夜,我竟想不到还能有谁能挑得起这个重任。” 说完,他拍拍谢奕为的肩,带着二庆飞快的消失在夜色中。 玉渊看着他的背影,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刚刚苏长衫说出的“李锦夜”三个字,像重锤一样,锤在她的心上。 “三叔,如果凉州城破,镇西大军瘟疫横行,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谢奕为揉了揉玉渊的脑袋,眉梢微挑道:“凉州是通往京城的要塞,凉州破,匈奴铁骑南下,京城也保不住,这是结果之一。” “还有之二?” “镇西军十万将士染上瘟疫,余下十万呢?” 玉渊反手捉住谢奕为的手,她抓得极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根根曝出,“三叔,你是说余下的十万……” “谁也不知道!”谢奕为的眼神里流露出恐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莘的西国门--危矣!” 玉渊无意识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还有一个结果三叔没有料到。瘟疫这东西最怕天热,极易传染,眼看就要入四月,到时候可不止一个镇西军啊!” 谢奕为惊得连连倒退数 步,喃喃道:“太狠毒了,真的太狠毒了,这是拿天下苍生不当回事啊!” 玉渊突然松开他,拎起裙角就跑。 “阿渊,你去哪里?” 玉渊顿步,扭头道:“我得赶紧给索伦书信一封,让他帮着我研究研究阻隔瘟疫的方法。” 一口气跑到李锦夜的书院,月光冷冷的落下来,照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玉渊嗡嗡的脑子慢慢清明下来。 她慢下脚步,最后索性怔立在当场。 江锋不解道:“小姐,怎么不走了?” 玉渊闭了闭眼睛,“江锋,我没见过瘟疫,凭想象形容不出来,这信写了没用。” “小姐的意思是……” 玉渊深吸口气,“高府留下的暗卫现在还有多少人?” 江锋:“回小姐,还有十八人。” 玉渊镇定道:“派四人入川,挖一具患了瘟疫之人的尸体,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运到南越国,交给索伦!只有有了实物,索伦才能研究出药来。” “小姐?” 江锋大吃一惊,“那这四人怕是……”有去无回四个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来。 “未必!” 玉渊咬咬牙道:“只要能撑到南越,索伦定会有办法想出解药来的!他是大巫,他一定有这个能力!” 第六百二十九章 可有破解之法 就在玉渊咬呀的同时,厚重的宫门吱牙一声打开,数个禁卫军从门缝里走出来,各自翻身上马,向京城的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周启恒刚脱了衣服打算睡觉,一听皇上传召,心里咯噔咯噔两下。这个时候,宫里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老爷?”余氏也是一脸的担心。 “快拿朝服来,帮我更衣!” 周启恒翻身下床,飞快的穿好了朝服,片刻不歇的走出府门,上了马车。 刚要喊“动身”,突然帘子一掀,车里挤进来一个人,周启恒抬眼一看,大吃一惊。 “苏长衫,怎么会是你?你这时来做什么?” 苏长衫原本是要直奔城外的,但走到半路,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像有什么遗漏了似的,这才拐道直奔周府。 哪知,刚到周府门口,就看到周启恒穿着朝服,从角门里匆匆出来,他这时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周大人,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那日暮之离京,你前来相送,这份心意可曾因为外头的那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而变?” 周启恒万万没有想到苏长衫大半夜的跑来,竟然是为了问这样一句话。 他沉着脸道:“那就要看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 苏长衫浓密的睫毛有些颤抖,冷笑道:“真的假的,大人自行判断,我只希望大人凡事多往深处想一想,怎么就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流了出来。” “……”周启恒不安的动了下。 “眼见未必是实,耳听也不见得是虚,周大人,古往今来,鼠首两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可一定记得我的话。” 说完,他掀帘跳了下去,纵身一跃跳上马背,扬鞭而去。 周启恒被这无头无尾的几句话,弄得一头雾水,这小王八蛋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怎么会在京中? 来不及细想,马车疾驰起来,周启恒只能暂时放下对于苏长衫的猜测,一门心思的揣测宫里这是怎么了? …… 同时被招入宫的,还有晋王李锦云,此刻,他的脸色十分的难看。 深夜有召,要么是自己犯了大错;要么是老皇帝的身体有恙;要么是大莘发生了重大的事件。 这三个可能性,每个可能性都让他坐立不安。 萧扶摇帮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安抚道:“王爷,娘娘统摄六宫,宫里但凡有事,都逃不脱她的眼睛,她多半会传信过来,这会咱们没有得到讯儿,只怕是外头的急事儿,娘娘也不知道。” “那就 好!” 李锦云长松一口气,“我先去了,你别等,先睡吧!” “好!” 萧扶摇把人送出二门,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定定出神。 外头会是什么事呢? 要不要派人去萧府传个信? 父亲在内务府当差,能不能事先打听到一点风吹草动? 思了片刻,她低喊道:“来人!” “王妃!” “立刻回萧府传信,就说……宫中突发急事,让父亲留神!” “是!” …… 李锦云骑马走出晋王府的巷子,见街头巷陌竟然有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心窜上来。 事儿,不小啊! 入了宫门,匆匆往里,突然有小太监跑过来。 李锦云一看来人,是母亲宫中的,忙压低了声道:“何事?” 小太监左右看了几下,踮脚趴在李锦云耳边一通耳语,李锦云的心陡然跳快了。 不等他细细消化这个消息,小太监又低声道:“王爷,娘娘让小的交代您一句,这程潜是苏长衫的人。” “啊?” 李锦云莫名其妙地去看他,那小太监却已飞快的跑进了夜色中。 什么意思? 苏长衫的人又怎么样? 李锦云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去管那么多,先往父皇寝 宫走了再说。 然而,走到一半时,他脑中一个激灵,突然领悟过来。 西北军是程潜当家,出了瘟疫这么大的事情,他难逃其咎。而程潜是苏长衫的发小,几乎就是李锦夜的人。 母亲这话的意思是让他祸水东引! 想到这里,李锦云心里顿时不安起来,大莘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为了那个位置,至于吗? …… 寝殿里,灯光一如白昼。 张虚怀最后一针施下,老皇帝直挺挺的从床上坐起来,从嘴里吐出一口黑血。 李公公立刻端过茶汤,宝乾帝漱了口,捂着微微作痛的胸口,倒在锦枕上喘着粗气。 “皇上!”张虚怀上前一步:“可舒服一点了?” “比刚才好多了!” “一个时辰后,再施一通针,您会更舒服一点。” 宝乾帝摆摆手,示意他先退出去。 张虚怀垂头告退,退出大殿的时候,目光轻轻一扫门口候着的人,心说:哟,来得可真齐全。 这时,有小太监走出来,请诸位大人进殿。 周启恒走在最后,一脚踏进门槛的时候,目光向张虚怀看了过去。 张虚怀察觉到,抬头,冲周启恒微微一颔首,周启恒已经飞快的收回了视线。 张虚怀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走下台阶朝暗处看了一眼,王值悄无声息的走出来,冲他点了点头。 张虚怀眼角眉梢吊起来,心缓缓的落进胸膛里,转身复又上了台阶。 信送到安亲王府就好,有他们几个在,京城暂时是无碍的,只是老皇帝这身子…… 张虚怀背着手在门口踱着步,心里盘算着李锦夜会何时回到京城来。 …… 李锦夜此刻,也如张虚怀一样,背手在庭院里踱着步。 两广的天极为闷热,便是深夜也无一丝凉风,他的背后起了一身密密的汗,打湿了单衣。 青山见状,立刻朝下人递了个眼色,命他们去备水,自己则上前一步,低声道:“爷,洗一洗吧,您都两天没洗澡了。” 李锦夜摆摆手,青山立刻默默的退后站在一旁。 他知道爷心里在想什么:爷在想,这会要不要动身赶回京城? 这时,李锦夜突然顿步,“去把曹明刚叫来。” “是!” 片刻后,曹明刚踏夜而来,轻施一礼,不等李锦夜开口便道:“王爷,往回赶吧,京中的事情比两广重要百倍。” 李锦夜深目看着他,“先不说回不回去的事情,我只问你,西边的事,可有破解之法?” 第六百三十章 又有噩耗至 曹明刚一个头,两个大。 破解之法有啊:国库丰盈,粮草充沛;有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大莘上上下下团结一心。 只要满足这三个条件,西边的事可破解。现在呢,大莘有什么? 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曹明刚不想把话说得太露骨,“王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自然有龙椅上的人思虑,王爷需要思虑的是,何时动身回京?” 李锦夜脸色微微一沉。 曹明刚上前一步:“王爷,西北的事情这么大,老皇帝的身子能不能熬得住还是个问题?此刻动身快马加鞭,十二日内必定赶到京城,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时,施典章恰好赶来,听到了曹明刚最后那几句话,也劝道:“王爷,动身吧,马匹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匹匹都是我两广最好的骏马。” 李锦夜并非不想走,他只是觉得此刻赶回去,意义不大,御敌的人怕是早就出征了,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施典章,两广如今还有多少粮食可挪出来?” 话落,施典章和曹明刚两人同时肃然起敬,原来王爷是想在两广筹集些粮食,再归京。 施典章在心里盘算了下,道:“回王 爷,我这头牙缝里能挤出几千担来。” “远远不够!”李锦夜直视他:“再给我想办法!” 施典章眼睛眉毛都快愁到一处去了,挠了挠头皮,咬牙道:“两广的名门望族、乡绅富商都有囤粮的习惯,王爷若能说动他们捐粮……至少能再捐出个两万担来!” 李锦夜皱了皱眉头,当机立断道:“那便一个一个给本王请进府,无论如何,本王要带五万担粮食回去!” 五万担? 施典章吓得腿一软,不敢耽误,立刻派手下去请。 李锦夜等他离开,这才扭头冲青山道:“粮食一旦凑集,我们立刻动身,我会让施典章派人直接将粮押送到西边。你派暗卫先一步出发,给王妃送信。” 青山抱拳道:“王爷,小的这就去准备。” 曹明刚听罢,先是错愕了下,随即接话道:“王爷是料定西北这仗必打无疑?” “对,而且不会是一天两天就可解决!” “可是,要凑齐五万担,归京的时间就得往后延了,王爷,京中瞬息万变啊!” “曹明刚,你没有跟本王入过凉州,所以,你永远都想象不出,当一座孤城被围时,浴血的将士饿着肚皮杀敌时的 那种绝望,你也无法想象出凉州城破,对大莘的百姓意味着什么?” 李锦夜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斩钉截铁道:“这粮……本王是逼定了!” 曹明刚听罢,只觉得心潮澎湃。 他没有跟错主子,李锦夜虽然一心想坐上那个位置,但国难当头,他却是抛私利,存大义。 他若为帝王,当是一代明君啊! “走吧,曹明刚!” 李锦夜一脸疲惫,眼底的青色浓得跟这夜色一般:“这一夜,注定是睡不着的!” …… 李锦夜睡不着; 远在京城玉渊睡不着;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这一夜也睡不着。 宝乾帝撑着两只微肿的眼皮,盘坐在龙榻上,一旁的李公公慢慢给他揉着胸口。 龙榻前,户部尚书周启恒,兵部尚书郑明安,禁军统领齐进,晋王李锦云齐齐站立在面前。 宝乾帝目光冰冷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西边一事,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兵部尚书郑明安只得往前一步。 “回皇上,臣以为一是派太医入镇西军,查明瘟疫来源,并研制出有效的药控制瘟疫;二是调兵到凉州城,抵御匈奴。” 宝乾 帝阴森森地看着他:“如何调兵?谁为将领?” 郑明安道:“镇西军尚有十万大军未染瘟疫,以臣之见,先调镇西军过去,由程大将军亲自领兵,匈奴只有五万,十万对五万,凉州可守!” 镇西军军营与凉州城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最多五六个时辰,若京城出兵,路上耽误的时间远远不止这几个时辰。 齐进思忖片刻,觉得此计可行,忙附和道:“皇上,臣同意郑大人的意见!” 周启恒道:“臣也同意!” 晋王想了想:“儿臣同意!” “粮草呢?”宝乾帝看向周启恒。 这个时候,周启恒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立刻召户部和兵部开紧急会议,商议调集粮草之事。” “好!” 宝乾帝命人起草秘旨,并亲自在密旨上按下自己的私章。 晋王则拿过整个太医院的名册,抽调出年轻的太医二十名,连夜赶赴镇西军中。 破晓时分,户部筹集的粮食由北城门鱼贯而出,却只有五千担,这还是京城两个最大粮库大半的存粮。 周启恒等粮出了城,回到宫中复命。 宝乾帝听罢,长松口气,疲倦的倒在龙榻上。 有兵,有粮,还有程潜, 凉州城的危急应该是可以解了罢! 老皇帝鼻息间发出一声比一声重的鼾声,周启恒行礼退去,李公公则上前忙将帐帘放下。 周启恒走出殿外,才发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倦,这一夜,可真是漫长啊,得回府好好睡上一觉才能缓过来。 人老了,熬不得夜! 眼皮一抬,他看到远远的有个人几乎是狂奔而来。 别又是什么军报吧,周启恒心想。 待那人跑进了,他定晴一看,腿一软差点扑通跪倒在地上,“齐,齐大人,这又是怎么了?” 齐进满头满脸的汗,发丝凌乱,也顾不上回他的话,径直冲进了寝殿里,“皇上,皇上,镇西军急报!” 周启恒一听镇西军三个字,几乎连滚带爬的跟了进去。 而此刻的宝乾帝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齐进的声音,吓得心悸不止,李公公忙把张虚怀请进来。 几针下去后,宝乾帝才算睁开了眼睛,“说,又有何事?” 齐进看着皇帝苍白的脸色,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回皇帝,镇西军中又有五万人染上瘟疫。” “什么?” 宝乾帝浑浊的眼睛几欲要瞪出眼眶:“你,你再说一遍?” 第六百三十一章 其心可诛 “皇上!” 齐进咬咬牙,接着道:“凉州刺史已经向程将军求救,程将军得讯,领五万人马出征……半路遇上……遇上匈奴阻截,匈奴那头有两万余人,个个都是马上精英,如今五万人,只余三万!” 宝乾帝一惊,随后猛地抓起床单,手指攥得太紧,以至于都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 “皇上,整个镇西军到目前为止,只剩下……只剩下三万人!” 宝乾帝回手将玉枕抄起来,一下砸在地上,玉枕被他磕掉一个角,发出一生脆响:“……朕的二十万大军啊!” 他低低的从喉咙挤出一句话,无力的靠在床头:“……反了,反了!” 周启恒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跟吊死鬼似的。 两万匈奴再加五万围困凉州城的,整整七万人。 而镇西军只有三万人,还不知道这三万人里会不会还有人染上瘟疫,倘若有,这三万人都未必能保得住。 那么再往下推演,凉州城连着百姓在内,只有万余人……周启恒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毛骨悚然。 一旁的张虚怀更是冷汗直往下滴。 凉州这座孤城于他来说,是噩梦一样的存在,如今噩梦重现,他 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知道,数日后的凉州将会成为怎样的人间地狱。 匈奴人,以瘟疫开道,其心可诛啊! …… 京中大宅,牌匾上书“杜府”二字。 一声嘶鸣声后,杜齐刚从马上翻下来,把缰绳往下人手里一扔,撩起衣角进了府门,一路直往书房。 书房里,陈清焰正等着,见他进来,忙迎上去:“情况怎么样?” 杜齐刚想勉强笑一下,都笑不出来:“很不好,镇西军只剩下这个数!”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晃了晃,陈清焰低呼一声,跌坐在梨花木椅中,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这,怎么可能?” “若是几天前,便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这般去想,但现在……事实就摆在面前。” 杜齐刚紧皱眉头:“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动身回南边去,这京城也不保险啊!” 陈清焰轻轻地闭上眼睛:“杜兄,国难当头,咱们就这么灰溜溜的跑了,非大丈夫所为啊!” “那你想做什么?” 杜齐刚叫他这话气得直哆嗦,“我们不过是行商做买卖的,能顶什么用,上阵杀敌吗?你可别逗了!” “还不到跑的时候!” 陈清焰起身,走到窗户,一掌将紧 闭的窗户推开:“镇西军只剩三万人,要解凉州的局势,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派镇北军前去支援;二是抽调京中精锐前去迎战。” “你分析得没错。” “镇北军离得远,最稳妥的办法是抽调京中的人迎战。” “很对!” 陈清焰突然回身:“老皇帝年事已高,绝无可能领兵出征;安亲王远在两广,来不及赶回来;那么,京中有威望,能一呼百应,领兵出征的人只有晋王!” “他?” 杜齐刚顺着本能的反应,迅速道:“不是我说自家人的风凉话,他的能力、谋略远远不够,更何况,贵妃娘娘也不会让他出征的。” “他的能力和谋略的确不够,但他是皇帝的儿子,能代表天子,天子出征,鼓舞的是士兵们的士气。两军交战,士气最为重要。” 陈清焰揉了下眉心:“若晋王出征,我看咱们没必要急着赶回江南。” “当真?”杜齐刚将信将疑。 陈清焰重重的点了下头:“国难当头,我不会开这种玩笑,程潜此人,数年前与安亲王一同守住了凉州,他虽是高门出身,但从小便在军营历练,为人更是难得的骁勇善战,由他帮衬着晋王,只要粮草 充裕,镇北军接应及时,咱们大莘未必会输!倘若镇北军接应及时!” 杜齐刚看着他俊秀苍白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若是蒋家不倒,这人绝非池中之物。 “但你说……贵妃娘娘会让晋王出征吗?” 陈清焰一惊,哑口无言! 这,他就说不好了! …… 安亲王府里。 江锋看着海棠花下的小姐,眼中闪过心疼。 半个时辰前,她得到了镇西军最新的情况,便一言不发的站到现在,连早饭都没用。 罗妈妈从屋里走了来,朝江锋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赶紧上前去劝劝。 江锋想了想,硬着头皮上前道:“小姐,朝堂上有的是聪明的人,这些大事……” “江锋!” 玉渊冷冷打断:“我只是在想,匈奴人是通过什么把瘟疫传染到军营里的?水源,吃食还是别的?还有,匈奴人是如何从死人身上提炼出瘟疫来的?据我所知,他们那边的医术比着大莘落后了不止一大截!” 江锋半句都答不上来,只能干瞪眼。 玉渊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那四个暗卫出发了?” “回小姐,昨天半夜他们就走了,这会应该在路上。” 玉渊点点头:“三爷呢?” “三爷昨天衙门里紧急召唤,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怕是在筹集军粮和军饷,我打听到早晨从北城门运出的那批军粮,才五千担!” “五千担,远远不够啊!” 玉渊的脸色苍白无比,“当年王爷守着凉州城,光我托苏长衫运去的粮,就有三万担!” 这事经办的人就是江锋,他岂能不知道,“小姐,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不还有个高的人顶着吗?粮食的事情,你别愁!” “王爷那头,有没有消息来?” “没有!” 玉渊眼角跳了几下,脸上绷出了几道担忧的弧度,轻轻叹了口气,道:“我饿了,用早饭。用完早饭,你陪我去鬼医堂。” “小姐是想和温郎中研究瘟疫吗?” “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在想他应该是见过瘟疫的。” 玉渊缓缓抬步:“不能什么都指望着索伦啊,咱们也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否则我这心里……” 七上八下的总没个着落! 江锋心中一动,忙道:“小姐用饭,我这就去备车。” 这时,有小厮匆匆跑来回话,“王妃,王妃,温郎中父女来见!” 玉渊脚步一滞,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快,快把人请进来!” 第六百三十二章 其心可诛 温郎中进到花厅,满头满脸的汗,显然是急出来的。 一见着玉渊的面,他连茶也顾不得喝,便道:“王妃,镇西军中有瘟疫这事,可是真的?” 玉渊一听这话,直觉不妙,“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温郎中何等人物,一听这话便知道瘟疫一事假不了,忙道:“虽然朝廷封锁了所有的消息,但总会有消息流到外头,鬼医堂人来人往,哪会不知道?” 玉渊轻叹了口气,“瞒不住也好,这脓疮总有一天是要挑破的。温郎中,你找我是……” “我想问一问王妃,知道不知道这瘟疫是什么症状?” 玉渊瞬间琢磨出些意思来,忙道:“难道温郎中有治疗瘟疫的办法?” “王妃别急,听我细细说来。” 温郎中深吸口气道:“王妃读过史书,一定记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和淝水之战。” “略知一二。” “温家祖籍原是建康。自孙吴时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永嘉之乱后,晋朝延百官衣冠南渡时,迁居建康,使得江南昌盛之极,但在淝水一战之前,建康城曾发生过一次巨大的瘟疫,这瘟疫由长安一带传至江南,以至于长安以南,长江以北十室九空,人口锐减。” 玉渊听得津津有味。 温郎中又道:“我的祖上为了警示后人,便把那次的瘟疫的症状详细地记录了下来,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的瘟疫,但都是小规模的爆发,且每次症状都不同。” “温郎中!” 听到这里,玉渊突然出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说,瘟疫的源头不同,症状不同,治疗的方法也不同。” “没错,一定要知道源头,知道症状,才能对症下药,否则再好的太医也无济无事!” 玉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医院派去的,都是年轻的太医,虽然身强力壮,却有一个短板。” “哼!” 温湘的声音冷冷斜出:“这些人都出自医药世家,只会纸上谈兵,根本不知道人间疾苦,若真论起看病的本事来,还不如我温湘,指望着他们去治瘟疫,我看皇帝是老眼昏花了! 话落,江锋的余光不由微微地扫了过去。 玉渊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说:“温郎中可有什么打算?” 温郎中瞪了女儿一眼,道:“我想先请王妃如实告诉我,镇西军中瘟疫的情况,再说我的打算。” 玉渊也不瞒着,将她所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温郎中听罢,整个人都呆怔了,喃喃道:“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简 直就是历史重现,眼看着天气马上要暖起来……王妃啊!” 玉渊与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许久,温郎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咬咬牙道:“王妃,我想去镇西军中走一遭。” “郎中!”玉渊瞳孔蓦地一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但医者父母心,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两个,是成千上万,万一传到京城,传到江南……” 温郎中摇摇头,“王妃,大莘危矣!” 玉渊眼圈都红了,没吭声。 温湘这时柳眉一挑,“阿渊,你的性子从前也不婆婆妈妈,怎的做了王妃后,越发的优柔寡断,有我陪着我爹,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也要去?” 玉渊整个人快炸了,蹭的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在厅里来来回回踱着步。 而一旁的江锋则定定的目视前方,面沉如水,没有半点表情,唯有交握在身后的两只手,青筋根根冒出来。 温郎中上前一步,道:“王妃,时机不等人啊!” 玉渊缓缓地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温郎中,我不懂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只知道你们这一去,是真正的九死一生,我舍不得。这是我的私心。” 她顿了顿,把心 一横,艰难地说:“且不说别的,令夫人你们就舍得把她扔下吗?” “我娘也跟着去啊!” 温湘浑不在意道:“我娘知道我爹的志向,她还说了,我们一家三口,要生一起生,要死一道死,谁也不能把谁抛下。” “你就这样把我抛下了,温湘?” “你,你……” 温湘急喘了几口气后,偷眼看了江锋一眼,“你不是有王爷吗?” 还有江锋,还有三爷,世子爷……阿渊啊,你的身后有许许多多的人,少我一个温湘,不会如何的! 玉渊怒吼道:“那能一样吗,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当初,你为了李锦夜非要去南越,听别人劝了吗?” “我那是为了李锦夜,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王妃!”温郎中低叹道:“那些将士、百姓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也有心上之人!” 玉渊:“……” 目瞪口呆之余,她被自己到嘴的话噎得嗓子眼生疼。 这时,江锋上前一步,“小姐,温郎中心意已定,再劝无益,不如书信给苏世子,让他派人一路护送他们到镇西军,争取早日与程大将军碰上面。” 温湘一听这话,心里隐隐难过起来。 瞧,他对自己半分感情也没有,所以才能说 得那么冷静冷情,他都不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死在半路上。 玉渊没接话,朝温郎中深深看过去,眼中带着些哀求,“温郎中,你再考虑考虑!” “王妃!”温郎中摇头:“这事不用考虑,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商议定了!” 玉渊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沉默许久,她才幽幽道:“江锋。” “小姐!” “立刻派人去通知苏世子。” “是!” “高府余下十四暗卫,尽数护送温家三人。” “小姐?” 江锋神色大变,所有暗卫都遣出去,万一京中有个异动…… “不要再劝!” 玉渊脸上带着一点近乎灰败的惨笑:“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 “哇,阿渊你还有暗卫呢,牛啊!”温湘惊呼一声。 江锋看着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道:“温小姐,这是高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些人从来只为高家人卖命。” 温湘不理他,笑眯眯地扭头道:“阿渊,你对我们真好!” “若真觉得好,就听我的劝!” 温湘撇撇嘴,不说话了。 玉渊苦笑了下,曲膝冲温郎中福了福,“郎中,一定要平安回来见我!” 温郎中心中一暖,正要说话,突然老管家冲进来;“王妃,大事不好,宫中有变!” 第六百三十三章 苏长衫出征 半个时辰前。 寝殿外的小太监尖声道:“贵妃娘娘到!” 声音传到寝殿,众人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刚把出兵一事拍板定下,正在犹豫要不要让晋王带兵,贵妃娘娘此刻前来,不会是为着晋王吧? 令贵妃一看到皇帝,双膝跪倒在地,“皇上,臣妾在宫中听得西边大乱,无论如何都坐不住,这才违例前来。” 大莘自建国以来,太祖便传下后宫不得干政的旨意,别说是贵妃,便是太皇太后都不行。 老皇帝对她一向宠爱,摆摆手,叹道:“既然知道违例,那便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令贵妃脸色焦急,“皇上,臣妾有一个请求,求皇上答应。” “你说!” “求皇上让晋王领兵出征,杀敌卫国!” 话落,大殿里空气陡然一滞,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目光,看着令贵妃。 晋王李锦云则更是一脸的匪夷所思:母亲啊,你这不是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吗?儿子有几斤几两,你心里不明白吗? 老皇帝显然也大吃一惊,他一心以为令贵妃是不想让儿子上阵,这才匆匆赶来求情,哪知…… 老皇帝看了她许久,方才缓缓道:“你可想好,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皇上,他虽是我的儿子,更是李氏江山的皇子皇孙,保家卫国是他的 职责,更是他的义务,臣妾不能因为一个母亲的私心,置家国天下于不顾。” “好!”老皇帝大呵一声,脸上因为激动而青筋暴出。 张虚怀却顶着一脑门半懂不懂的雾水,郁闷地看着地上的令贵妃。 不应该啊! 这妇人一向藏得深,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难道她就不怕李锦云有去无回?难道她不知道除了匈奴的铁骑外,还有瘟疫在等着? 正闹心的要死,却听令贵妃的声音淡淡又起:“臣妾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臣妾请求皇上下旨,斩杀镇西大将军程潜!” 话落,烛光突然一跳,空气寸寸凝结,闪烁出细小如刀锋般的冰晶。 周启恒,齐进等人脸色大变。 张虚怀更是猛的抬起头,眼里寒光顿起--她,想做什么? 令贵妃将头昂得更高,对上皇帝阴郁的眼睛,一字一句: “皇上,程将军身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疏于管理,让匈奴有可乘之机,此为第一罪;军中突发瘟疫,他处置不当,以至于瘟疫横行,把镇西军二十万大军尽数折进去,此为第二罪。大莘的西国门因他而危在旦夕,百姓因他而流离失所。此人上对不起皇上您,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无德无能,不死留他何用?” 话,说得铿锵有利,如同一把匕首,刺进了老 皇帝的胸口。 老皇帝本来就为这二十万大军心痛不己,正愁找不到一个替罪羊让他发泄,一听这话,立刻就动了杀心。 “皇上!” 齐进扑通一声跪下去:“万万不可,先不说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只说大战在即,诛杀将军,乃兵家大忌。” 令贵妃冷笑一声:“皇上,此刻诛杀正好鼓舞士气。” “娘娘!” 齐进忍不住放大了声音:“娘娘万万不可想当然,杀他一个程潜简单,但镇西军好歹还留有几万人,群龙无首,不是任人宰割吗?” 这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般,让宝乾帝陡然一惊。 对啊,程潜怎么能杀呢,他还要用他来打匈奴人呢! 他低唤一声:“贵妃,你退下吧!” 令贵妃的脸上毫无惧色,与齐进呈对峙的气势,“他若不死,本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李锦云送上战场,因为本宫不会把皇儿的命,交给这样一位无德无能的人。” 听到这里,所有人若再听不出令贵妃的真正意思,也就不配站在这里。 张虚怀居高临下看着她,心中冷笑。 果然咬人的狗不会叫,明明是她不想让李锦云出征,所以才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还义正言辞的说什么要让儿子保家卫国。 懂点常识的人谁不知道,这个时候真要把程潜一刀砍了,那大莘才 是真正的完蛋! 这妇人,可真是精明啊! 但令贵妃的精明,又何止在这一处。 她忽然冲皇上泣然一笑,两行泪落了下来,“皇上?” 老皇帝对枕边女人的这一番唱念作打并不说破,摆摆手道:“程潜还不到死的时候;晋王年幼,身后又无子嗣,也非出征的最佳人选,你且去吧,后宫不得干政,朕罚你半年例银,以警后宫。” 令贵妃见目的达到,身子缓缓伏下去,哀声道:“皇上,臣妾错了。” 李锦云看着母亲被宫人搀扶着离开,紧绷的心弦暗暗松弛了些下来。 张虚怀却在心里颤了颤,等暮之回来,一定要提醒他当心令贵妃这人,还有,宫中必须重新布防。 此刻,老皇帝沉沉开口,“偌大一个大莘,真的就找不出领兵打仗的人吗?” 齐进上前一步:“皇上,臣愿领兵出征。” 李锦云忙道:“齐统领,父皇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你不能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齐进豁出去了,冷然道:“那王爷您倒是说说看,还有谁可领兵出怔?” 李锦云咬咬唇,低声道:“本王不曾在兵部历练过,哪知道啊,你得问兵部尚书!” 郑尚书一个头两人大,脸都急白了。 大莘自开国以来,就没打过几场仗,最能打仗的人都死干净了,他到 哪里找人出来? 老皇帝的目光幽幽落在周启恒的脸上,“周爱卿,你给朕说说看!” 这一次,周启恒沉默良久,久到老皇帝都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才见他突然跪下道:“皇上,臣心中有一人选。” “谁?” “卫国公世子,苏长衫!” 张虚怀的瞳孔瞬间紧缩又张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启恒,似要把他肥胖的身体看出一个洞来。 “皇上!”他急急唤道。 “皇上!” 周启恒抢在了他面前:“苏世子世家出身,在神机营历练多年,又从小与安亲王亲厚。当年平王作乱,危急时候蒲类阿古丽领兵出征,安亲王不在京中,苏世子就等同于安亲王,倘若他出征,臣相信北狄蒲类不会袖手旁观。” “皇上!”张虚怀立刻下跪道:“长衫的身子自从坠下悬崖后,受损极为严重,不适合出征。” 周启恒反驳道:“将者,调兵遣将也,不到最后关头,何须他上阵杀敌?” 张虚怀彻底怒了,“周启恒,你当老子没上过战场啊,当年平王一战,李锦夜……” “都给朕住嘴!” 宝乾帝大呵一声:“来人,传朕御旨,封苏长衫为镖骑大将军,领军五万,出征凉州!” 轰! 张虚怀整个人都在颤抖,手指痉挛的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第六百三十四章 等你很久了 所以,苏长衫明日一早,就要带兵出征凉州? 玉渊身子倒退着踉跄一步,江锋忙上前虚虚一扶,“小姐,别急,稳住。” 稳住? 这个时候让她怎么稳得住! 玉渊赤红着眼睛,扭头看向老管家:“说,是谁的主意?” “太医传讯出来,是周启恒的主意。” “竟然是他!”玉渊勃然大怒:“那十万两银子,他白收了吗?” 江锋握了下拳头,低声道:“怕是外头那些流言的缘故,我听说周小姐这几天没有哪天是不闹腾的。” 玉渊冷冷勾起唇角,“来人,立刻给王爷送信,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放下手中的一切,马上归京。” “是!” 江锋连个停顿都没有,立刻去办。 王爷走前,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文,交给三爷;武,交给世子爷,两人相辅相成,为他看守京城。 现在世子爷突然要出征,就相当于坍陷了一角,这事无论如何看,于王爷都是极为不利的。 温湘看着江锋利落的背影,扭头见玉渊的唇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忙伸手抱了抱她。 “阿渊,你别急,我们正好也要往西边去,这下连暗卫都省了,直接跟在世子爷的身边。” 温 郎中也劝道:“是啊,至少我们在他身边,瘟疫绝对不会找上他。” 玉渊一把拉住温湘的手,呓语似的念叨道:“我不担心别的,是担心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真不适合出征。而且,我还有一则担心……” 话及一半,不远处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阿渊?” --是三叔! 玉渊在心里接着说道:我还担心这人受不受得住? 玉渊深吸口气,道:“温郎中,你和温湘赶紧回去准备,多带些药材在身上,将鬼医堂都带空都无所谓,一切妥当后,今夜来王府会合。” 温湘知道阿渊和三爷有要事要商量,忙拽着自家老爹:“爹,咱们走!” …… 谢奕为站定,微微喘息了几下,“我听到消息就从衙门里出来了,听说是周启恒的举荐?” 玉渊的脸色虽然难看,心却是恢复了平静,“三叔,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木已成舟,我们得往下看。” 谢奕为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慌乱,不担心统统都是假的,事实上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片茫然当中。 “温郎中和温湘会跟着世子爷西去,瘟疫一事不用担心,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 的身子。” 玉渊毫不隐瞒的将自己的担心说出来:“还有,这人在军中历练,从来没有真正的带兵打仗过,皇上虽然老而糊涂,却还没有糊涂到那个份上,我觉得……” “他是在为晋王铺路。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一走,老皇帝就会立刻重提立后一事。” 谢奕为的神色略显冷清,眉目低垂,没有愤怒的情绪,愤怒的情绪都隐在皮相里。 玉渊赞同的点点头,压低声道:“世子爷此刻应该是接到圣旨了,三叔,京城很快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除帮李锦夜看好这个京城外,还得想办法让苏长衫活着回来。” 活着两个字钻进谢奕为的眼中,他狠狠的打了个寒颤,“这两件都是要命的事,哪一件都不容有失。” “是的,很难!” 玉渊叹息似的说道:“可再难,咱们也得硬着头皮去做,尤其是世子爷的安危,倘若李锦夜在,他定会说江山可以不要,但长衫的命,他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这是谢奕为第一次,坦诚的把自己的感情露在侄女面前,不遮不掩。 玉渊一愣,咬咬牙道:“我这就让人去把方兆阳叫来,咱们三人好好合 计合计,一定要帮苏长衫合计出一条活路来。” “你还忘了一个人!” “谁?” “卫国公!” 此刻的卫国公正端坐在书房里,那双眼睛里血光褪尽后,脸上一片心如死灰。 外头有人敲门,小声说着安亲王妃有请。 卫国公神色不动,冷冷答了一句:“告诉王妃,容我先往宫里走一遭,再去王府。” 说完,他站起来,连佣人都没有叫,自己将朝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儿子,君无戏言,但你爹无论如何都为你争取一下。 偌大的一个大莘,还轮不到你去送死。老皇帝若真要为了李锦云而牺牲你,那爹……绝不会善罢甘休! …… 苏长衫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家亲爹知道自己出征消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宫里去大哭一场。 只是,这个时候哭有用吗? 他磕了三个头,然后淡定的接过太监手上的黄色圣旨,起身抱了抱拳道:“就不陪公公唠嗑了,我得先去看看皇上为我备下的五万将士。” 小太监哪敢拿大,忙客气道:“世子您忙,您忙。” 苏长衫把圣旨往大庆怀里一扔,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此刻兵部的人都等在外头,郑明安见他出来,忙 把名册双手奉上,苏长衫接过来仔细的瞧了几眼,心下冷笑。 还算是京城的精锐,没直接让他这个废柴去送死。 他把名册一收,直截了当道:“告诉周启恒,让他给本将军准备好五万担军粮来,少一担,本将军都不会领军出发的。” 堂堂兵部尚书半个屁都不敢放,直接派人去户部要粮。 苏长衫将一众官员抛下,去了点兵场,废柴归废柴,五万人马到他手上,他不想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忙,直忙到太阳西落,苏长衫连盔甲都来不及脱,便骑马一路直奔皇城,大庆二庆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起风了。 风越刮越大,沙石漫天而飞,迷了人的眼睛。 苏长衫马鞭扬得飞快,归心似箭。 这一去,不知道天地如何,生死如何,留在京中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远远的,城门在即。 苏长衫突然神色一变,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城门口! 微灯下! 一道修长的,单薄的青影背手而立,静静的仿佛在等待什么。 苏长衫勾唇一笑,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谢奕为如墨汁渲染的眼睛微微一亮,上前笑道:“等你很久了,怎么才回来?” 第六百三十五章 离别前一夜 苏长衫因为赶路赶得急,月光下脸色比白纸也好不了多少,却哈哈大笑道:“没等成望夫涯吧!” 望夫涯最后等成一块石头,都没等到人回来,这王八蛋嘴里就不能吐出点吉利的? 谢奕为怒道:“你给我闭嘴吧!” “你的意思是,不说,光做?”苏长衫嬉皮笑脸的凑过去。 谢奕为一巴掌把人拍开,径直上了马车-- 就不能给他好脸色看! 苏长衫颠颠的跟过去,跳上马车,身子一歪,就把头枕在谢奕为的腿上,叹道: “这会真想和你做点什么,可惜爷什么都做不动,累死了!” 累死活该! 谢奕为在心里骂了一句,手指却落在这人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的按着。 苏长衫眼皮微微抬了抬,低喃道:“我先眯一会,到了王府叫醒我,对了,你侄女有没有让小厨房给我备点好吃的,最好有羊肉,烤着吃贼香……” 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谢奕为看着他苍白而疲惫的面容,惨淡的轻笑了一下。 这人心肝肺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没心没肺没肝的! ……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车里没有任何动静,下人们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在 一旁干等呢! 略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苏长衫眼睛惺松着下来,懒懒的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你家王妃人呢?” “阿渊等在书房里,国公爷也在!” 谢奕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长衫低吟一声:“三爷,你能不能再凑近点说话,最好是贴着我的……” 谢奕为忍无可忍,暴躁道:“苏长衫,你哪来那么多的屁话,还不赶紧走!” 苏长衫非但没被吓着,反而蹬鼻子上脸的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平常都没见你这么狗急跳墙,舍不得我就直说!” “苏长衫,看在国公爷进宫哭一场,到现在还饿着肚子等你的份上,求你了,快走吧!” “好说,好说!”苏长衫哈哈大笑,威风凛凛的走进王府。 …… 书房里。 玉渊、国公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卫国公哭也哭了,皇帝安慰也安慰过了,却是半点没松口,最后卫国公拿了一堆的赏赐,愁眉苦脸的进了王府。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总觉得男人在世,无非功名利禄,酒色财气八个字,只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些都他娘的是身外之物。” 卫国 公牙关抖了抖,道:“平平安安地活着,才最好啊!” 玉渊轻轻叹了口气,“国公爷,左右不会让他出事,你且安心。” “安心?” 卫国公眼睛都红了,“上了战场,生死不由命,如何能安心?” 玉渊不知道如何劝,只能干巴巴道:“国公爷,咱们聊些开心的事吧。” 卫国公一口回绝:“没有开心的事!” 玉渊一噎,只得起身,冲门外的江锋道:“去看看世子爷到了哪里?” “来了,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苏长衫大步走过来,拍拍玉渊的肩,一脸嫌弃道:“这小脸……怎么的这么难看,当心李锦夜回来移情别恋!” 玉渊:“……” 玉渊等谢奕为也进了书房,朝江锋递了个眼色,“让人把酒菜端上来吧!” “是!” 酒菜端来,满满一桌,都是苏长衫平日里最爱吃的,连酒都是他爱喝的烧刀子。 烧刀子是北狄塞外的烈酒,苏长衫没去过蒲类,刚开始是被李锦夜和张虚怀两人逼着喝的,喝到后来,自己喜欢上了。 可惜,今日两个最好的损友不在,否则就不醉不归了。 苏长衫放下酒杯,笑道:“阿渊啊,那十 万两银子等爷走了,记得给爷要回来,可不能喂了狗。” 净扯没烟儿的事儿,玉渊白了他一眼,“世子爷,两件事情我交待你。” “你说!” “这头一件便是温郎中一家三口会跟你一道西行,他们去有两个目的,一是温郎中想寻出破解瘟疫的办法;二是照顾你左右。” “怕我受伤?”苏长衫笑眯眯问。 谢奕为一听这话,脸唰的沉了下来,苏长衫眼尖,瞧得分明,忙改口道:“有他们在,便是我受了伤,都无碍!这第二件是什么?” “方兆阳也会跟着你过去,他熟读兵书,闻古博今,虽说都是纸上谈兵的本事,但却是最会为你打算的一个。” 玉渊抿了下唇:“我高府还有十四名暗卫,原是我舅舅传下来的,这次我让他们一道跟着你和温家人。” “高玉渊你这是把高家的家底,都给了我?” “你管我,我乐意!” 苏长衫心中一暖,脸上的不正经瞬间敛起来,“那方兆阳跟了我,京中怎么办?” “这不用你担心!” 谢奕为接话道:“京中有我,王爷那头也送了信去,他知道你出征,必会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你只想着如何 守住凉州城,平安回来即可!” 苏长衫不说话了,手指抚着杯沿,沉默了片刻后道:“你们不必过于担心,我虽然是个纨绔,却惜命的很,也做不了大英雄,我会想办法活着回来的!” 玉渊闻言一怔,侧头仔细打量这个素来没什么正形的男人,心里突然有些庆幸起来。 庆幸此刻苏长衫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便是为了他,他也会活着回来。 如此一想,玉渊心里的担忧似乎减少了一点,她举起杯子,冲苏长衫举了举道:“如此,我便等着你回来!” 苏长衫看着她,一口饮下杯中的烈酒,掷地有声的答了一个字:“好!” 玉渊掩袖饮尽,将杯子放在桌上,“我还有些事情,就不陪着你了,明日一早再来送你,替李锦夜送你!” “可一定记得把那十万两银子要回来!” 玉渊脚步一个踉跄,神色几变,最后什么也没说,飞快的离开了。 江锋跟上来,想伸手扶一扶,犹豫了几下没敢,只淡淡道:“小姐,回房休息吧!” 玉渊摇摇头:“陪我去温郎中院里走一走,我还有些事情没有交待!” 江锋下垂的眼睛颤动了一下,“好!” 第六百三十六章 偌大的餐桌,只剩三人。 卫国公膝头横着一把儿子常拿在手里的折扇,苍老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苏长衫心中莫名一酸,突然起身撩起衣袍直直跪下去。 卫国公没去扶他。 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脸上最后一点青涩也褪尽了,举手投足间不再是那个整天胡天胡地的野孩子。 顽石几经淬炼,竟成美玉,偏偏要去战场送死。 卫国公忽然后悔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做个真正的纨绔呢! “父亲!” 苏长衫正正经经唤了一声,“儿子明儿要上战场了,有几句掏心掏肺的话,想说给您听听。” 卫国公脸色一哀,不会是好话啊! “我自小没了娘,是父亲从小将我拉扯大,这份养育之恩,若儿子有命回来,便加倍回报;若儿子不幸……” “你胡扯什么胡扯?”谢奕为冲到他面前,几欲跳脚。 苏长衫却伸手将他用力一拉,谢奕为脚下不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若儿子回不来,您也别太伤心,他会代替儿子为您养老送终!您放心,他会待您比他亲爹还要孝顺。” 卫国公脸色一僵,这小崽子果然没什么好话啊! 谢奕为更是全身颤抖,指甲用力掐进掌心,这一句话的重量如同天崩地裂,压得他脊背弯曲,“苏……” “谢奕为!” 苏长衫打断他的话,“给国公爷敬杯酒吧,认作义子也好,媳妇敬公公,女婿敬老丈人也罢,这杯酒敬了,我走得也就安心了!” 话落,谢奕为还没如何,卫国公的眼眶先红了,连个犹豫都没有,“敬吧,我喝!” 话落,苏长衫全身骤然一松,仿佛突然卸下千斤重担,长长的,彻底的吐出一口气。 谢奕为,父亲终于同意了! 下一刻,苏长衫的手顺着谢奕为的手腕滑下来,无比自然的握了一下他的手。 谢奕为若此刻再看不出些什么,那便是傻了。 他红着脸,满脸的尴尬,偏苏长衫还催他:“愣着做什么,敬酒啊!” 催完,拿了酒盅塞到他手中。 谢奕为无语片刻,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豁出去了,“国公爷,您喝酒!” 卫国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重重叹息了一声,拿过酒杯囫囵灌进嘴里。 烧刀子的烈,让他心里顿时像是窜起了一团火。 卫国公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砸,从怀里掏出对玉镯,胡乱的塞 进谢奕为手中,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是长衫他娘留下来的东西,儿媳妇,你收着吧!” 谢奕为:“……” …… 这厢边,玉渊将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尽数放在桌上。 “这些都是我这几年自己研制的毒啊,解药啊,你们带在身边,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说罢,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温郎中手中:“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也带在路上。别的我也帮不了什么,只盼着你们平安回来。” 温郎中闭了闭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的行了一礼。 玉渊虚扶他一下,指了指书案前,两人移步走过去。 “昨天夜里,我查阅了老和尚留给我的医书,也在书中找到一些治疗瘟疫的方子,温郎中,我把这些方子一并写给你。” 温郎中目光扫过玉渊眼底浓浓的青色,答了一声:“好!” 周氏赶紧上前磨墨。 温湘看着三人挨在一起的脑袋,心中一动,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院外,江锋背手而立,从高挺的鼻梁到嘴唇,再从下巴到脖颈,都显出一段锋利的弧度。 见她出来,江锋的目光垂落下去。 温湘先是怔怔地看了他 一会,随后忽然笑起来,“江锋,你怕我?” 江锋抬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鬼才信咧!” 温湘勾了下唇,然后走到他面前,坦坦荡荡道:“明儿一早我就要走了,你若不再多看几眼,兴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江锋眉头紧皱,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半晌才开口道:“有高家的死士和世子爷在,你保证能活着回来。” “那……”温湘挺了挺胸脯,死死的盯着他,字字紧逼:“活着回来有什么奖励吗?” 江锋哑然半晌,“没有!” 温湘耸耸肩道:“那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温小姐,人的性命只有一次。” “不错!” 温湘接话道:“但于我来说,有了彩头,我求生的欲望会更强烈些,江锋,可以满足我一下吗?就一下!” 江锋:“……” 许久,他叹了口气,苦笑了下,“如果你活着回来……我请你喝酒!” 温湘莞尔一笑,笑容如三月春风般温和,她伸出掌心,“一言为定?” 江锋轻轻拍了一下,“一言为定!” 温湘得意的头发丝儿都 快飞起来,她冲他挤了下眼睛,“凑过来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锋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方才把身体往前倾了倾,脚下却纹丝不动。 温湘轻轻道:“你放心,这一趟,我和爹分派了任务,他研究瘟疫,我……负责保护苏世子!” 苏世子若有事,便是三爷有事;三爷有事,便是阿渊有事;而阿渊一有事,你便会伤心。 江锋,我舍不得你伤心! 说完,她突然偏过头,冰凉的唇就印在了他嘴上。 “……”江锋瞬间就傻了。 天崩地裂,乱石穿空都没法形容了他这一霎那的震惊。 他好像把一切都忘了,身上的责任,王府的安危,混乱的局面……都消失不见。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只有女人冰凉柔软,带着微微颤抖的嘴唇。 “小姐,小姐!” 罗妈妈的声音由远极近,江锋飞快的推开温湘,转过身去迎罗妈妈。 温湘看着他一闪而过的红透的颈脖,心满意足的咂了下嘴。 如此,便是死,也死得值了! 玉渊从房里走出来,“何事?” 罗妈妈气喘吁吁道:“张太医从宫里出来了,说是只有一个时辰就得回宫,请小姐赶紧过去。” 第六百三十七章 深思即是苦 张虚怀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府,找的借口是为了送一送苏长衫。 老皇帝也知道这两人的感情,通情达理的给了他一个时辰的时间。 张虚怀等人到齐,这才把真正回来的目的说了出来。 出征的将军人选定下后,老皇帝体力不支,他便又施了一回针。针刚施完,便有太监来报说是卫国公进宫了。 老皇帝为了安抚人,便在寝宫里见了卫国公,耐着性子听他哭了一回,安抚几句,赏下许多东西后便把人打发走。 人走后,张虚怀将熬好的药端进去,刚走两步,就听到老皇帝自言自语道:“狼头草都没毒死的人,应该是有几分运气的吧!” 张虚怀的脸色几乎瞬间就变了,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差点连药碗都打翻了。 玉渊不解道:“师傅,这话听着挺正常的啊?” “不正常!” 苏长衫原本半眯着眼睛一直在听,这会眼睛突然睁开,目光冷得像冰碴儿。 “这么久远的事情,一个日理万机的人,如何能将狼头草这三个字,记得如此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玉渊猛的转向苏长衫,瞳孔微微张大又紧缩。 苏 长衫在她的目光中冷笑了一下:“除非一个可能……” “他就是那下毒的人!”玉渊脱口而出,说完,她自己心头一震,险些站立不稳。 倘若是这样,那么……那么…… “那么,我就想到了一件事情。” 张虚怀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使得他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容一下子刻薄起来:“我在想,周启恒临时反水,真的是他的意思?还是皇帝借了他的口。” “什么?” 这一下,连谢奕为都毛骨悚然地抬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皇帝故意把苏长衫支走?” 话落,烛火无端的跳动了几下,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层浅浅的颓然之色。 许久,玉渊突然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苏长衫皱眉:“什么说得通了?” 玉渊走到书案前,从白玉棋盒里拿出一枚白子,“啪”的一声落下。 “我命江锋去送钱,公主二话不说,就把钱收下了,连个推辞都没有,为什么?” 苏长衫冷笑道:“简单,因为她公公周启恒早就与她商量好,决定站在暮之这一边。” 玉渊点头道:“周启恒可是会出尔反尔之人?” 苏长衫接 话道:“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好说,不过,那天离京前,我特意往周府绕了一下,告诉他一个人鼠首两端落不了好下场,他应该明白。” “好,连你都警告过了,周启恒这么聪明的人,又岂会不知道临阵反水的结果。” 玉渊这时又捻起一子,重重落下,“他连李锦夜都不忌惮了,那就只能说明一点,有比李锦夜更让他忌惮的人,这个,我想除了老皇帝,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吧!” 苏长衫点头道:“没错,令贵妃和晋王还威胁不到他。” 玉渊拿起第三子,放在两子旁:“苏长衫离京,神机营跟着他离京,京中所有的军队都是皇帝的人,他早说过要将贵妃扶正,这时候京中怕是无人敢拦了吧!” 苏长衫轻轻道;“本来就是九五至尊,谁敢拦,把神机营调走,是为了确保我不会因此而造反。” 玉渊再拿起一子,远远的放在三子旁边:“李锦夜远在两广,回来诸事已定,想要上位只有造反一条路。” 苏长衫苦笑道:“父母为子,必为之计深远。他这是在为晋王上位铺路呢,怕是连令贵妃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那么 ……” 玉渊将所有的棋子拨乱:“事情又回到了原点,狼毒草真的是皇帝下的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虎毒不食子,是什么原因让他对李锦夜恨之入骨,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他?还不惜拖上一个苏长衫?” 苏长衫在心里骂了句“真他娘的操X!” 张虚怀这时皱眉答道:“是因为高贵妃,还是因为蒲类公主?又或者是因为高家大爷?” 从前的谜团携裹着新的谜团,扑面而来,书房里沉寂下来。 事出必有因,当这个局兜兜转转又回到从前那个死结上面,所有人的心,都被活生生的吊了起来。 人生繁复,不可深思。 深思即是苦! 可不深思,却只能稀里糊涂的做那冤死鬼! 该何去何从? 谢奕为头一个回过神来,“如此一来,立后,立太子是他下一步必须要做的,阿渊,事情不太妙啊!” “何止不妙!”玉渊眼皮跳得厉害:“我必须马上通知李锦夜,让他有所准备!师傅?” 这一声“师傅”让张虚怀心里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冷汗都快出来了。 果不其然,玉渊深吸口气道:“皇上的病情反反复复,也许 该试着换换方子!” 张虚怀勉强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低声道:“便是我不换方子,他也没多少日子了,算计太深,灯枯油尽了,不过……我会见机行事,也到了该换方子的时候!” 玉渊:“方子别太猛,无论如何,得让他撑到李锦夜回来!” “高玉渊!” 苏长衫大掌落在她身上,用力的按了一下,“我有两个主意,一,速速派人去通知蒲类阿古丽;二,让李锦夜别太早回来。” 玉渊一听这话,连汗毛都竖了起来,“你是怕……” “有备无患!” 苏长衫扭头看了眼谢奕为,眼里是浓浓的担心,“你和阿渊在京城,不比我在外头好多少,一样的危机四伏。” 谢奕为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李锦夜总不会让阿渊出事的,比起你来,还算安全一些。” “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成为李锦夜的软肋!” 玉渊目光如火,心里更是熊熊燃起一把火。 国难当头,百姓遭难,连温家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家都将生死看淡,不顾危险直奔西军中,而京城这帮王八蛋却还在算计着这个,算计着那个! 这样的人坐的江山,早晚会亡! 第六百三十八章 我不会碰你的 玉渊强忍住怒火:“师傅,你只有一个时辰,宫里离不开人,赶紧回去。” “好!”张虚怀应了一声,脚却没动。 玉渊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扭头道:“明日一早出发,世子爷早些休息,我来给李锦夜写信。三叔?” “啊?” 玉渊深目看了他一眼,“你便陪着世子爷聊聊,事情不急在这一时,等明儿送了他走后,我们俩人再商议不迟!” 谢奕为脸色一红:“好!” “苏长衫!” 玉渊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到了西北一定记住,不论遇到什么危险,哪怕凉州城破了,也得保住你的命!” 听这话,苏长衫倒没说什么,谢奕为却是心头颤了几颤,这话也是他想说的。 …… 玉渊一走,帝都的夜色就这样深沉浓重起来。 张虚怀走到院中的时候,扭头冲书房里的苏长衫道:“长衫,你送我下。” 苏长衫只当他有私事要交待,忙追过去。 却不料,张虚怀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瓶子,就跟后头有厉鬼在追似的,跑了。 “这人跑什么跑,难不成……” 苏长衫拔开瓶盖,闻了闻味道,表情猛烈的抽搐了几下,默默的掩住了额头。 京中但凡养男宠的高门大族,闺房里总备有 这样的东西,都这个份上了,也亏这老小子想得起来。 苏长衫看看瓶子,看看书房里的人,又默默的掩了一会额,把东西往大庆怀里一扔,摇摇晃晃地回到书房。 大庆捏着瓶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最后往怀里一塞,眼不见为净吧! 苏长衫进房,道:“时辰不早了,到你房里歇会脚,舒舒服服的冲个澡,换套干净的衣服,我就出发了。” 谢奕为吹灭了灯,与他并肩走回院子。 热水已经备下,此刻已是四月底,夜晚的温度并不算冷,苏长衫将自己脱了个精光,泡在大木桶里。 谢奕为把他的内衣衫拿进去,在一旁放下,默默看他一眼后,退了出去。 “别走啊,帮我擦擦背!”苏长衫叫住他。 谢奕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空白。 “最后一夜了!”苏长衫低叹道。 谢奕为愣了下,上前拿过毛巾,帮他擦背。 寂静的夜,光晕暗淡,分别在即,苏长衫心里要没有点想法,那就不叫男人。 特别是那骨节分明的手,在他背后游走时,某种心底深处私密的念头,跟烛火一样,一跳一跳的燃起来。 谢奕为的手此刻抖得厉害,净房里的温度热得他有些烦躁。 少顷,他 吞咽了下口水,低低道:“前面你自己洗,我先出去。” “阿为,别紧张,我不会碰你的!” 苏长衫笑了笑道:“万一我真的回不来,你还能重新找个配得上的人,好好过日子。” “啪!” 谢奕为将手中的毛巾往他头上一砸,扭头就走。 “嘿,这倔脾气还挺大!” 苏长衫拿过脑袋上的毛巾,身体往水里缩了缩,喊道:“怎么着,你是想我碰你?” 谢奕为只觉得一股郁结气像是要把他撑破一样,咬着牙道:“我只想塞住你的嘴?” “用什么塞?”某人不知死活的补了一句。 谢奕为蹬蹬蹬冲进去,一把揪住这人的劲脖,然后将他死死的拽过来,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他全凭着本能,说不清是在亲吻还是啃噬,他似乎升起一种想把这人生生吃下去的念头。 苏长衫的表情一下变得特别空白,甚至还有点滑稽! 心里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念头:这可是你自己招惹我的,呆会可别怪我不客气;算了,天时地利都不对。 谢奕为自己啃了一会,见这人没什么反应,愣住了。 这时,苏长衫毫不迟疑的张口,狠狠的咬下去,疼得谢奕为一边吸气,一边想掐死他。 “哈哈哈哈哈 ……” 苏长衫终于撑不住大笑起来,笑够了,戛然而止,丧心病狂道:“跟狗啃似的,还是个雏吧!别急啊,等小爷打跑了匈奴人,回来再好好调教调教你。” “哈哈哈哈……刚刚啃了我满嘴的口水……哈哈哈哈……” 谢奕为气急败坏,挥起手,狠狠一拳砸在那张英俊的脸上,随即在苏长衫的抽气声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长衫“哎哟哎哟”的叫唤了两声,自己乖乖的从木桶里爬起来了。 院子外头,大庆二庆对视一眼,心里同时默默的吐出一个字:“该!” 苏长衫松松垮垮的穿好衣裳,头发还湿湿的散着便往床上一躺。 盯着帐顶看半晌,看着那人还立在窗前生闷气,到底没忍住解释道:“还不到时候,总要给你一个像像样样洞房夜。” 谢奕为涨红着脸,扭头道:“你想多了,我只想塞住你的嘴。” 苏长衫看着他,笑而不语。 谢奕为被看得忍无可忍,避无可避,终于忍不住怒道:“你给我起来,我要与你下棋。” …… 夜有长短,棋有输赢。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苏长衫把棋盘一掀,扑过死死的抱住了人,“奕为,我要走了!” “嗯!” “你要好好的! ”苏长衫低喃道:“真有个什么也别寻死觅活,帮我照顾好李锦夜,还有你家侄女。” “苏长衫,你特么给我说点吉利的!”谢奕为隐隐又有怒意。 苏长衫轻轻笑了下,“吉利的就是--谢探花啊,你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啊!” 谢奕为白皙的额角微微抽动,低头,狗似的又啃了下去,啃到一半,他咬着苏长衫的耳朵,一字一句道: “我这辈子,都不会儿孙满堂;至于能不能长命百岁,就看你了,苏世子!” 傻小子啊-- 苏长衫连眼睛都笑弯了! …… 这一年的暮春,匈奴如虎狼之势围攻了凉州城,二十万镇西军在瘟疫的折磨下,仅余三万人。 大莘的精锐整装完毕,北城门大开,镖骑大将军苏长衫一身冰冷的盔甲如鱼鳞加身。 晋王李锦云替皇上登高送行,那似无边无际的军队整肃无声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列阵。 按惯例祝辞,金樽赐酒,苏长衫准备跨马而去,然而,他忽然动作又顿住,转过头,看着面前的李锦云,笑了一下。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晋王,皇上便是将这个江山捧到了你的手上,你也坐不稳!” “你--”李锦云陡然变色。 第六百三十九章 老而糊涂 苏长衫却神色不动,“若有空,去户部看看帐,问问周启恒那五万担军粮从何而来?大莘的江山若想再昌盛百年,唯有让李锦夜活着,否则……” 否则什么,苏长衫没有再往下说,他翻身上马,转过身子冲某处深深看了一眼。 那人一身青衫,芝兰玉树,风度翩翩…… 他狠狠心收回视线,拨转马头,大喝一声道:“开拔!” 旌旗西风,烟尘萧萧。 …… 送行的队伍中,沈青瑶一身粗布衣裳,头戴帏帽,隐在百姓中。 她顺着苏长衫的目光看过去,在看到那抹青影时,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与此同时,她眼中的红色恨意跃跃欲出。 原本在她的计划中,苏长衫应该像丧家之犬一样,因为男风一事,没脸在京中立足。 却不曾想,阴差阳错之下,他一个转身便成了镖骑大将军,代天子出征。 这仗若是打赢了,这人势必更加猖狂! 这仗若是打输了…… 沈青瑶眼珠子往谢奕为身上又扫了一眼,输吧,输吧,死在战场上才好,我要你们阴阳相隔,永世不得再见! …… 数丈之外,陈清焰少有的阴沉着脸,愁眉不展。 杜齐刚压低声道:“我就说晋王绝对不会出征,怎 么样,料得准吧!” 陈清焰冷笑一声:“如此一来,你可动身往南边去了,避避也好!” “不是吧,这苏长衫瞧着挺中用的,威风凛凛!”杜齐刚忽然心慌起来。 陈清焰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且问你,凉州城被围几日?” “掐头去尾,三五日要有的!” “城破了没有?” “没有!” “凉州城内有多少人?” “数万人!” “匈奴多少人?” “……”被陈清焰这么一提醒,杜齐刚悚然一惊,顿时明白了,匈奴两万人便可阻拦整个镇西军,五万人竟然连个凉州城都没破,这并不是凉州城有多难破,而是…… “匈奴人在等着大莘的援军去!”陈清焰接话道:“他们应该有后招!” 杜齐刚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心冒出来,身上密密的一身冷汗,这汗还没有消下去,只听身旁的陈清焰又低叹一声道:“皇帝,老而糊涂了!” “……” 杜齐刚吓得死死捂住他的嘴。 不要命了! 这话也是他一个庶民能讲的,被人听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陈清焰挥开他的手,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咬出:“杜兄,所谓江山社稷,九五至尊,那是要江山在呢!” 杜齐刚吓得连退几步 ,喃喃道:“不至于,还不至于……” …… 当大军最后化作一个小点移出众人的视线时,一封加了急的密信送到赫连战手中。 “卫国公子苏长衫率三万精锐,三日后抵达凉州。” “苏长衫?” 赫连战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万万没有想到,狗皇帝竟然派他来战我,真不知道他是小瞧了我赫连战,还是高看了他苏长衫!” 赫连战脑海里浮出一个模糊的人像,并不太真切,只隐约记得那人有一身好皮囊。 “来人,把人统统叫来议事!” “是!” 赫连战将密信在手心捻得粉碎。 从皇城到凉州,如果骑马日夜不停,只需三日。但大莘无论如何都配不齐三万匹马来,用脚快行的话,则需五日。 “五日?”赫连战嘴角牵出一抹冷酷的笑,“苏长衫,我便等你五日。” …… 这头,李锦云送走大军,一言不发的回到宫里,先去和老皇帝复命,交待一番。 宝乾帝连日操劳,夜里都没来得及闭眼,大军一走,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浑身说不出的疲倦。 “这几日你便代朕上朝吧!上朝前,去看看你的母亲。” “是!” 老皇帝摆摆手,李锦云朝李公公递了个脸色,李公公会 意,跟着他出了外殿。 一站定,李锦云忙低声问道:“公公可知那五万担粮食是如何筹集来的?” 李公公叹了口气,“是周大人写了借条,从世家高门里借的。盼着世子爷得胜归来,否则这京中就得死人了!” 李锦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唯有抄家,才能抄出钱粮来。 …… 入得后宫,令贵妃正站在檐下,似乎在等他来。 李锦云上前行礼,令贵妃拉过他的手,拍了下,道:“皇上可是让你理政?” “正是!” “你来看本宫,是自己想来,还是你父皇的叮嘱?” 李锦云虽不知道母亲为何这样问,却如实道:“回母亲,是父皇叮嘱儿臣过来的。” 令贵妃露出一记了然的笑容,道:“明儿让你的人写几封折子,就说六宫无后,需立后。” 李锦云一瞬间愣住了,“母亲,西边闹得厉害,这个时候提立后,会不会……” “你照本宫的话去做!”令贵妃神色肃厉,“本宫不会害你!” 李锦云:“……” 令贵妃深吸口气,笑道:“云儿啊,本宫藏拙守愚了二十多年,终于快等到扬眉吐气的一天了,咱们的好日子,快来了!” 李锦云急喘了几口气,到底没将喉咙口的 话一股脑说出来。 他原本想问:万一凉州城破了呢? …… 翌日。 晋王监国临朝,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奏请皇帝立后。 有人奏请,自然有人反对,一时间朝廷热闹的如同菜市场一般。 李锦云看着底下针锋相对的两拨人,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心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荒唐。 下朝后,他入寝殿复命,将立后的奏章奉到老皇帝手上。 老皇帝连看都没看,眯着眼睛道:“让礼部草拟,着手去办吧!” “是!” 李锦云领着口谕走出来,脚下像是踩着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母亲由贵妃升为皇后,他由庶出变成嫡出,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很快就会坐上那个位置?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李公公不动声色的跟出来。 李锦云扯了扯嘴角,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奇怪! 为什么自己心里不仅没有喜意,还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担心呢! …… 就在同一时间,玉渊便得到了皇帝让礼部草拟封后的事情,她心里咯噔一下的同时,也仿佛多了一层了然。 是的! 没错! 老皇帝把李锦夜和苏长衫都支出去,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从头到尾都恨着李锦夜。 二十多年来,从未变过! 第六百四十章 排兵布阵 千里之外,天色向晚,暖暖余晖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 阁内。 李锦夜背对门户,长身玉立,正伸展双臂由青山帮他穿衣。 乱山进来,将手中的密信一一呈上,一共有三封,一封比一封加急。 李锦夜三封信都看完,脸上显出些许肃杀冷意,“去把曹明刚和施典章叫来。” “爷?”青山微惊,“我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两天,得赶紧回到京中。” “京里有变!” 青山心头咯噔一下,立刻打眼色让乱山快去快回。 片刻后,曹明刚和施典章一前一后的赶来,看过密信后,两人呆立在当场。 这厢边王爷为西边的事情,没日没夜的筹粮,哪知京中却……当真让人心寒啊! 半晌,施典章撩袍跪下,“王爷,要典章如何做,你撂下一句话便是,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典章也奉陪。” 李锦夜睨他一眼,将人扶起,又深目看着他,沉默一会才开口道:“你这头帮本王预备下吧!” 这便是要反的意思! 施典章眼前一亮,冲李锦夜抱了抱拳道:“那五万担军粮,我就不派人送到西边了,留着给王爷用!” 李锦夜没有说话,心里焦灼着。 这五 万担粮食,原本是打算送到西边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老皇帝竟然会派苏长衫出征,这样一来……他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施典章看着他发呆的神色,一眼看穿道:“王爷可是觉得对不起边疆战士?” 李锦夜叹了口气,指了指心口,“良心疼!” “王爷!” 施典章忍不住劝道:“人只有足够没良心,足够城府深,足够千机百变,才能活着!您别忘了,京中还有王妃!” 这话,像掐住了李锦夜的七寸,他当机立断道:“粮食留下。曹明刚?” “王爷!” “书信给镇西大将军孙焦!” 李锦夜冷然道:“告诉孙焦,让他将大军回撤,驻守在京城的百里之外。” 曹明刚眼中透出光亮,立刻走到书案前,奋笔疾书。 李锦夜漠然站在原地,面上波澜不兴,等这封信写完,他又开口道:“告诉阿古丽,杀了白孝涵,将他的人头送至老皇帝跟前。” “王爷,要她领兵入京吗?” “不用!” 李锦夜一口否决,“让她速速一统北狄,做草原上真正的王,然后静等我的消息!” “是!” 曹明刚写完,又问道:“程大将军那边,要不要……” 李锦夜 一听这个名字,心头一哀,两天没有他的消息,生死不知。 他深吸口气,“告诉他,无论如何要保存实力,哪怕为了他自己!” “是!” 李锦夜抚着手腕上的佛珠,低声道:“让杭州知府马闻山带头上书,反对封后;再从杭州府调出三万担粮食。 “让金陵……” “让扬州……” “让泸州……” 一封封密信由总督府发向大莘的四面八方;主大政、主庶政的六部数位官员也将会得到密令。 李锦夜苦苦经数十年的经营,在此刻一一显现,一旁的施典章越听,越觉得自己跟着李锦夜,是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事情。 京城虽然都在天子的掌握中,但大莘余下的江山,是李锦夜在真正的捏着! 所有密信发完,还有一封家信未发,曹明刚看着李锦夜,不知道是不是要将手中的笔,递过去。 “不必了!” 李锦夜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你帮我写四个字便行,对了,写两封,一封给王妃,一封给长衫!” 曹明刚拿过两张纸,“王爷,哪四个字?” 李锦夜淡淡道:“卿安,吾安!” …… 五月初一。 李锦夜启程从两广归京,施典章送出百里外。 与此 同时,朝中有人上书,称国难当头,先皇后尸骨未寒,封后必须延后。 这一奏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反对封后的奏章如雪片一样的飞向京城。 老皇帝怒不可遏,又砸了一个玉枕。 而素来淡定、温和的令贵妃也将一个犯了错的宫女仗毙,血染红了青石砖,连行刑的太监看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家国天下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凌厉姿态展现在天下人面前,所有高门大户,文武百官不由看出些苗头来-- 拥立贵妃为后的,都是晋王一脉;而反对立后的,都是安亲王一脉。 这两王不可避免的,硬碰硬的,碰上了! 谁生? 谁死? 玉渊就是在此刻接到李锦夜的家信。 她死死的看着那四个字,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信中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李锦夜是怕老皇帝对她下手,提醒她务必小心。 “小姐,预备起来吧!”江锋心里忐忑不安。 李锦夜坐不坐江山不重要,这破江山谁愿意拿,谁就拿去,他只顾着自家小姐的安危。 玉渊定了定神,道:“先不管我,把你义父送到延古寺。” “小姐?” “老和尚虽然走了,但一个斋房的面子我还是有的,万一 有个什么,我也对得起高家。” “小姐!”江锋急得连眼睛都红了,“你信不信,义父是不会走的。”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罗妈妈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小姐,江亭来了,说是要来陪小姐住一阵。” 玉渊猛的打了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亭已经推门而入,“小姐,高府厨娘做的菜,越发的难吃了,老奴辞了她,过来蹭几日饭吃,小姐不会有意见吧!” 玉渊沉默了一会,缓缓笑了笑:“你把人辞了,薜姨娘怎么办?” “今日一早,我已经将她送到谢府。” 玉渊微惊:“她愿意?” 江亭淡淡道:“是人,便会趋利避害,薜姨娘是个聪明人,她愿意。” 话落,罗妈妈不由冷笑着撇了下嘴。 玉渊却只当没看见,“这样一来也好,索性将高府的人都散了吧!” “小姐?”罗妈妈立刻就急了。 这些人可都是她一个一个挑起来的,这会说散就散了,万一王爷成了,她再到哪里寻这么些人来。 “妈妈别急,愿意留下的便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发还卖身契,给一笔银子遣出去。” 玉渊纤手落在她肩上:“这样也能看出谁和咱们一条心!” 第六百四十一章 安亲王府被围 “江锋,你和罗妈妈一道回去!” 江亭突然开口道:“顺便往义父的房里去一趟,我床头第三个暗格内,还有些旧年的帐本,一并拿过来了吧!” 江锋心中一动,“是!” 半个时辰后,罗妈妈和江锋一同入了高府。 转述完王妃的话,众下人泾渭分明的站成了两派。 罗妈妈看了看人数,留下来的人远远多于离开的,不由老怀宽慰的与江锋对视一眼。 江锋微微颔首,示意她赶紧发还卖身契,独自一人往江亭的房里去。 熟门熟路的摸到第三个暗格,轻轻往里一推,床板忽然往两边一动,露出一条暗道来。 他抚着暗道的入口,不由想起旧年义父将他带到这里时说的话。 “锋儿,这暗道乃是高家人花巨资挖的,为的是关键的时候保命,往下走,能直通皇城地下的三十二条河道,你来跟着为父走一遍!” “第一条河道万万不要进去,就是个臭水沟;第二条河道上去,往南走二里,可直达……” “锋儿啊,不到关键的时候,义父不会让你走这一步,一旦走了,就千万不要回头,护着主子远走高飞。” “高家赫赫一百多年,这条暗道还从来没有用上过,当年 我劝大爷别苦苦硬撑,走得远远的吧,大爷死都没同意,说高家还有血脉在延古寺……” 高家如今的血脉,就只剩小姐了! 江锋低垂下双眼,深深一叹,将暗道封上,并亲自将房门和院子落了锁。 …… 皇宫,寝殿。 令贵妃跪倒在榻前,眼圈一红低低道,“皇上,镇西军危在一时,凉州城破在即,求皇上收回扶我为后的谕旨,别为了我,坏了与安亲王父子之间的情份!” 宝乾帝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 这时,李公公刚好将药盏端来,他狠狠的击在托盘上,药盏应声而碎,溅了一地。 令贵妃不顾地上的碎渣,爬到床头,冰冷的手死死的握住皇帝的拳头,泣不成声。 “皇上,臣妾跟着皇上二十载,从来不在乎什么位份,臣妾只盼着皇上身子骨好好的,能和臣妾白头到老;只盼着大莘国运昌盛,千秋万代。皇上,收回口谕吧,您就是把大莘的江山都交给安亲王,臣妾都绝无二言,只求皇上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容身的地方。” “你给朕住嘴!” 宝乾帝胸腔起伏,“这是朕的大莘,朕的江山,还容不到他李锦夜来作主。来人!” 李公公忙上前:“皇上 !” “给朕将安亲王府围起来!” “皇上?”李公公惊得魂都快散了,“这个节骨眼上,您可万万……” “怎么?”宝乾帝身子一晃,惊怒道:“连你这个老家伙都要违抗朕吗?” 李公公如遭雷击顶,牙关抖动不能自己,立刻跪倒在榻前,“皇上,老奴不敢!” “那还不快去!” “是!” 李公公慌里慌张的爬起来,起身的瞬间,他飞快的扭头看了令贵妃一眼。 恰好,令贵妃也正拿眼风看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牵出一抹冷笑。 李公公太阳穴突突的跳了几下后,快步退了出去,与门口的齐进耳语了几句。 齐进陡然变色,“这个时候怎么……” 李公公手倏地落在他肩上,摇摇头:“先照皇上的意思去做吧!” “……不是!” 齐进反手握住李公公的胳膊,稍稍用了几分力道 ,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时候把安亲王府围起来,不是逼着安亲王造反吗?” 李公公哑然无语。 齐进急得跳脚,“外乱未平,内乱先起,公公,不应该是这样啊,要不您再劝劝?” 李公公抬头,目光深幽幽地看着他,“那一位使的好计,我一个奴才有什么用,去吧!” 齐 进胸腔内一阵气息翻腾,连连退后数步,扭头就走。 李公公看着他的背影化成一个点,目光闪了闪,转身,脸色骤变。 两丈之外,张虚怀双手交叠着深深看着他。 李公公勉强定了定神,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太医,皇上这会没有召!” 张虚怀冷冷一笑,一言不发的扭头就走。 …… 一个时辰后,禁卫军自宫门而出,穿过几条巷子后,将安亲王府团团围住。 玉渊得到消息,脸上并没有多少怒色,而是慢悠悠的捧起茶盅,冲谢奕为笑了笑道:“不被禁卫军围困的王府,古往今来还没有几个,终于轮到咱们了!” 谢奕为其实刚刚屁股坐定下来。 半个时辰前周启恒把他叫到书案前,让他暂时不用到衙门里来报到,回去歇几天。他表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像打鼓似的,果然不出所料啊! 他修长的手指拨了拨茶碗,“古往今来被围了府,还能像咱们这样品茶谈天的,也没几个。” “苦中作乐的感觉,三叔觉得如何?” “不太妙!” 玉渊笑了笑:“我也是!” 谢奕为:“就不知道张太医在宫里有没有受牵连!” 玉渊想了想:“他不会,就是咱们 死一百次,他还能活得好好的,那位要活命呢!” 谢奕为闭了闭眼睛,叹道:“那就好!” 话落,耳边有脚步声响,他猛的睁开眼睛,是江锋走了进来,“小姐,禁卫军围而不入!” 玉渊放下茶盏:“是没到入的时候。王爷的信能不能送进来?” 江锋:“回小姐,不仅能进来,咱们还能递出去,这会王府被围的消息应该出皇城了。” “苏世子到了哪里?” “刚刚有消息过来,已到咸阳,离凉州最多还有两天!” 谢奕为听到这里,眼皮轻轻的抖动了一下。 玉渊接着又问道:“府里的吃食能坚持多久?” “回小姐,禁卫军说允许采办食物的下人出入。” “哟,对我这个安亲王妃还挺优待!”玉渊轻笑了下,“没打算饿死我!” 江锋:“……” “那便围吧,反正也不伤筋动骨!”玉渊沉着收了笑道,“正好我还落得清静!” 谢奕为没吭声,仿佛还在出神。 …… 傍晚的咸阳城,黄沙满天。 大军没有进城,就驻扎在咸阳城外。 苏长衫连日驰骋,倚着一棵大树便睡过去了。 这时,大庆飞奔过来,轻轻推醒了他,从怀里掏出密信,“王爷的!” 第六百四十二章 苏长衫迫不及待掏出来一看,见上头只有四个字,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大庆忙凑近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苏长衫听了脸色变了变,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他终于要反了!” 吼完,他顿了顿,道:“他们两个在京中,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大庆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家爷想媳妇了,正绞尽脑汁想要宽慰几句,只听他的爷大喝一声道:“传我的令,原地休整的时间由三个时辰,缩短为两个时辰,时辰一到,立刻开拔!” “是!” 苏长衫把信胡乱往怀里一塞,正欲再睡两个时辰,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将军,程将军八百里加急!” 来人的声音高而亮,连边上已经睡着的温家三人都惊醒过来。 温湘一身小厮打扮,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凑到苏长衫面前,紧张道:“出了什么事?” 苏长衫僵立良久,独自一人走到树背后,神色凝重起来。 程潜在信中说,三万人马中每天都有患了瘟疫的人倒下,并遭到匈奴一次又一次围攻,根本是寸步难行,凉州之难不仅解不了,只怕还得马革裹尸在他乡。 “世子爷,是不是瘟疫又发作了?” 苏长衫扭头,不知何时,温家三人就站在他数丈之外,三双眼睛同时盯紧了他。 苏长衫点点头。 温郎中想了想,道:“那我和内子就不跟着你们大军行动了,你们往凉州去,我们从四川入镇西军。” 苏长衫正有此意,朝远处的大庆瞧了一眼,道:“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们入军。” 温郎中忙道:“别派多,几个人就够,我们夫妻到了军中就安全了。” 苏长衫扯了扯嘴角道:“我答应过阿渊,必要让你们平安回来,别推辞,我给你们八个暗卫,两百士兵,去准备下吧!” 温郎中:“多谢世子!” 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几个包袱拎在身上就能走。 分别在即,周氏到底舍不得女儿,眼泪汪汪的走到苏长衫面前,深深曲膝道福。 苏长衫不等她开口便道:“夫人放心,有我的命在,就有她的命在。” “娘,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你和爹才要小心。” 说罢,温湘跪倒在地,冲二老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头:“生死由命,来世湘儿还做你们的女儿。” 温郎中含泪搂过老妻,爬上马车,掀帘骂了温湘一句:“什么来世不来世,咱们一家三口京城见!” 马 车驶进风沙里,最后与风沙融在一起。 温湘抹了一把泪,冲苏长衫咧嘴一笑:“你刚刚的话说错了,应该是有我的命在,就有你的命在!” 苏长衫:“……” 得,这小姑奶奶和高玉渊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个时辰转眼即过。 大军准时开拔,这一回他们将一鼓作气直奔凉州,中间不再作任何休整。 苏长衫全副重甲骑在马上,看着无边的暗夜想-- 这一仗如果打赢,就可以与李锦夜一南一北形成夹击之势,逼也要逼老皇帝传位给李锦夜。 …… 李锦夜此刻已入岳阳,白天赶路,晚上则要忙到三更半夜,才能合眼一会儿。 这一宿恍惚间,梦见了阿渊。 午夜转醒,便得到安亲王府被围的消息,便再无半分睡意。 他倒不担心阿渊会有性命之忧,老皇帝围而不攻,其实是做给他看的,为的是警告他老实点。 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依旧是忐忑的。 她会不会怕? 有没有担心? 夜里睡不睡得着觉? 李锦夜自嘲的笑笑,大战将即,他却还在想这些儿女私情的事情,只冲这一点,便不配坐上那个位置。 帝王之心,只有做到无情无义两个字,才能 把江山社稷坐稳当了。 “来人!” “爷说!” 李锦夜起身道:“出发吧,别耽搁了!” 青山一怔,忙道:“爷……这才刚过四更,白天已经赶了一路,这会就好好歇歇吧!” 不是说好不急着归京的吗,咱们还得等北边的大军到呢!” 李锦夜顿了顿,仍是道:“离京中近点,我心里踏实,信来信往也方便!” 青山无法,只得伺候他更衣。 刚把腰带系好,只听李锦夜突然开口道:“担不担心你的新媳妇?” 青山愣了愣,立刻摇摇头:“她,她在王府里安全的很!” …… 北狄! 蒲类! 星月隐于云后,天空压得极低,隐隐有风雷闪动。 这些日子一直都好像憋着一场大雨似的,然而几日过去,雨始终没有下下来。 这种天气在北狄十分反常,阿古丽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过,天相异常,莫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阿古丽再次走了眠,心头异常烦躁,一掀被子,披了件大麾走出王帐。 远处隐隐传来嬉笑声,那是她的王夫在和女人调情呢! 这孙子也不怕肾虚,帐里放了五个女人还嫌不够,前几日竟然又看中了兰淼的妹妹,差点没被兰淼一巴掌呼 死! 轰隆隆一声雷响,微弱的闪电光中,一人飞奔而来,正是兰淼。 到了近前,阿古丽才发现兰淼身后还跟着一人,浑身穿着盔甲,一瞧,竟是孙焦身边的亲卫。 她心中一动:“何事?” 亲卫忙道:“孙将军让小的来和您说一声,他已经整队往南边开拔,“还让您务必沉住气,一切听王爷安排!” “什么安排?”阿古丽一头懵。 兰淼立刻掏出密信,阿古丽飞快的扫过一遍,先是嘿嘿笑了一声,随即,她活动了下僵直的手腕脚腕,“等着,白孝涵的人头帮我带进京中!” “我来!” 水淼一把拦住她,咬牙切齿:“不脏你的手!” 阿古丽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利落点,咱们还有正事要做!” “放心,我给他一个痛快!” 水淼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大步走进帐篷中…… 白孝涵正在女人身上驰骋呢,背后忽然伸过一只手,脖子上划过一丝肃杀的冷意。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自己脖子血喷了出去。 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喊叫,却发现自己被割破了喉咙,最后倒下的一瞬间,他想:你们这帮王八蛋,连大莘朝廷的官儿都敢杀,莫非要造反了不成! 第六百四十三章 战火烧起来了 两天后,千里之外,整个西边的天空,战火彻底烧了起来。 凉州刺史马承跃看着身旁一身重甲的男人,几天几夜没合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希望。 “大将军,这一仗我们会赢吧!” “……”苏长衫张了张口,但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凉州这块土地上,一切比想象中的要糟糕许多。 “四年前,安亲王在这里顶住了平王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这是他用命守下来的城,他才是这片领地上唯一的支配者。我是他兄弟,无论生死,都会帮他守住的。” 马承跃没被城外的杀声震天给惊住,却被苏长衫这短短的几句话给惊到了。 这,这话……太大胆了! 突然,龙火凭空落下,片刻不到的功夫,匈奴大军再一次对凉州发起进攻。 “报--将军!”一员大将扑奔而来。 苏长衫大喝一声:“说!” “攻城的队伍中,除了匈奴人外,我们还发现了羌族、吐番,氐族的军队,呈包围之势,因为,因为数量太多,估算不出一共有多少人马!” 苏长衫每一根细微的毛孔发都发出战栗的颤抖,一把揪住马承跃的前襟:“为 何事先没有战报?” 马承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将,将军,是刚刚才围上来的!” 苏长衫将他狠狠一推,死死的咬了下牙关道:“派人去探,一定要给我探清楚!” “是!” 半个时辰后,那大将再次冲到苏长衫跟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沉声道:“将军,已经探清,估摸着有两万余人;但是五十里外,还有三路人马正往凉州这边来,末将恐怕……” 恐怕整个西边的各个部落,这回是倾巢出动,联合造反了! 惊到极致,苏长衫反而冷静下来。 那大将又叫道:“请将军示下!” 苏长衫执长刀在手,一言不发,仿佛还在出神。 在来之前,他就对凉州的局势做好了苦战硬战的准备,却不曾想到……这是一场死战。 “大莘的日子难过,蛮子的日子更难过,没粮没食,他们也急了,而今你我,凉州城的生死皆在此一役,若是……” 他微微笑了一下,面色几乎是青白的,然而青白中带着一抹强硬的狰狞:“若今日谁败退一步,便自裁在这里,以谢天下吧!” …… 欲以死谢天下的,不光是凉州城所有的将士,还有镇 西军仅剩的两万多余人。 匈奴人用瘟疫和铁骑踏平了他们的营地,将战无不胜的镇西军搅了个翻天覆地。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兄弟们,一个一个倒在他们面前,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狰狞,熟悉的微笑变成哀嚎……那是怎样椎心泣血的痛啊! 最痛的是程潜。 这位曾经经历过凉州城地狱般战争的世家子弟,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兵,因为瘟疫的折磨,哀嚎着叫喊了一声“我想回家”便咽气后,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哭到最后,他拿起了长剑横在脖子上。 如果他稍稍用点劲,热腾腾的血就会飙出来,这些血洒在西北的这片大地上,他想,他应该有脸去见那些死去的战士了吧! 就在刀一点点往前推进的时候,他的五脏六腑剧烈的燃烧起来,他听到四野的风猛烈的呼啸起来。 烈风里夹杂着吼声,那吼声仿佛从地狱里涌上来。 “将军,为我报仇!” “将军,为我报仇!” 霎那间,仿佛魔咒被解除一样,他手中的长剑哐当落地。 程潜抬起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那眼里有着如海一样深的恨,像穹山一样高的仇。 他想:兄弟们,黄泉路上且等一等,等我杀尽了匈奴人再来找你们。 “将军,匈奴人又围上来了!” “将军,右翼快撑不住了!” 程潜将喉咙里涌上的血腥狠狠咽下去,看了来人一眼,淡淡道:“撑不住也要给我撑,哪怕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李锦夜会来救我们的,一定会的!” …… “大将军,大将军!” 又一个小兵浑身是血的冲进帅帐,“刚刚收到的密信!” 程潜大吼一声:“报来!” “苏将军说温郎中夫妇已往镇西军中来了,他或许有治疗瘟疫的办法!” 温郎中? 程潜眼睛一亮,脸上不知不觉浮出一抹惨笑,终于来了! “左翼将军陈星听令!” “末将在!” “带两千精兵,去迎温郎中,务必把人安全带回来。” “将军,我去了,左翼谁人看守?” 程潜低低的笑了笑:“我!” …… 上弦月初挂。 安亲王府,书房。 玉渊坐在太师厅里,握着密信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 谢奕为一脸焦急:“阿渊,信中说什么?” 玉渊把信递过去,谢奕为飞快的扫过,再抬起头时,脸上一片死寂。 斩杀 白孝涵; 调动镇北军压境! 两广数十万大军蓄势待发! “阿渊!” 谢奕为蹭的一下站起来,用极为低沉嘶哑的声音道:“王爷逼宫,四面围城之下,皇帝只需出一招。” “用我的生命做威胁,逼李锦夜退兵!”玉渊冷静的接话,“他兵围安亲王府就是这个意思!” 谢奕为心头一凛,“你打算怎么办?” 玉渊眯起眼睛,“三叔,李锦夜只能活十年,如今还剩五年,我就算先走一步,也不过是在黄泉路上多等他五年,有什么可怕的呢?” 谢奕为顿时脊背发凉。 “更何况我若死,替我陪葬的是所有姓李的皇子皇孙,一个都逃不掉。如果我是皇帝,断子绝孙这亏本的买卖,不会做!” 玉渊秀眉一挑:“三叔,你说是不是?” 谢奕为骤然沉默了,他情不自禁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想看清她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然而,玉渊脸上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走过去,大掌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下:“是不用怕,横竖都有三叔陪着和你一起等!” 玉渊抬头看他一眼,笑道:“那……阿渊就不客气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稳住了 皇城。 宝乾帝突然被窗外的雨点惊醒,他打了个寒噤,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几更了?” “回皇上,四更天了!” 李公公匆匆上前回话,宝乾帝死死的盯着他,目光像是毒蛇一样,“刚刚朕仿佛听到你在说话,你和谁在说话?谁在外头?” “回皇上,齐统领在外头!”李公公顿了顿道:“他在等皇上醒来。” 宝乾帝心里咯噔一下,“宣!” 片刻后,齐进大步走进来,飞快的扫了一眼皇帝的脸,然后将数封密信一一呈上。 宝乾帝一封封信看完,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勃然震怒道:“那个畜生,那个畜生 ……” 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齐进怕皇帝有个好歹,忙接话道:“回皇上,不光安亲王反了,连北狄的蒲类都……” 说罢,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犹豫着朝李公公看了一眼,李公公心中喟叹一声“瞒不住啊”,于是点了点头。 齐进飞快的将包袱解开,四个角落地,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宝乾帝面色陡然煞白,肠胃中翻江倒海一般,他“哇”的一声,将胃里的残药吐了个干干净净。 李公公吓得赶紧上前扶住,宝乾帝一把将他推开,猛的一掀锦被,颤 颤威威的从床上下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齐进面前,脸上蒸腾着滔天的怒色,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终于反了,他终于反了……这是朕的江山,不是他姓高的人的江山……” 齐进惊得蓦然一震,心怦怦怦跳个不止。 这话……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深想,只听宝乾帝怒喝道:“来人!” “皇上?” “给朕杀,给朕统统杀……” 话,戛然而止。 在齐进和李公公惊惧不己的目光中,宝乾帝庞大的身体一抽一抽的,轰然倒下。 “皇上……” “皇上……” …… 风急,雨骤。 天子亲卫披甲持刀而出,将四九城的每一条街头巷陌看守住。 城内,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德胜门,安定门,西直门共九大城门戒严。 看守安亲王府的皇帝亲卫破门而入,直奔内宅。 士兵们刚跑到二门,远远就见安亲王妃手持灯笼,缓缓而来。 她穿一件月牙白对襟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一只白玉簪子定住,目光冰冷的走过来。 “这家就不用抄了罢,我跟你们走!” 领头的兵卫上前,轻浮的看着安亲王妃,“你说不抄就 不抄,皇上有令……” 话说一半,身后有急促的脚步跑来,扭头一看,正是齐进。 齐进上前,与高玉渊对视,目光在空中僵持片刻后,他道:“安亲王妃,安亲王反了,你可知道?” 玉渊:“知道不知道,他不都反了吗?” 齐进一噎,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深吸一口气道:“那就劳王妃跟我走一趟吧!” “没说不走!” 玉渊挺直腰背,“只是这小兄弟说要抄家,齐统领,王府就在这里,一个都跑不掉,且先慢点抄吧!万一再激怒了我家王爷,本来能坐下来谈的,也只好变动手了。” 齐进:“……” “说句不好听的,要没有围困安亲王府一事,我家王爷也反不了!” 玉渊清浅的笑了笑,道:“齐统领怕是不知道,我家王爷的性子就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打我一拳,我杀你全家。” 齐进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那安亲王妃就请吧!” 这时,谢奕为和江锋领着王府众人围了上来,玉渊看着他们,指了指人群中间的卫温,“齐统领,我带个小丫鬟进宫,不犯法吧!” 齐进盯着卫温看了几眼,挥挥手,“准了!” 玉渊转身便走,谢奕为没忍住,在身 后大喊了一声:“阿渊?” 玉渊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淡淡道:“三叔且稳住了,只要有李锦夜在,这天塌不下来;若这天真塌下来,这四九城里谁也逃不掉。” 众士兵这会已经听傻了,心说:这话说得,可真大胆啊,诛九族都不为过。 齐进却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若安亲王真的打进来,这话……便是大。大的实话。 …… 公主府里。 怀庆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深深的呼吸几下,又几下,目光从周允的脸上,移到窗外,又从窗外移到周允的脸上。 李锦夜反了; 高玉渊被押进宫了; 皇帝病情加重,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怀庆惨然一笑:“本公主长这么大,便是当年平王造反,都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窒息!” 周允满头的冷汗:“父亲已经进宫去了,他临走前叮嘱我们,安安份份等在府里,什么都不要做。” “能做什么?” 怀庆抚着肚子冷笑:“要我说,就不该提什么封后不封后,不提就没这么多事儿,更不应该把安亲王府围起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周允的汗多得都快滴下来了:“你的意思是,李锦夜他就一定……” “你蠢啊。” 怀庆真 想一巴掌煽过去了:“我问你,京畿卫有多少人?苏长衫带走多少人?如今还剩多少人?” 周允抹了一脑门的汗,根本答不上来。 “我告诉你,机畿卫十五万人,苏长衫带走五万人,还有十万人。这十万人大部分是富家公子哥,都是花钱捐来的,而镇北军有二十万人,个个都是死人堆里挣命挣来的。” 怀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白净的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们一个个的都算计着李锦夜,却不想到头来得把自己的命算进去!” “那……那……”周允吓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怀庆说到这里,整个人轻轻的颤抖起来,脸上一片惨白:“给佛祖烧三支香,头一支求苏长衫打了胜仗归来;第二支求父皇脑子清醒些,别要了高玉渊的命;第三支,求李锦夜登得高位后,看在姐弟一场的份上,旧事不计较,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们周家也就是个抄家灭族的命!” 扑通! 周允双腿一软,竟直直的跪了下去。 怀庆看着自个那没出息的男人,心头就差呕出一口血来。自己一副好牌都叫别人给打烂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第六百四十五章 对峙 夜色中的皇城,像一只沉睡了百年的庞然大物,浑然不知道夺嫡的战火即将点燃。 “小姐!” 卫温将床铺好了,低声道:“这房子还算干净,小姐先闭眼歇一会吧!” 玉渊勉强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对卫温,还是自语道:“这是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候,京城和西边都有一场恶战,我哪能睡得着!” “反正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急也没法子,小姐可得养好了精神,才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玉渊一听这话,不由深深看了这丫头一眼,不错,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知道了,大有长进。 她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不由冷笑道:“咱们也不用睡了,有客到!” 客是令贵妃,皇帝一倒,她成了暂时操纵这庞然大物的人,这一趟是为说和。 两个当今大莘最有权利的女人对坐着,屋子里一片死寂。 令贵妃先开了口,“深更半夜请王妃进宫,实在是出于无奈,如今国难当头,李氏江山危在旦夕,正应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而不是把刀剑对准自己人。大莘江山,赫赫百年总不能在我们手上给断送了,王妃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有理有据,温情脉脉,是令贵妃行事的风格。 玉渊沉吟道:“贵妃娘娘说得很对!” 令贵妃叹息一声道:“皇上年纪大了,行事难免糊涂些,本宫有心想劝,一来是劝不住,二来后宫不得干政,三来想着王妃是有肚量的人,为人又忠厚孝顺……” “听娘娘这话的意思是,安亲王府被围是皇上老糊涂了做出来的事?”玉渊毫不留情的打断。 令贵妃一噎,脸色变了几变。 玉渊看着她,极轻缓的说道:“皇上糊涂了,做儿子的难免也糊涂,我也是想帮着劝一劝的,一来是劝不住,二来男人的事情,我一个女人插不上话,三来我又想着皇上是天选之子,气量肚量都与天比肩。” 令贵妃一双桃花眼登时睁大了,难以置信的望着高玉渊。 只听她接着道:“如今的局势,只有皇上清明了,儿子才能悔悟啊!” 令贵妃这辈子在深宫里活得如鱼得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 此刻,她好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了一样,半晌没回过味来。 错! 她回味过来了,高玉渊的意思是只要你皇帝把大位传给李锦夜,那京城被围的局势,也就迎 刃而解了。 但她无法相信的是,这女子怎么能堂而皇之的将这话说出口,而且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她哑口无言? 高玉渊轻笑了一声:“娘娘,您怎么这个表情啊!” 令贵妃张了张嘴,指甲深深的掐进掌心,阵阵痛意传来,她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我是在替王妃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王妃一腔热血,到头来换来的不过是牌位一个。” 玉渊瞳孔一缩,用力的蹙了下眉:“娘娘的意思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令贵妃也不再绕弯子,“本宫的意思是,李锦夜领兵造反,于君臣之间,是大不忠;于父子之间,是大不孝;这等不忠不孝之人便是抢到了江山,也会为天下人病诟。” 玉渊面无表情的点了一下头,表示贵妃娘娘你的话说得很对。 “而你,高玉渊!” 令贵妃饶有兴趣地看了玉渊一眼,“绝对活不过李锦夜登顶的那一天。你好好想想,跟他一场,得到了什么?既无一儿半女留下,又为他失了性命,将来就算他做了皇帝,身旁的后位也是另一个女人。” 令贵妃连连叹息了几声:“男人都是负心薄幸的,他日他左拥右抱, 享尽天下尊荣的时候,也只有在每年清明这一日,为你上一柱香,傻孩子,何苦呢?” 玉渊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那娘娘要我如何做呢?” “劝降!” 令贵妃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要劝住他,你就是大莘的功臣,皇上和本宫都不会亏待你,你的三叔,谢府的那些亲人也都会好好的。” “那我家王爷呢?”玉渊低喃着问了一句。 令贵妃沉默片刻,“平王都还活着,皇上又岂能容不下他,到时候我会给你们辟一处安静的宅子,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你也能长长久久的陪在他身边,我敢保证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你。” 玉渊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犹豫没说出口。 令贵妃只当她动了心,“好孩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皇上为什么就不能把皇位传给我家王爷?是皇上嫌弃我家王爷的出身?还是娘娘您……拦着不肯?” 玉渊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要是能把王位传给我家王爷,不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了。到时候,我也会劝我家王爷,给晋王和晋王妃辟一处安静的宅子,享一辈子荣华富贵,我一定把娘娘当成亲生母亲一样孝 顺,六宫以您为尊!” “高玉渊!” 令贵妃勃然大怒,脸上带着被愚弄后的气急败坏,“本宫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玉渊笑笑,眉间轻轻的舒展开来。 “贵妃娘娘,不瞒您说,我从走进这个宫门,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人吗,总要是死的,早死晚死而已。变成一个牌位受人敬仰有什么不好呢,得少看这世间多少的腌臜事儿。” 玉渊面色苍白而清冷,她走到门边,看着窗外的急雨,“我从十岁开始便认识他,十四岁喜欢上他,十八岁成为他的妻子,到如今儿十多年过去了,人生啊,能有多少个十多年?” 玉渊扭头,看她一眼,目光亮得可怕,“就算他日后左拥右抱又如何,谁能替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只会到死,都记得我的好,我的情,还有我的成全。贵妃娘娘……” 令贵妃心头一凛。 “让男人爱一辈子的方法,不是陪在他身边一辈子,而是在你侬我侬的时候,猝然离开。” 玉渊轻轻的笑了:“我能让他爱一辈子,记一辈子,为什么还要怕死呢?更何况我死后,你,你们,你们所有人都要为我陪葬。” 令贵妃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第六百四十六章 对峙(二) 夜如期而至,雨虽然已经停了,然空气中水气充沛,朦朦胧胧的,竟像是下了雾一样。 雾气里的谢府,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聚集在福寿堂,今夜没有一个人入睡。 李锦夜造反; 安亲王府被围; 高玉渊被请进宫里; 下面一步呢,皇帝会不会把谢家整个儿抄了? 谢老爷一拍桌子,蹭的站起来,目中带火道:“王府风光的时光,好处咱们这头落不着,出事了,坏处样样逃不掉,我真恨不得把那个畜生绑了,送到衙门里去才好。” 谢大爷看了自家亲爹一眼:“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得想个法子活命啊!” “怎么活命,长了翅膀都逃不掉,只能听天由命!”顾氏抹着眼泪。 谢承林喉头微动,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晚了! 管氏则在一旁不停的喝茶水,她明显的感觉到口干起来,喝多少水都不抵用。 人终究是怕死的,她也一样,但她更怕的是,别牵连了管家才好! 谢府另一处院落。 闵姨娘看着睡梦里女儿的小脸,幽幽叹出口气,她始终想不明白一点,好好的李锦夜怎么就造反了呢! 按理说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安安稳稳的做他的王爷,什么荣华富贵没有? 人心不足蛇吞象 啊! 也难怪看得中高玉渊,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和谢府的愁云惨雾比起来,永昌侯府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不,永昌侯已经在花厅里来来回回的转了无数个圈,都没停下来,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乔氏被他转得头都晕了,“老爷,求求你坐下吧!” 嫡子沈荣辉也看不下去,强行扶着自家亲爹坐下来,“父亲,事已至此,急也没用,现在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菩萨上个香,保佑安亲王能成。” 永昌侯哪能不知道这个理,但能不能成呢? 他颤颤威威的伸出手,一把揪住儿子的前襟:“你,你说到底能不能成?” 沈荣辉心里哀嚎一声,心说:我的个亲爹啊,我哪知道李锦夜能不能成呢! “啪!”的一声,乔氏一拍桌子,脸上是豁出去的样子:“老爷,咱们永昌侯府没退路了,就算他不能成,咱们也得让他成。” 都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永昌侯府的脚早八百年就向李锦夜迈出去了,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反正是个死字,不如狠狠心搏一搏,万一能搏出条光明大道来呢! “母亲说得对!”沈荣辉一咬牙,一跺脚,“父亲,咱们也反了吧!” 永昌侯甩手给了儿子一巴 掌:“你给我闭嘴,这个时候全城戒严,咱们拿什么反?” 沈荣辉捂着火辣辣的半脸边,闷声道:“咱们沈家在四九城中混了上百年,我就不相信京畿卫中没咱们沈家的人?就算沈家没有人,那卫国公呢?” 卫国公? 永昌侯顿时眼前一亮,心跳得怦怦怦的快,为了防止跳出胸膛,他反手照着儿子又是一记巴掌:“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赶紧派人去卫国公府,就说……就说……要如何做,请国公爷只管开口说话。” 沈荣辉挨了两巴掌,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但眼神却是亮了,兴冲冲的走到门口,猛的又回过头来:“父亲,你也别闲着了,赶紧的和京畿卫中咱们沈家的人牵上线啊!” “还用得着你交待!” 永昌侯用力的吁出两口气,又开始在花厅里踱步-- 先联系哪一个呢? …… 卫国公府。 卫国公端坐在太师椅中,神色近乎漠然,仿佛此刻被围的不是他的儿子。 “老爷,您看这局势……” 卫国公眉头微微挑了一下,待要说什么,心腹又先一步打断他。 “老爷,火引子已经烧上来了,您再不动可就来不及了,京城事了,安亲王才会忧心世子那边的事情,凉州之危可是危在旦夕啊!” 卫国公 一听到世子两个字,心脏抽搐似的停了一下,猛的站起来,“算了,这趟混水不趟也趟了,你帮我写封奏章递上去,我明日一定要见到皇上!” “国公爷?” “眼下除了我,没有人能做这个中间人。” 卫国公顿了顿道:“只要京城一打起来,西北那边必然人心浮动,我不为别人,就为着那小畜生,都得赶紧让李锦夜坐了那位置!” “国公爷,皇上怕不会听劝吧!” 卫国公冷笑两声:“那简单啊,那就和大莘一起去死啊!” “老爷,老爷!” 一暗卫推门进来,“安亲王密信!” “拿来!” 卫国公接过密信,将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心腹见他脸色有异,忙道:“老爷,何事?” 卫国公:“李锦夜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也想让我做这个中间人!” 心腹轻轻叹了一声:“王爷这心里怕也是惦记着世子呢!” …… 五百里外,一灯如豆。 灯下,李锦夜坐着,青山站着。 “回王爷,白孝涵的人头已经送到宫中,皇帝震动,如今全城戒严,无论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一律不准上街走动,宫里,令贵妃为尊!” “王妃被请入宫,羁押在西北角的那处院子里,一同入宫的是卫温。” “王府还被围 着,谢三爷坐镇,三爷说了王爷无须顾忌,他和王妃心里都有准备,王爷行事不需要顾忌,更无需示弱,此刻拼的就是谁比谁狠。”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传来,李锦夜眼中风云涌动,“西北战况如何?” 青山上前一步:“不太好,匈奴纠集了所有西边的部落,世子爷那头十分吃力。” “不知道卫国公收到了密信没有。” 曹明刚深深看李锦夜一眼,“京城事了,才能挪出精力出兵凉州,否则……” 这话不用多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皇帝和李锦夜僵持着,谁也不会有闲功夫去管凉州那头,到时候凉州就成了真正的孤城。 李锦夜将手往外一抽,朗声道:“镇北军到了何处?” 青山:“还在半路。” 李锦夜思了思道:“分出五万人马……” “王爷,万万不可顾此失彼。” 曹明刚当即反对道:“这个时候,一个兵都不能派出去,只有大军压境,皇帝才会改主意,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李锦夜心头一紧,嘴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片刻后,他冷然道:“传令给孙焦,加快行程。” 青山:“是!” 李锦夜:“我们这头立刻连夜启程,天亮之前,我要兵临皇城下,这样一来,卫国公与老皇帝谈得也有底气!” 第六百四十七章 对峙(三) 怡红院的笙歌还在绕梁不休,温热的花酒白雾未消,一夜风云突变,四九城多少人这一夜难以入眠。 天色刚刚破晓时,李锦夜抵达皇城五十里外的通州府,通州府的父母官是程周,是程家的另一个分枝。 程周与程潜如果细细论起来,还是远房的堂兄弟。 程周一见李锦夜来,连个抵抗都没有,直接将人迎进通州府,备上热饭热茶。 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硬着头皮往前走,也没有后路可退啊! 行了一夜的路,李锦夜累极,并无心进食,只命人抬了几桶热水,洗了个热腾腾的澡。 近乡心怯,他不想阿渊看到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 沐浴更衣后,他命青山拿了一套盔甲来,穿于身上,静静的立于铜镜前。 镜中的男子脸色凝重,肃然,像是盖着一张面具一样,略一挑眉便有阴冷和肃杀之气。 这才是一个为君者当有的表情。 李锦夜转身走出庭院,朝等在外头的曹明刚看了一眼,“帮本王上一封奏章,就说皇帝年事己高,应立一嗣皇帝帮着处理朝务,他若愿意传位于我,我愿奏请他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曹明刚心领神会,立刻进书房起草。 不过半盏 茶的时间,奏章写好,李锦夜扫过一眼后,命人送入京。 能想象得出来,这奏章一旦到了京城,必会掀起滔天震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到了真正刀枪相见的时候! 李锦夜轻轻的合了一下眼,低声道:“明刚,希望他别做蠢事,否则她若有事,本王将血洗这四九城,李氏江山除了我之外,不留一人!” 曹明刚心砰砰直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 此刻宝乾帝的震怒,已无法用言语再来形容。 他听着周启恒一字一句读出奏章,在最短的时间内意识到,二十几万大军真正的兵临城下了。 他现在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战,要么降! 降? 他是天子,天选之子,凭什么让他降? 这江山是他的江山,这大莘是他的大莘! 宝乾帝像失心疯一样,握着拳头砰砰砰敲打着床,“来人,来人,给朕把安亲王妃和张虚怀绑来,朕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杀进来!” 周启恒看了看一旁目瞪口呆的晋王没动声,令贵妃却冷笑一声道:“还不快去,一个个都是死的吗?” 齐进犹豫了几下,立刻飞奔出去,不消片刻,皇帝的龙榻前多了两个五花大绑的人。 正 是玉渊和张虚怀,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 宝乾帝慢慢睁开眼睛,浑浊的眼中一道微光划起,“你们可有话要说?” 张虚怀一身的狼狈,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御花园里闲庭信步,“皇上,是遗言吗?” 宝乾帝的双目已经变成赤红色,“算是!” “如果是遗言,那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说!” “我死了,皇上您活不过三天!” 宝乾帝整个人僵了一下,眼里瞬间涌起疯狂,“你,你再给朕说一遍。” “说十遍都是同样的话。皇上,您可听清楚了,我前脚死,您后脚来,咱们一前一后,黄泉路上正好有个人作伴。” 张虚怀嘴角带着充满不屑的笑意,他娘的,这一天他等得早就不耐烦了,除了放心不下阿古丽外,他根本就没个怕的。 想到阿古丽,张虚怀那不屑的笑,瞬间就柔了下来。 宝乾帝简直难以置信,怒意凝滞在脸上,整个身体都在抽搐着。 玉渊见状,立刻补上一句:“皇上,师傅只说一句话,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您可听清楚了。” 宝乾帝缓缓移过视线。 玉渊勾了下唇,波澜不惊道:“我前脚死,李氏 一族后脚来;我死一个,李氏断子绝孙!” “好,好,好,一个个都敢威胁朕,朕就与你们同归于尽!” 宝乾帝脸色灰白扭曲着,怒相尽出,天崩地裂中狰狞的嘶吼-- “来人,来人,押上城头,朕倒要看看,是朕的刀剑快,还是李锦夜破城快!” “皇上!”齐进惊得大吼一声,“您冷静啊!” 如果没有当初的兵围王府,李锦夜根本不会反;现在再硬碰硬,那不是把李锦夜往绝路上逼,而是把大莘,把皇上您往绝路上逼啊! 宝乾帝心底的暴怒根本压不住,“给朕杀,给朕杀,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越来越大,似疯似魔,到最后几乎上气不接下去。 突然,他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然后,整个身体剧烈的抽搐起来。 一丝血色从他松弛的嘴角流出,他庞大的身体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皇上!” “皇上!” 令贵妃和李公公飞扑过去,只见皇帝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黄色的帐顶,嘴唇一张一张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传太医,传太医!” 令贵妃失声尖叫,等候在外头的太医们蜂拥而来,把脉 的把脉,施针的施针…… 混乱中,张虚怀突然冲玉渊眨了三下眼睛,玉渊会意一笑便挪开了视线。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绣花鞋,抬头去看,是华丽裙裾。 令贵妃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慢慢蹲下来,凑近了,低低道:“安亲王妃,你说是皇上的刀快,还是李锦夜攻城快?” “刀快!”玉渊如实回答。 “既然刀快,你心里一点都不怕吗?” 玉渊看着她,许久才勉强发出一个字:“怕!” 令贵妃勾唇一笑,“既然怕了,本宫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帮着劝一劝李锦夜,别做那大逆不道的事。” 玉渊笑起来,说:“贵妃娘娘,开弓没有回头箭。” “真真可惜了!” 令贵妃直起身,冲一旁的李锦云扫了一眼过去。 …… “报--” 青山到马前,“王爷,皇帝大怒中风,王妃和张太医被押至城墙。” 李锦夜神色一厉,“命孙将军将大军整个往前压,九道官门围起来,与我在德胜门汇合。” “是!” 消息仅仅半盏茶的时候,便传到孙焦耳中。 他一扬马鞭,喊道:“儿郎们,与我一同杀进皇城,拥立安亲王为帝!” “杀!” “杀!” “杀!” 第六百四十八章 对峙(四) 王府里。 江锋站在谢奕为面前,赤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三爷,我想做件事情,求三爷应允。” “你说!” “从皇宫到德胜门有段距离,我想把小姐救回来!” 谢奕为挑眉看他,“然后呢?” 江锋:“然后,高家有暗道,顺着暗道走可以出皇城,与王爷汇合。” 谢奕为想了想可行性,“你带多少人去,有几分把握?” 江锋摇摇头:“我带沈容沈易兄弟去,半分把握全无,但就算这样也要试一试,我不会把小姐的命,交给任何一个人!” 谢奕为摇摇头,“如果说,你家小姐走前与我商定了另一个法子,你想不想听听?” “三爷,请说!” 谢奕为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晋王! 江锋一看,闭了闭眼睛后,复又睁开:“为什么不早说?” 谢奕为低声道:“现在说也不晚,因为只有当所有人的视线被李锦夜的行动牵扯住时,我们才能动手。” 江锋:“……” 江锋:“你就笃定他一定会跟去德胜门?” 谢奕为扫他一眼,漆黑的眼珠好像是蒙了一层东西,“李锦夜无论是在朝中的威望还是民间的威望,都 胜过他。令贵妃想扶他上位,想把李锦夜踩下去,这是个时机。苏世子离京前,把他身边的四个暗卫留在京中保护我,我本来是想让他们去冒这个险,如今再添上你们三人,把握更大些。”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这东西一定收好了!” 江锋把瓶子往怀里一收,“三爷,我去了!” “等下!” 谢奕为叫住他,“他还有半刻钟就会出城门,从皇城到德胜门只需一盏茶的时间,王直会想办法帮卫温混在禁卫军的队伍中,她与你里应外合!” 江锋咬了咬牙,“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你家小姐说你和江亭都是高家人,她得为高家留点血脉下来,不让我告诉你!” 江锋张张嘴,半晌:“三爷,那现在为什么又说了!” 谢奕为叹了口气,“我在想卫温是你调教出来的,你与她的默契更好些!我其实与你一样,不会把阿渊的命,交给任何一个人,李锦夜也不行!” 江锋眼眶红了,冲谢奕为抱了抱拳,大步离开。 走出院门时,不远处的江亭背着手向他看过来,父子二人交换过一个眼神后,江亭微微颔首。 …… 玉渊走出 内殿,突然冲李锦云笑了笑道:“打个商量,你哥最是心疼我,他看到我这副样子怕会发狂,他一发狂,什么人都劝不了,能不能把这绳索去了。” 李锦云看着她,强迫自己眸色冰冷:“皇嫂,世人都知你擅用针,用毒,所以,对不住了。” 玉渊像是很遗憾的叹出口气,便不再说话。 出城门,上囚车,囚车前后数百位禁卫军围着。 玉渊对着另一辆车里的张虚怀道:“师傅,感觉如何?” 张虚怀心大的回了两个字:“新鲜!” 李锦云看二人一眼,翻身骑在高马上,飞快地向德胜门出发。 此刻的皇城,几乎就是一座空城,每条巷陌不见人影。 突然,四个黑衣人出现在路的尽头,手里提着长剑,脸用黑布蒙着,只露出眼睛。 李锦云冷喝一声,“以卵击石吗,那就试试吧!” 为首的禁生大喝道:“保护王爷,护住囚车,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禁卫军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手上功夫自然不弱,但那四个黑衣人却都眼都不眨的迎了上来。 李锦云则下意识拉住缰绳往后退了几步,见那四人被禁卫军团团围住时, 才喝住了马身。 就在这时,又从墙头跃下三个黑衣人,直冲向李锦云而去。 “护驾,护驾!” 喊叫声中,余下的禁卫军纷纷拔刀,混乱中,一小个子禁卫军冲到马前,手中刚针直刺马屁股。 马疼得一声嘶鸣,前蹄高高窜起,将李锦云甩下马背。 这时,一黑衣人纵身跃起,脚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身体如落叶般坠下在李锦云身边,手将刀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禁卫军纷纷被他逼退。 只见他原地一个转身,手往李锦云身后一伸 李锦云只觉得脖子后有什么东西刺入,微微一疼,踉跄了一下站起来,耳边便传来了长啸声。 像是约定好的,黑衣人一听到啸声,纷纷跃上墙头,四下逃窜。 “给我追!” 李锦云一摆臂挣脱了近侍,恼羞成怒的喊道。 领头的看了看人仰马翻的队伍,忙劝道:“王爷,正事要紧,小的这就再去调兵过来。” 不用调兵,听到声音的禁卫军纷纷围拥过来。 李锦云咬了咬后槽牙:“安亲王府的人,统统给我羁押进大牢,一个不留。” “是!” 玉渊一听这话,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比,嘴唇更是白得吓人,仿 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李锦云深目看她一眼,命队伍加快速度。 他翻身上马的时候,不曾瞧见玉渊飞快的看了一眼隐在禁卫军中的小个子士兵,瞳孔深处的光亮微微一闪。 …… 到了德胜门前,李锦云登上城楼。 从城楼望去黑压压一片,竟望不到尽头,他觉得心跳得已经快不会跳了。 领头的是李锦夜和孙焦。 李锦夜将头盔往下一摘,仿佛捧着自己一颗项上人头,然后目光落在李锦云的脸上,淡淡笑了一下。 阳光勾勒出俊脸的轮廓,他眉头紧锁出一道深刻的纹路。 昔日的兄友弟恭,终于刀刃相见。 时也! 运也! 命也! 李锦云的目光此刻也沉下来。 倘若时间倒流十几天,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皇兄对上。 “皇兄,你大军压境,想干什么?逼宫吗?你眼里可有尊卑?可有孝道?可有忠义?还知道什么叫君臣上下?” 李锦云大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欺君罔上?” 李锦夜抬眼看着他,眸色冰冷,“我眼里有尊卑,有孝道,更有忠义!若不是你们围我安亲王府,绑我妻子好友,这宫我不会逼!” 第六百四十九章 对峙(五) 李锦云眼角“突突”跳个不停,竟哑口无言。狼狈之下,他挥了挥手,示意把两人带上来。 李锦夜看到城墙上的两人后,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被怒火冲刷过的神经竟然蔓延起一股难言的痛意。 玉渊幽幽回看着他,感觉脖下的刀,城楼下的大军,不过是一场颠倒世事的大梦。 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见李锦夜时,那人被困在小小的黑屋里,一双黑眸流动,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她想,有这样一双明亮眼睛的人,一定是好人吧! 偏偏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是个一心想夺皇位,为蒲类报仇的小人,于公来说,他是罪臣;于私来说,他是逆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让她心里温暖的都快要融化了。 他话不多,眼神从来是冷的; 喜欢喝烧刀子的酒,做起事来也有股烧刀子般执拗的劲儿; 他读的书不是很多,却能写一笔好字,从不喜欢闲谈,但只要谈起蒲类,眼睛却是亮的。 他在床上喜欢慢功出细活,跟磨豆腐似的,把你整个磨成一汪水,然后把水点燃了,抵死缠绵…… 玉渊想起从前种种,嘴角勾出一记笑--李锦夜,我一点都不 怕死,而且为你死,心甘情愿。 这时,禁卫军在接到李锦云的暗示后,落在两人颈脖间的手用了三分力道。 这个动作充满了镇压和折辱的意味,高玉渊和张虚怀不由躬身,低下了原本高昂的头颅。 李锦夜的眼睛因为呼吸不畅而微微湿润,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放开他们,否则我让整个帝都为他们陪葬!” 李锦云叹了口气道:“皇兄,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就算你杀了全天下的人,皇嫂和太医的命也救不回来。皇兄大婚的时候,我挤在人群里,看着皇兄掀起喜帕时脸上的惊色,皇兄,你是爱她的。还有张太医。” 李锦云手虚虚一指,“他陪你入蒲类,和你朝夕相处,蒲类被灭,又将你救下,陪着你在孙家庄熬过那寂寂的岁月,你舍得他因为你而死吗?” 李锦夜眼底的痛意迟迟不退,嘴角因为锋利的牙齿紧咬而慢慢涌出血丝来。 “皇兄!” 李锦云换了个诱劝的语气:“你的出身注定了你是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别固执好吗,镇西军全军覆没,苏长衫在凉州城苦苦支撑,这个时候咱们兄弟俩应该一致对外,而不是把刀枪对准了自己人 !” “晋王爷,做人能不要那么表里不如一吗?” 玉渊听到这里,突然奋而抬起头,朗声道:“你们明知道凉州危急,镇西军危急,国破在即,偏偏派苏长衫出征,甚至不顾他半残废的身子,为的是什么?” 李锦云一噎。 “为的是令贵妃封后,为的是你晋王爷上位。” 玉渊看着城下无数黑沉沉的眼睛,眼中充满了鄙视,“但凡你们还有一丝良心,还念着家国山河,黎民百姓,满朝文臣武将中就该选一个能人出来去应敌。更让人寒心的是,苏长衫一走,你们便将安亲王府围困。你们想做什么?动的是什么心思?” 李锦云脸涨得通红。 众目睽睽之下,堂堂王爷竟被一个女流逼问毫无招架之功,连在远处奉旨旁观的齐进都忍不住掩额。 玉渊声色俱厉:“你们自己把事儿都做绝了,把李锦夜逼到那个份上,到头来还要怪罪李锦夜对付自己人,请问,这个枪口是李锦夜要对准你们的吗?错,是你们自己对准了自己!” 荒诞却真实的事实,让李锦云心底里瞬间升起一股凉意,顺着四脚百骸爬进脑髓,连声音都有点不稳: “高玉渊,这是皇上 的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这个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李锦夜突然接话。 阳光映在他半边线条深邃的脸上,唇角如刀刻一般没有丝毫弧度。 “倭寇杀人如麻,百姓流离失所,边关瘟疫横行,多少良田毁弃,多少村舍不见炊烟,你们还在算计着皇位;我更不明白,你们派苏长衫这样一个连人都没杀过的世家子弟,是为了让他去送死,然后斩断我的一条手臂,还是真正为了大莘江山。” “你们算计至此,阴狠至此,无耻至此,还硬逼着我忍下这口气,忍不下,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样的忠孝仁义我不要,更不屑!” 李锦夜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正是人间四月天,原本落英缤纷的京城,繁华早已不得存在,刺眼的阳光下,尽是满城的寂寞。 “这种卑劣的手段,你们用了一次又一次。当年你们灭蒲类的时候,打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旗号;实际上呢,实际上你们怕蒲类王一统北狄,威胁到大莘。” 李锦夜因为愤怒而狰狞的面孔骤然冷厉,“如今你们绑着我妻子好友,用他俩的命逼我 向你们下跪,我若跪了,就是接爱兵谏篡位或身败名裂的命运;我若不跪……” 李锦夜缓缓扭头,看了看身后黑压压的人头,冷笑道:“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你们能写,我自然也能写!今日,我便要清君侧!” 李锦云的冷汗,涔涔而下,颤着唇道:“皇兄,你是要清君侧,还是要清君!” 孙焦冷笑一声,震臂高呼:“兄弟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只要安亲王做皇帝!” “安亲王!” “安亲王!” “安亲王!” 呼喊声响过宫田官道,响过红尘市井,响过古庙颓垣,响过烟雨南糨,风霜塞北,直至云霄。 李锦云在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中,突然咳嗽起来,他心里悄无声息的涌上慌乱。 父皇,也许您真的做错了! “安亲王好牙口,黑的说成白的,生的说成死的!” 这时,城墙上缓缓走来一道明亮的身影,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上,随身姿摆动。 正是令贵妃。 李锦云一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不管不顾冲过去。 令贵妃目光幽冷地看着他,用只有母子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你倒是出息!” 李锦云羞愧的低下了头。 第六百五十章 孤城凉州 随着令贵妃慢慢走近,玉渊和张虚怀扭头对视一眼,师徒二人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这女人此刻出现在城墙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令贵妃走到二人中间,低头看着城墙下的李锦夜,轻轻的笑了一下。 “安亲王的话说得义正言辞,本宫倒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倘若皇上没有围困安亲王府,没有派苏长衫出征,那王爷是不是就不会反?” 话落,整个墙墙内外一片死寂! …… 万里之外,孤城凉州。 风雪突如其来,一夜间席卷了这座千年古城。 城内,寒潮将城中所剩无多的明暖灯光悉数冻住,唯余满城“沙沙”的落雪声。 城外,落雪一层一层覆上苍茫大地,将尸骨和血迹掩埋,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整整三天三夜的杀戮。 苏长衫半裸着上半身,双腿盘坐在炕上,嘴里咬着一块布,冷汗从他健硕紧致的胸肌上滑落下来。 温湘半跪在他身侧,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银针,正在他身上穿针引线。 凉州刺史马承跃抹了把满是血污的脸,“回世子爷,咱们还有一万五千人。” 苏长衫拿下嘴里咬着的布,痛苦道:“比我预想的 要多。传我的令,所有人吃饱饭,原地休整。” 马承跃动了动唇,没接话。 “怎么着,别跟我说城里的粮不够?” “够,够!” 马承跃愁眉不展道:“我只是在想,万一匈奴人再进攻,咱们可……” “没有万一,肯定会再进攻!”苏长衫冷冷睨他一眼:“告诉弟兄们,犯我山河者,必当诛之,咱们没有退路,只有战!” 马承跃一时间心跳如雷,不敢再说,匆匆离去。 苏长衫等他离开,又将布咬进嘴里。最后一个结打完,温湘拿剪刀将线剪断,又将上好的金创药倒在伤口。 苏长衫疼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 温湘收了药箱,“世子爷,好了!” 苏长衫吐出已湿的布,狠狠地喘了口气,“缝了几针?” “不多,十二针!” “真他娘的疼!”苏长衫咒骂一声。 大庆立刻将里衣与他披上,二庆端上热茶油饼,苏长衫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哪还有半分世家子弟的儒雅。 整整三天,这是他第二次进食。 三天前匈奴人第一次围城,南城门差点被攻破,最后硬是靠城里的石头,将匈奴人击退。饶是这样,五万大军只余三万。 一 场仗折损两万士兵,何等惨烈,到最后,苏长衫眼光只看得见漫天的红色。 匈奴人第二次围城,是在昨天傍晚时分,铁衣在夜色里映出冷冷的光,杀戮声如同野兽一样咆哮着,而他也在杀敌时,不小心被匈奴人砍伤了后背。 雪亮的甲片被血浸湿了,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到最后,他硬生生被大庆二庆拖着,才拖回了房里。 好在,第二次围城结束了! 苏长衫五个油饼吃完,很没形象的将油手往身上擦了擦,用热茶漱了下口,冷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老祖宗做的诗,没骗人!” 他话里隐隐地带出一股子不祥的意味,温湘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世子爷,左右有我!” 苏长衫扭头看她一眼,淡笑道:“是啊,我还有你,幸好有你!对了,能不能替我扎几针,一针下去就能变得力大无穷的那种!” “说什么晕话呢!”温湘白他一眼。 苏长衫半边身子往炕上躺下去,慢慢合上了眼睛,似自言自语,又似与身旁的人细声交待。 “不是晕话,是我真的想,这样就能少死些人,我这破身子……算了,我先眯会,匈奴人也不 是铁人,也要吃饭拉屎睡觉,睡足了,才会开打,后面是场硬仗啊,能不能活着去见他,就看……” 他头一歪,沉沉睡去。 温湘却在一旁红了眼眶。 堂堂世子穿上盔甲,拿起弯刀跟虎狼一样,蛮子被他一刀一个……所有人都惶惶然的时候,唯有他身先士卒,最后被抬进来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打着颤。 最后一丝力道都没了,真正的强弩之末。 温湘将被子盖在他身上,朝大庆二庆看了一眼,三人走出房间,掩上了门。 温湘咬咬牙开口道:“阿渊让我护着你们家主子,我不能食言,万一城破,你们俩个想办法把他敲晕了带走。” 这念头其实在温湘心里盘横了无数回。 这三天她瞧得分明,匈奴人的刀又快,马又壮,心又狠,凉州这点兵马和部署,远远不够,城怕是难守,只有用这种法子,方能保住世子的命! 大庆与二庆对视,眼中风云涌动。 片刻后,两人同时单膝下跪,跪倒在温湘面前。 温湘愣了愣:“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大庆深吸口气,“温姑娘,情况摆在这里,我和二庆只能殿后,根本带不走世子爷。” “我们把世 子爷交给你,无论再难,你一定要把他带回京城,带到三爷身边,哪怕是具尸体!”二庆说这话的时候,眼眶泛了红。 温湘整个人晃了晃。 是了,连她这个女人都能看明白的趋势,他们这些男人又怎么会不明白。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匈奴最后一次攻城,势必倾巢而出,不会再留有一丝余地,真正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温湘赶紧摇摇头:“我不行的,我不会武功,只会看病,带不走他!” 大庆昂首道:“温姑娘,那便够了!” “我家世子看着吊儿郎当,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没有掉过链子,他身为主帅,绝对不可能弃城而逃,必是战尽最后一滴血。” 二庆的声音嘶哑无比:“到时候我们将他打晕,替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条血路要杀出来很难,我们二人朝夕相处,最有默契,少了谁都不行,还有,千里马我们已经私下为你们准备好了。” 大庆点头,脸上毫无半点即将赴死的惧然,“温姑娘,我们可以死,但世子爷……不能死!求你了!” 温湘眼角一跳,一股血腥冲到了喉咙,最后她努力将血腥压下去,“我尽力!”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交战 话音刚落,战鼓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敲了起来。 苏长衫猛的从炕上坐起来,被牵动的伤口变本加厉的发作,疼得他简直痛不欲生。 大庆冲进来:“世子爷,匈奴人又进攻了!” “我日他娘的!” 苏长衫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伸开了双臂,“这帮人莫非个个都是牲口做的,连个安稳觉都不给人睡?” 时间紧,大庆拿起一旁的盔甲,苏长衫一把推开,“一件一件衣裳替本将军穿好了,死也得做个体面鬼。” 大庆赤红着眼睛瞪他一眼,到底是将所有里衣一件一件穿妥,再披上盔甲,顿时,苏长衫人模人样起来。 他走出院门,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边一轮红日,然后缓缓拔出身后的刀。 这是一把寒光森然,饮了无数匈奴人血的军刀。 阳光仿佛瞬间聚集在刀刃上,直刺进大莘士兵的眼中,血红一片。 “兄弟们,都吃饱饭了吗?” 万人齐声:“吃饱了!” “好!” 苏长衫大喝一声,“吃饱饭,来世投胎不做饿死鬼。中军将士何在?” “都在!” “所有中军上南城墙,拿起你们手中的箭,对准敌人狠狠射出去,箭射完了就扔石头,石头扔完 了扔尸首,砸也得把匈奴人给我砸死在这里!” “是!” 苏长衫扭过头去:“左军将士何在?” “在!” “你们从北城出发,绕道南城墙,与我率领的右军来个前后汇合,咱们把匈奴人围起来打!” 苏长衫冷笑一声道:“这凉州城是守不住了,咱们别做他娘的缩头乌龟,干吧!” “干,干,干!” 震耳的喊声中,苏长衫拿起酒碗:“我把你们带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命把你们带回去,这酒我先干为敬,黄泉路上你们别怪我苏长衫!” 说罢,他一口饮尽,愤而怒吼道:“三军将士们,出发!” 片刻后,烽烟四起,杀声震天。 箭矢如雨下,射向一波又一波的匈奴人,完整的尸骸堆积在城墙下,在苏长衫的足下越积越高。 匈奴人毫无惧色,踩着尸骸往城墙上爬,没有一声哭号声,三天的杀戮中,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破了这座城,他们的王就能挥刀南下,直逼皇城,那里土地肥沃,四季适宜,有良田,有美人,有希望…… 这人间大地,你大莘人能占得,我匈奴人也能占得,除了前仆后继,没有退路! 苏长衫此刻就站在城墙内,一 动不动的听着外面的打斗声音,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自己皮得跟一只打不老实的跳蚤,三天两头就得挨老爹一顿毒打。 这头一挨打,他就跑到娘怀里哭,娘就立刻把老爹拎过来,不管对错,先劈头盖脸的骂一顿。 有次打狠了,娘要带着他走,老爹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拦着他们母子俩。 娘泣不成声道:“他就是再不成材,也是我的儿子,我只盼着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当时他没懂,而如今生死一线间,他终于懂了:人活一世,能无病无灾的老去,这需要何等的福报和运气。 这是一个母亲给予她的孩子最简单,也是最难的期望。 “娘,老爹……” 苏长衫喃喃自语,眼底浮出一丝温情。 儿子怕是不能长命百岁了,我大概会死在这凉州城,咱们一家三口就在天上见吧! 想到这里,他抬起了手,从腕上飞快的解下一根红绳,先是放在掌心用力的捏了一下,然后往温湘手中一扔。 “帮我把这玩意,交给三爷。就说……就说……” 他的声音陡然止住,紧紧的收紧了拳头,握着刀的手背上,泛起一股寒意。 说什么呢? 说自 己本来想陪他一辈子的,中途做了逃兵? 说自己恋着他,爱着他,心里千般不舍,万般无奈? 苏长衫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他如今唯一后悔的,便是招惹了他,如果时光倒流,那日他定不会去怡红院;便是去了,也不想走那条道;走了那条道被他扑住了,也要忍住不去看他的脸;便是看了他的脸,也不能说出那句调戏的话…… 自己强行从脂粉漫天的怡红院里将他扶起来,一步一步带着他走进自己的温柔乡,逼着他欢喜,愤怒,相思…… 但尘埃落定,他却拍拍屁股抽身而去,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他要怎么活下去? 要怎么活下去才能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凄凄余生? 苏长衫抬起头,火光映在他半边线条深邃的侧脸上,唇角如刀刻一般。 他是认真的。 半晌才发出经过压抑后略显僵硬的声音:“你就说……当他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温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苏长衫狼狈的抹了一把脸,气急败坏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大庆,二庆……” “在!” “想办法把这女人送出凉州城, 走北城门!” “世子爷?”大庆二庆异口同声的大吼,眼底瞬间涌上暴躁。 苏长衫扬起刀背,狠狠的敲在大庆的颈背,破口大骂,“怎么着,老子还差使不动你们啦,都特么给我滚,滚,滚--” 说罢,他利落的翻身上了战马,大叫道:“兄弟们,跟我冲出去,杀他们狗娘养的!” “世子爷!”大庆二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苏长衫回头看了一眼,被风翻起来的衣领衬得他下巴尖削,嘴角怒意还没有褪下,配着那双桃花似上挑的眼睛,竟是触目惊心的俊美! 温湘的视线模糊,她用力抹了一把,竟发现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他将北城门打开,命左军冲出去,然后将敌引至南城门……为的是给她一条活路吧! 这个纨绔世家子,大冷的天骚包到拿把扇子装风流;看中了谢三爷死皮赖脸的缠着;没事打个架,斗个殴,喝个花酒,招个妓……从来没个正形! 温湘深吸一口气,冲大庆二庆一字一句道:“我去北城门口等着,你们……你们……自个小心!” 大庆、二庆陡然一个激灵,翻身上马。 二人同时向温湘深目看过去,然后,扬起了刀,冲出去。 第六百五十二章 生死之间 赫连战看着凉州城缓缓打开的城门,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上一回李锦夜也是如此,最后一役中将城门大开,仿佛这样才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可惜,这一回镇西军自顾不暇,蒲类忙着一统北狄,帝都没有援军可到…… 所以,苏长衫你的命,孤王要定了! “儿郎们,斩杀镖骑大将军,攻下凉州城,咱们杀进大莘的皇城去!” “杀--” 叫喊声中,苏长衫已冲进敌阵,一刀砍杀一人。 连打两场战,他已经有些脱力,可依然咬着牙,凭着一股子意念死死的握着刀。 手起! 刀落! 耳朵里全是巨大的轰鸣声,握刀的手虎口撕裂开,已经感觉不到痛。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知道他身边的大莘士兵越来越少。 突然,一道箭矢向他射来,正中胸口,他心里登时沉了下去,再坚持不住掉下了马背,嘴里喷出一股血来。 苏长衫想,好狼狈啊,他堂堂世子怎么会落得这么狼狈的局面。 此刻,匈奴人已围上来,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挣扎着又将刀挥出去。 也不知道挥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他终于晃了一下,忽然有种感觉--那是快要灯枯油尽之人 ,特有的冷意。 至少,死得体面一点吧! 他想。 苏长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横在了脖子上,正要划下去时,后背突然一痛。 他眼睛骤然睁开,看着胸口的泛着冷光的匕首,张张嘴,可惜,再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阿为,我终于要死了! 他眼睛一闭,一头栽了下去…… …… 千里之外,王府。 谢奕为突然躬起了身子,脸色煞白。 “三爷,你怎么了?”罗妈妈一脸的担心。 谢奕为直起身,眼底掠过明显的痛意,“没事,突然一阵心悸。” 罗妈妈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的心也痛得很,夜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就怕小姐和王爷有个好歹。哎,你说……” 在罗妈妈的碎碎念中,谢奕为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额角“突突”直跳,继又回头,看了眼角落里的江亭。 江亭回看他,轻轻的摇摇头,表示江锋还未回来。 谢奕为这时感觉到不光心口疼,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他再撑不住,扶着椅子坐下。 这时,一条人影飞快的闪过来,正是谢奕为心心念念的江锋。 他一把抓住江锋的手,哑着声道:“如何?” 江锋点点头。 谢奕为大口大口喘了几 声粗气,抹了把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这时,江锋飞快道:“令贵妃也在城墙上。” 谢奕为的眼角狠狠的抽搐了几下,然而神经却再次绷紧起来,“她不是个善茬。” 江锋冷笑一声:“三爷忘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奕为的喉咙顿时像被掐住了一样,半天才咬出四个字:“但愿如此!” …… “倘若皇上没有围困安亲王府,没有派苏长衫出征,那王爷是不是就不会反?” 因为令贵妃的一句话,城墙内外哑寂无声。 玉渊眉心一跳,低声道:“不好!” 她话音未落,只听令贵妃又道:“倘若王爷没有反意,镇北军二十万大军为何一夜之间就赶到了这里?” 李锦夜嘴角冷笑:“娘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李锦夜,你可不止一次点了这灯。” 令贵妃昂首挺胸道:“想当初平王和福王相争,你就不止一次挑拨过他们的关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平王被逼起兵,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的倒台,有你一半的功劳。凉州一役后,你将镇西军和镇北军纳入羽下,这时候,你就有反意!” 话掷地有声,城墙内外众官兵的脸上,具是 惊骇之色。 “平王被囚后,福王因蛊惑一案凄惨收场,陆家被抄,陆皇后被禁足,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令贵妃纤手一伸,“是你!那个戏子是从你府上送出去的,你为了扳倒福王,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指鹿为马!李锦夜,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被逼造反?” 自令贵妃露面的那一刻,李锦夜便知道这个女人是有备而来,果不其然,这话虚虚实实,直中命脉。 他凝视着她,神然静默片刻,突然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城墙上的玉渊朗声道:“素来听闻娘娘谨言慎行,却不知原来娘娘的口才这般好。” 众人一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李锦夜的目光尤其炽热,他其实有应对之策,但玉渊这时候抢着开口,是因为女子为弱,男子为强,两相交锋,便是胜了也无光彩之处。 所以,她才出声。 玉渊此刻的眼神坚定的纹丝不动,让人一点都看不出她的性命悬在一线。 “两王相争,真正得利的该是娘娘你吧,若不然,陆皇后不死,你这辈子只是个妾,永无出头之日。” 令贵妃勃然大怒:“你……” “你一个做妾的,穿一身正 宫皇后才能穿的红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头来还要反诬陷我家王爷……” 玉渊冷笑一声道:“令妃娘娘,皇帝中风倒下,你不在身旁侍候丈夫,跑到这城墙来大放阙词,想干什么?不就怕你儿子坐不上皇帝吗?论嫡庶,你儿子是庶出;论长幼,我家王爷长于你儿子;论贤,安亲王不知道比你儿子能干多少倍。” 玉渊说到这里,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咬咬牙豁出去了。 “围困安亲王府是你怂恿的皇帝吧;舍不得自个儿子去战场送死,派苏长衫出征,也是你的主意吧。正所谓红颜祸水,我看,这大莘的江山是要葬送在你手上了!” “放肆,给我堵上她的嘴,给我堵上!” “我看谁敢!” 李锦夜大呵一声,竟生生把拿着帕子的侍卫给吓得退后了几步的。 令贵妃沉浮深宫二十年,生平鲜少有对手,然而,此刻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堵住高玉渊的嘴,生生将利于自己的好棋断送在了这个女人的嘴上。 生死存亡之间,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哗的一下抽出身旁侍卫的刀,毫不客气的架在了高玉渊的脖上。 刀刃,在阳光下散着冷光! 第六百五十三章 休想 所有人的心,蓦然一紧。 李锦夜的右眼皮开始一个劲儿的跳,背后爬满了冷汗。 “令贵妃,本王以死去的母后发誓,你敢伤她一分,我让你死无剩葬身之地!孙焦--” “末将在!” 李锦夜缓缓抽出腰上的佩剑,“攻城!” “是!” “谁敢,你们谁敢?” 令贵妃将刀往前逼进半寸,殷红色的血顺着玉渊白皙的颈脖滴落下来。 血腥将令贵妃的眼睛瞬间染得通红,她似疯魔了一样,尖声道:“李锦夜,我死无葬身之地不要紧,但她也休想活成,你若舍得,只管攻城,了不得鱼死网破。” 李锦夜闻言深吸口气,用力掐了掐自己眉心,两眼下尽是青黑。 这无异于掐住了他的七寸,动弹不得。 这世上若论狠心之人,他李锦夜算是头一个,算计起别人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但若论痴情之人,他也是头一份。茫茫沧海,萧疏天路,他只在她身上用了十分的情。 如今这一幕,他早在起兵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只是不敢往下深想,一想,心口就像被捅了个窟窿,冷风呼呼的往里吹。 无人知道他冰冷坚硬的盔甲之下,其实色厉 内荏的害怕。 他怕得瑟瑟发抖。 阿渊啊,如果没有你,这江山我要来何用? 对峙之下形势的转变,只在瞬息之间。 令贵妃清楚的捕捉到李锦夜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意,立刻咬牙道:“李锦夜,速速给我退兵,受降,否则--” “收手吧,娘娘!” 玉渊缓慢而坚决的扭过头,看着她,“我死,你的儿子也活不了。” 令贵妃不可思议地望向她,问道:“你说什么?” 玉渊轻轻一笑,“我说就此收手罢。回过头,去看看你儿子此刻的脸色。” 令贵妃愣了片刻,猛的回头去看,不知何时,李锦云白皙的脸色已泛起了黑青,脸上的青筋更是一条条欲破皮而出。 而他,犹然不知,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中的是狼毒草的毒,一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七窍流血而亡,就算有神仙在,也救不了!” 玉渊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娘娘,承让了!” 令贵妃整个人抖动如同秋风扫落叶。 不不不不不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愣了片刻,忽然将匕首往前再压半寸,痛意袭来,玉渊骤然睁大眼睛, 本能的抓紧了刃剑,怒声道:“用我一条贱命,换李锦云一条皇子皇孙的命,够本了!” “我,我,我杀了你!” “母亲,救我!” 李锦云掐着自己的喉咙,身体剧烈的摆动了一下,摇摇欲坠的跌落在地,落地后便听见一声脆响,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穗子断了,摔成两瓣。 令贵妃眼底血色涌起,一口气没上来,手中的刃剑哐当一声落下。 李锦夜见状,飞速的抬起手中的长剑,瞬间,黑压压的铁甲冲至城墙,震耳欲聋的吼声将整个四九城淹没。 玉渊听着这声音,只来得及向一旁的张虚怀咧出一记笑意,然后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人事不知! …… 二十万大军,磅礴的力量倾囊而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整个四九城撕成万千碎片。 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德胜门,安定门,西直门在一个时辰后尽数被破。 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还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梦想被消磨的;那些屈服的,仍未曾屈服的……最后都殊途同归! 血流,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倾城 。 李锦夜看着横刀挡在禁宫门口的齐进,眼底闪过冷嘲。 那一瞬间他深邃眉眼的变化,和嘴角轻微上勾的幅度,都让那张英俊又血迹斑斑的脸,显得更加肃杀。 他大步走过去,走到齐进的面前,锐利的目光直视进他的眼底。 “你要挡我?” 齐进张着嘴,嗓音却已经干涩得无法再发出声音。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挡不住,但挡不住也要挡。 “安亲王,回头吧!” “回头?”李锦夜淡笑:“回头就有退路吗?就能活命吗?” 齐进怒吼道:“可你这是造反!” 李锦夜冷冷地看着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家原是马背上的人,入主中原赶走了原主才拿下了江山。天道有轮回,就许他们造反,为何不许本王造反?” “你……” “我念你是一条好汉,不忍下手,若再挡着,杀无赦!” …… 皇宫里,宝乾帝突然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李公公忙上前,“皇上,您可是要用茶?” 宝乾帝空洞的眼神向寝外看去。 刚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李锦夜造反了,血流满地,杀戮阵阵,连天地都变了颜色。 “外…… 外头……” 李公公眼眶一热,半晌微微哆嗦着握住了皇帝的手:“皇上……您听了别激动,外头安亲王他,他……反了!” 宝乾帝难以置信地喘息着,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 片刻后,李锦夜犹带着血污的脸出现在龙榻上。 宝乾帝瞳孔猛的紧缩,眼底是滔天的愤怒。 李锦夜看着这个垂垂将死的老人,眼神充满了迷惑。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人的冷酷无情,阴谋算计,只看现在床上的这个人,没有人会把他和一代帝王联系起来。 他怎么能老成这样? 他不应该老成这样。 当初他从孙家庄刚刚回皇城时,这人高高的坐在龙椅上,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目光如狼似虎,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生怕动一动,就招来生杀之祸。 而如今…… 李锦夜默然片刻,慢慢曲膝跪下,铿锵有力道:“父皇,传位于我吧!” 宝乾帝嘴角不停的抽搐着,赤红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一样,翻涌的胃里涌出苦水,让他从舌根到四肢百骸发都苦涩的发了麻。 许久。 他颤颤威威的从嘴里清楚的咬出两个字:“休想!” 第六百五十四章 他怎么会死呢 李锦夜别过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一旁的李公公看得分明,这是安亲王惯有的隐忍之色。 还需要隐忍吗,连齐统领都弃刀称降了,这偌大的皇城还有谁能拦得住安亲王的铁骑。 果不其然,李锦夜长眉扬起,微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父皇,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在什么地方吗?就在当初你用狼毒草想毒死我的时候,份量下少了。” 宝乾帝在听到狼毒草三个字的时候,整张脸骤然扭曲了。 “还是心太软啊,当时如果你能硬一硬,今日也就不会有我挥刀逼宫一事了。” 李锦夜无所谓的一笑:“身为帝王,杀伐果断,一丝心软都不能有,若有,就会留下大患。殿外,跪着一千六百三十二人,都是李家的龙子龙孙和你的妃嫔美姬,您的诏不下,这罪臣逆子我怕是要做定了!” 宝乾帝剧烈的喘息着,嘴里发不出声音,但眼睛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的盯着李锦夜。 忽然,一股刺鼻的味道自床榻散开。 李锦夜浮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您看看您,都尿床了。说到底,你也是个普通人,也怕死,这场游戏,我累了,该 尘埃落定了!” 宝乾帝眼底闪过难以形容的情绪,似乎混合了愤怒,杀气,难堪,然后,他一寸寸扭过头,张大了嘴,冲李锦夜啐出一口气。 李锦夜瞬间勃然大怒,大掌像烙铁一样死死的掐住了他的颈脖,怒吼道:“我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恨我?” 这简直是大莘有史以来最大逆不道,又最荒诞怪异的一幕--儿子想掐死老子。 “王爷!” 李公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万万使不得啊,子杀父,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李锦夜恍若未闻,与床上的宝乾帝死死对望,彼此眼底都映出那滔天的仇恨。 就在这时,孙焦如洪钟般的嗓音在外殿高响,“王爷,凉州八百里加急报!” 李锦夜骤然松手,猛的站起来,“快说!” 孙焦看了看他的脸色,咬牙道:“回王爷,凉州城破,镖骑大将军他,他……以身殉国!” “什么?” 李锦夜瞳孔紧缩,连连后退数步,整个人摇摇欲坠,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长衫--” “皇上……皇上……” 李公公纵身前扑,死死搂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老皇帝,“太医,快喊太医!” …… 又是一个黄昏 如期而至。 王府里,谢奕为看着床上昏睡的玉渊,长长吐出一口气,“虚怀,她没事吧?” “经我的手还能有事?太累了,让她歇歇吧!” 张虚怀白了他一眼后,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半响,突然冲谢奕为道:“三爷,你过来,掐我一下,用点劲,快!” 谢奕为不明所以,上前狠狠掐了他一把。 “嘶--” 张虚怀疼得龇牙咧嘴,“是真的,不是梦,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往蒲类去了。” 谢奕为一呆,这话他听得有些热血难抑。 是了! 这四九城,这天下都是李锦夜的,一个定居蒲类的小小意愿,还有什么不能达成的。 “我也可以和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山林,再不问世事。”谢奕为轻声道。 不过,那人似乎喜欢热闹,山中冷清,怕是不习惯,最好找个南边的小镇住着。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倒是想往西湖边住上些日子,或者在灵隐寺旁买间房舍也不错。 上午逛逛西湖,看看雷锋塔,下午和庙里的和尚谈天说地,天黑了让厨娘做几个下酒的小菜,那人喝烧刀子,他喝南边的米酒,醉了就胡天胡地的闹一番…… 想到这里,谢奕为的脸上 有抹淡淡的红色,“虚怀,得空了我们会来北狄看你和阿古丽的。” 张虚怀的神色难得的温和,“别的没有,酒肉管饱,若要美人,北狄也是有的。” “别为老不尊!” 谢奕为起身,走出房间,目光又下意识的往西边看过去,那人出征后,看西边的天空,都快成为他的习惯了! 天色渐渐暗沉,大内的钟声过来,只剩悠悠余音。 伴着钟声而来的,是青山。 谢奕为面色一喜,迎上去道:“宫里怎么样,都安定下来了吗?” 青山抬眼看了看他,答非所问道:“三爷,王爷让我来问,王妃的伤如何了?” “伤无事,人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吧!” “噢!” 青山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又抬眼去看他。 谢奕为笑道:“你瞧我做什么,你家王爷还有什么话,一并说来。” 青山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终于咬着牙道:“还有一个消息王爷让我告诉你,是有关世子爷的。” “他怎么了?仗打赢打输?有没有受伤?”谢奕为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蚂蚁,“你倒是快说!” “三爷,刚刚得到八百里急报,凉州城破,世子爷,世子爷殉国了!”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 长空。 一时间,谢奕为愣住了,半晌,嘴角往上勾了勾,努力扯出一记笑,“这天,说变就变,怎么一晃眼都打雷闪电了?” “三爷!” 青山大吼一声道:“凉州城破,五万大军连同凉州人头落地。匈奴集结八万大军,一路大举南下,直逼京城。苏世子,战死了!” “啪--” 屋檐下,张虚怀手上的茶盏落在地上,摔成三瓣,而谢奕为仍呆愣在原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一双交握的手,紧得发颤。 下一秒,他有了动作,一把揪住青山的前襟,咆哮道:“你他娘的在胡扯什么?” 青山眼泪簌簌而下,别开了脸。 谢奕为闭上了眼睛,他苍白的面色难以形容,似乎被某种巨力当胸击中了,然而瞬间的痛苦立刻被冰封般毫无逻辑的信仰所取代。 --那是一种强撑出来的,毫无根基,一碰即碎的信仰。 那混蛋……怎么会死呢! 谢奕为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张虚怀面前,紧紧的盯着他,唇上的血色统统往眼圈处聚拢而去。 半晌,他终于张开了唇,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虚怀,我就想问你一句,他怎么会死呢?” 张虚怀热泪夺眶,半个字都答不上来。 第六百五十五章 痛哭 最后一缕白光消失在地平线,天地苍茫,暮色四合,无尽的长夜即将来临。 玉渊在睡梦中被惊醒,猛的睁大了眼睛。 抬头,一室昏暗。 男人一身灰衫背手站在窗前,月光从窗户倾泻而下,他半张脸笼罩在光影里,半张脸沉寂在黑暗中,如同一尊雕像。 “李锦夜!” 玉渊猛的一掀被子,光着脚冲过去,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 他来了,那么也就意味着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筹谋了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他的心愿终于达成! 老天怜见,真好啊! 李锦夜转过身,将女人用力的搂进怀里,大掌在她单薄的后背轻抚着,一下又一下! 玉渊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的体温,心里实在是高兴的不像话,最后起了狡黠心思,仰头就去吻他的唇。 突然,她顿住,身体往后仰了仰,目光落在他唇上,“怎么了,你哭了?” 李锦夜手臂一用力,复又将她搂进怀里,低下头,缓缓地将唇靠近她的耳朵,“阿渊,长衫没了。” 玉渊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脑子嗡嗡嗡的响。 “他死在了凉州城里,连尸体都拼不出一整副,我……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 李锦夜死死的抱着她,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些年我除了争权夺势,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什么都没有做。我明知道他去凉州城九死一生,却还是……” 李锦夜哽咽着说不下去,“二十万镇西军,我但凡派出五万兵马也不至于让他送命,我心里藏着侥幸,盼他不会出事,盼京中的事情能一击即中。我想得很美,只要拿下四九城,我就立刻让孙焦去支援他,哪知……哪知我竟把他算计死了。” 玉渊的泪纷纷落下来。 “他与我打小的情份,一个炕上长大,三岁就差点因我而死;后来北狄被灭,全天下的人都只当我死了,只有他……只有他一次一次来寻我,问他理由,他笑着说我连个梦都没托给他,怎么可能死!” 说到这里,一股难以想象的刺痛席卷全身,李锦夜张了张口,勉强将喉咙口的血腥咽了下去。 “到了京城,我们二人寸步难行,夹缝里生存。他看似流连花丛,没心没肺,实际上默无声息的替我做了无数的事,背了很多黑锅。他对我说:你将来是天子,需站在阳光之下,我无所谓,那些暗的,脏的,臭的 统统交给我,不脏你的手。他甚至为了我,连周家的亲事都能咬牙应下。而我……阿渊,我害死了他!” 李锦夜失声痛哭,冰冷的眼泪,顺着玉渊的颈脖缓缓流下。 他原本想着等自己坐了那位置,要重整这旧河山,要封一个最大的官儿给长衫做,让他成为这四九城里头一个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过日子的富贵闲散之人。 到时候,他愿意出仕便出仕,愿意隐居就隐居,就是他想把三爷娶回家,当老婆一样养着,供着,宠着,他都愿意冒天下之大不违,给他这份特例。 现在想来,竟全是可笑。世事无常,他连个尸首都不曾给他,繁华落尽,只有一曲忠魂落下。 再也没有人翻着白眼,冲他放肆的大笑了; 再也没有人深夜提着一壶酒,找来不醉不归了! 他短短的一生都化在了自己的执念和皇权争斗的路上,他本应该轻歌换酒、无忧无愁地了此一生。 在男人撕心裂肺,毫无体面的哭声中,玉渊终于消化了苏长衫战死的消息。 对天下人来说,他与凉州城同生共死的壮举,买他一个虚名留青史,也算死得其所; 而于自己,于暮之,于三爷来说,他的 死,是心口永远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 玉渊轻轻闭上眼睛,泪从眼角划落,苏长衫,你怎么那么傻,不是让你先保住命吗? 突然,怀中的男人猛的将她推开,他手扶住窗框,躬着身,嘴一张,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血来。 玉渊吓得脸色大变,失声惊叫道:“李锦夜--” …… 宝乾五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这本该是曲江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然而这一年的曲江冷冷清清,不见一只轻舟飘过,不闻一声少女欢笑。 安亲王李锦夜以二十万大军压境之势,一举拿下四九城。 城破后,未杀一人,以无人之境入禁宫。 当日傍晚,传来凉州城破,镖骑大将军苏长衫战死沙场,尸骨未存。 匈奴大举南下,一路烧杀抢辱,无恶不作,直逼京城, 南边,倭寇大举来犯,数百条大船顺着茫茫大海,剑指两广。 京城,危在旦夕; 大莘国,危在旦夕! 消息传来,新储君李锦夜喷出一口心头血,引发旧伤病倒。 风满楼,雨急下,英雄末路,如同死局。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也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文武百官,世家贵勋,商旅富户 ,贫头百姓……无不瑟瑟发抖。 …… 风雨中禁宫,死气沉沉。 每个宫,每个殿前都由禁卫军前后把守,便是皇帝的寝殿,也不例外。 李公公孤零零的守在塌前,看着床上无知无觉的老皇帝,不由抹了一把老泪,伤心之余,又有几分庆幸自己的主子不用面对这内忧外患的局面。 身后脚步声响,扭头一看,竟是张太医。 拂尘一扫,李公公忙迎上去,脸上哪还有半分傲倨之色,“张太医您来了,快请!” 张虚怀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先诊脉,后施针,一通针施下来,对着床上的人连连冷笑。 “到底是你福气好啊,眼睛一闭,做着盛世的美梦,一屁股的屎还得由李锦夜为你擦!世上所有人都说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要我说,你就是个地地道道地昏君。” 李公公听了,心下一震,却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张虚怀骂完了这一句,像是把这辈子窝在心头的恶气都出尽了,弯腰将被子替老皇帝盖上。 转身欲走的时候,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扭头,脸上晦暗一片,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皇上啊,真要论起来,苏长衫死在你手里。” 第六百五十六章 出征 与禁宫里的死气沉沉相比,安亲王府则灯火通明,只不过点的白灯,挂的是白幡。 苏长衫姓苏,王府不好设灵堂,摆了个火盆。黄泉路上不论你是英雄,还是普通人,都要花钱打点小鬼。 火盆前,谢奕为静静的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点漆似的,越发衬得脸色惨白。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也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或许他在想那些无数难忘的,逝去的回忆。 正堂中央,李锦夜端坐在太师椅里,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他的下首处坐着镇北大将军孙焦,兵部尚书郑明安,户部尚书周启恒还有禁军统领齐进。 俨然一个临时的朝堂。 郑明安恍恍不安的起身,道:“回……王爷,镇西军那边仍没有消息过来,程将军生死不知;匈奴的大军已入益州,离川府之国仅一步之遥,过了成都,直取荆州,豫州;豫州一破,再无阻挡,便可直奔皇城。” 李锦夜看着屋外暗淡天色,沉默半晌,才控制住声音神色,压着嗓子道:“郑尚书可有良计退敌?” 郑明安心一跳,脸涨得猪肝色,眼角的 余光向孙焦看过去。 孙焦冷笑一声,“看我干什么,你才是兵部尚书,匈奴都打上门了,你心里半点成算都没有吗?怪不得大莘要亡,原就是养了你们这帮酒囊饭袋!” 堂堂尚书被骂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诺诺的点着头。 李锦夜朝孙焦冷冷看一眼,孙焦忙敛起身抱拳,掷地有声道:“王爷,末将愿出征,你只需给我十万精兵,我定把那匈奴人杀得片甲不留。” 李锦夜端详着他的脸色,嘴角勾出一抹欣慰的神色,目光再次转向郑明成,“两广总督施典章已经到了哪里?” “回,回王爷,施大人已在赶回两广的路上,只需……” “他赶回去有什么用,用什么去和倭寇对抗,你郑大人是给他们船呢,还是给他们洋枪?” 郑明成一噎,羞愧的低下头。 李锦夜目光一转,深深向周启恒看过去,霎那间,他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是肃然,是杀意! 周启恒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王爷?” “周大人!” 李锦夜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三天之内必要给我筹出一百万两银子,送至施典章的手中,否则……你就把你自己的脑袋送过去!” 周启恒死死咬着后槽牙,“臣,遵命!” 李锦夜缓缓起身,目光落在火盆前的男人身上,许久,他收回视线,一字一句道:“孙焦!” “末将在!” “替本王看着这四九城,这城里若出一星半点事情,你提头来见!” 孙焦心中大骇,“王爷,那匈奴呢,谁领兵去打匈奴?” “我,李锦夜!” 话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孙焦甚至感觉到心脏抽搐似的停了一下。 “王爷,你疯了吗?不趁着这个时候登基,为什么非要……王爷,千金之躯,不坐危堂,你可万万不能……” “孙焦!” 李锦夜忽然伸出的手,指了指外头黑漆漆的天,目光复又落在那道瘦削的青色上,眉目忽然一弯,露出几分沉甸甸的温柔。 “我在想,凉州城破的那一刻,长衫他一定很盼着我去吧,我已经让他等了太久,总不能让他无休无止的再等下去。” 话落,火盆前的谢奕为眯住了眼睛,因睫毛浓密,眼线好像被墨迹描过了一样。 他将最 后一张纸扔进火盆,起身,慢慢走到李锦夜面前,“王爷,我一介书生,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唯有脑子里多读了几本兵书!” 李锦夜抬起眉锋:“你想跟我出征?” 谢奕为自嘲笑了笑,撩起青衫,跪倒在地,“他等着王爷去不假,但心里最想见到的,应该是我,请王爷允我随你出征。” 李锦夜看着下首处所有人骤然而变的神色,心,猛的被刺痛了。这无异于将他和苏长衫关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召告了天下。 李锦夜的双目死死地看着他,眼里的深意一目了然:三爷,人都不在了,你这是何苦呢? 谢奕为淡淡的回看过去,眼神里隐得极深的悲凉和寂静-- 王爷,你不懂,正是因为人不在了,我才不想给我自己留一星半点的退路,这漫长的一生啊,总得让我留点念想吧! 两人对视许久,李锦夜挪开视线,上前轻轻扶起了他:“去和阿渊道个别吧,别让她担心!” 谢奕为长睫颤了几下,深深的作了一个揖:“多谢王爷!” 随即,在所有人的注目中,他头也不回的,脚步稳健的走了出去。 李锦夜直到 他隐入夜色,方才收回视线,目光一偏,转向久久不曾动弹过的齐进。 “齐统领,你可愿意随本王出征?” 齐进脸色变了几变,没有应声。 李锦夜低低冷笑一声,“本王想让你看看,这大莘的江山绝不是靠缩在禁宫中,行鬼蜮伎俩,算乌糟腌赞之事才能永世昌盛的。” 齐进一哂,恍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虽用兵临城下这种卑劣的手段夺了天下。 却……也当得起一句铁骨铮铮。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单膝跪下,“臣,誓死跟随!” …… 谢奕为走出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树下的阿渊。 他深吸口气,不紧不慢的走上前,迎着她担忧的目光,坦然一笑道:“怎么等在这儿?” “想和三叔往后花园走走。” 这话,听在谢奕为耳中并不吃惊,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落在知情人眼中,极不正常,他甚至连一滴泪都不曾掉过。 “走吧,三叔有些话也要给你交待。” 玉渊蓦然紧紧的收紧了拳头。强笑道:“三叔,我这人胆子小,禁不住太多的事情,你若念着咱们往日的叔侄情分,就别说这种话来吓唬我!” 第六百五十七章 物是人非 黑夜,如死水一般寂静。 叔侄二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条青石路通入后花园,每年初夏,繁花盛开,暗香浮动,是整个安亲王府最好看的一条青石路。 苏长衫长年混迹王府,犄角旮旯里长些什么花,种了些什么草,比玉渊这个女主人还熟,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处景致。 如今,真是物是人非了! 想到这里,谢奕为眼眶酸涩的厉害,“那天,我平白无故的突然心口大痛,算算时辰,他应是在那个时候走的罢。他闭眼的时候一定是念叨起了我。” 玉渊扭头看他,被夜风吹翻起来的青色衣领衬得他下巴尖削,修眉入鬓,鬓角竟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白色。 玉渊心跳一滞,他不落一滴泪,却为那人一夜白了头。 “他这个人……说实在的,也亏得生在卫国公府才能活到现在,换成普通人家,这种逆子早被爹妈揍死了,坐没坐相,站没站样,脸皮还极厚,比城墙还厚,没羞没臊的,你三叔我从前就是……” 说到这里,谢奕为眯了眯眼睛,“好了,他把我给祸害了,自个拍拍屁股先走了,阿渊?” “嗯?” “你说,他是不是个王八蛋!” 玉渊用力的点点头,眼睛 飞快地往上看,怕落下泪来。 “可是这王八蛋,就这么走到了我心里!” 谢奕为闭上眼睛,失神良久,方道:“若只是个梦就好了,醒来,他还在,站在我床头懒懒道‘谢探花,这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没起床,是不是故意等着我呢’。” 玉渊吸了吸鼻子,话争先恐后的挤在她的嗓子眼里,竟一句没能说出来, “我这次出征打匈奴,一来想为报仇,二来想看看凉州城,这地方真邪乎,李锦夜伤了,他死了,难怪从古至今被称孤城。孤,是这世上一等一最寂寞的字眼,天子称孤,是孤家寡人的高处不胜寒;百姓称孤……” 谢奕为自嘲一笑,缓缓又道:“是天大地大,再无一人可托尽余生。” 玉渊满心作痛,却只见他微笑。 他纯粹的,温和的笑容并无半分悲意,却又叫人觉得,那是世间第一等的伤心落魄的笑。 比哭还难看! 谢奕为扭头,用指腹擦了擦玉渊眼底的泪,轻声道:“知道我以后在黄泉路上见着他,想说些什么吗?” 玉渊含泪摇摇头。 谢奕为笑道:“我就想对他说:下辈子,下下辈子,愿与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玉渊将头抵在他胸前,轻声道:“ 你与他今生把缘分写尽也好,来世我还想看你生儿育女,儿孙满堂呢!” “我就是这么想的!” 谢奕为抚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着,“战事不等人,李锦夜最迟明日午后便会开拔。我们走后,你自个小心,别惦记着,他爱着你,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三叔你呢?”玉渊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猛的抬起头。 “我可能还想在凉州城呆些日子,然后便往杭州西湖边去一趟,我想帮他看看西湖,他说还没见过。” 谢奕为浅笑:“你别担心,左右是会回来的。” 玉渊含泪点点头,“记得回来就好!” …… 那抹青色消失在视线中,江锋从暗处走出来,“小姐,为何不告诉三爷,那些流言蜚语是沈三奶奶故意放出去的?” 玉渊扭头看他一眼。 其实自己被押进宫的前一天晚上,这消息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震惊之余,她觉得时机不对,就没把这事说给三叔听,如今……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便是告诉了,三叔也不会理睬。” 对一个人最好的惩罚,不是吵闹,不是打骂,而是你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玉渊转过身,静默半晌道:“苏长衫战死,温湘下落不明,江锋 ,你要不要跟着大军往西边去,找一找她?” 江锋一时愣住,其实这个念头早在凉州城破的时候,就在他心里反反复复的浮上来沉下去。 “她对你有情,你应该很清楚;你对她有没有情,未必很清楚,江锋,去帮我找一找她吧。”玉渊一想到温湘,心也快痛死了。 江锋垂下眼睛,从玉渊的角度,能看到他纤长的,浓密的眼睫,以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清澈眼珠。 “小姐!” 他开口:“我此刻去,已经无计于事;更何况王爷不在,我必须留在你身边。” “你当真……一点都不难过吗?” 这话,就像无形的手突然一把攥住心脏,让江锋的呼吸都猛然顿住了。 他咬了下唇,眼神充满了绝望,“小姐,我现在难过还有什么用呢?” …… 子时已过,但王府大门敞开,人来人往,依旧忙碌。 这时,风卷起乌云,终于一声惊雷劈下来,倾盆大雨倾泻而下,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这雨整整下到天亮时分,打落一地繁华。 玉渊站在屋檐下,扭头朝罗妈妈道:“凄风苦雨,也算应了景。”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雨中打伞走来,正是李锦夜。 夫妻二人隔着半个庭院对望,天 地瞬间一寂,少顷,玉渊向他招招手,眼神温柔。 李锦夜并未走上前,只无声笑起来,然后伸手向她招了招手。 玉渊一咬牙,一跺脚,冲进雨中。 李锦夜从青山手中接过伞,往她头上一罩,“等久了?” “还好,知道你在这府里,心总是安的,不比前几天。”玉渊往他怀里缩缩,“事情都安排好了?” 李锦夜点点头,“明日午后开拔。” 玉渊心想三叔料得不错,“这京城,我会帮你看住了。” “看不看都无所谓,国破山河,谁爱拿,谁拿去!” 李锦夜顿顿,俯在玉渊耳边,声音极其轻微,似一语双关道:“阿渊,我累了!” 玉渊轻笑道:“那走吧,咱们回房休息。” “好!” 李锦夜低头吻吻她的鬓角,搂着她走进房里。 吃饭,沐浴,剃须,更衣…… 一切妥当,李锦夜头发还没干,就枕着玉渊的腿沉沉睡去。 他是真的太累了! 玉渊静静地看了一会这人的面容,拿起毛巾将他的湿发一缕缕擦干,然后轻轻把人放在枕头上,盖上薄被。 又从外头的针线篮里拿了剪刀,帮这人修剪起指甲来,他素有怪癖,不喜欢指甲留长一丁点。 此刻窗外,雨渐小,天渐亮。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为我的子民而战 天渐亮。 晋王府里,勤快的下人已点火生炉,清扫庭院,并时不时的往主子的院子里瞄上几眼,眼神中掩不住的担忧。 安亲王拿下了四九城,不仅令妃娘娘禁足不得出宫殿,整个晋王府都是禁军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成王败寇,主子的命运掌握在安亲王的手中,那么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下人呢? 是生是死? 西厢房的竹榻上,萧扶摇蹭的一下坐起来,挥开前来侍候的婢女,直冲进东厢房。 “锦云,我有话想说。” 李锦云虽然去了毒,但脸上还带着几分苍白之色,他本来端着茶,见她进来,手腕忽然微微一抖,茶水洒了几滴出来。 他闲闲一笑:“你说罢!” 萧扶摇坐到榻旁,压低声道:“本来一局好棋,哪知功亏一篑,但好歹还有转机。李锦夜出兵抗敌,是生是死难说,咱们王府还有暗卫十几人,不如放他们出去,趁乱将李锦夜……” 她手背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李锦云惊得将整个茶水泼翻,带着颤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锦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娘娘被困,晋王府被围,最后的下场显而易见,只 有死路一条。”萧扶摇咬咬唇:“到了这个份上,是逼着咱们以命搏命了。” 李锦云疲倦的摆摆手,“你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他身边暗卫颇多,能不能成还是一回事;就是在这个当口上,我也不能行此不义之事,他若有事,放眼大莘又有谁能与匈奴抗衡?” “不义之事?” 萧扶摇冷笑,“你怎么这么糊涂,只要李锦夜一死,咱们有的是办法让匈奴退兵。” “什么办法?” “割地赔款,分黄河而治,派公主和亲……哪一条都能让匈奴动心。除掉李锦夜,你登上大位,励精图治个几年,总有能收拾匈奴的那一天。” 李锦云的理智砰的就绷断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萧扶摇凑近了,又道:“咱们现在就派暗卫到匈奴那边说和,如果由他们出手解决李锦夜更好,到时候……” 女人的唇,一张一合,原本温柔娴静的脸上覆着一层戾气,李锦云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这张他曾经看都看不够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和厌恶起来。 他猛的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打过去。 轰的一声。 萧扶摇像被九道天雷劈中了似的,整个人都凝固 住了,“你……你打我?” 李锦云看着自己不停发颤的手,牙关一紧,切齿道:“萧扶摇,你给我记住了,我姓李,李氏江山我可以败给自己人,却永远不会卖给杀我百姓,破我国门的敌人。来人!” “王爷!” “晋王妃失德,即日起收回掌家权利,禁足三个月!” “李锦云,你想干什么?” 萧扶摇的尖叫声,让李锦云耳膜咚咚直跳,下一瞬间,他拔脚冲出房间,立于庭中,身子不停战栗着,连说出话都是战栗的。 “我不想干什么,你姓萧,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身为李姓,应该为这个姓氏做些什么!” 说罢,他甩袖而去。 在他身后,萧扶摇踉跄着追出来,将要跨出门槛时,被人拦住。 她眼底显出明显的震愕,迟疑了半息后,撕心裂肺的大喊道:“李锦云,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锦云脚一顿,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王爷!” 青山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晋王暗卫十七人,跪在王爷书房外,请王爷见一见他们的主子。” 李锦夜与玉渊对视一眼,沉寂半晌后,冷冷道:“来人,把晋王带来!” 半柱香后,李锦云穿一身行军打仗的盔甲,立于李锦夜面前。李锦夜注视着他,眼底有愕然,有打量,有怀疑。 兄弟俩彼此无声对望,深邃的瞳孔中映出对方的倒影。 半晌,李锦云哑然一笑,“外头十七个暗卫,是我晋王府最后的一点倚仗,求皇兄拿走。” “李锦云,你想做什么?” “我想与皇兄一道出征。” “……”李锦夜面色剧变,瞳孔霎那间急剧缩紧! 李锦云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不为保命,不为邀功,只为这李氏江山,皇兄!” 他缓缓单膝而跪,“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李氏江山已经落魄到这个份上了,这江山供养了我这二十年,也让我为这它尽一份薄力,老祖宗打下的江山,不能在咱们手里丢了。” 李锦夜沉默良久,沉声道:“供养你的不是李氏江山,而是这江山上的每一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是千千万万李氏的子民,是他们的肉,他们的血,才换得你的锦衣玉食,你若愿意为他们而战,为他们而死,我允你出征。” 李锦云心里顿时升起极端荒谬的感觉,这话可真真可笑啊,父皇若听了,定会 把玉玺都砸到李锦夜的头上。 但,李锦云笑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整个大莘的皇子皇孙中,再没有比李锦夜更能知道 供养着李氏一脉的人民的苦难深沉。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顺利的从父皇手中抢下这个江山--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从未变过! 李锦云深吸口气,目光坚定而深沉:“皇兄,我愿意保护大莘的子民不被屠戮,保护大莘的良田不被毁弃,我愿意为他们而战!” …… 五月初七,午后。 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李锦夜一身盔甲站在最前,他的身后是禁军统领齐进和晋王李锦云。 李锦夜缓缓从腰间拔出长刀,刺向天空,随即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而去。 玉渊在城墙上看着满天的尘土,双目盈盈含泪,“江锋,我在这里目送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离去,每次心中都依依不舍,唯有这一次……我心里半点不舍都没有。” 江锋放在身后的双手,微微发抖,“因为小姐知道,王爷和三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玉渊不可思议的地望向他。 江锋垂下视线,轻描淡写道:“因为他们知道,你在这里等着他们。” 第六百五十九章 绝食 大莘军队一路疾行,两日内,仅歇过六次。 第三日,前方传来消息,匈奴大军已过成都,取下荆州,荆州百姓死伤无数,遍地尸骨。 李锦夜心如刀绞,立刻下令三军,将行军速度再快一些。 齐进大感疑惑,“皇爷,荆州己破,我们已鞭长莫及。匈奴就算片刻不歇直奔豫州,快马加鞭也得五日,而我们赶到豫州只需三日,多出来两日足够大军休整,并且做好布防。这样连累赶路,将士们吃不消的。” “是吗?” 李锦夜看着他冷笑,目光却向青山看去,后者幽幽开口: “豫州有多大?城宽几里,长几里?城墙几丈?百姓多少?城中多少军队?父母官是硬骨头,还是软脚猫?在哪里布防?设几道屏障?匈奴人会从哪里攻城?还有多少部落跟随?这些人和匈奴人之间是不是铁桶一块?可不可以用离间计?如果有,如何用?” 青山皱了皱眉,沉声道:“如果齐统领能将这些问题一一作答,我想,大军可以慢慢走!” 齐进一噎,将头扭过去,再不说话。 李锦云的视线在青山身上挪开,最后落在了李锦夜身上。 他骑在马上,盔甲因为碍事而卸了下来,穿一身天青色文袍,眼底满是 黑紫色,下巴一圈胡茬,衬得整张脸苍白无比,但眼神却是亮的。 李锦夜察觉李锦云在看他,视线看着前方不变,淡淡道: “行军打仗,讲的是一个先机。赫连战围凉州城,想必事先把凉州城里有多少男人女人都摸了个一清二楚,苏长衫仓促上阵,不败才怪。早一步赶到了豫州,多一分胜算,你们别忘了,豫州的百姓正盼着我们呢!” 齐进听得心服口服。 李锦夜深呼吸,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此计还含着一层深意。 赫连战知道自己奔赴豫州,势必全力启程。匈奴人不是铁打的,在凉州和荆州苦战十多日后,势必体乏。 这也是先机! “镇西军程潜那边,可有消息?” “回王爷,消息全无!” 阴风吹过,李锦夜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这时,谢奕为突然开口道:“王爷,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李锦夜心中一动,深目看了谢奕为一眼,“说得好,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王爷,我还有一计献上。”谢奕为慢悠悠又道。 “你说!” 谢奕为目光淡淡的看了西边天空一眼,“出发前,我将有关匈奴这个民族的资料一一翻遍,发现这个族类最重视的,便是 家人手足,朋友兄弟。他们一路南下,已有十几日,思乡之情已起,王爷若把那一招四面楚歌用得淋漓尽致,必有意想不到的成效!” 李锦夜眼睛一亮,比他的眼睛更亮的,是李锦云。 异族的歌声在战场上响起,敌人听了是思乡之情,大莘士兵听了则是深深的耻辱,势必激起他们将敌人赶出故土的强烈愿望。 这一招,简直妙不可言,李锦云不由的心中一阵激荡。 …… 千里之外。 赫连战看着密报,连连冷笑,“竟然只派出十万大兵,便想屠我匈奴人,哼,他的士兵有孤王的士兵勇猛吗?他们的马有我们的马壮吗?他们手中的刀有我匈奴的刀锋利吗?” “大单于,领兵的是安亲王,不可小看!” “孤王等的就是他!” 赫连战随手拄刀,起身,看着刀上的寒光,脸上杀机四起,“传令所有人,立刻赶赴豫州,拿下李锦夜的脑袋,孤王要用他的脑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们!” “大单于,咱们兵困马乏,要不要歇几天再走。” “歇?” 赫连战自负的冷笑:“他们大莘人行军打仗,讲究一个兵贵神速,他李锦夜快,孤王的军队得比他更快才行!出发!” “是!” …… 此刻的禁宫中,玉渊乌鬓松挽,一只翠玉簪子插在发间,显得人淡如菊。 她手里拿着一枚玉扳指。 这是禁军统领齐进临走时交给她的,凭此扳指,禁卫军,御林军任她调遣。 王值躬身站在她面前,将宫里大小事宜一一回禀。 皇帝依旧醒一阵,睡一阵;令贵妃得知儿子出征的消息,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昏了过去,随即便病倒了。 玉渊无声冷笑起来,“告诉张太医,这两位,尤其是老皇上,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下命来,王爷回来,还有很多话要问他呢。” 王值拂尘一扫,“是,王妃。” 王值匆匆离去,玉渊缓缓转身,身后是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她挑了挑秀眉,眉角眼梢都是不屑。 这偌大的皇宫有什么好,死了还不是只睡那一个棺材。 “王妃!” 孙焦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玉渊回头:“孙将军有何事?” “我这心里还是不放心,想……” “不必!” 玉渊淡淡打断他道:“有李锦夜在,有我三叔在,这场仗必胜。你若闲着无事,帮我做个恶人吧!” 孙焦悚然一惊,心想我往大街上一站,就凭这相貌就能吓哭三岁小儿,这恶人还需做吗? 他敛了神色,道: “王妃,孙焦是个粗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玉渊的神色温和下来:“这战虽然能胜,但势必是久战,最后拼的是粮草。我已命江锋把我安亲王府所有田庄,粮库的粮都聚集起来,安亲王府倾囊而出,京中高门大族不会袖手旁观,但捐多捐少却是咱们由不得的。若捐得少,你这个恶人便上门讨要吧!” 孙焦嘿嘿笑了几声:“王妃若放心,这恶人我便做了。” “你能从塞外赶来支援李锦夜,孙焦,你若连你都不放心,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放心的人?” 淡淡一句话,激起孙焦万丈豪情,他抱了抱拳,咬牙道:“王妃,那你便瞧好吧!” “有劳孙将军!” 孙焦正要起步,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收脚道:“王妃,萧府那头要不要先关起来?” “萧家人可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尚无!” “那就不必!” “是!” 玉渊目送他离开,抚了抚微微冒汗的额头,心里盘算着李锦夜一行到了哪里。 突然,有道人影匆匆向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挥着手。 玉渊心中一跳,忙迎上去:“师傅,你这是怎么了?” 张虚怀顶着一头大汗,气喘吁吁道:“阿渊,老皇帝他……他绝食了!” 第六百六十章 备战 寝殿里,一股闷热的,夹杂着浓浓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宋年夕脚步顿了顿,面不改色的走进去。 龙床上的老人睁着眼睛,松弛的皮肤上斑斑点点。 岁月,不曾因为他是个皇帝而放过他。 玉渊在半丈外停下,不跪不拜,“听说你绝食了?” 用一个你称呼帝王,这若放在从前,这是何等的大不敬啊! 果然,老皇帝眼珠子转了几下,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想死,还不简单!” 玉渊像是浑然没有察觉自己无理,诡异一笑道: “我这里多的是致命的毒药,有七窍流血而亡的;有全身腐烂致死的;还有如一万只蚂蚁同时啃噬你心脏的……我不介意把这些毒药都用在你的儿孙身上。” 宝乾帝眼珠子骤然睁大,额角青筋暴出。 “其实按我的意思,你早就不用留着了,但李锦夜是个孝子啊,他还想打完了仗回来,好好儿的替你养老送终呢!” 玉渊上前半步,继续道:“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下,苏长衫死了,镇西军没了,凉州,荆州都被匈奴人给破了。那些被破的城池,男人被杀,女人被奸,白白嫩嫩孩子成为两脚羊,你一向自以为得意的盛世走到了尽头,他日百年人后,史书工笔该怎么写你是好呢?” 宝乾帝半张着嘴,嘴里发出“霍霍霍”的声音,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皇帝啊,如果我是你 ,我就好好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毕竟大莘现在这副样子,到了下面,是没脸和祖宗交待的。” 说罢,玉渊转身,轻声道:“一个帝王担不起这个天下,如同将军拿不起刀,农人举不起锄头,绣娘拿不起针一样,废物罢了,没资格要死要活!” 宝乾帝压在喉咙里的嗓音,始终发不出来,但眼中的杀意快要满溢出来。 但又有什么用呢! 帝王的权力被夺,和普通垂死的老人没两样。 李公公看着自己侍候了几十年的主子这副干瞪眼的样子,悲从中来,迅速抹了一把泪。 玉渊冷冷看他一眼,道:“公公哭什么呢?哭你的主子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吗?你可曾想过,那些死儿死女死爹死娘的百姓,他们找谁哭去?所谓千古明君不过是一场笑话!” 玉渊低低地笑了两声,转身离开。 李公公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哀哀欲绝道:“皇上啊,您别和安亲王妃一般见识,好歹吃点罢!” 宝乾帝张了张嘴,含糊的吐出一句话:“我要……活……要……睁……着……眼……睛……看……他……们……的……下……场!” …… 两日后,夜未央。 玉渊回到王府,累得懒得洗漱,和衣躺下。 江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姐,军中传来消息。” “你说吧,我累了,已经歇下,就不请你进来了!” “ 大军已入豫州,王爷写了一个字--安。” 玉渊勾起嘴角,“那安字写得可是龙飞凤舞,下笔有力?” “小姐,笔道苍劲,浑然天成。” “是真安,你去吧!” “还有一事,孙将军已筹得八万担粮食,明日一早押送出京。” 玉渊睁着像铁块一样沉重的眼皮,叹道:“八万担,远远不够,告诉他使出些手段来,再征!” “是!” 玉渊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消失前,她想:暮之,我定不会让你饿肚子,定要让大莘的前方的士兵吃饱穿暖,耗也把匈奴人给耗死! 江锋在墙外静静等了片刻,见再无声音传来,这才向门口的罗妈妈招了招手。 “小姐这几天宫里宫外的忙,你们好生在一旁照顾着,万万不可马虎。” 罗妈妈重重点头,“你放心,她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我头一个舍不得她这么累!” …… 千里之外的豫州城,一片繁忙。 李锦夜到达后,一边让风尘仆仆的士兵们吃饭休整,一边将整个豫州分了几个区域,每个区域指派专人负责。 接着他又令人清出几条街区,等士兵们吃饱睡足后,当街练兵,由齐进亲自指导他们。 齐进是大内第一高手,一招一式从不玩花架子,刀刀要的是人命。 这些镇西军长年在马背上生活,近身搏斗欠缺,而凉州、荆州两役总结出的教训,匈奴人最擅长 近身肉搏。 李锦夜则脱下文袍 ,换上战袍,他没有任命任何将领,宣布亲自带兵杀敌,与匈奴人死战到底。 此刻的大莘军队,不再像苏长衫带领的那帮京兵,整个一盘散沙。 他的身后有在北狄的风霜剑雨中保家卫国的士兵;有一心为苏长衫复仇的谢奕为;有不惜抛下一切,为民而战的李锦云;还有无数想要活命,想保护家人的豫州百姓。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人也赶来了--曾经的蒲类公主,如今的蒲类王阿古丽! 她带了五千黑风寨的亲兵,于一个月夜赶到豫州,拄起长枪,头发像男人一样高高挽着。 李锦云看到她的时候,眼睛像是迷进了沙子一样,说不出的酸涩。。 这个曾经被大莘人屠了整个族人的女子,在割下了白孝涵的脑袋,与大莘彻底决裂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她不是为了大莘而来,而是为她唯一的亲人--李锦夜。 李锦云悄无声息的退出书房,把房间留给这对姨甥俩。 掩门的瞬间,他看到一旁谢奕为双手交握,平静地看着西北的天空,英俊的侧脸在微光里显出一抹凄凉。 李锦云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萧扶摇。 如果有一天,他战死在沙场上,那个女人会放下京中的一切,到千里之外来看一看他战死的地方吗? …… 书房里,阿古丽洗了把脸,把毛巾往脸盆一扔 。 “回头打起来,老规矩,我从后面包抄!你们也不用缩在城墙后面打,直接打开城门干他娘的。” 李锦夜无奈地看着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士气!” 阿古丽冷笑道:“缩在后面,为守;杀出去,为攻。” 李锦夜深目看着她,不语。 阿古丽从腰后拔出弯刀,坐在榻边,弓着一只脚,用绢布细细擦试刀背,又道:“这就等于告诉了匈奴人,放马过来吧,爷爷就等着宰你们了,谁怕谁!” 李锦夜缓缓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守城,至于这一仗如何打,晚些再说!” 阿古丽收起帕子,刀往腰后一插,手用力的拍了几下李锦夜的肩:“阿夜啊,怎么打都成,小姨终归是要和你同生共死的,怕匈奴人个鸟!” 李锦夜扭头,浅笑:“北狄怎么样,不是让你先把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再来吗?” 阿古丽柳眉倒竖,“万一姑奶奶来晚了,谁帮你个小王八蛋收尸?” 李锦夜哭笑不得:“阿古丽,麻烦你以后和虚怀一起生活时,收敛一下你嘴里的脏话。” “切!” 阿古丽叽笑道:“你当他不会讲啊,骂起人来比我还狠,我还不一定能骂过他呢!对了,苏长衫死,那老小子没哭鼻子吧!” “哭了!” “我猜他就哭了,可惜我不在他身边,否则……”阿古丽轻叹了口气。 “王爷,京中密信!” 第六百六十一章 请君入瓮 密信是玉渊写来的,李锦夜读完,随手放在烛火上点燃。 阿古丽好奇地追问道:“她怎么说?” “京城一切安,第一批粮草已经在路上,第二批正在筹集,让我不必担心。” “你也亏得娶了她!”阿古丽感叹一声。 李锦夜笑而不语,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腕上的佛珠,仿佛那串佛珠就是阿渊。 然而兵荒马乱中,这温柔只短短一瞬,他便回神问道:“赫连战这会到了哪里?” 探子忙道:“回王爷,已经在五百里外。” “镇西军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没有!” “再派人去探。” “是!” 李锦夜布置完,冲阿古丽道:“五百里,如果快的话还有一天一夜。” 阿古丽眯了下眼睛,身体往榻上一倒:“行了,从现在开始别吵我,我要睡觉,睡饱了才有力气帮你杀敌。” 她说睡,头一沾枕头就睡,快得简直不可思议。 李锦夜知道这是长年行军打仗练出来的本事,替她盖了被子掩门到隔壁房里议事。 …… 五月十四,晴空万里。 赫连战带领匈奴大军,纠集西边边镜八部落,直奔豫州而去。 数日前,他与苏长衫对峙凉州,虽然苏长衫战死沙场,大莘军队全军覆没,但赫连战损失也不 小,整整一万多精壮的匈奴士兵折损在此役中。 入到荆州,荆州父母官是个孬种,荆州驻兵更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没打几下就降了,匈奴大军没费什么周折,就拿下了荆州。 这让赫连战和他的士兵信心大增-- 大莘已经过了一两百年的太平盛世,虽然他们曾经是马背上的民族,但安逸享乐的生活,使他们成为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荆州如此,豫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虽然李锦夜带十万大军过来,但又如何? 大莘士兵根本就是软脚虾,有的甚至连大刀都拿不动。 但胜利没有冲昏赫连战的头脑,离豫州还有两百里的时候,他命大军停下休整,并派出探子前去探路,自己则和手下大将制定攻城计划。 因为他知道,李锦夜早他两天入豫州,前方等着他的,将是重重叠叠的敌人的关卡。 赫连战,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大草原上不世的枭雄,将自己隐身在大莘皇城,堂堂大单于跟条野狗似的,窥视着大莘朝廷和百姓一举一动, 然后,潜回到匈奴,慢慢在狼一样的坚忍和筹划里,针对性的模拟对大莘出兵的每一步。 三年来,他将他的五万士兵训练成吃人的野兽,将他的战马喂养的前所 未有的结实,他窥视的是整个中原地区的大好河山。 还有那个唯一让他受挫的女人--高玉渊! …… 其实,早在赫连战离豫州还有四百里时,李锦夜便得到了消息。 他淡淡地看了谢奕为一眼,问道:“三爷,如果你是他,会如何?” 谢奕为交握着双手,脸色苍白俊秀,“休整,派探子刺探,根据刺探来的情况,制定攻城方案。” “何时攻城?” “如果是我,我会在三日后。” “为什么是三天?” “三天,能让一个人的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但时间一长,士兵们的情况会产生焦灼,所以,三天是极限。” 李锦夜抬头,“传令下去,匈奴将在三日后攻城,三军将领准备备战。” 李锦云眉头一皱,急声道:“皇兄,这三天准不准,万一提前了呢?” 李锦夜看了一眼,看得李锦云心里直发毛,“我相信三爷的直觉,你去休息吧,我与三爷说会话。” 李锦云动了动唇,到底将担心的话都咽了下去。 他一走,房间里空落下来。 李锦夜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温茶,递一杯到谢奕为手里,“可曾想好,这一仗如何打?” 谢奕为慢悠悠的品了口茶,方道:“想好了,你要不要听我说一说?” “说来!” 一盏茶喝完,谢奕为刚刚讲完,李锦夜不由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时候想出这个法子的?想了多少天?” 谢奕为低头:“自他死讯传来,我就开始想了,到了豫州城,看到这个城池的全貌,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想这些的时候,才不会想他。” 李锦夜心头重重被刺痛了一下。 这人穿一件极简单的长衫,肩背消瘦,整个衣服就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那身浸到骨子里的书卷气陡然间烟消云散了。 脸颊凹陷下去,眼睛微沉,竟说不出的凌厉,像一个突然拔刀的死士。 “三爷!” 李锦夜不由放柔了声音,“他这辈子能得你倾心相对,够了!” 谢奕为没说话,只是冷冷的笑了一下,五官隐没在昏暗中,像雕塑一样。 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良久,谢奕为方道:“他是够了,我却还没够!” 李锦夜一听这话,眉头夹得更紧,竟无话可答。 ……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终究是来了。 五月初十七,赫连战在百里外击退了一小波敌袭之后,终于兵临城下。 午时,攻城正式开战。 豫州这座经过了百年风霜的城池,开始承受来自 遥远地方游牧民族的第一波血的洗礼。 短短半个时辰后,南城门被轻而易举的攻开,赫连战愣了一下,但随之呼啸而来呐喊声让他的脑子晕了一下。 匈奴人的呐喊是有理由的,这一幕和攻荆州非常像,此刻的豫州城里有数不清的男人等着他们去杀,数不清的女人等着他们去奸…… “大单于,进城!” “进城!” “进城!” 一个心急的匈奴人甚至等不及令下,一夹马腹,首当其冲的冲了进去,嘴里还叫嚣着:“哈哈哈哈,老子要奸了豫州城最漂亮的婆娘!” 紧跟着,匈奴人像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让他们诧异的是,半路上竟然一个百姓都没有。 空城,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让人心里直发毛,赫连战一挥手,手下立刻四散抽查城中居民。 然而,一无所获。 赫连战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开始后悔自己的冒进。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战鼓声,一下又一下,越敲越急。 赫连战大喊一声“不好”,却已经迟了,大莘的士兵已经从城外杀了进来。 这就是谢奕为自那人死后,苦想了无数个黑夜白天的招--请君入瓮! 赫连战头皮一麻,怒吼道:“快,从几个城门先撤出去,离开这里,快--” 第六百六十二章 贱命一条 此刻的镇西军,大火轰的一下被点燃,噼里啪啦的火烧声中,稳稳夹杂着压抑的抽泣声。 烧得是染了瘟疫的士兵的尸体,烧完后来不及将他们的骨灰一一捡出,大风一刮 ,吹得漫天都是。 英雄无归路,能不叫人哭吗? 程潜第一次烧尸的时候,还泪流不止,烧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他扭头冲温郎中咧嘴一笑道:“郎中,我好歹也是个将军,烧完了麻烦你帮我收殓收殓,带回去给我爹娘。” 温郎中望着他,悲痛的喝道:“程将军放心,再给我些日子,我定能把这瘟疫给治好!” “来不及了,看命吧!” 程潜摆摆手,“你先忙着,我得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再带弟兄们打一次,我就不相信,那帮匈奴人是铁打的。拼了!” 说罢,他大步走向王帐中,转身的瞬间他眼中有湿意涌出。 镇西军还剩不到一万五千人,连他在内几乎个个都开始发起低烧,这是瘟疫最初的症状。 反正都是个死,他无论如何也得把吉满率领的匈奴大军生生拖死,给凉州城留点机会出来。 他想得很好,却万万不曾想到,凉州 城早八百年就被破了。 温郎中抹了把泪,冲身后的周氏哑声道:“我真恨我不是华佗再世,否则也就不用生生看着……” “老爷,人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去熬草药去!”周氏含着泪扭头走了。 华佗再世有什么用,很快就轮到咱们夫妻俩,也不知道湘儿那边怎么样了? …… 两个时辰后,又一场生死战在西北大地上打起。 一时间,杀声震天,血流满地。 尽管这一万五千人,个个都有身染瘟疫的先兆,如同待宰的羔羊,却再没有什么,比日夜看着身旁亲密兄弟不断倒下的仇恨,让羔羊一夜之间变成虎狼的神奇力量。 吉满原本想着最后一战,速战速决,然后一路南下,支援豫州,哪曾想忽然遭遇恶鬼一样的镇西军,他们几乎蒙了。 用恶鬼形容镇西军一点没有夸张,即便是战到最后奄奄一息,他们都会用手和脚死死的抱住匈奴人,张嘴,不管什么地方,都狠狠咬下去。 惨叫声响起时,吉满瞬间明白过来,镇西军最后这一仗,是要以毒攻毒,将瘟疫在匈奴人中传播开来。 吉满率领的这些匈奴大军,事先早就 服过抵抗瘟疫的草药,但还是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给吓住了。 “撤,撤--” 程潜哪会给他撤的机会,长刀一挥,所有镇西军都拼了命的缠上去。 这一战,打得晕天黑地,日月变色。 这时,远处地平线上骑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黑衣黑袍,将整个身体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冲进战场中,一勒缰绳,用极为高昂的声音大喊道:“谁是程潜?” 程潜正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和一个匈奴人近身肉搏,一听有人叫他名字,张嘴就道:“你家程爷爷在此,来吧,统统一起过来,让程爷爷杀了你们!” 说完,头一栽,就这么倒了下去。 黑衣人冲上去,一刀砍死匈奴人,猛烈的摇晃着程潜,喊道:“姓程的,你给我醒醒,你认识不认识高玉渊啊?” …… 高玉渊此刻正揪着周启恒的衣襟,愤怒道:“豫州开打了,你一个大贪官只捐一千担的粮,一万两的银子,你唬谁呢?” 周启恒恼羞成怒道:“男女授受不清,安亲王妃,下官库上只有这么多的银子!” 高玉渊看着他的瞳孔,咬牙切齿道:“信不 信我真抄了你的家?”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皇上……” “你叫天皇老子来都没用!” 玉渊扭头看着一旁的孙焦道:“割下他一缕头发,拿到周府和公主府,一家索要十万两银子,就说两个时辰银子不到本王妃的手上,就等着给周大人收尸吧!” “是!” 大莘人素来断发如断命,周启恒扑通跪倒在地,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你……你……你早晚一天会被天打雷劈的!” 玉渊冷冷地看着他,双目有说不出的狠戾之气,“周启恒,我要是害怕这个,我还会嫁给李锦夜?” 两个时辰后,周府和怀庆公主府的二十万两银子便到高玉渊的手里。 她看着厚厚一叠银票,冷笑道:“就用这个法子,让京中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做一个选择,要么命,要么钱!” 消息像阵风一样的传出去,不消片刻,来安亲王府送钱送粮的队伍排成了长队。 孙焦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痰,心说:还是王妃狠啊,自己的拳头对付这些文绉绉的人,不顶个屁用。 …… 送钱的队伍中,杜齐刚朝身后的陈清焰眨了下眼睛,陈清焰立刻走出 队伍,大声高喊道:“我是姑苏庶民陈清焰,想求见王妃。” 江锋一看是他,厉声道:“何事?” “我们家主子打算为前方的浴血卫国的士兵捐银子五百万两,粮食五十万担!” 江锋一听这个数目,眼睛微微眯了眯,立刻转身离去。 半盏茶后,玉渊的目光落在陈清焰脸上,“说吧,为什么捐这么多?” 陈清焰倒也不藏着掖着,淡淡吐出两个字:“保命!” 晋王府倒台,萧家必受牵连,能不能保命都难说。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依附于萧家的杜家将来会如何,这就要看安亲王回来后,打算如何处置晋王。 玉渊冷笑:“李锦夜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保命,会不会早了些。” 话,透着浓浓的嘲讽。 陈清焰却恍苦未闻,“王妃,人都是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这是本性,但这些银子和钱,保的不是我的命;在我最难的时候,杜兄拉了我一把,我只想保他一家老小的命。至于我的命……” 我本是世间仓皇一狗,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命不命的有何重要? 陈清焰顿了良久,“贱命一条,无甚重要。” 第六百六十三章 我会让她看得起 玉渊没说话,只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有一种特有的沉静明彻,陈清焰被她这样盯着,感觉到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最隐秘的内心。 下一瞬,玉渊唇角微微勾起,声音清晰明亮,“陈清焰,你知道我为什么至始至终都看不上你吗?” 陈清焰根本没有料到她话峰一转,会转到这个上面,难堪的偏过了头。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路。” 玉渊眉眼间露出冷意:“你从小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出生,陈家,蒋家将你护得密不透风,你读书,科考,做官……一路顺风顺水,最大的一个挫折便是平王倒台,永安侯府被抄,你母亲蒋氏病亡。” 陈清焰声音含着痛苦,“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够吗?” 玉渊呷了口茶, “你回到苏州府,虽贬为庶人,但陈家的基业仍在,吃喝不愁,娶了媳妇生了子,连在杜财神手下做事,都是你父亲打了招呼的,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路吗?” 陈清焰的目光一沉,半晌答不上来。 玉渊的目光却格外的温和:“绝路就是你瞎着眼,躺在空无一人的小屋里,身体里的毒一次又一次发作, 也许下一次发作后,你就再醒不来,但身负血海深仇。” “绝路是你四面楚歌,身后的士兵一个一个倒下,你一个人,一把刀要面对千军万马,你想逃,身后是万千无辜百姓,你没脸逃,只有往前冲。” 玉渊微微一笑道:“你所谓的贱命一条,无甚重要,不过是气话;当你真正走到绝路的时候,你比谁都想活。” 陈清焰的鼻子沁出汗水,心砰砰砰的像打鼓一样的敲着。 “陈清焰,你们根本不用猜测李锦夜将来班师回朝后,会对你们如何秋后算帐,他的心里,装不下那么多细小的,龌龊的东西。” 玉渊冷笑:“而我,之所以敢连周启恒的头发都剪,那是因为,我想让他活下来,让他带出去的士兵们活着回来。命只有一条,不分贵贱!” …… 陈清焰如何走出的花厅,高玉渊后来说了些什么,他统统不知道。 等他整个人清醒过来的时候,杜齐刚焦急的脸,近在咫尺,“怎么样,她说了什么,会不会放过我们杜家?” 陈清焰喉咙酸涩,心口剧烈跳动,张了几次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杜齐刚被他的神情吓到了,失声道:“她,她还是拿萧 家开刀,拿我们杜家祭旗?” 陈清焰摇摇头,黑漆的瞳孔里有着很激烈的东西在碰撞。 许久,他低声道:“杜兄,如果你不做造反杀头的事情,杜家永远在;还有……” 闻言,杜齐刚心头一喜,忙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我想向你递个辞呈。” “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跟着我干了?”杜齐刚激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我还没有想好!” 陈清焰缓缓抬头,望着晦暗的天际,喃喃道:“但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看得起我!” 杜齐刚一脸怔愣。 …… 五月十七,午时。 热浪滚滚。 匈奴大单于赫连战率铁骑攻下豫州城,仅半个时辰,城破。 匈奴大举入城,却发现城里空无一人,正狐疑之际,大莘十万军队将整个豫州城死死围住。 仓皇之下,赫连战边打边退,下令关闭城门。 这一役,匈奴折损将士五千人,大莘折损八千人。 …… 五月十八,辰时。 赫连战休整一夜,命手下在城中觅食,谁知将整个城都搜遍了,一粒米都不曾看到。 赫连战命人将全城的鸡鸭狗牛等家禽宰杀,充作食 物。 …… 五月二十日,大雨。 大莘军队围而不攻,赫连战眼看食物越来越少,恨得牙龈险些咬出血来。 此刻,他终于明白李锦夜是想将他活活困死在豫州城。 入夜,他挑选亲兵五千,从北门而出,试图杀出一条血路来,哪知李锦夜早在北城门布下一万五千人。 这一役打得天地变色,匈奴五千人无一人生还,而大莘也整整折损了近一万人。 …… 五月二十五日,风起。 由京城运出的第二批军粮到了,大莘士兵在野外生火煮饭烤肉,香气飘了近三里。 此刻的豫州城里,已不见一只活禽。 赫连战命士兵斩杀十几头受伤的马,射杀天上的大雁,以充足。 夜半,城外响起匈奴人脍炙人口的长调--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长调唱了半夜,豫州城中的匈奴人想到自己阿妈,阿爹,安答……热泪滚滚而下。 …… 五月二十八,夜,黄沙漫天。 城中再无伤马可杀,再无大雁可射,赫连战像头被困的野兽,独自在房里苦坐了一个时辰后,决定不论生死,破城而出,誓死一战。 做完 这个决定,他命随众将瘦马斩杀,让他的士兵们吃最后一顿饱饭。 为了不让外头的大莘兵有所察觉,他甚至命人将马一刀断头。 然而,血腥味依旧蔓延开来。 五里之外,李锦夜与谢奕为并肩而立,一个着盔甲,一个着布衣。 谢奕为低声道:“王爷,血腥味这么浓,明日一早应是最后一战。” 李锦夜琢磨了一会,道:“这一战,三爷可有良计?” 谢奕为摇摇头,沉沉的目光转向他,“没有良计,只有两个字--死战。我想,他在天之灵总会保佑我们的。” 李锦夜眉尖一跳,“三爷,问句不该问的,他走后,我没见你掉一滴泪,这样闷在心里不好,回头等仗打完了,我陪你一醉方休,哭出来会好些。” 谢奕为注视着他,“说来你也许不信,我哭不出来,一滴泪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似乎笑了一下,摇摇头,也没有“我绝不独活”的念头。 他就想带着那人的一笑一言,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仿佛如此这般,才对得起这份感情。 突然,一只玄鹰从空中呼啸而落。 李锦夜长臂一伸,那鹰稳稳的落在他手肘上,李锦夜定睛一看,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第六百六十四章 他醒了! 谢奕为上前一步,“可是镇西军有了消息?” 李锦夜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三爷,你是如何猜到的?” “能让王爷的眼神骤然发亮的,除了阿渊的信外,只有镇西军。” “正是镇西军!” 李锦夜将信递过去,“三爷,瘟疫被控制住了!” “温郎中果然……” “不是温郎中,是索伦!” 谢奕为大惊,“怎么会是他?” 李锦夜的目光与谢奕为一触即放,许久,他道:“因为阿渊!” …… 五月二十九,辰时,天刚晓亮。 紧紧闭着的城门,慢慢打开一条缝隙,赫连战一身盔甲率先走出来。 马嘶鸣一声,在原地打着转。 赫连战抬头,内心万雷齐发火树银花。 数丈之外,李锦夜身骑高马,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久违了,大单于!” 赫连战没有作答,眼底阴森的可怕:“你如何知道我会从南门出?” 李锦夜笑笑,一字一句:“我还知道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噢,那就试试吧!” 说罢,赫连战一勒缰绳,一往无前地催马闯入大莘军队的阵中。 李锦夜正要迎上去,一人一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齐进大喝道:“孙子,让你齐爷爷来迎迎你!” 身后的大莘军左中右 路分好,丝毫不乱地跟着齐进极快的推进-- 这是我大莘的城池,让出去,就必须抢回来! 西风长沙,万里戎机; 铁衣剑戟,兵马轻嘶。 骷髅皆是长城府,日暮沙场飞作灰…… 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血流成河,尸骨遍野! 匈奴大败! 混乱中,赫连战挨了一记穿心箭后,生死不明! 这一役,大莘将士损失也极为惨烈,仅余五万五千余人。晋王李锦云背后中两刀,血染盔甲! …… 六月初十。 李锦夜留下五千士兵清扫战场,五万兵马分作两队,一队由齐进率领,直奔两广; 另一队由他率领,直奔镇西大军中。 李锦云则被李锦夜敲昏了,押送回京城。 …… 十日后,李锦夜与程潜通密信,制定出作战计划,他们前后夹击,用了整整半月的时间,尽灭由吉满率领的匈奴大军。 吉满战到最后一刻,怒喊了一句“阿妈,儿子不孝”,横刀自刎。 余下的匈奴伤兵纷纷效仿,无一人苟且偷生! 李锦夜怕这些尸体上带有瘟疫,一把火烧之! 整休五日。 李锦夜领兵西下,势如破竹,方圆五百里的部落走投无路,派人称降,愿向大莘俯首称臣。 至此,西北真正大定。 …… 就在吉满的刀横向自己的颈脖时,西北边陲的一间破庙里,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你个小秃驴,眼睛往哪里看啊……回去我一定要告诉阿渊,小秃驴,你死定了!” 不圆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后,手颤颤威威的伸向女子的胸口,“啪”的一声,一坨黑糊糊的膏药覆盖在女子白皙浑圆的胸前。 “啊--” 女子痛得浑身战栗,一边战栗一边破口大骂:“不圆你个杀千刀的,你好狠的心啊,老和尚,老和尚……你徒弟在谋杀我,你也不管管,喂,老和尚,你聋的啊!” 老和尚没聋,他正愁眉不展的看着床上的人,不解的挠了挠头皮。 我好歹也是延古寺的高僧,医术没有那么差吧? 怎么还没醒呢? 不行,再去翻翻医书。 这时,床上的人长长的眼睫动了动,片刻后,他慢慢的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座巨大的观世音菩萨的像。 他扯了扯嘴角,心想:会不会自己为国捐躯,功德无亮,所以死后直接升天? 嗯,一定是的! 他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觉得自己是这么说了:“菩萨啊,我死得好惨啊,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回阳间看一眼三爷啊,不行的话,托个梦给他也行啊 !” 菩萨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 “嘿,你的菩萨心肠呢?” 他皱了下眉头:“这样吧,我兄弟,我老爹十有八。九会帮我烧很多纸钱,了不得,我分你一半啦,毕竟你在仙界也是要用钱的!” 菩萨依旧冷冷地看他,一动不动。 他两道剑眉索性挤在一起了,“你不要看不起断袖之癖的人吗,来来来,我来和你解释一下,所谓的断袖……”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既像人,又像鬼似的哀嚎声,震得他耳膜咚咚咚直响。 “苏长衫,苏长衫,你终于醒了……啊啊啊,那谁啊……小姑娘,小姑娘……他醒了……他醒了!” 苏长衫像个僵尸一样,费力的转了下眼珠子。 奇怪,这光溜溜的脑袋怎么这么面熟,瞧着像延古寺了尘老和尚,这货不是云游四方去了吗? 怎么? 莫非圆寂在半路了? …… 此刻的京城,已是深秋。 张虚怀却依旧跑得满头是汗,“阿渊,阿渊!” 玉渊从书房里走出来,眉色一动,“师傅,什么事?” “快,快,随我入宫诊个脉!” “诊谁的?” “老皇帝的!” 玉渊一听是老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半刻不敢耽误,匆匆赶到殿中,三指落下,她沉吟了一会,立刻扭头看向张虚怀。 师徒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某种深意。 半晌,玉渊走出寝殿,朝候在外头的孙焦低声道:“八百里加急给王爷,就说老皇帝时日不多,让他速速归京!” 孙焦瞳孔骤然一缩,忙道:“是,王妃!” “慢着!” “王妃?” 玉渊沉稳的站了片刻后, 随即转身,一指身后的寝殿,又指向皇城外边。 孙焦看懂了,王妃的意思是:非常时期,宫里的一切不许外传,免得生乱。 他沉吟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王妃,我命人暗中戒严吧,得外松内紧着才行。” 玉渊皱起眉,眼角一弯,点点头。 孙焦大步离去后,王值得了讯,打着秋千急匆匆赶来。 皇帝病倒,李公公“分身乏术”,王值顺理成章的接下了他的班,如今他已经是宫中权力最大的太监。 “王妃?” 玉渊深目看他一眼,“王公公,最多十日,王爷必归,这宫里我就交给你了。” 王值心里咯噔一下。 安亲王前两天刚刚来信说要和程大将军一道重整西北大军,十日内必归…… 王值顿时心领神会:“王妃,您放心,一切交给奴才我!” 第六百六十五章 归来 李锦夜归京的那个晚上,帝都飘起了小雪,比去年的第一场雪,整整提前了近一个月。 玉渊刚刚睡下。 这些日子宫里、王府的跑,累极了。 夜里不知为何,突然惊醒过来,心微微一跳,只见一黑影目光灼灼的站在床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男人头发蓬乱,两颊凹陷,面色黝黑,已不成人样。一身衣裳沾满了灰土,破旧不堪。隐隐散发着血腥之气。 玉渊与他对视半晌,方才幽幽道了一句:“脏死了,还不快洗洗。” 李锦夜一愣。 做梦都不曾料到,与这个女人一别好几个月,重逢时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句带着几分嫌弃,几分娇嗔,几分俏皮的话。 他仔细端详女人的脸色,片刻后,上前两步,大手一抄,连人带被的把女人抱入怀里,脸深深埋进了女人柔软的颈脖里。 细细碎碎的吻着,一声未吭。 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玉渊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伸手紧紧回抱住了他。 一时间,屋里寂静无声。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李锦夜开口道:“阿渊,我打了胜仗。” 低沉、嘶哑的声音令玉渊心中一暖,眼角湿润道:“胜仗也好,败仗也罢,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李锦夜 伏在她肩头低低笑出声,“万一回不来呢?” “不会!” 玉渊哼了一声,伸手点了点那张胡子邋遢,满是风尘的脸,手停留在干裂粗糙的唇上。 “我家男人高瞻远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他舍不得我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更何况,还有我在背后为他筹谋……哼哼……我压根儿半点都没担心过。” 李锦夜皱了皱眉头,支起身子,深深打量女人一眼,抬手轻抚去她眼角的泪,“还嘴硬!” 脸上的粗糙的疼痛让玉渊惊心,她抓住男人的手,就着昏暗的羊角宫灯细细一瞧,满是裂开的口子,心疼的不行。 “来人,备水。” 半个时辰后,李锦夜洗掉三大桶热水后,才神清气爽的从净房出来。 恰好罗妈妈端了食盒进来,一一放置在炕上的小几上。 李锦夜狼吞虎咽起来。 玉渊披了件袄子,瞧着男人的吃相,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干毛巾给男人一缕一缕的绞头发。 李锦夜吃饱喝足后,打了个饱嗝,低声道:“这一趟,三爷没回来,去了凉州城,我派了两个暗卫一路跟着他。” 玉渊早有心理准备,“让他去看看也好,至少了一个心愿。” “阿渊……”李锦夜望向她 ,伸出手,“他让我给你带句话,说累了,就回来,让你不要担心。” 怎会不担心,不过是放在心里罢了。 玉渊微微而笑:“不痛不痒的话,还不如不说。程将军如何?” 这几个月,两人书信不断,京中的局势、西边的战况彼此都心知肚明,唯独程潜,她未主动问起,他未主动提起。 李锦夜想了想,道:“他说镇西军因他而覆灭,罪孽深重,他想留在那边,一来休整大军,二来也是赎罪。” “他还未娶妻!”玉渊道,“且年纪已经不小了。” 李锦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也是这样说的,他说程家儿孙不止他一个,有人养老送终,有人传宗接代就行了。” “不回来也好,至少能保命,那些文官别的本事没有,上起弹劾奏章来,本事十足。” 玉渊掀了被子,示意李锦夜上床去。 李锦夜盘着腿没动,“宫里如何?” 玉渊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不想和你说,若你进了宫,怕再没时间回王府好好歇一歇,不如睡足了我再讲给你听。” 李锦夜起身钻进被窝,被窝里暖暖的,都是女人的体香。 他深深的吸了口,眯缝着眼睛,问:“晋王伤势如何?” “已经能在王府小跑半 个来回!”玉渊替他盖严实了被子,在他干裂的唇上亲了亲:“别再问了,好好睡,我守着你!” 李锦夜伸出手,握住她的,声音渐弱,“阿渊,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每次给你写‘安’字时,心里都是快活的。” 玉渊正要回他,却见男人已歪着头睡了过去,轻微的鼾声显示着身体的主人已累到了极致。 玉渊抿了抿唇,放下帷帐,吹灭烛火,安睡在床的外侧。 …… 这一夜,李锦夜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翌日午后,他才幽幽转醒。 醒来第一眼,就看到玉渊坐在床边,支着下巴,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他,仿佛看不够似的。 他心中一动,正想把人搂进怀温存一下,却听她轻声道:“皇帝的病最多三五日,如今帝都已经戒严,人一回来,很多事情瞒不住,孙焦就等在外头,别赖床了,快起来!” 李锦夜骤然沉默了。 他手上一用劲,把玉渊往胸前一拉,道:“许是明日会有一罪大恶极之人押送到京中,是你的一位故人!” 他语气平平淡淡,可这三言两语中却好似裹挟着惊涛骇浪,听得玉渊后脊发凉。 罪大恶极? 一位故人? 会是谁? …… 安亲王回京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 城。 平头百姓只好奇他们的大英雄安亲王怎么就悄无声息的回京了,而真正的高门大族却不约而同的派人去打听起皇帝的近况来。 西北初定,安亲王将队伍甩在身后,提前回来,会不会是因为宫里的那位,快不行了。 此刻的李锦夜已经站在了龙榻前,眉头紧皱。 数月不见,皇帝的脸上已蒙着一层灰青之气,成了真正濒死之人。 李锦夜抬眼向张虚怀看过去,张虚怀轻摇了一下头,然后交握着双臂走出去。 李锦夜抬步跟上,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塞到了他手中。 张虚怀神色微微一变,“她……” “她很好,已回了蒲类,她说……等你!”李锦夜飞快的截断了话头。 张虚怀也知道这会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忙把信塞进袖中,低声道:“就这几天,你着人预备下吧!” 李锦夜皱了皱眉:“我还有些话要想问他,可有机会?” “有!” 张虚怀得意的挑了挑眉梢:“这几个月他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言谈却已经自如,我将他治好了,你得谢我!” 李锦夜闻言,神色一整:“今年过年,我必让你在蒲类守岁。” 张虚怀眼睛一亮,手指冲李锦夜点了点道:“你丫给我说话算话!” 第六百六十六章 父子相逼 宝乾帝悠悠醒来。 依旧是熟悉的寝殿,熟悉的明黄色,初冬了,地龙已经燃起,他被热出一头的汗。 殿里空无一人,连素来侍候在跟前的李公公都不见踪影。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宝乾帝露出怒颜,张嘴道:“来人?” 有脚步声响起。 来的不是李公公,而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李锦夜,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腰间束着锦带,身姿优雅端正,却不跪不拜。 宝乾帝怔愣的看着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冲他点了点头,“你回来了?” 李锦夜回答道:“我回来了!” 宝乾帝:“胜了?” 李锦夜:“胜了!” 宝乾帝又点了点头,“来,扶朕起来!” 李锦夜走到他面前,弯腰,手扶在他的腰间,稍稍用了点力,把人半抱了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李锦夜做得轻松,宝乾帝却气喘吁吁,待他将整个身体都靠在锦垫上时,冷汗密密的从额头冒出来。 这样天差地别的对比,把宝乾帝的忧心畏惧一股脑的点着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虚弱到这种地步。 愣了片刻后,他低头呆望掌心。 这手,也曾经手握长刀,披荆斩棘,掌天下人的生死大 权,写一笔刚劲有力的隶书。 宝乾帝冷冷一笑,慢声道:“十六,朕老了。” 李锦夜笑了笑,不置一词。 “但你也不会年轻太久!”宝乾帝话峰一转,帝王的威严之势陡然而起,“早晚一天,你也会被你的儿子拉下王座。” 李锦夜拢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直直的对上面前那双浑浊而幽深的眼睛。 “有件事情,父皇怕是不知道。我三岁时中了狼毒草的毒,十岁中牵机之毒,拜你所赐,此生再无子嗣,所以不会发生你所说的事情。” 字字有千斤均鼎重,句句似电挚雷轰。 最后一句语毕,宝乾帝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跳加速。 他愣愣的抬首看向李锦夜,眼中惧是惊色,“你,你知道了?” 李锦夜撩起青袍,缓缓跪下,目光如剑如刺,“虎毒尚不食子,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让我死,父皇,儿臣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公道?” 垂垂老矣的皇帝被李锦夜眼中如刀刃般的锋芒,刺痛。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只有王道。朕是天选之子,是九五至尊,天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在朕一人手中,你是朕的儿子,朕让你来到这 个世界上,杀你又如何?” “那么现在呢?” 李锦夜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榻边,嘴角含着讥讽的笑。 老皇帝停顿片刻,咬牙切齿的喊道:“来人,来人,把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拉出去斩了!” 无人应答。 李锦夜挑衅似地看他一眼,“这宫里宫外,都是我的人,这天下已经是我的天下,父皇你现在连杀只蚂蚁,都得由我点头。” 宝乾帝的表情无法形容,他低头死死的瞪着李锦夜的脸,牙齿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脸色都有些强驽之末的僵硬。 “你!这!个!野!种!” 话落,满殿内静。 李锦夜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瞳孔骤然一缩,蹭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老皇帝的前襟:“我是野种?谁的野种?” 话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宝乾帝看着他,一字一句:“你是你那个贱人母亲和高朴苟合的野种!” 轰! 李锦夜手指痉挛,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你……你再说一遍!” “蒲类公主和罪臣高朴苟合,生下了你这个野种,朕是九五至尊,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杀,杀,杀……” 宝乾帝苍老的,带着诅咒的声音,在 李锦夜灵魂深处炸响,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的拧成一滩狰狞的血肉。 所以……他恨他入骨,恨高家入骨。 所以……他将他送到蒲类; 所以……他将蒲类屠尽; 一切,都源于高朴给皇帝戴了一顶绿帽子? 李锦夜颓然跌坐在地上,微微发抖,四肢百骸近乎麻痹。 他一向自以为正义,理直气壮的复仇和夺位,原来藏着这么可笑的,卑劣的,恶心无耻的一个理由? “胡说!” 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横出来,随即,高玉渊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怒气。 父子相逼,她本不欲掺和进来,但扯到高家的人,她再也忍不住。 “公主进宫,头一关便是验身。若她和我舅舅在途中苟合,宫内那些成了精的嬷嬷,岂会验不出来?就算瞒过她们,你睡了那么多的女人,女人是不是第一次,你会察觉不到?就算你察觉不到,那落红的帕子又岂会作假?” 玉渊说得急了,被口水噎住,顿了顿又道:“若他们是在宫中苟合,你的那些大内侍卫,太监,宫女难不成都是摆设?暮之,你别信他的,他就想血口喷人!” 李锦夜面色剧 变,手腕一动,拿起匕首横在皇帝的颈脖下,“你敢诬蔑我阿妈?” 宝乾帝望着他,冷笑:“你忘了,朕将你的母亲安置在了永和宫。” 李锦夜和玉渊的脸色同时一变。 永和宫是高贵妃的寝殿,高朴是高贵妃的侄儿,高朴每次归京,总会请旨见贵妃一面。 深宫寂寂,那高朴与公主又是旧相识,一个兰芝玉树,一个热情如火…… 玉渊猛的向李锦夜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谁也没有先挪,却同时黯淡了下来。 难道真的是这样? 李锦夜手一抖,匕首掉落在榻上,锋利的刀刃,散着嘲讽的寒光。 这时,又听宝乾帝漠然道:“他们在贵妃的掩护下苟合,生下了你这个野种,后来事情败露,朕为了保全皇族的名声,只是赐死了你母亲,却还留下了你。” “李锦夜,你知道朕有多恨你吗,朕每看到你一次,就能想到那对狗男女,若不是张老太医求情,你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朕悔就悔在,那狼毒草的药,没有一次下个够。” 宝乾帝的目光阴恻恻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还说你不是野种?你还有什么资格来造朕的反。” 第六百六十七章 父子相逼(二) 李锦夜足足怔了半盏茶的时间,魂才飘回来,哑声道:“来人,唤敬事房和内务府管事大臣,王妃,你帮本王查一查。” 敬事房的职责,是帝王每天晚上歇在哪个宫里,宠幸了哪位娘娘,一夜要了几次水…… 内务府管事大臣,则记录宫廷往来的每一人,谁何时入了宫,见了何人,呆了多久,都有册子可寻。 玉渊心头一震,朝李锦夜微微颔首后,大步走出寝殿。 敬事房和内务府总管两人匆匆而来,玉渊令他们找出李锦夜出生前一年的册子,一页一页翻过。 怀胎十月,李锦夜是足月生。 他生下的时辰,往前推演九到十个月,倘若高朴恰好进了宫,倘若皇帝恰好没有宠幸蒲类公主,那么…… 玉渊把两本册子并在一起,两个时间慢慢靠近,她整个人僵得像一尊塑像。 高朴六月十八入宫; 宝乾帝整个六月不曾宠幸蒲类公主,只让高贵妃侍寝了一次。 而李锦夜是来年四月生下来的,算起来时间上,竟是天衣无缝! 玉渊的心剧烈的跳了几下,又飞快的将册子前前后后翻了个遍,许久,她才颤声着道:“王值!” “奴才在!” “拿纸笔。” “是!” 王值战战兢兢把纸笔奉上 ,玉渊接过来,一气呵成在纸上写下两个时间,“去交给王爷!” 王值接过来,看着安亲王妃铁青的脸,多半个字都不敢说,直接拿进内寝。 片刻后,一声低低的,压抑着雷霆钧的怒吼声传出来,玉渊眉头皱得极紧,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白纸黑字一笔一笔记录在案,理智告诉她,老皇帝说的是真的; 可感情上,高朴的形象在所有人口中,都是嫡仙似的人物,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心头被什么东西压得死死,喘不过气来,玉渊起身走到殿外,缓缓的深吸了口气,余光扫过角落里垂首而立的李公公。 恰好此刻,李公公抬起了眼睛,很隐晦地看了玉渊一眼,突然笑了笑,又飞快的垂下。 那笑意十分细微,不仔细看的话甚至都发现不了,而恰好玉渊的眼风扫过,看得清清楚楚。 更让她吃惊的是,那笑容里含着一丝古怪的意味,硬要形容的话,甚至有一点挑衅……甚至是轻蔑的意思。 玉渊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又或者是她的错觉。 她呼吸微微有点乱,脸上却极其平静道:“李公公,宝乾十八年,我的太外公高斌时任文渊阁大学士,后因黄河决口误 了工,被皇帝送到河工上,做苦力而死,那时候,蒲类公主还没入京吧!” 李公公嘴角僵硬的挑了挑,面瘫似的道:“回王妃,宝乾十八年,公主还没有进京。” “宝乾二十五年,我外公被任命为内务府总管,在任五年后,宝乾三十年被处死刑,抛尸荒野,那个时候,蒲类公主入京了吗?” “这……” 李公公额头的汗密密渗出来,“时间太久,老奴记不得了。” “宝乾三十年秋,蒲类公主才进宫,而我外公在宝乾三十年的春夏之秋,就已死了。” “王妃真的……好记性。” 玉渊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皇上一早就恨着高家,他把公主放在永和宫里,可见他对公主也极为讨厌,否则堂堂北狄蒲类公主,又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李公公:“……” “一个让他讨厌的女子,和别的男人苟合产下一子,天子的威仪受损,却只是将那女子处死,留着那私生子活在这世上,这是何道理?若换了我,怕是容不到他长至三岁,生下来就让接生婆掐死了。” 玉渊顿了顿,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甚至还容我舅舅多活了许多年,这……又是何道理?” 李公公脸色 惨白的跟个鬼似的,深深的垂下了头,冷汗从额头滴落下来。 玉渊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心里冒出来。 “来人,将高贵妃生前十年,敬事房所有的册子都拿来我看!” …… 内殿里,四周的光芒暗了下来。 李锦夜瘫坐在榻上,低垂着头,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一人。 二十年的光阴,辛秘,筹谋,艰难……此间种种,仿佛都被真相匆匆带走,只留下荒凉和荒唐! 龙床上,宝乾帝浑浊的眼睛望着他,默默不言。 倘若此刻李锦夜能抬头看他的父皇一眼,定会发现帝王的眼睛中透着浓浓的杀气和讥笑。 恰好此时,玉渊走进来。 她走到李锦夜身边,手轻轻落在他肩上,目光却淡淡地看向宝乾帝脸上。 “暮之,我在南越国的时候,跟那里的大巫学过一种密术,此密术只需两滴血,便可验出你和皇上是不是真正的父子,这与咱们中原的滴血认亲有异曲同工之妙。” 话落,床下,床上的人都瞬间有了动静。 宝乾帝瞳仁骤然一缩,李锦夜则猛的抬起头。 玉渊飞快的从指尖挑出银针,在李锦夜的食指深深一刺,挤出两滴血珠在玉碗中,又往碗里头洒了些白色 的粉沫。 “皇上,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敬事房和内务府的册子也有可能作假,我唯一信的,就是这个密术,咱们是骡子是马,就用血来见分晓吧!” 说罢,她将李锦夜的手一松,飞快的握住皇帝那布满老年斑大掌。 行将就木的老皇帝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甚至一把掀开玉渊的手,裹挟着满身戾气怒吼道:“你敢逼迫朕?” 玉渊的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她上前一步,直视皇帝的眼睛:“只是一滴血而已,皇上在怕什么?” 老皇帝刚刚那一掀用尽了全力,此刻只能仰着脖子,用力喘着粗气,但看向玉渊的眼神却极为狰狞。 “还是说……李锦夜其实就是你的亲儿子,你编出这个谎言就是为了从根子上给他致命一击。” “阿渊?”李锦夜骤然出声,清瘦的身体剧烈的战栗,“你在说什么?” 玉渊俯下身,双手捧住他的脸,“李锦夜,整个六月他的确没有宠幸过公主,但他宠幸了高贵妃。但你知道吗,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碰过高贵妃一根头发丝了,因为他恨高家入骨。试问,高贵妃年轻的时候,他都不碰她,年纪大了,反而能吸引帝王的宠幸吗?这突然如其的一次宠幸,因何而来?” 第六百六十八章 父子相逼(三) 李锦夜倏的眯起眼睛,“你,你是说……” 玉渊眼珠微微颤抖:“倘若我猜得没错,那一次皇帝真正宠幸的人,是公主;你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儿子,半点不掺假。公主没有和我舅舅苟合,一切,都是他刻意诱惑你,为的依旧是大莘这个江山。” “放屁,放屁……他是野种,他就是野种!” “那你为什么不敢滴血?” 玉渊扭过头,死死的盯着皇帝毫无血色的脸,仿佛刺穿了这张虚伪的脸,就能看见更深处,更隐秘痛苦又不为人知的东西。 “你在害怕什么?李锦夜就是你的儿子,对不对?你为什么要撒谎?你想掩盖住什么真相?是高家的?是公主的?还是贵妃的?” “放肆,放肆,来人……来人……给朕来人!”老皇帝将手死死的握成拳头,一下又一下的捶击着床板。 突然,他身子一顿,头一歪,整个昏了过去。 玉渊眼皮重重一跳,立刻将银针往他的几处要穴刺下。 …… 半盏茶后,张虚怀一脸疲倦与玉渊对视,随即伸出一根手指头。 玉渊胸腔起伏,师傅是在告诉她,老皇帝最多还有一天的时间。 十二个时辰! 如果从他 嘴里再套不出话来,所有的秘密,都将随着他的死,而埋入泥里。 张虚怀冲一旁角落里的李公公瞄了一眼,“实在不行,我给这老货下点毒药,逼他说出真相,这老货我估摸着是知道的。” 李公公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太医只管下,正好我先走一步,好到那边迎着主子。” “你他娘的当我不敢吗?”张虚怀脾气上来,冲过去一把揪住李公公的前襟。 李公公垂下脑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虚怀,放开他!”久无出声的李锦夜突然开口。 张虚怀没好气的松开手,李公公踉跄着往前几步,扑通一下跪倒在李锦夜的面前,老泪纵横。 “王爷,老奴自十二岁净身入宫,就一直侍候着皇上,老奴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皇上死了,老奴不敢独活,求王爷赐毒酒一杯,让我先一步走,好去黄泉路上服侍。有些话,老奴心里知道,但不敢说,不能说。说了,黄泉路上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皇上,求王爷成全!” 李公公身子伏下去,花白头发不知何时散开,散了一地。 “好一个忠奴!” 李锦夜低叹一声,“燕过留痕,我就 不相信整个皇宫都找不出一个当年知晓内情的老人来。” 李公公伏在地上,重重叹息了一声,突然道:“王爷许久未见十七老皇叔了吧!” 话落,殿内三人的表情同时僵了一僵。 李锦夜紧紧按着自己的眉心,大半张脸都藏于掌后,自然也没有人看到他突突跳跃的太阳穴,他突然想到自己无数次见李公公的情形。 这人总是露出他惯常的微笑,现在回头看来,这笑里隐藏着无数复杂的东西。 片刻后,他俯身,低低道:“李公公一辈子忠心耿耿,心中所想本王定会满足。” “多谢王爷!” 李公公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玉渊走到李锦夜身边,神情更加柔和,“成婚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十七皇叔。” “我也许久没去了!”李锦夜握住她的手,“走,咱们给十七皇叔磕个头去!” “李锦夜,你给我等下!”张虚怀突然叫住他,“李公公,你进去服侍你主子吧。” 李公公行完礼,抹了把老泪,恭着身子进了寝殿。 张虚怀等他走远,这才压低声音道:“太医院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派人去给十七老王爷请诊,奇怪的是,十七老王爷的 脉相从来落不到我的案头上,听说是直接呈给皇帝看,我打听过,这事很有些年头了。要不是那老东西提醒,你差点都给忘了。” 李锦夜与玉渊对视一眼,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一件事情。” “什么?”玉渊迫不及待的追问。 “我从孙家庄归京后,皇帝见我的第一面,就让我常替他去瞧瞧十七皇叔,正因为如此,我才常去。” 玉渊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似乎充斥了无数念头,又全是茫茫空白。 老皇帝为什么让李锦夜去看十七老皇爷? 李公公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他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他是不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她的耳边,抬眼,是李锦夜漆黑的目光,“阿渊,我们走!” …… 偌大的四九城里,除了皇宫外,还有一处地方戒备森严,不仅平常普通百姓不得靠近,连五城兵马司巡逻,也要避开这一处地方。 玉渊头一回来,从马车上被李锦夜扶下来的时候,感叹道:“若你不带我来,还真不知道四九城里有这么一处雅致的地方。” 李锦夜指了指前面一座红瓦白墙的房子,“平王就住在那里,自 前朝以来,这里便是困禁那些罪大恶极,却又舍不得杀,或者不能杀的皇子皇孙。” 玉渊拧眉:“十七老王爷犯了什么罪?” “无罪,听说是先帝极为讨厌这个儿子,这才把人禁了,父皇原本想将他放出来,念着先帝的懿旨,才没敢,所以命我常去看看。” “不对啊!” 玉渊眼中闪动着某种疑虑,“先帝对高家素来欣赏,还把高家的女儿赐给他,也没见他念着先帝的懿旨,对高家格外开恩啊?” 李锦夜呼吸一乱,压低了声道:“一会见了人,问问便知道了!” 玉渊轻叹一声:“但愿他能给咱们答案。” …… 守卫的禁军一看是安亲王,立刻放行。 深沉的朱色大门缓缓而开,一股萧瑟之气扑面而来。 两人穿过幽幽暗暗,落叶缤纷的院子,径直往里。越往里,落叶越多,玉渊不由拉紧了李锦夜的手。 “怎的也没个人打扫?” 李锦夜将她搂进怀中,低声道:“他素来不喜欢人多,身边只留几个服侍他的老人。” 这时,一素袍老妇人闻讯迎上来,“王爷来了,快快请,老王爷等你多时了。” 玉渊没由来的心中一惊,背后渗出冷汗。 第六百六十九章 旧年往事(一) 玉渊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李锦夜,十七王爷可有家人?” 李锦夜摇摇头:“无妻无子,连个侍妾都没有!” “那他的生母是谁?” “一个无名的小宫女,生十七王爷的时候难产死了,听说后来由皇后抚养长大。” “他得不得先帝的宠?” 李锦夜看着阿渊眼底的光亮,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玉渊轻轻喟叹道:“那……可真真是个神秘的人物啊!” …… 偌大的厅里,烛火通明。 一张大紫檀雕螭案前,端端正正坐着一人,玉渊站定,抬眼朝座上之人看去。 关于十七老皇爷的玉容,坊间流传数个版本,总结起来,只“俊秀”二字。 但眼前的人,哪里是用俊秀二字便可描述。 他身量极高,极瘦,戴一顶白玉冠,着玉带白色广袖澜袍,并未加巾束带,通身随作文士的居家打扮,正垂目把玩着一柄纸折扇。 见人来,懒懒抬起眼,扫了二人一眼。 他的脸色很苍白,眼珠却很黑,像是将光都吸进去了似的,这么黑白分明,看来竟有些不像活人。 玉渊正好与他的目光对上,心不由又惊跳起来。 十七王爷面无表情地将目光 错过,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来了,坐吧!” 他声音十分好听,低低沉沉的,吐字极慢,却不黏糊,即便玉渊见多了云端上的人物,也忍不住为他的皮相和嗓音叫一声好。 她甚至忍不住想,若这人年轻个二十岁,该是何等的风流倜傥。 李锦夜拉过她,上前行礼,“皇叔,这是我的内子高玉渊。” “皇叔,久安!” 玉渊屈膝行礼,十七王爷皱起眉,又盯着她看了一眼,挪开视线对李锦夜道:“不及高家先人十分之一,俗了!”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让玉渊睁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受伤。 十七王爷却似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你们且先坐坐,我先掌个灯!” 夜幕一点点降临,像一张织得密密的网,悄无声息的撒落下来,他一盏灯一盏灯点过去,速度极慢。 十八盏灯点完,厅里顿时大亮。 玉渊此刻才看清他老人家手里的那把折扇上,落印是一个高字,这是高家人的旧物吗? “这是你大舅舅高朴赠于我的!” “你与他相熟?” 十七王爷眼中的暖光一闪而过,低低笑了下,另起了话头:“他,没几日了吧!” 李锦夜往常 过来瞧他,叔侄二人常常相顾无言,枯坐半盏茶的时间,他便借故告辞。 这会,他猝然向他发问,还是头一遭的事情,李锦夜忙回道:“弥留之际。” “哈哈哈哈!” 十七王爷似听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大笑几声,“怪不得你会来!” 李锦夜微微一惊,“王叔?” “你们这会想到我,若我没猜错的话,怕是那个老奴才的提点!” 十七王爷摇着扇子,嘴角浮上一抹讥笑,“这老货必是要殉主的,他这么做,是想他日到了下面,有脸面去见先帝!” 李锦夜哑口无言,与玉渊对视一眼后,轻咳一声道:“老王叔料事如神,正是李公公提点我们过来。”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十七老王爷骤然起身,“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你不是他的儿子,会是谁的儿子?” “他说,我是野种,是我阿妈和高朴偷情后的野种。” 啪-- 折扇掉落在地。 十七老王爷似疯了似的冲到李锦夜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放屁,他在放屁,他怎么可以……可以这样侮辱阿朴!” “王叔,别激动!”李锦夜 放柔了声音:“他的话,我半点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否则,我也不会往这里来。” “不要信……不要信……” 十七老王爷黑沉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他踉跄着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神情似疯似癫。 玉渊静望着他,眼中含泪道:“老王叔,你叫我舅舅阿朴,你与他的关系一定极好,他犯了重罪,尸体掷喂狼犬,不可入殓携回内地,你告诉我,他是罪有应得吗?” “什么是罪有应得?” 十七老王爷眼底泛出冰寒的光,“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罪有应得?天家无父无子,无情无义,普通人家杀父之仇,便是血海深仇,这叫罪有应得?” 玉渊一听这话,冲过去跪倒在地上,砰砰砰三个头磕得掷地有声:“无数个深夜里,我都在反复的问自己,高家到底是受了什么诅咒,人人都不得好死,我太外公,我外公,我舅舅,还有我妈!” 十七王爷看着她,连连摇头,似乎十分嫌弃道:“既无高家人十分之一的长相,也无高家人十分之一的气节,你真真是……” “老王爷,靠长相和气节有什么用,还不是冤死,惨死,我虽不是他们, 可我就是高家人,我必要知道从前的一切,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能少!” 最后一句话,玉渊几乎是吼出来的,眼里喷着怒火。 十七王爷愣了愣,然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半晌后,他长出一口气,“好,好,好!” 好个屁! 玉渊心里回了句嘴,正想着如何怼回去,却听顶上的人又道:“安亲王,把你媳妇扶起来,这才哪儿到哪儿,还不到怒的时候。” 李锦夜扶起玉渊,柔声道:“内子心急,王叔勿怪,只这困局困了她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十七王爷喟叹了一声,已现苍老的手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是够长的了,要从哪里说起呢?” 不等李锦夜他们回答,十七王爷迅速答道:“那就从我的父皇说起吧!” 玉渊心神一凛,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李锦夜的手。 “先帝能顺利登位,你曾外祖父高斌出力不小,熙帝早年对我父皇的评价是‘为人轻率,喜怒不定’,高斌是帝师,所有皇子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中,他评价先帝也用了八个字--人品贵重,堪当大任。正是因为这八个字,熙帝临终改诏,将皇位传给了我父皇。” 第六百七十章 旧年往事(二) 十七王爷目光冰冷地看了玉渊一眼。 “我父皇在位其间,高家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连带着我们这些皇子皇孙见到高家人,都得礼让三分。你们高家人,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特别出色的人,到你外公这一代,高惋,也就是高贵妃才容双绝;你舅舅这一代,高朴当仁不让,你吗……” 玉渊苦笑,“都杀光了,就留我一个,您好歹将就着看。” 十七老王爷眯起眼睛看了看玉渊,又道: “正因为这份从龙这功,父皇很早说要将高惋嫁进天家。天家,便是天子之家,我们这些兄弟中唯一能做皇帝的,只有四哥。他五岁起就在熙帝身旁长大,聪明异常,与八皇叔,十七皇叔走得最近,但这两人都惨死在我父皇的手里,所以,四哥与父皇的关系,并不像外头所说的那样融洽。” 这些话,玉渊都曾在二舅舅嘴中听过,并不称奇,却忍不住问道:“儿子与父亲不亲,那么父亲对儿子呢?” “也不算亲厚!” 十七老王爷冷冷道:“早年间坊间有传言,说我父皇能登上皇位,除了高斌那八个字外,四哥也是关键。四哥是我皇祖父钦定的皇位继承 人。” 堂堂帝王坐了王位,却还是因为儿子的功劳,试问这世上有几个皇帝能忍下这口气。 所以,宝乾帝和先帝父子二人关系的对立,为整个高家埋下悲剧的根源。 “高惋被指派到我四哥的身边,当时四哥与叶家小姐叶方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并定了亲,这亲事是皇祖父百年之前亲口定下的,四哥素来敬重皇祖父,自然是爱屋及乌,用三千宠爱来形容叶方蔼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十七老王爷冷哼一声:“要不是靠着叶皇后那点余荫,叶昌平能手握西北二军这么长时间?作他的春秋大梦!” 玉渊听到这里,忍不住反手握了握李锦夜的手--似乎十七老王爷对叶家,对叶方蔼并没有多少好感。 李锦夜给了她一个“稍安毋躁”的眼神,继又将目光落在面前的老人身上。 “要怎么形容叶皇后呢?” 十七老王爷目光沉如一潭深水,静静的与李锦夜对视片刻,道:“能让皇祖父看中的女子,家世,长相,品性都挑不出错处来,这四九城里扳着手指头也数得着的,若说唯一的缺点,便是仗着与四哥青梅竹马的情份,气性大了些,常常与四哥一 言不合便吵起来,但这种小儿女情事,也是一个愿意闹,一个愿意宠。” 这一回,换李锦夜斜眼去看玉渊,眼里的温柔一闪而过,“所以,为着叶方蔼,他让高贵妃做了婢女!” “你皇祖父还在,他是不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让高惋做婢女,是叶方蔼的意思,但对外头称,却是侍妾。高惋也是个能忍之人,堂堂高家嫡出的小姐,硬生生的忍下了这口气,还真就在王府做起了婢女。” “皇叔,您说错了,不是能忍,是不得不忍。皇权之下,一言要你生,一言要你死,谁敢反抗,谁能反抗?”玉渊忍不住开口。 十七老王爷骤然坐直了,眯了下眼睛,“无高家人之皮,却有高家人之骨,丫头啊,我倒是看轻了你!” “没事,现在高看还来得及!”玉渊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我说过了,高家每一代都出一位出类拔萃的人,高惋的出类拔萃不光是相貌和气度,她简直是吸天地日月之精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不一精,仅仅读书这一项,先帝就曾说,若她为男子,必能为相。四艺中,她最出色的是琴,当年为先帝祝寿时弹的那首广陵散,弹哭 了多少人。” 说到这里,十七老王爷极力压制住脸上的表情,然而,烛火下一半侧脸依旧微微在颤抖着。 玉渊瞧得分明,心中不由起了个疑惑:难道,他对高贵妃有也情谊。 于是,她问:“老王叔,她长得美吗,比之叶皇后如何?” 十七老王爷眉头一蹙,他似乎在对玉渊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表示不满。 “我且问你,当今后宫,若容色,谁最出众?” 李锦夜脱口而出:“令贵妃!”否则也不会得宠这么些年。 “哼!” 十七老王爷冷笑一声:“真论起来,令贵妃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叶方蔼就更比不上了,正因为比不上,所以才会出那种馊主意,还命人往高惋身上泼脏水。” 李锦夜:“什么脏水?” “其实,也算不得脏水!” 十七老王爷话峰一转,嘴唇微微颤抖着:“她那样的人儿,哪个男子见了不爱。” “这话什么意思?”玉渊心头骤然一缩。 “高斌官居文渊阁大学士,满肚子的文章,父皇让我们一干皇子,纷纷拜倒在他门下读书,然而,书读得最好的,并非我们几位皇子,而是寄宿在高家的一位海门知府之子,姓牧, 单名一个遥字。牧知府早年与高斌有同窗之谊,中了举后便离京做官,牧遥是他的独子。” “然后呢?”玉渊听到这里,后背隐隐涌出冷汗。 “牧遥十岁进京,寄住在高家,师从高斌,与高惋是师兄妹的关系,这人的长相,学问……” 十七老王爷眼神显出几分迷离之色,“也只有后来你的大舅舅能比上一比。郎有才,女有貌,朝朝暮暮,自然而然是一段佳话,若不是先帝下旨,高斌就将女儿嫁进牧家了,只可惜啊,棒打鸳鸯!” “高惋进了四哥府,牧遥连科举都没有考,心灰意冷之下就回了海门。” “他现在还活着吗?”玉渊脱口而出。 十七老王爷神情微微一凛,压根没睬玉渊这一茬,自顾自道: “也是因为他,高惋在四哥府上的日子,极不好过。四哥在叶皇后的挑唆下,觉得她水性扬花,不守妇道;而高惋又是那种不争不辩,不冷不热的人。她若看得上你,整个眼睛里都是你;她若看不上你,连个眼风都懒得给你。对了,你那好舅舅也是这样的人,真是一根藤上落下的种。” 玉渊心中一动,突然追问道:“您为什么总说我大舅舅?” 第六百七十一章 旧年往事(三) 一句话,把余下二人都说愣了。 李锦夜犹疑不定地看了老皇叔一眼,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老皇叔提起高朴的次数的确有点多。 十七老王爷挑起眼皮,冷冷地说道:“那是因为,我在这世上再没见过哪个男子,如他那样……那样……风神俊秀,这世间所有的最美好的词叠加在一起,都描述不出他的万分之一……” 他话没说完,玉渊脑袋上已经“轰”一声炸开了,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调,她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瞧见过。 这时,又听十七老王爷道:“叶方蔼以为,高惋被四哥这样作贱,以她高家大小姐的脾气,多半会知难而退,就算不知难而退,也会向高家哭诉,高家就这么一个独女,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她哪里料到,几个月过去了,高惋硬是咬牙挺了下来,这一下,她慌了。” 玉渊眼前一黑,“她做了什么?” “还轮不到她做什么,四哥大婚了。” 十七老王爷沉吟片刻,又道:“四哥的大婚,是我们所有皇子中排场最大的,光内务府的银子就花了近二十万两,叶家的陪嫁更是惊动了所有人,整整一百六十八台嫁妆,大莘朝独一份。婚后几年,叶方蔼几乎是独宠樵房,别的女人 连近四哥的身都不大可能,高惋那个时候,依旧是个帮人端茶递水的婢女。直到……” 十七老王爷叹了口气,“直到几年后,内务府接到一个锦盒,里面装了高惋初次的落红的帕子,上报给了皇祖父,皇祖父便下令将高惋抬成了侧妃。” 玉渊听得直皱眉头,这寥寥几句听着合理,但仔细一想,又极为不合理。 宝乾帝不是极讨厌高惋吗,为什么突然纳了她?是高惋使的计,还是宝乾帝主动而为? “这边刚抬侧妃,那头叶方蔼被诊出有了身孕,渐渐的坊间便有流言传出,这次同房是高惋趁着叶方蔼有孕不能男人,趁机给四哥下了春药。” “您信吗?” 玉渊出声打断:“我的意思是……以贵妃的教养和性子,应该做不出这种事情吧!” 十七老王爷冷笑一声:“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四九城里那些蠢人信不信?他们信,那么连带着高家,都落了下乘。” 玉渊一听这话,只觉得毛骨悚然,她根本不敢再往深处想一想! “不过升了位份以后,高惋的日子的的确确的好过起来,宫里有家宴,她也能和叶方蔼一道出席;再后来,我皇祖父殡天,四哥顺利登位,后宫封赏,叶 方蔼为后,高惋为贵妃,这期间叶方蔼产下一子。” “后宫讲究雨露均沾,皇帝虽不像从前那样独宠叶皇后,但一月中除了初一,十五以外,总有那么几天是要歇在皇后宫里的;相比而言,高贵妃的处境就差了些,她居永和宫,离皇帝的寝殿最远。有一回,我和高朴同去永和宫探望,还问贵妃来着,怎么就要了这处僻静的宫殿。” “也许,她是想避其锋芒!”玉渊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话。 十七老王爷心里暗暗吃了一惊,看向玉渊的目光再次亮了一亮,这姑娘是真聪明! “贵妃只说了两个字‘清静’,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因为这时的叶家已经在朝廷崛起,除了叶昌平在西北领军外,叶家其他的人大。大小小都在朝中做着官;高家则渐渐势弱,高斌老了,你外公高恒能力有限,你大舅舅高朴未及冠弱。” 玉渊心中一动,“老皇叔,你那时多大?” “我?” 十七老王爷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皇子中我最小,那年满二十,文不文,武不开,只一身皮囊还算拿得出手,先生总说我资质尚可,心中杂念太多,成不了大器……”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带着一丝迷离,然而仅仅一瞬,便 又醒过来。 “扯远了……都说前朝连着后宫,叶家得宠,叶皇后底气更足,接着又生下一位公主,高贵妃却好几年,肚子没有任何动静。又过两年,叶皇后又有身孕。” 李锦夜和玉渊听到这里,面色同时阴郁下来,叶皇后一子一女,这一胎怕是要出什么事。 “怀胎十月,顺利产下一男胎,可惜没活多久,便夭折了。” “因何夭折?” 十七老王爷凝视着高玉渊,一字一句道:“据说,是贵妃做的手脚。” “不可能!” 玉渊蹭的一下站起来,却不想手还在李锦夜的掌中,又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一片,“我高家没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叶皇后有孕,后宫管事大权交于贵妃,贵妃处事不力,宫中大事小事,仍由叶皇后一人操心,以至于孩子不足月,就生了下来。这为一宗罪。” 十七老王爷深吸口气:“百日宴后,孩子高烧不退,后来太医发现婴儿的衣服内里缝进了一些狼毒花的花粉,量不大,但久而久之却足以致命,而这个衣服,是贵妃送的。” 狼毒花? 李锦夜握着玉渊的手一紧,脸色异常苍白,抬头看玉渊,发现她连唇色都是白的!怪不得皇帝要给李锦夜下狼 毒花,原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高斌被罚在河床做苦力而的事情!” 说到这里,十七老王爷两行浊泪落下,“我先生一辈子是个读书人,一双手只翻过书,连个篮子都不曾提过,却被活活累死。我跪在地上求过四哥,求他放先生一马,他冷冷对我说‘一命还一命,高家欠朕的,还得慢慢还!’” 玉渊内心万剑齐发,刹那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十七老王爷,只听他又道:“此后一月,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海门前任知府牧知府因贪污而满门抄斩,牧遥处以极刑,剥皮而亡。” “什么?” 玉渊失声尖叫,大莘十大酷刑之中,剥皮乃第一大酷刑,若非穷凶极恶之徒,不用此刑。 “那牧遥犯了什么法?” 十七老王爷喃喃道:“有情,有欲,有色,有香,有日复一日的贪求,有恐惧忧怖,有妒恨离愁,……我想他此生最大的错,便是喜欢上了高惋。” 他记得很清楚,当消息传来的时候,高朴发出一声惊天的怒吼,双目欲滴出血来,以后,世间再无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只有将恨深藏心中的可怜人。 无他,高朴称呼牧遥为小先生,牧遥常常指点他读书。 第六百七十二章 旧年往事(四) “此后的高家,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在众人都以为要一败涂地之时,起来了;在众人认为要飞黄腾达时,又败落了,让人匪夷所思。” 玉渊用战栗的声音道:“如此起起伏伏,和贵妃有关吗?” “若说没有,你信吗!” 十七老王爷冷冷道:“但凡高家起来,必是贵妃与皇帝关系缓和的时候;反之,亦然。再后来,贵妃不知怎么的,落下一胎,此后,皇帝对她再无宠幸,她对皇帝,亦只有恨。” “为什么会落胎,您知道吗?” “深宫里,鬼鬼魅魅,今天你得宠;明天你落冷宫……谁又说得清楚,若非我和高朴交好,我即便身为当朝王爷,也窥探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我能以项上人头保证。” 十七老王爷勾起一边嘴角,指着李锦夜冷笑道:“你母亲与高朴没有半分奸情。” 李锦夜轻轻一笑道:“王叔为何如此笃定?还有,他为什么非要给自己安顶绿帽子?” 十七老王爷弯腰捡起地上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目光凝视着那上面的落款,笑了笑。 “李锦夜,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被禁在这里?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允许你来看我,却从不允许别人来看我 ?为什么他把我禁在这里,却还要每逢初一十五,派太医来替我诊脉,生怕我死了似的?” 李锦夜提了一口气,摇摇头道:“王叔,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 “因为,高朴真正喜欢的人,是我!” 话落,本来就很宽敞的大厅里,突然变得异常空旷,三人对视,安静到令人油然升起一种压迫感的地步。 玉渊后背起了一层热汗,手心也是,腻腻的与李锦夜交握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汗,更多一点。 十七老王爷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顿道: “我的生母是个宫女,走了狗屎运才被先帝宠幸,滔天的富贵扑面而来,命薄之人压不住,生下我便走了。皇后待我如子,那是因为她自己的儿子八岁夭折了,她把我养在跟前,是想做太后。可惜,我资质平平,这辈子只配做个闲散王爷,圆不了她的梦。” “我五岁拜师高家,高斌是我的先生,贵妃是我的师姐,牧遥是我的师兄,十五岁出师门,整整十年。我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师门当中,亦是最小,他们都把我当小孩看。高恒与高惋岁数相差甚多,其长子高朴虽比我小了整整一辈,年龄 上却只小三岁,他整天介的跟在我屁股后头玩。” 十七老王爷说到这里,眉眼柔了一下,那常年散不开的忧思化作的戾气,也散了不少。 “后来,先生见他聪慧,就回禀了先帝,让他做我的伴读。虽是伴读,且又年少,但无论是文章还是才情都是最好的,甚至把我们一众龙子凤孙压得死死的,一手好文章不单是先生喜欢,就连素来傲气的高惋也频频夸赞这个侄儿。我常对他戏言,说他将来是要进中书省的。” 玉渊心头一跳。 进中书省做天子秘书,那是要为天子草拟诏令的,若给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宝乾帝听到,怕又是给高家添了一宗罪:野心庞大。 这玩笑,开得不合适宜! “是我先对他起的心思,没说开。老先生说我这人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中,只有情这一字,藏得最深,也最长久,真真一语中的!刚开始是不敢说,到了后来,高家一天天败落下去,我亦没脸说,他也恨李氏一族。” 虽然年代过去久远,但说到这里,十七老王爷的胸中还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割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去叶尔羌,是我的主意,也是我求的皇帝。一来,我想保住他的命;二来 ,离得远一些,愁恨也能淡一点,不必每天灼心灼肺的烧着。我哪曾料到,仇恨这种东西,并不因为离得远近,而消退,我亦未曾料到,他暗下筹谋了那么一件天大的事情。” 十七老王爷转身,从红泥小炉上取下滋滋冒着白烟的水壶,倒了点热水在自己的茶盏里,静了片刻道: “对于北狄,皇帝早有收伏之心,卧榻旁,容不得旁人酣睡,娶蒲类公主,其实就是缓兵之计,按理迎娶蒲类公主的事情,落不到高朴头上,是我有日子没见着他,这才想着办法劝动了皇帝,哪知道这一趟,又生出事来!” 这时,李锦夜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将已然冷的了茶灌进嘴里。 玉渊察觉,眼神轻轻柔柔地看他一眼,掏出帕子,将他的掌心翻上,一点点擦试冷汗。 李锦夜弯曲了几下手指,方才松弛下来。 十七老王爷瞄了夫妻二人一眼,自顾自道:“蒲类与大莘联姻,北狄余下的部落只当大莘要扶持蒲类王一统北狄,这些愚蠢的人竟然派出死士,想刺杀公主和迎亲官,好让大莘和蒲类反目成仇。” “我不知道外头传言到底是公主救了高朴,还是高朴救了公主,真相却是高家的死士在 最关键的时候,舍身护主,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高朴暗下养了许多的死士。对了,高朴为了公主,后背上还挨了一刀,也正是因为这一刀……” 十七老王爷幽幽看向李锦夜,神色复杂。 李锦夜额上冷汗直冒,“老皇叔,正是因为这一刀怎样?” “才有了后面所有的事情。” “这话什么意思?”李锦夜追问。 “哼!” 十七老王爷冷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利,“公主因为这一刀,芳心暗许,对高朴一见钟情,你们蒲类人……哼,不论男人、女人,根本不懂含蓄二字,根本不懂情为何物,只会野蛮的表白。” “我阿妈向高朴表白了?” “何止表白,她甚至还提议让高朴带她远走高飞,真真是有伤风俗。” 十七老王爷嘴角讥讽,“这种人在咱们大莘,早就……” “老王叔,陈年旧醋您就别吃了,人都不在了,您吃得有什么意义?我大舅舅既然喜欢你,就不会移情别恋。”玉渊实在没忍住,无理的打断他的话。 十七老王爷一听这话,眼神不自觉的变了,变得柔和而温暖。 是啊,若不是这一次,他和他之间还青不提,白不提,一切都隐在暗处,又怎会说破! 第六百七十三章 旧年往事(五) “公主灰头土脸的入京,皇帝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把她安排在永和宫里。高朴便暗中叮嘱贵妃,让她照看着些。” 十七老王爷缓慢深吸一口气:“他这样做,一是这一路生死同行的情谊;二来也是因为拒绝而愧疚。贵妃对这个侄儿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再加上公主这人天真烂漫,半点城府都无,投贵妃的脾性。” “后来呢?” “后来便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年,这几年高朴年年回京,一来是为了看我,二来……” 说到这里,十七老王爷轻轻瞄了高玉渊一眼:“听说你和延古寺的老和尚很亲厚?”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他常年禁居在这深宅里,为何连她和老和尚的事情都清楚? 不对! 他说的重点不是这个,他说的重点是…… 玉渊尝试着问了一句:“你知道那人的存在?” “当人和人的关系亲密到一定程度,秘密也就不成为秘密。除了看他外,他还惦记着宫里的贵妃,这是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其实真正要说起来,他才是把情这一字,藏得最深的人,连只见过一面的人都照拂着。” 十七老王 爷皱眉认真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摸了摸鼻子,清咳一声:“此后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叶皇后病逝了;第二件是皇帝继娶陆皇后。” “叶皇后是真的病逝吗?”玉渊说完这话,自己都感觉自己有些风声鹤唳。 “的的确确是病逝,太医说是忧思太重的原因,对了,她孩子夭折后,高贵妃几乎就被打入冷宫了,等闲不出来,只有八月十五,或除夕这样重要的节日,才往外头坐一坐。公主因为她的原因,也极少往外头走动,但吃穿用度一如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好。” “什么原因呢?”玉渊问道。 十七王爷摇摇头:“这深宫里的事,得问深宫里的人。再后来陆皇后怀孕,福王落地;公主怀孕,李锦夜落地,按祖制生下皇子嫔妃得有独立的宫殿,我甚至还十分无礼的质问了皇帝,为什么蒲类公主还住在贵妃宫里?其实我问这话是带了忧心,因为高朴每年回京都要入宫看贵妃,瓜田李下,我怕公主再起什么心思。” “皇帝怎么说?” “皇帝说是公主不想搬,她说住惯了,舍不得。” “所有人只知道 她舍不得的,是贵妃;只有我知道,她舍不得的是一年一次见到高朴的机会。我思虑再三,决定见贵妃一次,高家此刻站在悬崖上,命悬一线,我不能允许任何人,把这根救命的线斩断了。” 玉渊胸膛起伏,看向老王爷的眼神柔了许多。 一个人,若非喜欢另一个到了极致,是绝对不会设身处地的去操心这些的。 “见贵妃,只有求皇帝,还得趁他高兴的时候,那次我记得很清楚,他阴阴看了我一眼后,意味深长的对我说了一句‘你倒是惦记着她’,我没细想这话里的深意,就忙着去看贵妃。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有公主。” 玉渊和李锦夜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玉渊甚至脱口而出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时,她们还好吗?” “好的。公主刚刚生产,一点都不虚弱,脸色甚至白里透红;贵妃更是难得的脸上有了笑,还亲自把孩子抱给我看,整个宫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跟过年似的。” 十七老王爷抿了下嘴唇,目光看向李锦夜,用手比划道:“你那时,就这么一点大,眼睛还睁不开,窝在贵妃 的怀里,贵妃看你的眼神,比公主还要柔。” 玉渊只觉得手上一紧,男人将她握得更紧--世间冷暖,原来我们的命运,早在那个时候,便紧紧的连在了一起。 “我委婉的向贵妃说出了那些话,她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对我道:‘公主的心事早在她见我的第一晚便与我说了,你放心,她绝不会害阿朴!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也不劝,有情是魔障,别活成情种,别陷得太深。’” 说到这里,十七老王爷长长叹出口气,“我早就说过,高家个个绝顶聪明,高惋更是聪明中的聪明,我一向自恃掩饰的好,她却只寥寥数语便将我看透。” 那是因为您说起我舅舅的时候,眼中有光,一如现在这般--玉渊在心中回了他一句。 “公主的死,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李锦夜不可自抑的心漏跳了一拍,目光看向老王爷,只见他捏着杯子,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死得如此蹊跷和突然,我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冲进了宫里想问个究竟,然而刚到宫门口就被禁卫军拦下来,皇帝有令,无诏一律不见。我没有办法,只能 动用宫里的眼线。说来,你们或许不相信,公主的死因,只为一句玩笑话。” “玩笑话?”李锦夜脸色惊疑不定。 十七王爷冲李锦夜苍凉一笑: “那天阳光正好,贵妃与公主将你放在庭院里,你追着宫女们玩,追得累了,便扑进了贵妃的怀中。这时,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开了句玩笑话--公主,瞧瞧咱们的阿夜王子长得与高大人多像啊,将来必定成为了像高大人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玉渊当即就反应过来,“这话,必定是那婢女知道公主心念我舅舅,故意讨她欢心才说的,当不得真啊!” “巧的是,那天皇帝兴致起,带着李公公二人踱步到了永和宫门口,恰恰好听到了这句话。” 十七王爷冷笑一声,眼中有撕裂的痛意,“我千算万算,千防万防,却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皇帝拂袖而去,入夜后就把公主叫到了跟前,逼问她孩子是不是高朴的。我早就说过,蒲类人吃牛羊肉长大,只懂野蛮,那公主被逼到了绝路上,脱口而出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万劫不复。” 李锦夜失声惊道:“什么话?” 第六百七十四章 旧年往事(六) “她说--我倒愿意这孩子是他的,可惜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轰! 李锦夜和玉渊同时霍然起身。 李锦夜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等于承认了她真正爱的人,不是皇帝,而是高朴。 “这话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大忌,更何况她对面的是天子,是九五至尊,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 十七老王爷脸上是杀气腾腾的怒意,“她自己找死就算了,还要拖着所有人一起跟她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会害了他,果然,果然,真真是冤孽啊!” “老皇叔,你冷静些!” “冷静?” 十七老王爷怒目看向高玉渊,眼中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你让我如何冷静。她吼出那一句,慷慨赴死了,她有没有想过贵妃和高朴的处境。皇帝本来就对贵妃不满,对高家不满,这一下,连杀机都不要再想,我……我……”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连眼神都开始涣散了,过了很久,才从五脏六腑的焦灼中勉强回过神来。 他立刻书信一封,让暗卫给高朴送去,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归京,就算皇帝召见也不要回来,然后 又递了帖子进宫,试图见皇帝一面。 他想过了,无论用哪种方法,就算是让皇帝捅一刀,他都得保住贵妃的命,否则,他不敢想象那个人回来得知这一切后,会痛成什么样! 可惜,皇帝根本不见他,甚至连朝都没有上。 翌日,早朝。 李公公平静的宣布了公主的死讯,大殿里安静了一会就开始议事。早朝过后,他死皮赖脸的赖着不走,还没开口,就听皇帝幽幽对他道: “公主的死,和贵妃毫无干系,朕不是糊涂之人,你且放心。两广的狼土兵杀了朕两个县令,两广总督却连个剿匪的方略都拿不出来,一帮废物点心,你帮朕走一趟。” 他看着皇帝平静的脸庞,欲言又止。 皇帝却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挥手让他离开。 “君无戏言!我回府后想了再想,思了再思,决定连夜出发。我与四哥虽然不亲,但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他说贵妃无事,必定无事。我到两广后的第十八天,京中突然传来密信,贵妃薨了。” “老王爷,怎么没的?”一句普通的话,玉渊带出了哭腔。 十七王爷直视着她,眼梢有点不易为人察觉的微红,“ 我赶到京城时,永和宫已经封了,永和宫所有的宫女,太监,嬷嬷都杖毙了,贵妃吞金而死。” “为什么?”玉渊失声尖叫。 李锦夜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我想,她是为了保住高家的人吧!” “确切的说,她最想保住的人是高朴。” 十七王爷看着手中的折扇,面含讥笑,但细细一看,那笑中带了三分萧瑟。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用命保下来的人,到最后还是把命给送了。我应该想到的,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可能苟活于世,他的心早就千疮百孔,恨意滔天,我只是想不明白,那些石头有什么好贪的,他若想要银子……我又怎会不满足他?非要落得那样的一个下场!” “如果我说,那些抄出来的石头,只是冰山一角,您信吗?” 十七老王爷猛的抬起头,面色白得骇人。 “他把那些石头统统留给了我二舅舅,我二舅舅说他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暗中把石头往南边运,像蚂蚁搬家一样,日积月累!” 玉渊抬头看了李锦夜一眼,“他让我二舅舅暗下经营这些石头,开了一百六十八间铺子玉灵阁,积累下惊天骇 人的巨大财富。他说这天下,如果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人人都能善终,那么这些财富将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如果这天下,君无礼,臣妄死,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那么……就把这些财富赠给持有半块玉佩的人。您一定想不到,李锦夜便是那持有半块玉佩的人。” 啪-- 手中的折扇再次跌落在地。 十七老王爷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踉跄跄的上前几步,盯着李锦夜,目光森寒。 屋外,起风了,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盯着李锦夜看了很久,才轻声道:“你是皇帝的亲儿子,他却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你,然后你造了皇帝的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浊泪从十七老王爷的眼中涌出,那欲哭欲笑的面容简直摄人心魄。 “我就知道的,他是这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你们谁也没有他聪明,谁也算不过他。” 他一把揪住李锦夜的手:“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哈哈哈哈……报应不爽……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十七老王爷整个人一僵,喉咙翻涌几下,突然 喷出一口血来。 玉渊惊了一大跳,忙三指扣住十七老王爷的脉搏。 一号脉,心跳欲裂。 这人……已病入膏肓! 玉渊朝李锦夜递了个眼神,李锦夜会意,忙把人扶到椅子里。 玉渊掏出银针正欲落针,被十七老王爷一手拍开,“皇叔?” “不用治!” 十七老王爷脸上淡淡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我就盼着这一天呢,等太久了,你们来,我此生也再无遗憾。” 李锦夜蹲在他面前,握住他冰冷的手,“皇叔,我从前见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还有,你因为什么而禁?” “因为什么?” 十七老王爷一双黑目往下弯,笑了:“还不是因为他,死得那样的惨,简直就是在剜我的心,我和你一样,一怒之下领兵造反了,可惜啊……他留我一条命,让我好好看着这盛世,我知道他是要对蒲类动杀意了。” 李锦夜的手狠狠一颤。 “因为公主,我对蒲类人恨之入骨,可当白方朔真正杀戮光每一个蒲类人的时候,我又后悔了,那公主其实与我一样,不过是个可怜人!这些年,他只让你来见我,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 第六百七十五章 皇上殡天了 “为了报复我。” 十七老王爷很轻的笑了下:“你来一次,我就得旧年往事再割骨头割肉的想一次,他是君,容不得半点背叛,高贵妃不行,公主不行,我更不行。不过,他更可怜,贵妃不爱他,公主不爱她,六宫没几个女人真心待他,老了,三个儿子一个个造反!” 说到这里,老王爷的目光黯淡下来,一股莫名的悲怆之色从他骨子里涌透出来,慢慢的向外扩散。 “都走吧,我也累了,谁恨谁,谁爱谁,谁当皇帝,谁要造反……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早早晚晚都是一具白骨。年似夜长,更深露重,那个冷冰冰的位置,还不如一杯热茶,一壶热酒来的暖胃,何苦呢……” 老王爷望向高玉渊,目光幽幽远远,“当年我开府,阴沉天,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穿一件竹月旧长衫,高而瘦削,眉眼生得极好,只是不爱笑,神色寡淡,双眸却像最深的夜,我就想,这人要是多笑笑,该多好!” 老王爷一边叹着气,一边摇摇晃晃走进内屋,老佣人想去搀扶他的手,被挥开。 玉渊心口闷得不行,气息沉沉,一时无话可说。 李锦夜的目光却迟迟没有收 回,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像是谁在他心口割下了一刀。 许久,他微微的闭了闭眼,转过身,就着羊角灯细细打量玉渊的脸,白生生的,冷冷淡淡,染着烟雾,清朗如皓月当空。 “阿渊。”他喊,声音极为轻柔。 玉渊抬眼瞧他,“嗯?” “我是不是还有五年的时间?” 玉渊心头突突地跳,“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李锦夜上前扣住她细软的腰,慢悠悠的往外走,“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 “别想这些,也许总有办法治好你的!” “嗯!” 他低头,在她肩颈间轻轻的蹭了蹭,话音有些含混地小声说道:“我不想做皇帝了。” 玉渊蓦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瞳孔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突兀的大。 李锦夜见状一笑,“不想做了,就想陪着你,游山玩水也好,闲云野鹤也好,反正……怎么都好。” 玉渊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半晌,颤颤威威开口:“你,你疯了吗?你已半个屁股都坐在龙椅上了。” 他低头亲她,嘴唇温柔如蜻蜓点水,“坐龙椅上哪有坐你身上舒服。” “你--” 李锦夜在她耳边低语, “我不想做可怜人,这事,咱们从长计议。” 什么事要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义? 听了一整夜的故事,再听这一句,玉渊的脑袋几乎快炸了! 出府门,两人坐上马车,回到宫中,宝乾帝弥留之际,宫里离不开人。 玉渊被李锦夜逼着去外间小睡,她也是累极,身子一沾炕,眼睛一闭便睡了。 李锦夜等她睡沉,入了里间,将所有事情一一说给张虚怀听。 张虚怀听罢,足足愣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回过神来,正要开口,王值匆匆跑进来,“王爷,十七老王爷刚刚薨了!” 李锦夜与张虚怀对视一眼,“鸣钟,发丧。” “是!” …… 宝乾帝就在这一声又一声暮钟中,惊醒过来,他望着跳动的火烛,沉沉问:“谁没了?” 李锦夜凝视他,“十七老皇叔,没了。” 宝乾帝迟疑良久,“怎么没的?” “他说……他见了我和阿渊,此生再无遗憾,便去了。我想,他是怕他等太久了吧!” 宝乾帝的眼睛陡然睁大,像看鬼一样的,看着李锦夜。 李锦夜跪下,身子前倾:“父亲,你应该知道老皇叔和他的事情吧,为什么还要我死呢?” 宝乾帝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脸涨成猪肝色。 “让我猜猜是什么原因呢?” 李锦夜微叹一声,试探道:“你爱高贵妃对吗?比喜爱叶皇后,还要喜爱她,你得到了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便一直恨着,纠缠着,可惜,你自始至终都没得到,所以……她喜欢的人,你都要毁去,包括我在内。” “啊--” 宝乾帝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谁说她不爱朕,谁说她不爱朕!” 她说她爱的; 她在他身下是快活的; 她说她会原谅他所有的一切,和他好好过日子的。 皇帝的泪水滚滚而落,嘴里兴奋的叫嚣着:“阿惋,朕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今天不会,来生亦不会,朕的陵寝边有你的位置,有的……朕说过了,生要同寝,死要同穴,不,我来生还会寻到你……我还要娶你为妻,咱们生一堆孩子……那么,我和你说好了,你陪在我身边,我给你侄儿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 李锦夜听着这语无伦次的话,脑子所有线都连了起来,一片清明。 皇帝依旧鬼哭狼嚎,嚎出了他此生最后的言语。 “朕是皇帝,是天选之子,统统都是朕 的,都是朕的……哈哈哈哈……你们想造朕的反,杀杀杀……天下是朕的,阿惋,这是我们的江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李锦夜低声道:“父亲,她只是不爱你!” “你……你……” 李锦夜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低声道:“皇权,可踏平天下,却走不进一个女人的心。” 宝乾帝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里似乎着了一团火,他十岁到皇爷爷身边***大业,二十五岁登基,一生顺风顺水,从未对谁妥协过,始终强硬到底。 怎么会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打不开呢? 可惜,老天已不给他最后思考的机会,那眼里的火光随着他的生命的流逝而缓缓熄灭。 手,颓然垂落。 张虚怀扶脉,一触即放:“暮之,皇上殡天了!” 扑通-- 李公公伏倒在地,痛哭不己。 李锦夜冷冷看他一眼,继而轻轻的闭了一下眼。 一切恩怨既从此处开始,一切恩怨亦从此处结束,父亲,都结束了。 他伏在地上,行大礼。 然后,起身,走出内殿,用尽所有力气吼出: “皇上殡天了!--” 此刻,下弦月挂在东边一角,月色正寂寥! 第六百七十六章 让你们受累了 皇帝殡天,举国皆悲,孝子贤孙守灵,禁卫军全城戒严。 当夜,李公公触棺自尽,安亲王一夜之间连推三道律令,重手稳住了京中的局势,京城内外丝毫不乱。 礼部和内务府则忙得脚不沾地,他们按祖制一边操办后事,一边默默准备新帝登基大典,虽然老皇帝未留下一字,但新帝是谁已显而易见。 一片慌乱之中,谁也没有在意令贵妃于一个下雨的深夜,服毒自尽了。 等人发现时,她穿着贵妃的朝服,闭目躺在床上,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安详如生前。 李锦云得到消息,从灵堂踉踉跄跄跑来,大喊了一声“母亲”后,喷出一口血,怒急攻心,晕倒在当场。 悠悠醒来时,耳边又传来一个噩耗--内务府查出萧争鸣贪污白银四万两,撤职严办,萧家乱成一团。 李锦云怒不可遏,冲出去便要找李锦夜算帐,哪知,被禁卫军拦住。 “晋王爷,您此刻哪都不能去,只能呆在这里。” 李锦云呆立在当场,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心里已经天崩地裂--他被软禁了。 …… 安亲王府,张虚怀一边整理医书,一边朝李锦夜冷冷看一眼,“你居然把李锦云软禁了 ,啥意思?” 李锦夜不答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就出发,怎么了,舍不得我?” “是舍不得!” 李锦夜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我还从未和你分开过,天天混在一处,以后一个北,一个南,见一面不知何年马月,你说我舍得舍不得?” “为什么是南?你真不打算做皇帝了?”张虚怀白了一眼。 “你去蒲类,长衫没了,程潜要为镇西军死去的冤魂守着,三爷呆在凉州不肯回来,孙焦回北狄,整个京城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有什么意思?” 张虚怀喉咙酸堵,“你不还有你女人陪着!” “说起她,更惨!” 李锦夜很淡的笑了下,“我还剩五年,陪完她五年,腿一伸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吃人的皇宫里,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大莘,然后等着别人来算计,来造她的反,来杀她的头,我舍不得。” “倒也是,别说你舍不得,便是我也舍不得!” 张虚怀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润了润嗓子,苦笑道:“哎,忙活了十几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早知道如此,我……” 李锦夜把空茶杯递过去,“谁说是一场空,我们刚来京城,就像 这茶杯一样,是空的;如今却是满的。” 张虚怀拎着茶壶的手一顿,茶水盖点溢出来。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能把旧恨前仇都了结,便够了。” “……不是!”张虚怀把茶壶晃出水声,“你心里难道真的……一点点都不心动吗?那可是王座啊!” 李锦夜放下茶杯,手指拂过桌角,拿起火折子,点燃灯台上的蜡烛,用纱罩子罩上。 屋内亮了些,天青色的长袍在灯光下显得朴素清冷,堪比疏风朗月。 “真没什么可惜的。这个念头从长衫一走,其实就有。” 李锦夜轻声道:“再看到十七老皇叔,看到他的下场,就更坚定了。” “也难怪你要把萧争鸣拔掉!” 张虚怀冷哼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令贵妃这事,不会也是你小子做的吧?” “她?” 李锦夜长眉微挑,“我还不想脏了我的手!” “那她为什么……” “我猜她一是怕我秋后算帐;二是想用她为皇帝殉葬这事,换李锦云一条生路,殊不知……” 李锦夜冷冷一笑,懒得再说下去! 院外,玉渊抬眸看见庭中早已枯萎的蔷薇,心里半点没觉得荒凉,只有暖意。 她朝青山摇了摇头, 示意不必告诉李锦夜她来过! …… 入夜。 安亲王府的花厅里,支起了酒席, 按理说,国丧期间禁止饮酒开席,被那些朝廷言官知道,又是一通折腾,但如今还有哪个言官敢吱声呢。 席上除了张虚怀外,还有孙焦,三日后他领兵归北,张虚怀与他同行。 孙焦的脸拉得很长。 他和李锦夜是交过命的兄弟,在他心中,这江山除了李锦夜,谁也坐不得。 李锦夜伸手按住他的肩:“孙焦!” 孙焦心里难受,咬着牙道:“王爷,我是个粗人,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你非要将那位置……” “因为我还能活五年;而且我不可能有子嗣!” 张虚怀点点头,“他说得没错,这人的底子早在两次下毒后,便虚透了,如今这条命,还是他媳妇从老天爷手里抢来的。” 孙焦急得眼睛都快瞪出来,“王爷?” 李锦夜喝一口烧刀子,辣得双眼眯起,“不仅我虚透了,这一仗,大莘更是彻底伤了筋骨,经不起半点折腾。五年后,轮到我殡天,就算在皇族中过继了儿子,也必将引出一场大乱。孙焦,大莘的底子你是知道的,乱得起吗?” 孙焦紧紧攥着他的手, 心潮涌动难以压制,他想哭,却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李锦夜深目看着他,“由程潜看着西大门,我放心的很,这一仗,他伤透了心,他要守着那边,说是对得起兄弟们,也不怕下了黄泉没脸见他们。你便为我看着北大门,帮我护着阿古丽和虚怀他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你们都是我兄弟,这江山又是李家的江山,只能让你们受累了!” “王爷?” 孙焦蹭的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去,抱着李锦夜的双膝,号啕大哭,“王爷啊……” 李锦夜垂下目光,重重的拍了他几下肩,道:“哭什么,我还有话没说。” 孙焦抬起泪眼,哽咽难语。 “等阿古丽和虚怀在北狄站稳了脚跟,你便上书告老还乡,将军百战死,我却不想让你做孤魂野鬼。再者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手握重兵,新君念着我的旧情,不会对你如何,但人心易变,将来会怎样,难说。” “王爷,我懂!” “若我那时候还在,便来找我,咱们痛快喝酒,痛快吃肉;若不在了,也来,往我坟头敬杯酒,不妄咱们生死一场。” 李锦夜扶他起来,“来,满饮此杯。” 第六百七十七章 算帐 玉渊忙完过来,座上的三个男子已经喝得七零八落。 孙焦的舌头都大了,拉着李锦夜的手絮絮叨叨讲话,张虚怀打着酒嗝,偶尔插几句嘴。 玉渊站着听了一会,才听出三人说的是凉州城的事。 她招来丫鬟,将酒菜重新热了热,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子时三刻,男人才踉踉跄跄的上了床,一上床便抱着她“阿渊、阿渊”的乱喊。 玉渊帮他脱了外衣,又是哄着又是骗着,男人才安稳下来,把头往她怀里一蹭,睡了。 玉渊这会毫无睡意,就着窗外微熙的月光,打量着男人的眉眼。 浓眉如墨 ,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红唇白面,唇上裂开一个小口子,下巴依旧削瘦,但和从前比,少了几分凌厉之色。 玉渊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心想:什么五年,什么留我一个人,我能从老天爷手里夺你一次,就能夺你第二次,第三次。 老天爷,你等着! …… 李锦夜是渴醒的,烧刀子喝多了,便容易口渴,他就着玉渊的手喝了一杯温茶,酒意渐消,睡意也消。 夫妻二人搂着,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两人同时伸手,将对方死死的搂住,李锦夜搂得尤为的紧,像是要把玉渊的腰给勒断了 似的。 这几月刀光剑雨,生生死死,连半点时间都腾不出让人好好说话,只是现在李锦夜已不想说,他想做。 他将头凑过去,喃喃道:“阿渊,明日还要见客,你帮我尝尝我嘴里可有酒气。” 说罢,他低头深吻。 国丧期间,喝酒也便罢了,偏还寻乐……玉渊不禁失笑,偏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止住他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在西边见到索伦了?” 李锦夜动作停了一下,却没抬眼看她,只是低声“嗯”了下,“专心点,这事做完再说!” 玉渊的心被一下一下拨弄,重重撞击着胸口,她嘤嘤了两声,热情地回应着…… …… 许久,喘息声渐止,玉渊汗津津地趴在李锦夜身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李锦夜抱着她一会,方才唤了人进来。 沐浴,更衣后,床单已换上了干净的,李锦夜手指缠着她的长发,懒懒开口道:“确实碰到了索伦,与他聊了一些事情。” “都聊了些什么?” “聊南越的气候,环境,他将来的打算,我将来的打算。” 玉渊撑起半个身子,眼波流转,“你是想……” “嗯!” 李锦夜把她拉进怀里,伸手摸着她的脸,“不知道为何,我有好 几次做梦都梦到了那边。” “索伦怎么说?” 李锦夜笑笑:“我回京城前,两人喝了一场酒,他唤我一声哥,还能怎么说!” 玉渊愣了片刻,方道:“那……三叔那边得去个信!” “已经派暗卫送去了,这会应该是收到了,他会来找我们的。若是长衫在就好了。” 那地方山高水远,民风开化,最适合他们二人定居。 李锦夜轻轻叹了口气,玉渊心中一动,再次撑起身体,那双眼睛像浸在春水里, 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勾去,“我怎么感觉我有点红颜祸水的意思。” “噗嗤!” 李锦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夫人,我这容貌称红颜祸水还差不多,你……照照镜子再说!” “李锦夜,你要脸吗?” 玉渊作势去咬他,两人闹作一团,李锦夜手上,颈脖上多了几排牙印。 闹累了,李锦夜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这笔帐先存着,等事情了了,以后一并慢慢算!” “还有什么事?”玉渊气喘吁吁地问,“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李锦夜牵过她的手,放在某一处,“你负责灭火,我负责说给你听,乖!” …… 三日后。 镇北军整装待发,送行队伍中只有李锦夜 一人。 万事皆定,张虚怀骨头都轻了三分,嘴角高高扬起,冲李锦夜抱了抱拳,拍拍马屁股就走。 生离死别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陪了李锦夜十几年,够够的了,往后的日子,他要陪阿古丽。 想想就开心啊,那一往无际的大草原,那满天繁星的夜空,还有那连绵不断的雪山,最主要的,是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想着那人儿,张虚怀身子酥麻了半边,归心似箭。 “得--驾--” …… 送走人,李锦夜直奔宫中,走到宫门的时候,顿住脚步,扭头看了青山一眼。 青山会意,“回爷,王妃已在去谢府的路上。” “谢府的人都到齐了?” “齐得不能再齐,连永昌侯夫妇都到了。” “那人送去了吗?” “也在路上!” “谁跟着王妃?” “江总管!” 李锦夜收回视线,一脚踏进了皇宫,头也不回道:“我与晋王说话的时候,一只苍蝇也不要放进来。” “是!” …… 此刻的谢府,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所有人都被聚集在花厅里,连闵氏和谢玉淑都在。 就在众人惶惶不安之际,从拱门口走进两波人。 头一波是谢玉湄和谢承君兄妹俩; 第 二波是永昌侯夫妇,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谢家三奶奶沈青瑶了。 管氏见他们来,壮着胆子正要上前问一声,却听有人高唱道:“安亲王妃到。” 话落,玉渊一身亲王妃的朝服,威风凛凛的走进来,她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江锋与卫温。 谢老爷一看她那架势,就差腿一曲,跪地喊一声“皇后娘娘”。 这世上倘若有颗后悔药可吃,谢老爷就算是抢,也要抢上一颗,谁能想到当初从孙家庄回来的野丫头,竟然有如此的造化。 悔啊,悔啊! 进到厅里,玉渊当仁不让的在上位坐下,手冲着身旁的位置点了点,“侯爷,坐吧!余下的人,都坐。” 众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惴惴不安的坐了半个屁股,尤其谢承林,谢玉湄兄妹俩 ,心里都跟打鼓似的。 玉渊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沈青瑶身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沈青瑶穿着一身紫色的锦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眼底如死水一般,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玉渊心底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侯爷,这是三爷托王爷带回来的,你瞧一瞧。” “和离文书?” 沈青瑶猛的抬起头,死死的盯着那张纸,眼中露出不敢置信。 第六百七十八章 和离、休弃 玉渊叹了口气,道:“三爷说那人死了,他的心也死了,以后再不会回京,对不住三奶奶,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时,江锋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还有谢府的房契,地契。 玉渊一并推过去,“这银子是三爷这几个月的俸禄,一分未留,那宅子给三奶奶遮风避雨,旁的便再无什么了。” 永昌侯心里听了咯噔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整个厅里亦是哑寂无声,目光都落在沈青瑶的脸上。 沈青瑶慢慢握起了拳头,一张脸阴沉的难看。 “他是我的长辈,他如何说,我便如何做!”玉渊苦笑了下:“只是对不住侯爷夫妇的一片情谊。” “哪里,哪里!”永昌侯面甜心苦,垂着头,僵硬地盯着茶盅。 “聚散总有时,侯爷不必难过。” 玉渊拨了拨茶盖,道:“王爷说了,侯爷拳拳心意,他一直铭记在心,萧争鸣贪腐,内务府的差事空了下来,就让沈荣辉顶了这个空缺吧!” 乔氏心中大喜,内务府大臣,那可是顶顶肥,顶顶肥的肥差,正要忙着称谢,却听玉渊又道: “人在任上,可小贪,不可大贪,审时度势 ,小心谨慎方是长久之道。心中积善,福未至,祸已远;心中积恶,祸未至,福已远。” 永昌侯听着这几句话,一时眉头皱起。 乔氏却想不了那么多,忙屈膝行礼,“多谢王妃抬爱。” 玉渊微微颔首:“你们先去吧!” “我不走!” 沈青瑶突然起身,大步走到玉渊面前,卫温正要挡在前面,被玉渊挥手拨开。 她缓缓起身,昂起头,一字一句道:“沈姑娘还有何事要说?” 沈姑娘? 沈青瑶咬着牙,恨声道:“他和他早有首尾,合着你们把我娶进门,就是那遮羞布,如今那人死了,你们就把我一脚踢开,一间破宅子几两银子就要打发我,当我是傻子呢!” 玉渊冷笑一声,忽的抬起手。 “啪”的一声,偌大的花厅瞬间空气凝滞住。 “这一记巴掌我早就想打了,否则,早在那些流言在市井中传开来时,我就要拿你问事,留一分脸面给你,是念着你不过也是个可怜人。” 此言一出,厅堂内便如一记无声轰雷响在众人头上,沈青瑶瞳仁急骤一缩,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恍如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永昌侯夫妇更是神色骤变。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玉渊从怀中掏出帕子,慢悠悠的擦着手,目光却阴森森地看着她: “苏长衫若不是外头那些嚼舌头的,何至于去凉州送死?谁都知道他和我家王爷是手足至亲,我若是心狠点,让你守一辈子活寡也可,让你拿根绳子自行了断也可,多得是法子让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不想计较,懒得计较,也正因为你是个可怜人!” “他们做得出这种龌龊事,难不成还不让别人说!”沈青瑶眼中含着泪水,泪水又含着恨。 玉渊心里怒极,脸上反而微笑,“罢了,跟你这种永远只有别人的错,永远都是自己对的人,说什么都是浪费唾沫,乔夫人?” 点到名的乔氏吓得手足乱颤,“王,王妃?” “劳烦你把侯爷面前的东西,统统还给我。” 乔氏看了自家男人一眼,颤颤威威的递过去,玉渊接过,“刺啦”一声,将和离文书,银票,房契,地契统统撕成两瓣。 “江锋。” “王妃!” “帮三爷起草休书,就说沈氏德性有失,正合七出之条,故休之。” “是!” 不过 片刻,休书写好,玉渊掏出三叔的印章盖上,轻轻的递到乔氏的手上,“劳烦夫人把你家的女儿领回去。” 乔氏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背心一阵阵发凉,冲沈青瑶摇摇头道:“五姑娘,你到底是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沈青瑶惨白着一张脸,嘴一张一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 三人去,卫温沏了新茶来,玉渊拨着茶盖,低叹了一声,“这世上,把自己路走绝的,又何止沈青瑶一人。” 谢家众人一听这话,心里不由都咯噔了一下。 玉渊不去看他们,润了润嗓子,道:“得了,把人带上来吧,我也乏了!” 乱山大步走进来,一手拿刀,一手像拎小鸡一样,拎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众人看着这瘟神似的人,吓得瑟瑟发抖,魂还没定,却见那披头散发的人突然抬起头。 轰! 似九道天雷直劈过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吓白了,尤其是闵氏,更是吓得跟鬼似的,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栽下。 玉渊放下茶碗,冷笑道:“谢二爷,别来无恙啊?” …… 晋王李锦云被禁宫中的湖心岛,此地朝烟暮雨,水木清华,四周一片沼泽地 ,长满郁郁葱葱的芦苇。 李锦夜踏舟而行,不消片刻便到了岛上,禁卫军见是他,忙把人请进去。 正值初冬,岛上寒风嗖嗖,李锦云缩在有地龙的书房里,地上好几盏空酒杯。 见李锦夜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反灌了一杯酒进嘴里,哼起了小曲,故意恶心李锦夜。 李锦夜不声不响坐到边上,接过小太监递来的茶水,慢条斯理的拨着茶盖,眼睛打量着晋王。 这人眉眼长得像令贵妃,脸模子却像和宝乾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性子虽然柔了些,但根子还是正的。 突然,李锦云借着酒意抬起头,目露凶光,“你来做什么,让人一刀杀了我,岂不是痛快!” “我要杀你做什么?” 李锦云一噎,挣扎着从炕上跳下来,手指几乎要戳到李锦夜的脸上,“装什么蒜呢,把我杀了,你好安安稳稳的做你的皇帝。” 李锦夜冷冷看他,“不杀你,我也能做皇帝!” “你……” 李锦云狞笑着,“李锦夜,我算是看透了你!” “是吧?” 李锦夜起身,“你看透我,那么萧家呢?令贵妃呢?都看透了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六百七十九章 这位置,你坐罢 李锦夜从怀里掏出账册,啪的一声甩在地上,“萧争鸣当真只贪了几万两银子?睁大你的眼睛,他何止几万两!” 李锦云眉心一跳,忙不迭的去翻账册,越翻,脸色越发白。 “除了贪墨银子外,这些年他手上的人命官司不少于五六条,甚至还在府里养了暗卫。一个内务府大臣,养暗卫做什么?动机是什么?” 李锦夜声音陡然转厉,“杀你,还是杀我?” “不……不……”李锦云连连退后,唇上的一点红色,也消失殆尽。 李锦夜一步步逼近,“你可知道他是如何把萧扶摇养大的?三岁开始请了先生启蒙,六岁与萧家男子一并入学堂,她除了学琴棋书画,还要学四书五经,中庸策论,除此之外,她还有两个教养嬷嬷,都是从宫里请出来的,专门教她御夫之道,御人之道,你以为萧家只是想培养一个王妃,我告诉你,萧家的野心远远不止如此!” 李锦云踉踉跄跄落在炕上,失声道:“你骗人!” “骗人?” 李锦夜嘴角勾了勾,“萧扶摇闺中的贴身婢女有十人,其中六人跟着她入了你晋王府,还有四个长得最绝色的,还金枝玉叶的养在萧 家,你可知这四人的教养嬷嬷从哪里请来?” 不等李锦云作答,他冷笑道:“请的是昔日扬州赫赫有名的瘦马,专门调教闺中狐媚功夫,你猜,这四人最后会送到谁的床上?” 李锦云半张着嘴,一头的冷汗,里衣早就湿透了,胃里一抽一抽的疼。 “萧家我必会帮你连根拔去,萧扶摇你自己看着办。” 李锦夜放缓了口气,“令贵妃空有一肚子算计,却只在这深宫的四亩八分地里行走,看到的都是假象。至于你……被人保护得太好,看不透人心。” 惊到极致,李锦云“嘿嘿”低笑一声,自顾自爬起来,伸手一扫肩上灰尘。 “皇兄,你告诉我这么多,是为什么?反正我也坐不上那个位置,他们算计都落空了,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李锦夜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点漆似的。 他说他看不透人心,自己何尝看透。 李锦云性子软弱,耳根子更软,萧扶摇野心勃勃,他不好直接动她,只能动萧家,除去她身后势力,因此才让人把萧家的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查了个遍。 不查则己,一查惊心。 李锦夜不由的有些可怜起李锦云来,低声道: “你可知令贵妃为何要自尽?” 这话,像跟刺一样,刺在李锦云的心上,“从前不明白,这几天倒也想明白了,应该是为了保我,她怕你杀了我!” “你能想明白这一点,这几日把你关在这里,也算是值了。” 李锦云猛的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正所谓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她还是算错了我!” 李锦夜轻轻一笑,转身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寒风呼呼刮入,一时间这屋里的酒气散了不少。 只听李锦夜用极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李锦云,那个位置你坐罢!” 这话一出口,话中的内容将李锦云震了个惊心动魄。 “你……你……你说……” “汝之蜜糖,尔之砒霜,我不想将来有一天,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来算计我,没意思透了。” “你,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皇,皇兄?” 李锦夜转身,手一抬,轻轻往下压了压,素色长袖带起一缕清风。 “李锦云,男儿生于世间,不求闻达诸侯,但求顶天立地;不求富贵荣华,但求生死无愧。我求得还要多一 些,我想求一人心,至白首。萧家我帮你除掉了,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人心得靠你自己辩。”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掷地有声,李锦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他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哗哗的流,“皇兄,那你呢?” 李锦夜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自有去处,你不用操心。有几件事情,我交待你一下,你且听着……” …… 就在李锦云扑通一声跪下时,谢奕达目光幽幽一转,屈膝跪倒在谢老爷面前,声泪俱下,“父亲,父亲--” 谢老爷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儿子回来了,和儿子抱头痛哭。 哭罢,他顶着一张老脸,走到玉渊面前,抹了把泪道:“从前,是谢家对不住你,你大人有大量,不和谢家计较,又把你父亲带回来,祖父深感欣慰,以前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以后一家人开开心心,乐乐呵呵的过日子。” “既然是要过日子,那就得先帮二爷介绍一下人。旁的人二爷都认识,有一个二爷怕是没见过,江锋?” 江锋上前,指着闵姨娘道:“这一位,是谢大爷的姨娘闵姨娘,这是 府上的五小姐,名玉淑,是二爷的亲骨肉。” 谢二爷整个人僵了一下,脸唰的一下绿了。 胭脂也掩不住闵姨娘脸上的苍白,她羞愧的扑通一声跪下去,“二爷,妾,妾对不起你!”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五小姐,又被邵姨娘赶了出去,不投靠大房,还能投靠谁!大爷是个怜香惜玉的,大奶奶又是个能容人的,这日子不比到外头要饭的强?闵姨娘,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快起来。” 闵姨娘心中一惊,当愣在当场,难道不是来找她千后算帐吗? 所有人听玉渊这般说话,也都摸不着头脑,唯有谢二爷心里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 “忘了跟二爷说了,邵姨娘上吊死了。你走后,她独守空房,耐不住寂寞,跟府里的一个英俊小厮好上了,两人刚开始还避着些人,时间一久,连人都不避了。 ” 玉渊清咳一声,摇了摇头:“从前的许姨娘顶撞了几句,被她赶出了府,我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回老家找个本份的男人嫁了,这会我想应该连娃都抱上了吧。” 轻飘飘的话,如同一把把匕首直插进谢二爷的心口。 第六百八十章 这人,活不成 三个小妾, 最后都跟了别的男人,谢二爷头上绿成一片青青草原,他的心口能不痛吗? 他痛得面色难以形容。 玉渊却没放过他,笑道:“许是老天爷都在替二爷叫冤,这不,这边邵姨娘刚犯了一个淫字,那边老天爷就叫她儿子谢承林染了赌瘾,他不光赌光了邵姨娘所有的私房钱,还在外头欠了一屁股的赌债。” 谢承林一听这话,整个人哆嗦成一团,吓成了一只人形鹌鹑,“父亲,父亲,我……” “到底和我还沾着亲,带着故,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玉渊打断他的话,走到谢二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动着诡谲的光:“我就问二少爷,是你死啊,还是你亲娘死啊?” “你这话什,什么意思?”谢二爷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玉渊莞尔一笑:“二爷久不在京中,连话都听不明白了,罢了,你也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你儿子最后选择了自己活,让生他养他的邵姨娘去死。啧啧啧……真真孝顺啊!” “高!玉!渊!”震惊中的谢二爷发出一声怒吼,瞠目欲裂。 玉渊不为所动,“知道邵姨娘是怎么死的吗?吊死的!不是自己吊死的,而是被你儿子塞进了绳套 里,活活吊死的。子杀母,夫杀妻……呵呵呵,不愧是二爷你的种,一样的心狠手辣!” “噗--” 如同万箭穿心一般,谢二爷五脏六腑绞痛不己,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往前一扑,想和面前这个魔鬼般的女人同归于尽,却被眼明手疾的卫温飞起一脚,踢倒在当场。 “直娘贼,想动我家小姐半根汗毛,我杀了你的狗命!” “畜生,畜生啊……不是人,你不是人……”谢二爷像条狗一样伏在地上,捶胸顿足,似疯似癫。 谢老爷哪里还能看下去,张口怒骂道:“高玉……唔--” 谢大爷一把捂住老父的嘴,捂得死死的,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 别说这丫头将来是皇后娘娘,得罪不起;便是眼下这个情形,也没他们插话的份,鬼都看得出来,这丫头是故意拿刀子戳二弟的心呢! 按理说,从前的旧恨早在二弟被流放的时候,就一笔勾销了,这丫头这么想活活气死二弟,难不成,又添了什么新恨不成? 谢大爷心里正想着,下一瞬,玉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如五雷轰顶般在他脑门炸开。 “比起谢二爷私通匈奴,卖国求荣的作派来说,我逼死个小妾都称得上君子所 为!” 话落,偌大的花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就跟石头一样,连气都不会喘了。 “哎啊,我又说错了,私通匈奴,卖国求荣算什么?” 玉渊深深地盯着谢二爷的眼睛,从喉咙里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道:“你还出主意让匈奴人用瘟疫的法子,灭了整个镇西军呢,谢二爷,好本事!” 这话一落,谢家人的脸上,如同龟裂一般,哗哗哗裂开了,一股焚烧骨髓般的剧痛在每个人身体里炸开。 谢大爷一把推开谢老爷,跌跌撞撞的冲到玉渊面前,声音打着颤,“高玉渊,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玉渊直起身体,冷笑道:“匈奴大单于在流放之地找到了他,许他高官厚禄,让他出主意对付大莘军队。当时四川瘟疫横行,于是谢二爷就让赫连战将瘟疫由四川引到镇西军,整整二十万镇西军,因为他的一句话,死无葬身之地。” “啪--” 谢大爷甩手就给了谢二爷一记耳光,接着一记暴呵:“你个畜生,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谢二爷再次被掀翻在地,血从嘴角流下来,跟个厉鬼似的,“哈哈哈哈,他们逼我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谁不想做大官赚大 钱,他答应给我大官做的,我做了大官,你们不就享福了,哪需要看那个畜生的脸色……” 谢大爷伸出大巴掌,在他脸上“啪啪”又两下,活生生把谢二爷抽醒了。 他略有些迷茫的睁大了眼睛,看见是自己的亲兄长,脸色一变,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嚎道:“大哥,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没有想那么多……那地方又冷又荒,我连顿饱饭也吃不上……大哥……我也是为了活命啊!” 谢大爷听到这,也不吭声,只是冷笑。 从前,他只是觉得这人心黑手辣了些,却不曾想到…… “呸!” 一口口水吐到谢二爷脸上,顾氏脸色惨白的看向玉渊,声音带着哭腔,“王妃,我,我们不会……” 玉渊森然一笑:“大莘律例 ,卖国通敌,诛九族!” “啊--” 所有人惊呼一声,谢老爷直接跌坐在椅子上,只有出气的份,没有喘气的份。 顾氏则昏倒在谢大爷的怀里,无声无息。 管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阿渊,求你给哥儿一条活路吧,看在往日咱们好过一场的情份上,求你了!” 她一跪。 扑通,扑通-- 所有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玉渊眼眶泛着冷意, “二十万英魂,王爷是定要给他们一个交待的,这人,活不成。至于你们,收拾收拾东西尽早回扬州去吧,永远不要踏入这京城半步。” “阿渊--” 管氏心中一激,抱着她的腿号啕大哭 。 …… 谢二爷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死于五马分尸,尸体扔进了乱坟岗。 两日后,谢家贱卖了宅子,辞了官,雇了条船走水路回扬州府。 罗妈妈等船走得远了,才回到了马车上,“大少奶奶哭得最惨,这一去,怕是再也见不到娘家人了。” “见不到,总比送了命的好,有宅子有铺子有田地,只要安份守己,日子不难过。” 玉渊淡淡说道:“王爷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给谢家留了后路的,没有把谢二爷通敌的事情露出来,而是暗下压制住了,否则……妈妈,诛九族的话不是喊喊的。” “希望他们能明白小姐的一片苦心。” 玉渊摇头:“明不明白有什么要紧,以后也不会再见,我也算对得起他们。”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玉渊轻轻掀开帘子,见是乱山,“何事?” “回小姐,怀庆公主难产,驸马爷派人正在四处找你。” 玉渊秀眉微蹙,“快,去公主府!” 第六百八十一章 阿渊,谢谢你 此刻的公主府,简直人仰马翻。 驸马爷周允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踱步,大冷的天,额头尽是热汗。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里屋传出来,周允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丧似的嚎道:“安亲王妃人呢,她人呢……” 余氏一看儿子这副样子,也乱了心神。 公主并非足月生产,皇帝归天,公主悲伤过度动了胎气,这才提前发作,算算时间,才将将九个月。 瓜不熟,蒂不落,这可要了人命了。 京中最有本事的张太医已经去了北边,宫里三个稳婆也不顶什么事,如今也就盼着安亲王妃能救命。 可安亲王妃她…… 余氏想到这里,头一次心里有些怨恨起自家女儿来,若不是她闹个不停,周家和安亲王府能成现在这个局面? 观世音菩萨啊,你可行行好吧,保佑我媳妇孙子顺顺利利的,可别出什么大事! “来了,来了,安亲王妃来了!” 余氏一听,眼睛都亮了,周允更是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迎出去。 “王妃,你可总算来了,你要再不来,我……” “废话少说!” 玉渊面上一紧,“让开,我先去看看人!” …… 安亲王 妃来,几个稳婆纷纷让开,玉渊三指落下,眉头皱了皱。 余氏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王妃,如何?” 玉渊冷冷扫她一眼,“进补的太好,胎儿太大,你说如何?” 余氏一噎,颤颤威威道:“那……那有没有危险啊!” 怀庆公主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一把抓住玉渊的手,“阿渊,阿渊,求你看咱们姐妹一场的情份上……” “你也给我闭嘴,省点力气!” 玉渊深吸口气,“来人,点灯,拿参片,我要施针,还有……去把驸马爷叫进来。” 余氏脸色大变:“叫他来做什么,他是个男的,产房里……”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玉渊厉声打断余氏说话:“想母子平安,就把他叫进来,有他陪着给公主打气,比十个安亲王妃都顶事,他进来,你出去。” 余氏看着她,心头“哎啊妈啊”一声,这安亲王妃十足十的皇后娘娘的气势啊! 周允颤着两条腿进来,一把握住怀庆的手,怀庆看着他,眼中的泪簌簌而下。 …… 三个时辰后,随着玉渊最后一次用针,一股排山倒海的潮水向身下涌去,怀庆公主深吸一口气,迸出惊人的一声吼 。 片刻,一个东西从她身体里滑出去…… 公主府东院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夫人,夫人,是个少爷,是个少爷!” 余氏抹了把泪,双手合拾朝天上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词。 产房里。 几乎脱力的怀庆拉着高玉渊的手,死死不放,“阿渊?” 玉渊看着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力气说话?” “你就让我说几句吧!” 怀庆大口大口喘息了几声:“我活了小半辈子,除了皇上外,连陆皇后都没放进过眼里去,便是做错了,头也昂得理直气壮,从来没有半点后悔过。可我有件事……悔了!” 玉渊:“何事?” 怀庆虚弱道:“你被禁宫中,我怕父皇迁怒于我,便没有……没有……进宫为你说话,我……” 玉渊轻轻一笑:“我还当什么事,原是这事,有什么可悔的,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可是,你那样待我……儿子是你给我的,我们母子的命也是你救的,我这心里……” “怀庆!”玉渊拍拍她的手:“你不也曾经帮过我安亲王府,没必要算得那么清,好好养身子,日子长着呢!” “是啊,长着呢,长着呢!” 怀庆泪如雨下,此刻她终于明白,有些人,你对她一分好,她会还你十分;而有些人,你对她十分好,她只会觉得你还是欠她的。 玉渊拿出针,在她太阳穴的几处要穴上刺下,哄孩子似的:“睡吧,别想太多,一觉醒来,都是好日子!” “阿渊,谢谢你!”怀庆意识消失前,轻轻的咬出这一句。 …… 玉渊走出产房,周启恒夫妻迎上来。 周启恒看着这个曾经割过他半缕头发的女子,又是敬,又是怕,一张老脸微微涨红了,行礼道:“多谢王妃!” 玉渊冷眼看着他, 淡淡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大人,告辞!” 话越短,事越大。 周启恒心头狠狠地一震,看着安亲王妃的背影,一时几乎有些恍惚。 他顺风顺水了几十年,在朝中几乎所向无敌,多少文武百官见了他像见了猫一样,连正眼不敢瞧一下,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个女人手上吃亏。 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 …… 走出公主府,李锦夜等在马车里,这几日他们各忙各的,每日能说话的时间都不多。 玉渊往他怀里一趴,懒懒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李锦夜意味深长 地看她一眼,拨弄着她的手,“嗯,出殡的日子在十日后。” “十日!” 玉渊皱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也够了。三叔那边有回信了吗?” “他说他要先往南边走一走,看一看,再来与咱们汇合。” “身上的银子,够吗?” “瞧你操心的,刚刚给他捎去了两千两。” 玉渊犹豫了下,道:“长衫走了,我就替他多操了一份心,连带我自己的,两份。” 李锦夜沉寂了一会,道:“沈青瑶搬走,谢府那宅子空落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我就心痛,卖又卖不得,住又没人住,就放在那边空着,浪费银子,还有边上的高府。” 玉渊嗔怨道:“应该让新帝折了钱给咱们。” “真真是钻钱眼里了!”李锦夜弹了下她的额头。 …… 回到王府,玉渊一脚踏进去,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往常江锋总会在门口迎她,无论刮风下雨,今日他人却不在了。 “江总管呢?” “回王妃,江老总管身子有些不大得劲,江总管在他房里。” 玉渊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急急地向李锦夜看去。 李锦夜揉揉她的脑袋,温柔道:“万事,别急!” 第六百八十二章 未了的心愿 万事别急,那是心中笃定,可有些事情,即便笃定,也没有不急的道理,比如江亭的身子。 玉渊的针行得很慢,下针更是比寻常针灸深上几分,中间停顿了三四次。 江锋在一旁看了,额角很快冒出一层冷汗,小姐只有在无能为力的时候,针才会行得这么慢。 生老病死,谁都无能为力。 玉渊心里清楚的很,江亭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 最后一根针拔完,不等她开口,只听江亭沉声道:“年纪大了,梦也多,昨儿我梦到了大爷。” 江亭口里的大爷,便是高朴。 玉渊犹豫了下,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大爷穿一身松花色长衫,松花色最是挑人,若弹压不住,便显得轻佻,这一辈子,我就没见过比大爷穿松花色还要周正的男子。” 江亭的眼神有几分迷离,“他握着我的手说:这些年你辛苦,高家多亏了有你。” 玉渊看向他,神色柔和。 “后来又见着二爷。二爷说他在菩萨身边做童子,菩萨嫌弃他顽劣,总罚他抄佛经,他说他的手都快抄断了!” 说完这一句,江亭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玉渊头一 次见他这样笑。 高家的人素来矜持内敛,喜怒从不放在脸上,便是心中有十分欢喜,也只显出三分。 主子如此,下人也是如此。 江亭自二舅舅处到她身边,即便再欢喜的时候,脸上也只带着一丝笑意,如今却是畅怀大笑,他是自认为有脸去那边见他们。 “江亭!” 玉渊也跟着笑,“你开心吗?” 江亭神色近乎于温柔,点点头:“再没比去见他们更开心的时候了,就是放心不下小姐。” “放心不下我什么?是怕王爷走了,我一个孤苦伶仃的,还是怕我百年后无人送终?” “这些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小姐用情太深,到时候跟着王爷一道去。” 玉渊心头一震,牵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 没错,她的确这样想过。 “小姐啊!” 江亭看着她,声音沉沉。 “你十岁的时候,我就跟在你身边,说句逾越的话,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不求她荣华富贵,只求她平平安安终老。这世上不只有夫妻一种情,父母之情,手足之情,朋友之情,主仆之情……这一生漫长着呢,都得一一经历不是。这样,小 姐去见高家人的时候,也能与我这样,问心无愧的笑着去见。” 玉渊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扬起头时,眼中有光,“江亭,到了那边,你帮我带句话给他们。” “什么话?” “就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让他们放心。” 人这一生,不断的在得到,也不断的在失去,亲情也好,感情也罢……当我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的时候,例如此时、此刻,我想留住你的命,老天不给,那么,我便要让你走得心安些,哪怕说些违心的话。 玉渊在心里轻轻的补了一句,果然,江亭在听到这句话时候,眼睛蹭的一下便亮了。 他连连点了几下头,一脸的欣慰,“小姐,我还有个未了的心愿?” “若是高家平反的事,你且放心,王爷自有安排。若是高家子嗣的事情,我答应不了你。” 玉渊有所妥协,更有所坚持,“人不能奢求太多,否则会坏了运气。” 江亭笑笑,“活到我这个份上,子嗣的事情早想明白了,没有就没有吧,且看老天爷的意思。我未了的心愿是--他!” 江锋一怔,浑身微微的战栗起来。 “这孩子 从小命苦,跟着我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他又是个心思重的,凡事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过刚易折,小姐多开导他。我不求什么,帮他娶房媳妇,知冷知热的就行,别让他跟我一样,打一辈子的光棍。” “义父!” 江锋扑通跪倒在地,眼泪啪啪的掉下。 江亭没看他,只握着玉渊的手道:“就算我求小姐的。” 玉渊轻轻叹了口气,“这事哪用求,便是你不说,他,我也是放在心上的,就怕他如今仗着一身的本事,不肯听我的。” “小姐!”江锋一听这话,简直无地自容。 “他不肯听,你便骂,骂也不听,你就打。你是他的主子,我就不相信他敢反了天不成。” 玉渊听了哭笑不得,“放心吧,我只劝,苦劝。” “孽子,你可听到了?” 江锋哽咽难语,只将头伏到了地上。 江亭笑着收起目光:“今儿是十五,一会小姐让人在我院子支个烛台,我想再给大爷他们上柱香,我的后事别大操大办,世道不好,银子简省着些花,把我葬在大爷身边就行。” “放心,都会照着你的心意去做。” “小姐 去吧,别让王爷等久了,留时间让我和儿子说说话!” 玉渊起身,把被子替他往上拉拉,轻声道:“我先去用饭,一会再来,你们父子有话慢慢说,夜长着呢!” …… 记忆像是一张布满了窟窿的槁木,看上去吸附了很多东西,其实光阴划过,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便容易叫人忘记了。 但江亭永远记得他头一次看到这孩子时的情形。 这便是缘份。 “你可知道,你这锋之一字从何而来?” 江锋跪在床前,茫然看向他,“儿子不知。” “是二爷赐的名,他说,锋是刀刃最锐利的部分,这人生得一生虎骨,一双利眼,就让他做我高家的刀锋吧!这些年,你为义父做事,为小姐做事,真真正正的成了高家的刀锋,连王爷都高看你一眼。” 江亭顿了顿,“难得的是,你从不锋芒毕露,这一点比义父年轻的时候强,也难为了你。” “义父!” 江锋的泪又落下。 高家人用他做刀锋,他是心甘情愿的,若不是遇着义父,白骨都被风吹化了;若不是遇着小姐,哪有刀锋出鞘的时候,哪有什么难为不难为! “您有话,开口直说。” 第六百八十三章 新帝李锦云 江亭深目看着他,“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在等什么。但锋儿啊,凡事都有规矩,且不说小姐心里没你,就算有,咱们做下人的,也得有下人的本份。” 江锋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趔趄一头栽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情深易痴,一痴,命就薄了。” 江亭叹了口气:“高家都是痴情人,所以没有一个命好的。咱们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别学他们,也学不像。从前的温姑娘其实很好,你心里有痴念,错过了。” 江锋一听这个名字,只觉得心口又被添上一刀,疼的紧。 “锋儿啊,义父还是刚才那句话,一辈子长着呢,你什么都得经历不是,小姐有小姐的造化,你有你的,一觉醒来床边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你亏不亏!” “义父,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本份。” “那就好啊!” 江亭心疼地看着他:“可小姐我一样要交给你,只要你活着,你就得看着她一辈子。” “她是主,我是奴,照顾主子是奴才的本份,义父,您安心。” 江亭满意的点点头,挣扎从床上坐起来:“走,烛台怕是支起来了,陪义父给高家先祖上个香。 ” “是!”江锋扶他起来。 …… 三柱香上完,玉渊便来了,陪着江亭说了许久的话,见他累了,方才离开。 这一夜,江锋没敢回房,就在床边守着,半夜江亭喊口渴,江锋喂了他半盅的温茶。 喝完茶的江亭低低的唤了声“锋儿”,又沉沉睡去。江锋替他掖紧了被子,实在困得不行,便在榻上眯一会。 一觉醒来的时候,江亭双目紧闭,身子冰冷,已经没了气息。 他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无声无息,无病无痛,玉渊一边哭,一边说“是福气,是福气。” 江锋守灵三天,便落了葬,葬在高朴边上,算是圆了江亭生前的意愿。 出殡后清扫房舍,发现他的枕下藏着厚厚一叠银票,都是留给玉渊的,玉渊抱着银票又哭了一场,李锦夜在一旁劝了半天,方才止住。 也是这一日,罗妈妈遣散了大部份的丫鬟和小厮。 众人只当安亲王很快便要住进宫里,用不着他们这些人侍候,拿了卖身契和银票,各自离去。 …… 又过几日,礼部发文,宝乾帝葬乾陵,百官素服,天下禁嫁娶,头七后,新帝登基。 出殡的日子,不知何故下起了大雨, 送葬的队伍绵延十几里,午门鸣钟鼓,敲得人耳边嗡嗡直响。 仪成,安亲王夫妇没有归京,而是在乾陵边住下,说是要为先帝守陵七日,以示孝道。 六日后,礼部官员去请新帝回宫,意外的发现人去房空,正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在正大光明的牌匾后,发现了先帝的遗旨,上写着传位于晋王。 这一下,天下哗然。 翌日,天微微亮,长鞭在禁宫响起,新帝李锦云一身明晃晃的龙袍出现在天坛,祭拜天,地,祖。 …… “什么?” 一道惊惧的声音从庙里传出来,苏长衫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不圆的前襟:“你,你,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一样啊,登基的是晋王李锦云,不是安亲王李锦夜。” “那李锦夜呢?”苏长衫咽喉发紧,喉结剧烈的滑动了一下。 不圆皱着眉头:“外头说他失踪了!” 苏长衫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怒吼道:“怎么会失踪?” “这……这……我哪知道,打听到的消息便是这么说的。不光他失踪,整个安亲王府都失踪了。” 苏长衫骤然松开手,灵魂仿佛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竭力搜寻可以抓住的救命绳索--但是什么? --对,三爷呢! “那,谢三爷呢?” “也失踪了!” “他怎么也失踪了?”苏长衫一口气没顺过来,仰头倒在炕上,脑袋磕着硬床板,疼得从齿缝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这时,温湘端着药盏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来,兴许是着急的原因,一碗药泼泼洒洒了一路,“那……王府管家江锋,他难道也失踪了?” 不圆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谁打听他啊,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啪--” 脑袋上挨了一巴掌,“王府总管等于五品官儿,谁说不是大人物?” “你……” 温湘下了狠手,不圆疼得眼泪都快飙出来,“温姑娘,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能恩将仇报啊,你的小命还是我救的呢!”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温湘说完这一句,就把不圆撂一旁,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用手扯着苏长衫的前襟晃了晃:“喂,别养伤了,咱们出发吧,我不放心,得往京里看看。” “那……那……你倒是扶我起来啊!” “刚才你怎么起的?” “我哪知道呢!”苏长衫急得满头的汗:“快 ,快,搭把手!” “阿弥陀佛!” 一道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了尘披着个破麻袋走进来,头上不伦不类的戴了顶皮帽子,脸脏兮兮的,整个人僧不僧,道不道,人不人。 “世子爷搬动不得啊,最少还得养个十天半月的才行;还有你温姑娘,你的伤也没好透。” “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的喊出来。 “等不及也得等,我老和尚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命,容不得你们糟蹋!” 话落,了尘出手如电,点了温湘的穴道,温湘头一栽,栽倒在苏长衫的腿后跟,两只眼睛睁得跟铜铃一般大。 “徒儿!” 不圆颠颠上前,“师傅!” “去做饭吧。” “那他们呢?” 了尘冲这两人淡淡扫一眼,“除了吃饭,撒尿,拉屎可以解开穴道外,别的时候一律封着。苏世子就不用管他了,反正他也起不来。” 苏长衫和温湘正要同时骂一声--你个老秃驴,只听了尘又迅速补了一句: “十五日后回京,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化辆马车来,马车没有,牛车也行。哎,两个大累赘呢!” 床上两人默默把老秃驴三个字咽了下去。 第六百八十四章 惩罚 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生柴火的声音,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剩下一张床,北风透着纸糊的窗户,呼呼刮进来。 真的就跟阴间一样,一点人气也没有。 苏长衫头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当自己是在阴间,等看到老和尚,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可他却恨不得自己死了算,整整三个月,他根本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跟个废人似的。 事实上,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老和尚说,有一刀砍在腰椎上,伤了经脉,将来就算能走路,也是个软脚虾。 还有一刀当胸穿过,这一刀最为凶险,血哗啦哗啦流个不止,简直就是命悬一线,幸好老和尚从延古寺离开的时候,顺手捞走了三只两百年的老参,这才堪堪救回他一命。 可活着--这是个多美好的词,哪怕活得如此狼狈。 这时,耳边传来咕噜咕噜几声,苏长衫咧嘴笑:“温湘,你到底是个女子,斯文些好吗?” 温湘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翻白眼:“我倒是想斯文,可肚子不让,你要不爱听,把耳朵塞起来。” “傻丫头!” 苏长衫叹了一声,这姑娘如今便是放个 屁,他都说是香的,谁让她是救命恩人呢! 那日他战到最后一刻,浑身是伤,只有横刀自刎的力气,刀刚碰到颈脖,脑后挨了一刀背。 是大庆和二庆联手杀出一条血路,把他绑在温湘的身前,然后靠着一匹万中无一的千里马逃出生天。 温湘为了护他,背后身中三箭,而大庆二庆则死在匈奴人的手中,最后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想到这里,他又幽幽叹出口气。 温湘眨了下眼睛,“怎么,又想到那两个庆了?” 这苏世子叹气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想到了三爷;一种是想到了两个侍卫,想三爷叹的气,更悠长绵远些。 “他们从小跟着我,不想,我还算个人吗?” “不用想了,李锦夜都替他们报了仇。” 苏长衫垂下眼。 温湘中箭,支撑不住,她怕晕过去,硬是用刀在自己腿上扎了两刀才撑到了这座破庙里。 巧的是,了尘老和尚就在这庙里歇脚,这才把他从阎王爷手上抢了过来。 前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李锦夜出兵了,决战了,皇帝病危,搬师回朝…… 就在他美滋滋地等着李锦夜黄袍加身时,这王八蛋失踪了。 怎么能失踪呢? 他原本心里还想仗着这一身的伤,问他讨要个世袭大将军当当呢! “小湘湘,李锦云也没那个能力造他的反啊?” 温湘心下转念,“那不废话吗,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还是晋王被困呢!” “那他怎么就……” “不想当皇帝了呗,想和阿渊哪儿快活哪儿呆着去。换了我也这样做,瞧瞧咱们大莘如今,就跟咱们这破庙一样,四处漏风,跟鬼哭狼嚎似的,有个屁用!” 温湘顿了顿,又道:“再说了,王爷最看重的两个人,一个拍拍屁股找阿古丽风流快活,一个只当尸体喂了狗,没想到还喘着口气,也许他就顿悟了呗!” 这丫头话说得不好听,可真对苏长衫的口味呢,“那你说三爷去了哪里?” “他?” 温湘笑眯眯道:“快,给姑奶奶叫声好听的来,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小温温,小湘湘,心肝,宝贝,我的个乖乖!”苏长衫是什么人,他害什么臊。 “够了够了!” 温湘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忙道:“谢三爷把沈青瑶休了。” 苏长衫惊得张大了嘴,正好一股寒风刮过来,他咳了个惊天动 地。 “瞧你这出息!” 温湘哼哼两声道:“不就是要扶正了吗,至于这么高兴吗?” 苏长衫咧着嘴傻笑,心里骂道:你个傻丫头,你懂个屁,是轮到我把我家三爷扶正! …… 这辈子都没想过要被扶正的谢三爷,此刻在客栈里,就着烛火,看着手中的密信。 看完,他把信往火上一送,燃成灰烬,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暗卫见他久久不语,低声唤道:“三爷?” 谢奕为低低的应了,沉默半晌又道:“明日一早出发,先入扬州府,再去杭州。”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去扬州府了? 暗卫心里嘀咕了一声,掩门退出,到另一间房间和同伴商量启程的事情。 屋里静了下来,谢奕为将窗户打开,看着那一轮圆月,心里在觉得有些悲凉,毫无意外的想起了苏长衫。 很多年前,他还小,母亲将他搂在怀里说“阿为,你知道对一个人最好的惩罚,是什么吗?就是早他一步走,留下来的那个人,就会肝肠寸断,日夜受良心的折磨。” 当时他还小,不明白这话里意思;自以为明白的时候,又觉得不屑,谢老爷别说折磨了,他连个 悔过都没有。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过来,没错,就是肝肠寸断,就是日夜折磨,但对象是--深情之人。 怎么就走到了深情这一步呢? 谢奕为自己也不明白,就好像孩子一天天长大,这情也就一天天深了起来。 可自己也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为什么到头来受惩罚的是自己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站在凉州城残破的城墙上,他终于明白了:噢,那王八蛋怕是在惩罚自己娶妻一事。 他这人,自己付出一分,便想得到一分;自己付出十分,就定要得到十分。 他谢三爷只付出八分,所以……他便惩罚了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小心眼的人呢? 月光下的谢奕为脸色惨白,情不自禁的捂住胸口--是啊,他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连两分都不肯让自己留着。 “好吧,好吧!” 谢奕为喃喃的低语:“都给你,都给你,可你什么时候来拿呢?” 回答他的,是头顶一轮凄凄惨惨的明月。 谢奕为叹了口气,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茫然地坐在床上,撩起袖子,看着手上的红绳,心想:如果自己是个薄情之人,便好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我大约是快乐的 翌日,谢奕为动身向南,一辆马车,两个暗卫,简单之极。 一月后,他风尘仆仆赶到扬州府,去坟上给自己的老母亲上了柱香,烧了点纸,当夜歇在了瘦西湖旁。 二十四轿明月夜,那人来过两趟扬州,必是瞧腻了,第二日一早,他便退了房间早早启程。 再往南,他就走得慢了些,一路走走停停,慢慢悠悠两个月,才到草青莲红的杭州府。 此刻,已是第二年的初春。 一到杭州府,便先住进了西湖边的天下第一楼--楼外楼,将里头的美食尝了个遍,美景看了个遍,醉生梦死了一遭。 大半个月后,西湖看腻了,他便在灵隐寺旁租赁了一间房间,每日白天到灵隐寺里和和尚们一道打坐辩经,晚上便在自家的院子里支个酒壶喝酒。 月圆那天,他喝多了,脑子里满是那个人的影子,伤心不己便借着酒劲号啕大哭起来。 哭完,他命人在院里摆了祭台,自己则往书房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祭文。 这祭文他是一边落泪一边写,最后一笔落下,摊开一看,上头的字被他泪水打糊的竟有大半。 点燃,烧烬。 谢奕为四仰八叉的往 床上一躺,心里低喃着:长衫,你若地下有灵,便入我的梦来。 一夜无梦。 谢奕为醒来在床上呆坐了半天,心里说不出的失落透顶。 这时,侍卫端了脸盆进来,“三爷,小姐捎来口讯,问你下一程去哪里?” 去哪里? 谢奕为脑壳空空,半天没有声响。 那侍卫倒也耐心,呆在一旁等着,并不催他。 许久,谢奕为哑声开口道:“问问小姐,我想在灵隐寺里出家,她同意不同意?” “……”侍卫惊得目瞪口呆。 谢奕为并非玩笑话,天大地大,他连个家都没有,能去哪里呢? 那天他跪在佛堂内殿,主持就坐在他对面,问:“谢施主天天入我灵隐寺,不知道参透了多少?” 他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不急,总有参透的时候。”主持叹了口气,“红尘皆苦,唯有佛法无边。” 他问:“佛法无边,可以渡人吗?” “不仅渡人,还能渡己!” 一辈子那么长,他总要找点事情做做,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既然佛法既能渡人,又能渡己,他便入了那佛门又如何? 玉渊的信很快就回来,只有简简单单的 一句话:三叔,如果做和尚能让你快乐的话,你便做吧! 她总是这样,从不阻拦,只求他快乐! 谢奕为看着手上的红绳,心想:我大约是快乐的! …… 前任探花出家,灵隐寺不敢怠慢,主持亲自用六爻算了个黄道吉日,为他剃度,时间定在三日后。 而此刻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驶来,车里传出一个着急的声音:“老和尚,你踩蚂蚁呢,特么倒是快些啊!” 老和尚气定神闲的驾着马车,笑嘻嘻道:“我要快了,你精贵的身子骨能不能吃得消?” “吃得消,吃得消!” “和尚,别听他的,他一头冷汗。”温湘的声音清脆依旧。 苏长衫反驳:“那是热的!” “那手怎么冰冷的,颈脖也是!” “喂喂喂,你手往哪里摸呢,大姑娘家怎么半点都不害臊,还能不能嫁出去啊?” “苏长衫,你给我去死!” “你也别催,他要真剃度了,我真就死给你们看!” 马车里,苏长衫裹着被子卧躺着,脑子伸得老长,手掀起车窗一角,眼睛拼命往外头看。 这是到哪了啊? 怎么还没到杭州府啊! 他可真要被活 活急死了! 老和尚说话算话,十五日后带着二人启程,可惜没化来马车,就一辆老牛车吱吱呀呀的驮着四人往南边走。 哪知没走几里路,就遇到了连天的风雪,苏长衫没法子了,写了封书信让不圆送到镇西军中去。 三日后,程潜领着兵马风尘仆仆的赶过来,看到苏长衫的瞬间,扑上来就哇哇大哭。 两人秉烛夜谈了整整一宿,这时苏长衫才知道,李锦夜扔下江山社稷和高玉渊私奔了,他们私奔的第一站是北狄蒲类。 温郎中夫妇以为女儿不在了,玉渊又答应给他们养老送终,于是治完瘟疫,跟着索伦走了。 三爷在凉州城住了些日子,把他“生前”战斗过的地方来来回回看了遍,出发去杭州府了。 天亮后,苏长衫急着要走,程潜哪能让他走啊,这一面见了,下一面不知道在何时,硬生生的又留了他两天,唾沫星子都说干了,才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了五百两银子。 这是堂堂镇西大将军全部的身家。 苏长衫毫不犹豫的拿过来塞怀里,买了一辆马车,这才顺顺利利的上了路,临走前他交待程潜,赶紧派人给李锦夜递个消 息。 程潜嘴里答应着,一回到军中就有紧急军务来报,一时间竟然忘了,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 他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派人去送信,哪知天不遂人愿,西边连下三天的大雪,大雪封路,路难行,又耽误了好些日子。 再加上这信是私信,没走八百里加急,到李锦夜手里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春天。 而此刻,玉渊刚刚把谢三爷的信送出去,与后脚程潜递来的消息,只差了一天的时间。 而苏长衫这里,只当程潜早就与李锦夜联系上了,李锦夜也早与谢三爷联系上了。 他心里还美滋滋的想呢,不知道谢三爷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会不会激动的疯过去? 万事笃定,他也不急着赶路了,实在是因为身子太差快不了,也是怕那人瞧见了伤心,所以一路走,一路养。 哪知一个时辰前,他们在客栈用饭时,突然有人说起前任探花爷要出家的事情,苏长衫一个激灵忙问道:“这探花爷姓什么?” “姓谢啊,扬州人士,还跟着从前的安亲王去凉州城打过仗呢!” 轰隆隆! 像是九道天雷当空炸响,苏长衫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直,永远 马车里的苏长衫苦笑一声,“你们说,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出家啊?” 不圆:“不知道,可能……和尚的俸禄高吧!” 苏长衫:“……”那是你没见过银子! 了尘:“不知道,可能……他有悟性,要不做我的弟子得了,我正好少个关门弟子!” 苏长衫:“……”你怎么不去死啊! 温湘:“可能……他觉得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个有罪的事情,他想在佛祖前忏悔!” 苏长衫不能忍了:“你还喜欢上江锋呢,你怎么不想着忏悔?” 温湘气急败坏道:“他是男人,我有什么好忏悔的?” “他不喜欢你,你就得忏悔!”苏长衫自个心里痛,就要往别人心口插刀。 温湘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咬牙切齿道:“苏长衫,你个没良心的,我要和你同归于尽,啊--” 老和尚怕闹出人命来,赶紧一扬鞭子,马车呼的窜出去,瞬间,马车里安静了。 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赶到了灵隐寺。 此刻的灵隐寺,香烟袅袅,佛音阵阵。 两百僧人整整齐齐,尽披袈裟,分作两班到法卒下合掌作礼。 谢奕为一身灰袍跪在大雄宝殿门口,背影消瘦。主持手持佛珠,慈眉善目的站在他面前。 “谢奕为,我要为你剃发了,你可想好了?” 谢奕为咬了咬牙,舌头有些打结道:“我,我想好了!” “谢奕为,你想好个屁!” 这一嗓子叫出, 谢奕为瞬间愣住了。 他面色一僵,猛的转过头,目光落在温湘身上,像是难以置信、像是慌乱、又像是躲闪,好半晌,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温,温姑娘,怎么会是你?” 温湘跑得血腥气都涌上来了,气喘吁吁道:“怎么就不能是我,我问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做和尚?你做了和尚,他怎么办?他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你难道还想让他再死第二次?” 谢奕为愣怔地跪在那里,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谢奕为,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要他了呢?”温湘都快急哭了。 九死一生的时候,老和尚已经放弃了,她听着那边动静,心中突然一动,哑哑地喊了几声“三爷,三爷”,随后就听不圆在那边鬼叫道:“喘气了,喘气了!” “是他先不要我的啊!”谢奕为低声道:“他走了!” “谁特么说我走了,老子活得好好的,能长命百岁呢!” 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横出来,如山石坍塌,如泥土洪流,如大地震动,谢奕为的心,狂跳起来。 远远的,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披散着头发,身上穿一件宽大的袍子,一脚高,一脚低,跟个跛子似的。 谢奕为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死死的盯着他,一动不动,仿佛在分辨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谢奕为踉跄冲过去,缓缓抬起一只手,捧住了他的 脸,触手冰冷,像是比常人的体温低一些。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只是右边的侧脸上多一道像被雷劈过的狰狞疤痕。 谢奕为颤抖着用手指扶过那道疤痕,“你,是人是鬼?” 本来苏长衫憋着一肚子气的,他甚至都想好了,见了面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一拳把这人打趴下。 王八蛋的,他九死一生的回来了,他却要去做和尚,玩儿呢? 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所有的气都呼的一下被风吹跑了,他压着心头激烈的跳动,轻轻按住他的手,握在掌中,然后一字一句道: “我要是人,你还做和尚吗?” …… 千里之外,风雪刚刚停下来,几个穿着皮衣的男子正往场地中间架柴火。 远处,传来女人们的欢笑声,今天晚上王庭有一场盛宴,据说是为了远在江南的苏世子办的,她们正在为盛宴准备丰盛可口的晚餐。 王帐里,阿古丽端坐主位,七八个彪形大汉分坐在两旁,他们在商量国事。 差不多都商量完了,阿古丽从帐篷里走出来,往右边的帐篷看一眼,不出意外,依旧是排了长长的队,她能干的王夫正在为百姓看病呢! 夜幕降临,盛宴开始。 男人喝酒,女人围着篝火跳舞, 玉渊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挤在女人堆里,手脚并不十分协调,甚至跟不上拍子,却不妨碍她开心的跟个孩子似的。 李锦夜手拿酒杯,目光一 瞬不瞬的盯着她看,嘴角扬起。 张虚怀踢他一脚,“得了,别看了,都老夫老妻了,那脸上还能看出花不成?” 李锦夜索性扔了酒杯起身,走到玉渊身旁,拉着她的手,大喊道:“跟我学,你要这样跳,真是笨死了!” 玉渊跟着李锦夜的步伐,往前,退后,旋转,很快就像模像样。 这时,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围上来,朝李锦夜伸出手,眼里都是赤裸裸的爱恋。 李锦夜没动,抬眼去看玉渊。 玉渊轻哼一声,拉着李锦夜转身就走,别说跳舞,姑娘们就是多看她男人一眼,她心里都是酸的。 “带你去个好地方!”李锦夜握住她的手,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 “我走不动了!” “跳上来!” 玉渊趴在男人身上,使坏的往他脖子里吹气,“也不知道三叔和世子遇见了没有,这阴差阳错的!” “能不遇上吗?” “这么笃定?” 李锦夜把她往上颠了下,“长衫运气好到连了尘都遇环保,还能遇不上三爷?” 玉渊笑起来,亲亲他冰冷的耳朵:“他没死,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皇位吗?”李锦夜咳嗽了一声:“阿渊,你后悔嫁给我吗?” “从来没有!” 李锦夜沉默了一会,又放柔了声音,说道:“我却后悔一件事情!” “什么?”玉渊好奇。 “后悔那年我去扬州府,把你带上屋顶,没趁 机亲你一口。” 那晚月色太美,身旁的人儿长得太好看,鬼知道他是用了多少毅力,才把那个念头压下。 玉渊笑:“李锦夜,我那时候才十三岁,你真要敢亲上来,我定一个巴掌把你打回去?” “你舍得吗?” “舍不得!”玉渊回答的倒是快,“我其实那时候也想亲你一下来着,可不敢。” 李锦夜停下脚步,突然手上轻轻一使劲,玉渊只觉得天悬地转,人落到了厚厚的雪上。 还不等叫唤,李锦夜在她身旁躺下来,“现在,我们两个的样子,像不像那一夜?” 玉渊仰头,天上一轮明月,和当时扬州城里明月一模一样。 “像极了!” 那一夜,他们并肩躺在屋顶上,安安静静,两人之前的对话也很平静,当时的他们还各自裹着厚厚的盔甲,心里却期盼着去了解对方最真诚的那一面。 李锦夜扭头去看她,声音温柔极了:“那,你还不过来亲亲我?” 玉渊撑起半个身子,趴过去,出神的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然后,轻轻的,将吻落下。 高家没了,爹死了,娘死了,连江亭都走了……就像一场盛宴,大伙儿喝完酒,跳完舞,就各自告别,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 “李锦夜,我希望这场盛宴永远不要散场!” 李锦夜轻轻拍打着她,笑道:“傻丫头,天下哪有不散场的宴啊,我陪着你就好!” “你会一直陪着吗?” “会,一直,永远!” 第六百八十七章 番外管氏(一) 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来,兜过去。 灯晃动,交织如幻。 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老宅。 管氏盯着那灯笼瞅了一会,竟分不清此时是梦是醒。 …… 嫁到谢家这日,宾客如云。 她坐在房内,顶着红盖头,听外头有丫鬟小声议论。 “听说,这位原来是说给三爷的,后来被大少爷给截了胡。” “嫁给三爷哪有嫁给大少爷好啊,将来谢家的财产,都是大少爷的。” “也不能这么说,三爷书读得好,人也长得好!” “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姨娘生的种,你瞧瞧整个府里,除了三小姐以外,还有谁把他放在眼里?” “那是从前,你瞧好吧,以后三爷一定有出息,让管家后悔去吧!哎,大少爷成亲,三爷和三小姐都没来,以后怕是真的要生分了!” 管氏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难堪,从眼底蔓延开。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哪有说话的份儿,家里定的谁,她便嫁谁。 出嫁前,母亲是这样对她说的: 三爷虽然高中探花,可出身不好,他亲娘是 窑子里出来的,水性杨花的很,有了男人也不安份,最后还与人通奸。这是第一重。 第二重,三爷在谢家不受待见,你嫁过去是做人媳妇的,男人的地位就是你的地位,谢太太恨这个庶子一恨一个毒,她自然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你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谢家的大哥儿虽然样样不如三爷,但至少人家是长子长孙,你嫁过去就是正正经经的当家奶奶,将来谢家的家业早晚是你的。 管氏心想,母亲总不会骗她,总是盼着她好的,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交换庚帖,诸事皆定,她躲在闺房安心待嫁,这时,谢家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过来。 谢家分家了,谢三爷分了几千两银子,出府别过了; 二奶奶高氏死了,谢二爷下了大牢,谢三小姐改姓了高,并与谢家脱离了关系…… 一连串的消息传来,不光是她,整个管府都惊呆了,父亲母亲把哥哥们叫来,商量这桩婚事要不要做下去? 他们管氏是太原大族,家教极严,府上子孙都有出息,整族中从没出过这么离经叛道的儿孙。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大哥说一句话:出格的是 三爷和三小姐,与谢家大少爷没什么干系,再者六礼行过五礼,这个时候退亲,咱们管家就落了下乘,还是保着颜面要紧。 没有人问管氏心里真正的想法。 其实管氏心里真正的想法只有感叹,感叹这叔侄二人可真真不是一般人啊!她好想见一见他们啊! 议论声渐低,这时,有零乱的脚步声传来。 不过片刻,她头上的红盖儿被掀去,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的心怦的一动,心想:都说南方的水土养人,这谢家大少爷长得可真好啊! …… 谢承君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好,对她更是温柔体贴。 新婚三个月,管氏觉得自己像被装进蜜罐子一样,甭提有多甜了。 虽然谢家老太太也强势,婆婆顾氏也算不得通情达礼,但管家在京中的地位,在平王跟前的脸面,是她背后强力的支撑,一个正在走下坡路的谢家,把她捧在掌心都来不及。 所以,她在谢家事事抬头挺胸。 初见那两人,是大姑子谢玉清的主意,她丈夫科举多年都没中举,婆家那头又依靠不上,她想走走高玉渊的路子,为此还拉上了自己。 管氏心 想:自己成婚几个月,还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那两人,见见也好。 那日她坐在厅里,看着厅里左右两角燃着一个云蝠纹鎏金熏炉,心里正感叹高府的气派,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 一个人影穿着霜色长袍走进,他在看到自己的刹民,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 管氏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她听到自己用力在呼吸着,甚至喉咙口也开始发痒。 原来,这就是谢家三爷; 原来,谢家三爷竟是长这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瞬间涌上怅然若失,但随之而起的是庆幸。 幸好没嫁给他啊,这般如钟灵毓秀的人物,可是她能染指的? 她上前盈盈一福,道:“三叔,安好。 三爷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挪开,从托盘里拿起一支手镯,“这东西拿去玩吧!”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只是走了几步后,便顿住了,然后深目看了她一眼。 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似乎往上扬了扬,含着不屑和讥讽。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男子从头到尾看不起他! …… 送走三爷,厅里空落了下来。 管氏觉得 难堪,便说:“实在不行,改日再来。” 谢玉清却执意要等。 管氏轻幽幽地看她一眼,心里叹了口气,听说这大姑子在闺中也是那心高气傲之人,不曾想几年一过,也变得营营汲汲起来。 又等了许久,传说中的三小姐才姗姗来迟。 管氏见到她的人,不禁大惊失色,比刚刚见到三爷还要震惊。 要如何形容呢? 脸还是那个脸,眼还是那双眼,但天地之间,有这对眸配着这双眼,有这双眼衬着这张脸,有这张脸给她这个人……合适透顶。 那一瞬间,管氏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生来便是给人仰望的。 如三爷! 如三小姐! …… 回到谢府。 夜间,男人缠着她行夫妻之事,酣畅淋漓之后他沉沉睡去,她却半分睡意也没有,借着月光看男人的脸,微微错愕。 到了三更,她还在床榻上辗转浅眠,难以睡沉。 天亮时分,她入了梦。 梦里是新房,她被掀开红盖儿,入眼的,竟是三爷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时三小姐走上来,眼中带着杀气,一字一句:“大嫂,见到三叔和我,你如今后悔了吗?” 她吓得惊坐起来。 第六百八十八章 番外管氏(二) 管氏的后悔在平王起兵造反的时候,一下子喷涌出来。 管家与平王,一个奴,一个主。 管家之所以能在京城立足,官儿做的风生水起,只因为背后有平王这座大山。 山倒了,管家呼啦啦大厦将倾,父亲一夜白发,母亲病倒,哥哥唉声叹气,嫂嫂哭天唤地。她打听过了,官儿是做不成的了,命保得住保不住还两说。 更让她寒心的是,谢家对她的态度一夜之间变了,婆婆看她的眼神就像要吃了她一样,甚至和公公商量着要休妇。 消息传来,如同数道天雷齐齐劈下,将她劈得魂飞魄散。 她嫁入谢家,上孝敬公婆,下爱护弟妹,便是对着下人也都和和气气的,凭什么要将她休弃? 此刻,管氏突然想到数年前高氏也是因为娘家倒台被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今是要轮到她了吗? 管氏心急如焚,痛不欲生,心想谢承君若真要休她,她就一头撞死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 然而几日后,凉州城传来消息,平王大胜,婆婆顾氏的态度又变了,她甚至让小厨房给她送了燕窝粥来。 管氏看着那碗粥,心里凉透了。 人心,即地狱。 平王造反,他日胜了,论功行赏,管家便有从龙之功;败了,必受连累。 如今战事未定,谢家怎么会动自己呢,多么审时度势啊! 战事的反复,让管氏的心绪也跟着反复,最后熬不住,便病倒了,郎中一诊脉,说是滑脉。 管氏听罢,不喜反哭。 当年二婶高氏也是怀了身子被赶出谢家的,冥冥之中老天又让历史重复,她的结局多半也如高氏一样吧! 这时,她的男人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低叹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别多想,好好保重着自己的身子,他们的想法归他们的,我必不负你,还有孩子。” 无人知道管氏听到这句话后,心里掀起怎么样的山崩海啸,她呆呆地看着他,泪哗哗的落下。 说实话,过了新婚的蜜里调油,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便露了出来。 不思进取,性子软弱,文不文,武不武,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 她当即一把死死抱住了他,泣不成声道:“你若真要休我,我必会一尸两命。” “傻子,傻子!”他喃喃道:“我们是结发夫妻,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管 氏想,自己终究是好命的,男人护着不说,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在护她。 孩子是谢家头一个重孙辈的,谢家人看在孩子的份上,放弃了休她的念头,但婆婆却第一时间往她房里塞了人。 理由很充分:“你有身孕,不能侍候男人,有个妥当的人帮衬着也好!” 办喜事的那天,管氏冷笑着接过了姨娘捧来的茶盅,什么妥当的人,不过是见男人疼她爱她,所以找个人来分她的宠罢了。 入夜,不速之客到,是二小姐谢玉湖。 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一样,偏脸上还带着笑:“大嫂,我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 管氏一听这话,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哪是睡不着,分明是怕自己这一夜难熬。 可,她又何尝不难熬? 二小姐被许给叶家的哥儿,就等着大婚那日,如今叶家造反,她的前程比自己更难! “大嫂,你别哭,大哥的人是好的,他心里有分寸,不会抛下你和孩子不管。” 管氏心想:傻丫头,我哪里是为自己哭,我是在为你哭啊! 谢家四位小姐,放着与谢家脱离关系的三小姐不说,大小姐精明,能干;二小姐胆小懦弱; 四小姐心术不正,她最心疼的也是二小姐。 偏偏这人是个姨娘生的,她顾着婆婆那边,不大好走得太亲近,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先尽着大小姐。 如今大房的两个女儿都在府里,临了却是二小姐心里还念着她,管氏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讽刺。 送走二小姐,管氏命人打水重新净了面,方才熄灯睡觉。 别人都盼着她这一夜守着残烛流泪到天明,她偏要睡个好觉给他们看,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作贱自己。 可哪能睡得着呢! 正辗转反侧之际,一个滚烫的身子抱住了她,“阿莞,是我!” 阿莞是管氏闺中的小名,除了父母兄弟外,全天下就只有一人会这样叫她, 管氏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这个傻子,今天是他和姨娘的新婚之夜啊! 她急切的把湿润的唇贴过去,寻着他的…… …… 平王到底败了,管家虽然保住了命,但几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管氏赖以依靠的娘家倒了。 管氏不觉得难过,成王败寇,当初父亲上平王这条船的时候,就应该料到这一切,能保着命,已是最好的结果。 她难过的是二小姐。 叶府满门抄斩, 她是叶家未过门的媳妇,为了保命,只能去做尼姑。 这主意是老爷定下的。 说起老爷这个人,管氏满心发冷,这人是个笑面虎,老太太在时,他缩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做的那些个坏事,他都知道,于他有利的,他都不说;只有与他利益冲突的,他才出声弹压。 老太太一死,三个月孝期还没过,便和姨娘厮混,真真薄情不过。 管氏想着二小姐年纪轻轻就要青灯古佛,这心就跟揪住了似的,却无能为力。 自己能在谢家有容身之地,已经是男人拼命周旋的结果,若她再帮二小姐说话,惹恼了老爷,只怕自己都得被赶出这个家门。 管氏把自己关在房里狠狠哭了一场,从箱笼里拿出五百两私房银子,交给了二小姐。 谢玉湖没有推托,她的话说得极为透彻,“这银子我收了,嫂嫂才会心安。你也不必为我哭,那地方挺干净的,至少比这谢府干净。” 管氏心中悲凉。 做丈夫的算计妻子;做小妾的算计正室;姨娘正明正大的偷人;庶子逼死亲娘;哥哥收用弟弟的小妾…… 是啊,这谢府除了门口两只石狮子,哪还有什么干净的地方? 第六百八十九章 番外管氏(三) 管家败了。 曾经意气风发的管老爷,变成了“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的醉鬼。 而管家曾经嫌弃的三爷,却因为三小姐与安亲王结亲,入了油水颇丰的户部,成为帝都新贵,人人巴结。 管氏并不后悔。 人各有命,比起二小姐的命,她的命已经在天堂,得惜福。 其实那时候她在谢家的日子依旧不好过,因为夫妻恩爱,婆婆越发的看她不顺眼,又往她房里塞了两个人。 谢承君是孝子,媳妇这头要哄着,父母那头也要哄着,活在夹缝中,战战兢兢。 管氏舍不得男人为难,只能催着男人去几个姨娘房里走走,可男人真走了,她又觉得心头空虚。 长夜难熬,熬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一边流泪,一边想二婶高氏。 高氏在经历娘家败落、被夫休弃,追杀,发疯……最后为了女儿前程,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那么多漫漫长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转机,出现在那半斤燕窝上。 未来的安亲王妃命人送来的,这份体面独一无二,连与她血脉相连的大小姐都比不过,是在明明白白告诉谢家所有人: 管氏是我高玉渊罩着的人,你们欺负她,就是在欺负我 ! 这哪里是半斤燕窝,这分明就是安亲王妃的威严,从此以后,这府里上上下下谁还敢小瞧她一眼,哪个小妾还敢作死的挑衅她主母的地位。 她在谢家的地位无人撼动,她肚子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谢家嫡嫡正正的长孙长孙女! 管氏记得很清楚,她像个市井妇人一样,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男人哄都哄不住。 她和阿渊并不亲厚,阿渊和三叔要好,便是为了她三叔当初受的折辱,她都应该恨着自己,哪知道…… 这世上有人落井,有人下石,有人站在井边往里面吐口水,管氏想:这辈子,她再不会负了阿渊! …… “少奶奶,起风了,赶紧回房吧,大少爷在到处找你呢!” 回忆被打断,管氏微微皱了下眉,脚下没动,“大少爷可曾睡了?” “还没有,还在书房读书呢,奴婢已经叮嘱小厨房,今天宵夜给大少爷备点清淡的。” “表少爷别忘记了!” “哪需要少奶奶您叮嘱!” 管氏笑笑,不叮嘱不行,万一给顾氏知道自己厚此薄彼,又有一通口舌。 回到房里,男人已经进了被窝,手里拿着一本书,歪着身子看得正入迷,连她进来都不知道,还说找 她! 自打辞官回了扬州府,过了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后,这人越发的粘自己了,三房姨娘那里,每个月只去点个卯, 管氏在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的女子圆脸,眉弯目秀,眼角隐隐绰绰几道细纹,额边有两根白发,竟是又老了一点。 管氏扭头去看男人,依旧如初见那副样子,不由气笑,这家伙万事不操心,又无甚大志,连岁月都格外优待他。 管氏卸了珠钗,散了头发爬上床,男人往里边让让,眼皮都不抬道:“刚刚去了哪里,找你半天找不见!” “京中来信了!” 谢承君一听京中二字,方才放下手中的书,抬眼道:“怎么说?” 管氏:“说是要搬回太原府去。” 谢承君想了想道:“也好,那里有宅子、有祖田,有铺子,总比在京里的强。” 管氏:“早该回了,京里的物价越来越贵,哪有太原府住着舒服,非要在京里苦苦撑着,还指着新帝能用他们呢,一朝天子一朝臣,管家想要重新复起,得看下一代的儿孙成器不成器了!” 谢承君往里斜靠着身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出口气。 “你也别叹气,就算安亲王坐了那位置也是一样,哪有启 用旧臣的道理。” 谢承君脸色忽的变了变,一把抓住管氏的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位置就在手边上,滔天的富贵啊,怎么就……”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家正在船上,走运河往扬州府去。 去扬州府是阿渊的意思。 谢奕达通敌卖国,诛九族的大罪,他们为避风头不得不南去,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盼头的。 老皇帝死,新帝必然是李锦夜,他就阿渊一个女人,皇后之位舍她其谁。阿渊瞧着面上冷清,却是个长情的,只要她在,谢家再落魄,也总有复起的那一天。 哪知坐上皇位的竟是被囚禁的李锦云,管氏记得清楚的很,婆婆顾氏一听这个消息,当场就哭起来了,边哭还边喊:“完了,谢家真正的完了!” 其实,一切都有征兆。 三爷凉州一战后,久久不归;她作主休了三奶奶;又遣散了王府诸人…… 管氏甚至觉得她让谢府回南边,也是在计划中。 新帝登基,性情脾气一概不知,会不会翻旧帐一概不知,谢家总归与阿渊有着牵连,远离京城未尝不是自保的路子。 “说实话,我从前和你一样也是想不明白的,不过如今似乎有点想明白了。 ” “你说说看!” “只怕根子……还在阿渊身上!” 谢承君猛的一颤,“怎么会是她?” “怎么不会是她?” 管氏语气稍顿,“我问你,她们连下人都带走了,怎么就没带走那几个侧妃?苏云墨再嫁的时候,为什么床单上有落红?” “你是说?” 管氏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这世道有人三妻四妾,押妓玩柳,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女人都压在身下;有的人却是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一入深宫,皇后、贵妃、七十二嫔,皇宫佳丽三千,雨露要均沾,伤的是谁的心?我再没见过比李锦夜还深情的男子了。” 谢承君垂首不语。 管氏掀起帐帘,吹灭了烛火,身子缩进被窝,“睡吧,明儿你还得去巡铺,时辰不早了。” 谢承君却久久不动,黑暗中,他开口道:“阿莞,我不瞒着你,若是我,必做不到李锦夜那一步。” “我知道!”管氏无声的勾了下唇:“若是我,我也是想尝尝那做皇后的滋味的。” “所以,咱们都是凡夫俗子,什么茶壶配什么盖,你啊,也只配我!”谢承君躺下来,将女人搂进怀里,低声道:“对了,你说他们去了哪儿?” 第六百九十章 番外管氏(四) 管氏枕着男人的胳膊,目光微微滑向别处。 “我又如何知道呢!阿渊走前把事情一样一样交待清楚,去哪儿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若让我选,定要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睡吧!” 谢承君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世外桃源,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说不定没过几日他们便后悔了。 …… 一夜好眠。 管氏与男人用罢早饭,便去福寿堂给长辈请安。 如今的福寿堂,住着公公婆婆,老爷嫌弃这里又大又冷清,便另辟了小院子住下,反正谢府空落的房子也多。 说起来,谢家就她这一辈,也真真人丁稀少,二小姐死了,三小姐嫁了,二少爷在外头鬼混着,偌大的府邸里,满打满算,也超不过十个主子,这还算上大小姐一家。 管氏只好命下人日日掸灰扫尘,也省得看着破败了。 进到福寿堂,大小姐、大姑爷已经在顾氏跟前说笑了。 大小姐的命也是苦,好不容易盼了男人中举,外放做了个小官,哪知婆婆又离世了,虽说是庶母,却还得丁忧三年。 三年一过,官场不知道变成什么样,谢玉清 夫妻二人在了苏州府住得憋闷,便回了娘家。 顾氏见管氏夫妻来,虚咳一声,正襟危坐道:“快过年,外头的铺子也该盘一盘,该收的帐,收一收。府里每个人添两身新衣裳,哥儿姐儿多添一身,日子虽说不好过,要过年总该有个过年的样儿。” 顾氏早就不当家,只是当家奶奶的派头还在,管氏对此早已习惯,恭敬的点点头,目光看向大爷。 这夫妻俩,回回请安,都是一个说完,另一个再说,就跟唱双簧似的,一日都不会拉下。 果然,谢大爷咳嗽一声道:“老爷那边也多做几身衣裳,他虽搬得远了,也不常出来走动,但万事不可怠慢!” 管氏含笑点头,心里却浮出冷笑。 老爷多做几身,他那院里的姨太太必也要多做几身,除了原来的三房姨太太,还有一房是新纳的,刚满十六岁,他也不怕风流坏了身子。 若只风流倒也罢了,偏那新姨娘是个不省心的,整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的,不知在暗中诓骗了老爷多少银子去。 也是,大姑娘白花花的身子被个糟老头子睡了,日后又不可能有一儿半女傍身,不趁着老头子还 健在多捞点银子,难不成等老头子死了,抱着棺材板儿哭。 只是如今的谢家,早不是十几年前的谢家,官场上没人,世道的光景又不好,只靠着铺子和庄子过活,哪来那么多的银子给一个姨娘糟蹋? 正冷笑着,却听外头有丫鬟喊道:“闵姨娘,五小姐到。” 话落,管氏感觉厅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两度,只公公脸上还笑眯眯的。 说来,这闵姨娘也是个人物,几年过去了,公公对她的宠爱不减当年,房里几房小妾,没一个能争得过她的,婆婆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女人信奉一个原则,不争不抢,你便是骂她几声,她也咬牙硬忍着。 管氏从前对她没甚好感,回了扬州府,看着她们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倒起了几分同情之心,说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只要这女人不兴风作浪,她是绝计不会刁难她的。 闵氏进屋,与五小姐一道行礼,行完礼,母女二人一个坐,一个站,闵氏站在五小姐的身后,偌大的福寿堂,她还没资格坐下。 顾氏当着男人面,不好多说什么,只问了五小姐几句闲话,五小姐一一作答,答得还颇为伶俐,早没 了当年把玉渊拦下,针刺似的问她“你是不是我的姐姐”的那份孤勇。 这姑娘如今也快满十岁了,褪了稚气,带出几分亭亭玉立的味道,再过几年便要谈婚论嫁了。 只是她这个身份,嫁给谁呢? 平头百姓,她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哪会肯;嫁进高门大户,人家一听她那个娘,就会直摇头。 说到底,这姑娘还是命薄,没入了阿渊的眼啊! 这时,有丫鬟匆匆走到管氏身边低语了几句,管氏听罢,变了变脸色,向自家男人递了个眼神后,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刚出花厅,便听到后头婆婆顾氏低呵一声道:“你别去,这事让她去打点!” 管氏身子顿了顿,装作没听见似的往外走。 来人是邵姨娘的嫡母,也是大爷的姨母,邵姨娘死后,邵家日渐败落,邵氏觉得女儿是被谢家逼死的,便时不时过来闹一场,目的是讹点钱。 刚开始公公念着亲戚一场,倒还给了几百两银子,哪知这老妖婆尝到了甜头,还没完没了了,公公索性就躲着不见人。 管氏是当家奶奶,避不开,回回由她出面应付,那老妖婆又是个难缠的,真真让人心力 憔悴! 走到半路,男人追上来,一把扯住管氏,“你也不必去听她颠三倒四的胡话,只管让下人打出去,还没王法了!” 管氏看着男人阴沉的脸,轻声道:“当家人开了口,我只听当家人的。” 谢承君冷笑一声道:“咱们谢府坏就坏在姓邵的人家,没一个好东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是狰狞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管氏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只心里却想着:除了邵家,你那个二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邵氏没捞到一分钱,骂骂咧咧走了,此刻福寿堂也散了,谢承君与公公一道去了铺子上盘帐,管氏则回了房,开始理家。 如今这个家,其实已没甚么要理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就那么几个进项,出项,但管氏一日不落。 刚看完帐本,谢玉清便来串门子,管氏拉她坐下,命丫鬟沏了好茶上来。 半杯茶喝完,她开口道:“大嫂,府里的西席我瞧着水平一般,不如让大哥亲自给两个孩子讲学,从前他读书的时候,虽不及三叔,但学问还是好的,可别浪费了。” 管氏一听这话,呆了一呆,心忽地被顶了上来。 第六百九十一章 番外管氏(五) 谢承君的学问的确是好的,否则当初家里也不会同意把她嫁给他,千辛万苦走了科举这条路,又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结果谢奕达这一通卖国,所有的辛苦、努力统统白费。 谢承君虽说性子豁达,但看着同窗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心里多少有些不忿。 一个男人正值鼎盛时期,却要闲赋在家,整天和铺子、庄子打交道,管氏心里说不出替他感到委屈。 但再委屈又如何,人各有命。 管氏强颜一笑:“孩子还小,不急在一时,等忙过了这个年再说。” “大嫂说得极是。” 谢玉清顿了顿又道:“一晃又一年过了,一年一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我们都见老了。” “孩子们都大了,能不老吗?对了,四丫头在苏州府怎么样?” “她?”谢玉清冷笑一声,“如今谁还敢管她的闲事,自求多福还来不及。二房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沾上半点,好处捞不着,反落得一身的不是。” 管氏一听,便知道谢玉清这话是冲着阿渊说的,她一直耿耿于怀安亲王没坐了皇位。 “人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都不如靠自己!” 谢玉清朝管氏阴阴的看了两眼,顿时没了再说话的欲望,起身讪讪道:“嫂子你忙,我先走了。” “大妹妹 略等等,嫂子求你个事!” “你说!” 管氏:“五妹再过几年就要及笄了,婚嫁的事情也要操心起来,我想求你帮着摸一XX奶的意思。” 谢玉清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了,一脸嫌弃道:“这事,我可以替母亲作主,远远的打发了就行,管她什么人家。” “这……” 管氏皱眉道:“到底也是正正经经的姑娘家,总得嫁个好人家不是!” “她那种身份,能嫁什么好人家,快别做春秋大梦了!” 管氏看着她忿忿而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大小姐如今和从前也不大一样了,怪不得从前三小姐还在的时候,总与二小姐亲厚。” 管氏瞪了眼贴身婢女,“这话也是你该浑说的?” “婢女多嘴,可少奶奶难道就不多嘴吗,五小姐跟咱们有什么干系,左右娘老子都在,少奶奶何苦为了一个她得罪大小姐。” 管氏淡淡道:“做人做事,别只想着有什么好处就眼巴巴的凑上去,没好处的事情就撇得清清的,谁知道五小姐以后有什么造化?” 婢女:“……” 管氏:“人啊,不为自己积点福报,也得为儿孙想一想!” 这时,有丫鬟在外头喊:“少奶奶,三位姨娘来给少奶奶请安了。” “请进来吧!” 说话间,三位年轻的 妇人上前给管氏请安,管氏并不应声,而是淡淡一笑,接过下人递来的热茶,吹了吹,方才慢慢道:“且都坐吧。” 三位姨娘听得管氏这一声,才敢依次坐下。 管氏看着离她最近的石姨娘,心中冷笑了几声,其他两位还算听话,这一位可是个刺儿头,仗着从前是顾氏身前最得力的大丫鬟,便不把她放在眼里,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男人跟前晃。 刚开始管氏还忍她三分,如今她在内宅这些年,若连这种肤浅的女子都对付不了,那也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 管氏略说出句闲话,便冷冷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回去歇着吧!” 话落,石姨娘突然开口道:“少奶奶,妾还有一事!” “你说!” 石姨娘笑道:“前几日和姐姐们去园子里逛,见许多院落都是空着的,真真怪可惜的。” 管氏深目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妾只是感叹一下,咱们谢家的人丁还是太少了!” 你不是感叹谢家人丁太少了,你是感叹男人不往你房里去,你生不出崽来吧?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管氏笑眯眯道:“可不是太少了吗!婆婆这辈子就得大少爷和大小姐这么一对宝贝,一个二小姐还是看在薜姨娘劳苦功高的 份上,可惜又是个短命的。” 石姨娘一听这话,脸唰的一下惨白。 这话是在警告她,想生一儿半女啊,拿出些态度来,把老娘侍候舒坦了,还得看老娘的心情。 管氏只当没看见她的脸,“都去吧,我也乏了!” 石姨娘一口银牙咬碎,却也只能行礼离开。 管氏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口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一般,吐不出,咽不下,很是难受。 这种难受一直到傍晚她带着绣娘去偏院给老爷量衣裳,看到这个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老男人,怀里抱着容色明亮的年轻女子时,管氏才明白,这样的难受从何而来。 世上男子,痴情有几许?薄情者何其多! 谢承君对她算是有情有义的,那三个姨娘抬进门,他还是一一收用了。 再看李锦夜呢? 管氏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旧年,婆婆为了女婿的前程,拉着她去安亲王府。 那天,阿渊穿了一身大红色衣裙,梳一妇人发髻,头上斜插一展翅金凤挂珠头钗,耳边缀着红宝石滴珠耳环,眼角眉梢都是春色。 那个男子却是一身素色的衣裳,从阳光中走进来,眉眼淡淡的,高挺的鼻梁和下巴的弧度被格外着重的强调出来,黑沉沉的目光锐利的像一把晦暗而锋利的尖刺,但落在 阿渊身上的时候,却是又柔又暖。 阿渊迎上去,男子嘴上客套的说着话,手却飞快的捏了一下她的。 管氏瞧得很清楚,阿渊嗔怨的瞪他一眼,他勾了下唇,眼睛眨了一下,然后便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 管氏那时候碍着身份,不敢多瞧了,如今细细想来,那男子对阿渊定是极宠的,否则,也不会放着那位置不要,与她闲云野鹤去。 量好了衣裳,管氏告退,身后女子的娇笑声,老男人轻薄的言语,让她加快了脚步,再不走快点,她怕中午的饭要吐出来。 管家诗礼出身,父亲一妻四妾,几个哥哥房里也都有人,偶尔还到外头打个野食。 谢家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只出了一个三爷是情种,也不知道他如今又在哪儿呢? 是和阿渊在一起?还是依旧独自一人怀念着那个放荡不羁的男子! 从前,管氏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阿渊放着谢府这么多人,偏偏就和三爷好上了,如今才知道,他们是一类的。 管氏停步,抬头,冬日日短,下弦月挂在东边一角,月色正寂寥。 上灯了。 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来,兜过去。 灯晃动,交织如幻。 管氏盯着那灯笼瞅了一会,心想:这一日,又过去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番外谢玉湄(一) 谢玉湄看着铜镜。 铜镜里的女人也在看着她。 镜中的女人,穿着翠绿色的宽袖短衫,领口处绣着缠枝暗纹,衬得皮肤白嫩光滑,长而弯的眉毛,好似柳叶纤长秀美,红唇微丰,抿起的时候带着七分俏色。 谢玉湄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光滑的铜镜。 这么漂亮的唇,却从来也没有被男人亲,真真可惜了! 新婚那天,她拉着邵姨娘的手,死活不肯上轿。 她要的轿子是八人抬的大花轿,十里红妆; 她要的身披霞衣,头戴红色喜帕。 而不是现在这样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坐上那顶黑漆漆的小轿,被人抬进府。 邵姨娘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叫嚷着:“这都是命,这就是命啊!” 怎么会是命呢? 算命的说她命很好,夫妻和睦,儿孙满堂,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陈府的人在外头催,说是时辰到了,若四小姐不想上轿,这门亲事大可作罢。 邵姨娘把她往外一推,“去,上轿,好好哄着男人的心,让他爱上你,有他为你撑腰,你就能扶正。” 邵姨娘说这话心里是有底气,她就是凭着男人的宠爱,干掉了正 室,从姨娘一步一步升到了当家奶奶。 “这世上没有不贪美色的男人,你长得比她好,身段比她美,又会琴棋书画,若能在床上放得开一些,姨娘保证他能上钩。” 谢玉湄一听,心里隐隐升起几分希望。 没错,那人是从乡下来的,言谈举止一股子土气,撒泼打滚在行,别的还有什么在行的。 就这样,她哭哭啼啼上了轿。 轿子抬到陈家,没从正门进,而是从角门抬了进去。 她掀开轿帘偷偷往外瞧,天太暗,整个陈家只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即便是轮廓都足以令她惊喜。 陈家的富贵从来不是说说的,真金白银的落在了实处,房里一水的金丝楠木家私,龙凤雕刻的拔步床,摆满胭脂水粉的梳妆台…… 谢玉湄端坐在床上,心想:若是正房奶奶,还不知道多么贵气呢! 丫鬟端来晚膳,四菜一汤,她不敢多用,略尝了尝,便等着男人来。 等啊,等啊,更鼓敲过三更,红烛潦草摇曳,才等来了那个男人。 他看着她,神色浅淡。 喜娘拿过交杯酒,塞到两人手中,谢玉湄含羞看他一眼,靠近了,手穿过他的臂弯。 一股强烈的阳刚之气扑面 而来,谢玉湄的心怦怦直跳,心想:罢了,为了这个男人,她便是做妾也心甘情愿了。 哪知,下一瞬间,他沉声道:“你还在大孝中,不便同房,早些安歇吧,我去书房办些公务。” “爷,这是咱们的新婚之夜啊?”谢玉湄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袖子。 “天子以孝治天下,你嫡母死了,你还要行鱼水之欢,你的孝心呢?” 陈清焰凑近了,一字一句,眼神凌厉。 谢玉湄的手,骤然松开,他扭头就走。 “爷?” 她不甘心,想追上去,丫鬟珍珠死死拽住了她,“小姐,这里不是谢府,忍着些吧,爷的脸色不大好,怕心里不甘心呢!” 谢玉湄一听这话,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痛意袭来,她咬着牙道:“他不甘心,我呢,我难道就甘心吗?” 她不甘心。 她为他心心念念,茶饭不思;为他千算计,万筹谋;就算那日落水,也是拼着一死,想引起他的注意,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里还是只有那个贱人? 谢玉湄悲从中来,扑到新被子上大哭一场,几个丫鬟同情地看着她们的小姐,心里同时叹了口气。 说来这四小姐也 是时运不济,本来她就算是妾,也是贵妾,陈家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个像像样样的婚礼。 哪知高氏突然自尽,陈家本来就不满意四小姐,这一下乐得省钱,这不,连爷都打着大孝的旗号,不与她圆房。 新婚就如此,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 第二日拜见公婆,谢玉湄打了十二分的小心,陈府最厉害的人,不是陈老爷,而是那个永安侯府出身的蒋氏。 也正是因为蒋氏一番话,她原本嫁进陈家的算盘落了空,只做了姨娘,这个老女人,她恨之入骨;反之,蒋氏亦恨她。 果不其然,刚一见面,蒋氏就挑她的刺:“新婚头一天,就穿了件素色的衣服过来行礼,你这是在埋汰谁?” 谢玉湄藏在袖中的手,用力一掐,眼泪含在眼眶里,垂而不落,这是姨娘对付父亲用的招数,屡试不爽。 姨娘说:女人的武器有两样,一样便是身体,另一样是眼泪,这两样东西用得好,无敌。 果然,陈老爷发话了,“得了,媳妇不懂规矩,你好生教着,没的一大早就发脾气。” “媳妇?” 蒋氏冷笑一声::“我儿子的一个贵妾而已,还不够资格称得上 媳妇,我媳妇必要出身名门,模样周正,心术周正,行事周正才行。” 这话,像把刀一样刺得谢玉湄的心口,鲜血淋漓,那眼泪不用掐,就落了下来。 泪眼中,她含情脉脉看向那个男人,恰好他也正向她看过来,四目相对,谢玉湄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眼帘有点深,瞳孔的颜色格外黑沉,从里面射出来的光不自觉地还带着冷意。 比从前看她的眼神,还要冷。 这时,他懒懒开口,“下去吧,在府里安份守己,孝顺长辈,吃穿用度不会少你半点。” 谢玉湄含泪应下,行了礼便离开了内室,刚走几步,就听蒋氏恨恨道:“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软,还温言好语的和她说话,要不是她,你能有今天吗?” “行了,夫人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怪儿子有什么用?” “我是在教他,白长了一双眼睛,连好坏都看不出来,活该被人欺负到头上!这事若不是我坚持,她就要八抬大轿抬进门,这种人做了我们陈家主母,家还有宁日吗?” 蒋-氏! 谢玉湄再次低头,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里深深的恨意,总有一天,我要给你这个老妖婆好看! 第六百九十三章 番外谢玉湄(二) 谢玉湄这辈子深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蒋氏,另一个便是高玉渊。 她恨蒋氏是因为这老女人坏了她的事;但恨高玉渊……那便是不共戴天了。 这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夺走了她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一是谢家嫡女的位置;二是她男人的心。 嫡、庶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尤其在京城的交际圈中。 人与人是有圈子的,不同的人进不同的圈子。嫡出的跟嫡出的玩,庶出的只配和庶出的抱团。 嫡出的将来做正房奶奶,庶出下嫁,能做正室;想上嫁,只有做妾,否则,除非命好,有老天照拂。 本来,以她谢家嫡女的身份嫁给陈清焰,虽然是高攀了,却也没高攀多少,正所谓抬头嫁女,低头娶妻。 但如今她是庶女的身份,那她与陈清焰便是云泥之别,谢玉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有了落水那一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赌也要赌一把。 可惜,她赌输了。 都说愿赌服输,但在谢玉湄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这四个字,她每天清晨早早起床,精心打扮一番,然后去蒋氏院里请安。 陈清焰是个孝子,晨昏定省一日不落,这是她唯一能见着他的机会。 人与人之间的 缘分,只需短短一眼便能决定。 谢玉湄第一眼看到他,那个冷峻而帅气逼人的男子,她就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除非这个人是块石头,她想自己总有一天,能将他心捂热了。 这一捂便是小半年,这半年她做过无数不要脸的事情,只差在他茶水里下春药了,但陈清焰始终没有碰她一下,便是生辰那天,也只打发阿九过来说了几句话。 他去了延古寺。 延古寺里住着高玉渊,锥心刺骨的痛啊,痛得谢玉湄咬牙切齿。 那日,她把自己灌醉了,心里默默祈求老天爷:老天爷,你下道雷把那贱人劈死吧! …… 贱人没有死,她活得好好的,还在鬼医堂做了女医。 姨娘说,女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要向你的敌人示弱,那天,谢玉湄去鬼医堂找她,二话不说便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放她一条生路。 这一幕不是做给高玉渊看的,是做给陈清焰看的,所以当那个叫温湘的姑娘用毒蛇一样的话来刺她,谢玉湄一句话没回,只是装晕了过去。 她相信今儿的一切,早晚会传到陈清焰的耳朵里,他看在她如此可怜无助的份上,会不会心生同情。 果然, 过了几天,他来了,脸上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谢玉湄心里忐忑了几下,含羞上前替他更衣,他将她压在了床上,目光鹰隼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碰你吗?因为我心里爱着她,碰你,便是对她的不忠。” 这话,重重的扇了谢玉湄一记耳光,也打碎了她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原来,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自己; 原来,他不碰自己,是因为她; 原来,他也会那般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 …… 谢玉湄从这一夜开始,真正的死心了,她称病不出,每天浑浑噩噩的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 这些天,她反反复复做到一个梦,梦里,她十里红妆嫁给了陈清焰,夫妻恩爱,而那个贱人,却因为和男人通奸,自尽在槐树上。 她死后,邵姨娘把高氏所有的财产都抢了过来,逼着她也上吊死了。 真痛快啊! 这才是她想要的结局! 为什么只是一场梦呢,醒来,却是平王造反,叶家、永安侯满门抄斩的残酷现实。 陈家也落败了,蒋氏一病不起。 谢玉湄的心思却一下子活络起来,陈家败落了,那她这个谢府庶出的四小姐是不是就有扶正的机会 。 虽然邵姨娘和亲哥哥不争气,但至少大堂哥还做着官,三叔还做着官,如今她娘家的身份和地位高了。 谢玉湄如今唯一的希望,已经不在那个男人身上,她只想扶正了,生下个一儿半女,下半辈子也好有依靠。 为着这个目的,她伏低做小,尽心尽力的侍候着蒋氏,其实讨好她是一重目的,看她笑话又是另一重目的。 谢玉湄可从来没有忘记,她刚刚嫁进陈府时,这个女人是何等的趾高气扬! 如今呢? 娘家死得光光的,一个不剩,要不是罪不及出嫁女,她的命也保不住,陈家有今天的下场,就是因为她。 谢玉湄心里恶毒的想:蒋氏啊蒋氏,你好命了大半辈子,可曾想过有今日,瞧瞧,报应来了,我要看着你怀着浓重的愧疚,一步步走向死亡。 蒋氏果然被她的“孝心”打动了,那日陈清焰来,她就站在窗外,听蒋氏逼陈清焰同她圆房。 …… 陈清焰来她房里的那天,谢玉湄正在灯下做女红,她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 孝子吗,都想着自家亲娘能长命百岁,陈府一败涂地,还能有什么事情让她高兴得起来,只有抱孙子。 谢玉湄再没像从前那样含 羞迎上去,她等着陈清焰主动低头来求她。 可惜,她忽视了自己曾在这个男人身上用下的心,他的手落在她背上,她的身子就酥麻了半边。 这一晚上,她怕是死都忘不掉了。 他脱下她的衣裳,分开她的腿,身子便沉了下来,痛意让她失声惊叫,指甲深深的陷进他的后背…… 这一夜,他像只不知餍足的野兽,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也极尽妖娆之姿,她的目的很简单,趁着年轻,用身体勾住这个落魄的男人,然后扶正。 陈家在苏州府还有祖屋祖田,失了官,家产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若扶正,依旧是一辈子不愁吃穿! …… 知道自己有身孕的那一天,谢玉湄激动的哭了,蒋氏也高兴,各色补品像不要钱似的往她房里送。 她摸着尚未隆起的肚子,得意洋洋的想:母凭子贵,她终于可以扶正了。 然而,四个月后,陈清焰的一句话,直接把她从天堂打进了地狱。 他说:“我既让你怀了我的孩子,便不会亏待于你,只要你安份度日,陈家便能为你遮风挡雨。旁的,不要肖想,你也肖想不到。” 那一瞬间,谢玉湄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停止了流动。 第六百九十四章 番外谢玉湄(三) 等谢玉湄清醒过来的时候,陈清焰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红着眼圈问珍珠,“如今我谢府的门弟高过陈府,为什么我连一个正房奶奶都不能肖想?” 珍珠动了动唇,半晌才答道:“要不,去求求夫人,夫人盼孙心切,说不定会答应。” 谢玉湄眼睛一亮。 对,去求夫人,只要她同意,就算陈清焰心里一万个不乐意,看在夫人的面上,他都会应下。 谢玉湄赶紧拭了泪,匆匆往夫人院里去。 院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怕是都忙着收拾往南边去的行李,她走到正门口,隐隐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是夫人心腹月娘的声音。 谢玉湄一下子站定。 “夫人,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姨娘如今怀了身孕,要不……就把人扶正吧。” “……” 月娘:“我知道夫人嫌弃她的出身,可今时不同往日,哥儿就算娶妻,还能娶到高门中的女子吗?但谢家这会正得势着,且不说别的,只说谢三爷,官儿就不小。虽说三爷与谢姨娘不亲,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来,慢慢先处着,将来处好了,再与安亲王那头连上线,陈府的复起也就有指望了。” 蒋氏冷笑一声,“我陈家落魄 了没错,可陈家诗礼大族出身,她谢玉湄是什么出身?她那个娘,那个弟弟又是什么德性?” “这……” “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若把这种女人抬成正室,那陈家才是真正的完了。我不仅不会把她扶正,将来她肚子里的孩子,我都不会让她带在身边教养,她还不配!” 月娘大惊失色:“夫人?”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陈家想要真正的复起,主母就要知书达礼,回头我会帮哥儿寻一门好亲,不求大门大户,只求她读书多,明事理,懂分寸。什么谢三爷,什么安亲王……月娘啊,靠谁都不如儿孙争气啊!” 谢玉湄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半年来自己端茶递药,伏低做小的服侍蒋氏,换来的竟然是她要抢走自己的孩子。 好狠毒的心啊! 谢玉湄感觉浑身被冬日的寒风吹的冰冷,这几句话,硬生生的把曾经住在她心里的那个恶魔给唤醒了。 她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底的泪,簌簌而下-- 蒋氏,既然你无情,那就别怪我无义,在你抢走我孩子之前,我先要了你的命! …… 陈家离京,走的是水路,谢玉湄与陈清焰一个船舱。 女子有孕,前三月不能 行房,三月便可。 离京的头一天晚上,陈清焰喝了八分醉,谢玉湄穿上一件月牙白对襟小袄,这颜色是那个贱人惯常穿的颜色,她把他扶到了房里,轻手轻脚的为他脱去了衣衫,然后在屋里燃了一支催情香。 这香是从邵姨娘那里拿来的,她和小厮鬼混,胡天胡天靠的就是点这种香。 香烧到一半的时候,男人像只野兽一样扑上来,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叫他“爷”,而是连名带姓的喊他陈清焰,世上的女子,只有那个贱人会连名带姓的叫他。 果不其然,他把她当成了那个贱人。 那一夜,他要了她整整五次,每一次动情的时候,他叫的都是那贱人的名字。 天亮时分,谢玉湄拖着被碾得粉碎的身子,把事先备下的一碗打胎药喝了小半碗,然后将香和药碗一齐扔进了大运河里。 清晨,陈清焰幽幽转醒,入眼的身下一滩血水,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吼一声:“谢玉湄?” 他的叫声淹没在呼啸而来的痛意中,谢玉湄紧咬的牙关此刻才发出第一声惨叫:“爷,救我,救我!” 接着,蒋氏闻讯而来,在看到床上哀哀欲绝的谢玉湄时,她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的昏 了过去。 痛不欲生的谢玉湄瞳孔深处猛烈的浮出笑意。 哈哈哈哈哈……你们算计我,算计我的孩子,我就让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比狠毒,你们谁也比不过我谢玉湄。 …… 船就那么大,昨晚爷一声声叫的那个名字,长耳朵的人都听见了,谁都以为这个孩子是陈清焰做的孽。 蒋氏在狠狠抽了儿子一记巴掌后,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几分,因为落下的是个男胎。 陈清焰更是自责不己,拉着谢玉湄的手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谢玉湄心里痛快极了,她清楚的知道,就算自己一辈子扶不了正,这个男子都不会怠慢她一点。 她笑到了最后,她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 果然,到了苏州府,谢玉湄住进了西边最好的院子,吃穿用度都与当家奶奶一般无二,陈清焰甚至让她管了家。 而蒋氏的身子却是一天坏过一天。 旧年陈家风风光光入京,如今落魄着回来,陈氏一族不敢对陈老爷和陈清焰如何,只把气都出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从前的蒋氏何等心高气傲,但此刻呢,她除在月娘前偷偷抹泪外,连句硬气的话都不敢说。 陈清焰的话也少,他常常在书房里 一坐就是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两眉之间多了一道深深的皱纹。 夜间,他便会歇在谢玉湄的房里,可能是因为那件事情的阴影,他极少碰她,就算谢玉湄再主动,一个月里他只碰她一次。 但每天晨起,谢玉湄清楚的能感觉到,他是需要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谢玉湄看着枕边这张脸,心里满足的同时,又升起无穷无尽的空虚。 …… 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管氏拖着病体给儿子张罗娶妻的事情。 谢玉湄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她已经连醋意都没有了,她正忙着在管家这项事业中捞油水。 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唯独银子是真的。 新奶奶定下来的那天,谢玉湄就知道了那女人一切,小户读书人家出身,听说模样长得也一般,跟着父亲读了几年书,肚子里有点墨水。 这样的普通女人,不是她谢玉湄看不起,她根本不可能拢住爷的心。 果然,新婚那一日,她在爷脸上没看到多少笑容,只觉得他像个傀儡一样被人牵着做这做那。 倒是蒋氏很开心,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受了儿子媳妇三个头,只是那时她擦再多的胭脂,都已经遮不住她布满死气的面容。 第六百九十五章 番外谢玉湄(四) 新奶奶姓吴,叫谨言,她老子一定是觉得自己老婆的话太多,所以给女儿起了这个名字。 果然,名如其人,吴氏是个沉默寡言,且无趣的女人,长得也很无趣。 陈清焰娶她,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敬主母茶的那天,谢玉湄咬牙跪下,一杯热茶举过头顶,吴氏接过茶,抿一口,交给边上的丫鬟,开口道:“你我同为爷的女人,自当姐妹一心为这个家。” 姐妹? 谢玉湄心中冷笑,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两个字,谁他娘的和你是姐妹? 吴氏的见面礼是一只簪子,上面嵌的红宝石,成色不好,又小,一看就是家里没什么钱的。 谢玉湄接过簪子,抚了抚头上的凤簪,果然,吴氏的脸变了变。 她拿出理家的帐本,交到吴氏手上:“奶奶没进门前,夫人生着病,爷把家交给了我;如今奶奶进了门,这帐还是奶奶管的好!” 吴氏倒也没推辞,接过帐,道了声“辛苦了”,谢玉湄淡笑了下,在一旁安安份份坐下。 她知道这时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陈清焰的眼睛里,自己越听话,这人的心就越偏向自己。 果不其然,在新奶奶房里 呆满三天后,陈清焰便往自己房里来,虽然两人没行夫妻之事,但这足以让新奶奶明白,自己这个贵妾,是她惹不起的。 陈清焰也没有让妻妾有争风吃醋的机会。 他初一到十五,睡在正妻房里;十六到月底睡在谢玉湄房里,谁也不亏待谁。 到于房事,更是公平,一人一次,谢玉湄用脚丫子都能想明白,这个新奶奶男人根本没放在眼里,不过和她一样,是个生育工具罢了。 蒋夫人看中吴氏,除了她知书达礼,出身清白以外,还看中了她屁股大,好生养。 果然,新婚三个月后,吴氏便怀上了,消息传来的那天,谢玉湄躲在房里狠狠哭了一场,若那个孩子还在,这会都能叫她娘了罢。 …… 可惜吴氏的身孕,也挽不回蒋氏的命。 蒋氏走的那天,接着陈清焰的手死死不肯撒手,千言万语到头来,化作了一声声的“清儿,清儿”,叫唤了半天才咽得气。 她的葬礼办得十分的简单,娘家没了人,婆家的人又恨她,灵堂上稀稀拉拉的,连个哭丧的人都没几个,好生凄凉。 作为媳妇,谢玉湄自然是要守灵的,她看着那具普普通通的棺材,眼 中流着泪,心里却在笑。 她掌过家,知道陈家并非没钱,不敢用好的棺材是怕引起陈家人的不满。 想那蒋氏的从前,何等的威风,何等的霸道,那时候的她如何会想到,自己死后会被人塞进这样的棺材里。 蒋氏一走,陈清焰的魂似乎也被带走了,这个男人经历了朝争,罢官,失子,丧母,已经完完全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话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开口,也不往妻妾房里去,只在书房将就着。 陈老爷怕他闷出病来,托了关系帮儿子找了个差事,去杜财神身边做管事。 杜家和陈家是世交,当初平王得势的时候,陈老爷没少照拂杜家,如今风水轮流转。 谢玉湄这时却遇到了一件糟心事,她那个讨债鬼的哥哥找上了门。 谢玉湄恨他,更恨邵姨娘。 如果不是她纵着儿子,他们这一房怎么会是如今的这个局面? 但凡这王八蛋争口气,能读个功名出来,邵姨娘何至于被那贱人逼死,自己何至于无依无靠的在这陈府里? 谢玉湄只给了一百两银子打发这个赌鬼,钱对于她来说,如今就是命根子,她的命,谁也别想拿走。 哪 知这一百两银子不到三天,就被这赌鬼花光了,赖皮狗似的又粘上来,谢玉湄真想一把砒霜毒死他算了,这种人渣,他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的? 实在被缠得没办法,谢玉湄只好求男人,陈清焰哪会用一个赌鬼,直接一口回绝。 这赌鬼也是豁出去了,自个跑到杜财神跟前毛遂自荐了。 因为这件事情,谢玉湄在陈府好一阵没抬得起头来,此刻她暗暗生了后悔,她不该为了赌那口气,把那个已成了人形的男胎打掉的。 父母兄弟靠不上,能靠的唯有儿子,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 陈清焰去了杜财神那里,整个人才慢慢恢复了正常,又过几个月,吴氏生了,生了个胖儿子,七斤六两,陈家总算有了些人气。 看到孩子的时候,谢玉湄平静了几年的心绪,一下子被掀起风浪来,她想掐死他。 但看到初为人父的陈清焰脸上半点喜色也无,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这念头又死死的压了下去。 她和这个男人做了多年的夫妻,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了如指掌。 他不喜欢这个儿子!他娶妻生子,只是为了给蒋氏,给陈家一个交待! 吴氏怀孕的这九个多月,陈清焰一次也没歇在她的房里,借口是守着重孝。 他倒是常常来谢玉湄房里,但谢玉湄知道,他来只是为了通过他她,想念另一个人,她和高玉渊是姐妹,眉眼之间多少有几分相像。 男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有着最深重的痴念,这几年谢玉湄也想明白了,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过眼云烟,还不如银子来得实在些。 从前在闺中,她对陈清焰那叫一个痴迷,如今时间长了,那感觉也就如此。 他也只长了一个脑袋和两条腿,也会放屁和拉屎,除了那张脸好看些,和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谢玉湄此刻总算明白了邵姨娘为什么在父亲被流放后,就和年轻帅气的小厮混在一起。 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哪有年轻男人身体能给她慰籍。 谢玉湄甚至想,陈清焰就算得到了高玉渊的心,两人结成夫妻,早晚有一天也会两看两生厌,说不定到时候陈清焰还不止一个姨娘。 她算是看透了,这世上哪有不贪吃的男人,陈老爷对蒋氏够深情吧,蒋氏死后,他不还是睡在姨娘床上,做着那种事,他也没说为蒋氏守着? 都是一丘之貉! 第六百九十六章 番外谢玉湄(五) 谢玉湄去京城其实有两重打算,一重是想走走大房的路子,看看有没有赚钱的营生。 这些年她存了不少钱,放在钱庄也生不了几个钱,她得另想办法; 第二重她想找京里的名医诊诊脉,自从滑了一胎后,她始终没有身孕,苏州府这边的郎中诊了脉,都说不出个道道来,她想去京中瞧瞧。 让陈清焰答应是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她只需说一句话“自己的娘家人都在京中”,娘家人也包括那贱人,陈清焰能不同意吗? 这个男人可是做梦都叫着那贱人的名字呢! 吴氏对男人带姨娘上京的事儿很有些看法,暗下劝了几次,见劝不动,才把谢玉湄叫到跟前,酸酸的说了几句“好好照顾爷”之类的话。 谢玉湄看着她绞着帕子的手,心里止不住的冷笑。 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陈清焰是有情的,否则也不会天天等到他回府歇下了,才肯落了院门。 她以为凭着自己的温柔和体贴,总有一天能让男人喜欢上她,可惜啊,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早就给了别的女人。 …… 再次回到京城,谢玉湄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谢家还是那个谢家,但每个 人却和从前大不一样。 老爷老了,脸上布满了老人斑,看到她的时候,眼神唰的一下滑了过去。 这个老不死的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从前自己在谢家活得风生水起,只因为老太太。 顾氏也老了,气焰和从前完全不能相比,不知道是因为愧疚二姐姐这条命呢,还是被男人纳妾给闹的。 倒是管氏瞧着气色还行,只这嘴皮子功夫利落了不少,话都往人心尖儿上戳。 她如今也有这个底气,仗着背后有那贱人撑腰掌了家,也不用把人放在眼里。 若换了从前,谢玉湄必要和她斗上一斗,如今她也学乖了,千年难得见一面,还斗什么呢。 只是谢玉湄做梦都没有想到,闵姨娘竟然跟了大爷,这和邵姨娘找小厮鬼混有什么区别? 不过一个鬼混的是下人,一个鬼混的是主子。 不一样的是,邵姨娘被人骂水性杨花;而这个闵姨娘却只被人按了一个“迫不得已”的名头。 谢玉湄看到谢玉淑的那一瞬间,终于怒火中烧了,这个丫头明明长着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却称呼大爷为“父亲”,也亏她叫得出口? 果然,有贱人的娘,就有贱人的女 儿! …… 回到杜府,夜间,陈清焰回来问起白天的事情,谢玉湄倒也不瞒着,一一道来。 末了她看了看男人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再怎么说,那丫头也是我们二房的女儿,传出去像什么样?不该不管的!” 其实“不该不管的”前面,她故意少说了几个字--高玉渊。 果然,肉眼可见的陈清焰的脸色变了几变,他沉默了许久,掀帘而出。 谢玉湄知道他去了书房,这个名字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每提起一次,他都需要时间来把这根刺拔去。 她心里感觉到阵阵的快意。 怎么,就许你一次次在我身上叫着那贱人的名字,往我心头扎刺,就不许我往你心头扎上一根,如今那贱人和李锦夜琴瑟合鸣,你陈清焰终其一辈子,在那贱人的心里,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 最后一次见到那贱人,整个大莘都已经天翻地覆,皇帝死了,李锦夜雷霆万钧地控制住了整个大莘,他马上要登基。 谢玉湄原本不想去,但那贱人让禁卫军来请,谁敢不去。 这一路谢承林那个赌鬼都在忐忑,不停的嘀咕说那贱人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事情,报复他。 谢玉湄真想拿马粪塞住他的嘴,这个怂男人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那贱人要报复早八百年就报复了,还会等到现在? 她马上就要做皇后娘娘,一言一行都要母仪天下,她就不相信这个时候贱人会向自己人动手。 ……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谢玉湄看到高玉渊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和她半分不像。 她穿着最精致的衣服,目光扫过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势和凛然,让人心慌意乱,心生敬畏,那样凌厉的气势和眼神,在自己身上从来不会有,也不敢有。 谢玉湄脑子里想到了四个字:云泥之别! 这世上就有一种人,是她什么都比不上的。 出身比不上; 长相比不上; 聪明比不上; 更要命的是运气也比不上。 真恨啊! 可惜,谢玉湄只能暗戳戳的恨了,因为现在那贱人想弄死她,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那天,谢玉湄震惊的不是这贱人作主休了沈青瑶,更不是对她那杀千刀的父亲说出“你活不了”这几个字,她震惊这贱人背后的男人。 一个女人的嚣张跋扈,都是她背后的男人宠出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 那个男人还是这么宠她? 他不厌吗? 她有哪一点,让这个男人对她一如既往地死心踏地? 谢玉湄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更让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的是,李锦夜竟然放弃了皇位,带着那贱人销声匿迹了。 皇位啊? 那可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它代表着权力,财富和生杀大权,多少人为了它前赴后继,争得你死我活? 若他们坐了皇位,自己就算和那贱人再深仇大恨,明面上她们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啊,有了这一重保障,她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整个苏州府的大官小官,都要把她供起来啊! 谢玉湄觉得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掏空了,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袭击了她,她低下头,迎着猎猎的风,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突然,她拎起裙角不管不顾地冲进陈清焰的书房,怒吼道:“他为什么不要?他明明可以一步登天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陈清焰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半天都没有说出来。 “来!”他面色柔和地冲谢玉湄招招手。 谢玉湄从没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温柔,茫茫然走过去,抬头看他。 第六百九十七章 番外谢玉湄(六) 他低下头,双眸里都是血丝,面色憔悴而疲倦,模样反而显得比平时更真实一些。 “从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李锦夜差在什么地方,无论长相也好,学问也罢,差的只是一点点运气罢了,所以我一直想不通高玉渊舍了我找他,是为了什么?” 他顿了顿,突然低头一笑:“如今我才明白,我和他差着天,差着地,只有她能配得上他,也只有他能配得上她!” 陈清焰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透着沧桑,谢玉湄一愣,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他又道:“不过没事,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他们的,总有一天!” “爷……”谢玉湄目光慌张得近乎散乱,张开嘴,却失了声。 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追上他们? 他们有什么好,两个十成十的蠢货而已! 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重新找回自己嘶哑的嗓音,质问着面前的男人,“新帝会不会秋后算账?他会拿我们怎么办?他们一走了之了,留下我们做肉盾,凭什么?” 陈清焰脸上的温柔一散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寒气。 也是,夏虫不可与冰语。 她一个只知道在男人面前献宠的女 人,怎么能明白那对夫妻? 陈清焰咳嗽了一声,“谢姨娘,你下去吧,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南边。” 这世上有些女人只能远远看着,走得近一点,都觉得俗不可耐,比如谢玉湄。 …… 和来时不同,回苏州府走的是水路,并且没有杜财神。 这时谢玉湄才知道陈清焰竟然辞去了杜财神那边的差事,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晋王做了皇帝,萧扶摇妥妥的皇后,萧家虽然被抄了,但只要萧扶摇在,总有复起的那一天。 杜财神和萧家连着姻亲,陈家和杜家又是世交,杜财神大事小事都听陈清焰的,这是多好的好事啊,他怎么说辞就辞了呢! 然而,让谢玉湄更意想不到的是,陈清焰一回到了苏州府,就跑庄上去了。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 吴氏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找了个机会带着谢玉湄和儿子,一道去了庄上。谢玉湄心里很清楚,吴氏之所以带她,是想让她把爷请回府。 一到庄上,妻妾二人都惊呆了-- 爷在庄上开了个学堂,免费教庄上佃户家的孩子识字读书。 三月不见,陈清焰清瘦了许多,见她们来,让阿九去多添了几道菜,又 将儿子抱过来,亲了亲他的脸蛋。 吴氏一下子怔住了,哥儿落地到现在,都快三岁了,这还是爷第一次抱他,第一次亲他。 “你们来得正好,哥儿从今天起就留在庄上跟我读书,你们回去好生过日子。” 这是陈清焰对妻妾二人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任何波澜都没有,吴氏却觉得深身的血液都僵了。 “若你们谁能吃得了庄上的苦,愿意留下,我也是欢迎的。” 说完第二句话,陈清焰抱着儿子去了田梗上,吴氏和谢玉湄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爷这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突然,吴氏扭头跑出去,“爷,我什么苦都能吃,我愿意留下!” 陈清焰扭头,目光越过吴氏,去看谢玉湄,“你呢?” 谢玉湄看了看四周,摇摇头:“既然有姐姐照料着爷,我便回去罢,府里也得有人看着。” 没错,她不想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来,她吃不了这个苦;二来,她早就不像从前在闺中做姑娘的时候,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男人; 三来,京中的太医说,她滑的那一胎伤了身子,吃再多的药都不太可能再怀孩子。 不能生孩子,她还要留在他身边做什么 ? 陈清焰的脸上既没有失望,也没有兴奋,淡淡道:“既如此,那陈府的一切就由谢姨娘代为照看,吴氏,你与她交接一下,过几日再来。” …… 就这样,陈府的管家大权落到了谢玉湄的手上,她虽然不怎么聪明,但理家却是一把好手。 每个月,她都会去庄上一趟,送些银子吃食过去,当她看到吴氏跟个下人一样,穿着粗布衣服在灶间忙这忙那的时候,心中不由生起鄙夷。 放着好好的奶奶不做,偏要让自己做下人,这女人傻不傻! 日子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过了五年,陈老爷过逝了。 明天便是五七,府里请了寒山寺的和尚来做法事,谢玉湄从铜镜前站起来,珍珠颇有眼色替她脱去了外衫。 “爷歇在了哪里?” “回姨娘,爷歇在书房。”珍珠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奴婢打听过了,爷在庄上也只有初一和十五的时候,歇在奶奶房里。” “要热水吗?” “要的!” 谢玉湄冷笑一声,爬上了床,“为了这两天,吴氏不惜做牛做马,也真真是难为了她,帮我把烛火吹灭了,下去吧!” “是!” 眼前一暗,谢玉湄无声勾起了唇 ,吴氏这趟回来,陈府所有人都惊呆了,怎么就老成了那样,竟像是比爷大了整整十岁都不止。 五年的付出到头来还是这般下场,吴氏不知道夜里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哭! …… 吴氏这会,还正在抹眼泪。 今天吃完晚饭,她带着丫鬟去后花园散步,听到几个来府里帮忙的陈家媳妇嚼舌根子。 “你们看到没有,吴氏和谢姨娘站在一块,老得就跟老妈子似的。” “可不就是老妈子吗,七爷在庄上养着七八十号学生,光给这些学生做饭,都是件苦差事。” “七爷也真是脑子昏了,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七爷脑子昏了,吴氏也没清醒到哪里去,瞧瞧人家谢姨娘,现在整个陈家都捏在她的手中,比当家奶奶还当家奶奶。如今世道不好,外头多少卖儿卖女儿,她还每天喝着燕窝,要不是吴氏发昏,她哪来这么好的命啊!” “就是说啊……” “奶奶,别再哭了,再哭下去,明儿不能见人了!” 贴身丫鬟上前往吴氏手里塞了热毛巾,“跟那些内宅妇人计较什么,都是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吴氏拭着泪:“你说我这几年,值吗?” 第六百九十八章 番外谢玉湄(七) 丫鬟笑道:“要看奶奶怎么看,若比条件,奶奶自然比不上别家的奶奶,人家穿金戴银,前呼后拥,管着一府的人,多么风光。但比内里,奶奶该知足。” 吴氏皱眉:“这话怎么讲?” “风光都在外人眼里,内里如何?哪个当家奶奶没几件糟心的事儿,只怕房里的那几房小妾就够她们吃一壶的。到了奶奶这里,偌大的庄子上只爷和奶奶两个主子,清净不说,也没那些争风吃醋的烂事。奶奶也不用担心爷今天睡在哪个姨娘房里,明儿睡在哪个姨娘房里。哥儿更是听话孝顺,书也读得好,将来必是中举的命,奶奶的福气,只怕还在后头。” 吴氏声音哽咽,“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总觉得,爷就算和我睡一张床,都跟隔了一条江似的,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甭管爷心里想什么,爷如今对奶奶,可比从前好多了,有些话也愿意和奶奶说。” 吴氏点头:“这倒是,他还与我讲了好些从前的事。” “那奶奶还担心什么,要知道爷从前可是半句话都不愿意对奶奶多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奶奶一片诚心对着爷,他心里总会知道的。” “我就怕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奶奶啊,你可别多心了,谢姨娘多水灵啊,爷碰她一下了吗?爷不是那种朝三暮四 的人。” 几句话一说,吴氏的心头敞亮了些,这几年爷一门心思都在教书育人上,女色之事淡之又淡,但对她却一如继往,每次行房也极尽温柔。 人啊,该知足不是! 吴氏不傻,她知道爷心里有人,那个人正是谢姨娘同父异母的姐姐,爷有几次做梦的时候,叫出了她的名字。 但那又如何,如今陪着他的人是她啊。 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是能走到他心里的,就算走不到,她在他心里必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吴氏重新洗漱了一下,临睡前,习惯性的问了一句:“爷睡下了?” “回奶奶,书房的灯还亮着呢,听说有客到!” 吴氏没问客人是谁,做女人本本份份就好,有些事情知道了太多反而不好。 她轻声道:“交待看门的婆子,院门别落,等爷书房里的灯灭了,再落。” …… 书房里,阿九重新沏热茶端上来,然后眼角的余光轻轻扫了杜财神一眼,便掩门离去。 杜财神等他离开,拨了拨茶盖,方才开口道:“听说你的学生中有几个明年入京赶考了?” 陈清焰方才沐浴过,头发略湿,为见客稍作打理,半束起来,素色衣衫,翩翩然然,仿若游仙。 “那几个资质不错,能不能中还两说,还需要再磨一磨。” 杜财神沉默下来,片刻后,嘴唇微动,“ 清焰,从前我觉得你做这事,毫无意义,贴了银子费了精力不说,图什么呢?如今看来,你这一步倒是对的,将来这些人位及人臣,你便是他们的恩师。” “杜兄!” 陈清焰目光沉沉打量他,“我这做事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 “那你是……” “大莘风雨飘摇,若能出一两个栋梁之材,撑着这片天,百姓也能少受些苦不是。” 话落,杜齐刚心跳略沉了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听过的看过的不少,知道大莘如今是一个什么德行,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不是李锦夜把西边的匈奴和游牧民族打退到天山以外,这大莘早八百年完蛋了。 就是这样,还有倭寇时不时的来骚扰一下,哪还有盛世之貌? 大势如此,老百姓的日子又能好过到什么地方去,连他这五年的生意都差了从前一大截,再加上萧家的倒台,如今他这个杜财神的名号怕也是空有一张皮囊了。 “杜兄,你今夜来看我,有句话我放在心里很久了,想说给你听听?” 杜齐刚忙敛了心神道:“你说!” “别再想着萧家能复起,与宫中的那位也走得远一些,能母仪天下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皇帝与她同心同德;另一种是同床异梦,她是后者,别看她有一子 傍身,将来做不了太后,免得有一天牵连到你。” 杜齐刚眼皮跳了跳,这话说得再赤裸不过,照着局势细想想,却是有几分道理的。 “哎,也不知道安亲王走前与新帝说了些什么,从前他们夫妻琴瑟合鸣,恩爱异常,怎么也没想到进了那皇宫,一下子就走到了这一步。” 陈清焰眯起眼睛,看向深沉的夜色,“就算安亲王不说什么,新帝也不是傻子,欲望太多的女人,藏得再深也总会露出马脚。” “那以后……”杜齐刚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陈清焰接话道:“以后,凡事看得淡一些,新帝这五年日子不好过,腾不出手处理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和世家,说到底他的性子还是弱了些,政事上也显优柔寡断,但磨练磨练就不一样了。” 杜齐刚听完这话,愣是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夜深了,杜兄,回吧!” “话还没说完,你倒要赶我走,还当我是兄弟吗?”杜齐刚苦笑。 “你说!” “防着些你家的谢姨娘,这女人拿着你的银子在外头放印子钱,赚的银子都流进了她自个的腰包,胆子可真大。” 陈清焰微笑起来,脸上半点怒色都没有:“只要不弄出人命,我只由着她去。” “你也不怕……” “她守着活寡,再不贪点银子,岂不是要学她娘一样给我戴 绿帽子?” 陈清焰懒懒抚着盅沿,“人啊,怎么样不是一生呢!” 杜财神哑口无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顿下脚步:“对了,我的人在南越外头的镇子上,看到了三爷,跟世子爷一道喝着酒呢。他们叔侄二人向来同进同出,她只怕也在附近,你要不要派人去那边寻寻?” 陈清焰的眼神瞬间闪过光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杜齐刚半晌,眉眼深邃,垂下眸子,淡淡道:“不必了,她总在我心里的。” 杜齐刚一听这话,恨不得上前一巴掌甩过去,最后胸口起伏了几下,冷笑道:“自古情深不寿,你啊,认命吧!” 他甩门而去,书房里又清落了下来,陈清焰起身想送他一送,到了院门口才发现人已走远了。 此刻,夜凉如水,疏影横斜,院门口一对白灯笼,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突然想到那年谢家赏花宴,他因误食了柿子和螃蟹,中毒倒地,虽被她救起来,却张口吐了她一身。 朦胧中,他看到她怒着一张粉脸,朝他狠狠的瞪了几眼,眼里有恨意,有不甘,又有恼怒…… 那一瞬间,他的心怦怦直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发起火来,可真好看啊! 一眼,一生。 陈清焰鼻子突然发酸,心想:高玉渊,如今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让你看得起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番外李锦云(一) 晨曦。 窗外的雨势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响,一定混杂了冰雹,才敲得如此起劲。 王公公睁开眼睛,“几更了?” 小太监在门外低声道:“师傅,该起了!” “进来侍候。” “是!” 话落,四个小太监捧着脸盆、毛巾进来,侍候王公公晨起。 王值像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任由徒弟们侍候。 他如今是宫里的第一大太监,有四个小太监专门侍候他日常的生活,四个小太监专门听差办事。 八个? 哼! 王值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若放从前李公公身上,至少有十个以上,盛世不再,连公公的待遇都差了不少! 洗漱妥当,王值接过佛尘,踏着还灰蒙蒙的天色,走到揽月殿外,这里住着淑妃娘娘,昨夜皇帝歇在这儿。 王公公理了理衣裳,刻意将腰背往下压了三寸,深吸一口气,尖声道:“皇上,该起了!” 殿里安静了一会,便听见兮兮索索的声音,一刻钟后,容嘉帝一身明黄色锦袍走出来,目光似有若无的睨了王值一眼,王值忙将头垂得更低。 晨风吹来,李锦云只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扑面而来,“这是什么香?” 王值忙道:“回皇上,揽月 殿后头种了好多梅花,这会怕是梅花开了。” 李锦云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笑容来。 梅花开了,又快过年了。 他又轻飘飘的叹了口气,低低道:“来人,剪几枝放在朕的御书房。” “是!” 王值笑眯眯道:“怀庆公主也喜欢梅花,皇上,要不也送几枝往公主府去?” 李锦云又看他一眼。 这太监是皇兄临走叮嘱他照看的,看了一年觉得这小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索性就放在身边用了。 “光送几枝梅像什么样子,把前头两广送来的木梨挑一箱好的给公主府送去。” “嗻!” 王值赶紧冲身后的小徒弟王举瞄了一眼,王举一边麻利地去办差,一边心中暗叹:好家伙,统共就送来五箱,后宫嫔妃都不够分,公主却独得一箱,皇上对怀庆公主到底不一样啊! …… 李锦云一路向南。 此刻朝臣们都已经等在大殿中,等着他的临朝,李锦云习惯性在帘子后头顿步。 王值忙上前帮他最后理了一遍仪容,他方才掀帘而出。 坐定,文武百官磕头,三呼万岁。 李锦云脸上无多少波澜,五年了,这一幕他早已经习惯,不像第一次坐上这张龙椅,战战兢兢的,连手脚都 不知道往哪里摆。 “众爱卿,平身!” 王值等文武百官从地上爬起来,方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 兵部尚书郑明安上前一步出列,“回皇上,镇北大将军孙焦给兵部上了请辞的帖子,称他年事己高,想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李锦云在心里骂了声“王八蛋”,脸上却不露分毫,“郑大人,孙焦可是七老八十了?” 郑明安硬着头皮道:“回皇上,孙焦今年刚满三十五?” “三十五?那可正是为朝廷出力之际。” 郑明安一听这话,忙拍马屁道:“臣也是这样想的,还写信呵斥了他一通,可他说,他常年在北边寒苦之地,落了一身的病,想早些回来养上一养。” 哼! 李锦云心中冷笑,养什么养?不就是怕一朝天子一朝臣吗,想激流勇退,好保全了身家性命? “来人,命太医院立刻派人去北边为孙将军号脉诊治,顺便帮朕带个口讯给他。” 李锦云默默的打了个腹稿,道:“就说是朕说的,劳他再帮着大莘看几年北大门,日后朕自不会亏待他。” 郑明安眯着一双小眼睛,先是一愣,随后问道:“皇上,若孙将军硬 要致仕呢?” “那就让他先把脑袋送到朕的龙案上来,再致不迟!”李锦云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牙关紧紧的咬着。 又来了! 郑明安忙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扬声道:“皇上,臣遵旨。” 上个月镇西大将程潜也上书告老还乡,他倒不是称自己有伤病在身,只说一把年纪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有,愧对列祖列宗,想回京中娶房媳妇。 皇帝最后也是发狠说了这句话,这才把程潜给弹压住。 郑明安心说:这两孙子莫非是约好了的,否则怎么一个要告老还乡,另一个也要告老还乡呢! 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呢,忽听皇帝又道:“郑大人,上个月武状元比赛,你们兵部挑了好些人走,一月过去了,这些人在兵部当差当得如何啊?” 郑明安苦哈哈道:“身手都是好的,但要为将为帅,还需磨练些年头,臣已经钦点了数十位,打算让他们去军中历练历练。” 李锦云面甜心苦。 老东西,五年了,你他娘的永远都是这句话,若不是朝中无人可用,他堂堂皇帝要用这种方式来挽留那两个王八蛋吗? 想到这里,李锦云不由的又恨起来,先帝给他留了怎样的一个烂摊子 啊! 兵部的事情商讨完,户部尚书周启恒出列,“回皇上,两广总督施典章又问臣要银子了。” “这次,他要多少?” “白银三百万两。” “嘶--” 李锦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三百万两,他以为朕这儿是什么地方,银子说变就能变出来的?” 本来这会没郑明安啥事了,但听到这里他不得不出来接话道:“回皇上,齐进大人给兵部上书也是这么多银子,臣怕惊着皇上,刚刚没敢回。这半年里,齐将军又与倭寇交了十二次手,有输有赢,他说要不是船太破,武器太烂,定能把倭寇打回老家去。臣……让他别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凡事总得慢慢来!” 姓郑的,你赶紧给朕闭嘴吧! 慢慢来,慢慢来,朕听你说了五年慢慢来,听腻了。 李锦云扭头去看周启恒:“户部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回皇上,三十万两。”周启恒顶着一头白发,末了又补了一句:“多一两也是没的。” 李锦云呆愣良久,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仰头去看大殿上的大梁,自言自语的低声道:“五年了,朕还是那样穷,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穷的皇帝吗?” 周启恒默然不语。 第七百章 番外李锦云(二) 再没有了。 这五年,李锦云为了银子焦头烂额,拆东墙补西墙,若不是顾着皇室的脸面,他都恨不得把宫里那些个宝贝拿出去当了。 江南,两广的赋税五年提高了三成,已经高得不能再高,若再涨上去,只怕各地又要造反。 想当初父皇如他这般大的时候,已经第一次下了江南,江南莺歌燕舞,繁华更胜京城,百姓们沉浸在皇帝临驾的喜悦中,纷纷裁布制新衣,期待以最光鲜亮丽的形容一见天颜。 那个最美好的朝代,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了尽头。 李锦云自以为是一个勤勉的皇帝,日日天不亮便起来上朝,日日三更以后才会去后宫,有时候公务繁忙便歇在御书房里。 他心里有满腔的热情,想做一个好皇帝,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的好皇帝。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把江山交到他手上的那个人。 可惜,梦想被现实活生生的撕裂开来,李锦云心里涌上无所适从的无力感。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在想:如果是他做了皇帝,这江山会怎样?他也会如自己这般每天焦头烂额吗? 李锦云悲从心起,“周大人,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周启恒心中冷笑 ,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自己贪墨的那点银子在与匈奴一战中,就已经捐出大半;这些年为了保命,又捐出一些。做了一辈子贪官,到头落得两袖清风,亏不亏那! “皇上,臣只有一个办法,让齐将军休生养息,别再和倭寇打仗了!” “那怎么行?” 郑明安突然发难:“若不打,那倭寇不知道要猖狂到何等程度?” 周启恒冷笑道:“打,打,打,打的都是银子,哪来的银子?要不,你郑大人捐点儿出来?” “这……”郑明安顿时语塞。 周启恒抬头看皇帝:“皇上,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真的要歇歇了,如今大莘打不起,” 李锦云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分辨出这话的真假。那一刻,年轻的帝王神色茫然,竟近乎是失魂落魄的。 许久,他沉声道:“传朕的旨意,命齐将军原地休养生息,好生操练水兵。退朝!” “退朝!”王值拂尘一甩,尖声喊道。 李锦云没有心思再去听群臣山呼万岁,他扭头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身后传来王值安抚的声音:“皇上,该用早膳了!” …… 早膳,十道小菜,八道点心,一道养生粥。 雨歇,飒飒起风,李锦云一 人端坐着,筷子不知道要落在哪道菜上。 王值看了一会,笑道:“皇上,不如把淑妃娘娘请来,陪皇上用早膳吧。” 李锦云摆摆手,既没好好,也没说不好。 王值却颠颠的派人去请了,不过片刻,淑妃打扮一新走进来,帮皇帝夹了几筷子菜,笑道:“今儿御膳房的几样小菜做得清爽极了,皇上尝尝。” 李锦云含笑点头。 淑妃是刑部尚书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八,长得娇小可爱,床上也放得开,不像其他的妃子,一见到他连气都不敢喘了,跟个木头似的。 李锦云都打算好了,若她有了身孕,便顺其自然的将位份升一升。 今天她穿一件浅绿色银纹绣百蝶花上衣,腰身收紧,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玉兰的长裙,仅戴几星乳白珍珠璎珞,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的一缕银流苏,很是素淡。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的淑妃果然与众不同。” 淑妃听他赞许自己,心中欢喜,含羞道:“皇上不嫌弃臣妾蒲柳之质罢了。” 李锦云笑笑,“今日晚上,给朕留着门!” “皇上!”王值轻轻提点道:“今日十五。” 李锦云的笑淡了几分,淑妃幽幽看了王值一眼,压低了 声道:“正是,初一、十五皇上得歇到皇后宫中,臣妾后天给皇上留门,来晚了,臣妾可不依。” 李锦云微微颔首道:“都依你!” 淑妃一听这话,心里无比的欢喜,遂大着胆子将头靠在李锦云的胳膊上。 李锦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笑意更浓,若后宫的女子都像淑妃这般小鸟依人,便好了! “皇后驾到!” 王值一听这四个字,忙眼角的余光向李锦云看过去,匆匆一眼后,又扭头去迎皇后。 淑妃敛了脸上的娇痴之色,规规矩矩的站起来。 李锦云臂上的份量骤失,心里也茫茫然的空白,他慢慢的沉下了脸。 萧扶摇走进来,目光并未落在李锦云身上,而是先扫过了淑妃,心中浮起一道弧线。 淑妃见皇后的目光扫向她,忙曲膝行礼,“给娘娘请安。”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没有一日消停,像淑妃这样装娇卖痴,不露声色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萧扶摇笑眯眯道:“起来吧,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淑妃这才起了身,乖乖的退后几步。 王值打了个千儿,脸上全溢着笑,“娘娘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有!” 萧扶摇上前,给皇帝行礼,“臣妾厚着脸 皮来皇上这边蹭些吃的。” 李锦云淡淡看了她一眼:“皇后坐罢!” 萧扶摇坐下,王值亲自上前侍候,一碗山药碧梗粥摆在眼前,她笑道:“淑妃也坐吧!” 淑妃这才坐下,却只敢坐半个屁股。 从来宫中得宠难,固宠更难,皇上对皇后虽然算不上亲厚,到底是结发夫妻,皇后又手掌六宫,淑妃可不敢得罪。 “皇上!” 萧扶摇开口道:“今日早早过来,原是有件喜事想告诉皇上。” 李锦云挑眉看向她。 萧扶摇微笑道:“丽嫔最近几日身子不大好,整天昏昏沉沉的,半点胃口都没有,臣妾寻思着怕是有了喜,这不一早就请了太医来诊脉,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喜脉。” “当真?”李锦云大喜。 “臣妾又怎么敢诓骗皇上。”萧扶摇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臣妾陪皇上去瞧瞧吧,丽嫔见着皇上,饭也能多吃几口。” “走,陪朕瞧瞧去!” 李锦云心中激动,起身就往外走,后宫之中,除了萧扶摇生下一皇子外,五年了,这还是头一个怀了身孕的妃子。 萧扶摇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淑妃,微有深意的笑了笑,“这么一桌可口的小菜,可别浪费了,淑妃慢慢吃!” 第七百零一章 番外李锦云(三) 淑妃的脸唰的一下苍白如纸,手里的帕子死死的绞成一团。 她常得皇宠,宫中无人能比,却久无身孕,没想到丽嫔只承了几次宠,就怀上了,真真是……老天没眼。 萧扶摇不再看她,转过身,眸子闪过一道厉光。 再炙手可热的妃子,也要用子嗣来固宠,没有子嗣,这宠就如同朝露一样,太阳一出来就没了。 萧扶摇没跟着去丽嫔宫中,只让贴身宫女去传了个话,让丽嫔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管派人来说,不必拘着。 这话既是说给丽嫔听,也是说给皇帝听,只是李锦云早就不是五年前的李锦云了,萧扶摇轻轻叹了口气。 心腹嬷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娘娘,咱们回宫吧,雨是停了,这风还是挺大的!” “不,陪我去后花园走走!” 有风雨,后花园才不会有什么人,正是最最清静的时候,若天好,几步就能碰到个嫔妃,糟心都糟心死了。 一夜骤雨,满地落叶,无边萧瑟。 不知道为何,萧扶摇想到旧年她和李锦云一道去延古寺小住的情形,那时候还是新婚燕尔,郎情妾意最浓的时候。 他像个半大的孩子,什么都听她的,在床上更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天 天晚上缠着她。 缠完了,也不让下人动手,堂堂皇子自己动手帮她清理身子,若实在累得不想动了,便两人一道脏兮兮的抱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住晋王府,偌大的王府里就他们小夫妻两个主子,也没个长辈约束,若遇着休沐,两人便睡到日上三竿,连午饭都在床上用了。 那可真是一段想想就觉得幸福溢出来的日子啊! 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呢?大概是在她提议与匈奴暗下联系的时候吧。 萧扶摇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的后悔。 昔日先生为她授课时,总在她耳边嘀咕,“一个女人若想成大事,有两件事情一定不能做,一是说不该说的话;二是不要看轻任何人。” 偏偏这两件事情她都做了,如今李锦云除了初一、十五为着照顾她的脸面,歇在她宫里,别的时候,再也不会踏入她宫里半步。 想来,都是报应。 “娘娘,丽嫔的孩子……” 萧扶摇骤然变色,扭头沉沉地看了嬷嬷一眼,老嬷嬷吓得忙垂下了头,压低了声道:“老奴是想说,这孩子一定不能有什么闪失,丽嫔这人藏不住事,什么都摆在脸上,是个好拿捏的,还能用她来牵制淑妃。” 说到这里,老嬷嬷将 唇凑到皇后耳边,“老奴也是为了娘娘好,后宫嫔妃子嗣总保不住,会有人怀疑到娘娘头上来的。” 萧扶摇脸一白,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五年来,后宫嫔妃中怀了身子的有五个,都被她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掉了。 别怪她心狠手辣,为母则强,她是皇后,她的儿子居嫡居长,将来是要做那个位置的,谁要来抢,她就弄死谁! 老嬷嬷牵过皇后的手,她手心有凉凉的湿,用帕子擦干净了,轻轻道:“娘娘,日子还长着呢,不能急!” “是啊,日子还长着呢!”萧扶摇呢喃一句,“若是萧家还在,我也不必急,如今……我是急也急不来。” 老嬷嬷一听这话,眼中淌出浑浊的泪。 萧老爷在任上被查出贪污,削了官位不说,男丁还被流放,最后萧老爷,嫡出的大爷和三爷不明不白的死在流放的路上。 萧家早就不是从前的萧家了,败得透透的,便是后来皇帝为了照顾皇后的脸面,赦免了萧家,剩下的也都是庶出的几房,和娘娘不是同一条心。 “嬷嬷,我是真恨啊!”萧扶摇的声音透着阴森,“我真想……” “娘娘!” 老嬷嬷赶紧拦住了,“人都 不见了,恨有什么用,不如顾着眼前,想办法把皇上的心给拢回来,毕竟你们是结发夫妻,是有真感情的。” “结发夫妻?” 萧扶摇冷笑,“他素来听那人的话,这位置又是那人让给他的,那人不待见萧家,不待见我,他又如何会再把心回到我身上。” 男人薄情负幸,后宫又不断的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充盈进来,得要是什么样的真感情才能让他念着是结发夫妻一场,对她复宠。 再不可能了! 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帝王之爱身上,倒不如多督促儿子读几本书。 这才是她能真正依靠的男人。 萧扶摇看着烟波浩渺的太掖池水,转了话题道:“听说淑妃的家人进了京?” “正是,他父亲升官至四品,还是在工部油水最大的差事,一家人都跟过来了,听说旧年的宅子有些小,这会正想买了大宅子住呢。” “我记得高府的宅子空落着,那宅子五进五出,最是宽敞透亮不过。” 萧扶摇脚下突然踩到一根枯枝,只听“啪嗒”一声已经折为两截,断裂的声音如鼓槌“砰”一下击在心,老嬷嬷眼珠子一转,忙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找人去办。” 风灌过来,吹 得萧扶摇额头发紧,她却勾唇笑了笑,坑挖好了,就看淑妃跳不跳下去了! …… 看过丽嫔,赏了些东西,李锦云乘着步辇回到书房,只见小太监来回话说,怀庆公主进宫谢恩来了。 李锦云勾了抹笑:“几枝梅花也值得她跑这一趟,来人,让御膳房午饭备饭。” “嗻!” 怀庆见到李锦云,上前行礼。 “公主不必多礼,坐吧!” 怀庆坐了半个屁股,笑道:“那几枝梅花插在瓶里,放窗台上,雅致极了,连驸马见了都说好看,多谢皇上。” 李锦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道:“若真要谢,明年公主府上的海棠花开了,你折几枝着人送给朕看看。” 公主府的海棠满京城有名,旧年的时候,年年办海棠宴,哪家高门能收到公主的帖子,那可是份天大的体面。 怀庆听得这样说,忙道:“自是要送给皇上看的,就怕皇上看多了好花,再看我公主府上的海棠,入不了天眼。” 李锦云深看她一眼,“公主府的海棠若入不了朕的眼,这天下也没有东西能入朕的眼了。朕记得清楚的很,那年海棠宴,他为护着高玉渊,自己前前烫了一身的伤。” 闻言,怀庆的脸色变了变! 第七百零二章 番外李锦云(四) 李锦云见她变脸,苦笑了下:“公主不必害怕,朕不是来翻旧帐的,朕只是在想,他和她现在如何了?还和从前一样恩爱两不疑吗?” 李锦云说这话,嘴里泛里凉薄的苦涩。 他今日去看丽嫔,突然想到萧扶摇怀孕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兴冲冲的去看她,然而走到宫门口,想着她和萧家对自己的算计,所有的热血都凉了。 如今他坐拥皇宫佳丽三千,多少女人等着他的宠幸,但有多少女人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这个人? 怀庆嘴角扯起浅浅的弧度,“皇上的话,让我想到旧年安亲王妃来我府上为我诊脉,我见她眼角眉梢都是春色,便多了句嘴问她‘你们夫妻好几年,怎么还跟新婚时那么恩爱,可有什么秘方?’你猜安亲王妃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哪有什么秘方,只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怀庆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出身好,嫁得好,样样称心如意,全天下都找不出比我更有福气的女人了,偏偏我这心里顶顶羡慕他们俩。说句藏了私心的话,我便是为着这份羡慕,都觉得他们如今的日子是极好的。” 这话,对李锦 云来说简直醍醐灌顶,是啊,比起纠结他们恩爱不恩爱来,盼着他们好岂不是更有意义,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 “倒是朕想多了!” 李锦云自嘲一笑:“你家那小姑子如何了,和傅家的亲事谈成了没有?” “怕是成不了!” 怀庆摇头道:“鳏夫的媳妇不是那么好做的,前头那一位还留下两个嫡子呢,我们家这一位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容不下!我看啊,老姑娘的命。”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小太监喊话道:“回皇上,卫国公到!” 怀庆不禁掩唇嗤笑,“皇上,你说巧不巧,我这头才讲到我家那位,那头卫国公就来了,真真是冤孽啊!” 李锦云对苏长衫和高紫钰的事情一清二楚,也忍不住笑道:“世子人都不在了,这话以后在朕跟前说得,旁人跟前就不用再说,免得坏了世子的名声。” “这还用皇上提醒!”怀庆公主嗔笑道,“我可不傻!” 李锦云点头,目光向王值看过去,“王值,去把卫国公扶进来。” …… 已经胖成一个球的卫国公在王值的搀扶下走进来,李锦云亲自迎在半路,等人到了跟前,伸手扶住了。 “ 老国公,最近有没有少吃些啊,怎的肚子又大了不少?” 卫国公嘿嘿干笑几声,“皇上,黄土都在臣脖子上了,你就让臣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做个饱死鬼,总比做饿死鬼来得强!对了,上回皇上赏的那锅紫参野鸡,如今御膳房还做吗?” 李锦云气笑,“来人,午膳给国公爷添一道紫参野鸡。” 怀庆笑眯眯上前行礼道:“国公爷,能在皇上这儿点菜吃的,这满京城也就您独一份了。” “都是沾了我那死去儿子的光啊!” 李锦云目光闪了闪,这哪时沾了苏长衫的光啊,是皇兄临走前特意交待他的,让他善待国公爷。 坐定,上热茶。 国公爷顾不得喝,便起身扑通跪下了,把李锦云吓得脸色变了变,忙命人扶起来。 偏那国公爷死活不起,李锦云就知道这是有事求上了。 果不其然,国公爷一开口便是:“皇上,臣想分家。” 卫国公家大业大,儿孙众多,分家也在情理之中。 李锦云问道:“你打算如何分?” 卫国公:“嫡子分一半,剩下的平均分。” 怀庆一听这话,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国公爷,世子不在了,又没个后的, 分了给谁呢?” 卫国公眼睛一抬,“给谢三爷啊,他是我儿媳妇!” 李锦云:“……” 怀庆:“……” 李锦云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国公爷,你知道三爷在哪里吗?” 卫国公:“不知道,但我可以把银子存进钱庄,然后把消息传出去,三爷不就知道了吗?” 怀庆:“那万一有人冒领呢?” 卫国公冷笑一声:“那不能够,一来要有三爷的印章,二来要回答出我设定的三个问题。” 李锦云好奇道:“哪三个?” 卫国公直了直脖子,“两个头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说的头一句话是什么?定情信物是什么?” 怀庆公主哭笑不得道:“国公爷,您老人家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卫国公叹了口气,道:“没唱哪一出,就是最近老梦到长衫,他怪我没把三爷照顾好,我想了想,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人便是三爷。” 李锦云:“所以,你想把苏家一半的家产都给他?” 卫国公眼眶慢慢泛红:“长衫若在,苏家的一切都是他的,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国公爷,你把家产都分了,你怎么办呢?”怀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 ?” 卫国公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我拿着些银两游山玩水去,死了,就劳皇上帮我办个后事,那些庶子庶女没有一个孝顺的,都图我的钱呢!臣请皇上恩准!” 说罢,他肥胖的身子团成了一个球,心里悲伤成河。 庶子庶女没一个孝顺的,嫡子更是大不孝。 五年前偷偷塞了封信回来,说他还活着,还说要和三爷找个地方风流快活去了。 那一晚上,卫国公抱着酒坛子号啕大哭,老婆死都没哭得这么惨过。 这回分家,也是那逆子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让老爹支援点,还说只要他不嫌弃媳妇是个男的,可以过来与他们共享天伦。 卫国公虽然嘴里骂着“享个屁啊”,但心里却还是想在死之前见上儿子一面的。 李锦云看着这个球,仍陷在惊骇中,好半晌才回神:“国公爷,不瞒你说,皇兄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了,你难道也要离朕而去吗?” “皇上啊!” 卫国公大呼一声道:“臣就出去玩两年,银子用光了,臣就回来了,等臣回了京,皇上您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臣啊,千万千万多赏点银子给臣花。” 你个老家伙! 李锦云在心里骂一声。 第七百零三章 番外李锦云(五) 陪老家伙和公主用过午膳后,李锦云习惯性的午睡,昨天和淑妃作得有点狠,一觉醒来,内务府大臣高文林已经等在御书房。 “皇上,今年除夕祭天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流程请您过目。” 李锦云摆摆手:“你只需要告诉朕,大约需要花多少银子?” “回皇上,一共三万二千两。” 这点银子若放在宝乾帝时期,那可真是连个零头都没有,李锦云满意的点点头,“办得好,以后凡事都要节俭,礼部那些老东西都喜欢排场,你要帮朕把钱袋子捂好。” “皇上放心,臣帮皇上看得死死的!” “去吧!” “臣告退!” “慢着!” 李锦云叫住他:“再过几日,便是高家先祖的忌日吧!” 高文林不曾想到皇帝会这么问,一愣,忙道:“回皇上,还有十二日。” “朕帮高家平了反,这忌日不可马虎。” 高文林忙撂袍下跪,哽咽道:“谢皇上恩典!” 他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泪后方才恭着身离开。他是高家的远支,祖籍平遥,平反那日族中男丁都被请到宫里。 皇帝当众念了诏书,并告诫高氏男子要自强成器,次年,他 参加春闱,中了二甲第六名,先在翰林院呆了两年,两年后被皇帝钦点到内务府当差,官位可谓一飞升天。 高文林心里清楚的很,自己能有今天,靠的都是高家祖荫的庇佑,就算皇帝不提起,忌日那天他也打算好好操办一下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又说得准以后的事情,感恩惜福方是正经。 …… “皇上,佟太医来请平安脉。” “宣!” 太医院每日午后,都会来给皇帝请平安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不停。 李锦云连眼风都没扫过去,自顾自看着奏章,自己年轻力壮,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是些上火的牙疼话。 果然,佟太医劝慰了几句让皇帝早些休息的话,便告退了。 李锦云放下奏章,冲王值道:“朕记得旧年张虚怀为先帝请脉,话也是极少的,诊完脉,唰唰几笔写完方子,一句话不说便退下了。” 王值知道皇帝又想到了故人,忙笑道:“张太医这人性子怪,见着谁都不多话,两个鼻孔朝天,眼睛里没放人,但论医术……怕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加起来,也比不过他。” “这老东西也不知道在蒲类怎么样,朕让他带着公主到 京城住些日子也不肯。”李锦云冷笑一声:“难不成他还怕朕吃了他蒲类不成?” 王值听得心下惊跳,忙陪笑道:“皇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这人从前就没识过抬举,连安亲王都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李锦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王值忙奉了热茶上去,陪着万分的小心,“皇上,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嗓子,晚膳摆在哪儿?” 李锦云接过茶碗,想了想:“去淑妃宫里吧,朕昨儿答应她的。” 王值心里咯噔一下,今日十五,按例皇帝应该在皇后宫中用饭,偏偏要去淑妃宫里……可见这位小主如今是极受宠的。 “嗻,奴才这就亲自去通知。” …… 晚膳。 淑妃一身极素的衣裳,头上半点珠翠全无,且素净着一张脸,瞧着楚楚可怜。 李锦云就喜欢她这副小女人的样子,边说边笑的用了一碗饭。 淑妃见皇帝心情极好,笑道:“皇上,臣妾家人都进京了,数百口人挤在三进三出的宅子里,臣妾于心不忍,想与皇上讨个恩典。” “银子朕是没有的!”李锦云玩笑道。 淑妃嗔瞪他一眼,“谁要皇上的银子,我们家又不 是那小门小户的。” “怎么着,你是想让朕做那恶霸,去抢别人家的大宅子?”李锦云今日见了卫国公和公主,心情极好,言语中带着从前做王爷时的几分任性。 淑妃一听他这样说话,胆子越发大了:“臣妾哪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柳儿胡同的那两座宅子是无主的,如今空落着,杂草丛生,臣妾听说那座宅子五进五出,中间还用小门打通了……” 她自顾自说着,没看到李锦云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臣妾也不想占这便宜,外头市面上卖多少银子,臣妾的家人也掏多少银子,皇上,你看行不行吗?” 李锦云的指尖滑过她的脸颊,柔声道:“无主的宅子,这银子给谁去呢?” “银子给内务府啊,给皇上充盈国库。” 李锦云笑了笑:“淑妃娘娘可真是朕的贴心小棉袄啊,你可知那宅子从前的主人是谁?” 淑妃见他笑容有些古怪,一时愣住了。 李锦云低头,鼻子碰着她的鼻子,一派温柔缱绻。 淑妃心底止不住的欢喜,翻涌着滚热的甜蜜,糊里糊涂道:“管他是谁,臣妾看中了,自然是臣妾的!” “你若看中朕的江山,朕是不是也 要给你?” 淑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李锦云一把推开她,眼神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凌厉。 淑妃吓了一大跳,按理此刻她若跪下求饶,还有一丝转机,偏偏她得宠太盛太久,早忘了分寸,竟一跺脚,嗔怨道:“皇上不给就不给,作什么推我?” 李锦云抬起手照着那张素净的脸,便是一巴掌,直接将她打翻在地。 接着,冰冷的没一丝温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淑妃持宠而娇,禁足半年,罚月银半年。” 声音和那道明黄色一齐消失在屏风后,淑妃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神色一片愕然。 好好的怎么就禁足了呢? 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 “娘娘,淑妃果然中计,不中用了!” 萧扶摇脸上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是冷笑。 这一计,她除了用来除去淑妃,也是用来试探安亲王夫妇在李锦云心中的地位。 果然如她所料--不动如山。 看来,自己想修复和李锦云的夫妻关系,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片死寂。 “皇上驾到!” 萧扶摇忙敛了神色迎出去,李锦夜低头看着她,冷冷道:“时辰不早了,皇后安置吧。” 第七百零四章 番外李锦云(六) 帐帘落下来,一室安静。 夫妻二人平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像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偶。 窗外的风又大了,似乎还夹杂着一些雨珠。又是这样的冷雨夜,深幽僻静,不由一阵寥落之感飘落心扉,点点暗暗,凄凄惶惶。 此刻,若是男人抱一抱她该多好。 她这人一到冬天身子便发寒,李锦云则相反,跟个火炉似的,从前在晋王府,但凡这样的天,她都缩在他怀里取暖。 自打生下孩子后,他就再没碰过她,每月的初一、十五不过是装装样子,给后宫、给天下做个表率。 可她还年轻啊! 萧扶摇心里期盼一阵子,伤心一阵子,忐忑了好一会,正要鼓足勇气开口,却听见身旁之人的呼吸慢慢轻缓下来。 竟是睡着了。 萧扶摇翻了个身,睁眼看着李锦云的侧脸。这侧脸和从前的令妃娘娘极为相似,显得有些阴柔之气。 令贵妃的死只有极少的人知道真相,对外只说是先帝去世,伤心过度殉了主。 按例她是没有资格与先帝合葬在一起的,但李锦云做了皇帝,将她追封成了皇后,方才与先帝合葬。 因此,先帝陵寝里,有三个女人陪着。 萧扶摇突然想到 一件事情,李锦云百年后,陪着他的人,除了自己还有谁? 这时,李锦云睁开眼帘,目色清冷,嘴角扬起讥讽的笑:“皇后,你盯着朕看了半宿,朕的脸上是有花吗?” 萧扶摇像做了坏事被抓住当场的孩子,一下子红了脸,“皇上总是那么忙,臣妾好久没好好看一看皇上了,这才失了礼。” 李锦云微微笑着,放在身侧的手习惯性的曲起两指,“皇后不是在看朕,而是在算计着朕吧!” “皇上!” 萧扶摇心头一颤,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臣妾和皇上是结发夫妻,怎么可能算计自己的夫君呢?” “是吗?” 李锦云翻了个身,看着她,瞳孔里有光亮,没温度,“淑妃娘家远在云贵,进京刚满五天,如何知道高府的宅子是空的?” 萧扶摇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皇上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 李锦云冷笑了下:“淑妃身边那个叫楚河的宫女,是你的人吧!” 轰! 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涌上去,萧扶摇的脸色却惨白无比。 李锦云眯了下眼睛,“除了这桩事情之外,顾芷兰两个月的身孕是你动的手吧?她的父亲是大理寺卿,若再因为女儿生下皇子 往上升一升,你便要弹压不住了吧!” “张灵韵的孩子也是你动的手,你让人在她日常的熏香中放入了麝香,麝香能致人滑胎,所以她在怀孕四个月后,孩子没了,为此,还坏了身子,至今卧床不起,” 李锦云把脸往前逼近一点,“皇后,你做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朕一一说出来吗?” 他为什么会知道? 萧扶摇感觉呼吸困难,男人冰冷睨视的目光更是抽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连血管里,骨髓里的最后一点温度都焚烧殆尽了,只剩下一点点冷冰的灰烬。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废了我?”萧扶摇绝望道,神情透出根本没法掩饰的无地自容。 “为什么不废了我?”她怒吼道,“你当我什么,戏台上的戏子吗?” “废了你?” 李锦云望着她,似乎没有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许久,他笑了。 “顾芷兰的父亲顾承是大理寺卿,仗着女儿是朕的妃子倚老卖老不说,还在外头大肆敛财,匈奴之乱中,文武百官为了大莘多少捐银捐粮,他倒好,捐发了霉的米。朕若不传出要升他官的消息,又怎么能借你的手,打压顾妃呢?皇后你 看,孩子一没有,顾承多识相,乖乖的让出大理寺卿的位置。” “至于张灵韵父亲……朕欲追封母后为皇后,与先帝合葬,他跳出来反对的最凶,朕若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还真当是朕的岳丈呢!” 李锦云微笑:“后宫连着朝堂,朕的皇后与朕是结发夫妻,朕心里想什么,皇后乖乖帮朕去做,你说这样的好妻子,朕为什么要废了你?” 萧扶摇猛的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狼狈不堪的垂下,浓密的睫毛不停的战栗着。 是怕的! 这个男人变了,变得她根本不认识。 “皇后啊!” 李锦云幽幽叹了一声,随即将身子平躺好:“你是不是心里在说,这个男人怎么变成这样,太可怕了!” 萧扶摇面色剧变,瞳孔霎那间剧烈缩紧。 “朕也在问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可这不是你要的吗,你甚至为了这个位置,还不惜要勾结匈奴。这位置冷冰冰的,一丝温度都没有,到处充满着阴谋与算计,朕若不狠一点,只怕被你们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李锦云顿了顿道:“皇兄走前问我:这江山我让给你,你愿意要吗?我说:扶摇她想要的东西,我必会满足。皇后啊, 朕是真心实意的爱过你,但如今……也是真心实意的厌恶你!” “锦云……”萧扶摇泪如雨下。 李锦云深吸一口气,“皇后叫错了,你应该叫朕为皇上。” 说罢,他不再说话,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睡意沉下来的时候,他耳边似又响起了李锦夜的话: “李锦云,你既然想坐那位置,那就让自己的心变得狠一些,再狠一些,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最爱的女人,因为人心易变!” 皇兄啊,这便是你不愿意困守在这宫里的原因吗? 他在心里问出这一句,便陷入了沉睡。 是真累了! 轻轻的鼾声让萧扶摇一下子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打湿。 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正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既觉得惊恐,又为自己感到悲凉。 她竭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不让哭泣声将他吵醒,可泪啊,总流不净。 混沌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晋王府。 那里百花盛开,鸟儿清鸣,她和他坐在亭子里,依偎着。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看她的眼神缱绻深情……是多么好的日子啊! 如今,再回不去了! 萧扶摇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做错了吗? 她做错了吗? 第七百零五章 番外苏长衫(一) 清晨,天蒙蒙未亮。 卫国公府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胖乎乎的卫国公顶着凛冽的寒风走出来,被人扶上马车。 这马车是最近新置办的,内里极其华丽,四周都有软垫,空间宽大,当中放着一个小桌子,香炉果茶一应俱全。 卫国公却还嫌弃这马车太小,气乎乎地往软垫上一倒,贴身老仆立刻帮他盖上被子。 卫国公长叹了口气:“要不是为着那畜生,我特么老了老了,还得受这份鸟罪!” 老仆低头不敢说话。 “那什么……派人给那畜生捎信去了吗?” “捎去了?” “再捎一封,让他立刻,马上,迅速的迎在半路接他老子的驾!” “老爷!”老仆犹豫了一下,道:“还是别了吧,他这身子怕是……” “得,得,得!” 卫国公烦躁的摆摆手,“别人家养儿子是养老送终,我养儿子是养祖宗!” …… 苏祖宗这会正倚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十分沉默,若不是偶尔翻过一页,简直就像是一尊塑像。 床里的那个人呼呼睡得鼻子冒泡,像是做了什么美梦,还得意洋洋的砸了下嘴, 苏长衫气得把书往床上狠狠一摔。 “啪”的一声巨响 ,惊得那人身体悸动了一下,眼睛没睁,抖抖索索的伸出一只手,往边上摸了摸。 摸到一具“雕像”后,使劲往怀里搂了搂;那手又往下摸,摸到被子的一角,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然后,安慰似的轻轻拍了几下,眼皮都没抬,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苏长衫后槽牙几乎要咬断,用力晃了他一下,“谢奕为,我都要离家出走了,你怎么还睡得这么踏实?” “为什么离家出走?”谢奕为迷迷糊糊问。 为什么? 苏长衫先是一愣,然后内心世界响起了自己微弱而挣扎的声音:因为你太猛了! …… 那日,谢三爷正剃度着呢,千钧一发之际,蹬蹬蹬跑来一个人,把谢三爷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问了一句:“你是人是鬼啊?” 苏长衫一板一眼的回答他:“我要是人,你还做和尚吗?” 废话! 这王八蛋活着,三爷还做什么和尚啊,立刻蹬蹬蹬把袈裟一脱,佛珠一扔,拉着苏长衫就走了,把个老主持气的啊,真想破口大骂。 谢三爷走了几步,才发现身后的人不对劲,扭头一看,苏长衫最后一点力气都在爬台阶的 时候用完了,大事妥定,他心头一松,一头栽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 入眼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眼睛肿得跟个桃子似的,苏长衫心想:得,解释的话也省了。 久别重逢,就像重活了一辈子似的,两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整整看了半盏茶的时间。 最后,苏长衫咧嘴笑道:“你男人还没死呢,就先哭上了,瞧你这点出息!” 这话,就像踩了猫尾巴似的,谢三爷一下子就炸了,他炸的方式很单纯,迅速封住了他的唇,狠狠的咬下去。 苏长衫睁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刹风景的想:我都两天没刷牙了,这小子怎么亲得下去的? 哪知,谢三爷亲完还不算,还把他全身的衣服解了开来,目光像刀刃一样,一寸一寸的看过去。 苏长衫感觉自己就像只被拔了毛的鹌鹑,“三爷啊,你再这样看下去,会看出问题来的。” 哪知谢奕为全当这句话是空气,还用手摸上了--摸疤痕上! 苏长衫有些感动,有些难过,心里恻恻不安的想:这小子要是嫌弃他一身伤该怎么办? 谢奕为摸够了才肯收手,又将扣子一颗颗扣回去,转身吸了 吸鼻子道:“你放心,我不嫌弃你,以后我照顾你一辈子。” 苏长衫眼角跳了跳:从哪里学的读心术啊?还有,这小嘴怎么这么甜的,抹了蜜了? …… 谢三爷说要照顾,那是实打实的照顾,穿衣,吃饭,沐浴,煎药…… 不借任何人的手。 他原本铁了心的要出家,所以退了灵隐寺边的房舍,而苏长衫又是从小娇生惯养大的,除了上战场那是没办法,从前在卫国公府,就是枕头硬一些,茶冷一些都要骂人。 为了让他养病,谢奕为脸皮也学厚了,书信一封让侍卫送到李锦夜手上,目的就一个:要钱。 李锦夜只要苏长衫活着,别说要钱,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帮着摘下来,立刻命人快马加鞭的送了两万两银子过来。 有了这两万两,谢奕为在西湖边买了个风景极佳的宅子,又从人伢子的手上买十几个丫鬟。 一日三餐,茶水点心,衣服袜子,样样细致;就连沐浴用的水,都是用几十味中药煮出来的,平常人咕咚咕咚喝两口,还能强身健体。 这期间,了尘老和尚被灵隐寺的主持请去交流佛法,南北两大高僧会面,激出无数智慧的火花。 温 湘看不惯两个大男人腻腻歪歪,几次三番提出要去南越,被谢奕为连蒙带骗的留住了。 哪能让她走啊,她走了,谁替世子爷把脉啊! 精贵的调养了三个月后,把苏长衫调养的细皮嫩肉的,脸色红扑扑的,甭提水色有多好了。 这时李锦夜夫妻从北狄转道杭州府,专程来见见死而复活的苏长衫。 玉渊更是把在北狄搜罗来的熊掌、鹿茸什么的一股脑的补在苏长衫身上。 就这么补着,调养着,治疗着,半年后,苏长衫总算能气定神闲的绕着西湖环一圈,李锦夜夫妇方才带着温湘离开。 这时,老和尚和主持的火花也烧得差不多,他对南越的毒一向有兴趣,收拾收拾东西蹭了李锦夜的马车,直奔南越。 临走的时候,李锦夜又偷偷塞给谢三爷五万两银子,他是这样对三爷说的: “多少年脂粉堆里滚,才滚出这么一个金枝玉叶的人儿,你别吝啬用钱,只管花,不够就着人来拿,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兄弟,还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我不供他,谁供他!” 这话说得谢三爷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他这大男人有手有脚,却连自己媳妇都养不活,丢人啊! 第七百零六章 番外苏长衫(二) 养不活媳妇的谢三爷一发狠,决定出门找点活干,找一圈他才发现,堂堂前任探花爷,除了做个教书先生外,简直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在外头转悠了两日,回来和自家媳妇商量,“要不,咱们开个学堂吧!” 苏媳妇一个白眼翻出几里地,“姓谢的,你开学堂,我呢?” “你在家养身体啊,我白天出去,晚上回来,这不挺好的吗?” 好个屁! 苏长衫心里骂了一声,那他成什么了?吃软饭的小白脸?大男人不事生产,靠媳妇养家,那还做什么男人? 他不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如实告知,只好拐弯抹角道:“我们都是隐姓瞒名的人了,何必再自爆前探花爷的身份,不能给暮之他们惹出麻烦来啊。” 末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人心啊,深不可测的!” 谢奕为一听,立刻收起挂牌收弟子的念头,苏长衫见他脸上松动,就知道这人听了劝,忙又哄道:“先不急着赚银子的事情,古话云:先成家,后立业,咱们俩的事情,还得有个说法啊,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着!” 谢奕为一时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心里像是被小猫挠过似的,但细细一想,不对 啊,这家要怎么成? 苏长衫这时出了一声,“找个黄道吉日,沐浴熏香后一道去灵隐寺菩萨面前发个誓,晚上让下人做一桌好菜,这家就算成了!” 谢奕为恍然大悟,心说这个法子好,神不知鬼不觉的,还省钱。 两人商议妥定,立刻派人去看日子,日子定在三日后,这一下,两人忙开了。 裁新衣,买新鞋,亲自布置房间。 苏长衫嫌弃自己住过的房间沾了病气,做新房不吉利,非要重新再挑一个院子。 可整个宅子,最好的院子就属这一个,苏长衫哼哼叽叽了几下后,决定换张新床。 最好是黄花梨木的,而且雕工一定要好,要有气势。 谢奕为看着那张只躺了不到一年的红木百子床被扔进客房,心头在滴血,不行,娶了个败家媳妇,还得寻思着钱生钱。 …… 正日子到,两人起了个大早,早饭都没吃,就先在各自的房里沐浴了。 苏长衫泡在热腾腾的药浴里,看着一旁挂着的新衣,心情那叫一个舒坦啊! 都说吃饱思淫欲,按从前自己快刀斩乱麻的性格,三爷早被他拆拆吃了,哪知事情一件连一件,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过了今日,凡事 名正言顺,自己做了好几年的和尚,也终于能吃上肉了。 另一边,谢奕为泡在热腾腾的热水里,看着一旁挂着的新衣,心情那叫一个忐忑。 都是成年人,从灵隐寺回来后要做些什么,他隐隐是知道的,他有两重担心,一重是那人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另一重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舒服呢! 谢奕为活这么大,别说是男色了,便是女色都没有沾过,在某些方面他是白纸一张,虽说这几日也偷偷看了些小人书,但是…… 谢奕为脸一红,再不敢深想下去,立刻从木桶里爬起来。 …… 约定在宅门口见,谁也没迟到。 谢奕为一身青衫,风度翩翩;苏长衫一身白袍,公子如玉。 两人同时抬起头打量对方,苏长衫“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心里得意道:我媳妇可真俊啊! 谢奕为红着脸挪开视线,装作看看天气,心里满意道:我媳妇摇个扇子都那么好看! 到了灵隐寺,随着香客拾级而上,谢奕为怕这人走不动,伸手扶着。 苏长衫见他如此体贴,坏水浮上来,身子一歪,装作无力的样子,“哎啊,腿软!” 谢奕为二话不说,蹲在他面前,头 也不回道:“上来,我背你!” 苏长衫也老实不客气,得爬半个山头呢,他不干,他得留着体力晚上用。 谢奕为原本是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主儿,自从拜了江锋为师后,每日练功站桩,一日不坠,再加上这几个月照顾病号,把人抱进抱出的,臂力都长了不少。 背一个苏长衫,那可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开心,脚下还生了风呢! “这白衣公子是个残废吗?” “好可惜啊,白长这么好看!” “不知道有没有娶媳妇,媳妇受罪了!” 苏长衫听了,勾勾唇角,低头,往谢奕为耳边吹了口气:“媳妇,你受累!” 谢奕为没搭理他,这山路难走呢,万一滑倒了,那可是大事。 苏长衫却只当他是默认了的,心里得瑟的不行:他媳妇可真听话啊! 到了寺庙前,苏长衫双脚落地自己走。 进了庙,先烧香,再拜佛。 跪在佛前的时候,苏长衫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欠揍样,面向佛祖双手合拾,嘴里念念有词。 谢奕为扭头看过去,阳光落在这人的小半张脸上,好看得不似凡人一般。 他忽然想起在凉州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自己像个孤魂一样 游走在城里的每个角落。 这个巷子他来过吗? 有没有在这间酒肆里喝过酒? 他应该也站在这破旧的城墙上面,举目远眺吧! 这是他休息的房间,他在这房间里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谢奕为恍然垂下头,心里冒出了一百种情绪齐齐叫嚣,乱成一团,最后缠绕在一起,变成一股韧劲十足的绳。 菩萨,谢谢你把这个人还给我! 我会用余生,对他好的! 苏长衫念到一半,偷偷睁开眼睛乜了三爷一眼,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就想笑。 谢奕为察觉到他的目光,皱眉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咱们的大事,正经点。” 说完,飞快的扭头瞪了他一眼。 谢奕为眉眼最出彩,眼角还有些上扬,虽是匆匆一眼,苏长衫在他的瞳孔里,看到的全是自己,他赶紧敛了得意,继续向菩萨许愿-- “菩萨啊,感谢你把我扔回了人世间,让我能与他重逢,如今我万事皆顺,什么都不求,只求能让我多活几年,陪着他。” “这小子是个实心眼的,我一不在,他就要出家,那啥……你座下弟子挺多的了,也不缺他这一个是吧!” “嗯,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第七百零七章 番外苏长衫(三) 从山上下来时辰还早,两人到楼外楼吃了碗素面,略歇了会便上街去转转。 正值九月,秋高气爽,两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冷不丁看到前面有家玉灵阁,苏长衫一摇扇子,“走,咱们打劫去。” 匈奴来得太快,高玉渊的玉灵阁到底没来得及出手,这些年,她有意收缩,卖掉大半,留下了四十八处最赚钱的铺子。 进了铺子,掌柜的一看是这两位主,赶紧给伙计使了个眼神,请人上了二楼的贵客间。 无他,东家临走前特意把他叫到世子爷和三爷跟前认认人,并暗下交待说,只要这两位上门,除了有求必应外,还得塞银子。 奉上好茶好点心,掌柜小心翼翼的问道:“二位爷,今日光临小店,可是……” 苏长衫一抬扇,拉过谢奕为的手,把袖子往上一捋,“照着他手上的红绳子,编两个出来,赶紧的。” 谢奕为脖子红脸红,心说:两根绳子你也好意思叫打劫,脸呢! “两位爷稍等片刻,一盏茶的时间就好了!” “快去!” 谢奕为等人离开,实在没忍住,“以后对人说话客气些,到底是阿渊的人!” “三爷,我这人便是对我亲爹,都没有客气的时候,我这辈 子只对一个人客气过。” 这人是谁,那还用说吗? 谢奕为脸更红了,说不过,只有低下头喝茶。 苏长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的挑了一下--都拜过菩萨了,这小子怎么还这么害羞? 一盏茶后,掌柜笑眯眯的奉上两条编织好的红绳,上面还多了两样东西--一对小巧精致的玉锁。 “这叫同心锁,翡翠漏雕而成,翠色欲滴,水头极好,光一条红绳太过简单,小的便作主加了这一对,望两位爷勿怪!” 苏长衫捏在手上,左看右看,心里实在喜欢,当场就不客气的帮谢奕为戴上了。 戴完,把自己的胳膊横过去,脸上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谢奕为叹了口气,大。大方方牵过他的手,套进红绳中,然后手指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苏长衫后背突然涌上一层白毛,他娘的,这,这是在调戏他! 谢奕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表情仿佛在说:没错,就是调戏你,怎么着吧! …… 因为这一个小动作,两人再没有逛街的心情,怀里揣着掌柜硬要塞来的一万两银子,颠颠的回家了。 回了房,正好到了下午该喝药的时候,谢奕为亲手把汤药端到苏长衫面前,用 小汤匙将药盛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药是大补的药,可味道实在是……每日到了这个时候,苏长衫就恨不得死了算。 今日不同啊,他可以正大光明提一些要求。 苏长衫惫懒一笑,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唇:“能换个方式喂吗?” 谢奕为有些气闷,这大白天的,想干什么? “自己喝,一会我还得给南越那边写封信呢,乖!” 若平常,光这一声“乖”就能把苏长衫这头毛驴给撸顺了,可今天他不干啊。 身子往床上一靠,把目光转向一旁,不看他了。 嘿-- 谢奕为没想到这人为个喝药还能跟他闹脾气,僵持了半晌,他终于放弃,便低头将那黑乎乎的药含了一大口,捏住苏长衫的下巴,将他拉过来,把药生生的给度了过去。 午后暖阳,秋风如丝。 苏长衫挠心挠肺的想:这天,怎么还不黑呢! …… 天,终于黑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谢奕为没防备,被他从身后抱住了,推着退着,两人摔倒在床上。 “咚”的一声,苏长衫自己把脚磕到了床沿,疼得直抽气。 谢奕为气得笑,爬起来给他揉脚,“都做过将军的人了,一点都不稳重,做事毛毛躁躁 。” 苏长衫懒懒往床上一躺,“三爷,我要对你不稳重,你早八百年就……” 就什么没说下去,他被吻住了,那吻里带着女儿红酒的味道,醉人呢! 片刻后,两人分开,彼此静静的望着, 半个字没有,静得让人心都软了。 苏长衫总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可说哪一句,都不应景,于是,他伸手推了推面前的人,“还没沐浴呢!” 谢奕为歪头看了看他,忽然一笑,“行啊,一起。” “一起”这两个字,蕴含了无穷的想象,但他偏偏就没给苏长衫这个想象,打横把人抱进了净房。 苏长衫心窝里乱跳着,不吭声。 他笑。 在京城的安亲王府,穿进垂花门,左拐到偏门大院,正门进去是堂屋,右手边是他的房间,左手边是谢奕为的房间。 自己领兵出征前几日,半夜跑到他房间,寻了个法子,借着他的手舒解了一回。 从头到尾两人没说半个字。 他要帮他的时候,他一脚把他踢下了床。 细琢磨起来,可真有意思啊! …… 沐浴完,两人散着发,都平躺在床上,谢奕为突然开口。 “我休了沈青瑶,把青芽还给了阿渊。” 这话没头没尾,苏长衫扭头去看他。 “青芽这丫头对我有点心思,赶她走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死活不肯,我狠了狠心。” “为什么呢?”苏长衫明知故问。 他不答。 “怎么又不说了?”苏长衫踢了踢他,“别吊人胃……” 话还未说完,他翻过身来,盯着他,眼睛亮亮的,瞳孔深处簇着两团小火苗,“你这人心眼儿细,就筷子那么粗,怕她在,你不入我梦来。” 苏长衫的脑子“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谢奕为扳着他的脸,鼻尖碰着他的鼻尖:“一会要弄疼你了,你就……” 苏长衫整个人僵成棍子。 “……不是……”苏长衫活二十七年都没这么风中凌乱过,舌头打成一个死结。 在某些问题上,他和三爷可能有点不同的见解,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等等……” “等太久了!” 谢奕为腰部突然一发力,苏长衫突然感觉天悬地转,手被反拧过来。 “我……还是想等等,咱们得商量商量,这事儿……不对啊!” “哪里不对?” “三爷,你是我媳妇儿!” 谢奕为眼睛陡然睁大了一圈,舔了一下自己虎牙,一下子把人掀翻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谁是你媳妇儿?” 第七百零八章 番外苏长衫(四) 苏长衫觉得自己基本才刚闭眼,天就亮了。 第一缕晨光从窗帘缝隙里刺进来时,他就醒了,只是不想动。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公子;战场上威风凛凛苏大将军;战尽最后一滴血,从阎王殿里逃出一条命的世子爷……怎么就变成了媳妇儿。 他偏过头,意外地某个王八蛋不在,他放任思绪跟鬼一样飘荡了一会,心里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一位才是扮猪吃老虎啊! 有脚步声传来,他立刻眼睛一闭,装睡过去--世子爷现在,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来人先在他唇上吻了下,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动作很温柔。 世子爷心里哼哼,心说:死都不打算睁眼看这王八蛋,除非这王八蛋哄他。 王八蛋没哄他,屋里一下子没了动静。 世子爷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某人的脸就在他眼睛上方,含笑凝视着他,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温柔。 “粥熬好了,起来吃一点。” “没力气。”苏长衫没好气的撇过头。 “我帮你。” “滚开!” “乖!” 苏长衫身后一痛,整个人又酥麻了下去。 冤孽啊! 本来两个人在床上打得不分你我,就是这王 八蛋的一声“乖”,让他败下阵来。 谢奕为趁机把人扶起来,细致的帮他穿好衣服,又弯下腰替他穿好鞋。 这些都是他平常做惯的,今日做得格外的细致,还一边交待着:“一会,我让人备了热水,去泡泡,人舒服些。下午,咱们去西湖上游船,晚上去楼外楼吃大闸蟹,这个季节的大闸蟹肉质已很紧了,就着黄酒,是美味!” 苏长衫选择性装聋作哑,头朝天翻个白眼,然后又深深的叹出口气:爹,儿子的一世英名没了,爹,儿子该怎么办? …… 早饭是小米粥,王兴记的小笼包,汪家记的小馄饨,都是世子爷平日最爱吃的东西。 丫鬟笑眯眯道:“三爷一大早就起了,亲自去街上买的,爷趁热吃!” 苏长衫里舒坦了些,目光幽幽地看着那丫鬟,没动筷子,总觉得这丫鬟笑里藏着另一层意思。 他说:“那个,给阿渊的信上添几句话。” 谢三爷盛着粥,摆在他面前,“什么话?” “把青芽送过来,这丫头老成持重,不会没事乱笑。” 谢三爷:“……” 丫鬟:“……”对主子笑笑也有错吗? 苏长衫见谢奕为没反应,眉一挑,哼哼两声。 谢三爷忙跌了软,把筷子塞到他手上,“成,吃完早饭我就去写。” 苏长衫手往后一缩,目光幽幽地看着三爷,三爷立刻会意,拿调羹喂他喝粥。 丫鬟脸一红,摔帘而出。 苏长衫用手指点了点道:“瞧瞧,气性比我这个主子还大,赶紧辞了,让青芽回来。” 谢三爷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那笑的意思是: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写完信,让侍卫快马加鞭送去南越,一个月后,青芽带着四个小丫鬟跪在了谢三爷的面前。 青芽一边磕头一边哭,跟死了亲爹一样,把苏长衫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丫头不会以为我欺负了他主子吧,冤枉啊,整夜整夜被欺负的人,是我啊! 青芽哭够了,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又道:“这四人名唤梅香,兰香,竹香,菊香,是罗妈妈精心调教出来的,梅香擅长针线,兰香懂药理,竹香会算帐,菊香会做饭,小姐说以后就由奴婢和她们一道侍候两位爷。” 苏长衫冲谢奕为一点头,笑眯眯道:“我侄女就是会心疼人啊!” 谢奕为:“……”你这个长辈,有点太不稳重了! 青芽:“小姐还问,既然已经成了家, 那就该立业了,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 这话,把两位爷给问住了,新婚一个月,好得蜜里调油,跟个连体婴儿似的,片刻都分不开,就想这么混吃等死下去呢,哪还能想得起来“打算”? 谢三爷捏了捏鼻子道:“我们还没有想好!” 苏长衫翘着二郎腿,幽幽道:“你家小姐是个什么打算?” 青芽挺了挺胸脯,十分自豪道:“我家小姐不想浪费鬼医堂这个招牌,打算把鬼医堂开遍九州。爷也是这个意思,正和大巫,温郎中他们筹谋呢,信里应该都写了。” 谢三爷赶紧拆了信,草草扫一眼后,不敢置信地看着青芽。 青芽忙道:“三爷是嫌弃二成股的收益太少吗?” 苏长衫正在喝茶,一听,噗嗤一声,茶喷了一身,“什,什么,二成,给我们的?” 青芽:“是的,鬼医堂分成十股,小姐占四成,世子爷和大巫各占二成,还有两成,一成留给张太医,一成给了温郎中。小姐说,银子归银子,三爷和世子爷还是要找点事情做做,就当消个遣,逗个乐!” “等下!” 苏长衫突然坐直了,“我想问问二成股一年的收益是多少银子,你家小姐有没 有算过?” “大致的测算过了,前三年可能一年有十几万两银子吧,后面说是可以成倍往上涨!” 噗嗤-- 这回轮到谢奕为喷了自己一身。 …… 青芽一来,整个宅子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她是罗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丫鬟,又在安亲王府呆了那么些年,一言一行都得按着王府的规矩来。 连苏长衫这么个挑剔的人儿,都被她侍候的无话可说。 谢三爷就更舒心了,转身就做了甩手掌柜,天天和苏长衫腻在一起,美其名曰要想未来的营生,实际上没想几下,两人就想到床上去了。 青芽见这两人整天没个正形,刚开始的时候心下很不忿,怪世子爷把三爷带坏了,但想着小姐临走前的交待,只能安下心来。 小姐是这样说的-- 世子爷是死过一回的人,他就是想把天捅个窟窿,你也别拘着,只说捅得好! 日子久了,青芽发现真正没个正形的竟然是三爷。 人家世子爷看书看得好好的,他非凑过去; 人家世子爷洗澡洗得好好的,他非跟进去; 人家世子爷吃饭吃得好好的,他非喂上去…… 青芽简直没脸看啊-- 三爷啊,你还是过去的那个三爷吗? 第七百零九章 番外苏长衫(五) 谢奕为半夜惊醒,心悸如鼓,几近慌张的伸手一摸,碰到苏长衫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他嗓子眼里的那口气这才松了下来。 谢奕为抹了一把冷汗,起身下床倒了杯温茶,一口饮尽,方才悄悄的回到了床上。 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苏长衫,他呼吸清浅而绵长,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柔软的长发散着,懒洋洋的勾在下巴上,他看起来既不强势,也不纨绔,只是个安静的人儿。 这几日江南变天,他的身子突然烧起来,夜里更是咳得厉害,有时候还能咳出血丝来,不用郎中看,也知道是身子虚。 谢奕为把他的手塞进被窝,又将被子替他盖得严严实实。 一入冬,这人便手脚冰冷,自己盖一床被嫌热,他盖两床被嫌冷。人也懒了不少,缩在房里,烤着火半步都不想动弹,一到外头就喊冷。 想他头一回见他时,这人穿得比谁都单薄。 到底是伤了底子。 谢奕为扒开他的长发,将掌心贴在他额间,还是有些发烧,他心疼的不行,低头亲了亲。 苏长衫像是被惊动了,但没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为”,又睡着了。 谢奕为被这一声叫,叫得心浮气躁。 这 几日两人因为以后做什么营生的事情吵架,这家伙非要开个跟京城一模一样的怡红院,理由很充份,说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在怡红院,很有纪念意义。 谢奕为哪肯! 他是见识过怡红院灯红酒绿的一面,好好的人儿到了那里都得学坏了。 一个要开,一个不让开,苏长衫整天阴沉着一张脸哼哼说自己的病是被他气出来的。 谢奕为差点没被他气出一口老血来。 若换了从前,此时此刻他就应该把人搂过来,好生缠绵一番, 但这会他只能掀了被子,披衣裳去外间吹冷风。 青芽听到动静从榻上爬起来,“三爷,要什么?” 谢奕为一屁股在榻边坐下,压低了声音道:“我想搬离杭州,去两广住些日子,那边暖和,对他的病也好。” 青芽打了个哈欠道:“入了两广,离南越也近些,等到了夏季两广热了,咱们就往南越去看看小姐如何?” “不去南越,那边湿气太大,他身子没好透,还得缓上两年!” 青芽听了,脸上的表情微妙的扭曲了一下,心说:三爷啊三爷,你真是有了媳妇忘了侄女,忘恩负义啊! “你明儿带着人收拾收拾,再到外头去订一辆最豪华 宽敞的马车,府里的人都辞了,把大门钥匙丢给玉灵阁的掌柜,让他每日派人过来瞧瞧……” 话说一半,房里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青芽只觉得眼前一个黑影一晃而过,再定睛瞧时,“忘恩负义”的人早没了影儿。 青芽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哪里好,我从前是眼瞎了吗? …… 翌日,苏长衫听谢奕为说要去两广住些日子,激动的立刻捧着他的脑袋,“吧唧吧唧”亲了两口。 他早就在杭州府呆腻了,正想着去两广转转呢,哪知这人竟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意见一致,两人说动身就动身,可忙坏了青芽几个,白天黑夜的收拾东西。 出发那日,整整八辆马车,三辆坐人,五辆装东西,还只带了随身要用的。 谢奕为平常过日子不觉得,这一搬家他才发现,自己和苏长衫重逢后,竟然“产生”出这么多的东西。 这便是成家的意义吗? …… 马车晃晃悠悠驶出杭州府,苏长衫枕着谢奕为的腿,手把玩着他的手指。 这人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怎么看怎么好看,哪怕盯着他的手指瞧,瞧上十二个时辰都不厌。 “知道我那些日子躺在床上生不生,死不死 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谢奕为一愣。 凉州城的那段往事,温湘都告诉过他,但从这人嘴里听却还是头一回。 “是不是想着我熬过来的?” 苏长衫笑笑:“倒是想着人来着,但想的统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我在想,我若真的走了,这么漂亮的手摸谁去啊?活小半辈子没见过女人,以后不会到老了还是个童子身吧?哎哟喂,那掌中的老茧该多厚啊!” 谢奕为被活生生气笑了:“苏长衫,你脑子里就装这些?” “幸好装了这些,否则我这一口气还真上不来。” 苏长衫拿起他的手指放齿间轻咬了下,“我先睡会,昨天被你折腾死了,你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哪来那么大的劲?” 谢奕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把手往他脸上一盖,“睡你的觉吧!” 苏长衫得瑟的哼哼几声,心说:被欺负的还没害羞,欺负人的却害羞了,有这样的吗? …… 车子一路向南,白天赶路,晚上打尖,慢慢悠悠的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广州府。 事先,谢奕为早命人在广州府买了座二进的小宅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行人搬进去,两位爷又过起了厮混的日子。 因为天气暖和,苏长衫的 咳嗽不治而愈,人也精神了。 这人一有精神就闲不住,撺度着三爷租了条游船,置了桌酒席,请了唱曲的姑娘助兴。 一曲唱罢,姑娘放下琴,坐到酒席上,拿空杯子倒了杯酒,轻轻送到苏长衫嘴边。 “爷,怜儿敬您一杯!”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爷才是今儿的正主,边上那个穿青衣的,虽然长得一身书卷气,实际上也就是个侍候人的,瞧这剥得一手的虾汁,虾子都进了别人的嘴。 苏长衫喝了几杯酒,眉眼迷离的看了看她,没动。 姑娘惯长在风月场中走动,柔柔道:“爷定是嫌怜儿薄柳之资,不肯赏脸。” 苏长衫目光掠过这花容月貌,心想:人家姑娘也不容易,喝一杯就喝一杯吧。 正要把嘴凑过去,谢奕为突然把酒杯重重一放,脸沉了下来,眼中的寒光仿佛在说:这杯酒你敢喝试试? 苏长衫莞尔,不紧不慢地看了谢奕为一眼,笑道:“我倒是想喝,可家里有个爱捻酸的媳妇,若被他知道了,门都别想进啊,罢罢罢!” “哟,爷惧内啊?” 苏长衫眉眼高挑,笑得油滑:“惧啊,这辈子最惧的人就是他。” 谢奕为听到这里面色未改,嘴角却勾了起来! 第七百一十章 番外苏长衫(六) 怜姑娘嗔嗔赞道:“爷可真是个痴情种!” “是吗,我觉得也是!”苏长衫朝谢奕为抛了个媚眼,“这话不知道我媳妇听见了,心下会不会很感动!” 谢奕为:“……”一会你就知道了。 怜姑娘又唱了一曲,领着赏银离开了游船。 青芽见两位爷都没有回府的意思,一边命船家靠岸,一边带着丫鬟铺床整被。 苏长衫醉眼懒散,歪在船头直打哈欠,谢奕为怕他吹着风,返身进舱里拿了件外衣给他披上。 船靠岸,挂上两盏红灯笼,示意租赁此船的贵客要在船上过夜。 两人头挨头靠在一阵散了会酒气,突然湖面上传来一阵躁动声,似乎有人在船上打起来了。 谢奕为朝青芽递了个眼神,青芽忙让侍卫去打听,说是逮了个男扮女装的倭寇。 苏长衫听了,脸便冷了下来,“这东瀛人可真会钻营,成天介惦记着我大莘。” 谢奕为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如此一来,必是每条船都要查一遍,咱们还是回府去吧,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话,已经说迟了,只见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原是官兵到了,遥遥一看 ,领头的竟然是齐进。 谢奕为忙把苏长衫往怀里一搂,走进了船舱。 齐进原本没在意,眼角的余光淡淡扫过,瞬间觉得眼熟的很,正要再看时,人却不见了。 此刻有侍卫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一下将他的思绪打断,他顾不得多想,便大步离去。 这时湖边飒飒起风,深幽僻静,灯笼点点暗暗,不由一阵寥落之感飘落心扉,齐进突然想起京城来。 京城的繁华更似两广,一到晚上,怡红院里…… 齐进突然顿住脚步,猛的一回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某一处,片刻过后,他朝身旁的人低语几句,脚步轻点,不过几个起伏,人已经轻轻落在了船头。 船尾的两个侍卫大惊,忙提剑迎上去,其中一人怒喝道:“大晚上的,谁敢扰我家公子的兴?” 齐进眯了眯眼:“你家公子姓啥名谁,何方人士?” “关你屁事!” 两侍卫对视一眼,手中的剑一翻,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过去。 齐进抽出绑在身上的软鞭迎战,十几个来回后,两侍卫落了下风,突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 “慢着!” 齐进一听这声音,似乎是 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嘴一张一合,半天没有说出句话来。 “三爷,人都已经打上门了,不如请进来吧!” “你作主便好!” 话落,只见一青衣丫鬟从舱里走出来,冲齐进福了福道:“我家公子有请!” 那一声三爷,齐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突突的冲进舱里,目光一对上,心跳沉沉,低喃道:“果然是你。” 苏长衫从榻上起身,摇着扇子上前,笑道:“世人都说被禁军统领的狗鼻子、狗眼睛盯上了,这辈子都别想逃脱,原来是真的?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齐进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沉默良久后,挺直脊背,拱手平伸,自上而下,磬折躬身。 礼毕,头先抬起,仍盯住他,咬牙道:“旧年在怡红院,曾见过一回世子被人搂在怀里的侧影,难忘之极,和刚刚世子走进船舱那一幕,八成像。” 娘的,这样也行! 苏长衫心虚地去看谢奕为,见他脸上隐隐露出怒意,不由抚额,一语双关道:“八百年前的事情你都记在心上,疯了不成!” 谢奕为眼角跳了两跳。 齐进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 到青芽手里,“帮着去重置一桌酒菜来,我去那边打个招呼,马上就来。” 青芽拿着金子没敢动,只去看谢奕为,谢奕为没好气地用胳膊蹭了蹭那掩额的人,后者立刻冲他温颜莞尔,然后和蔼可亲地吐出几个字:“心肝,你说了算!” 谢奕为顿时脸红脖子粗,呆愣当场。 齐进刚要转身走出船舱,一听这话,两条腿缠在一起,扑通一声冲苏长衫直直跪下。 苏长衫不要脸的来了一句:“齐统领啊,你这个礼太大了!” 齐进:“……” …… 酒菜端上,船又离岸。 苏长衫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从鬼变成人的事情交待清楚,齐进听完,目光从他身上,落在谢奕为身上。 苏长衫好奇道:“你瞧他做什么?” 齐进轻飘飘的叹了口气,低低道:“我听说三爷在灵隐寺出家了,万没想到……皇上以为世子爷为国捐躯,还追封为一品大将军,卫国公伤心过度,常年卧床不起,世子爷无论如何也得往京里送个信啊,大不孝啊!” 得了吧! 他瞒着皇帝,可没瞒着亲爹,亲爹卧床不起,怕是做给皇帝看的,就为了让皇帝多往卫 国公府送点东西。 苏长衫把头轻靠在谢奕为的肩上,开始胡诌起来,“我这一身残躯,了尘和尚说活不过五六年,又何必再让他老人家受一次失子之痛呢!至于皇上那边,罢罢罢,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还是当我死了好!” 五六年? 谢奕为一怔,扶在他腰上的手狠狠的掐了一把。 苏长衫痛得眉头拧成一团,忙龇牙咧嘴道:“这五六年,我就打算和三爷相亲相爱的了此残生了。哎啊,你也是知道的,我和三爷能有今天不容易啊!” 谢奕为一听这话,愧疚感从心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赶紧又在刚刚掐过的地方揉了几下。 苏长衫得意的暗戳戳的笑了,“齐统领,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难不成倭寇一日不灭,你就一日不回去?” 齐进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了下去,却听苏长衫又说道:“还是说,你和我一样,也不想回那京中?” 这话一出,连唇上的最后一点颜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苏长衫却自顾自道:“不回去也好。那宫里,进去了,就一辈子出不来,舍弃了自由身,给皇家做奴才,到头来也落不得好下场,何苦呢?” 第七百一十一章 番外苏长衫(七) 齐进一杯酒呛住,脸上有点精彩。 他既是禁军统领,也是暗卫头头,专门帮皇帝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杀过的人,做过的龌龊事不计其数。 如今皇帝死了,他正值盛年,按理该为下一任皇帝服务,然而杀的人太多,做梦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夜半醒来,看着自己至今孤家寡人一个,心里说不出的沧桑,正好这时安亲王让他来两广杀倭寇,他顺理成章的离了京。 对外说倭寇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回京,但心里却清楚的知道,是他自己不愿意回京的。 他这心思藏得很深,普天之下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哪晓得眼前这个纨绔世子爷一语道出了天机。 齐进踌躇了半晌,才咬咬牙道:“一来是安亲王的叮嘱,我必要完成;二来,也确实不想回京,斗来斗去的累了。” “那就不回罢!” 苏长衫轻飘飘的回了他一句,举起杯子小小的咪了一口,“我和三爷打算在这里住上个三五个月,正好有你在,日子也热闹些。” “三五个月以后呢?” “以后?”苏长衫柔柔地看了谢奕为一眼:“他说了算!” “天热了,我们就打算离开,往风景好的地方去。”谢奕为终于开口说话 :“等他的身子好一点,我们打算和阿渊他们汇合,彼此有个照应!” 是该汇合,他们一对是亲叔侄,一对是好兄弟,自己呢? 齐进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脸皮干巴巴扯了扯道:“那……便恭喜了!” 苏长衫笑眯眯道:“若齐统领打退了倭寇到时候没地方可去,便来找我们,咱们四个男人正好可以凑一桌麻将。” 齐进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苏长衫又道:“听说齐统领打麻将的技术很一般,正好我和三爷缺钱,就算支援我们这对苦命鸳鸯。” 齐进一怔,眉尖一颤。 他长年跟在先帝身边,除了忠心耿耿外,最擅长听人话,这苏长衫是怕他脸皮薄,故意使了这一招。 齐进举起杯,难得的笑了笑,“世子爷,到时候手下留情,给我剩点老婆本。” 苏长衫和谢奕为同时眼睛一亮。 …… 三人喝了一夜的酒,大醉而归,苏长衫在床上难受了整整两天,才缓过劲来。 谢奕为一气之下,下了禁酒令,偏这齐进三天两头的往府里跑,就差把这里当成了家,想来他也是孤单狠了。 苏长衫迫于某人的淫威不敢多喝,见他们喝得起劲心里又痒痒,甭提多难受了。 这 日酒刚喝到一半,便有暗卫匆匆找来,原是又发现了倭寇的船只,齐进一抹嘴,人正要飞出去,被苏长衫一把扯住,他闲着无聊,也想跟过去看看。 齐进喝人嘴短,只得让这两人穿上侍卫的衣服,随他出海。 一上船,苏长衫就后悔了,虽说此刻海上风平浪静,但船行极快,在海里像支箭一样,他胃里的东西直往外冒。 行了十几里,果然是十几只倭寇船只,齐进一声令下,数箭齐发,船只飞快的包抄过去。 这时,海上突然起浪,一个接一个打过来,苏长衫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谢奕为又气又心疼,忙把人拖进船舱蹲着,骂道:“拦都拦不住,非要来,受罪了吧。” 苏长衫苍白着一张脸,没正形道:“我说三爷,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搂着我叫声‘心肝’吗?” 他话没说完,便看到谢奕为脖子上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跳出来。 苏长衫一得意,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 谢奕为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一副想掐死这人的表情,手却小心翼翼的把人搂进怀里。 他心想:自己可真贱啊! …… 倭寇打仗遇弱则强,遇强则跑,半个时辰后他们一看形势不对,立刻调转船头逃了。 有 艘船跑得慢了点,被大莘海军团团围住,船上五六个倭寇也是有气节,直接拿刀破腹自尽了。 齐进大喝一声,“把船拉回去研究,收兵!” “是!” 说落,几个士兵跳进倭寇的船,一人突然高喊道:“统领,这船里有个孩子!” “他XX的,小倭寇,杀了他!” “哟,他怎么不知道怕啊,哈哈哈,还瞪着老子瞧!” 齐进眉头一皱,突然问道:“多大?” “统领,是个小毛孩,两三岁吧!” 齐进眉头皱得更紧,冷声道:“拎过来我瞅瞅!” “我们也去瞅瞅,爷还没见过倭寇长什么样呢,不会有三头六臂吧!”苏长衫扭头对谢奕为道。 谢奕为气骂:“你就是好管闲事!” …… 哪里三头六臂,分明就是一个光着屁股满地爬的孩子,全身上下晒得跟鬼似的,只有眼睛是黑亮黑亮的,嘴里啃着一条咸鱼,口水滴答滴答的落下来。 齐进看了半晌,一挥手:“扔海里,能活不能活看这小子命吧!” 倭寇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十恶不赦,但让他杀一个还不会走路的毛孩,齐进还是下不了手。 士兵正要去拎人,却见这毛孩撅着个屁股蹬蹬蹬爬到苏长衫脚下,身子往前一倾就抱住了 ,然后小嘴一张,呼的一下咬了下去。 苏长衫的目光瞬间变了。 …… “所以,爷就把他带回来了?” 青芽看着光着屁股蛋呼呼大睡的小毛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苏长衫一脸无奈道:“他抱着我的腿啃,死都不肯松手,我有什么办法?” “他是倭寇啊,爷,杀人不眨眼的!” 苏长衫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随后无奈道:“这个……那个……哎啊,两三岁的孩子,能杀什么人。” 青芽急了,“三爷,世子爷胡闹,你也不劝劝?咱们堂堂大莘人,养个倭寇算怎么一回事啊!” 谢奕为抬眼,忧郁地看着这光屁股的小屁孩,冷笑一声,甩袖走进了房里。 他没劝吗? 劝了一路,这王八蛋死活不肯,非要把人领回来,谁的话都不听。 青芽一看这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幽幽朝苏长衫看过去,仿佛在说:爷,你完了,三爷生气了,还不赶紧把人送回去。 苏长衫却不慌不忙的冲那道背影喊了一句:“阿为,当年你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脚,我哪舍得再推开?” 肉眼可见的,谢奕为的身影晃了晃,立刻顿住了脚步。 许久,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咬出:“那……便留下吧!” 第七百一十二章 番外苏长衫(八) 家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尤其宅子里多了个小倭寇后,用鸡飞狗跳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苏长衫这人三分钟热度,把人领回来后,就扔给青芽了,偶尔想起来,就跟溜小狗似的,把小倭寇拎出来溜一圈。 谢奕为则觉得养个孩子不是养猫养狗,得费些心思,他这一费心思,苏长衫就酸,尽无理取闹了。 谢奕为一般是忍着,实在忍不下去了,就说要把孩子扔出去,这一下轮到苏长衫跳脚,又开始虚心认错,甜言蜜语,息事宁人……然后悔不悔改看心情。 就这样吵吵闹闹了半年,一天清晨,小倭寇摇摇晃晃走到两人床头,小嘴一动,脆生生的叫了声:“爹爹!” 床上两人活生生被吓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这小崽子在叫谁? 小崽子把小胖腿往上一抬,屁股一挪,爬到了谢奕为身边,用脸蹭蹭他的手背,“爹爹!” 养了半年的小崽子一点也不黑,白白嫩嫩的,小手跟藕节子似的,眼睛黑亮黑亮,还是不爱穿衣服,全身上下就罩了个肚兜。 谢奕为的心,一下子软成一团棉花,他推了推苏长衫,“小崽子大了,得给他起个名了,姓苏吧。” 苏长衫目光扫过谢奕为的领口,欣赏了一下轮廓分明的锁骨和肌肉,舔了舔嘴道:“苏念为如何?” 谢奕为想了想,觉得这个名字比谢念长,谢念为要好听,遂一口答应。 “行了,滚下去,以后记住你的名字,叫苏念为!” 苏念为冲两人嘿嘿一笑,扭着屁股得意洋洋的走了。 苏长衫趴在谢奕为胸口,看着他两条小短腿,气笑道:“这小崽子被咱们两人教得都不知道羞耻。” 谢奕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手慢慢落在他腰上:“那咱们就再不知羞耻一回吧!” “你他娘的吃什么的?” 苏长衫脸色大变,正欲破口大骂,可唇已经被封住了…… …… 盛夏,两广炎热,两人商量商量,便往西走。 齐进一听两人要走,难过的跟什么似的,非逼着苏长衫去写下冬天再回来的字据。 过佛山,入肇庆,直奔云贵,在云贵之地又晃荡了整整一载,谢奕为被云贵姑娘的大胆着实吓坏了,心说再住下去,自己的媳妇十有八。九要被人拐跑,一行人又开始了新的旅途。 就这么晃晃悠悠了几年,想着李锦夜的五年之期,两人便一路直奔南越。 其实这四年,他们 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派人给李锦夜去封信,彼此也都知道彼此的近况,只是李锦夜在信里只字未提他身体的事情,便是苏长衫问起,他也避而不答。 这日,走到大莘与南越交界的边陲小镇,苏长衫一边派人去报讯,一边命青芽在镇上的客栈歇脚住宿。 因赶了十来天的路,苏长衫受不了身上的那味儿,一到客栈便着人沐浴换衣,还厚着脸皮拉着谢三爷共浴。 谢三爷赏了他一记白眼,拿毛巾给他洗发搓背,两人闹了一阵,说起了正事。 谢三爷:“这一回入南越,估摸着得定居下来,京中,你要不要去封信,免得国公爷担心!” 养儿方知父母恩,苏长衫天天被自己捡来的小崽子气个半死,哪有不想念自家老爹的道理。 但想着老爹的脾气,他只能出馊主意道:“我若是好好的,他才懒得管我,必是要我缺银子了,被人欺负了,身子骨不好了,他才肯离开京城,来见咱们一面。” 谢奕为笑道:“先把人骗来再说,回头他要骂你,我帮你顶着!” 苏长衫撑着头看他,“这可是你说的,那咱们就不急着进山,反正李锦夜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咱们就在这小 镇上等老爹!” “嗯!” 苏长衫哗的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快,帮我拿衣服,把头发绞干,我来写信!” 谢奕为幽幽地看他一眼,无声咽了下口水。 就这么着,两人在小镇上住了下来。 李锦夜的信很快就到,只说他身子还行,不必担心,让他们务必等到国公爷再一道进山。 等人的日子最是无聊,小镇就那么大,两天就全部逛完了,谢奕为失了兴趣,又重新把兴趣放在苏长衫身上。 两人相伴四年,每天朝夕相处,也拌嘴,也吵架,可从来没有说觉得这日子过够了的。 比如现在,这人手拿一卷野史,衣衫松着,露出一段白皙的颈脖,他的身体便有了反应。 “可真是神奇!” 谢奕为撑头看着他,心里想入非非,然后身体便诚实的缠了上去…… 一个月后,苏长衫被缠得不行了,于一个醒来的清晨,向谢奕为郑重的提出要离家出走。 谢奕为蜷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语重心长道:“如今想当个好男人,也不容易;碰少了吧,他说你的感情淡了;碰多了吧,又吵着闹着要离家出走。” 苏长衫挑挑眉,“就是这么难缠,你打算怎么着吧 ?” “还能怎么着?” 谢奕为摇头:“谁的媳妇谁心疼,哄着罢。我媳妇长得这么漂亮,还给我弄来个王八蛋儿子,不容易啊!我得多哄哄他,心肝,你说是不是?” 苏长衫整个人僵成了一块人型石头。 四年了,这人怎么就从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了油腔滑调的二流子? 跟谁学的? 他看着谢奕为衣领下露出的若隐若现的一块青紫痕迹,悄悄的打了个哆嗦。 完蛋了,都是跟自己学的! 这时,谢奕为不声不响地抓住他的手,笑道:“对不起,以后我尽量控制些,一定不累着你!” “……嗯!” 虽然这话苏长衫已经听过很多次,但还是义无反顾的相信了。 “离家出走就算了,万一你爹来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谢奕为挠了他一下手心:“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谁欺负谁比较多?” 好吧,自己欺负他比较多! 苏长衫心虚,赶紧把嘴巴凑过去,谢奕为满意的享受了,正要更进一步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 “什么,你叫苏念为,你爹叫苏长衫,你娘叫谢奕为?啊啊啊啊……老子什么时候有一个这么大的嫡孙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番外李锦夜(一) 南越国,一年四季常青。 傍晚一阵急雨,玉渊下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卫温,抖落了身上的雨珠,方才掀了珠帘入内。 “罗妈妈,快开饭,我饿死了。” “小姐,生下来了?” “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足足七斤六两,可把我折腾坏了。” 罗妈妈迎上来,替小姐解开蓑衣,又将凉茶塞到她手中,“小姐且先解解渴,等爷来了,很快就能开饭了。” 玉渊笑眯眯道:“回回都要等他,墨迹死了,不过是教几个小崽子识字,跟做了皇帝似的忙。敬哥儿呢?” “哥儿跟着爷走了。” “他才六岁,能听懂爷教些什么,怕又是找哪个崽子玩去了。”玉渊一口气喝完一杯苦茶,把杯子重重搁在桌上,“着人去请!” “是!” 罗妈妈挥挥手,宝珠把手里的毛巾搭在彩珠臂弯里,匆匆离开。 彩珠一边招呼着小姐来洗漱,一边转过身背着罗妈妈,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在小姐面前轻轻抖了下。 玉渊瞧了,压低了声音道:“这又是从哪儿找到的?” 采珠指了指外头的大树,凑近了道:“树上,被刚刚那阵暴雨淋下来的,小姐你看上面的血… …” “别吱声!” 玉渊接过来,塞进袖中,“罗妈妈,去备饭吧,顺便派人去问问大巫要不要过来一道吃饭。” “是!” 饭菜一一摆上来,摆了整整一桌,罗妈妈笑道:“刚刚大巫派人来回话说,今儿他忙,不过来用饭了。” “这半年我就没见他闲过,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说话间,李锦夜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走进来,头发简简单单盘了个髻,用一支玉簪子固定住,正看着玉渊笑。 一开口,声音十分虚弱,话却没个正经,“也就半天没见,怎的还派人催我,可是想我了?” “想你了,想你了!” 玉渊上前,伸手紧紧的扣住了他的脉搏,凝神诊了诊,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锦夜抽回手,低头看着她,笑道:“我觉得今儿比昨儿好多了,昨儿这个点我都没饿,这会饿疯了!” 玉渊抬头,笑不及眼底:“知道饿还不早点回来,妈妈,开饭!敬哥儿,陪你父亲去洗手!” 敬哥儿上前,牵住李锦夜的手,跟个小大人般道:“父亲,走,洗手去。” 父子二人去了内间,罗妈妈走到玉渊身后,低声道:“瞧这身影,竟像真正的 父子一般。” 玉渊扭头看她一眼,顺势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淡然一笑道:“可不就是真正的父子吗!” 那年离开京城,敬哥儿的去留成了她和李锦夜的心头之患,若把孩子留下,只有送回谢府这一条路;若让孩子跟着他们,却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的养在府中。 二人商议一宿,想着将来也没个皇位要人继承,索性就认作儿子吧,所以,敬哥儿的大名又叫作:李敬渊。 …… 片刻后,父子二人洗了手出来,刚坐定,青山踏着雨丝大步走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爷,是世子爷派人送来的!” 李锦夜接过来,扫了一眼,脸色当即变了变。 “怎么了?”玉渊瞧得分明,“可是国公爷到了?” “到了!”李锦夜咳嗽了一声,“胖成一百八十斤,别说翻山越岭,便是走路都喘得很,长衫让我们备轿。” “怎么就胖成那样?” 李锦夜笑道:“心宽体胖!” 玉渊盛了碗汤,放在他手中,目光向青山看过去:“这是小事,左右不过多请些个人,你去办吧,让爷好好吃饭!” 青山看了看爷,见爷微微点头,忙转身离开。 玉渊扭头问 罗妈妈:“房间都收拾好了?” 罗妈妈:“小姐,一切妥当,侍候的人也都是精挑细选的。” 玉渊微笑着冲李锦夜道:“放心了?” “对你!”李锦夜一语双关道:“从来就没有不放心的时候!” …… 一顿饭吃完,敬哥儿与父母行过礼后,便去找乱山。他如今跟着乱山练武,马步已经扎得很稳当了。 陪着他一道练习的是乱山和李青儿四岁的儿子大毛,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贼可爱,就是贪吃,饿急了连毛毛虫都敢放嘴里嚼。 两人扎马步,后边跟着一小尾巴,是青山和阿宝三岁的女儿大妞,当然,大妞是看不上吃毛毛虫的恶心人,她眼里只有斯斯文文的敬哥哥,整天敬哥哥长,敬哥哥短的。 玉渊与李锦夜看着孩子们练了会武,便沿着小河散步,这是他们一天最悠闲的时光。 这几年在南越的日子虽然如神仙一般,但两人都忙。 玉渊忙着治病和采药,病是为南越的百姓治,药却是为了李锦夜采,也不知道跑了多少个山头,寻访了多少户人家,这五年来她从未放弃过。 李锦夜则忙着玉灵阁和鬼医堂的生意,白天还要给孩子们上课 ,也没有一日是闲的。 想着再有两日便能见到世子爷和三叔,玉渊笑道:“这两人可算是要消停了,这几年也不知道花了咱们多少银子。” 李锦夜笑道:“你心疼了?” “要真心疼,我就不给了!”玉渊顿了顿道:“银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买的东西也有限,若能让你多活几年,我便是倾尽家产也都愿意的。”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帕子,低声道:“以后别藏了,还费劲爬树上去藏,累不累。” 李锦夜看着那帕子一怔,沉默了下来。 这半年他感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除了胸闷气短外,还常常咳嗽,最近一个月竟咳出了血。 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 怕玉渊看到带血的帕子担心,所以每次都藏起了,可她像是开了天眼似的,总能找见。 本来也不想再藏,只是昨儿咳得厉害些,怕她又落泪,这才爬到了树上,没想到还是漏了馅。 “累也比瞧见你哭好,你一哭,我就受不住!”李锦夜捏捏她的手。 “瞎说,我最近两年哪有哭过?” 醒着是不哭了,可做梦却流泪,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揪心的很,李锦夜是真怕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番外李锦夜(二) 散步后回家,罗妈妈已经将药浴准备好。 这是玉渊开的方子,有强身健体的作用,来了南越后天天熬,天天泡,一日不坠! 所以李锦夜身上一年四季都带着淡淡的草药味道。 他泡药浴,玉渊不假他人的手,就在边上守着。别的夫妻成亲三年便无话可说,她和他有说不完的话。 “再过半月,江锋怕是要回来了,他一回来,温湘肯定是要回来的,再加上世子爷他们,咱们这头就热闹了。” 江锋管着玉灵阁,温湘管着鬼医堂,一个前脚回来,一个后脚就到,跟约好了似的。 偏偏这两人的关系还处在不明不白的阶段。 说无情吧,江锋回回见着温湘,总有一分重礼,或是个玉簪,或是个凤钗,或是个手镯;说有情吧,这死人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死活不提亲事。 偏那温湘也是个倔的,他不提,她不婚,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道要僵到何年何月,可把温郎中夫妇愁死。 李锦夜轻轻的“哦”了声,道:“这两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鬼知道!”玉渊拨弄着他的长发:“懒得管。” “你不是好做媒婆的吗?” 李锦夜握住她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下 ,旧年她身边的秋分,如容都是她做的媒,许给了沈容沈易兄弟。 菊生被罗妈妈看中,留在了房里,罗妈妈想把她培养成第二个自己,一辈子跟在玉渊身边。 玉渊原本不肯,她连人家都帮菊生看好了,菊生苦劝了好几回,她方才点头同意,还一个劲儿说可惜了那帅小伙。 “别人家的媒婆好做,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主意大,我可管不住。” 李锦夜轻笑:“你管住我就行了!” ……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沙沙作响。 香炉的白色飘烟袅袅上升,散开,消失,喘息声渐止,李锦夜抚着女人的小腹,眼中的情欲之色褪去,只有寂然。 这些年,他常常折腾她,有时候把她折腾狠了,第二天还甩脸色。他其实心里存着一丝希望,万一老天开眼,真给了他们一个孩子,那就算他走了,这丫头也能活下去。 可惜,老天没开眼。 李锦夜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髻,将人往怀里搂搂,他并不怕死,他怕的是他死后,她要如何度过这漫漫一生。 其实他刚刚是故意问她江锋的事情,江锋之所以迟迟不肯与温湘说开,怕是在等着自己走的那一天。 他知道江锋并不想取而代之 ,这男人太有自知之明,他想做的无非就是替自己守着她。 这样的忠诚李锦夜是乐于看到的,并且半点酸意都没有,有人守着她,陪着她,他走得也能安心。 除了江锋,还有一个索伦。 这男人成了大巫后,言谈举止都老练了很多,看玉渊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李锦夜知道,这人是把某些东西放进了心里。 若自己死后,她再嫁给索伦也不错,生一两个孩子…… “李锦夜,你睁着两只眼睛在想什么呢?”玉渊瞪着眼睛质问:“莫非在想别的女人?” 李锦夜望着她,笑道:“哪来的别的女人?” “有啊,你学生的阿姆不是天天给你送饭来吗,看你的眼神就像恶狗看到了肉骨头,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是不是在想着她。” “也亏你说得出口!”李锦夜压低了声音,在她唇上啄了下,“睡了,睡了。” 女人的胡搅蛮缠,其实都是怕他多想的小聪明,他实在难以招架。 玉渊见他闭眼,方才暗下松了口气。 这人心里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无非就是身子骨不行了,在安排后事。 后事个屁! 她不同意,就算天王老子都别想带走他。 …… 翌日一早 ,李锦夜醒来,怀里已经空了,不用问也知道,这女人天不亮就上山采药去了。 “卫温跟着?” “爷放心,跟着呢!”菊生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进来,“爷,喝药了!” 李锦夜喝了两口,皱眉道:“这药和昨儿的不一样?” “小姐又添了几味新药,说是对爷身子有好处!” 李锦夜一口气喝完。 一个月换一味新药,这女人从来没有一天死过心,她不死心,他便努力配合着,总要给她一些希望! 又是一日忙忙碌碌,次日,李锦夜夫妻都没有出门,就在家等着苏长衫一行。 直等到太阳西落,才把人等来。 李锦夜看到苏长衫瞬间眼红了,隔着数丈的距离,兄弟二人对望,感觉从前的那些岁月都跟上辈子似的。 许久,李锦夜张开双臂,苏长衫大步走过来,紧紧拥抱。 一旁的玉渊冲三爷笑道:“如今我家爷心肠也软了。” 谢奕为看着她,眼睛里都是亮光,“你这丫头的心肠倒是硬了,见到三叔,连滴眼泪都不流,真真没良心。” 玉渊抬起下巴,含泪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没良心,除了要银子的时候信写得长点,别的时候就只有只字片语。” 哟 ,还揪小辫子呢! 心虚的谢三爷上前抱住了她,学着苏长衫的调调道:“跟自己的侄女要什么良心。” 末了,还是没忍住,又补了一句:“写信有啥用,心里想着便好!” 玉渊翻翻眼睛,心说:你们两个都乐不思蜀了,还心里想着?想个屁啊! “什么时候开饭啊,老子我都快饿死!” 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把四人从久别重逢的伤感中拉了回来,苏长衫掩额叹道:“老爹,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还吃?” 卫国公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个不孝子,老子吃东西,你就管;老子病啊痛啊的,你的人呢?谁管我?” 苏长衫摸着脑袋,连哼哼都不敢,只敢拿眼神可怜兮兮地盯着三爷瞧。 三爷看看四周,给了他一个“心肝,回了房再安慰你”的眼神。 玉渊看着两人眼神勾勾搭搭,故意使坏的走到苏长衫面前,轻轻一福:“三婶。” “乖!” 苏长衫拍拍她肩膀,从怀里掏出个翠色玉滴的手镯:“来,这是三婶的见面礼,戴着玩!” 玉渊:“……”这脸皮? 李锦夜见女人吃憋,心疼的揉了下她的后背,脸却冲国公爷道:“国公爷,走,今日不醉不归!” 第七百一十五章 番外李锦夜(三) 十八个菜,两个汤,四个甜品,都是最地道的南越菜。 国公爷一边吃,一边说,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李锦夜冲苏长衫笑了笑,那意思是:话都让国公爷说完了,咱们晚点再找个时间话家长。 苏长衫冲他挤了下眼睛:那赶紧的,灌醉了抬走。 兄弟间的默契经受住了考验,两人轮番敬国公爷酒,不消片刻,老爷子头一点,直拉醉倒在当场,呼声大作。 抬走人,玉渊盯着谢奕为笑。 谢奕为被她笑得心虚,把一颗莲子塞入她齿间,玉渊嚼了两下,道:“京中传来消息,沈青瑶出嫁了。” 话落,苏长衫脸色变了变,眼角看着谢奕为问:“噢,嫁给谁了?” “一个鳏夫。”玉渊顿了顿道:“听说日子过得还不错,是不是立刻心里负担小了些?” 苏长衫抿着酒盅笑而不语,谢奕为却老神在在道:“不嫁人也没负担。对了,我这头也有个消息告诉你。” “什么?” “陈清焰如今是苏州府赫赫有名的教书先生,他有两个学生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禀生,分列第一,第二。” 来而不往非礼也,谢奕为跟着苏长衫呆久了,腹黑指数渐涨。 哪知玉渊连个皱眉也没有 ,直接一句话把他呛了回去:“三叔,陈清焰是谁?” 谢奕为目瞪口呆。 苏长衫笑得直拍桌子,“哈哈哈,暮之,数年不见,你媳妇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你也不管教管教。” 李锦夜把茶盏凑到唇边,玉渊没明白意思,乜斜着眼睛去看他。 李锦夜笑,静了会,才给三人解惑道:“我与她连茶水都要共喝一杯,管教二字,不存在的!” 这回,轮到苏长衫目瞪口呆! …… 酒过三巡,玉渊借口不胜酒力,便先离了席。 回到房里,哪有半分醉的样子? 宝珠一边帮她卸下珠钗,一边好奇问道:“小姐明明没醉?” 玉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笑道:“傻丫头!女人与女人有私房话,男人与男人也有私房话。” 男人们的私房话并未在酒桌上说,而是借着散酒气去了外头。 这时,下人们该睡的都睡了,一轮明月挂在天边,风刮过树叶,沙沙的作响,苏长衫心里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他问道:“还呆得惯吗?” 李锦夜笑,“我从小在蒲类长大,后来在扬州,京城呆得时间最长,也不过十来年,倒是呆得惯的。阿渊只要我在哪,家就安在哪!” 苏长 衫一听这话,扭过了头,恰好谢奕为也正向他看来,四目相对,莞尔一笑。 “你们呢?打算就在此地生根发芽?对了,那小毛孩子怎么来的?” 谢奕为这才把孩子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又道:“先头是养着好玩,处了这几年倒处出些感情来,一日不见便想着。这几年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去的也都去过了,没啥念想,就打算在此终老了。” 李锦夜点点头,没说话,夜风拂过他的脸,虽不见老,却更瘦了。 苏长衫拍拍他的肩,“你身子如何?还有几年?” 话问得直白,李锦夜答得更直白,“你应该问我还有几个月。” 苏长衫一惊,“阿渊和这边的大巫都没办法吗?” 李锦夜摇摇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药,想了多少办法,这身子还是一日比一日差,想来离大限也不远了。” “王爷?”谢奕为习惯性脱口而出。 “叫暮之吧!”李锦夜缓慢道:“咱们之间的辈分乱得很,随阿渊,我还得叫你一声三叔,我倒是叫得出,就怕你受不住。” 可不是受不住吗! 谢奕为笑道:“暮之,你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可有什么安排?” 李锦夜背手停下,转身看着 他俩:“这几年与她朝夕相处着,没有一日不在一处,却总还觉得没呆够,心里是祈求老天多给我些日子,哪怕多个一年半载也好。至于安排……” 他笑了笑:“你们都来了,我就放心了。也幸好没要那江山,否则这会怕是头发都愁光了。” 苏长衫听不得这种话,冷笑道:“我瞧着你只是比从前瘦了些,气色还好的很。” “阿渊花多少心思为我调理的,我多咳嗽几声,她都要跳脚。” “也是你的福气!”苏长衫叹了一声:“国公爷临走前,从李锦云那小子手里要了四支五百年的老参,入药吧,有没有用两说,终归是他的一份心。” 李锦夜温和道:“早知如此,今日的酒就不该灌他的。对了,大莘现在如何?” 这话一落,苏长衫诧异,“你连沈青瑶出嫁没出嫁都一清二楚,大莘如何你不比我清楚?” “你也真信?阿渊诓你的!” 苏长衫怔了一怔,差点没气吐血,忍了忍方道:“如今的大莘一是缺银子,二是缺人才,李锦云的能力与先帝相比,差了一大截,若非有程潜,孙焦和齐进各自镇守一方,日子还要难过。” 谢奕为接话道:“朝中也是无人 可用,都是庸碌之辈,且看今年春闱能不能出一两个栋梁之才。” “也是难为他!”李锦夜话锋一转,低声道:“那三人镇守一方,位高权重,都还心思安稳?” 苏长衫诧异道:“你连他们仨都不相信?” “不是不信,是人心易变。当初叶昌平镇守西北,谁能想到他有那么一天?” 谢奕为忙道:“暮之,你不必担心,这几年他们三人我们都见过了,瞧着还是老样子。”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看你好生养身子是真,那些家国大事都统统放下吧,别管了,也管不着!”苏长衫劝道。 “你们来,我才问一问,往常是真放下了!” 李锦夜笑道:“走,送你们去院子歇下,阿渊精挑细选的,连里头的摆设都是她亲自一件件挑的。” 三人走到院门口,一股竹叶清香扑面而来,谢奕为道:“我先去瞅瞅,长衫你送送暮之。” 这是给兄弟二人留下了时间说话。 李锦夜与苏长衫对望着。 人啊,到了一定年岁之后,老天就会做减法,拿掉你一些朋友,拿掉你的梦想;有些人分道扬镳,有些人阴阳相隔。 然而此刻,他们心头同时浮起是五个字:珍惜眼前人! 第七百一十六章 番外李锦夜(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长衫他们到了,李锦夜心头松懈,当夜就烧了起来。 玉渊是被他浑身的冷汗惊醒的,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披了件衣裳起来诊脉,熬药。 李锦夜烧得晕晕沉沉,直到天明时分,烧才退了些。 玉渊哄他睡着了,立刻带着卫温去找索伦,她心想:无论如何今日都必要见他一面。 还真巧了,这一日索伦在,一边叫玉渊坐,一边打量她的表情,不等她开口,便先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不瞒你说,这几年我旁的事情都放下了,一心都在‘牵机’上。” 玉渊听得心潮起伏,“有进展吗?” “若有进展,我还会这么一筹莫展吗?”索伦叹了口气道:“整个南越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走遍了,医书也翻遍了。” 玉渊的心直往下沉,“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索伦不答反问:“你那边如何?” 玉渊摇摇头:“该试的药都试过了。” 索伦眯了眯眼,拿起手边的烟枪,往嘴里一送,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你们大莘人有句话,叫人各有命。高玉渊,认命吧!” “我不认!”玉渊蹭的一下站起来,“死都不 认!” 说完,扭头就走,索伦把烟枪在竹椅上敲了几下,自言自语道:“怎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 李锦夜一病,苏长衫一行人回来的喜气冲淡了不少,连带着敬哥儿也都蔫了,整天耷拉着个脑袋,守在李锦夜床前,赶都赶不走。 把苏长衫感叹的,对着谢奕为道:“咱们家的小崽子要有敬哥儿这分孝心,那就是我苏家祖宗显灵了。” 苏念为如今六岁了,跟敬哥儿一般大,皮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整天上房揭瓦,舞枪弄棒的。 南越河多,这小子一来就跟脱了缰绳的野马,天天往河里跳,一泡就是一整天,国公爷气的天天把苏长衫堵在院门口骂:什么样的儿子不能找一个,非找个小倭寇来气我,他娘的孽子啊! 李锦夜听着苏长衫的抱怨,笑道:“这么皮,扔给乱山去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再野的性子都能给磨平了。正好我们家的那一位性子太静,两人可以相互影响一下。” 苏长衫一拍大腿,对啊! 就这么着,小倭寇拜了乱山为师,成了敬哥儿,大毛,大妮几个的小师弟。 这时,玉渊进来赶人,“你该午睡了 ,一会发发汗,病也能好得快些。” 苏长衫笑道:“侄女啊,你抱着他一道睡,这汗能发得更多!” 玉渊见他不正经,不答,只冲谢奕为笑道:“三叔,我这几日夜里照顾暮之挺累的,今日轮你来!” 谢奕为一口应下:“好啊!” “好个屁!” 苏长衫跳起来,拉着谢奕为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数落,“听不出她这是故意激你的,就你个傻子还好啊好啊的!” 谢奕为:“不应该是故意激你吗?” “哼,激也没用,爷不吃这一套!” 声音渐行渐远,李锦夜笑倒在床上,玉渊双眸含水,望住他,心想: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 日子悠悠过了半个月,李锦夜的病好了些,便被国公爷拉到院里下棋,反正他授课的差事被谢奕为抢了。 国公爷是个臭棋篓子,还惯会耍赖,别人落子无悔,到他那儿偏是落子可悔,还可一悔,二悔,再悔。 李锦夜被他气得不轻,据理力争,庭院里天天传来一老一少的争辩声。 每每这时,玉渊便搬小板凳,两手托腮,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满嘴笑意。 等两人吵累了,奉上香茶,点心, 水果,将棋子一颗颗收起来,哄着李锦夜喝药。 因刚刚吵了一架,口渴呢,李锦夜三口两口就能把药喝完。 有一回,玉渊不在,国公爷破天荒的没悔棋,让李锦夜好生奇怪。 卫国公见他一脸的疑惑,敛了神色道:“当我愿意和你吵啊,都是你媳妇交待的,真论起来,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吵得过老子的,哄哄你开心呢!” 李锦夜:“……” “你小子啊,就为着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也得给我撑住了,多活他个几年,老子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你送我还差不多!” 李锦夜笑起来,双手抱着胸,“这世上,再没比我惜命的人了,来来来,咱们再下一盘。” …… 夜里,李锦夜把玉渊的手死死的扣在心口,“以后,别让国公爷和我吵了,他本来就胖,我怕气出个好歹来。” “你看出来了?” 玉渊心一虚,声音放得极低:“我没让他吵,就让他哄你开心,谁知他的法子和别人不同。” 李锦夜轻轻把气呼在她鼻子上,“有你们在,我自是开心的,从未有过的开心。” “嗯!”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谁也没有开口说到 李锦夜的病,此时此刻于他们而言,能拥着入睡才是最重要的! …… 江锋是在一个打雷的午后回了寨子,与玉渊打了个照面后,便进了李锦夜的书房。 两人足足聊到了傍晚太阳落山,在玉渊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中,书房的门方才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 玉渊气闷道:“一个个的连饭都要催着吃,像话吗?还有你江锋,到底谁是你主子?” 江锋长年在外头跑,风里来雨里去的,黑沉沉的目光锐利的像一把晦暗而锋利的刀,听到这话,他眉眼的阴郁一扫而光,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小姐,你永远是江锋的主子!” “谁要你表忠心,吃饭!” 玉渊瞪他一眼,连李锦夜都不正眼瞧了,扭头就走。 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两人关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在说什么,无非是李锦夜怕她跟着他一道去,所以在安排后面的事情。 需要安排吗? 她若真想跟着去,谁能拦得住! 李锦夜忙追上前哄道:“年纪大了,爱回忆,和江锋多聊了几句旧年的往事。” 鬼信! 玉渊脸色好转了些,“以后不许聊这么长时间,你这身子得按时按点吃饭。” 第七百一十七章 番外李锦夜(五) 哪知吃完饭,李锦夜又与江锋钻进了书房,这一回连苏长衫都叫去了。 玉渊气闷,往庭院里一站,谢奕为走过来,手落在她的肩上。 玉渊在别人面前还能端着架子,面对三叔,架子全散了,心乱如麻。 半晌,也只是轻声说:“他这身体还有时间,偏这样的急,事事都安排好了,万一我找到了法子,岂不是可笑?” 谢奕为默默地看着她不言语。 玉渊一下子撑不住,泪簌簌而下,“他这样坦然,我却受不住,那些安排我统统不要,只要他!” 谢奕为喉头微微动了一下,眉尖紧蹙,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做的就是陪着。 许久,谢奕为等玉渊心绪平复了,方笑道:“我听说,回回江锋到了南越,不出几个时辰,温湘那姑娘必会杀过来,怎么今日到现在了,也不见她的人!” 玉渊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青山走进来:“小姐,温姑娘到,温郎中夫妻也来了。” 几年前镇西军中那一场瘟疫,给温郎中夫妻留下了阴影,心头一直惦记着,在南越住了两年便闲不住,非要再往 西边走一趟,这一趟,便又是两年。 这会回来…… 玉渊心知肚明,怕也是为了李锦夜的病才回来的,“来人,给温家人备热水,备饭菜!” …… 果不其然,温家人洗去风尘,填饱肚子后,便来请安。 玉渊见温郎中夫妇脸有疲色,把人劝走了,留下了温湘,“你再这么打扮下去,我真要误以为你是个公子!” 温湘被逼管理着鬼医堂,为了方便,着男人打扮,连头发都是简单的束起,若不是耳垂上的耳洞,这份英姿与公子无异。 “男人的衣裳穿起来方便,我这不是急着来见你吗!”温湘说着话,目光却不住的往玉渊的身后去瞄。 玉渊看着这位心思都藏不住的人,轻笑道:“在爷的书房,一会我让他送你回去。” 数年的暗恋,连敬哥儿都瞧得出来,温湘也懒得扭捏,“他若不送,你就用主子的派头压他。” 玉渊嗤笑一声,“行!” 话落,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江锋走出来,目光落在温湘的脸上,眼睛微微一亮。 苏长衫就在他身后,见到温湘,亲的跟什么似的,摇摇晃晃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妹子,你可把我想死了! ” 温湘一把推开,手扣在他的脉间,凝神诊了诊后,轻快道:“世子爷,嘴上说想那都是假的,得来点实在的。” 江锋一听这话,嘴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下。 苏长衫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看江锋,“妹子,实在的早备下了,但今天我不喧宾夺主,回头再给你送来,走了啊,那谁,江锋啊,一会帮我送送我家妹子,安全送到家啊,一步都不能少!” 玉渊:“……”这人才是真正的媒婆。 温湘:“……”这世子咋什么都知道? 江锋:“……”温湘不是你家妹子。 …… 院落终于清静下来,玉渊进到书房,李锦夜披着一件灰白长褂,深陷在太师椅中,脚下是一盘炭火,病愈后,他的身子越来越畏冷。 玉渊走上前,摸摸他的手,“事情都交待完,可以回房了吧?” 李锦夜伸手一拉,把她拉坐在腿上,合着眼,脸埋进她胸前,“没交待什么,就是问问外头的生意。” 玉渊低头静看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李锦夜抬起头,调整坐姿时,睁眼,一笑:“生意还不错,赚了好些银子,听说鬼医堂更赚钱,明儿好好看看帐。” “钱钱钱!” 玉 渊纤指戳了他额头一下,“都钻钱眼里了,起来,和我回去泡药浴。” 李锦夜听话的点点头,夫妻二人手牵手进了内屋,当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时,玉渊扭头擦了把泪。 真是瘦狠了,跟个骨架子似的。 李锦夜泡在木桶里,笑道:“还记得那年我们去蒲类?” “嗯!” “大半夜的,我带你去看星空,那么冷的天儿,你冻得跟什么似的,直往我怀里钻,那夜的星空真美啊!” 玉渊把炭盆挪近些,蹲下去,看着他:“别总说从前的事情,咱们日后还会再去的,还能看到更美的!” 李锦夜扭过头,鼻尖从她脸上擦过,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是胭脂水粉,南越姑娘身上特有的。 她从前不用,最近为了遮掩脸上的苍白,便用了。 唇落在她唇上,撬开了,有茶香,“是碧螺春?长衫带回来的?” “嗯!” “香!” 他因为吃着药,不能喝茶,只能喝白水,闻着香越发的留恋,吻完,一笑,恍若是躺在小黑屋里,等她来点灯侍候的少年。 玉渊和他对视。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一个三叔,一个个的都离开了 ,她怎么活得下去。 所谓白头到老,就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 另一边,温湘与江锋并肩而行。 江锋从怀里掏出枚玉佩,上面浮雕着一匹马,温湘属马。 “我瞧着这块玉的成色极好,便命人打磨了个小玩意,你留着玩。” 温湘接过来,这玉佩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痴痴地看了一会,笑了起来,“江锋,你打算再让我等几年?” 江锋目光闪了闪,“你别想歪了,我只是,只是……” 温湘冷笑一声,眯起了眼睛,“是我想歪了,还是你想歪了?” 江锋:“……” “我喜欢你不假,这鬼都知道;你呢,你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回回送我这些贵重的东西,别找借口说这是补偿我的?别说老娘七八年的美好青春,你这点东西补不起;就算补得起,我需要吗?”140 温湘的目光太过炙热,江锋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以为你明白!” “明白什么?” 温湘上前一步,目光再次逼近,“明白你的不得己和苦衷吗?高家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牺牲一切?” 江锋无所遁形,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对,可以牺牲一切。” 第七百一十八章 番外李锦夜(六) 温湘扭头就走,刚走两步,一只大手死死的拽住了她,“温湘,能不能多听我说几句话?”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虽然极力镇定,但看着她的眼神又控制不住的紧绷。 温湘低头笑了笑,眼角慢慢有了湿意,衬得眼睛很亮。 她扭头道:“你拽这么紧做什么,怕我跑了?” 江锋松了一下,也就做个样子,“那年义父在狼嘴里救下了我,他问我可还记得从前的事情,我摇摇头说都忘了。其实……没忘!” 温湘心头一跳,瞬间安静了。 “我的阿妈有三个男人,是兄弟三个。” 江锋冷笑一声,“我真正的老家在藏北,从镇西军的驻地再往西北方向走,骑马走上十天十夜才会到。那里男人多,女人少,家家户户共用一个女人。” 温湘迅速反应过来:“那你们分得清自己的父亲吗?” “分不清,我阿妈除了来葵水外,每天晚上都得陪男人上床,今儿这个,明儿那个,跟牲口似的,我阿奶去世的早,有时候……” 江锋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渺茫黯淡的天光,道:“有时候还要陪我阿爷睡觉,也许,我是我阿爷的种也不一定。” 温湘惊呆了,四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这,这……这和畜牲有什么区别。 “我妈很辛苦,白天有干不完的活,晚上被男人折腾,又接连生下了这么多的孩子,身子坏了,下面一直流血,我的阿爹们就商量着要让我大姐在出嫁前做家里的女主人。” 温湘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 “陪他们睡觉,直至出嫁。” 江锋嘴角浮出讥讽:“否则,他们只有去干那些母羊母牛了。而我阿姐有喜欢的男子,是我们同村的卓旺,她死活不肯,我的三个阿爸就把她绑了……” “父亲和女儿,这是乱伦啊!” “乱伦?” 江锋挑挑眉,忽然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最后喉咙里竟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她第一个男人是我阿爷,完事后,她裸着身子,头发散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我帮她盖上毯子,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江锋!”温湘突然叫住他,放柔了声音,道:“行了,别说了。” 江锋自顾自道:“我从小是她带大的,和她最亲,在心里她就是我的阿妈,我恨极 了,趁着夜色拿起了弯刀便……我杀了阿爷,他老了,睡得又死,我一刀划下去,他眼睛骤然睁开来,死死的盯着我,我怕极了,扔下刀就跑,跑啊,跑啊,不停的跑……” 他扭过头,让自己的半张脸浸在阴影里,“我离开家的时候,外头还有青草,我倒下的时候,一眼望不到头的都是白雪,我听到狼啸,它们慢慢的靠近我,我后悔了,我想活下去,于是我对着神山发誓,谁能让我活下去,哪怕来世让我做一条狗,我都愿意。” 温湘伸出手,握住他的,“所以,你对高家……” 江锋感觉到温暖,有些涣散的眼神聚起一道光,“高家对我极好,二爷手把手教我读书,义父就更不用说了,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你对阿渊她……” 江锋打断她:“我和她只有主仆关系,没有其他,一辈子都是。” “你……” 江锋反手握住她的手,扣紧在掌心,“有时候,人会对比自己强的人产生仰慕之心,又会对弱者产生保护之心,我对她就是如此。” 他这话说得矛盾,但温湘却听懂了。 阿渊一个内宅弱女子,接手高家,与 谢家决裂,辅佐王爷,是为强者; 而褪去这些光环,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是为弱者。 一强一弱她都占了,又长得那样美,性子那样好,朝夕相处着,他如何能不动心。 “直到后来!” 江锋内心一阵翻滚,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你和世子爷都没了消息,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 江锋沉默地看着她,良久良久,点点头道:“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被剜了一块,痛得夜里连觉都睡不着了,有个念头不断的涌上来: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就死了呢?我想去凉州城找你,哪怕寻着你的尸体也好,可京城这里正在节骨眼上,我只能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等这头忙完了,我再去找你。” 温湘的泪,突然冲出眼眶,死命的一咬牙,硬生生忍住了,“后来呢?” “后来到底没有寻到机会,王爷离京,我奉命先入南越与大巫联系,召集工人修建这所宅院,但是……” 江锋目光缓缓的移到她脸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这辈子不会成家立业了,就跟义父一样。” “为谁?” “为你!” 江锋温柔地笑了起来,“这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都不在了,我成家立业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陪着小姐。” 再咬牙,那泪也落了下来,温湘扭过头,心里恨得不行,这王八蛋的,什么都不与她说,什么都瞒在心里,他是属葫芦的? “那现在呢?我他娘的都回来好几年了,你,你……” “我以为你懂!” “老娘不懂!” 温湘一下子怒了,愤而甩手,甩了两次没甩动,手被人握得死死的。 江锋的脸色十分难看,“爷的身子你也看到了,我想着委屈你几年,等他们熬过这一关再说。” “姓江的,老娘可不止委屈了几年,我在你身上,在你身上都已经……” 温湘气得说不出话来,左手拿银针狠狠的扎在江锋的手背上。 江锋吃痛,手一松,她趁机跑开了。 跑了几步的,又觉得不甘,扭头吼道:“江锋,你个被锯了嘴的葫芦,我恨你!恨死你了!” 江锋气笑,“那你把玉佩还我!” “做梦!” 温湘龇了龇牙,“送了我,那便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她后面的话,被夜风吹散了,江锋一阵恍惚,站在原地思了良久,轻轻一笑。 第七百一十九章 番外李锦夜(七) 翌日一早,温家父女来给李锦夜请脉,二人足足诊了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说话。 李锦夜反出声安慰道:“没事,我好着呢!” 玉渊怕二人影响他的情绪,避开李锦夜的视线,冲父女二人唇语道:“走吧!” 哪知父女二人微摇了摇头,温郎中开口说起了镇西军的事情,李锦夜听得津津有味。 他说完,温湘说起鬼医堂的生意,开了几处新铺,碰到了哪些疑难杂症…… 说着说着,便到了午时,李锦夜留二人用饭。 刚坐定,苏长衫、国公爷,谢奕为闻着味儿来了,一桌坐得满满当当,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极了。 李锦夜瞧着开心,命江锋也坐下,又让罗妈妈拿酒来。 酒斟满,他执杯,玉渊上前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喝。 李锦夜拉开她的手,冲国公爷举了举,明明没有喝,竟有了酒阑人散的目光:“你们都回来了,我开心,这一杯,敬大莘!” 他把满杯酒全倒在地上,“家国故土,永不能忘。” 国公爷一口饮尽,喝完,嘶的一声,骂道:“这酒是烧刀子吧,真冲啊,真辣,真够味儿!” 李锦夜拿起酒壶,再倒酒,“这第二杯,敬温家。若 没有你们,镇西军亡了,长衫没了,便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温郎中忙起身,战战兢兢道:“爷这话言重了。” 温湘早站起来,“爷,抿一抿就行,咱就到个意思。” 李锦夜只沾了下唇。 “这第三杯酒……敬谁呢?” 他笑道:“长衫和奕为都是自家人,不用敬。江锋,这杯酒爷敬你!” 江锋心下大动,忙长衫一撩,斜步走出来,直跪在地上,“爷,江锋受不起!” 李锦夜深目看着他,手轻轻一扶,江锋只能顺势而起。 “你受得起,这些年无论是玉灵阁,还是鬼医堂,你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多亏有你!” 江锋哽咽不能语,一仰头就把酒干尽了。 多亏有你这几个字,并非平白无故,爷其实早将后事安排的妥妥当当,一丝不乱,自己身上的担子极重。 “最后的酒……” 李锦夜转身,柔柔地看着身侧的人,“敬我的阿渊!” 玉渊看着他的眼睛,像月下溪流,干干净净,不染红尘,于是笑道:“敬我什么?” “你十岁那年认识我,到现在,已有十八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受累了。” 玉渊笑道:“瞎说,哪天都是好日子。” 李 锦夜眼睫轻轻一眨,“既然都是好日子,那这杯酒我便干了。” 玉渊哑口,她看着男人苍凉落寞的脸,到底不忍心,轻声道:“那就慢慢喝,别呛着!” 李锦夜一口饮尽后,便不再说话。 苏长衫与谢奕为对视一眼,喉咙哽住,暮之这是在与每个人道别啊! 酒足饭饱,李锦夜兴致颇高,又与国公爷下了一盘棋,两人又吵作一团。 玉渊劝了好几回,才把人劝走。 进了房间,李锦夜还在数落国公爷,玉渊拿了热水,端到房间里,亲自给他洗脸,擦手。 “明儿我也悔棋。”他说。 “是,是,是,悔棋,让国公爷跳脚去。” “会不会太欺负人?” “他欺负你的时候,也没见手下留情。”玉渊拿话哄他:“再说了,他肉多,你肉少,经得起欺负!” 李锦夜“嗯”了一声,也陪她假戏真唱:“就这么说定了。” 玉渊把人扶上床,在边上说笑了一会,李锦夜犯了困,很快便睡着了。 …… 这日夜里,李锦夜再度高烧,烧得都开始说胡话了,玉渊忙了一夜。 这烧一发起,药压不下去,玉渊只能用针。 又过几日,针也没用,李锦夜肉眼可见 的,越来越瘦。 苏长衫几个每日都来,陪他聊天,吹牛,说笑。 索伦也来过几回,诊完脉就走,多一句话也没有。 整个宅子里欢声笑语不再,青山和乱山两个跟着爷最长的时间,根本受不住,已经背着人哭过好几场。 玉渊倒还好,只是李锦夜所有的事情都不假他人手,到了这个份上,任何哭闹都是苍白无力的。 陪他好好的走完最后一段日子。 然而,玉渊自己不知道的是,每天夜里她都无声抽泣,非得李锦夜吻着,哄着才慢慢安静下来。 …… 日子,静宁的近乎不真实。 又过一月,李锦夜失去了味觉,视线也越来越差,他仿佛又回到了孙家庄小黑屋的时候。 玉渊扑在三叔的怀里,狠狠哭了一场,连日的压抑和痛苦发泄出来,她都快疯了。 苏长衫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这对叔侄,一言不发。 这日,清晨。 玉渊刚帮李锦夜穿好衣裳,就见青山匆匆进来,“小姐,张太医在山那头。” “阿古丽呢,有没有跟来!”李锦夜突然开口。 “爷,他没说,只让咱们赶紧去接他。” “立刻派人去接。”玉渊心底不知为何又涌上一丝希望,哪怕 这希望薄得像春日阳光下即将融化的一缕薄冰。 张虚怀是在次日的午后到了寨子,随他一道而来的,除了阿古丽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外,还有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了尘和尚。 玉渊诧异问道:“师傅,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 了尘冲她翻了个白眼,“这两年我们天天在一起,不信,你问你师傅。” 张虚怀点点头,道:“他从南越离开,就直奔北狄而来,我们俩费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在最北边的完达雪山上找到两种草,一种叫冥界之花,另一种叫鹿活草。” 玉渊没听完,一把揪住张虚怀的前襟,“师傅,你的意思是,阿夜还有救?” “这不废话吗?” 张虚怀留了一撮胡子,一翘一翘道:“老子天天往那深山跑着好玩的?那王八蛋的命都在我心上呢,要不是因为他,老子膝下怎么可能只有两个女儿,早他妈生儿子了。” 猝不及防的,像有人拉开了黑暗里的帘幕。 玉渊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想哭,泪水叭叭叭掉下来,完全止不住。 了尘“阿弥陀佛”了一声,“丫头,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赶紧把大巫请来,这事成不成,还得与他商量商量。” 第七百二十章 番外李锦夜(八) 就这么着,当今世上最最顶尖的一群郎中,连同温湘在内都聚集在书房里议事。 这一议,整整两天两夜。 救人的法子在老和尚和张虚怀脑子里转了千遍,万遍,可真要落到实处却是难的,一个落针都不能出错。 苏长衫和谢奕为过来瞧了两回,见里面争吵声不断,听了几句,又听不懂,便只有和阿古丽叙旧去了。 对了,那对双胞胎女儿怪好玩的,长得贼漂亮,小嘴儿也甜,不知道比自家的臭小子强多少倍。 阿古丽这会在李锦夜的房里,玉渊不在,她承担起照料外甥的重任。 李锦夜不让,挨了狠狠一顿骂,骂完还没有片刻时间,阿古丽又哭了,号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数落。 李锦夜头都被她哭大了,气若游丝道:“你平常就是这么对虚怀的?” “对啊,我一哭,他哄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跟我闹脾气!” “你们为啥要闹脾气?” “我逼着两个孩子学武,他心疼,想着法的让她们偷懒,我气得连他一起打。” 李锦夜抚额,心说:打的人不哭,打人的人倒哭了,这什么天理! “回头等你病好了,见见你两个表妹,别说,还长得真有点像你,就是脾气跟他老子一模一样,蔫儿坏 。上回王庭祭祀……” 阿古丽的红唇一张一合,风霜在她脸上刻下痕迹,一刀一刀,但眼睛依旧又大又亮,如美丽的少女一样。 这时,谢奕为和苏长衫走进来,一个端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 苏长衫笑道:“阿古丽,你两个女儿我都喜欢,分我一个做我女儿吧!” 阿古丽回他一个字:“滚!” “不做女儿,做媳妇也成,将来配给我家那傻小子,我把我苏家的家产都给她。” 阿古丽回了他一个白眼。 “别翻白眼啊,我跟你说正经的。要不这样,你下一胎要是再生个女儿,就送给我,我把她当公主养!” “苏长衫,你总惦记我家孩子做什么?” “因为,只有你们能生啊!来来来,给我生一个,我要女儿!” “你怎么不去死!” 李锦夜看着吵成一团的两个人,心想:便是活不了,此生也圆满了。 …… 两天后,了尘和尚第一个出来,两只眼睛像被人打了一圈似的,乌黑乌黑。 他走到阳光下,用力的伸了个懒腰后,朝江锋看了一眼,“那啥,让你家爷沐浴更衣,时间定在三天后,大巫那边还有些东西要准备,对了,和尚我睡哪里,困死了!” 张虚怀跟着出来, 顶着一头鸡窝头,都是被他自己抓的,“热水,热饭热菜,把我媳妇叫回来,说她家男人回来了,需要人暖床。” 接着,是一身黑袍的大巫,手里捏着杆烟枪,枪里的烟丝是满的,他一言不发的冲着烟枪深深吸了一口,整整两天没敢抽一口,真是憋死他了。 温郎中父女并肩出来,温湘冲江锋挤挤眼睛,然后趁着她爹不注意,把手心摊在江锋眼皮子底下--一枚温润的玉佩。 江锋眼角跳了几下,目光柔了下来。 玉渊最后一个出来,没作停留便去了内屋,她走到床边,握住李锦夜冰冷的手,贴在脸上:“李锦夜,我们试一试,试好了能延命十年。” 李锦夜靠在床头,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唤道:“阿渊?” “嗯!”她应声。 “过来,陪我躺一会。” 玉渊脱了衣裳,躺到他身边,在被子里找到他的手,贪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李锦夜把身子挨近,脸贴着她的脸:“自然是要试一试的,我能多陪你十年呢!” 玉渊勾了下唇,头一歪,睡死过去,她太累了。 李锦夜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低喃道:“没有十年,十天也是好的!” …… 三天后,晨时二刻,房门缓缓的关上了。 苏长衫和谢奕为没有进去,而是等在外头,随着时间的缓缓推移,两人等得心发慌。 所有人都来了,拥在院子里,连最调皮的小倭寇都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 这一等便是七天。 就在苏长衫感觉自己再等下去,就会猝死当场时,房门从里面被打开。 玉渊站到了他的面前,用最后一点力气说了一句“好生照顾他”,便一头栽了下去。 她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罗妈妈就守在她床前,低声道:“小姐,爷好着呢,只是还没醒,世子爷和三爷亲自在照料。” 玉渊扑进罗妈妈怀里,哽咽道:“妈妈……” “小姐乖,小姐不哭!” 罗妈妈拍着她的后背,像抱着自个孩子的母亲一样,低喃道:“高家在天上保佑着爷呢,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婿,哪舍得让小姐守寡。” “师傅他们呢?” “太医早醒了,带着阿古丽和两位公主泡温泉去了;了尘和尚和国公爷在下棋,他们已经吵过一架了。温郎中去了大巫那儿,说是想了个方子,和要大巫研究研究。温湘……” “她怎么了?” “她带着她娘找上门了,逼问江锋什么时候娶她。” 玉渊仰起头,“江锋怎么说?” “江锋说,等爷醒了挑个好 日子就娶她!” 玉渊忍不住笑了,“我要沐浴更衣,吃饭喝茶,这些日子太憔悴,回头参加他们的婚礼不好看,给婆家人丢脸。” …… 玉渊见到李锦夜时,已经是傍晚了,房里点着灯,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声无息的躺在那儿,嘴角扬着,像做了个美梦一样。 苏长衫正要说话,被谢奕为一个眼神止住,两人默默地看了玉渊一眼,悄无声息的掩门退出。 玉渊在床边坐下,目光一寸寸地看着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一处都不放过。 和尚和大巫都说了,只要能醒过来,这命就算活了。 玉渊用手指沾了点温水,替他润了润唇,好像是感应到她在等,李锦夜的眼皮微微动了下。 玉渊摒住呼吸,露出一记她认为最好看的微笑。 李锦夜缓缓睁眼,一片白雾蒙蒙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四目相对,他垂眸,再闭眼时,眼泪便跟着砸了下来。 玉渊凑上前,一点一点亲吻掉他眼角的泪,笑道:“李锦夜,你也不夸夸我好看,我今儿还特意穿了件新衣裳呢。” 李锦夜勉力一笑,他此刻还说不出话来,却在心里说:别急啊,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夸你呢! 十年! 再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