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未》 第1章 序章 三千世界,有陆名东,以道为尊,万物自化。 东陆有褚、容、景、晏四大家族。褚家居于昆仑山,以法为道。容家居于龙未山,以神为道。景家居于星沙山,以刃为道。晏家居于飞扬岛,以矢为道。法、刃、矢三道主攻击,神道主禅助。 万物如轻尘。风流终被雨蚀去,是非总付笑谈中。 东陆,已沉寂叁拾年。而近日,从昆仑山流出的一则消息,却让一度沉寂的东陆沸腾了起来,简直要炸开了锅。 “嗳,听说了吗,昆仑山的褚家宗主又要娶妻了!” “听说了,听说了!昆仑山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全天下他们的宗主要娶亲了!只怕这桩婚事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正是正是,上至四大家族,下到乡野市井,就连鄙人家中多年未曾出门半步的老母都已知晓,据说褚家这场婚礼要极尽奢华之能事,堪比东陆一大盛事!” “想这褚清越,并非招摇之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行如此浮夸之事?” “这你就不懂了罢?你也不看看他要娶的,是何人?” “可是龙未山容家的大小姐舜华?” “可不就是!这位容大小姐可真叫一个风华绝代。论容貌,东陆无人能及。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世人皆言,容家舜华,一见忘俗,性情温婉,有大家之风、悲天悯人之情怀,集万千美好于一身,是一位可敬可佩的高阶神道禅修。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可谓是三生有幸,敲锣打鼓宣告天下也不为过。” “照阁下所说,这褚宗主竟是配不得容大小姐?” “那倒不是!东陆四大家族,其中龙未山容家,星沙山景家,飞扬岛晏家这三家可都是唯昆仑山褚家马首是瞻的。褚宗主如玉佳公子,又有天赋灵根,年少成名。放眼天下,实为翘楚。此二人可谓是天作之合。” “嗳,非也,非也!” “哦?此话怎讲?” “若在下没有记错,这褚清越叁拾年前却是成过一次亲的。” “差那么一点,没成。” “哦?愿闻其详。” “哎,也是造化弄人!褚清越褚宗主以前确实订过一门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容舜华的族妹容佩玖。这容佩玖可比不得容舜华,无论是容貌还是修为,与容舜华相较那都是低了一层的。据闻,褚宗主答应娶容佩玖也是碍于长辈之命,褚宗主本人并不很向往。后来……” “嗳,你快说!后来如何了?!” “后来,容佩玖在成亲的前一天,失踪了……” “失踪?!” “正是,大婚当日,褚清越在昆仑山等来的并不是新嫁娘的喜轿,而是新娘消失无踪的晴天霹雳……” “这……新娘子缘何无故消失?容家可曾给了说法?后来又可曾将人寻回?”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踪迹可寻。” “哦?” “想那容佩玖,性情与外表皆是张扬至极,离经叛道,毫无容氏一族的风度修养不说,修的还是旁门左道,一朝走火入魔、身心俱灭,也不无可能。” “如此说来,那褚宗主竟是躲过一劫!” “可不是!真要娶到这样的女子……哎,罢了罢了,人既然已经故去,也就不去议论了。话说回来,褚宗主真乃仁义之辈,虽未礼成,仍是以夫人名义待之,按族规守了叁拾年……” “确实难得。” …… 当是时,东陆男子莫不羡慕褚清越能摘走东陆这朵最美的花,东陆女子则莫不羡慕容舜华能嫁得如此佳婿。世人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事满怀期待,关于这场婚事的各种消息纷纷扬扬,充斥着东陆的大街小巷。很快,也飘到了龙未山,天地树,某人的耳中…… 故事,就从容佩玖消失的第叁拾年开始说起罢…… 第一章 (捉虫) 龙未山,紫竹林。 碎石铺就的小道蜿蜒林间,日光透过竹叶的间隙在小道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有白袍老者,须白发白,于小道上徐徐而行。待行至竹亭近处之时,隐隐有少女嬉笑玩闹的声音自亭中飘来。 老者驻足,负手而立。 “……能嫁得褚清越这样的男子,死而无憾。”只听得有少女感叹道。 “咿,我说容令怡你可真是,不害臊……”另一位少女调笑道。 “我不过实话实说!”声音颇为恼怒。 “先不说褚宗主是马上要成为你师姐夫之人,便是别的男子,你这般毫无顾忌地表达仰慕之情,还不是不害臊?” “哼!有公子如玉,举世无双。男子莫不敬之,女子莫不向往之。你敢说你对褚清越没有心存仰慕?” “我……你……”少女有些羞恼。 “你什么你!我容令怡敢作敢当,心内如何想的便照实说出来而已……” 再也听不下去,老者重重地咳了一声,自竹荫中步出。 “处尘长老。” “处尘长老。” 两名少女俱是一身淡黄色弟子服,这是容家的初阶禅修服。其中一位少女看起来年纪略长,慌慌张张朝老者行了个礼。另一位少女吐了吐舌头,也朝老者行了个礼。 白袍老者正是容家七位长老之一的处尘长老。处尘长老平素最是和蔼可亲,不拘礼数,对晚辈多有照拂,因此容家弟子大都敬之却不惧之。 “束身自修,克己复礼。”处尘长老板着脸,边延阶梯而上边训道,“容家家训可有教导你们说长道短,妄自评论他人?” “长老,弟子知错了。”年纪略长的少女忙低头认错。 “长老,弟子知错了。”另一位少女嘟了嘟嘴。 处尘长老摇了摇头,对年长的少女道:“青槐,你先退下”。 “是。”名唤青槐的少女转身退下。 处尘长老走到竹亭中间的石凳旁坐下,捋了捋白须,“这错认得不情不愿。容令怡,老夫看你呀,并未知错。” 容令怡狡黠地眨眨眼:“敢问长老,令怡何错之有?” “你师父容子修素来看重弟子品行修养,坐下弟子皆稳重自持、少言慎行。你看看你,哪里像是你师父的弟子?” “处尘长老所言甚是。因此,令怡常觉得自己更像是长老的弟子呢。” “咳咳咳……”处尘长老瞪眼,“没大没小!” “倾慕自己的师姐夫,你就不怕叫你大师姐知晓?” “大师姐知晓又如何?我容令怡敢作敢当!何况,向往美好的事物乃人之本性,在我心中,褚清越便是美好的事物。大师姐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自然不会介意。” “敢作敢当?是胆大包天罢?老夫看你是被你师父和大师姐给纵得无法无天了!”处尘长老眯了眯眼,“老夫问你,这世上可有让你惧怕之事?” “无能之辈才会惧怕!” “呵!是么?”处尘长老眼泛着精光,“那么,你背着你师父偷偷修习杀修之道呢?你可能敢作敢当,让你师父知晓啊?” 处尘长老此话一出,容令怡吓得脸色突变,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在龙未山,人人皆知,容家宗主也就是容令怡的师父容子修对杀修是厌恶至极的。 容家修神道,神道又分禅修与杀修。禅修主助益,所习术法均用于疗伤和助益他人;而杀修主攻击,所习术法与疗伤和助益全无关联。并且,杀修修习起来,较之禅修要艰难得多,因此容家先后出过的杀修不过寥寥数名。在容子修看来,禅修才是神道正统,杀修是旁门左道,对这几名杀修更是深恶痛绝。 容子修明令禁止坐下弟子修习杀修之术。曾言,如有一日,发现坐下弟子妄自修习,便是毁其灵根亦在所不惜。 “处尘长老,令怡知错了!”前一刻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此刻跪在地上,吓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处尘长老,令怡真的知错了!”少女带着哭腔恳求道,“处尘长老最是宽容,令怡看得出来,长老内心对杀修也是赞赏的,请长老万万不要将此事告知师父!” 处尘长老捋了捋胡须。心内轻叹了口气,果然只是个黄毛丫头,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也是,要论胆识,放眼这龙未山,又有谁能比得过那父女俩…… “你先起来。” “长老不答应,令怡不敢起来。” 处尘长老无奈,边将容令怡扶起,边说:“老夫答应你就是。” “真的?!”容令怡破涕为笑,“多谢处尘长老!” “老夫且问你,老夫内心赞赏杀修,你这娃娃是如何看出来的?” “令怡听闻,长老与远岐师叔交好,对九师姐也是爱护有加……” 听容令怡提到容远岐、容佩玖父女俩,处尘长老脸色缓和了几分。 “观你灵根,老夫也认为你确实更适合杀修一道。老夫深知此道修习不易,自不会轻易便毁了你的前途。不过……” 容令怡前一刻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莫怕莫怕。”处尘长老见状轻轻拍了拍容令怡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令怡啊,你瞧,老夫可是帮你保守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啊。你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啊?” 容令怡顿时会意:“但凭长老吩咐!” “说来,这也是你的机缘,此事对你的修行只有益而无害。”处尘长老捻须而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容令怡。 “哦?”容令怡眼睛一亮,“不知长老要令怡做的是何事?” “带话。” “给何人带话?” “你明日去一趟天地树,把褚清越与你大师姐要成亲的消息说出来。” “说给何人听?” “你就对着那天地树说便是了。” 容令怡不禁好奇心大盛:“为何要说给一颗树听?难道那上面有人不曾?” 处尘长老竖起食指摆了摆,道:“天机不可泄露。” “长老吩咐之事,令怡自当办妥。”容令怡按捺住内心的好奇,“只是,天地树乃容家禁地,族中弟子不得擅闯,擅闯必受重责。何况天地树周围的阵法高深,以令怡的修为,如何能够闯进去……” “老夫既让你帮忙,事后自会护你周全。至于闯阵,你可寻个修为高的帮手。” “此等事体,哪个傻子肯帮我……”容令怡嘟嘟嘴。 “你忘了前日才从昆仑山送聘礼到龙未山的那位公子了?” “褚玄商褚公子?!” 处尘长老笑而不语。 容令怡略略思索片刻,一拍手,了然笑道,“褚公子果然很好。”旋即想到什么,颇有些为难道,“长老可否教教令怡,到时要如何做?” “你过来,”处尘长老笑着招了招手,附在容令怡耳边低声说道,“到时你便如此说……” 风吹竹动,竹叶沙沙作响。一老一小,在紫竹林的竹亭中窃窃密谋着…… 好半天过去,二人密谋完毕。老的那位满意地起身,负手离去,剩下小的那位呆坐原地,若有所思。 容令怡歪着脑袋,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珠滴溜溜转得飞快。唔,得好好想一想如何说服褚玄商才行。 第二章 (捉虫) 龙未山,天地树。 枝繁叶茂的天地树,粗数百尺,高数千丈,直指云霄。其冠形似张开的巨伞,遮天蔽日。 被那一老一小“算计”了一番的褚玄商褚公子,此刻正被定立在天地树下,动弹不得。思忖良久,心中已然有了一番计较。哎,大约是,容家的天地树,成精了,而这成了精的天地树,强行占据了容令怡的身躯。眼前的容令怡,已然不是昨日那个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央求自己带她来闯天地树的容令怡…… 昨日明明说好只是来天地树吸吸灵气,好巩固容令怡近来有些不稳的灵力,自己也可顺道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容家神树……哪知,一番周折闯进阵来之后,容令怡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并不是如之前说好的一般吸取灵气,而是开始大声对着天地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是谈自家堂兄的婚事,就是对堂兄即将迎娶的新堂嫂大肆称道,其间还不时将原来的堂嫂容佩玖拉出来贬损一番。 这容令怡贬损何人不好,偏偏要贬损容佩玖。 须知,褚玄商其人,最是玩世不恭,属于褚家的顽劣弟子榜上名列前茅之辈,褚家长辈每每见之都是要用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骂上一句“顽劣不堪”的。然而,正如英雄也有气短时、铁汉亦有柔情面,在褚玄商这颗玩世不恭的心中也有那么一个角落是严肃认真的。 在这世间,能让褚玄商严阵以待的,不过二人,容佩玖正是其中之一。原因无他,皆因褚玄商有一颗搜异猎奇之心,而容佩玖便是这么一个异类。 在东陆,术斗或者除妖时,如若身后能有一位善解人意的神道禅修,不时给自己施个提升攻击力的咒术,受伤时给自己施个疗伤的咒术,是法、刃、矢三道每一位修士的理想。是以,容家在东陆备受追捧,容家弟子则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存在。容家弟子莫不以禅修为荣。 容佩玖除外。 容家神道千年,其间也出过几个不走寻常路之徒。这几人均是弃正统的禅修之道不走,而改走被视为旁门左道的杀修之路。杀修与法、刃、矢三道一样,主攻击,其所念咒术、所学心法无不以攻击为目的,一旦修炼至高阶,所向披靡。然而,其修成之路艰难异常,更是凶险万分。更何况,与禅修的备受追捧不同,杀修格外受人忌惮,因此,千年以来,容家鲜有人走此道。 容佩玖不仅走了这条路,还把这条路走到了黑。 在褚玄商心中,容佩玖可谓是女神般的人物。褚玄商敬佩容佩玖,但是容佩玖却并不认识褚玄商。彼时,当容佩玖以一袭绯红高阶杀修服纵横驰骋于东陆时,褚玄商不过是昆仑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初阶法修。 褚玄商气不过,便同容令怡争论了起来。哪知争着争着,容令怡被只树精上身了…… 眼前的容令怡,除了那张面孔,已经没有一丝熟悉之感。 褚玄商只想仰天长叹,自己这好奇心重还有对着娇滴滴的小姑娘就心软的毛病委实不好。早知如此,他昨日就不该答应带她来!擅闯了容家禁地不说,还把个好端端的人给弄没了。堂兄和容舜华大婚在即,他不过是来龙未山送一趟聘礼,竟然惹出如此大的祸事,到时要如何交待…… “你们俩个,吵死了。”那树精捏了捏眉心,抬头打量了褚玄商一眼,问道,“你是昆仑山的人?”还没等褚玄商答话,又接着说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但若你要做什么对我有恶意的事,我也不介意做一回恶人。我现在解开你的禁制,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可好?” 褚玄商在心里叹了口气,能在自己面前瞬间占据容令怡的身躯,对方实在太过强大。既然打不过,姑且听之任之罢。于是,顺从地眨了眨眼睛,旋即发觉身体一松,浑身禁制果然被她解除了。 “方才,她,”树精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她说褚清越要娶容舜华,可是真的?” “是真的。” 顿了顿,树精又问:“那么,二人大婚定在何时?” “一个月之后。” 树精眼中闪过一瞬黯然,褚玄商暗道不好,莫不是自家举世无双的堂兄美名远扬竟然传到了这树精的耳中?莫不是连这不谙世事的树精也被堂兄勾得动了凡心? “阁下如何称呼?”树精继续问道。 “在下褚玄商。” “褚玄商,我问你,褚清越是你何人?” 褚玄商心下一突,看这树精一脸幽怨,果然是对堂兄有意啊! “褚清越乃在下堂兄。” “这位容家的女弟子又是何人?”树精又指了指自己。 褚玄商一愣,“姐姐怎会知道她是容家弟子?” 树精并不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 褚玄商这才恍然大悟,容家的初阶禅修不论男女穿的都是淡黄色弟子服,也怪不得她一眼就看出自己是昆仑山的人,定是认得自己身上这套玄色法修弟子服。 于是心下有了一番计较,谆谆劝道:“姐姐既然对容家如此了然,必定听说过容家的宗主容子修。这姑娘可不得了,她是容宗主最心爱的关门弟子。”说完,偷偷瞄了树精一眼,然而并没有如预想般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波动,除了一闪而过的不屑,遂又继续劝说,“树精姐姐这样莫名其妙跑到人家身上,若是被容宗主和容家七位长老发现,定然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在下-体谅你修行不易,不如就此罢手,回你的树上去继续呆着罢,今日之事,在下就当没有发生过……” “谁跟你说我是树精!” 那个,你的侧重点似乎不对啊…… “是是是,姐姐不是树精,是树灵,树灵行了罢?只是,树灵也不能想夺人身躯就夺人身躯啊,树灵就不用怕容宗主和容家七位长老了么?树灵也是会灰飞烟灭的啊……” 啊!又被压制得不能动弹了! “哼!聒噪!”对方黑了黑脸。 “方才听你说,褚清越要在一个月之后娶容舜华。那么,这具身体,我借用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就还给她,如何?” 压制再度被解除,褚玄商急急说道:“姐姐万万不可!这夺舍之事可大可小,姐姐若只是一时兴起,稍作停留,还情有可原,万不可一错再错,最终铸成大错。再者,姐姐届时出尔反尔,一个月之后依然不想离开……” “说了一个月就是一个月!要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你当我想用她的身体?”对方不耐烦道。 褚玄商低头一番天人交战,羞涩道:“不如这样……姐姐若是不嫌弃……” “嫌弃。” “……”褚玄商咽了咽口水,顺道也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下半句“可否改用在下的身体?不然在下实在不知如何向容宗主交待……”默默咽回腹中。 “你的身体我用不了。” 褚玄商惊讶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这树精莫非会读心术不成! “不会读心术。”对方淡淡道。 “……”褚玄商只觉得心中郁结到了极点。 却听对方问道:“你方才说,这姑娘是容子修的徒弟?” 褚玄商点头。 “我也不是白借她身体的,到时自会补偿她。再说,即使我不借她的身体,你以为她还能安然无恙下去?” 褚玄商问道:“此话怎讲?” 对方撇撇嘴,“这姑娘身为容子修的弟子,却入了杀修门,你说他师父还会不会让她继续活蹦乱跳下去?” 容子修对杀修的厌恶,褚玄商也是略有耳闻的。只是他却不知,容令怡何时偷偷摸摸地就练起了杀修。褚玄商疑道,“姐姐如何知道她练的是杀修?” “她不是杀修,我也上不了她的身。” “姐姐……”褚玄商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够了!你不要再问了,你什么也不用向容子修交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这件事谁知道?!再说,即使你不答应,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 褚玄商汗颜,确实拦不住…… “你听好了,我既不是什么树精,也不是树灵,我不过是一颗依附在天地树上守护龙未山的魂灵罢了。我只是……我只是,想了个心愿罢了。”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既哀伤又落寞,而她的这种哀伤似乎有一股深深的感染力,让褚玄商觉得心口有些发堵,心绪也跟着低落了起来。叹了口气,“好罢,那就给你一个月。”褚玄商啊褚玄商,你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小令怡,真是对不住了…… 对方闻言,旋即展颜,那眉眼之上仿佛染上了一层熠熠星光,“多谢!”随后,右手竖于胸前,对着天地树,念起咒来,施了个术。 看她施术法的样子,褚玄商觉得有些眼熟。 对方施完术法,往外走去。 褚玄商赶紧跟上,“我虽答应了姐姐,但在这一个月之内,我却是要半步不离地跟着姐姐的。” “随你。” “那么,姐姐可否告知,容令怡的魂魄现在何方?” “她的魂魄已被我存放在天地树之内。她是容家人,体内流的是容家的血,又是修的杀修,灵气与天地树相容,可受天地树灵气滋养,这对她的魂魄只有益而无害,况且我还留了一魄在这树中守着,一个月自是无碍。”对方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又道:“她此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褚玄商疑惑道:“姐姐指的是?” 对方摇了摇头,道:“这是容家家事,我不便告诉你太多。” “容家家事?”褚玄商疑道,“适才,我见姐姐所施术法颇为眼熟,并且姐姐似乎对容家了然于心。敢问姐姐究竟是何人?”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声音淡淡的。 “容佩玖。” 褚玄商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堂堂堂堂堂嫂?堂嫂!” 褚玄商惊得舌头都打了结。 第三章 (改) 褚玄商稳了稳身姿,拼命压制心中的惊涛骇浪。看看前面窈窕的身影,又扭转头看看身后参天入云的天地树,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好半天才幽幽问道:“许久不见,堂嫂怎的跑到树上待着去了?” “你可知,你一消失就是叁拾年,可把昆仑山把我堂兄找苦了!你是不知道,堂兄他……哎,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定然是……” 容佩玖“哼”了声,接道,“定然是十分为难的。” 也是,自家堂兄正在大张旗鼓地准备迎娶新人,二度小登科,或许他早已不再将她这个旧人放在心上。何况,死去多年的亡妻突然诈尸,哦不,诈魂,换了世间哪个男子,都不啻于一场噩梦,确实是挺瘆人的…… 褚玄商心下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把前面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堂嫂到底是如何跑到树上去的?” 恰此时,一丝清风吹过,容佩玖拢了拢鬓间被风吹起的碎发,茫然道,“我也记不得了。我在天地树上,起初是浑浑噩噩的,记不起自己是谁,为何自己的魂魄会进了这棵树内,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不久之前……”说到这里时,她转过头,神色古怪地乜了褚玄商一眼,“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不住地聒噪,让人烦乱不堪……” 褚玄商默默抹了一把汗,适才自己与容令怡那番争执确实有些聒噪。 “就在我准备封闭听感,清净耳根时,却听到了个似乎很熟悉的名字,于是继续往下听……便听到了‘褚清越,容舜华,大婚,容佩玖不配’……” 褚玄商叹了口气,正是容令怡说容佩玖不堪匹配自家堂兄,自己才与她争执了起来。 只听容佩玖继续说道:“我一时感觉心意难平,气血翻涌,神魂就这么复位了,前尘过往也一并记了起来。至于为何我的魂魄会被困在这树上,却是丝毫也记不得了。” 褚玄商又问道:“方才听堂嫂说有心愿未了,不知是何心愿?” “那人曾说,要让我做这世间最张扬的新娘,”容佩玖声音平淡却又透出一丝落寞,“想来,他这番心意如今对着容舜华也是如此。所以,我想看看当年被我错过的那场婚礼,到底会张扬成什么样子”。 她此话一出,褚玄商的心顿时软成了棉絮,之前的抗拒再无半分,于是,他柔声问道:“大婚之礼在一个月后,所以堂嫂才许我一个月期限?” “是。你放心,一个月之后,我自会回到天地树上,决不食言!” 褚玄商心下不忍,有些难过间,突然灵机一动,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堂嫂既已清醒,为何还要回那天地树上去?何不趁此期间,想想如何重新恢复人身?” 容佩玖摇摇头,无奈道:“我魂魄离体,只怕肉身早已灰飞烟灭,谈何恢复人身。更何况……”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自古以来,东陆一切生灵莫不遵从于身死形灭的法则,死去之后,肉身也会消散,化为天地间的无数颗尘埃,魂魄长久离体,后果等同于死亡,肉身同样也会消散。没人能够凌驾于此法则之上,只有不死城主是个例外。 “我借用这具身体,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这场盛事,顺便看看能不能记起自己是如何魂魄离体,如何成了这孤魂的。除此之外,不想其他。既然你说要跟在我身边,那便替我周旋一二,不叫人识破罢。”容佩玖顿了顿,加了句:“尤其,不要叫褚清越识破,免得大家难堪。” 褚玄商肃然道:“好,我帮你。”他有心打破这凝重的气氛,换了个嬉皮笑脸的神情道:“堂嫂既然上了容令怡的身,这幅清冷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可不行,不用说话便穿帮了。” “她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她呀,”褚玄商仔细想了想,道,“活泼可爱,开朗大方,还有些古灵精怪。” 容佩玖皱眉,“活泼可爱?” “嗯。” 容佩玖的脸色变了变。 “比如堂嫂现在的神情,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容令怡脸上的。” “那么,绝对会出现在她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样的?” 褚玄商想了想,用手将两个嘴角往上推了推,再将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眼睛睁大之后再眨了眨,细声细气道:“就是这样的呀,堂嫂。” 容佩玖嘴角抽了抽,“你觉得我能做出这种姿态?!” 脑海中勾画出容佩玖做可爱状的样子,褚玄商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甩了甩头,“不能……” “且走一步看一步……”容佩玖眯了眯眼,“你见机行事,替我遮掩。” 褚玄商赶紧点头,还是这样靠谱!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我容家禁地!”突然,一声呵斥传来,一群紫袍飘飘的容家高阶禅修弟子满脸怒气地闪现在二人面前。 容佩玖朝褚玄商抬了抬下巴,递了个眼色过去。 “这位姐姐!”褚玄商嬉皮笑脸朝其中一名长得白白净净、脸圆圆的女弟子拱手,“误会,误会。” “嘴巴放干净点!谁是你姐姐!”圆脸女禅修怒喝,“不知死活,天地树岂是你这外族随便闯的?!”圆脸女弟子头微偏转,看到了容佩玖,怒气更甚,“身为本族弟子,明知故犯!把这二人送去弟子祠交由宗主和长老发落!” 圆脸女禅修身后的其余容家弟子纷纷拥上前来。 容氏不是一向以温和有礼着称的么?褚玄商一边腹诽一边转身抓住容佩玖的手,拔腿就要溜,却半步也不能迈开,只来得及看到容佩玖朝他歉意的笑了笑,熟悉的压制感再度袭来,身体顿时不能动弹半分。 龙未山,容氏弟子祠。 容佩玖跪在堂中,暗暗打量了一番坐在上首的几位白衣长老。身形面容像弥勒佛的那位是含章长老,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那位是丘麟长老,身形瘦削、眼泛精光的那位是向来不喜欢自己的镜缘长老……一一打量过去,却没有看到那个期待的白色身影,容佩玖有些失望。 褚玄商双手被缚在身前,幽怨地看着跪在身侧的容佩玖,头微微靠过去,轻声抱怨:“我说堂嫂,你要束手就擒怎么也不事先跟我打个商量?” 容佩玖满含歉意,轻声道:“抱歉,一时情急……” 褚玄商最看不得人在他面前服软,连忙说道:“哎,算了,算了,舍命陪君子……” “弟子祠内,不得喧哗!”前面那名圆脸女禅修轻声呵斥。 两人只得闭口不语。 百无聊赖中,听得一名弟子通传“大师姐到!”随即一行人鱼贯而入。身后响起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令怡,你又不乖了。” 容佩玖感到一丝凉意拂过心头,颤了一颤。 一道紫色的身影走上前来,优雅地转身,颜如舜华,满室清幽。 容佩玖抬起头,大姐姐,好久不见。 容佩玖稍稍抬头看了容舜华一眼又低下去,只觉得容舜华面容略带疲色。心下有些不是滋味,怎么,难道准备婚事很操劳么? “令怡总是如此,趁父亲无暇顾及你,便要顽皮,这次更是胆大包天……”温温柔柔的声音继续说道。 容佩玖觉得有些头疼。她总是受不了容舜华这副样子,这样温温柔柔地说话,这样温温柔柔地举手投足,这样温温柔柔地注视着你。就连责备的话语,也要用温温柔柔的语调说出来。 “令怡怎么不说话?” 容佩玖回过神来,容舜华正面带询问地看着她。 “令怡小修士自知今日闯下大祸,内心惶恐不安,不知说什么是好!”怕她一开口就露馅,褚玄商果断代为回答。 容佩玖顺势低下头,实在不愿直视容舜华那张端庄得近乎刻板的脸。 平日最是欢蹦乱跳、吵吵闹闹的一个人,此时颔首低眉、一言不发,只无比乖顺地跪在那里。 容舜华抿嘴摇头,柔声吩咐随她一起进来的弟子,“先解开褚公子手上的绳索罢。”复又看向容佩玖,道,“我知令怡年纪尚小,天真烂漫,总爱行些古灵精怪之事。然,天地树乃容氏一族的生命之树,但凡龙未山上的生灵,从花鸟树木到飞禽走兽,再到容氏族人,千百年来无不受到天地树庇护。容氏一族的命脉更是与天地树休戚相关。是以,自容氏建族伊始,天地树便是容氏的禁地。非我族人,未经我族许可,不得擅闯;而我族中子弟,未经宗主和七位长老许可,亦不得擅闯。令怡明知而故犯,实属不该!令怡,你可知错?” 容佩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再抬起头,用一双惊慌无措的眼睛看着容舜华。一旁的褚玄商看在眼里,默默在心里赞了句妙,堂嫂这表情转换得,堪称完美…… 容佩玖厌烦容舜华不假,但若说在这个世上最了解容舜华的人,却是非容佩玖莫属的。从小,容舜华便是一个极度心软的人,心软到没有原则。容舜华信奉的是“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论你犯了多大的过错,只要认错态度诚恳,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容舜华满意地点了下头,“幸好今日你们的擅闯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否则定要严惩。” 褚玄商斜眼瞟了瞟旁边一副乖顺模样跪着的人,暗道,不知眼前这位算不算得上“严重的后果”…… 只听得容舜华又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念你没有造成恶果且认错态度颇好,姑且宽恕你一回。然则,小惩戒却是免不了的。” “没错,是要罚!”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穿堂而过。来人慢慢踱到了容舜华身侧,站定在容佩玖前方。 “处尘长老。”容舜华恭敬唤道,矮身施礼。 第四章 (改) 来人的声音熟悉而亲切,让容佩玖心头泛起一股酸涩。之前没见到时心中期待,现在人在面前了,却近乡情怯而不敢抬头了。 不过不用看,她也可以猜想出处尘长老现在的模样:白袍白靴,银色须发,总是笑容可掬,最是慈眉善目。 容佩玖自出生便不被母亲所喜,幼年失怙,举止性情皆与容氏守礼自持的族训格格不入,后来又因选择了杀修一途而为容子修所忌惮,在龙未山过得甚为昏暗晦涩。 而在容佩玖生命中的几个颇为艰难的时刻,正是这位白袍老者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彼时,处尘长老总喜欢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长须,笑呵呵地对她说:“小九儿,别灰心啊,要成为像你父亲那般出色的修士才行啊。” 后来,她的确成为了像她父亲容远岐一般出色的高阶杀修。只是,容氏一族为数不多的几名杀修,似乎下场都不太好。于父亲是,于她也是…… “舜华,你父亲的伤势如何了?”处尘长老问道。 容佩玖这才了然,原来容舜华的疲色是因为容子修受伤之故,不禁有些诧异,以容氏禅修的魅力和容子修的身份,是何人会要伤他。 “回处尘长老,父亲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心修养一段时日。” “那便让你父亲安心养伤罢,族中事宜自有老夫与其他几位长老代为处理。” “如此便有劳各位长老了,舜华代父亲谢过各位长老。”容舜华又施了个礼。 处尘长老摆摆手,“分内之事罢了,何须如此客套!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刻板守礼,小九儿在老夫面前就从来不客气……”说到这里,话音突然顿住,处尘长老捋了捋胡须,低头看向容佩玖,叹口气,“不提她了,提起来老夫就伤心……小令怡,老夫看你师父是纵得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连天地树都敢去闯一闯了!” 处尘长老的话音有些严厉,但容佩玖只觉得心头一阵暖,轻声应道:“令怡知错,下次不敢了。” “嗯,难得你这么乖顺,看来是真的知错了。”处尘长老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褚玄商,“褚公子为送聘礼远道而来,老夫感激不尽。褚公子少年心性、不拘小节,老夫也略有耳闻。只不过,闯他族禁地并非一般的玩闹之举,老夫会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褚宗主,如何处罚,就交由褚宗主定夺罢。” 褚玄商急忙拱手,鞠了一躬,“是,玄商自觉惭愧,此次乃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了,还请长老宽恕!” 处尘长老微微颔首,转向容舜华,问道:“老夫进来之时,舜华正说到惩戒一事?” 容舜华转头示意,身侧一名同样身穿紫色禅修服的女弟子递上一张信笺。处尘长老将信笺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赞许地捋须:“舜华的这个惩戒之法可谓是用心良苦。” “长老谬赞。”说完,容舜华命身旁弟子将信笺又分别呈递给在座的其他几位长老,得到了长老们的一致认可。容舜华转过身对容佩玖说道,“前日,有容家弟子自石鼓村飞鸽传书,道是石鼓村村民近段时日饱受大批腐尸和赤蝙蝠之扰。昆仑山褚家、星沙山景家和飞扬岛晏家均已派出各自的弟子前往石鼓村清理腐尸和赤蝙蝠,昨日本族也已派出几名初阶禅修前往配合。此次,就罚你下山,去石鼓村参与清理罢。” “是,大师姐。”容佩玖应道。 容舜华点点头,“此次虽是惩戒,也是一次历练的良机,令怡要好好把握,认真修炼,尽到禅修的本分,多多配合、助益他族弟子,切不可再任性顽皮。” “是,大师姐。”容佩玖觉得头又有些隐隐作痛了,容舜华啊容舜华,叁拾年未见,你还是如此的自以为是! “如此,令怡明日便下山去罢。” “是,大师姐。” “至于褚公子——” “聘礼既已送到,在下也该回昆仑山向宗主复命去了。” “也好,那便不留褚公子了。石鼓村乃昆仑山途径之地,不知褚公子可否与令怡一同出发,途中也可照应一二?” 褚玄商正求之不得,痛快地应下。容舜华感谢之后,对容佩玖又是一番悉心告诫,听得容佩玖和处尘长老俱是心烦气躁、气血上涌,前者忍不住封闭了听感,后者边摇头边捋着胡须踱了出去。 直到容舜华叮嘱完毕转身离去,容佩玖才又重新打开了听感,与褚玄商各自回到住处准备第二日的下山事宜自是不提。 是夜,夜色正浓,轻云蔽月,整个龙未山陷入一片寂静。一道浅黄色的身影从容令怡的住所跃出,一路直行,来到一座庭院的大门前才止住脚步。恰好月儿从云缝中穿出,可看清门匾上书“云岫苑”三字。 一个闪身瞬移到了庭院的一间卧房内,对着卧榻方向,薄唇轻启,念了个昏睡咒。 容佩玖缓步走上前,榻上之人姿容姣好,陷入沉睡却仍紧锁眉心。叹了口气,父亲与我俱已从这世间消失,母亲却还是不能开怀么? 榻上所卧之人,正是容佩玖的母亲晏衣。晏衣小字霞衣,出自“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当年晏衣嫁给容远岐之后,容远岐便将庭院改名为“云岫苑”,对晏衣的珍爱之心可见一斑。 然而,自记事起,容佩玖便发觉母亲的脸上鲜有笑容,在父亲与自己面前均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幼时的容佩玖一直以为,母亲生性便是如此凉淡,直到某一日。 那日,容佩玖远远瞧见母亲与容舜华信步徐行,言笑晏晏。那是容佩玖第一次看到母亲露出笑容,先是诧异震惊,而后委屈难过,原来母亲并不是不会笑,只不过是,不会对她和父亲笑罢了。 满腹委屈的小姑娘忍不住去质问母亲,为什么从来不对自己笑却对大姐姐笑。母亲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似乎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为什么?因为你大姐姐样样都比你好。” 母亲所言,字字诛心,却无力辩驳。容舜华小小年纪便已名动四方,世人皆知,龙未山有女舜华,样样皆好,模样世间第一清丽脱俗,性情世间第一温柔和婉,天赋资质上乘。 当天夜里,伤心至极的容佩玖发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容佩玖第一次听到父亲与母亲争吵。 “你厌恶我也就罢了,小九她,不过是个孩子!” “她不该这么像你,长得像你,就连性情也像你!我看着她的脸,就忍不住厌恶!” “她长得像我你便要厌恶,舜华长得像大哥,所以你才会爱屋及乌……” “你住嘴!” …… 病愈之后,容佩玖性情仍与之前无二,只是随父亲修习时刻苦了许多,与父亲更亲密,不再一有空暇便往母亲跟前凑,见到容舜华会远远绕开…… 叁拾年不见,母亲定然不曾记挂小九,小九却是有些挂念母亲的。 伸出手,想将眼前之人的眉心抚平,伸到一半却停住,顿了顿,缩回,毅然转身。 第五章 (改) 落日正圆,余晖似血。 容佩玖站在一块鼓形巨石前,那巨石上用篆体刻了三个大字:石鼓村。周围是三三两两的腐尸和赤蝙蝠碎骸。 褚玄商蹲在石鼓旁的一颗树下,查看其中一堆腐尸碎骸,翻了翻,拨了拨,皱皱眉头,“看来,石鼓村这次的确是腐尸和赤蝙蝠成灾了啊,残骸都铺到村口了。”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心里一乐,笑嘻嘻道,“说起来堂嫂算得上是龙未山第一位受命对付腐尸和赤蝙蝠的高阶杀修了罢?哈哈哈哈,这可真是杀鸡用牛刀啊,哈哈哈哈……” 话未说完,树上“啪”地掉下一截小手臂粗的树枝,重重地砸在褚玄商头上。褚玄商“哎哟”一声。 “你才是牛刀,你才杀鸡。”容佩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褚玄商伸出一只手,五指慢慢张开。 “我……堂嫂我错了!堂嫂我下次再也不敢取笑你了!”褚玄商连忙抱头求饶,却看见从树上掉落的那截树枝咻地一声飞到了容佩玖伸出的那只手里。 容佩玖将树枝收入识海。 “……”褚玄商有些不解,“堂嫂要这树枝何用?” 容佩玖勾唇,“想知道?” 褚玄商点头。 “我却不想告诉你。” “……”褚玄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这时,褚玄商突然看到一群人向村口奔过来,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跑近之后,看到容佩玖,这群人皆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并且迅速摆出一副戒备的架势来。 其中一名身穿星沙山景家月牙色初阶修士服的年轻女子,更是急急朝褚玄商说道:“公子还不快躲开!怎的还与容家弟子一道?!” “就是,就是!趁眼下天还未黑,公子快离容家弟子远些罢!”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褚玄商好奇道:“这是为何?” “容家弟子一到天黑便要发疯!” “见到人不是撕打就是用嘴咬!” “就是!就是!恐怖至极!” 褚玄商与容佩玖对视一眼,对那位景家女弟子和颜悦色道:“不知这位女修士如何称呼?” “星沙山景璇。” “在下昆仑山褚玄商。”褚玄商拱手,然后指指身侧的容佩玖,“护送龙未山的这位容令怡容姑娘前来石鼓村清理腐尸与赤蝙蝠。看诸位这般形容,不知道发生何事,可否与在下细说?” “我等在来之前就听说,此次石鼓村出现的腐尸与赤蝙蝠为数众多。到了之后才发现,此处的腐尸与赤蝙蝠岂止是为数众多,简直是数量惊人。我等不过是初阶修士,虽然对付腐尸与赤蝙蝠这种低等怪物不在话下,但架不住怪物数量太多,才两天过去便觉得分外吃力。对付怪物已是如此艰难,谁能料到……”景璇顿了顿,忿忿地看向容佩玖,“谁能料到容氏弟子却在此时雪上加霜!” 容佩玖抿嘴,不置可否。 “不知为何,所有容氏弟子都发起疯来,白天还算好,一入夜便会发狂,见到活人便发疯一般地冲上去撕咬。平时瞧着最是温和有礼,发了疯竟是力大如牛,令人无计可施……我等实在拿他们没辙,只好尽量赶在天黑之前远远避开他们……” “这……”褚玄商茫然地看向容佩玖。 容佩玖抱臂,若有所思…… 容氏弟子发狂么,叁拾年前,也是有过一次的。 “容家弟子发狂之时,形貌有何异常?可是眸珠变红?”容佩玖问道。 “正是!”景璇点点头。 容佩玖脸色微沉。 叁拾年前,容家也曾有多名初阶弟子因不慎遭不死族阴化,一入夜便会神志不清,举止疯狂。发狂之时,眸珠血红。 在东陆,不死一族是与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正道相对的邪道。 在不知道多少年前,东陆出了一位逆天奇人。此人以邪术强行留持了无数本应在死去之后消散的尸体,并建造了不死城,将这些不死不活的怪物统统收进了不死城中为其所用。这些不死人中不乏生前佼佼之辈,腐尸只是最低等的不死人。 一般逆理违天之举至多受人诟病,为人所不齿,算不上罪大恶极。但是,这位不死城主用来留持尸体的手段实在阴恶:以活人之灵魄养不灭之躯。是以,正道诸家莫不以将之诛灭为己任。 除了以活人之灵魄养不灭之躯,还做过将活人阴化之事,譬如叁拾年前。 凡容家修士,不论高阶禅修还是高阶杀修,均以禅道为起点。也就是说,即便诸如容佩玖父女这样的高阶杀修,也必须经历初阶禅修阶段才能修成高阶杀修。禅修,于容氏其他弟子而言或许深深引以为傲,于其他家族而言或许推崇备至,于容佩玖而言,却是万分令人憋屈的修练之道。 其中缘由无他,正是因为禅修所习法术无不以助益他人为目的,本身毫无攻击力可言。即便是高阶禅修,遇到危险时也仅能做到勉强自保而已。是以,在容佩玖心中,一直认为禅修之道傻,傻得可笑! 高阶禅修已是如此不堪一击,初阶禅修就更不必说了。叁拾年前被阴化发狂的那几十名初阶弟子,由于本身没有任何能攻击人的技能,更使不出任何有攻击力的法术,因此,发狂之后不是扑上去撕扯,就是抱着人啃咬,与疯狗无异,毫无仪态可言…… 回想那场面…… 容佩玖嘴角抽了抽。 “天色不早了,两位是否随我等一同在村外寻个歇息之处?”景璇焦急地催促道。 褚玄商笑了笑:“不必,我二人打算进村歇息。” “既如此,那便告辞。言尽于此,还望二位小心才是。还有……这位容姑娘……” “不是我危言耸听,天黑之前,褚公子还是将容姑娘绑起来罢……” “你们不会以为,躲到村外就相安无事了罢?”容佩玖眉梢微挑,似笑不笑。 “哎,那也总比宿在村子里强。” “我看诸位不如随我们一同进村,”容佩玖边说边把褚玄商推了出去,“你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位高阶法修了么?有他在,区区几个容氏初阶弟子,何足畏惧?” 众人:“……” 褚玄商默默地抹一抹汗:姑奶奶哎,你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个“容氏初阶弟子”啊…… “我看这位容姑娘言之有理,我们之前应付得吃力是因为你我都是初阶,现在有这么一位高阶法修在,不如便随他们一道罢,也好有个照应。”另一人说道。 众人略一思考,便都应了下来。 “这个村的祠堂在何处?”容佩玖问。 “就在村中心的位置。” 景璇答,复又问道,“不过,你问祠堂在何处做什么?” “除了祠堂,这小村子哪里还有其他地方能容得下我们这么多人?” 一行人便朝村中心的祠堂走去。 一路上并未看到任何村民的踪影,想来还活着的村民早已逃之大吉。也未看到活动的腐尸和赤蝙蝠,除了越来越多的残骸。整个村落死气沉沉,弥漫在一股腐烂的气味中。 天色比先前暗沉了不少,但还未完全暗下来。不时有乌鸦在天空盘旋,边扑腾翅膀边哀号两声。 到得祠堂时,外面天将将变黑,祠堂内却是黑咕隆咚一片。 容佩玖扫了眼地上的腐尸和赤蝙蝠残骸,指着祠堂正中的位置,吩咐褚玄商:“把祠堂里面和附近的所有腐尸残骸都收集起来,堆在这里。” 褚玄商不解:“堆起来做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褚玄商无奈,只得又叫了几人,一道依容佩玖所言把残骸都堆了起来。 “这下总可以叫我知道是要做什么了罢?”褚玄商好奇地看着容佩玖。 容佩玖指指残骸堆,“念个咒,把它点燃。” 褚玄商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明白了过来,对女神的敬仰就这么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妙!实在是妙极了!”说完痛快地伸出右手,对残骸堆施了一个火焰术。 残骸堆腾地烧了起来,祠堂内刹那间亮如白昼。 众人纷纷拍手称道。 “我等打了这么久的腐尸,却没想到它的残骸还有此等用处。”一人不禁惊叹。 “是啊,是啊!褚公子不愧是高阶修士,能想出如此奇妙的法子!” 褚玄商连忙摆摆手,“不不不,这法子可不是我想出来的,都是容姑娘的主意。” 腐尸因被不死族施阴咒留持在这世间,被灭之后残骸并不会即刻消散,而是会存留一段时间。 容佩玖盯着眼前蓝色的火焰,有些恍惚。火焰闪动,容佩玖的思绪也跟着飘动起来,蓝色的火光中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庞,一脸鄙夷地说:“腐尸残骸易燃经烧,乃取暖照明之佳品。你这么呆,不知道也正常……” 情绪仿佛被这把火烧得有些高涨了起来,众人围坐在火堆边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有谁知道这容氏弟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发狂了呢?总不会是突然之间集体走火入魔了罢?”有人问道。 “走火入魔岂是这般状况?我看定是中毒所致!” “中毒能中成这样?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 “你们可曾听说过不死城?”争论中,响起一道幽幽懒懒的声音,不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声音的主人身穿竹青色晏家初阶弟子服,背负箭筒,抱膝而坐,盯着眼前的火堆,眸中映着的蓝光随风跳动。 “不死城中住着不死族人,说是不死,其实也就是一群不死不活的怪物。”话中带着轻蔑。 “晏侬,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啊?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嘛!” “就是,就是。” “急什么。”身穿竹青色弟子服的少女继续用幽懒的声音说道,“不死城深埋于地下,共分四层。第一层是最低阶的腐尸;第二层是次低阶的阴神官、阴法师、阴剑士和阴弓手;第三层由四大领主驻守,分别是藏渊领主、邪骸领主、阴领主和阳领主;至于第四层……”说到这里,晏侬停了停。 “继续说,继续说。”众人纷纷催促道。 “第四层住着不死城现任城主,千寻芳。不死城建成以后,曾有无数正义之士试图攻进去将之剿灭,均是乘兴而去,铩羽而归。” “何故?难道不死族真那么厉害么?” 晏侬点点头,“大部分人都止步于第二层,只有几位修为高深的修士下过第三层。不死城主千寻芳所住的第四层,至今无人能踏足。” “不死城主真是厉害啊!”有弟子感叹。 此人很快被别的弟子驳斥:“哼!再厉害,用一身本领做这等悖情逆理、丧情丧德之事,迟早不得善终!” 先前感叹的弟子不服,强辩道:“话是这么说,可多少年过去了,不死城不还好好地藏在地下,不死城主不还活得好好的……” 只听得晏侬嗤笑一声,“那是因为,容佩玖不在了。” 第六章 (改) 听到此话,褚玄商深以为然,点点头。容佩玖则饶有兴趣地向晏侬投去一瞥。 褚玄商轻轻戳了戳容佩玖的手臂,轻声说道:“小姑娘见识不错呀,堂嫂可知她是谁?” 容佩玖摇摇头。 褚玄商意味深长地一笑:“她是晏孔阳之女。” 原来是舅父的女儿…… 容佩玖看向晏侬的目光登时柔和起来,小姑娘面容稚嫩,隐隐能看出一些晏孔阳的影子。 晏孔阳是晏衣的兄长,也是飞扬岛晏家宗主。于世人而言,晏孔阳是妙于弓矢、弦无虚发、令人敬佩的晏宗主。于容佩玖而言,晏孔阳是可亲的舅父。晏孔阳还曾因容佩玖之故而对晏衣发过很大一通脾气。 “你所说的容佩玖,可是龙未山的那位容佩玖?” “正是。” 有人不信:“容家千年神道世家,几时有过这样厉害的人物?” “是啊,何况只听说容家有女舜华,这容佩玖却是不曾听闻的。” 晏侬一脸不屑地说:“那是因为你们见识浅薄。” 褚玄商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内心为晏侬拍手叫好。没想到众人齐刷刷向他投来目光,忙咳了一声道:“你们不知道也正常。容佩玖风头正盛的时候,你们大约还没出生呢。哎,我说你们别看我了,继续听小晏侬说啊……” 晏侬接着说:“你们只知容家是千年神道世家,却不知神道也有禅修与杀修之分。禅修如何,世人皆知。杀修如何,却鲜有人知。杀修之道,高深莫测。” “有多厉害?有昆仑山褚家厉害么?”开口的是景璇。 褚玄商不禁插嘴道:“比大多数褚家人厉害。” “难道这容佩玖便是杀修?”景璇又问。 晏侬点点头:“如果容佩玖还活着,定能成为容家最顶级的杀修。” “难怪我等没听说过此人,原来是已不在人世。”景璇道。 “当年,容佩玖曾与褚清越褚宗主一道,攻入第三层,”晏侬叹道,“如果容佩玖还活着,定能端了千寻芳的老巢!” 褚玄商恍然大悟:“原来表妹也是堂嫂的拥趸。” 容佩玖勾唇,道:“她说的没错。” “话说回来,容家弟子此次发狂,难道与不死城有关?”景家一位男弟子问道。 “这种阴化活人的缺德事,除了不死城,还有谁能干得出来。”晏侬鄙夷道,“叁拾年前,容家弟子就被不死城阴过一次,没想到这次又中招了。” “容家弟子并不善攻击,不死城为何偏偏要选他们?” “这我就不知了。” “容家必不能放任容家弟子发狂而不管,此事后来如何了?” 晏侬依旧摇摇头,“大约除了容家人,没人知道。” 褚玄商又戳了戳容佩玖,轻声道:“这件事情堂嫂可还记得?” 容佩玖淡淡道:“阴化自然需要净化。” “如何净化?” “容家弟子,自然是要用容家天地树的灵气净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来,容佩玖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褚玄商见她如此,料她是想起了什么,于是闭了嘴不去打扰她。 夜,越来越深。众弟子与腐尸和赤蝙蝠搏斗了一天,俱是疲惫不堪,纷纷打起盹来。更阑人静,落针可闻。 突然,迷迷糊糊的众人被“啊”的一声尖叫惊醒。 有弟子张大着嘴,手抖着指向门口处。被惊醒的弟子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也纷纷面露惊色,站了起来。 褚玄商和容佩玖转过头。 只见一群淡黄色身影瞬间涌了进来,披头散发,眸色血红,表情狰狞地朝祠堂内的人扑过来。不幸被扑到的弟子痛得惊声尖叫,未被扑到的弟子则吓得四处逃窜。一时间,整个祠堂陷入一片混乱。 容佩玖从识海中取出先前那根手臂粗的木棒,对褚玄商说道:“我打,你绑!” 说完,对着一个扑过来的容家弟子当头就是一棒,那弟子头歪了歪,瘫倒在地上。紧接着,容佩玖又快步闪身到另一名容家弟子身前,挥手又是一棒,将其打晕在地。容佩玖身姿轻盈地在人群中穿梭,一棒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又打晕了好几名容家弟子。 如此简单粗暴,直看得褚玄商周身血脉贲张,双眼放光。 “愣着干嘛!快绑啊!”容佩玖对褚玄商喝道。 褚玄商回过神来,赶紧从识海中取出褚家特制缚索,将瘫在地上的容家弟子一一捆绑好。 一众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呆立原地。无人察觉到,祠堂的门口此时正站了一人,双手抱臂,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一切。 很快,先前还张牙舞爪的容家弟子便全部被捆成一团。 祠堂内又恢复安静,众人皆是狼狈不堪,未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好半天,听到晏侬由衷地赞了一句:“好身手!” 众弟子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容家初阶禅修如今竟也能如此厉害!” “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区区几个初阶禅修弟子,不足为惧。”容佩玖再次把木棒收进识海,“其实你们也办得到,只不过没人敢如此对待容家弟子。” 众弟子脸色微赧,低下头。 褚玄商跳到容佩玖面前,笑嘻嘻拱手道:“原来这根木棒是要派这个用场的。”又眨眨眼道,“容姑娘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过奖。” “谦虚。” “我从不谦虚。”容佩玖淡淡道,“神机妙算确实算不上,这根木棒原本也不是为了用在这里,碰巧而已。” “原本是要何用?”褚玄商奇道。 “防身。” “防谁?” “反正不是你。” 褚玄商心里一乐,嘴还没来得及咧开,便听到容佩玖接着说道:“你还不够格。” 褚玄商:“……” 容佩玖皱了皱眉。 “怎么了?”褚玄商关切地问道。 “这身体也忒弱了些,才这几下就觉得有些累了。我先去歇一会儿,这里你守着。” 褚玄商应了声“好”,嘴还没有合拢,突然脸色一变,眼睛盯着门口的方向,立时像被施了禁制一般动也不动了。 “怎么,又有容家弟子来了?”容佩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瞥了一眼门口。 门口站着一人,长身玉立,面如玉刻,穿一身与褚玄商如出一辙的玄色衣袍,如寒星般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眸子的主人曾不可一世又满是柔情地对她说:“世人说你张扬,那便让你做这世间最张扬的新娘罢,总得落了他们的口实……” 容佩玖与那人对视一眼,只一眼,心如鹿撞。 那人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步伐从容,不缓不急,只是视线却一直没有变过。 迎着他的目光,容佩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出个笑容,施礼道:“褚宗主。” 褚玄商回过神,已不复之前嬉皮笑脸的模样,挺直了背,神色恭敬地唤了声“堂兄”。 其余众人也发现了褚清越的到来,纷纷行礼,恭恭敬敬地唤“褚宗主”。 褚清越却仿若未闻,视线依旧胶着在容佩玖脸上。 容佩玖笑笑,又唤了声:“褚宗主”。 褚清越抿紧嘴唇,面沉如水,目光阴翳,浑身释放出的彻骨寒意足以冻结周围一切。 褚玄商默默站在一边,盯着地面。看堂兄这般形容,也不知是否发现端倪。他本来就惧怕褚清越,再加上此刻心中有鬼,不禁心中暗暗叫苦,恨不能施个隐身咒隐匿了才好。 好半天,就在褚玄商实在受不了准备打破沉寂之时,褚清越开口了,声音同样清冷如冰:“容姑娘。” 褚玄商松了口气。 “你不回昆仑山领罚,在这里做什么?”褚清越终于把目光转到了褚玄商身上。 褚玄商一怔,堂兄这是亲自来捉自己回去受罚来了?赶紧答道:“玄商受容大小姐所托,护送这位容令怡姑娘前来历练。” “既然人已送到,为何还不回去?” “今日天色已晚……又因容家弟子的事……” “明日天亮,你便回昆仑山罢。” “是,堂兄!”褚玄商应道。突然想起,自己就这样回昆仑山了,身边却还有件麻烦事未曾解决。从感情上说,他委实不忍心一个月之期到后叫容佩玖还出这具身体;从理义上说,强占他人身体与谋害人命无异。抬头看了看容佩玖,心中万分为难。 “容家弟子的事情可解决了?”却听得褚清越又问了一句。 “已解决。”褚玄商答。 “既已解决,你即刻便回去。” “啊?”褚玄商瞪大双眼,有些被堂兄的善变伤到,“即刻?为何?” “我改主意了。” 褚玄商:“……” 容佩玖对褚玄商投去同情的一瞥,心中有些讶异,叁拾年后,褚清越竟然像变了个人。这样冷如冰霜的褚清越,对她来说有些陌生,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她记忆中的褚清越,应当是意气风发的,应当是如阳光般明朗的。容佩玖观他,满面风尘,发髻也微微有些凌乱,似是匆忙间赶了很长的路。心中的讶异更深了,不知是多要紧的事,才会让平素最重仪表的人全然不顾形象的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 第七章 (改) “还磨蹭些什么!”褚清越一声低喝,将容佩玖从恍惚中拉出。 “是!”褚玄商无奈,只得与众人告辞,转身离去。 容佩玖目送褚玄商走出了祠堂大门。 褚清越直辣辣的目光让容佩玖觉得头皮发紧,尴尬间随口抛出一句:“褚宗主,发髻有些乱了。” 褚清越不答,嘴角泛起一抹嘲讽。 容佩玖顿时有些无所适从,脑中突然浮现出褚玄商学容令怡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将嘴角上扯,自觉笑得还算清甜可人,对褚清越道:“褚宗主,对不住,我实在是有些累了,要歇息了,褚宗主如有要事,还请自便。”末了,又补充道,“那个,发髻乱是乱了些,不过也不打紧,不妨碍褚宗主玉树兰芳、天人之姿。”说完,迅速矮身施了个礼,不敢直视褚清越的冷脸,径直朝一个角落走了过去。 “矫揉造作,生硬浮夸。”身后之人冷声道。 容佩玖被噎得顿了顿,暗抽了一口冷气。 叁拾年之后,你已不再是那抹照亮我昏暗人生的暖阳,我也只能顶着别人的模样看你娶别的姑娘。容佩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角落处坐下,背靠着墙,闭上眼。 这具身体是真的累极了,很快,容佩玖便有些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身边,随即有熟悉的清香传来…… 梦中似乎听到耳边有人叹气,容佩玖皱了皱眉头,很快感觉到有冰凉的物体贴上自己的眉间,揉了揉,容佩玖紧皱的眉头就这样舒展了开来…… 容佩玖梦到了与褚清越的初遇。 彼时,容佩玖刚刚失去父亲。 容佩玖与容舜华以及容家一众初阶禅修弟子下山历练,历练的地点为峨山。 峨山因多低阶妖怪,而成为了各家族初阶弟子的历练圣地。此处也因此成为了容家初阶禅修弟子定点历练之所,一则它离龙未山不远,二则,用容佩玖的话说,容家初阶禅修弟子的修炼之法颇为奇葩。 寻常修炼,均是要靠自己术斗或械斗而领悟心法,比如褚家使用法术,景家用剑,晏家用箭。到了容家的禅修这里,却有些不同寻常:容家的禅修领悟心法靠的是别人。因自身基本上没有攻击力,因此容家的初阶禅修往往是在别家弟子战斗时旁观,从而领悟心法。 这种修炼方式颇有些坐享其成的意味,然而被利用的弟子却不会有怨言,反而乐得被利用。因为,初阶禅修一旦修成高阶禅修,能回报给他们的会更多。受高阶禅修禅助者,其技能与攻击力均会在短时大幅提升,因而战斗效率也会相应提升。高阶禅修修为越高,提升越高。 更何况,容家对本族弟子约束甚谨,容家弟子须得时时刻刻克己自持、以礼待人,待人接物不得有丝毫怠慢。因此,对于这一众容家初阶禅修弟子的到来,当时正在峨山奋战的其他家族弟子是很欢迎的。 通常,其他家族弟子的历练,在无容家弟子在场之时,是互不相干的,也就是各练各的。但,有容家弟子这种需要依附于人的群体在,便会涉及到组队问题。通常是一名其他家族的弟子搭配一名容家弟子,也有几名其他家族弟子搭配一名容家弟子的情况。如果是后者,那名被几位其他家族弟子组队的容家弟子的获益会更多,但对于组队的那几位其他家族弟子来说,却会凭白多出许多麻烦,少了许多自由,因而,此种情况极为罕见。 那次峨山历练,托容舜华的福,容佩玖有幸得以目睹。 挑选队友之时,容舜华这只香饽饽很自然地成为了诸家弟子争抢的对象。几名男弟子为容舜华应与何人组队而争得面红耳赤。 “在下认为,禅修与法修搭配最适合不过了。舜华小修士不若选择在下罢。”有褚家弟子满面期待地游说。 也有景家弟子不服争辩:“禅修明明是与刃修最配。” 晏家弟子也跳出来凑热闹:“容家都与晏家结亲了,禅修自是与我晏家矢修最适合!” 景家弟子冷笑,“你说的不会是远岐修士与贵门霞衣修士罢?哈,这也叫结亲,说是结怨还差不多呢……”话未说完,突然“哎哟”一声捂住一侧脸颊,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恶狠狠道,“是哪个龟孙子敢暗算老子!” 容佩玖阴沉着脸,从人群中走出。 被打的景家弟子怒问:“是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不为什么,就是想打你。”容佩玖淡淡道。 “你!” 就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一道柔柔的声音,“族妹多有失礼,还望景平修士见谅。”容舜华走到容佩玖身边,对景平施了一礼,然后握住容佩玖的手。 容佩玖不露痕迹地挣脱。 “容……容……容姑娘。”景平躬身赶紧还礼。 “景平修士方才议论之人,乃我族妹双亲。”容舜华叹了口气,用歉疚的目光看向景平,“族妹不久前刚刚失去父亲,听到景平修士一番话,想是触动心中所痛,一时难以控制情绪……” 景平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连朝容舜华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不好。” 容舜华朝他笑笑,然后朗声对在场之人说道:“承蒙诸位抬爱,舜华实感有愧。方才之事皆因舜华所起,是以,舜华现有一法不知诸位能否接受?” 争论的几人纷纷点头。 容舜华道:“不如几位都与舜华一同,如何?” 这几人连连称好。 诸家弟子对容舜华的好感更甚,心下感叹,容家舜华,果然人如其名。 容舜华转向容佩玖,关切地问道:“小九你呢?是否愿与我等一道同行?” 容佩玖因刚刚失去父亲,心情抑郁,脸上鲜有笑容,也不爱说话,因而与诸家弟子颇为疏远,是以容舜华才有此问,是担心无人愿与她一道。 容佩玖摇摇头道,“不必。” 容舜华正要劝她,便听得有人说了句“我和她一道罢”。 容佩玖抬头打量说话那少年,穿一身洁白如雪的褚家初阶弟子服,眸如点漆,以锦束发,身形修长挺拔,双手抱臂,嘴角微扬。 容舜华朝他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褚清越。” “原来是褚宗主的公子。”容舜华朝他施礼道,“那族妹就劳烦褚公子了。” 褚清越嘴角微勾,不置可否。 众人便分散开来,与各自的队友开始了历练。 褚清越径直往前走,容佩玖默不作声地跟在褚清越后面。褚清越见状,也不与她搭话,只不停地对想要近身的腐尸施加火焰术。不知不觉,褚清越已经击倒了十几只腐尸,容佩玖却还是默默地紧紧跟在他身后,不说一句话。 一个时辰之后,少年忍无可忍:“欸,咱们不会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闷头打下去罢?” “……” “你又不是哑巴,咱们说说话好吗?” “……” “你这丫头,可真是没劲。” 依然没有回应…… 褚清越觉得很憋闷,峨山的大多数妖怪对他来说没有挑战性,队友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呆丫头。眼珠转了转,看着周围不远处三三两两的腐尸,少年计上心头,勾嘴笑了笑。 突然,褚清越一阵风似地飞奔到每一只腐尸身边,每一只都只用最低级的法术打一下就跑。被他打过的腐尸都朝他扑了过来,他边跑边不停地继续用低级法术打一下别的腐尸。很快,他身后就聚集了一大串的腐尸。 容佩玖正在奇怪他准备做什么,便看到褚清越飞奔到了她身旁,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沉痛道:“保重!”说完,一个腾跃,飞到了树枝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在树枝上盘腿坐了下来,兴奋地朝下面喊道:“小哑巴,快求我救你!” 腐尸群朝容佩玖围了过来。 容佩玖快速朝四下看了看,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根粗木棒,活动了一下手腕。 树枝上看戏的少年喊道:“你捡木棒做什么?” 容佩玖没理他,对着试图靠近的一只腐尸挥手就是一棒,那只腐尸晃了晃,倒在地上,却很快又站了起来,朝容佩玖扑过来。容佩玖毫不迟疑地又是一棒挥去,那只腐尸又倒了下去,容佩玖弯下腰又对着腐尸补了几棍,这只腐尸便散了架。 少年褚清越看呆了,容家竟然有如此野蛮的弟子!还是个女的! 在褚清越发呆的功夫,容佩玖又打散了几只腐尸。可是,被褚清越吸引过来的腐尸实在太多,容佩玖毕竟是没什么攻击力的初阶禅修,很快就有些捉襟见肘、上气不接下气了。 “喂,小哑巴,还是不肯求我吗?求求我又不会死,不求我你才是真的会死啊。” 容佩玖用手胡乱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艰难地与腐尸搏斗。 褚清越突然没了再捉弄她的兴致,叹了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将腐尸消灭了个精光。 容佩玖坐在一堆残骸间,闭眼喘着粗气。 “你可真是固执!”褚清越蹲在容佩玖前面,胸中被挫败感填满,声音幽怨无比,“捉弄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要怎样才肯跟我说话?” “……”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手刃腐尸的样子有多威风?”少年再接再厉。 “……” “你心情不好?没关系,你跟我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说不定心情就好了。” “……”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选你当队友么?” “……” 少年自问自答:“你打了景平,这厮我看不惯他很久了。你们容家的那一套,虚得很,也烦得很,但是你跟他们不一样。还有,你与我同病相怜,你幼年丧父,我一出生便没了娘。” 容佩玖猛地睁开眼,对上的是褚清越落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