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嫁的权臣捂不热,重生后我不追了》 第1章 爱人先爱己 三天前,裴俭将新寡的表妹接到府上。 下人将消息报来时,温念兮正在听戏。 戏台上伶人们咿咿呀呀唱的热闹,愈发显得看台寂寥伶仃。 一出戏唱完,有情人终成眷属。 温念兮也跟着鼓掌。 正房如今人人自危,都在猜她什么时候给新人腾位置。唯独念兮一切如常,日日留在东苑听戏。 府里都传她疯怔了。 裴俭寻来时,手上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是许宛歆的儿子。 日暮黄昏,雨丝如线。 “这孩子记在你名下,”裴俭开门见山,“以后就是咱们的嫡子。” 念兮没有应声,抬头细细打量对坐之人。 距离上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 她与裴俭十五相识,十七成亲。 裴家大郎惊才绝艳,更有经国之才,短短十年,已官拜右相。左相年迈,裴俭眼看要更进一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京里人人都羡慕她命好。 郎君不光出色,更加“长情”。 成婚十载,即便她不曾生下一儿半女,裴俭也从未起过纳妾之意。纵是美人送到他面前,他也坐怀不乱。 一个手握重权又难得忠贞的男子,可算是绝世好男人了。 “平民老百姓包里有二两银,还想买个通房丫鬟回去伺候呢,”表姐曾拿话劝她,“你是想上天吗?” 温念兮不想上天。 她只想回到地上,有人气儿的地方,而不是在一潭死水里沉底。 因为裴俭的心,从来不在她的身上。 十年的夫妻,她甚至忘了如何与裴俭相处。 记得新婚那会儿,她为给裴俭庆生,提前半年跟厨娘学做菜,满满当当做了一大桌。又特意请来父母、兄长,只为给裴俭过一个热闹的生辰。 可直到月上中天,长寿面坨成块,也只等到管事歉疚的通传,“郎君公事繁忙,走不开。” 她独自将父母送出府门。 父兄脸色黑青,母亲欲言又止,她却还在为裴俭解释。 第二日,许宛歆亲自来替裴俭赔罪,“都是婉儿的不是。若非婉儿头疾发作,表哥也不会扔下表嫂不顾,陪了我一整晚,表嫂切莫责怪表哥。” 那一刻,念兮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烈日下炙烤。 羞耻难堪。 心口冰凉。 当天夜里,她没了此生唯一的孩子——这原本是生辰宴上给夫君的惊喜。 现在,裴俭要将许宛歆的儿子给她。 偿命吗? 表姐骂她蠢,“情爱就是骗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你都多大了,二十八了!与其在这伤春悲秋,不如趁早找个好生养的纳了,养个一儿半女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念兮听得皱眉。 千错万错,总是她当初招惹了他,令有情人生生错过。 嫁过来她才知道,裴俭与许宛歆青梅竹马,两人有过婚约。他们成婚那日,许表妹曾跳河寻死。 念兮缓缓吁出口气,“裴俭,咱们合离吧。” 裴俭的脸上有瞬间的错愕,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别胡闹了。” 他眉头微蹙,隐约带着不耐,责备她的不识趣,“这是为你好。” 某一个瞬间,念兮很想跳起来,歇斯底里地控诉,或是破口大骂。 像她在东市见过的妇人那样。 可惜,沉默地太久,生疏到她已经没了同他争执的欲望。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无法再牵绊她的情绪。 裴俭,已经不在她心上了。 她爱错了人,也嫁错了人。 听说这几日裴俭与许表妹同进同出,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她该主动让出位置。 “我想了很久,”念兮低垂眉眼,不再看他,“裴俭,我要与你和离。” 平心而论,裴俭并未做错什么。 他给她尊荣,地位,甚至还把许宛歆的儿子给她做“嫡子”。 他很好。 只是心中没有她罢了。 “我不爱你了。” 裴俭视线沉沉。 官场沉浮,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直到听到这句话,神情微怔。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念兮了然,“有急事就去忙。” 原本她还在想,若是裴俭追问缘由,难道真要将这些年的桩桩件件细数出来?倒像是想要被挽回的抱怨。 这般也好。 裴俭沉默许久,起身前对她道,“宫中急召,其余事等我回府再说。” 但她终究没有等到裴俭。 当天晚上,念兮腹痛如绞,连呕数升黑血。 太医们束手无策,遣去宫里请人的侍从去了一波又一波,裴俭一直未归。 来不及擦去的血渍浸透了她胸前衣襟,弥留之际,念兮有些心酸。 她最怕孤单。 可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个。 若早知这一生这样短暂,她一定不会辜负时光,恣意过活。 好好爱自己。 第2章 重活 “小姐,这已经是府里最细纺纱做的里衣。” 可念兮总觉得身上的亵衣粗硬刺挠,磨得她肉疼。 重活一世,连带这身皮肉都矜贵起来。 上辈子她是丞相夫人,里衣用的是最上等的葛纱料,轻薄如云冬暖夏凉,一匹足值千金。 而今,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那晚她中毒呕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当年的闺房中醒来! 念兮记得,十五岁这年,爹爹高升,调任京官,她随全家进京,因水土不服,接连病了许久。 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她才终于接受了从二十八岁回到十五岁的事实。 是的,她重生了。 在没遇到裴俭的时候。 “妹妹当真不同我去论经大典?” 门外,兄长温清珩隔窗问道。 三月三,上巳节。 崇明楼设论经大会,广邀文人才子吟诗濡墨,谈经论道,烹泉煮茗。 温清珩已进了国子监读书,今日雅集,同窗太半都会去崇明楼论经。妹妹自幼受父兄熏陶,从前最爱这样的文人盛会。 念兮正在梳头,闻言叫侍女将窗户撑开,“哥哥忘了,前儿我已应了慕表姐的约,今日原是要去曲水游春。” 温清珩当然记得。 不过是不死心,想要再问问妹妹罢了。 眼见念兮一身银纹百褶如意月裙,簪花挽髻。春光在她周身拢了薄薄一层光晕,肌肤剔透似玉,娇憨婉约,绝不是与他出行的男子装扮,只能悻悻道: “你病了这一个月,出去散一散也好。” 兄妹两人隔着窗说话,随意又自然。 温家人口简单,温氏夫妻鹣鲽情深,婚后育下一儿一女。温清珩素来疼爱妹妹,旁的少年只恨弟弟妹妹恼人,他却不同,自幼便爱带着粉雕玉琢的念兮玩。 念兮假装没看到兄长的失落,仰起脸笑,“哥哥今日也要好生表现。” 重生一次,她当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 上一世她去了崇明楼,遇到了在论经大典上一鸣惊人的裴俭。 她头一次见到那般沉稳内敛,英姿隽迈的少年,论经坛上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不免少女心动,就此沦陷。 可她以为的情投意合,却不过是对方的将就。 对于裴俭,她热烈过,努力过,挣扎过。 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逐渐暗沉的爱意,从笃定到犹疑,直到消磨殆尽。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温清珩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忧心忡忡,“去了曲水,记得紧跟着慕表妹。若是……遇上什么獐头鼠目的后生,切莫与他好脸色。” 上巳节,京里年青男子一半去了崇明楼论经,剩下的多半就在曲水池畔,且多是京中纨绔、贵胄子弟。 在温清珩看来,叫如花似玉的妹妹独个曲水游春,实在不甚妥当。 “哥哥放心。”念兮轻柔浅笑,一双黑眸满是乖巧温柔。 前世循规蹈矩,念兮做了十年的裴夫人,只觉得身心枯萎。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情爱的滋味。 如今她十五岁。 尚未婚配,年华正好。 她当然要结识更好的儿郎,享尽被爱的滋味。 这一回,她要让自己快活。 …… 国子监 裴俭天色未亮时起身,点灯坐在桌案旁读书。 这些年案牍劳形,忙于政务,学问上他早已生疏。好在不久后的殿试考题他仍旧记得,再来一次,蟾宫折桂于他不是难事。 只是时间太久远,他都快忘了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 那时从宫里出来,府里的下人告诉他夫人重病,尚未到家,又有下人来报,夫人已经过世。 裴俭坐在马车上,刹那心口像被重锤碾过,既惊且怒,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国子监的屋舍内。 重生于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过去的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可每日疲于公务,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政敌,一刻也不能松懈。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监生,却多出十几年的经验。只要他入仕,便能更快、更狠地打压对手,站上高峰,大权独揽。 是以,他很快冷静接受了现实。 等外面天光大亮时,裴俭放下书简,打开门,迎面遇上准备回房的顾辞。 国子监每旬放一天假,其余时间,所有监生必须住在校舍。一个院子四间房舍,顾辞就住在裴俭隔壁。 校舍简陋,洗漱都在院子的盥洗房。顾辞便是刚洗漱完。 “时章,你真不去曲水?”顾辞朝他挤眉弄眼,“听说你那表妹今日也去。”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 裴俭父母过世后,顾辞的母亲王夫人对他照顾良多。顾辞父兄常年镇守边关,裴俭与顾辞比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嗯。”裴俭应声。 顾辞早习惯了裴俭寡言的性子。他好武不好文,万不会去崇明楼论经,“你放心,你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妹,绝不会叫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觊觎了她去。” 曲水流觞,多地是男女定情的佳话。 “不用。”裴俭直接拒绝。 他对许表妹并无男女之情。重生的这些日子,他多出了许多时间,心中只反复想着一件事—— 温念兮为何要与他和离? 他与温念兮相识近十三年,做了十年的夫妻。他自认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奴仆环绕,锦衣玉食。 可女子总是贪心。 要了利禄尊位,又要夫君体贴。 裴俭不觉蹙眉。 肩头却忽然被人锤了他一拳 顾辞扬声问,“想什么呢?摔了一跤后就奇奇怪怪的。” 不知为何,顾辞总觉得这两日裴俭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威严气场。 裴俭收回神,不动声色,“院子其他两个人呢?” “秦朗估计还没起,新来的那个温清珩……好像回去接他弟弟?据说他弟弟也想去论经大典。” 裴俭与顾辞皆是爽朗清举,俊美风姿的出色儿郎,今年十九,早惹得京中不少小娘子芳心暗许,他二人倒是洁身自好。不过顾辞开朗,裴俭更为沉稳。 直到此刻,裴俭才记起一件重要的小事——温清珩带来的所谓弟弟,便是温念兮。 很快,他们将第一次相遇。 裴俭面无表情往外走。 未来的路,早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他已经规划清晰。 念兮不是一个称职的丞相夫人。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再为女人去浪费精力。 念兮,她必须先学会懂事。 站在崇明楼上,裴俭仍下意识寻找那抹熟悉窈窕的倩影。 然而念兮,始终没来。 第3章 潇洒美少年 曲水江畔。 王慕宜牵着念兮,一径说着话。 “前些日子到府上瞧你,总见你病恹恹的没精神。我娘怕我扰了你养病,今日总算是大好了。” 念兮轻笑,“多谢姨母,表姐惦念。” 念兮口中的姨母便是广平侯夫人。姨母与她阿娘皆出自陇西李氏。当年姨母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广平侯世子,她阿娘却一眼相中了姿容俊雅的新科探花温远桥。 外祖父李公赏识父亲才情,尽管温氏家薄,依旧将阿娘嫁了去。 这些年父亲一直外任,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调回京城,在国子监任从四品的闲职。 “亲姊妹间,再别说这些外道的话。” 王慕宜是个擎天架海的性子,一身绯色穿花云锦,发髻高束,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味,说的却尽是些小儿女的话: “今日来的这些郎君,我尽打听过了,家世门第都不差。你若瞧着哪个称意,只别一味害臊。” 她已许了人家,正是门当户对的平阳侯府世子。今日曲水出游,便是为表妹的终身。 温姨夫很有些文人的酸性,王慕宜瞧着表妹玉净花明,楚楚动人,只怕她也同姨夫一般清高古板,那可就辜负了她娘的一番苦心。 谁知念兮却问,“女子若是太主动,会不会叫人瞧不起?” 王慕宜心中一喜,急忙道,“哪里会!你瞧见前面那棵柳树下的女子没? 她是兵部尚书之女,名唤许宛歆。从前跟裴家大郎订过亲,后来亲事虽退了,可她却对裴俭一片痴心,满京皆知。咱们都觉得她特别勇敢。” 念兮还是头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听裴俭与许表妹的故事。 前世她去了崇明楼,通过哥哥认识了裴俭,自以为两情相悦,满心欢喜。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起过许宛歆。 原来前世变着花样骂许宛歆的慕表姐,在最开始,是用这样欣赏、赞许的目光看她。 “不过许宛歆眼光不行。” 王慕宜边说边摇头,“裴俭除了那张脸,性格实在太差。对着一众小姐从没什么好脸色,活像人人都觊觎他美色似的。也不知道大家都看上他什么?” 念兮一哂,还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尴尬。 同时又有些好奇,这一世没有她,裴俭与许表妹能不能终成眷属?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她不该对裴俭的事好奇。 这个人已经与她无关。 扬了扬下巴,对着不远处官道上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问道,“那位郎君是谁?” 怎生从未见过? 王慕宜顺着念兮的目光看去,随即笑开,“你说顾辞?镇国公府上的小将军,父兄皆在边关镇守,唯独他留在京里读书。” “京中的小姐们,醒着梦着惦记他的人可不少。” 顾辞一身劲装,腰上佩一柄宝剑。皮革腰带衬着劲瘦腰肢,修长双腿夹着马腹,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被一群人簇在中心谈笑。 银鞍白马,意气风发。 当真出色。 瞧见对面的男子回看过来,念兮收回视线,淡淡道,“是吗?” 虽然她很想要找一个男人谈谈感情,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五岁。 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中年贵妇,若是生育得早,她的孩儿大约也在这群人里面玩耍。 念兮很难说服自己,去毫无芥蒂地与这些郎君相处。 然而她不行,有人却能轻易帮她办到。 所谓曲水游春,与平日里的宴席也没什么两样,吟诗作画,扑蝶赏花,或是放飞纸鸢,游船赏景……差别不过是这一日,长辈们会相对宽和,对郎君小姐们少一些男女大防的限制。 念兮在慕表姐的介绍下,结识了一众小姐。 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将来都嫁得名门。念兮前世同她们打过不少交道,连带着各人的习性喜恶都知之甚清,交谈时更驾轻就熟。 叫在场的贵女感到既亲切又好奇。 众人先前还觉得念兮家世低微,后面便只觉得她可亲可爱。 “她外祖可是陇西李氏,真正的高门望族。这样的人家,女儿怎生会差?” “那一管吴侬软语,原先只当是个娇滴滴的性子,谁知却是难得大气,再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这时有人酸溜溜道:“方才她一来,有不少郎君偷偷看她。” 此言一出,众女默然。 只因念兮实在生得出色。 眉若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皮肤细腻如玉,明眸顾盼生辉,流转间便带出一段清艳绝尘。 偏生眉宇间还藏着一缕似有还无的愁。 诱人遐思,惹人怜爱。 方才她一来,整个曲水都有片刻的安静。 只怪女娲娘娘捏人时偏私,将天地精华独独给了念兮一个。 此时又有人打趣,“我原先只当满京城里只许姐姐生得绝色,如今温家小姐一来,倒是难分伯仲了。” 许宛歆正在煮茶,闻言笑容一滞。不过很快遮掩过去,手下动作不停,声音轻柔,“我资质粗陋,自是比不上温家妹妹。” 这些话念兮全然不知。 方才与众女闲话,即便那些人日后都是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可此时此刻,尚且稚嫩青葱。便是彼此间言语争锋,也都是小女儿的娇俏与天真。 如同带着花露的玫瑰,有着蓬勃的妩媚。 念兮莫名其妙的被感染,迅速地融入其中,变成真正的十五岁姑娘。 春光明媚,年华正好。 她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慕表姐与她一起放纸鸢。 可纸鸢太大,便是加上杏月和春桃两个丫鬟,四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风筝放起来。 念兮倒不觉沮丧,明艳的脸庞一片轻松肆意。她取帕子擦汗,举目时正巧与一双深邃凤眸撞上。 是先前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郎君,顾辞。 念兮不闪不避,轻柔一笑。 青年怔愣一下,片刻后抬步过来。 “需要帮忙吗?” 那声音清朗,逆着光,春日暖阳柔柔拢在他周身,笑起来格外灿烂耀眼。 念兮心头莫名浮上一句—— 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4章 只要她喜欢 裴俭也有张极出色的相貌。 念兮从前跟他在一处时,总是紧张又羞涩。 她不敢抬头,怕自己笑容不端庄,不敢说话,怕自己学识浅薄,就连在他面前喝一口茶水,都要反复斟酌,唯恐举止不够优雅。 她总怕他瞧见她的不好,担心他会不喜欢她。 兄长说裴俭喜欢饮子,从来娇惯的她,夏日炎炎埋首在厨房,只为做出各种口感不一的汤品,浆水给他。 她会细细品味裴俭说的每一句话。 仔细揣摩,然后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追逐一个人真的很累。 十五岁的念兮会咬牙坚持,二十八岁的念兮绝不肯再委屈自己。 “这风筝大约是坏的。”念兮神色舒展,答得理所应当。 风筝放不起来,肯定是风筝的问题。 顾辞被这话逗笑。 他看到少女欺霜赛雪的脸上尚有方才跑动的红晕,下巴尖尖小小,一双眼睛妩媚生辉,梨涡浅笑,如同漾着春水。 万般惹人怜爱。 顾辞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视线,“风筝太大,须得马跑起来拉着往上飞。” “我不会骑马,你能帮我吗?” 她微仰着头看他,声音软柔,杏眼纯真。 谁又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至少顾辞不能。 从刚才念兮下马车,他就注意到她。 也没法子不注意,她像是独占了曲水的春天,娇艳的天地间只余她一抹亮色。 于是顾辞亲自骑马,替念兮将风筝放得最高、最远。 王慕宜看着天上的风筝,不可思议,“你怎么做到的?眼高于顶的顾小将军居然亲自给你放纸鸢。” 晌午的阳光有些晒,念兮拉着表姐去树下,头也没回道,“我又不会骑马。” “……这是骑马的事吗?” “怎么不是呢?”念兮扭头,明媚的脸庞笑容恣意,“咱们自己又放不起来。” “你没看到那边的小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念兮被表姐的话逗乐,也真的笑出声。碧空如洗,照的她眉目精致,灼灼明华。 “无所谓。”她轻声道。 年轻的时候,碍于矜持与颜面,十分的欢喜只敢露出三分颜色,往往口不对心,迂回反复。 如今她已足够成熟,敢于表达自己得喜恶,更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顾辞神采拔擢,气质干净,与他相处,叫念兮感到愉快。 这就够了。 重活一场,她只想取悦她自己。 “我快活就好。” 王慕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扭头瞧见表妹眉梢眼角的明丽生动,如同燃烧的烈烈火焰,带着无限的生命力,眼底又似含着凄凄荒芜,淡漠孤寂。 这般秾丽又凄清。 她忽然觉得,顾辞为念兮所迷,是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正胡思乱想,念兮已经迎上前,接过顾辞递来的风筝线,仰起头细声道谢。 顾辞被少女直白的夸赞夸的脸红,手心带出薄汗。 看着念兮小心翼翼的提着风筝线,他故作不经意道,“骑马倒也不难。挑一匹温顺的马,最重要是找一位稳妥的师父教导。” 念兮随声应和,“是吗?” 顾辞状似随口,“我自五岁起练习骑射,骑马的功夫倒是不错。” 念兮将提线递给一旁的杏月,转过头盯着他瞧。 顾辞被看得喉咙发紧,有种被当场拆穿心思的尴尬。 正想说些什么,念兮忽然凑近,抬手将他肩头的落花拂下。 顾辞尚未加冠,长发高束脑后,他身量极高,此时半躬身子与她说话,发尾也随之垂了下来。 春风一吹,轻飘飘落在念兮胸前。 他这才惊觉两人距离亲近。 呼吸里都是少女的清甜味道。 顾辞说不清这是什么香气,只觉得叫人心跳加快,越来越快。 “是落花。”念兮很快退开,笑着问他,“骑马我倒是想学,就是不知难不难?” 纵使顾辞之前从未向哪个姑娘献过殷勤,可这就像是男人的本能,已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不难,我教你。” 念兮笑着应好,又指着树下的王慕宜道,“只顾着同你说话,倒将表姐冷落在一旁。” “我走了,今日多谢你帮我放纸鸢。” 她并非故作矜持,走得更是干脆洒脱。不等他再说什么,连带那股春日朦胧气息,一并走远。 顾辞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一颗心似被攥紧。 在她身边,他甚至不能思考,只被那一颦一笑牵心。他明明不是内敛的人,广结好友,世交家中的贵女也结识不少。可没有哪个人,像念兮一样,叫他无法抗拒。 望着前方那抹窈窕身影,顾辞不由扬声,惹来不少注目: “下次休沐,我教你骑马。” “好呀~” 第5章 顾辞的心上人 裴俭依旧像上一世一般,在论经台上大出风头。 也顺理成章地结识了太子殿下,受到他的赏识。 不论是同窗还是师长,看他的目光都带着赞许甚至仰望。 人人都知道,他裴俭,裴时章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当然是好事。 可裴俭心中,却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淡淡落差。 其实,他早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这些年宦海沉浮,这点儿成就于他,甚至激不起半点涟漪。 至于心头的那点失落,大约是那群喝彩的人里,再也找不到一双清亮、明媚的杏眸。 只是不习惯罢了。 裴俭告诉自己。 可走出崇明楼,他后知后觉地记起前世——温清珩的“弟弟”十分仰慕他的才华,温清珩一力请他过府一叙。 盛情难却,他跟着“兄弟”二人去了温府。 坦白讲,岳母不算个脾气好的妻子,岳父却是难得的好丈夫。从来耐心,任妻子数落也不吭声。 那是裴俭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有爱的家庭氛围。 说起来,从头一次见面起,岳父、岳母一直都待他很好。 直到他们成婚,直到念兮没了那个孩子。 裴俭突然感到一阵意兴阑珊。 这一世,没了念兮,温清珩也不再邀请他去温府。 裴俭推掉同窗好友的宴请邀约,独自往回走。 校舍里静悄悄,今日休沐,学生们大都家去了。 裴俭一个人坐着等顾辞回来。 从前身居高位,公务繁忙,他只恨时间不够,分身乏术,此时闲下,方知时间漫长难熬。 不知怎得,裴俭又想起了念兮。 上一世的念兮。 他不知道在他忙碌的日日夜夜里,念兮漫长而又寂寞的时光,又是如何打发? 想到此处,胸口忽然有种细微绵长,不断蔓延的难受。 他不肯叫自己再往下去想,起身走出了国子监。 …… 镇国公府 王夫人见他来极是高兴,“时章可用过饭了?才从论经大典上回来吧?小六去了曲水,也不知是不是疯野了,还没回来。” 说着又一叠声地唤丫鬟传膳。 “怎么瞧着你又清减了几分?读书虽要紧,身子更是本钱。切不可仗着自己年轻不当回事,每日都要好好用膳。” 镇国公和大郎、二郎镇守边关,顾辞的三个姐姐也已出嫁,顾辞要在国子监读书,偌大的国公府,就只剩王夫人一个。 是以每次见到他,王夫人总有一叠的关切话要说。 从前只习以为常,今日却忍不住问道,“夫人方才是在听戏?” 裴俭来时,王夫人才打发了戏班出去。 “镇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王夫人笑道,“年轻时我是顶不耐烦听戏的,总觉得一出戏能唱到天荒地老。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国公爷又不在身边,这才渐渐觉出听戏的味道来。” “看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时章,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 方才听王夫人说话,裴俭心下有一瞬间的慌张。 念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戏的? 他不记得了。 裴俭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了。祖父为家族计,将父亲郑国公世子的爵位传给了二房。 祖父母相继离世,他也从正院被赶了出来。 二伯母刻薄,他虽是裴家大郎,却备受欺凌。王夫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时常照顾他。 从小他就知道,他没有退路。 若是不上进,等到了年纪,二伯父会给他随便配一个妻子,他们一家一辈子都要仰仗二房讨生活。 裴家大房再无出头之日。 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懈怠,读书、为官,他没有第二条改变命运的路可走。 好在他还算争气。 再后来,他遇到了念兮,他的妻子。 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忘了当初对念兮心动的理由。 只记得他从孤身一人,拥有了一个家。吃饭时多了一双筷子,睡觉时多了一床被寝…… 裴俭直到此刻才想起来,他与念兮,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用过一顿晚膳。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念兮说,她不爱他了。 起初听到“爱”这个字时,裴俭只觉得可笑。 他是谁? 大夏史上最年轻的宰辅,即将接任右相,独揽大权。 他每日要处理数不尽的国家大事,他的一句话,一个态度,就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邦国的命运。 爱这个字,对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来说,太轻了。 轻飘的载不住阅历,轻浮的拖不住年华。 可现在,裴俭知道,念兮是真的,不爱他了。 裴俭咽下嘴里的苦瓜,只觉得苦涩到心里。 就这样吧,他告诉自己。 他有既定的路要走。 而她,也会有更体贴的夫君去照顾、爱护她。 这一世,他选择没有她。 放过她。 “顾伯父近日可有书信回来?是不是快回京了?” 这才是裴俭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就在半年后,顾国公父子因防守疏漏,以致北梁突袭。北梁骑兵以迅猛之势一路向南,一连攻占数十座城池。 百姓流离,惨不忍睹。 顾氏父子三人更是在攻城一战中,以身殉国。 消息传回京都,王夫人一病不起。 朝廷要治镇国公府疏漏之罪,是顾辞一力承担,远赴边关,力抗北军,此生再未回到中原。 后来裴俭官拜左相,曾多次翻阅当年卷宗,事起却因顾承业疏漏。如今重生回来,自然要避免这场滔天祸事。 提起丈夫,王夫人眉眼间笑意加深,“最迟十一月底,国公爷就回来了。等他这次回来,便要向陛下请奏告老,留在京都。”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夫人止住话头,朝着门外的人笑骂,“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不知稳重。” “娘见了时章,自然是看儿子不顺眼了。” 说话间,顾辞从外面进来。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使本就出色英挺的五官更显蓬勃,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心情极好。 “这是遇到什么喜事?” 王夫人打趣,“难不成遇上心上人了?” 破天荒地,一句话竟叫顾辞红了脸。 王夫人更加高兴,连忙追问,“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曾见过?” 顾辞被说得不自在,转头对裴俭道,“回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今日论经大典,太子殿下都对你赞赏有加。我兄弟就是这个!” 他对裴俭竖起了大拇指。 顾辞一向豁达,更知裴俭一路不易。看到裴俭成功,他是真心高兴。 裴俭倒不觉这有什么好夸耀。 可眼看王夫人和顾辞都兴致高涨,便也止住话头。 他已决心放下念兮,一往无前走向既定未来,也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再付出真心。但对于顾辞能找到心中所爱,他满心祝福。 于是问道:“回来得这样晚,难不成还去姑娘家用晚膳了?” 第6章 人还是要吃点好的 念兮回到府上,大哥温青珩正兴致勃勃讲今日崇明楼论经,“裴时章当真华采,一人与对面三人,临危不乱……” 事关裴俭,念兮不想听,正打算回房洗漱,李氏先看见了她: “念儿回来了。” 念兮只得进正房与父母兄长见礼。 温青珩谈性正浓,温父又素来惜才,闻言抚掌,“此子必成大器。” 又问:“怎不将他请至家中一叙?” 上一世,是念兮一力撺掇将裴俭请到家中。 还不等温青珩懊恼,李氏率先开口,“念儿云英未嫁,请个外男到家中做什么?” 父子两立时闭口不言。 “今日游春,可有什么趣事?”面对女儿,李氏另有一番和颜悦色。 念兮随口道,“也没什么趣事,倒是碰上一个有意思的郎君。” 李氏笑问,“怎么说?” “长得好,性格也不错。” “身高体量如何?是哪家的子弟?” 念兮已经到了婚嫁之龄,李氏不求攀附高门,只希望女儿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一生顺遂。 这会儿温氏父子也顾不上什么裴时章,全都死死盯着念兮,生怕她说出什么心仪之类的鬼话,戳人心窝。 好在念兮也不想继续,“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氏还想再问,念兮只能撒娇卖痴,“阿娘,出门一日我都要饿慌了,什么时候传饭?” 李氏只好作罢。 夜间就寝时,丫鬟杏月问她,“小姐白日不是应了顾公子的约,怎么不同夫人讲?” 时下虽风气开放,可顾、温两家并非世交,往来不繁,顾辞想要约念兮,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念兮望着镜中绿鬓朱颜的少女,语气满是不以为意,“他约我,自是要自己想办法。若连这点心思都不肯用,那还有什么意思?” 上一世她一心为着裴俭,便是连出门这等小事从来都是自己寻借口,不肯叫裴俭劳心。 这一回,她再也不想惯着谁。 事实证明,顾辞是个有心人—— 曲水游春的第三日,兴武侯府便发了帖子,请念兮过府赏花,时间就定在国子监休沐那日。 兴武侯世子夫人是顾辞的大姐。 李氏自是允准。 于是休沐那日,念兮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袅娜立在兴武侯府门前。毫不意外地看到候在门前的顾辞,笑问道: “等很久了吗?” 顾辞原以为念兮会问他怎么会在兴武侯门口。 他已经备好了说辞,结果她都没问。 仿佛是天生的默契,一切都无需多言。 “没有。”顾辞有些脸热,迈步朝前走去,“大姐在花厅,我领你过去。” 兴武侯世子夫人是个极和善的妇人,拜谒过后,她只推说家务事忙: “花园里牡丹开得正好。小六今日牵了匹马过来,就拴在马厩里,难得一匹良驹,念兮不如去瞧个热闹?” 难得体贴又周到。 念兮明白,这都是顾辞的安排。 往马场去的路上,念兮眉眼弯弯,“你教我骑马,还要安排这许多事,会不会很辛苦?” 顾辞自然不会觉得辛苦。可女孩能看到他的用心,更叫人高兴。 他故意沉声,“我做骑射先生时严厉,你可千万当心。” 念兮闻言,郑重其事停下脚步,一双眼睛清黑透亮,如碎着水光的星辰。她将一双纤细嫩白的小手伸到顾辞眼下,煞有介事道,“学生笨拙,请先生到时轻些责罚。” 顾辞垂眼看着那双手,撑不住先笑了。 日光清亮,一重风过,杏色、白色花瓣簌簌飞落,飘在两人身上。 念兮这才注意到顾辞今日装扮,一袭窄袖束腰短打,皮革腰带衬着劲瘦腰肢,双腿修长,走动间带出蓬勃力量。 崭新的春日,崭新的男子。 念兮内心深处有种久违的快乐。 人果真还是要吃点好的。 顾辞给念兮准备的是一匹极漂亮温顺的小马。四蹄皆白,全身乌黑发亮,十分特别。年岁不大,喂它吃糖时会凑近蹭人的掌心。 “它叫踏雪。” 念兮先与马儿亲近一会儿,再由顾辞扶着上马。 马缰粗硬,顾辞心细,还特意为念兮准备了手套。 “我父兄常年在外,家中只有母亲和三个姐姐,她们虽是长辈,到底也是女子,我虽是老幺,也时常留心这些。” 这是在变相解释他对女子细致入微的原因。 又暗示他家人口简单,温馨和谐,再没有什么妻妾相争的烂事。 裴俭就从来不会注意这些小事。无论念兮换了新衣,或是变了发饰,她若不说,他永远也发现不了。 他太忙了。 忙着振兴门楣,忙着揽权夺利,身边人的大事小情,他分不出半点心神。 念兮戴着簇新的麂皮手套,笑意盈盈,“知道了,顾先生。” 顾辞听到这个新称呼,只觉得夏日提前,浑身燥热,又忍不住笑起来。 接下来的教学很顺利。 一个耐心十足,一个聪明灵巧,半个时辰,念兮已经能在不用顾辞牵绳的情况下,在马场慢走几步。 她十分欣喜,回身朝顾辞招手,不料马儿忽然一个纵跃,念兮纤瘦的身子一甩,腰肢轻软似柳,弯出一道婉转弧线,眼看就要跌落—— 顾辞见状几步上前,抓紧缰绳,双臂使力跃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迫使马儿停下。 事发突然,他生怕念兮被甩落到马下,情急之下使了全力,一双手臂如同铁臂一般,箍在念兮腰侧。 念兮吃痛,眼底不觉涌上一层薄泪,回头看向顾辞。 春光映着女孩轻柔的面颊,眼底的浮光如碎金,一漾一漾。两人距离更近,顾辞清楚地看到,女孩眼底跃动的不是泪水,而是叫人迷失的酒。 他倏忽下马,却恍惚察觉心底有什么正破土而出。 “对不住,都是我的差池,”顾辞满是歉疚,“可吓坏了?” 念兮被他扶下马,笑着摇头,“是我没抓紧缰绳,顾先生该罚我。” 说着,她当真掌心向上伸出手来。 可显见不是诚心,那手上还戴着麂皮手套。 顾辞见她并无大碍,心下微松,垂眼瞧着第二回伸向他的手,忍不住轻轻拍了下。 虽隔着手套,顾辞仍觉得相触的地方一片酥麻,沿着指尖一路倒流回心脏,直叫一颗心也跟着饱胀震颤。 “你头一天骑马,今天就先到这里。不然时间长了容易腿疼。” 念兮从善如流。 两人往凉亭处休息。 顾辞从未有过这般愉快、惬意的体验。 以至于侍女请他们回花厅吃茶,婉转提醒时辰不早时,他才惊觉时间过得太快。 他与念兮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以为举凡大家闺秀,总是喜欢花儿粉儿,或是琴棋书画这些他并不多感兴趣的话题。 可念兮不是。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接得上,妙语连珠,也不会一味顺着他的话,叫顾辞感到无比欣喜与放松。 她是那般可怜可爱。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正正踏在他的心上! “她是我的真爱!” 回到国子监,顾辞迫不及待与好兄弟裴俭分享这个好消息。 第7章 顾辞的“小表妹” “谁啊?” “什么真爱?” 裴俭尚未开口,校舍院子里其他两位闻声问道。 都是十八、九岁的儿郎,若非在国子监念书,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这般话题自然感兴趣。 秦朗觑着顾辞,挤眉弄眼,“究竟是哪家闺秀,能拿下咱们眼高于顶的顾小爷?” 温清珩才从家来。 妹妹不在家,他今日早早回了国子监。不过他才住进这个院子不久,与其他三位同窗不算相熟,只在旁含笑听着。 可偏偏就是因为温清珩,叫顾辞饱胀的倾诉欲难以纾解。对于未来的大舅哥,他很难以平常舍友的关系看待。 于是难得的,顾辞扭捏起来,脸上还露出两抹可疑红晕。 他清了清嗓子,面朝温清珩,难得郑重其事,“我会对她好的。” 温清珩被顾辞认真得一脸莫名,秦朗更是怪叫两声,目光在温、顾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不是吧青野(顾辞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也不能对窝边人下手啊!” 秦朗嗓门不小,裴俭嫌弃地挪开两步,离他远点,这才看向顾辞: “是谁家的姑娘?” 上巳节那日,顾辞说他在曲水边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裴俭起先并未在意,也没追问名姓。 后来顾辞朝他要马,说要教那姑娘骑马。 顾辞与他都是爱马之人。不过顾辞更喜欢膘肥体壮的烈马,而他喜好收集各色宝马。 踏雪便是其中之一。 以他们二人的交情,一匹马自然不在话下。 裴俭自重生后,有许多事需要着手准备,他并无多少精力关注好兄弟的动向。可顾辞这些日子动静很大,他便是不留心,也听到、看到不少。 想到年末镇国公府的那场祸事,裴俭觉得,若是这姑娘人品、家世不错,便是顾辞最终还是要镇守边关,有佳人陪伴在侧,或许也能聊慰寂寞。 是以才有此一问。 对好兄弟裴俭,顾辞自是没什么好瞒的。 可身边杵着他未来大舅哥,国子监里更有未来岳父温司业,他半点不敢走漏风声。 他虽已郎心似铁,但是念兮对他…… 顾辞却无半分把握。 她就像是一个谜。 初时只觉得她生得美貌,性格温柔,当真与她相处起来,才知她聪慧、体贴,妙语连珠。 与她相处,他就是个愣头青。 当此情形,自然不能叫温清珩知晓他觊觎人家妹妹! 于是只能含糊其辞,“是南边新进京的一户人家,你不认得。” 他心虚,怕温清珩听出什么异样,又着补一句,“是……我的远方表妹。” 裴俭在听到“南边进京”时稍愣了一下,等顾辞说是远房表妹,很快又恢复平静。 “怎么人人都有表妹?”秦朗捶胸怪叫,“就我没有表妹!” “时章有许表妹,青野有远房表妹,景和(温清珩字),你有没有表妹?” 温清珩人如其名,是个极清润守礼的君子,闻言道,“我没有表妹,不过我有妹妹。” 他话音刚落,裴俭和顾辞二人眼皮同时一跳。 不等秦朗狗嘴里再吐出什么,齐声道,“不早了,景和回屋歇下吧。” 温清珩:“……哦,好。” 秦朗:??? …… 而此时的念兮,正对着妆奁蹙眉。 慕表姐下个月成亲,她却连一件像样的添妆礼都拿不出。 父亲为官清廉,他们家日常开销不算宽裕。 前世慕表姐对她照顾良多,念兮想在表姐大婚时送上厚礼,聊表心意。可她目前的积蓄,连在珍宝阁买一件瞧得上眼的首饰都不够。 说起来,裴俭这狗东西做夫君不行,为官敛财倒是一等一的能干。日常穿用无不精致,宝榻珠帘,玉盘金盏,念兮从没为这些身外物发过愁。 正一筹莫展,丫鬟兰芝端着一杯浆水进来: “奴婢按小姐日前教的方子,做了桂花浆水和玫瑰浆水,您尝尝对不对味?” 时人好饮。 不单烹茶点茶,还有各类浆水、渴水、引子等等,深受京城人们追捧。 大夏朝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闲暇时都爱用一碗,区别不过用料贵贱之分。 东、西两市,香饮店比比皆是。 念兮一时也变不出钱来,只能先将愁绪放下。 一碗酸甜的玫瑰浆水下肚,心情也好了不少。 兰芝立在一旁,万分钦佩道,“小姐当真巧思,这般美味的浆水也能想出来。” 念兮不以为意,“哪里就有那么好喝?” 前世,她是惯喝这些饮子的。 “当然!” 兰芝只差举手发誓,“奴婢还从未喝过这样的浆水,米香跟蜂蜜、花果香气交错,酸甜清新,奴婢也形容不上这种味道,就感觉喝下去心里特别满足。” 念兮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因裴俭喜欢饮子,又素来苦夏,她没少在这上面下功夫。 也不光浆水,不论冰雪、酥山、凉浆、熟水……她翻遍古籍良方,也创新了不少口味。 可对她挖空心思做出来的东西,裴俭总是淡漠。 念兮以为是不合他的口味。 直到她无意间听到许表妹与身边的嬷嬷提起,“表哥说,只有我亲手做的饮子才有家的味道。旁人做的他都喝不惯呢。” 才知道,是不合他的心意。 她曾想过开一家专卖女客的饮子店,专给夫人小姐们消磨时光。 那时裴俭刚升任户部尚书,她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裴俭冷着脸堵回去,“不用你抛头露面去补贴家用。” 如今…… “兰芝,再做两份新的送到正房。” 念兮眼睛亮着光,她想到给表姐添妆的钱从哪里来了! 正房 “……想在咱们的绸缎铺子里卖浆水?” 李氏耐心听完女儿的话,随口道,“当然可以啊。” 自家布行,只需腾出一小片地方摆卖浆水,这有什么问题? 念兮准备了一肚子说辞,闻言反倒迟疑,“……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李氏失笑,“这值当什么?支个伞,推个车就能卖的浆水,还需大费周章不成?” 不过—— “怎么忽然有兴致卖浆水?” 李氏点着她的额头,“前段时间见你总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最近心情好了?” 念兮闻言一愣。 在真正关切你的人眼里,即便再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们也能察觉到。 前些日子她才重生回来,满身消沉丧气,原来阿娘都看在眼里。念兮压下快要喷涌而出的泪意,趴伏在娘亲怀里。 “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声音囔囔道。 再活一次,做二十八岁温念兮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李氏笑道,“我就说京城里好儿郎多的是!” 念兮不解,从阿娘怀里探出头,“什么意思?” 李氏也是一脸震惊,“你前段时间不高兴,难道不是因为咱们进京,再也见不到邻居家那小子?” 第8章 念兮,是他喜欢的姑娘 隔了前世今生,念兮已经忘了在南边时的邻家弟弟长什么模样。 记忆里似乎与她一般身量,样貌精致,听话乖巧,从前总与她一处玩耍。 前世的她,大约也当真为此伤心过一阵。 不过一进京,她便遇到裴俭,从此一心只在一人。 李氏笑道,“你打小便爱容貌俊俏的。” 她以为念兮是因为顾辞,才忘了邻家弟弟。 念兮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解释不清,只好转移话题,“我打算每日在府里把浆水做好,定量拿到铺子里卖。阿娘你只要拨给我一个伙计收账就好。” 前世没有开成的香饮店,念兮仍旧想尝试。 绸缎庄里的浆水摊算是她的第一步试水。 反响居然还真不错。 往来买布的妇人,基本都会买一碗尝鲜。喝着好了,往往还会带回家去。 渐渐地,这小小的浆水摊也有了二分名气。 刨去成本,一个月竟也有不少收入。再加上阿娘给她添的二十两,念兮终于在表姐出嫁前,送出一份比较满意的头面首饰。 她还看上一个金钑臂钏,打算买来送给自己。如今天一日日热起来,等到罩纱衣时,臂钏戴在胳膊上正好若隐若现。 可不赶巧,等到她去买时,臂钏已经被人买走。 店家倒是热心荐了旁的款式,念兮都不喜欢。余出的钱便多买了料子,给全家做了新衣。 多了十几年的阅历,她的审美眼光自然不比往日。 就比如时下流行的妆面——将铅粉厚重抹在脸上,在腮边、唇珠点上殷红的胭脂。 惨白惨白的脸,猩红猩红的唇,活见鬼一般。 却是未出阁的女郎们最时兴的妆扮。 越是隆重的场合,越是白面红腮。 念兮从前也做此种妆扮,直到一次与裴俭靠近时,在他的深衣胸口处印上一整张红白人脸,场面十分诡异尴尬。 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 是以慕表姐大婚这日,她一身累珠叠纱粉茜罗裙,只略点了口脂,站在人群中,眉目乌灵,眸若春水,弱质纤纤,几多夺目。 与一众厚粉敷面的小姐对比格外鲜明。 也毫不意外的,收获了顾辞的惊艳。 这是两人的第三回见面。 那日兴武侯府一别,念兮与顾辞再未见过。 武举在即,顾辞要发力备考,近日国子监也不大去了,只在家中日日演练。 “最近在忙什么?” 面对念兮,顾辞总是紧张,做不到自然放松。 他当然知道这样问话很傻,可看着花树下女孩瓷白如釉的侧脸,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头。 念兮抬眸,眼波流转,“左不过一些闺阁小事,倒是你,武举准备的如何了?” “没问题。” 顾辞勾着唇,回答得无比认真。 他虽生在富贵锦绣堆,却从来上进。父兄镇守北境,他将留在京中的母亲和三个姐姐视为责任。 自幼苦练武功不说,通身也无一般高门子弟的骄娇二气,反而比寻常郎君更多一份细腻心思。 “若我一举夺魁,”顾辞有些忐忑,试探问道,“下帖子请你到我府上来好吗?” 念兮反应过来,笑盈盈道,“不好。” 顾辞一时怔住。 念兮被他不知所措的呆傻模样逗笑,“当然不好。你可是我的骑射先生,先生夺魁,我这做学生的怎能如此不懂事,还需先生亲自下帖?” 顾辞的心情,就这么跟着念兮的话天上地下来回了一遭。 只剩下傻笑。 “就怕先生嫌弃我的贺礼寒酸。”念兮一双杏眼乌灵,澄澈清凌全是他的倒影。 顾辞赶忙道,“怎么会!” 她肯应下,便是再好不过。 下帖请她过府,与教她骑马那次不同,而是宴请整个温府。 两人来往已有些时日,顾辞想等到庆贺那日,与念兮将关系过了明路。 因为念兮实在太好。 听温清珩说,京中已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出门不照镜子的郎君公子,频繁在她面前出现,甚至有人已去温府提亲! 顾辞当然没有自狂自负到念兮一定会嫁他,可举凡两姓结好,总要有父母之命。 他首先得走出来,叫念兮的父母、兄长看见他才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通信都要避着温家父子的耳目。 可顾辞更不想给她施加压力,所以才会问念兮的意愿。 念兮总是这般坦诚,顾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的沈香水特别好喝。” “哥哥将饮子分给你了?”念兮朝他眨眨眼,“看来你与哥哥相处不错。” 念兮先前在家中做了许多口味的香饮子试喝,温清珩自然大饱口福。 温清珩从不是那等张扬炫耀的性子,只除了念兮。对于拥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他恨不能逢人吹嘘。 除了探讨学问,在国子监里,温清珩说得最多的便是“我家妹妹……” 顾辞不知其他人想法,反正他每次听温清珩讲妹妹,总是意犹未尽,与有荣焉。 于是他在信中与念兮说,他也想尝尝那些好喝的香饮子。 两人虽不能见面,但自兴武侯府过后,便常常书信往来。 其实街上饮子店比比皆是,这不过是顾辞寻的来往由头,也并非真心要喝。谁知第二日,温府下人便送来整整一车的香饮子。 温清珩一个人哪能喝完这些? 于是院子里包括顾辞在内的其他三人,都喝到了念兮做的饮子。 当真叫人口齿留香。 即便是素来沉静寡言的裴俭,都有片刻的愣怔失神。 顾辞心中的激动就更是无以复加。 他被念兮直白的热情深深打动。 尤其是温府仆从一趟趟将食盒搬进院子,香饮子摆满整个食案,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种被宠爱的感觉。 这是念兮送给他的! 温清珩、裴俭、秦朗,他们都是沾了他的光! 一股隐秘而又热烈的情绪激荡在顾辞胸肺之间,几欲喷薄而出。 那一刻,他无比渴望正大光明地向所有人宣告: 念兮,是他喜欢的姑娘。 想到这里,顾辞有些耳热,他递过来一个木匣道: “这是回礼。” 他头一次送姑娘家礼物,眼神躲闪,动作也有些不自然,“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念兮打开,是一只金钑臂钏和一只金花丝镶宝石手镯。 臂钏正是她先前看中的那个。 宝石手镯则是由两个半圆形金片合成,外壁嵌着红、蓝宝石,祖母绿,东陵石等十三颗各色宝石,精致华丽,璀璨夺目。 正好是一套腕饰。 若念兮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许会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推辞不受。 可她当了十年的裴夫人,各色珠宝见过不知凡几。这一套金玉,只能叫她欢喜,还不够叫她惊艳。 真正贵重的是顾辞的心意。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 念兮将手伸出来,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晧腕,声音轻软,玉质柔香: “快帮我戴上。” 第9章 不成亲很难收场 裴俭对于既定目标,从来百折不挠。 不论前方险阻崎岖,不论何种手段图谋,一直以来,他都会达成目的。 可最近在顾辞身上,却屡屡碰壁。 他曾暗示,“从去年起,北梁接连旱灾,加之飞蝗、冰雹,牲畜大量减少,等到今冬,半数人都会饿死。” 这是梁军南下劫掠的根本原因。 顾辞却道,“那不正好?趁其虚弱一举歼灭,我父兄也不必常年镇守边关了。” “梁君老迈,听闻北梁太子一向主战,麾下骑兵更是骁勇无匹。” 当年北梁铁骑踏着顾承业父子三位主将的尸身,破关入境,举朝震惊。 “呼延拓?” 顾辞对于北境也很了解,“听闻梁君更喜欢小儿子,他的太子之位还不一定能保得住。再说了,那支骑兵是没遇到我父兄,否则早被灭了旗帜。” 裴俭耐着性子再劝,“既有隐患,不如早作筹谋。不如请顾伯父上奏,西境行台向北移动,左右多个支援……” 顾辞挥挥手,“这些事情,我父亲自有决断。不说了,我要去演武场。再过两日武举,我答应过她,定要一举夺魁。” 裴俭:…… 顾辞最近太癫了。 以他的实力,武举不成问题。 可为了“她”,没日没夜泡在演武场上不说,空闲时就傻笑发痴,偶尔叹息,独自时还会脸红。 傻得透透的。 正经事是谈不了一点。 秦朗时常拿小表妹调侃他,顾辞回回听得神清气爽。 就连温清珩,也难得在背后说人,“他这是陷进去了,不成亲很难收场。” 裴俭对此不予置评。 上一世顾辞有这般发癫吗? 裴俭不记得。 顾辞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家世、样貌、才情样样拔尖,是京中许多女郎的梦中人。他的未来,原本是看得见的顺遂安乐。 而那时的裴俭,忙着准备殿试,为前程奔波,他没有多余时间,去长久地关注一个生活已经足够圆满的朋友。 更何况,那会儿他还有温念兮,分走他大部分心神。 念兮…… 重生以来,裴俭一直躲避跟念兮相遇的机会。 温司业欣赏他,温清珩也数次相邀,请他去温府做客,他统统以其他事由婉拒。 他不想,也不愿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怕念兮再次对他一见倾心。 裴俭已经想好,等到某年某日,念兮嫁得郎君,他会体面地送上贺礼,以她哥哥同窗的名义。 他会远远地护着她,或者给她夫君在仕途提供便捷,保她一生无虞。 这才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该有的表现。 而不是像顾辞这样,轻狂、幼稚地表露爱意。 裴俭对好友的稚嫩和肤浅十分头疼,自此一心扑在大业,对顾辞关注更少,至于“她”的身份,更加不曾留意。 …… 这日是武举的第三场策论。 念兮与王慕宜约在茶肆。即便两人坐在一隅,也能听到关于武科的议论声。 “顾辞头两场武试皆是头名,尤其骑射,”王慕宜对念兮道,“如今都传他是武曲星下凡。” 念兮倒不知道这些,“是吗?” 王慕宜惊叹,“你都不关心吗?” 世子那时武举,王慕宜一早跑遍京城大小寺庙,武举前几日更是吃不下睡不香,神思不属。念兮居然还有心情约她吃茶。 念兮慢悠悠喝下一口香饮,“我关心又不影响结果。” 裴俭倒是三元及第,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无趣冷淡。 何况,她早已过了为旁人揪心的年纪了。 王慕宜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顾辞?” “怎么会!”念兮扭头看向慕表姐,“顾辞他很好啊。” 她当然喜欢顾辞。 顾辞就像灼灼骄阳。蓬勃、热烈,鲜活,耀眼,带着一腔赤诚,对喜欢和在意从不遮掩。 他还有张赏心悦目的脸。 与他在一处,能时刻体会到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与周围幼稚、无知的郎君相比,顾辞简直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可我怎么感觉……”王慕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想才道,“你对他不怎么上心。” 也没那么喜欢。 念兮正低头研究这家茶肆的香饮菜单,头都没抬,“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怎么比得上你与世子情深似海?” 王慕宜正是新婚燕尔,被她打趣有些脸红,啐了一口道,“你少说我。我可听说顾小将军心里头有个姑娘,特别喜欢。为了这个姑娘,没日没夜地泡在演武场,就为了拿下头名,兑现承诺!” “你别说你不知道这姑娘是谁?” 念兮从来不是扭捏之人,前世对裴俭如此,如今对顾辞也不藏掖,笑盈盈道,“那要好好给他挑件贺礼。” 念兮今日约慕表姐出来,是想要考察西市的香饮铺子。自重生以来,她便囊中羞涩,连一件葛纱料的亵衣都换不起。 可开铺子的成本太高,念兮银钱不凑手,便想要拉慕表姐入伙。 谁知话才起个头,一旁的王慕宜忽然“咦”了一声。念兮闻声看去,就见楼下巷道,裴俭与许宛歆正缓缓走过。 西市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人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居高临下,其实看得并不真切。 可即便隔着喧闹人群,男子气质沉稳冷冽,女子温柔贞静,行在一处,便是道独特风景。 他们进了临街的食肆。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王慕宜悠悠叹了口气,“自裴俭父母过世,两家退亲,多少年过去?谁能想到这两人又走到一处,可见是缘分天定。” 缘分天定? 念兮面上笑容不变,那她前世枉死,是否因生生拆散有情人,遭了天谴? 第10章 裴俭对顾辞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顾辞武举中了魁首。 与此同时,边关也传来捷报—— 镇国公顾承业率军跨过燕山,大败北梁,歼灭敌军数万,夺取牲畜数十万头,攻占高阙。 陛下赏赐加封,镇国公府一门双爵,权势煊赫,一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顾氏大摆筵席,温家也收到了请帖。 而念兮的请帖,则要更早一些。且是京城独一份,由顾辞亲自下帖。 “后日你能不能晚些时辰再走?” 顾辞已经授官,北城兵马司正六品指挥,不日便要上任。 念兮立在廊下,摇头道,“那日父亲有文人雅集,我与阿娘同往顾府庆贺。至于什么时候归家,得由阿娘决断。” 顾辞闻言有些失望。 可念兮的话在情理之中,他正要说些什么囫囵过去,念兮却朝他眨眼: “难不成是有什么惊喜?” 心事被猜中,顾辞也不否认,笑容带些羞赧,“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念兮并不去问惊喜是什么,而是笑弯了眼睛,软声道,“肯定喜欢。” “那日我尽量与阿娘多坐一会儿,晚些走。” 顾辞的脸更热,“后日国子监休沐,我要好的同窗都会来。” 在那双水润杏眸的注视下,他心跳更快。羞涩之下,话也不觉多起来,“有一个是我从小一道长大的兄弟。对了,那匹踏雪便是他的马,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谢他。” 念兮对顾辞的同窗、兄弟没什么兴趣,只是顺着他的话问,“我以为踏雪是你的马。” “我倒是有几匹好马,都是烈马,并不适合初学者。”顾辞生怕念兮误会他吝啬,“踏雪温顺难得,也是我那兄弟的心头好。” “岂不是夺人所爱?” “我们情同手足,他且不会计较。”顾辞解释,“我兄弟最重感情,又极有才华……算了,不说他了。” 顾辞忽然有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平日里与念兮交谈,她谈吐不俗,雅致有章,想来受温司业和温清珩影响不小。 她父兄皆是文人,他却是武将。 若是念兮先遇到裴俭,会不会…… 念兮喜欢俊俏的郎君,裴俭的样貌气度同样出色! 顾辞一向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可不得不承认,他今日的成就与瞩目,离不开父兄和镇国公府的光环。 但是裴俭全是靠自己一点一滴打拼。 即便用最严苛的目光去审视,裴俭与他,似乎更胜一筹。 他忽然不想要念兮与裴俭相识。 顾辞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时,往往带着占有,掠夺和患得患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生怕念兮会对好兄弟感兴趣。 可念兮全都知道。 感情中的酸涩和难以启齿的私心,她都尝过。 念兮只觉得这样的顾辞很可爱,“那等我骑术再好一些,便骑你的烈马。” 她的话很好地安抚了顾辞的情绪。 他感觉念兮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知他懂他,叫他沉迷不已。 顾辞重重点头,笑容明亮又干净,“我的马任你挑。” …… 顾辞这些日子的心情,是肉眼可见亢奋与浮躁。 裴俭见了便觉得碍眼。 在他整日为镇国公祸事奔波时,顾辞简直算是没心没肺,“你明日来我府上前,替我去珍宝阁取一套头面首饰。” “没空。” 裴俭毫不犹豫拒绝。 顾辞像是没看到他的冷脸,自顾自道,“取的时候记得重点看一下簪子和掩鬓,我叫他们重新的。” 顾辞一早便在珍宝阁订了套首饰。 宴会前几日,珍宝阁的掌柜亲自将妆奁送到镇国公府,足见其贵重。 念兮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 那日他亲自替她戴上宝石手镯,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那般细白如凝脂的腕子,天生便要金珠玉器来配。 可云形掩鬓和风鸟花卉簪却有瑕疵,顾辞当即便叫掌柜拿回去修补。 “叫旁人我不放心,这是我目前的头等大事。”顾辞伸手拍了拍裴俭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我打算明日与她表明心意。” “你且要仔细验看。” 裴俭:“……” 顾辞灿若星辰的眉眼就在眼前,尚未沾染顾氏遭难时的苦痛,决绝与狠戾。 明亮又耀眼。 算了。 随他高兴吧。 可等第二日,珍宝阁掌柜小心翼翼从暗柜中取出一个描金绣凤镶珠嵌玉的妆匣时,裴俭的额角狠狠跳了两下。 他深刻反思自己,明知顾辞病得不轻,当时为什么不扭头就走? 而不是站在这里,听掌柜眉飞色舞,讲掩鬓的配色与一百零八种用法。 顾辞这是遇上什么女饕餮? 这一个半身长的大妆奁,怕不是把珍宝阁都要搬空了。 想到顾辞才见那小表妹一面,便开口向他讨要踏雪。 裴俭愈发沉默。 珍宝阁的掌柜姓易,原本正口沫横飞地介绍珍宝,可在裴俭愈发冷淡严肃的气势下,渐渐消声。小心翼翼问道: “您要自提,还是给您送到府上?” 裴俭看着身旁小半身高的妆匣,沉吟片刻后道,“交给我。” 先前他一心扑在大业上,事务繁忙,且对于男女感情,他只觉得麻烦,浪费时间。 如今回想,竟是对顾辞的心上人一无所知。 今日倒正好一见。 裴俭来时骑马,可妆奁太大,难以骑行,只能又叫府里的马车过来。一来二去,便耽搁了功夫。 念兮倒是起了个大早。 她一早梳妆打扮,换了身浅水蓝束腰云锻裙,银沙腰带飘逸,衬得腰肢纤细一握。 腕上戴了顾辞送的那只宝石手镯,与母亲一同赴宴。 温远桥今日有文人雅集,温青珩一早也出门去了,据说是与同窗相约,晚些时候也会去顾府。 念兮并未在意。 自重生回来,她鲜少与哥哥谈论关于国子监的事。哥哥的同窗好友,她都避之不及。 镇国公府位于城西。 西贵东富,即便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聚集之地,顾氏府邸依旧占了整整一条街巷。 可即便如此,顾府门前仍是车马填门,堵了水泄不通。 温府的马车是顾辞亲自迎进去的。 他当真会讨长辈欢心。 对着温夫人李氏,殷勤又不缺教养,一路介绍公府景致,又是打帘又是引见,人又十分规矩,眼风都未朝李氏身后的念兮扫过半分。 行到正院,已把李氏哄得心花怒放。 镇国公夫人王氏更是亲自出门迎接,挽着李氏的手往里走。 前来道贺哪个不是人精? 只看王夫人和顾辞形容,这般将李氏奉为座上宾,就能猜出八分用意。纷纷投其所好,转而恭维李氏。 谁又不喜欢被人奉承? 眼看满屋子的女眷围着阿娘夸赞,念兮撇头看向顾辞。 顾辞学着念兮以往的模样朝她眨眨眼,比了个手势,率先走出正房。 念兮看了眼周围,贵妇人们都很贴心地装作谈兴正浓的样子,谁都没有往这边瞧。 她轻笑了声,也悄悄提裙跟了出去。 第11章 裴俭觉得自己傻透了 裴俭觉得自己傻透了。 顾辞这装首饰的木匣,镶珠嵌玉,描金绣凤,万般花俏,惹人瞩目。 从马车下来到顾府,短短一段路程,他简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让他时刻想要叫长随将手中的妆奁扔掉。 这若是换了以前的裴俭,是决计不会答应帮顾辞去珍宝阁,用来哄姑娘家开心。这样无聊的事,在他看来除了浪费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他愿意给好友多一些耐心。 下人说顾辞在小花厅,还有一位姑娘在侧。 裴俭心下了然。 他准备将妆奁当面交给顾辞的小表妹,且要看看那姑娘的神色。这女子才认识顾辞多久? 就哄得顾辞这般,可见为人轻浮,无甚品味。 顾府的路他是惯熟的,去小花厅要穿过东面的大花园,裴俭不想在人前惹眼,就挑小路走。 路过一处花墙下,听到里面有女子在嚼舌根。 他本不欲理会,直到—— “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叫顾小将军那般看重?” “何止呢!你没见镇国公夫人和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个个都围着她转?” “看她那副狐媚模样,也知不是什么好货。据说举家才调任回京,父亲官职不甚高,大约姓温,叫什么念西还是念东?” 温……念兮? 裴俭愣在当场,一时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怀疑是自己幻听。 这些日子他为了顾府的那场祸事,苦思冥想破局之法,才会出现幻觉。 否则念兮怎么会与顾辞产生联系? 身后长随抱着妆奁,不解的看向仿佛被定了身的裴俭。 花墙那头仍在继续。 “我亲眼看到顾六郎与她去了小花厅。你说这狐狸精真是不安分,到了府里还敢勾引郎君,国公夫人若是知晓,定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那不如咱们去抓奸?”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落在裴俭耳中,只剩荒唐。 抓奸? 抓谁的奸? 温念兮和……顾辞? “时章,你怎么在这里?”秦朗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满脸兴奋,“伯母说青野在花园,快走啊。我对他那个小表妹好奇死了。” 花墙内的小娘子们听到墙外有人,再不敢胡说,灰溜溜散了。 墙外,温清珩也走上前,“时章,走吧。” 秦朗咧着一口白牙,回头对温清珩道,“等见完小表妹,再去拜会咱们妹妹。” 秦朗为人并不轻浮,只是嘴上爱闹。温清珩自不肯叫宝贝妹妹轻易示人,不过他性子好,含笑并不应话。 裴俭一时闭了闭眼睛。 秦朗已急着往前去了。 温清珩也要走,裴俭忽然问道,“景和,你妹妹今日可来了镇国公府?” “来了,方才见我母亲,小妹却不再身边。” 裴俭素来持重,品性端方,温清珩不疑有他,又接着道,“约莫是跟小姐妹去花园扑蝶去了,我妹妹自小便招人爱,身边总围着不少人。” 裴俭原是为试探,听温清珩这话并不知情,也就不再多言。 …… 花厅里,食案上摆了满满一桌,瓜果、点心,最多的还是饮子、浆水,居然还有酥酪。 念兮看向顾辞。 顾辞轻咳一声,耳根有些红,“我将市面上能买到的饮子都买回来尝了,却都没你做的好喝。” “这些是勉强能入口的。我想着你既然做,便必定爱喝。这里热的、凉的都有,不过酥酪寒凉,你尝尝味便好。” 顾辞很会照顾人,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念兮弯着眼睛道谢,“你真好。” 顾辞耳朵更红了,又是给她倒水,又是递果子,“这饮子酸甜口味,今儿天热,我提前在井里湃过。” 念兮笑着接过他递来的金橘雪泡。 “真好喝。” 秦朗嫌后面两人磨蹭,自己加快步伐走近。 离花厅尚有一段距离,他便看到顾辞与一女子挨得很近,不知道顾辞刚说了什么话,她粲然一笑,星眸皓齿。 难怪—— 这是秦朗见到念兮的第一反应。 难怪她能将顾辞迷得神魂颠倒。 那一双美目流转,乌黑眼眸中荡着一层波光,清浅一笑,颊畔浮起浅浅的梨涡,娇憨与妩媚自然衔接,像一朵含着露珠的玫瑰。 顾辞重重咳嗽一声,含着警告。 然后转身看向念兮,“这是我国子监的同窗秦朗,住一个院子。” 秦朗此时已回过神来。 同为男子,他当然明白男人这可怕的占有欲,更何况是对如此明艳的女子。 是以端正神色,只对念兮点头示意,再不多看一眼。 然后朝顾辞嚷道,“东西都给你放好了。好好地怎么又要挪位置?” “自然是有需要。” 这两人在一旁说话,倒给了念兮缓和的时间。 事实上,见到秦朗的第一面,念兮比他还要晃神。 她当然认识秦朗! 日后裴俭升任左相,秦朗是户部侍郎,算是裴俭的左膀右臂。 秦朗的夫人是个极健谈的妇人,念兮也是从她口中得知裴俭与秦朗曾在国子监住一个院子。 如果顾辞和秦朗也住在同一个院子,那裴俭…… “裴俭呢?他怎么还不来?” 下一刻,顾辞已经问出声。 “他和景和在后头,慢吞吞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顾辞一听到温清珩的名字,顿时有些不自在。 他先给念兮介绍裴俭,“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先前同你提过。还有一件事,景和,我是说你兄长,其实也跟我住在一个院子。但他还不知道咱们……认识。” “是吗?” 念兮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头脑里像是正在经历一场风暴。 当她知道裴俭与顾辞住在同一个院子,还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时,哥哥的事,简直不足一提。 她与裴俭相识十三年,竟从未不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如兄弟的朋友——顾辞! 即便裴俭很快入仕,国子监的事她知之不详,可京城的权贵圈子就这么大,无论宫宴、私宴,她都没有听过顾辞的名字。 甚至是镇国公府,她都没有一丁点印象。 难道是重生带给她的记忆偏差? 其实镇国公府与顾辞一直存在,只是她自己忘了? 第12章 裴俭,他居然还在看人家姑娘! 到底是怎样的孽缘? 念兮明明已经极力避开裴俭,连哥哥在家中说国子监的事,都避而不闻。她都已经开始崭新的生活,认识了崭新的男人,到头来却发现,旧爱和新欢是一对好兄弟。 外面艳阳高照,热得人冒汗,念兮却感到背脊一阵阵凉意。 如果早知道他二人的关系,她一定不会放任自己与顾辞来往。 可事已至此,很快,裴俭就会过来。 难道她要落荒而逃? 再断了与顾辞的往来? 犯不上! 念兮缓缓舒了口气,拿起顾辞备下的金橘雪泡喝了一大口。冰凉酸甜的口感,叫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裴俭如今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实在没必要自乱阵脚。 “好有缘分啊,”念兮整理好情绪,重新抬头时,已经稳住心神,“你居然与哥哥住得那么近。” 这下轮到秦朗瞠目。 “什,什么意思?!” “小表妹与温清珩的妹妹,竟然是同一个人!顾辞你藏得真够深的!” 秦朗兀自震惊中,只见一旁“嗖”的一下,窜出一个人影,直冲到花厅内。 当真是快到残影—— 想不到温清珩素日里那般温吞的一个人,竟然能跑得那样快! 秦朗一边感慨,一边上前拉架,“景和,景和你这是做什么?今天是青野的好日子,你别吓到咱妹妹!” 先前温清珩与裴俭在后缓行,才说到,“我家妹妹自幼生得可爱,惹人爱不说,就连路上的猫儿、狗儿都喜欢围着她打……” 话未说完,就看到他口中惹人疼爱的亲妹妹,正坐在花厅里,仰头笑着与顾辞说话。 两人靠得近不说,顾辞那厮竟还伸手给妹妹摘下发上飘来的落花! 圣人也忍不了! “顾辞,你那小表妹呢?”温清珩比顾辞略低半头,可揪着顾辞衣领的气势却完全碾压。 “如今又来招惹我妹妹,你算什么男人!” 他素来宽和,若非气到极致,实难露出这狂躁暴怒的一面。 顾辞原本心虚,才一直不敢跟温清珩坦诚。此时被温清珩质疑他身为男人的忠贞,一下就来了劲头。 “我家与平阳侯沾亲,广平侯长女是念儿的表姐,嫁给平阳侯世子为妻,论起来念儿可不就是我远房表妹!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论起嘴皮子,顾辞可比温清珩利索多了。 温清珩“你,你……”半天,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大喝一声,“念儿也是你能叫的!” 他上前要挥拳,顾辞就站直了任他打,仆从们也不敢上前劝,秦朗简直一个头能两个大。拦着温清珩朝花厅外吼道,“时章,你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忙!” 念兮原先坐着,听到秦朗的话,她很自然的转头,正好与裴俭的视线相撞。 四目相接。 念兮平静地收回目光,如同打量陌生人一样。 …… 裴俭被那陌生目光看得胸口一窒。 从他放弃念兮的那一刻起,就想过她会有全新的生活。 他没打算避而不见,京城就这么大,他们总会碰面。他不过是她兄长的同窗,他们不会再有其他交集。 他早已规划好一切。 可当他在花墙后听到念兮与顾辞的名字时,只觉得命运向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 裴俭怎么也想不到,顾辞的心上人,竟会是他从前的妻子,念兮。 而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 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裴俭大脑却是一片空白。这一刻,他就像是局外人,守着他的秘密,与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时章,时章!” “裴俭!” 秦朗扬声唤他,可裴俭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而他的目光,正直勾勾落在顾辞的身旁,念兮身上。 秦朗只觉得“咯噔”一下。 沉稳冷静如裴俭,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温清珩的妹妹长得是跟天仙一样,可这么长时间盯着人家姑娘看,也太失礼了些! 叫顾辞这醋精看见,不得发疯。 秦朗扭头,温清珩正与顾辞夹缠不清,尚未留意裴俭。念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还好,还好。 秦朗重新转过头,裴俭,他居然还在看人家姑娘! 夭寿啦! 秦朗凭借男人的直觉,敏锐察觉出裴俭今日的不对劲。一个院子住了这么久,裴俭看念兮的眼神,很不一样。 与他平日的眼神更是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他果断退出花厅战场。走到裴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不知道吧?顾辞的小表妹和温清珩的妹妹是同一个人!” 裴俭仿佛才回过神,转头看向花厅里另外两个。 秦朗松了口气,又自顾自道,“温清珩的妹妹确实长得好看,要不说还是顾辞这厮眼毒手快。” 裴时章你已经晚了一步,再看也不可能了。 谁知他正说着话,裴俭的目光又转回念兮。秦朗叫苦不迭,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俭怎么就油盐不进。 “不过妹妹再好看,比起许表妹,还是要差一些……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裴俭觉得秦朗有病,好端端的,拿念兮与旁人比什么。 方才愣怔,是因为猝不及防学到的情况下见到念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他整理好情绪,也懒得听秦朗再说什么,抬步迈上石阶。 花厅里,温清珩也已熄火。他毕竟品性温厚,尽管心中气极,可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句: “你如此诓人,实在卑劣。” “君子该言之有信,你小人行径,叫人不耻。” 顾辞倒是躺平任嘲,不管温清珩说什么,他都要在后面缀一句,“可我是真心的。” 其实他还有更肉麻的话,不过是碍于念兮在场,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温清珩:…… 等到裴俭走进花厅,温清珩已经意识到顾辞的阴险。再看顾辞面对妹妹时眼神胶着,含情带笑的模样,更加气怒。 当即道,“念儿,你先回阿娘身边,哥哥一会儿去寻你。” 念兮立即乖巧起身。 顾辞紧跟着站起来,“我送你。” 温清珩冷脸,“不必。” 气氛一时有些僵。 念兮回头对顾辞安抚一笑,正要说话,裴俭恰时开口: “我尚未向王夫人请安,不如温姑娘与我同行?” 第13章 念儿是你叫的吗? 裴俭说话时,恰好走到念兮身前。 顾辞站在念兮身后。 三个人呈一条线,念兮就站在两人中间。 念兮只觉得尴尬的脚趾抠地。 她知道这是她的心理作祟,裴俭并不认识她,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她。他要送她,不过是给刚才僵住的场面解围。 但三个人站在一处,她心里就别扭到不行。 好在念兮心态极好,越是大场面越能沉得住气。她尽量平常地转头,眼神扫过裴俭,并未多做停留,然后转身看向顾辞。 顾辞一对上念兮,便情不自禁笑起来,他上前一步,与念兮并肩而立,两人距离很近,介绍道,“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兄弟,裴俭。” “时章,她就是我的……远房表妹。” 石凳上温清珩冷哼一声。 顾辞又补充一句,“也是景和的妹妹,亲妹妹。” 念兮第三次朝裴俭看过去。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她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陌生人的戏份,朝他微笑颔首。 “有侍从跟着,不必人送了。”她侧头对顾辞道,“在你家还能丢了不成?” 委婉回绝了裴俭方才的提议。 “好,那我过会儿去寻你。”面对念兮,顾辞的声音都温柔许多,“我还有礼物要给你。” 顾辞问裴俭,“东西呢?” 裴俭下意识去看念兮。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从念兮身上看出什么,或是找寻什么。 从前,念兮的眼里满是他。 现在,她正含笑看着另外一个男人,全心全意。 “在这呢!” 落后几步的秦朗指着妆奁大声道。 眼见裴俭又露出那种眼神,秦朗就没来由的心慌,生怕被顾辞看出什么,上前两步搭上裴俭的肩膀,将人拉到温清珩那边。 “你什么情况?”他背着人,压低了声音问裴俭。 但显然是秦朗多虑,此刻他就是喊出声,也没有在意。 因为温清珩,他又暴走了。 “我妹妹的首饰,轮不到你来送!” 男人破防时,再温和的性子也会变得刻薄。 顾辞此时也带了两分怒意,但良好的教养使他仍旧忍耐,何况还有念兮在。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送念儿一份礼物。” “都说了,念儿是你叫的吗?!” 秦朗观察一会儿,顾辞与温清珩且要纠缠一阵,他这才放心,转头看向裴俭,狐疑不定: “你中邪了?” 裴俭没说话。 他站在花厅外侧,阳光打在他深邃眉骨上,半明半暗,越发显得山岭起伏,丘壑深沉。 前世念兮连顾辞是谁都不知道,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怎么就忽然结识了? 裴俭有些混乱,忍不住抬眼朝念兮看去。 秦朗简直要疯了。 那边两个还没闹清楚,现在裴俭也病得不轻。 温清珩的妹妹究竟有多大的魔力? 一个顾辞已经神魂颠倒,若再加上裴俭…… 秦朗不能再脑补下去,闪身挡住裴俭视线。“再怎么看也迟了。你那时候在崇明楼技惊四座,顾辞去曲水结识了妹妹。” “缘分就是这样,错过就是错过了。”秦朗简直苦口婆心,“那个俗话说得好,朋友妻不可欺。” “把你的眼神收一收~” 裴俭自从见到念兮,便难以静心思考,此时听完秦朗的话,也逐渐冷静下来—— 上巳节那日,念兮没有去崇明楼,而是改去了曲水,因此结识了顾辞。 这本该是他们的相遇。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顾辞回来兴奋的跟他说,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他却没有多问一句,“那姑娘是谁?” 裴俭烦躁的闭了闭眼。 那边的闹剧已经结束,也不知念兮说了什么,温清珩总算偃旗息鼓。 念兮就是这样,她若对一个人好,必定是全心全意。 当年温清珩得知他与念兮有情,也是百般阻挠。念兮向着他,却也会安抚温清珩的情绪。 从不叫他为难。 素来不爱人情往来的裴俭,方方面面都被念兮照顾得很好。 现在,念兮是在为另外一个男人。 看着顾辞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裴俭只觉得备受煎熬。 他并非尚未加冠的儿郎,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可眼前这一幕,仍旧叫他心情灰败,嫉妒如狂。 裴俭以为是自己放过念兮。 直到此刻才知,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命运已经偏离轨道。 念兮遇到了另一种可能,先于他离去。 裴俭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朝尚在碎碎念的秦朗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再未看念兮一眼,从花厅另一侧离开。 …… 念兮余光看到裴俭走了。 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心中又是一阵阑珊。 她当然能感觉到裴俭投射过来的眼神。每一次她都叫自己表现得足够正常,不回避、不躲闪,只专心扮演自己,不露出马脚。 却也忽视了旁的异样。 譬如裴俭在花厅外长久的凝视,粗略如秦朗,也能看出不对。只有念兮,因为心中的隐秘,才没注意不到对方的失态。 在场的五个人,人人都在局中,只除了窥得一角的秦朗。 只不过真相太过荒谬,秦朗永远也猜不到裴俭反常的原因。 他以为是温妹妹容貌太过亮眼,叫裴俭这颗不动凡心的铁树也开了花。 啧~ 男人的友情,也不知道能不能经住考验? 秦朗可不认同“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种话。 只看方才裴俭看温妹妹的眼神—— 那是恨不能当场就挖了墙角。 这手足顶天就是蜈蚣的手足,衣服可是贴心贴肝的衣服。 秦朗在心里摇了摇头,若真到了那一天,这可真是—— 太刺激了。 顾辞终于摆脱了温清珩,回头却不见裴俭。 问秦朗道,“人呢?” 秦朗:“说是有事,先走了。” 顾辞并未起疑。 裴俭这段时间异常忙碌。要说是准备殿试还好,但也不见他埋首书堆,问便是有事,耽搁不得的大事。 顾辞不再多问,转头对念兮说,“等会儿送你到垂花门,我也要去前院了。” 念兮最终也没收下顾辞的妆奁。 不止是温清珩阻拦,实在是太贵重。 单那妆奁,就有六层之多。 各色珠宝,琳琅满目。 就因为她喜欢,顾辞恨不能将天下的首饰都网罗来。这样质朴又豪气的心意,叫念兮好笑又感动。 她从来没有在裴俭身上,体会到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意。 叫她想要对顾辞好一些,再好一些。 于是当着自家哥哥的面,问顾辞道:“殿试在即,我要去太清宫给哥哥进香,不知你有没有空?” 温清珩:…… 第14章 你就是馋他的身子! 当天夜里,东城山上放了许久的烟火。 这是顾辞给念兮的浪漫。 他原本想在漫天烟火下向念兮表明心意,以后也会是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 可他低估了一个妹控兄长的敌意和决心。 不要说叫念兮晚些再走,才刚一过午,温青珩便已催着李氏归家。 顾辞只好将心事暂且搁置,亲自送人回府。 这举动显是又戳了温青珩的肺管,路上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在李夫人和善,念兮更是温柔。 是以顾辞不但不气怒,反倒更加珍惜,“家中还有宾客,我得先家去。” 念兮点头,想了想又道,“明日你头一天上任,别喝太多酒。” 先前在顾府,她听到秦朗嚷嚷着要灌顾辞酒的话,这才叮嘱一句。 说完已觉有些不妥。 这样家常的话,说出来显得尤其亲密。 顾辞却相当吃这一套。眼睛都亮出神采,耳根也一下红了,忙不迭应好。就差举手发誓,今日要是多喝一杯,立时天打五雷轰。 念兮哭笑不得。 李氏早进去了,温青珩像个门神,神色阴沉盯着面前两个。 顾辞有心再多说两句,可身边有这么一大尊活佛杵着,也只能叮嘱两句便走了。 温青珩候在一旁,早有一堆话等着念兮。 可念兮还没有从遇到裴俭,以及裴俭与顾辞要好这件事上缓过劲,无法集中精神,话也说得心不在焉。温青珩问急了,她便推说头疼,领着两个侍女回房去了。 温青珩拿妹妹没办法,于是扭身回了正院。 谁知母亲比他还有道理,“顾六郎哪里不好?论家世、论人品、论才干,满京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有什么不满意?” “提早告诉你做什么?好叫你去拆散了去?做人家哥哥的,不盼着妹妹好,一天净添乱。” “他骗你什么了?那还不是怕你反对破坏,我看他这是主意正,有成算。” 温青珩:…… 温青珩搞不定妹妹,又说不过母亲,一家子大、小女人他都惹不起,只能把气憋在心里。 直到看见半空的烟花—— 原来秦朗与他忙活半早上,又是寻位置,又是看布置,到头来是为了顾辞哄妹妹的玩意儿! 这家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连夜回了国子监。 一进院子,就看到裴俭正站在院中,抬头看着东面天空的花火。 被城楼挡着,这里只能看到一小半。 要说视野,还得是他府上庭院,观赏角度绝交。他出来前,就连家里的奴仆,全都跑出来惊呼感叹。 温青珩心中直骂顾辞阴险。 院内四处皆暗,只有天上点点星子,以及半天烟火。温青珩不见秦朗人影,朝裴俭点点头,打算回房去,眼不见为净。 才迈上台阶,一向冷淡寡言的裴俭忽然问他,“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温青珩一愣。 住进来快两月,他与裴俭不算熟识。裴俭不像秦朗咋咋呼呼,也不像顾辞开朗健谈,总是冷淡沉静,似皑皑白雪般皎洁清冷,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强势气场。 方才见裴俭院中独立,半天烟火照在他额面之上,如霜落眉宇,暗影浓重。他未曾一语,却满身落拓。 温青珩不敢打扰。 他一向仰慕裴俭才华,心中一早存在亲近。今见裴俭问询,自是言而不尽。 何况他本就心中苦闷。 “还不是因为我家妹妹。”温青珩立时转身,与裴俭站在一处,苦涩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那妹妹是被顾辞迷了心窍。” “我科考应试,她自去求签罢了,偏要约顾辞同行,这可不是扎我的心?” “最气人的便是我母亲,我与她说顾辞的恶性,她老人家是半句不听,倒处处为顾辞说话。” “还有这漫天烟火,也是顾辞特意为我妹妹准备!我出门时,她正坐在廊下看得起劲!” 温青珩满心愁苦,忧心自家水灵灵的白菜,却没注意身旁人愈发冷淡的神色。 “青野瞒着你虽不对,但看他对令妹,倒是真心。”裴俭一大半身子都隐在暗夜里,声音清淡,如冷玉击罄。 “谁会不喜欢我妹妹!”温青珩理直气壮。 只要一想起他和秦朗还曾打趣过顾辞的“小表妹”,心里就呕的要死。 “顾辞明知我是念儿的兄长,还在我面前说那些浑话,品性下作!” 念儿还小,臭男人们都去死! 裴俭淡声道,“我看温姑娘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若觉得不妥,不如再劝劝。” 温清珩苦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我这妹妹打小主意就正。” 裴俭目视前方,“那不如寻个你认为秉性端方之人,侧面引导令妹。” 温清珩眼睛一亮,随后又犯难,“这主意倒不错,可是请谁合适呢?” 裴俭:“令尊如何?温司业博物君子,又是温姑娘的父亲……” 温清珩摇头,“不成不成,我爹更拿念儿没办法。” 裴俭不再说话,仰头看向半空,烟火盛大绚烂。 温清珩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他朝裴俭倒了一晚上苦水,裴俭非但不厌烦,还跟着出主意,可他却还挑三拣四。 万事不论,裴俭当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顾辞虽是他好友,却难得一点不偏颇。 足见人品之高。 这般想着,他忽然灵机一动,“时章,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去我家劝劝我妹妹?” …… 念兮昨晚上看了半夜的烟火,今早起的就有些晚了。 好在李氏疼她,又说十五、六岁正是贪睡的年纪,并不拘泥礼节,并不要求时时晨昏定省。 念兮晨起梳妆,戴耳坠时想起昨日顾辞那一大匣子首饰,便吩咐杏月,“叫门房套车,等会儿咱们去珍宝阁。” 经营着浆水摊,她如今手上也有些闲钱,自然不肯亏待自己。 可还没等她出门,迎面却被兄长拦下。 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与兄长同行之人,居然是裴俭! 真是活见鬼。 念兮收回目光,问道,“哥哥这时不在国子监进学,怎么忽然回来了?” 温清珩摆手,“这不重要。” 多亏了裴俭,在国子监素有名望,他们才能在进学日出来。 不过妹妹当然不用知道这些。 裴俭好心,应了他的请,估计也是见他愁眉不展,才提议,“既是要劝,还是尽早为上。青野已经上任当值了。” 温清珩立时心中一凛。 他险些忘了这点—— 国子监十日休一,他出不去,顾辞可是随时都能进出温府! 母亲对此事乐见其成,父亲拗不过母亲和妹妹! “昨日我同你说的那些,你可想明白了?”温清珩当即拉过妹妹,苦口婆心,“哥哥都是为了你好。” 念兮再想不到,大哥学都不上,居然是为了顾辞! 她克制着不叫视线朝裴俭那边看去,无奈道,“哥哥,你这是偏见。” 温清珩叹气:“你这是被顾辞美色迷了心智!” 念兮:…… “我知道你喜欢俊俏儿郎。哥哥跟你说,京中出色的郎君有很多。” 温清珩认定念兮是被美色所迷,“指着身后的裴俭,远的不说,与哥哥同住的裴郎君,样貌气度,一点也不比顾辞差!” 念兮:…… 哥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第15章 裴俭被伤了自尊 念兮下意识回头。 与裴俭的视线对个正着。 裴俭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专注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即便那张脸上分明就写着寡淡冷漠,可越是极致反差,越是叫人沉溺,飞蛾扑火。 她收回视线,在哥哥絮叨的间隙,轻声道,“可我就喜欢顾辞那个类型。” 温清珩瞬间心梗。 裴俭也皱起眉头,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在念兮脸上。 念兮今日穿一件浅草绿雪罗长裙,簪一支同色系掩鬓,耳上戴着青玉珰。 她仰头与温清珩说话时,耳珰也会跟着轻轻摇晃,被春日映出一道道水光,漾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摇曳,招展。 裴俭以前从未留意过念兮戴什么样的首饰。 金玉珠宝,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给妻子送过。 他总是忙碌,像匹不知疲倦的马,有忙不完的事,不懂享受生活,更忽略了身边的人。 记得任户部尚书那会儿,战事起的急,整个户部不眠不休好几日忙活,才终于将征北所用的粮草调度完毕。 秦朗红着脸向他告假,“我夫人今天生辰,我几日未归家,她那人小气,又该躲着偷偷哭鼻子了。” 裴俭匪夷所思。 秦朗的夫人他见过,比秦朗话还多的一个人,怎么会偷偷抹泪? “是我想她了,行了吧?”秦朗梗着脖子,毕竟曾是同窗,对着他这个冷面上峰比旁人少了几分顾忌,“我就不信你不想你夫人。” 裴俭被他问得愣怔。 裴俭从前不能理解秦朗,更觉得顾辞无聊。直到此时,念兮青玉耳珰摇晃,漾出一层层涟漪,如同平静心湖投下石子,他才恍惚发现,自己错过很多。 念兮说她喜欢顾辞这个类型。 他被这句话刺痛。 重生回来,他已经规划好未来,念兮被他摒除在外。 他当然知道,她会遇到其他人,会跟其他人在一起,一如他们当年。 可直到念兮清晰地说出口,“那个人”变得具象化,甚至是他的好友,裴俭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落地的疼痛。 连带那日黄昏,念兮说要与他合离,不爱他了的疼痛加在一起,成倍袭来。 原来人的痛感是滞后的。 隔了这么久,前世今生的长度,裴俭才感觉到一股窒息、尖锐的难过。 同时还有愤怒。 她居然喜欢上了别人。就因为阴差阳错的相遇,本该属于他的感情,她全部给了顾辞。 念兮要与他和离,他以为这只是她的虚张声势,她离不开他。 而他,也不想离开念兮。 可惜不是。 念兮并不是非他不可。 没有他,念兮也会全心全意爱着别人。 尽管裴俭知道,眼前十五岁的念兮不是与他相伴多年的妻子,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身体里的烦躁。 裴俭被伤了自尊。 对于一个站在权势顶峰的男人来说,他可以对情爱不屑一顾,但内心深处出,他的妻子,仍要保持对他十年如一日的爱,哪怕他不回应,哪怕隔了一世,哪怕他已经放弃。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隐匿。 念兮的移情,叫他感到难堪。 从昨日初见到刚才,他的情绪都还稳定。他认为那些失落,不过是男人阴暗的占有欲,他只是厌恶命运恶意的玩笑。 直到念兮亲口承认,这一刻,所有负面情绪山呼海啸般袭来,几乎把他压垮。 温青珩还杵在这里,有些话他不能说。 裴俭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颚紧绷,在丧失理智前,离开了温府。 念兮直到他走了,才悄悄松开汗湿的掌心,谁都没有看到,里面几个深深的甲印。 …… 那日念兮没有去珍宝阁。 到底是被影响了心情,直到顾辞下衙来寻她,念兮都有些提不起劲。 顾辞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自然看出她的神思不属,“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念兮摇摇头,语焉不详,“有一点吧。” 顾辞上头有三个姐姐,对女子情绪变化并非一般男子般迟钝,见念兮不肯细说,心下便有了计较。 “亏得我出门前算了一卦。” 念兮知道他在逗她开心,捧场地“哦”了一声。 顾辞抚一把不存在的胡须,老神在在道,“算得今日仪桥街有一户温姓人家的小娘子,她……”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一双凤目斜乜过来,念兮被逗笑,催促道,“怎么了?” 顾辞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囊袋,递给念兮,“老夫掐指一算,这温小娘子定是嘴馋了。” 囊袋拿到手上颇有些分量,念兮先没有打开,笑问道,“是什么?” “果松子。” 他今日第一天当值,衙门口的小巷道里一老妪卖果松子,颗粒饱满,想到念兮爱吃,便多买了些。 “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什。” 念兮心下一动。昨日她不收顾辞的首饰,便是因太过贵重,今日他送自己果松子,还特意强调。 想到这里,她仰面柔声问,“就那么想送我礼物?” 顾辞被那双盈盈似水的眸子瞧着,一瞬便红了脸。须臾,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蜷长浓密的睫毛轻垂,躲闪的目光重新坚定。 四目相接。 他说,“心里总记挂你,看见什么都想给你。” 念兮心下柔软,低头打开囊袋,看到里面全是剥好的果松子,一时愣住。 顾辞道,“剥之前我特意用皂荚洗了三遍手,都是干净的。” 念兮轻声问,“这样费时的事,用了很久吧?” “昨日在我家中,见你吃了几颗,想必是爱吃。”顾辞却不给自己邀功,“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你先吃着,等吃完了我再给你剥。” 异样的情绪在心中流淌,念兮再次抬起头看向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笑容干净,眼睛里全是她。 有多久没有被人这般全心全意地爱着? 因为一个举动,便时刻记挂,只想让她开心一点。 那颗因裴俭而枯萎的心,正一点一点鲜活。 顾辞是她的养分。 念兮忽然有些抱歉,她不该被一个“陌生人”影响情绪。珍惜眼前人,她最该做的是抛弃过去,享受当下。 直到这一刻,重遇裴俭的复杂心绪被彻底抚平。 压下眼底的热意,念兮吃了一颗果松子,笑容温柔,“好啊,你再给我剥。” 第16章 顾辞脸上的笑刺痛了他 顾辞时不时会来温府送念兮个小物件。 温夫人待他是顶和善的。 时候长了,温府的婆子丫鬟见了他,尊重中都多了两分亲切。 殿试在即,温清珩且没功夫打扰,温司业常有文人聚会,顾辞来得愈发勤快。 他每日都想跟念兮黏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在她身旁看她弹琴作画也好。 正是因为往来频繁,他碰见不少来温府门前踅摸的年轻男子,在劝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的同时,更激发出对念兮的占有欲与危机感。 科举的前一日,顾辞休沐,一大早便驾车到温府门前,接念兮去上香。 念兮一身水绿襦裙,头簪草头虫宝石珠花,雪肤桃腮,青春正好的年纪,无须多余装扮,已是瑰丽绝艳。 李氏领着念兮走了出去。 大门外早停了辆马车,车旁立着一道修长身影,正是顾辞。 见人出来,他忙朝李氏行礼。 对于顾辞,李氏再没什么不满意的。家世、人才、长相,样样拔尖,且王夫人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女儿将来嫁过去,绝不会吃苦。 两家已经通过气。 只镇国公人现在北境,王夫人已经去信,只等镇国公首肯,便给两个孩子定下婚约。 这些事她没告诉念兮,但对顾辞连日登门的殷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氏与顾辞说着客气话,顾辞站直身子,尊敬道,“夫人放心,等上完香,我便将念儿送回家中。” 李氏满意点头,看着念兮踩着凳子登上马车,车马辚辚,朝城东的方向走远,这才转身进府。 马车出城,路上人烟渐少,念兮掀起车帘,渐渐看到密林郁郁葱葱,再往前,山花烂漫,成片撞进人眼睛中。 空气中满是馥郁清新的味道。 顾辞拿马鞭轻敲窗棂,“要不要骑马,我牵了踏雪来。” 这样好的景色,念兮原是想要骑马,但一想起顾辞说踏雪是裴俭的马,又打消这个念头。 不是她放不下裴俭,而是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牵扯。 于是摇摇头,“我骑马不熟练,有些怕,还是算了。” “那不如……” 顾辞脱口而出,又及时住口。 念兮乜他一眼,笑问,“不如什么?” 两人都心知肚明,顾辞想说的是什么。 相识两个多月,除了念兮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那次,顾辞一直都谨守礼节,人前人后,他都没有逾矩过。 并骑一乘,亲密太过。 顾辞尊重并珍惜念兮,尽管两人发展顺利,他也生怕哪个举动惹来念兮不快。 但真心喜欢一个人,是如何都控制不住与她亲近的心思。 马车停在半山腰,剩下的路,需得步行拾阶而上。 顾辞看着山上的古刹,对念兮道,“等会儿你若走累了,我牵着你走。” 念兮望着身形高大颀长,耳根泛红,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某人,觉得他很可爱。她玩心大起,踮起脚尖,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故意道,“很热吗?” 一瞬间,顾辞感觉一股气血直往上涌,被念兮碰过的地方,发麻、发烫,心快要从腔子里面跳出来。 “别闹!” 他耳朵全红了。却鼓起足勇气,试探着拉了念兮的手。 念兮当然没有拒绝。 顾辞不敢去看念兮的眼睛。 手里仿佛握住了一团柔软的丝绵,或是触到了美玉,但她的手,比丝绵更顺滑,比美玉更柔暖。 他情不自禁地紧了紧手掌,把那只柔弱无骨的素手牢牢握在掌心。 念兮被他捏痛,笑着挣扎,“你是想把我的手捏碎吗?” 顾辞一愣,赶忙松开大掌。 他有些窘迫,想要解释或是安慰,此刻却笨嘴拙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牵过女孩的手,他似乎搞砸了。 太在乎一个人,总会分出千千万万的心思,顾辞甚至有些沮丧。 他看向念兮。 那双杏眼清澈如山间溪流,妩媚又纯情,带着婉转的笑意,她说,“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那声音软糯,低头时露出一段细腻的粉颈。 在顾辞不知所措时,她抬起他的手,纤细灵活的手指穿过指缝,与他十指紧扣,笑容温柔。 “你看。” 顾辞浑身都失了力道,连同所有的感官一齐消失,只剩下牵在一起的手。 像是炉子上已经烧开的水壶,他的血液在不断沸腾、燃烧,理智也一并被消解。 唯独一颗心,在为念兮砰砰跳动。 …… 裴俭感觉自己疯了。 明日便是殿试,他却鬼迷心窍地一路跟来了这里。 他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受虐般一再确定着念兮与他陌路的事实。 他做错了什么? 他哪里做得不好?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为妻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 顾辞脸上的笑刺痛了他。 再没有哪一刻,他是如此痛恨重生,想要回到过去。而不是一个人困在过去与未来的秘密中,进退不得。 他厌恶眼前的一切。 外头艳阳高照,他却似一道凛冬的风雪,一路跟着那两人,与前来进香的路人格格不入。 裴俭本就生得出色,此刻阴郁紧绷,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与猜测。 只除了念兮与顾辞,他们一次也没有朝后看去。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裴俭冷眼瞧着大殿宝相庄严的三清天尊,心中满是讽刺。 他看见念兮虔诚地跪拜,进香,添香火。顾辞也跟着有样学样,眼神却总往身旁瞟。 殿里的道童给了念兮两道符纸。 曾经,这里面有一道是给他的。 裴俭记得,殿试前念兮特意去太清宫为他求符进香。只是那时的他恃才傲物,根本不信鬼神之说,对这些更是不屑一顾。 念兮为此气红了眼睛,却还是将符纸放在他掌心,委屈巴巴道,“我在三清天尊面前跪了半个时辰,很灵的,你一定要戴着。” 裴俭敷衍应下,随手搁在桌上,抛诸脑后。等到他想起来再找时,殿试早已过去,一道小小的符纸也不知所踪…… 念兮将符纸送给顾辞。 他看到顾辞珍而重之的收下,放进荷包里,贴身装着。 两人相视一笑。 裴俭忽然用力攥紧了拳头。 第17章 她喜欢顾辞,但她更爱自己。 念兮和顾辞进完香,相携去后山游玩,裴俭没有再跟着。 等他们走后,他独自走进太清宫正殿,召来方才的道童问话。 “善信想要灵符?” 道童神色恭谨,在前方带路,领着裴俭往侧殿去,“这灵符是真人亲画,又在三清天尊前供奉过。善信需添些香火,四十九天后来取。” 裴俭顿住脚步,“立时没有吗?我可以多添香火。” 他神色冷郁,下颚紧绷,浑身都散发着威压,皱眉盯着面前道童。 小道童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哆哆嗦嗦解释,“不,不行。这灵符是观主张真人亲画,还需,需要供奉四十九日,才灵验。现在,没有。” 所以,前世他弄丢的,不止是一张符纸,还有他不知道的心意。 裴俭收回视线,冷淡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小道童直到他走远,确定不会再回来,才敢拉着师兄抱怨,“太吓人了,那个人长得那么好看,可盯着你看时,像是要吃人。” 师兄见师弟当真吓得不轻,安慰道,“那位善信可能遇到了什么不顺心,好了,别多想了,今日人多,快去忙吧。” 小道童撇了撇嘴。 他没跟师兄说,方才那男子站在殿外,盯着一位女善信看了许久,他全都看在眼里。 那位女善信人长得特别美,性格又温柔。他虽是出家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再怎么样,人家女善信身边都有一位男善信了,同样玉树临风,气派不凡,两个人站在一处特别般配。 小道童偷偷想,换做他是那位女善信,他也不选刚才那个凶人! …… 顾辞送念兮回家。 一路上他都走的很慢。他希望能跟念兮呆在一起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到了仪桥街温府门口,顾辞没话找话,“腿还疼不疼?” 念兮今天到底是骑了马。不过不是踏雪,而是顾辞的马。顾辞见她纠结害怕又向往,便牵着马缰,带她走了一圈。 念兮摇头,“不疼。” “那……你想吃什么?午膳见你吃得不多,我去如意斋给你带品老鸭汤盅怎么样?” “不用,家里有晚膳。” “那你明日想吃什么,我下值后给你带?” 念兮无奈一笑。 其实在外面一天,她已经有些倦了。可顾辞不一样,他有使不完的气力,热烈,躁动,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鲜活的炙热气息。 那是一种念兮无法抗拒的,年青蓬勃的力量。 于是她对顾辞勾勾手指,小声道,“跟我来。” 顾辞被她带到温府开在左侧的一个角门。守门的李婆子见到自家大小姐,忙不迭将门打开。 念兮指着顾辞,对王婆子道,“以后他若来,你只管去后院寻我。” 这阵子顾辞来的勤,王婆子一个粗使婆子,也知道这是温府的未来姑爷。小年轻正在热头上,想偷偷见一面,这也没什么。 是以王婆子忙不迭的应下。 顾辞不明就里,直到念兮引着他进去。见门内是个不大的花园,走过花园,是进内院的垂花门,他才明白念兮的意思。 “我哥哥定然回来了。” 念兮打趣道,“他若见到你,晚饭怕都进不香,好歹先放过他,叫他过了明日殿试这一关罢。” “往后你若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花园里等我。王婆子的小女儿在我房里当值,不碍地。” 顾辞感觉这一天美好得像是梦境。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念兮抢先道,“今日不许!” 顾辞一楞。 念兮笑着再次开口,声音软糯糯,带着少女的娇俏与柔软,“我脚都走痛了,要回去歇着。” 念兮在同他撒娇。 顾辞此刻除了傻笑点头,再给不出别的反应。 他一直觉得自己喜欢念兮,要比念兮喜欢自己多得多。 念兮大方、温柔,体贴、漂亮,在这一段关系里游刃有余,很多时候顾辞都觉得即便她身边的人不是他,对念兮来说也是一样。 她总是淡淡的。 但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 他是男子,付出多一些,也是应该,感情本就不是什么公平的事情。 念兮的回应,每一次都是惊喜。叫他细细品味,感动不已。 顾辞上前一步,拾起念兮的手轻握在掌心,一双凤目亮得耀眼,“你先进去,等你走了我便走。” 念兮笑了一下,带着两个侍女朝内院走去。走到垂花门口回头,顾辞果真还站在原地,见她回头,伸手猛挥几下,露出一排白牙,念兮也跟着一起笑。又看了他几眼,这才进了内院。 梳洗后换身了家常半旧的衣裙,念兮去了正院请安。 李氏看着女儿瓷白如玉的小脸,笑问道,“今天玩得可好?” 念兮诚实点头。与顾辞在一起,她有种自由舒服的感觉,很放松,很愉快。 李氏笑容加深,“那你喜欢顾家六郎吗?” 念兮隐约猜到阿娘用意,迟疑地点点头。 李氏不再兜圈子,笑道,“我已与王夫人通过气,只等镇国公来信后,他们家便上门提亲!” “我素日里还担心他家是武将,怕日后会上战场,可王夫人说了,他家已有三个男人在北境,他家小六这辈子决计不会上前线。” 李氏笑叹,“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想你能嫁个好人家。顾家虽是高门,可我冷眼瞧着,顾辞不是那等日日眠花卧柳的膏粱子弟。且能看出,他对你是一片真心……” 李氏对于顾辞与这门亲事,是越看越满意,可念兮的心,却慢慢沉下去。 婚姻—— 对这世上的女子来说,是保障、是承诺,是相守相许。 可于她来说,却是枷锁,是囚笼,是唯恐避之不及。 她只想享受当下,从没考虑过将来。 这些日子她过得太快乐,完全沉浸在顾辞给予的爱里,以至于忘记了这件事的前提,是父母的默许,和俗事的规则。 重生对于念兮来说,就像是一场美梦,叫她可以幻想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所以她放纵,甚至放肆。 因为在潜意识里,她并不相信生命还有第二次机会。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享受当下,就是不想给这个梦留下遗憾。 可母亲的话就像一记警钟,叫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而落地的,所作所为要付出责任。 要嫁给顾辞吗? 念兮在心里摇摇头。 如果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她会考虑同顾辞天长地久的在一起,企盼白头到老的美满。 可她经历过一段相顾无言的婚姻,那时的她比现在更热烈,更执着,结局却叫人无比失望。 念兮不肯相信一段爱能维系到天荒地老,她惧怕再次走近那座四四方方的囚牢,戴上名为妻子的枷锁。 她喜欢顾辞,但她更爱自己。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惊世骇俗,可现阶段,念兮不能接受与任何人缔结鸳盟。 “阿娘,其实我……” 念兮正想编个理由搪塞,丫鬟樱果悄悄掀帘进来,朝她使眼色。 樱果的娘便是守角门的王婆子。 念兮不由蹙眉,不是与顾辞说好叫他今日不要来寻她? “阿娘,我忽然想起来我今日去三清宫特意为您请的碧玺珠没拿,等我回去拿来。” 说完就要走。 李氏不疑有他,在身后笑骂道,“你打量我傻呢,一到正事你便打岔,取了珠子便给我回来。” 念兮匆匆出了正院,心里一片乱麻。 她后悔不该与顾辞那般亲近。 心下一时踌躇难定。 谁知走到小花园,等在此处的人,根本就不是顾辞! 第18章 真该让我哥哥看看你现在的嘴脸 裴俭冷眼瞧着两人在温府门口难舍难分。 内心有一团无名之火,一直在胸腹之间燃烧。他努力压制怒火,毕竟不是真正的十九岁,此刻他只是被一种名为不甘心的情绪暂时掌控。 裴俭不断这样告诫自己。 直到念兮将顾辞带进角门。 那一刻,他神情骤变。 裴俭死死地盯着温府的那个角门,像有一把利剑直直地插入心脏。 她居然带顾辞进了角门? 她竟然带顾辞进了角门! 在裴俭的人生中,追权逐利占据了大半篇幅,他贫瘠的回忆里,角门后的小花园,是难得的乐土。 那时他刚入仕,户部繁忙,他总抽不出空看她,约定好的事情也常常因故取消,念兮头一次与他置气,说以后再也不要理他。 等他将人哄好,念兮便带他进了这个角门,“以后你下衙晚也没关系,王婆子的小女儿在我身边当值,不管多晚都可以。” 她嫣红了脸颊,跟他说,“我想见你。”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他情不自禁将女孩搂在怀中,桂花飘落,染了满身的香。 那一刻的悸动,不论多少年过去,只要一想起来,都恍若昨日。 可想而知这处角门后的花园,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就像是一处港湾,朝堂拼杀,大风大浪,无论前方险阻,那里都是归处。 前世他与念兮相识大半年,她才带着他进了角门! 顾辞才认识她两个月,凭什么? 他到底凭什么?! 裴俭盯着那扇门,如泥塑般定在那里。 本该属于他与念兮的相遇,变成顾辞与她的初见,佑他顺遂的灵符被念兮送给顾辞,还有独属于他的角门回忆,此刻里面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所有的一切错位。 那他们现在做什么? 再没有哪一刻,一如此时这般难捱。 当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念兮会与别的男人,像他们当年那样…… 裴俭被这个念头刺得眼睛生疼,胸腔里的愤怒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叫嚣着要将偷走他一切的那个小偷撕碎。 在一切情绪失控前,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仪桥街。 心里拱着熊熊烈火,手脚却都是冰的,冻住四肢百骸,冻住血液呼吸。他在冰火两重天下反复折磨,终于,名为理智的弦崩断。 顾辞,他凭什么在那里? 裴俭转身回去。 顾辞已经离去。 当他说出樱果这个名字,守门的王婆子像见了鬼。裴俭畅意的笑了声,他并非说谎,这的确是念兮与他说过的话。 “你为何会在这儿?” 念兮以为顾辞去而复返,再想不到等在这里的,会是裴俭。 最后那几年,她与裴俭更少交流。偶尔碰到他教训属下,那样气势逼人。并非高声,相反,他只静默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便有一种叫人胆寒的威严。一抬眉,便压得下属双腿软倒在地。 此时的裴俭便给她同样熟悉的感觉。 携着搅风弄雨的气质,还有她看不懂的深重情绪,一步未动,却朝她步步逼近。 念兮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怎么进来的?” 天渐黑了,几颗星子遥挂天空,远处四五盏风灯,将这一片花园照得黯淡不明。 只有他们两个。 “我看到顾辞从这里出去。” 他的声音冷冽深沉,像是寒潭冷玉,没有一点温度。 顾辞完全不同。 他热烈,灼热,与她说话时总是含笑,会迁就她的身高微微俯下身子,侧耳倾听时面部棱角精致流畅。 念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裴俭这样俯视过了。 她大约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裴俭。 否则他如何能做到这样坦荡,大言不惭说出看到顾辞从这里出去的话。 怎么看? 偷窥?跟踪? 再没想到,有一天裴俭会跟这两个词放在一起。 “我会告诉父亲。” 夜风吹走白日的燥热,带来一丝凉意。 万物静默。 念兮不想与他呆在这里,说完就要转身。 裴俭上前,大步走到她面前,逼的她步步后退,直到身后抵住桂花树,退无可退,他才停下。 念兮极力压下此刻慌乱的心跳,抬头看着他紧抿的薄唇,“真该让我哥哥看看你现在的嘴脸。” 省得一天到晚挑顾辞的刺。 裴俭听出她话里的维护之意,沉默片刻,垂眸看她,“我就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过来给你几句忠告,你听好——”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裴俭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馥郁芬芳的桂花香气。 念兮不肯看他,将头扭到一旁。 从裴俭的角度,能看到她浓密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射美好的弧形。 裴俭并未掩饰自己的强势,声音冷沉,“我不知道你与顾辞是什么关系,但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一点。镇国公府世代镇守北境,这是顾家儿郎的责任与使命,顾辞也不会例外。” “若有一天北境有失,镇国公府又只剩下顾辞一个,他要前往北境平乱,重振顾家门楣,永世不得归京,你怎么办?” 第19章 裴俭,也重生了。 “永世不得归京?” 念兮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砸懵了,她瞪大双眼看向裴俭,眼神中透出迷茫与懵懂。 裴俭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府里养的那只波斯猫。 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他有些心软,放轻了语调,“这只是最坏打算。但北境是顾家的责任,这次侥幸躲过,下一次呢?这样的风险,你能不能承担?” 念兮此刻大脑一片混乱,千头万绪中,唯有一点需要确认—— 她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都是真的,若你肯随他去北境,抛弃父母亲人,大漠风沙里熬着,你自与他交好。” 裴俭深深看她一眼,往后退开几步。 告诉她这些,的确有冲动的成分在。若非被那一幕刺激,裴俭会寻一个更温和的方式叫她知道。 即便他们不再是爱人,有相伴十三年的情分,他有责任提醒她。 念兮不懂国事,尤其是前一阵镇国公才打了胜仗,裴俭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可难道就看着她泥足深陷? 念兮的性格他最清楚,瞧着温软,内里却是坚韧,他不能叫她继续错下去。 谁都可以,顾辞不行。 从前他金尊玉贵地养着她……裴俭说服自己,他只是不想看她日后受苦。 除非她当真有情饮水饱,宁愿跟着顾辞去苦寒的北境。 裴俭知道,眼前的人,不是与他朝夕相伴过的妻子。 十五岁的念兮对过往一无所知。他不该苛求,不该渴望,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该清醒的分清过去与现在。 裴俭闭了闭眼睛。 这一刻,在属于他的小花园,尚未开花的桂树下,他忽然好想回去,看一眼属于他的念兮,他的妻子。 可是念兮,他的念兮……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心像是被攥紧,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所有他摒弃的,认为浪费时间的情绪,一瞬间汹涌地扑向他,裹挟着他的身体与灵魂,坠入深渊。 他想她了。 却再也见不到那个她。 裴俭不再去看念兮,转身大步走出温府。 裴俭走后,念兮独自靠在树干上发呆,直到杏月来寻她,她才从恍惚中回神。 抬起头看天,嘴角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裴俭,也重生了。 …… 裴俭回府时,顾辞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进来,挑眉道,“什么时辰了裴时章?知道你才华横溢,冠盖寰宇,也不能将科考当儿戏。明日可是殿试,金榜题名就差这最后一步,你能不能重视一点!” “诶——”顾辞指着一处惊道,“这是什么?” 顾辞眼尖,裴俭甫一走近,就看到他握在手里的匣子,有些眼熟。他一把抢过来打开,是一对白玉耳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顾辞一手举着木匣,一边作势举目望向窗外,“我说这匣子怎么这么眼熟?去珍宝阁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送许表妹的?前些日子我可是听说你与许表妹在西市同进同出来着?” 裴俭充耳不闻,夺回耳珰,放入柜中。 那时从温府出来,他心绪难平,漫无目的,不知怎得就进了珍宝阁。 易掌柜还记得他,“郎君今日想买什么?” 鬼迷心窍般,裴俭脱口而出,“耳珰!” 易掌柜给他拿了各类样式,珍珠、宝石,应有尽有。裴俭头一次知道耳饰竟有这么多款式和搭配。 他一眼相中了这款白玉耳珰,与那日念兮戴的那副很像。 “快说,是不是与许表妹好事将近?啧~许表妹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在裴俭很小的时候,裴母给他和许宛歆订下婚约。后来裴俭父母离世,郑国公的爵位转由二房袭了,许尚书便借故与裴俭退了婚约。 可许尚书势力,他的女儿许宛歆却是难得的红尘痴儿,从不掩饰对裴俭的心思。这些年拖着不肯出嫁,如今年已十八,还苦等着裴俭。 在顾辞看来,等裴俭金榜题名,三元及第,许尚书再没有理由反对这门婚事。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说不准你比我还先成亲。”顾辞大力拍了拍裴俭的肩头。 他今天心情特别好。 先是自己与念兮两情相悦,好兄弟裴俭以后也不再是孤单一个,因而话比平时更多,也忽略了裴俭冷淡的脸色。 “也不知道父亲收到信了吗?京城距北境千里之遥,一来回耽搁,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收到回信。等上温府提亲,就快六月了。那我与念儿的婚事——” “不可!” 裴俭忽然低吼一声。 倒把一旁用心算日子的顾辞吓了一跳,算到哪都忘了。 “吃错药了你!一进门就见你怪怪的。” 裴俭垂眸,遮住眼底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顾辞的错,可他忍不住—— 在他为顾府那场祸事日夜悬心奔走,避免悲剧发生时,顾辞却趁机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裴俭烦透了阴差阳错,还有这样情绪失控的自己。 他压抑着心头源源不断涌出的烦躁,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耳珰不是给许宛歆的。” “居然另有其人!” 顾辞撞了撞裴俭的肩头,调侃道,“你小子藏得深啊。老实交代,这些日子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不是跟人家姑娘献殷勤去了?” 顾辞这样说,便是他日日都在念兮身边献殷勤。 一想到属于他的角门,裴俭愈发冷了声调,不耐道,“不是。” 顾辞再迟钝,这会儿也察觉出裴俭的不对劲。何况他本就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想得就深一些—— 好兄弟大约是感情不顺。 放在从前,谁要是跟顾辞说裴俭会为情所困,他头一个不相信。开玩笑,那可是裴俭诶! 可经历过念兮,顾辞已经彻底领悟情爱的魔力。不论圣人或是走卒,一旦沾染,无一幸免。 裴俭会为情所困,简直太合理了。开玩笑,那可是叫人生致人死的感情诶! “这耳珰姑娘是谁家小姐?” 裴俭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 顾辞又懂了。 他刚认识念兮那会儿,也是患得患失,魂不守舍。 看裴俭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迹象,顾辞大胆推测,裴俭可能不止情路不顺这样简单,说不定耳珰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甚至是人妻! 否则他怎么连耳珰姑娘的名姓都不肯说! 觑着裴俭神色,顾辞斟酌开口,“感情么,先来后到,有缘无分的,那什么……” 裴俭一旁幽幽开口,“也不知这耳珰会不会有送出去的一天?” 顾辞:…… 糟糕,实锤了! 第20章 裴俭,会为了许表妹杀她吗? 念兮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杏月道,“小姐去得太久,夫人那头催了好几遍。老爷和少爷都回来了,正院已传了饭。” 温府由来是一家人坐在一处用饭。除非哪日有谁身上不舒服,才会在自己院中吃饭。 念兮怔怔点了点头。 方才在树下,她想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理清所有的不合理—— 顾辞和裴俭明明是好友,顾辞的品貌满京都找不出几个,可她上辈子至死,都未见过、听过顾辞的名号。 还有镇国公府。 这般高门显贵,她当丞相夫人那些年,却从未与之来往过。 不是没有起疑。可对于重生这件事本身,她觉得就像是一场梦,庄周梦蝶,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楚。 又或许是记忆偏差,上辈子她全身心都系在裴俭一人身上,对于外界的事情她不甚关注。 可若不是她记错呢? 裴俭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 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正事上,他相当沉稳可靠。何况是未来发生的事,他没必要跟她这个不相干的人扯谎。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些事,裴俭已经经历过一次。 他也重生了。 所以他的语气那般笃定。 念兮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顾辞,尚未退去少年意气,明亮耀眼的顾辞,即将遭遇人生重大变故,要独自承担家族重任,远赴北境,此生再也不回来了吗? 就在一刻钟前,她还因定亲的事情打算与顾辞疏远。如今,她知道了一个男人的命运走向,是那样沉重与艰难。 心脏被一股饱胀的情绪填满,念兮分不清是怜惜还是愧疚,难过或是无奈。 裴俭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有那一天,她不可能放下父母亲人,不可能为了顾辞远赴北境。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在感情中权衡利弊,将顾辞当做聊慰情伤的解药,放纵甚至是诱惑顾辞对自己的喜爱。 她也比谁都清醒。利用顾辞,却吝啬给予自己的真心。 念兮一路沉默,浑浑噩噩走回正院。 父母、兄长的话断断续续传过来—— “怎么还不来?菜都要凉了。这臭丫头,一跟她说正事就溜,倒叫全家人等她一个。” “天气热,饭菜温些才好下口,等会念儿来了你不准说她。” “对啊娘,左右也不饿……” 李氏被护短的父子俩气笑,“你们一天天就惯着她。等她将来嫁人进了婆家,若还这般不知礼数,且有她的苦吃。” 温远桥和温清珩听不得念兮吃苦这等话,纷纷皱眉不语。 温清珩眼尖,一眼看到门口的念兮,连忙招手,“妹妹快来,今儿厨房做了你最爱的八宝鸭。” 念兮走进去,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温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温父与温清珩在饭桌上谈论明日可能出的策论考题,时事政要,李氏发现念兮魂不守舍,“没胃口吗?” 吃饭跟数米粒似的。 闻言,温氏父子也停下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被一家人盯着,念兮收敛心神,勉强笑道,“就是有些乏了,三清宫前的石阶好高。” 她被家人围着嘘寒问暖,不由自主想到顾辞的家人。念兮没见过顾辞的两个兄长,却时常听他说起小时候的事。 顾辞的两个哥哥均是年过十五便去了北境历练,顾辞每每提起,都崇敬有加。 顾辞说,“外人只看到镇国公府的显贵,可这份荣耀,是顾氏世代儿郎血肉拼杀,苦守北境换来的。这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如今落在我两位兄长的肩头。” 李氏嫌父子两人啰嗦,对念兮道,“乏了就不要硬撑,先回房歇着。叫厨房煨碗燕窝粥,一会儿给你送去。” “还想吃什么,随时跟哥哥说。”念兮走前,温清珩又添了一句。 …… 念兮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重生回来,她新添了一个照镜子的爱好。 不得不说,年龄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增加了阅历,也在脸上划下痕迹。 二十八岁的温念兮尽管养尊处优,可心情总是郁郁,身形瘦如青竹,容色苍白如缟,眉间早生了淡淡纹路。 不像十五岁,精神奕奕,整张脸像是剥壳的鸡蛋,美丽的没有一点瑕疵。 年轻真好。 对于重生,念兮一直抱着一种玩乐心态,活一天赚一天,说不定哪一日这场梦境就碎了。 现在她心态变了,尤其是见过裴俭后,她开始想要认真规划生活。 因为当下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是有父母兄长,有朋友爱人的现实。 念兮以为只有自己有这份重生的机缘,没想到,裴俭也重生了。 他也枉死了吗? 自重生回来,念兮一直逃避一个问题—— 前世她究竟是为谁所害? 她并不与人交恶。最后那几年,她甚至懒怠出门交际。 因为有她的场合,总能碰到许宛歆。 自己的夫君心里有别的女人,并不是这女人的错。但念兮总是有意无意间从许表妹处看到或是听到,关于自己丈夫的种种。 比如许宛歆最爱湖绿色,很多重要场合都会穿这个颜色的裙裳,有一次勇毅侯世子夫人问她,许表妹回道,“有个故人最爱此色。他说我穿这个颜色最好看,蓬勃如春。” 这话本就说的夹缠,更加之许宛歆面上情动,叫勇毅侯世子夫人尴尬不已,朝身后的念兮扯出个一笑,再不敢多问。 甚至裴俭的扇坠玉石,念兮曾看到出现在许宛歆的裙裾旁,镶缀了珍珠玛瑙,挂在腰间,做成了青玉禁步。 次数多了,她也感觉到许表妹是故意做给她看。 但每一次她还是会难堪,难受。 她的爱,以及与裴俭的婚姻都像是一场笑话。 念兮望着镜中昳丽娇艳的少女,恍惚中想: 裴俭,会为了许表妹杀她吗? 第21章 帝国双星 正胡思乱想,温清珩提着食盒进来。见念兮脸色惨白,忙问道,“怎么了?” 想到某种可能,他脸一沉,“是不是顾辞他欺负你?” “没有的事。”念兮将杂念抛诸脑后,“哥哥,顾辞将来会去北境吗?” 温清珩以为念兮是在烦恼这个。 “不会,镇国公世代镇守北境,世子顾钧和二郎顾柏骁勇善战,这回高阙大捷,陛下亲封顾二郎二品骠骑将军。除非镇国公府再无男丁,否则如何也轮不到顾辞头上。” 念兮问,“北梁可能南下吗?” 温清珩失笑,“如今正是水丰草茂的季节,那边却闹旱灾,加上之前的飞蝗、冰雹,北梁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我听说朝廷正调拨粮草,等到冬季万物凋敝之际,大举进攻。这一役,最少保北境二十年太平。” 也就是说,谁都没有想到北梁会南下,镇国公和两位将军殉国。 镇国公府的爵位大约也是那时被褫夺。 念兮扶额,这件事在当时一定举朝震惊,可她居然都没什么印象。那时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不过直到她死,大景一直河清海晏,四邻折服,可见顾辞镇守有功! 念兮忽然想起有一回慕表姐劝她的话: “京里不知多少女子羡慕你?大景的帝国双星,最出色的两个郎君,冠军侯远在北境,小姐们望尘莫及,剩下一个就是你夫君裴俭……” 帝国双星! 念兮记得前世有个说法流传甚广——裴相安内,冠军侯攘外,是景朝的双子星,中流砥柱。 她的心猛地跳快三分。 也就是说,顾氏虽被褫夺了爵位,但顾辞依旧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功冠全军! 原来她早听说过他的名号。 念兮终于将前世今生串联起来。 不得不感叹,命运当真奇妙。 所有她以为的偏差,全都严丝合缝。 她的重生更像神来之笔。 某一瞬间,念兮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她与裴俭都能重生,谁又能保证未来没有转机? “哥哥,我挺喜欢顾辞的,你别总是对他有偏见。” 温清珩:…… * 顾辞此时正绞尽脑汁,想把兄弟从“畸形的爱”中拯救出来。 他越说越离谱,裴俭意识到不对,皱眉道,“胡说八道什么?” 顾辞一愣,脱口而出,“你不是喜欢上了人妻?” 肉眼可见的,裴俭的脸色阴沉了好几度。他不言语盯着人看时,压迫性很强,即便是顾辞,都有些招架不住。 “你来做什么?” “险些将正事忘了。”顾辞递过来一个手串,“特意为你在三清宫求的,天尊前开过光,保佑你三元及第。” 裴俭垂眸看一眼手串,没接,而是冷淡道,“听说三清宫的符纸很灵?” “你信这个?” 顾辞奇道,“不过现在来不及了,灵符得提前一个多月去请。” 说着他将手串放在案头。 顾辞自己不信神鬼,在三清宫见念兮为李夫人买碧玺手串,想到好兄弟裴俭马上殿试,便一道买了下来。 裴俭不甚在意地扫过案上手串,随口道,“你倒清楚。” “也是今天才知道。” 顾辞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一道暗黄符纸,炫宝似的,在裴俭面前晃了晃,“这是她特意为我求的灵符。” “虽说我不大信,但这是姑娘家难得的心意,我可要长长久久保存才好。” 说完他又小心收好。 裴俭不明白,怎么任何一件小事到了顾辞这里,都能牵扯出这些肉麻的话。 生平第一次,他生出些许挫败,对于感情,他不得不承认,顾辞比他用心,经营得更好。 “日后你若去了北境,”裴俭突然开口,“她……怎么办?” 顾辞被问得一愣,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我怎么可能去北境?” “万一呢?” 裴俭神情严肃,没有一点玩笑的成分。“你要带着温念兮去北境?她会跟你走吗?” 顾辞张了张嘴,他想说当然,可这两个字烫嘴,怎么也说不出口。 念兮对他有感情,这一点顾辞无比确定。可要她舍弃一切随他去北境,顾辞不忍心,更没把握。 顾辞拧眉,心头覆上一层阴翳,叫人难安,“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会去。” “那就嘱咐你父亲和兄长,多关注北梁的近况,人人都想活,尤其是被逼到绝境的时候。” 第22章 被好兄弟盯上的,又不是他的心上人 裴俭殿试点了状元。 大景朝开国以来,头一个三元及第的进士。 他比前世做得更好,连陛下都亲口夸赞他是栋梁之才。 这段时日,不论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掌声和赞美。也有不少人向他说亲,二伯母廖氏前日更是直接领着娘家侄女到他面前。 自然是被他冷言挡了回去。 重生回来,裴俭变得更冷更独,对于不相干的人和事,不愿浪费半点心思。 可即便这样,仍有许多推不掉的宴请。等他再见到顾辞,已是半个月后。 今日是温青珩设宴,同时请了国子监同院的其他三个。 这回殿试温青珩二甲十七名,秦朗也吊车尾考上进士,朝考后只等着授官,是以这段时间大家都比较轻松。 唯独顾辞姗姗来迟。 甫一见面,秦朗先嚷着叫顾辞自罚三杯,“你怎么比我们还忙?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胡扯!” 顾辞笑骂一声,他为人大方爽朗,也不拿捏推辞,当真自罚三杯,这才笑道,“你少败坏我的名声。我最近是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碍着温青珩在场,他含蓄地以“她”指代念兮。念儿说了,叫他没事少刺激她哥哥。心上人发话,顾辞当然遵从。 “听说在金陵,端午节龙舟竞渡特别热闹。画船箫鼓,飞龙鷁首,兰桡鼓动,旌旗荡漾,她每年都要去看。我想着她既喜欢,我便亲自拿个头名送给她。 陛下今年不是特意在扬州修造了十只竞渡船,准备在洛河办龙舟赛?这几日我都学着划龙舟,掌舵。” 秦朗咋舌,不可思议道,“你去划龙舟?” 顾辞挑眉,“怎么样?我连洛河沿岸的厢房都提前订好了,到时候她就能清晰地看到我掌舵的风姿。” 温青珩泼冷水,“要是输了呢?” 顾辞不在意的摆手,“输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心意。” 还有一点小心思顾辞没说,那就是龙舟竞渡,掌舵者皆披发文身,念兮都有了他,怎么能再去看旁的赤身男子! 秦朗缓缓竖起大拇指,“还得是顾爷你啊,我真是服了,你肉麻,你了不起!我要是小表妹,准保感动落泪,哭着喊着要当场嫁你。” “你胡说什么?”这话温清珩可不乐意听。 裴俭瞥了秦朗一眼。 顾辞语气也不好,“我不用她感动,只想要她开心。” 这又不是道德绑架,男子做些感天动地的事情,好叫女子妥协。他不想给念兮压力,只想陪她一起做她喜欢的事情。 秦朗自知说错了话,且裴俭那一眼看得他心肝乱颤,只能胡乱道,“行行行,你是情圣。不过你也当真豁得出去。” 顾辞的门第出身,除了皇亲贵胄,满京城中没几个能贵过他的。以往不论是龙舟竞渡,或是跑马、击鞠,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赏下彩银,添份彩头罢了。 抛下身份与一群船夫竞技,能做到这一步,实在难得。 “还好。”顾辞对此并不在意。 又不是表演给其他人看,他只想给念兮留下美好的回忆,当然要尽力做到最好。 温青珩虽还气恼顾辞当初的隐瞒,但也对他的用心十分满意,不过是要端出哥哥的架势,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裴俭从赛龙舟话题起,就一言不发。 秦朗一时有些为难,觑着身旁人的脸色,有心无力又捧场几句。 顾辞只想要念兮高兴,对这三人的反应并不放在心上。见裴俭还未发一言,忽然想到什么,“我订的厢房位置很好,你可以请耳珰姑娘一起。” 他一直觉得裴俭把自己逼得太紧,性格又冷,缺了点人情味,除了既定目标,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若非他们一同长大,若非裴俭幼年遭遇变故,被他母亲照顾,顾辞觉得,他与裴俭的关系至多是同窗,再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当然不是裴俭的错。 顾辞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一想到裴俭年纪小小失去父母,被二伯一家打压凌辱,对裴俭的不近人情都能体谅。 念兮性格温柔,很好相处。他觉得女子之间聊天,更容易交心,对症下药,说不定真能帮助好兄弟人生圆满,这才有此提议。 可裴俭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用。” 关于端午赛龙舟,裴俭其实早已经忘了。亏得顾辞这半天的碎碎念,叫他久违地想起了这件小事。 念兮喜欢龙舟竞渡的热闹,在金陵时年年都不落下。得知陛下在扬州造船,要在京办赛龙舟时,兴奋得不得了。 裴俭对此十分不解,“你不是年年都看吗?京中比起南边,不过是小打小闹,有什么看头?” 见惯了声势浩大的场面,京城的赛龙舟,按照裴俭的逻辑,是不该抱有期待的。 念兮却说,“当然有看头,而且意义重大!这是我喜欢的事,我想要你陪在身边,跟我一起看看我喜欢的。” 裴俭自小独惯了,他并不能理解“陪伴”的意义。 可念兮喜欢。 欣赏一幅画,品尝一道美食,翻阅一本书……她都希望有他陪伴。 明明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她宁愿等待,等他有时间了,再陪她一起完成。 对于浪费的时间,她说,“这也是陪伴的意义。” 可那场赛龙舟,他最终也没能“陪伴”她。 那时他刚入仕,任翰林院修撰,与几位同僚一起草拟的一篇庆典文稿出现纰漏,这些人中数他最年轻,上司派人传话,叫他立即回翰林院修改错漏。 他很为难。 念兮为这场龙舟赛期待了许久,他怕她不懂事,耽搁时间。 “你去忙吧。” 裴俭不由松口气,假装没看到念兮眼底的失望和强颜欢笑。 其实那处错漏并不在他拟稿的部分,他也可以不用去。只不过在他心中,公务比念兮重要。 他不如顾辞用心,照顾念兮更谈不上体贴、周到,也没有提前定什么厢房,人潮拥挤中,就那么将念兮抛下。 裴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涌上的酸楚。 这一世有了顾辞,念兮再也不用在端午节这日失望,他想,她一定会拥有一次难忘的体验。 至于上一世那个念兮的遗憾,永远都无法再弥补。 裴俭蹙起眉头,那日在角门花园,他跟念兮说了那么多,可看样子,念兮与顾辞倒是更亲密了。 她对顾辞,已经那般情深了吗? 温清珩对顾辞的话题很感兴趣,问道,“耳珰姑娘是谁?” 顾辞瞥一眼裴俭,见他没反对的意思,这才道,“心上人呗。” 秦朗浑身一震,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目光在顾辞和裴俭之间来回扫动。 温清珩毫无所觉。 他向来仰慕裴俭才华,闻言笑道,“是哪家姑娘,竟有这般福气?” 裴俭侧颜冷峻,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垂眸挡住眼底神色,“你们不必知道。” 温清珩当场尴尬,闹了个红脸。 秦朗正忙着头脑风暴,且顾不上活跃气氛。 顾辞出面打圆场,“时章就这德行,连我都不知道耳珰姑娘是谁,且藏得深呢~” 温清珩顺着台阶下来,忙道,“是我僭越。” 秦朗眼珠子乱转,扭头时与裴俭视线对个正着,被后者那双点漆的眸子盯着,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他忙坐正身子,听到顾辞他们说“耳珰姑娘”,先看向温清珩。 珩啊,希望你知道真相,不要破防。 再看向顾辞—— 辞啊,希望你知道真相,不要破大防。 但凡那日这两人看过裴俭不清不白的眼神,就知道所谓的耳珰姑娘是谁了! 不过他不想多事,毕竟被好兄弟盯上的,又不是他的心上人,或者妹妹。 秦朗像是这一桌的智者,愈发保持沉默。 第23章 许宛歆如今都快成京中笑柄了 承恩公府老太君做寿,李氏带着念兮前去贺寿。 老太君幼女是宫里的淑妃娘娘,入宫二十年来恩宠不衰,陛下爱屋及乌,连日以来赏赐不断。 承恩公府流水席摆了三日。 今天是正日子,京里有些头脸的人家基本都来了。 整个承恩公府张灯结彩,雕梁画栋,车马填门。 可念兮记得,要不了多久,淑妃薨逝,承恩公府也随之落寞。 今日有多煌煌盛大,来日便有多消沉寂寥。 念兮诚心与老太君磕了头,又被承恩公夫人贺氏拉着手夸了好半晌。 李氏笑道,“再别夸她,这孩子被我与她父亲惯的,除了比旁人多读些书,再没什么像样的。” 念兮安静立在一旁。这种时候,她只要保持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充当背景板便好。 可居移气,养移体,地位和环境能潜移默化改变人的气质和素养。念兮前世当了十年的裴夫人,那份从容,即便在贵女众多的敬修堂,也是叫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贺氏含笑问道,“可及笄了?” 念兮点头,并不拘谨、羞涩,落落大方道,“年初已满十五。” 贺氏笑意愈深,转头对李氏道,“这般品貌,京中儿郎怕是都轻易入不了你眼。” 这话便是试探念兮婚嫁的意思。贺氏的小儿子,正与念兮年岁相当。 前些日子李氏打算要念兮订婚,念兮道,“我年岁还小,哥哥尚未娶妻,我且不用着急。” 李氏不肯,女儿家只有定了终身才算安稳。 念兮只好装可怜,“您成日说等我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再不能像如今这样。横竖镇国公尚在北境,不如让女儿再松快松快。” 她的话正合了温远桥和温清珩的心思,除了李氏,全家大力支持。李氏无法,只能亲自去镇国公府与王夫人解释。只说念兮年岁太小,家里人舍不得,等镇国公回京再做计较云云。 王夫人极明事理,且这也在情理之中,当场应下,两家也形成默契。 这会儿贺夫人问询,李氏含蓄道,“她主意比我大,且得听她的意见。” 听话听音,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氏这般说,那就是念兮已有意中人了。 都是人精,点到即止,贺氏很快转了话题。 平阳侯夫人也来了,念兮觑着说话的空档,给慕表姐使了个眼色。王慕宜嫁做人妇,人前要侍奉婆婆,等到婆婆发话,她才好得闲。 念兮先从正堂走了出去。 自那日角门见过裴俭,念兮打算认真生活,这些日子都在盘算着要开一间香饮铺子。 可开铺子的成本太高,她再如何缩减开支,也难以支撑一间铺面,于是便想到拉慕表姐入股。 今日便是打算与慕表姐商议此事。 走出正堂,顺着花园小径,经过几丛花树,她忽听到“裴时章”的名字从花树另一边响起,透过交覆的枝叶传了出来。 念兮不由放慢了脚步。 “……等他喝下酒水,你就将人引到西厢来。” 另一个声音语带迟疑,“公主,您真要这么做?” “那不然呢?” 头先那道清脆声音又道,“本公主下了多少帖子,裴俭那厮什么时候回过?若非老太君做寿,咱们对承恩公府地形又熟,不然哪有这样的好时机?你叫晏清小心行事。” “奴婢瞧着,晏侍卫有些不大情愿。” “他一个侍卫,还想反了天不成。等本公主与裴俭成了好事,给你们厚赏。” 听到这里,念兮基本猜出花树后面之人是谁——淑妃之女,文淑公主萧南夕。 看样子他们是要给裴俭下药。 念兮从旁轻手轻脚走过去,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承恩公府人流往来不息,念兮换了条路等待表姐。 好一会儿,王慕宜才姗姗来迟。一张俏脸上满是怨念,不等念兮说话,自己先连珠炮似的开了腔: “要不说做姑娘好,我那婆婆,恨不能我将她时刻捧在掌心里。又不是在自己府上,好歹也收敛些,喝茶吃点心,必得我递到她手边才行……” “好不容易叫我自去消遣,谁知裴时章这时进来,他如今可是京里的红人,人人都想争得东床快婿。我那小姑子,心事全写在脸上。别人还没怎么样,自己先慌了。打翻了桌边茶水不说,叫我也跟着丢脸。给她拾掇完,我这才脱身。” 说着,王慕宜先叹口气,“裴时章真是害人不浅,傻了一个许宛歆还不够,又添了这许多人。” “你还不知道吧?许宛歆如今都快成京中笑柄了。” 念兮不知道慕表姐这些八卦都是从哪里听来,她是半点不知,问道,“怎么了?” 两人去到一处亭子,王慕宜坐下喝口茶,这才接着道,“咱们上回在西市,不是见裴俭与许宛歆同进同出吗?那之后京里便有传闻,裴俭殿试后会去许府提亲。便是许宛歆本人,也隐隐露出此意。” 念兮问,“他失约了?” 王慕宜摇头,“倒也不算,毕竟他又没亲口说过去提亲。 可许宛歆等不及了,她年岁渐大,不好再蹉跎岁月,许尚书无法,只能请中人前去传话,哪料裴俭却说,‘双方既已退了婚约,覆水难收,莫要再提’。” 竟是将许宛歆一口回绝。 念兮大吃一惊,王慕宜看她神色,笑道,“是不是?这话真够绝情的。否则那中人也不会传出来。” 念兮十分不理解,“他这样无情,怎么还有人想不开喜欢他?” 王慕宜抚掌笑道,“可不就是想不开。偏生都说裴家大郎这叫风、骨!当年许氏落井下石,连他二伯郑国公夫妻的旧事都翻了出来,这些时日,他最红了。” 念兮一时无语。 她以为没有她的横插一脚,裴俭与许表妹,定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难道是重生后,心境变了? 念兮想不明白。 不过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念兮轻松一笑,这些事抛诸脑后。 第24章 好兄弟品味相同 王慕宜是个直性直肠,听完念兮的想法,直接笑道: “合开铺子自然是好。可巧我陪嫁里有间铺面,门脸虽不大,位置却好,小二层楼高,推开窗,春见杨柳夏见月,各方面都合适。” 念兮等的便是这句话。 她想做一间专供女客消遣的茶肆,却又不仅仅是卖饮子茶汤。要用上好的材料妆点,雅间一间间仔细隔开,花梨的桌椅,蟠扎的松树盆景,给闺中女子一个消闲放松的去处。 两人商定完细节,侍女过来传话,“世子夫人,温小姐,前头开席了,请随奴婢入宴。” 承恩公府开宴,女眷设在花厅,男宾在不远处的水榭。 两人所在的亭子较偏,往花厅去要经过长廊,往回走时,迎面遇上裴俭。 王慕宜曲肘轻轻戳了戳念兮。 裴俭身形修长挺拔,容貌出色,站在道路尽头,不用刻意提醒,根本忽视不了。 念兮收回视线。 京城就这么大,他又是顾辞好友,他们以后碰面的机会很高。 没必要刻意回避。 角门花园里他那般失礼,念兮觉得,以他们如今的关系,陌生人最好。 但慕表姐却不这样认为。 她们与裴俭擦肩,拐过长廊后,王慕宜压低声音问,“裴俭不是与顾六郎要好?你与他……不认识吗?” 念兮一脸坦然,“见过面,不熟。” 王慕宜不信,“可他刚才看你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不熟。” 一直盯着念兮看,直到她抬头,裴俭这才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对这些事,王慕宜天生便比常人敏锐,“倒像是很熟。” “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 念兮简直要被这句话笑死。 前世十几年相伴也换不来的真心,难道还能一朝开悟不成? “表姐——” 念兮有些无奈,为慕表姐的异想天开,“他与顾辞是好兄弟。” 王慕宜闻言更兴奋,也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暧昧,“好兄弟才品味相同嘛~裴俭方才那眼神,可真不算清白。” 她双手合十,两眼放光,“裴俭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他要是跟顾辞对打,不知会是个什么场面?” 念兮抚额,看了眼兴奋过度的表姐,语气平静,“做梦都梦不到的场面。” 裴俭是最冷静克制的一个人,打架?简直天方夜谭。 何况,他根本不喜欢她。 王慕宜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万一呢?他俩一起上你家提亲,你选谁?” 念兮对这个话题没一点兴趣。 上辈子在裴俭身上蹉跎了十三年,还不长记性?裴俭就算是天仙,她也不受那份罪了。 算了吧。 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不过—— “方才等你时,我无意间听到文淑公主……” 念兮将花树后听到的事告诉慕表姐。 王慕宜追问,“你怎么不自己去跟裴时章说?这可是救命之恩。” 念兮朝前迈步,语气清淡,“避嫌。” 对于裴俭,她自然没什么情愫可言,但要她眼睁睁看着他断送前程—— 本朝规定,尚了公主的驸马,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再不能涉足官场。 对于裴俭,怕是比死了还难受。 她并非同情心泛滥的圣母,他们这样的关系,当仇人也犯不着。 前世的死因尚无定论,提醒一句,不过举手之劳。 但事实证明,人不能太善良。 承恩公府筵席规格很高,菜单列有“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成双作对呈上,共计三十道菜肴。 宴到中途,念兮酒气上涌,与阿娘说了一声,离席更衣。 才走出花厅,便被人拦住去路,“温小姐,公主殿下有请。” 念兮心下一紧。 人多眼杂,她不想引人注目,给杏月使了个眼色,带着兰芝随侍女去了。 进到一处僻静偏院,文淑公主高坐堂前,居高临下睨着念兮,“是你坏了本公主的好事?” 念兮:…… 这是怎么查出来的? “殿下说什么?臣女听不明白。” “别装了,晏清都跟我说了。”萧南夕指着立柱旁的黑衣侍卫道,“本公主在花园商议此事时,正是你躲在树后偷听!” 她用力一拍扶手,厉色道,“说!你是不是也喜欢裴时章?” 念兮满脸冤枉,“谁?我?一点也不喜欢。” “那你为何坏我好事?” 念兮这会儿已经全明白了—— 都是这叫晏清的侍卫不做人。今日是她运气不好,撞上公主在人来人往的花园里大声密谋,换做任何人,晏清也会放任她们“偷听”。 说来说去,公主今日都难成事。 想明白来龙去脉,念兮只好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裴家郎君与我兄长是国子监同窗,兄长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报效朝廷,臣女将心比心,裴家郎君该有同样抱负。可若是尚了公主,这辈子都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萧南夕打断,“本公主又没说要裴时章娶我,何来断送前程?” 念兮:“……啊?” 萧南夕挺了挺小胸脯,颇是骄傲道,“本公主只想强上了他,又不用他负责。今日过后,他自去为官做宰,两不相干。” 念兮:“……啊?!” 萧南夕也不再端着公主威严,斜乜了念兮一眼,小脸扬起,轻哼一声: “迂腐!” 念兮简直是被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从未想过女子还能这般潇洒,“是臣女迂腐,不如公主殿下通透!” 她语气真诚,一双清凌凌的杏眼中满是赞赏。 萧南夕被夸得不好意思,“你们这些书香门第,不都讲究礼义廉耻?你……当真觉得我这想法好,不是哄我?” 若是前世,念兮怕是不能认同,可她死了又活过一遭,想法已全然不同: “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约束世人的枷锁。人活一世,只要自己能够承担后果,何不放肆一点?” “知音!绝对是知音!” 萧南夕直接激动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牵着念兮的手,“今日本公主在凝碧池包了画舫,等会儿你与我同去游湖!” 念兮不想去。 前世文淑公主薨的早,她没打过交道,今日一见,总感觉这公主神神叨叨。正想找个借口推了,忽然想到什么: “殿下,臣女颇通周易,观您面相,今日最好莫去水边,不吉。” 第25章 他只是想找一个见她的理由 前世,文淑公主溺水身亡。 念兮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是因为陛下和淑妃娘娘痛失爱女,悲恸万分。原定的端午龙舟赛也险些取消。 那是她期盼已久的盛会,是她与裴俭的第一个端阳节。 好在陛下为了舒散心情,化解悲恸,端午所有庆典一如往日,龙舟赛也如期举行。只是那时她的爱人,终究没有陪在她身边。 淑妃娘娘膝下只有文淑公主一个,公主殁了,淑妃一病不起,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偌大的承恩公府也由盛转衰。 如果可能,念兮希望救下公主。 萧南夕迟疑,“你还懂这个?” 念兮不知道她是哪一日出的事,总归是端午前夕,左不过这几日光景。 于是硬着头皮硬编,“地支三水,年柱寅为阳木,五行水为忌,端阳节前,请殿下莫要近水。” “过了端午就能近水?” “端阳节后,暑日高升,阳火渐旺,此厄可消。”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话,多半觉得荒诞不经。可萧南夕不是一般人,她深信不疑。 “本公主信你,一会儿直接回宫。”萧南夕深思熟虑后说道。她青春尚好,游湖哪日都玩的,当然是小命要紧。 “等过了端午,本公主再约你游湖。” “……好。” 第二日,顾辞休沐,一早便来了温府。 不能早早和念兮定亲,他虽无奈,却也理解。父亲的回信已经到了,今冬北境会有一场大战,不出意外,明年开春便能告捷回京。 再耐心等待半年。 不过好在两家已有默契,只等父亲回来促成好事。 这些日子,顾辞比往日来得更勤,如今天气渐热,应季瓜果不少,他今日几筐桃李,明日杏子寒瓜,都不是什么贵物,总不会空手。 他一来,连府里的下人都能多分些瓜果。 顾辞容色英俊,性子又好,不说李氏,便是丫鬟婆子,对他都亲近得很,将他当未来姑爷看待。 只除了温氏父子,一直淡淡的。 顾辞已安排好了今日行程。早上陪着李氏说了半晌话,哄得李氏眉开眼笑,午膳他准备带念兮去广德楼吃鱼脍。广德楼新请的厨工,斫的鱼片落如雪,叠似纱,刀工一绝。上回与同僚吃过后,他便想带念兮去尝尝。 用过午膳后,再陪念兮去西市实地看一看铺面,方便她设计规划。 对于念兮开香饮铺子的事,顾辞非常支持。且十分有参与意愿,直接拿出家私,“都是我自己攒下的银钱,与公府并不相干,你无须顾忌。” 念兮不肯受,“你才当值多久,能攒下这么多?这些财帛大都是长辈所赠,我如何好拿。” 顾辞知她性子,表面温软,内里却倔,只好收回钱财,“那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去做。” 念兮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摇头道,“这样俊俏的伙计,我可雇不起。” 顾辞不是那等内敛的性子,却时常被念兮逗得脸红,“不求掌柜多少月钱,每日赏一杯茶汤饮子就好。” 念兮佯作严肃,“且看你表现。” 顾辞装模作样,弯腰拱手作揖,“遵命!” 起身时两人已笑作一团。 马车备好停在门口,顾辞亲自扶着念兮上车。 裴俭到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他的脸色肉眼可见阴沉下去,恨不能立刻上前,将顾辞的手拍掉。 昨日平阳侯府世子夫人侍女传话,叫他小心席间酒水。裴俭当然知道王慕宜与念兮的关系,理所当然的,他将这件事归在念兮身上。 念兮在关心他。 一想到这种可能,裴俭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他特意起了大早,去城东苏记买了她最爱的蚫螺滴酥。 这东西甜腻,念兮从不敢多吃,说是怕长胖。可她明明身形袅娜纤细,便是吃完一整屉,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剩下的蚫螺滴酥,全被她喂进他的嘴里。那双清灵妩媚的杏眼,弯成一道月牙,甜甜的笑,“你陪我一起吃。” 裴俭不懂姑娘家婉转的心思,可他记得念兮每次吃到,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上一次在花园角门,他们相处不算愉快。裴俭想要缓和关系,感谢她昨日的关心,对冒犯她作出赔礼…… 或者,内心深处,他只是想找一个见她的理由。 却在温府门外,看到他们交握的手。 顾辞第一时间注意到裴俭。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带着一股浓烈厚重的情绪,目光所至……是他身旁的念兮。 顾辞本能地蹙起眉,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不悦。有些事,某个人,即便亲如兄弟,也是不能触碰的雷池。 近乎下意识的,他握紧了念兮的手。 对于觊觎念兮的人,若说刚开始他还有种微妙的虚荣心,但随着他对念兮感情的加深,独占欲叫他对外界的一切目光都感到烦躁。 尤其是这目光,来自裴俭。 气氛正僵着,落后两步的温青珩赶上来,“时章,你怎么站在这儿?” “念儿!” 顺着裴俭的目光,他也看到念兮和顾辞,立时冷淡了神色,“你这是要去哪儿?” 念兮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裴俭投射在她身上的视线。 她不喜欢这种带有侵略性的强势。 她没有看他,反而重新握住顾辞松开的手,对温青珩道,“我们去广德楼吃鱼脍。” 顾辞被她回握,感受到心上人对自己的维护之意,心神一荡,一时也忘了方才的不快,含笑看向念兮。 温青珩快走两步,要同妹妹理论,身旁裴俭比他动作更快,在温青珩长篇大论开始之前,将手中的吃食递到念兮面前: “今日是专程谢你。” 念兮没有接。 她不相信慕表姐会直接告诉裴俭提醒之人是她,慕表姐虽总是调侃她,为人却谨慎,不会落下这等话柄口舌。 念兮不知该说他敏锐,还是自大?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重生,却一点也不影响他自我发挥。说到底,是眼前这个男人可笑的自信。 迎着裴俭的目光,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面不改色道,“什么事?” 第26章 念兮,仍旧是他的念兮。 念兮不信裴俭能将那种事说出口。 反正她是抵死不认。 裴俭果然不说话了。只是伸出的手还维持着递东西的姿势。 气氛一时僵住。 顾辞虽是武将,心思却比一般人还要细腻柔软。见到心上人对好兄弟不假辞色,内心深处,他竟有一种羞耻的,隐秘的欢喜。 念兮这样堂而皇之的偏爱,叫顾辞将方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他接过裴俭手中的纸盒,看一眼后笑道,“时章,这是城东苏记的蚫螺滴酥?她最爱这一味了。要是我惹恼了她,这个保准能哄她高兴。” 或许是对危机的本能,连顾辞自己都没发现,他比平日表现得更亲密,急于向旁人展示他们的感情深厚。 “对了时章,你要谢念儿什么?” “没什么。” 裴俭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狂风骤起,背在身后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好久才将那股戾气压下,平静道。 他自然看出顾辞在炫耀,这种无聊又幼稚的把戏,却将他搅得心绪烦乱。 “咱们走吧。”念兮不想在这尴尬的氛围中呆下去,朝顾辞道。 然而不等她登车离开,巷子尽头又驶入两辆马车,看承制规格,是禁中皇家之物。 马车在温府门口停下。 帘子掀开,下来却是个熟人——文淑公主的大宫女茯苓。 见到念兮,她俯身行了一礼,“昨日凝碧池上,殿下的画舫突然起火,将整个船身都烧没了。亏得温小姐神机妙算,这才使殿下逃过一劫。等端阳节过后,殿下请您进宫一叙,再次卜卦。” 第二辆马车上,大大小小装满了文淑公主送她的礼物。 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当真救下公主一命。可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来圆,想到日后还要进宫,念兮顿时头疼不已。 等文淑公主的宫女和侍卫走后,温清珩问道,“念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学会卜卦了?” 还能因此救下公主性命,简直匪夷所思。 念兮感觉到裴俭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她愈发淡定,一双眼睛满是清澈无辜,“昨日与母亲去承恩公府贺寿,文淑公主对我一见如故,邀我一起游湖。我不想去,怕推辞不过,便胡诌了五行忌水,谁能想到竟真撞上了。” 顾辞不疑有他,凑近念兮耳边道,“你不去是对的,那位公主殿下,跟常人有些不大一样。” 念兮刚好借此转移话题,“甚少听你说人,快快老实交代,你与公主殿下可是早就相识?” 她板起脸问话,眼睛里却藏着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淘气。” 顾辞知她又在逗他,曲指轻敲她额头,“有你在,我哪里敢。” 他二人旁若无人的玩笑,有目共睹的亲密。 温清珩见不得这个,觉得伤眼又伤心,挥了挥手道,“走,赶紧走!” 念兮嘻嘻一笑,登上马车,当真走了。 等马车拐出巷子再看不到,温清珩准备回去,却见裴俭仍旧矗立不动,失了魂似的,忙问道,“时章,你怎么了?” 裴俭缓缓转头看向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是温清珩看不懂的情绪,“你先前提过你妹妹的浆水摊,在哪儿?” 温清珩摸不着头脑,“云山街34号。你问这做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裴俭转身离去的背影。 “怎么奇奇怪怪的?”温清珩一边疑惑,一边回了府。 …… 裴俭一口气走到云山街,看到了温清珩口中的浆水摊——是一处不大的摊位,摆在布行专辟出的一角,此时围满了人。 有不少年轻妇人,领着孩子或是带着夫君,买上两杯饮子,心满意足的离去。 裴俭不知自己要找什么? 却急于求得一个结果,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结果。 可等轮到他时,裴俭感到一阵茫然。琳琅满目的饮品单子,不知哪一杯是属于他的过去? 伙计极力推荐一款玫瑰荔枝渴水,说是卖的最好。 裴俭买了一杯品尝,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 这些香饮方子,究竟是十五岁的念兮原本就会的,还是在婚后漫长的岁月里,她琢磨出来的? 裴俭记得,那时念兮想要开间香饮铺子,被他一口回绝。 对于妻子,他承认自己关注的不够。 可有一点裴俭无比确定,那就是前一世文淑公主的死。 他了解念兮,更不像顾辞那般好骗。 念兮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除非…… 除非她早就知道结果,才会刻意提醒公主避开! 裴俭的心猛地颤动起来。 其实他们也曾有过很好的时光。 那时刚成亲,每日下衙后,她总喜欢将一天的事都讲给他听,那般明媚鲜活,叫他感觉很轻松愉快,念兮说,“这就是家。”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听念兮说那些家事,开始变的不耐烦。 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不知从哪天起,念兮不再与他闲话。甚至后来,他们几乎没有交流。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只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家弄没了。 甜蜜的渴水,此刻喝下去竟满是苦涩。 重生以来,他像一张拉满的弓,尽管没有那些国家大事等着他决策,可他不习惯放任自己,浪费一时半刻,只恨不能尽快达到原来的顶峰。 但这一整日,他失魂落魄,游荡在温府附近,直到亲眼看到顾辞送念兮回去。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再一次走近角门。 上一次临走前,他在内心告诉自己,今后绝不会再出现在这里。没想到时隔一个月,他又来了。 依旧是王婆子守门。 这一回,她再不肯开门: “大小姐说了,郎君若是再来,便叫奴去告诉老爷夫人。大小姐不会见您,您请回吧。” 裴俭没想过念兮会不见他。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 王婆子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容貌气度半点不输顾郎君,固执的等在门边,显得落寞又寂寥,心下一软。 叹口气劝道,“郎君,我们小姐已经有心上人了。京中小姐们不少,您还会遇到其他更喜欢的……” 裴俭疲倦又好笑,垂眸,声音低不可闻道,“再也遇不到了。” 靠在外墙上,他望着天上的弦月,很轻的笑了一声。 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思索一遍,便能轻易想通其中关节。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细节,一一浮现,他记性很好,每一次见面时她的神情状态,都历历在目。 早该发现的不是吗? 是他太天真,太自负,以为重生的奇遇只发生在自己身上。 崇明楼的错过,她与顾辞的曲水初遇,从来就没有偏差,根本是她故意为之。 而他所有的徘徊犹豫,怀念追悔,都像是一个笑话。 念兮,仍旧是他的念兮。 没有变过。 第27章 葡萄味的吻 端午赛龙舟很快到了。 顾辞今日没有骑马,与念兮同乘,“等会儿龙舟赛结束想干什么?要不要去划船,陀山下凝碧湖景色很好。” 念兮没有意见。 她喜欢与顾辞在一起。因为他会用心提前打点好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只要跟着放松快乐就好。 刚开始她觉得是顾辞细心,后来相处多了,她才发现,顾辞的每一次安排,都会问她,“你想不想?你要不要?” 充分考虑她的感受,永远将她放在首位。 念兮有一次在回程的路上问他,“你这样一直迁就我,会不会很累?” 毕竟赏景游街,并非男子所好。 顾辞轻笑,侧头看她,“谁说我迁就你,是我想要你陪我。” 夏日傍晚,日头渐渐西斜,盛大的余晖被车帘阻隔,他的侧脸英挺,半在明处,半在影中,模糊了青涩边界,渐渐有了成熟温柔的况味。 “我在河畔的卿水阁定了厢房,京里少有龙舟赛,河边人定然很多,如今太阳又毒,到时候你就坐在厢房里,吃茶吃点心。打开窗户正对洛河,视野也好,河上赛事一览无余……” 念兮没想到他会这么用心。握住顾辞的手,柔声道,“真好,跟做梦一样。” 上一世她是怎么看的赛龙舟呢? 那时裴俭要回翰林院处理公务,留她在原地。 洛河畔人流如织,人人身边皆有伴侣,她十分沮丧,原已准备打道回府。 可没走出两步她又返回,带着杏月和兰芝两个丫鬟穿过人群,找到一处合适的位置,看完了整场。 京城的龙舟赛果真不及金陵。水面不够开阔,气势不够壮大,连龙舟,都是只能坐二三十人的小船! 那时候的她,一颗心满是裴俭。她能包容他所有的敷衍,愿意为他的抱负一再妥协。 因为爱是她的养分。 支撑着她不断向他靠近,填补着两人之间感情的不对等。 后来,养分被不断消磨,殆尽,她也变得消沉枯萎。 顾辞反手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他低低笑开,笑容爽朗干净,一如天上明耀的日光。 “尽说傻话。” 念兮没再说什么,将头慢慢靠在他肩上。 进了卿水阁的包厢房,顾辞熟门熟路点了招牌点心馃子,一切安排妥当后,神色有些不自然对念兮道,“我出去一下。” 念兮不疑有他,点头应了。 等了许久,茶都饮了一盏,还不见顾辞身影。 杏月小声问,“顾大人有事走了吗?” 念兮捻起一颗葡萄吃,并不着急,“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 倘若当真有事,顾辞即便自己不能来,也会遣人来说明情况,绝不会将她晾在一旁。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顾辞身边的侍卫谢秋进来请示,请杏月和兰芝两个丫鬟先出去一会儿。两个丫鬟一头雾水,念兮也不明就里,只能先照着顾辞的意思,叫两个丫鬟先去楼下散一散。 包厢里只剩念兮一个,门“吱呀”一声,再次被人推开。 顾辞头发高束,脸上竟涂了几道油彩,衣服也穿得很不像样—— 上半身几乎赤裸,只在外罩了一件外袍,堪堪遮挡。 念兮一时愣住,直勾勾盯着他敞开衣襟下裸露的肌肤。 顾辞这会儿是真的脸红了,胸口上下起伏不定,掩住松垮的衣襟,语速很快,“这不是轻薄你,其他舵手都这么穿。” “前几日你不是还问我怎么变黑了?因为在学掌舵,被太阳晒得。你不是喜欢赛龙舟?我便专门学了演给你看。肯定比不上那些舵手,不过我会尽力……” 顾辞一旦紧张,话总会比平时更多些。 他毕竟是高门公子出身,平日最讲究尊贵得体,这般袒露,自己十分不好意思。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在念兮的注视下,他的手不自觉拢住衣襟,愈发局促窘迫。 念兮摇摇头,注视着那双明亮凤眸,轻声问,“身上也有油彩吗?” “背上有一些。” “让我看一看。”她的声音愈发轻了,如微风拂过,散在顾辞身边,却叫顾辞连脖子也一道红了。 他走近,背对过她,缓缓退下外袍。 彩绘的猛虎占据了大半个背部,虎头高昂,仰天嘶吼,浓烈的油彩落在贲张起伏的肌肉上,彰显出一种极其骇人的力量感。 顾辞的肌肤偏麦色,背部线条流畅,虎尾在窄颈的腰身上,没入裤中,透出一种野性的凶猛和欲感。 “很好看,很美。”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顾辞已渐渐适应,恢复了自在。 重新将外袍穿上,他转过身,声音有些低哑,“美是形容女子的,你怎么放在我身上?” 念兮轻笑,一双翦水秋瞳,盈盈浅浅,“我觉得很美。” 顾辞只觉得那眼波像是落在湖面上的春雨,溅起一圈圈的涟漪,将人腻在其中。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近到她清甜的气息,一点点钻进两人的呼吸里。 安静的房间里,所有感官都在放大。 顾辞伸手揽着念兮的腰肢,距离再次缩短,身体几乎贴触。 念兮忽然抬手,透过外袍衣襟,贴上他的胸口,眼尾略略上挑,泄出两分妩媚,“你心跳的很快。” 顾辞浑身一震。 手臂收紧,他低下头看她,声音中带着某种祈求般的渴望,“念儿,念儿……” 念兮仰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良久,额头上有温热的触碰,一触即离。 念兮一怔,睁开眼睛去看。他此刻身上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血气方刚的男子,犹如汹涌澎湃的海浪,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却在触碰她时,骤然平缓下来,变成一种厚重的温柔。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顾辞对她的珍视和爱重。 踮起脚尖,她的吻轻轻落在他下颚。 顾辞的眼睛亮得惊人,在她放松脚尖的瞬间,大着胆子揽紧她的腰肢,微微倾身,噙住了还未远离的柔软唇瓣。 一开始,是轻尝浅啄的来回试探,慢慢地,含住就不再放开。 念兮闭上眼睛,陷入这个温柔又凶猛的吻中。 意识剥离前,她想,这是一个葡萄味的吻。 很甜。 第28章 她的秘密被发现了 直到念兮在汹涌热烈的热吻中快要喘不上气,顾辞才依依不舍的结束。 浑身潮热,念兮喘息着平复呼吸。 顾辞微微退后,将两人身子隔开,他刻意弓起腰,怕念兮注意到自己的变化。 然而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味,带着葡萄的甜,叫他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顾辞浑身血液全在往一处汇聚,他怕继续呆着这里丢人,也不敢看念兮,顾左右道,“龙舟赛可能马上要开始?我先下去了。” 念兮的唇瓣和脸颊,都晕上一层玫瑰色,她装作没看到顾辞的窘迫,点头应好。 等人走到门口,她忽又叫住了他,“外裳穿好再去。” 顾辞不解,“舵手都这么穿。” 等真正开始比赛,他连现在的外袍都要脱下。 念兮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高兴。但顾辞的出身和教养,并不能使他安然袒露于人前。 他高贵而骄傲。 念兮不愿顾辞为自己这样付出,尽管他心甘情愿。 “背后的油彩,有些花了。” 方才的吻,并不是一个或是几个,而是不间断的浪潮。在她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喘息时,他会禁锢她的腰肢,将她无间隙贴紧那坚硬的胸膛,她后仰一分,他收紧一寸。 那是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温柔又凶猛的侵占,反复品尝。 她的手因颤抖而在他背上胡抓乱抹,晕开猛虎四肢的位置。 顾辞看到念兮举起的手,五指尖有油彩斑斓的痕迹。一瞬间,他控制不住那股涌动的欲望,甚至来不及与念兮说话,逃也似的开门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念兮没有回头,柔声笑问,“又忘了什么事吗?” 半晌,身后都没有声音。 念兮扭头,就见裴俭一身玄衣立在那里,像是寒潭里的古兽,冷峻沉郁,携着万钧怒意,正沉沉盯着她。 双方对视,只一眼,她就明白过来。 她的秘密被发现了。 …… 裴俭不知道自己这几日是怎么熬过的。 他想要见她,有些话,需要当面问清楚。 可他找不到任何见面的理由。 原来见她一面,也那样难。 从前,他从没有为这些琐事为难过。哪怕是相遇之初,都是念兮自己找借口来寻他。甚至有好几次,他都如今天的龙舟赛一样,因临时有事将她抛下。 后来两人的关系过了明路,岳母李氏是个很开明的人,她乐意看到他们有来有往,认为这样对婚后的感情会更好。 前世,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想见她而不得的情况。 裴俭想过直接登门,哪怕避开岳父和温清珩在的时候,招待他至多是李氏,或许他连岳母的面都见不到,更遑论待字闺中的念兮。 被宠爱得太久,却将这种偏爱当作一种习以为常。 他想到顾辞曾说过,端午那日在卿水阁订了厢房,他问清楚是几号房后,花重金从其他人手中订下了念兮隔壁的一间。 他只是想证实一件事。 可他都看到了什么? 兰芝和杏月两个被遣下楼去,顾辞衣不蔽体地进到隔壁厢房,与念兮两个人独处了许久…… 再出来时,顾辞靠在门口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平复。 都是男人,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想得再明白,也比不上亲眼所见—— 念兮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看出心情愉悦,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甜蜜的气息,语气欢快,亲密熟稔。 转过头,她的脸颊和唇瓣呈现诱人的胭脂色。 一股强烈的情绪在内心搅动,他几乎咬紧牙关,才能控制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其他男人,在她身上留下印迹。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他。 “什么事?”念兮率先到,她不想被人看到他们在一处。 裴俭沉沉看了她一眼,带着压抑的怒火,朝她走过来。念兮皱眉,本能朝后退开。裴俭与她错身,将临湖的窗户关上。 念兮愈发不悦,“一会儿我要看顾辞要赛船,你有什么事?” 裴俭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转过身,他幽深的眼眸盯着念兮,沉声开口,“我来只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念兮已经猜出他会问什么,可依旧感到不耐烦,“证明什么?” “你怎么知道文淑公主会溺水身亡?” 那日在温府门口被裴俭撞到文淑公主给自己送礼物,念兮便知道,以裴俭的心智,早晚会想通其中关节。后来王婆子来寻她,说是那晚“裴郎君又来了”,念兮已有心理准备。 她淡漠了所有表情,重新坐下来,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我不是说过,胡诌的。” 裴俭同样收敛了神情,跟着坐在桌边。看着被茶水滋润后的红唇,语意不明,“那你算一算咱们之间的姻缘。” 念兮抬头,语气冷硬,“没有姻缘。” 裴俭反而很轻的笑了声,黑瞳中情绪浓重翻滚,他问,“你也回来了。” 语气无比笃定。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日她若不死,也是要与他合离的。 念兮目光清明,平静道,“先前我不知顾辞与你是好友。” 她是想找个男人慰藉心灵,但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找与裴俭亲近之人。事实上,她不想再与面前这人再有任何瓜葛。 裴俭说:“那你现在知道了,还来得及。” 念兮觉得好笑。 来得及什么?离开顾辞吗? 这男人当真自大,他怎么好意思要求,难道她会为了他放弃顾辞? 别逗了。 “我以为,我的答案已经很明显。现在我每天都很快乐。” 她选择了顾辞,在最开始的时候。 裴俭胸口起伏不定,所有的情绪都积攒在胸腔,他分不清是怒气还是别的什么,心脏处传来钝痛。 十年夫妻,她知道怎么叫他难受。 “那日在角门,你知道我回来了对吗?” 念兮不置可否。 裴俭追问,“为何不告诉我?” 念兮冷笑,“告诉你做什么?裴俭,我并不认识你,咱们没有任何关系。” 裴俭呼吸一窒。 “我从未同意与你合离。” 不同意与她合离?却数十年如一日的爱着另一个女人,将新寡的她接回府上安置,任由流言漫天,不管不问,却将心爱女人的儿子送来给她当嫡子。 那她又算什么? 体现他们情深难舍,冲破世俗伦理的一环么? 念兮控制不住内心的尖酸。 自重生以来,她每天都过得很快活,极少回忆过去,不想再被那个消沉落寞的自己禁锢。 也不愿再回想那些年为裴俭做过的傻事,这样只会显得她很蠢。 “我说过的,你忘记了吗?我不爱你,想要离开你。” 第29章 感情中,他永远慢她一步 裴俭急促喘息。他此刻就像是蓄满水的河坝,随时都有决堤的风险。 念兮的话,就是那不断落下的急雨。 他艰难开口,“我们之间大概有误会。” 裴俭神色凝重,不同于身居高位时的威严睥睨,此时的他,带着沉郁与沮丧。 念兮见他这样,放缓了声调,“你知道中毒身亡是什么感受吗?” “死前疼足整整两个时辰,五脏肺腑都像被搅烂了,疼到神智模糊,杏月与兰芝两个人,都擦不过来我呕出的黑血,衣襟上染得到处都是。” “我最怕痛了。那样的痛苦,至今叫我心有余悸。”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可这一世对我来说来之不易,我很珍惜。重生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也与你讲明白了。既然已经回到过去,那便各自安好。” “你有你的煌煌大道,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你再不要打扰我。” 裴俭整个人都僵住。 像是被重锤猛击心脏,耳中嗡鸣,听到念兮死讯时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从来不知道,念兮,他的妻子是中毒身亡。 死前遭遇非人的痛苦与折磨。 那时下人来报,只说夫人得了急病去了,他没想到,他不知道…… 气怒攻心,裴俭只觉得喉间猛地涌上一股惺甜。 他遮掩过去,因为即便他此刻当场呕出血来,她也只会当作是惺惺作态的表现。 说到底,是他对不住她,没有护住她。 “我不知道。”裴俭无力道。 像是河堤被从某处泄了口,来时那些满涨的情绪。消没在念兮那些看似平静的话里。 所有的怒意与不甘,都在这一瞬都化为齑粉。 他有些麻木和无力,尽管知道这样的话对她没有半点意义,依旧道,“我会查清楚。” 念兮不置可否。 裴俭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打开递到念兮面前,是一对白玉耳珰。 “你戴耳珰的样子很好看。” 念兮不明白在她讲清楚之后,他为什么还能平静地掏出一对耳珰? 若是从前那个容易满足的念兮,一定会开心的收下,当场将这对新耳珰戴上。 可她现在已经收到过比耳珰更用心,更珍贵的礼物,她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一心只有他的温念兮。 念兮只略扫了眼,并没有接过来,“你现在做什么?向我示好吗?为了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和占有欲?还是觉得我不该背叛你,哪怕是重生,也要将我绑在身边,陪你重演一遍过去的戏码?” 裴俭张了张嘴,想出声为自己解释。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词穷。 重生后,他不断想要找寻过去的痕迹,发现再也见不到那个念兮后,他茫然了许久。 他并不想破坏顾辞与现在的念兮。 顾辞有他的责任和使命,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会分开。念兮不会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他告诫自己,放下前世种种,他早已开始了新的人生。 但这一世,他空闲出不少时间,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见证者,他围观了顾辞在这场感情中的付出,看到念兮从前的失落和遗憾都得到很好的补偿与弥补。 而那些曾经被他忽略掉,不在意的细节,每一个念兮失落的瞬间,都被这一世的他一一拾起。 感情当真不对等。 在她抛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后,他开始重新珍藏过往。 他永远慢她一步。 外面的呼声渐高,是龙舟比赛快要开始。 念兮起身要去开窗,“你走吧,顾辞要上场了。” 顾辞说了,他的龙舟,旗帜是黑金红绣的祥云。 裴俭拽住她要起身的手。一股挫败感自心底升起,他站直了身子,将她拖曳到身前。念兮后背抵着桌案,她被困在他的胸膛与桌子之间。 念兮怒目,“你发癔症了?” 裴俭同样面色冷凝,觑着她的眉眼,声音寒凉,“你就那么喜欢他?” 念兮始终挣脱不开,索性不再挣扎,仰起头笑道,“对,我就是喜欢他。” 两人距离很近,彼此的喘息声交汇,她的呼吸中还带着葡萄的清甜,红唇轻启,是裴俭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她在激他。 裴俭冷笑一声,“你说顾辞要是现在进来,看到咱们这样,会是什么反应?他会相信你我是陌生人的关系?” 念兮气竭,却还是刻意压低了声线,“你是疯了吗?” 裴俭目光沉沉,下一刻,突然压下身子。 念兮与他相伴十三年,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见他突然凑近,她想也不想用头去顶。 一声闷响,念兮的头磕到裴俭的下巴。 裴俭闷哼一声,舌头已被磕破流血。 念兮彻底不耐烦起来,“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有病吗?” 裴俭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渍,另一只手仍旧控制着念兮,他不怒反笑,俯下身,“你听,有人在敲门。” 他凑到念兮耳边,轻声道,“会不会是他?” 念兮一下子怔住。 呼吸变得急促,浑身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倘若外面的人真是顾辞,这样复杂又混乱的场面,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应对? 念兮用力去推裴俭,“你放开我。” 她被困在裴俭胸膛前,用气声怒道。 裴俭岿然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扣住她另一只手,带着恶意的笑,“放开你,好去开门吗?” 他话中满是调侃意味,然而眼神漆黑,无比认真。 念兮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甚至他是真的想要叫顾辞看到。 她怒目瞪着裴俭,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扬声朝门外问道,“谁?” 第30章 顾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是奴婢。” 门外传来杏月的声音。 念兮松了口气,神情稍稍放松,才惊觉后背全是冷汗。 兰芝也在,“门关住了,小姐,你……还好吗?” 两个丫鬟都不知道门里的情况,以为念兮有什么事情,才插上了门。 念兮道,“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杏月不明就里,“顾大人关心小姐,怕你嫌热,方才在楼下特意买了乳糖真雪叫奴婢拿上来。这吃食容易化,顾大人叮嘱过,若是碎冰化了,小姐就不爱吃了。” 念兮尽量放平了声调,不叫外面人发生异样,“我怕是癸水提前了。” 癸水到了,这冰饮便不适宜再吃。 “车上有换洗衣物,奴婢这就去拿。” “奴婢去打盆水来。” 两个侍女走后,门外再没了声响。念兮敛起面上表情,瞪着裴俭,嫌恶道,“你还不走?” 刚才听到顾辞的名字,裴俭攥她时不由用了几分力道,此刻见念兮手腕泛红,他一言不发,往后退了几步。 裴俭也对如今的局面厌烦透顶,冷声开口,“那日在角门,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他不久后会去北境。你要跟着他去吗?” 念兮不答反问,“顾辞是日后的冠军侯?” 裴俭抿了抿唇,点头应是。 念兮目光清冷,“这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你不要意气用事。” 从一进门,裴俭便被念兮殷红的脸颊和唇瓣激怒,做了许多不理智事,如今他冷静下来,企图跟念兮讲道理,“你还有家人。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不会抛下这里不顾一切跟顾辞走。” “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何必再错下去?” “早点与他了断,免得你将来受伤。” 念兮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对面前的男人着迷? 堂而皇之的说着为她好的话,究其内里,仍旧逃不脱男人的劣根性—— 女子是男人的所有物,哪怕自己不想要,不喜欢,也不容他人沾染。 念兮抬眸,满是讽刺道,“他将你当最好兄弟,你不救他吗?” 裴俭面色微变,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还是被这话刺激到,“在你心中,我就这么卑劣不堪?” 他企图像刚才那样攥住她的手,念兮却不肯再叫他如愿,踢倒了桌前的玫瑰椅,往后退开。 “那不就行了?谁说他一定会离开。” 她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叫裴俭无可奈何。 他揉了揉眉心,略带疲倦地开口,“念兮,我现在不是丞相,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与能量,更不能保证将来的事情。目前的局势,朝堂上下人人都觉得大梁要完,我军必胜。要扭转乾坤,很艰难。” 说着,他话锋一转,“若是他注定要走,为何还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念兮本来听得认真,直到这里,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更好的选择,你说你自己吗?” 裴俭薄唇紧抿,沉默以对。 念兮眉眼弯弯,语气轻快,“裴俭,你真的不懂女人。我能与你蹉跎十三年,为什么不能分给顾辞一点时间?他那么好,还有那样传奇悲壮的未来,我只会更怜爱他。” 外面的锣鼓震天,合上窗户的房间像是罩了层隔音罩,声音闷闷的传进来,愈发显得房间安静沉闷。念兮实在不想再耗下去,“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我喜欢他,想要跟他在一起。” “我连和离都经得起,还怕什么分别?” “不管未来如何,至少这一刻,我是快活的。你自去追求你的功名利禄,我过我的快活人生,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最后再说一遍,别再来打扰我。” 裴俭死死盯着念兮。 他今日来,原本是想与她好好谈谈。 身为她曾经的丈夫,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劝诫她,顾辞不是一个好的归处。 可他搞错念兮真正的需要,或者说他从来都不了解。 她要的,甚至不是看得见的未来。而是顾辞那种幼稚而盛大的,虚无缥缈的热情,风吹就散的爱意。 她只要当下。 她想的比谁都明白,他根本劝不动她。 裴俭没再说什么,更不想听她说什么喜欢顾辞的鬼话,沉默半晌,转身走了。 裴俭走后,念兮急忙打开窗户,可龙舟赛已经结束。 顾辞特意为她学的掌舵,她却连一眼也没有看到。前世今生,她的端阳节再一次被裴俭毁了心情。 念兮余光瞥见桌上的首饰盒,想也没想,猛地将盒子往墙上砸去。 …… 顾辞再回来时,脸上的油彩已经洗去,也换了装束,恢复了往日的清贵模样。 念兮整理好情绪,看清他的穿着后问道,“怎么这么快换了衣裳?” “出了好多汗,怕熏着你。”顾辞走过来,熟稔的牵过她的手,笑问道“有没有看我比赛?” 念兮面上不动声色,答非所问,“你对结果满意吗?” 顾辞把玩着她的手,眉眼不抬道,“没拿下头名,有些失望。” 念兮这才注意到顾辞情绪中的失落。 她朝他看过去。 顾辞,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那眼神炙热真诚,满满的全是她。 念兮刚才与裴俭说的不是气话。无论顾辞会不会走向前世的结局,至少当下,他们拥有彼此。 至于前路,谁又能真的清楚? 念兮上前,伸手抱住他的腰身,轻靠在年轻的胸膛上,听着那一声声蓬勃有力的心跳,她柔声道,“在我心中,你就是第一名。” “你是英雄。” 顾辞低头,额头抵着她的,轻笑了声,“连龙舟都掌不好的英雄吗?” 念兮摇头,很认真道,“你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是拯救我的英雄。” 顾辞微微一顿,双臂回抱着她,很用力。 “我只想当你一个人的英雄。” “好。” 顾辞在她发顶落下虔诚的一吻。 在念兮看不到的地方,眼睛盯着墙角敞开的首饰盒,那里面躺着一对熟悉的白玉耳珰…… 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就比如直到龙舟比赛结束都没有打开过的窗户。 用完午膳,顾辞带念兮去划船。 坨山毓秀,紫霞生烟。峰峦如黛,花木蓊郁。山下的凝碧池,湖水清澄明澈,由山上泉水所聚。微风送凉,清静和美。 小舟在湖中轻荡,念兮被顾辞搂着,靠在他怀里,鼻尖是独属于他的阳光气息。 天地辽阔,四周虫鸣鸟叫,太过惬意舒服,她也渐渐熟睡。 顾辞任她靠着,手臂轻环着她的腰身,防止她忽然跌落,只是手臂上的青筋,隐隐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身侧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直到她熟睡,他才低头看她。视线细细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念兮睡了多久,他便低着头看了她多久。哪怕身子发麻,都没有动一下。 最后,他轻轻在她额前印下一吻。 世间万物,都不及这一刻心上人在怀来得美好踏实。 第31章 白玉耳珰送出去了吗? 裴俭回府时,夕阳西沉,已是酉末时分。 顾辞不请自来,正坐在他书房里,随手翻着案上的书籍。 “怎么回来这么晚?”看到他走近,顾辞率先开口,“我与念儿游玩凝碧池,回来的都比你早许多。” 听到念兮的名字,裴俭朝他瞥过去一眼,“什么事?” 声音中透出疲倦。 烛台“哔拨——”一声,爆出一大朵灯花。 顾辞拿起一旁的铜剪,剪灯芯,眉眼不抬,“灯花爆,看来是有好事要发生。最近我忙着赛龙舟的事,许久都没来看你了。” 自老郑国公夫妇去世后,裴俭便从郑国公府搬出来独住。 那时他尚年幼,顾辞的母亲王夫人不放心,常常差遣顾辞来给他送东西,吃穿用度,无不尽有。时候长了,顾辞偶尔哀怨,“其实我是捡的,时章才是您亲儿子吧。” 惹得王夫人追在身后锤他。 有时候,顾辞惹了王夫人生气,也会躲在他这里避风头。 可以说顾辞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他。 裴俭压下烦乱心绪,“买了座宅院。” “买宅子?”顾辞讶异,“你买宅子做什么?成亲吗?” 像是说了什么乐事,顾辞自己先笑了起来。 裴俭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依旧神情冷峻,“碰巧遇上了,还不错。” 上一世与念兮成亲,他们最开始住的,是一座二进的宅院。 其实是有些小的。 他不缺银钱,母亲的陪嫁丰厚,再加上祖父对他的“补偿”,一座四、五进的大宅邸不成问题。 但京城寸土寸金,想要买一座处处合心意的宅邸,更需要时机和运气。 二伯母廖氏倒是极力请他住回郑国公府,“你那院子还一直空着,赶早修葺扩建一番,正好给你新妇住。” 他自然拒绝。 随后又挑了套四进的宅院,是一名致仕回乡的老臣府邸,除了位置有些偏,各方面都不错。 但念兮说她喜欢那套二进的,精致。 “这宅子就只有咱们两个住,要那么大做什么?怪冷清的。” 那时他初初踏入官场,仕途顺遂,又有佳人在怀,心中少了几分紧迫感,难得轻松玩笑,“嫌冷清还不简单,多生几个小子不就行了?” 念兮红着脸啐他。 后来他才知道,念兮之所以选中小的那套,是因为离他上衙的地方更近,只隔了两条巷子。 衙门里,膳房老张做的云片糕很是一绝,滋润细软,甜而不腻,念兮非常喜欢。厨下每每做了,他都会趁热给她送回去解馋。 在那个小小的家里,他们也曾甜蜜幸福。 因为小,前院与后宅只隔了一道月亮门,距离很近。常常念兮在屋里打破一个花瓶,他在书房都能听到响。 他埋首案头处理公文,有时能听到念兮派遣家务,他们家统共也没几个仆从,她倒也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个人都分工明确。 若是听到轻缓小调,定然是妻子心情不错,在廊前侍弄花草,那几盆花可都是她的宝贝。 若是哪日听到她扬声,不用说,必然是在训雪球。雪球是她养的一只通体幽黑的猫儿,总喜欢趁人不注意,霍霍她的花草。 每每听到她威胁雪球,“再有下次,就将你提着四只脚卖了,你听到没有……” 他总是忍不住好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对待畜生都这样温柔耐心,每次生气说的话也一模一样,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难怪雪球不怕她…… 可是很快,他们就搬离了那里,住进更大、位置更好的宅子。 因为宅子太大,伺候的人变得更多,连花草都专辟出两间花房,有专职的仆妇照看。 人是变多了,却显得宅子更空。 不过那时他早已无暇顾及其他。在前院,他的书房外,日夜坐满了等候他召见议事的人,再往外,还有他的侍卫,专伺候的下人…… 而念兮,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内宅。 他们住在一处,却像是隔了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从卿水阁出来,裴俭漫无目的,前世的失误早已规避,他闲暇时间多出不少。直到无意间走到春晓街,他们从前的家,见此间房屋正在售卖,他想也不想便将宅子买下。 那些他以为早已丢下的过往,原来都藏在记忆深处。当他走进那座宅子,点点滴滴,散在角落,从未忘却过。 当着顾辞的面,裴俭将地契放进书房的暗格。 顾辞看着他动作,“今天的龙舟赛很热闹,你去了吗?” 裴俭不动声色合上暗格,目光幽深,“去了。” 顾辞笑容一僵,很快遮掩过去,“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有没有为我龙舟上的风姿折服?” 裴俭低头整理案上书册,眉眼不抬,答非所问,“你明日还要当值,早些回去歇着。” 顾辞沉默半晌,点头应好。 转身时衣袖带过案头,将几本书扫落在地。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 “啪嗒——” 一个小木匣从裴俭袖子里滑出,正正落在两人眼前。 很精巧的一个盒子,顾辞一点也不陌生,是珍宝阁的首饰盒。 顾辞唇角的笑容凝固,整个书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盯着那个小匣子,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哈——” 顾辞先打破僵局,拾起地上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对玳瑁耳珰。 “又是耳珰?”他拿在手里把玩,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换一个?就那么喜欢给姑娘家买耳饰?” 裴俭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好,这才转身拿过那对耳珰。书房里光线昏暗,顾辞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 只听见裴俭说,“对,喜欢。” 顾辞负在背后的手上,瞬间青筋暴起,语气倒还平静,“白玉耳珰送出去了?” 裴俭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没有抬头。与平日的冷峻模样不同,此刻他浑身散着凛冽之气,如山巅上的冰雪,高不可攀。 “你以为呢?” 顾辞没有裴俭的城府,更不像念兮一般,能轻易戳到他的痛处。他是一个真正的,尚未及冠的青年,有着这个年纪理所应当的热血和冲动。 同时,他更有一颗柔软的,包容的心。 “我怎么知道?” 裴俭终于抬头,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顾辞看不懂的厚重情绪,他立了半晌,缓缓摇头,“没有,她不要。” 第32章 顾辞送的耳坠 念兮收到王婆子传话时,已经梳洗停当,准备睡下。 顾辞很少在角门的花园找她。 他不像裴俭,尊贵的出身与良好的家世令他的性格更温和,他无疑是上进的,却没有裴俭那种时时紧绷的急迫感。 他有许多的时间与念兮相处,不必要等在角门的花园。 尤其是白天才见过面,他更会体恤念兮的辛苦,不会轻易打扰。 念兮没有挽发,只松松地拢了一个麻花辫编在脑后,穿一件家常的半新襦裙。 顾辞见状,面上登时露出懊恼神色,“是我的错,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 念兮轻笑,拍了下他的手,“说什么傻话。” 她的动作透露着情人间的亲昵,“天气热,我且睡不着呢。你正巧送上门来给我解闷,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她自然看出顾辞情绪不对。 离得远远的,见他独自站在那颗桂花树下,垂头丧气的模样,像只无家可归的大狗。 所以在言语动作上,她比平日更显亲密。 肉眼可见,顾辞的脸色好了很多。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俯身,柔声说道,“我不要奖励,我只想送你一件礼物。” 念兮轻笑,“是什么?” 顾辞将盒子递出来,“是一对珍珠耳坠。” 念兮心口疾跳。 她记起白日里裴俭发疯,送给她的那副白玉耳珰。她当时气急,随手将耳珰摔了,事后也没再留意过。 理所当然的,她产生了某种不好的猜测。 心中将裴俭骂了一万遍,面上却高兴道,“这么晚竟然还有惊喜。” “真好看,你快帮我戴上。” 顾辞从未给女子戴过首饰,耳坠就更加艰难。且又是晚上,视野不好,总怕弄疼了念兮,不敢下手。 念兮的耳垂被他捏得发痒,可他笨手笨脚,根本戴不好。 横了他一眼,拿过他手里的耳坠,顾辞甚至未看明白,她已将耳饰快速戴好。 笑盈盈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其实天上星子稀疏,光影昏昏,并不能看出好不好看。 可顾辞却觉得,此时此刻素着脸的念兮,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他再也忍不住,将那纤瘦窈窕的身子揽入怀中,将她抱起来,双脚离地。 念兮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垂眸,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满满都是珍爱,“很美,美得跟做梦一样。” …… 端午节过后,念兮十分忙碌。这是她前世今生头一次做这样的大事,翻看慕表姐送来的账册,勾勒自己心中香饮铺子的样子。 一座小楼呢,慕表姐全要她来运作。 花梨桌椅,松树盆景,睡莲锦鲤,总要用上好的材料妆点。举凡进去的客人,点盏香饮,看两本书,蝉鸣林幽的盛夏,如此消磨,岂不高雅? 即便是冬日,大雪压城,推开窗,客人在红泥小火炉前坐着,捧一杯暖茶,也别有一番韵味。 王慕宜以手托腮,笑盈盈道,“我已经能预料到,咱们的香饮铺子客似云来,日进斗金的场面。” 这日,念兮与王慕宜商议铺子的修葺事宜。慕表姐听完她的想法后,立时大加赞赏。 念兮有些羞涩,“东、西两市好多生意好的铺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 “绝对可以!”王慕宜现在对她是盲目自信。 念兮以茶代酒,两人碰杯。 “那就借你吉言。” 念兮难掩兴奋。 自重生以来,她几乎是与从前完全换了一条路。初时当然忐忑,可渐渐地,她对未来的方向越来越清晰。 不是说香饮铺子一定要赚多少钱。 她在做的事情,连日以来的辛苦,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可她却从中找到更坚定的自我。 这话听起来或许像一句空话,但念兮整整用了小半生,才真正体悟其中含义。 爱人先爱己。 永远都不要把自己活成另一个人的附庸。 谈完正事,王慕宜乜了眼念兮,笑道,“如今京里的姑娘,人人都羡慕你命好。” 念兮问:“什么?” 王慕宜摆出一副艳羡的神色,“顾六郎那般品貌、家世,竟肯为了你同一群舵手下场竞技,这样的痴情种,哪个女子受得了这个!” 念兮笑,马上回击,“前儿你生辰,世子不是送了你一间铺面?原来姐姐喜欢这样的,不如我与世子说说。” 平阳侯世子是一个典型的武将,他疼爱妻子的方式,是如此质朴,且豪气。 王慕宜脸一红,啐了念兮一口,“呸!亏我还念着你,想着若是咱们铺子开得好了,这间位置也好,可以拿来开分店。” 念兮马上谄媚,“好姐姐……” 两人笑闹间,顾辞来了。 他一身藏青窄袖常服,宽肩窄腰,颀长挺拔,清爽利落。与王慕宜相互见礼后,视线便落在念兮身上,唇边的笑意也没停过。 王慕宜见状调侃,“是我考虑不周,事情已经谈完,竟还占着念兮不肯放,实在没有眼力见。” 顾辞笑容加深,“我就是个伙计,要听掌柜的吩咐。” 念兮随即点头,装模作样朝顾辞眨眼,“正好,去将今日茶钱结了。” 顾辞含笑,目光温柔,“是。” 王慕宜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对她的眼睛与心情都极其友好。 外貌气度,两人实在般配,像是画上走出来的神仙眷侣。 两人坐得很近,念兮的袖子随意搭在顾辞的小臂上,问王慕宜道,“众安桥的北瓦新来了演影子戏的伶人,要不要一起去看?” 王慕宜想也不想拒绝,“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得回去伺候我婆婆用晚膳。” 平阳侯夫人规矩大,平日里不论用膳或是出门,必得媳妇在旁服侍。 念兮也不好多说。 王慕宜走后,顾辞立马表态,“我母亲最通情达理不过,绝不会磋磨新妇,给新媳妇立规矩。” 念兮乜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顾辞如今已被她练出了厚脸皮,“哪个同你说?我自是与我新妇说的。” 两人说笑着朝外走,迎面与走进的裴俭和秦朗撞上。 第33章 男人之间的友情,就这么不堪一击? 秦朗远远看到顾辞,扬手便打了声招呼,“青野!” 然后,才慢半拍看到顾辞身边的念兮。 一想到身旁之人,顿时后悔。 又听到顾辞含情带笑地说什么“讲给新妇听”,他已经开始同情裴俭。 身为顾辞的好友,听他时不时变着花样地秀感情,得是个什么心理素质。 但既然已经遇上,再没有回避的道理。 秦朗笑着问顾辞,“这是准备要去哪?” 顾辞一如往常,明朗疏阔,“瓦肆新来一个伶人班,据说皮影戏唱得不错,我们正要去听戏。时章,要不要一起去?” 秦朗扭头去看身畔,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紧张。 裴俭冷淡道,“不必。” 秦朗顿时松了口气。若是没有裴俭,他高低要调侃顾辞一番——什么时候顾小爷新添了听戏的爱好,从前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东西的吗? 可身旁的这尊大佛太不稳定,他连寒暄都不敢多说,直催促道,“听说这皮影戏最近在京中特别火爆,一票难求,你们快去吧,我有正事与时章请教。” 即是正事,顾辞也不再多说,应声后与念兮相携去了。 而从始至终,念兮都没有往裴俭的方向看过一眼。 秦朗今日是真有正事要请教裴俭。 他父亲官拜吏部侍郎,想要他进翰林院做庶吉士熬资历,等三年后朝考,有更好的起点与品阶。 秦朗自觉读书不行,考中进士已是侥天之幸,实不愿再入翰林。 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要说谁有拜相之姿,非裴俭莫属,绝不可能是他。 “父亲他一心要我做庶吉士。时章,你觉得呢?” 裴俭自幼独立,对未来的规划更是明晰长远。从国子监时期,秦朗就看出裴俭是个做大事的人。是以今日才有此一问。 裴俭面容冷峻,仰面饮下一杯酒,肯定道,“去户部,更适合你。” 秦朗前世做了庶吉士,在翰林院苦熬了八年资历,一直到户部,才展现出才干。 “我就知道这种事得问你!”秦朗听得双眼发光,拍着手道,“户部……户部!对,我就要去户部!哪怕是从最低的员外郎做起!” 秦朗仿佛醍醐灌顶,困扰他许久的事情迎刃而解,兀自喜不自胜。一旁的裴俭,自斟自饮,已是数杯下肚。 等到秦朗回神,一壶洞庭春已经见底。眼瞅着他又要去拿第二壶,秦朗赶紧拦住,“且慢些饮,仔细醉了。” 裴俭瞥他一眼,将酒壶夺过,再倒一杯,“不与你相干。” 他人是冷的,声线也是冷的,像青铜相击,满是凛冽之气。 秦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起前些日子,他去裴俭府上看到的景象—— 那日天气不好,风雨大作,气候冷得异常。 裴俭身上只披一件薄罗月白直领长袍,倚在回廊下的竹塌上,屋中燃着三五支烛台,光线昏昏。 他面向庭院,手握一壶酒,正微微仰脖,直接对着壶嘴在饮酒。 风大作,从西窗涌入,他的袍角和广袖也随风狂舞,听到动静,他偏过脸,一双眼珠黑漆如墨,似乎是醉了,酒壶轻飘飘砸到地上,他也毫不理会。 仿佛寂寥的独处才是他的常态。 殷红的葡萄酒落在唇角,如一道血,蜿蜒滑下,颓然而落寞。 就像他身上矛盾的杂糅感——某些更深层的需求被封锁在这副冷淡的皮囊下,压抑着情感,伪装成禁欲模样。 今日又见他这般,秦朗忍不住劝道,“顾辞与……她,真挺好的。” 裴俭充耳不闻,依然神情冷峻地自斟自饮。 秦朗只好又道,“喜欢你,想嫁给你的姑娘很多。” 他还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怜取眼前人”,却被裴俭瞥过来的眼神打断。 “他们都要成亲了。”秦朗无法,只好下猛药,“没必要这样。不如走出去看看——” “不会。” 裴俭目光幽深,打断了秦朗的话,“他们不会成亲。” 秦朗一怔,“就顾辞方才那样,恨不得立时立刻将人娶回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再说了——” 裴俭再次打断,“成亲也有和离的。” 秦朗:! 裴时章,你不对劲! 秦朗捂着小心脏,不敢置信,“裴时章,你什么意思?” 裴俭丝毫不觉得自己背德,冷漠道,“你以为呢?” 秦朗顿时卡壳。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连挖好兄弟墙角这种缺德事都能这么理直气壮,大言不惭。 怎么男人之间的友情,就这么不堪一击? “我觉得吧,你将来肯定能碰到一个更好,更喜欢的姑娘。”秦朗尝试着把裴俭往道德的路上引导。 “不会再有了。” 裴俭说完,饮下最后一口酒,起身离开,“我先走了。” 秦朗不放心。 他怕裴俭不顾脸面,也跟着去瓦肆,正要起身跟上。 裴俭已经摆摆手,看透他似的,冷淡道,“我要回府。” 秦朗:“……哦。” 裴俭当然不会傻到跟去瓦肆,这样只会叫念兮更厌烦他。 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他的愤怒与焦躁难以控制,他不是那个三十多岁,运筹帷幄的自己。 所以才会做下那些鲁莽的事。 裴俭告诫自己,其实他不用做什么,只需静静地等待。 等他们分离。 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念兮与顾辞不过认识几个月,能有多深的感情? 根本就脆弱不堪,经不起大风大浪的考验。 裴俭相信,念兮不会离开父母亲人。 可理智总有控制不了的时候,他忍不住去想此刻她在做什么?前世的他们又在做什么? 越回忆,越焦躁。 心里有一头猛兽,时刻想要冲破樊笼,将属于自己的念兮夺回来。 所以有时候,他需要借助酒的外力,叫自己冷静。 反正也没人管他,也没人会念他了。 第34章 于无人在意的角落拥抱热吻 皮影戏很精彩,台下时不时便会爆发出一阵喝彩。 但顾辞却总不能专心。 面对心上人,又有哪个男子能做到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他会时不时牵起念兮的手握在手中把玩,或是剥了果松子亲自喂到她唇边,时刻留意着她杯盏里的茶水用不用添,又怕她闷着,拿起扇子缓缓扇风。 念兮无奈转头,“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顾辞不肯承认,“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念兮看了眼周围,他们所在的包厢在二楼最西边,比较隐蔽,如今客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台下吸引,四周昏暗,没人会看到他们。 于是她老实不客气地捏住顾辞的嘴,“你就是故意的,扰我心神。” 顾辞是很丰神俊朗的长相,如今被念兮扯着嘴,又滑稽又好看。 他半点不恼,眼神中满是温柔的宠溺,就那么含着笑,一眨不眨看着念兮。 从前多数时候是他被念兮逗的脸红,但现在已反了过来,经常出其不意的,念兮会感到一阵羞赧。 就比如现在,念兮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刚要放开手,却被他眼疾手快握住,低下头亲了一下。 “明明是你不安生,坐在那里叫我没法专心。” 杏月与谢秋早在念兮捏住顾辞嘴时,已经含笑低头出了包厢。 顾辞很喜欢和念兮黏在一起。他喜欢她身上清甜的味道,喜欢她妩媚灵动的潋滟眼波,喜欢和她亲密相触。 哪怕是最平凡普通的一件事,只要与她一同来做,便会成为一次美妙而快乐的经历。 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喜欢一个姑娘,喜欢到只要一想起她,心口便是满溢的笑意。 顾辞希望每时每刻,都有念兮的陪伴,可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他不怕给她太大的负担。 很喜欢一个人时,总是会变得莫名其妙,又患得患失。 念兮被顾辞看得心动。 她形容不上来那是种什么眼神,只觉得明亮如碎金,包裹着他所有的爱意与温柔。 鬼使神差的,她轻吻那双眼睛。 随即离开。 然而下一刻,她已被人揽过腰肢,坐在顾辞的怀里,承受他澎湃汹涌的吻…… 于无人在意的角落,他们拥抱热吻。 结束的时候,念兮感觉自己的舌头麻了,喝茶时舌尖有些痛。 真是疯了。 他们竟然这样放肆。 要知道瓦肆的包厢不比酒楼,看戏的那一面是完全敞开的,只要有人探过身,就能看到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念兮心跳得很快。 前世做惯了循规蹈矩的裴夫人,她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这样恣意放纵的感觉。 很刺激,很快活。 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 周围掌声雷动,皮影戏落下帷幕,灯光亮起时,顾辞在她耳边温柔呢喃,“念儿,我很喜欢你。” …… 众安桥的瓦市,是整个京都最热闹繁华的所在,勾栏瓦舍,酒楼脚店,风情又端庄。 从戏院出来,念兮靠在车窗向外张望,只见一道璀璨灯海,蜿蜒至繁华深处。 谢秋驾车,马车缓缓向前。 经过一处勾栏时,念兮看见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粉头小姐们,在门口处招摇,或是与相熟的男客相拥着走进堂内,仔细看得的话,那男客的手竟是放在小姐的股上…… 顾辞原本陪着念兮一起朝外看,见到此,他不声不响放下竹帘,“乌烟瘴气,莫污了你的眼。” 念兮虽有些发窘,却还是饶有兴趣。她方才甚至看到两个男人拥在一处,尚未看个清楚究竟,就被顾辞打断。 念兮问,“你们五城兵马司的人,是不是经常出入勾栏?” 五城兵马司,现管着京中治安,顾辞身为北城副指挥,光顾这种地方的时候应该不少。 顾辞却一本正经,一副不可亵渎的模样,“我从不入勾栏。” 这可算是难得的清流了。 这一片勾栏相连,一座连着一座,马车辚辚驶过,时不时能听到帘外暧昧放肆的声响。 顾辞不想念兮听到这些,便说起自己,“你也知我家里,父亲和两个哥哥远在北境,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更遑论教导。母亲只怕我被人勾着学坏,自小耳提面命,不许我进出这些地方。” 见念兮果然好奇,不再往窗外瞧,他又接着道: “还有时章,都被我母亲教导过,要坚守的底线,不许与那些风尘女子来往。母亲常说,女子在家上孝公婆,下养子女,辛苦操劳,男子若不能体恤,反而朝三暮四,眠花卧柳,那便是没有心肝。” 念兮心念一动。 前一世,她一直未曾生养,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巴结裴俭,明里暗里给他送女人,可他却像个圣人,坐怀不乱。 念兮一直以为是许宛歆的缘故,裴俭在为她守节。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顾辞母亲王夫人的教导。 王夫人当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 她能体会到女子的不易,教子善待妻子,不像慕表姐的婆婆,一味只想着磋磨同为女子的新妇。 这样好的王夫人,却没落得一个好结果。 “听我哥哥讲,朝廷正在征兵筹粮,等到冬天出击北梁。领军的大将是公爷吗?” “主帅是我父亲。” 念兮斟酌着措辞,“听说北梁连年灾害,百姓饿殍遍野。那这一仗,咱们定能大胜是吗?” 顾辞问,“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念兮微笑,指着帘外的繁华烟火,“就是觉得,大景的海晏河清,都是镇国公和两位将军,以及数万将士换来的。” 顾辞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家世代驻守北境,对于敌人,没有人比我父亲更了解。这一役,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对敌人一击毙命。” 念兮闻言,心口一阵阵发凉。 她终于体会到那日裴俭所说的艰难是什么意思。 就像是既定的宿命,眼睁睁看着它走向命运的拐点,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的无力。 “是不是困了?” 顾辞见她不说话,柔声道,“马车且得行一会儿,困了就靠着我先睡。等到了我叫你。” 说着,他将念兮搂进怀里,好叫她舒服一些。 念兮心中杂乱,靠在顾辞怀中。 对于重生,头一次生出一股茫然无措。 第35章 裴时章有一张禁欲的脸 回程的路上,念兮有些沉默。顾辞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由问道: “怎么不高兴?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念兮摇摇头,含糊道,“只是有些累了。” 她不知道前世北境那场战事的细节。 那时的她全然活在少女的情爱幻想中,根本不曾留意过。 除了笼统的提醒他小心,她连一点有用的建议都提不出。 顾辞是她重生以来,第一个喜欢的人。尽管对于婚姻她依旧排斥,可对顾辞,她全然的希望他可以拥有一个顺遂的人生。 一如他此时此刻,明亮温柔的眼睛。 “乞巧节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顾辞含笑问她。 念兮想不出,顾辞已经给了她太多,“没有,我想不出要什么。” 顾辞说,“你既没有,那我便不客气了。” 念兮知道他在哄她开心,便也顺着话问道,“说来听听。” 顾辞乜她一眼,“那便要看温姑娘的诚意了,不拘什么荷包帕子,一缕青丝也是极好。” 顾辞给她送过许多或贵重或有趣的小玩意,细究起来,倒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给顾辞送过什么。 于是念兮认真应下,“我女红并不出彩,可能要慢一些。” “逗你呢。”顾辞抚了抚她的发心,笑道,“有你在,就是对我最大的礼物和恩赐了。” “好了,不是说累了,快进去歇着。明日我当值不得空,后日给你带廖记的香酥鸭。” “……知道了。” 西市的香饮铺子正式动工。 王慕宜隔两日便会送来账册,告知进度,念兮盘算着饮品单子和四季供应,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直到文淑公主的邀约如约而至,她才恍惚察觉,距离端阳节,已过去大半个月。 那日过后,念兮曾假借托梦为由,提醒顾辞留意北梁,顾辞却笑她整日乱想。不过后来顾辞跟她保证,会提醒他父亲镇国公注意,念兮才稍稍放心。 文淑公主约她看击鞠赛。 陛下喜好此项,上行下效,京中有不少善鞠者。念兮陪着顾辞,看过他击鞠,南市球场围满了人,水泄不通,喧声震天。 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人人都爱此项运动。 万寿节将至,太子殿下与四皇子靖王为表孝心,贺陛下生辰,特意办了这场击鞠赛。 如此盛会,又是陛下亲至,若非文淑公主相邀,念兮一个四品文官之女,也不可能看到。盛情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只盼着届时公主殿下莫要寻她卜卦才好。 顾辞听闻是文淑公主邀约,有些不放心,“那位公主神神叨叨的。” 原本那日他休沐,打算带念兮去坨山跑马,如今只能更改行程。好在他身份贵重,想要进皇家赛场观赛,并非难事。 太子殿下是先皇后所出,靖王乃当今皇后嫡子。 马球场上,青年男子们分两队,着窄袖劲装,长马靴,未防汗滑入眼,额上勒着不同颜色的发带,由两位皇子分别带队。驭马挥杆,纵横奔驰,英姿焕发,只叫人看得热血沸腾。 最终太子殿下略胜一球,赢过了靖王的队伍。 文淑公主在一旁激动的嗓子都喊哑了,“太子哥哥好厉害!” “若是日日都有这样的好日子就好了,每日闷在宫里,本公主都要长蘑菇了。” 念兮与公主比邻而坐,问道,“殿下为何不出宫散心?” 本朝公主年满十六便可出宫建府,文淑公主二九年华,即便陛下和淑妃娘娘舍不得她离宫别居,出宫散心总是有的。 “你以为我不想?” 萧南夕叹口气,“母妃总说外面太危险。今日若非父皇出宫,我且出不去呢。不然我为什么挑那天给裴俭下药,还不是平日里被管教得严,根本没有机会!” 念兮觉得,这话但凡换一个人说,都会显得猥琐下作。可不知怎地,经公主这么坦坦荡荡的说出来,竟还有些可爱。 “我方才看到裴时章也来了,就伴在父皇身边。你快给我算算,今日运势如何?” “……”念兮保持微笑,“极好。” 她哪里懂得什么周易卜卦,那日不过是权宜之计。反正也是胡诌,何不说些叫人高兴的话? 萧南夕闻言果真喜上眉梢。 念兮斟酌问道,“殿下喜欢裴……大人?” “喜欢啊~”萧南夕毫不犹豫,“你不觉得裴时章他长了一张很禁欲的脸吗?” 不等念兮回答,她又眉飞色舞接着道,“本公主近日研读话本子,根据经验,如裴大人这样矜贵内敛的人,大都外表冷淡,内心火热,本公主就是想亲自验证一下。” 念兮:…… 这很难评。 萧南夕说话时,一直拿着扇子扇风,额上不停冒汗,脸色也不大好。 念兮问道,“殿下可是暑热?” 萧南夕苦着脸凑近,“还不是为了身形挺拔,本公主今日特意穿了束胸的亵衣。不过勒得太紧,天又热,我要喘不上气了。” 念兮闻言目光不由下移,落到公主婀娜起伏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位殿下实在天真跳脱,又真诚的可怕,时常叫她不知所措。 但她不知道,萧南夕却很有经验,“我要去将这身劳什子亵衣脱掉,你陪我同去。” 念兮有些好笑,依言与她一起前往赛场后面供休憩的屋舍。 谁知等公主换好衣服,再次改了主意,“你会骑马吗?” “……不太熟。” 萧南夕拍手,“太好了,咱们去挑马。” 念兮已经看出来,文淑公主就是小孩子心性,说风就是雨,念兮无法,只好顺着她。 萧南夕挑了一匹赤色大马,随后利落翻身上马,见念兮不动,疑道,“你怎么不挑?” 念兮不想出风头。 文淑公主是陛下和淑妃娘娘的掌上明珠,她今日随公主一起,已经惹来不少注目,这会儿若再与公主殿下在这郊外赛场纵马,太过招摇。 于是示意身上衣物,“殿下,臣女未着骑射服,实在不便。” “那好吧。” 萧南夕人虽跳脱,倒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闻言一拉马缰,扬鞭在空中打了个花,纵马疾驰而去。 这片赛场是占地极大,击鞠,赛马,射箭……每年皇家都会在此举办几场盛会。 萧南夕一身红衣,飒沓如流星,一出现便引起场上关注。 景帝坐在高处,看着小女儿在马上的飒飒英姿,不由笑道,“你这妹妹,最是淘气。” 这话是对着太子萧恒所言。 先皇后早逝,萧恒由景帝亲自抚养长大,比之其他皇子,他说话时更显随意亲近,“妹妹淘气,也是父皇您惯的。” 景帝不由抚须大笑。 裴俭随侍在天子御前。 翰林学士乃天子近臣,有太子举荐,陛下对他颇是器重。此刻,他也随着众人一同往场上看去。 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却落在角落绿浓暗影下那抹纤细袅娜的背影上。 已有半个月,他未曾见过她了。 第36章 他无法忍受,她的眼里没有他 念兮站在树荫下,看公主纵马疾驰。 顾辞在看台上朝她挥手,念兮摇摇头,示意他等会儿再来寻她。 顾辞随即做了个失意伤心的表情,逗得她直乐。 可等她转过头来,场上情状陡变。不知怎地,公主胯下的那匹枣红马突然失控,发起狂来,将马背上的公主颠得东倒西歪。若非萧南夕骑术了得,早被甩脱下来。 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击鞠场上此时已换了队伍,数十匹马儿激烈角逐竞争,谁都没有注意有一匹枣红马朝着赛场在发足狂奔。 萧南夕早已控制不住马,缰绳脱手,她只能俯身,抓住马鬓。 若是任由枣红马冲进击鞠场内,一旦摔落,踩踏发生,后果不堪设想,极有可能丢了性命。 萧南夕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她极力控制方向,拔下头顶金簪,猛刺马儿颈项,枣红马吃痛,形状愈发癫狂,倒也换了方向。 这一片混乱,自然引起看台众人注意。 只是跑马是萧南夕临时起意,侍卫们距离较远,一时不能赶到。 念兮也想帮忙,却根本有心无力。提裙就要跑去唤人,谁知那发狂的马儿,竟调转方向,冲着她横冲直撞过来! 她尚且冷静,转身便跑。 但马儿何等速度,几息便赶将上来,千钧一发之际,是萧南夕的侍卫晏清猛扑过去,一手持刀直刺入马身,一手抱住公主,一个起落,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马儿吃痛发狂,仰天嘶鸣,四蹄乱踏,晏清被马蹄接连踩中,却将公主牢牢护在身下。 萧南夕吓得直哭,搂住晏清的腰不敢睁眼。 侍卫们赶上来,将疯马团团围住。 念兮也受了惊吓,双腿发软,脸色惨白。 顾辞早在马儿发狂时便朝她奔来,比晏清只略晚一步,此刻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眼光,拉过念兮的手,将人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这才心有余悸地紧紧搂住。 顺着她的脊背,不停出声安慰,“别怕,别怕,我来了。” 念兮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神情还有些恍惚。闻着鼻尖熟悉的味道,听着他的软语安慰,半晌,才渐渐恢复平静。 甫一抬头,便看到顾辞身后两步远的位置,裴俭站在那里,正看着她。 眸色深深。 …… 裴俭独坐在廊下。 他早搬回了他们从前的家,坐在念兮常坐的位置上,看着寂寂庭院。 那时,念兮最不喜他饮酒。她讨厌酒水在嘴里发酵过的气味。 每每他从外面回来,她总会捏着鼻子,对雪球道,“快走远些,别把你也熏臭了。” 也不许他亲她。 还会熬很酸的醒酒汤给他喝。 他若不肯喝,她便会在边上哀叹,“裴夫人,你真是命苦,夫君竟然半点也不知体恤你的辛苦。” 久而久之,他的酒越喝越少,哪怕在外面只喝两三杯,回去前,也必要嚼着茶叶多漱几遍口再进卧房。 那时候,她就会笑盈盈迎上来,“裴夫人,你真好运,哪里找来这样会疼人的夫君,定然要白头到老。” 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他们相拥,亲吻,搅紧,挤压,他会拖过她想要逃离的腰肢,握住,顶撞,恶劣地舔过她的每一寸汗湿的肌肤,留下淡淡酒香。 裴俭面无表情地再喝一口酒。 此刻的他浑身酒气,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连多余一眼也不肯看他。 念兮曾骂他,说这是男人幼稚的自尊心和羞耻的占有欲,起初的确是。他难以忍受,那个曾经在他掌下绽放风情的女人,转而投向别人的怀抱。 还笑得那样欢愉、畅快。 他试着说服她,也说服自己,只要念兮离开顾辞,只要她的名字与身影,不再频繁的出现在他的周围,他会慢慢放下。 对于念兮,他不过是在尽一份责任。 直到今天,他看到顾辞将她紧紧搂紧怀中。 当她遇到危险时,会有另外一个男人安慰她,守护她,抚慰她,抱她入怀……而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哪怕忍到心都皱在一处,也不能上前。 只能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远远看着。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不管这个人是顾辞,或是任何其他男人,他忍受不了,她的眼里没有他。 更没有办法克制源自内心深处的,不讲道理的,独独对温念兮的占有欲。 廖冉冉走过月洞门,一眼便看到叫她心动的一幕—— 那个冷淡、矜贵的男人,坐在廊前的竹榻上。 他的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上,掌心握着酒壶,面颌微微后仰,闭着眼睛,姿态闲适而潇洒。 她以为他醉了,但很快发现,他双睫微垂,目光凝定,似是陷入某种凝思之中。 这般玉树琼枝的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人吗? 若是有人能在他的心波之上投下影,想来,必是这世上最叫人艳羡的人了。 廖冉冉心中暗暗想道。 姑母有意撮合她与裴家大郎,她当然知道这是姑母的小算盘。 姑母一家夺了裴俭的爵位,幼时还将人欺负得那样狠,如今知道怕了,想要借她缓和关系,她心中对此十分不屑。 可是裴俭,裴时章…… 自从去岁远远见过他一面,她的一颗春心,就再不能给旁人。 “裴郎君。” 廖冉冉出声,一管声音柔情似水,“姑母遣我来给你送吃食,正是新做成的,你……要不要来尝尝?” 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因为裴俭抬眸看向她,一双点漆的眸子聚了又散。 他的眼底像是藏了一块即将被擦亮的炭火,又热又易燃,可一眼望过去,只是黑漆漆的。 很危险。 也很诱人。 第37章 他与顾辞,先是对手,才是兄弟 裴俭忽然轻笑了声。 从前,人们称他为圣人丞相。崇拜他,追捧他,认为他克己复礼,勤政不辍,且洁身自好,家中只有发妻一人。 可裴俭自己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君子? 官场纵横,他做过不少龌龊事。那些被他扳倒,抄家灭族的政敌,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可那又如何? 他只追求结果,成功才是目的。 念兮也一样。 明明顾辞才是贼,偷走了原本属于他与念兮的过往,为何要他隐忍? 凭什么要他等待? 在他独自备受煎熬时,顾辞又凭什么能够陪在她的身边,尽享温柔? 至于感情,他与顾辞,先是对手,才是兄弟。 本来就不是君子,又哪里有道义可言? 起初,他的笑声短促而轻微,随即低下头,仿佛不欲令人知晓,在极力忍耐。但很快,他的肩膀随着笑的动作微微抖动,犹如忍不住,笑声变大,再后来,他索性抬起头,笑个不停。 廖冉冉望着突然发笑的裴俭,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些害怕。 可内心深处,却又被这般放浪形骸,倜傥不羁的男子深深吸引。 印象中的裴俭,大多数时候冷淡而克制,她从未见过这般情绪外放的一面。耳边充斥着他的大笑声,慢慢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似在他的笑声里听出几分惨淡凄苦的味道。 这更引发出她心中柔情,廖冉冉轻声唤他,“裴郎君……你是不是醉了?” 鬼使神差的,她走上前,试探着,轻轻靠近,“我扶你起来可好?” 裴俭的笑声终于小了下去,扭过脸。 廖冉冉被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半点动弹不得。 两人的距离很近,廖冉冉几乎能闻到他呼吸中的淡淡酒香。 或许是醉了的缘故,他眼角潋滟,眼底赤红,平添了一股魅惑。廖冉冉的心跳得快要跃出来,含羞带怯,她柔声道,“我扶你进屋去歇着吧。” 廖冉冉几乎把生平所有的爱怜,都给了面前这个醉酒后略显脆弱的男人身上。 伸出手,她想要扶他回房休息,却在堪堪碰到他袍角时,被一股大力掼倒。 廖冉冉倒在地上,几乎懵掉,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刚才还意志消沉的男人,已经起身从她面前掠过,穿过庭院往外走去。 这期间,一眼也没有看过她。 …… 仪桥街 裴俭走到熟悉的角门。念兮今日受了惊吓,他想来看看她。 “我家小姐已经睡下,郎君请回吧。”王婆子见是他,连请示都没有,委婉拒绝道。 裴俭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并不纠缠,给了王婆子几两银,“告诉你家小姐,今日我来寻过她。” 王婆子收下碎银,讷讷应好,“郎君放心,老奴会跟小姐说明的。” 看着裴俭远去的背影,王婆子惋惜摇头,在她看来这位郎君各方面都不比顾郎君差,且对她家小姐也是一往情深,要怪,只能怪有缘无分。 说到底,还是她家小姐厉害,来京不过个把月,就引得这些儿郎倾慕。 王婆子暗暗想到,不枉她使了大力气,将小女儿樱果安排在小姐身边。只盼着樱果能学到一、两分大小姐的品格,那将来也就不愁嫁了。 第二日,王婆子觑空将裴俭来角门的事悄悄说了。 念兮脸上并无意外,也无波动,只吩咐她,“往后他若再来,你自打发了去,不必再来回我。” “……是。” 却说裴俭,从温府出来后,直接去了秦朗府上。 可巧温清珩也在。 两人初入仕,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此时正对月饮酒,好不快哉。 温清珩已有五分醉意,见到裴俭,极是热情,引着人入座,像是在自己家一般。 “时章来了,快坐!来人啊,再添副碗筷,上两壶好酒。” 秦朗对于裴俭这个时候来也很意外。 他还不知今日赛场上发生的事,可凭借男人敏锐的直觉,断定这反常与“小表妹”脱不了干系。 温清珩不知内情,一个劲招呼裴俭入座。秦朗企图蒙混,也跟着起哄喝酒,只字不问裴俭此行目的。 裴俭开门见山,“我想见她一面。你帮我打听一下她什么时候出府。” 淡月朦胧,裴俭的脸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寂光,深沉寥远。 此时此刻,秦朗只恨自己酒喝少了,脑袋清明,耳朵好使。 这提的都是什么缺德要求! 不由艰难问道,“真要这么做?” 裴俭沉默看他,答案显而易见。 秦朗瞅了眼身旁迟钝的温清珩,叹气道,“怎么见?他们……总是在一处。” 裴俭淡淡道,“无妨。” 自从上回龙舟赛,裴俭便知道,念兮要想躲着他,他一个外男,很难见她一面。可有些事,他要当面跟她说清楚。 秦朗气竭,“那你怎么不干脆去问他?” 裴俭乜他,“他会说吗?” 秦朗咋舌,“你还真想过!” 若是直接问顾辞温念兮的事,这与挑衅何异? 孽缘!孽缘! 秦朗试图唤回好友一点良知,“人家小表妹与顾……好好的,你做什么要横插一脚?” 裴俭:“这是我的事。” 温清珩举着酒杯,笑问两人,“再说什么好事?叫我也听一听。” 秦朗闭了闭眼睛,心好累。 对着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他一点也不想说话。 裴俭转身面向温清珩,声音低缓,面容平静,“在说我的耳珰姑娘。” 温清珩虽喝多了,却还记得“耳珰姑娘”是裴俭的心上人,很感兴趣道,“怎么样了?你与耳珰姑娘,是不是也好事将近?” 裴俭忽略他话中“也”字的言外之意,垂下眼帘,不疾不徐道,“等她接纳我。” 温清珩大力拍着裴俭的肩,豪气云天,“你这般品貌,只要肯对姑娘家用心,没有成不了的!嗝——” 他打了个嗝,继续传授经验,“你看顾辞,我妹妹多挑剔的一个人,还不是被他哄得高高兴兴。对女孩子,一定要用心!” “用、心!” 裴俭垂眸,低声道,“我知道。” 眼见温清珩还要再说,秦朗赶紧上前两步将人拖开,没好气道,“你可闭嘴吧。” 裴时章还不够用心? 顾辞家的墙角就要被他挖空了! 对着裴俭,他更没好气。从前在国子监对裴俭的那些仰望崇拜,短短几日全碎成渣渣。 以前他眼里的裴时章——才华横溢,内敛沉稳,天纵奇才,必成大器! 现在他眼里的裴时章——孽海情天里的痴心疯子! 且是无道德版! “那日听青野提起,七夕那晚他与小表妹会去看花灯。” 秦朗迅速说完,在心中默默祈祷。 冤有头债有主,这样造孽的事,佛祖在上,要折寿,可千万折裴俭的寿啊! 第38章 甜甜的夏 念兮在赛场受了惊吓。 当时的确腿软心颤,但过后,不等顾辞送她回府,她已经从惊慌害怕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反倒是顾辞,一连几日,不管当值多累,都要绕道来看一看念兮。 念兮笑他,“我看真正受惊的人是你吧?” 顾辞也不否认,将念兮的手握在掌心,“我去三清宫求了平安符,等真人开过光,过些日子咱们去请回来。” 念兮心下感动,“那日马场后,你便去了三清宫?” 顾辞点头轻笑,“心下难宁。” 他没说的是,不但三清宫,那日他还去了相国寺,为念兮在佛前供了一盏长明灯,保佑她能平安顺遂。 从前他不信这些,只觉得是虚妄。如今他只恨不能再虔诚一些,好叫佛祖多庇佑他的心上人一些。 念兮这两日也一直想着文淑公主那件事。 说起来,若非她提醒公主避开游湖,早在端阳节那日,萧南夕便已薨逝,更不会有赛场上的马儿失控。 难道这就是所谓天意,根本无法转圜? 即便她救下公主一次,命运也会在其他地方进行补充? 文淑公主,非死不可? 她有些沮丧,更联想到顾辞的将来,忍不住将心中疑惑讲出。 “怎么会想到命运?”顾辞扭头看她,念兮一双杏眼,瞳孔乌溜溜的,干净透彻,像极了受惊的鹿,露出几分惶惶。 他心中爱怜,出声开解道,“我看这更像是人为,一计不成,再施一计。文淑公主那般性子,又是赛场,想要算计她并不难。” 念兮一怔。 这几日她总陷入“命中注定”的怪圈,满心凄凄,还从没有想过前世文淑公主的死,或许并非意外。 “那会是谁呢?”她有些急切。 “不清楚。” 顾辞再如何心思缜密透彻,也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青年。他能看出文淑公主接连两次差点出事,背后原因并不简单。 却看不透这幕后之人的目的所在。 更何况事关皇家,更不可妄断。 念兮倒也不失望。 这件事情若当真如此轻易,这凶手未免太小儿科。毕竟前世文淑公主的死闹得那样大,最终也只归于意外。 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便是直接问裴俭。内情如何,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她并不想那样做。 有什么必要呢? 那日在卿水阁,她曾试过探裴俭关于她的死,观他神色,似是并不知情。 既不是他,那便是他的政敌。 裴俭升任宰相后,日常出行,护卫随从总是浩浩汤汤一大堆。她曾一度以为那是丞相的排场,直到他被人当街刺杀,箭矢射中小臂,她才知道那位置有多风光,就有多凶险。 老实说,得知不是裴俭害了她,她是松了一口气的。 不为其他,至少她从前爱过的人,不是一个禽兽。 何况恨一个太累。 这样浓烈的情感,她更愿意留给身边值得的人去爱。 至于害她的人究竟是谁,她当然很想知道。但查寻一个十几年后的凶手,于她而言,太难。 相比之下,活在当下,才是最要。 顾辞见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念兮将烦心事抛开,双手托腮,垂头丧气道,“我在想,已经几日没有吃到乳糖真雪了?” 顾辞被她这可爱模样逗笑,叉起一块切好的西瓜送进她的嘴边,余光看了看两边的侍女,这才小声问,“这几日,你不是不能吃冰?” 所谓乳糖真雪,就是在刨得极细极细的冰碎上淋了乳酪和糖浆,叠成山峦形状,缀以鲜果,用小汤匙挖着吃。甜腻的浇头混着碎冰,在舌尖流淌融化,最叫人在暑日欲罢不能。 念兮畏热,夏日总是难熬。不拘什么饮子、渴水,冷食、冰酪,她每日总爱用上一点。 李氏每每说她,夏日不宜饮太多冰水,见她屡教不听,便在家中限制了她。 顾辞自然是站在李氏这边。 可他哪里禁得住念兮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于是偷偷从外面给她带些冷食,也不肯叫她多吃,过个嘴瘾,略吃几口,剩下的他再尽数吃完。 这几日念兮来了癸水,顾辞上头有三个姐姐,多少了解一些道理,知道这时女子忌生冷受凉,是以再不肯给她吃冰。 连茶水也必须得喝温热。 念兮笑他,“你干什么像做贼一样?” 顾辞宠溺地看她一眼,“这是女子的私密事,我却记得这般熟,叫你哥哥知道,又该对我横眉冷对了。” 但凡相恋的男女,总是少不了亲近的心思,何况顾辞最是黏人。 起初他还收敛些,不敢逾矩,时刻留意念兮的脸色。后来见她并不反感,胆子也渐大了起来。 那日两人在南市球场,顾辞击中了决胜的一球,赢下对方领头的一支青玉古笛。全场掌声雷动,喧声震天,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战利品送到念兮面前。 那时夕阳西坠,映在念兮羞红的脸,和风情无边的眉眼上。 拨开起哄的人群,他带她来到无人的暗巷,轻吻她殷红的双唇,压着满心不敢直述的磅礴爱意,力道轻浅又亲得极深…… 直到念兮“哎呦”一声,用力地推开他。不等顾辞做出反应,她咬着下唇,红着脸为难道,“我有些不方便。” 起初,他不知道她哪里“不方便”,等明白过来,脸色竟比她还要红,赶紧将马车赶过来,将她送回家中。 当晚回去,顾辞照旧洗冷水澡。但不管用几桶凉水,都浇不透那股心头的火热。 念兮啐他,拿起手边的帕子扔过去,“只你记性好。” 连她来癸水的日子都记这样劳。 帕子悠悠扬扬落在顾辞颊边,他笑着取下,轻声哄道,“别恼,等到七夕灯会,多买两盏给你尝尝,很快了。” 念兮最经不起冷食诱惑,当即道,“那要浇上多多的乳糖。” 第39章 她将爱他这件事忘了 翰林学士地位清贵,是天子近臣,心腹者起草机密诏制,谋策于内廷,前一世,裴俭便是由此踏上了青云路。 秦朗的父亲也是为此才一力主张秦朗进翰林院熬资历。 但这一世,他会以一种更便捷、快速的方式,重攀顶峰。 文淑公主出事的第二日,他于东宫被太子召见。 见礼过后,裴俭躬身问道,“殿下还当这是意外吗?” 太子萧恒为人仁厚,比起靖王,性格中少了三分果决狠辣,早在画舫起火之初,裴俭便提醒过他。 不过因为念兮阴差阳错救下公主,太子殿下更相信那是意外。 但赛马场的马匹皆是马政千挑万选,供给皇室的坐骑,不会无缘无故发狂。 萧恒不解,“为何是文淑?要害也该对孤下手,她不过一个公主,于局势而言,未见影响。” 裴俭前世与这位仁厚优柔的太子打过数年交道,深知他的为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先皇后薨逝,陛下悼念切切,这才将殿下自幼年养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淑妃、皇后相继入宫,诞下公主、皇子,敢问殿下,陛下待您一如曩昔?” “若当真如故,皇家七位公主,您又为何偏疼文淑?” 说到底,萧恒失了母妃庇佑,淑妃没有皇子傍身,这才两相结盟,以期来日。 萧恒收起唇边的笑,显露出一国储君的庄重与威严,厉声道,“裴时章,你大胆!” 他与淑妃娘娘,当朝太子与宠妃,从来彼此敬而远之,不曾显露于人前。 这裴俭又是如何知道? 裴俭眸子清黑,面容沉静,如同高山皑雪,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出尘气质。 他不卑不亢道:“臣能看出来,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来。且比臣想的更远更深。殿下试想,以淑妃娘娘对文淑公主的疼爱,倘若公主出事,她将如何?淑妃娘娘若再病倒,后宫皇后一家独大,您又当如何?” 都言后宫不得干政。 可这句话全系陛下一人身上,前朝后宫,全仗天恩。 而后宫女人争夺的,便是陛下的那一点心思。 皇后与靖王一脉强势,自淑妃伤心薨逝,太子萧恒于后宫再无强力后援。再加上太子渐壮,陛下日衰,天然便易形成猜忌。 太子这位置看似无上尊贵,亦凶险万分。 陛下如今千秋正盛,直到十几年后,也就是念兮身死那日,宫中传来秘闻,陛下垂危…… 他与太子的数年筹谋,只在那时! 当他将一切安排妥当,终于将太子推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而他的人生也将攀上顶峰,志得意满之时,却迎来当头棒喝—— 他的妻子,念兮病亡。 裴俭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万千情绪。无论是谁,这一世,他都会将害死念兮的人找出来,挫骨扬灰。 萧恒惊疑不定,“你是说……这人害文淑,是为了对付孤?” 裴俭应是。 萧恒宽厚,这般算计人心的招数,并非他所长。不禁沉默看向裴俭。 裴俭再次躬身,“殿下器重,微臣难以为报。自请入三法司,请殿下准允。” 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个衙门。 萧恒问,“为何要去三法司?你想去哪个部门?翰林院不好吗?” 还能谋划内廷。 如今,萧恒对于裴俭已然信任有加。 “都察院纠察百官,提督各道,通耳目,正风纪。” 裴俭声音低沉冷淡,一双桃花眼清黑剔透,看人时更显沉稳可靠,“臣愿为殿下顿纲振纪。” 关于政敌,没人比裴俭更知道他们的把柄和要害,入都察院,一击必中,无疑是最便捷,快速的路。 这也是重生给他带来的唯一好处。 “北梁太子麾下骑兵骁勇,北境一战,万不可掉以轻心。臣提议,西境行台北移,屯兵寿岭,以期支援……” …… 裴俭伏在案头,奋笔疾书。 张学士经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有拼劲是好事,可今日七夕佳节,你怎么还独自在这里?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要下值回府去喽。” 张学士是一个能真正沉得住心研读学问的老翰林。整个翰林院,大部分人都是以学问为攀云梯,踏脚石,包括裴俭在内。 张学士却是少数清流。 裴俭对这样能坚守本心的人,一直很敬重,“等忙完手头上的事,便要去西市。” “西市?” 张学士久居京中,自然知晓每年七夕,西市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华灯初上,大约全城的佳人都会出来赏玩灯会。 裴俭的性子,绝不是那等爱凑热闹的人,张学士抚须笑道,“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张学士的夫人一心看中了裴俭,想撮合他家大女儿和裴俭的好事。 张学士在家中被扰搅的书也看不好,定要他来问问裴俭的情况,最好是今晚能将人请回家去。 裴俭淡淡一笑,并不否认。 张学士闻言松了口气。他自觉大女儿与裴时章并不相配,奈何夫人逼迫,这才勉为其难。 又闲聊几句,张学士笑道,“今日佳节,夫人晨起便预备酒席,我这便要家去,你也快些忙完,莫要佳人苦等。” 裴俭素知张学士与其夫人伉俪情深,那时在翰林院,偶听他抱怨几句,也都是含笑摇头,“我家夫人又如何……” 与念兮的父母很像。 他犹豫片刻,终忍不住问道,“大人与尊夫人……相处,会送夫人什么?” 那时他送耳珰,念兮显然并不满意。这些日子裴俭除了忙碌公务,剩下的时间都在想一件事: 念兮喜欢什么? 他该送什么才能讨她欢心? 从前念兮爱他,不论哪一回生气,只要他愿意哄,她总是很快消气,不叫他为难。 她说过,“只要是你送我的,无论是什么,我都欢喜。” 如今,她将说过的话忘了,将爱他的事也忘了。 裴俭要她再想起来。 张学士原本已经跨出门槛,闻言转身。 只见一向沉稳内敛,成熟的与年龄不符的裴时章,此刻正略显不安地等着他回答。 张学士也年轻过,一眼看出这位女子在裴俭心中的分量。 他认真想了想,“也不是越贵重越好,最好有你们之间的回忆,或是她曾提过的,喜欢的物什。” “最重要是看心意。” “要用心。” 第40章 情侣香囊 用心。 这话温清珩喝醉时说过,如今张学士也这样说。 裴俭不禁陷入沉思。 与念兮相识的第一年七夕,他特意腾出时间,按时接了她出门去看花灯。然而距离西市还有两条街道,便已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两侧人流如织,嘈嚷喧嚣。 他实在不爱这样的热闹。 又怕念兮被人挤到,尽力护着她往前。 念兮是知道他的,善解人意道,“花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我听说潘楼的磨喝乐做的最好,不如我们买个磨喝乐娃娃,就去放河灯,好不好?” “磨喝乐”是梵文“摩睺罗”的讹音,以土木雕塑的泥娃娃。造彩装襕座,碧纱罩笼之,下架桌儿,用青绿销金做衣裳,金玉珠翠点缀,色彩斑斓,毛发栩栩如生。 深受时下追捧。 裴俭当然没有异议。 可他们低估了乞巧节的热闹。 七夕前三五日,潘楼前便已是攘来熙往。只因他家会在七夕这几日专推出一对男女磨喝乐售卖,应着乞巧祈福的景,用一对磨喝乐来供奉牛郎、织女,有情人借此许下白首之愿。 念兮很想要一对磨喝乐。 可等他们排到时,已经售卖空了。 她很失望,心情不太好。裴俭自己也不甚高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却没换得一个好结果。 于是在路边匆匆买了个磨喝乐应景,河灯都没放,他便将人送回仪桥街。 那是他头一回见念兮哭。 一双秀目裹着泪,被长长的睫毛牵绊着,在眼眶里微微颤动。 像是困在海棠花蕊里的露珠,娇艳得惹人心疼。 他不由软了心肠,在角门的花树下,轻轻拥她在怀,柔声抚慰,“大过节的,快别哭了。等明年,我早早将它们买了来送你,可好?” 念兮的眼泪浸湿他胸前衣襟,像是落在人的心上。她摇摇头,哭过的声音有些哑,更显得软糯可亲。 她说,“我就是想求个好结果,好叫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他自幼没了父母,念兮是头一个这般牵绊他,爱他的人。 裴俭心中感动,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吻上那因哭泣而颤颤的红唇,舔吮中他许下承诺,“我们一定会长长久久,有没有磨喝乐都一样。” 可年轻时的誓言,大多随风而散。 等到第二年七夕,他依旧没有买来那对磨喝乐。再往后,连他们也散了…… 倘若当初他买了下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陌路? 裴俭不知道。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弥补所有的,念兮从前的遗憾。 他们的遗憾。 裴俭回过神,朝张学士点点头,“多谢。” 随后搁下笔,理好书案,转身便出了翰林院的大门。 “年轻人啊~” 张学士对着裴俭消失的背影直摇头,“就是有折腾不完的劲!” …… 七月初七,温府里婆子们一早洒扫庭院,迎接节日。庭院中搭起了乞巧彩楼,楼阁上摆满各种精巧小食,花瓜、酒炙、笔砚、针线,还有磨喝乐,用于焚香列拜,谓之“乞巧”。 顾辞一早便来接念兮出门。 “不是要看花灯?距离天黑且早着呢。”念兮被他催促着换出门的衣裳,笑问道。 顾辞笑着解释,“你初来京城,自然不知。这西市花灯,若果真等到华灯初上再去,咱们便是硬挤也艰难。” 念兮嫌热,“难道要站在那里傻等?” 顾辞笑着揉她的头,“当你六哥是傻小子吗?敢叫你受累。我已经订好了星河楼的厢房,离花灯街很近,等用过晚膳,咱们正好走去消食。” 念兮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伸手捏住顾辞的脸颊,佯装严肃道,“老实交代,到底带过几个女孩子看花灯?” 念兮在女子中身量算高的,可站在顾辞面前,尤显得小鸟依人。她身量只及顾辞肩膀,顾辞怕她累着,弯下腰任她捏,闭眼胡诌,“也就五六七个吧。” “也就……” 顾辞笑了一声,“那怎么,你不曾听过我‘玉面郎君’的名号吗?” 念兮乜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掀帘往里去了。 这下轮到顾辞傻眼。 他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生气。 平心而论,念兮的脾气是极好的。可举凡女子,对这种事情再没有大度的。也不光女子,若是他知道念兮与旁的人夜游花灯,只怕也嫉妒地发狂。 当下心中忐忑。 可他自幼教养极好,女子内室,再如何也不敢擅入,只能站在外间朝里道: “你也知道我的。我上面三个姐姐,姐夫们个个都经过这一遭,我这是总结经验,安排妥当,省的你生闲气。” “若不是你,我再不肯凑这个热闹的。又哪里敢去寻别人?” “念儿……” 念兮出来时,已经换好了衣服。她今日格外装饰过,发顶心戴一颗菱形红宝石,彩丝编织长线绕在黑发下,若隐若现,反绑在脑后系一条红色的丝绦,相接处系着两颗同样光泽莹润的红宝石。 一身妃色海棠锦春长裙,莲步轻移,走动间愈显袅娜身姿。 她甚少穿这般亮色的衣裳,竟直接将顾辞看呆了去。 念兮伸手在顾辞眼前晃了晃,“照你这样说,陪我过节很辛苦呢。” 顾辞直觉一股幽香扑面,下意识便伸手握住,摊开,手里面是一个打籽绣珍珠珊瑚珠花卉香囊。 “高兴还来不及,”他捧着香囊,问得小心翼翼,“送我的?” 念兮被他的模样逗笑,“我女工不好,你且凑合着戴吧。” 顾辞反而又拿起来放在鼻端,闻了闻道,“同你身上的味道很像,很好闻。” 念兮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指着自己腰间的香囊,“一样的香料,自然味道相同。” 顾辞这才看清,念兮今天也佩戴一枚香囊,与他手里的花色材质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的这枚没有挂穗,只穿一些珠子,是男款。 顾辞的眼睛一时亮得惊人,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原本是舍不得戴,要装进怀里的,这会儿赶忙戴在腰间同侧,只觉得浑身都被念兮身上的那股幽幽暗香包裹。 神清气爽。 第41章 辞哥哥害羞了 念兮和顾辞的马车刚出门,紧接着,温府又驶出第二辆马车。 温清珩不想去,“两个男子同游西市花灯,岂不怪哉?” 秦朗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你放心妹妹与顾辞一起游玩?好歹做人家哥哥,千万长点心吧。” 温清珩无语,不放心也出去多回了。 连父母亲都默认允准的事,他一个哥哥,哪里就能管得住被美色所迷的妹妹! 且他冷眼瞧着,顾辞对念儿,该是真心。成日里来他家,比上朝点卯还积极,对他妹妹,恨不能捧出一整颗真心,整个府里都看在眼里。 为此还连累他每每被母亲催促,要他赶紧相看,订下婚约,不要耽搁妹妹婚嫁。 “时章呢?不是说他也来?”温清珩问道,“那日我虽醉酒,隐约还有记忆,听到你们讨论。” “时章与那耳珰姑娘,现今如何了?他可有得偿所愿?对了,那女子究竟是谁?”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的秦朗头大。 只能含糊其辞,“你问我,我哪里就知道他的私事。好了不说这个,等会儿看灯,咱们与妹妹一起吧。” 温清珩听他一再提起妹妹,牵动心肠,若有所思道,“做什么要与念儿一起,青野必然不喜咱们打扰。” 秦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还不是怕裴俭不顾脸面,到时场面失控,打起来怎么办? “人多热闹。” 秦朗掀开车帘看了看车水马龙的街市,没留意温清珩冷下来的脸色,继续道,“你先前不是还挺烦青野与妹妹亲近?今日你便拿出做哥哥的款来,必叫他们收敛些。” 可别刺激的某人当场发癫。 那日过后,秦朗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责任,不能放任裴俭胡来。但他自问难以约束裴俭,这才请了温清珩这个当哥哥的坐阵。 不管怎样,有他和温清珩在,总好过顾辞和裴俭直面。 “青野在星河楼,等会儿咱们直接去找他。” “我不去!”温清珩此时已经完全冷脸,冷声道,“你也不许去!” 秦朗:…… 温清珩少有这般冷脸的时候,秦朗顿感不妙。 “为什么?等会儿时章就来了,咱们不都说好了吗?” 温清珩闻言,冷哼一声,“收起你那龌龊的心思!” “念在你我交好的份上,我且帮你隐瞒这回,不将此事告诉青野。以后,你都别出现在我妹妹面前。” “你说谁?”秦朗举手指着自己鼻尖,不可思议,“我?” 温清珩只当秦朗一时鬼迷心窍,谆谆劝导,“自小倾慕我妹妹的人不少,比你强的更多。你起了心思倒也不足为奇。青野虽有瑕疵,至少也是坦荡君子。抛开一切不论,我妹妹她喜欢俊俏郎君。你……不会有结果的。” 总结一句,你长得太丑,我妹妹瞧不上你,歇了你那颗癞蛤蟆的心吧! 秦朗:…… 好好好,只有他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景和,我对令妹绝无此意,你相信我……” …… 后面马车上的鸡飞狗跳,念兮与顾辞全然不知。 两人高高兴兴进了酒楼,顾辞依旧给她点好香饮、馃子,然后独自出去了一会儿。等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两个磨喝乐娃娃。 一个眉目清秀,一个唇红齿白。 妆点的金珠华衣,镂金珠翠,颜色艳丽,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正是潘楼售卖的一对磨喝乐娃娃。 顾辞柔声道,“等会儿回去,将这对泥娃娃供在乞巧彩楼上,大过节的,应景。” 念兮接过两个磨喝乐,心中感到一阵阵奇妙。那些她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遗憾,都被顾辞一一补平,超出预期。 叫她有种不真实的完美,如同一场美梦。 她将两个磨喝乐抱在怀里,抬头看向他,“你怎么这么好?” 顾辞失笑,指着娃娃的底座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好。方才刻字,你名字里的‘兮’,被我刻歪了。” 念兮一怔,翻过磨喝乐来看,女娃娃的底部,刻着“卿卿念兮”,男娃娃上刻着“顾六哥”。 仔细看,“兮”字最后一笔,的确有些歪。 念兮有些好笑,眼底的潮意也慢慢散了,举着“顾六哥”问,“怎么不是‘辞哥哥’?” 这几日,也不知顾辞是哪根筋搭错,一意要念兮叫他哥哥。顾六哥、顾哥哥都不行,非得是辞哥哥才算。 念兮当然叫不出口。 可顾辞有千百个法子叫她开口。 念兮被烦的不行,只好依他,谁知一声娇柔软糯的“辞哥哥”出来,竟当场叫顾辞红了脸。 这下处境可倒转过来。 念兮时不时拿“辞哥哥”逗他,不论多少回,他神情都会不自在。 这会儿听念兮又取笑他,顾辞无奈又好笑,这才真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每次听到那声娇滴滴软绵绵的“辞哥哥”,哪怕明知道她在逗他,他仍旧要浑身酥麻好一阵。 “叫旁人看了不好。” 顾辞本意也想在男泥娃娃上刻“辞哥哥”,可这对磨喝乐要供在温府庭院的彩楼上,万一被旁人瞧去,总归不好。 念兮笑,隔空遥遥点点他的鼻端,“辞哥哥害羞了呢~” “别闹。”顾辞被她叫的浑身燥热,顾忌着大庭广众,只能握住她的手,柔声问,“再闹就没有乳糖真雪吃了。” 念兮才不怕他,“顾辞哥哥好狠的心~” 正当时,温清珩和秦朗推门进来,两人都听到念兮撒娇的话。 四个人同时沉默。 还是顾辞先打破尴尬,“景和,你们也来看花灯?” 顾辞这话问得是温清珩,眼神却扫向秦朗。 秦朗也知道自己此刻是个没眼力见的讨人嫌。 可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还不是为了兄弟! 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对!我们也想来凑凑热闹。不过楼下全坐满了,只能来这里叨扰叨扰。青野,你不介意的吧?” 顾辞倒是很有风度,“正好我多点了菜,咱们一道吃刚好。” 有温清珩在,顾辞很放心,对两人道,“你们先坐,我下去买冷食。” 他今日身边并未带侍从,而且关于念兮,他更喜欢亲力亲为。 “除了乳糖真雪,还想要什么?”对着念兮,顾辞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温柔语调,“我一并买了来。” “今日人太多,算了,别去了。”念兮指着桌案上的荔枝渴水,“我喝这个就很好。” 顾辞却有自己的坚持,“卖冷食的铺子很近,没有多远。” “那我同你一起去?” “不用,天太热,我马上就回来。” 温清珩和秦朗同时沉默的喝着桌上茶水。 此时此刻,愈发觉自己多余了。 第42章 迟了就是错过 秦朗方才用了大力气,才叫温清珩相信,自己对温念兮绝无非分之想。 见这会儿气氛这么尴尬,他只能没话找话,“青野可真是体贴,从前也没看出他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哈哈……” 念兮没说话,温清珩看了他一眼,意思明显,“你可闭嘴吧。” 秦朗从来都是活跃气氛的,这会儿被温清珩嫌弃,沮丧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念兮被这两人逗笑。 气氛才重新轻松起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大多时候都是温家兄妹说话,秦朗时不时探身,朝门口张望,神思不属。 就在念兮以为顾辞该回来时,包厢的门被人打开,裴俭走进来。 他神情冷峻,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显出一种寡淡的温柔,念兮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她手里还拿着磨喝乐“顾小六”把玩,听到秦朗出声问询,“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 说着,裴俭走近,将一个未封盖的小匣子放在念兮面前的桌子上。 这匣子正面印着“潘”的字样。 不久前,顾辞才送给念兮一对一模一样的。 念兮微微抬眸,瞥了眼面前的磨喝乐。 她面无表情,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从大哥和秦朗出现在包厢起,她心中便有隐约预感,直到裴俭出现…… 端阳节那日她已经说的很清楚,裴俭但凡有点良知,今日都不该在这里,还将两个磨喝乐放在她面前。 真可笑。 这算什么呢? 补偿吗? 可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因为伤心而哭泣的念兮,她已经不稀罕了,也不需要了。 相隔一辈子,什么都迟了。 念兮收回视线,假装没看到。 可桌案旁其他两个人不瞎。 念兮面前摆着三个磨喝乐,手里还拿着一个…… 不等温清珩起疑,秦朗眼疾手快,将匣子拿到自己身前,笑呵呵道,“潘楼的磨喝乐可是难买,时章,你居然能买到的?” 秦朗简直汗流浃背。用眼神示意裴俭,这是要做什么? 要不要这么光明正大? 幸亏他来了,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温清珩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街市到处都有磨喝乐娃娃卖,有什么特别?” “你不知道?潘楼每年七夕前后,都会推出这种一对的磨喝乐售卖。据说先前有个女子买回一对磨喝乐虔心供奉,她那高中状元的未婚夫竟回心转意,与她恩爱不离。所以非常抢手。” 温清珩一脸不信,“无稽之谈。” 秦朗纠正,“这叫美好愿景。” 温清珩转头问裴俭,“你的愿景实现没?” 秦朗一阵心肝乱颤。 裴俭盯着念兮怀里的磨喝乐,悠悠道,“快了。” 温清珩:“这对磨喝乐是特意买给她的吗?” “我的!时章买给我的!”秦朗握着匣子,抢先道。 温清珩不信,“你也有心仪之人?” 秦朗在心中直翻白眼,从前怎么没发现,温清珩话这么密,“都说是愿景了!” 温清珩也懒得搭理神神叨叨的秦朗,继续问裴俭,“今天来见她吗?” 裴俭:“是。” 念兮并未参与他们的对话,甚至都未抬眼。顾辞送她的磨喝乐娃娃服饰艳丽,她先脱下来,再一件件穿回去,自娱自乐。 即便如此,也无法忽略裴俭的视线。 裴俭的每一次开口,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猜不透他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和这一系列举动后面的含义,或者说,她不理解。 前一世买不到的磨喝乐,如今买到了。所以她就该收下他沉默的礼物,抛却一切,原谅一切? 女人真的很好哄。 可前提是,她还爱着你的时候。 因为爱是养分,男子偶尔温情的举动,也会叫她感动珍藏。 然而等到花朵枯萎,一切都将变得无关紧要。 …… 顾辞回来时,第一眼自是看向念兮。随后,他看到坐在念兮对面的裴俭。 他微微一愣,即刻面色如常,提着食盒走近,坐在念兮身边,“时章也来了。今日可真热闹。” 裴俭没说话,点头做为回应。 顾辞买了很多小食,不但有念兮心心念念的乳糖真雪,还有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等等,一一摆放在念兮面前。 “尝尝,天热,一会儿就化了。” 念兮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他擦汗,随即拿起小匙舀了一口乳糖真雪,碎冰混着石蜜的甜,直教人身心舒爽,“好甜。” 顾辞笑了声,眼神温柔的看着念兮小口吃冰,“这家是西市的老字号,做的冷食都很出名。别光顾着一样,你且尝尝其他。” 念兮依言,每一样都细细尝过,眼睛清润透亮,“果真各有各的特色,都好吃。” “你若喜欢,以后多来这家。” 念兮眼睛弯成月牙,笑着点头。 顾辞这会儿才抬头朝裴俭几人方向看去,“对不住,只买了她一人份。” 秦朗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我们不爱吃。” 顾辞买的都没得吃,其他人怎么好意思? 温清珩也笑,“全家只属她爱吃冰,今日可逮着机会了。” 这会儿菜已经陆陆续续上齐,顾辞念着人多,又叫来伙计加了几道,这才看向念兮。 念兮已经停下银匙,她虽贪凉,却也控制,并不恣意。否则吃多了冰,来癸水时肚痛,遭罪的可是自己。 顾辞与她早有默契。 从前去温府给念兮偷偷带的那些冷食,都是两人分食。 乳糖真雪被她戳的不像样,冰雪冷元子和水晶皂儿还剩下大半,念兮将汤匙取出,顾辞端起冰雪冷元子的碗,一口喝完。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自然的像是上演了无数遍。 裴俭直勾勾看着这一幕。 半晌也没有听清温清珩说了什么。 第43章 我没说结束,便由不得你 顾辞的习以为常,叫裴俭瞬间冷了脸。 他从未与念兮同食一碗,更别提吃她剩下的食物。 大家子弟,哪有这般道理? 倒是念兮,许多她喜欢又怕发胖的点心,会被她找各种借口喂到他口中。 裴俭并不嗜甜,更不懂情趣,“吃不完放下便是。” 念兮却振振有词,“可我喜欢甜食,你吃过就当是我吃过了。” 裴俭不理解,“这如何能一样?” 念兮一身广袖素裙立在窗前,身形婀娜,杏眼清澈。她看着他,笑盈盈,轻悠悠道,“你我一心,你吃比我自己吃还要高兴。” 裴俭再不知情识趣,也不禁为这样的念兮心折。 难怪岳父岳母偏疼她,她这般讨喜可爱,任谁都狠不起心肠。 裴俭乖乖吃下她喂过来的食物。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哪怕是与她同食一碗,也会变得遥不可及。 深吸一口气,他极力忍耐着焦躁的情绪。 这边裴俭暗戳戳变脸,可满桌人除了秦朗,谁都没有注意到。 顾辞是不用说的,整颗心都系在念兮身上。温清珩迟钝得像个傻子,秦朗轻叹一声,给裴俭的杯中倒满酒。 裴俭盯着眼前酒杯,正要说他不喝,对面的顾辞已经率先开口,“今日我不饮酒。” 秦朗嘴快,“为何?今日佳节,小酌几杯,不妨事吧?” 顾辞笑看一眼念兮,继续摇头,“改日再喝。” 念兮不喜酒味。他头一次不知情,同僚宴请,酒桌了饮了几杯,宴罢去寻她,被她嫌弃的什么似的。 自那之后,顾辞举凡与念兮一处,再不肯喝酒。 秦朗:…… 很好,他就不该多这句嘴。虽不知顾辞为何不喝酒,但九成九都与妹妹脱不开干系。 顾辞既然不喝,那裴俭应该也……不能喝吧? 秦朗扭头,就看到裴俭一言不发将杯中酒饮尽。 整张桌案,他就像一个情绪洼地,气压低得要命,连累秦朗自己都不敢尽兴。 不过,也不能全怪裴俭。 顾辞这人也太伤眼了些。 又是盛汤,又是夹菜,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要不是妹妹不让,他还要给鱼挑刺,给虾扒壳……看他的熟练程度,这种事平时绝对没少干! 按说顾辞也不是那等好性子的人,可到了妹妹这里,怎么就服服帖帖? 说到底,还是妹妹的本事! 温青珩以前在国子监吹嘘念兮,他只觉得夸大其词,此时再想,竟说得有些保守了。 只看顾辞那狗样子,还有裴俭,想当狗都不成,一杯皆一杯喝酒的难受模样,他越想越觉得好笑,渐渐走神。 念兮享受着顾辞的照顾,眉眼弯弯,似对周遭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满桌大约只有温青珩,没什么心事。他见裴俭并不动筷,关切道,“时章你怎么只顾着喝酒?不吃东西很容易醉的。” 这话引得满桌人朝裴俭看去,裴俭放下酒杯,与正巧抬头看过来的念兮对视,淡淡道,“无妨。” 一顿饭有惊无险地用完,天色也渐渐暗下。华灯初上,整个西市愈发热闹喧嚣。 几人往花灯街巷走去。 人流如织,顾辞时刻护着念兮不被冲撞,整个人呈保护的姿态将佳人护在胸前。 念兮若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会朝后仰头,顾辞自然俯身,侧耳倾听,两人唇边都带着笑,嘈杂繁闹中,他们距离很近。 灯海璀璨,一副人间盛景。 可真是热闹。 道路两旁,有猜灯谜的,卖杂耍的,还有各类小食,取乐玩意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顾辞陪着念兮套圈。街边小摊,地上摆着许多瓷瓶小罐,胭脂水粉,只要竹圈套住,皆可带走。 顾辞身手灵活,这于他来说不过雕虫小技,竹圈百发百中,念兮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她一张脸因兴奋红扑扑的,清凌凌的眼波,妩媚暗生,站在人群里,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她太耀眼了。 这一片不少人都在偷偷看她。 可都没有用,因为顾辞牢牢地站在她身边,挡住了所有的不怀好意,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与她比肩。 裴俭如今,也成了一个觊觎者。 多可笑,明明是他的妻子,他的念兮。 他却只能远远看着,甚至连见一面也难。 看着念兮脸上的笑,裴俭心头一阵茫然。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顾辞的确比他做得好太多。 至少这一世的念兮,再不会于七夕佳节这日伤心哭泣。 繁华热闹的街市,他却满身萧瑟寂寥。手里的磨喝乐沉重异常,叫他几乎要握不住。 念兮与顾辞猜中了最难的灯谜,赢下一盏花灯。顾辞去里间挑选,念兮候在外头等他。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猛地拉住往前走。 甚至来不及惊呼,念兮已经认出拽她的人是谁。 他跟了他们一个晚上。 念兮一路沉默,不愿引起周围人注目。 裴俭将人拉到僻巷暗道,这才停步。 念兮朝后倒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做什么?” 压着满心烦闷,她冷冷道,“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以为你明白,我们已经没有关系。” 裴俭等了一整晚。 那样的场合,一时一刻对他都是煎熬,每多一刻,他的理智就多流失一分。满腔的话憋在胸口,他心气郁结,满嘴苦涩: “念兮……” 裴俭声音艰涩,好不容易寻到与她独处的机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他后悔了,她还是他的妻子。 说顾辞与她不会长久,说只有他才能给念兮最好的生活。 可内心深处,裴俭知道,念兮什么都懂。 她不过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没有他的生活。 从前总是她迁就他,万事以他为先。今天见到她与旁人的相处,笑靥如花地依偎在其他男人身旁,他的心有一种窒息的难受。 他忍耐不了。 尤其是亲眼见到他们的亲密,暴躁与焦虑反复折磨他,他已经快要失控。 “念兮,我们……” 念兮彻底不耐烦起来,“有什么话快说,顾辞该等急了。” 她不提顾辞还好,裴俭尚有一丝理智,提起顾辞,脑海里不断涌现他们的亲密……他的呼吸变得沉重,直接上前两步,顾不上自己浑身酒气,拉住念兮的手,沉声道: “离开他。” 暗巷昏昏,只有前面彩楼的灯光映照此处,影影绰绰。 感官在黑暗中被放大。 念兮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喘息,“你知道我不会的。” “不论有没有他,都不会是你。以后你不要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省得大家都不开心。” 她声音很轻,语气更算得上温柔,说出的话却冷漠而残忍。 裴俭一再被激怒。 他强撑着仅剩的自尊,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磨喝乐娃娃递出去,柔声道,“你想要的磨喝乐娃娃,我买到了。” 其实他仍旧去晚了,排了许久的队,结局却和前世一样。他不甘心,这一对是高价从旁人手里买下的。 他想要补偿。 念兮手里也拿着一对,上面还有顾辞亲手刻下的字。她看也没看一眼,反而将自己手中的举起来,“你真的不懂吗?我已经不需要了。” 裴俭被彻底激怒。 他收敛起那些他并不习惯的小心讨好,假意温柔,黑眸逼视着她,又变回从前冷硬睥睨的丞相大人。 “我没说结束,便由不得你。” 说完,他再进一步,将她困在怀中,两人靠得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裴俭伸手揽住她的腰,不可一握的纤细,叫一切旖旎的回忆复苏,破坏欲与占有欲在这一瞬间爆发,他不顾一切搂紧她,低头,吻下去。 念兮手中的磨喝乐在挣脱中跌落—— 第44章 只愿我的念兮,事事如意 顾辞挑了一盏兔子造型的花灯。 胖嘟嘟的兔身上穿了一件广袖流仙裙,神态娇憨,大眼睛与念兮有些像,特别可爱,顾辞觉得她一定喜欢。 出门时却遍寻不到人。 秦朗和温青珩两人就在不远处看杂耍,顾辞走过去问,“见到念儿了吗?” 温清珩方才杂耍吸引,并不知情。倒是秦朗,提着一颗心时刻关注。眼睁睁看着裴俭将妹妹拉到背后的小巷道。 他也不敢高声,心惊胆战地等着。 心中一直默默安慰自己,裴俭虽然没有底线,但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总不至于是个禽兽。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出来。 他心下焦急,生怕裴俭被拒绝后没个轻重,叫妹妹受到伤害。 内心饱受痛苦谴责。 真是造孽。 其实顾辞来之前,他已经准备去找了。 这会儿顾辞问他,秦朗毫不犹豫指向暗巷,“我隐约瞧见妹妹朝那个方向去了……” 顾辞深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温清珩骂他,“你看到我妹妹一个人往暗巷去也不拦着,你安的什么鬼心思!” 这一晚上下来,秦朗早已心力交瘁,横了温青珩一眼,有气无力道,“你且是做人哥哥的。” 温清珩不理他,也快步朝前走,谁知没走两步,念兮已经步履匆匆,走了过来。 见顾辞满脸焦急,她整理好情绪,上前两步,“等急了吗?方才看见到个好玩的,一时迷了眼睛,耽搁了一会儿。” 说着,她举起手里磨喝乐,沮丧道,“方才我不小心,把‘顾小六’的胳膊摔坏了。你别生我的气。” 顾辞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带着温暖的抚慰,脸上虽没有往日惯常的笑意,对念兮依旧温柔,“念儿,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他没再多问什么,接过念兮手中的磨喝乐,拿到手中看了看,低声安慰,“不要紧的。” 再之后,顾辞一路牢牢牵着念兮的手,没有离开过她半步。 两人又去河边买荷花灯。 这也是乞巧节的习俗。 在荷花灯的底座放入盏灯,放在水中,沿河顺水,放灯祈福。 念兮在心中默默祈祷,许下顾辞阖家平安的心愿。 等她转身,见顾辞仍凝视着飘远的荷花灯,不由笑问,“你许了什么愿望?要默念这般久。” 她仰起头看他,唇边漾起清浅的笑,“太贪心可不行。” 顾辞也不与她争辩,低下头,俊美的脸庞含着笑,眼如秋月,满是虔诚的温柔。 他缓声道,“只愿我的念兮,事事如意。” 月色朦胧,有什么自心底深处漫上,渐渐浸入七夕醉人的暖风中,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天色渐晚,西市仍旧繁闹。今夜并不宵禁,街市上还有许多青年男女结伴同行。 顾辞准备送念兮回家。 临走前,他对秦朗道,“方才不是要喝酒?如此佳节,等我送了念儿回来,咱们好好喝一场。” “记得叫上时章一起。” 秦朗的心不禁咯噔一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好。” 温清珩这会儿才想起裴俭,“对了,时章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他这一晚上奇奇怪怪?是不是情场失意?” 秦朗问,“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傻,他冷着个脸,这谁看不出来。”温清珩无语,“也不知道这位耳珰姑娘是谁,叫时章一个大好青年,整日里阴晴不定的。” 秦朗闭了闭眼睛,“你能考中进士,也真不容易。” …… 裴俭独自从暗巷里走出来。 他听见了念兮的借口,也知道顾辞并未相信。 因为顾辞轻抚念兮肩背,轻声软语同时,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暗处的他。 裴俭面无表情地回视。 他看到顾辞牵起念兮的手,看到他们腰间悬挂的同款荷包,看到她依偎在他身畔,一次也没有回头。 裴俭有些想笑,可牵动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食指上有一道很深的伤。 那时他俯身低头,她却避开他的吻,撇过头去。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智,脑海里只剩下掠夺。 就势吻上了她的侧颈。 他们曾有过许多次欢愉时光,对于彼此的气息,更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熟悉。 他知道,她的侧颈很脆弱,也很敏感。 所以她死死咬住了他的手指。 她当时定是气得狠了。 裴俭低头摩挲着食指,血渍已经干涸,留下一道细细的痕,如一缕红线,绕在指尖。 他知道,她又被自己坏了心情。 第45章 除了她,谁都不行 回府的路上,马车里有些沉默。 念兮试着挑起话题,顾辞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是头一次,两人之间冷场。从来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哪怕只是谈论天气这样寻常的话题,都不会觉得回程的路漫长。 念兮知道,顾辞已经猜到,甚至看到什么。 她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对于裴俭,她爱过、也恨过,如今早已释然。可他们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没有人会相信,她与裴俭,曾经相伴过十三年。 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到了仪桥街,马车停下,念兮正要下车,却忽然被顾辞叫住。 “念儿,你喜欢我吗?” 念兮微怔,随即坐回原处,看着顾辞,声音比平常更温柔一些,“喜欢。” 顾辞周身隐在暗影处,听到她的回答,似是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宣誓似的认真,“我也喜欢你,很喜欢。” 喜欢到怕这份爱太沉重,不敢表露太多。 他头一次爱人,只知道捧出一颗真心,从来不曾计较得失。 他只想给予念兮,他最好的爱。 念兮能感受到顾辞此刻的情绪起伏。 他一直是个善良而敏感的人。因父兄常年不在京中,即便他是幺儿,却能体贴母亲,照顾姐姐们,各种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细节,他都处理得很好。 很少有人会真正的去爱别人,更多的,人们只是想借着给出一点爱,而获得更多的爱,如同垂钓。 可是顾辞,纯真如赤子,他从不吝啬给予,热烈而真诚。 念兮探身,双手捧住了他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 顾辞怕她倾着身子的姿势难受,主动往前靠。 念兮心中一暖,这便是顾辞,任何时候都会为他人考虑的顾辞。 她顺势亲吻他的唇角,呢喃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我感受得到。” 顾辞已经被她从马车的暗影中引出来。念兮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想了想道,“顾大人,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顾辞问,“什么?” 念兮看向车座上断臂的磨喝乐,“顾大人,顾小六就拜托你了。我太爱他了,不能见他受到一点儿伤害。你一定要帮我修好他。” 顾辞的脸还在她的掌心,此时定定的看着她。良久,他用力点头,下巴摩挲念兮的掌心,带出一片痒意。 念兮想要缩手,却被他抢先一步握住,低头在素白的手心印下一吻。 顾辞心中的郁气已被念兮的轻言细语安抚,声音也恢复了以往的清朗,“放心。” “一定会修好的。” “多谢顾大人。”念兮轻笑,“慕表姐说铺子已经修葺好了,明日你陪我去铺子看看好不好?也不知效果怎么样。” 顾辞眼睛重新焕发神采,“好,我明日来接你。快进去吧。” 一直看着念兮进了府,顾辞这才调头,又往璀璨繁闹的西市去了。 仍旧是先前的酒楼,先前的包厢,这会儿夜色渐浓,酒楼里的人少了许多。 裴俭他们已经到了。 先前顾辞没来,秦朗低声劝裴俭,“你也看到了,妹妹与青野感情很好。京中爱慕你的女子不少,你没必要这样。” 包厢内开着窗,外面热闹的声响传进来,夜风燥热,引得人心头一阵烦闷。 裴俭目光幽深,望着窗外月色,“我不这么觉得。” 秦朗时刻留意着温青珩,趁他不备,继续道,“人家妹妹又不喜欢你,何必闹得这样难看?顾辞是认真的,他们会成亲。” 听到这,裴俭转头,不以为然道,“是吗?” 秦朗气竭,这天是一点也聊不下去,“当然了!你别说你看不出来!” 裴俭扯出一个笑,声音冷淡,“他们成不了。” 秦朗道:“你就非得南墙撞到底是吧?青野把你当兄弟。” 裴俭不再说话,继续沉默地看着窗外。 青野是他最好的朋友没错,可是念兮,更是他过去三十几年贫瘠的感情中,唯一爱过的女人。 从前的他,在权力的急遽膨胀中迷失,忽视了身边的人,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念兮的付出与关爱。在感受温暖时,他没想过太阳会落山,相爱的人会离开。 他也试过放弃。 以为自己能习惯。 可是只要想到她会与其他男子相伴,他一时也忍耐不了。 裴俭一向不喜欢为难自己。 他怕任他们发展下去,念兮真的会不顾一切跟着顾辞。 他怕自己若是不说不出来,不叫念兮知道,连弥补与爱的机会都没有。 他更怕自己孤独终老。 因为除了她,谁都不行。 他难以再爱上任何人。 裴俭知道自己。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的情绪稳定,甚至淡漠,轻易不会再起波澜。 然而等他重新回到这具年轻的,冲动的,易怒的身体中,被焦躁和愤怒反复折磨时,所有关于爱的记忆,也一并复苏。 他还爱着她。 这件事,一直没有变过。 然而,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的人。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 他想要爱人的全部,想要成为对方心底最重要的存在,他想要她,同样热烈的爱意—— 他想要念兮重新爱他。 顾辞最后一个到达,神情一如往常。 四人坐定。 他举起酒杯,“从前在国子监读书,咱们四个便住同一个院子,一处吃住。等入了仕,反倒各自忙碌,见得少了。今日佳节,咱们难得相聚,这一杯,我敬大家。” 秦朗捧场道:“这叫缘分,缘分!” 四人将杯中酒喝了。 随后顾辞又敬温清珩,“我与念兮相识半年,时日并不算长,但对她的心,从认识她的那刻起,便没有变过。景和,你且放心,这辈子我都会对念儿好,只对她一人好。等到我父亲归京,便亲自去贵府求亲。” 温青珩其实心中已经接纳顾辞这个妹婿了。这也不能怪他,顾辞天天跟长在他们家似的,对念儿从来耐心细致,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以按他的性格,本意是要摆摆大舅哥的谱儿,顺道再指点顾辞两句。可这会儿气氛实在庄重严肃,开玩笑便有些不合时宜。 当下也不多说,端起酒杯喝完。 顾辞再敬秦朗,“咱们同窗几年,我的为人你是清楚的,到时候我与念兮成亲,你要来做我的傧相。” 秦朗毫不含糊,一口应下,“那是肯定。” 心里头却不停犯嘀咕。看顾辞这架势,今日必要将事情挑明,他心下不由担心,还有一点兴奋。 他成日里叫顾辞顾小爷,那是因为这位爷的脾气,可不像在妹妹面前表现的那样温柔无害。还记得他们初入国子监,有个宗亲子弟嘴贱,顾辞上去就将人门牙打断了。事情闹得很大,他差点被逐出国子监。 秦朗以前觉得顾辞野,裴俭疯,这一对卧龙凤雏对上,千万别闹太大才好。 顾辞最后面向裴俭,“时章,你我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从小我闯出什么祸端,总有你帮我善后兜底,我住你家的次数比在我家还勤。不论是做什么,只要有你在,我心里就觉得踏实。” “成亲是人生大事,到时候我娶念兮,景和兄若是出难题,要我做十七八首催妆诗来,你可要帮我。” 第46章 念兮不嫁我,难道要嫁给你吗? 温清珩哈哈大笑,“不必担忧,那时我必要翻遍书籍,寻出个最难考题给你。” 秦朗跟着心惊胆战地笑,“时章的文采,谁能考得过他。” 顾辞唇边也噙着笑。 气氛似乎很轻松。 只有裴俭,面容冷峻,寡淡中带些嘲讽,并没有接话。 将顾辞晾在一旁。 秦朗揽过他的肩,哈哈笑着打圆场,“景和的考题可不能太刁钻,你看时章都不敢轻易应了。” 顾辞笑着接话,笑容却不达眼底,“应与不应都没所谓,念兮总归会嫁我。” 裴俭这时终于开口,淡着一张脸,平静道,“她不会。” 顾辞面色微变,直视裴俭,“你说什么?” “没听到吗?”裴俭依旧坐着,挑衅地朝顾辞看去。 他忍了一晚上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缺口。或许不是一晚上,自从与念兮重逢,在镇国公府再一次相遇,几个月来的情绪,终于爆发。 他一句一顿,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我说,她不会嫁你。” 顾辞彻底沉下脸,冷笑道,“她不会嫁我,难道要嫁给你吗?” “没错。”裴俭依旧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平静语气,“我要娶她。” 今夜在念兮那里遭遇的冷遇,所有的挫败感,裴俭全都在顾辞身上找补回来。他看着顾辞被一点一点挑起的怒火,继续恶劣地开口,“你怀里的平安符纸,腰间的荷包,本该都是我的。” 顾辞从来不知道,人居然可以离谱到这种程度,哪怕今天他们不是好朋友,是陌路人,裴俭都不该去肖想他的念兮。 “念兮她爱你吗?” 顾辞同样逼视过去,“磨喝乐送得出去吗?她要吗?” 裴俭如今最不耐烦听的,便是念兮的选择。他与念兮十三年感情,他们有过多少好时光? 顾辞他懂什么? 若非一朝重生,若非念兮躲他,岂会被顾辞钻了空子? 明明是个小偷,竟还敢在他面前炫耀。 裴俭眉眼不抬,满是轻视与讥讽,“我一定会娶她。” 不论用什么方法。 顾辞被一再刺激,这会儿就是尊佛,也忍不了。 他一跃而起,提拳便往裴俭面门砸去。 这一拳,他已经忍了很久。 早在端阳节,他亲眼看到裴俭出现在念兮的包厢,看到他将窗户关上,看到墙角的那对白玉耳珰,他就想这么做了。 之所以忍耐,是因为不愿失去裴俭这个兄弟。 所以端午节当晚,他找到裴俭。 是警告也是提醒。 他早就知道,裴俭的耳珰姑娘,是他的念兮。 好兄弟爱上了他的心上人。 顾辞从未想过这样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裴俭的无耻无德,也远在他意料之外。 对于男人,喜悦有很多种方式分享,而愤怒,只有一种最直接的表达。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处。 裴俭虽是从文,可郑国公府武将起家,他自幼被父亲督促习武,即便父亲去世,这些年他一直未曾落下练武。 加之二人从小一处长大,裴俭常常陪着顾辞练招,一时间倒也打了个难分伯仲。 不过这次与以往都不相同。 不再是切磋演练,双方都打红了眼,理智出离,愤怒在酒的催化下不断放大,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 顾辞只要想到他心爱的念兮,被裴俭在暗处觊觎,窥伺,纠缠,五脏六腑都燃着怒火,恨不能将裴俭连同他的邪念一起烧成灰烬。 裴俭更是如此! 在他为顾府之事奔波劳心时,顾辞却趁机接近念兮,牵她的手,搂她的肩,与她分食一碗,做尽亲密之事……他对顾辞更是像对仇人一般,绝不留情。 桌椅碗碟摔落,一地狼藉。 酒楼的伙计战战兢兢敲门,秦朗这时才从震惊中回神。 不是他反应慢,只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明明上一刻气氛尚好,彼此还笑着,下一刻便大打出手。 瞅了眼一旁仍呆若木鸡的温清珩,他对店小二温言道,“饮多了酒,莫怪。一会儿照价赔偿,你且下去,莫再误伤了你。” 小二也不是那等没见过大场面的人,见这几位郎君衣饰华贵,气质出尘,闻言不再多说,合上门走了。 秦朗这才赶忙上前拉架。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最怕事情闹大,一发不可收拾。 可现实比他想象的还叫人暴躁抓狂。 这两人杀红了眼,拳头又硬又疾,拉不住不说,打起人更有种大义灭亲的架势。 他被打了好几拳,朝愣怔的温清珩大喊,“愣着干什么,快些过来将人拉住。” 温清珩脑子里乱成一团。 耳珰姑娘竟然是他妹妹?! 裴俭这个天杀的,比顾辞还不做人,竟然觊觎他妹妹,这么久! 秦朗以为今夜请温清珩来能够控场,毕竟他是妹妹的大哥,谁知道,他才是最不稳定的那一个! 拉偏架不说,还跟着伸手打人! 那两人本就恨不能揍死对方,这一刺激,更是没完。最关键的是,秦朗自己频繁被误伤,他朝温清珩怒吼,“你裹什么乱!” 温清珩根本不理,拳头舞得更凶。 秦朗被逼无奈,一边帮着裴俭抵挡,一边大声吼道,“非要将事情闹大是不是?传出去很好听吗?一个文状元,一个武状元,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 “你们是没什么,妹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人原先还打得正凶,听到这里同时停手。 世人对女子多有苛刻。 顾辞和裴俭争风吃醋,人们至多说他们性情,却会骂这女子朝秦暮楚,不知检点。 秦朗呼出口气,捂着被打中的小腹,骂了句脏的,头也不回率先走出场子。 整个厢房已经没眼看。 桌子折了腿,塌了半边,椅子四散倒落。酒菜混在一起,被反复碾踏,味道也极不好闻。 裴俭和顾辞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这会儿冷静下来,仍旧视对方为敌人,谁也懒得再去搭理。 一前一后走出酒楼。 只剩下温清珩,独自留在最后,承担这场打架的后果,赔付了整个包厢的桌椅损失。 第47章 裴俭是个优秀到耀眼的人 顾辞带着一身伤回去。 他唇角破了皮,颧骨也青了老大一块,若是回府,母亲定然会担心。 北城兵马司有他的值房,当值时他偶尔会在此处过夜。 顾辞一个人回到此处,将自己扔到床上,头朝下,闷在褥榻上。 与裴俭打架时,胸腔被愤怒这一种情绪填满,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将那个觊觎念兮的卑鄙小人揍死。 他不配与自己为友。 如今一个人躺在简陋的住所,愤怒之外,更有一种沮丧和难过的情绪。 再有两个多月,他便要及冠,裴俭与他同岁,连生辰也相隔不远。 他们曾是最好的伙伴。 从小到大,顾辞在裴俭面前,都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因为他有对他关爱备至的亲人。母亲和姐姐们自不必说,父兄虽常年不在京中,但四季通信不断,遇到什么好物件,时时都会给他寄回来。每年冬日,他身上御寒的皮衣大氅,皆是父兄亲手所猎。 一到生辰,他能收到一屋子的礼物。 可裴俭没有。 他父母过世得早,祖父母也不偏护他,二房更是极尽所能打压他,外祖一家也无人可靠。 他几乎无人疼爱。 他们的境遇由来便有天然的对比。 所以他从来对裴俭最是大度。 不论是什么,只要裴俭露出一点喜欢的意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予。 所有人都夸赞他友爱。 只有顾辞知道,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好朋友。还有那些隐蔽的,他难以对任何人诉诸于口的,甚至于连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自卑感。 裴俭是个优秀到耀眼的人。 读书是一等一的好,习武也从不落下,日日苦练不辍。他书读不过裴俭,练武也只勉强打个平手。直到后来裴俭专攻于文,而他日日泡在校武场,这才在不同的领域各自熠熠。 若是裴俭的父母健在,若他的幼年不是那般孤苦,裴俭也不可能是现在这样孤傲的性子,他将是京城儿郎中碾压一般的存在。 顾辞不得不承认,在他展现友爱大度的同时,同样表露出了优越感。 裴俭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在他十岁过后,再没有收过自己任何东西,哪怕是母亲善意的馈赠。 裴俭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 反倒是他,更喜欢依靠裴俭。而幼时的那些小心思,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真正的友谊。 顾辞想不明白,世上的女子那样多,裴俭为何单单爱上他的念兮。 这世上任何事情他都可以让给他,唯独念兮不行。 一想起念兮,顾辞冰冷的心慢慢被一股温暖的情绪浸泡,抚慰。 念兮爱他,独独爱他。 这就够了。 他翻身坐起,寻到药箱给伤口上药。明日他与念兮有约,不能顶着一头一脸的伤去见她。今天晚上的事,他半点也不想她知道。 今后他会时刻护着念兮,绝不会叫裴俭再去纠缠她。 等上完伤药,顾辞拨亮烛台,拿出被摔断的磨喝乐。 他答应过念兮要修好它。 顾辞细细看过断处,要修复好其实有些难。断裂处满是裂纹,彩绘斑驳,断臂更是掉落了好些泥塑,他一点点拼凑,一直忙活了大半夜。 这样更好,心无旁骛地去修补“顾小六”,反倒能叫人静心,也没那么难过。 …… 裴俭回到他与念兮的家,神情冷得吓人,然而比他神情更可怖的,是他脸上的伤。 管事拿来伤药,裴俭铁青着脸接过。 管事犹豫问道,“郎君,您脸上的伤……用不用找侍女帮您上药。” 裴俭转身,头也不回道,“不必。” 念兮曾说过,“你的身子是我的,我不许其他女子碰你。” 那时他们情爱甚浓,欢好过后,念兮乖顺地依偎在他怀中,手指沿着他胸腹的肌肉线条打转,他被搅得呼吸粗重,捉住那只作乱的手。 念兮翻身,身体悬在他上方,杏眼妩媚,点一点他的胸口,她说,“你的身体只有我能看,我能触摸。” 帐内烛火昏昏,她撑不住娇羞,脸红殷殷的煞是好看。 裴俭餍足的逗弄她,“侍女也不行?” 念兮有些急,顾不上松散滑落的衣襟,露出大片滑腻乳白的肌肤,“自然不行。夫妻一心,我是你一个人的,你也该是我一个人的!” 那时他们新婚,裴俭听明白她话中含义,她不喜他纳妾。 裴俭听了觉得好笑。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等到彼此年长,浓情蜜意归于平静,那时儿女成群,承欢膝下,或许她还会主动给他纳两房妾室,照料他的起居。 他将这话说了,念兮听后气恼至极,“我才不会这样,我只爱你。” 裴俭终于听到这句蜜语,心满意足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番搅弄纠缠,终叫她杏眼迷离,在娇娇切切的喘息声中忘了先前的恼怒。 但裴俭一直记得。 后来他位高权重,有女子投怀送抱,他总记得那一时,念兮期盼的眉眼与拳拳爱意。 即便那时,他们愈行愈远。 他不肯叫她伤心。 比起男女情事,男子能在许多事上获得满足。 他克制住了自己。 裴俭对着铜镜擦眼角的伤,嘲讽一笑,牵动唇角,疼痛一路蔓延到心底。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你也正经历着。 他仍旧守着自己的承诺,可是口口声声说着只爱他的女人,已经忘记誓言,先有了其他男人。 擦过药,他独卧床上,闭目,久久难以入眠。 恍惚中他做了个梦,很混沌的梦,在熟悉又陌生的内室,榻上躺着一个女子。 女子孤零零的一个,蜷缩着身子。 他慢慢走近…… 痛苦使她面目狰狞,苍白而又无助,杏眼惨戚戚的,有黑血从她唇角溢出。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依然闭着眼眸,心却一下一下,犹如鼙鼓,跳得急促。 静静地又卧了片刻,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那日黄昏,雨丝如线,她独坐在戏楼上,同自己说要和离。 他狠心至极,连半句宽慰的话也没有,将她独自扔下,转身走了。 那时的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她眼底的伤心失望,他半点也看不到,不在意吗? 她受尽苦痛而死的时候该有多恨他? 裴俭心里一阵发堵,堵得厉害。 他忽然很想见她,立刻见到她,去问一问她。 裴俭眼皮微微跳动,倏然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地匆匆套上衣裳,转身便朝外而去。 第48章 我撞了大运,才遇到了你 念兮第二日并未见到顾辞。 他的侍卫来谢秋来府上传话,“大人这两日衙门事忙,怕是都不得空。铺子的事您若不放心,属下护送您去。” 顾辞此前还从未失约过。 念兮问,“怎么突然这么忙?昨日并未听他提起。” 谢秋含糊其辞,“今日晨起的急事。” 念兮心中大约猜到一些,打发了谢秋离开,转身去寻大哥。 谁知温青珩并未归家,只让下人回来传话,说是歇在好友家中。 这下还有什么疑问? 昨夜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顾辞今日才不敢来见她。 归根到底,还是裴俭,搅得大家不得安生。 念兮恼恨地拿帕子又擦了擦侧颈,昨夜被裴俭堵在暗巷,她真是烦躁透了。 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劣根性?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念兮从前爱他,那么吃醋发疯在她眼里都是一种爱的表达,如今她不再爱他,裴俭做的一切,只会叫她厌烦。 她还不知道裴俭今晨来找她的事。 因先前她吩咐过,王婆子不敢再将裴俭的事报给她。若是她见到裴俭,就该知道昨夜的战况有多惨烈。 不过等到三天后,顾辞终于露面,俊脸上顶着一块老大淤青,她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怎么受伤的?”念兮凑近,这才看到不光颧骨,顾辞唇角也有新愈合的伤口。 “不小心摔的。”顾辞乖乖坐着,任念兮打量。 她怕弄疼了他,抚触时动作很轻,吹气如兰,温柔得像是漫过沙滩的海,一点一点将他包围。 顾辞觉得受点伤,有她心疼,其实也挺好的。 念兮啐他,“好好一张脸,搞成现在这样,哪里好了?” 顾辞忽然想起温清珩曾说念兮,“我那妹妹,最爱俊俏长相。” 裴俭也生的一等一的好相貌,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危机感,单手抚摸脸颊,幽幽叹道,“我且要好生保养。你的什么珍珠粉、茯苓膏,以后也给我敷上一敷。” “傻子,茯苓膏是吃食。” 念兮见他有些躲闪,想要避开她的打量,便不再盯着他的伤口看,坐回原处,“我衣橱里的罗裙要不要也借你穿一穿?” 顾辞不肯,“那我岂不成了你的姐妹?” 念兮立时接上,“辞姐姐~” 顾辞被闹得哭笑不得,眼中郁郁也散去大半。 念兮其实能理解他的情绪。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忽然反目,又是喜欢上同一个人的荒唐事。 任是谁,一时都无法坦然接受。 念兮也愿意去开解。 只是心中对裴俭的腻烦已到了顶点。 她早已告知过他,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可他如今却闹得这般难看。 真叫人厌恶! 顾辞今日休沐,想起先前答应她之事,问道,“要不要去铺子里看看?” 念兮睨他,“顾大人如今不忙了?” 他那两日为了脸上的伤,假借公务繁忙的托词,彼此都心知肚明。 只是不论是念兮还是顾辞,谁都没有提起裴俭。 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顾辞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我总归也是铺子的伙计,温掌柜何时开张,我好有银钱花用。” 念兮笑着横他一眼。 这两日她一直忙碌此事。 慕表姐善于经营,不论掌柜、伙计等人已经配置妥当,念兮掌管饮食单子,研究四季供应。这两日他们已经商量妥当夏日的茶饮、点心供应,只等寻个黄道吉日,开张大吉。 “都已经准备妥当。这两日,我仔细给相熟的小姐妹写了拜帖,并随帖附赠了自制的香丸,拿精美的小袋装了,自然来与不来全由人家,我只将意思尽到罢了。” 窗外艳阳高照,窗前鸟鸣啾啾,日光透过细密的间隙,在地上投下一棱一棱的光影,念兮合着手,尽情说着几日进展,“……专为女客所开,那时必然又是一番独好的闺阁时光。” 顾辞静静地听她讲。 她语调轻缓,柔和,小小的梨涡时隐时现,弯弯的眉眼中满是对未来和香饮铺子的期待。 只叫人看着、听着,心里的阴霾也跟着散开一样。 顾辞觉得这样的念兮像是在发光。 谁会不爱她呢? 他忽然就欢喜起来。 像是心口多长的一块肉,全身心都变得舒爽。他甚至顾不上这是在温家,拉着念兮的手,小声说道,“念儿,我真欢喜。” 念兮扭头望他,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欢喜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很幼稚?”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的,直到她脸上的胭色因他而染,才启唇轻笑“欢喜啊……我撞了大运,才遇到了你。” 念兮心头忽然悸动了下。 想到前世,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想到他永世不得归京的孤寂,想到难以预测的命运……她回握住他的手,“其实你不论遇到谁,都会欢喜的。你这样好,即便不是我,换了别人也一样。” 他嗯了声,“或许是。可我想象不出,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若不是你,我总不会获得圆满。” 他垂眼凝视她,纤长的眼睫盖下来,眸子深深,极慢地点头,“我是宁缺毋滥的性子,若不是心底里的那个人,倒不如孤孤单单地等着她。” 所以念兮,请你爱我。 请你允许我在你身边,一直爱你。 念兮眼里不由蓄起了泪,仰首时滔滔从眼梢滑落下去。这句仿若谶语一般的话,似乎是对前世,那位大漠黄沙里的昂扬将军的印证。 她心头忽然便涌上一股悲戚。 顾辞头一次见她哭,匆忙便慌了手脚,抬手与她擦泪,胡乱解释,“是不是我说错了话?你别与我计较,我这些日子总是犯浑……” 念兮笑着摇头,含泪的眼眸,亮得如天上的星辰,“女子都喜欢被人珍爱,我不过是太过欢喜罢了。” 她不想再陷入那样悲戚的心事中,来日之事不可预料,她能做的,想做的,是给予顾辞现在。 及时行乐。 …… 裴俭从都察院出来。 他如今是左佥都御史,连日忙碌。每日早晚两点一线往来府邸与衙署,用公务来纾解焦躁情绪。 这几日他将前世政敌一一捋出,剔除已被他斩草除根的,还剩下三人。裴俭左思右想,也难以确定念兮的死与谁有关。 他细细想过,念兮并不与人交恶,她的死,只能是他的仇敌蓄意报复。 他那时为铲除异己,手段激进,有不少人想要除他而后快。相府的府卫、仆从,哪怕只是洒扫下人,进府前均被他一一筛查,底细清白。 念兮又是如何在府里中毒? 他竟全然没有头绪。 裴俭心绪不高,心不在焉地走过巷道,迎面与一马车相遇。 他一人一骑,无心与人争锋,正待避过,此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那美人双眸如水含情,鬓发斜插一支精致步摇,随她的探头动作,金玉相撞,发出清脆响动。 “表哥!” 她面露惊喜,两靥的点点泪珠尚不及擦去,已脱口而出,柔声唤他。 裴俭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目光顿了一顿。 是许宛歆。 电光火石间,裴俭忽然想到,哪怕前世相府被他护得铁桶一般,也不是没有外人在。 那一阵,许宛歆因故被他接进府中。 第49章 没有裴俭做不出来的龌龊勾当 许宛歆颊边还挂着泪,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忙拿起帕子擦拭,“听闻表哥进了都察院,这是才从衙署回来?”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中还带着哭后的沙哑,眼皮粉融,垂首间带着欲说还休的伤心。 大凡男子看到、听到,总是难免会在心底里情不自禁地怜惜,想要知道她憔悴伤怀的因由。 许宛歆由来便是一个美丽而懦弱的女子。 裴俭蹙眉想着重重心事,片刻后点了点头,说道,“天色不早,你怎会在此处?” 许宛歆螓首微垂,“天热,蝉鸣鸟叫搅得人心烦,这才出来散一散。” 说是散心,哪有人会选在这种陋街僻巷? 许宛歆单纯荏弱,不是个会说谎的性子。 裴俭不欲拆穿,目光略过她微肿的双眸,古井无波道,“等散好了,早些回去。” 他打马欲行,与马车错身时听到许宛歆的惊呼,“表哥,你的脸怎么了?可是有人伤你?” 她极是关切,一双眸子里盛满担忧,像是一只被惹急的兔子,连声音都带出恼怒,“那人是谁!” 从前裴母喜欢许宛歆,早早给两人订下婚约,又因沾亲带故,许宛歆自小便称裴俭表哥。即便后来横生变故,两人退婚,这称谓也从未变过。 裴俭无所谓道,“无碍。” 顾辞那晚下了死手,他脸上的伤这几日才渐淡了,不过他也没留手,顾辞照样好不到哪里。 打一架,反倒比彼此忍耐的强。 许宛歆眸光微动,撩起耳畔一缕垂漏下来的碎发,一张白玉似的面颊,很有家常的温婉,“那日我给表哥送信,不意表哥竟换了住所。不知表哥如今住在何处?” 她泪光点点,天生便比旁人柔弱三分,此时言语切切,着实动人心肠。 裴俭如今住的,是他与念兮的家,“咱们如今大了,瓜田李下,不大方便。” 他并未告知,委婉拒绝。 许宛歆立时便涨红了脸,连着耳根都一道红了,“都是婉儿思虑不周,还当是咱们小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表哥,我总记得伯母还在世的时候。” 裴俭大约猜出今日许宛歆失态的原因。 不外乎“婚嫁”二字。 自许宛歆年岁渐长,尤其是笄礼过后,许尚书便一直在给她积极相看高门子弟。许宛歆是个软弱之人,她不敢抵抗父亲,更不想随意嫁人。 便求到裴俭头上。 “表哥,我不想被父亲随意配人。父亲想要拿我的婚事做攀云梯,我心中实在委屈。可我只是闺阁女流,父亲根本不会顾念我的意愿,就像当初退婚……”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假意与父亲说我……心仪表哥,谁都不嫁!” 裴俭并不觉得她这主意好,“这样的名声,你往后要如何嫁人?” 他有自己的气性。 自当年被退婚,裴俭决计不可能再娶许宛歆。 何况他于许表妹,根本谈不上什么儿女情意。 许宛歆轻飘飘一笑,像是无害的小鹿,眼眸水润纯真,“表哥放心。往后等我遇到自己喜欢的郎君,只说那些是谣传便是。本就无凭无证,表哥总不会拿出去说嘴。” 许宛歆幼时,常被裴母接到郑国公府玩耍。裴母喜欢女孩,总说“婉儿也是我的女儿。” 在裴俭对于父母双亲模糊的记忆中,总有一幕是母亲和许宛歆在院中玩耍,他被父亲训练基本功,站桩站的双腿打颤,看着母亲和表妹在树下欢笑,那时心中十分羡慕…… 这是他深藏内心的美好。 他也有过父母健在的好光景。 是以对许宛歆,他总是比旁人多一分耐心。 “姑娘家名声珍贵,你且斟酌。” 他答应了许宛歆的请求。 后来许宛歆痴恋他的谣言传了许多年。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不过是许宛歆不想成婚的挡箭牌而已。 但他向来重诺,从未对旁人提起过此事。 何况他有太多的大事要忙碌、关注,这件事于他实在微不足道,裴俭再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见许宛歆窘迫,又听她提起亡母,裴俭想了想道,“此处陋街僻巷,我将你送到大道上再走。” 许宛歆眼中立时迸发欣喜,含泪点头。 马车往朱雀大街去,途中经过瓦市,酒楼脚店连绵一片,许宛歆掀帘,“表哥忙碌一日,回府且是一人,不如我请表哥用晚膳如何?” 她的声音渐低下去,“我还不想这么早归家。父亲他……” 裴俭逐渐不耐烦起来。 如今的他,耐心是最稀缺的东西,压抑自己的情绪尚嫌不够,实难再分给别人。 且许宛歆总要嫁人。 这般一味逃避,拿他挡刀,无异于饮鸩止渴。不知为何,重生以后,听到旁人拿他和许宛歆说嘴,他心底总有些别扭。 他明明该是温念兮的才对! 那时他对许尚书请来说项的中人言语刻薄,也有此因由,好叫许宛歆认清现实。 他又不可能娶她。 不等他拒绝,许宛歆却已变了口风,“瞧我,又不懂事了。一味只顾着心疼表哥,倒忘了你忙碌一日,更想归家歇息才是。” 她眨了眨眼睛,难得有些俏皮,“那下次,婉儿再请表哥用饭好吗?” 裴俭无可无不可的点头,“近日忙碌,往后再说。” 不等许宛歆再说什么,他一拉马缰,正待要走。 迎面遇上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对街的酒楼门前。 紧接着,顾辞扶着念兮下车。 裴俭猛地停下。 察觉到有人朝这边看,顾辞回头。 两人隔着一条喧闹的大街,两两相望。 顾辞神情骤变,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并未注意到一旁的许宛歆,只盯着裴俭一个。想到这人偷鸡摸狗觊觎他的念兮,半点礼义廉耻不顾,甚至于在这儿遇到,也有可能是裴俭跟踪纠缠,特意为之。 总之,没有裴俭做不出来的龌龊勾当。 裴俭也好不到哪里去。 看顾辞如同死敌。只要想到这人前途不明,却还一味拖着念兮不放,便戾气陡生,恨不能他立时滚远了才好。 顾辞骤然变了脸色,念兮在他身旁,多少也留意到。顺着他的目光,一眼便看到对面的裴俭……以及他身旁的许表妹。 真有意思。 前两日还发癫纠缠她,今日就与亲亲表妹相约酒楼。 呵,男人。 念兮漠不关心地收回视线,偏头捏住顾辞一片袖管,轻晃了晃。 顾辞醒神,顺势握住念兮的手,两人头也不回往里去了。 第50章 原来表哥喜欢这样明艳的美人 人都已经走了,裴俭还定定看着对面。 他脸色铁青,双目焚起怒火。 这间酒楼,念兮从前与他常常光顾。她喜欢这里的招牌菜——炙兔。 裴俭头一次带她来时,还不敢告诉她炙烤的是何肉。他以为但凡女孩子,对于毛茸茸的可爱动物总会怜惜不忍。 念兮口味清淡,却独独对这道炙兔情有独钟。每每大快朵颐之后,口舌总要上火生疮。 然后一连数日,咀嚼吞咽困难。 裴俭只好告诉她炙烤的是兔肉,以期她能收敛。 谁知念兮沉默片刻,指着嘴里新长的疮道,“兔兔那么可爱,死了还会咬人。” “等我嘴里的泡好了,下次再报复回去。” 天知道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时候有多可爱。 裴俭闷笑不止。 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头,在她唇上亲了好几下,跟她保证,“一家老小,一起炙了。” 念兮这时才露出一点点窘意,不肯叫他继续亲她,“我好疼呢。” 他双手仍捧着她的脸,稍稍使力,一张红润诱人的唇微张,他眸色渐深,俯身加深这个吻,轻语呢喃,“亲亲就不疼了。” 后来的许多次,她吃完炙兔,都是他用这个方法替她止疼。 如今,念兮却带顾辞去了这里。 裴俭面无表情盯着对面,忍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处,才克制住闯进去将念兮拉出来的冲动。 他不敢放任自己继续想下去。 他怕自己疯掉。 裴俭自嘲一笑,如今哪怕他卑微的祈求,碾碎所有自尊,念兮大约都不会再回头。 “表哥,方才对面的男子是顾辞吗?” 裴俭不曾留意许宛歆何时下了马车,站在他的身后,轻声问道: “他怎么不理人?他身边的女子是哪家小姐?看起来感情似乎很好……” “不是。”裴俭突然厉声打断。 将一旁许宛歆吓了一跳。 他并不想迁怒旁人,也难以忍受呆在此处,头也不回走了。 许宛歆不明所以,在身后连声唤他,“表哥,表哥……” 等人彻底消失,许宛歆才收敛所有楚楚可怜的表情,变得平静无波。她若有所思的盯着对面食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扶着婢女的手上车。 马车里,婢女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铜镜,许宛歆正对镜细细擦去颊边泪痕。看着镜中一张弱不禁风的芙蓉面,她哀哀叹息一声,“表哥似乎,对那女子很感兴趣呢。” 婢女跪在地上,愈发将头低下,不敢言语。 许宛歆自然是知道念兮的。 那日上巳节,曲水池畔,她才来,便引来不少郎君注目,明里暗里地看她。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顾辞,都鞍前马后地跟着。 原来表哥,喜欢的是这样明艳夺目的美人。 许宛歆低头看一眼身上素净衣裙,吩咐掉头,“去珍宝阁。” 她要好好挑一份见面礼。 前日在相好的小姊妹处,她见到温念兮送来帖子和精致袋子,里面据说是念兮自己做的香丸。 京里各府上的筵席,圈子就那么大,来往的人基本都有成例。她与温念兮虽不熟识,也算点头之交。 可不知是否温念兮忘了,她身边许多人都收到了帖子,独独将她漏了。 许宛歆低头柔柔笑开,一张温婉美丽的脸上满是趣味。 有什么关系呢? 温念兮的香饮铺子开业,她总会跟着去的。 表哥感兴趣的人,她到底要看一看,结识一番才好。 …… “他们家炙肉最是特色。” 顾辞给念兮倒了杯茶,笑问道,“炙肉味重且辣,你何时换了口味?居然还知道这家店?” 平日里念兮吃的最是清汤寡水,顾辞与她吃饭,从不敢带她来这种地方。 今日这家酒楼,还是念兮的提议。 “听你的语气,平日里同我吃饭,似乎很委屈的样子?”念兮反问。 顾辞连连摆手,“乐意之至。” 其实这也是念兮临时起意。 炎炎夏日,甜食便显得太过甜腻,何况顾辞又不嗜甜。 心绪不佳,倒不如吃些辛辣刺激的吃食,大汗淋漓一场,将心中的郁郁也一并抒发。 只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裴俭。 念兮轻呼出一口气,将过去的回忆抛开,对问她的顾辞道,“小兔子多可爱,还是不要吃它,换一种好了。” 顾辞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女孩子善良的本性,将方才见裴俭的不快抛之脑后,故意逗她,“那牛羊小时候也很可爱啊,你怎么就忍心吃掉它们?” 男人大约都有幼稚的一面,专爱抬杠,顾辞也不能免俗。看到念兮无言以对,他笑得露出八颗牙齿。 念兮将胳膊伸出去。 她今日穿一件广袖碧波裙,抬手时露出一小节晧腕,“我最不可爱,你吃我吧。” 顾辞只觉得那一截雪肤白的耀目,看得人心里像被抚过,痒痒麻麻的。 顾忌着这是在外面,他伸手给她将衣袖拉起,“谁说的,你最可爱了。” 念兮便道,“我看来看去,你最不可爱。” 顾辞扑哧一声笑了,点头承认,满眼宠溺,“是是,你说的都对。你好幼稚。” 念兮:…… 幼稚鬼到底是谁! 她圆睁着一双杏眼,想要反驳,顾辞笑得不行,立即改口,“不不,幼稚的是我。” 他这般没有气节,念兮彻底被带跑偏。 恼也恼不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时笑出声来。 念兮到底没有点炙兔。 顾辞是男子,本就喜爱肉食,再加上心绪畅快,满满一大桌,几乎全叫他吃了。 念兮吃的很少。 顾辞说得没错,这家的确味重。如今再吃,也没了过去的滋味。 她只略尝了几口便停箸喝茶。 回府的路上,顾辞另买了蚫螺滴酥给她,“下次还是点些清淡口味,你今日都没怎么用。” 念兮不以为意,“你不懂,我追求纤腰婀娜,吃的少些,穿衣裙才好看。” 顾辞心说,那以后还是要哄念兮多吃,迷死他一个就行了。 到仪桥街,念兮下车。两人高高兴兴约定,明日去广德楼吃念兮喜欢的鱼脍。 谁知等念兮见过父母,从正院出来才回到她的院子,王婆子早已等候多时,面上满是为难,悄声道,“那位郎君,他……又来了。” 第51章 给情敌当垫脚石 裴俭打马往回走。 他面上虽还镇定,内心却是狂风暴雨。 那家酒楼还是他引念兮去的,如今念兮却带着顾辞去。 顾辞他算个什么? 凭什么? 要一再覆盖属于他的过去。 明明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有的时候,有些东西,根本不受人的控制。 拉着马缰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始终压不下心中那股怒火。 裴俭知道自己的不理智只会将念兮推得更远。 他准备往衙署去,试图用公务来麻痹自己。 这些日子他都在都察院忙碌,然而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已经完成了现阶段的任务。以裴俭目前的官阶,也没有更多需要他决策、参与的内容。 自重生以来,他比前世走得更快、更稳,多出了许多的空闲时间。 他常常梦到从前的念兮,偌大的相府,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原来等待与孤独,是这样难言的滋味。 裴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底越发荒凉。 他已经饱尝过权势在握的滋味。才发现拥有的越多,这世上能叫他满足的事情越少。 即便他重新回到相爷的位置,权势达到的巅峰,似乎也不再是件叫人痴迷的事情。 因为他的初衷,最开始的努力,全是为了她。 是他亲手把家弄没了。 要怎么办呢? 念兮不肯再要他了。 他倏忽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隐隐若现。 大景的瓦市,皎皎如白昼一样,勾连数十座勾栏,扑面就是一阵酒气和胭脂调和的香气。街市两旁的酒楼连绵挂着灯笼,丝竹声、歌声,并男女谈笑声混杂,拼凑出滚滚红尘里的繁华喧闹。 有相熟的僚属在此宴客,见他打马门前,忙热切招呼,“时章?你居然会在这里!来,来,一起吃酒去。” 裴俭浑浑噩噩跟着往里走,他实在是怕了孤单的滋味。想要暂且地抛却一切,叫揪疼的心在灯红酒绿的美酒里暖一暖。 在场的官员虽不在一处任职,但大多是相熟的。 大家热热闹闹见礼,大理寺少卿李重与裴俭有过公务来往,对他印象极好,见面便打趣道: “先前还说点几位女伶来对诗,偏仲浮不肯,怕对不过那些个角妓,如今可是不用操心了,时章之才,就是把南市二十座勾栏全叫出来,也是不怕的!” 大家又是乱哄哄一顿笑,扬声喊着老鸨带伶人上场,一时柳娇花媚,连杯中酒都浸入了浓浓的胭脂香。 李重与裴俭坐的近,亲自替他斟酒,笑说,“日常想要宴请你,总是三推四阻不肯来,你别光顾着喝酒啊……要我说,你且没有家室,做什么守身如玉?” 他喝了不少酒,话都说的夹缠不清,自顾的扬声唤“绿筠、绿筠”,等到人来,又勾肩搭背挤眉弄眼,“绿筠儿,拿出你的本事,好生伺候我这弟弟,伺候的好了,爷有重赏。” 裴俭一连喝了数杯秦淮春。 他如今酒量渐长,眼见一壶酒入腹,头脑却愈发清明。 绿筠如水蛇,扭着腰攀来。 裴俭不曾看她一眼,朝李重告了声少陪,出了勾栏便跨马朝仪桥街方向去了。 方才李重有句话说的很对,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他当然要守身如玉。 不光如此,他还要去问一问念兮,过去的承诺凭什么不算?他们夫妻十年,顾辞一个介入者,又算个什么东西? 角门外,王婆子一见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先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小姐睡了,谁也不见。” “你告诉她,她若不来,我就一直等在这里。倘若被人看到,上报上去,我与温大人自有一番话说。” 这话便有些无赖的威胁。 王婆子一时间脸色难看。可又不敢放任,一旦闹大,少不了她一顿好打。 只能忿忿去了。 先前她还可怜裴俭情痴,如今倒觉得,难怪小姐选顾郎君不选他,“活该!” 等王婆子期期艾艾将来意说明,念兮果然沉下小脸,“他真这么说?” 王婆子低头应是,“约莫是喝了酒,看样子有些醉了。” 念兮冷笑,先前不是还和许表妹幽会么? 怎么见到她和顾辞在一处,那颗男人的自尊心又受不住了? 念兮烦透了裴俭的无理取闹。 早已说好两不相干,他却一再影响自己的生活,顾辞那样开朗蓬勃的青年,都叫他搅得郁郁寡欢。 如今又来耍什么酒疯? “他要等,就叫他等着好了。” 她倒要看看,他能无耻,无聊到什么程度。 念兮起身朝里间内室去,“我累了,且要睡下。再有什么事,去前院找大哥解决。” “……是。” 裴俭耐心等在桂花树下,夏日夜风潇潇,一点点吹散心头燥热。 后知后觉,他才想起自己如今浑身酒气,或许还有脂粉香……她鼻子最灵了,定然不喜这样的气味。 心头忽然变得忐忑。 一时想要自暴自弃,反正如今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喝酒。 一时又忍不住胡思,他是来求好的,不是惹她生气。 方才威胁她来见他,想必念兮已经气过一场,等会儿见到她,他再不能像之前那般强势。 念兮如今喜欢的,是顾辞那般没有骨气,只会舔着脸讨好的男子。 裴俭忍着满心酸涩委屈想,只要她肯回头,他当然能比顾辞做得更好! 其实等见了她,要做什么?说什么?裴俭自己也不知道。 他凭着一腔孤勇过来,就是想见一见,听一听她的声音。哪怕是被她骂一顿,或者再捉着手咬一口也好。 总好过如今这样—— 陌生得叫人心慌。 月亮门洞处有人影晃动,裴俭精神一振,站直了身体。 可王婆子身后,并没有那抹窈窕熟悉的身影。 她不肯见他。 “小姐已经睡下。她说您要等,只管等在此处,” 王婆子说完,见裴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了先前的恼怒,泛滥的同情心又开始止不住,“您早回吧,小姐不会见您。” 几天前,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裴俭顶着一头一脸的伤来寻大小姐,骇人得很,王婆子谨遵念兮吩咐,将人打发走了。 后来听当值的小女儿说,顾郎君这几日也少来,她心里便影影绰绰猜出什么。原想着裴郎君都被正主打了,也该歇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再没想到,这才几日功夫,竟又找上门来! 对了,顾郎君今日才来寻大小姐,他便来了。 孽缘啊孽缘。 裴俭沉静冷淡,年岁虽不大,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王婆子原先还有些怕他,可见他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哪怕此刻神情森冷,如今也不大怕了。 不但不怕,还能劝慰他,“其实大小姐不肯见您,还好些。” 裴俭一双黑漆的眸子逼视,王婆子立时双腿有些发软。 强撑道,“您才从花街柳巷过来吧?一身的酒气脂粉香。大小姐若见您这样,只怕更不待见。” 裴俭略敛了气势,没有说话。 王婆子松口气,继续道,“顾郎君来见小姐,哪回不是打扮的俊朗出尘?女儿家又有哪个不爱俏的?” “您倒好,不说这回,上一回,一大清早顶着满脸的伤,老婆子我见了都害怕,更何况大小姐!” “您啊,真要学学顾郎君。他好歹还知道遮掩两日,等到伤好些了才来。为着不叫我们小姐担心也好,美观也罢,总归是收敛的。哪像您,回回明火执仗,逼着大小姐来见您。” 裴俭心下一动,嘴上却不屑一顾,嗤笑出声,“我学他?” “可不是要学!” 王婆子一拍大腿,“听我闺女说,顾郎君大事小情总要问过小姐的意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把我们大小姐宝贝的什么似的!” 裴俭嘴唇翕动,心说他也想对念兮好,可念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您可是半点没有表现出来!回回来都凶巴巴的,铁青着脸,像是兴师问罪。” 王婆子说得兴起,“男人们爱红袖添香,女子若有的选,自然是要温柔体贴,俊朗风流。顾郎君样样都符合。” “您啊,且要学着对姑娘好呢。” 裴俭怔愣愣呆了半晌,夜风吹在身上,竟激出一身寒意。 难怪最初他与念兮还能认真说上几句话。最近这几次,她简直将不耐烦写在脸上,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裴俭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狼狈,短促的笑了一声。 恍然惊觉这段时间,自己竟全然给顾辞当了垫脚石,把他衬的愈发好了。 裴俭从怀里取出一锭金,王婆子吓得连连缩手,不敢收。 “不是收买,今后你该怎样还怎样。”裴俭温和了声调,“多谢你今日这番话。” 第52章 许宛歆的贺礼 天晴地朗,长空万里。 念兮与王慕宜的香饮铺子开张,取了个清雅名字,叫“浮生半盏”。 取自苏轼“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当天开业好生的热闹。也没有男客,来的尽是京城名流女眷,螺钿宝翠,脂粉香浓。 王慕宜自幼在京中长大,来往交好的小姐夫人不少,念兮来京虽半年,也有了不少手帕交。 今日尽数都来了。 还有不少贵妇人,连顾辞的姐姐们都心心念念来与念兮捧场。一时门前车马骈阗,倒像是一场隆重的欢聚。 念兮与王慕宜迎着人往里进。 这铺子陈列雅致,既有容纳多人的大厅,也有一间一间的雅室。众人一一看过,每一间有每一间的特色,装点各不相同,就连雅室的牌匾,都是“胡桃引”“空谷幽”“点青绿”这般不同寻常的名字。 王慕宜笑说,“往日与各位夫人姐妹聚首,全凭各家宴请,总要顾忌场合,少了份闲适自在。今日我与念兮的这间铺子,便是方便各家夫人小姐解闷来的。无论是三两人小聚,或是多人宴请,各类雅室、厅堂都可,总有个消遣时光的地界。” 今日能来的,自然都是好友。个个将“浮生半盏”夸得什么似的,王慕宜笑了一场,到最后脸都僵住。 等招呼贵妇、贵女们进了雅室奉好茶,这才算是成了。 接下来的一整日,总是往来不断,甚至好些雅室已经被提前预定出去。念兮与王慕宜的香饮铺子,才开张,已经有了红火迹象。 等到各类渴水、浆水、酥酪等彻底售罄,这一日才算结束。 王慕宜累得连手脚都抬不起来,指着眼角与念兮道,“明日早起,眼底说不得要长两根细纹,笑得人腮帮子都痛。” 念兮也累得狠了。 她没料到开业会有这样大的排场,这么多人。 王慕宜也道,“可不是么,寻常铺子开业,哪里就有这般气势。还有许多不请自来的人。” 念兮也注意到了,“你是说许家小姐?” “可不就是许宛歆。” 王慕宜说起这个,一下来了精神,“虽说是礼尚往来,咱们送了帖子香丸,她们自来便已是客气。再没有许宛歆这样的,竟送了套金镶玉的五路财神。” “你说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哪有人这样送礼的?可图什么呢?” 念兮由来便看不懂许表妹。 生的那样文弱美丽,却又那般的刚强。一直等到双十年华,毅然嫁了一位病痨缠身的郎君。任由许母哭肿双眼求她,也不肯改变主意。 那时她虽在闺阁蹉跎了年华,可许家高门,她又是那般品貌,求娶她的人中不乏青年才俊。 然而许宛歆挑中的夫君,样样都不够出色。几年后更是早早去了,留下她孤儿寡母,被婆家苛待。 同为女子,念兮虽不愿将夫君不爱的她事实归咎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可对许宛歆,她总归不喜。 总觉得那美貌温婉的笑容背后,藏着叫人厌恶的东西。 她至今都记得,那时她流了孩子,许宛歆来看望她,扭头时眼底里跃动的喜悦。 念兮淡淡道,“再还她一份礼好了。” 尽管这一世,她与许宛歆中间已经没了裴俭,她也不想与这样的人来往。 王慕宜正要答应,扭头就见街道对面一辆马车旁,有人站在车边,正笑吟吟朝这边张望,也不出声,只等念兮闲时看到。 她曲肘碰碰念兮,拈酸道,“也不知你是什么稀世大宝贝,日日都要等着接你。” “这朗朗乾坤,在我这儿还能将你丢了不成?” 念兮调转视线,果然看到顾辞正站在对面,笑容十分讨喜,治愈了她一整天的疲惫,和被许宛歆影响的心情。 顾辞快步走到她身边。 念兮仰头问他,故意道,“慕表姐说,我是什么稀世大宝贝,值得你日日接我?” 顾辞笑得更畅快了,一脸十分了不起的表情,配合念兮,“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王慕宜如今与顾辞也熟了,被面前两人恶心的不行,连连摆手,“走,赶紧走!肉麻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53章 念兮的“辞姐姐” 这几日为了“浮生半盏”开张,念兮每日都会来铺子里看看筹备情况。 顾辞下衙后,正好来此送念兮回府。 次数多了,王慕宜少不了打趣两句。 有一次她突发奇想,“难不成最近有旁的郎君心仪你,叫顾辞危机感十足,这才对你如此紧张在意。” 念兮不欲解释,企图转移话题,“谁说的,顾辞一直都很好!” “他那般家世人才,满京也找不出几个。能叫他如临大敌的人……”王慕宜却不好糊弄,自顾自道,“不会是裴俭吧?!” 念兮狡辩,“你胡说八道什么?” 王慕宜凑近,神秘兮兮道,“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总觉得裴俭对你不一般。” 念兮斜睨她,“我与他统共没见过几次,你就知道了?” 王慕宜十分自信,“爱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酸!”念兮蹙眉,“你好好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王慕宜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想了想接着道: “不过我觉得,像裴俭那样的人,轻易都不会动感情。一旦动情,说不得就是地裂山崩。把自己燃烧成一堆灰烬,被他爱上的人,也一样被炙烤痛苦……” 念兮心说那你可说错了,看他对许表妹的形容,也不像什么地裂山崩的架势。 “你最近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怎么说起话来,一股文绉绉的酸味。跟我大哥似的。” 温清珩自七夕那晚过后,这些日子时不时会在念兮面前说些云里雾里的话,旨在希望妹妹活出真我,不要被外界一切所干扰。 “你拿我与你哥哥比?!”王慕宜恨念兮不解风情,不过—— “姨母最近还在给你哥哥相看吗?我这里倒是有几位不错的小姐……” 好不容易转移了话题,念兮轻呼口气。不论裴俭是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要不要将自己燃烧成灰烬,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别在找她。 顾辞接了念兮上车,回程的路上,让她倚在自己肩头,轻声问她,“累不累?” 她含糊应声,“累!不过能做成这件事,开一间梦想中的铺子,再累都值得。” 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可惜只招待女眷,否则我这伙计定然进来帮你。” 念兮轻笑,脸在他肩头滚了滚,“你忘了你是我辞姐姐?” 顾辞见她半合着眼,已经有些昏昏。 怕她这会儿睡了,走了困,晚上又睡不好,便捏着嗓子在她耳边道,“那奴家明日便去端茶倒水,求掌柜的千万怜惜。” “我那可是正经茶肆。” “奴家也是正经人!” 念兮笑的打跌,直接从顾辞肩膀上滑下去。顾辞大掌忙拖住了她,将人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脊顺气。 “这会儿还困不困?” 念兮笑够了,怕弄乱了头发,从他怀里爬起来。 顾辞帮她将碎发挽到耳后。 念兮心安理得地享受顾辞的照顾,等他弄好了,才冲他甜甜一笑,“谢谢辞姐姐。” 顾辞自来是没什么脾气的,见念兮笑得颊边绯红,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原本他只是轻轻触碰,可吻下去便舍不得离开,又流连辗转,一直亲到唇畔,他忽然起身,蹲在念兮身前,两手呈环绕姿势撑在念兮两侧,一双凤眼灼灼盯着那殷红的唇,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叫哥哥。” “姐姐。” 念兮笑,被他惩罚似的重重亲了一口。 离远一些,他继续说,“叫哥哥。” “辞姐姐~” 又亲了一口。 他轻喘了口气,喉头滚动得厉害,声音低哑,“乖,叫我哥哥。” “辞哥哥。” 念兮终于叫他如愿,可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便被他护着后颈,强势地吻了上来…… 这些日子,顾辞变得更加粘人。无时无刻,他都想知道念兮在哪儿,在做什么。 他像一头狮子,时刻警惕着出现在念兮身边的所有人。 杯弓蛇影,他被裴俭刺激得不轻。 念兮愿意安抚他不安的情绪,用他喜欢的方式。 不过—— 顾辞重新坐正了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缓慢呼气,试图掩盖尴尬,念兮又觉得,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马车停在仪桥街温府门口。 念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从车上下来,朝顾辞道别。 顾辞坐在车里没有下去,难得红了脸,没话找话,“明天还去铺子里吗?” 念兮点头,“今天才开业,明日算是正经第一天营业,我还是要过去看看。” 顾辞说好,“明日我仍去接你。” 日子就这么在忙碌又简单的时光中流过。 念兮后来选了同等价位的簪子,请慕表姐给许宛歆还礼。 许宛歆自是客气不肯受,王慕宜却不那绵软之人,“你只管来我铺子吃饮子,咱们开门迎客。可哪有客人送店家厚礼的道理?知道这是你的心意,咱们也不好退,只好再还一份。 不然传出去只说我们‘浮生半盏’占人便宜,那多不好。” 几句话不软不硬地顶回去,许宛歆只能红着脸接过,“是我不知礼数,带累了王姐姐劳心。” 这件事就此揭过。 自那之后,许宛歆常常与手帕交来铺子里喝茶吃饮子,可巧的是,回回念兮都在。便免不了与之寒暄两句。 几次下来,连顾辞也发现了,问念兮道,“这许小姐倒爱吃茶饮子。” 念兮方才从她在的雅室脱身。 对顾辞抱怨,“可是呢,一来便拉着人说半天话,彼此又不熟。” 偏偏许宛歆那般淑良温婉的人,难得热情一回,又极是捧场,在贵女圈中对“浮生半盏”赞不绝口,宣传的十分卖力。 开门迎客,她更不好对人家冷脸子。 这才不胜其扰。 顾辞却想得更深一点。 许宛歆是裴俭的表妹,自来对裴俭一片痴心。先前也没见许宛歆与念儿交好,裴俭这段日子去了兰郡,他一走,许宛歆就上赶着来套近乎。 虽然顾辞自认为再爱一个人,也不可能为了她,去与情敌交好。 可万一许表妹就是那朵万里挑一的奇葩呢? 爱裴俭爱得不可自拔,只希望裴俭幸福,甘愿为心上人付出一切,撮合裴俭与念兮! 阴险如裴俭,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不得不防。 “念儿,如今香饮铺子一切顺利,你累了这一阵,不如好好在家歇两日,等我后日休沐,咱们去涂山游玩,你看如何?” 举凡顾辞的建议,后面总会坠一句“你看如何?”“你觉得怎么样?” 他从来尊重,不会轻易给念兮做决定。 “好啊。” 念兮也不想与许宛歆虚与委蛇,当即应好。 第54章 相思难熬 裴俭来兰郡快两个月。 终是拿到了兰郡郡守刘邵徇私枉法,收敛民脂民膏的证据。 刘邵为人阴险奸诈,做事小心谨慎,若非前世他与之周旋两年,到后来亲手法办了他,此时还不能这么快找到关键。之所以先拿刘邵开刀,是因为再过不久,他就要高升,得到靖王一系的看重,成为靖王心腹。 那时再要对付,就更艰难些。 裴俭上辈子便一意扶持太子,这辈子也不打算改弦更张。 太子为人宽善仁厚,与他君臣相得,不似靖王,御下多疑,手段雷霆。举凡臣子,自然更愿意侍奉宽仁的君王。 这是正统,也是他的私心。 “大人,”慎西到了近前,将盒盖解开给他看,“上好的金刚石,颗颗透亮,已经打磨好了。您瞧这彩头。” 裴俭捏起一颗,就着天光审视。水滴型的金刚石,折射出不同光彩,若是嵌成耳坠送给她…… 不知她会不会高兴? 起身踱到门前,冲着碧蓝的天幕长吁了口气,他自顾自道,“出来这么久,该归家了。” 尽管如今家中已无人牵挂他。 窗外艳阳高照,晨起却已有了初秋的凉意。长途奔波一回,从前裴俭不觉难耐,如今却有了归心似箭的况味。 想见她。 或是远远看一眼,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裴俭知道,她如今厌烦他。 那日在角门,经王婆子提醒,裴俭才如醍醐灌顶。 一直以来都是他想错了,才将念兮一再往顾辞怀里推。 现在不是讲过去情分的时候。 且对念兮来说,从前的感情,早叫那个自大无知的裴俭磨平了。 既然已经从头来过,那便叫念兮认识全新的自己。 顾辞能做的,他同样可以,且比顾辞做得更好,更体贴细致。 裴俭骨子里便有一种掠夺的强势。否则他也不会一路铲除异己,做到丞相的位置。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 若是一直呆在京城,眼睁睁看着念兮与旁人亲热,他一定会失控。 他需要时间沉淀,平复。 刘邵就是很好的靶子。既能铲除异己,又能纾解郁气。 如今他已然冷静下来。 他与念兮十三年的相伴,尚且走到陌路,顾辞又凭什么一帆风顺? 他要做的,就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伺机而动。 顾辞又不是天生的情圣,他就不信,顾辞会不犯错? 裴俭回到京城。 午后黄昏,庭院笼在夕阳盛大的余晖中,映出一片红韵。小黑猫窝在墙角,与一盆开得正好的晚香玉较劲。裴俭静静看着,默立半晌。 梳洗过后,他特意换了身天青色直裰。 念兮曾叫他多穿亮色,“夫君肤白,为何不穿些鲜亮衣料?成日里不是黑便是灰、蓝,倒叫人老了好几岁。你生得这般好,多可惜。” 裴俭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男人自是沉稳踏实,要好看做什么? 念兮为他准备鲜亮衣服,他一件也不肯上身。 不过现在他的观念变了。 念兮喜欢俊朗的男子,那他就打扮好去见她。 裴俭仔细回想过,顾辞的服饰颜色,月白天青浅蓝,均以浅色居多。 顾辞可比他的肤色要黑好些呢。 裴俭又去了角门。 王婆子见了他,明显比上次热情得多,“郎君您来了。前些日子是不在京城吗?” 裴俭心中暗叹,想他堂堂宰辅,竟被一个看门的老婆子摸透了行程,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她,最近好吗?” “大小姐很好。与平阳候世子夫人合开了一间叫浮什么盏的香饮铺子,生意很是红火,听说京城里不少贵妇小姐们都爱去那里聚首。那天老奴还听夫人提起,说我们大小姐能干呢。” 王婆子说起这件事,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 裴俭沉默下来。 前世,念兮也想开一间茶饮铺子消磨时光。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裴俭记不大清了。 大约是很不耐烦,甚至没有听完念兮的话就直接打断。 他觉得念兮是在给他找麻烦。明明他已经够忙了,外面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念兮还要专程与他说这种小事浪费时间。 消停呆在家里享福不好吗? 那时的裴俭,全世界只看得到自己。 自私又冷漠。 而她的家人,甚至连仆从,提起念兮开铺子都是这样支持与骄傲。 想必顾辞,也是如此吧? “她,肯见我吗?” 尽管知道希望微乎其微,裴俭仍旧想问一问。 “怕是不行。” 王婆子满脸为难,隐隐还有些同情在里头,“顾郎君也来了。方才老奴去前院,看到顾郎君满脸喜色,正与大少爷说什么喜事。” 还有一句王婆子私心没说,便是她影影绰绰听到大少爷打趣顾郎君,说什么好事将近。 “裴郎君,京中淑女众多,您不如另外换一个吧……” 裴俭没想到顾辞也在温府。 不过他是堂而皇之的座上宾,而自己,却在狭小的角门,卑微地乞求一份怜悯。 裴俭眼底那仿佛燃着的一簇火焰停止了跳跃,眸光定住。 先前在兰郡,他日夜忙碌,可一旦无事空了下来,他的心便就跟着空落落的。 他很想她。 相思难熬,他今日才知晓滋味。 他迫不及待的回来,换上新衣,尽管知道她大抵不肯见他。可只要与她离得近些,他心中也满是欢喜。 现实永远残忍。 桂花树隐隐含香,风起,树影婆娑,他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走了。 弯月如钩,静挂在树梢枝头,无悲无喜,将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裴俭慢慢往外走,来时饱胀的情绪变得无比失落。及至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朝王婆子道,“若是,有机会的话,跟她提一句,我回来了。” 远归的人,他来,与她报个平安。 王婆子这会儿真是有些同情他了,却也只能实话实说,“小姐不让奴婢提起您。” 裴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了。” 他踏出门,却在转身时,迎面,与打马走过的顾辞遇上。 第55章 我在等你们分开 顾辞来温府,是因为一个振奋的好消息。 他的父亲,镇国公顾承业不日就要归京。 那时他听了念兮和……裴俭的建议,去信给他父亲,请他多多留意北梁动静。 原只想着有备无患。 却没想到这一探,当真探出北梁的狼子野心。 顾承业为人谨慎,派出几路暗探深入北梁,其中一人拼死回报,北梁太子呼延拓麾下有一支骑兵,举倾国之力供养,战马健壮,士兵勇猛,日夜操练不休。 不光如此,太子殿下竟也遣人刺探到更确切的情报。 呼延拓此人野心不小,早有南下之心。此前一连吞并西域大小诸国数个,俘虏战俘,充盈国力。并非连年天灾下的孱弱之姿。 呼延拓麾下骑兵,骁勇无匹,战无不胜,只瞒着大景。在景朝筹措粮草,预计大举进攻之际,呼延拓也时刻准备南下奇袭。 对此,顾承业已有应对之策。 他镇守北境,戎马半生,最清楚北梁骑兵弱点。这次回京,便是要觐见陛下,更改原先作战计划,大景同样以骑兵为主力,与北梁正面对狙。 当然这些军国大事,顾辞并未多提。 他原当父亲最快也要明年初才能回京,如今回京计划有变,也就意味着他与念兮的好事将近。 顾辞已经想好,念兮年岁还小,这回先定下婚约,等到父兄大败北梁凯旋之际,他们再成婚不迟。 只要定下婚约,有了名分,再没人能破坏他们。 顾辞将父亲要回京的消息第一时间与念兮分享。 念兮显得十分激动,“那就不会有意外了是吗?” 顾辞含笑点头,“那是自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顾将军绝不会叫敌人的计谋得逞。” 提起父兄,顾辞言语间都是满满的骄傲。 念兮高兴拍手,“那就太好了。” 那样,顾辞就不用再承受父兄殉难时的苦痛,背负孤寂悲苦的命运,能够永远如此刻这般耀眼,明亮。 像天上悬挂着的灼灼骄阳。 顾辞那双灿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咫尺,他俯下身,含笑与她额头相抵,“是啊,真是太好了。” 天色不早,顾辞从温府出来。他从来都是走仪桥街的大道回府。可今日心情实在太好,便想要去寻秦朗小酌两杯,这才拐入小道。 谁知这一临时起意,正好碰到裴俭从温府的角门往外走。边走,边回头跟门里的人说话。 某一瞬间,顾辞的血液都像是被冰封住,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裴俭与他迎面撞上。 只一眼,裴俭便看穿顾辞的心思。 他们自幼一处长大,本就彼此了解。何况顾辞现在简直将心事写在了脸上。 “好奇我如何知道角门?”裴俭撇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念兮能带你来,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气氛瞬间紧绷,剑拔弩张。 顾辞盯着裴俭。 忍得牙都疼了,才控制住冲上去搞死他的架势,冷声道,“念兮不是你能叫的名字。” 裴俭扯了扯嘴角,讥讽道,“不是我叫的,我也叫多次了。你才认识她几天?知道什么?” 他一路马不停蹄,从兰郡赶回京城,只求见她一面而不能。顾辞可以光明正大坐在温府的会客厅吃茶,他却在狭小的角门如同做贼一般。 现今,连贼也不能做,要被顾辞堵在这里质问。 所有的疲惫,委屈,难堪以及尖锐的难受,叫裴俭愈发刻薄: “说起来,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当时为什么不拆穿?别跟我讲什么兄弟情,那现在怎么不顾,还是你根本就是怕我将念兮抢走?” 顾辞这会儿已经恢复理智。 他知道裴俭是在逼自己生气。他不肯承认内心的隐秘和见到裴俭出现在角门时的刹那心慌,他不会叫面前这不要脸的东西如愿。 顾辞想要挤出一个笑,却发现脸是僵的,尚未及冠的他还没有裴俭的城府,对着面前的人,连装也装不出来。 “你还不知道吧?我父亲快回来了,我也念儿要定亲了。” 裴俭愣了片刻。他才回京,尚未拜见太子,更不知内情,不过镇国公能回京,该是派去北梁的探子发现了重要情报。 定亲—— 他不由攥紧拳头,手上青筋暴起,脸色难看至极。可他比顾辞会装,尽管内心山崩地裂,语气仍旧云淡风轻: “不说定亲,便是成亲又如何?多年夫妻都有合离的,你怎么保证她就只爱你一个?” 他的轻飘飘的话和无所谓的态度,不啻于火上浇油。且是明火执仗,亮出自己完全不存在的道德底线—— 我在等你们分开。 即便你们成婚,我也不会放弃。 被人觊觎妻子,只要是男人,都忍耐不住,更何况顾辞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裴俭的话,挑起了他所有的不安和愤怒,如万丈波涛,只想将面前的人撕得粉碎。 这世上为何会有这般无耻下作之人?顾辞想不通。 “你就非要跟我争?” 裴俭这下连眼睛都懒得抬,讽刺道,“你也配?” 曾经最好的兄弟,如今却理直气壮地跟他抢心上人,顾辞再忍耐不住,松开马缰挥拳迎上去。 裴俭也早烦透了顾辞这副嘴脸。 明明抢人妻子的是他,明明贼人是他,却还露出一副遭遇背叛的可怜模样。多可笑,他裴俭从不屑于抢夺旁人,他要的,始终都是念兮,属于他的念兮。 就在两人堪堪交手之际,小巷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时章?” 温远桥赴完好友之约往回走。方才席上他诗兴大发,做了两首应景应题的诗,被人一再夸耀,免不了多喝两杯。 怕从正门进回去被夫人逮个正着,温远桥打算走角门直接回府,却没想到会在家门口碰到裴俭。 不止裴时章一个,还有女儿的心上人,常来他们府上的顾辞。 “青野?你怎么也在此处?” 温远桥多饮了酒,思维迟钝,再加上夜色昏昏,并未发现两人异样的神色和古怪的气氛。 他扶着小厮从马上下来,一手牵着一个,也不等这两人开口,拉着人就往角门处走,“站在门外做什么?走走,跟伯父进去说话。” 第56章 说阴险谁最阴险 温远桥虽有三五分醉意,脑子却清楚得很。 夫人不许他多喝酒,尤其是这个月,他得了一场小小的风寒才好了,李氏三令五申,严禁他醉酒归家。今日是他犯戒,夫人定然要气怒。 其实被李氏不痛不痒地说两句,他倒也没什么。可毕竟气大伤身,长此以往,对夫人身子不好。 才头疼如何解决,可巧叫温远桥捡到两个救星。 不论是裴俭还是顾辞,都是青年有为的后生,此刻他携了这两人进府,带回前院说话,借此醒醒酒,夫人也就不会知道他喝多了酒的事情。 平白消弭了一场家庭争端,简直完美。 可唯一不和谐的因素,便是顾辞。 眼见温远桥要拉着他们往温府去,顾辞连忙推辞,“伯父,我方才从府里出来,便不进去了。如今天色晚了,我与时章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倒还罢了,迟早要做这家女婿,裴俭凭什么? 又非世交,天色已晚,裴俭有什么资格进温府。 用裴俭自己的话说,便是“他配吗?” 顾辞说着,自顾挣脱了温远桥的束缚。 温远桥一个醉酒文人,哪里比得过顾辞这年轻武将的气力。 急得在一旁干瞪眼。 这小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 不由愈发抓紧了另一边裴俭的衣袖不肯放。 裴俭有前世相处十几年的经验,只略思索片刻,便明白岳父的目的。 他心安理得地任由温远桥握着手腕,不管顾辞使得快抽筋的眼色,装模作样道,“是啊温大人,天色不早,您又饮了酒,还是早些回府歇息,我改日再来拜访您。” 对温远桥来说,歇息就等于暴露。 他当然不肯,“你与景和是同窗,国子监又住一个院子,且不用这般外道,同青野一样叫我伯父就好。” 裴俭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顾辞,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改口道,“温伯父。” “总听景和提起伯父您的字画一绝,老早便想来请教,却怕失礼唐突。”裴俭仿佛是与亲近长辈闲谈,语气满是温和礼敬,“若您不嫌弃,晚辈改日专门拜谒。” 顾辞成功被裴俭这副嘴脸恶心到了。 温远桥却十分受用。 他为官平平,但于字画方面,却颇有造诣。 裴俭若论其他,温远桥未必真心,可若是书画一途,那真是戳到温远桥的心窝上了。他愈发高兴,拉过裴俭的手笑道: “做什么要改日?伯父我新近做了幅画,你且与我赏鉴赏鉴。” 裴俭假模假式犹豫,仿佛很为难的样子,“会不会打扰府上?” “有甚打扰?” 温远桥大手一挥,一锤定音,“以后温伯父家,你随时来,伯父高兴还来不及。” 说完就拖着裴俭大步朝角门走去,走了两步,才恍惚想起顾辞,回头问道,“青野你要不要同去?” 顾辞:…… 他知道裴俭阴险,却没想到能这么阴险。 顾辞深呼吸几次,努力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内心,极力扯出一个笑,“……好啊,正好我也想欣赏欣赏伯父大作。” 温远桥对月抚须,心情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俭与顾辞视线相撞,空气中仿佛都有战火燃烧的焦灼气味。 …… 温清珩再想不到,顾辞去而复返,会与父亲一起,身后还跟着……裴俭。 自从七夕那晚过后,他再未与裴俭有过相处。 对于裴俭,温清珩的内心很复杂。 他无疑是景仰裴俭才华的。 可以说,对于任何一个寒窗苦读十几年文人,裴俭三元及第的成就,都是他们难以企及的梦想。 不论是他或是秦朗,内心深处都很钦佩裴俭的才华,天然便有一股亲近之意。 甚至若是最开始,与念儿相识的是裴俭而非顾辞,他或许会更容易接受。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念儿与顾辞两情相悦,裴俭这时候再来横插一脚,就显得很没有底线。 对此秦朗有不同看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章这是意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扰的象征。” 温清珩反问,“那他要是对你的心上人意志坚定呢?” 秦朗嗫嚅两声,辩驳不过,随即恼羞成怒,“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可见即便是在秦朗这个没有牵扯的旁观者心中,裴俭对于念兮感情,也是少了廉耻的。 上回打架,温清珩没少往裴俭身上下黑手,此时再见,就有些不自在。 顾辞更是一脸晦气。 书房里只有温远桥和裴俭两人,有闲情逸致谈书论画。 准确的说只有温远桥,兴致勃勃给裴俭展示他新收的名画,品评指点,裴俭只在一旁含笑听着,关键时刻应一声,或是问一句,温远桥便能滔滔不觉继续的讲下去。 顾辞与温清珩面面相觑,尤其是顾辞,连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在旁作陪,听着裴俭不着痕迹的拍马屁。 直到念兮听说此事,差杏月来前院传话,“老爷,小姐说顾郎君明日还要当值,需早些回去,请您别将人留的太晚。” 顾辞的脸色才能好些。 温父自是意犹未尽,可天色的确不早,只好朝顾辞笑道: “当真是女生外向,青野啊,我这个女儿,对我这做父亲的都不及你一半好。” 顾辞赶紧站起来,心里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 是啊,他何必与裴俭斤斤计较,念儿半点也没将裴俭放在心上,伯父再欣赏他,又有什么用? 将来,他们是一家人。 裴俭才是那个外人。 他太过计较,反倒失了气度,惹得温伯父不喜。 “我于书画方面,不过粗通一二,今晚听伯父与时章探讨,倒是津津有味。”顾辞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伯父若不嫌弃,改日想请您教我。” 这样对胃口的话,温远桥没有不应的,“念儿的那笔字,打小就是我亲自教的。” 顾辞连声赞美,“难怪呢,念儿的字那般有风骨,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原来是伯父您的功劳。” 温远桥哈哈大笑,谦逊表示,“也是那孩子勤奋。” 一直没出声的裴俭这时开口,“温伯父,方才听您说起仲朗先生,我那里恰有一副先生的真迹,明日一早我差人给您送来。” 温远桥大喜过望,甚至是受宠若惊。周昉传世的佛教画卷,一直是他的心头挚爱。却苦于遍寻不到真迹而遗憾。 “如何能夺人所爱?你且借我临摹观赏几日便好。” 裴俭扫了顾辞一眼,也不过分推让,对温父道,“您慢慢赏玩,这画于我不过普通画作,到您手里才算体现价值。” “好,好!”温远桥欣喜异常,“往后你要多来府上,伯父这儿也收了好些传世画作,以后在慢慢跟你讲。” 裴俭立时露出感激神情,“平日里下了衙署,也是我独自一人,伯父厚爱,晚辈就叨扰了。” 温远桥大力拍了拍裴俭肩膀,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父亲,时候不早了。”温清珩不得不出言提醒。 他总算是体会到秦朗的苦楚。 只怕裴俭再这么刺激下去,顾辞一个没忍住,冲上去给他一拳。这两人一旦动起手,整个书房都要遭殃。 那日厢房的惨状,温清珩至今记忆犹新。 温远桥心满意足,朝温清珩挥手,“你去送送青野和时章。” 温清珩:…… 做人父亲的,只顾自己痛快,是半点不顾儿子的死活啊~ 第57章 秘密情人 温清珩送两人原路返回。 一路上,三人都秉持沉默。 而几乎是在角门关上的瞬间,顾辞与裴俭大打出手。 这一回,没了场地和外人的限制,双方都不必再装,憋着一股劲,出拳凶猛,都是下死手的打法。 王婆子在门缝里看得心惊胆战。 眼见着打下去非要斗死一个,她再忍不住,飞奔向后宅大小姐的院子,将情况说了。 先前念兮遣杏月去前院,便是王婆子报信,说是老爷携了顾、裴二人去了书房。 她知道裴俭的德行,洞察人心,十九岁的顾辞不是他的对手。父亲必然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是以才会派人去传话。 却没想到这大半夜的,两人还是打了起来。 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可不知道还好,此刻知晓了那两人打架,终归有些坐不住。 初秋的风已有了凉意。 念兮披了件披风,带着樱果悄悄去了角门。 周围一片寂寂,已没了任何声响。 念兮犹豫片刻,示意王婆子将门打开。 门外黑漆漆一片,并没有什么人。 “关门吧。” 念兮吩咐王婆子,正准备回去,就在这时,墙角传来一声低沉熟悉的声音,“念兮。” 有人在低声唤她。 紧接着,裴俭从墙角站起来,走到近前。他随意地用拇指揩了一下唇边的血迹,懒散地笑了声,一双黑漆的眸子好似燃着暗火,“你终于肯见我了。” 念兮回头对王婆子母女道,“你们先下去,等会儿我叫你们再出来。” 樱果因为王婆子的缘故,比杏月、兰芝两个大丫鬟更清楚内情,闻言将灯笼放下,与王婆子进了门房。 裴俭侯在一旁,听她温声细语吩咐下人,心里便有些高兴,上一次见她,还是两个多月前。 从前他竟未发现她的声音这般好听,说话时尾音会不自觉拖长,露出一点温柔的软糯。他不禁嘴角上扬,不小心扯到渗血的伤口,暗吸了口凉气。 方才,他被顾辞结实揍了好多拳。 他也同样重拳出击。不过这次他专往顾辞身上招呼,顾辞脸上倒没留下多少痕迹。 一场架打到最后,双方都精疲力尽,将心里的邪火发泄出来,谁也没占据上风。 顾辞靠墙站了一会儿,裴俭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是放些狠话。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顾辞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前世,顾辞独守北境,永世不得归京,那时他平步青云,大权在握,身边有许多人围着。他们是他的同盟,僚属,亲信……却独独不是他的朋友。 裴俭不想再交朋友。 他唯一的朋友,远在北方,守护着大景的海晏河清。 念兮从来都不知道顾辞。因为在往后的岁月里,他跟谁都没有再提起过,而是将这个人和他们的过去都珍藏在心里。 念兮对着裴俭一张鼻青脸肿的脸,选择视而不见,语气平静道,“镇国公探出北梁骑兵那件事,是你暗中做的吗?” “很惊讶?” 裴俭轻笑,讽刺道,“以为我等着盼着,看顾辞何时滚回北境?” 念兮听他阴阳怪气说话,沉默片刻道,“多谢你。” 死一般的沉静。 裴俭逼视念兮,脸上半点笑意也无,灯照在他硬线条的脸上,越发显得丘壑深沉。 “你凭什么替他谢我?” 他目光幽暗,如同置身黑夜的最深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话挤出来,“我这么做,从来不是为了你,和你的感谢。” “我知道了。” 念兮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其实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交集,甚至除了顾辞,都不会再有话题。 可裴俭不会愿意从念兮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天色不早,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念兮毫不留恋,转身要走。 裴俭说不出此刻心头的滋味。 从前在这里,他下衙晚了,偷偷来看她,念兮总是不舍得,他们牵着手,站在桂花树下,也不用说什么,便是一段温馨的好时光。 一日的疲惫,都在那静谧的独处中被慢慢消解。 “你当真要嫁给他?”裴俭出声问道。 他从来不猜测念兮与顾辞的感情到什么阶段。 起初是因为太自信。甚至以为念兮与顾辞好,都是在跟他赌气。所以他理直气壮地要求念兮离开顾辞。 后来是不敢想。他与念兮也曾浓情蜜意过,他不敢去想一点她跟其他男人的事情。就连偶尔碰到举止亲密的男女,他都会下意识地避开。 不去看,不去想。 掩耳盗铃,只别叫心难过。 面对念兮,他是胆怯的,远不如在顾辞面前那般淡定从容。他怕念兮当真嫁给顾辞,惶恐极了。 念兮转身,冷静道,“我嫁或不嫁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裴俭,我曾经爱你,同你成过亲,所以这辈子就不能再喜欢旁人了吗?我是什么物件吗?还是打下了属于你的烙印?或者你要跟我说,那个高高在上的裴相爷如今后悔了,突然爱我爱得不能自拔?”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裴俭,别再闹了。我没有下一个十三年与你纠缠,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懊恼追悔也没有用。” “何况,你懊悔的不过是失去本身,难过也一样,并非因为我。” 裴俭从前做的太糟,言语又太空洞,他难以证明自己,更执着问道,“你要嫁他吗?” 念兮轻笑一声,“是不是因为是顾辞,所以你才会反应这么大?如果今天我喜欢的是王五赵六,你倒更能接受。” 不是,当然不是。 裴俭对于她喜欢别人这件事,一开始的确难以接受,可现在,他学着叫自己接受。 是他先做错了事,将爱她这件事忘了。 她可以跟他赌气,哪怕暂时同其他男人相好,都没有关系。 只要,最后那个人是他就行。 “念兮,不要那样快嫁人。请给我一点时间。”裴俭呼吸声变得沉重,他压抑着情绪,碾碎所有自尊,企求道,“你可以喜欢任何人,和谁在一起都没有关系。只求你,给我一个喜欢你的机会。” “我不会再冲动,更不会叫任何人发现,包括顾辞。念兮,我只想要对你好。”他语速极快,生怕被打断,“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不喜欢我,我不会再纠缠你。” 念兮不禁诧异,不可置信,“你要,做我的秘密情人?” 裴俭从来都是个很有傲骨的人。 裴俭的二伯将郑国公的爵位从大房抢走,后来他发迹,裴正松想要和缓关系,将爵位拱手想让,裴俭半点颜面不给,压得整个二房除了空爵位架子,再无出头之日。 如今倒肯折腰做这等事。 裴俭看着念兮因吃惊圆睁的一双杏眼,柔缓了声调,“是,请你允许我做你的秘密情人。” 第58章 别再欺负顾辞 灯火昏昏,裴俭在半明半暗间,叫人看不清神情。 念兮忽然清浅地笑起来,柔柔的,仿若一缕拂过人心头的风,“为什么?” 重生以来,她对自己鲜少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 裴俭怔了下,然后沉声道,“我疯了心。” 念兮忍俊不禁,笑得更畅快,“可我不需要啊。” 裴俭猛然色变,“顾辞就那么好?” 念兮听着他这句拈酸倒胃的话,收敛了笑意,认真道,“比你好。” “他凭什么与我比?” 裴俭大怒,他们在一起十三年,顾辞才认识她几天?他们也有过情浓的时候,感情最开始,谁不是海誓山盟,如胶似漆。 “这样对我不公平。” 念兮反问道,“那你说什么秘密情人,就对我公平吗?” 她看透了他。 看似委曲求全,什么都不计较,只要默默付出,其实早将一切都算计清楚。感情不是买卖,顾辞那般敏锐的一个人,怎么会发现不了。 只要她今日点头,她与顾辞一定会因隔阂和误会分开。 不愧是他。 可她早已不是那个自怨自艾,因为一个男人的漠视而不断消耗自己,活在痛苦中的温念兮。 爱是她的养分。 却不必非要是裴俭,可以来自任何人。 包括她自己。 重生于她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从过去糟糕的情绪中跳出来,如今她每天认真地生活,很充实,也很快乐。 “京中还有许多儿郎,我就算要琵琶别抱,都绝不会是你。” 念兮直视他,平静道,“尤其是你现在的纠缠和耿耿于怀,更叫我觉得,过去的那个孤零零,不断向你靠近又失望的念兮,有多叫人难过。” “其实你也会失控,为了某个人不顾脸面,费尽心思,奉上自尊与耐心。可你从来,都没有为那个一直等在内宅里,等着你的念兮做过。” “你不知道,那时脆弱的她有多可怜。” 念兮承认,等到跳出情绪的怪圈,她回过头再去看,那个深闺怨妇的自己,有多叫人讨厌。 她不断自我怀疑,到最后甚至不想出门交际,不愿见人,整晚整晚睡不着,随时都面临情绪崩溃,她不敢叫父母知道,怕他们为自己担心,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夫君。 而裴俭,漠视着一切。 念兮垂下眼睫,将眼底的泪意逼回去。 过去和现实重叠,她仍旧能体会到那时的痛苦和无助。 “你如今的念念不忘,都将过去的我衬得更加可笑。” “别再欺负顾辞,我不高兴。” 念兮顿了顿,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你仍会是手握权柄,受人敬仰的丞相,这一世,你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们,没有可能了。” 裴俭沉默无言。 心里空了一大块,像是连疼痛都离他远去。 整个人清醒又麻木。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念兮已经扬声唤了樱果出来,带着侍女走了。 王婆子觑着裴俭的神色,只觉得他阴沉得可怕,原本多情的桃花眼此刻漆黑一片,如随时准备暴起深潭古兽一般,令人寒颤。她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小姐,吞咽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裴郎君,您该走了……” 裴俭深呼吸一口,怀里原本打算送给念兮的金刚石此刻像是着了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他将盒子拿出举起,就要狠狠掼下去,却在最后一刻,停在半空。 这是送给念兮的礼物,他舍不得扔掉。 忍不住自嘲一笑。人说兰因絮果,原来是这般无奈滋味。 王婆子跟在裴俭身后,这才发现裴郎君今日穿了一身浅色衣裳,腰间环佩,可见是着意收拾打扮过。不过与顾郎君打了一架,衣服上染了脏污,衣摆处还有血迹,不见半点风流。 …… 念兮的心情也受了影响,做了一晚上关于前世的梦。 第二日晨起,便有些懒怠梳妆。 “今日小姐不是与顾郎君约好去南市球场击鞠?”兰芝笑道,“这会儿不打扮,等顾郎君来了,又该着急了。” 兰芝说的是上回顾辞来给她送荔枝的事。 念兮苦夏,火伞高张,在自己院子时便不耐烦穿的太板正,谁知有一日顾辞突然午间登门,送来两筐新鲜的荔枝并其他瓜果。 “二姐刚遣人寄来的荔枝,念儿一向爱吃这些时令水果。” 顾辞对李氏道,“她这一阵苦夏,什么都吃不下,我想着赶紧送来,好给她换换口味。却扰了伯母午后幽静。” 顾辞的二姐姐,嫁去了南方大族颍川陈氏,每年都会寄来南边的时令瓜果。 有人时刻记挂着女儿,李氏这做母亲只有高兴,一叠声地唤人去请念兮。 念兮那时正散着头发,穿着清凉懒在屋中,这时候听到传唤,才着急忙慌地寻衣裳,挽发髻。 偏她又爱美,不肯敷衍了事,何种裙衫配哪种发髻,都要妥妥帖帖才好,一通忙乱下来,等去到宴客厅,顾辞已经到了时辰,回衙署去了。 李氏指着盘里圆滚滚的新鲜荔枝,点了点念兮的额头,“这东西可不易得,他怕是将全家的份儿都给一人你拿来了。你倒好,三催四请不来,人家等不及已先走了。” 念兮在李氏面前,从来都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会儿也不嫌天热,凑过去与李氏挤在一处,“这是他孝敬您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话说的,可是不嫌亏心。” 李氏笑骂一句,这才又道,“顾辞这孩子是脾气好,你也不许一味拿乔。两人相处,有来有回才是长久。” 念兮笑道,“谁说我待他不好,阿娘你看,我可是特意妆扮过的。” 李氏望着女儿莹玉透白的小脸,颊边透出健康讨喜的粉红,心中止不住欢喜,不由骄傲道,“谁娶了我女儿,才是真正的福气。” …… 念兮昨夜在角门里吹了风,晨起,头便有些昏沉。 此时对兰芝道,“简单挽个髻就好,顾辞今日不会来了。” 兰芝奇道,“顾郎君又没遣人传话说他不来。小姐难道有神通不成?” 昨夜裴俭被打成那样,想来顾辞也好不到哪去。 以上回的经验,这几日,他应该都不会露面了。 谁知顾辞照旧来了。 兰芝笑道,“可见小姐的卦象不准。” 第59章 念兮与他走到陌路 裴俭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头痛欲裂,身体滚烫,昏昏沉沉的没有一丝力气。 据说他幼时常常生病,所以父亲早早便教他习武,为了叫他练就一副好体魄。 父母双亲去世,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连顾辞都偶尔会头疼风寒,他却从来健康。 他见过王夫人如何照料顾辞,日夜守在床前,给他擦身喂药,悉心妥帖,不假他人之手。 自那之后裴俭便知道,自己不能生病。 或许在幼小的他心中,也渴望于母亲温柔的呵护,等到再长大懂事一点,他变得坚强刚毅,更不允许自己露出脆弱。 心中有一股无形的气力,催着他成长,催着他上进。 他不敢停下脚步,总是不知疲累地向前,因为他的背后,没有一双温柔的手,给予他依托和倚靠。 这些年来,印象中只有一回病得很重。 那时他与念兮已经成亲,公事上他急于求成,做派激进,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又加之经验浅薄,被人做局陷害,差一点万劫不复。 亏得他平日里谨慎小心,关键时刻反将一军,这才化险为夷。那晚回到家,立时便倒了下来。 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念兮忙碌的身影,她应是才哭过,杏眼粉融融的,有些肿胀。他握住她的手,哑声安慰,“我没事。” 谁料他一开口,念兮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怎么没事,你都晕倒了。” “你要吓死我吗?郎中说你是急火攻心,忧思忧虑导致邪风入体。”念兮坐在榻前,满眼担忧,切切道,“以后不要这么辛苦,好不好?” 他没有应,而是强撑着气力,笑道,“不想当诰命夫人啦?” 本朝一至五品官员之妻得授以诰命。 念兮气得将他的手甩开,却到底不敢使力,“谁要劳什子诰命夫人。我只要你好好的。” 裴俭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闭上了眼睛,“我好好的,真没事。” 念兮舍不得见他难受。守在床前寸步不离,盯着他到喝药吃饭,忙前忙后,累了便蜷在他身旁盹一会儿。 裴俭头一回被人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心头有些说不上的滋味。仿佛他也有软弱的权力,因为身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念兮,在温柔地支撑着他。 等到恢复一些气力,他抚着她的润白的小脸,“等咱们换了大屋子,到时候给你廊下的那些花草也备一间暖房,这样雪球就再掐不成你的花了。” 她气得咬他,“谁要什么大屋子,我觉得这里就是顶好的。你快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兔子急了会咬人,”他指着她笑,“我们念兮自己是一只急兔子,还专爱吃烤兔子。” 裴俭在半梦半醒间,神思恍惚。 天光大亮。 四周很安静,像是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心中那股被抛弃、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自己是个无牵无挂,可有可无人的绝望,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 他一度拥有过,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才是他心底最不能释然的痛处。 裴俭吃力抬起右手,七夕那晚,念兮咬下的伤口早结痂好了。原先还能看出新长的嫩肉,如今已什么都没留下。 他直挺挺躺在床榻上,感觉到精疲力尽。 很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却再没有一双柔软的手,给予他温柔的抚慰。 他终于体会到念兮前一世的孤苦。 难受的情绪,失去她的事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裴俭将她咬过的地方贴在唇边,眼睛忽然酸胀得厉害。 他与念兮,到底是怎么走到陌路? 他们曾经那么好。 那么亲密。 …… 顾辞站在小花厅廊下。 念兮见到他,第一眼便朝他脸上看去。还是那张俊美清贵的脸庞,一如往常。心中倒有些奇怪。 难道是裴俭手下留情?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猜测顾辞毕竟是武将,裴俭不过一介文官,与他对互殴,能占到什么好处? 心里头正胡思乱想,就听顾辞问道,“今日这是什么打扮?” 念兮低头看看自己,一件家常半旧的妃色湘裙,简单挽了个髻,素面朝天,连口脂都没抹。 素来见顾辞,她总是着意打扮过。 不只是女为悦己者容。 每一天,念兮都在认真生活,将自己妆点得美丽得体,更是为了取悦自己。 “还不是着急来见你,”念兮笑意盈盈,装作对昨晚的事毫不知情,“怎么你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 对于她的倒打一耙,顾辞失笑否认,“我哪里敢。” 刚开始认识时,念兮总是淡淡的,云遮雾罩,他看不透她,觉得隔着山海的距离。如今这样就很好,她有时古灵精怪,却是他能握着的温度。 “就是有些受宠若惊。” 有时候两人约好出去玩乐,念兮少不了梳妆打扮,顾辞难免会等。 刚开始,李氏还会作陪,与顾辞在小花厅说说话,后来顾辞来得愈发勤快,念兮拖延的次数直线上升,李氏也不耐烦作陪。 整个温府,便是仆从们都习惯了顾郎君在花厅等大小姐。给他端上茶点、瓜果,便又各自忙碌。 这一阵,仆从们摸透了顾辞的癖好,知道他不喜馃子点心,连茶点也省了,只奉好茶便退下。 顾辞自己都愈发自在。 “以后都这样就好。” 念兮素净着一张芙蓉面,更显得皮肤吹弹可破,玉净花明。比起梳妆后,更有娇憨情态。 “我怀疑你在意有所指。”念兮乜他一眼,复而低头幽幽叹息,“怎好总是叫顾郎君等我,却是我的不懂事了。” “不是,”顾辞低头,一双凤目灼灼,眼底满是认真,“我是说你很美,怎样都美。” 念兮倏忽红了脸颊。 如今顾辞真是了不得,从前牵个手都会脸红,现在说起情话张嘴就来。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偷偷拜师学艺了?” “什么?”顾辞没听明白。 “油嘴滑舌,这么会哄姑娘家欢喜。” 顾辞轻笑,“那你欢喜吗?” 念兮点头,“我不但欢喜,心跳得还很快。” 顾辞由来最爱念兮的这份坦荡,无可自拔地沦陷。他不禁温柔了语调,轻声道,“在你身边,我的心跳从来都是急切的。” 他总愿意捧出自己的一颗真心给她,“不信你听听。” 顾辞发自肺腑,可落在念兮耳中,难免有调笑味道。 眼见着顾辞还要握着她手往胸口上放,念兮锤了他一下,啐道,“且放尊重些。” 她明明没怎么使力,顾辞却变了脸色。 念兮疑惑,“受伤了?” “没有。” 顾辞不肯承认。 念兮用手指点点方才锤过的地方,问道,“这里?” 顾辞侧开半边身子,避过去,“没事。” “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让我看看。” 顾辞推辞不过,只能卷起袖子,露出一片青紫。 念兮问,“怎么弄的?” 顾辞沉默片刻,然后笑道,“昨日与僚属切磋,他下手没个轻重。” “没事。又不疼。” 裴俭真是阴险。 专往人看不见的地方打。 第60章 裴俭竟还是个情种 顾辞昨夜又与裴俭打了一架。 彼此喘着粗气仇视敌对,恨不能再使出十倍力气,将对方暴揍到趴下为止。 从前最好的朋友,如今却变成这样,这种感觉自然令人压抑和难过。 心中生出一种荒凉的颓然。 然而,在沉沉夜色下的归途中,他想起了与裴俭的年少时光。 同样出色、耀眼的两个少年,恣意快活,潇洒结伴。或许正因为他们要好,性格相投,所以才会对同一个姑娘钟情。 顾辞至今不能理解,以裴俭的性格,会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他是那样冷静,甚至冷血的一个人。 他能感觉得到,裴俭对念兮的感情,并不在他之下。或者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情愫。 顾辞的一切都愿意同裴俭分享,只除了念兮。 偏偏这世上,只有一个可怜可爱的念兮。 他学着叫自己心平气静,坦然对之。 却仍旧不愿在念兮面前提起裴俭,这是属于男人的私心。 他不希望念兮的心里留下一丁点关于裴俭的痕迹,哪怕是厌恶也不行。 念兮看着伤处,皱眉问道,“上药了吗?” 顾辞放下袖管扣好,脸上兀自一片轻松,“这点伤对我根本不算什么,别担心。” 念兮点点头,转而说起其他,“不是说好今日要去南市击鞠?咱们走吧。” “……改天吧。”裴俭那厮下手极重,他今天浑身泛疼,上马都费劲,根本握不起球杆。 念兮觑着他,认真道,“不是说没事吗?” 顾辞后知后觉,小声问道,“你生气了?” “就是些皮外伤,瞧着可怖而已。”他跟着解释,“我是不想你担心。” 念兮应是,“所以我如你所愿,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呀。” 顾辞见她这样,心里便有些懊悔,小心翼翼道,“那你也不能一点不担心我。” “过分了啊顾小六,”念兮睨他,眼底这才流出一点笑意,“这也太为难人了。” 顾辞见她笑开,这才松了口气,学着念兮往日撒娇作态,勾住她的小指晃一晃,可怜巴巴道,“我怕你太担心,又怕你一点都不担心。我保证,下次有事再不会瞒你了。” 念兮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伤口要不要上药?” 裴俭发疯,顾辞多可怜。看这伤的情形,多半没有上药。 顾辞犹犹豫豫,“有些伤在胸腹处,不方便给你看。” 其实他身上骨肉匀停,丰美健硕,倒是很想展示给念兮看一看。不过这是在温府,便是借顾辞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你想的美~” 两人商议好先去城中医馆给顾辞上药,然后再去樊楼吃鲈鱼烩。 到了医馆,里面人多眼杂,顾辞不肯叫她相陪,念兮便只在车里等着。 谁知没等一会儿,有人在敲车窗壁,“里面是温妹妹吗?我是你哥哥的同窗,秦朗。” 念兮掀开车帘,果见秦朗正立在车前,身旁还站在一个背药箱的老者,瞧着像是郎中模样。 “秦郎君。”念兮点头示意,并未下车。 她与秦朗有过数面之缘,说起来不算相熟。 秦朗人如其名,是个爽朗直率的性子,“方才远远瞧着,便觉得这辆马车眼熟,没想到果真是温府的马车。可是家中有人病了?” 念兮摇头,指着医馆道,“顾辞在里面。” “那倒真是巧了。”秦朗闻言叹息一声,“这一个两个的,怎么生病都赶到一块去了。” 见念兮并不接话,秦朗也不尴尬,自顾自解释道,“我也是来请郎中的。裴俭,就是青野的好友,上回七夕在卿水阁,你见过的,他也病了。” “人都烧糊涂了,病得昏昏沉沉,一味说胡话。还不许请郎中。” “他孑然一身,家中也无人照料他,管家急得无法,这才寻了我去。我哪懂什么岐黄之术,只好又来请郎中去上门看诊。” 他边说,边悄悄观察念兮的反应。 可一连串话说完,念兮始终淡淡的。也没有刻意避嫌的闪躲,大大方方道,“那便快些请郎中前去诊脉。人病着,总是难受。” 秦朗不免心中失望。 也不是他道德沦丧,要帮着裴俭撬顾辞的墙角。 实是裴俭的状况委实凄惨了些。 秦朗与裴俭同在京中,也是自幼相识,裴俭小小年纪便容止可观,胸有丘壑。不论何时何地,总是沉稳老练,再没有如今那副颓然消沉的模样。 还有脸上,青一片紫一块,全是伤。 显然又被顾辞揍了。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裴俭竟还是个情种?! 秦朗觉得,但凡念兮有一点动容,也显得裴时章没那么可怜。 可是—— 唉,孽缘。 不过,这样更体现出妹妹的品格,值得顾辞那般爱重。 他并不多纠缠,又问顾辞两句,便带着郎中去了。 顾辞并未遇到秦朗,也就无从知晓裴俭病了的事。从医馆出来,与念兮照旧去了樊楼用饭。 至于裴俭生病,只在念兮心里掠过一丝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第61章 神仙表妹 秦朗带着郎中,火急火燎去给裴俭看诊。 谁知先前还病得半死不活的人,此时已经起身,盘膝而坐,面向着日暮西沉的窗牖,背影一动不动,颓然萧瑟,像是在发呆。 “时章?” 秦朗唤他。 裴俭晃了一下,转过身。 忽略那张青肿面皮和惨白脸色,他仿佛又变回往日心思深沉,胸有丘壑的裴时章。眉眼严肃,望着秦朗,顿了一顿,低声问道: “你怎么来了?” 可见还是病的糊涂! 先前秦朗已经来过一趟,还与他说了话,他竟半点不知。 秦朗示意郎中上前,嘴上说道,“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病成这样,还不许李管事去请大夫,你可叫人说你什么好?” 裴俭闭口不言,配合郎中看诊,等到郎中下去开方抓药,他这才朝秦朗点头道,“多谢,麻烦你了。” 裴俭不是一个轻易暴露脆弱的人,他比任何人都坚定刚毅,除非是真正伤了心。 秦朗张口想要劝诫,可没等他开口,已被裴俭的话堵了回去,“天色晚了,我便不多留你。改日再专程谢过。” 裴俭显然已料到他想要说什么。 秦朗将叹息咽回肚中,便是告诉裴俭,念兮方才也在医馆,正陪着顾辞看诊,半点不曾在意他,又能怎样? 以裴俭的性子,打定主意一条路走到黑,他便是磨破嘴皮,也是劝不住的。 于是也不啰嗦,“行,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的话说完,四周又重回安静。裴俭自不用说,向来话少,便是来往的侍从,都轻手轻脚,不发出半点声音。 仿佛整个庭院,都笼在一股深深的寂寥当中。 回程的路上,心情难免受到影响。秦朗摇摇头,试图将心中那股颓然驱散,他一向乐观开朗,正这般想着,却在街巷尽头碰到许宛歆。 许宛歆正从一间铺子出来,见到他,先是一愣,然后柔婉笑道,“你是表哥的朋友秦郎君吗?我听表哥说起过你。” 对于裴俭的许表妹,秦朗素有耳闻,但接触不多。 这样一位美丽柔弱又痴情的女子,于秦朗心中,简直比天上仙女也不差什么。 是对一个男子魅力的最大体现。 他内心十分羡慕,渴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一位红颜表妹。哪怕容貌、身段逊色一点,或是家世差一些都没有关系。 这样说,裴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他看来,许表妹各方面都不比妹妹差,最重要的是,她提起裴俭,眼睛里的柔情简直快要溢出来,哪里是妹妹那般冷漠叫人寒心。 尽管喜欢一个人是很私人的事,可念兮惹得两兄弟反目成仇,也是不争的事实。 秦朗不过肉体凡胎,人心自有偏差,难免会对念兮产生怨怼,更偏向温柔的许表妹。 于是说道,“可巧我才从时章的府里出来。他病得沉重,家中又无人照料……” 许宛歆肉眼可见的紧张关切,双手攥紧了帕子,连声问道,“表哥生病了?可有延医问药?表哥身体一向健壮,好端端的怎会病倒?” 一连串话问完,脸上方露出几分羞赧之色,“关心则乱,是我失态,倒叫秦郎君见笑了。” 秦朗却对她这般反应很满意,裴俭如今,可不就是需要这么一位知冷知热的佳人相伴么! “哪里的话。”秦朗摆摆手,跟着笑道,“已经看诊过,不过他病得不轻,人都烧糊涂了。我明日还要当值,倒是难以兼顾……” 其实裴府还有仆从,裴俭倒也不至于可怜到无人照料。但这时候,自然要往重了说。 果然,许宛歆面上忧色渐浓,蹙着两弯细眉,手上绞着帕子,片刻后开口,“我倒是闲着,就是……怕表哥会不高兴,怪我擅作主张。” “那不会的。” 听她愿意照顾裴俭,秦朗只差拍着胸脯打包票,“是我拜托你去照看,裴时章若当真不知好歹怪罪下来,只管叫他来寻我!” 人在病时,心房也最是脆弱无依。许表妹这时候靠近,温柔呵护,照料有加,他不信裴俭的心是石头做的,能毫不动容? 最好是迷途知返,与表妹和和美美。 这样的话,兄弟还是兄弟,爱人各有不同,两相便宜,岂不完美? 秦朗越发觉得自己聪慧过人,大义无私,扶危救困,呕心沥血,实乃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那就这么说定了!” 许宛歆点点头,颊边不自觉红了两分,愈发显得楚楚动人,“表哥换了住处,我还不知他如今住哪。” 秦朗心中暗骂裴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真是命好,一边笑着将位置说了。 与许宛歆别过,他那些愁绪都跟着散了,像是已经看到顾辞与裴俭握手言和,心满意足回了府。 这边许宛歆等人走远,才淡下眉眼,侧头吩咐侍女道,“回去将新做的那身绯色十六破褶裙拿出来熨好,明日我穿那件。表哥病中,看些鲜亮的颜色,心情也该会好些。” “是。” 落日向晚,暮云合璧。 许宛歆抬起头,望着天边煌煌盛大的晚霞,露出一个温婉而美好的微笑。 她如何能不知晓表哥住在哪里呢?否则也不会“恰好”遇到秦郎君了。 她自幼早慧,在旁的小孩玩耍哭闹时,她已经学着做一个小小淑女,等着快快长大,好嫁给心爱的表哥。 可惜时运不济。 表哥的父母早亡,她还没来得及安慰陪伴,好在挺拔清俊的少年心里种下爱意,她短视的父亲已经将婚事退了。 无论她如何哭闹反抗,也无济于事。 父母那时只当她年幼,等过段时日,便会将裴俭忘了。 可他们都错了。 许宛歆一年年看着表哥越来越优秀夺目,从少年成长为坚毅清致的青年,不依靠宗族爵位等等外力,只依靠他自己,她心中的爱意也跟一年年汹涌。 她不敢停下脚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黹女红……满城闺秀,她素有贤明。 她要让表哥同样看到光彩夺目的自己。 从小到大,许宛歆的目标从未改变——嫁给心爱的表哥。 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温姑娘,拨弄了表哥的心,扰乱了她的计划。 第一次见到温念兮,她便有一种微妙的,不肯服输的女人之心。 看到温念兮不费吹灰之力,只随意站在那儿,笑上一笑,便吸引了整个曲水郎君的目光……她尚且能安慰自己,这些肤浅的男人,只看皮相,没半点内涵。 直到她钟爱的表哥,目光凝在温念兮身上,一眨不眨,她才有了真正的危机感。 她清醒的感觉到,一颗妒忌的种子落在了心上,迅速生根发芽,结出颗颗致命的果。 她都没有的东西,怎么能允许温念兮得到? 只可惜,温念兮太过胆小,防备着她的一次次靠近。 没关系。 没有关系,她最多的便是耐心了。 许宛歆上马车前,最后看一眼天边红霞,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呢。 第62章 许表妹的执念 裴俭醒来时,看到帐前有一模糊的女子身影。 绯色衣裙,梳着念兮惯爱的发髻,身形窈窕,此刻正与背对着他,小声与侍从吩咐什么。 他心口疾跳,只当自己是在做梦,一把掀开了帐幔,出声唤道,“念兮!” 那女子一愣,当即转过身子,细眉弯弯,柔肠百转,目中隐隐带着忧思,轻启朱唇,温声细语,“表哥,你醒了?” 正是许宛歆。 裴俭心情直落入谷底,猛地将账幔合上。因动作太大,引得眼前一阵眩晕。他缓过片刻,扬声唤来李管事,“男子寝室,岂能随意叫旁人踏入?” 李翁侧头看了眼许宛歆,后者已经羞红了脸,快步退去中堂。他这才低头告罪,“郎君莫怪,是老奴疏忽。” 裴俭的身形隐在帐后,半晌方道,“更衣罢。” 等他穿戴妥帖见客的衣裳,这才走出内室。 许宛歆正坐在扶手椅上默默垂泪,听到声响,忙低头将眼泪擦了,这才转身,轻声唤,语意婉转,“表哥……” “你莫要生我的气。”她一双大眼犹有泪痕,声音里透着小心,瞧着便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仰头时温柔乖巧,满是亲近担忧,“秦郎君说表哥病了,是我担忧不过,才自作主张。” “表哥,”她伸出手,似是想要触碰裴俭脸上的伤,被裴俭蹙眉避开,许宛歆的眼中又有泪珠涌出,“你的脸……究竟是何人,胆敢如此伤你?” 比起前日秦朗看到的,裴俭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毕竟年轻,昨日又抹了伤药,今日晨起,红肿已退了,不过青紫破皮痕迹难消。 “无碍。” 许宛歆素来胆小懦弱,裴俭注视着她不同以往的妆扮,缓声道,“秦朗多事,我身已痊愈,你且回去吧。你孤身来此,瓜田李下,传出去毕竟不好。” 说罢,他便要转身往外走。 许宛歆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在他快要跨出房门之时,追了几步上去,哑声问道: “从前我假借爱慕表哥之由,推拒婚事,表哥自来不理这些。如今倒一再担忧瓜田李下之嫌,敢问表哥,你方才醒时将我当作了谁?” “你究竟是担忧我,还是担忧自己?” 裴俭脚步微微停顿一下。 “既已听到,便当知我已心有所属,自是不愿叫她误会。” 他缓缓地转头。 “今日你既问了,我不妨将话再说明一些。我倾慕于她,情深意浓,此生非她不娶,旁的人,也没可能再入我心。” 他两道深沉目光笔直落在许宛歆那张渐渐变得苍白的面庞之上,停驻了片刻。 想起亡母,终又提点了一句: “你年岁不小,早觅郎君才是正途。若是不愿受家中摆布,我在国子监读书时中有许多同窗,品貌皆是上佳,都可说与你相识。” “言尽于此,我尚有正事,你且自行离去。” 说完,他再未看她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院中传来李翁的呼唤,“郎君,药已经熬好了,您喝完药再出门,郎君……” 没再听到裴俭的声音,想来他已出门去了。 …… 许宛歆僵在原地。 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一股细密的冷意,渗透皮肤深入骨髓,若非她紧紧咬着牙齿,紧闭嘴巴,此刻怕是已经瑟瑟发抖,浑身打颤了。 同时她的心口也被冰凉恐慌占据。 一种事情完全超出她预料之外的恐慌和无力。 她以为,裴俭对那个温念兮,只是一时起意。 她以为是自己这些年表现得太温吞含蓄,叫裴俭误解了她的心意,把她的痴心只当作哄骗家人的幌子。 她以为对于裴俭,她一直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只要露出爱慕的影子,裴俭便会往她设想的方向去。 却万万没想到,裴俭居然说他非温念兮不娶。 情深意浓? 许宛歆忍不住讽笑一声。 世间男子,大都好色。 温念兮的确皮相出众,但是表哥,他不该是这样肤浅的人。 许宛歆无法接受,根本无法接受,她自幼爱慕的少年,竟然对她如此残忍。 或许他只是一时被迷了心智? 裴俭那般悼念双亲,而她,可是他的亡母,亲自挑选的儿媳! 他们从小一处玩耍,裴俭对自己,一定还是有感情的!否则他不会对自己说那些话,还要为她挑选夫郎! 或许只是父亲当年退婚的举动伤少年太深,以致于心结难解,这才叫他难以转圜,不肯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从天之骄子狠狠跌落,没了父母庇护,家族依靠,连婚事都被羞辱退掉,裴俭那般骄傲自尊,如何能忍? 她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年眼中的明亮清澈变得狠厉坚韧,看着他一分一分拾起自尊,一点一点证明自己,如同亲身亲历。 这样的裴俭,怎么会对一个空有皮囊的温念兮死心塌地,不可自拔? 她不信。 半点也不肯信。 她的少女情怀,青春梦想,人生希望全都寄于裴俭一人身上。 许宛歆不能承担,表哥不爱她,不要她的事实。 温念兮。 许宛歆闭目,将这个名字在口齿内细细咀嚼,她何德何能,一边与顾辞纠缠不休,却还勾得表哥神魂颠倒? 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如此轻易得到旁人心心念念的东西? 凭什么呢? 她须得想一想,重新谋划。 一定,会想出一个化解的法子。 第63章 尘世欢喜 天还没有亮,天顶的星辉依然灿烂。 初秋的清晨,已有了丝丝凉意。经过一夜,花草上挂了露,沉甸甸地等着日出的照耀。 念兮与顾辞并肩坐在花园小亭上,各自捧着一碗热乎乎的杏仁酪,放眼望着黑沉天边,缓缓喝着酪,倒有一种平静细碎的家常温暖。 顾辞扭头看念兮,笑道,“这会儿不困了吧?” 起得太早,方才念兮来,不住地打呵欠,迸出两眼的泪,路都看不清,上台阶时险些栽倒。 亏得顾辞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念兮喝着甜甜的浆酪,点头又摇头,“现在脑袋还木着,转不动呢。” 顾辞见她这可爱的迷糊样,不禁失笑,“昨日是谁,信誓旦旦说她一定要早起喝到这碗甜浆?” 昨日两人在樊楼吃鲈鱼烩,无意间听到有人说起范记的杏仁酪,个个赞不绝口,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地,念兮便有些心动。 顾辞自幼在京中长大,大街小巷的吃食他大都清楚,闻言道,“那家杏仁酪的确不错,冬日里来上一碗,能暖到人心里。便是我这等不爱吃甜食的人,也时常惦念。” “不过他家有一点不好,便是每日卖得极早,小半日下来便售空了。” 他与裴俭少时常常光顾,冬日里背着漫天星辉,两个清俊挺拔的少年吃完一碗,又并肩往学堂里去。 顾辞将这些旧事隐去,对念兮笑道,“等你晨起醒来,大约是吃不到了。” 念兮不服,“我可以叫人早起买了来。” 顾辞睨她,“那时早坨成一块,还能尝出味吗?” 念兮语塞。 她自家做浆水饮子,自然知道热饮放凉之后,再没有什么好滋味。如今天一日比一日凉了,“浮生半盏”也要推出秋季热饮。那范记的杏仁酪,她实在想尝尝有何出众。 正想着明日要狠一狠心早起,顾辞先笑道,“我也许久不曾喝过。这样好了,明日一大早,我与你送来,你陪我一起喝,如何?” 念兮立时喜笑颜开,当即举手发誓,“这回必定不会叫你等我。” 顾辞喝完一碗杏仁酪,扭头看念兮,她正小鸡啄米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眼神木讷讷地,还包着两汪呵欠后的泪,不觉有些好笑,温声道,“喝不下便别喝了,尝过味就好。” 念兮慢半拍地回头,“我喝着正好呢。” 她鲜少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年轻的女孩子,却总是谨慎沉稳,顾辞甚至没见过她真正生气。任何时候,她都是笑意盈盈,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不着痕迹地开解。 这样固然很好。 可连他的三个姐姐,偶尔都有使性子闹脾气的时候,顾辞便觉得,念兮像是心底里存着好多的事,或是受过许多的委屈,叫她难以肆意。 细想下来,她都没有真正要求过他什么。 即便他们已经足够亲近,她却还是约束着自己,尽善尽美。 此刻却不同。 她尚未完全清醒,迷瞪着喝甜浆,桌下面伸直了腿,从裙裾底下探出脚尖,无意识地对阖着。 杏仁酪经外面的冷气一击,在她形状美好的上唇处凝出一道乳白色的膜,顾辞不由发笑,靠近她伸手揩去,“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念兮低头看了眼他拇指上的白浆,头脑一点一点清醒,脸却慢慢红了,“在你跟前,我倒真成了小姑娘似的。” 顾辞正拿帕子擦手,听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更觉好笑,揉揉她的头,“你比我还小四岁呢,怎么不是个小姑娘呢?” “对了,你生辰不是快到了,想要什么?” 念兮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你生辰比我还早呢。” “倒是将这件事忘了。”顾辞笑意加深,“我下月廿八及冠,届时还请温大小姐前来观礼。” 念兮气恼道,“顾小六,你愈发心机深重了。” 顾辞握住她的手,谦虚道,“哪里,哪里。” 此时东方微微亮起来,亭角悬挂的风灯照出一片朦胧的暖色,念兮与顾辞笑闹一番,瞌睡已经退去,神清气爽坐在晨光里,看日头慢慢爬过院墙,院子里一草一木苏醒过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这样悠闲自在的清晨时光,两人都很喜欢。 又静静坐了会儿,顾辞不得不走了。 念兮将他送到角门,顾辞笑着柔声道,“今日起得这样早,可怜见的,回去再眯瞪一会儿。” 念兮却摇头,“等你走了,我也要去厨下试着做一碗杏仁酪,与范记这家比对比对。” 顾辞知道她是为了“浮生半盏”的秋季上新,笑着应了,“那等用过午膳,午后睡一会儿。” “晓得了。” 两人说完,心底里同时愣怔片刻。 这样平常又自然的对话,却熨帖得像是温热的泉水漫过心尖,不止顾辞,便是念兮心里都有种久违的悸动。 尘世间的琐碎忙碌与温暖欢喜,也不过如此罢。 “我走了。” 顾辞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柔声道。 等顾辞走后,念兮竟有些怅然若失。 曾经,她也曾这般送裴俭上衙,看着他走远,满心欢喜地准备为他庆贺生辰。 真的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 东宫。 太子萧恒耐心听完裴俭这些日子来的进展,等到他终于停下,这才忍不住问道,“时章,你的脸怎的了?” 从裴俭进殿,萧恒便第一时间注意到他这张脸。 裴俭相貌清致,为人沉稳克制,萧恒很难想象他会跟人动手,还被人打成这样,“这一趟兰郡,你辛苦了。” 显然,太子误会裴俭是因为查郡守刘邵一案才会受伤。 裴俭并不多解释,反问起一事,“臣听闻镇国公不日就要回京,可是探子在北梁有了发现?” “多亏你的建议提醒,”萧恒笑着将呼延拓秘密训练骑兵的事说了,“镇国公回京面见父皇,大约是要重拟对北梁的作战计划。” 裴俭沉吟片刻后,说道,“北梁仗着兵马强壮,三番五次扰我边境,我朝河西也培养战马多年,倒不如与北梁以骑兵对决。” “顾承业既有此计,”萧恒大喜,“时章真料事如神也。” 裴俭垂首,谦恭不敢受,“是殿下明察秋毫。” 萧恒摆手,闲话几句,又说起一事,“镇国公回京,且要些时日。再过几日,便是每年的王狩围猎。” “今年因北方战事不稳,王狩会缩短一半时间,为期半个月。” 萧恒看着裴俭,缓声说道,“父皇命孤监国,左相辅之。” 左相,当朝皇后之父,靖王的外祖,陆修远。 萧恒说到这儿,顿了一顿。 裴俭抬头,他的瞳仁清黑剔透,看人时总显得认真而安静,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 萧恒与他对视一眼,接着道,“这是父皇头一次命孤监国,孤有些担心……” 裴俭能理解萧恒的担忧。 太子渐壮,陛下此举,既是锻炼又是考验。这十五日的监国,风平浪静还好,一切可遵旧例,一旦有事,太子处置轻重把握有差,都会引来陛下乃至朝臣的质疑和诟病。 以左相为首的朝臣,对太子不会有任何助力,甚至不挖坑设陷,已算厚德。 更关键的是,靖王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裴俭建议道,“殿下不如与陛下同往曲左秋狝。” 萧恒眼睛一亮,片刻又犹豫道,“父皇难得信重,孤若推辞不就,会不会……” 太子如今,是愈发依赖他了。 裴俭直直看向萧恒的眼睛,“殿下若相信微臣,只管同去秋狝。往日王狩,朝中运作自有惯例,左相贤德,自不会出差错。” 陛下多疑,且春秋正盛,此时展露锋芒,一意要在太子的位置上大有作为,倒不如当一个孝顺的子孙来得便宜。 萧恒自幼便被当做皇朝储君教养,裴俭说的这些,他自然想得到。不过他生性优柔寡断,难以决策罢了。 裴俭见太子决意已定,又跟着道,“文淑公主整日闷在宫中,殿下此行,不如将公主也带在身边。” 第64章 很爱你,舍不得你 “曲左秋狝?” 念兮满脸惊讶。 茯苓笑着点头,“公主也是才得了消息,今年能跟着陛下一起去曲左围猎。殿下十分欢喜,这会儿正盯着宫人收拾去曲左的行囊。” “公主殿下说了,这样的好事,须得与人分享才好。这不打发奴婢前来,邀您一起去王狩围猎。” 念兮前世并未参与过秋狝围猎。 先时是裴俭官职不够,后来他要在京中监国,对于一年一度的秋狝,她竟半点不知。 “秋狝,都有什么人去?” 茯苓笑道,“温小姐不必忧心,京中也有许多夫人、小姐同往。不单单我们公主,还有新昌公主和德清公主也在其中。” 或许是看念兮的笑容太过勉强,她又跟着解释,“太子殿下、靖王、齐王、和五皇子也都在随扈队伍中。还有不少王公贵族,很是热闹。今年秋狝时间短,只有半个月便会回返。去的也是距京城不远的曲左。” 可她越说,念兮的笑容越淡,到最后,已经快要笑不出来。 被美人这般盯着,茯苓也有些受不住,只能硬着心肠说完,“后日出发,温小姐快些收拾行李吧。奴婢告退。” 茯苓走后,念兮长舒了口气。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去。 可想到文淑公主整日里闷在宫中,好容易得来一个去围猎的机会,也不忘与她分享“好事”,她便也只能调整心态。 将此事与父母说了,李氏听闻后倒很高兴,“咱们来京不过半年,你能跟着去王狩围猎,这是开拓眼界的好事。只一点,父母兄长不在身边,切记规行矩步,莫要生出事端。” 温父也谆谆嘱咐,“出门在外,要保护自己,倘或受了委屈,别害怕,只管书信给家里,为父给你撑腰。” 温清珩也跟着点头,“还有哥哥,哥哥亲自去接你回来!” 顾辞是最忧心的一个,“可惜我不是御林军,不能随扈左右。文淑公主她……你万事小心,莫要与她走得太近,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两人都想起上回在围场马儿失控的事。 顾辞愈发担忧,“不如说你病了,还是不去为好。” 念兮失笑,“我明日便要出发去曲左,十五天呢,你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顾辞望着她,目光便慢慢凝住了,“你明日才走,可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 “可我此刻就在你身边。” “不够。” 他的声音罕见的低沉沙哑,慢慢朝她靠来。 念兮以为他会吻她,可是没有。他揽她入怀,柔柔地环住她的腰肢,叫她贴在他的心口处,听着他“砰砰”的心跳。 “你听到了吗?” 念兮想了想,然后点头。 顾辞轻笑,胸膛也跟着震动。 “听到了什么?” 念兮也跟着笑。微仰起头,指着他心口处,“听到你说爱我,舍不得我,求我要记得想你。” “是,很爱你,舍不得你,求你千万要想我。” 他温柔地重复。 念兮目光变得柔软,顾辞俯身,两人眼神交汇,自然而然,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等我休沐,便到曲左寻你。” …… 公主驾撵宽绰考究,车厢如室,红呢为帏,车轮亦涂以红漆。车顶为弓背式,四面出檐,檐上缀以流苏。 萧南夕邀请念兮同坐。不过她此刻有些晕车,整个人蔫蔫的,也没往日话多。好在车厢够宽大,可供她卧躺着休憩。 念兮无事,拿起车上闲放的话本解闷。 然后,她总算是明白公主为何行事那般乖张,这话本上的故事,堪称匪夷所思。 里面的男子丧心病狂,对他所谓心爱的女子不断虐待、凌辱,即便娶了旁人,却还不肯放过,继续身心羞辱…… 念兮只觉得看得人呼吸不畅,“啪”的一声将书本合上。 “公主爱好这些?” 看这书册边角的磨损程度,可见是经常翻阅的心爱之物。 萧南夕躺在榻上,侧头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有哪一位美丽的公主,不想吃情爱的苦呢?” “多澎湃,多曲折,多么轰轰烈烈!” 念兮:…… 交流不了一点。 萧南夕这会儿恢复一点精神,从榻上坐起,问念兮道,“那日惊马,你也吓坏了吧?我原是想接你进宫,给你压惊。可母妃那一阵管得严,我身边的人除了茯苓和晏清,全都清换了。此事也耽搁下来。你没事了吧?” 念兮摇摇头,心中不免感动。公主自幼被保护得太好,却也有些可怜。性子虽古怪,心却极好。 且年岁又小,有些事难免想差,误入歧途。 “殿下,这书上的故事,打发时间便好,切莫不可当真。哪有好人愿意被人这般虐待凌辱的?” “本公主自然知道。” 萧南夕双眼放光,又从靠枕下抽出一本边角破损更厉害的册子递给念兮,“本公主如今已经成熟了。这次围猎,你正好助我成事!” 念兮低头,只见书名赫然写着: 《冷酷侍卫爱上我》 念兮:…… 是能叫人两眼一黑的程度。 根本助不了一点儿。 早知道当初就该听顾辞的,告病在家! 第65章 顾辞也有表妹?! 秋狝,便是本朝每年秋季的一场皇室围猎。 围场位于京都西北方向一个叫做曲左的地方。 在围猎过程中,会有专门负责侦察的士兵在围猎地中寻找兽群,由管围将士率领骑兵将有兽群的活动区域包围,并逐渐收缩范围。当兽群最后集中到一个区域后,再有陛下和王公贵族们依次射猎。 最后对兽群进行大规模猎杀,以射猎者多为胜。 王狩围猎,不单是为了游乐,更是为了训练军队之用。景朝高祖,列有遗训,每年秋狝都有固定流程,锻炼士兵的骑射能力。 曲左围场为方便驻跸,建有行宫。 此次出行,皇后也跟着来了。陆皇后是个雍容华贵,体态丰腴的妇人,虽不若淑妃美艳,胜在端庄娴静,自有一番国母气象。 对于也萧南夕十分照顾,特意将西苑拨给她去住。 念兮自然与公主同住。整个西苑颇大,正殿侧殿一应俱全,朱扉迤逦,雕栏玉砌,修建得十分华丽。 才安顿下来,念兮正看着兰芝、杏月两个开箱取物整理地方,萧南夕已经一脸兴致,“走啊,咱们去跑马。” 今日大队刚到,人困马乏,晚上也无事,以休整为主。 萧南夕从马车上下来,像是一下打通了经络,人恢复气力不说,一刻也闲不下来。 此时太阳快要下山,暗金色的光染透了远处的山林和沃野。这里不比京城,出了离宫,外头就是老林和荒野。 虽有侍卫跟着,却不比白日视野开阔,念兮有些不放心,不由劝道,“天将暮,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路劳顿,方至行宫歇下,殿下还是不要喧哗,明日再跑马不迟。” 此时外头也乱糟糟的。 御驾到来,不计军队,随扈、侍从者众,行宫容纳不下,外围早早设好大小许多帷帐,星落棋布,散布在行宫周围。 到处都是忙着安顿落脚的人。 萧南夕性子虽怪,却非不通情理之人,闻言正自犹豫,拐角迎面走来一群人。 德清公主、新昌公主并几位世家小姐说笑着过来,见到萧南夕和念兮两个,笑问道,“三妹妹,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乱哄哄的,咱们几个要去偏殿投壶玩耍,三妹妹一起来吗?” 萧南夕自是高兴,拉着念兮一同去了。 殿内宫人早摆放好一应物什,连着饮食酒水,都准备妥当。 京中筵席,总少不了投壶射覆,行酒传花这些玩乐,念兮虽不精通,倒也不是完全不会。 各自坐定。 德清公主算是此场小宴主人,含笑道,“今日才来,不宜太过放肆,咱们消遣一番,父皇明日且有大宴。” 新昌笑着公主不肯,“平日里闷在京中,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必得尽兴才好。” 底下一位小姐随即道,“既是投壶以乐嘉宾,那不如定下规则,十支为限,投空几支,便自罚几杯。谁若能十发全中,全场陪饮三杯!” 说话的小姐,正是新都侯嫡女,姜媛。 众人对投壶这种宴席游戏,都不陌生。可玩乐而已,这般罚酒,难免强人所难。 德清公主年长些,正要开口拒绝,新昌公主已抢先一步,“难得出来自在,这样最好!” 姜媛便笑道,“那不如,便由温小姐起这个头?” 全场十数人的目光一下全都落在念兮身上。 念兮从方才见到姜媛起,心中便隐有预感。 这位姜小姐,念兮可是半点也不陌生。 “浮生半盏”开业后,她随许宛歆来过几次,每一回见面,对念兮总是带着审视,以及难掩的厌烦。 念兮自问她从未得罪过这位姜小姐,也不知仇视何来? 直到有一日,顾辞下衙早,在门外侯她,姜媛眼尖,说笑间便跳到顾辞跟前,娇声唤,“表哥!” 顾辞错愕,“你怎么在这儿?” 姜媛对着顾辞,另有一番和煦,“你又为什么在这儿?” 顾辞向来不爱与这位表妹歪缠,直截了当,“我等人。” “那我等你。”姜媛比他还直接,“表哥,我想吃樊楼的八宝鸭,你请我去吃好不好?” “你且与你的小姐妹去,记我账上。” 姜媛不肯,跺脚撒娇,“我是欠那两个铜板吗?我要你陪、我、吃。” 她着重强调。 顾辞这会儿才低头看她,他不是裴俭那种冷冽威势的人,可认真看人时,自有高门子弟的威赫气度,淡淡道,“不方便。” 姜媛气竭,“我告诉姨母去,你欺负我!” 姜媛的姨母便是王夫人。比起裴俭与许宛歆的一表三千里,顾、姜二人才是真正的表兄妹。 王慕宜与念兮站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看着楼下,虽听不清二人说些什么,大体情形也能猜到。 王慕宜问,“你不下去?” “下去做什么?” 念兮走回桌边,给自己斟一杯茶,漫不经心道,“人家表兄妹说话,我去惹人嫌么?” “你不对劲。”王慕宜嗅觉堪称灵敏,盯着念兮道,“顾辞对你什么样,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这会儿明摆着是他被人纠缠,你在害怕什么?” 念兮被慕表姐说中心事,微微愣住。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一时语塞。 经历过许表妹,她的确是有些怕了。上一世若非她的介入,也不会叫有情人不能眷属,三人抱憾,郁郁终身。 如今对于这位姜表妹,倒真有些畏首畏尾。 念兮想着便笑起来,是她短视。重活一世,即便顾辞是第二个裴俭,那又如何? 她还会一直傻傻等在原地吗? 她想要爱人,想要人爱,并不必要一定是谁,天地广阔,她不会再执拗地守候一人。 她还可以有许多的选择。 但顾辞毕竟不是裴俭。 她才出现,顾辞一眼便看到了。向前快走几步迎向她,牵起她的手握住,这才对姜媛道,“我确有正事,原是约好了念儿去瓦子看戏。” 他语气温柔,虽是与姜媛说话,眼神却落在念兮身上,“也不光今日不得闲,往后的每一日,怕是也没空了。” 他话中的含义表露的再明显不过。 念兮知道顾辞,他是个善良敏感的人,对于女子,哪怕对方纠缠不休,他也会给予最基本的尊重。 不是滥好心,而是有分寸的拒绝。 念兮看了眼姜媛难看的脸色,顺着他的话道,“既然遇上,不如请姜小姐与我们一起?你订的还是原先的厢房吗?” “倒是没订上大的,这次的有些小。” “挤一挤,三个人总是能坐下的。” “……也不是不行。” 他二人旁若无人商议,倒把姜媛晾在一旁。姜媛脸色灰青,再维持不住体面,打断道,“不必了,谁要去看劳什子戏。” 说完这句,径自走了。 等人走远了,念兮斜睨一眼顾辞,后者不用她多言,已经急切解释起来,“她是我表妹,幼时常被姨母送来我家玩耍,我只将她当成妹妹。” 念兮哦了一声,拖长音调,“原来是青梅竹马的表妹。” 顾辞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更怕念兮生气,只差举手发誓,“姨母倒是有过两家亲上加亲的想法,可我只将当她亲戚相处。” 他这会儿也不敢再提什么妹妹,“我都有你这个小祖宗了,哪里还敢再想别人?” 念兮竖起耳朵,凑近道,“什么?你说什么?” 顾辞难得羞赧,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耳朵尖都红起来,“都是秦朗胡说。” 秦朗的原话是,“你对妹妹简直是当祖宗供着,你且看看身后,那尾巴是不是摇的正欢?” 顾辞自然不肯将这些话说给念兮。 念兮不用他说大约也能猜到,笑盈盈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的?” 顾辞笑道,“我回秦朗说,‘我愿意’。” 念兮再装不了生气,幽幽叹息一声,“本来姜小姐便看我不喜,如今更要厌烦我了。” 顾辞扶她上马车,自己也坐上去,蹙眉,“你这小娘子怎那般贪心,非要人人都爱你不成?” 他帮着出主意,“我这里爱倒是多得很,不如这样,你在她那里折损多少,我成倍补给你好了。” 念兮笑得不行,“你人还怪好的。” 顾辞也撑不住笑,偏还正经道,“别客气,举手之劳。” 第66章 谋心,要徐徐图之 偏殿里 念兮迎着姜媛以及众公主、小姐们的目光,轻柔一笑: “我技艺不精,那便抛砖引玉,献丑了。” 宫人们很快在场地中间摆上箭壶,念兮起身,往场中央走去。 萧南夕拉住她衣襟,打气道,“争取十发全中。” 念兮失笑,她并不擅长投壶,前世寂寥,倒也拿来消遣玩乐过,至多投中八支,如今手生,只会更少。 但输人不输阵,姜媛想叫她出丑,念兮自不会叫她如愿。 十箭七中。 原本可以八中,但其中一支投进之后,又跳了出来。 七中称不上好,却也不差。德清公主带头为她鼓掌喝彩,念兮笑道,“许久未玩,有些手生了。” 她要自罚三杯。 德清公主当即出声,阻止她自罚,“不过玩乐,喝一杯应景便是了,无需当真。” 姜媛却不肯罢休,立即出声讽刺,念兮笑着命人斟酒,痛快的喝满三杯,方才面不改色的落座。 身为女子,她自来瞧不上为了男人,去为难另外一个女子的事,却也不是那等畏缩怕难的性子。 姜媛想要生事,她自会奉陪到底。 念兮投完,众人按照座次,一个一个轮着去投。 在场的小姐们,并非人人擅长此类,甚至有十投九不中的,最后也只意思的罚了一杯。 也不见姜媛再讲究规则秩序。 几次下来,便是萧南夕都看出不对,“她针对你?” 念兮含笑应是。大约在场诸人,没人会看不出来。 萧南夕为人最是仗义,豪气冲天,“我帮你出气!” 念兮摇头,“不必急于一时。” 且不说公主要如何给她出气,当场发作,只会落了下成。在行宫还有许多天好呆,来日方长。 第二天五更不到,负责围观的大臣便率领士兵围出一个数十里的大包围圈,其中走兽沸腾,上下逃窜,皇帝率领皇子大臣及亲随等入了圈,进行射猎。 男人们围猎驰骋,这边贵妇小姐们也有消遣。 本朝以武开国,贵族女子们骑马射猎,倒也平常。 士兵们给女眷围了一个较小的围猎圈,其中只有兔、獾等小兽在内,供女眷们射猎作乐。 念兮的骑术是顾辞亲自教的,如今也算娴熟,但她不善射猎。萧南夕骑射皆是上佳,两人配合,念兮驱逐,萧南夕射箭,出乎意料的默契,箭矢频发,笑声不绝。 德清公主与姜媛的配合,就没有那么好了。 早在围场闭合之初,人们便已分成几拨,譬如德清公主等人,不过追逐小兽,游乐消磨时间而已。 而德清公主和文淑公主,却隐有比试意味。尤其是姜媛,恨不得死压念兮一头。 眼见念兮这边,萧南夕箭无虚发,屡有收获。姜媛心中兀自发急,大声指挥侍卫将野兔、小狐围拢在她身边,却每每射空。 萧南夕是个心思单纯的,因此嘲笑起人来更是肆无忌惮。 姜媛好脸面,更不肯服输,挥动马鞭,指挥侍卫,愈发显得手忙脚乱。 事发只在一瞬间。 一只野狐从姜媛面前闪过,她势在必得,搭弓射箭,也不知怎得,马儿忽然受惊,仰起前蹄,姜媛没握住缰绳,被一下子甩脱在地。 地下是草场,姜媛摔得不算重,很快便从地上爬起身,并且拒绝搀扶。 但众目睽睽之下,脸却是丢大发了。 好巧不巧,念兮就在姜媛落马的不远处,亲眼目睹这一幕,还与姜媛羞愤的目光撞上,四目相接。 念兮:…… 很好,这下梁子结大发了。 …… 裴俭算着日子,距御驾离京,已有五、六日。 方才他禀告上官,关于兰郡刘邵一案,尚有事由需面呈太子殿下,上官准允,他即刻前往曲左,觐见太子。 太子萧恒主掌都察院诸事。 裴俭脸上的伤,这两日已消的差不多。他遣侍从去买了几样念兮从前爱吃的果脯、点心,打算等到了曲左,当面给她。 他从来都是个百折不挠的人。 如今他也不求念兮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只不过他从前疯了心,如今想要改一改。 病了一场,裴俭突然想通了。 她喜欢谁,想要嫁给谁,他都尊重她的决定。 至于他会不会破坏,能不能破坏,只看他的本事。 就像这回秋狝一样。 首先,要将那两个人分开。 在念兮身上,他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那就是太自以为是。他忘记了,念兮其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不该那般急切。 谋心,自来要徐徐图之。 侍从将行囊收拾好,裴俭快马加鞭,朝曲左方向而去。 第67章 念兮醉酒 “殿下,您真的不帮我?” 行宫清院,姜媛贴在新昌公主萧南沂身边,哀哀哭泣,“殿下就眼睁睁看我颜面丢尽,反倒是温念兮那小贱人出尽风头吗?” “二哥哥平日里最疼我了,他若是知道我受这样的委屈,定不会袖手旁观。” 新昌公主明年春日出降,尚公主的正是姜媛的嫡亲二哥,姜言卿。 萧南沂与姜媛,未来便是一对姑嫂。 “你看到是温氏动的手脚?”萧南沂被姜媛缠了几日,这才终于松口问道。 “不是她是谁?!”姜媛立刻起身,义正言辞道,“当时只有她距我最近,我的马儿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狂将我摔落?定然是她动的手脚。前一日咱们投壶,我那样针对她,她必要报复回来。” “叫我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丢脸,殿下,我咽不下这口气!” 萧南沂饮一口茶水,慢悠悠道,“你针对她,难道不是为了那人?” “殿下,”姜媛又坐回原地,扯着萧南沂的袖子,这回脸上是真的露出伤心难过,“她一来,表哥像被勾了魂,再看不到我。便是表姐和姨母,待我都不比从前。” “我真恨不得,她从没出现才好。” 女儿家的幽幽心思,萧南沂怎会不知。此刻见姜媛哭得可怜,她心中爱屋及乌,便指点了一句,“那日在围场,我看韩表哥倒像是对温姑娘念念不忘。” 萧南沂口中的韩表哥,便是安靖侯和平阳长公主之子韩高杰。 此人塌鼻细目,脸盘方阔,皮肤黝黑,相貌称得上丑陋,性格更是鲁莽粗俗。京中闺秀,对他无不退避三舍。 姜媛闻言双眼一亮,“韩世子当真好眼光,温念兮若能攀上韩世子的高枝,这辈子可是要享福了。” …… 曲左围场行程过半,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便是萧南夕,也不再每日吵嚷要去跑马。 头一日围猎,女子里数她二人所获最多,不但被皇后娘娘褒奖,便是陛下都多有赏赐。 男子里,太子和靖王收获最丰,猎了不少兔、猞猁、麋鹿、狼等物。 尤其是靖王,傍晚与侍卫归来时竟遇到一头花豹,合围之下射倒了花豹,剥下豹皮觐献陛下,陛下龙颜大悦,大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念兮因在陛下、娘娘面前出了风头,这几日行事便低调不少。 每日里不过在马场消磨消磨时光,倒也悠闲自在。 唯一不谐的,便是公主沉迷“冷酷侍卫”的话本不能自拔,这些日子,天天在围场里寻觅物色合适人选。 她不但自己选,还要拉着念兮一起选。偏又挑剔得不行,嫌这个壮实,厌那个低胖,或是肤黑,或是木讷,林林总总,必得叫她找出不足来。 有意思的是,每当公主一无所获,念兮总能从那位叫晏清的冷峻寡言侍卫面上,看到一丝笑意。 她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 这日照旧一无所获。 萧南夕也不留恋,时辰到了,直起身子抻抻腰,正要与念兮回西苑用午膳。新昌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前来传话,“殿下设宴,请三公主和温小姐赏光,前往清院赴宴。” 秋狝仍在继续,男人们行围猎之事,夫人小姐们却不肯日日都去围场,皇后常举行宴饮,招待女眷。有皇后坐镇,谁也不敢放肆,大家面上说笑,相互奉承,倒也相安无事。 昨日饮宴,陆皇后笑说今日要与陛下午膳,众人一连恭维帝后情深云云,原当今日只在各自住所用膳,没想到新昌公主仍旧设了宴。 曲左围场气候要比京城冷上好些,这些时日又猎了不少走兽,萧南夕与念兮原商议好今日吃锅子,如今也只能作罢。 到了清院,其余人都已坐定,酒菜也已上毕,只等她二人。 姜媛一见面便阴阳怪气,“好大的架子,叫咱们一群人干等着。” 她本意是讽刺念兮,可说话不带脑子,连公主也捎带上。 萧南夕本就是个古怪脾气,你向着她还好说,你若先惹她,必定叫你下不来台。 比如此刻,她才不管姜媛说的是她还是念兮。 盯着姜媛,冷笑一声,“饿死鬼投胎?等不及这一时半刻?” “怨气这么大,那你怎么不走?” 把姜媛说得粉面通红,嘴唇翕翕,偏还难以反驳什么。 不少人已经轻笑出声。 往日萧南夕被淑妃护得太好,便是这般宴请聚会参与的也不多,众人还不知她是这样直爽秉性。 姜媛最重颜面,眼看被众人讥笑,眼泪在眼眶打转,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新昌公主萧南沂出面打圆场,“媛姐儿心直口快,三妹妹莫怪,她是无心的。” 换做旁人,主家开口,此事便已揭过,偏偏萧南夕不通世故,认定姜媛就是故意的,不依不饶,“我看她就是诚心嫌本公主与念儿来晚了。” 萧南沂无法,若不安抚好这一根筋的三公主,这宴也开不下去,只好唤一声,“媛姐儿。” 皇权至上,姜媛再委屈,也得恭恭敬敬赔礼,“臣女口无遮拦,求殿下开恩,饶恕臣女这回。” “算了算了,真是扫兴。” 萧南夕一直等她行完大礼,才挥挥手,携念兮一同入座。 小声道,“那时她刁难你,咱们也刁难她一回。” 念兮这才知道公主也并非半点不通情理,根本就是故意的! 宴会分席,新昌公主贴心,将念兮的案桌与萧南夕的摆放在一处。不然以念兮的身份,坐不到这般靠前。 寻常小宴,请的又都是闺阁女儿,少了很多花头,席间行过两轮酒令,菜肴换过数盏,便就结束了。 念兮平日几盏果酒不在话下,今儿却不知怎的,从一开始便酒气上头,人也跟着晕眩。 宴到中途,她酒气上涌,不得不起身更衣。 回来后也不见半分好转,反倒醉的更狠了。 萧南夕坐在她身侧,见她如此,关切道,“要不要去歇一歇?” 念兮正想拒绝,又是一阵头晕眼花。上首的德清公主见状,笑道,“这是醉了。” 德清公主仁厚谦和,这几日在行宫,与念兮每日相处不错,“可怜儿见的,快些扶下去歇着吧。” 新昌公主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形,跟着笑道,“我这里还有空的厢房,温姑娘不如去歇息片刻,缓一缓酒劲。” 她是主家,这样说理所应当。 念兮却不想卧在清院歇息,毕竟陌生,难以安枕。何况新昌公主和姜媛关系那般亲厚。 于是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起身,“臣女去外间散一散就好。” 新昌公主并不强求,笑着应好。 萧南夕关心道,“用不用我同你一起?” 公主一向最爱热闹,念兮看了眼茯苓,笑道,“该是头两杯饮地急了些,风吹吹就好了。” 萧南夕便不再多说。 念兮出了清院的正殿,扶着杏月的手慢慢往回走。 路过一株百年银杏树时,冷不丁从树后冒出一个男子,将主仆二人吓了一跳。 第68章 不论她爱谁,他都可以 裴俭一路快马加鞭,除了在驿站歇息一晚,一路上不曾耽搁。 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他简直等不及天亮,趁着依旧漆黑的夜空,便已打马前行。 周遭晨曦黯淡,却难掩他眸底星辰,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她上次拒绝他,拒绝得那样狠,那样无情,可相思灼心,他难以自控。 只要想到再过不久便能见到她,与她说句话,裴俭只觉振奋精神,这一路的风景都变得可爱。 他忍不住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围猎跑马?或是懒怠行动,正和两三婢女闲落棋子,打发这秋日时光? 裴俭忽然想起,那匹踏雪,当初便是送与她的。 缘分天定。 任有再多波折,他和她,总会有千丝万缕的牵扯挂念。 第二日午时,他已到了曲左围场。 离她越来越近,裴俭的心跳蓦然加快,近乎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滋味。 他知道,她与文淑公主住在一处,西苑。 裴俭提步快行,一路胡乱想着纷杂心事,若是她怪他自作主张,若是她露出厌烦神色,若是她不肯要他的果脯点心,若是她逼着自己生气…… 念兮向来是一个有主意的人。 不论她喜欢谁,都会全心全意,热烈爱着,如今她一时想不开,痴迷顾辞,没关系,他有耐心。 他也有过被念兮爱着的好时光,靠着回忆里的那一点点甜,他也可以等到念兮回心转意。 正自胡思乱想,一旁有宫人行色匆匆从他身旁跑过。 “真的吗?一个大家闺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男子媾和?” “肯定是的!家康见过平阳长公主之子,他亲眼所见,那女子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世子的脖子上!” 两个宫人发出一阵猥琐下流的笑声。 “走快些,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家闺秀赤身露体,今儿可要长眼了。” “听说还是公主特意带来的,与公主同住在……西院?平日里一副高贵圣洁的模样,私底下不知多淫?” “那你说公主是不是也……” 裴俭原先并未在意,直到听见西苑二字。 他未知全貌,神色便已僵硬无比,上前两步,大声喝道,“站住!” 前面两个宫人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刹住脚步。 看到裴俭威势赫赫,杀气凛然的模样,不禁胆寒,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开口,“大,大人……” 裴俭闭了闭目,压下心底里不断蔓延扩大的恐慌,复又睁开,“你们方才说的是谁?” 两个宫人又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 行宫里的太监常年不见天颜,规矩自比不上宫中,可这等非议主子的口戒,被打死也是轻的。 “大人饶命,全是奴才胡诌,奴才说的是自己。” 裴俭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我说,你们刚才说的女子是谁?” “一、一位小姐,奴才也不知是谁,听说是公主殿下带来的女眷,与公主同住一处。奴才也是听人说,她喝多了酒,勾着平阳长公主之子乱来……” “在哪里?” “西,西苑前头的树林,那株百年银杏树下。” 裴俭眸光暗沉如墨,明知道该将这两个长舌的宫人治罪,可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情绪起伏之下,喉头甚至难以出声。 这当然不可能念兮。 念兮并非毫无酒量,念兮不是毫无防备之人,念兮不会…… 可是,可是。 前一世在他们府上,念兮尚且遭人暗算,他已经害过她一次。 裴俭一阵心痛如绞。 都是因为他。若非他使计,念兮也不会来行宫。 难道他还要害她第二回? 他熟知她的秉性,也曾肌肤相亲,和她做过这世间男女最为亲密的情爱之事,可到了这种时候,他难以想象,不敢想象,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些,他要再快些,护着他的念兮,再不能叫她孤孤单单的面对一切。 两个宫人还跪在地上,裴俭早已没了问责的心思,他自己尚且有罪,又有何等资格去降罪于人? 径自越过他们往前奔去。 小太监面面相觑,他们常年呆在行宫,对于京里的大人们并不熟悉。可方才裴俭的威赫气势,比所有他们见过的贵人都要可怕,两个小太监心中惶恐,等裴俭走远,偷偷各自回宫,再不敢去凑热闹。 一路上,裴俭思绪纷乱如麻,一时又想起角门那晚,她叫他别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她说她每日都过得很快活……这一刻,内心的煎熬与悔恨快将他整个人彻底湮没。 她不爱自己又如何? 她不要自己又如何? 哪怕是对他横眉冷对,冷漠无视,不论她爱谁,想要与谁亲近,他都可以。 只要她好好的,裴俭只想叫她好好的。 裴俭一路失魂落魄,奔到银杏树前,果见周围围满了人,中间是一男一女,衣服、头发凌乱,松垮挂在身上,倒也不像宫人说的那般露骨。 那男子回头,正是丑陋粗鄙的韩高杰,而与他扭打在一起的娇弱女子…… 裴俭目眦欲裂,大力拨开人群,上前一脚踹向韩高杰心窝,将人踹翻在地。他粗喘两声,也顾不得什么,急忙转身要护住身后的女子…… 只一眼,他便僵在原地。 这女子,竟不是念兮。 大悲大喜后,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裴俭再支撑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上。 仰首间,他看到念兮就站在人群中,微微侧着头,裙裾随风轻轻飘动,银杏叶落,缀在她一侧肩上,美得宛如入画。 裴俭望着,双眸一眨不眨,几乎痴了。 “谢谢,谢谢……” 谢谢你好好的。 他喃喃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第69章 现世报 念兮不知道裴俭突然从哪里冒出来,还给了韩世子一记窝心脚。 真可惜。 好戏散场。 眼看着德清公主和新昌公主带着人赶过来,念兮最后再看一眼人群中衣衫不整的姜媛,朝身后的杏月道,“咱们走吧。” 今日若非席上茯苓敏锐,此刻被人群围在中间,指指点点的,便是念兮自己了。 茯苓,是淑妃派去照顾萧南夕起居的大宫女,善毒,嗅觉十分灵敏。 近日宴席,她时常与萧南夕并肩同坐一席,新昌公主大约怕她今次又被公主拉着同席,才贴心地在公主旁边另设一案。 这般才方便单给她使毒。 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可巧茯苓就站在她与公主身后,饮第一杯酒时,茯苓悄悄碰了她一下,用眼神示意酒盏。 念兮立时警醒。 前世她死得不明不白,这一世举凡进口的东西,都是慎之又慎。 茯苓为人沉稳,绝不会无的放矢,于是举杯之际,她将酒盏送到嘴边,趁人不备,手腕微弯,借着大袖遮掩,一杯酒水便沿着她的手臂,尽数倒了进去。 围场气温低,念兮已经换上秋衣。秋衣厚实,袖口处她又悄悄塞了帕子,酒水流入,迅速被帕子和里衣吸附,念兮放下胳膊时,已遮得严严实实,便是一旁的萧南夕都不曾察觉。 一饮过后,新昌公主又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才正式开始。 念兮不动声色,不时和身畔的萧南夕说笑,遇到举杯时便如法炮制,倒也撑过几巡。 身旁有小姐问她为何不动箸,都被她以没胃口为由搪塞过去。酒水她尚能遮掩,可这入口的饭食,实难掩饰。 索性这等宴席,并不真正为了饮食,大家也不过略动一动箸,念兮如此,倒也不显突兀。 宴到中途,她佯装酒醉前去更衣,将沾了酒水的帕子递给茯苓。 茯苓接过先闻了闻,再轻取一点在舌尖,片刻后对她道,“加了迷情的药,致幻,大约是南蛮秘药。” 念兮听得一阵心惊,人尚算镇定,脸色却有些苍白,“我若喝下,会怎样?” “宫中尽是这等魑魅伎俩。”茯苓轻哼一声,满眼不屑,“只需两杯入腹,就算是圣人佛子,也会淫态毕露,欲与人媾和承欢。” 哪怕只是假设,茯苓也不肯用在念兮身上。 茯苓自幼看着文淑公主长大,因着宫里尽是看不见的风霜刀剑,是以萧南夕长在深宫被保护得很好,却也一直都很孤单。 温姑娘是个难得温柔和善的人。茯苓看得出,念兮对公主的真心,哪怕是公主的那些乖张、古怪的想法,她或笑或劝诫,却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嘲讽远离。 公主在围场这些日子,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 茯苓与晏清心中,对念兮都很是感激。 是以方才席上一发现酒水颜色气味不对,她虽不能肯定,却也急忙提醒。 杏月早在念兮拿出帕子时便吓傻了。此时听完茯苓的话,更是直接哭出声,“哪个黑了心肝的烂货,要这样害我们小姐?!” 念兮此刻心也慌得厉害。 却不怎么怕,大约是死过一次的缘故,比起那个未知的敌人,眼下的场面,也不是无从下手。 “方才在席上,我看到姜媛时不时总会朝我这边瞥一眼,就连新昌公主,视线偶尔也会落到我的身上。” 茯苓点头道,“这秘药药性虽刚猛,发作时辰却长。她们害人,定然还有后招。” 经过最初的慌乱,念兮逐渐冷静下来,心中的怒气开始翻涌勃发。 她从来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 她已经被人害过一次。 对于重生,她充满感恩,不肯辜负每一日的时光,总是认真的生活。 偏偏有的人,见得不别人好。想尽办法破坏,像是阴沟里的蛆,肠子里满是腐烂淤泥。 “茯苓,你有这样的毒吗?” 以直报怨,她也想叫害她的人尝尝滋味。 茯苓看了她一眼,问道:“想报复回去?” “是!” 她想要活得恣意,不光有爱,恨也要痛快一些。 茯苓又问:“姜媛?” “没错!” 害她的人只会是姜媛,再没有别人。 茯苓点点头,“不必这样麻烦,交给晏清便好。” “好的。” “嗯?!” “等等茯苓,这话是什么意思?” 相比于念兮的大惊小怪,茯苓则是一脸平静,平静的像是在说围场的天气,“宴席尚未过半,将你的酒水菜肴和姜媛的换上一换,便成事了。” 许是看念兮太过震惊,茯苓耐心补上一句,“放心,晏清功夫不错,不会叫人发现。” 这一刻,云淡风轻的茯苓简直在闪闪发光。 “奴婢不好离席太久,公主那里还需人照看。” 说完这句,茯苓又变回那个沉稳安静的大宫女,垂首往殿内去了。 念兮整理好情绪,也跟着回去。 恰逢宫人上菜换盏,时下宴饮,吃新菜,撤旧菜,酒水搭配。新昌公主今日虽是小宴,规格却也不低。 念兮不自觉朝姜媛看去,正对上姜媛瞥过来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心虚,同时移开。 方才为了避免饮酒,念兮给袖中倒了不少,此时里衣袖管湿哒哒的,且满身酒味,叫人很不舒服。 不管晏清能不能成事,新昌公主的宴,她也不想再呆下去。再过两巡,她索性装醉,提前离席。 念兮扶着杏月的手往西苑走,杏月在她耳边悄声道,“姜家小姐在后面跟着。” 念兮心中一凛,想来很快便能等到姜媛的后招。 她给自己使那般下作腌臜的药,要毁她名节,必少不了一个男人成事。 往西苑的路上途经一片林子,念兮心中便慢慢有了计较。 茯苓说,这药发作需要时间,她便刻意放慢脚步,装作酒醉难忍的模样,来回绕了几绕。 等到快进林子,这才与杏月使眼色,两人快步躲了进去。 片刻后,便是姜媛跌跌撞撞与等候在此的韩高杰搂抱一处,彼此情难自已了。 恶人尝恶果,这就叫报应不爽。 第70章 用你喜欢的方式爱你 姜媛与韩高杰被人撞破分开后,才稍稍恢复一点理智。 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裙裾飘带还挂在粗鄙丑陋的韩高杰头上,顿时羞愤万分,猛地扑将上去抠挠: “下作东西,你敢轻薄我,我与你拼了。” 韩高杰一边躲闪,一边骂道,“你这疯女人,明明是你一见面,话都不叫人说,便猴急地扑到本世子身上,色中饿鬼一般。如今被人撞破,却来怪我。也不看看你这样子,腰粗得快赶上本世子,我且看不上你。” “你这疯女子,再打我就还手了。” 韩高杰还觉得自己无辜。 今晨有人给他送来密信,说是温念兮午后会往银杏树林方向来与他相会,请他候在此处。 韩高杰从见到念兮的第一面起,便被她深深吸引。他自来爱好美人,何况她是那般迷人,灼若芙蕖,皎若朝霞。 可美人清高,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又同古怪的文淑公主日日坐卧一处,他也难以得手。 这封信正是瞌睡遇着枕头,他哪有不肯的。于是今日也不去围猎,早早侯在银杏树下,等候佳人。 谁知佳人只依稀落了个影儿,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猴急性淫的女子,见面就要亲嘴脱衣服。 他能有什么办法?她这样主动。 自然是与她欢好了。 直到被这女子的侍女叫破,引来众人围观,韩高杰才终于回过味来,“臭女人,你竟给本世子下套!” “我告诉你,爱慕本世子的人多了,别说本世子没有上你,今日本世子就算破了你的身子,你一个破鞋,也进不了我家的大门!” “像你这种淫荡的女人,休想攀附于我!” 韩高杰一通叫嚷,愈发引来众人围观。他此时已认出姜媛身份,由此更是高声,做实了她勾引他在先的事实。 免得到时候新都侯府闹将起来,要他负责。 这等淫乱女人,他才不要! 姜媛头脑尚未清醒,此时一再被韩高杰刺激,也顾不上场合,扑上去厮打在一处。 宫人们都忙着喊“别打了”,可谁也没有真正上前阻止,反而是丑事传开,不少别处当值的宫人也跑来看热闹。 只有裴俭一个,上前踹翻韩高杰,结束了闹剧。 这一脚他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对于常年浸泡在酒色中的韩世子,根本抵挡不住,半日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连喊叫声也低了。 与他厮打在一处的姜媛受到惊吓,头脑渐渐恢复一丝清明。 “裴,裴郎君……”她看裴俭的目光像是看到了救星。 裴俭却没看她,自顾自盯着一个方向。姜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除了零星宫人,空空如也。 …… 杏月扶着念兮,避开了两位公主。回去的路上,既兴奋又害怕,“小姐,方才可真解气。叫她害人,活该!” 念兮也觉得痛快。 “多亏了茯苓和晏清。” 否则这样的现世报,可真是难实现。 杏月应是,“要不要备下谢礼?” 谢礼自然是要的。不论茯苓和晏清对此是否在意,这都是她该有的表示与心意。 “等到回京,要细细备上两份厚礼。” 杏月记下,又好奇道,“方才裴郎君那样为姜媛出头,亏得他还是大少爷的朋友,真可恶!也不知裴郎君与姜媛是何关系?” 念兮回想起方才裴俭看向自己时的眼神,愧疚、感恩、庆幸、悲切……复杂难言,难以言述。 她摇摇头,轻声道,“谁晓得呢?咱们快回去吧,这一身酒气,叫人怪难受的。” 杏月笑着应是。主仆两个走到长街尽头,正欲拐入另一条道,身后忽传来一声低沉男声: “念兮!” “温念兮!” 念兮回头,裴俭正疾步而来。 “小姐……” 杏月有些紧张,以为裴俭是为了报复方才银杏树下之事,疾步挡在念兮面前。 “无事。”念兮柔声对杏月道,“你且在一旁等我。” 杏月心下犹豫,又不好违背小姐的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只见这位裴郎君面沉如水,大步走到小姐身前,气势如虹。谁料开口却满是小心翼翼: “你……没事吧?” 念兮看向他,平静道,“我为何会有事?” 裴俭轻喘两声,像是重回人间,低低笑了两声,“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念兮静看他片刻,问道,“你以为姜媛是我?” “不,我只是担心……” 他一向沉稳,运筹帷幄,此时倒像是畏惧什么,犹疑不决,片刻后才道,“我只怕自己又害了你。” 念兮并不知晓她来曲左围场是裴俭一力促成。此时见他这般,不觉轻叹一声,“并不与你相干。” 大约是她天生与“表妹”的气场不和,前世今生,总不能叫人安生。 “不是,”裴俭轻轻摇头,他近乎贪恋的看着她明媚的脸庞,星眸流转,颜色无双,“不是的,念兮。今日之事,缘由在我。” “是我请太子来围场,并建议他带着文淑公主同行。我算准了公主会邀你一起,我想要分开你们,好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我买了你爱吃的点心和果脯,来之前我想得很好,与你说什么,如何逗你欢心……我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可是方才听到宫人们误传,以为银杏树下的女子是你,那一刻,天崩地裂难以形容我的心境。”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竟会怕到浑身颤抖不止。” 裴俭从前最看不上悔恨之人,一味沉湎旧事,只是无能者的象征。可就在方才,他才痛彻心扉,感同身受。 念兮垂下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情绪,只安静听他说着。 裴俭轻笑了声,笑声里却满是难以言说的苦涩,“那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一人重生,已经打定主意再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如今也是一样。除非是你,否则就这样孤身也很不错。” “我不会再强求,不论你爱我与否。你说得对,感情不能谋算,一直是我错了。” 从前的裴俭,若是有人问他能否不求回报,无私奉献去爱一个人,他一定嗤之以鼻。 他是霸道的。想要爱人的全部,想要对方不顾一切的爱意。 如今的裴俭,却深深感恩于银杏叶落于她肩侧的宁静。 “念兮,我仍旧爱你,但会学着以你喜欢的方式。” 说完,他从怀里将他一路护在心口的礼物取出来,打开,递到念兮面前,点心已经碎了好些,果脯却颗颗饱满晶莹。 念兮一时怔住。 她没想素来心高的裴俭会与她说这些。她不禁朝他看过去,那身影笔直,如竹,如松,秋风拂过衣角,峣峣玉山,风华内敛。 她启唇,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高出有人唤她,“念儿!” 念兮抬头,便见不远处的高台上,文淑公主正朝她挥手。而公主身旁,正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挺拔身影。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又在那里站了多久。 第71章 我永远不会为了裴俭而抛弃你 顾辞带了一匹马来到曲左围场。 是一匹大约两岁的母马,正当岁口,毛色枣红,油光发亮,颈长肢劲,是匹难得的骏马,且体型偏小,适合女子骑坐。 顾辞见到马的第一眼,就觉得念兮一定喜欢。 这是他很早便托人寻的千里马。前不久二兄在北境遇到一匹,便着人给他送了回来。 一同送来的,还有许多皮货。皆是适合年轻女子穿戴的鲜亮颜色。 两位兄长在来信中说,等到他们大败北梁,将梁人一路打到太郯山脉以北,他们家或许就不用常年驻守北境。 镇国公府也能团聚了。 二兄在信上还说,等他回来,要亲自去与顾辞迎亲,看着他的新妇进门。 顾辞知道念兮一直都很关心北境的战事,时不时总会问一句平安。他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关切,只把这当做她关心家人的凭证。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她分享家人的好消息。还有这匹马,她在围场,日日都要骑马,有一匹好马,定然高兴。 所以他满怀欣喜的来了。 念兮的确很喜欢这匹红马。 比起先前的踏雪,它更要聪明一些。喂它食了几把嫩麦,它便就认主,和她很是亲热。 “你专程送它来的吗?”念兮偏头,看向顾辞。 顾辞今日要沉默许多。往日灿若星辰的眉眼蒙了层郁色,笑容也几多勉强。 可他终究不忍冷落她,点头应是。 念兮心中轻叹了口气,将马儿交给一旁的侍从,走到顾辞面前,仰起头看他。 “生气了?” 顾辞不与她对视,侧过头,声音闷闷道,“没有。” 念兮跟着他侧身跨了一步,又站回他的视野中,继续道,“你都不肯对我笑,明明就是生气了。” 顾辞无法,只能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念兮“扑哧”一声笑出来,“丑!” 顾辞看她一眼,闭上嘴巴,再不肯露出笑模样。 念兮又往前一步,两人距离更近,她仰首,声音轻柔,“那时我要来围场,你求我千万想你,我是做到了,可你却像是食言,半点没有想我的样子。” 如何倒打一耙,念兮炉火纯青。 顾辞果然受不得激,也端不住那冷淡深沉的架子,连声道,“我若是不想你,便不会心心念念来给你送马,还与僚属换值,就为了能陪你两日。可你……” 可你似乎,根本就不需要我的陪伴。 念兮:“你凶我?” 顾辞被她委屈巴巴的模样搞得头晕,立时接口道,“我什么时候凶你?我没有……” 可一对上念兮狡黠的目光,知道她又在逗他,他便不肯再继续哄她。 念兮伸手,抚上顾辞的脸颊,轻轻摩挲他的皮肤,眼眸流转,语意温柔,“刚才那些话是逗你的,可想你是真的。” 顾辞的心狠狠悸动,几乎要沉溺在她柔情似水的话里。 正当年华的姑娘,那样鲜焕,明净可爱,仰脸望着他时,拉伸出雪白的脖颈,娇嫩得如同水仙长出的嫩芽。 温柔乡,英雄冢,他已经沉醉不愿醒了。 顾辞想,只要她还肯对他笑,只要她还肯与他亲近,只要他还能随时牵起她的手,其余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覆上念兮抚在他脸上的手,认真说道,“我也很想你。” 顾辞今日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襕袍,他身量很高,人也英俊挺拔。一碧如洗的青衫映出一双温柔包容的眼眸,像是春花落尽潋滟水波里,有种瓦解寒冰的力量。 念兮看着他,“方才在高台上,你站了多久?” 顾辞动作一僵,想要收回手,“我原就在那里候你,站得高些,能早一点见到你。” 念兮眼疾手快,捉住他的手,“你都看到了?” 顾辞看向远处连绵的草原与丛林,“……嗯。” 念兮继续问他,“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顾辞沉默良久,这才转头看向念兮的眼睛,“原先有很多,后来又不想问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或许来之前他该提前告诉念兮,而不是给她惊喜。 刚才那一幕,裴俭与她站在一处的光景,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看到。 念兮大眼睛里渐渐蓄了泪,“你怎么那么傻?” “或许吧,自从遇到你,我做尽了天下的傻事。”顾辞笑了笑,语气里几多温柔无奈,“只要你愿意,我还想做一辈子的傻事。” 却只怕,有朝一日,你不肯要我,再为你做任何事。 念兮一时怔怔。 有哪个女子不愿被人珍视? 何况还是这般毫无保留甚至是底线的珍视。 最初,她只是想借他疗愈往日伤口,填补内心无边的空虚,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那么差,仍旧有被爱的能力。 可顾辞太好,也给了她太多的爱。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顾辞轻柔地替她拭去眼尾不断划过的泪,见她哭个不住,他轻叹一声,将人搂进怀中,抚着她纤薄的背脊和腰肢,轻轻摇晃,像是对待一个天真的孩童。 他柔声,在她耳边呢喃,“谁能不喜欢你这样的小娘子?被人喜欢又不是你的错。快别哭了,我不生气,也没怪你。” 这一刻,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只有耳畔的风吹过,带动风吹树叶的声响,和他满溢的柔情。 “顾辞……” 她声音嗡嗡从他怀里传来,顾辞听不清,将她从怀里抱出来一点,低垂眉眼,回应她,“嗯。” 念兮郑重道,“我永远,永远不会为了裴俭而抛弃你。” 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分离,那一定不会因为其他任何人,只会是他们自身。 女孩的眼睛如水洗一般,明澄清澈,才哭过,眼尾还着点红,却亮如漫天星海,几乎将人溺毙。 顾辞又嗯了声,大力将她搂回怀中。头埋在她的颈项,两臂紧紧的搂住她如柳的腰肢。 这样缠绵缱绻的时光,谁也再不用多说一句话。 脉脉无言中,自有一股情感在两人之间激荡。 直到—— “顾辞?” “嗯。” “你弄疼我了。” “……好。” 他稍稍放松怀抱,却也只是稍稍,念兮感觉他的两个臂膀像铁一般箍着她,几乎是要将她嵌进他的身体。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顾辞根本不像表现那样云淡风轻,他心里面明明醋得要死,也彷徨得要命。 念兮觉得自己应该大度一回,原谅他这一刻的“不体贴”。 她学着他往日的模样,轻抚他的肩背,原本她是想要揉头,奈何被他抱得太紧,根本够不到。 “乖啦,姐姐疼你。” 第72章 本公主都没有亲过男人的嘴 “看来念儿还是喜欢顾辞多一些。” 萧南夕收回视线,可惜地摇摇头,“明明裴大人也很好啊。” 她转头,一双水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我以为念兮会更喜欢沉稳内敛的裴大人……晏清,若是叫你选,你选谁?” 晏清那张线条冷硬的面容万年不变,只是眼神略有些无奈,看着面前异想天开的小公主,“属下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啊。话本子上两个男子在一起,幸福生活的还少么?”小公主振振有词,“何况顾辞他们又不喜欢你,你不要多想。” “……是。” “那你选谁?” “……属下不知。” “换做我,也不知如何选呢。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好,要依本公主之意,念儿最好一同收了,那样,岂不是拥有双倍的快乐?” “也不知道与男人谈情是种什么感觉?我也好想体验啊。”萧南夕双手托腮,语意中满是惆怅,“可怜我二八年华的大好女子,竟还没有拉过男人的手,亲过男人的嘴……” “公主,慎言。”晏清面色有些沉,声线更冷,不过他天生一张冷脸,倒也不分明。 “我知道,知道!”萧南夕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得像只河豚,“我成日里连个人都见不到,有什么好慎言的!” 晏清沉默片刻,“娘娘也是为了公主好。” 萧南夕说着已经自顾站起身,“再耽搁下去,秋狝就要结束了,我须得抓紧时间。咱们先去围场找一找,本公主就不信,上万的将士,还寻不到一个称心的男人!” “晏清,咱们走!” 晏清一言不发,跟在公主身后,仍旧是一名最称职的侍卫。 这头顾辞已经平复下来,闻到念兮身上淡淡的酒香,轻笑道,“成日里不许旁人饮酒,你自己倒好,青天白日喝得浑身都是酒气。” 念兮看了顾辞一眼,然后踮起脚尖,朝他凑近。 顾辞不知她为何主动,可看着那张芙蓉面越靠越近,他顺从本心闭上眼睛。谁知等了半晌,只等到她朝自己面上幽幽吹了口气,再就没了下文。 顾辞睁开眼睛,看着她含笑的杏眸,明白自己会错意,一时甜蜜一时羞恼,“小滑头,你如今越发淘气,会逗弄人了。” 他正要伸手捉她,展示男人的雄风,念兮却已端正了神色,“你闻到什么了?” 顾辞顿住,满是不解。 方才她呵气如兰,顾辞只觉得被一股幽香包裹,与平日并无二致,哪里有什么“其他”。 正要出声问询,突然电光火石领悟过来,“你没喝酒?” “那你身上怎会有这般酒气?” “还不是你的好表妹。”原先也不觉得,可此时对上顾辞关切的眉眼,念兮没来由地一阵委屈。举起右手到他面前,低声道,“若非文淑公主庇护,今日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姜媛在人群中狂浪失智的模样,仍不免小脸泛白。 顾辞握住她的右手,只觉袖口一片濡湿,凑近闻了闻,一股酒香扑鼻,他心念转得极快,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有人在你的酒里下药?!” 顾辞平日里在念兮面前,总是一副任她逗弄的好脾气,可他出身镇国公府,天之骄子一样的长大,连皇子对他也礼让三分,性子里岂会没有棱角? “你有没有事?除了酒,还吃什么没有?御驾出行,太医院院判、医正都来了,你且回去将这一身换下,我这就去请太医给你诊治。” 念兮拉住他,将席上的事一一说了,等她说到那秘药致人淫乐的作用,顾辞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青黑形容。 若非茯苓警醒,若非念兮机敏聪慧,他不敢想象,今日念兮将会遭受到怎样的伤害。 那些人,他们如何敢这般对待她? 念兮能逃过一劫是上天庇佑,是她平日里与人为善,而恶人该得的报应,半分也能少。 顾辞紧握双拳,浑身肌肉紧绷,心中怒火高炽,肆意蔓延。 “都是我不好,你今日受惊了。”顾辞轻抚念兮的头,压抑着满腔蓬勃的怒火,“你且先回去将湿衣换下,用些吃食,我稍后再来寻你。” 念兮从未见到这样的顾辞,一时有些担忧,问他道,“你要做什么去?” 顾辞满心愧疚,“姜媛的事,是我处理得不好。总还当她是从前跟在身后的妹妹,却不想她歹毒至此。她如此害你,我只觉得心惊害怕。” 念兮慢吞吞道,“可她已经颜面尽失,受到惩罚了呀。” 顾辞笑容冷冽,不达眼底,“我的傻念儿,她那是自食恶果,不算受到惩罚。” …… 姜媛与韩高杰的事情已经闹开。 安靖侯韩凛听闻此事,提前从围场回来,见到儿子二话不说,抽出马鞭便打。 大长公主今次没有随扈,韩高杰无人可庇,被安靖侯打得满殿乱窜,不住出声求饶: “父亲别打了,是儿子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以后再有女人主动靠上来求欢,儿子一定严词拒绝,绝不会再中了圈套。父亲,你要为儿子做主啊,儿子单纯,想着青天白日哪有这等龌龊事情,我才是被人污了名节的那个人啊……” 他一路鬼哭狼嚎,恨不能叫嚷的行宫上下人尽皆知,“送上门的女人,玩了就玩了,谁知道她奸诈至此,竟是爱慕我,要讹上我!父亲,我冤枉啊……” 姜媛幽幽醒转,听到前殿的叫嚷声,险些又被气晕过去。 韩高杰那样粗鄙不堪的男人,给她提鞋她尚且嫌脏,如今竟到处喧嚷,是她靠上前去……勾引他? 姜媛惨白着一张脸,一把钳住侍女的手,染了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深深嵌进侍女的皮肉里,“公主呢?” 她声音沙哑,满脸急切,“新昌公主呢?” 第73章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公主殿下去寻陛下和皇后娘娘了。” 听完侍女的话,姜媛所有的希冀一下沉入谷底。 她又不是个傻子,如何能看不出这是萧南沂在刻意躲避,不想与她沾染分毫。 那药是她想给温念兮下的不假,可宴席设在萧南沂宫中,宴会的主家是她,到头来,却是自己着了道。 这件事,她萧南沂如何能逃脱! 外头韩高杰还在高声叫嚷,把这当什么光彩事一样宣扬。姜媛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立时上前撕烂他的嘴,叫他再这般胡乱攀咬。 “家里去信了吗?” 这回秋狝,整个新都侯府,只来了她一个。她一个未婚女子遇上这种事,又无长辈在前撑腰,天然便吃亏三分。 “公主殿下一早便遣人快马加鞭,回府送信去了。” 可曲左距京近二百里,再快马加鞭,等到父亲母亲赶来,也什么都晚了,她身上的污名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 今日闹得这般没脸,姜媛心中彷徨难言,满腔的情绪都寻不到一个出口,“温念兮呢?” 她突然想到什么,急急问道,“温念兮那小贱人如今怎么样?她可有……” 侍女不由将头垂得更低,轻声道,“婢子不知。” “看来独独我一个遭了难。”姜媛“嗬嗬”笑起来,面目涨红,像是还未酒醒,一巴掌扇在侍女脸上,力道之大,直叫侍女一头栽倒在地。 “贱人害我!” 就在这时,另一个贴身侍女秋儿快步进殿,装作没看到摔碎的茶壶杯盏,一地狼藉,出声道,“小姐,裴郎君来了。” 姜媛此时整个人都木木的,未几,眼珠转了转,慢慢恢复光彩。 裴俭来了! 姜媛记得那时在林子,是裴俭英雄天降,如同神只一般,救她于水火,将恶心的韩高杰踹飞,叫他半日都起不了身,再也不能口出恶语。 裴俭是来帮她的! 一定是的! 姜媛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扬声对秋儿道,“快快与我更衣,咱们也去前殿!” 前殿,韩凛业已打累停手。韩高杰该叫嚷的话,基本上也说得差不多。到时候就算陛下和娘娘过问此事,他们也有说辞。 说白了,不过是男欢女爱那点事儿,新都侯门第也不算差,大不了高杰委屈一点,娶了姜家那丫头便是。 裴俭进殿时,韩凛还未注意,亏得韩高杰眼尖,一眼瞥见,嗖的一下窜到父亲身后。 他只当裴俭来是为给姜媛出气,林子里那记窝心脚,可真疼啊。 “裴大人。” 韩凛转身,与裴俭点头示意,“裴大人似乎不在今次随扈之列?怎的这会儿出现在行宫?” 裴俭一向深沉,面上瞧不出半点情绪,淡淡道,“都察院有要事觐见太子。” 他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倒叫人心底发怵。 虽说裴俭如今官阶不高,可他年纪轻轻,已受器重,人又能干,前些日子不声不响将兰郡郡守拿下,震慑整个朝野。 若非陛下秋狝在即,眼看就要晋升,后生可畏。 韩凛虽尚了公主,得了个安靖侯的爵位,到底只是空架子,见到权臣,难免心生敬畏。 是以他对裴俭的态度,愈发和颜悦色,先前儿子被打一事,黑不提白不提,也囫囵过去。 寒暄几句,韩凛又问,“今日我儿与姜家小姐有些纠纷。不知裴大人来此,是为何事?” 裴俭瞥他一眼。 他态度始终清淡,似乎也有个笑模样,语气温和,可他眼中的怒意却根本遮掩不住,韩凛看了出来。 “正为此事。” 他说完,韩凛心中一凛,正要再说两句,或是叫韩高杰嚎两声,内殿快步走出几人,正是姜媛和她的侍女。 “裴郎君!” 姜媛眼睛里含了泪,疾步走到裴俭身侧,如同看到救星,声音里饱含委屈,可怜道,“裴郎君,你要为我主持公道!我是被人害了,绝不是……不是韩高杰说的那样。” 再跋扈的姑娘,遇到这等事也会六神无措。 她也想不明白裴俭为何会帮她,明明裴俭是最不假辞色一个人。京中多少小姐明里暗里恋慕他,他半点颜面不给。就连宛歆那样的人,上门提亲都遭他羞辱。 可此时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或许她就是入了裴俭的眼呢? 感情的事谁又说得准。 比起韩高杰的粗鄙不堪,裴俭清雅得如同月下郎君,玉质无双,优雅澹宁。 就如此刻,他正看着她,瞳仁清黑剔透,认真而安静,叫人心下安宁,“你说,有人害你?” 裴俭不紧不慢问道,却似一道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姜媛像是看到曙光,急急点头,“是有人害我!否则我一个姑娘家,如何会对韩高杰……那般行事。” 一旁的韩凛父子听到这儿也急了,只怕屎盆子扣到自家头上。 韩高杰反应不慢,立时跳出来与姜媛对峙,“谁稀罕害你!就你那没二两肉的平板身材,倒贴我都嫌硌得慌。我一直都在银杏树下等人,清清白白的。倒是你,淫乱无边,也不知将我看成你哪个情郎?” “你!” 姜媛羞愤欲死。 尤其是在裴俭面前,她被韩高杰这般羞辱,更是气怒攻心,险些站立不稳。 裴俭放任韩高杰的那些羞辱,盯着姜媛,继续问道,“是谁害你?” 姜媛正要脱口——“温念兮!” 裴俭已提声,颇有深意道,“你且想清楚,是谁,害了你。” 姜媛猛然警醒。 若说是温念兮害的她,那证据呢?宴席是在清宫举办,并非西苑,温念兮一个四品官的女儿,能手眼通天到在新昌公主的宴上下毒? 谁会信她? 何况温念兮背后,还有萧南夕那个疯女人,一定会为她出头。 只可怜她,出事至今,只有一个裴郎君肯帮她,萧南沂一早躲得远远地。 明明这个主意,找韩高杰毁温念兮清白的主意,还是萧南沂出的! 她害她至此! “新昌公主!” 裴俭一双点漆的眸子深深,冷淡沉静的面容也不见半分惊讶,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他看向姜媛,轻声问询,“你说谁?” 姜媛被那样一双漂亮深沉的眸子瞧着,恍若情真,愈发坚定了信心,肯定道,“是新昌公主给我下药,叫我失了本心,难以自持。” “是新昌公主害我!” 一直咆哮的韩高杰:……? 天爷啊! 竟是没有他的事,他竟真是受害者!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姜媛,你胡说什么?!” 第74章 狗咬狗 一脚踏进殿内的新昌公主正听到姜媛这句,疾行两步,扬声斥道,“父皇和母后面前,姜媛,你休要胡说!” 众人回头,这才看到陛下和皇后娘娘正并肩而来。 一通见礼过后,陛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凛赶在众人开口前,上前一步道,“小儿顽劣,扰了陛下围猎的雅兴,臣惶恐,请陛下责罚。” 景帝不耐烦听这些话,打断道,“说重点。” 韩凛絮絮叨叨,杂七搅八,景帝听得头疼,看向裴俭,“时章,你说。” 韩凛立时闭嘴。 裴俭躬身行了一礼,沉声开口,“新都侯府的姜小姐与韩世子被人看到在银杏树下,行止亲密,衣衫不整。据姜小姐所说,她这般狂浪行事皆是被人下药毒害,而下药之人,正是新昌公主殿下。” 简明扼要,不偏不倚,概括了整件事情。 景帝和陆皇后听完,尚未表态。 萧南沂已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掌扇在姜媛脸上。 “我向来待你亲如姊妹,你为何这般污蔑我!胡乱攀污皇室,你可知是何种罪责?” 姜媛本就心神散乱,此时被萧南沂厉声逼问,一时更加慌乱。耳边又传来公主低声威胁,“究竟是谁要害人,你别叫我给你抖个干净!” 她双腿一软,就要跪下认错,殿外忽传来一阵清朗男声,“公主殿下,媛儿是否攀污,一查便知。” 随即,顾辞阔步走进。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小子无状,请陛下恕罪。” “表哥!” 顾辞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曙光,驱散姜媛心头阴霾。他对姜媛的鼓励与支持比之先前裴俭,又不知大了多少。 这是与她从小玩耍到大,事事都肯谦让她的表哥! 身后有镇国公府的表哥! “表哥救我!” 景帝对于年轻一辈,向来宽厚,顾辞又是他钦点的武状元。瞧着他站在殿前端正挺拔,肃肃如松,与裴俭一文一武,珺璟如晔,不觉圣心大悦。 “你不在京当值,来围场作甚?” 顾辞躬身回道,“臣逢休沐,来围场……送马。” 景帝被这话逗笑,“曲左围场,马匹数以万计,需要你来送马?” 顾辞支支吾吾,耳垂兀自红了,郑皇后宽厚,解围道,“陛下再别逗他,年轻慕艾,陛下只等着喝镇国公府的喜酒罢了。” 景帝哈哈大笑,显是心情极好。笑过之后,与韩凛道,“即然被人瞧到,男未婚女未嫁,便做一对,将婚事择期办了吧。” “陛下!” 一句陛下,三人同时出声。 韩凛并未异议。 可韩高杰和姜媛,却是相看两厌,再不肯作一对的。 自顾辞进殿,姜媛自认来了靠山,她可是新都候嫡女,镇国公的侄女,皇室公主尊贵,她也不是那等随意任人磋磨的! 索性与萧南沂已撕破脸,方才又挨了她一巴掌,新仇旧恨,倒不如捅出来,大家痛快! 她心中有了底气,倒也不再怕萧南沂,直接朝景帝与皇后跪倒: “先前新昌公主设宴,臣女席上不过略饮几杯,便头晕目眩,神智尽失。臣女自幼读书明礼,女德女诫时刻谨记,若非遭人陷害,岂会作出这等令家族蒙羞之事!” “求陛下,皇后娘娘彻查此事,以证臣女清白。” 如今姜媛也不胡乱攀咬,只认定了是萧南沂害她。否则下给温念兮的药,如何会叫她中招。说到底,还是她信错了人,听信了萧南沂的话,有了今日之祸! 她不好过,萧南沂也别想独善其身。 顾辞也跟着附和,“求陛下彻查,还表妹清白,还新都候府的体面。” 萧南沂再想不到,姜媛得了失心疯,竟会咬上自己。 明明是她求自己帮她除掉温念兮,自己又从何处得知,她会与韩高杰做下苟且,且被一众人瞧见。 萧南沂本不将这件事当回事。 温念兮不过一个四品臣工的女儿,蝼蚁一般,毁了也就毁了,她并不在意。她心中爱慕姜郎,这才爱屋及乌,略抬抬手帮他妹妹。 可万万没想到,竟会引火烧身。 这件事根本经不得查。 秘药是她使人下的,筵席是她摆的,酒菜也是她宫里的人备下。 萧南沂一时冷汗涔涔,难道要她说这秘药是下给温念兮的,只是下人弄混了,才误给姜媛食下? 那只会更落了下乘。 她一时语塞,竟是百口莫辩。 景帝和陆皇后坐在高处,将萧南沂的摇摆神色都看在眼里,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 竟是连查也不用,她已不打自招。 但事关皇家颜面,总不好当众揭了皇室公主的脸皮。 陆皇后轻咳一声,端庄的面上满是心疼,示意身边的嬷嬷将人扶起,“好孩子,快起来。” “知道你受委屈了,再别跪在地上。入秋了,地上凉。” 姜媛被宫人扶起来,还有些懵懂,“娘娘相信臣女的话?知道臣女是无辜的对不对!” 她不明白,可这殿上的其他人,却是耳聪目明。 便是韩高杰,这会儿都品出味来。他也是新昌公主下药的受害者,同姜媛那疯婆子一样,失了清白体面的。 “舅舅,我不要娶她。” 他指着萧南沂,高声道,“这件事我最无辜,谁惹的祸谁背!” 萧南沂惨白着脸,不敢抬头看上首帝后的神色。 “我脖子上现在还有这疯婆子抠出的血印子。”韩高杰扬着脖颈,露出几道长至锁骨,翻皮露肉的血道,“我母亲定然不许这样凶横的人进门。” 韩高杰搬出长平长公主,景帝的嫡亲姐姐,倒让帝后一阵为难。长平在宗亲里是出了名的泼辣不讲理,若是硬给两人婚配,长平说不得要闹到宫里去。 何况,韩高杰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韩凛觑着帝后的脸色,适时开口,低声斥道,“高杰,不许无礼。” 韩高杰应是,父子俩一唱一和,韩高杰得意扬扬瞅了眼姜媛,在后者吃人的目光下,话锋一转: “可青天白日的,我与姜小姐搂抱在一处叫人看到,的确损了她的名节。不如这样,且让她与我家做妾,也好全了她的体面。” “韩高杰!” 姜媛怒吼一声,只觉得遭受奇耻大辱。她堂堂新都候府嫡出的女儿,竟被他轻贱至此! 她心中委屈愤怒已极,险要两眼泣血,不由看向顾辞。 满殿中她最信任依赖之人,她唯一的依靠。 “表哥……” 顾辞也正看着她。 那双平日里干净明亮的眼眸此刻却黑沉一片,他朝她轻笑一声,却叫姜媛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然后,她听到表哥清朗的声音,不紧不慢道,“韩世子的话,极是在理。” 第75章 风波总会过去 “姜媛当真要与韩世子做妾?” 念兮从顾辞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半日都未回神。韩高杰她前世也略有耳闻,人虽生得粗俗丑陋,风流习性却半点不少,素日里眠花卧柳,纳回来一屋子的妓子倌人,对妻子全无尊重。 韩高杰的妻子嫁进门没过多久,便已病逝,从此他更加肆无忌惮,整日里与姬妾厮混,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 念兮之所以知道这些,是慕表姐特意拿来劝她的成例。 那时她才失了孩子,心灰意冷,慕表姐劝她万事想开,“男子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自有温柔乡,解语花慰藉心肠。女子呢,若只一味消沉,熬坏了身子,除了父母亲长,再没有人会心疼。” 可念兮那时是头撞南墙,如何都想不开。直到死过一回,她才明白,爱惜自己,比什么都强。 顾辞握住念兮的手捂着。天气渐凉,念兮的手时常都是冰的,握在手里如同一块冷玉,润滑细腻。 他的手掌很大,并不如一般高门子弟养尊处优,手心里有薄茧,能整个将念兮的手包裹住。 “大约不会。新都侯府的门第摆在那儿,姜媛若是做妾,那新都侯府的其他女孩名声还要不要,以后怎么嫁人?” “那你当时那样说,不是平白得罪了新都侯?” 何况侯夫人,还是他的姨母。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染红了天,四处笼罩起金色的寂静。两人在夕阳垂暮下并肩。 念兮微微仰脸,见他正望着自己,咬了咬唇,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顾辞眉目舒展,一张脸在明霞的半边荣光下,愈发显得深邃,棱角分明,已有了男人成熟的沉稳。 “姜媛是不会为妾,可韩家父子不是傻的,只抓住这一点,届时两家自有一番扯皮。姜媛就算做了主母,就算门第显贵,在这样的情形下进门,也尊贵不到哪里去。” 念兮不由想起前世韩高杰的妻子,那个被韩高杰的姬妾磋磨致死的姑娘,如今改为姜媛,两个恶人互相折磨,倒也算功德一件。 念兮感慨,“六哥,你今日怎的如此高大俊朗?” “不许淘气。”顾辞笑,前一刻的深沉荡然无存,又变回青春蓬勃的模样。 “我是说真的。” 念兮水汪汪的杏眸亮晶晶地,“我竟然从来都没发现,顾六哥是这般足智多谋,神机妙算,玉树临风,美如冠玉……” 顾辞知道她在逗他,只含笑听着,心思却渐渐飘远。 他到底是不如裴俭有谋算。 那时他一心为念兮出气,却只想到姜媛一层,半点没想过新昌公主在背后起的作用。 可他想不到,裴俭桩桩件件都算到了。就连姜媛咬出新昌公主,怕都是裴俭刻意引导,在他的掌控之内。 今日殿上就算顾辞没有出现,他相信,裴俭也能替念兮将这口恶气出了。甚至若非有他,裴俭会做得更狠,更绝。 因为自他出现后,裴俭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想什么呢?”念兮见他心不在焉,佯怒道,“顾小六,回魂。” 顾辞回神,看着眼前软玉温香的芙蓉面,他自然不会告诉她关于裴俭的事,对于感情,他的私心叫他绝不允许与人分享。 “兄长从北境寄来一车皮货,我在想,你这样畏寒,冬日得多做几件大氅才好。” “北境,梁人那边有什么动静?” “兄长来信,一切都好。因事先摸清了北梁的底细,知己知彼,这一仗,定然叫北梁元气大伤,几十年难以恢复。届时,我父兄也就不必常年驻守,可以回京团圆了。” 顾辞信心满满,说起家人,更是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念兮很能理解他。父母亲情,总是人心底最难割舍的温柔。顾辞虽从未言明,可念兮感觉得到,他心中对两位兄长,多有愧疚。 北境,是整个顾家的责任与使命,是他的兄长们一力承担,才换来顾辞在京的锦绣繁华。 念兮忽略心底泛上的隐约不安。 正如顾辞所说,他的兄长们常年与梁人作战,再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敌人。 一切风波终会过去。 只等一场大胜,迎接春日到来。 …… 萧南夕再一次无功而返,垮着一张小脸,无精打采回到西苑。 念兮白日有些受凉,咳嗽几声,围场夜里气候更冷,顾辞赶在太阳落山前,已将她送回来。 “那你夜里住哪儿?” 顾辞指着行宫外星罗棋布的帷幔道,“大帐里一应都有,谢秋已收拾妥当。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带你围猎。” 是以念兮早早便回到住所,泡过一回汤浴,浑身毛孔舒张,连肌肤都泛出淡淡粉红颜色,见公主回来,忙问她去了何处。 萧南夕见到美人新浴,姿容娇妍,在对比自己,愈发垂头丧气,“你有顾辞就好了,不用管我。” 念兮如今与她熟了,知晓公主的性子。 萧南夕自幼养在深宫,淑妃娘娘对她爱重太过,公主因此过得十分寂寞孤单。 说起来,与前世的念兮倒有几分相似。 公主的那些异想天开,寻男人找乐子的话,都不过是她从话本上看到,以为能够排遣寂寞的方式。 可皇室环境复杂,淑妃荣宠不衰,公主就愈发难以自由。 念兮的心理年龄大出萧南夕不少,更将她当做妹妹看待,温声拉她坐下,问道,“怎么了?” 公主撅着嘴,闷闷不乐,“反正我又没人爱。” 念兮失笑,“谁说的?陛下,淑妃娘娘,茯苓,晏清还有我,大家都很爱你啊。” 萧南夕每日如同点卯一般,在围场找寻称心的男子,今日还多加了一回卯,却劳而无功。一想到回到宫中,又要面临死气沉沉的生活,心里就不由发急。 “这怎么能一样,父皇、母妃,还有茯苓晏清……” “晏清?” 念兮状似毫无所觉,追问道,“晏清怎么了?” 也不知怎的,萧南夕心头划过一丝怪异之感,但又很快消逝,摇头道,“没什么。” 念兮便不再多言。 这些日子,她看出晏清对公主的情愫,可两人身份云泥之差,当真生情,也难言好坏。 只不过公主心思单纯,又好奇想要体验情爱滋味,念兮只怕会被有心人抓住利用。毕竟少女的芳心,或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便能俘获。 感情的事,外人难以插手,今日她隐隐约约露个话头,只是给公主提供一个选择。 她见过晏清为救公主,奋不顾身的样子,其他不论,至少晏清对公主,绝对忠诚,永远不会背叛。 第76章 他记起那年心动的起点 裴俭双手负后,望着天边无尽夜空,背影凝沉,已立了有些时候。 白天在殿上,他明明已经想好对策,一步步引得姜媛与新昌公主反目,叫两人互相撕咬,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再人双双身败名裂。 他要的,绝不是如今这般温和的结果。 这些想要害念兮,他如何肯轻易放过。 可顾辞来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退却了。 在他的人生中,退却是最无用,最懦弱的事。人一旦产生退意,必然再无胜算可能。 对裴俭来说,退却,放弃,真的很难很难。 他从来都是一个百折不挠的人,生平唯一一次妥协,只有念兮。 只是有些晚了。 他领悟的太迟。 夜风有些凉,耳畔有风穿过帷帐的哗啦声响,大帐内却是一片宁静。忽地一声灯花爆开,然后天地都归于昏暗。 裴俭没有回头,静静体悟这一片孤独,仿佛自从念兮离开他,一个人静静的独处才是他的常态。 尽管他不想承认,可是在对待感情上,他不如顾辞体贴周到,他们夫妻那么多年,他甚至没有顾辞更了解她。所以重生后,他每次遇见她,她才总是开心快乐,一日比一日生动妩媚。 所以,今日殿上他才会退却。 孤月悬空。 夜间饮下的酒化作五味杂陈的情绪在胸腹内翻腾灼烧,裴俭固执地,一遍遍回忆着与念兮的过去。 他终于想起来,当年动心的起点。 崇明楼相识不久,温清珩时常邀请他去府上做客,每每他来,她也总会不期而至。 温父爱书,府里有一整间屋子做书房,里面书架林立,书籍海海,他去时总忍不住流连。 那回他在书房最里面寻一本古籍,听到她在外面问温清珩,“裴郎君呢?” 温清珩该给她指了方向。 然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踏入书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能听出她莲步轻移的轻快声响。 他听着她一排排书架找寻。 初时,脚步声缓慢,仿若少女羞敛的心事,渐渐地,脚步声加快,带着急切的盼望,然后越来越快—— 直到戛然而止。 因为他迈出一步,就站在最后一排拐角。她只要拐过弯,第一眼便能看到他。 可那日的少女有些莽撞,竟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她羞得满面通红,急忙退后两步,仰头时,纤细的脖颈线条婉转,语意喃喃,“裴郎君……” 她说,“我不知道你在此处。” 紧接着,外面传来温清珩的声音,“念儿,看到时章了吗?” 少女当场被拆穿,连脖颈都羞红了。 明媚春光透过纱窗,斑驳映照在她白净透粉的面庞上,窗前鸟鸣啾啾,空气中有细小粉尘浮动,书本墨香中,另有一股暗香隐隐。 他们都忘了回答温清珩的话。 裴俭只记得那双小鹿一般灵动妩媚的眼眸,穿着桃红的衣裙,在烂漫的春日里,冲他展颜微笑。 仿若心花也跟着她的笑容绽放,裴俭很难说清那一刻心底的感受。 只觉得世间美好,不过如此。 在那之后,他们一日日亲近起来。 是了,他也有过顾辞先前那般兴奋幸福的时候,心情总是愉悦,除了学业和她,心间再没有任何事情牵绊。 或许还有一点不同。 他没有顾辞地患得患失,因为念兮爱他,他一直知道,也深深沉醉其中。 于是他愈发上进,仿佛被什么催着,精神时刻紧绷,无比渴望出人头地,荣光加身。 明明念兮并非看重那些,明明她更喜欢“陪伴”,岳父岳母也对他极好,可他就是着急,追权逐利,最终迷失初心。 还记得他们新婚,一同参加宴请。是一位同僚的妻子受封诰命,场面很是隆重。 回程的路上,她靠在他臂弯,半阖着眼睛,对着渐浓的夜色道,“今日李夫人好生得意,席上人人都夸她夫君上进,夸李夫人命好。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便受封诰命了呢。” 她那时天真的可爱,“可那身诰命服好厚重,大热的天里,我看到李夫人后颈上热得全是汗。” 他好笑,捏捏她秀气的鼻头,“我怎么觉得你比李夫人命更好。” 她闻言坐起身,伸手端着他的下巴,认真思索片刻,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我夫君长得可比他夫君长得好看多了!” 裴俭大笑着将淘气的她搂进怀里,咬着她的耳垂轻声道,“我是说,你不用等到二十岁,也不用在大热天,就能受封诰命。” 她痴痴地笑起来。倒不是因为诰命,而是他正一下一下轻舐她的耳垂,她最怕痒了。 后来,念兮当真成了全京城人人羡慕的贵妇,随着他平步青云,她的诰命服饰也愈发隆重华丽。 可是,可是…… 裴俭神色凝重,望着深沉夜色。 在往后的那些孤单日子里,念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她一定不肯再相信,那时他说过她命好的话。 其实她早就后悔了吧? 后悔了,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选择过没有他的人生。 裴俭近乎贪婪的在回忆翻找,所有与念兮幸福快乐的瞬间。那些笑靥如花的时刻,那些曾经的美好的时光。可是想的越多,心底就越发萧索。 如果不曾见到太阳,他本可以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他的寂寞照得更加荒凉。 眼底的胀痛灼热,几乎叫他难以自持。在回忆汹涌的午夜,他放任自己的脆弱,随无人处肆虐。 “郎君,夜深了。” 身后传来侍从小心的提醒,裴俭轻应了一声。 片刻后,他转身,面容冷肃,沉稳清贵。他又变成那个心思缜密,前途无量的年轻权臣。 所有寂寥的心事,已被牢牢的压在心底。 他答应过念兮,不会再逼她迫她,而是用她喜欢的方式,继续爱她。 这一回,他再不会忘了。 第77章 公主和侍卫 顾辞送来的枣红马十分神骏,半日下来,便与念兮十分亲近,磨合良好,行停自如,善解人意。 念兮与顾辞从未分离过,又是彼此情浓的时候,顾辞愈发黏她。说是围场跑马,也不过爱侣间嬉戏笑闹的罢了。 昨日姜媛出事,众人隐约听闻新昌公主也牵扯其中,不约而同的,今日大家都各方打听消息,来围场的女眷更少。 萧南夕绕着冷清的围场跑了一圈,一阵无趣。又斜眼撇了撇念兮笑靥如花的模样,继而转头对顾辞怒目而视。 昨夜她的话一点没错,念兮有了顾辞,就一点也不管她了! 可是顾辞满心满眼都是念兮,对于公主仇恨嫉妒的眼神,半点也接受不到。倒是念兮留意到,打马过来,“公主,要不要一起围猎?” 萧南夕一口应下。 两人从开始便配合良好,这些日子已猎了不少小兽。是以无需侍卫帮忙,很快便射中一只小獾。 顾辞在一旁大声喝彩,念兮也喜笑颜开。 萧南夕知道,这两人都在尽心尽力的陪她。 她如今有点明白念兮为何会选顾辞了。 他们之间的默契太好,又都心善,即便对人好,也不露声色,不想叫人感到一丝为难。 可萧南夕还是有些不自在。 念儿已经陪了她许多天,顾辞才来,他们应该有许多话说。话本上说小别胜新婚,顾辞与念儿又是那般亲密无间。 她不想打扰他们。 于是她放下箭矢,朝念兮道,“我乏了,不想玩了。” 念兮对于公主的想一出是一出,早已司空见惯,笑着点头,“那午膳时我去寻你。” 萧南夕摆摆手,打马走出围场。 晏清一直跟随在侧,见小公主下了马,有些意兴阑珊,问道:“公主怎么不继续玩了?” 萧南夕气呼呼转身。 却见日光从男人背后照下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恰好落在她的脚下。 他背着光,萧南夕看不清他的脸。又像是从没注意过他的长相,从小到大,他就是她的影子,跟随她,保护她,无声无息。 唯有一回,她胯下的马失控,他冲出来,护她在身下。那样危急的时刻,她搂着他劲瘦的腰肢,心里却无比安宁。 萧南夕不由向前迈了一步,想要仔细看清晏清的脸。他生得一双狭长凤眼,看人时天生带着三分孤傲,常年不苟言笑,薄唇挺鼻,冷厉俊朗。 竟是比之前萧南夕相看得那些侍卫,要出色得多。 萧南夕从未意识到,晏清生得这般好看,一时竟呆住了。 晏清不知小公主今日是怎么了,盯着他看个不住。可他耐心好得出奇,面无表情,任由她打量。 目光也顺势落在小公主脸上。阳光下,他看到今晨小公主唇上新涂的口脂,红殷殷的,漂亮的唇瓣微微抿着,沾了露水的花瓣似的润。 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开。 主仆两便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的过了好一会儿,路过的宫人见到,虽觉奇怪,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萧南夕的心情不知为何,又好了起来,她转过身,继续往回走,声音清脆悦耳,“围场不好玩,我要回去看我的话本子。” 秋高气爽,古色苍茏。 萧南夕与晏清一前一后,天真活泼的小公主和高大沉默的侍卫,走在行宫古朴肃穆的大道上,天穹地阔,倒有种别样的和谐与期盼。 …… 裴俭第二日一早便已返回京城。 顾辞虽与同僚换值,可时间毕竟有限,陪了念兮两日,也回了京去。 御驾在曲左比预期多停留五日,在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启程。一路旌旗飞扬,仪容盛大,声威庄重,同来时一样,玉骢骏马、香车宝鞍,队列浩浩荡荡的回宫。 值得一提的是,姜媛与韩世子的事情发生后,新昌公主再未出现于人前,据说早早便被遣送回京去了。 倒是新都侯夫妇来接姜媛时,与安靖侯韩凛在御前大吵一架,还险些动手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亏得皇后娘娘出面调停,韩凛才捏着鼻子,勉强同意姜媛以正妻身份进门,两家择日完婚。 这些都与顾辞所料不差,念兮便不再多加关注。这回秋狝,来回出行合在一处,竟有小一月的时间,她甚是想念父母兄长,归途路上,目盼心思。 回府后,李氏早已安顿好一桌念兮爱吃的菜,一家人坐在一处,自有一番别情叙叙。 她讲围场见闻,说起如何围猎小兽,声情并茂,父母也跟着鼓掌叫好;又说起头一次品尝塞外进献的烈酒,辛辣刺激的她整整一顿饭舌根都是麻的,家人便跟着一起笑;还有曲左风光,落日余晖…… 一顿晚膳,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 念兮只觉得身心满足。 等她回到卧室,倒头睡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由衷喟叹道,“还是家中好。” 兰芝正拿了衣物进来,闻言笑道,“小姐睡好了?夫人吩咐,小姐舟车劳顿,疲乏得很,谁都不准打扰。平阳侯世子夫人一早就遣了人来,都被婢子们打发了。” “慕表姐?” 念兮笑着起身,去净室洗漱好了,坐在妆台前,这才对杏月笑道,“怕是听说了新昌公主的事,着急等着我去讲呢。” “梳个简单的发髻就好。” 杏月应是,双手灵活地梳着念兮的一头如雾青丝,“世子夫人必然是想小姐了。” 念兮笑而不语。 等她慢吞吞理好妆,与母亲一道用了午膳,这才晃悠悠坐车到了“浮生半盏”。 王慕宜早早侯在此处。 果不其然,寒暄两句,王慕宜直奔主题,问道,“姜媛怎么会突然嫁给韩高杰?两家前日已下完小定,只等着下月初成亲。还有新昌公主,十日前被遣送回京,据说是禁足了。” “不仅如此,新都侯府还传出风声,他家二郎突染恶疾,重病不起,不堪为新昌良配,且要上奏退婚呢。” 不愧是慕表姐,竟什么都打听出来了。 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围场究竟发生了何事?” 念兮慢悠悠喝完一碗杏仁酪,她改良过的杏仁酪,虽不如范记那般浓郁,但加入茇汁后胜在清爽,也别有一番风味。 见慕表姐一脸求知若渴,她将清宫那日的事说了。 王慕宜拧眉听着。听到关键处,鼻子眼睛都皱到一处,等终于说到念兮脱险,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活该!” “姜媛与新昌就是咎由自取。要我说,这下场都是轻的!同是女子,也不见她们在男人身上使坏?非要害女子!” “一个一个脑子都在想什么?” “还不如学学许宛歆呢!” 念兮已许久没关注过这个人,此时蓦然从慕表姐口中听说,还有些突然。 前一阵许宛歆来得频繁,每次见面对她也十分亲热。不过念兮因着前世之故,对她的示好,总有些不自在。 后来许是见她冷淡,许宛歆便也不再靠近。 “许小姐,她怎么了?” 第78章 她的心上人,是眼前人 “还能怎么,想通了呗。” 王慕宜说着又摇摇头,“也不算想通。否则怎么给自己寻了那么一个货色。” 念兮被她说得云里雾里,问道,“什么意思?” “这小一个月时间,你不是在围场么。有一日她来咱们茶铺,吃过茶点饮子,竟有一位郎君侯在店外接她。” 如今“浮生半盏”也算是京中有名的茶饮铺子,且招待的又是女眷,因而愈发瞩目。 时下风气开放,有那等纨绔子弟闲来无事,专爱附庸风雅,“浮生半盏”是小姐们消遣玩乐的场所,他们便专等在楼下,好叫小姐们出来后看到自己的诚意。 方才念兮来时,铺子门口便停了好几辆王孙公子的马车。 “她在京中素有才名,人又生得娇弱美丽,有人等在店外,有什么稀奇?” “有人等她自然不算什么新鲜事,可奇就奇在那日她竟进了邢郎君的马车。且这段日子,时常有人看到他们同行游乐。” 念兮微微吃惊,“许宛歆她不是对裴俭痴心一片?” 怎会与前世大不相同。 念兮十八岁那年嫁予裴俭,许宛歆还闹出跳湖殉情的戏码,为何今生就能轻易移情? “所以才叫稀奇。且那位郎君呀——” 王慕宜满是不屑,啧啧叹道,“家世门第、品行样貌个个不顶出色,眠花卧柳倒是风月头首。” “便是韩高杰与他相比,都称得上是乖觉了。” 念兮心中疑惑,“那她看上那位郎君什么?” 裴俭做夫君虽不叫人称心,可品性样貌,即便是念兮,也难以违心说一句不好。 “谁知道呢?” 王慕宜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色,无所谓道,“或许是自暴自弃?裴俭那样疏冷的性子,哪里有成日在女人堆里厮混的邢远懂得讨人欢心。” “总归是她自己喜欢,别人可勉强不了。” “今日天气太坏,眼看要落雨,又冷得厉害,大约也无人再来。不如咱们早些关门,去珍宝阁看看新上的首饰……” 王慕宜话音未落,便见一辆华丽的宝马香车停在门口。一身着缃色锦袍的郎君自马车上下来,紧接着,他伸手,小心地将一位弱质纤纤的女子从马车上扶下。 这女子正是许宛歆。 念兮与王慕宜对视一眼,当真是不能背后说人。 这时店里也没什么客人,她们又成日里在京中大小宴席上碰面,两人只好转出,与许惋惜打声招呼。 许宛歆仍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婉约姿态,不过脸颊罕见地泛着红晕,娇唇殷红,头发也略有些松散,使她整个人都平添了两分妩媚神采。一见到念兮与王慕宜,难得露出吃惊羞赧的姿态。 细声道,“途经西市,一时想念这里的桂花浆水,这才来了。” 念兮与王慕宜都是经事的,只看许宛歆的形容,便知方才马车里的亲热。她们对视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将人请进厢房。 许宛歆却推却道,“还有人……在外头等我,我带两份便走。” 念兮也不再多言,自去叫厨下安排。一边听慕表姐与许宛歆寒暄,“这天眼看就要落雨,许小姐是准备回府去?” 许宛歆笑着摇头,“不回去,等下要去听戏。” “许小姐爱听戏?” “王姐姐叫我婉儿便好。原先也不怎么爱听,不过他……喜欢,这些日子听下来,倒品出有几分趣味。” 王慕宜意味深长的笑,“爱屋及乌,我懂得。” 许宛歆耳根都红了,却也并未反驳,这当儿侍女盛上桂花浆水,许宛歆接过食盒,轻声道一句“少陪”,迫不及待往外走了。 等那辆招摇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角,王慕宜才感慨道,“当真是个痴儿。那时她爱慕裴俭,弄得满京皆知,我还觉得此女颇有心机。如今看来,她竟是个爱上了便全然不顾的个性。” “可那位邢远郎君,家里姬妾成群,外面更是粉头相好无数,她这般柔弱的性子,将来可有得苦头吃。” 王慕宜回头,见念兮还看着街角的方向出神,呆愣愣的,不由戳她一下,笑道,“你怎么了?” 念兮回神,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马车怪招摇的。” “可是呢~” 王慕宜深以为然,“生怕不知道是两人出街一样,这一阵惹来不少流言。茶楼酒肆里,没少被人议论。” 念兮闻言不再说话。却蓦地记起前世,许宛歆毅然决然嫁给一个身患痨病的公子,所有人都不能理解,许母更是为此哭坏了身子,都没能叫她回心转意。 那时的情形,与今日重叠…… 念兮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 她不愿相信,一个人做事竟能决绝到这种程度,以身入局,就为了换取另一个人心中的爱怜? 究竟是怎样炽烈的感情,才能叫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做到这一步? 今生大约是因她的缘故,裴俭对许宛歆多有疏远,所以,许宛歆便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不堪的男人,还这般招摇过市。 接下来呢? 她会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因识人不清,被浪子所伤。 可她是那样情深意重的女子,定然会博得众人的同情与怜悯。 不,许宛歆不需要旁人的同情与注目,从始至终,她要的或许都只有裴俭的回眸。 一股冷意从背后流窜到四肢百骸,念兮忽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别在窗边站着了,”王慕宜瞥见念兮脸色苍白,将她拉回几案前坐下,倒了杯热茶递给她,“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没什么。”念兮握着茶盏,半晌,才觉得四肢百骸慢慢有了温度,“只是有些担忧许小姐的痴心被辜负。” “别操心了,许宛歆必然知道自己要什么。咱们外人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念兮木然点点头。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人比许宛歆更懂得,自己要什么了。 “看来今日珍宝阁是去不成了,”王慕宜忽指着窗外笑起来,“比起邢远,顾郎君才是一等一的好呢。还是我们念儿有眼光。” 念兮抬头,顾辞与她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心头的阴霾就这样驱散。 无论许宛歆是怎样一个人,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人间烟火,白茶清欢,她的心上人,是眼前人。 第79章 一个属于男人的幽深火热的眼神 天色阴沉,秋风萧萧,叶子盘旋落下,天将落雨。 顾辞也跟着上了马车。他自然的握住念兮的手,柔声道,“你穿的这样厚,怎得手还是凉的?” 他的大手永远温暖而干燥。 念兮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不过每年抱手炉的时候总比别人长一些。可顾辞总是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念兮看他如今还穿着单衣,一身靛蓝右衽窄袖长袍,腰间系条雕花板带扣金带銙,愈发显得挺拔风流,眉目如画。 反观自己,穿了夹衣不说,身上还披了披风,人不如从前轻盈,倒显得有些笨重。难怪方才上马车,他要扶自己! 念兮忽然半抬起身子,用手直接贴上他后颈。 她就不信他不冷! 念兮用这招对付哥哥温清珩,百试百灵,回回都冻的他一个激灵。 可顾辞偏生不怕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还有空嘲笑她,“这样半坐着不难受?” 念兮气鼓鼓收回手,顾辞比她更快一步,握住她的手往怀里取暖。 胸膛里热气腾腾,或许是年轻的缘故,他总是炽热如火。 顾辞如今胆子愈发大了,竟还在调侃她,“瞧瞧这小嘴,都能挂油瓶了。” 念兮乜他一眼,抿紧小嘴,在他怀里的那只手便往肉上掐去。两人时常笑闹,念兮也“欺负”他多回了,她力气本就不大,何况也没怎么使劲。 可顾辞却忽然极重地喘息一声。 念兮只当自己弄疼了他。 抬头去看,第一眼,却只看到他微仰的头和上下滚动的喉结。念兮头一次注意到,他喉结旁,长着一颗小痣,随着轻轻滑动,锋利而惑人。 她的手还贴着他的胸膛,虽隔着中衣,但轻薄衣衫下,胸膛的轮廓,她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触摸着,恍惚间,有什么在她的掌心绽放。 他是那样干净,蓬勃而又青春。 鬼使神差的,她的手像是有自主意识,轻抚过他的胸膛,往下一点,是一块一块壁垒分明的肌肉,每一块都是紧绷的,坚硬的,蕴含着无穷力量的…… 念兮心里数过六,还要继续往下划,却被握住了手腕。 她不禁仰头,正对上他垂下的眼眸。 他有一双漂亮的凤眼,眼尾略微上翘,睫毛很密,往日里总是明亮又耀眼,可今日不同,仿佛眼底埋了暗火,只要一点点引子,点点火星就能聚作一团,涌出滔天热浪。 可一眼望过去,又只是黑漆漆的。 车厢晦暗,他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静静的,看着她。 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男人的眼神。 露骨的,狂热的。 念兮像是被烫到,慌忙错开了眼神。才发现那只阻止她往下划的手,不知何时也放开了…… 她将手抽出来,人朝后往车厢内壁靠去。 顾辞身子前倾,双手放在膝上,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外面落起了雨,雨水混着风声拍打在车窗上,车厢内,却有种道不明的旖旎流淌。 半晌,顾辞倾身,伸手到念兮面前,念兮将自己的手覆上去,他重新包裹住,替她捂着。 “我父亲不日就要回京。” 念兮暗舒了口气。 她此刻脸颊热得冒烟,不确定自己的手是否还是冰凉,因为他的掌心,是那般炙热滚烫。 “太好了,六哥的冠礼,有父亲亲自加冠了!” 念兮不敢再招惹他,尽量说些正经的话题,“到时候,顾府一定很热闹。” 顾辞嗯了一声,倒有些心不在焉。把玩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摩挲,念兮其实不怎么怕痒,可他抚的动作太轻,像是羽毛刮过,激起心头的一阵痒意。 念兮要将手抽出来,顾辞握住不许。 “拿去拿去,送与你了。” 旖旎缠绵的气氛犹在,怕再度难以收场,念兮索性耍赖道。 顾辞顺势,托着她的手凑到唇边一吻,“那可说好了,这双手是我的了。” 念兮圆睁着一双杏眼,“你,你变态呀。” 顾辞破功,大笑起来,“小滑头,你怕什么?” 念兮见他此刻眼神终于恢复几分清明,这才笑道,“怕你忍不住吃了我。” 那样乌沉沉的眼神,侵略性太强。 说者无心,可这话落在顾辞耳中,总带着几分绮思。他怕吓到她,不敢叫她窥见那些厚重的情思,于是转移话题道: “初见你那日,你上前,伸手拂过我肩上的落花。那时我好心动,不好一直看你,只能盯着你垂下的手——” 念兮的手,修长嫩白,十指纤纤,如同最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玉质温润,从来都叫顾辞爱不释手。 是以她方才无意间抚捏他的胸膛,才叫他反应那么大。 “那时我就想,若是有朝一日能握一握这手,便是再满足没有的事了。” 念兮也忆起那时的情景。 她才重生回来,满心萧索,去曲水只是为了避开裴俭,没想到会遇到顾辞,竟还主动给他拂去肩头落花。 念兮脸有些红,她不肯承认自己的主动,“你记错了!” 顾辞笑着点头,“是,是,眼看着要长一岁,记性确实大不如前。” 他又在逗她,念兮不肯认输,想要扳回一局,“是你先上前来,要给我放风筝的!” “我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可怜孩子,半日了竟连风筝都飞不起来。” “顾小六!” “是我,是我居心不良——” 念兮如此鲜活,眉眼灵动,嗔痴随心,顾辞一时笑得不行。 “是我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只等一个良机,便要一举,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他前面说得无比凶狠,到了最后,却急落直下,又变得温柔无比。 念兮也是一阵好笑,嗔道,“顾小六,你学坏了!” 顾辞笑着抚抚她的头。 是的,他学坏了。 而且,他还可以更坏。 等到父亲回来,冠礼那日,他要亲自求娶她。 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外在其他一切,只有他们两个。 只论真心。 他会给念兮一个独一无二的承诺,在他及冠的那一日,成为男人的那一日。 第80章 裴俭也是渣男 一场秋雨过后,天愈发冷了。 念兮懒怠出门,许多宴请都推掉了,只隔两日会去“浮生半盏”看一看。 而几乎每一次,她都能看到或听到关于许宛歆与邢远的事。 就比如现在,都转运使曹家小姐对身边的小姐妹道,“那日我无意间看到许小姐一个人在偷偷抹泪,两个眼睛红红的,好生可怜。” “她本是躲起来偷偷地哭,没想到会撞见我,一时又尴尬又难过。她身子那般纤弱,我都怕她被风吹倒了。” “可是呢,”刘府尹家的小姐也跟着道,“我听哥哥说,那位刑郎君,如今正捧着教坊司一位叫卿玉的娘子,日日流连,且不得空呢。不见那辆招摇的香车,这些日子都无影踪了吗?” 有人惊叹,“许小姐那般品貌,他竟都厌倦了?这样快的吗?!” 可见在众人心中,邢远风流滥情,玩弄甚至抛弃许宛歆,早是板上钉钉的事,唯一不确定的只是时间问题。 “许小姐好可怜。那样痴情的人,先有裴俭,后有邢远,一再被辜负。” 有人迟疑,“可是裴郎君他……并不像邢郎君那般花心,玩弄女子感情。” “他比邢郎君更可恨哩!”立时便有人跳出来反对,“若是无心,为何不早些与许小姐言明,叫她痴恋苦等数年,耽误多少青春!” “如今他一朝得势,前途无量,便放话将人羞辱,说不得许小姐便是受了他的刺激,这才行差踏错,误入邢郎君的贼船!” 众女纷纷沉默点头,一时心中更觉那位温柔纤弱的许小姐可怜。 念兮有心想说两句,可许宛歆痴恋裴俭是事实,裴俭对此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更是事实。 无论许宛歆人品怎么样,裴俭于此事上,做法同样叫人鄙薄。倘若前世裴俭早些言明与许表妹的牵扯,她就不会一头扎进去,成了尴尬的第三个人。 念兮闭口不言,只招呼侍女将茶点饮子奉上。 “这满京城的闺秀,要我说,只一人最耳聪目明!”见众人情绪低迷,曹西棠扬声说道。 “浮生半盏”如今经营得很不错,不少夫人、小姐都会选在此地小聚消遣。大小包房供不应求,经常要提前预定。 今日便是曹西棠设的小宴。 念兮这大半年也交了不少挚友,此时见曹西棠瞥她,便知道要拿她打趣。 果不其然—— 曹西棠指着念兮笑道,“某个人才来京城,便眼疾手快,将咱们京中最出色的儿郎收入怀中。” 曹西棠与慕表姐很像,都是最心直口快的性子。 念兮被她打趣得脸红,却强撑着脸面道,“是他咬着直钩自己上来的。” “是是是,你最有魅力了,哪里用放饵料,亲自钓啊~” 念兮说错了话,被曹西棠接连打趣,一时羞窘得厉害,众女愈发笑作一团。 正笑闹间,刘盼儿突然指着楼下惊呼道,“快看,那是不是邢郎君的马车?” 众女才说过许宛歆,此时都朝着楼下街市看去。一辆织锦车盖,软烟车帘,镶金嵌宝的窗牖被淡色绉纱遮挡,车头一只金铛,发出不断的叮叮悦耳之声的马车一路行来,引来路人围观。 正是邢远那辆招摇的马车。 众女面面相觑,猜测此时车里是不是坐着许宛歆,很快便得到验证。 马车停下,许宛歆和另一位少女从车里下来。 “是她堂妹许善芳。” 许宛歆一脸甜蜜,可许善芳的脸上,却连敷衍的笑都快挂不住,甫从车上下来,便头也不回往铺子里来了。 倒是许宛歆,又与邢远说了好一阵话,一直看着邢远上马走了,马车消失在街角,这才施施然转过身去。 众女沉默。想到方才为许宛歆的事打抱不平,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她们不知,许宛歆却知晓。听说这里有聚会,便与堂妹过来照面。 满脸幸福神采,毫不遮掩。 有人问道,“方才瞧见楼下一辆马车眼熟,正想着,就见你来了。” 许宛歆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是邢郎君,听说我想喝饮子,特意送我与堂妹来的。” 有人阴阳怪气,“他对你倒好。” 许宛歆却似毫无所觉,羞赧点头,“是呢,他总是贴心,记着我的喜好。” 怕他不单单只记着你一人的喜好,众女默契对视一眼。 又有好事者问邢远如何好,许宛歆都含羞带怯地一一答了,一时倒说得热闹。 正说着,王慕宜从外头进来,兀自笑开,“在门外我便听到此处热闹,说什么好事呢?” 慕表姐府中有事,原先与念兮说好今日是不来了,谁知她又来了。 “我这里也有一桩好事要说!” 王慕宜生来便是热闹喜庆的性子,她一进来,气氛更加热烈。 有人跟她解释,“正说婉儿的好事呢。” 王慕宜一进来便看到众人中间的许宛歆,正笑靥如花说着什么。她也懒得去听那些脑子不正常的情感故事,便略过此节,看向角落的念兮: “镇国公昨日才回京,今日边关便传来大捷的消息,镇国公府的两位大将军,青出于蓝,剿灭北梁一营的敌军骑兵!” 她一口气说完,满脸都是喜色。 王慕宜口中的大将军,便是顾辞两位兄长。 镇国公府又立大功! 众女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转头看向一旁的念兮,连声说着恭喜。 顾辞虽不像邢远那般高调,可他对念兮的真心,但凡生了眼睛便能看到。有念兮在,顾辞的眼里心里,就只看得到她一个。 不像邢远,眼神轻浮不说,还时常乱瞟,惹人生厌。 顾辞与念兮,郎才女貌,是众人心中默认的一对璧人。 曹西棠率先笑道,“好你个念兮,这般沉得住气,好事竟半点不说。” 念兮只知道镇国公昨日回京,顾辞这两日都会早早回府去,至于边关大捷的事,倒是半点不知。 此时被众女围住打趣,她心中高兴,更多是为避开命运的庆幸,因而不由笑道,“是我的不是。今日的一切开销,都由我来付。” 王慕宜也笑,指着念兮摇头,“瞧瞧她底气多足,可这店里还有我的一半呢。” 众女又是一阵笑闹。 许宛歆面色微沉,轻轻咬了咬下唇,又很快温婉如初,跟着其他人一起打趣念兮。 唯有她身旁的堂妹许善芳,看着她变脸,轻嗤了一声,满眼都是讽刺。 第81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眼看着念兮被众星捧月,笑靥如花,许宛歆不由心中冷笑。 温念兮究竟有什么值得旁人喜欢呢? 肤浅的美貌? 愚蠢的个性? 还是会些厨娘的手艺,有两样拿得出手的饮子? 对于温念兮,她是不屑的,同时,又怀着深深的妒意。 这些恶意最初是来自天性。 在温念兮没来京城之前,她一向是众人的焦点,因她才女的名头,婉约美丽的容颜,大家总是赞美、关注她良多。 可温念兮一来,便抢走了属于她的风采。 但若仅仅是这样,还不足叫人厌憎。 只是表哥…… 温念兮抢走了裴俭的所有目光。 许多次,在“浮生半盏”门口,顾辞等在对向的街道,温念兮脚步轻快的奔向他时,他们都不知道,裴俭正站在隐秘的角落,沉默地看着温念兮远去的背影,久久不动。 许宛歆从前不懂,苦肉计不使在正主面前有什么用? 一腔深情演给空气能做什么? 后来她便懂了。 裴俭不是不想,他是不敢。 他怕温念兮烦他,他怕打扰她,可又禁不住想她,所以才一个人悄悄得来,又悄悄的走。 裴俭所有的寂寞萧索,只有许宛歆一个人看到。 她简直要落泪。 她那冷心冷情的表哥,有朝一日,会用情至此。 他竟是个痴情种。 同时,她又高兴的发狂。 她得不到的爱,表哥又怎么能轻易圆满呢?最好饱尝心酸滋味,叫他知道爱而不得的苦楚才好。 明明,最该相伴一生的,是他们才对呀。 于是她愈要带着邢远招摇。 滥情公子如何,眠花卧柳又如何,她总是单纯懵懂,她总是听表哥的话。是表哥叫她早觅郎君,她才会掉入浪荡子的陷阱…… 她注定要被伤害。 表哥对她没有心,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那样柔软懦弱的人,等到她被伤透心肝时,她会赢得他的同情与怜惜。 毕竟,她可是裴俭母亲生前最爱的女孩了。 表哥不会不管她的。 只要能让她靠近他,不再是这样疏远的距离,攻心而已,她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表哥如今也有了弱点和软肋,再也不是铜墙铁壁一块了。 没有人比她更擅长做这样的事了。 她绝不会放弃。 想到这一点,许宛歆又重新振作起来。 看着被人围在中间,笑容明媚的温念兮,她面上露出甜美的微笑:你且再多得意些时刻,等我征服了表哥,再来对付你不迟。 …… 珍宝阁,念兮与王慕宜在挑首饰。 天一日比一日冷,妆奁里那些轻巧的首饰,已失了新鲜,也有些压不住厚重的夹衣。王慕宜早几日便想来珍宝阁添几样首饰,奈何一直不得空,今日才与念兮抽出闲来。 “这京里人人都长了一双利眼。” 王慕宜拿起一支点翠镶宝石凤鸟花卉纹钗在头上比画,一边感慨,“北境捷报一传开,镇国公府烈火烹油,权势滔滔,便是咱们这小庙,都有人上赶着来烧灶。我托你的福,也沾了回光。” 念兮知晓慕表姐在说什么。 这两日镇国公府门前车马填门,全是前去拜谒恭贺之人,挤得水泄不通。可不知为何,镇国公府大门紧闭,对外只说公爷一路回京乏累,避不见客。 这些人赶不上热灶,只能另辟蹊径。知晓念兮与顾辞关系匪浅的,便赶着来“浮生半盏”捧场。 如今店里包厢的排期,都已排到明年开春。 念兮能明显感觉到,自镇国公回京后,那些夫人、小姐见到她,比从前更热情亲切得多。 只因陛下金口玉言,称镇国公顾承业是大景的战神,镇国公府的儿郎们精忠报国,骁勇无匹。 又封顾承业太师衔,加封河内附庸之地。 顾氏子弟,皆有赏赐。 镇国公府满门荣光,声势威赫,直达巅峰。 便是平头百姓说起顾家,那也是尊崇备至。 只因北梁铁骑凶悍,兵强马壮。 早年高祖曾聚集30万兵力,在白登山与北梁决一死战,可惜大败,高祖因此役受伤病故。北梁单于更是写信羞辱太后,欲召太后去北梁侍寝,借此侮辱景朝。 大景初期国力不胜,遇此挑衅,只能忍气吞声,送上金银财帛无数,几十年间更有不少公主被迫去草原和亲。 可以说整个大景,都在等这一场百年的胜利。 而今顾家两位将军歼灭梁军一营骑兵的捷报,无疑是胜利号角的前奏。 这些日子,不光念兮,举凡与顾氏沾亲带故,都受到不少追捧。 念兮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拿起一对云形金累丝镶宝石掩鬓问慕表姐,“这对好看吗?” 王慕宜嗯了一声,“贵气倒是贵气,就是稍有些老气。” “送母亲和姨母正好,两人一人一个,她们定然欢喜。” “可是挣了银子呢。”王慕宜笑起来,“不成,你再帮我瞧个好的,否则你将这掩鬓送与我娘,等我下次回去,她定然要骂我没良心。” 念兮慢吞吞道,“姨母这话,倒也说的没错。” 王慕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骂念兮刁钻,两人笑闹一会儿,到底又挑了一对羊脂玉手镯。 想到家中还有婆婆小姑,王慕宜准备再随意挑选两件,忽惊奇道,“前一阵我来,这耳饰便没什么花样,怎么过了这么久,来来回回还是这两个样子? 珍宝阁是京中最大的首饰铺子,二楼有专门招待女客的隔间,每间都有一位女侍,侍奉在侧。 女侍闻言抱歉道,“近来店里有位贵宾,专爱耳饰,鄙店出了不少新花样,都被他买走了。” 王慕宜更惊讶了,“全买走了?” 女侍点头,“是的,全买走了。” “这得有多喜欢耳饰。”王慕宜与念兮对视一眼,心中愈发好奇,“夫人还是小姐?多大年纪?” 会不会是她认识的哪个贵妇人? 女侍摇摇头,“抱歉夫人,客人的私事,主家不允许婢子们向外透露。” 王慕宜也不是那等难为人的性子,闻言不再追问,转而看起手串、戒子一类。 “对了,最近怎么没见顾辞?他素日里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这两日怎么他倒是少来了?” 念兮也不知道。 自镇国公回来,顾辞似乎变得很忙。 这期间除了让侍从谢秋捎来两句话,人一直未露面。 以他的性格,实是不合常理。 顾辞的黏人,没人比念兮更了解。 不知道为何,她最近心中总是惴惴,夜里也睡不安宁。 却不敢跟旁人说,只是心里愈发没有着落。 “约是府中有事吧。” 王慕宜见念兮脸上神情,试探问道,“你们吵架了?” 按照顾辞平日做派,此刻该侯在珍宝阁外面等了,居然几日都不露面,太稀奇了! 念兮不想叫慕表姐跟着担心,笑道,“我们从来不吵架。” 王慕宜乜她一眼,恨恨道,“我就不该多这句嘴。” 念兮面上笑着,心底却还是不安。 翌日一早,顾辞休沐,倒是照常往温府来了。只与念兮说了几句话,便急着回去。 念兮问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顾辞含笑道,“一切都好。只是父亲回来,杂事良多,是以这些日子都没空陪你。” 念兮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柔声道,“我有‘浮生半盏’,那里人来人往,每日总不会寂寞。倒是你,像是几日都没睡好似得,叫人不放心。” 顾辞听着她温声细语,心中更是柔情满溢,抚了抚她的头,安慰道,“是朝堂的一些事……不过别担心,我父兄经历这些多回了,没事的。” 他不肯说,念兮也不好一直追问。只仰头含笑道,“那日听慕表姐说樊楼新出了锅子,很好吃,她请我都没应,特意等着你一起呢。” 顾辞这两日诸事缠身,心头总是沉甸甸的。 只有在念兮身边的这一时片刻,看着她柔美笑颜,听着耳畔的软语温声,就连呼吸都是甜的,笑着应道,“好,明日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吃锅子。” 然而隔日,顾辞只派了谢秋传话,他却因故失约了。 念兮有些担忧,将王婆子招来问话。 第82章 裴俭送来的礼物 “他如今,还来角门处吗?” 念兮仔细想过,关于前世北境那一战,没有人会比裴俭更了解。 但重生以来,她从未想过再与裴俭有任何瓜葛,以至于此刻想要找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王婆子抬头偷偷觑着大小姐的脸色,心中暗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口中恭敬道,“三五不时,总会来一趟。” 念兮闻言一怔。 她其实并不报什么希望。 裴俭是个身有傲骨的人,那时她话说的那样绝,他该是不会再来了。原已想着人去裴俭府上请他一叙,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来角门。 王婆子在内宅摸爬滚打几十年,揣度人心的本事倒有一些,是以不等念兮开口,已继续说道: “即便小姐去秋狝那会儿,他仍是照旧来。每次来时天色也晚了,奴婢瞧着像是才下衙的光景。裴郎君谨慎,没被什么人瞧见过。也不多纠缠,只略站一站,放下盒子便走了。” 念兮问:“什么盒子?” 王婆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四方梨花木盒子,呈递上去,“奴婢带了一个来,小姐一看便知。” 念兮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副金穿琥珀耳环。 做工精致细腻,是念兮见到便会喜欢的款式。 她想起那日在珍宝阁,慕表姐与女侍的对话,不禁牵动心肠,“很多吗?” “裴郎君来,总是不空手的。” “皆是耳环?” 念兮这话问的直接,王婆子不敢说她没看过,只能应是,“也不光是耳环,不拘是耳坠、耳珰,各类宝石、珍珠,金银材质,各式各类的款式。” 她说着跪倒在地,“奴婢不敢贪墨,每一副耳饰都好生收着。只是大小姐不许奴婢说裴郎君的事,这才一直放在奴婢那。今日听您传唤,便带了一副过来给您过目。” 念兮知晓王婆子为人,并不多说,叫她将东西取来,又赏了她一吊钱,“等他下次来,你来报我。” 王婆子惊喜又纳闷,以为裴俭守得云开见月明,终是将顾郎君的墙角撬松动了,立时应下。 等她走后,念兮看着一案头的耳饰,一时有些怅然。 那时,她还不知裴俭对许表妹有情,只当她与裴俭成亲是两情相悦。她心疼裴俭幼时便没了双亲,一心想要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两个人里她总是主动,因为从小到大,她有许多的爱,很愿意全部拿出来,弥补他的缺失。 年少贪欢,床榻上他勇猛贪恋,每每喜欢舔舐她的耳垂,看着她浑身战栗,情动不已。 念兮以为这是一个沉稳寡言的男人,对于爱的表达。 可惜不是。 男人的爱有许多种,但心只有一颗。 裴俭的心从来不在她的身上。 所以他任由流言侵蚀,也要将新寡的表妹接回府上,还要将许宛歆的孩子给她做嫡子。 怨吗? 其实心里一直是有怨的。 明明彼此情浓时,他也说过海誓山盟,与她保证过携手白头。 可为什么要因为另一个女子,一次又一次踩踏她的真心? 直到身死的那一刻,她才突然醒悟,感叹自己的愚蠢,这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她去爱。 爱人先爱己。 这辈子,她再也不会犯傻。 两个丫鬟也被这琳琅满目的耳饰震惊到,喃喃道,“这样多的样式,小姐要戴到什么时候去?” 比起兰芝,杏月是个有成算的,觑着念兮的脸色问,“小姐喜欢哪一副?婢子给您试戴一下?” 念兮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都收进第三层的柜子里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第三层柜子意味着这些华丽精美的耳饰将永不见天日,只是收进角落里招灰。 大小姐一个也不喜欢。 两个侍女应声,将耳饰全都收拾起来。 可巧当天王婆子便来回报,裴俭来了。 念兮去时,见他手里正握着一个珍宝阁的盒子。 见到她,裴俭低低笑了一声,“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你竟肯来见我。 第83章 念兮,别把我想得那样不堪 裴俭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语气很高兴,“送你的礼物。” 念兮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接,平静道,“顾辞送我了许多,我不需要。” 裴俭脸上的笑容消失,将伸出的手收回,好半晌,才开口问,“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事?” 念兮看向不远处的风灯。夜里起了风,它被吹得不停摇晃,连着那点微光也跟着荡漾。 她将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问,“我想问问你,关于镇国公府的事。顾辞这两日情绪都不太好,我有些担心。” 裴俭神情一瞬间僵硬,一动不动,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只觉得心脏血淋淋的痛,像是被人用一把尖锐的柄刀在翻搅,疼的他要喘不过气。 耳畔有风吹过,只是秋日的凉风,却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有一刻,所有被碾踏的自尊化身愤怒的烛龙,快要叫他失控,他手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将手中的耳坠砸出去,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骄傲迫使他愤怒,可心里却被什么牵绊着,使他迈不动腿,也舍不得将送给念兮的耳坠扔掉。 他走了又能如何? 裴俭有些悲哀地想,怕是丝毫牵动不了她的心肠。 更解决不了她心中忧虑,累她日夜难安。 裴俭往后挪了两步,将自己退到风灯的阴影之下,光线昏昏,他不肯叫她看见自己受伤的神情。 沉声问道,“他怎么了?” 念兮当做没看到他的失态,“自镇国公回来后,他变得很忙,哪怕是说好的事情也会失约,这在平日从未有过。他——” “温念兮,”裴俭整个人都隐在暗处,硬邦邦打断她的话,“不用告诉我你们之间相处的细节。” 他说,“不要叫我显得太难堪。” 念兮顿了下,轻声说了句“抱歉”。 “镇国公府会不会有事?前世都发生了什么?顾辞每次说起北境和他的父兄,总是成竹在胸,可现在的情形又有些不像。” 她缓声道,“当然,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 不知是不是对命运的敬畏,哪怕如今京中人人坚信,大景即将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可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怕前世今生的命运轨迹重合,她怕顾辞依旧摆脱不了宿命。 自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池畔相遇,与顾辞相识已有半年多的时间,这些日子她真的很开心。 也做了许多前世的温念兮从来没做过的事。 她学会了骑马,可以在马背上飞驰,她开了茶饮铺子,每日忙碌再难寂寞,她还与顾辞在坐满了观众的瓦舍里忘情亲吻…… 她活得很自在。 是顾辞给予的温暖与爱治愈那颗破碎的心,叫枯萎的枝干重新结出花蕾。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顾辞能永远幸福。 念兮不知道那些不安是否是因为关心则乱,所以才急于问一问裴俭,了解更多。 前世的她,就像生活在一个罩子里,满是狭隘与无知。 裴俭望着站在明处的念兮,那张姣好的容颜上显而易见的忧思,他一忍再忍,才叫自己平静道: “顾家如今好好的,暂时不会有事。” “至于前世,简单来说是陛下派去的监军太监贪功,镇国公冒进,两位小顾将军轻敌,出关狙击时中伏,十万骑覆没。导致军心不稳,大军退至围赤城,镇国公为护城死战,以身殉国。” “帝王震怒,将整个镇国公府下狱,亏得朝中老臣求情,顾府人众才得以保全。却被褫夺爵位封号,降为庶人,饱受世人唾骂。” “顾辞请旨远赴北境,陛下允准,命他永守北境,一世不得回京。” “顾辞不负顾氏血脉责任,当真成为新一代的北境之王,再未叫北梁铁骑踏入中原半步。” 裴俭顿了顿,“咱们成婚时,有一尊你很喜欢的琉璃玉菩提,便是顾辞的贺礼。” 念兮安静的听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才发现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可叹如今顾府煌煌威赫,前世下场竟是那般惨烈。 “能避开的对不对?不是已经刺探回来情报了吗?” 裴俭望了她一眼,答非所问,“陛下不该在这时叫镇国公回京。” “不是镇国公自请回京的吗?”念兮心下冰凉,“你是说——” “天恩难测,镇国公手握三十万兵权。” 裴俭并未隐瞒,肃然道,“所有人只当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而镇国公早已封无可封。再晋升,便要称王了。” “景朝太傲慢,过分轻视那个为了生存背水一战,勇猛强悍的民族,整个镇国公府,就是这份傲慢所付出的代价。 念兮心下惶惶,几乎要站立不住。裴俭伸手想要扶她,又颓然将手放下。 她在为另一个男人落泪。 却仍旧叫他心痛不已。 “如今情形并不算坏,一切还是未知。北梁野心已被勘破,顾氏经营北境数年,不会轻易出事。” 念兮听着裴俭毫无起伏的冷静声调,心痛前世顾辞的遭遇,有些慌不择言,“你……就不做些什么吗?” 裴俭倏忽抬眸望她,夫妻十载,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怪自己不救顾辞。 “事发太突然,我军兵败如山倒,军心溃散,没有人能力挽狂澜。何况那时的我人微言轻,连在陛下面前求情的资格都没有。” 他深深地望着她,一双黑漆的眸子,即便在暗处,也散发着比黑夜更幽深的光,他说: “念兮,别把我想得那样不堪。” 第84章 念兮早已放下 尽管心口闷痛,鲜血淋漓,裴俭却不肯露出自己的软弱和受伤,“太子昨日已向陛下谏言,请镇国公重返北境。镇国公浸淫官场多年,也在多方活动。顾辞这两日该是忙这些,你……不用担心。” 时代洪流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 念兮知道自己对裴俭过于苛刻了。 她诚心道,“谢谢你。” 可这样简单一句话,却比先前那些更叫人难以忍受,身体被情绪反复折磨,叫他几乎麻木,心却还是会疼,“永远不要为了他谢我。” 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一字一句将话说完,“我做这一切,也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你。” 她沉默片刻,应了一声,“不早了,你也好回吧。” 说完便准备离开。 “不会有事的。” 望着念兮情绪低迷的模样,裴俭忍不住出声安慰,“别怕。” 明知她来见他是为了顾辞,明知她是在利用他,可他心甘情愿叫她利用,哪怕她说的话里满是刀子,刀尖上也有一点点叫人回味的蜜糖。 至少此刻,他们在一处不是吗? 念兮转身,一双杏眸闪着泪光,满心期冀追问道,“他会平安的,是吗?” 裴俭望着那双闪着晶莹的潋滟美眸,曾经何时,她也是这般期盼地看着他,“下次休沐,你会抽出空陪我的是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跨越前世今生的距离,面对相同又不同的念兮,回答道: “是的,你所期盼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然后,他看到念兮柔柔的笑开,充满幸福的甜蜜。 时空交迭,她们总是信他的。 不同的是,过去的念兮,她会快乐地扑过来,将他抱个满怀。 如今的念兮,只会站在安全的距离上,朝他客气的点头示意。 裴俭对现在的念兮有多少爱而不得,那么他对过去的念兮,便有多心痛愧疚。 这些日子他不断回忆,却发现最后那几年,关于念兮他几乎是一片空白。能够叫他反复回味的,只有最初的时光。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竟全然无知。 曾经,裴俭一直以为付出的那个人是自己。男子在外打拼,为的便是妻儿能有更锦绣优渥的生活,他一直以为他为的是念兮。 可惜不是。 他其实为的是自己。 而一直付出努力的那个人,是被他忽略的妻子。 裴俭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可那日黄昏,风雨如晦,她是那般坚定地要与他和离。 往日灵动妩媚的眼眸沉郁得如同一潭死水,她对他说,“裴俭,我不爱你了。” 他难以置信,慌张又无措,听到宫中召唤,便急急走了,却将她永远遗落在那个雨天,再也回不来。 “对不起。” 裴俭垂下眼,不敢去看那双澄澈美丽的眼眸,低声说道。 念兮愣怔,有些恍惚地看向他,轻声问,“关于什么?” 裴俭摇摇头,语意艰涩,“为过去的你,和我。” “想告诉那个孤单的念兮,我已体会过孤独寂寥的滋味,感同身受,日日煎熬。” 他说着,从阴影下走出来,到念兮面前站定。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眼眶微微发红,“念兮,我想为从前的自己说一声对不起。” 他又将一直攥在手里的耳饰盒子递过来,念兮看了他一会儿,低头接过。 裴俭没想到她真的会接受,一时心下欢喜。 这还是重生后,他们头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念兮能收下他的礼物,便是好的开始。 他正想说话,念兮已柔声开口,“没关系,我早不去再想过去的事,也放下了。” “多谢你的礼物,以后不必送了。” 裴俭凝视着她,想要从那张姣美的脸上寻出一点痕迹,可是没有,她似乎真的放下了,平静温和,一如此刻她说话的语调。 她已经“放下”,可是他,却被困在原地。 面对念兮,裴俭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是掌心的水,握不住,留不住,却又不甘心,被反复折磨,进退两难。 他宁可她恨他,怨他,而不是被彻底放下。 念兮的话像是刀子,扎得他心脏瑟缩。 可裴俭如今甚至不敢多说,他怕她厌烦。 来日方长,她已经收下了耳坠。 …… 裴俭走后,念兮心下稍安,当晚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一早,秋高气爽。像是连心头的阴霾也被吹散,念兮神清气爽出门。 慕表姐见了她,兀自笑开,“不是说今日有事不来了吗?” “事情已经解决了。” 昨晚上,她已经见过裴俭。 “你猜我昨日见到谁了?” 这几日,念兮并未将心中隐忧表露出来,是以王慕宜半点不知,此时拉着她,满脸兴味,“姜媛!” “往日里见她,仗着家世好,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见了我们从来鼻孔朝上,斜着眼打量人。” 王慕宜笑了两声,接着道,“今时不同往日,也不知是受了哪个高人指点,昨日见她与韩高杰行在一处,倒处处陪着小心了。” “果真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念兮问道,“新昌公主呢?” “自然是退了婚约。她将姜媛害得那样,新都候府如何肯咽下这口气。本来姜家二郎尚了公主,这辈子便只能做个富贵闲人,那是姜家新一代顶出色的儿郎,正好借此事脱身。” 念兮沉默片刻,“也不知她们后悔吗?” 王慕宜摆弄着手里的摆件,无所谓道,“后悔有什么用?事总是她们做下的,后果也得她们自己担。” 两人正说着话,有侍女进来,“夫人,外头来了一位小郎君,说要点乳糖真雪,婢子们说没有,他赖着不肯走。” 念兮和王慕宜出去看。 果见门口立着一位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姿板正,一只手附在身后,满脸严肃,见到两人,故作深沉道,“你便是主家吗?” 王慕宜成婚已有大半年,如今对小孩子十分稀罕,尤其这位小郎君生得玉雪可爱,偏又学大人做派,更添两分乐趣。 “你是哪家的郎君啊?” 男孩一见王慕宜这笑吟吟的模样,朝后连退好几步,“没有乳糖真雪那就换其他的冰食,休要拖延,快些盛上!” 他一身绫罗锦衣,兼之气势十足,一看便知出身大户人家。 王慕宜极有耐心,“秋日里哪有人再吃冰食,何况你年岁小,小心晚上回去闹肚子。” 左右看了看,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仆从呢?” 她越是关切,男孩越是不耐烦,“关你何事?你只管卖我便是,小爷有钱。” 王慕宜本就不是那等温柔性子,被这男孩一再抢白,这会儿也不再觉得他可爱。 念兮原先一直在旁看着,此时开口道,“我们这家店只招待女客,不招待男客。” 男孩拧眉,扭头看看四周,见来往皆是女子,低头想了想道,“我是小孩,算不得男人。” 王慕宜听笑了,“你倒是能屈能伸。方才不是还自称爷吗?” “她们只说这家店的饮子好,我哪里知道不要男人进来。”男孩鼓着脸,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再转身已经换了一副嘴脸。 “夫人,我与家人走散,疲累得很,你且好心卖我一碗冰食吧。” 他前倨后恭,却半点不叫人讨厌。 王慕宜实在喜欢这般聪明的孩子,便好心叫他坐在大厅,使人给他上了一碗热饮。 没一会儿功夫,他家的仆从便火烧火燎地寻了来。 第85章 人小鬼大 第二日 “浮生半盏”的侍从火急火燎的来温府寻念兮,“小姐,昨日那位小郎君又来了。说是吃了咱们吃食,上吐下泻,他家要咱们给个说法,不肯走呢。” 父亲与哥哥都在衙上,念兮不想叫母亲担忧,便要先去铺子里看看,“慕表姐呢?” “已着人去平阳侯去请了。” 念兮去时,正看到“浮生半盏”门口,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郎君,任由过往女眷打量。 身量高的那个男子着一身滚云头纹的霁蓝袍裾,清贵儒雅,他的五官是顶出色的,然而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温和不落庸常的气度,渊渟岳峙,从容不迫。 仿佛于他而言,置身喧闹街市或是玉除彤庭,也没什么两样。 两目沉静,平和深远。 可站在他身侧的小郎君,却没有这般好的定力。挎着小脸,目光躲闪,显是拼命忍着眼泪,只怕下一刻就要落荒而逃。 正是昨日那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 然而小郎君逃不脱,因为他的肩上,还落着一只大手。大袖掩盖住了手背,露出一段细长秀致的指节。 念兮暗忖,看着情形倒不像是来寻衅生事的。她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二人身前。 小郎君一见到他,先是面上一喜,随后仿佛惭愧似的,复又将头低了下去。 念兮虽是主家,可毕竟是未成婚的女子,不好贸然开口。店里自有那懂事的管事上前,将情况一一说了。 原来这身量高的郎君是小郎君的父亲。 念兮请两人进去说话。 小郎君怯怯开口,在父亲面前,再不复昨日的趾高气扬,“这是女店,我父亲是男人,进不得。” 父子两停下脚步,双双看向念兮。 念兮被这两人神似的表情看得一阵紧张,像是她做了什么有悖伦常的大事一般,说话都有些结巴,“不,不碍事。” 她将两人带进自己与慕表姐日常的房间。 一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叙话,二来这包房在一楼,距门口只一条通道,并不打扰里间厢房的女眷。 三人坐定。 不等念兮开口,那男子已然出声,“鄙姓陆,今日冒昧登门,请温小姐海涵。” 他有一道好听的声线,不疾不徐,像泉水落进碧潭里,显出一种温和的况味: “这是小儿陆淮。因昨日在贵店吃了一碗冰食,回府后便腹泻呕吐不止,家中长辈为此忧心难安,某特意前来求证。” 念兮不由看向陆淮。 后者羞得满面通红,头都抬不起,“啪嗒”一声,眼泪掉在桌案上,可哭也不敢高声,只倔强着不开口。 这会儿念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昨日慕表姐明明只给他了一碗杏仁酪,哪里有什么冰食? 这陆小郎君撒了谎,专程被父亲带到此处烧脸皮的。 念兮并未生养过孩子,可见陆淮低着头,双手不停抹泪,还不敢出声的可怜样子,心中便有些不忍。偏那做父亲的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有闲心喝茶。 她一时没有开口。 陆闻笙是个久经官场的,几乎是一眼便看出念兮的慈悲。他从容的放下茶碗,如清风明月,显出一种优雅和澹宁,“请问小姐,小儿昨日是否在贵店饮冰?” “我没吃!” 不用念兮开口,陆淮抹了一把眼泪,仰脸看向父亲,“我撒了谎!父亲责罚我吧!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难为别人!” 他说的豪气干云,可配上那副哭腔和不时打的哭嗝,就显出小孩子独有的可爱来。 “你一句谎话,害的老太太为你整夜操心劳累,又险些害了旁人。今日若非当面对质,你还咬死不肯承认。我且问你,是谁教你的这些魑魅手段?” 陆闻笙神色不变,更没有大发雷霆,最后这一句话,甚至是用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他眼中的怒气和失望却是遮掩不住。 陆淮一时被吓住了。 再端不住男子汉的架子,呜呜哭了起来,“我不想舒小姐当我的后母,她又不喜欢我,没人的时候就只让丫鬟陪我,一有人来便装作与我亲近。” 他哭得恓惶,前言不搭后语,“可老太太喜欢她,成日里叫她与我玩耍。连你也喜欢她!呜呜,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对自己下了狠手。” 他一边哭着,还不忘告黑状,“她带我出门,连我一个五岁孩童都看不住,说不定就是想我被拍花子拍了去。叫我不要占着嫡长子的位置!” 小孩子口无遮拦,念兮猝不及防下听到旁人隐秘,有些尴尬。可若此时出去,更显刻意。她只能尽力降低存在感,目不斜视,装作对桌上茶盏的花纹很感兴趣。 “呜呜,父亲,我错了,我不该任性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还诬赖旁人。” 陆淮见父亲目光幽幽,心里着慌,从玫瑰椅上起身,伸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腰,仰面望着父亲。 “舒小姐若是进门,定然会欺压辱骂殴打我的,阿爹,我心里害怕……” 他嘴上说的凄惨可怜,但从念兮的角度,正好看到陆淮冒出的鼻涕泡,下一刻,他毫不犹豫蹭上了他父亲的霁蓝袍裾。 念兮收回视线,却不意与陆闻笙撞个正着,见到他眼中的笑意,念兮微微一愣,看来陆淮的那些小把戏,做父亲的全然看在眼里。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陆闻笙温和了语调,垂下头,清润的嗓音逐字逐句教导小儿,“君子立德,不可再犯。” 陆淮恭恭敬敬道,“是,小七记下了。” 陆闻笙这时才转头,朝念兮颔首,“小儿顽劣,今日多有叨扰,改日陆某再登门致歉。” 陆淮老实很多,“都是小七不好,险些连累姐姐店铺名声,请姐姐莫要与我计较。” 念兮自然推辞不受。 那位陆郎君是个守礼之人,事情既已说明,他当即起身告辞。陆淮坠在身后,慢吞吞跟着,眼看就要走出去,小手拽了拽父亲的衣袖。 “祖母昨夜为我操劳,我想买份杏仁酪带回去。她家的杏仁酪甜而不腻,很好吃……祖母定然欢喜,阿爹,我想买回去孝敬她老人家。” 在父亲的注视下,他越说声音越小。 明明是自己想吃,难为他小小年纪,竟能找出这样叫人难以拒绝的借口。 念兮只觉得好笑,不由看向那位陆郎君。 陆闻笙低垂着眼眸不做表态,直到陆淮变得不安起来,才听他问道,“那你想不想吃?” “……想吃。” 陆淮重新将头低下去,“阿爹,对不起,我又耍小聪明了,我不该假借祖母之名的。” “祖母说她年纪大了,吃太甜的嘴里容易作酸,昨日我吃杏仁酪时便想到祖母,是真的想改天带她来尝一尝。” 一个能及时改正且孝顺的孩子,总是聪明且心胸开阔的。 陆闻笙摸摸小七的头,微微笑了笑,这才转头对念兮道,“劳驾,除了杏仁酪,贵店还有什么招牌茶点饮子,都帮我做两份带走。” 念兮应好。 这里毕竟是招待女眷的店子,说完,他不肯再留,携着陆淮走了出去。 第86章 一切都会平安 这位陆郎君虽说是任念兮去做,可铺子里数百种饮子茶点,她总不好当真胡乱点满,只意思的点了各五种叫厨下去做了。 等侍从装进食盒,她这才跟着往店外的马车旁走去。 陆闻笙与陆淮父子早侯在一旁,陆闻笙微笑颔首,“多谢。” 陆淮有模有样地行礼,但他毕竟年纪小,修行不够,两个眼睛时不时便往食盒方向瞟。 念兮与父子俩并不熟识,不过是因前故,这才陪着一起将茶点送出来,彼此间更没寒暄的必要,送过食盒就要告辞,顾辞远远打马而来。 “念儿!” 他匆匆下马,抢到念兮身边,打量她片刻道,“念儿,你没事吧?” 念兮笑着摇头,“无事。” 顾辞这才转身看向陆闻笙,彼此见礼,“陆大人。” 大约男人在面对同类,尤其是优秀同类时,都会有一种天赋,对会给他带来威胁的人和事产生警惕与防备。 只是顾辞太年轻,还不懂得收敛这样的情绪。 陆闻笙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念兮,而后颔首道,“顾指挥。” “在说什么?” 面对念兮,顾辞声音要温柔许多,“方才去你家,听下人说铺子里出了状况,有人耍赖,事情怎么样了?” 念兮轻笑,声音柔和,“是场误会,都解决了。” 自从“浮生半盏”开业以来,总狂蜂浪蝶借机亲近念兮,顾辞时常敲打,却也浇不熄那些人的心火。 今日见到陆闻笙与念兮站在一处说话,他当即心生警惕。 陆闻笙虽说如今年纪大了,可在顾辞小的时候,陆闻笙也是京里一等一的美男子。 “姐姐,今天的事是我不好,那我以后还能再来你这里吃茶吃点心吗?”陆淮忽脆生生问道。 念兮柔声点头,“当然可以。” “那我与阿爹先回去了,杏仁酪凉了就不好喝了。”陆淮高兴的拍拍手,“姐姐,大叔,再见。” 顾辞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这声“大叔”是叫自己,不由出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大叔啊。”陆淮满眼童真,瞧着无害极了,“难道要叫您大伯吗?” 方才顾辞对陆淮父子两,尤其是对陆闻笙审视的态度,显然是惹到了陆淮这位好汉。 他摇摇头,做乖巧状,“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伯,您莫要与我这小孩一般计较。” 顾辞生得俊朗无俦,且未曾及冠,一头马尾高束,更显得蓬勃青春,无论如何也与“老”字不沾边。 他简直被气笑。 他不知这陆小七秉性,念兮却已领教过几分,这孩子瞧着童真,却着实有几分蔫坏在身上。 陆闻笙揉揉眉心,沉声道,“小七。” 陆淮立时老实,牵着父亲的手上马车,边走嘴里边嘟囔着,“我以为大伯是姐姐的爹来着,哪里说错了吗?真奇怪。” 等他上了马车坐定,临行前还不忘掀开帘子大声道,“姐姐,大伯,再见。” 念兮大概也能猜到小陆淮的心思,看着车马远去的方向感叹,“这孩子,还怪懂礼数的。” 顾辞郁闷道,“你想笑便笑,仔细憋坏了。” 念兮“扑哧”一声笑出声,笑得脸都红了,眼角沁出泪来,方才渐渐罢休。 顾辞也是哭笑不得,“陆大人也不是那般乖张的性子,这孩子怎得这般淘气。” 他问道,“下人说的耍赖吃坏肚子的,便是他吧?” 念兮点点头,将事情说了。 今日她原本是不打算来铺子里的,这时处理完事,变预备回府去。 顾辞殷勤的扶她上马车,自己也跟着坐进来,“那日不是要去潘楼吃锅子,今日去?” 念兮把玩着裙裾旁的禁步,头也不抬道,“没胃口。” “天气这般好,咱们去放纸鸢?你那日不是还说起想再放一回纸鸢。” “没心情。” “时辰还早,不如打马游山?我家有座别院,引了涂山的温泉,泡温泉好不好?” 顾辞好脾气,说了好一串的话,念兮才终于肯将那矜贵的禁步放下,抬头乜他一眼,“今日不忙了?想起我来了?” 顾辞苦着脸,“再不来,我就真成大伯了。” 念兮一想起方才陆淮一本正经挤兑顾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顾辞见她终于露出个笑模样,立时挤挤挨挨地凑过去,与念兮并肩坐好,将她的手重新握住,这才喟叹一声,“好念儿,别生我的气了。” “这几日,我每天都很想你。下一次,我再不敢失约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语气中更有一种珍而重之的味道。 念兮也不是真的生气,见他说得可怜,便也温和了面色,“事情可都解决了?” 顾辞嗯了一声。 “这几日我不知你怎么了,总是悬心。” 顾辞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念兮抢先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叫我担忧,可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更加难受。” “六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叫我知道,好不好?” “我很挂念你。” 那种明知道有事发生的无力感,真的很不好受。 念兮潋滟澄澈的杏眼中,满是温柔的关切,顾辞的心像被温泉水浸过,暖融融的。 他郑重应好,“对不起念儿,叫你担心了。” 倾身,亲了亲念兮额头,低声道, “北境的战事,并不如大家预料那般顺利。父亲他不放心两个哥哥,想要回去。可陛下却……” “如今都好了,父亲不日便要重返北境。” 只是他们的婚事,又要往回推延了。 念兮却很高兴,事情如裴俭预料的一样,那就意味着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一定能避开前世的结局。 “有镇国公在,一切都会平安的。” 第87章 将顾小六的心上人抢过来 许府 许宛歆正对镜理妆,往日的两弯细眉被她加深加粗,斜飞上去,配着一双凤眼,显出不同以往的柔情媚态。 其实她并不适合这样的妆容,她是细弱而多愁的,两鬓弯眉,微垂下头的温柔,才最能体现这等风情。 可邢远说他喜欢热烈的美人。 她是那般离不开他,自然要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查到了吗?”许宛歆轻声开口问道。 “裴郎君这两日下衙,都会去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她对镜轻轻比划出一个笑,眉头却不自觉皱了起来,显得人更有些诡异。 “表哥不是跟姓顾的闹翻了,怎么会去顾家?” 侍女将头埋下去,“奴婢不知。” 许宛歆又往头上插一支金簪,看着满头俗气的珠翠,心情愈发不好,嫌恶道,“他如今还跟得月楼的花魁厮混?” “邢郎君昨日与永宁伯世子在得月楼大打出手,连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惊动了,正是为了花魁月娘。” 许宛歆心下一喜,猛地转过头来,珠翠叮当碰撞发出清脆声响,“那京里岂不是都传开了?” 侍女正要回话,院外通传,大夫人荀氏和二郎许子谦来了,侍女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接过许宛歆手中的木梳,帮她理着一头青黑如墨的长发。 “母亲,二弟,你们怎么来了?” 许宛歆转头,轻声问道。 荀氏扫了眼她的妆容,眉头蹙了蹙,想说什么,还是咽了下去。 倒是许子谦一脸认真地说,“姐姐这般妆扮,倒也好看得紧。” “是吗?”许宛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二弟来不是专程为了夸我的吧?” 许子谦是柔和善良的性子,闻言看向母亲,荀氏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沉声道: “昨日,邢郎君为了与人争风吃醋,在得月楼和人斗殴,二男争一女,如今传得满城风雨,便是我的同窗,都来跟我打听。” 许宛歆脸上的笑淡下来,“二弟是嫌我与你丢人了?” “当然不是!” 许子谦急得从凳子上站起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邢远并非良配,大姐姐一直不信,我才将此事说出。求大姐姐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许宛歆重复这句话,“为何我看中的人,一个两个都是迷途?你又懂得什么?” 许子谦不是那等巧舌如簧的人,荀氏眼神示意儿子坐下,语重心长道,“当初退了你与裴俭的婚事,是我与你父亲有失考量,但覆水难收,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那时二弟出生,母亲一心全扑在儿子身上,对我不管不顾,若非裴母,我早在五岁时已溺水,不在这世上了。” 许宛歆的眼中,慢慢露出一缕凄惶,“好容易有了称心的婚约,可好人不长命啊。” “二弟,你知道为何父母要给我退婚吗?咱家是文官,不比世袭罔替的公爵之家。他们觉得裴俭没了国公世子的身份,将来对你难有助力,所以他们想重新卖了我,好给你换一个更有助力的姐夫!” “婉儿!你就是这样看我与你父亲!” 荀氏几乎失声,她难以置信,自己向来温婉乖巧的女儿,于婚嫁一事上,却如此叫人心寒! 那裴郎君自幼失了父母双亲,无人教导,现今的郑国公又是势力浅薄之辈,他们只怕这孩子会长偏,婉儿嫁过去吃苦,这才早早将婚事退了。 却没想到会被亲生女儿记恨至此! 荀氏只觉得心口冰凉彻骨。 许宛歆眼睫微动,缓缓起身到荀氏身边,“母亲,是婉儿说错了话,您别与我生气。” 她低头垂泪,“方才二弟弟说得那些话,叫我肝肠寸断,一时口不择言……母亲,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她的神色里,渐露出了决绝之色,“我想当面与他问清楚,若邢远果真是那等负心薄幸之辈,女儿绝不会一错再错。” 荀氏本意并不想女儿再与那邢远有任何牵扯,哪怕是禁足,也不准再叫两人来往。可自从她与老爷做主退了婉儿的婚约,这些年这孩子与他们总不亲近。 若是一刀切段,只怕她们母女情分更要没了,闻言点头道,“也好,你尽快看清他的真面目,母亲为你再择良婿。” 许宛歆拭去面上泪痕,露出感激的笑。她的脸色因哭泣有些苍白,目光却异常地亮,“多谢母亲,多谢二弟。” …… 月明星稀,裴俭从顾府告辞。 镇国公后日便要离京往北地去,他这些日子仔细回忆前尘,将记忆中北梁突袭的方位和战术一一与镇国公说了,还有后来顾辞领兵时反击的策略,也一一说明。 顾承业十分欣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时章大才,有些策略便连我都没有想到,顾伯父要多谢你。” 裴俭垂眸看着沙盘,并不居功,“这些并非我想出来的。” 他只是记性好,善于总结。 顾承业如何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重生这等奇遇,只当裴俭谦虚,笑道“此战若胜,你便是大功臣,顾伯父为你请功!” 裴俭沉静如常,并不因此喜形于色。他的身上总带着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 顾辞与他相比,就显得毛躁青涩许多。 “你与青野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龃龉?” 顾承业是武将,也不讲究拐弯抹角,大马金刀坐在,一双眼睛深邃无比,“你们在我面前装得再像,还不够火候。” 裴俭也没想装。 昨日圣上旨意才下来,准允镇国公返回北地,今日顾辞就不见了踪影,去找谁不言而喻。 他且心头郁郁,是以也直接道: “我与他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 这回轮到顾承业意外。 早在今年春天,他便接到妻子来信,说小六有了心上人,后来顾辞送去北地的每一封信,总会提到那温家姑娘。 原本他这回回京,便要去温府提亲,奈何北地战况不明,他诸事缠身,如今又要匆匆返回。 顾承业戎马一生,并非儿女情长的性子,问道:“你让了?” 裴俭看了顾承业一眼,郁声道,“没有。” “争了?” “没争过。” “放下没?” “放不下。” “打架没?谁赢了?” “打过,平手。” 顾承业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小六,女人缘一向比你好。” 裴俭不吭声。 顾辞性格开朗,的确招姑娘家喜欢。 憋了半日,裴俭闷声说道,“我不会放弃的。” “有志向!”顾承业鼓励地拍了拍裴俭的背,“顾伯父支持你,将小六的心上人抢过来!” 顾承业自幼看着裴俭长大,深知他的秉性为人,不说其他,只说在这风口浪尖,他能这般不遗余力帮顾家,裴俭与顾辞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至于那温家丫头,便只看与谁缘深了。 毕竟能叫小六与裴俭同时喜欢的,一定是个好姑娘。 裴俭从顾府出来后心情很好,因为顾伯父笑着说,“你若是将小六的心上人抢过来,伯父到时与你主婚!” 顾府平安,念兮回心转意,这两件事于他而言,真是再美妙不过,哪怕是想一想,都叫人心情愉快。 直到他在门外遇到侯在灯下的许宛歆。 那股玄而又玄的微妙心情也随之消失。 第88章 见念兮的理由 许宛歆一身水袖红罗裙,轻纱薄衫,包裹着曼妙身姿。 于秋日的夜晚,叫人看了便觉得寒凉。 裴俭隔了一段距离站定。 “表哥!” 她抬头看到了他,惊喜出声。 裴俭应了一声,平静道,“怎么在这儿?” 许宛歆妆容整齐,打扮精致,眉宇间却含着愁绪,那样秾艳的妆扮,在灯下倒显得有些凄迷。 她哀声道,“表哥,我能不能进去说话?” 一个姑娘家,将姿态摆得很低,但凡男子,都会有恻隐之心。何况此时秋风乍起,掀动她的薄衫,叫她更添两分柔弱美艳。 裴俭却似铁石心肠,半点也看不到她的无助,“不太方便。” 许宛歆一愣,低头微微笑了笑,再抬头时,两行清泪顺着皙白的脸颊流下,“表哥好狠的心。是不是你们男子,都这般薄情寡性?对于女子半点不知怜惜疼爱?” 她说得哀凄,可叫裴俭听来却有些不像。 对于许宛歆的事,他略有耳闻,却也没放在心上。只听说那邢郎君是个风流子弟,有一班红粉知己。 这些日子忙着顾府的事,日常还有念兮叫他魂牵梦绕,若非今日见到,他基本上很少记起许宛歆来。 可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将自己也刮带进“薄情寡性”的人里面。 换作从前念兮爱他时,裴俭还不会这么敏感,可如今他与念兮才有缓和的迹象,若是一星半点的流言蜚语传到念兮耳中,她那般倔强骄傲的性子,决计再不会理睬他半分。 因而对于美人含泪带怨的哭诉,裴俭第一时间想到只有澄清,“慎言。我与你并无瓜葛,何来薄情?” 他的话,冰冷无情到了极点。 许宛歆指甲掐进掌心,才叫自己忍下来,她做了那么多,连名声都不顾,不是来听他说这些伤人的话。 “是婉儿伤心糊涂了。” 裴俭不肯过来,那她便走过去。 许宛歆走到裴俭面前,微微仰头,薄衫下,露出少女软玉温香的一点,“表哥,你莫要生婉儿的气,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表哥,求你帮我。” 裴俭的目光,落在少女那张娇艳的芙蓉面上,停驻了片刻,终是顾及少时的一点美好,沉声问,“何事?” 许宛歆心下一动,愈发婉转了语气,“我与邢郎君的事,表哥都听说了吧?” 裴俭嗯了声。 “那时表哥叫我早觅良婿,我听表哥话,偶然间与邢远结识。初时他对我百般呵护,事事以我为先,可渐渐地,他却变了,变得忙碌无比,时常见不到人。我派人去传话,也总是敷衍。今日听二弟说他,他与人争花魁,大打出手,竟以闹得满城风雨……” 许宛歆的目光里,满是凄惶无助,“表哥,我对他那样真心,他却轻我贱我,我只恨自己命薄,却还是放不下他,为他辗转反侧。心中忧思实在难以排解,想起少年时候与表哥那一段无忧无虑的光阴,心中感慨,这才徘徊至此…… 许宛歆算准了裴俭对温念兮的心思,这才将自己也放在同样卑微的位置,她不信他会没有感触? 巷子里,一时静寂无声,唯有孤月高悬。 裴俭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邢远于你而言,并非良配。” “真的吗?” 许宛歆轻轻摇头,已然泪盈于睫,一副心碎的模样,“旁人也劝我放开,可心里却总不放下。他以前对我那样好,怎么会变了?表哥,我每日等着他的消息,却一日日失望,我的心好难过。” 她越说越靠近,放佛整个人快要碎掉,难以支撑,朝着裴俭的胸口靠近,“表哥,如今我只剩你可以依靠了……” 眼看只差一点就要靠上去,裴俭忽然一个转身,险些叫她摔倒在地。 许宛歆的那些话,裴俭原先只是听着,可渐渐地便有些代入。尤其是许宛歆哭诉日日等候,却等不来那人消息时,他像是被一道雷击中,整个人动弹不得。 可心里又像是醍醐灌顶,更想到以前从未在意过得种种。 那时他总是忽略念兮,一直叫念兮等待是事实,他已深知自己犯下的错误。 而是那些他从不曾在意的流言,关于他与许宛歆自年少时起便莫须有的流言,会不会使念兮同现在的许宛歆一样,饱尝痛苦? 他对许宛歆并无半点情思,这点他与许宛歆皆心知肚明,可念兮知不知道呢? 裴俭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 他几乎一刻也等不及,他不能叫念兮误会。 必须立刻便到念兮身边去,告诉她,那时他们在榻上说的蜜语,他半刻也没有忘记。 从始至终,他的心里,始终也只有一个她! 裴俭为自己又找到一个见她的理由而欢欣。 直到一声细弱的“表哥”传来,他才想起一旁许宛歆。 他难得和颜悦色,对许宛歆点点头道,“邢远并非良配,你需迷途知返才好。” “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徒留许宛歆一人,哭着又笑着,扭曲了面容。 第89章 顾辞与裴俭的第二次角门相遇 顾辞送念兮回仪桥街时,天色已晚,可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两人到底是去潘楼吃了锅子。 潘楼是京城顶出名的酒楼,楼有三层,已有些年头,栏杆和抱柱显出乌黑的色泽,两旁鲜红的灯笼成串悬挂。 跑堂的早就在门前候着,见他们下车,立刻迎上来,笑道,“顾大人,小人候着您半日了,雅室早备好了,您二位里面请。” 顾辞应好,先上了回廊,回来牵念兮的手。念兮与他进了回廊尽头的一间,两人在矮桌前坐下。 屋里面熏了香,清静雅致。一转头,便看到庭院里一棵乌桕树长得正好,秋季里叶子变红,一眼瞧去竟像是开了一树的繁花,被风一吹,簌簌摇曳。 这显然是顾辞提前订好的。 两人坐定,茶点先陆续上来。 念兮等人出去,这才问道,“你怎知我今日一定肯来?若是我一直生气呢?” 顾辞笑着与她斟茶,“我哪里敢肯定。不过是提前预备着,说不定便能派上用场。” 他总是细致体贴,仔细安排好一切。若非有事发生,也绝不会无故无缘无故几日都不露面。是以念兮前几日才会那般忧心。 没过多久,锅子端上来。 锅子又叫“拨霞供”,这名字出自诗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以风炉安座上,侯着汤滚,用食箸夹着切成薄片的肉在汤水中撩拨,变出云霞一般的色泽,再蘸上调味汁水食之。 如今在京城很受追捧。 这会儿杯盏碟碗摆了满满一桌子,念兮尝过,其实味道也说不上顶好,但吃的便是热气腾腾的氛围。 一顿饭烟火缭绕地吃完,等将整张桌子撤下,重新换上茶点。 秋日午后,就这样悠闲地度过。 品一品茶,再赏一赏景…… 彼此都是情浓的时候,哪怕只是对坐着不说话,也是叫人欢喜的好时光。 “若是有术法将你变小,”顾辞见念兮有些犯困,便出声道,“能叫我将你装进囊袋,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就好了。” 念兮以手托腮,眼睛仍旧闭着,唇角却兀自翘了起来: “那不得将我闷死。就不能给我换个好些的地儿吗?” “囊袋不行,”顾辞故作沉吟,“袖中呢?” “万一你一甩袖,将我掉出来怎么办?” “有道理。”顾辞点点头,突发奇想,“不如就放在我耳朵里,这样你还能看得更高更远。” 念兮睁开眼睛,撑不住笑道,“那你怎么不把我放进你嘴巴里,高兴了张开叫我瞧瞧外面,不高兴了将我一口吞了。” 顾辞面露难色,犹豫道,“念儿,我不吃生的。” 两个人像五岁孩童一样斗嘴,不亦乐乎。但关键问题是,念兮斗嘴输了。 她一时想不出怎么往下接,立刻遭受到顾辞的无情嘲笑。 念兮也不肯再讲理,张牙舞爪地扑过去,顾辞大笑着接住她,顺毛似的抚着她的背,“吃,吃!念儿说要怎么吃,就怎么吃。” 他爱极了念兮此刻的模样。 那时曲水初遇,她的眉间总有萦萦绕不开的愁思,她虽常常在笑,可笑容很淡,很轻,周身都被一种叫人难以捉摸的情绪裹着,笑意不达眼底。 对于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男人来说,这样的念兮无疑是神秘而多情的,他不自觉被吸引牵绊。 可随着感情加深,顾辞更希望她发自内心的快乐,就比如现在,眼里带着光,自由而不受束缚。 顾辞想起温清珩曾说过,“我那妹妹,轻声细语,瞧着温柔,其实心里头鬼点子可多。” “我们在金陵时,她看邻居家的弟弟生得好,有一日趁人不注意,骗得那周家弟弟做了女装打扮陪她玩耍,竟天衣无缝,谁都没看出来。周府家人寻了半日,吓得差点报官,这两个小鬼头才走到人前,揭露了真相。” 彼时温清珩对顾辞已不像当初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感叹一声道: “念儿初来京城那会儿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爱说话,成日里独自闷着,认识了你,这脸上的笑才一日日多了起来。” “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对你,你莫要辜负了她。” 温清珩的话一片拳拳爱妹之心,于顾辞却是莫大的欢喜和荣幸。 这世间的美好,最不过两情相悦。 顾辞呢,向来只耍嘴上功夫,有时逗得念兮生气,他便挺起胸膛叫她捶,“我皮糙肉厚,你仔细你的手。” 念兮气不过,改为挠他痒痒。 顾辞瞧着坚不可摧,一挠一个不吱声。 笑闹一阵,念兮坐直身子。 她发髻有些散了,顾辞便帮她抿发,将碎发别到耳后。念兮是惯会享受的,任由他动作。 方才打闹时,顾辞已有些意动,此时念兮闭着眼睛全然信任,红嫣嫣的脸上挂着笑,更叫他心猿意马。 但食肆雅室,总不好过分亲密。 他转而说起念兮幼时的淘气事,笑道,“你怎么会想到打扮邻居家的弟弟?” 念兮想起从前的荒唐事,也跟着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生的有多好。五官精致秀丽,穿起襦裙戴朵花,比女子还要惑人。那时他年纪还小,等他长大,更是妖孽一般的长相。” “男生女相而已,”顾辞淡淡道,“戏台上我见得多了。” 念兮挑眉看过去,皱皱秀气的鼻头,疑道,“谁家醋倒了,怎么一股子酸味?” 她这样调侃,顾辞也气不起来,可到底不甘心,又强调一句,“男人要有阳刚之气。” 念兮乖巧受教,立时吹捧,“就如顾六哥这般,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阳刚!” 在接下来的一日,念兮时不时唤顾辞“顾阳刚”,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就有些哭笑不得。 直到将念兮送回仪桥街,她都没忘记“顾阳刚”的名头,“明日你还要当值,顾阳刚,早些回去吧。” 顾辞无奈又宠溺看她一眼,直到看着念兮进府,这才朝她挥挥手往回走。 走了一段距离,他拐进角门的那条巷子。 自从上一回在此处碰见裴俭,顾辞每一回来都要绕道去看一看。虽说再没遇到过裴俭,可他总是放心不下。 原当今日也只是多走两步路。 然后—— 就在拐角处,他与来向念兮澄清、剖白自己的裴俭不期而遇。 第90章 再一次不欢而散 这一回见面,彼此都没了上回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虽仍旧仇视对方,但也懒得再打一架,没了致对方于死地的决心。 一个已经接受,念兮此时喜欢的人是顾辞的事实。 另一个则对裴俭厚颜无耻的程度早有了认知,他再做下什么没底线的事,都不会叫顾辞感到惊讶。 可在这么敏感的角门,不做些什么,更显得有些尴尬。 顾辞僵硬问道,“你来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裴俭干巴巴回答。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几日裴俭常常来顾府,在顾承业和王夫人面前,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尽量不叫人看出端倪。 接触的多了,尤其是讨论北境战事时,连他们自己都有些恍惚回到从前。 “要喝酒吗?” “好。” 两人不约而同,又来到七夕那晚的酒楼。 门口的酒博士是个有眼力见的,裴、顾二人又都是气度出众之辈,加之那晚稀碎的桌椅盏碟,叫人想忘都难。 是以毕恭毕敬将两人送上二楼,盛上酒水饭菜,便将包厢的房门紧闭,再不肯进入。 顾辞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口饮尽,这才出声道,“这几日的事,多谢你。还有太子殿下,也是因为你才向陛下谏言,允我父亲回北境的吧?” 裴俭头也不抬,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不用感动,我又不是为你。” 顾辞闻言微怔,直直朝裴俭看去。 裴俭脸色一僵,瞪回去,咬牙切齿道,“更不是为了她!” 若是为念兮,他恨不得顾辞早些滚回北地才好。 顾辞被这一瞪,竟有些莫名的好笑。裴俭就是这样别扭的性子,做十分,肯露出个两三分便是他的台阶了。 于是顾辞举起酒杯,朝裴俭敬道,“不管为谁,还是多谢你。” 美酒入腹,仿佛彼此之间的隔膜都淡化不少,裴俭也没再端着,举杯陪着饮下。 “我是为了王夫人和镇国公,感谢他们对我照顾良多。”裴俭还不肯对这个偷了他过去的贼有半分好脸。 还是这般熟悉的裴时章啊! 顾辞与他相交十余年,对于只硬一张嘴的裴俭实在是太过熟悉。于是下意识的,他将惯常的话脱口而出,“你这样的性子,将来谁肯嫁你……” 可话说出口,便意识到不对。顾辞今日心情太好,此时又喝了酒,放松下难免口无遮拦。 因为念兮,两个人再也回不到过去。 从前一句无意识的调侃,对于现在的两人,却有着说不出的尴尬。 又是一阵沉寂。 裴俭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喝的很快,动作却始终优雅,举手投足,没有半点酒醉的迹象。 “你何时有了这般酒量?” 裴俭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神情冷漠寡淡,“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当然有姑娘爱他,嫁他,而且不是别人,正是顾辞心口上的念兮。 顾辞不明白,裴俭明明只见过念兮几面,甚至话都没有说过两句,何来这样大的执念?他更把裴俭对于念兮的情感,当作一个男子对于美丽淑女的向往和渴求。 这甚至都不能算喜欢,更遑论爱。 是以他握住裴俭倒酒的手腕,阻止他再喝下去,在后者冷淡的目光下,诚心道: “时章,你我这些年的兄弟,我对念兮如何,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世上女子千万,以你的才华志向,何患无妻?只要你不再执拗,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裴俭轻笑一声,抽回手腕,继续给杯盏中蓄满酒,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如山巅上的冰雪,睥睨而自傲: “我也不想孤独终老。” 我也想陪在她身边。 “你非要如此?” “必不会罢休。” 顾辞黑青着脸坐回原处。 裴俭自顾自饮下最后一杯酒,临起身时,朝顾辞道,“如今她喜欢你,我没有机会。可她不一定一直喜欢你,我也不是永远没有机会。” 说他偏执也好,认死理也罢,今生若非念兮,他同旁人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倒不如孑然一身,也算补偿了她上辈子的孤单。 裴俭走后,顾辞又一个人独坐了许久。 烛火下,目光晦暗不明。直到酒楼打烊,经酒博士提醒,这才迈步往回走。 两个好朋友,再一次不欢而散。 …… 浮生半盏里,念兮几个常坐的厢房,矮桌上供着粗陶花瓶插着海棠,被风一吹,花苞轻轻颤动。 王慕宜正听念兮讲陆淮父子的事,感叹道,“真是人小鬼大,难为他想出那么个主意。那他上吐下泻也是装的?” 念兮摇头,她为此特意问过陆小七: “据说是他碰不得蛋,举凡禽类下的蛋,给他吃了,少不了上吐下泻,严重时还会浑身起疹,高热不退。那日回去他偷偷去厨下吃了一点蛋清,就为了将戏演的逼真些。” 曹西棠这时道,“那陆小七自幼便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别看他才五岁,不知搅合了太夫人多少好事,只不许他父亲娶妻。偏他嘴甜灵巧,老夫人疼他跟眼珠子一般,也拿他没办法。” “我堂姐嫁进他家,每每回来学了陆小七的那些荒唐事,听得人好一番热闹有趣。” 王慕宜便问,“他父亲陆郎君可是大理寺卿,皇后的亲弟弟,就为了陆淮,一直一个人?” “谁说不是呢?” 曹西棠也点头笑道,“听我堂姐的意思,府里的老夫人和宫里的陆皇后,为此都日夜挂心,偏陆大人半点不急。据说他与发妻伉俪情深,这些年才一直不娶。” 王慕宜听得唏嘘不已。 这世上的事,情深的少,人死灯灭的多。 往往发妻才去了,那做夫君的三个月后便已迎了新人进门,如陆郎君这般长情之人,倒是少见。 念兮不由想起先前见陆闻笙教导陆淮的场景。 那样温和有分寸的一个人,对待调皮说谎的孩子,耐心又细致,还特意来铺子里求证。 如今又听到他与发妻的事,愈发觉得是个好人。 “前两日我翻古籍,寻到一味香,照着做了,味道清幽静和,悠长雅致,十分好闻。” 曹西棠笑着与念兮道,“等我下次做多些,你供在雅室的博山炉里,一定大有意境。” 念兮对制香一途并不了解,却很感兴趣,很快将道听途说的陆小七父子抛在脑后,正要细问,刘小姐指着窗外,“咦”了一声: “她竟来了?” 念兮几人被吸引了视线,都往下看去。 只见许宛歆和许善芳堂姐妹两个,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 马车是普通的马车,车旁也再没有那个轻浮的男子在侧。 第91章 一场好戏 许宛歆照旧过来寒暄。 当时她夸邢远的那些话言犹在耳。可邢远才为花魁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两相对比,简直臊脸。 大家只当她这些日子不会在出来走动,谁知她倒是坚强,还跑到京城里最热闹的“浮生半盏”来。 京城府尹家的刘小姐最知道内情,她父亲为了邢远的事可是忙活了大半夜,是以率先问道,“今日怎么不见邢郎君送你?” 仿佛当真不知道发生什么,她含笑问,“他那样仔细体贴的人,竟肯不来?” 也不怪刘小姐刻薄,其实早前大家都很同情许宛歆的遭遇,以为她单纯懵懂,才被浪子蛊惑,迷了心智。 可渐渐地,大家发现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许宛歆她根本就知道邢远是个什么德行,却还要大肆宣传他有多好,半点也不听劝。 如今的后果,也只能说她是自作自受。 不过今日许宛歆倒是一反常态,也没有为邢远开脱,而是垂下头,哀哀道,“他的那些事,我也都听说了。从前是我瞎了眼,识人不清,各位姐姐,请你们别笑我。” 她说得凄清,泪珠也跟着簌簌落下。 许宛歆这般真诚,倒叫先为难人的刘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又见人哭了,心下更过意不去,不由讷讷道,“认清他就好。” 在座的众位,都是锦衣深闺养大的小姐,谁又有什么坏心思?此时见许宛歆哭得可怜,一个个动了恻隐,纷纷上前安慰。 许宛歆哭了一阵,自己先收了泪。露出一个温柔腼腆的笑,“先时是我糊涂,疏远了众姐妹。如今我灵醒过来,你们若是设宴玩耍,我也想一起来。” “当然好啊。” “许姐姐你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这赏菊宴,如何能没有你赋诗?” “还有蟹宴,我记得婉儿吃不得寒凉,往年总是眼巴巴瞧着咱们吃。” 众人忆起从前,都笑起来。 许宛歆被围在中间,满眼的感动,可她无意间瞟向念兮的眼神,却带着一种隐晦而难掩的得意。 这眼神叫念兮记起前世,她才失了孩子,许宛歆探望她时,一低头间正是这样复杂又称心的眼神。 转瞬即逝,却记忆犹新。 果然,许宛歆又接着道,“那时表哥劝我迷途知返,别再与姓邢的牵扯,我心里还有些难过,此时才知道他是真的为我好。” 她说的一派信任感激,“我应早点听表哥话的。” 众人原本说的正热闹,许宛歆这话一出,都愣了一下。 “裴……郎君?” “自然是裴表哥。”许宛歆笑,温柔缱绻,“他很不愿意看到我犯傻,想要我过得幸福呢。” 先前许宛歆又哭又笑时,王慕宜都没做声参与,此时听她提起裴俭,不由朝念兮看去。 念兮神色一如往常。 裴俭会劝许宛歆远离邢远,念兮觉得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管现在的裴俭对她是出于男人卑劣的自尊心或是其他,他对许表妹,一向是怜悯而亲近的。 念兮觉得早在邢远出现初期,裴俭便该出言劝阻了。 至于许宛歆,她对裴俭执念更深,甚至邢远这个人,也说不好究竟是谁玩弄谁。 念兮对许宛歆与裴俭的事接受良好,可这话落在其他人耳中,却不是那么回事。 先前许宛歆痴心难改,众人苦劝无果,好容易等她想开了,愿意远离浪子,可还不等众人为她高兴,却被告知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话,她才想开。 叫人有一种劝不了一点,许宛歆天生就是要迎合男子,姐妹们的话根本就不重要的感觉。 方才还气氛热烈,一片热闹,转瞬间便冷清起来。 许宛歆不懂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一心想要找补,说了两句无果后,只能故技重施,又睫上挂泪,说起先前邢远的无耻与她的委屈。 可这一回,没有人陪着她一起骂。便是最善心的人,也不肯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倒是一直没开口的许善芳突然道,“丢人还嫌不够吗?如今咱们都知道了你与姓邢的一刀两断,姓裴的关爱于你,还有什么吗?没有的话便回府去吧。” 只是看戏,许善芳也看够了她这位堂姐的表演,说完她率先走了出去。 留下人群中央的许宛歆,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她嘴唇翕动,想要为自己解释,可众小姐面面相觑,谁都不肯与她对视。许宛歆捱了片刻,之后勉强笑着告辞走了。 等到众人都散了,王慕宜这才与念兮感慨,“从前只当许宛歆是个好的,她那堂妹整日里掉个脸,活像是谁欠她几两银,如今才知道人家堂妹的苦。” 念兮不觉好笑,“可不是,大约是看戏看腻味了。” “看戏?” 王慕宜品着这两个字,愈发觉得贴切,“你倒是看得清,也不知她今日演这一出大戏,目的何在?” 许宛歆的目的,念兮觉得她堂妹许善芳大约说得大差不离。 或许是她觉得邢远这一招不太好用,还是要将自己与裴俭的关系说得暧昧一些—— 不光是她痴恋裴俭,表哥对她也是很好呢~ 京中凡是对裴俭有情的小姐们,总要顾及着这一份“表兄妹之情”。 那时她若非初来京城,以她的骄傲,决计不会嫁给一个“与表妹拉扯不清”的郎君。 不得不说,这也是许宛歆的高明之处。 两人正说话,平阳侯府来人传话。 王慕宜不由蹙起眉头,“定是我那婆婆。因着这店子,我晨昏定省没往日勤快,没像佛一般在她座下伺候她,这一阵儿,她总是看我不顺心。” 她只当是内宅琐事,也不避念兮,将仆从招进来,问道:“怎么了?” 那仆从却非平阳侯夫人派来,而是世子派的人传话: “前方战报,北梁骑兵分两路突袭朔方郡,进攻边境。北境将士一力抗敌,护军将军率五万骑兵迎之,大军冒出鸡鹿塞,梁寇于鹞儿岭山两翼夹攻,我军大败,护军将军如今生死不明。” 第92章 事起 朔方郡,是北境边郡之一。鸡鹿塞,是朔方郡在阴山西部长城沿线的一处重要军事据点,是大景与北梁交往出入的关塞,往北可交通北梁,形势复杂,时有混战。 从传出将进攻北梁开始,便大量陈兵于朔方西河之野,建设寨栅,交通二十里地,只等最后部署,便可全面向北进攻。 原本形势大好,只等统帅镇国公顾承业归来。 不想北梁率先发难,起兵袭击朔方。 因一直戒备,梁军当时很快被狙退,也未造成大的损失。但接连两场胜利,导致己方轻敌,在监军太监的怂恿下,护军将军亲率五万骑兵出塞追击,却遭遇伏击,大军几乎覆没。 护军将军生死不明。 情势逆转直下。 护军将军,正是顾辞的二哥顾循。 平阳侯世子身在军中,他送来的战报不会有假。 王慕宜不懂这些,可仍不免一阵心颤。她心下忧虑,出声安慰道,“战事总有输赢,别担心。” 念兮此刻却是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 前几日顾辞久不露面,她以为顾府出了变故,整日忧思忧虑,后来裴俭告诉她,不会有事,顾辞也与她说,他父亲不日便会回北境,局势尚好。 于是她放下心来。 以为这场风波终会避免,顾府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前方却传来战报。 念兮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或许就像慕表姐所说,胜负常事,可世子派人来传的话,却叫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对于命运的难以揣度,无法抗拒的预感。 念兮匆匆回了家。 父兄显然也听说了此事,人人脸上都难免露出忧色。 若说先前景朝上下都陷入一场空前的自信中,那么此刻,五万骑兵覆没的消息传回,不啻于平地一声雷,炸醒了包括陛下在内的所有人的美梦。 骑兵,是最昂贵也最精锐的兵种,是景朝与梁寇对狙的主力。 高祖时期,与梁人对战的还是步兵,近几十年休养生息,才培养了战马,训练了骑兵。如今五万骑兵覆没,对于景朝而言,可谓损失惨重,打击巨大。 景朝陷入一种低迷的情绪中。 而被陛下称为大景战神的顾承业,却一再被拖延了行程,不能回到前线指挥,仍旧留在京城。 因为这场大败的背后,是顾家二郎贸然出击所致,镇国公府必须有人承担这个责任。 顾承业首当其冲。 没有人意识到会败得这么轻易。 当顾承业跪在建章宫外一日一夜,请求返回北境时,陛下只避而不见,不曾准允。 可情势越来越坏。 不断有消息从前线传回。梁军势如破竹,一路攻略朔方、五原两郡,烧杀抢掠,所到之处,皆成空城。 如此劫掠,给梁军补充了粮草。而我军剩余的骑兵兵力,也在一次次兵败中消解阵亡。 等到景帝终于意识到不对,遣顾承业即刻前往北境时,大军已被梁寇包围在围赤城,背水一战。 此战若败,围赤城失守,梁军便能直接南下,威胁京城。 然而战事之初,顾承业已跪坏了身子,即便他此刻星夜兼程,也难扶大厦之将倾。 “贲军之将,不堪为帅!” 朝堂上,景帝亲口对顾承业和整个镇国公府下了这八字考语。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当初捧得有多高,此刻摔得便有多狠。 而陛下和整个朝廷都太过于小瞧北梁,小瞧了梁人的悍勇无畏,和这个民族对生存的渴求。 甚至在战争初期,陛下都没有调遣士兵前往北地驰援。 导致围赤城孤立无援。 多亏当初太子的提议,西境行台向北移动驻军,援军才能及时赶到,解了孤城之围,梁军受挫,局势才有所缓解。 …… 念兮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顾辞。 其实不用见也知情形有多坏。 茶寮酒肆,大街小巷,人人说起镇国公府,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与梁军的失败,全在顾氏一族。 早不复当初的崇敬敬仰之情。 念兮遣人去了顾府两次。 顾辞二十岁及冠那日,又亲自上门,送上了她准备好的冠礼。 镇国公府前,门可罗雀。 从前车马填门的景象,倒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王夫人早在顾二郎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时,便病倒了,镇国公还在宫中未归,整个府邸都呈现一股凄迷的状态。 没有人还记得顾辞的生辰,就连他自己也忘了。 顾辞将她迎到自己的院子。 才几日不见,他变了好多,以前的干净爽朗,现在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 “念儿。” 见到她,他的声音诚恳而疲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家里的事情太忙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跟着红了。 念兮想起自己曾经与他说,叫他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忘了告诉她,别叫她担心的话。 这个傻子,这时候竟还记得这种事情。 念兮怎么可能责怪他,看他无力又无助的模样,她心中也跟着难过。 装作没看到他发红的眼角和红血丝,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忘了?” “是吗?”顾辞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向她。 家中变故横生,几乎将他压垮,他早没了当初期盼及冠时的心情,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绝望的心情中。 前线的战报,每一回都比前次更压得他难以喘息。 “不了,”顾辞仍是贴心,抚了抚念兮的发,有些抱歉道,“今年的生辰便先不过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念着我。” 他说得温柔,可整个人像是蓄满水的池塘,随时都有决堤崩溃的风险。念兮不忍他再费心安慰自己,明明他才是那个亟需安慰的人。 “说什么傻话?” 念兮看着他眼下的黑青,轻声道,“好久都没有睡觉了是不是?”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语言在这时候是多么苍白无力。 念兮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可她是多么诚心希望顾辞不要遭遇这么多的劫难。 顾辞勉强地笑了下,只是牵动唇角,却已是用尽全身气力,“我送你回府。” 念兮如何肯叫他再来回奔波,摇头不肯,“马车就在门外,等会儿我自己走”。 顾辞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念儿,我想与你呆在一处。” 其实这些日子,他很想她。 每每情绪快要崩溃时,他都是靠着与念兮的甜蜜撑下去。 因为他不能倒下,镇国公府也不能倒下。 “好,那我不走。” 念兮牵着顾辞的手,往内室走去。这是她头一次来到顾辞的卧室,彼此却丝毫没有旖旎的心思。 “你躺下睡一觉,我就在外间陪着你,好不好?”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她柔声劝道,“若是连你也倒下了,谁来照顾王夫人?” 第93章 不论多艰难,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秋雨潇潇,房间里却暖和又安静。 因为有念兮在身边,整个内室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只剩静谧舒适,这叫顾辞感到放松。 他顺从的躺下去,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看着念兮往外走的身影,鬼使神差的,他问出了内心深处的问题,“我要是去北境,你会等我吗?” 念兮脚步一顿,扭头看他。 内室光线昏暗,叫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声音倒是一如往常,轻柔细语,静静地看向他的方向,“你说什么?” 顾辞沉默片刻,然后摇头道,“没什么。” 有些话,说出口便没有意义,相反还很不负责任。 他深知这一点,却仍旧忍不住。 念兮嗯了一声,轻声道,“你很累了,我就在外面,且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等睡醒了,我陪你用饭。” 顾辞没再言语,她也走出内室,坐在外间。 她也有想问的问题,比如顾辞今后的打算。 可每当她想提起时,他却总是回避。他不愿意去提,甚至都不愿意去想。 不久前,他还是家世显赫,前途无量的高门子弟,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兄弟变情敌的无奈。 如今,他的家族岌岌可危,他的亲人生死未卜……念兮难以再追问下去,因为他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念兮坐在外间,有侍女进来上茶。 顾辞躺在里间,模糊间听到念兮与侍女的低声交谈,似乎是问侍女有没有书。 他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中。 这几日他根本睡不好,有时候好不容易睡着,又马上惊醒。他自己意识不到现在的精神状态有多差,是念兮陪着他,叫他去睡一觉,他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她是那样温柔体贴,叫顾辞心里时刻有一种被拉扯的痛。 …… 顾辞睡了黑甜一觉,以至于他醒来时,人还有些恍惚。 然后,他走出内室,第一眼便看到靠在迎枕上也睡着了的念兮。 屋里点了灯,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膝上还放了本书,迎枕应该是侍女怕她坐的不舒服,后来给她加上的。 她就那么安静的靠趴在迎枕上,长发有几缕散落在侧脸,仿佛随着她的呼吸也在有节奏的起伏。 一室静谧,惬意而舒心。 顾辞愣愣的看着,心里也被这一灯如豆的景象填满。任外界风雨如晦,他的心却温暖明亮。 多像是一场美梦。 梦里没有战事没有死亡,只有甜蜜与柔情。 他轻轻用手拨开挡住念兮侧脸的发。 不管他动作多轻微,她还是醒了。 “你醒了?” 睁开睡眼朦胧的杏眼,她唇角先挂上一丝笑,带着一丝羞赧,她柔声道:“我居然也睡着了。” 这是顾辞从未有过的体验,两人一前一后醒来,就像是生活在一处似的。 有一瞬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忧愁,又变回从前的自己。给念兮倒了杯水,“饿不饿?想吃什么?” 念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长寿面!” 顾辞微微一愣。 是了,今日是他的生辰,二十岁的生辰。 今日过后,他便是个大人了,能够顶立门户的大人。 顾辞用手背碰碰她睡得红扑扑的一侧脸颊,有些犹豫道,“在家里吃还是去外面?” 他怕念兮会不自在。 念兮反问道,“你是想吃好吃的长寿面,还是一般的长寿面?” 顾辞先时不解,转瞬便明白过来,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口中却含蓄道,“我都听你的。” 念兮轻声指挥,“还不带路!” 两人去了小厨房。 前世,念兮给裴俭做过长寿面,她跟着厨娘学了好久,可裴俭却陪了许表妹整晚。 那时候念兮便跟自己说,她再也不会给臭男人做长寿面了。 不过—— 念兮看着一旁笨手笨脚,努力生火的某人,又觉得自己也不算食言,毕竟,顾辞再如何也归不到臭男人的行列。 很多很多年不做,念兮手生的厉害,抻出的长寿面不是一整条,而是一节一节,很不喜庆吉利。 于是她又将每一小节都补起来,重新成为一整条。 念兮做的最好的,便是碗里卧的那颗荷包蛋,完完整整的,很圆满。 顾辞捧着热气腾腾的,新出锅的长寿面,耳边是她温柔的细语,“祝愿六哥事事顺遂,一生平安。” 几乎是一瞬间,顾辞红了眼眶,他不欲被她看到,低头大口吃面,嘴里却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像是填满了苦涩。 “好吃吗?”念兮轻声问。 顾辞嘴里塞了大口的面,想要开口说话,却不料被呛到,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念兮倒了杯水给他,帮他一下一下顺着后背,轻笑,“急什么?” 顾辞三五下将碗里的面吃完,再抬头时,眼睛明润,异常干净,他说,“真好吃。” “只怕我以后都吃不到了。” 念兮沉默片刻,然后摇头,“不会的,你想吃,我便做给你吃。” 话未说完,她便被一股大力搂进怀中。 顾辞埋在她脖颈的位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有什么浸湿了肩头,她装作不知,只环着他的肩背,轻轻安抚。 等顾辞重新平静下来,念兮将方才想到的事说了,“人家的长寿面都是顺长的一条面,可我抻不出,都是一节一节续起来的。顾辞怎么办?你方才吃面的时候感觉到了吗?” 顾辞根本没注意这些,更不理解她在意的点,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似乎是有。” “糟了。” 念兮这下是真的忧心了,“不然让厨上的人重新给你做一碗?你重新吃一回,我做的不算。长寿面寓意长寿,我给你做的全是坎,这可不行!” 顾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头一次开怀大笑。 仿佛身上所有的责任与重担都被抛诸脑后,只为面前这可爱又迷人的姑娘,心生快活。 “念儿,”他忍不住牵起她的手,轻吻她细长的指尖,“这我是生平吃过的最好的长寿面,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还有你说的那些‘坎儿’,那是我靠近你的路。” 不论多艰难,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第94章 小六没跟你说,他要去北境了吧? 正院里,王夫人听完下人的回禀,闭目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幽幽长叹,“真是个好孩子。” 身边伺候她的嬷嬷见她伤心,不由劝道,“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王夫人苦笑,“两个孩子难得独处的好时光,我不要去打搅了。” “今天是小六的冠礼,咱们竟没有一个人记得。” 王夫人眼里渐渐蓄了泪,“多亏了那孩子,我的小六,还有人在心里时刻记挂着他。” 家族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为生死未知的两个儿子,嫁为人妇的三个女儿,还有跪坏了身子的丈夫,桩桩件件都叫她操碎了心。 而那个被从小被惯养长大的小儿子,却在一夕之间长大。照料病中母亲,安抚惊忧的姐姐,协助老迈的父亲…… 王夫人低头,眨去了眼里的水光。 她了解小儿子,更知道小六有多喜欢温家的姑娘。每回去见过念兮回来,他的脸上满是止不住的幸福快乐。 今天的加冠礼,小六本来是要给念兮一个惊喜。 可惜,可惜…… “等公爷回府,便来禀报我,我有话要与他说。” 她已经有两个儿子在前线拼杀,作为母亲,她不能,也不愿再送第三个儿子去战场。 责任与荣光,是他们男人家的事。 而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只想要自己的孩子都好好的。 …… 念兮回到温府。 她有预感,今日裴俭会来。 不知这算不算两人之间的默契,当天,裴俭果然来了。 风雨萧瑟。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水线沿着伞骨流下,落入脚下的水汪,荡起一圈圈涟漪。 念兮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见到裴俭,却又不知该问什么才好。 裴俭也没出声。 两人静静地站着,就这样沉默地看了半晌的雨打芭蕉。 “顾辞的二哥……”终是念兮先出声问道。 裴俭知道她话里未尽的意思,直接道,“身故了。” “不是说生死未卜吗?”许是天寒的缘故,念兮的话里都带着寒凉的颤音。 裴俭垂眸,油纸伞下眸色乌黑,像是漫长无垠的夜,“五万骑兵覆没,他身为主帅,不论死生,都唯有一死。” “顾辞,他会和前世一样吗?” “不知道。” 裴俭如实道,“如今的情形,不像前世那样坏。西境行台援军去得及时,围赤城之危暂解,镇国公和顾辞的大哥顾砚仍在。” 上一世,顾辞是真正的家破人亡。父亲和两位兄长战死,母亲病亡,整个顾府只剩他一人支撑门楣。 陛下命他永世不得归京。 “顾家,会有什么下场?” “降爵,或者直接剥夺爵位,收了丹书铁券。如今战事不明,一切还是未知。顾砚若能力挽狂澜,立下大功,将功抵过,镇国公府的下场或许会好很多。” 念兮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打算再呆在这儿,风雨凄凄,不过秋日时节,却叫人有种寒风透骨的错觉。 “雨天路滑,你且慢行。” 裴俭却叫住她,从怀里取出熟悉的梨花木盒子,“我给你带了这个。” 念兮目光掠过他手上的盒子,语气低迷,“裴俭,我没有心情。” “我知道,”这回裴俭很快将手收回,半点也不勉强,“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一直没有放弃。” “如果你是他,会因为家族与责任,前往北境吗?”念兮看着雨幕中虚空的一点,突然问道。 裴俭勾了勾唇,眼底满是冷淡晦暗,“你有预感的不是吗?何必向我求证?” “念兮——” 他朝前走近一步,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寡淡幽深: “我不是他,没有那么多家人要顾。裴时章天生冷情冷性,你问我家族与责任,倒不如问问我会不会因为你放弃北境。” “我会!” 裴俭盯着她,漆黑的眸中满是认真,目光久久地在她身上停驻,“顾辞有顾虑,我却没有。” “所以念兮,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下我?” …… 自生辰那日过后,顾辞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看看念兮。 大多数时候会说两句话—— 念兮会跟他说说这一日都做了什么,吃用了什么,顾辞每次都听得特别认真。他偶尔也会提到王夫人的病情,但更多的是保持沉默。 有的时候他太忙,甚至只在“浮生半盏”门口,话都来不及说,远远地看她两眼便离去。 念兮叫他别这么辛苦,顾辞却笑道,“这不是辛苦,这是动力。哪怕只是远远看看你,也叫我无比期待第二日的到来。” 就这样持续了好些日子,直到秋雨暂歇的一天,“浮生半盏”外面立着一个身姿英武,虎目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 几乎是第一眼,念兮便认出这身形伟岸,面容刚毅的男子是顾辞的父亲,镇国公顾承业。 她此前并未见过镇国公,可这男子威严肃穆,眼神锐利,脸上的点点皱纹以及头上的丝丝华发更叫他显得沧桑而深邃。 念兮并不知道镇国公为何寻她,却丝毫不感觉到意外。 他们寻了一处雅静的茶室,顾承业开门见山,“小六没跟你说,他要去北境了吧?” 念兮轻怔了下,然后摇头,目光澄澈地与镇国公对视,坦然道,“他没有跟我说过。” 顾承业的目光锐利,他看向念兮。 与前世身处高位的裴俭那种高深莫测的眼神不同,镇国公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杀戮感和侵略性,如同沙场的血腥扑面,直白而又叫人胆寒。 “小六很喜欢你,舍不得你。包括我夫人也是。她只想你与小六在京里好好过日子,不愿意叫小六再上战场。” 顾承业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想要见一见这个小姑娘。 或许是小六每日出门见她时难得的快活,或许是妻子声泪俱下的话,或许是心中的不忍……总之,顾承业来了。 念兮心头也异常沉重,她看向脸上满是沧桑的镇国公,轻声道,“王夫人和顾辞,都是很心善的人。” 第95章 好男人要上交国家 顾承业没料到念兮会这样说。 他戎马一生,身上杀伐狠戾之气甚重,不要说闺中女儿,便是寻常的文官见到他,也难免腿战手抖,这温家的小姑娘,倒有两分胆魄。 “对于一个将军,心善可不算什么优点。” 顾承业看向念兮,一双眼眸锐利如鹰隼,凛然森寒,“围赤城一战,我儿顾砚被毒矢所伤,整条右臂已经废了。” 念兮一惊,猛地抬头朝对面那个面容苍凉的男人看去。 顾承业苦笑一声,向来刚毅果决的面容也露出几分凄苦,“流星快马报来,小六目前还不知道。” 念兮心情十分沉痛。 她听过许多关于顾辞两位兄长的事。 顾辞对他们充满敬爱,崇拜,每每提起,总是感激,“若不是我的两个哥哥一力肩负起镇国公府的责任,也没有我在京的锦绣繁华。” 而今,他们一伤一死。 “不必安慰我,”顾承业摆摆手,“‘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来,也不是与你说这些。” 念兮不由心中肃穆,正色道,“镇国公请讲。” “小六很舍不得你,也很犹豫。听我夫人说,小六生辰那日,满府竟只有你记得。说来惭愧,我这做父亲的,没有撑起这个家,这段日子多亏有你,他才一路挺了过来。” “即便没有我,顾辞他也足够坚强。”念兮不肯居功,因为前世哪怕只剩顾辞一人,他也独自撑了下来,成为新一代的北境战神。 “镇国公,您来是为了叫我劝说顾辞?” 顾承业眼神冷硬,反问道:“你会吗?” 念兮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斩钉截铁,“不会。” 顾承业有些意外,“我夫人曾多次在我面前夸赞于你,我以为你是个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姑娘。” 顾全大局,深明大义。 念兮咀嚼着这八个字,眉眼波澜不惊,“镇国公谬赞。我只是俗世中的一个小小女子,所愿所盼,不过是得一心人,白首到老,平安顺遂罢了。” “可我也明白,大景的江山,百姓的安危都需要如您这般的将士来守护。我没有镇公国这般舍小家为大家的壮义,心中却十分钦佩。” 顾承业许久都没有说话。 两人静坐许久,念兮抬起头,对镇国公莞尔一笑,“方才我便说过,顾辞是个心善之人。” “他自小便对两位兄长愧疚良多,如今镇国公府岌岌可危,他一定会挺身而出,承担这份责任。” “不止是为您,为两位兄长,还有他三个外嫁的姐姐,他会给你们重新撑起一片天。从前你们护着他,今后,他也同样会护着你们。” “我知道他的。” 顾辞是她所有认识的人中,最心善的那一个。 那时念兮问裴俭,镇国公府会有什么下场,裴俭告诉她有可能夺爵,念兮便已经知道顾辞的选择。 北境,是镇国公府的责任,也是荣光。 一旦失去,顾氏几代人的血泪,都会付诸东流。而没了镇国公的庇护,顾辞嫁入高门的三个姐姐,也将深受牵连。 顾辞当然可以不去。 他是武状元,有自己的差使。留在京城,念兮会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感情深厚,日积月累下,或许他们当真会白首到老。 王夫人希望顾辞选择后者。 但对于顾辞来说,他自幼在父兄和姐姐们的呵护关爱中长大,他是那样体贴的一个人,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选择父母、亲人和大义,这么做无可厚非。 念兮比谁都更能理解他的艰难。 顾承业轻叹一声。念兮的通透超乎他的预料,也更叫他感到惋惜,“你与小六,真是可惜。” 可惜吗? 一定有。 他们认识不到一年,几乎是在感情最为浓烈的时候分别。 这当然叫人遗憾。 可有的时候,遗憾也是一种美好。最起码等她翻找记忆时,回忆里的顾辞,永远是那么蓬勃爽朗,美好甜蜜。 念兮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感情和婚姻,可是最初,她与裴俭也有过好时光。 只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时间改变了一切。 在这段感情里,起初念兮是索取者,汲取着顾辞给予的爱的养分,后来她被顾辞的温柔治愈,抚慰,她回报给他同样的,热烈而真诚的爱意。 每一天,她都在认真的生活,爱着所有值得她爱的人。 她与顾辞,他们享受了每一个,值得纪念的当下。 一天后,顾辞来温府接她,再不是只说两句话,便又匆匆离去。 两人都很有默契,谁都没有说煞风景的话。 吃鱼脍,看百戏,东市蹴鞠,两人甚至还逛了珍宝阁。 整整一天,他们都游乐的很开心。 直到临别时,念兮将一柄宝剑和一个磨喝乐娃娃拿出来,送给顾辞。 “宝剑赠英雄。” 念兮微笑着,声音一如初见时清甜软糯,“原本这才是你的生辰礼物,我老早便准备好了。” “那怎么换了?”念兮后来送给顾辞的,是一枚羊脂玉平安扣。 “做英雄太辛苦,你只要平安就好。” 念兮的眼里渐渐蓄了泪,水汪汪的一片,她仍旧笑着,温柔无比,“这个磨喝乐娃娃,是你送我的,我在织女娘娘座前许过愿,也是佑你护你的。” 顾辞接过,轻轻摩挲他亲手刻下的“卿卿念兮”四个字。一滴泪落在上面,叫他有些看不清,他刻歪的那一划在哪儿? 顾辞低头抹去眼底的水光,声音爽朗干净,“真巧,我将顾小六也补好了,你看看,还满意吗?” 他有些哽咽,却坚持笑着将话说完。 念兮也伸手接过来。 除了“顾小六”的胳膊有些残缺,其余地方,根本看不出有补过的痕迹。顾辞将它补得很好。 念兮抱着“顾小六”,重重点头,“我很满意。” 顾辞将方才从珍宝阁买的金玉簪拿出来,小心翼翼替念兮戴在头上。 看着念兮玉净花明的娇颜,这一刻,顾辞心痛如绞。 他不知道自己此行去北境,需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那样温柔,那样好,京里爱慕她的人有许多,更不用说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裴俭。 他如何能要求,要求她等他几年? 是他选择了家族。 他甚至有些理解裴俭的心情,只要她的目光能为他停驻,不论她在谁的身边,都没所谓。 顾辞始终没有告诉念兮,他出征的时间。 哪怕是骗骗自己也好。 或许明日,他就会出现在仪桥街熟悉的门口,等着那抹娇俏的身影,笑着将她扶上马车,然后驶向任何一个叫人愉悦的地点。 或许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如此,才能叫人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顾辞最后一次看着念兮回府。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终有一日,我会踏上归途。 我会尽我所能,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第96章 兄弟是兄弟,念兮单论 先时朝廷便在征调粮草,士兵以备大战。 由于太子殿下力荐,朝中又有众多将军推举,镇国公顾承业仍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讨伐梁军,戴罪立功。 顾辞被景帝任为票姚校尉,随其父出征。 顾辞一日日越来越忙碌。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才更深刻体会到父兄的不易,和肩上的责任重大。 他的两个兄长已经庇佑他轻松地长大,如今到了他保护亲人的时候。 所以哪怕他时常在温府门前徘徊,却一次也不敢踏入。这般沉重的责任,念兮不该背负,她天生便该在锦绣繁华中生活,受尽宠爱。 他连“浮生半盏”也不再去。 尽管只要停下来,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满是阴暗自私的念头,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在他无法给出承诺之前,他不能,也不该再去打扰她。 这是顾辞最后能为念兮做的事—— 不打扰的温柔。 临行前,秦朗给他送行。 依旧是他们四个,依旧是七夕那夜的酒楼。 气氛凝重。 上一回裴俭发疯,故意激怒顾辞,两人打架,那时候秦朗只觉得天要塌了。 可此时此刻,他倒宁愿裴俭天天发疯,也好过比送顾辞上战场来得轻松。 “这是做什么?一个个苦着脸。” 顾辞倒是一如既往的爽朗,笑道,“我上战场,军功可比你们在京里熬资历快得多,等我回来,说不得便是上官了。” 秦朗也不肯这样消沉,笑着给顾辞敬酒,“等你得胜归来,咱们也是有靠山的人了!你可得加把劲儿!” 温清珩依旧声音低迷,“怎会这般突然?” 他还想说念儿最近也消瘦不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 徒增悲伤罢了。 顾辞淡淡一笑,“总有回来的一日。” “今后我不在京中,府上只有我母亲一人,若是有什么事,请诸位担待担待。” 说完,他将杯中酒水饮尽。 不说温清珩,秦朗自进入国子监,便与顾辞住在同一个院子,同窗数载,此时听他这般说,想到顾家儿郎皆为国出征,家不成家,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裴俭跟着将酒水饮尽。这才开口讲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说: “放心。” 裴俭说放心,顾辞便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要是裴俭的保证,言出必行。 对于念兮,他就从来没有跟自己妥协过。 顾辞眼睑低垂,想起什么,他笑了声,从身上卸下长剑,放在桌上,“我这宝剑,气派吧?” 温清珩和秦朗都看过去,只有裴俭目不斜视。 他太了解顾辞,半点不肯给顾辞炫耀的机会。 可温清珩和秦朗已经顺着顾辞的话,干巴巴恭维起来。顾辞见他不动,也不着恼,抚着剑身道,“是念兮送我的,她说宝剑赠英雄,我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呢。” 温清珩和秦朗对视一眼,心中长叹—— 真是临走也不肯安生。 温清珩被这话酸得牙疼。若是往日,他必要还嘴,将顾辞刺上一刺,可顾辞临行在即……算了,他暂且忍了,只当是没听到。 秦朗呢,这时候便该捧顾辞的臭脚,多夸两句妹妹真有眼光之类。可偷偷打量周围,裴俭已经变了脸色,温清珩也一副耐着性子的模样,他便识趣地闭上嘴巴。 顾辞当然是故意的。 他虽然不再出现在念兮面前,可这不代表他不介意裴俭对念兮的觊觎。 在顾辞这里,兄弟是兄弟,念兮单论! 可巧了,裴俭也是这般想的,“既是英雄,那便守在北境,护一方安宁,以全大义。” 简而言之:别回来了。 顾辞面色一僵,直勾勾地看向裴俭,“你想的美!” 裴俭不甘示弱,回视回去,讽笑一声,“英雄呵~” “有的人,你这一辈子也别想肖想!” “各凭本事。” “裴时章!” “你怕什么?” 裴俭不紧不慢又替自己斟满一杯酒,挑衅地看向顾辞,“害怕的话,最好早点滚回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顾辞忽然怔了一下。 裴俭那双点漆的眸子正看着他,里面满是幽深和复杂。 他正要说什么,温清珩突然开口,“那什么——你俩要是想打架的话,提前知会一声,叫咱们好有个准备。” “这家酒楼的桌椅价位可不低。”他又小小声地补充。 顾辞被这一打岔,原本的离愁别恨,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等种种情绪全都没了,倒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 他看向裴俭,尽管心中已有答案,仍旧问道:“还打吗?” 裴俭敛眸倒酒,“算了。” 温清珩还想再说,一把被秦朗拽住,他不耐道,“你做什么?不是你叫我提醒那两人的吗?” 秦朗简直要扶额,“我的亲大哥,那两人都休战了,你看不出来吗?” 温清珩将信将疑扭头去看,只见裴俭和顾辞两人,默契地摆出横眉冷对的架势。 他重新看回秦朗,十分肯定: 这个真没有! …… 出征那日,陛下亲自在点将台前为大军送行。 日正当中,军队缓缓移动,从点将台下经过,穿过城门而去。顾辞束缰骏马骑在队伍前头,暖色的秋阳洒在他银色甲胄上,矫健身姿中透出一股凛冽杀伐之气。 念兮在城门外的长亭,看着大军一路蜿蜒。 顾辞没跟她提,念兮便也没叫他知道自己来送别。 只是当那个高大威武的身影调转马头,朝来路回看时,她忍不住用力挥舞手臂,期冀他能看到自己的小小身影。 看不到也没关系。 念兮在心里对他说: 一路平安,我的,顾将军。 第97章 浮生,我罩的,懂? 天一日日冷下去。 “浮生半盏”也愈发冷清。 先前镇国公府烈火烹油,京里许多人见过念兮与顾辞在一处的场景,这才上赶着烧热灶。 如今镇国公府男丁全部上了战场,前途未卜,有那起子势力的,连“浮生”也不肯再沾染分毫。 那时许出去的包厢,也都被遣了奴仆过来退了。 似乎也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去伤感,倒是对于慕表姐,念兮觉得有些亏欠。 王慕宜比她还想得开,“你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人。没生意更好,我且能歇一歇呢。” “我婆婆成日里盯着我的肚子,正好趁此时机,我且调理调理。” 念兮记得慕表姐前世是成亲一年半才有的身孕,这会儿还没翻过年,距她有孕还得一段时候。 怕她心焦,便出言安慰道,“你放宽心,明年定然会有的,我保证。” 王慕宜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神婆不成?这种事情如何保证。其实我倒是不急,就怕我婆婆,又要往房里塞人。” “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最好。” 她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念兮清瘦的腰肢,羡慕道,“我如今每日被逼着喝各种补汤,腰都粗了两圈,不喝又不行,去年的衣服今年都紧了。” 念兮没法证明慕表姐明年会有身孕,只能说些高兴的,“不如我陪你去布行,看看有什么时兴的料子?” 王慕宜果然高兴起来。 其实“浮生半盏”如今已经营的有模有样,念兮来与不来都没有区别。她来也不过是添一个散心的由头。 否则成日里闷在家中,父母、兄长还要为她担心。 两人穿戴好披风,正要往外走,这时候铺子里倒是来了几个许久不见的稀客。 打头的姜媛仍旧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居高临下: “呦~” 她斜睨着眼打量人,拉成了声调,阴阳怪气,“这不是温小姐,许久未见,怎得清减了?” 不等人答,她已经拿帕子捂着嘴,自顾自说道,“这世上啊,有一种人,专门克人。与她沾染上,便是煌煌如国公府,也快给方没了。” “我说这铺子怎的这么冷清,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她“啧啧”两声,四顾看了看,又对着王慕宜阴阳怪气,“我说王姐姐,你还不赶紧离扫把星远一点,小心她也把你的福气也给克没了。是了,你成婚快一年,至今可未有身孕呐!” “不像我,这才进门,已经诊出喜脉了呢~” 王慕宜可不是那等好性的人,正待回嘴,念兮比她更快一步,“那你倒真是不将安靖侯世子放在眼里。” 念兮目光下移,看向姜媛的肚子,“胆子这么大,怀了喜,专程过来等我克你?” “且不用这般麻烦,去你家世子的后院转上一转,那里莺莺燕燕的,没准比我这儿效果更好。” 又不是天生没长嘴,论刻薄,谁又比谁差? “你!” 姜媛素来见念兮总是敦厚温柔,还不知她这般伶牙俐齿,不由气急败坏,“表哥才走,你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 “我家世子再如何,那也是归宿!总好过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哼笑一声,满脸恶毒,“表哥走了,这辈子能不能回来也未可知。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被人玩弄过的破鞋,还有谁肯娶?” 这世上总有一类女子,天生厌恶身为女子的同类,而将男子高高捧在手心。 哪怕是韩高杰之流,也是归宿。 而失了“归宿”的念兮,便活该被嘲笑、践踏,甚至侮辱。 念兮先时还肯与姜媛争口舌,如今,却是懒怠与她浪费情绪了。 “再不走,便只能请你出去了。” 姜媛早等着出这一口恶气,若非温念兮这贱人,她如何会名声尽毁,不得不嫁进长公主府。如今表哥自身难保,她倒要瞧瞧,温念兮能将她怎么样! “怕我?” 姜媛娇笑一声,抚着肚子坐下。 “我可不能走,我多善良啊~” “总是我多吃亏些,受累坐在这里,不论是谁来了,总要将你这扫把星的名头传扬出去,好叫众位姐妹远远避开才好。” 自秋狝过后,原本与姜媛来往的许多小姐妹都跟她断了往来,亏得前日许宛歆来瞧她,姜媛才知道京中动向。 听说温念兮因这铺子,结交了不少的京中贵女。 凭什么她被害的落魄至此,温念兮却能左右逢源?反正她早已是个没脸的,索性豁出去,倒叫自己舒坦。 她就不信,她还怀着身孕呢,温念兮胆敢碰她一下! 如今再没有一个顾表哥替温念兮撑腰了呢~ 王慕宜气坏了。 见过没脸的,没见过这样不顾脸面的,明晃晃的耍无赖,简直厚颜无耻。 可再气,总不能同一个孕妇动手! 否则歪缠起来,有理也变成没理。 姜媛这回也很带了几个攀附她的小姐妹,以壮声势。此时与她坐在一处,仰着几张一模一样的,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是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 王慕宜急脾气上来,撸袖子就要上前。 她碰不得姜媛,这几个狗腿子总不至于人人怀里都揣了崽! 念兮提前一步拦住了她。 只怕慕表姐前脚收拾了姜媛带来的人,后脚她就喊着自己孕期受惊,将事情闹大。 多事之秋,念兮不想惹是招非。 “慕表姐,”念兮笑着朝她摇头,“不是说要去瞧衣料?既然有人想要看店,咱们何不成全了她?” 王慕宜也很快转过弯来,忍着恶心朝姜媛笑: “世子夫人孕期无事,喜欢在鄙店呆多久,都随您的意。便是要坐到生产,连着月子一起,咱们也都替你安排呢~” 这话说完,姜媛果然变了脸色。 看着两人往出走,她想也不想,起身拦住,朝念兮跋扈道: “我让你走了吗?” 念兮一退再退,可姜媛却蹬鼻子上脸,丝毫不肯罢休。 她脾气虽好,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早在行宫念兮便看开出来,姜媛是个外强中干的,这种时候,只看谁狠,够豁得出去,念兮不信,姜媛当真不拿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 于是她故意朝前迈了一步。 果不其然,姜媛口里嚷嚷的厉害,动作却比谁迅速,赶紧往后退。 念兮与王慕宜对视一眼,彼此心中有数,正待要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童音: “温姐姐,你是与哪个大婶说话呢?有人闹事吗?” 说着,陆淮小郎君抬步迈了进来。 他双手负在身后,昂首阔步,走到对峙的三人面前,站定。 在姜媛目瞪口呆,恼羞成怒,猝不及防的目光中,正气凛然道: “浮生,我罩的,懂?” 第98章 眉目艳丽的少年 “小七……” 姜媛被这小小男子汉的气势震慑,半日才醒过神,“你怎么在这里?” 她嫁与韩高杰的第二日,进宫谢恩,在陆皇后的长乐宫,对陆淮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 那日陆皇后还请了左都御史府上的舒小姐进宫赏菊。 陆淮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蛇,一脸纯真,朝舒小姐招手,“舒姐姐,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单论长相,陆淮是十分乖巧讨喜的类型,白净漂亮,如同观音大士坐下的童子,迷惑性太强。 舒小姐并未设防,凑身过去看,然后整个大殿便回荡着舒小姐的咆哮。 是真的咆哮。 姜媛亲眼看到一条小青蛇盘旋在舒小姐的右臂。 舒小姐吓坏了,全然顾不上仪态,大叫大跳,惊了满殿的宫人。 而陆小七,就站在一旁,满脸的委屈,“我以为舒姐姐会喜欢我的小青。” 姜媛起初是站在一旁看戏的,可天杀的舒小姐,竟然将小蛇跳着甩开了。然后她便眼睁睁的看着小青蛇越过满殿的人,落在她的身上! 咆哮的人变成了她。 可怜她没有舒小姐那么好命,怎么甩也甩不脱,闹到最后,还是胆子大的小太监将那条蛇从她背上拿下来。 那晚回去,姜媛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偏韩高杰那厮半点不知体恤她的苦楚,还怪她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仪态。 再没有人比姜媛有更深刻的体会,陆淮那张笑脸下的乖戾和可怕。 是以见到他,她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她如今,可怀着身孕呢。 半点都禁不住陆淮折腾。 “我原当是哪家的婶婶,原来是你。”陆淮歪头,一张天真的脸上满是好奇,“你方才不准谁走?我温姐姐吗?” “不,不是。” 姜媛自从嫁进长公主府,已吃了不少教训,再不像闺中女儿那般意气用事。连连摇头道,“是我,我要走了。与你温姐姐告辞呢。” 陆淮笑嘻嘻道,“可惜我没将小青带来,它最喜欢表嫂你了。下次我带小青来见你呀。” 一想到那凉凉滑滑的东西爬在身上,姜媛只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这会儿也顾不上脸面,脚底打滑地往外走,“不,不必了。我这就走了,再,再不来了。” 她带来的一串小姐妹,也都紧随其后,灰溜溜走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 念兮朝陆淮竖起大拇指,赞赏道,“厉害。” 陆好汉谦逊颔首,“哪里,哪里。” “小青是谁?”王慕宜最好奇这个。 姜媛方才都快吓死了。 “是我养的一条小青蛇,很可爱,你要不要玩玩?” 王慕宜立时打了个寒战。她最怕那种没骨头,阴森森的东西了,“不必了。” 陆淮到底是个小孩子,立时露出几分洋洋得意,又问念兮,“你怕不怕?” 但凡姑娘家,也没几个不怕这些的。 可这小鬼头不能顺着,得挫挫他,于是念兮面不改色道,“小青多大了?什么品种?日常吃什么?” 这话可将陆好汉问住了。 他养长虫,也不是真的爱,就是为了吓吓那些痴心妄想做他继母的小姐们,谁知道一条蛇的年龄,平日爱好什么。 于是半信半疑,“你真不怕?” 念兮这回倒肯顺着他的话,“有一点。” 陆淮这时更认定念兮是“自己人”。先时他父亲揪着他来对峙,念兮都没有出卖他,陆淮心里一直记得这份情。 念兮看了看他身后,“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小爷我奉旨出宫。” 念兮自然不信,不过看到他有仆从跟着,便也放下心来。 陆淮才帮过她,念兮问道,“今日想点什么?” “杏仁酪,沉香熟水,桂花浆水,玫瑰酥,云片糕……” 有茶有点,王慕宜笑道,“你倒是会点,不过这么多,你吃得完么?” “吃不了,兜着走。” 前日皇后娘娘从太夫人那里听说了他闹肚子的事,特意将他叫到宫里训斥了他,不许他以后再拿自己身子作伐子。 不过皇后娘娘也保证,绝不会叫舒小姐那等心思不正的人做他继母。 陆淮心里比谁都清楚,皇后娘娘疼他。 所以今日他来“浮生半盏”,是特意买几样自己吃着好的,拿去孝敬娘娘。 可这些是他的私事,陆淮不肯多说,岔开话题道,“上回我来,这里还人来人往,宾客盈门,怎得今日这般冷清?” 念兮一脸平静,“许是天寒,大家都不肯出门的缘故。” 陆淮眼珠子一转,小胸脯拍的震天响,“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陆好汉豪气云天,念兮虽不信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法子,却也顺着他夸了两句。 “我看你很不错。” 等茶点的间隙,陆淮拍了拍念兮的手臂,他个头太矮,这已经是他能够到的极限,“不如咱们结义?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报七哥我的名号,怎么样?” 其实顾辞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念兮一直觉得自己适应良好。她依旧认真生活,只是偶尔,偶尔的某个间隙,会不经意抬头往窗外去看,可街角已不会再出现那个颀长挺拔,笑着朝她招手的身影。 身边的亲人和姐妹很关心她,包括裴俭,都紧张兮兮怕她难过。 但念兮如今已经足够成熟,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许宛歆一句话而痛苦难过的小姑娘。情与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却不是她的全部。 可直到这一刻,被小七天真的话逗笑,她才恍惚察觉,原来这些日子她都过得不太开心,那些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险些连她自己也骗了过去。 “好。”念兮爽快应道,“结义要怎么做?歃血为盟?” “倒,倒也不必。” 陆淮最欢喜的便是被人当做大人看待,愈发兴致高涨,“以后有外人的时候,我叫你温姐姐,没外人,你叫我七哥。” 念兮忍笑应下。 回府时,她的心情比先前已经好了不少。 父、兄都在家。 最近这段时间,家里人都变着法子陪她。就连温父,如今也不外出赴约,一家四口,每日都会坐在一处用膳。 这京城地界,说大也不大,那时候念兮与顾辞要好,多少人看在眼里,也有不少人跟姜媛一样,明里暗里的诋毁念兮。 这些风言风语,家里人只怕传到念兮耳中,更叫她伤心难过,是以这些天待她更加小心翼翼。 这日家里气氛倒是轻松,在廊下便听到说笑声。 念兮往里走,就见厅上一个身着银灰色袍子,清秀雅致的少年端正坐着。清眉墨目,潋滟多情,若山中雪玉,毓秀清朗。他是天生的玉人,连周身都笼着一层柔光。 见到她,少年精致的五官愈显艳丽。 “姐姐,半年多不见,不认识我了?” 第99章 姐姐,你过得幸福吗 “周言礼,好久不见。” 关于年少的往事,念兮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对周言礼的印象,是在她成婚后。 那时她去赴宴,却在许表妹的腰间看到被改成禁步的,裴俭的玉坠。 属于她夫君的玉坠。 屋中炭火烧的厉害,她有些透不过气,独自走了出去。 园中寂静,皑皑白雪漫天飞舞,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湖边,茫然又心碎。 直到一柄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 “你还好吗?”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念兮蓦然回首。 周言礼黑发红衣,容貌昳丽,犹如下凡神只,依稀还有少时的模样,却更显潋滟贵气。 念兮心中悲苦,自觉憔悴沧桑,低垂螓首,轻声道,“无事。” 正待要走开,他忽然伸手到她面前,递给她一颗糖。 “心苦的时候,含一颗糖,会不会好一些?” 念兮愣怔一下。 周言礼小她一岁,在他们为邻的五年里,念兮许多次淘气后,总会拿一颗糖果给他,“吃了甜的,就不许生我的气喽~” 念兮从他掌心拿起那颗糖,依旧没有抬头,“多谢。” “要不要送你回去?”周言礼问她。 年轻的权臣或许早已忘了幼时的过往,念兮更不会多提,她攥着糖,依旧垂眸,“不必。” 她没有再去宴上,直接回了相府。 京中的大小宴请总是不断,裴俭的官阶很高,请她的人也越多。后来的许多次,她都能在筵席上看到周言礼的身影。 他眉目精致,若峣峣玉山,含笑看人时总带着两分缱绻而散漫的风流,独一份的风姿,在人群中十分瞩目。 不少回念兮听夫人小姐们议论他,私底下叫他“玉面郎君”。那时候,念兮已经成婚五、六年,周言礼尚未娶妻。 他成了新一代小姐们梦中的情郎。 偶尔,念兮与他碰到,也会讲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不肯像在金陵那般叫她姐姐,她也一次都没有提过。 那时的念兮,在一段错位的感情中不断消耗自己,在一日日的等待中变得惶恐而敏感,自卑而怯懦。 她一日日的萧索下去,懒怠见人,将自己关在戏楼,听着一出又一出的离人愁,便也渐渐将这个人忘了。 直到念兮决心合离,去郊外散心,在山中小亭歇息时,再一次看到周言礼。 他一身红衣,形色匆匆,精致眉眼上难得露出几分慌张。 看到她,迈步走近。 秋日山中寒凉,他额头竟浸了汗。 “好巧。”他缓声说。 念兮煮了茶,分一杯给他。 亭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秋雨密密斜织,给天地间挂上了一道珠帘。 两人就这么静静品茶,听雨。 直到他问: “姐姐,你过得幸福吗?” …… 隔了一世,重新听到这声姐姐,倒叫人一阵恍惚。 李氏笑道,“这孩子,竟是欢喜的傻了。念儿,这是言礼啊,在金陵时你们见天的一处玩耍。” “那时候咱们举家搬来京城,你还闹脾气来着。” “近一年不见,姐姐与我生疏了。” 周言礼笑着起身,走到念兮面前,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伸手到念兮面前,五指张开,一颗糖果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与若干年后,在那场叫人烦闷的宴会上,大雪漫天下,他送给她的那颗糖,一模一样。 “姐姐不记得我,总记得这糖。那时候欺负了我,一准拿糖哄我。” 说起念兮的淘气,满厅的人都笑起来。 周言礼眉眼也含着笑,不是日后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而是弯起漂亮的眼眸,眼睛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 念兮从他掌心取过糖。 指尖轻触他手心肌肤,温凉,周言礼不动声色,将手背到身后。 “言礼如今已经是举人了,开年要进国子监读书。”李氏笑着对念兮道,“这孩子知礼,特意来看我们。” 念兮已恢复如常。 只是对前世那个红衣权臣的印象太过深刻,对比如今青涩真诚的周言礼,叫她有一种割裂感,便显得不大热络。 念兮对幼时玩伴的疏离,温家人倒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彼此都大了,若还是像先前那般,就有些过于亲密了。 何况顾辞才走不久,念兮情绪不高,家里人都很能理解。 可周言礼却不能理解。走之前,念兮明明答应过他,会与他通信,时常保持联系。 可如今,念兮竟是全然将他忘记了似的。 他不由握紧了那只与念兮触碰过的手。 在他与温家人说话的间隙,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念兮身上。 快一年没见,他的念兮姐姐,多了许多心事呢。 “……我看你也不必再去赁屋子,前院还空出许多房间,咱们家人少,你在国子监读书,一旬才回来一次,干脆住下好了。” 温父惜才,得知周言礼乡试中了解元,十分欣赏。 周言礼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念兮,见她并未露出嫌恶反感等反应,这才笑着起身,“多谢伯父厚爱。只是家父已去信给了姑母,如今那边都已收拾妥当,却是不能在伯父身边,聆听教诲了。” 温父素来不通这些俗务,“你姑母……” 李氏笑着接话,“可是嫁进辅国公府,羽林军左龙武军统卫陆统卫的夫人?” “正是。” 辅国公府是陆皇后的母家,有三房人家。周言礼的姑母周夫人嫁的是二房的陆闻舟。 而陆皇后的亲弟弟陆闻笙,则是整个辅国公府的主事人。 “听说姐姐开了一间香饮铺子,”周言礼笑着与念兮说话,“在南边时我都不知道姐姐还有这等手艺。” 用过饭大家坐在花厅消食,说起念兮的铺子,周言礼笑问道,“铺子是在哪里开的?” 他是一个很懂分寸的人,一言一行都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 如今念兮重生回来,对着尚显青涩的他,心里依旧很感激那个在大雪天,给她撑一把伞,送一颗糖的周言礼。 念兮笑着将地址说了,“只是铺子里只招待女眷。你若喜欢饮子,我叫人做好给你送去。” “谢谢。” 周言礼目光专注,笑得分外讨喜,“姐姐到底是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诓骗我,给我穿女装躲迷藏的人了。” 第100章 男人的直觉 裴俭算着日子,距离上一次见到念兮,已经是七天前。 考虑到顾辞刚走,念兮的心情不会那么愉快,更怕她厌烦,他都忍耐着,不敢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 他刚重生回来那会,就因为太自以为是,才会失了先机,反倒叫顾辞钻了空子。 如今顾辞且回不来,他没有后顾之忧,有时间可以慢慢跟念兮重修旧好。 这些日子,裴俭收集了不少古籍字画,以投温父之好。 却在仪桥街口,看到温清珩携着一个样貌出众的少年,一同说笑着进了温府。 周言礼。 等看清那少年是谁后,裴俭几乎愣在当场。 周言礼什么时候和温家有来往? 他竟从不知晓他们的渊源。 周言礼是陆皇后母家的人,入仕后理所当然地归入靖王一派,是他政治上的敌手。且此人心思狡诈,惯会行云诡之事,是个极难缠的狠角色。 见到他,让裴俭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倒不是畏惧。 前一世,裴俭能扶持太子登上帝位,如今更不会惧怕任何人。 他只是有些担心,想到某种可能,怕事情再次脱离掌控。 这世上的男子啊,实在是太多了。 走了一个顾辞,又来了一个周言礼。 念兮喜欢长相俊朗的郎君,不论他或是顾辞,在某些地方是有一致性的。 而周言礼,清拔朗俊,容貌更甚,而且,还很年轻。 裴俭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与急迫感。 某一时刻,他很想立刻去见念兮,问问她是否认识周言礼,会不会对这种类型的男人心动? 冲动与急躁的情绪再一次席卷了他。 理智在迅速崩塌,几乎是一瞬间,他已经朝“浮生半盏”的方向走去。 他甚至想要得到她的保证,保证她不会对家里的那个少年动心。 还好残存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 凭什么呢? 念兮凭什么跟他保证? 又凭什么告诉他与周言礼的关系? 他这样做,只会和前几次一样,不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还会将她推得更远。 他们的关系才刚刚缓和。 裴俭最终停下脚步。 接着,他看到念兮回府,一直到酉末,周言礼才从温府告辞离开。 回府的路上,他翻遍所有关于周言礼的记忆。然后猛地想起来,周言礼来自金陵,而念兮回京前,岳父曾在金陵任职数年! 他们很早就认识了…… 裴俭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想起前世,直到他重生,周言礼都一直未曾婚配。 也曾有同僚想与周言礼说亲,却被他以心中早有佳人搪塞过去。 都是男人,又是酒宴之上,没人将他的话当真。 如今细细想来,倒是叫人惊心。 他裴俭不知道自己猜测的对不对,可有的时候,男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难怪周言礼在朝堂上会那般针对他! 这一阵,他仔细想过,像念兮这样家世、样貌、性格样样出挑的姑娘家,喜欢她真的太容易。 单看顾辞便能知道。 可前世直到他们成婚,他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妻子有多宝贵。 她给了他全部的爱,足够的安全感,他那时连顾辞的烦恼都没有,却不懂珍惜,挥霍着她的感情。 那时候,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他。 …… “浮生半盏”里,念兮叫厨下多做了几样饮子、点心,吩咐装好给辅国公府送去。 王慕宜笑道,“昨日陆小七才带走一大兜,你这是一大早就巴结你七哥去?” 念兮明知她在打趣,故意道,“羡慕?” 王慕宜“啧啧”两声,白眼翻到天上去,“小心他当你觊觎他父亲。” 念兮没忍住笑起来,“其实你们应该结义,你这么会想,跟陆淮更有话题。” “这是送给辅国公二房的。我在金陵时的邻家弟弟,他来了京城,借住在辅国公府。昨日说起咱们铺子,我便应了给他送几份尝尝。” “邻家弟弟?是不是你提起过的貌美乖巧的那个?”王慕宜立即有话要说,“他多大年纪?比你小很多吗?” 念兮斜睨向她,“你胡思乱想什么?” 王慕宜诡辩,“你没往那方面乱想,怎知我是胡思?” “我小时候淘气,与他时常在一处玩闹。如今彼此都大了,他要进国子监读书,科考,再不好同过去一般。我送这一份吃食,也是全了幼时的情分。” 还有大雪天里,他替自己撑伞的那份感谢。 王慕宜见她说得寻常,也便没了兴致,“也是呢,顾辞才走,怎么也得过个十天半个月,缓和缓和心境再说。” 正要说点高兴的,就听到几个侍女指着窗户在低声说笑。 这时节,“浮生半盏”冷清得很,也没什么客人。王慕宜与念兮都不是苛待下人的性子,侍女们便凑在一处说笑解闷。 “怎么了?”王慕宜问。 一个侍女红着脸道,“夫人,您看窗外,那位郎君已经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了。” 王慕宜好奇,跟着往窗口走去,一眼就看到裴俭神色落寞地站在对街,因他气质出众,容色俊朗,路过的人,尤其是夫人小姐们,都会回头看他一眼。 王慕宜控制着嘴角上扬的弧度,朝念兮道,“念儿,有人等你。” 看来,念兮等不到十天半个月去缓和心境了。 念兮起身去瞧,裴俭像是有感应一般,抬起头,隔着熙攘的街市,与她四目相对。 王慕宜早前便觉得裴俭看念兮的眼神不清白,这不,她的猜测应验了! 顾辞前脚刚走,他这就迫不及待来撬墙角了。 男人的友情啊~ “他这是替好兄弟关心你来了?” 王慕宜最爱凑这种热闹,忍笑问念兮,“好兄弟上战场,他来送温暖?” 趁慕表姐没说出什么“感天动地兄弟情”之类,念兮快步往外走。 就这样,身后仍旧传来王慕宜调笑,“你急什么,还不能叫他多等等了。” 第101章 妹妹身边有别的狗了?! 对于裴俭,念兮如今想起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怨恨的情绪中,哪怕后来放手,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后的对自己的妥协。 但随着重生回来,她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同时也在反思,一段婚姻的失败,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责任。那时候她消极,懒怠面对一切。 连她都不爱这样的自己,何况是裴俭。 她与裴俭成婚十载,这些岁月并不会真的消失,而是更深刻地影响着他们。 那是念兮成长的阅历,同样也是裴俭的。 念兮走到裴俭面前,语气是一贯的轻柔,平静,“找我有事吗?” 熙攘喧闹的街市在此刻都静谧下来。 裴俭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庞,企图与回忆中的念兮做比对。 她当年是这个模样吗? 大概吧。 那时的她,有一双明亮而热烈的眼眸,看到他便是看到世界,永远灿烂,无忧无虑。 现在的她,依旧美丽动人,可眼里那些灿烂而天真的快乐,却再也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包容后的温柔。 裴俭也说不清哪种更好,只是愈发怅惘,因为在她脸上,他看不到爱意,也看不到恨意。 仿佛他们早已无关。 念兮耐心地等他开口。 裴俭昨夜辗转反侧,依旧没有控制住自己,可如今终于站到她面前,他却悲哀地发现,除了那些念兮并不想提的过去,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叫她欢喜。 “想起从前你做的饮子,”他垂眼,不敢去看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低声说道,“便不知怎地走到了这里。” “那时候你想开香饮铺子,我……阻止了你,对不住。” 念兮微怔,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件事。她依旧笑着,轻声道,“没关系。” 裴俭语气艰涩道,“那时候若是你开了铺子,日子会不会过得开心一些?” “或许吧。”念兮看着他,“其实即便开了铺子,也经营不好。” 裴俭抬头凝视着她,彼此间都知道念兮这话背后的含义,那时候的她,活得太不开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俭又想开口道歉。他是个骄傲的人,可对于念兮,却总觉得亏欠。 念兮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在他之前道,“都过去了,我也放下了。” 她的话里甚至带着温柔,“你也该放下了。” “前世最后那几年,我不想见人,你便在府里修了戏楼,又专门养了伶人在家里,专唱戏给我听。为此,还遭到御史弹劾。明明你每日要处理那些大政要务,还得兼顾家中。我都知道的。” “所以真的没关系,我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错。”念兮清淡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自己,从前种种,都过去了。” 他们也有过好的时候,裴俭对她的好,她都没有忘记。只是感情中有三个人,太过拥挤。 不管裴俭愿不愿意放下,她都不会再给任何回应。 “你略等一下,等饮子做好我叫侍女给你拿来。” 裴俭浑浑噩噩的站在原地,念兮已经走了,他却像是被定了身,一动不动,变成了一尊雕塑。 心里头几多茫然,不知归处。 直到他无意间与一双狭长的凤眸撞上—— 周言礼。 就在他与念兮说话的间隙,周言礼一直站在暗处看着他们。 直觉得到印证,周言礼果然对念兮不怀好意。 这原本该是个叫人沮丧的消息,却反而给了裴俭另一种信心。 早就认识又如何? 念兮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周言礼,说明这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更是他的手下败将。 不论是官场还是情场。 就像他只能暗戳戳站在暗处窥探一样,周言礼的那些鬼心思,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 裴俭忽然又重新拾起了勇气。 至少,他曾正大光明的拥有过,比起那些阴沟里的臭虫,要幸运的多。 来日方长。 对于周言礼,裴俭只要一想到在过去十余年间,都有一条狼,不,一条狗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念兮,他就很生气。 恨自己眼盲心瞎,竟没看出周言礼的贼心! 是以他冷冷地回视过去。 两个男人,或者说另一个尚是少年模样,隔着一段距离,彼此毫不相让,眉眼争锋,几多来回。 直到周言礼收回视线离开,裴俭才提着侍女送来的食盒,转身走了。 …… 秦朗已经有一阵没来过裴府。 自从裴俭和顾辞七夕那晚打了一架,秦朗作为受害人养了好些日子的伤后,便不想再掺和那两人的事。 他多无辜! 可顾辞走了—— 征战沙场,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秦朗心头郁郁,感慨人生无常,于是单方面原谅裴俭,大方的前来寻他喝酒,追忆往昔。 谁知道他才来,一眼就看到“浮生半盏”的食盒。 这盒子与别处不同,盒身印了朵西府海棠,整个京城都是独一份。 秦朗自然知道。 “你是不是人啊你!顾辞才走,你就不能等一等!”秦朗义愤填膺,尤其想到顾辞还在前方浴血杀敌,裴俭却在明目张胆地撬墙角,更是跳脚。 “裴时章,你没有心!” 不可否认,顾辞是个好人。作为朋友,他仗义、大方,爽朗、豁达,最重要的是如今时运不济,叫人堪怜。 裴俭眉眼不抬,半点不将秦朗的话放在心上,冷声道,“说完了?” “没有,我要骂醒你这个冷心冷肺,毫无人情味,不顾兄弟情义……” 裴俭倏忽抬头,一双寡淡沉静的眼睛看过去,秦朗立时噤声。 裴俭的确很讨人厌。 但比起最初疏离冷淡,叫人只能仰望而难以靠近的气质,如今他身上倒是多了许多供人调侃的东西。 不过他这么掀起半幅眼皮的气魄,秦朗依旧被压制住了。 到底是话没说完,又小小声地补充一句,“你不厚道。” 裴俭收敛了气势,转而用一副充满厌世感的腔调道,“我从没说过放弃。” “你不对劲。” 秦朗忽然凑近。 裴俭嫌恶的别开脸。 “顾辞都走了,如今也没人和你争,你连人家食盒都提回来了,怎么还不高兴?” 一副欠揍的表情。 裴俭没说话,目光沉沉的,盯得秦朗浑身发毛,只觉得下一刻,裴俭会对月默默垂泪。 “妹妹拒绝你了?”秦朗猜测道。 他自顾自坐下,叫管家拿来酒盏,盛上菜肴,这才接着道,“你应该不是头一回被妹妹拒绝吧?很痛苦?说出来听一听。” 裴俭依旧情绪低迷,但不妨碍他对秦朗露出一个睥睨的,高贵的,居高临下的眼神。 “当初你在顾辞面前的嚣张劲呢?口口声声说要娶妹妹,你的底气呢?自信呢?” 这回裴俭倒是舍得开口了,他僵硬道,“她不喜欢。” 秦朗追问,“不喜欢什么?” 裴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不说话了。 秦朗只能乱猜,“不喜欢你太自信?不喜欢你常去找她?不喜欢你?” 裴俭抬眸看了他一眼,彻底沉默下来。 秦朗轻咳一声,“那个,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于是同情心起,又开始劝道,“那时候在国子监,你虽时常摆一副冷脸,可你学问好,人又沉稳聪慧,咱们私底下都佩服你。你站在那儿,就叫人觉得稳重可靠。我连朝考后举官,都是问询你的建议。” “可看你现在,时章,说实话,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如果她不能给你回应,何必叫自己活得痛苦?倒不如放弃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放弃念兮? 根本不可能。 对于念兮,裴俭想过补偿,有过心疼,满心悔恨,却独独没有放弃。 他看向秦朗,目光凝重,认真道,“我永远不可能放弃她,哪怕她不在我身边。” 秦朗听了这话,在心里面偷偷翻了个白眼。 心说你就是明火执仗撬人墙脚呗,还说得这么深情。 他无法理解裴俭对与念兮的感情,就见过几面,说白了就是见色起意,怎么就刻骨铭心了? 不过—— “那你消沉什么?” 裴俭薄唇紧抿,他很不愿暴露内心的隐秘,可郁郁心情实在难以排解。 见到周言礼,在最初的自信过后,他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胡思乱想,尤其是想到念兮今后可能与周言礼并肩,他的心脏便一阵一阵地抽痛。 重生前,他拥有了太多的东西,所以这个世界上能叫他满足的事情越少。 对于仕途,他依旧充满野心,可念兮,却是他的念念不能忘。 更是唯一的,期盼与渴望。 “念兮若是嫁给其他人,我会……很伤心。” 秦朗闻言倒是一派镇定,“你不是惯会横刀夺爱。继续努力呗~” 顾辞还京城的时候,念兮身边也有些属癞蛤蟆的浪荡子大献殷勤,为此顾辞常常苦恼。 可妹妹又不傻,还能看不出那些个货色? 等等! 若只是这些人,还不足以叫裴俭患得患失。 “你的意思是,妹妹身边又出现新的狗了?!跟你和顾辞差不多的那种?” 裴俭忽略秦朗言语中的冒犯,僵硬地点点头。 即便是他也难以否认,周言礼的优秀。 秦朗这会儿也不淡定了,坐起身就往外走,“不行,我得告诉景和去!他做人家哥哥的,回回这么迟钝,怎么像话!” …… 念兮总算知道陆淮说的那句“包在我身上”是什么意思。 这日下午,“浮生半盏”忽然涌入一群小鬼头,大的不过十岁,小的与陆淮差不多年纪,在陆好汉的带领下,浩浩汤汤进到铺子里。 陆淮小手一挥,“大家随便点,饮子、点心随意,都记小爷我的账上。” 小鬼头纷纷响应,铺子里一时满是脆生生的童音,倒是难得的热闹。 不等念兮问,陆淮已经昂首阔步自己走过来,“念兮,你七哥够不够义气?我都跟他们说了,往后他们的吃食,都在你这里买!” 念兮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满堂的小孩子问,“这些都是你的朋友?” “那不是,我交朋友很讲究的。”陆淮老神在在道,“这些是我同窗,在我家私塾读书,我家私塾在整个京城都是鼎鼎有名的,他们总要给我这个薄面。” “你威胁他们?” “我这么正义凛然的人,如何能做这些?这是他们懂事。” 念兮如今是看出来了,陆淮年纪虽小,却是真的有两分邪性在身上。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能逼着同窗来给她冲门面,还美其名曰为“懂事”。 但他这份心意是很好的,念兮十分领情。 “多谢你,不过真的不用。” 念兮眼神澄澈认真,看着陆小七,这孩子聪慧近妖,她尽量用同大人说话的口吻道,“你这样逼他们,若是谁跟父母说了,这话再传出去,‘浮生半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哄骗小孩子银钱?” “况且,我与表姐是专给女眷开的店子。若是我哪日开间幼儿的铺子,再请你的同窗来捧场好不好?” 陆好汉平生,最是吃软不吃硬,何况念兮柔声细语,又说得条条在理,并不将他当个万事不懂的小孩子糊弄,他就更信服了。 “我也没逼他们,都是他们自愿的!”他替自己小声辩解,“那不如现在就叫他们走?” “那倒不必。” 念兮笑容温柔,看着满堂的小鬼头,倒也觉得新奇,“七哥这般仗义,今天全场,便由我请客。” 陆淮自然不肯。 与念兮几番推拒无果,最终也只好妥协。 念兮原当这件事已经过去,谁知道第二日,陆淮的仆从来到铺子里,扔下一张价值不菲的银票就跑: “这是陆少爷预存的银票!” 原本预存银钱是件很平常的事,京城各大酒楼店铺比比皆是。 可不寻常的是存银票的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更不寻常的是他票面的额度。 掌柜与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善专,只能将这件事报给她。 念兮拿着银票哭笑不得。 单从银钱上,她就已经深刻感受到了陆好汉的好意。 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这样大的数额,他便是从五岁吃到七十五岁都绰绰有余。 念兮等了几日,始终不见陆淮来铺子里,没奈何,只能亲自去辅国公府,将这银票还给他。 第102章 顾辞的念想 顾辞起身踱到帐前,外面的雪下得浩大静谧,大片大片从万丈高空迎面坠落,北境的雪,声势浩大,拂到脸上都带着浑厚的重量。 眼下艰苦,虽与梁军小胜一仗,他也升了军衔,但毕竟是军中,不像平常,连热水都要俭省。 顾辞洗过手脸,脱下甲胄,和衣躺在行军床上。 有士兵抬来炭火,顾辞叫抬去大哥营帐。营帐不比屋舍,比冰窟也暖不到哪里,大哥的右臂未愈,比他更需要保暖。 念兮总说他像个火炉,如今倒也算派上用场。 想到念兮,顾辞的唇角渐渐含了丝笑意。 他此刻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行军打仗,十天半个月也难洗一回澡,他自己虽闻不出什么异味,但想必不会很美妙。以往他每回见她,免不了修饰一番,若是念儿在此处,怕都会认不出自己。 顾辞慢慢闭上眼睛。 前日经历一场鏖战,半夜梁军袭营,他们苦战三日,这才打退敌军,他终于体会到父亲说的,睡梦中都在与敌军打仗是什么意思。 他需要赶紧休息,好恢复精力。 每晚睡前,想一想念兮,便是最叫人愉悦与放松的事情了。 人生漫长,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譬如年少时依恋父母,譬如长大后的恋人。 与念兮相识近一年,他时刻感受着她的温柔与甜蜜,念兮变成了他最亲近的人。在荒芜的北境,残酷的战场上,她就像是一盏明灯,在无尽的杀戮后,带给内心温暖与宁静。 闲暇时光,顾辞免不了回忆往日种种,从少时在演武场上操练,到长大后武举入仕,他的人生顺利到乏善可陈,直到遇到念兮。 头一次见面,便顺理成章地生出一些好感,然后很快地,好感变成喜欢,喜欢变成爱慕,幸运的是,他得到了回应,尝到了十分的甜蜜欢喜。 直到他走,念兮也不知道,他那过于狂热的炽爱。 有什么必要呢? 这样的深情,他不愿变成她的负担。 念兮是个需要关爱的姑娘,就像是温室里的玫瑰,需要倾注爱意将她浇灌得娇艳欲滴。 他当然渴望做这个幸运的人。 但世事无常,若是有旁人同他一样爱慕、呵护她…… 顾辞翻了个身。 狭窄的行军床发出一身刺耳的声响,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裴俭的脸,顾辞闷闷的想,他还做不到大度祝福。 即便时移世易,如果可能,他会不遗余力的争取,念兮,他绝对不会放弃。 临睡前,顾辞迷迷糊糊在想,明日要问问营房可有杏仁和浆酪,他想念兮做的杏仁酪了。 …… 念兮前世与辅国公府少有交集。 她虽不懂政事,可裴俭与靖王一脉并不热络,辅国公府作为靖王的外家,她也只在宫中大宴上见过几次辅国公府的女眷。 重生回来,父亲的官阶并不算高,辅国公府作为京城中的顶级豪门,她更少有交往。 是以念兮想要退还陆淮的银钱,思来想去,竟只有亲自登门寻他来得最快。 不巧的是,陆少爷不在府上。 陆闻笙并未娶妻,大房没有主母掌事,念兮并无拜帖,若是贸然拜访太夫人,实在失礼。思前想后,只好将银票重新装入荷包,再做打算。 不料才转身,正好遇到一辆马车停下。 陆闻笙一身青蓝大科绫罗襕袍从车上下来,一片菱形的光影投在他足尖,见了她,他微微扬起一点笑,温声道,“温小姐。” 念兮略想了想,上前与他见礼,“辅国公。” 随后将今日的来意简略说了。 昨日才下了雪,今日难得放晴,气候却冷得厉害。 陆闻笙不动声色地掠过念兮微红的鼻尖,缓声道,“小七去了宫中,一时且回不来。请温小姐移步府内叙话。” 念兮犹豫片刻,点头应好。事涉陆淮,陆闻笙作为其父,有些话想要问清楚也无可厚非。 辅国公府门前人来人往,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念兮随他进了陆府,走过古朴雅致的廊道,来到一处待客的厅堂。这里门窗皆开着,廊下小厮、侍女安静,可见是个谈正事的地方。 陆闻笙坐在圈椅里,眉睫看上去牲畜无害,阳光洒进来,愈发显出公子如玉的闲雅气度。等侍女上过茶,才不紧不慢道,“今日匆忙,还请见谅。” 念兮谢过,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急切,端起茶盏喝了口热茶,周身慢慢有了些暖意。 这厅堂该是辅国公日常待客的地方,可见他是个活得很有章程的人,便是见客的小厅,也透着整洁与雅致。 念兮放下茶盏,取出银票递过去,“我等了他几日,陆淮一直未来,这样大的数目,总不好收下,思前想后,只好给他送回来。” 陆闻笙接过,银票被叠得整整齐齐,想是她这两日一直收着,还透着股幽香。 打开看了一眼,他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陆闻笙是个内敛之人,此时也不免露出一丝无奈,低语道,“这个小七……” 他摇头一笑,随即抬头,注视着念兮道,“我会与小七说明,辛苦温小姐。” “辅国公,”念兮专注地看过去,流光潋滟的眼睛里满是认真,“我本意是想将银票退还给陆淮,他虽是个孩子,却实在聪慧,不能以平常孩童看待。” 这些话念兮本有些犹豫,交浅言深,她其实不该多说,可陆淮与她亲近,她也实在喜欢那孩子,因此考虑再三,哪怕僭越,仍旧说了。 “他是看我铺子这些日子冷清,才仗义出手,请您别重罚他,他全然一片善意。且他听得懂道理,只要慢慢说给他听,他都晓得。” 念兮见过陆闻笙教育陆淮,那是种不声不响的威压,压迫性很强。 陆闻笙虽看起来是个温润君子,却不是那么容易亲近之人。偶尔他偏过头去看外面,那双眼睛里有孤桀之色,无形中划出一道鸿沟,温文尔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念兮说完后,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她只怕因她之过,害得陆淮挨罚。 不料陆闻笙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铺子怎会冷清?那日我与小七去时,人来人往,生意很是兴隆。” 念兮微微一愣,与那双清雅淡然的眸子对上,随即摇头道,“不足挂齿。” 陆闻笙也不追问,嗯了声,微微笑道,“他有太夫人护着,我且罚不到他,放心。” 一句“放心”,倒叫念兮红了脸。 这原也是别人的家事,却要她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事情已经谈妥,银票也交还,念兮便起身告辞。 陆闻笙低声问,“可用派车送你?” 念兮连忙推拒,“马车便在门外,多谢辅国公好意,请您留步。” 他听了,微微抿出笑意,将她送出厅堂前的长廊,这才停下,转而由侍女将她带出府去。 念兮拿了几日的银票,此番终于解决,心中放下,叫马车自回家中不提。 第103章 年龄不是问题! 陆淮第二日才从宫中回府。 恰好这日陆闻笙休沐,便将他叫到书房,把念兮昨日来府上的事说了。 陆淮觑着父亲的脸色,小声辩解道,“这点儿钱而已,念兮她太见外了。” 念兮…… 他倒叫的顺口。 陆闻笙有些头疼,“看来是平日太纵着你了。你口里的这点儿钱,足够一家百姓半辈子的嚼用,你却完全不当回事。” 陆淮见事不对,立马悔过,“也不是一点钱,这是我钱匣子里最大的一张。太夫人时常教育我,男子汉大丈夫,对女人要大方,我这不是怕念兮看不起我?看不起咱们家?” 陆闻笙本来正在练字,听到这儿,实在难以续笔,只能将笔搁下,抬头看向陆淮,“你才多大年纪,充什么男子汉?” 他是个极温和的性子,如清风一缕,不惹纤尘,可阖府里,陆淮最怕的便是他。 陆淮殷勤的跑过去给父亲洗笔。眨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道,“也不小了,再过十年,便能娶妻生子了。” 陆闻笙才拿起茶盏,好悬没喝进嘴里。 他垂眸看向个头才堪堪过了书案的小子,听他兴奋道,“阿爹,你说我将来娶了念兮好不好?我挺喜欢她的,人长得漂亮又温柔。” “要不然先订婚?我看喜欢她的人不少,万一姓顾的大伯打仗又回来了呢?” 陆闻笙想了想,才记起小七口说中的“顾大伯”是谁。 陆淮才出生便没了娘,家中对他难免偏疼些,再加上这孩子聪慧嘴甜,这些年更是被老夫人和宫里的娘娘宠惯的不像样。 可再如何,一个五岁的娃儿,怎么就能想到婚嫁上去? 若是任由他长大,岂不成了祸害! 陆闻笙正想出声呵斥,突然想到念兮昨日所说的话,和那双潋滟认真的杏眼,不知为何,心里那股火又莫名压了下去。 他放下茶盏,正要与陆淮好好谈一谈,就看这孩子正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陆闻笙心下一动,和声道,“她都大了,你还这么小,不合适。” “念兮翻过年十六,也不过比我大十岁而已。阿爹你不是给我讲过,有一个皇帝的妃子比他大了十七岁吗?我觉得这点年龄不算差距。” 陆淮闭着眼睛胡诌。 “她要是不喜欢你呢?” “太夫人说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你怕我喜欢温小姐,娶了她进门?” 陆淮猛然睁开眼,却不敢朝父亲看,沉默几息后才道,“没有。” 陆闻笙叹息一声。 小七这孩子实在太聪明,试探人都如此不动声色,连他也险些被唬过去。 “你不是很喜欢温小姐,她若是做了你的母亲,你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了。” “不要!”陆淮大声说道,他生怕父亲的话成真,一双大眼睛里晕出了泪: “我有自己的母亲,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想再要其他人做我的母亲。” 陆闻笙俯下身,给小七擦眼泪,他从来没想过,小七心里一直记挂着他从未谋面的母亲,缓声问道,“为什么?” “阿涛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怕阿爹不爱我了,呜呜。” 陆闻笙失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稚嫩的肩膀,“放心吧,我不会娶温小姐的。” 坐在他的位置,婚姻并不能只凭借个人喜恶,更关乎家族利益,和政治筹码。 “阿爹真的不喜欢她?”陆小七打着哭嗝,仍有些不放心。 陆闻笙嗯了声,重新换了一根笔,“她不是你结义的姐姐么,与我且差着辈分。” 陆小七得到保证,心愿达成,狗腿的上前帮父亲磨墨,还不忘强调道,“是义妹,不是姐姐!” 陆闻笙失笑,脑海中不由闪过一双温柔潋滟的杏眸…… 罢了。 陆闻笙心中轻叹,她该活得更自在些才是。 …… 念兮回府时,周言礼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见到她,一张脸上满是笑意,“姐姐,我买了你爱吃的米酿浮元子和糖霜玉蜂儿。我特意嘱咐店家,糖霜少放些,省得姐姐又怕长胖。” 李氏坐在一旁笑道,“还是你知道她,又爱吃甜的,又整日里怕这怕那的,难伺候!” 周言礼却向着念兮,“姐姐是女子,自然爱好这些,倒也不费事。” 念兮笑着谢过,“来了京城,怎么不出去逛一逛?” 这几日,常常能在府上看到他的身影。 周言礼年轻的脸庞露出几分赧然,一张太生动的脸,生尽了五官的长处,轻轻一笑,便是另外一种惊艳: “我初来京城,与人都不大熟,姑母他们又日日忙碌,倒来叨扰伯母、姐姐多些。” 他看着她,满是亲近,带着儿时的熟稔,“姐姐若是想去哪里,我陪着姐姐一起可好?” 京中大小地界,举凡有些名头的,顾辞都带她玩过。且如今天寒地冻地,念兮懒怠出门。 正要拒绝,李氏已笑着接话,“好啊,趁着你还没进国子监,这些日子多逛一逛。” 念兮前些日子心情不好,李氏一心想叫她出门散散心。 周言礼生得乖巧,又是少时的玩伴,知根知底,正好陪着她一道。 母亲既已答应下来,念兮也不好再拒绝,“那等你空了,咱们去相国寺好了。” 她正好去佛祖面前,求一求平安。 周言礼顺势道,“明日如何?” 念兮有些诧异,“明日?” 周言礼嗯了声,语气轻松道,“因为今日已经晚了呀。姐姐明日有事吗?若是有事,改日也好。”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与姐姐重新熟络起来,最好能同从前一般,亲密无间。 念兮摇摇头,应道,“无事。那便明日好了。” 温清珩下衙回来,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他不由怀疑的看向周言礼,带着意味不明的审视。秦朗那日来找他发疯,说的难道是周言礼? 不会吧—— 这邻居弟弟才来京多少时日? 再说,他比念兮还小一岁呢! 第104章 唱歌跑调的念兮 相国寺距京城并不远,且冬日寒冷,是以周言礼体贴地直到午后,才来仪桥街接念兮。 李氏自是要客气一番。 周言礼笑容讨喜,“听说相国寺外的糖雪球味道很好,我记得伯母以前爱吃,等下与姐姐买一些带回来。” 李氏笑着应下。 周言礼准备的很充分,马车里一应俱全,怕念兮冷,连手炉都多备了一个。更不用说买好的点心,都是念兮以前在南边爱吃的口味。 这般体贴的周言礼,却叫念兮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少年一身宝蓝圆领窄袖长袍,站在车前,含笑朝她伸手,仿佛不再是她幼时玩乐的同伴,而与多年后记忆里的一个画面重叠,变成那个散漫又认真的年轻权臣。 念兮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她只是不愿更深一步去想,大雪漫天的湖边,那把撑在她头顶的伞,意味着怎样厚重的感情。 “姐姐?” 周言礼挑眉垂目,示意要扶她上马车,他清瘦干净,身上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气息,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并不会叫人感到不适。 念兮将胡思乱想抛在脑后,避开他的手,扶着他的胳膊,随即上了马车。 周言礼低头看了眼她手扶过的地方,垂眸一笑,也跟着上了马车。 车上有些沉默。 念兮已经忘了幼时与周言礼的相处方式,对他而言,他们只是分别一年,可于念兮,却已隔了一辈子之久。 周言礼也察觉到念兮的生疏。 他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甚至他的性格,也不像在她面前表现得那般无害。可十五岁前的念兮喜欢,所以他一直扮演着乖巧弟弟的形象。 但念兮现在,却有些叫人琢磨不透了。 是因为顾辞吗? 那个已经去了战场的男子。 念兮是因为那个男人才改变了吗? 变得叫他也陌生起来。 周言礼精致的眉眼有些阴沉。 没关系的。 他对自己说。 姐姐怎么会缺人爱呢? 他不在,自然有臭虫往姐姐身边凑,可如今他来了,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她,抢走她。 那回念兮要妆扮他,他们就约定好,无论何时,只有他们两个最要好。 他是属于姐姐的,姐姐也是属于他的。 “姐姐怎么还跟从前一样,一想心事便爱咬嘴唇。” 周言礼笑着拿起一块豌豆黄,“京中干燥,姐姐再咬唇,便要起皮了。实在控制不住,不如咬它。” 念兮收回思绪,听他说唇上起皮,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她生得好,也在意这些,认真解释道,“不会起皮,我每晚睡前都会抹口脂润一润。” 周言礼盯着那红殷殷,如沾了露水的花瓣似的柔软,目光微暗,随即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我就知道一说这个,姐姐定然不会走神。” 念兮方才也没想其他,而是回忆幼时的往事。 那时候周言礼的母亲病重,念兮随李氏前去探望,看到周言礼一个人偷偷躲在假山后面哭,他哭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可怜,她不忍心,便上前去,试图安慰他。 周言礼却不像现在这般乖巧。 白皙的小脸上还挂着泪,却恶狠狠地瞪她,念兮好心跟他蹲在一处,他偏要将她推倒,叫碎石子划伤了她的手心。 气的念兮也跟着哭,“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才懒得理你。” 周言礼见她哭了,便噔噔噔独自跑掉了。 再后来便是他母亲的葬礼。 不出意外的,念兮又在假山上找到偷偷哭泣的他。 念兮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她难以感同身受男孩此刻的眼泪,却不妨碍她觉得他可怜。 于是她忘记了前次之仇,又蹲过去,用柔软的小手轻轻拍顺着男孩消瘦单薄的背。 还学着母亲哄她睡觉时唱的小调,轻轻哼唱。 渐渐地,男孩瘦弱的肩膀不再抖动,念兮便愈发来了精神,反复吟唱,口干舌燥也不停下,直到男孩抬起头。 他眼睛红得厉害,像是念兮见过的,最好看也最可怜的兔子。 但这只兔子却口出恶言,“真难听,你跑调了。” 于是念兮自己也变成了只红眼兔。 太过分了。 她那么用心地唱歌,却被人说难听! 她哭着跑回家,将委屈跟父母说了。 父亲不信他聪慧漂亮的女儿会唱歌难听,于是大胆提议,“那混小子伤心糊涂了,乖女儿,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你唱给阿爹听,阿爹爱听。” 念兮便擦干眼泪,声情并茂的唱了一遍,然后满含期冀的看向父亲,“阿爹,好听吗?” 温父沉默一阵,才搂过她道,“好听,不过女孩子不要轻易唱歌给别人听,这样不好。” 念兮便知道她当真唱得难听,哭得更伤心了。 可自那之后,念兮与周言礼渐渐熟稔起来。起初那个脾气又臭又坏的小子,变成了对念兮百依百顺的弟弟。 此时被周言礼调侃,念兮顺嘴说道,“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 周言礼立时出声附和,“对对对,温姐姐天下第一美!” 这是他们从前爱玩的把戏。 连温清珩都说,周言礼是念兮的第一狗腿。 就算念兮说太阳打西边升起,周言礼也会肯定地附和一句,“毋庸置疑。” 回忆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念兮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唱歌,真有那么难听?” 周言礼似瑶林玉树,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许久没有听过,不如姐姐再唱一回,好叫人品鉴品鉴。” “你想的美~” 这绝对算念兮的“黑历史”了。明明母亲唱歌那样悦耳动听,怎么到她变成了摧拉枯朽? 念兮发出口头威胁,“此事休要再提。” 周言礼愈发笑得畅快。 “我都听姐姐的。” 只要是念兮喜欢的,扮演一个乖巧的弟弟,或是别的什么,他都可以。 机会转瞬即逝,他会牢牢抓住,再也不会离开。 第105章 论绿茶的自我修养 念兮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向佛祖祈祷。 祈祷远在他乡的顾辞,顺遂安康。 很多时候,念兮都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是不是与一个人相处久了,所以连性格也会变得相似。 念兮以前会蒙着眼睛,只对一个人好,可现在,她也会在爱里面权衡得失。 顾辞走后,她更不愿身边的人为此担忧。 这的确是件令人伤心且遗憾的事,但生活在继续,时间终归会将这些情感归于平淡。 阅历教会她坦然面对,生活中最一成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晴日下雨,都是安排。 豁达去接受,与自怨自艾地过活,都是选择。 念兮想的比谁都清楚。 但顾辞,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承载着她绵绵的感情,无法说割舍便割舍。 所以念兮将这份情感埋在心底,只祈求漫天神佛,护佑他平安。 念兮在蒲团上专心致志的祈祷,却不知还有一个人,她跪了多久,他便看了她多久。 周言礼从来知道,他的念兮姐姐,喜欢谁,对谁好,总是一心一意的。 旁人的感情,根本不会在意。 这样很好。 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他错过一段,却没有错过一生。 念兮从蒲团上起身,由于跪的时间太久,膝盖发软,头也有一瞬间晕眩。 周言礼伸手想要扶她,想到了什么,又将手缩了回来。 他走到她跟前,站定。 只要她愿意,一抬手便能触碰到他,只要她愿意,他永远可以是她的依靠。 念兮缓过最初那一下,已恢复如常。 笑着朝他道,“等很久了吗?后山的梅花开的很好,你可以先去赏梅的。” 周言礼不急着走,等她彻底恢复好,才相携往殿外走去,“一个人有什么趣?总要姐姐与我一起才好。” 随后他装作不经意问道,“姐姐方才是为自己求如意郎君吗?怎么求了那么久?早知道的话,叫姐姐顺道也给我求一求了。” 马车行了一路,念兮与他逐渐熟稔,周言礼仍旧是乖巧懂事会撒娇的弟弟,不再是回忆里风姿散漫的年轻权臣。 “不是求姻缘,是一个……好朋友,他去了远方,我求佛祖护佑他平安。” “我倒不想离姐姐太远。” 周言礼扭头,微微凑近,他清泅的目光一如当年假山后的男孩,更柔和澄澈,却总是会令人心软,“等我应举时,你也替我求一求。” 念兮笑着应下。 周言礼高兴地笑起来,眼尾一颗细小的泪痣愈显潋滟,他说: “我可舍不得姐姐为了我跪那么久,只要姐姐心里有我,肯来为我求一求,便很好了。” …… 两人在后山赏了会儿红梅,天气太冷,念兮被冻得手脚冰凉,连鼻头都是红的。 周言礼再不肯多留,两人吃了斋饭,又买了糖雪球,便坐马车往回走。 也不知为何,念兮今年尤其怕冷,明明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却仍旧冻得唇色都是白的。 周言礼重新换了手炉里的炭,叫她抱在怀里捂着,又倒了杯热茶给她,面上很是愧疚难安,“都是我不好,一意要出来玩,叫姐姐也跟着受罪。” 车上暖和,念兮此刻已经好多了,“不与你相干,是我今年尤其怕冷。” 周言礼便顺势道,“以后同姐姐出去,还是去暖和的地方好一些。听说如今流行看百戏,我还未看过京城的百戏,姐姐陪我去好不好?” 念兮不太想去。 可还没等出声拒绝,就又听他小声道,“我在京中也没有朋友……我这样是不是会烦到姐姐?” 在金陵时,因周母早早离世,总有些讨厌的孩子欺负周言礼,骂他没娘教养,念兮便总跟他一处玩耍,不叫他落单。 此时听他这般说,想起前尘,便笑道,“我也没听过百戏,哪日等哥哥休沐,咱们一起去。” 周言礼愣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笑着应好。 马车缓缓行驶,念兮被车里暖气熏着,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马车突然停下,一道熟悉的清冷声线传来,唤道: “念兮。” 念兮掀开车帘,裴俭果然立在车前。 清淡收敛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神情温和,甚至带着小心翼翼,“听景和说你今日去了相国寺,我在城东有公事。真巧啊。” 裴俭下半日盯了一路来往的马车。 今晨听到秦朗传信,念兮与什么邻居弟弟去了相国寺,那时他手头正有公事,且走不开,无可奈何,只能先忙完手头要紧的事,这才赶了过来。 重生一世,他对于仕途依旧有追求和野心,因为他已经站上过山巅,俯瞰过众生,即便如今对于权力的野望没有从前强烈,却仍有重返巅峰的向往。 不为其他,在念兮众多的爱慕者里,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夸耀的东西,即便念兮并不看重权力,但世俗的眼光中,这至少代表他成功。 一个成功的男人,才有获得幸福的资格。 今时今日,他虽已知道前世念兮不要他的原因,但这不代表他会放弃对权势的追求,这是他带给她幸福的前提,更是他保护她的手段。 所以裴俭比起前世,紧迫感更强烈,他渴望尽快完成仕途的飞升,好有更多的时间叫他规避、改正前世的错误。 可秦朗的消息却如同平地惊雷。 裴俭如今不敢抱一丝侥幸心理。 念兮对顾辞产生好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大意。 那时他还能安慰自己,顾辞有可能远走北境,他们不会有结果。 可周言礼不一样。 这厮前世生活在京中,很大可能一直暗中觊觎着他的妻子不说,他死的时候周言礼还活着! 若是念兮对此人动心,那他就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又能从哪里去卜一卦,算一算周言礼何时去死! 这一刻,属于一个中年男人的稳重和淡定,全然被抛在脑后,他甚至连脸面都顾不上,害怕错过,傻傻等在城门口,盯着来往的马车,企图看出哪一辆,载着他的念兮。 然后在念兮看穿一切的目光中,淡定地说一句,“好巧。” 裴俭盯着念兮的脸看,一张芙蓉面红扑扑的,她应是眯了盹,方才掀开帘子,还有些睡眼迷蒙。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马车一摇晃,她便犯瞌睡,前世今生都一样。 “我没什么事。”裴俭专注的看着念兮。 一丝一毫也没有分给念兮身后,那道看向他的,阴沉冷鸷的目光。 “就是看到你,来打声招呼。” 反正在念兮面前,他也没什么脸面,索性就耍赖到底。 总也不会有人拆穿,念兮坐在马车里,他是如何透过厚厚帷帐,看清马车里的人。 “快下雪了,天冷,你要回去了吗?” “是的。” “嗯,我也要等马车来接我回去。”裴俭说这话时,终于感到一些羞耻。 不过他在外面冻的时间太长,一张冷白的面皮早没什么知觉,他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温柔的笑: “你快些走吧,天要黑了。” 念兮:…… 临近傍晚,外面冷得厉害。 念兮不知道裴俭在这里等了多久,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使苦肉计。 他不再骄傲与自大,蛮横的想要将她从车上拉下来,而是可怜兮兮地站在车外,佯装大度地叫她离开,眼睛里却又装满了叫人忽视不了的——渴求。 “……不如载你一程?” “好!” 第106章 前夫哥又又破防啦 原本宽敞的马车,因为裴俭的加入,变得有些拥挤。 “姐姐?” 周言礼脸色有些不好,但他善于忍耐,更不愿在念兮面前失了分寸。因而他并不看裴俭,只是略带疑惑地朝念兮问道。 不等念兮开口,裴俭率先道,“裴俭,是念兮……兄长的同窗。” 他故意将话说得暧昧,后者果然露出嫌恶的神色。 看向他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在念兮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强的攻击性。 同类最是熟悉同类的气味。 这厮对念兮的心思绝对不浅。 “原来是温大哥的同窗,我是周言礼,幸会。”周言礼语气谦卑,可眼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念兮没有掺和的意思。 她不觉得毫无交集的两人会有什么敌意。 只是裴俭上马车的那一刻,她能感觉到周言礼释放出的气场,与在她面前的无害,完全不同。 三个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念兮索性拿起桌上的糕点,小口吃着。 裴俭垂眸看了一眼,然后笑道,“豌豆黄?你不是不爱吃这点心,嫌噎得慌。” 豌豆黄是念兮以前爱吃的点心,只是她的口味,很多年前就变了,周言礼并不知情。 念兮没有否认,“偶尔尝一尝。” 周言礼却变了脸色。 “姐姐,我不知道,我当你还跟小时候一样,你别生我的气。” 念兮倏然一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生气?你又不知道。” 周言礼被一句“不知道”刺激,面色几变,他不在念兮身边这一年,姐姐她真的变了许多。 连念兮为何与面前这男人如此熟稔,他都不清楚。 不过很快,他又单纯无害地笑起来,“那就好。还记得有一回,我记错了饼店,买回来的点心你不爱吃,姐姐几日都不肯理我。” 这些事情,念兮其实早记不清了。只是周言礼脾气太好,叫她愈发任性,这样的事,她该是做得出来的。 “从前是我淘气不懂事,这些事情莫要再提。” 这些黑历史对现在的念兮来说,实在太羞耻了。 周言礼不动声色地扫了裴俭一眼,乖巧道,“我都听姐姐的。” 裴俭敛目,笑容不达眼底。 可真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弟弟啊。 那时同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诡计百出,手段狠辣之人,竟还有这般“纯善天真”的一面。 倒是用心良苦,感人肺腑。 裴俭状似漫不经心问道,“念兮,你何时有了这般乖巧的弟弟,我怎么从来不知?” 他问的,是只有两人才清楚的前世,可落在周言礼这个“外人”耳中,却充满了叫人遐想的意味。 前世,念兮一心只在裴俭身上,周言礼也曾来过府上几次,只是她一向不热络,更没有在意,后来便也断了往来。 直到两人数年后宴上重逢,念兮与裴俭已形如陌路,更加不会知晓。 她懒得再提从前,也不想听裴俭说那些似是而非,意味深长的话,抬起头,目光清淡的扫过去,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裴俭停顿几息。 明白她目光的含义,他也不再多说,车厢一时安静下来。 其实裴俭远没有在念兮面前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 相反他还很慌乱。 他从来没想过周言礼与念兮会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裴俭了解念兮,他的妻子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所以他宁愿在外面冻着,都不肯坐在车上等着,正是因为他知晓,他的苦肉计,一定会奏效。 算计人心。 卑鄙吗? 的确有点。 可他只是想要重新赢回自己妻子的芳心。 但周言礼,却是个真正的小人。 他竟通过示弱的方式接近念兮,实在下作! 周言礼与顾辞完全是两种人,他不具备顾辞的品质。 这种人根本没有道德底线! 由此可以推断,前世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周言礼一定还做过什么。 对于念兮,他一定不甘心只默默守护,而他之所以没有成功,只是因为念兮并没有给他机会! 不是,不是—— 周言礼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念兮那时已经不要他,要与他和离。若是她没有出事,没有中毒还好好活着的话,会不会…… 裴俭已经不能再继续再想下去。 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在他对家中妻子不闻不问,眼盲心瞎全情投注于政务上时,有人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的内宅,盯着他的女眷。 他不是一时没护住念兮,才叫她中毒身亡。 而是早在很久之前,他一直,一直都没有护好她。 裴俭彻底陷入一种内疚,消极甚至自厌的情绪中,以至于念兮叫了他几声,他才回神。 “什么?”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念兮的目光带着关切,声音柔和温暖,像是汩汩温泉,漫上他冰寒刺骨的身躯,带给他人世的温情。 “是不是刚才在外面冻得太久?” “没事的,谢谢。” 他抬头看着她,一双点漆的眸子里满是浓厚的叫人看不懂的情绪。他又说了一遍,“念兮,谢谢你。” 他的妻子,实在美好。 裴俭以前总以为是自己护着妻子,可是念兮何尝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护着自己呢? 她前世明明那般可怜,到死都是痛苦和孤独,可她重生回来,没有自怨自艾,没有被仇恨包裹,每日都在认真生活。 她实在豁达且智慧。 对于他这个辜负了她的人,也肯分出一份关切。 如今想来,那时他听闻妻子死讯,呕血重生,何尝不是命运的厚爱? 他比谁都要幸运。 顾辞或是周言礼? 他比他们任何人,陪在念兮身边的时候都要长。 念兮不知裴俭腹中翻山倒海,思潮澎湃,见离城内渐近,问道,“放你在何处下车?” 裴俭想也不想道,“我有事寻景和,同你一处下车。” 周言礼看了他一眼,裴俭不闪不避,视线在空中交汇。 双方都看出彼此眼中不死不休的敌意。 几番争锋,火花四溅,又在念兮注意到之前,归于平静。 马车驶进仪桥街,停在温府门前。 裴俭和周言礼同时起身,两人都想先下去,然后扶念兮下车。 他们身量几乎一样。 不过裴俭年长几岁,肩膀显得更宽阔厚实,周言礼还是清瘦的少年模样,倒没有裴俭看起来挺拔。 车内的几番眉眼官司,在这一刻骤然变得具象化。 他们谁也不肯让步,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念儿?” 马车外,传来温清珩清润的嗓音,他疑惑道,“怎么不下车?” 说话间,他上前掀开车帘。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收敛。 裴俭与周言礼重新坐回原处。 做人最忌讳的便是沉不住气。没有耐心的人,是没资格如愿以偿的。 温清珩没料到车厢里竟坐了三个人。 裴俭与周言礼,容貌上,周言礼胜出,气度上,裴俭更出众。 总之,是不相伯仲。 他不由望向坐在正中间的妹妹,目光带着询问。 念兮本来等那两人下车,自己再下去。可见他们又坐回原处,便起身率先走出车厢。 温清珩伸手扶着妹妹,边小声道,“时章怎么会在车上?” 念兮轻描淡写,“路上碰到了。” 温清珩一噎。 他可是看出来了,他们老温家,迟钝是祖传的! 第107章 陆闻笙的好意 秦朗也在一旁。 见到念兮,先笑着打了声招呼,“妹妹。” 然后便紧张兮兮地盯着车厢里。 顷刻,裴俭与周言礼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周言礼手上还拿着给李氏的糖雪球,自然地站在念兮身侧,准备与她同往内院去。 秦朗赶紧戳温清珩。 温清珩虽对此持怀疑态度,但秉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他出声叫住了周言礼。 周言礼与念兮同时停下,转身。 自然而然的默契。 裴俭见此,眉目一沉。 “言礼,那个……”温清珩绞尽脑汁的编,“你来年不是要进国子监?时章是这届科举状元,三元及第,你若有什么不懂,都可以问他。” 周言礼顿了顿,随即语气谦卑道,“……那便先谢谢裴大哥了。” “不必。”裴俭语气沉沉。 天快要落雪,冷的厉害。才下车,念兮便手脚发寒,她不耐烦再听他们讲话,与大哥打了声招呼径自往内院去了。 念兮一走,几人之间的氛围又是一变。 周言礼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来,站在温清珩面前,温和耐心: “温大哥,这是给伯母买的糖雪球,我记得她爱吃,姐姐方才走得匆忙,麻烦你帮我转交。时辰不早,我就不进府叨扰了。” 温清珩尴尬应好。 周言礼便重新坐上马车离开。 直到马车消失,秦朗才冒出一句感慨,“这哪里是弟弟,简直是妖孽。长得可真好啊~” “可不是,”温清珩附和道,“在金陵那会儿,言礼长得最好,将其他一众孩子都比了下去。所以念儿同言礼要好。我当初没骗你吧?” 秦朗脸一黑。 他想起温清珩误会自己对妹妹有意思,劝他放弃的话,理由就是他长得丑,妹妹绝不可能看上貌陋之人。 “你可闭嘴吧。” “时章……时章你去哪了?” 裴俭已经往前走出一段,头也不回道,“回府。” 秦朗和温清珩面面相觑。 两人都看出裴俭情绪低迷,浑身散发的冷冽气场比这寒冬都要再冷三分。 秦朗有些看不明白,“他一个横刀夺爱,挖人墙角的,怎么跟被人抢了妻子一样?” 裴俭与周言礼,不过半斤八两。 今日若是顾辞在这里,有这等反应,倒还能说有情可原。可妹妹就没给过裴俭回应,也不知他在伤心什么? “言礼当真对念儿有意?” 温清珩还不太相信,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会对自家妹妹不怀好意。 真是人心叵测。 秦朗斜睨过去,“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好吧。” 还不够明显吗? 非得叫裴俭和邻居弟弟打一架才算做实吗? 温清珩有这被这句话冒犯到。 他转身往回走,“不早了,你且家去吧。” 秦朗:…… * 京中落了场雪。 凌空洒下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交织成一片白色的帘幕,将天地晕染的一片洁白。 念兮许久都未去“浮生半盏”。 天寒地冻,她便懒怠出门,又加之生意惨淡,她索性每日在家中读书作画,一日日倒也闲适。 这日雪霁天晴,苍穹层云散去,雾霭消退,阳光倾洒而下,映的天地洁白。念兮这才拾掇妥当出门。 谁知到了“浮生半盏”,与她预料完全不同,她被眼前这烟火鼎盛的景象惊呆了。 招来侍女问话,“怎么回事?” 侍女也不知道,“自前天起,客人便渐渐多起来。今日放晴,更是宾客盈门。厢房都坐满了,还有不少小姐在外面厅堂坐着。” 正说着话,王慕宜从里间转了出来,一看念兮的模样便明白她尚且不知,于是含笑将事情说了。 念兮吃惊的瞪大一双杏眼,“皇后娘娘?” “可不就是皇后娘娘。” 王慕宜笑道,“前几日宫宴,款待几位外命妇,不知怎的说起咱们铺子,陆皇后便笑赞了一声,这话从英国公夫人那里传出来,然后就是你看到的热闹景象了。” 念兮实在想不到,竟会有这等幸事。 她与慕表姐虽不依靠“浮生半盏”生活,可这毕竟是两人的心血,投注了许多精力时间。 看着一天天经营惨淡,再说不着急,内心也做不到淡然处之。 可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原当翻过年才会有转机,哪料时来运转,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倒解了她们的为难。 “皇后娘娘久在深宫,如何会知晓咱们铺子?” “许是陆小七吧,听闻陆皇后很疼爱这个侄子。”王慕宜猜测道,“这小子够仗义,是个好汉。往后他再来,食点全免。” 念兮也当是陆淮所为。 他先后几次相帮,这回连皇后娘娘都请来为她们背书,实在是仗义。 “下次见到,要好好谢他。” * 长乐宫 陆皇后留了陆闻笙用膳。 等撤下食盏,重新换上茶水,陆皇后笑问道,“小七最近可有好好进学?” 陆闻笙一手捏着玉盏,神情平静,“前日才将朱通判家的小儿子打了,他家老太太闹到太夫人跟前讨要说法,太夫人当场训了小七。转天,又将朱家小子打了。” 陆皇后失笑,“怎么就非要薅着这一个打?他家老太太,一向是个难缠的。” 陆闻笙倒仍是一派淡泊的样子,嗯了一声,“小七古怪心思多。” 这孩子,可爱是真可爱,糟心也是真糟心。 陆皇后与陆闻笙姐弟俩眉眼生得很像,皆端庄大气。不同的是,陆闻笙更温和平静一些,惯行儒雅之事,连同爱恨悲欢,都掩藏在那张温和的笑脸之后。 陆皇后便不再提小七,转而说起另一件事,看着下首从容平淡的弟弟,问道: “怎么想起来,叫我帮着一间香饮铺子说话?” 第108章 往后退半步的顾辞 陆皇后这话问完,便细看他的神色。 陆闻笙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 镶滚着云气纹的大袖掩盖住他的手背,露出细长秀致的指节,左手拇指上一截寸来宽的白玉指环,也衬得分外精美。 “还个人情罢了。” 陆闻笙有一道好听的声线,清贵儒雅,自有一股不落庸常的气度。 可就是这谦谦的君子做派,叫陆皇后气闷。 她这个弟弟,从来叫人看不透心思。于是又试探问道,“听小七说,那铺子是京中一个闺秀所开,你若是对她有意,倒不如……” 陆皇后并未将话说尽。 那姑娘她细细打听过,是个四品官的女儿,生了一副好相貌,性子也和气。家世虽差一些,可闻笙若喜欢,纳了当良妾也好。 陆闻笙低垂着眼眸,微微嗯了声,略顿一下又道,“不必,没得耽误了她。” 陆皇后再料不到,自己清润端方,神仪明秀的弟弟,有朝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自苦的话。 她不免心口一酸,正待说些什么,就听陆闻笙接着道: “靖王大了,有青云之志,辅国公府身为殿下外家,朝廷内外注目。如今局势难料,这样的处境,我不成婚倒是最好。免得连累了谁,却要一同提心吊胆。” 陆皇后闻言,不由面色一凛。 “你是在怪恂儿?” 陆闻笙垂眸,不做表态。 他常有这样的时候,过分安静,仿佛俗事纷扰都和他无关。可说出口的话,却又字字诛心。 陆皇后深吸一口气。 恂儿心中有大志向,她身为母亲,只有支持自己儿子的。 难不成要她眼睁睁看着询儿日后朝那个木讷寡言的萧恒三叩九拜! 而他们母子最能依靠的,便是辅国公府,和陆闻笙这个舅舅。 “总归是我不好,他若不是托生在我这个皇后肚子里,也生不出这样的妄念,恂儿他对你最是敬重,昨日陛下赐他了一方好砚,知道你喜欢,一心给你留着。” 是人总有立场。 譬如小七,一个五岁的孩童,也有亲疏远近,也会对看不顺眼的朱家小子一再教训。 靖王萧恂,与辅国公府连着血缘亲属,连着荣辱存亡,最是密不可分。 陆闻笙清润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偶尔偏头时,那双眼睛里有零星的慈悲流出,“总要先顾着一家老小。” “靖王殿下行事果决,却难免激进,留下首尾。都察院有一位年轻人,名唤裴俭,办事老练,近来不声不响做了几件大事,可叫殿下多加留意。” 他做事,一向都是慎之又慎。 陆皇后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到底是心疼弟弟形单影只,不免旧话重提,“那位温姑娘……” 陆闻笙已经起身,袍角在殿中的光下旋出暗色的帛晕,“她自有她的悠闲去处。” 陆皇后便知,弟弟的心中对那位温姑娘,是有两分在意的。 只是储君早立,局势紧迫,诚如闻笙所说,往后只会愈发艰难。恂儿想要成事,再进一步,助力自然越多越好。 她早亡的那位弟妹,便是禁军统领之女,其父掌着禁中的守卫。 弟弟的婚事,从来都不只是心相悦之这般简单。 想到这里,陆皇后难免有些心酸和不忍,这是闻笙头一次对一个姑娘家流露出向往来。 但很快,这份不忍便被坚毅所取代。 坐在他们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有些东西势必要被舍弃。 …… 裴俭近来从周言礼那里得到灵感。 周言礼不是爱往李氏身边凑吗? 那他有事没事,便去寻温父谈论书画,诗词歌赋,美其名曰讨教学问。 温父自来最爱这些。 裴俭虽不精通,但他毕竟胸有丘壑,常常不露声色地将温父夸得神清气爽。 几次下来,温父有些盲目自信。还特意将温清珩叫到跟前,将近来所做诗词和画作拿给他看,“为父是否大有精进?” 可儿子到底是别人家的好,温清珩只略略翻了翻,便直接道,“我看不出来。” 裴俭打的什么算盘,温清珩远在自己院子都听得到,那是真心与父亲讨论学问吗? 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他这般漠然的态度,大大地刺伤了一个文人墨客的心,于是温父乜他一眼,毫不客气的说: “要不我与时章一个探花一个状元,你连二甲的头名都挤不进去。” 温清珩:…… 天杀的裴俭。 不得不说,比起念兮,温父实在要容易讨好的多。 没几日,温远桥已经将裴俭当做忘年交,不仅如此,还主动邀请裴俭来参加他们文人之间的雅集,聚会。 裴俭自然不想去。 他来仪桥街,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念兮。若他与温父出去,便大大的偏离了主线。 正待要不露痕迹的拒绝温父的好意,他心头猛然想起什么,问了雅集的地点,然后笑着应下。 念兮最近都在为铺子里的事忙碌。 天寒地冻,“浮生半盏”推出了冬日特饮,这两日她都在为新品的口味忙活。 她如今对饮子的口味渐渐更多了几分心得,稍稍改良几味,便能得到更美妙的口感,自己也从中找到了乐趣。 铺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来往的妇人、小姐们人人脸上都带着和气的笑,仿佛前段时间的冷清和疏远不过是一场大梦,叫念兮头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皇权巍峨。 这便是裴俭追逐的,叫人生,致人死的——权力。 前日,念兮收到了顾辞从远方寄来的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厢皮货和一匹油光发亮的小马驹。 信上说,念兮的生辰就要到了,行军在外,行程难定,有时候一场仗打个几日几夜也是有的,他怕错过,便一早准备好了礼物,提前送来。 这是她收到的头一封信。 顾辞应该很早前便已寄出来,可她的生辰距今已过去半个月之久。直到此刻,念兮才直观的感受到,顾辞与她之间的遥远距离。 来信很厚,有吃不惯的饭食,喝不下的烈酒,和天地广阔的北境风光。 他说军营里没人讲究仪态,在一众大老粗里,他显得格格不入,为了能服众,便也留了满脸的胡茬,他说自己见了恐怕会认不出来。 他说他想念“浮生半盏”的饮子…… 念兮细细读完,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字里行间,顾辞变得更为稳重。身上那种无忧无虑阳光气息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毅的力量。 唯一不变的,是他柔软的体贴。 字字句句,他就像是一个远方的老友,与她倾诉生活的改变,对她也同样关怀,却多了分寸与距离。 在他还不能给出承诺之前,他退后半步,将选择权重新交到念兮手中。 一封信读完,念兮心情难免惆怅。 周言礼就在她身畔,大约是看出她心情不佳,便笑着提议道,“姐姐,后日冬至,南市有热闹,还有习射比赛,咱们去看好不好?” 冬至? 念兮忽然记起很多年前,就在冬至这一日,父亲外出与人发生冲撞,回来后养了大半年身子才好。 母亲为此没少担惊受怕。 念兮仔细回忆,父亲出事,究竟是不是在她十六岁这一年呢? 第109章 她想问的问题,现在的周言礼回答不了 温父,具备这世上文人的一切风骨,德行和操守。 对于承诺,更有刀山火海的勇气和决心。 是以无论念兮如何劝说,也动摇不了他那颗想要带着裴俭参加雅集聚会的决定。 “为父那日定早去早回,陪你母亲与你过冬至,念儿放心。” 念兮无法,只能要求一同前去,温远桥自然不肯,“都是男子,念儿你去不大方便。你若喜欢,改日为父做东,请一些熟识世家叔伯,你再去旁听可好?” 温远桥秉性温厚,但对于有些事情的坚持,便是李氏都劝他不住。 念兮只好退而求其次,问清了聚会的地点。 所谓文人雅集,便是三五知己,到绿郊山野,松风竹月,烹泉煮茗,吟诗作对,所行皆依山傍水,清脍疏笋,行雅兴之事。 如今寒气冷冽,北风呼啸,并不适宜游玩山水,诗酒唱和,温远桥等人的聚会,多是在茶楼等处小聚。 这次的聚集是在一个叫陶居的茶楼,左邻便是京中最大的瓦舍。 《汉书》中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举行祝贺仪式,俗称“贺冬”,朝廷例行休沐一日。 念兮在陶居提前预定了一间厢房,邀了大哥温青珩一起守株待兔,一旦隔壁有什么冲突,他们便能第一时间前去应援。 可时间太久远,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父亲是不是在今日出事。 但宁可信其有,此时也只能与大哥两人枯坐,大眼瞪小眼。 温青珩难得休沐,今朝原也约了同僚好友小聚,却被妹妹打乱计划,无奈道,“你特意来这儿欣赏点茶?你自己不点的挺好?” 这家茶楼,点茶功夫很是一绝。 文人们大约话多,聚会半日也不见结束。 念兮等的无趣,于是将店里有名的茶汤一一点上一遍,很快,他们的桌案前,已大小不一摆满了各式茶汤。 此时见温青珩问起,只能胡诌道,“想来品尝一下,看看有什么能给自家店子里用。” 温青珩是很愿意陪妹妹的,不过这样坐着实在无趣,于是想了想,斟酌道,“你与时章……” 话甫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又换了一种问法,“裴俭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念兮与裴俭明面上并无交集。 在温青珩心中,妹妹应是不知裴俭的那些龌龊心思。 所以那日在妹妹的马车上看到裴俭,温青珩一直疑惑至今。 “他不是哥哥的朋友吗?” 念兮品了口茶,轻轻道,“他看起来寡淡冷清,不是很好相与的样子。” 这评价可不怎么样。 温青珩在心里对裴俭摇摇头。 又接着问道,“那周言礼呢?你觉得他怎么样?” 念兮轻笑一声,“哥哥你又不是不认识言礼,为何又拿话来问我?” 温青珩一时顿住。 他总不能对着自己妹妹说,我感觉那小子对你有意,想试探下你的心思。 “……就是感觉你们两不像从前亲密,这才一问罢了。” 念兮垂下眼眸,顿了一下才道,“彼此都大了,总不能像小时候那般不懂事。” 其实念兮能感觉到周言礼对自己的不同。 她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只是她也会逃避,逃避一段对她来说有些厚重的感情。她先前犯了一个错误,她将那个心事都藏在散漫眉眼的年轻权臣,当做了如今尚且青涩的少年。 于是那些她曾经忽略的,他掩埋在心底的,随着少年周言礼的一步步靠近,被逐渐揭开。 有一回在“浮生半盏”门口,念兮准备回府时,碰巧遇到周言礼。他欣喜地朝她招手,“姐姐,我正好要去府里寻温大哥讨教学问,你要回去了吗?正好一起。” 有那么一刻,念兮很想叫住他,问他一个问题。 可看着那张精致而青涩的脸庞,她知道自己想问的问题,现在的周言礼回答不了。 只有后来的那个年轻权臣才知道答案。 “言礼年纪还小,心思没个定性,又要读书科考,且不知道变数……” 温青珩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以至于隔壁没了声响,念兮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 “大哥,走吧。” 温青珩迟疑地看了看满桌的茶盏,糊里糊涂的来,又糊里糊涂的跟着往外走。 谁知才下了楼,就见门口围了一堆人。 念兮心里一紧,也顾不上什么便往门外冲。 温青珩平日里不是那等爱看热闹的人,可念兮今日好奇心重,他怕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自家妹妹,也死命护着念兮往人多的地方挤。 然后,便看到叫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只见一个衣裳半敞,脚步蹒跚的浪荡子,指着父亲鼻子骂了句“老不休”,紧接着,他抄起瓦子门口的一条长杆,照着父亲的额角猛抽下去。 念兮两个惊呼出声,可他们距离尚远,眼看着杆子便要打到温远桥身上,斜刺里站出一个人,站在温父身前,替他挡下了这一杆。 第110章 她已经太久没有对裴俭这般笑过 裴俭身量很高,站在温父面前,直接将人挡了个严实。 那浪荡子的一杆,本也打不到他的身上。 可他仍是硬捱了一下,这才反手夺过长杆,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上。 周围满是围观的人,那人丢了面子,酒也醒了大半,被仆从搀着从地上爬起来,十分嚣张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 温清珩兄妹两个已经拨开人群,疾步跑到温远桥身边。 “阿爹,你没事吧?” 温远桥此时还有些发懵。 他方才心满意足参加完聚会,与裴俭相携往外走。 裴俭这个年轻人,年纪虽不大,阅历底蕴却不少,与一众文人论起诗画来也头头是道,很是给他长脸。 今日冬至,家中一早便已张罗起来,温远桥原本想邀请裴俭去府里做客。谁料出门时没注意,与一纨绔子弟迎面相撞。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双方皆有过失。 偏这年轻人却不依不饶,非要温远桥赔礼道歉,且态度恶劣,言辞粗陋不堪。 温远桥向来最重名声,如何会与无赖撕扯,没得辱没斯文。 可这世上的事,不是你想避让,便能避让过的。 尤其是对待无赖,你越是忍让,他偏要得寸进尺。 于是便有了念兮他们看到的一幕。 念兮其实也备了后手。 她托人在东市雇了几个无赖,一旦冲突发生,便使人上去群殴。 眼见此人这般猖狂,她就要上前朝人群使眼色。 今日非得将这无赖打的爬不起来才好。 裴俭却像是有预料似得,回头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朝她摇头,然后将手中长杆扔到一旁,声线冷冽道: “你是谁不重要,户部侍郎张鸿哲教子无方,纵容其子当街行凶,袭击朝廷命官,你的名号,自有衙门来报。” 他说话时甚至还带着笑,只是那笑意只有浅浅一层,一双点漆的眸中藏着深潭古兽,盯着人看时,叫人从内心深处发出寒颤的冷意。 便是积年老臣,被他这般盯上一盯,都免不了膝盖发软,心头发慌,何况区区一个纨绔子弟。 果不其然,这浪荡子被吓得不轻,更没了气势,支吾两声,破开人群踉跄跑远了。 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 前世,也是同样的缘由,温远桥与那纨绔发生冲突。只是温远桥在躲避长杆时,重重摔了一跤,导致骨头错位,整整养了大半年才好。 这还不是最受罪的。 温父最重文人品格,却被一无赖所欺,以致心头郁郁,整个人都眼见着消沉不少。 连着全家人都跟着担忧。 而那始作俑者,却只是被押着上门,赔礼道歉,事后继续游戏人间。 念兮原本想要举告,可温父是自己所摔,两人至多算是发生口角,难以严惩。 最后只能了了。 后来总算天理昭昭,这纨绔与人争风吃醋,被人从勾栏的二楼推下去,自此后半生只能卧床。 今日念兮原是抱着复仇的念头,费了大力气纠集了一帮闲汉,只为替父亲出气。 “时章,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馆看看?”温青珩问道。 裴俭先朝念兮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低头活动右臂,语气清淡,“冬衫厚实,不碍事。” 温父原本正与念兮说话,闻言也跟着道,“是啊时章,刚才多亏了你。” 见裴俭正活动右臂,他又跟着担忧起来,“伤的竟是右臂,这不行,还是去医馆瞧一瞧才叫人放心。” 裴俭只是说无碍,依旧没有应下。 说话间,他又忍不住看向念兮。 这段时间,他当真是狠狠体验了什么叫提心吊胆,辗转反侧。 有周言礼这头心机深重的狼狗在侧,虎视眈眈,裴俭生怕念兮会被打动。 哪怕只是一点点动心,他都不敢想象,更难以接受。 可他又不敢太过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怕她烦,只能无事时进出温府前院,期待能与她相遇。 他只是不能忍耐,自己今后的生活与她毫无交集,彼此陌路。 可这一回,裴俭不想叫她误会他是别有用心。 虽然很多时候,他的动机都不算纯良,包括接近和讨好温父也是,但是今日出现在这里,却不只是为了念兮。 前世他们成婚十载,他也叫了温父十年的岳父。裴俭自己的父母早亡,“子欲养而亲不待”,在他内心,是将温父温母当做亲生父母孝敬的。 如今重生了,即便他们不再是翁婿关系,他也会尽可能的帮助和规避祸事。 这是他的真心。 “不舒服的话,还是去医馆看一看的好。” 念兮心里是承这份情的。 无论裴俭目的何在,最起码父亲免于受苦。 这是最重要的事实。 “右臂的确有些疼痛,”裴俭终于等到念兮开口,立时接话道,“可能是要瞧一瞧的好。” 念兮点点头,朝温清珩道,“大哥,你陪着裴……郎君去趟医馆,我与阿爹先家去了。” 裴俭和温清珩一时都愣住了。 “我去?” “不必了。” 两人同时开口,相互对视一眼,又彼此嫌恶地移开目光。 念兮原本因父亲的事心头还有些郁郁,此时见到他们两个的呆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唇边漾起一点清浅的笑纹,像是三月里落花激起的涟漪。 裴俭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这般对他笑过。 闺阁中的女孩子,纯质而爱憎分明,念兮最是这样可爱的人! 他忽然心跳如擂鼓。 仿佛有什么激荡的情绪重新注入他早已成熟的灵魂,连同这具年轻的体魄,一并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那时候,她常常这般对他笑着,清甜的唤他“夫君”。 “夫君,廊下的玉兰开花了,我想用来做花茶。” “夫君,今日天气真好,咱们将食案搬到院子里好不好?” “夫君,不许饮太多酒哦,否则你今晚不许进内室,去书房睡!” 裴俭近乎贪婪地看着念兮的笑靥,怀念得心都要痛起来。 他早已经知错了,还能有一次改过重来的机会吗? 他再也不会,将爱她这件事忘了。 这般外露的欢喜,于裴俭身上实在少见。 他生来便该是稳重而内敛的,清冷寡淡,或是沉静睥睨。 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成熟。 这样难得的愣怔,简直叫温清珩叹为观止。 他又看了眼自家笑得没心没肺的妹妹,顿时改了主意,十分体贴道,“走啊时章,我送你去医馆。” 裴俭当然是想念兮同他一起,可他也知道这不现实,她更不会同意,于是悄悄换了口风,“其实也不算严重,倒也不必麻烦特意去一趟医馆。” 与其温清珩同他一处,那还不如不去。 话里话外,都表达着对温清珩满满的嫌弃。 温清珩立时横眉怒目。 他在顾辞那里,享受的可不是这样的待遇! 不去就不去! 还不等他开口,温父已经别过友人走了过来,对着一对儿女道,“时辰还早,咱们先陪着时章去医馆,在回府去不迟。” 温清珩:…… 第111章 你永远都不必向我道谢 裴俭有些皮外伤,并不算严重。 从医馆出来,温父极力邀请裴俭往家去做客,“今日多亏有你,否则我定要遭罪。冬至节气,你且与我家去热闹。” 裴俭如今很有分寸,更怕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好感弄没了,过犹不及,于是连连推拒: “多谢伯父好意。只是今日贺冬,我一个外人,倒不好登门。至于那无赖,请伯父放心,我自有法理治他,绝不容他再作恶。” 念兮闻言,不由朝他看去。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心照不宣。 前世便是因为温父那一跤是自己跌的,户部侍郎张鸿哲又上下走动,事情最终才会不了了之。 温家吃了闷亏,温父更是受了大委屈。 所以念兮才会雇来无赖。 她这法子简单粗暴,只为出了这口恶气,但也有些不计后果。 而裴俭却是以身设局—— 这回的杆子是实打实打在裴俭身上,殴打朝廷命官,以他之能,定不会叫恶人好过。 这是重生后两人头一回共同解决一件事,手段不同,但也是帮温父避开了劫难,结果不算太坏。 温父还想再劝,念兮轻声道,“不如等这件事解决,阿爹改日再请裴郎君。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家去吧。” 温父只好作罢。 等人都上车,念兮才小声对裴俭道,“谢谢。” 裴俭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她。 暗光涌在眼底,幽深而炽热,也不必再说什么,已代表了一切: 你永远都不必向我道谢。 念兮没有再给出回应。 她的眼神也一如往日般平静。 马车辚辚驶过,直到消失在街角,裴俭才有些怅惘地低头笑了一声。 他忍不住抬起手臂,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方才站得近,她身上有熟悉的幽幽淡香,哪怕如今人已走远,这股味道却还萦绕着他,叫他有些醺然。 裴俭神清气爽地站在冬日街角,连呼吸间的寒气都带着冷冽清甜的滋味。 他迈步往回走,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最大程度发挥那无赖的利用价值,好讨念兮的欢心。 冷不防听到一声“表哥”。 裴俭回头,马车帘半遮半掩,很快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娇妍柔弱的女子。 她脸色发白唇色也淡,很有一副病西施的做派。 是个叫人见了便心生怜惜的女子。 偏偏裴俭刚才见过念兮,此刻满脑子都是她那灿若玫瑰的笑容,对于寡淡柔婉的许表妹,更是难以入眼入心。 但他今日心情很好,难得温和道,“你怎么在这儿?” 许宛歆柔柔一笑,没有提方才在茶楼前她便已经看到裴俭,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医馆,直到温念兮一行走远,这才现身。 她侧垂螓首咳了两声,声音虚弱道,“身子有些不爽利。” 许宛歆素来身子娇柔,时常三病五痛,裴俭更不多问,点头道,“天色不早,快回去吧。” 许宛歆顿了顿,才关切问: “表哥怎么在这儿,是生病了吗?” 裴俭当真高兴,眉梢眼角都挂着笑,一向冷淡的面容也多了些许温情,他难得耐心一回,“我无事。” 但对许表妹,裴俭耐心毕竟有限,说完这句话便又要离开。 许宛歆将指甲掐进掌心,缓下一口气,这才又开口问道,“我方才看到表哥同温小姐一处说话……” 听到念兮的名字,裴俭举起的脚步又重新慢下。 许宛歆柔婉的脸微微仰起,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她说,“表哥是不是喜欢温小姐?”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裴俭虽不爱被人窥探私事,但爱意就像是烧开的水,他会自己沸腾,冒泡,难以遮掩,便是头发丝都有自己的意愿,争前恐后的想要承认。 提起念兮,裴俭清冷的眉眼都柔和几分,他嗯了声,“我心悦她。” “真好。” 许宛歆仿佛很高兴,黯淡的天色下,她像是真心为兄长高兴的妹妹,双手合十,满含期盼,“温小姐也一定很喜欢表哥吧?” 欢欣沸腾的情绪略低了几分,裴俭没有应声。 即便他很想自欺欺人的说一句她喜欢,但事实是,念兮如今至多是不讨厌他罢了。 裴俭眉头轻蹙,声音也冷淡几分,“问这个做什么?” “我为表哥高兴呀。” 许宛歆的声音里带着笑,在裴俭看不的地方,垂下的眼眸却满是冰冷的讽刺,“我在想,表哥喜欢的姑娘,定是很好的,我也要多同温小姐亲近才是。” 念兮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热情,有趣,体贴,坚韧,比起柔弱多愁的许表妹,更多了许多鲜活的美好。 于是点头道,“她的确很好,你同她多相处,对你也有进益。” 随即,裴俭很快想到前世念兮与许表妹一直不甚热络。许宛歆倒是往家里来了几次,但念兮对她从来都是淡淡的。 为此,许宛歆还曾无意间在他面前提起过,“表嫂是不是不喜欢我? 裴俭早已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回她的,不过姑娘家的友情,大约也讲究缘法。 想到这里,裴俭又道,“也不必特意为之。” “……好。” 第112章 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 冬天日短,念兮几个回去时,天已经快黑了。 李氏早叫厨下备了一桌饭食,皆是众人喜欢的菜品,可左等右等,却一个人也不见回来。 难免为此坐立不安。 亏得周言礼耐心劝慰,才勉强稳住心神。 等温远桥几个终于回来,李氏原是要发火,可见人人面色不好,又听得温父将茶楼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不免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亏了裴郎君替你挡了一下,否则那一杆打在你身上,岂不要命!” 李氏听得心有余悸,对裴俭更是感激,又问道,“既是救命之恩,怎不邀请他来家中用膳?” 温远桥也是一脸遗憾,“早知道言礼在,方才说什么也要将时章请回来。那孩子重礼数,说是今日贺冬,不肯家来。” 说者无心,可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便显得周言礼不懂事似的。 李氏不着痕迹的接话道,“是有些见外。不过毕竟才认识不久,也有情可原。不像言礼,咱们打小看着他长大,就跟自己家的孩子无异。” 念兮也注意到周言礼的不自在,轻笑着与他道,“回来的路上买了蜜饯鸡头米,我记得你爱吃这个,等会儿多吃点。” 周言礼抬眸,脸上带了点笑,“多谢姐姐。” 各自净手更衣。 温府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上说的仍是今日白天的事。 周言礼道,“那无赖既是当街行凶,即刻报官最好。” “时章说这件事交由他去办。” 温父如今对裴俭十分信服,抚须笑道,“时章当时便道破了那泼皮的父亲是谁,他是都察院佥都御史,监察百官,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 李氏听罢说起人情世故,“等此事了,定要好好酬谢那位裴郎君,备下厚礼才是。” 温父内心不以为然。 他自觉自己与裴俭乃忘年之交,实不必在意这些外物。可夫人发话,却也不好不从,只能敷衍道,“我自晓得分寸。” 温清珩对此就更加不以为然。 裴俭那厮且要谢谢父亲给他机会,在妹妹面前露脸,他们家的谢礼,他好意思收么! 于是随口道,“我看倒也不必。” 李氏立时柳眉倒竖,“怎么不必?人家裴郎君为救你父亲受伤,你倒是好整以暇,当时你也在现场,怎么不知道冲上去替你阿爹挡上一挡?” “这会儿子又在这里胡说。明日,你便提着谢礼去裴府,替你父亲道谢去!” 温清珩再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竟会招来母亲这些怪罪,讷讷应是,一时低头吃饭,再不敢随意开口。 李氏冲儿子发泄完,原本揪紧的心情已然舒爽不少,又问温父道,“那位裴郎君,可有婚配?” 温父并不关心这些,思索半日才道,“大约……不曾吧。” “想必京中有不少高门都想招他为婿。” “时章这孩子,的确不错。哪家姑娘嫁了他,定是个有后福的。” 夫妻两人闲话家常,温清珩不敢再多嘴,念兮呢,低头细嚼慢咽的用饭,举止娴雅,也不曾参与话题。 周言礼面上倒是一惯的温顺,至于内心是怎样的暴风骤雨,无人知晓。 他强逼着自己忍耐,可食案下的手紧紧攥住,虎口都在泛疼。 “尝尝这个,是阿娘特意给你做的。” 念兮指着一盘鱼脍轻声道。 周言礼一怔,念兮温柔的眉眼近在咫尺,“我看你晚膳都没怎么吃。” “每次过节呢,阿娘总会叫厨下烧每个人最爱吃的菜,我是八宝鸭,哥哥是羊蹄笋,阿爹呢是炒鸡蕈,这道鱼脍,是给你做的。” “是没有胃口,还是换了口味?” 周言礼注视着她,几乎克制不住的,想从那双关切的眉眼中看到一丝情意。 可惜没有。 她举手投足间,满是从容,只将他当做幼时的玩伴,或是懂事的弟弟。 周言礼垂下眼眸,掩饰住眼底的悲凉,若无其事道: “没有,我从未改变过。” 他以为当他出现,一切都会跟设想中一样。他心心念念的姐姐,也在思念和等待着他。 可她的脚步从不曾停留,而在他争不过的岁月面前,不断有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周言礼以为自己的敌人是那个远去的顾辞,可他想的太简单。 听着席间温父温母的谈话,他才发现他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 这一发现,使周言礼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消沉。 他极力想要控制这种情绪,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尚且难以掩饰的很好。 也直到这一刻,念兮终于确定了一个答案。 那个在大雪漫天下,与她撑伞的红衣权臣,那个追逐到山林亭下,同她品茶听雨的故人,原来一直,一直都有一段未曾倾诉的,埋藏心底的感情。 有一瞬间,手中的食箸像是有千斤重。 压在心头的,是沉甸甸,难以描摹的动容。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等待的滋味。 她看着这样的周言礼,一股悲伤的情绪漫上来,像水一样浸泡过她的头顶,几乎要将她淹没。 “言礼,你明日有空吗?”她轻声问道。 周言礼微怔,随即抬头看她。 “你来京城这么久,还没有带你尝过京城的美食。”念兮一双澄澈的杏眼中满是认真,“要不要一起?” 周言礼一时有些无措。 这些时日,念兮总是若有似无地避着他,周言礼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她生气,心下正有些慌乱。 再想不到念兮会主动约他。 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仍点点头,又郑重应了句: “好。” 第二日,念兮自己乘车去了潘楼,因时辰尚早,她订到一间位置很不错的雅间。 这回没有点锅子,而是将其他招牌菜肴都点了一遍,吩咐伙计等人来了便上菜。 然后,她静静看着院里的梅树,回忆与周言礼前世今生的过往。 周言礼很准时,比约定的时间要早许多。 “不是说好午时吗?怎么来这么早?” 她的眼睛微微一弯,掬出一汪清泉般清凌凌的眼波,说不出的生动妩媚。 周言礼被这样的笑容晃神,心下一片悸动。 仿佛又看到那年冬日,一个傻憨憨的小女孩,在笨拙地哄着那个阴郁悲伤的男孩,将他重新拉回阳光之下。 他不由微垂眼眸。 长长的睫毛下,遮挡住眸底汹涌的情感。 “姐姐最不爱等人,所以我早来一会儿。” 第113章 只是做你身边的弟弟,都不行吗? 念兮独坐的时候,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起初,周言礼是孤僻而难以相处的。 她好心将珍藏的糖果分给他,他会嫌弃那颗糖被她的小手捂化了而扔在地上; 她将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转天男孩女孩们都会被他欺负哭泣; 她给他讲家中的趣事,他会阴着脸,一下也不肯笑,活像旁人欠他几锭金…… 可那时候的小念兮,活得太天真。 她不信有人竟会不喜欢她。 于是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倔强地牵起周言礼的手,哪怕他一再甩开,也非要同他玩耍。 那时候,她每日都会同家人分享快乐,“今天言礼很听话,玉娘与他说话,他也没有不理人。” 李氏是个善心的女子,怜惜周言礼小小年纪没了娘亲教导,也会耐心地告诉念兮,“你是姐姐,要多包容、体谅他,对他好一点。” 念兮认真地记在心里。 所以当附近的小子骂周言礼是没娘的孩子,言礼扑上去与那群人扭打时,她也会毫不犹豫,不顾淑女形象地冲上前去帮忙。 不过女孩子的力气毕竟太小。 她不知被谁推倒,石子划破了手心,疼得她一时痛哭起来。 男孩们见闯了祸,一哄而散。 只有小小的言礼,爬起来走到她身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没事的,一点都不疼。” 言礼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盯着她掌心的伤口看,一言不发。 向来娇惯的她破天荒地将手背到身后,哪怕颊边的泪痕尚在,仍眨着一双清澈澄净的杏眼,撒下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 “真的一点都不疼。” 自那之后,周言礼便真的成了她贴心的弟弟。 他们变得越来越亲近。 此时听到言礼说“姐姐最不爱等人”的话,念兮不由眼睫微微一颤。 “那时候不懂事,养出许多坏毛病。” 人啊,往往会在反反复复的日子里慢慢改变。 就如同她并非骄横之人,却在言礼一味的包容宠惯下,变得有些任性娇蛮。 就连哥哥温清珩都有些看不下去,“也就言礼能受得了你这样。” 所以,她才会在与言礼分别后,初来京城时,大病一场。 只是前世今生,她分别遇到了裴俭和顾辞,幼时的玩伴很快被取代,遗忘…… 只有周言礼,他始终停留在原处。 念兮心头有些沉重。 也没有着急提来意,而是示意他坐下,唤了酒博士上菜。 她比从前成熟包容,人也更加从容,体贴地与他讲着几道着名的菜肴,熟稔而舒展。 再不是记忆中那个眉眼飞扬的女孩。 当年他喜欢的模样。 周言礼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寻找那些曾经的痕迹,她的习惯,或是细小的表情。 他不知道,她所有的改变,究竟是因为念兮本身,还是因为旁人。 而这个旁人,又到底是哪一个,影响她更多一些? 他的念兮姐姐,今日穿一身云烟粉织锦对襟小袄,头上簪了支同色系的珠钗步摇,耳戴珍珠耳坠,随着她说话时,轻微晃动,漾出一段柔软的弧度,一段似有若无的暗香幽幽,勾人心魄。 在金陵时,她已足够迷人。 那些欺负他的男孩子,都不过是用一种愚蠢的方法在吸引她的注意罢了。 而今,她退去青涩,软玉温香,眼波潋滟间,更是无边风月。 姐姐她,真的变了很多。 周言礼将念兮手边有些凉了的茶换掉,从围炉上重新续上一杯,这才抬眸问道,“姐姐今日约我,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念兮看着他的动作,什么时候起,姐姐反而变成被人照顾的那一个呢? “最近回忆起在金陵时候,才发现我这个做姐姐的,总是不用心,倒是你照顾我更多一些。” 念兮敛起唇边笑意,认真而庄重,“如今我大了,今后还是换我来照顾你,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周言礼眼眸低垂,脸上的笑容清浅,额上却有青筋跳动,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很快便被遮掩过去,念兮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所以姐姐才因此疏远我?” “姐姐不想要我照顾你?” “是因为顾辞吗?” 他并未抬头,一连几问,声音低沉。 念兮微怔,随后摇头,“不是。” 这与任何人都不相干。 她只是不愿这世上有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数年如一日的孤独而看不到尽头。 她只是难以回应这份孤独的背后,汹涌如潮的深情。 她只是希望记忆里乖巧漂亮的弟弟,前途光明灿烂,有岁月可回首,有深情共白头。 念兮声音柔软,带着微微的动容,即对面前的言礼,也是对十几年后的红衣权臣,“言礼,对不起,我并不是想疏远你,只是很多时候,我都忽略了你。 从我在假山后面找到你,从你叫我姐姐开始,我就一直是你的姐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但是除了姐姐的身份,她再难以回应他其余的感情。 “姐姐,我知道我在你心中,永远都比不上他。” 周言礼清泅的目光落在念兮身上,他看人时眼神温柔细腻,有一种特有的专注感。 此时,这样细腻的神色中又夹杂着卑微的乞求,“可是他现在不在,姐姐就让我陪在身边好不好?我不想取代他的位置,哪怕有朝一日他回来,我离开姐姐身边也好。” “姐姐,我拿你当做亲人的。” 念兮回看向他,重复道,“亲人吗?” “是啊。那时候我没了母亲,是姐姐给我唱很难听的歌,哄我开心,也是姐姐时常陪我玩耍。我喜欢姐姐和姐姐的家,想要一辈子都在你身旁。” 周言礼是聪明而敏感的,他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又低低地说,“只是做你身边的弟弟,都不行吗?” 念兮难以拒绝。 第114章 我若爱一个人,便会爱到死 弟弟,代表着弱势,是需要被照顾,被保护的一方。 这种性别是模糊的。 无论弟弟或是妹妹,对于姐姐来说,都是一种从上之下的照顾。 周言礼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更渴求做一个保护者的角色。 可是不行。 他的念兮,只允许他做一个弟弟,一个没有非分之想的弟弟。 她猜到了他的心思,却不喜欢这份心思。 没关系的。 周言礼对自己说。 他可以暂且将这份真心埋藏起来,他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只要能伴在她身侧,弟弟或是其他,有什么关系? 念兮希望他能走出来,可她不知道的是,从那年冬天,她闯进阴暗的假山后,朝他伸出手开始,他便已经走不出了。 我若爱一个人,便会爱到死。 那一片小小的假山,便是他的人间盛景。 “姐姐,你也同母亲一样,要抛下我了吗?” 桌上茶水氤氲出阵阵热气,宽敞屋内透进的光亮照出他清俊眉眼,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泛着红晕。 如果,念兮没有那么多年的经历,没有那些求而不得的感同身受,没有见过那个红衣权臣散漫眉眼背后的专注,她可能会真的相信。 而现在,看着那双清泅如墨的眼眸,她犹豫了。 念兮凝视着他。 周言礼收回视线,冲她笑了笑,“我不会再惹姐姐生气的,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去做。” 所以,请别再疏远我。 沉默半晌,念兮终于释然。 谁都有辛酸苦痛的时刻。 念兮自己也曾经在煎熬中挣扎过。 寂寞灼心,求而不得,心碎受伤……这甚至不关乎其他,只关乎于自己。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人人都有选择坚持的权力。 无论他此刻说的话是真心或假意,这都是周言礼的选择。 一味劝他放手,何尝不是另一种强求? 只是她也不会给出回应。 “我其实没有那么爱生气。”她含笑看向他,“快吃吧,一会儿菜凉了就不吃了。” “言礼,要不要喝酒?”少女的音色始终轻柔温软,带着人间烟火。 周言礼微微摇了摇头,“算了。” 她不喜欢身边人身上有酒气,他一直记得。 念兮沉默几息,随后又扬眉笑起来,“你十三岁那年,偷偷喝了酒,明明醉的不行,偏要我教你绣花。我不肯,你就耍赖撒娇。” “姐姐,你答应过以后都不提的。” 周言礼身子挺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此时他难得露出些窘意,朝念兮控诉,“我如今都少饮了。” 周言礼醉酒后尤其黏人,非赖着念兮教他绣鸳鸯,念兮无法,只好拿出绣棚敷衍。 可醉鬼的话最不能信,他才拿起针线,就头晕眼花,一口吐在念兮绣了大半年的香囊上,恶心的念兮一个月都不肯理他。 周言礼想起从前的糗事,神色中难得露出几分轻松愉快。 念兮笑盈盈道,“那就好,我就是考验你一下。你那酒量,可不宜在外饮酒。” “姐姐有段时间迷恋甜糕,日日要我去买。”周言礼也不甘示弱,立刻揭底,“我与姐姐吃了大半年的甜糕,有一日你——” “周言礼,你不许说!” 念兮红着脸打断。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那时她吃甜糕胖了许多,有一日穿了新衣,她爱俏,总是将腰身收的紧些,因为那新衣是早做的,她又胖了寸许,越发被勒的喘不上气。 却以为自己患了病,哭哭啼啼的请来大夫,结果闹了一个大乌龙。 念兮丢了大脸。 从那之后,她哪怕再馋甜食,也只敢尝一点,不敢多吃。 幼时的密友,总有对方数不清的黑料。 周言礼无辜道,“我也是好心提醒姐姐一下。” 两个人分享着从前的傻事,倒真像是回到了过去。 从潘楼出来时,恰好遇上另一群人哗啦啦往外走。前首簇拥着一个,如同众星捧月一般,逶迤跟在他身后。 念兮两人不欲争锋,自然略避一避,等这群人走过。 谁料那头首的一人,竟自顾停下脚步。 深邃的一双眼眸,正与念兮视线相接。 陆闻笙今日束着金冠,身上的深衣和她见过的常服不一样,玄色缎面上暗纹涌动,把人衬得愈发高洁端稳。 茶博士早早掀了帘子,门外有流风吹拂进来,吹动他袖口的碧绫带,还是那样沉静无波的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隔着整个潘楼的大堂,念兮朝他微微福礼。 他眼中似乎带笑,朝她颔首,这才重新迈步,一群人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姐姐认识陆伯父?”周言礼抬眸,望着那人的背影,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周身气息却满是冷意。 “伯父?” 周言礼声线平淡,“他唤我姑母嫂嫂。” 念兮这才想起来,周言礼的姑丈是陆闻笙二哥,这两人的确差着辈分。只是乍然听到言礼叫伯父,只觉得像是陆淮叫顾辞大伯一样,有些荒谬。 “姐姐知道陆淮吗?” 周言礼状似无意道,“那是陆伯父的独子,在家中很受宠爱。” 念兮淡淡看了眼周言礼,“我不但知道,还请陆淮在铺子里吃过茶点。” 周言礼神情微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提陆家父子,又问道,“姐姐要回去了吗?我送你。” 陆闻笙坐在宽敞的马车里,朝外看着。袅娜的少女与朗俊的郎君,单看背影,都叫人心生美好。 那郎君似乎惹了她,说话时头侧偏着,处处都赔着小心翼翼。 陆闻笙轻笑一声。 她今日穿一身云烟织锦对襟和绛色旋裙,白净的人穿上秾艳的颜色,张扬中又透出娉婷。 如冬日里的一株兰。 陆闻笙忽偏头咳嗽两声。每到冬日,总会犯咳疾,有时候喉头做痒,忍也忍不住。若是遇到风寒,又要加重两分。 “郎君,今日风大,还是将软帘放下吧。”侍从在旁轻声劝道,“您的病才好。” 陆闻笙按捺半晌,等这股咳意过去,这才靠在车壁上,轻阖眼帘。 侍从识趣,将车内隔风的软帘放下。 车厢陷入安静。 第115章 时章 你长大了 温清珩提了满车的厚礼,往裴俭府上去。 母亲当真是雷厉风行,昨日晚膳才说了厚谢,今日就准备了一车礼品,赶着他尽早出门。 温清珩只要一想到裴俭得了便宜还卖乖,心里就不得劲。 他原本还想将那厮的贼子野心告发,可听父母的口风,那是对裴俭赞赏有加,父亲更是直言,谁要嫁给裴俭谁有福气。 若是让他们知道裴俭觊觎念儿…… 岂不是便宜了那厮! 于是闭口不言,第二日邀了秦朗一同上门,两人在裴府碰头。 秦朗听完事情经过,当着温清珩的面,大赞裴俭舍己为人,舍生取义,是仁人君子。 背着温清珩时,又悄悄问裴俭,“那无赖是不是你雇的?” 在秦朗心中,裴俭这人是从来没什么底线的,尤其是事关妹妹,别说是受些皮外伤,断胳膊断腿,他大约也能自导自演出一场好戏。 “英雄救美父,你这思路清奇,手段高杆!” 裴俭正在廊前浇花,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一丝微笑,显然心情不错。闻言掀起半幅眼皮,从一线微光里睥睨过去,如同看傻子一样,一句也懒得废话。 秦朗顿时恼羞成怒。 但又不敢惹他—— 于是扬声问道,“景和,你方才说妹妹今日是做什么去了?” 温清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才不要看到裴俭得意: “去了潘楼。言礼来京这么久,念兮带他去吃美食了~” 秦朗余光一直看着,温清珩话音才落,裴俭已将手里的喷壶放下。 总算是放下了。 天知道裴时章含笑浇花的画面有多惊悚,多违和。 半点看不出爱心不说,只让人觉得下一步他会将花连根拔起,再从花泥中挖出什么惊天机密。 “时章,你怎么不笑了?” 温青珩踱步过来,看着廊下的花草,一本正经,“是天生就不爱笑吗?” 秦朗心里隐隐兴奋起来。 他可是见过裴俭与顾辞打架的人,那场面,整个包厢桌椅盏盘就没一处好的。妹妹身边的那个弟弟,挺拔有余,清瘦太过,怎么看都不是时章的对手。 裴俭到时候再发疯,他绝对不会上前拉架了! 不管怎么说,秦朗内心都是向着裴俭与顾辞的。现在顾辞走了,虽然秦朗也不看好妹妹与裴俭,但再怎么说,也总比什么外八路的弟弟强! 谁料裴俭只是深吸一口气,神情隐忍,虽脸色很差,手背上青筋跳动,但终究没有下一步动作。 裴俭在顾辞身上已经犯过一次错误。 暴躁去的质问念兮,与周言礼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做一次已是愚蠢的极限。 他不会允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何况,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质问,甚至约束她的自由。 他要做的,是谋心。 “念兮与周言礼,曾经很要好吗?” 温青珩这会儿也顾不上计较裴俭把自家妹妹叫得这般亲热,点点头,纠正道,“念兮打小跟言礼一处长大,他们一、直都很要好。” 他将“一直”两个字加重。 裴俭神情凝重,闻言重新拿起喷壶,却半日都不见他动作,连背影都带着一股萧索。 温青珩与秦朗面面相觑: 难不成把人刺激大发了? 秦朗轻咳了声,“其实也很正常。妹妹的品貌性情,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那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咱们……” “如果有一个人,默默地等待另一个人十几年,”裴俭忽然出声,打断了秦朗的话,“你说,她会不会被打动?” 裴俭不清楚,念兮知道不知道有一个人和一段埋藏于心底,不能见光的爱恋。 但以她的聪慧,一定能看出少年周言礼,有多喜欢她。 秦朗安慰的话被硬生生打断,半点也跟不上裴俭的思路,只剩下一脸呆傻茫然: “嗯?” 十几年? 妹妹才多大? 妹妹身边的弟弟才多大? 哪里来的十几年? 这是什么惊悚的中年情感故事。 裴俭不理会身旁的两脸呆滞,自顾自道,“她心肠虽软,主意却正。从前都没有打动她,如今怕也不行。” 前世这时候,他与念兮并未成亲。 周言礼倘若真有本事,仗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也轮不到他们十年夫妻。 念兮如今是不爱他,但也从没喜欢过周言礼。 他何必跑去惹人嫌。 就像周言礼真的甘心只做一个被人照顾的弟弟吗? 还不都是耐着性子,照着念兮喜欢的方式来。 从前念兮将他排在第一位,只爱他,只看他。 所以他能随心所欲地挥霍她的热情与耐心,如今,他不再重要,才明白这样优待的珍贵。 他与周言礼,谁也不比谁有优势。 沉不住气的人,先被淘汰。 想到这里,裴俭拿着喷壶继续浇花。念兮喜欢侍弄花草,她说万物有灵,不论是植被还是人,都该欣欣向荣地生活。 如果有一天,她肯走进他们从前的小家,看到这些繁茂的生机,也能博她一笑吧。 秦朗眼看着裴俭从心情愉悦地浇花,到心事重重地浇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裴俭冷淡的眼神中,语重心长道,“时章,你长大了。” 都从横刀夺爱改走隐忍克制路线了! 果然情爱教人成长! 他很欣慰。 裴俭的目光从冷淡转为无情,声如冷玉击翠,“我现在心情不好。” 秦朗默默收回手。 “……打扰了。” …… 念兮从潘楼出来,并未回家,而是转去了“浮生半盏”。 陆淮正一脸愁容坐在那儿。 “怎么了?” 陆淮瞥了念兮一眼,继续耷拉着脑袋,声音闷闷道,“父亲病了,我心情不好。” 念兮回忆方才见到辅国公的情景,金冠锦衣,玉面温润,倒也没看出来他身体不适。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想学着做份饮子尽孝。”王慕宜解释道,“我推荐了几个,他又挑剔那些复杂不肯学,就等你来了。” 念兮钻研饮子、浆水配方,翻阅不少古籍,知道很多用料人在病中是不宜用的,于是问道,“辅国公是生了什么病?” “伤寒,咳疾。” 念兮想了想,陆淮年岁太小,这缓解咳疾的方子,他一个五岁的孩童再如何聪慧也做不来,于是好心建议,“不如铺子里做好给你带回去,如何也算是你的一份孝心。” 陆淮闻言小脸一垮,也不看念兮,低头道,“父亲病了,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体贴他,关心他,奉献爱心,我再不努力,就该有后母了。” 念兮和王慕宜对视一眼,正要说话,此时有侍女进来: “那位郎君……他又来了。” 王慕宜往窗外望了一眼,果不其然,在对街的巷道,立着一个萧肃清举的身影。她冲念兮挤眼,“寻你的。” 昨日裴俭才为救父亲受了伤,念兮想了想,往外走去。 陆淮此前并未见过裴俭。 见此人姿容俊朗,仪态不凡,只消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凛然清贵的气势,与先前那位“顾大伯”相比,丝毫不见逊色,另有一种沉静稳重。 他心中好奇,于是跟王慕宜一起,一大一小都凑到窗边看着。 “现在放心了吧?” 陆淮不懂,扭头问,“什么意思?” 王慕宜也不看他,眼睛仍旧直视前方,“那人是金科状元,今年刚及冠,如今已官拜正三品右副都御史,连陛下都曾多次夸赞。” 陆淮面色有些僵,却还嘴硬,“那又怎么样?”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且又生的俊朗。” 王慕宜可不惯着他,朝陆小七粲然一笑,“这会儿,不怕念兮觊觎你爹了吧?” 第116章 你跟他,我都不喜欢 陆淮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个孩子,憋了半晌,自己先忍不住问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当谁是傻子呢?” 王慕宜哼笑一声,轻描淡写道,“你爹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还怕念兮有非分之想?非要来试探。” “你成日里防后母防魔怔了吧。” 涉及父亲,陆小七不能忍,双手叉腰,横眉怒目: “我阿爹怎么就不是香饽饽?你不知道喜欢他的女子有多少?从皇宫足足能排到护城河!他长相俊朗,气宇轩昂,门第又好,念兮怎么会看不上我阿爹!” “这京里但凡见过我爹爹,就没有不爱他的!” 王慕宜简直要气笑了,“普信这块儿,当真是不分年龄,只分性别。” “你爹,年纪大,身体又不好,还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她扳开手指一条条细数,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念兮能看上你爹啥?” 陆小七彻底怒了。 但他毕竟是条好汉,不好与女子动手,只能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声诘问,“我阿爹不到而立之年,哪里年纪大?” 王慕宜倒是好整以暇,一点没有欺负小孩子的自觉性,慢悠悠道,“总比念兮大十岁吧。这都不算大呢?!” “那他哪里身体不好?我阿爹百步穿杨!” “你自己说的啊~伤寒,咳疾~谁家好人生病啊~你瞅瞅外面的裴郎君,三九寒冬,也穿得很单薄嘛,照样身体健康。” “我不是拖油瓶!” “你还不是呢~” 王慕宜咋舌道,“谁家孩子有你这么难搞?你爹娶个继室,有人照料饮食起居,辅国公府也有了主母,多好的事,你非得上蹿下跳,搅得大家不得安宁。” 陆淮头一次被怼得无言以对,眼睛都气红了。 王慕宜却不肯惯他,继续戳心窝子,扎肺管子—— “不安宁好歹也只在你家,这原也没什么,偏偏你非要来我铺子里阴阳怪气。怎么?知道辅国公病了,谁还能上赶子献殷勤不成?” “睁大眼睛看看外面,我们且是不得空呢~” 陆淮与王慕宜一场舌战,彻底败北,再无翻身可能。 他赌气离开窗户,自己坐在一旁的桌案边,双臂环胸生闷气去了。 王慕宜呢,怼完小孩子,神清气爽~ 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喝了。 这小子,她早看他不顺眼了。心眼子多得跟莲藕似的,藏又藏不好,生怕别人瞧不出来。 做什么结义? 怎么不见他与自己结义。 说到底还是太自恋,以为天下女人都对他父亲有非分之想。 他们辅国公府是什么蓬莱仙岛?还是他陆闻笙仙髓圣体,沾一沾就能长生不老? 也就是念兮性子好,才一味惯着陆小七。 男人啊,就是欠打击,大小都一样,多打击几回就能找准自己的定位了。 陆淮将脸气成了河豚。 可他再气,也没人搭理他。 王慕宜这个坏女人是不用说的,她不骂自己已算好了,根本不可能哄他。 温柔的念兮还没回来…… 其实陆淮也不是故意要试探念兮,而是事出有因。 前些日子皇后姑母为“浮生半盏”说话,使得铺子生意好转,念兮他们都以为是他的主意。 可陆淮根本就没想到这个法子。 所以能说动皇后姑母的,只有父亲…… 说起来,父亲也见过念兮数次了。 陆淮为此忧愁了好几日,他不想失去念兮这个义妹。 这才想出个不伤和气的法子。 他时常听太夫人拿话敲打二伯母,才特意为之。若是换成旁的小姐,他早不客气地上手捉弄了。 哪里知道,即便这样也换来王慕宜的一通数落。 不但数落他,连他父亲都被带累得一文不值。 想到这里,陆好汉眼前渐渐模糊…… 欺人太甚! * 裴俭上一刻还在廊下浇花,不断地用理智约束情绪,跟自己说冲动的人先淘汰。 下一刻便扔了喷壶,大步从家里走了出去。 圣人也忍不了。 那可是他的妻子。 如何能容忍旁人觊觎! 可等他真的站在念兮面前,却半点都不敢放肆,小心地拿出一路上想好的借口,“你父亲……伯父他还好吗?昨日的事,他有没有受惊?” 念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说呢?” 明明他也在场,父亲还陪着他去了趟医馆。 念兮太懂裴俭的这些小心机,摆在明面上的,故意叫她看穿的心思。 于是顺势问道: “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浇花时右臂还有些不自在。” 能得念兮一句问候,裴俭已十分知足。怕过犹不及,他紧跟着又补充一句,“不过已经好多了。” 念兮点点头,神情温和,“你找我有什么事?” “前世欺负伯父的无赖,我已经想好对策,其父张鸿哲身为户部侍郎多年,手上贪赃枉法的事不少,都察院纠察百官,我即刻收集证据,不出几日,便能将这父子俩绳之以法……” 裴俭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近况也说进去,念兮安静听着,渐渐笑起来。 眼前的裴俭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裴相,做什么都胸有成竹,稳妥练达。 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变化。 她不再怨怼,不再自苦,内心时刻充盈,自我满足。 她再不会为了某个人,某件事甚至是某句话,而牵动所有情肠,难以自抑。 “你……笑什么?” 裴俭被这明媚笑容晃了眼,话都说得不太利索。他虽不大明白念兮为什么笑,可唇角有自己的主张,也跟着她一道高兴。 原本清淡冷冽的气质被这一点发自内心的笑容融合,也变得温和可亲起来。 念兮觉得,或许她与裴俭,有朝一日真的会成为彼此熟悉的老友。 那些热烈的爱与恨都不可追溯,他们总能寻到融洽的相处模式。 “没什么,”念兮含笑摇头,“还是要多谢你,为我父亲的事。” “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裴俭微微垂眸,看着那双潋滟妩媚的杏眼,斟酌道,“关于周言礼。他对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念兮立时收敛笑意,不悦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俭早料到她不喜欢自己问这些。所以关于前世的那部分已经通通省略,只是试探性道,“那你有没有……” 念兮直直看向他,“其实这才是你今日目的吧?” 裴俭微微一顿,也不勉强,“你不想说便罢了。” 随后他又拉温清珩出来背锅,“是你兄长,特意来与我说的你与他的事。” “不喜欢。” “嗯?” 裴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片刻,终于明白她的意思。可还没等他高兴,又听念兮继续道: “你跟他,我都不喜欢。” 语气平静,杀人诛心。 第117章 念兮,你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念兮回来时,便看到陆淮垮着肩膀,闷闷不乐的。 慕表姐倒是神清气爽,眉目舒展地在一旁喝茶。 她想了想,柔声劝道,“辅国公既有咳疾,便不好贸然给你做了饮子带回,万一与他正喝的药相冲就不好了。你能有这份心,辅国公也会很欢喜的。” 陆淮心思重,听话听音,何必叫这孩子担惊受怕。 他想不想要继母,会不会有继母,总是他们家的事。她又不想进去掺和,自然是趁早厘清的好。 “念兮……” 陆淮这会儿真是实打实的羞愧了。 他也知道自己惹了误会,念兮对他父亲再没有非分之想。 如今又被念兮这般软语安慰,比起王慕宜的冷嘲热讽,更叫他良心不安。 但同时,一股奇妙的好胜心又从心底生出来。 这世上,陆淮最崇拜敬仰的,便是自己的父亲陆闻笙,他不信竟真的有人会不喜欢父亲! 他更不信,在念兮心中,父亲还比不过那什么裴郎君? 于是他红着小脸,大眼睛里还裹着泪,仰头问道,“念兮,你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王慕宜在一旁大大地“嗤”了声。 陆淮脸更红了,却倔强地不肯罢休,只等着她的回答。 念兮只看这情形,大约也能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陆淮是年纪小没错,可一直被人这般防贼似的防着,念兮又不是莲花座上的菩萨,偏要奉献自己,以证明男子的优越。 于是对陆淮道,“辅国公春秋鼎盛,虽为公事操劳,还是要注意保养,不过有你体贴孝顺,也是慰藉。” 王慕宜原本还担心念兮好性儿,会顺着陆小七说些好话,等她听完念兮的话,不由“扑哧”一声笑起来。 陆淮心里有一万点悲伤划过。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不就是王慕宜说的“年纪大,身体不好,还有拖油瓶”的委婉版吗? 原来他们父子竟不是人人都爱的吗? 心好痛! 脸好疼! 陆淮怒冲冲地走了。 “咱们是不是有些欺负小孩?” “那是小孩吗?那是小孩成精了,不算。” …… 陆淮回去国公府。 正房里,父亲也在,正与太夫人说起寿宴的事。 “皇后娘娘前日里还问起您过寿的事,今年是整寿,不许再如往年一样简单。特地耳提面命,必要隆重。” 康太夫人笑得见眉不见眼,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便是生了一对出色的儿女。 此刻对着陆闻笙,满心慈爱道,“芸清她理着后宫千头万绪,还记挂着我老婆子。还有你,外面一堆大事要忙。寿宴的事只管叫二房周氏去操办,她不敢不尽心。” 陆闻笙含笑应是,说话间,喉头又有痒意,自己按捺了半晌,见上首母亲关切,压着胸口笑了笑,“无碍。” 康太夫人忧心忡忡,“怎么还不见好?是不是身边人伺候得不尽心?” 陆闻笙摇头笑道,“一向调养着,如今症候已好多了。” 他不欲母亲担忧,抬头看到陆淮正站在帘子下面,招手道,“小七,怎么站在那里?” 陆淮磨磨蹭蹭走过去,一双眼睛红红的,显是才哭过。 太夫人生平最见不得宝贝孙子委屈,一叠声地问怎得了。 陆淮被搂在怀里,却怎么也不肯开口。 就在方才,他得知自己与父亲竟然不是世界的中心,自尊心有些受不住,这才难过哭了。 可这涉及尊严,陆淮谁都不打算告诉,包括父亲在内。 陆闻笙也没想多问,男孩子受些委屈,有时候不是坏事。 “阿爹,等你病好了,要多锻炼体魄,你还年轻,不能被那些人比下去!”小七语重心长,忧心忡忡的叮嘱。 陆闻笙愣怔一下,小七这般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叫人费解,“被谁比下去?” “……就是那些年轻人!” 比如念兮身边,比父亲小了好多岁的那些年轻人。 小孩子总有些奇思妙想,陆闻笙只当这是儿子的孝心,一笑置之。 …… 裴俭回到府里,想起念兮说到她两个都不喜欢的神情,低头苦笑一声。 但又忍不住回忆细节,她所有娇俏的表情,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都让他细细回味。 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比起前世孤寂落寞的念兮,如今的她,更像是绽放的玫瑰,一颦一笑都是无边风月,叫人一见难忘。 他的妻子,重新找到了快乐的意义。 裴俭回书房处理了几件公事。 张鸿哲父子的事情不能拖得太久,否则会显得他没有能力;但也不能处理得太快,这样他还能时不时见到念兮,说一下事情的进展。 等忙完公事,便觉有些困倦,洗漱过后沉沉入睡。 或许是心有所盼,裴俭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与念兮回到新婚的时候。 他下衙买了妻子爱吃的滴酥鲍螺,念兮嘴馋,却又怕胖,只挑一个来吃。 裴俭不肯,想叫她多吃,玩闹间便双双落在榻上。 他看到那双杏眼里升起一片朦朦雾霭。 正值年华的姑娘,纤纤身形袅娜娉婷,胳膊抬起来,碧玉镯子宽绰地在手腕上停歇着,露出一片牛乳泼洒出的白,娇柔地松松搭在他的肩上。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甜腻的香。 叫人生出一种深不可测的野性欲望,随时想要将她一口吞没。 他撑在她上方,盯着那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眼睛,让滴酥的甜蜜融化在两人的唇齿间。 于是她娇娇的唤他,“夫君,夫君……” “夫君,我们会一直这样好吗?” 梦里,他听到自己肯定的声音,“一定会的。” 裴俭从梦中醒来。 汗水从额上低落,他望着床铺,再抬头看向屋子,一切都是梦里的样子,却没了最重要的她。 明明是个美梦,却叫他怅然若失,许久难以平静。 第118章 裴俭玩脱了~ 裴俭前一世便整治过张鸿哲父子,这一世,更是驾轻就熟。 盐铁专卖。张鸿哲身为户部侍郎,掌着全景朝的盐课。 盐课重利,商人购买盐引,其中更有贪贿,此人从中不少谋利。而他背后之靠,正是靖王。 裴俭特意前去拜谒太子,将此事禀告萧恒。 只是隐去温远桥之事不提。 温父舒朗高洁,行君子之仪,并不适合卷入朝堂党争。 萧恒早在前次镇国公府一事,便对裴俭信任有加。 是他建议深入北梁探查军情,并使行台西境行台北移,才及时援助顾氏解了围城之困。 父皇为此对自己屡有褒奖。 连一向张扬的靖王风头都被压了过去。 盐铁,是王朝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本朝规定有严格的禁私法令。 靖王萧恂若当真染指盐课,即便他再得陛下宠爱,御史言官们也不会纵容。 届时,他这太子之位只会更加稳固。 萧恒大喜过望,“卿只需放手去查,若有需要,只管与孤开口。” 太子殿下仁厚,却非不通事务之人,走上前两步拍了拍裴俭的肩,“此事若当真能引出背后的靖王,这都察院右都御史之位,非卿莫属。” 右都御史,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下第二人,位高权重。 若裴俭当真只是一个刚及冠的年轻人,如此高官厚禄,哪怕他再沉得住气,也难免动容,喜形于色。 但裴俭是真正站上过权力之巅的人,俯瞰过整个王朝,是以他没有萧恒预料中的激动兴奋,至多只是眼神有些波澜起伏。 随即恭敬躬身行礼,“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如此谦卑沉稳,愈叫萧恒信重。 从东宫走出来,裴俭眼中的那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 伴君如伴虎,得益于前世的经验,他太懂得君臣相处之道。 其实裴俭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对付张鸿哲。 张鸿哲是靖王的钱袋子,算是靖党核心人物之一,贸然对付他,尤其是自己根基浅薄,不算明智之举。 况且陛下春秋正盛,若靖王一派被打压太狠,出于帝王制衡,于太子也全非益事。 可当那日在茶楼遇到张鸿哲之子张望欺辱岳父,勾起前尘旧事,他便已经暗下决心。 裴俭是个做事很有计划的人,厌恶超出计划之外的麻烦,但有些人,有些事,不关乎理智,只在于情感。 不过,事情不但要做,更要会说。 裴俭还记得前世,岳父刚出事那会儿,念兮靠在他怀里难过: “你说这世上的公道去哪了?凭什么坏人能逍遥法外,好人却要忍耐退让。苍天有眼,便该叫那个张望也尝尝我阿爹的苦楚。” 可是傻姑娘,这世上的公道啊,从来只由强者定义。 裴俭抚着女孩单薄的背脊,温言安抚,“会有报应的。” 天道不报,有他来报。 于是才有了张望与人争风,卧床不起的事。但念兮从始至终都只当这是天网恢恢。 不知这是他的功劳。 谁叫他前世没长嘴呢? 裴俭自省己身,深刻汲取经验教训,随后每隔三两日,总要去温府说一下进展。 刚开始也没什么,温父听了,总要表示感激之情,可时候长了,就搞得温父十分焦虑。 私下里与妻子李氏说起这件事,“你说时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李氏比起温远桥来,更懂人情世故一些,跟着点头道,“或许这案子花销大?毕竟那可是户部侍郎之子。要不明日我再备上一车厚礼,叫珩儿送去?” 温远桥抚须点头,“合该如此。” 夫妻俩话是这么说,可心下难免犯嘀咕:这个小裴,还真是懂得经营之道! 于是当温清珩第二次登门,带来一车更贵重的礼品,甚至里面还有一箱银锭时,裴俭直接看傻眼了。 是真的傻眼,好半日都回不了神。 温清珩也很费解。 眯着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威胁我父亲了?还是你有我父亲的什么把柄?小心我告诉念儿!” 裴俭震惊过后,很快想明白这一车礼物的用意。 他有些哭笑不得,更多的,是怕念兮误会。 他半点也不敢耽搁,朝温清珩丢下一句,“你将东西带回去,我现在就去找念兮解释”,便疾步走了。 温清珩也不是个傻的。 只看裴俭的情形,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 最近府里暗流涌动,一个裴俭不断朝父亲使劲,一个周言礼拼命讨好母亲,可谓龙争虎斗。 裴俭聪明太过,拼命拿张鸿哲父子刷存在感,这会儿是自食恶果,玩脱了~ 温清珩站在院中嘿嘿笑了两声。 眼看天色不好,将要落雪,一转身,潇洒走了。 谁惹的事谁兜底。 他才不会帮裴时章收拾烂摊子,再将一车礼物带回去呢~ 裴俭一口气到“浮生半盏”,却被告知念兮一刻钟之前已经走了。 他本想继续追上去,可这会儿头脑冷静下来,才发现最该处置的,是那车被误会的礼物。 以温清珩的性子,绝不会将东西带回去。 真是关心则乱。 念兮难道会不知道他的为人? 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温父温母对他的误会才是。 于是调转马头,又往家去了。 行至半路,天上已洋洋洒洒落下雪花。 朔风渐起,寒意凛冽。 街上人行色匆匆,裴俭却勒马停下。 天地沧桑,雪雾氤氲。 念兮从前最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开着窗户,围炉赏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们会一同饮酒,赏景,寻欢…… 裴俭在雪中静静立了一会儿,这才重新驭马返回。 而同样清冷的雪光,此刻也照在念兮脸上。 回去时马车拔了缝,无法再行,车夫已经赶回府上重新换车来接她。 念兮坐在马车里等候。 雪落得很大,街上行人寥寥,阒然无声,她甚至能听到雪落在车篷的簌簌声响。 念兮喜欢大雪下,天地洁白干净的感觉,于是叫杏月卷起车帘,坐在车里赏雪。 却在不经意间与一双干净温润的眉眼,四目相对。 第119章 雪中春信 陆闻笙远远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一辆两匹马并辔的青灰色马车,有些眼熟,像是前几日在潘楼门口见到的,念兮乘坐的那辆。 他吩咐车夫放慢速度。 于是,便与一双清凌凌的水润杏眸相遇。 只一刹那的擦肩,他看到那云鬟雾鬓间,簪着只碧玉簪,螓首蛾眉,昳丽无比,在雪色的映衬下,是另一种人间绝色。 马车停下。 陆闻笙吩咐随从,请温小姐坐到他的马车来。 不出意外地遭到婉拒。 于是他亲自下车,走到她的车前,隔着车窗,眼眸温和,声音清润低醇: “温姑娘要去哪里?” 念兮有些意外于陆闻笙的好心。方才他的仆从已来请过她,她也明确拒绝过,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辅国公。” 雪粒很大,他并未撑伞,很快便将一头青丝覆上白霜。 “车夫已经在路上,很快便能接我回府。多谢您的好意。” “雪大,”陆闻笙温声道,似乎知道念兮的顾虑,不紧不慢补充道,“你先乘坐我的马车回府,我无急务,等等无妨。” 他是那样风光霁月,春和景明,在漫天飞雪下,安静地候在车外,一身褐色裘衣,倒像是俗事纷扰都和他无关似的。 念兮与他对视,随即轻轻点头,“多谢辅国公,麻烦您了。” 他展现了十足的诚意,油纸伞撑开,替她挡下了飞絮的雪花。 念兮与他并肩而行,才发觉他身量很高,挺拔匀停,为了照顾她的身高,伞柄完全偏向她这边,短短一段距离,从她的马车到他的,他黑色的氅衣上已满是雪沫。 倒是她,只被朔风略吹了一点雪粒在身上。 念兮无法当真看他等候在原地,自己先乘坐他的马车回府。 虽然这是他的好意。 于是回头问道,“辅国公本要去哪里?” 陆闻笙站在车前,温和从容,闻言眉眼却多了一丝笑意,他说了方向。 天气恶劣,雪越落越大,街上行人更少,冰寒雪冷。 念兮柔声道,“您与我方向一致,这等天气,没道理请您侯在外面。多谢您捎我一段路。” 念兮并非矫情之人,她活了近三十年,早已能够从容的应对他人的好意,更不会因羞窘畏手畏脚。 陆闻笙微微嗯了声,略顿一下又道,“那便委屈温小姐了。” 一个位高权重的贵胄,能够这样表态已经难能可贵,何况,不过同乘一车,真能有什么委屈? 或许他是因陆淮的原因,与年轻女子相处才格外敏感,但念兮自问无愧于心,倒也不觉得有何委屈。 于是微福身,再道一声,“多谢国公爷。” 辅国公府的马车要宽敞华丽许多。 车上的暖炉烧的很旺,很快便叫念兮周身都暖和起来。 陆闻笙是个很安静的人。进退得宜,极有分寸,除了吩咐车夫去仪桥街,再未开口与念兮说话。 两个本不相熟的人,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 念兮悄悄觑他一眼。 陆闻笙正垂着眼睫看书,与她隔着案几,神情舒展,专注。 念兮为打发时间,便打量起案几上供的错金博山炉。炉身上部和炉盖铸出层峦叠嶂的群山,山间点缀有猎人和野兽,错金花纹色彩绚丽,十分漂亮。 炉顶有清烟袅袅升腾,那烟又轻又细如同弦丝,气味幽凉,香气氤氲,好似梅花于雪中绽放,烘托出温润的木质香。 让人感受到暗藏的暖意。 方才念兮与他并肩,从他的氅衣袖笼里,便隐约荡起一点雪中春信的香气。 许是她看得太过认真,连陆闻笙也感觉到了,从书册上抬头,见女孩一双杏眼明亮乌黑,带着点娇憨和妩媚,于车厢内,像一朵灵净洁白的玉兰。 不免出声问道,“喜欢这香?” 他突然出声,打破车厢寂静,却将一心盯着博山炉的念兮吓了一跳。 “对不住。”陆闻笙忙又温声道。 念兮没有抬头,指着博山炉顶的青烟,等到那烟丝重新绷得笔直,大有直上青天之势,这才出声: “你看——” 陆闻笙原不知她有什么重大发现,也跟着她的目光仔细看了半晌,随着她话音落下,烟径扑散,散成朦胧一片,她这才抬头,笑盈盈道: “我不懂香,只是觉得这炉子生的好看。” 陆闻笙总算知晓小七那孩子为何会喜欢她了。 瞧着温软,实则一样的古灵精怪。 她方才明明是怪自己说话扑散了青烟,却又故弄玄虚,叫他也跟着莫名其妙盯了半晌。 但同时又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大部分时候,女子在他面前,总是矜持,刻意营造美好。 这当然不能说明他有十分的好,才引来这些女子的侧目,却足以说明温小姐的从容和舒展。 像她这样的年纪,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他整整比她大了十岁,除却最初她感谢自己时的微赧,其余时候,他得到的都是平等的反馈。 不因地位,年龄甚至性别。 不骄矜,不谄媚,更没有刻意迎合。 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却难得叫陆闻笙感到放松,心情也跟着那盈盈浅笑好起来。 “若是喜欢这博山炉,送与你便是。” 念兮笑着摇头,“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盼着坐上辅国公的马车,好得上一件宝贝。” 她说的俏皮,但拒绝之意明显。 陆闻笙从不爱勉强别人,便略过不提。 他重新垂眸看书,她也继续盯着炉上的青烟打发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最开始的尴尬,彼此都多了一份闲适自在。 马车在温府门口停下。 念兮下车后,朝陆闻笙福了一礼,谢过他送她一程。 他再未下车,却一直看着她进府,直到大门阖上前,那抹红色的身影回头,冲他又挥了挥手。 漫天风雪,温柔了他的眉眼。 念兮走后,陆闻笙的马车仍旧停了许久,直到侍从来问,他才颔首,马车驶离。 陆闻笙再看不下去书册,转而像念兮方才一样,盯着案几上的错金博山炉看。 青烟袅袅,他当真看了许久。 第120章 一场斗殴引发的盐引贪腐案 车马辚辚,在雪雾中踽踽。 许久后,马车才停下。 侍从在帘外道,“郎君,到了。” 陆闻笙嗯了一声。 车帘被掀开,风雪涌进,将博山炉上的青烟扑散了个干净。 陆闻笙下了马车,雪色洒在地上,如白月光一般浩荡冷清。 映照在他温润的眸底,泛起一股萧萧冷意。 他因路上耽搁了功夫,靖王萧恂已等候了一会儿。 “舅舅!你怎么才来?”他转身面对堂中之人,“将情况与辅国公再讲一遍。” 萧恂不过及冠的年纪,威风凛凛,铁血风骨,却因急躁,目中隐含戾色。 “两淮盐政使更替,新任盐政使容鄂发觉两淮预提盐引征银账目数不对,举告上任盐政简钧勾结盐商,营私侵蚀,都察院佥都御史裴俭如今已着令将简钧缉拿。” 盐业专卖。 官府印引,编立号簿;每引一号,前后两券,前为存根,后为凭证;装盐以袋,每袋即为一引,限定斤重;商人缴纳包括税款在内的盐价领引,然后凭引至产地支盐运销。 盐引利重,往往数百上千万白银的营私。 如今裴俭所查,乃是历年预行提引商人交纳余息银两,与户部盐课缴税账目。 户部侍郎张鸿哲也在。 寒冬腊月,屋中炭火不算旺盛,张鸿哲却不住擦着额上的冷汗。 都察院已经催了几日历年盐课缴税的账目,裴俭此人难缠,他实再难拖延。 这件事连陛下也惊动了。 陆闻笙端正坐着,垂着眼睫,不知在思忖什么。 萧恂性急,扭过头问他,“舅舅,如今该如何是好?” 他抿着唇,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急躁与怒气,盐引贪腐案一旦爆发,将他牵扯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可陆闻笙一如既往的冷静淡然,愈叫他愤懑,心绪难平。 “舅舅别忘了,您与我是血脉至亲,脱不开干系!” 血缘亲属,荣辱与共。 陆闻笙清润的面上波澜不惊,嗓音低沉,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与你母亲提过的佥都御史裴俭,你可曾与他结交?” “舅舅现在提这作甚,左右也迟了。”萧恂暴躁的眉眼略僵,眉眼戾色愈深,“等这件事风波过去,本王绝不会放过他!” 陆闻笙便知,裴俭并未接下靖王的示好。 他这个外甥,才智有之,野心更大,然沉稳欠缺,行事激进,从不懂缓缓图之的道理。 盐政是国朝的主要财政,如今正与北梁打仗,耗资巨大,国库空虚,若此时曝出官商勾结,侵吞税银,且有皇子牵涉其中,陛下震怒,朝野上下定是一场大风波。 “简钧与盐商勾结的账目,你可有数?”陆闻笙目光清冽,问萧恂道。 萧恂未曾说话,倒是张鸿哲急急擦了汗,上前躬身,“微臣简钧在两淮时与几位大盐商收受银两的私账!” “可随身带着?” “未曾,不过就在微臣家中,国公爷若要的话,微臣即刻回去取来。” 陆闻笙道好,抬手挡在唇前轻咳了一声,“此事重大,烦你亲自去取来。” 张鸿哲连忙应是。 辅国公陆大人是个做事极沉稳的人,他既应了,那这场祸事大约便能避过。 张鸿哲被裴俭压迫,担惊受怕了足有月余,在这一刻才心下稍定。 朝靖王殿下告退,他便顶风冒雪往家中去了。 陆闻笙起身盥手。 他朝近卫略抬了抬眉,也不用任何语言,那近卫便已明白,正色一凛,默默从厅里退了出去。 陆闻笙生了双匀称修长的手,如银似雪的指节,细长秀致,泡在水中,看上去分外干净。 然身在高位,又如何能真正不染尘埃,独善其身。 他是个冷静到极致,甚至有些悲观的人,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他总要先护着自己的家人。 “殿下坐下吧。” 此处是他早年间买的别院,虽不常住人,一应事务都有人打理。 陆闻笙唤人取来茶具,取茶碾末。 萧恂此刻可没有那个闲心和城府,不停在厅堂踱步。 盐引一事陆闻笙曾劝过他不要染指,是他重利,一意孤行,如今却要仰仗舅舅给他收拾烂摊子,萧恂既愧且忧,无奈之下,只得在另一边坐下。 却到底静不下心来,“舅舅,此事要如何解决?” 拿到账本之后呢? 简钧这几年朝他进献银两足有百万之多,难道要将这窟窿补平? 先不提根本无法补平,此事当真能掩盖过去吗? 陆闻笙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闻言并不抬眸,取出茶盏,在茶粉中注水。 “殿下,遇事切勿急躁。” 那只白洁的手捏着茶筅筛打,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古鼎新烹的青凤髓茶香也随之飘散出来。 七汤过后,将茶盏放在靖王面前,白乳浮盏,如疏星淡月。 萧恂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将一碗茶汤饮尽。可心中沉着事,囫囵咽下,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陆闻笙一手搭着凭几,一手捏着青玉杯盏,厅里四角燃了方灯,照在他略显沉寂的眉眼上,愈发云山雾罩,叫人难以看透。 “裴御史如何会突然查盐引?”他清悦嗓音的响起,缓慢道。 萧恂将茶盏放下,这事的起因他倒清楚: “还不是张鸿哲的败家子!在茶楼门口殴斗朝廷命官,似乎是姓……温?裴俭挡了那一棍,顺藤摸瓜,这才牵扯出张鸿哲和盐引贪腐一事。” 陆闻笙直觉有什么不对。 却被另一件事牵动心弦,“温?” 那双琉璃般清透雅静的眸子终于起了丝波澜。 萧恂不明就里。 手下人回道,“回国公爷,是国子监司业温远桥。” “舅舅,这个人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 陆闻笙闭口不言。 萧恂却将他方才的异样记在心间。 半柱香后,在萧恂终于耐心耗尽,正欲开口时,有近卫进来回禀,说雪天路滑,张鸿哲张侍郎坠马,死在了东面城墙底下。 陆闻笙听后怅然的嗯了声,“倒是时运不济。张侍郎为国尽忠,丧礼上多随些赙礼。” 萧恂先是一惊,再料不到张鸿哲已被灭口,随后急得站起来,问道: “那账本呢,拿到了吗?” 侍卫躬身,双手奉上。 萧恂铁色铁青,粗略翻了一遍,将之递给陆闻笙。 陆闻笙看也未看,将一本账册投入炉中,火舌乍起,很快吞没账册,黑烟过后,只剩余灰。 “舅舅……”萧恂讷讷道。 火光映照在陆闻笙那张胜殊冠绝的面上,眉梢带一点慈悲,仍是不惹纤尘的儒雅风姿。 第121章 小七的父亲是万人迷 陆淮来“浮生半盏”,请念兮教他做一款简单的饮子。 “祖母过寿,平日里我一饮一食都是长辈所赐,那些外物也体现不出我的孝心。” 念兮笑睨他道,“这回真心还是假意?” 陆淮小脸微红。 上回他小人之心,提防念兮跟他父亲……特意来说了些酸话,却被王慕宜好一顿排揎,丢了大脸。 “这回是真的。” 考虑到陆淮年岁太小,念兮便教他了一款最简单的饮子。 铺子里本就有烘干的紫苏、豆蔻、丁香等香料,只需投入沸水中,密封片刻,浸泡出味道便是熟水。 “紫苏熟水有行气和胃的功效,最适宜太夫人这个年纪用了。等会儿我将烘好的香料给你封好,你回去按我说的法子就好。” 她声音温软,不疾不徐,目光清澈柔和,带给人无尽的宁静和安慰。 陆淮忽然就有些懂了,为何有那么多人都喜欢她。 不仅仅是因为长相。 他虽年幼,却也见过不少绝艳的美人,念兮给人的感觉与她们都不同。 她从来不迁就,附和他,有很多时候,陆小七都得按照念兮的意愿做事,但他就是心甘情愿。 好像使她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与她相处,就是舒服又自在。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念兮见陆淮发愣,伸手在他眼前轻晃,轻笑道,“回神~” “你年岁太小,复杂的饮子你也做不来,还不如做这款花草茶,我这里面给你装的可是独家秘方。” 她只当陆淮人小心大,看不上简单的熟水。 却不知陆小七的思绪早飘到九霄云外。 “后日我祖母过寿,你会来的吧?” 念兮点头,“已经收到请帖了,届时我与母亲同去。” “我父亲咳疾已好得差不多了。我早说过他身子很好的。” 陆淮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念兮也不知他想说什么,正巧手里忙着其他事,便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淮见她对自己父亲真一点也不在意,心中有些不爽。 小孩子总有好胜心。 他不觉得自己父亲比起那些姓裴的,姓顾的差在哪里。 于是再接再厉,又跟着道,“念兮你会古琴吗?” “……尚可。” “我父亲就弹得极好。当朝大儒赞我父亲的琴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古籍典故总有夸张,念兮就不信有什么美妙仙音能萦绕着房子的大梁,三天三夜都不停止。 不过为了照顾小男子汉脆弱的自尊心,她便点点头,配合道: “真的吗?好厉害!” 陆淮感受到了她的敷衍。 他鼓了鼓嘴,有些生气。 “喜欢我父亲的姑娘可多了。上一回有个贾小姐,只是在宫宴上见过我父亲一面,便哭着闹着要嫁他,做妾都甘心。” 这话总算提起念兮两分好奇,“那后来呢?如愿了吗?” “自然没有!” 陆淮挺了挺胸,十分自豪道,“为我父亲痴狂的女子多了!若是这般轻易就能进我家的门,那辅国公府岂不人满为患。” 念兮笑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陆淮满腔的斗志无处施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争这口气。 但念兮对父亲这无所谓的态度,又叫陆淮心里很不得劲。 陆淮还见过念兮与周言礼在一处的场景。 周言礼是二伯母的侄子,算是他的表哥。 别看他小,这位周表哥的心思,他一早看得明明白白! “那……我父亲那么好,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念兮也不知陆淮今日这是怎么了。 但看着陆小七满怀期待的眼神,她认真想了一想,这才总结道: “所以……要远离你父亲这个万人迷,免得伤心?” 陆淮:…… 鱼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谁知道? 自闭了。 * 康太夫人过寿,陛下,皇后的贺礼,早几日便已流水般赏了下来。 当日陆府门前,香车宝马,往来不息。因来的皆是贵客,又多是女眷,陆氏怕冲撞了,一早起便将整条街封住。 来贺寿的马车和轿子,首尾相连,将整条街占满,远远看去,但见宝马雕车,靡丽竟奢,难以描摹。 比起先前淑妃母亲做寿,又是另一派恢弘气象。 前世温府与辅国公并未相交,念兮也从未参加过康太夫人的寿宴。 今年想是因陆淮的缘故,陆氏早早便往温家送了请帖,邀请温府女眷前去做客。 到了门前,李氏和念兮被媳妇给迎了进去,二门处,又有二房的周夫人带着仆妇,亲自出来迎接。 正厅里,太夫人穿了身暗朱起寿字纹的簇新锦衣,额前抹了个绣金丝镶嵌各色宝石的抹额,富贵锦绣,眉目和善。 等李氏母女拜了寿,她笑着说了两句,又将目光投到念兮身上。 略略打量了一眼,笑道,“这便是小七日日念叨的念兮姐姐了。果真是玉人儿一样的,我一见到就欢喜。” “你教七小做的紫苏熟水我喝着很好,”康太夫人拉过念兮的手,和容悦色,朝李氏道,“你教养了个好闺女。” 寿堂里珍楼宝屋,花团锦簇,早到了许多贵妇小姐。但见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无不光鲜亮丽,却不见哪一个叫太夫人如此夸赞。 是以一时之间,念兮身上落满了投来的目光。 李氏忙又自谦几句。 正说着话,一个宫中太监忽然飞快入内,报说靖王到了。全寿堂里的人立刻停了手头的事,要随着太夫人一起迎出去。 那太监又紧跟着说,“殿下说他此行只为贺寿,不敢劳动太夫人亲迎。” 辅国公高门显贵,康太夫人地位尊崇,又是皇后娘娘生母,迎与不迎,都是礼数之内。 须臾,便有一紫金锦绣盘龙梨花袍的青年大步走进,朝着主位躬身行礼,“祝太夫人日月昌明,春秋不老!” 太夫人笑着扶他起身。 寿堂的人又纷纷与他行礼。 萧恂笑容满面,扫了眼堂中之人,目光不由落到太夫人座前的念兮身上。 他微微一定,随即道,“免礼。我只为外祖母贺寿,不必拘礼。” 念兮因方才与太夫人叙话,离主座最近。此时感到两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更不抬头,只垂首安静站在一旁。 很快,那道目光移开。 趁着众人叙话的功夫,她默默朝后退了几步,站在并不显眼的地方。 陆闻笙是陪着萧恂一道过来请安的。 念兮的那些动作,尽数落在他眼里。 向来平静无波的眼底也慢慢浮出一丝笑意。 陆淮落后两步,这会儿也跟到了祖母身前。 说了几句逗趣的吉祥话,男子们便要去前厅。 陆淮人小,这满寿堂的女眷,珠环翠绕,他半日都没看到念兮。终于在靠近门柱那里瞥见她,不由高兴地扯嗓子喊: “念兮,念兮!” 念兮正低头与曹西棠说笑,并未留意其他。亏得前头的古小姐提醒,她才知道有人唤他。 “温小姐,”古小姐扭身,看向念兮,“温小姐,有人唤你……” 念兮抬头,却与往外走的萧恂目光对个正着。 “温小姐?” 萧恂想到什么,忽然玩味一笑。 第122章 没有人能再叫她感到害怕 萧恂还记得那日在别院,陆闻笙听到温姓时的异样。 他这个舅舅,从来端严持重,看似儒雅干净,实则行事果决,冷情冷性。 母后常常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多听舅舅的意见。 说陆氏是他和母后最大的倚仗。 这让萧恂内心不满已久。 他是天潢贵胄,身上流的是天家血脉,陆闻笙更该依附,尊重他,而不是整日一副淡然高洁,高高在上的模样。 于是有意无意,他的目光又扫了眼念兮,这才离开。 不知舅舅那日眼底的波澜,是否与这位温小姐相干? 若当真是同一个“温”,那便有意思了。 “去查一查她。” …… 寿筵上,一阵锣鼓锵锵声起。 连着厅堂出去,有一大片花园空地,新搭出来的戏台之上已经开始唱戏,唱得是五女拜寿。 整个厅堂都是开阔的敞间,人坐其中,便能看个仔细。 念兮从前做丞相夫人时也爱听戏打发时间,但她更喜欢那些幽幽的唱词,三两个人便能将一出戏演的肝肠寸断。 不过像太夫人这般的年纪,却更喜欢恢弘热闹的场面。 厅里的地龙烧的很旺,人又多,香气扑鼻,即便开着门窗,仍叫人感到气闷。 李氏正与一旁的夫人低声叙话,念兮说了一声,往外去透气。 整个辅国公府,端庄古朴,虽处处张灯结彩,但亭台楼阁,含蓄大气,可见其底蕴绵长。 因是做客,念兮不好走远,只在厅堂外的空地上散一散。 “你也是出来透气的?” 有女声从斜后方传来。 念兮闻声转头,便见许宛歆一身雪狐大氅,正笑盈盈与她说话。 “是,出来散一散。” “戏台上敲敲打打吵得人头疼,你这里倒是妙得很,好歹能叫人松快松快。” 其实这处不过一片空地,景致多好倒也谈不上,不过许宛歆既已如此说,她便笑着从旁侧身两步,腾出地方。 许宛歆笑着上前。 她生得娇妍柔弱,念兮本已足够纤细,可她更有三分羸弱,缓步行来,旖旎风姿,京城里有不少好事子弟私下里称她是“病西施”。 “前次见到表哥在‘浮生半盏’门口与你叙话,我本要上前,却有急事被家中长辈唤回。我自幼同表哥一起长大,知晓他这个人最是面冷心热,我自小信赖他,所以心下总想与你亲近。我能叫你念兮吗?” 她声音婉转悦耳,笑容也真诚和煦。 念兮清凌凌一笑,“许小姐不必客气。店子里开门迎客,虽是女店,也有不少男客会打包带走茶点,本是寻常。至于如何唤我,些须小事,随许小姐心意便是。” 她说称呼小事,却仍旧只肯客气的叫一声“许小姐”。 许宛歆望着念兮,脸上依旧挂着笑,笑容却微微滞了一下。 自春日里温念兮入京,京中大小场合,二人已不知碰面多少回了,但每次近旁总有旁人在。 或是王慕宜,或是其他贵女,念兮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和自己的对话更是寥寥。 许宛歆心中愈发觉得温念兮空有其表,懦弱不堪。 她暗中估量这个叫顾辞与表哥反目的女子许久,温念兮本身并无任何锋芒可言,性情也如白水一般温吞。 除了貌美鲜妍的优势之外,一无是处。 男子当真肤浅,只看重皮相。 竟连表哥也深陷其中。 在温念兮没出现之前,许宛歆对自己嫁给裴俭,一直很有信心。 那是她整个闺阁的梦想,一颗心的寄托。她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都入不了他的心。 很多人都不懂裴俭,只觉得他寡言冷情,难以亲近。 但许宛歆一直知道,他对入了心的人,是何等赤诚,不能割舍。 裴俭幼年起经历父母变故,整个郑国公府对他也如同弃子,有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是消沉而颓唐的。 那是他心中的一道伤。 所以那个热忱赤诚的裴俭,才会被裹进淡漠的壳子里。 唯有她,能看到他的好! 若非父亲退婚,他们将会是最亲密的人。 偏偏造化弄人。 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幸福。 本该是她的人,她的情,叫她怎么甘心拱手出让! 很早之前,许宛歆就知道,这是一场战争。 和男人们朝堂、沙场征战一样,最后也会伏尸流血,但杀人的,却是无形的刀。 每一个站在表哥身边的女子,都是敌人。 …… 然而事实却出乎许宛歆的预料。 她那一番看似亲切,实则暗含挑衅试探意味的话,在温念兮的应答之下,倒显得有些殷勤可笑。 更让她感到戒备的,是她一时之间,竟看不出温念兮的应答是绵里藏针,还是其本身木讷,不善交际。 她出身高门,温念兮不过一四品官的女儿,自己如此纡尊降贵,倒显得有些急迫和愚蠢了。 对付女人,和对付男人完全不同。 在表哥面前,她可以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以偿他们男子骄傲。 然而对待女人,则要从最开始便打压到底,任何时候都不能叫其处于上风。 只是如今却不好改口。 许宛歆心里转眼便掠过了无数的心思,面上却分毫不显,继续谈笑。叙了些闲话,又道: “北境近来频传捷报,顾小将军不愧将门虎子,青出于蓝。今日辅国公府高朋满座,叫人不禁想起早前镇国公府车马填门的情形。只怪世人捧高踩低,一味只捡高枝攀附。” “呀,看我胡说什么!” 她似是懊悔于自己失言,侧头看了念兮一眼,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当真是心慈好善。 “方才多吃了两杯酒,倒是失言了。” 在“浮生半盏”来往的客人,谁没见过几回顾辞站在街角等念兮的情形。 如今她拿此说嘴,不过是暗讽念兮水性,捡高枝攀附罢了。 偏一副失言懊悔的作态,用最温和的口吻,说出最戳人心窝的话: “王夫人若是见到太夫人如此喜欢念兮你,一定也很欢喜。” 自从鸡鹿塞大败,顾辞二哥不知所踪,顾府煌煌威赫急转直下,镇国公府便消寂于各类宴请。 曾几何时,王夫人也曾在高朋满座时握着念兮的手,亲切关怀。 许宛歆此言,简直诛心。 风消雪静,一片皑皑。 念兮长身立于雪上,身形纤纤,乌发明眸,雪肤朱唇,玉净花明。 她偏过头,微垂下眼,看向许宛歆。 从前,她觉得闺阁中女孩子,大都纯质,爱憎分明。 所以前世明明许多时候,她看穿了许宛歆刻意的挑拨,宁愿暗自神伤或是怪责裴俭,也独独没有怨过许宛歆。 一个男子情感的摇摆,这并不是另一个女人的错。 两个女人之所以会有感情战争,源头正是因为身处其中的男子,不够忠贞与专情。 那时她是裴俭的妻子,对许宛歆,她不是争不过,而是从没想过要争。 这并非懦弱,恰恰源于她的骄傲。 她很好。 却没有得到同等的爱。 她将自己放在介入者的位置,才会对许宛歆的挑衅一再忍让。 等到再一次,她面对许表妹虚假地示好,绵里藏针的锋芒,才恍然发觉—— 也不过如此。 她的敌意与急迫,压在那副温婉皮囊下的恶意,是那样明显。 “念兮你这样看我作甚?”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表哥总说我笨嘴拙舌的,我自来在他面前随意惯了……” 许宛歆歉然一笑,清婉柔和,“你千万莫要与我生气。” 念兮清凌的双眸宛如春波,潋滟无边,她轻笑道,“我怎么会怪你呢?” “辅国公府的请帖是周夫人亲自送到镇国公府上,只是王夫人如今不爱凑这个热闹,才未亲至。至于太夫人喜欢我,王伯母是否欢喜,你可以亲自去镇国公府上问上一问。” 顾辞走后,偌大的镇国公府,只剩下王夫人一个。 念兮时常会带些新出的茶点去看望她。 王夫人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她的丈夫、儿子皆在外出征,她独自撑着一个家。 念兮曾问过她,“伯母会不会有害怕的时候?” 王夫人笑着摇头,“有我在,就有家在。小六他们才能安心杀敌。我虽远在京城,却是他们的倚靠。所以不怕。” 念兮从她身上,学到很多坚强的力量。 “也或许我本身就挺招人喜欢。” 念兮看向许宛歆,无害美色,一派干净清朗,“许小姐,你说是吗?” 许宛歆笑容轻滞,目光从念兮脸上慢慢移开,柔声道,“当然!念兮这般出众,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温念兮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蠢笨,她应当也察觉到自己交好的目的。 这没什么。 许宛歆不介意,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将自己的目的隐瞒下去。 真正令她感到心神乱了的,是温念兮并非那般单纯愚蠢闺阁少女。 可还不等她再次出声试探,念兮已经笑道,“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阿娘该要着急了。许小姐,我先走了。” 说罢,她朝前走去。 从容优雅,任由背后之人打量窥伺。 从前,许表妹就像是她的梦魇,破灭了她以为的两心相许,击碎了她的骄傲自尊。她曾一度逃避,逃避与许表妹相关的场合,不去看,不去听许宛歆流露出的与夫君的种种。 如今,她不再害怕。 也没有人能再叫她害怕。 康太夫人寿宴过后的第二日,裴俭过来,将张氏父子的事告知与她。 “坠马死了?” 念兮惊讶的瞪大眼睛。 裴俭知道她想问什么,沉声道,“不是我做的。” 不过,他早料到了张鸿哲的死期。 同上一世一模一样,弃卒保车,靖王身后,有陆闻笙坐镇,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那他们家……” “全部下狱。张鸿哲涉及盐引营私,等到案件查清,满族问斩。” 念兮沉默片刻,“前世也是一样的结局?” 裴俭不想瞒她,点头应是。她若想问,他会将这背后的利益关系都仔细解释给她听。 从前都是她日常在他身边分享谈笑,自从意识到自己不长嘴后,裴俭总是试图剖析自己。 不过听与不听,却要看念兮的心情。 就比如现在,她的神情明显是不想多谈。 裴俭如今见到念兮的机会并不多。 他必然先要有“事”,才能有见她的理由。前一段时间他来往温府太过频繁,却叫温父误会,弄了好大一个乌龙。 不像周言礼,仗着幼时的情分,能够随时陪着李氏,且是内院! “你那个邻居弟弟——” 裴俭微微俯身,点漆的眸子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他不是来年要科举,我那里有不少籍册,你知道我的,读书应试总是不差,应是对他科举有所裨益。你若得空,不如去我府上一并拿来?” 念兮闻言莞尔,挑眉看向裴俭,“裴大人,你好心要给周言礼书册,却要我去同你去取?” 裴俭被这一声“裴大人”叫的欢喜。 “他对我似乎有些敌意。你也说我是好心,若是贸然拿给他,只怕他因为我之故,不肯翻阅。” 他声音低缓,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 虽说他也不是真心要帮周言礼,但那小子视他为敌总是事实。 正好作为借口,给他一用。 若是念兮因此肯去他们从前的家看一看,也算是给周言礼积福了。 至于念兮会怎么看周言礼,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念兮淡淡地看向他。 显然对他的把戏和话里的陷阱一清二楚。 “他前世没有你的那些书册,也不见名落孙山,如今倒也不必这般殷勤。” “是我多虑了。” 裴俭语气平静,眼里却有淡淡笑意,“我以为你对邻居弟弟,总是关切的。” 这个人实在狡诈。 “原来矜贵寡言的裴大人,竟还有这般‘善解人意’的一面。”念兮忍不住拿话刺他。 “其实也没什么,我总不是从前的我了。” 裴俭如今在她面前也丢脸过多次了,能屈能伸,“虽说我现在没有立场跟资格,总归对你和你身边的人,还是想要力所能及的关怀。尽管咱们已经不再是……夫妻。” “你若不喜欢,我下次就不建议了。” 明明知道他在伪装,但念兮不得不承认,放弃脸皮的裴大人,也没有过去那般叫人讨厌。 “裴大人你……” “裴大人——” 身后,一道懒散的声音同时响起,靖王萧恂正站在“浮生半盏”的门口,朝这边张望。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念兮身上。 这一回,更加肆无忌惮。 也愈发叫人如芒在背。 第123章 裴俭,你是怎么死的? 萧恂派属下查过,温念兮的父亲,正是那日与张鸿哲之子发生冲突的温大人之女。 陆淮也与她交好。 萧恂虽未直接查出此女与舅舅陆闻笙之间的干系,不过既然连小七那样难缠的孩童都喜欢她,想必这位温小姐自有过人之处。 可最叫人意外的,是会在这里遇到裴俭。 看到裴俭,就不免想起“坠马”的张鸿哲。 正是因为此人,整个两淮盐政发生地震,举朝震惊。陛下震怒,下令严查,不少官员、盐商牵涉其中,被缉拿严办。 他数年经营毁于一旦,再无敛财根基。 且若非舅舅果决,及时将张鸿哲推出去顶罪,今日连他都难以幸免。 倒是裴俭,因此事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屡被陛下褒奖,如今已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专摄此案。 萧恂此前曾多次向裴俭抛去橄榄枝,均被他婉言拒绝。 如此正直不阿的裴大人啊,此刻却站在那位温小姐身前,将人遮得严严实实,挡住他投射过去的目光…… 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 “裴大人素来勤于公务,能在此遇到,倒叫本王意外。不知这位小姐是……” 萧恂话中带笑,可眼神中的侵略性却不容忽视。 “靖王殿下。” 裴俭言语举止平淡有礼,然抬起的眼眸深不可测,并不因对方是皇子便有所收敛,身上冷沉的气息扑面。 他略过了关于念兮的话题。 萧恂唇边笑意加深。 街市上人来人往,他坐于马车之上,居高临下,两道阴凉的目光重又落回裴俭身上,“本王去潘楼赴宴,裴大人若无事,且一同前往。” 裴俭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承蒙殿下好意,臣尚有要事在身,难以同行,盼得宽宥。” 不识好歹。 萧恂脸色渐渐阴沉,薄唇微抿,他未再说什么,车帘放下,马车辚辚朝前驶去。 直到靖王走远,裴俭才转身,露出身后之人。 念兮方才也感觉到萧恂的目光,她本能的不喜这种带有侵略性的打量。 像是被人盯上的猎物。 却不知是否是自己多想。 裴俭转身便看到她低着头,眸子微敛,两排长长的睫毛轻眨,卷影朦胧,因距离近了,一根一根,鸦青浓长。 心口忽然就变得很软。 他和缓了声线,与同靖王对峙时的凛冽气场不同,轻声问道,“怎么了?” 念兮摇了摇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变得幽深,像是透过这具年轻的身体看向从前那个高山之巅的权相。 她看着他,问道: “裴俭,你是怎么死的?” 自那晚呕血中毒身亡,念兮重生,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没有想过,究竟是谁害了她,为何害她? 一方面是条件使然,她无法探查往后十三年的事态,查寻凶手,但更多的,是因她的性格。 她不是一个擅长争凶斗狠的人。 可很多时候,良善便意味懦弱,等于可欺。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但是裴俭与她不同。 他是丞相,权势在握,不会如她一般没有防备。 裴俭又是因何重生呢? 裴俭静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渐消。 关于念兮与他的死,他想过许多种猜测。重生还魂,这本就是玄之又玄之事,他便翻古籍道法,也未尝一个确切的结果。 唯一确定的一点,是那日凌晨,他从宫中回府,于马车上听闻妻子的死讯,震怒悲痛之余,陷入黑沉之境。 醒来便又成了国子监的监生。 他不曾经历过念兮死前的苦痛,身体也未见异样。 大约冥冥之中天意使然,才叫他追随念兮重活一世。 “我并非中毒身亡。” 裴俭面色沉静,眼中隐有悲痛,“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你若想问什么,不如换个安静的地方?” “好。” 裴俭微微愣怔,再想不到会如此顺利。自重生来,她对他从来都是否认,一个简单的“好”字,竟让他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动。 他试探道,“我府上倒是安静得很……离这里也不远。” 念兮挑眉,目光淡淡。 裴俭一时竟莫名紧张,生怕又惹恼了她,紧跟着道,“或是你想要去哪里,我都可以。” 他现在识趣得很,惹人讨厌的话一句都不肯多说,叫人心烦的事一件也不会多做。 裴俭想得很清楚,念兮可以包容与温柔地对待她身边的任何人,唯独对他不会。 他决不能再犯错。 …… 念兮再一次与裴俭并肩走回从前的巷道,她对这里其实已经有些陌生了。 毕竟裴俭实在上进,他们在这里并没有住很久,便搬到更大的宅院去了。 走进去,她便明白裴俭要她来的用意。 他几乎还原了他们从前的家。 庭院的摆设,堂前的花草,连廊下悬挂的一串风铃,都像是记忆重现。 然而故地重游,也终究回不到过去时光。 裴俭跟在念兮身后。 今日天晴,一重风过,吹动念兮氅衣细小的绒毛,一如他此刻摇摆不定,紧张忐忑的心情。 裴俭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他竭力地想要展现过往,用曾经的美好唤起念兮心头的一丝波澜,试图挽回妻子的真心。 “今年春日我搬进这宅子,养死了一批又一批的花草,”他开玩笑般用轻松的口吻道,“从前只见你每日浇水,它们便能繁茂生长,却不知这里头还有大学问。” 他说:“念兮,如今我也会养花了。不再只忙于案牍之上,每日我都会仔细地打理这座小院。” 打理我们曾经的家。 我也在学着生活。 所以,你能不能回头,回头看一看我? 再教一教,陪一陪我? 念兮认真地听着。 心平气和,情绪稳定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像是朋友一样聊天。 “所以这些花都是你养的?” 念兮看着开出朵朵花蕾的水仙,饶有兴趣道,“我自己养的水仙,还跟一颗颗葱似的,顽固不肯开花呢。” 裴俭顿时无言以对。 须臾,才底气不足道,“……我是有浇水。” 不过更多的是花匠打理。 两人对视一眼。 同时笑了起来。 第124章 你在等顾辞回来吗? “念兮,你还想成亲吗?” “你呢?” 裴俭沉默几息,才温声道,“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如冷玉击罄,此时语速轻缓的念出这句词,无端叫人多了几分怅然感伤的滋味。 这世上的人啊,永远都有数不尽的烦恼。 她痴等着他时,他看不到,等到她解脱放手,一别两宽,他又重新拾起掉落的红线,想要重结情缘。 世间男痴女怨,大多如是。 然纵使相思似海深,旧事已如天远。 一经流年。 两人正坐在廊下坐凳楣子上,冬日暖阳晒在人身上,有种懒散的闲适。周身有清浅的幽幽茉莉香,是念兮身上的温柔气息。 裴俭隐忍克制着自己,表面装作云淡风轻,“你还没有回答我。” 念兮侧头想了想,柔声道,“会的。” 她的目光落在空中虚浮的一点,语意温柔,“我不想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那时临死,你也没有回来,我便跟自己说,下一世,再也不要这样孤单的过活了。” “等我遇到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的话,会成亲的。” 裴俭的心猛地一颤。 原本沉静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裂开。 念兮并未在意他的异样,依然温声道,“裴俭,我从不后悔对任何一个人好。哪怕被辜负,哪怕撞南墙,因为这是我当下的所爱所恨,因为我很好。” 裴俭几乎麻木地听着。 听到她说不后悔,他明明该轻松才对,可是心里却被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压得无法喘息。 他忽略了妻子,这是难以回避的事实。 那时的他太忙了。 忙着争权夺利,忙着一招制敌,忙着受人敬仰,忙着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他的心被填得太满。 而那时的她,眉头萧索,身形纤薄消瘦如同一缕清风,他却对她的枯萎熟视无睹。 如今的念兮已经重新绽放光彩,潋滟流光,却并非因他。 “你……在等顾辞吗?” 顾辞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这是他极力想要避开的人,不肯承认的事。 可是此时此刻,却很想求一个答案。 念兮也没想到裴俭会提到顾辞。 自顾辞离京,裴俭愈来愈多地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偶尔也会聊起从前,聊到身边的人,哪怕是秦朗…… 唯独顾辞,就像是禁忌,裴俭一次也没有提过。 她莞尔一笑,扭头看他,一双杏眸明媚如繁星: “我没有等顾辞。” 裴俭一怔,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就听念兮继续说道,“我已经等过一辈子了。这一世,我不想再等任何人。” “从一个等待跳进另一个等待里,裴俭,我不想再这样过活了。” “等待是一件太孤独的事。” “只是我也很想他。”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重又看向庭院中的古树。 “顾辞与你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是个坚定不移的人,对于既定目标,百折不挠,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决心。” “顾辞不是。他的心肠太软,顾忌也更多,身上背负的责任很重。” 顾辞刚离京那会儿,念兮有时候听到一个好玩的事,吃到一个美味的食物,或是一本有趣的书,总是下意识地便想与他分享。 就像顾辞在外交际,见到好玩的,好吃的,总要带给她一样。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会在潜移默化中,侵蚀人的意志。 然而每当她抬头,发觉身边并没有那个人时,心情总会怅然。 “我没有等他,也不会等任何人。只是我心里,如今还放不下他。” 念兮坦诚得很,她将自己的心事告诉裴俭。 她从来都是这样。 顾辞离京出征,她难以挽留,因为那是顾辞的责任。 但是她的爱一直都在。 哪怕曾经受过伤害,可是对待感情,她比谁都认真。 一心一意,毫无保留。 或许只有等到爱意耗尽的那一天,她才会洒脱放手,毫不回头。 裴俭曾被她爱过,也被她抛下,他比谁都明白。 她的纯粹。 裴俭眼眶突然一阵酸涩,喉头发干,几乎难以自持。 他为自己辜负了这样好的念兮而感到难过。 院子里一时静悄悄,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裴俭才轻声道,“我没想到你愿意跟我说这些。” 念兮的眼角也略略湿润,“不想叫家人担忧。与你说一说,倒也不坏。” 裴俭倒了杯茶水给她,忍着心痛,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从前你总爱分享生活,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跟我分享感情,和别人的感情。” 念兮也没料到自己会与跟他说这些,一时倒真有些难为情,“是你先问我的。” 裴俭忽然正色道,“心情一直都不好吗?” “也不是。” 念兮想了想,“比起前世来,我已经消化得很好。每天也都过得很充实。情爱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裴俭轻笑一声,“有我这个反面典型,倒是对你帮助良多。” 念兮应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裴俭笑得无奈,“看来我重生,当真是历劫来的。” 时至今日,他依旧相信,念兮对顾辞的感情,不会比当初对他的多。其实他们并没有相处多久,可提起顾辞,她依旧很难过。 那前世呢? 在她决定放下一段十几年的感情时,又是怎样难过的心情呢? 念兮将茶盏放下,转头问裴俭道,“你知道我前世的死因吗?” “大约是因为我。” 念兮朝他看过去,裴俭摇头道,“陛下病重,那时靖王一党基本已被铲除干净,只剩最后余孽。这些日子我时常猜想,或许是因你我不曾有一儿半女,我又不曾纳妾,所以那些人才会对你起了歹意。” 念兮再想不到她的死因会是如此荒唐的理由。 “他们当你爱我?” 裴俭脸上泛起难堪,苦笑一声,“裴相夫妻,当初的确是京里人人称颂的。” “对,人人都羡慕我命好来着。” 裴俭百口莫辩。 这种时候,最好的做法便是闭口不言。 说多错多。 于是他殷勤的给念兮暖炉换了炭。 念兮自己气了一会儿,暗骂那些害她的人有眼无珠,连裴俭的心上人究竟是谁都搞不清,难怪会夺嫡失败! “你怀疑谁?” 裴俭将手炉递给她,沉声道,“禁军统领齐淳,陕东道大行台司勋郎中杜慎和辅国公府陆闻笙。” 第125章 他们,有过一个孩子 “辅国公府?”念兮有些吃惊。 裴俭现在敏感得很,立即觉出念兮话里的异样。很明显,她认识辅国公府的人,甚至是陆闻笙本人。 就像他说前两个人时,她便没那么大的反应。 “辅国公是靖王的外家,陆闻笙是靖王的亲舅舅。” 他面上副云淡风轻,似是不经意间问道,“你认识辅国公?” 念兮瞥他一眼,“见过。” 裴俭何其敏锐,念兮说她见过陆闻笙,那必然不是远远看过这般简单,两人肯定有过接触,甚至可能是单独接触。 心一瞬变得慌乱起来。 他不记得前世念兮与这个人有过交集。 裴俭微微侧身,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口吻倒是轻松,“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就随便问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有前车之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小心一些比较好。尤其是对这几个人。” “我是怕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事关生死,裴俭不会随口乱说。 念兮也没什么好隐瞒。 她神情坦然道,“我认识辅国公的儿子,一个很聪明的男孩。” 裴俭听到这句话,心口猛地一窒。 孩子。 这是他与念兮之间,最禁忌,也最伤痛的话题。 他们有过孩子,也失去过孩子。 很多时候他回忆过去,反省自己的时候,都在想究竟是哪个节点,念兮是在哪一刻开始对他失望?他们变得渐行渐远。 因为那次他缺席的生日,因为那个没缘分到这世上的孩子。 念兮从不与他说孩子的事。 前世他年过而立,膝下未有一儿半女,就连陛下和太子都问过此事,他那时总是想,等忙过这一阵,等地位再稳固些,他便与念兮再要一个孩儿。 逢年过节,秦朗带着家眷来拜年,他看着秦朗的孩子一年年长大,便在心里想着,他与念兮的孩子,大概也有书案那般高了。 升丞相的那一年,他去庙里立了一座长生碑。 那日下着小雨,他一个侍从也没带,独自爬上山,请了碑,跪在佛前念了一下午的往生咒。 签上说他官星过旺,有碍子嗣。 他自幼读圣贤书,从不肯信鬼神命理之说。 却又怕一语成谶。 在他心中,幸福的具象,便是如他幼年时期一般,父亲在庭院树下教他习武,母亲坐在一旁品茶作画。 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还想要一个如念兮一般可爱俏皮的女儿。若是有幸,他想将世界都捧在她面前。 可是不能说。 念兮的伤痛百倍于他。 真正的痛都埋在心底。 他听到过她夜里抽泣难抑的声响。 一如凌迟加身。 裴俭向来冷峻的面容上,一时填满了苦涩。此刻听到她用含笑的口吻说着陆闻笙的孩子,他真的很想问一问,问一问念兮: “你还想过我们的孩子吗?” 他一定很可爱吧。 “念兮,我……” “什么?”念兮含笑问道。 裴俭语意艰涩,看着念兮那张静好的容颜,心脏好像被什么揪住,五脏六腑连呼吸都是痛的。 他不该再说那些叫她伤心的话。 那些过去,是他的画地为牢,却不该再将她困住。 哪怕这一刻,心底的悔意,愧疚,难过快要将他淹没,他握紧的拳上布满青筋,他也只是轻声的,郑重的保证: “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叫人伤害你,不论是谁。” 念兮,这是我欠你的。 这是前世那个自大无知的裴俭欠温念兮,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念兮原本正在看廊下的小花,听到裴俭说话的尾音略微有些发颤,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眶竟也微微泛红。 她怔了下,随后柔声说了句,“谢谢。” “从前太消极,如今我也不会那般轻易死掉了。” 裴俭怕她有心理负担,“你也不用焦虑,每日开开心心便好。毕竟那是十几年后的事,你放心,不出十年,我定会将所有威胁都铲除掉。” “好。” 裴俭太少有机会能跟她这样安静的,自在地谈话,又是在他们曾经的家。有些话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念兮,能不能回来?” 但他死死地克制住了。 裴俭知道念兮的答案。 想要赢回她的心,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 他不想惹她心烦,更不想破坏这样难得轻松的气氛。 可有人偏偏不长眼。 “表哥——” 许宛歆温柔绵软的声调从照壁后传来,须臾,她提着食盒,袅袅娜娜走进庭院。 “表哥,我带了班楼的梅花汤饼,还是热的呢,你最爱吃了~” “念兮妹妹,你也在啊。” 她一路熟门熟路,直到走到廊下,仿佛才看到念兮,脸上露出几分赧色,“早知念兮妹妹也在,我便多带一份了。” 许宛歆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与她的表哥要分食梅花汤饼,念兮这个不速之客,该早早离去。 “无碍。” 念兮神色如常,侧头看向裴俭,“不是有书册给我?趁早取了来,省得你汤饼凉了。” 裴俭觑了眼念兮的脸色,想要说什么,当着许宛歆的面,又不好明说,只好转去书房拿了几本书册出来,“这书重得很,我送你回去。” 念兮撇了眼他手上薄薄的几本册子,淡淡一笑,“这几本书,我又不是风吹就倒,哪里就拿不动了。” 她从裴俭手里拿过书,转身往外走去。 裴俭看她背影,疾步追了上去,站在念兮的马车旁,解释道,“我不知她要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恼了?” 裴俭身量很高,即便念兮坐在高头马车上,与他视线也只是齐平。 “我作何着恼?” “你突然要走,就是恼了。” 念兮莞尔一笑,“今时今日,你我至多不过和离夫妻。你的表妹来寻你,你却追出来问我是不是恼了?裴俭,我早已经放下了,不管你信与不信,都是事实。” 两人四目相接,眸光对望。 裴俭原本眉头已经皱起,凝视她片刻,渐渐又松开。 “我知道。”他说,“只是我不想叫你误会。” “我代言礼多谢你的书。” 说完,念兮放下车帘,马车驶过。 其实方才她的确是恼了。 她厌恶许宛歆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戏。 许宛歆就像是一只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伥鬼,盯着每一个出现在裴俭身边的人。 她更厌倦了听许宛歆讲那些似是而非,暧昧纠缠的话语。 只是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拧巴脆弱的念兮,受到挑衅,只能独自神伤。 直到看着马车走远,消失在巷口,裴俭才沉着脸,重新回到小院。 第126章 别再叫我表哥 许宛歆就站在照影那里,见到裴俭进来,一脸无辜自责,“表哥,念兮是不是生气了?” “都怪我,只一心想着给表哥带吃食,偏又笨嘴拙舌,说出的话讨人嫌。表哥,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或者,我去跟念兮解释也行。” 她委委屈屈地道歉,泪花在眼眶打转。 显得无辜极了,也无害极了。 “这梅花汤饼也是我排队给表哥买来的,一路不敢耽搁,只怕凉了。” 她似乎很着急,说话间忽又咳了起来,只是她身子弱,便是咳,也是软软的,轻轻的,像只清纯柔弱的奶猫。 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男人的怜惜。 许宛歆身边的侍女替她顺着背,“小姐病才好,就顶风排了那么久的队,就为了给裴郎君买汤饼。谁能料到裴郎君这里会有客,小姐再别自责了,仔细自己的身子。” “我无事,”许宛歆抬眸,盈盈泪眼看向裴俭,“只盼表哥莫要恼我才是。” 裴俭盯着面前这一对主仆做戏。 以前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许宛歆的心思。 “你是跟踪我还是跟踪她?” 许宛歆表情一僵。 “表哥,你……你在说什么?” 裴俭神色不变,清冷沉静的面上也看不出怒容,只是他慑人的气势和寒凉的语调,无端叫人心颤。 “我今日路过班楼,想起他们家的招牌是梅花汤饼,我记得表哥爱吃,所以——” 裴俭打断,“别再叫我表哥。你与我,也没什么正经表兄妹的亲戚关系。” 此话一出,许宛歆脸上的笑容顿时分崩离析。 她嘴唇翕动,肤色愈发苍白,努力叫自己恢复镇定,想把笑容重新提到脸上,“表哥,你别开玩笑了。” “我是伯母——” 裴俭再一次打断,“你跟踪我还是跟踪她?” 裴俭其实是个很“独”的人。 他只在乎他关心的人和事,而其他无关紧要的,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所以许宛歆与他一次又一次偶遇,他都没有怀疑过。 直到今天,她贸然闯进他的府邸,当着念兮的面,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若念兮当真只有十六岁,她一定会误会自己与许宛歆的关系。 他与许宛歆从前订过亲,京中还有不少关于许宛歆痴恋他的流言。 只是,许宛歆打错了算盘,她不知道,念兮早就不在乎他了。 猛地,裴俭神色一变。 那前一世呢? 念兮还在乎他,爱他的时候呢? 若是听到许宛歆那些夹缠不清的话,她……会怎么想? 裴俭太清楚念兮的脾气。 她看起来温柔包容,万事随性,可骨子里却是个极骄傲的人。对待感情,她有多热烈,就要求对方有多专一,她可以无底线的包容任何事,除了感情和爱人。 那时新婚,她卧在他的臂弯,微阖双目,唇角勾着一抹笑,对他道,“夫君,你要一辈子爱我,只爱我一个。” 他握住她纤细的指尖,为哄她高兴,轻易的许下承诺,“好。” 念兮却嫌不够,翻身而起,悬在他的上方,“若是哪日你心里有了别人,早些告诉我,我也好将自己的心也往回收一收。” 她话是笑着说的,可清凌凌的眸底却是一片认真。 念兮对待感情,由来便是一个较真的人。 裴俭重新看向许宛歆,带着审视的目光。 头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面前这个人。 他完全可以肯定,今日许宛歆登门,绝非偶然。 裴俭前世能坐上高位,谋算人心,他比谁都精通。 只是关于许宛歆,她太不起眼了。 在裴俭眼里,与其说她是个人,不如说她更像是一段时光,承载着他对父母亲情的怀念,和幼年安稳幸福的追思。 而前世那个自负的裴俭,他根本不会分出一丝心神,去猜测一个柔弱女人所言所行背后的深意。 而今,他已经学会反省,换一个位置去思考。 重活一世,除了他与念兮,许宛歆还是从前的许宛歆。 倘若她今日能够因为担忧而贸然闯入他的府邸,那前世呢? 在他看不到地方,她都做过些什么? 十八岁的许宛歆尚且不会很好的掩饰自己,那二十八岁呢? 三十岁呢? 三十岁的许宛歆,刚死了丈夫,牵着她的儿子,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收留她,说婆家苛待她,求他庇护一阵。 而他当真将她接回了府邸! 裴俭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冷汗瞬间浸湿里衣。 许宛歆被那双漆黑冷峻的眸子盯得害怕。 她不肯承认自己跟踪念兮,只在眼里蓄了泪,将落未落,唇被她咬得发白,惨兮兮的一片,嗫嚅道,“我没有。” “表——” 她话只说到一半,对上裴俭凌厉如箭的神色,又蓦然住口。 侍女早已被这情形惊吓,躲去了一边。 许宛歆也不用再顾及什么,努力地直视着裴俭,轻飘飘走到他面前,说出的话仍旧是缠绵的絮语: “我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裴俭觉得自己当真是眼盲心瞎。 他怎么就看不出许宛歆的情意? 还自以为是答应她,做她的挡箭牌,惹来满城的流言蜚语。 他当真无知无觉到了极点! 前世能活到三十岁,也算是侥天之幸。 难怪念兮压根不理会他。 他若为女子,身边有一个这样的“表妹”,也绝不会分出一星半点心神! 他根本从一开始便已经出局。 “以后,你不许再出现在我的面前,闯入我的家中。即便照面,也只是陌生人。” 裴俭口中说出的话锋利又尖锐,一如他此刻淡漠的眼,瞬间刺破了许宛歆的伪装,让她的唇一寸寸沉下去,一时连柔弱的哭泣都忘了。 最终定格在惊惧与嫉恨之间。 第127章 一只得不到爱的可怜虫 许宛歆始终认为,在裴俭的心里面,会给她留有一席之地。 毕竟她可是裴母生前最喜欢的女孩啊。 裴俭即便不顾及她,难道连自己的母亲也不顾及了吗? “表哥,你忘了伯母要你一辈子照顾我了吗?” 许宛歆面色苍白如缟,眼睛却红得厉害。她难以再伪装下去,瞪着眼睛,连睫毛也微不可见地发抖,“就因为温念兮,你要断了咱们十几年的情分?” 裴俭表情寡淡,声音冷漠,“情分?你我之间何时有过情分?我从未对你许诺,我的母亲,更不是你的挡箭牌。”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宛歆,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你的喜欢,叫我很不喜欢。” 若说今日之前,他的确还顾念着往日的一点交情,今日之后,他会开始认真审视这个女人。 许宛歆嘴唇已经渐渐发紫,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裴俭平静话语和冷漠态度,像是一根根钢钉,刺透她的身体,血沫横飞,戳破了她十年来的全部渴望。 她从来不敢表露爱意,就是怕听到他无情拒绝。 不免期期艾艾,苦楚可怜,“表哥,你好狠的心。” 裴俭生平最厌恶纠缠不清。 一想到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可能与另一个女人一直处于一种纠缠不清的状态,便感到一阵憎恶。 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拂袖转身,再不肯看她一眼。 许宛歆从来最怕的,便是他的冷漠和无视。 仿佛她不过是他面前的一件死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温念兮就那么好?” 她疯了心,被刺激得什么也不顾了,“不说她与顾辞不清不楚,顾辞出征,她身边的人就没断过!顾辞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就不能为顾辞守着?一日日招惹这个,纠缠那个! 表哥,你清醒一点,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哪一点值得你爱!” 裴俭平静的眸中终于翻涌出厌恶。 他扭过头,看到那张脸上因恶毒与嫉妒变得扭曲,再不复平日里婉转可怜情态,裴俭忽然意识到,这一刻,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 剥离了所有伪装的假象,只剩下一具悲哀的,丑陋的,充满恶意的躯体。 “因为她真实。” 裴俭垂眸,目光只剩下厌恶,“人皆有欲望。她从来不曾遮掩,伪装。” 说到念兮,他口吻明显变得轻柔,“念兮的爱与恨,旗帜鲜明,她热烈也美好,憎恶也是。” 念兮的爱从来专一,一心一意。 前世爱着他时,她从未对周言礼有过分毫回应,她给了他完整的安全感。 而当这份爱最终消耗殆尽,她会放手,毫不留恋地转身。 对顾辞也一样。 在他面前,她从不掩饰对顾辞的好,一次次警告他不许欺负顾辞,她的目光,从来不曾为他人停留。 许宛歆眼眶瞬间蓄满泪水。 她看到裴俭说起温念兮时的温柔,怒极,恨极,她哆嗦着,一字一顿: “她是荡妇。” 她以为自己愤怒到极致会是很大的声音,可事实上声音比平常还小,带着绝望的嘶吼,从心肺间挤压出来,“我才是一心对你!” 裴俭面容一分一分冷下去。 他举步走到许宛歆身前。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脚步声无限放大,像是踏在人的心上,躲在一侧的侍女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许宛歆,她努力想要回视,却根本控制不住身体,战栗不休。 “这世上对待女子本就苛刻,却总还有你这种人,为了一个男人,羞辱同为女性的同类。这不会显得你忠贞,更像一只得不到爱的可怜虫。” 许宛歆被他用言语一刀刀凌迟,明明心疼得想死,可身体偏又清醒着。 她想让他闭嘴,但是说不出话来,胸口憋闷的快要窒息,她咬牙忍受,试图再一次挽回,抬起通红的眼睛,“表哥,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气好不好?我错了,我一时伤心,口不择言。” 裴俭盯着她看。 那张脸上青白交加,眼底有深切的恨意和不甘,面上却重新变得楚楚。 他觉得很陌生。 前世今生,许宛歆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你羞辱的不是我,该道歉的对象更不是我。” 裴俭的声音冷漠又淡薄,像极了对待一个陌生人,“我不是你的表哥,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许宛歆颤抖着青紫的唇,周身比这数九寒冬的天气还要冷,她挣扎着不叫自己倒下去,不可置信于裴俭的绝情。 “别耍手段,我不是君子,更不会对女人容情。” 说完,裴俭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朝屋里走去。 许宛歆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坐倒在地。 须臾,李管家走过来,提着她带来的食盒,居高临下,“郎君吩咐,许小姐今后不许再进裴府。” …… 入夜后的京城,歌舞升平自是不少。 整个烟雨楼,都被设宴者包下。听风阁位于烟雨楼最幽静处,池畔水榭,最是人间风月好景。 陆闻笙甫一下车,便被迎了进去。 此时雅室中央一个穿着清凉的舞姬正轻歌曼舞,他一到,那舞姬便款款递出秋波,眉梢眼角俱是春情。 倒一杯酒水,袅娜敬献上来,玉璧在水红的薄纱下若隐若现,更衬得肤色如羊脂玉一般洁白。 萧恂正在上首坐着,朝陆闻笙笑道,“舅舅今日倒晚了,该自罚三杯才是。” “有事耽搁了。” 那舞姬身姿妖娆,见陆闻笙不接杯,复又倾身,往前献了献,被他身旁的近卫拦下来,“大人胃不好,空腹不好饮酒,殿下美意,末将替大人领受了。” 说罢一仰首,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舞姬不敢阻拦,扭头朝上首看去。 萧恂脸色略沉,复又一笑,“舅舅不爱勾栏女子,这是才调教出来的雏儿,今日专为舅舅助兴,舅舅又无内宅家眷,何妨快活快活?” 陆闻笙捏着酒盏抬了抬手,屋角的行灯愈发照出雅然君子的气度,笑道,“今日乏了。” 拒绝之意明显。 萧恂却不肯罢休。 皇后从前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听舅舅的话,他也对舅舅亲近。但年岁大了,人便有了自己的算盘,仗着天潢贵胄的身份,在陆闻笙面前逐渐放肆起来。 年轻气盛,性情中的鲁莽一览无余,又常爱自作聪明,近来很是办了几件糊涂事。 盐引贪腐一案尚未了结,两淮盐场错综复杂,裴俭为官又手段老辣,光是修补漏洞,陆闻笙已为此头疼数日。 “香馥,”萧恂看向陆闻笙面前的舞姬,唇角笑容凉薄,目光如刀,“努力一些。” 这京中高门里的男人,谁不风花雪月? 偏陆闻笙洁身自好,干干净净孑然一身,多少回了,举凡宴饮,他大多推脱,实在推不过,也只清清静静地饮酒,视线都不会在女人身上停留。 萧恂只觉得他这舅舅假清高。 都是男人,谁又比谁君子。 今日便要叫这香馥的尤物,破了他的戒。 第128章 送给远方故人的礼物 舞姬又要婀娜起舞,然陆闻笙并不领受。 白玉方杯抬高,他仰面满饮一杯,喉结滚动,仰出一段浑然天成的优雅。 “谢过殿下好意,今日却是乏了。” 陆闻笙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眼睛却已凉下来,看着萧恂,“殿下今日有何要事相商?” 萧恂止不住心中冷笑。 雅室内此时坐了五、六位官员,皆是他的心腹。人人身边皆有舞姬,乐伎,独独陆闻笙不肯和光同尘。 萧恂被下了面子,心中恼恨,只不表现在面上。 “舅舅看不上此等庸脂俗粉,也罢,香馥,下去。” 他借酒盖脸,仍是一副含笑模样: “那日在街上,无意中撞见裴俭裴大人与一女子相处,观其情状,对那女子甚是在意。他屡次坏我好事,我想将那女子纳进府来,做个侍妾,舅舅以为如何?” 萧恂去岁已经娶妻,靖王妃贤良淑德,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子。 陆闻笙本能不喜。 可当着外人的面,他又刚拒过萧恂的好意,此时若再否决,只怕年轻的靖王殿下面上受不住。 但男人朝堂厮杀,实不必牵扯无辜女子,此等行径在他看来,很是下作,是以陆闻笙并不表态,又问道: “可知是哪家的闺秀?” 萧恂一手搭着凭几,一手搂着身旁的美人,漫不经心道,“左不过是个小家之女,翻不起什么风浪。本王也是抬举她,给她一个直上青云的机会。” 他酒气熏人,陆闻笙不由往后仰了仰身。 他面上虽从容,心里却暗叹一声,知道此事已难以回还。他这外甥,心高气傲,今次在裴俭身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必然要在他处着补回来。 但以女子报复,终究落了下乘,不免又提醒劝诫一句,“裴俭此人少年老成,心有大略,交恶不智。” “本王怕他?” 萧恂嗤笑一声,仰面喝下一杯美人送来的美酒,笑容畅快,眼睛却阴狠无比,“届时等我纳那女子时,且要舅舅帮我美言。” 不论这温念兮,是否是惹得舅舅回眸的那个“温”,单凭裴俭,他也纳定了这女子! 陆闻笙沉默了下,没再说什么。 …… 临近年关,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年末朝觐考察,朝廷规定,天下诸司官来朝,都要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京。 近来京城热闹得很。 外地官员朝觐天子,接受吏部的考核,根据考察的等第有所升赏、罢黜。因而整个东、西两市,酒楼脚店,勾栏瓦舍,日夜都有贵客迎门。 高门贵户之间的筵席也多起来。 年终岁末,总有值得欢欣得意之处,或是人情走动,有时候甚至两三家同时宴请。 念兮去了几回,有一日吃酒后着了风,病了一场,也有亲近的手帕交来家中看她。她便借此在家中休息,雪天风寒,更懒怠出门。 她将那日从裴府拿回的书册给周言礼。 裴俭是个功利性和目的性很强的人,对于读书文章,他并没有父亲的真心热爱,由此,能叫他保存的书册,一定是科举中大有裨益的内容。 周言礼笑着接过,翻过几页后,状似无意道,“多谢姐姐记挂我。这样贵重的手稿,我倒是不知该如何感谢裴郎君了。” 念兮想了想,继而笑道,“我也不知,大约笔墨纸砚一类便好。” 裴俭的喜好,大多不是外物,而是那些向上的追求。 周言礼仔细观察她面上的表情,见提起裴俭,她神色平常,心中才稍稍安定。 自那日潘楼用膳后,念兮对他愈发客气,尽管他极力的装乖扮弱,做好弟弟的角色,他们也回不到从前的亲密。 周言礼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从前的念兮很简单,只要她皱下眉头,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不过短短一年不到,他已经猜不透她了。 “姐姐今日怎么不去赴宴?” 念兮正在案几上作画。上面的小兔胖墩墩,腰身处还穿了一件留仙裙,灵动可爱,跃然纸上。 “这画上的兔子倒是可爱的紧。” 念兮屏息将兔子的眼睛点亮,这才长舒一口气。她画了几日的兔子,今日这只才算是成了。 “成日里的宴会,没得叫人闷得慌。” 周言礼轻笑,昳丽的眉眼愈发动人,“打小姐姐便不爱参加宴席,回回都要从席上偷偷跑出去。” “是吗?”念兮微怔。 “当然,且我知道,往湖边池塘,有水的地方,总能最快地找到你。”周言礼的声线里有种缠绵的味道,带着对往昔的追忆。 念兮沉默,她想起前世的周言礼,他们的重逢,便是在一场烦冗的宴席,一处无人的落雪湖畔。 她心中有些难过,却又无力将这个沉溺过去的周言礼拽出来。 “言礼,年关将近,什么时候回金陵?” 周言礼笑容一滞,“再过一阵子吧。回与不回,于我家总是没差的。” 周言礼的父亲,在其母过世三个月后,便续娶了继室,很快又生了两子一女。那继母佛口蛇心,教养的孩子也对周言礼不甚尊重,他于周家并无多少感情。 念兮提笔,笑问道,“言礼,喜欢什么小动物?” 周言礼不明就里,却脱口而出,“猫儿。” 其实真正喜欢小猫的人是念兮,他自己并没什么特殊喜好。 可李氏对猫毛过敏,她自己不能养,平日见了猫儿,也只远远地看着,连摸一下也不曾。 旁人或许不知,周言礼却比谁都知晓她的喜恶。 念兮三两下便在纸上画了只伸懒腰的猫。 随即展开纸张,笑盈盈问道,“怎么样?” 周言礼被那笑容迷惑,心里也跟着高兴,“好。” “等我学会了做灯笼,便送你一只小猫灯笼。等到上元节,那时你必还在金陵,便可挂出来应景。” 周言礼注视着她,保证道,“一定很可爱,我会好好保存的,多谢你。” “我是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念兮抬头看向他,“言礼,我只想你高兴轻松一些。” 周言礼低低笑道,“因为,是姐姐啊。” 他缓缓摇了摇头,轻笑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道,“我就知道,哪有这样的好事给我。” 等再抬头时,他容色已恢复如常,指着另外一张纸上的兔子,问: “这也是用来做灯笼的吗?” 念兮也跟着看过去,柔和了神色,应了一声,“是送给远方的一位,故人。” 第129章 爱人之间,心有灵犀 入夜时分,天上又下起了雪,雪片子纷扬坠地,大而寂静。 念兮想起父兄方才在席间谈起的事。 因要供着前方打仗,朝廷军费花销巨大。 单以马匹论,前次镇北军与梁军大战,“官及私马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 仅仅一场仗,就损失了九万匹马。而一匹公马的价格,便要四千余钱。 可军费损耗,不光有战马的费用,还有军官俸禄士兵口粮,棉衣盔甲,武器装备,工事修筑,丧葬抚恤等等费用。 在此情形下,户部再次增收杂税,苛税之重,寒冬难捱,民间已有不少卖儿卖女的事。 然而朱门绣户,依旧靡靡奢侈。 一家人用过饭,念兮回自己院子,雪还在下,密密拍打在脸上,短短一段路,冻得人脸皮都麻了。 念兮不由想起远在北境,守家卫国的顾辞,和殚精竭虑,一心扑在公务上的裴俭。 前世的她活得太狭隘,沉溺在自己幻想出的情爱小世界,外界的纷纷扰扰她从不关切。 重活一世,念兮体悟到生命的可贵,除此之外,她不想再浑浑噩噩,只过着闺中岁月静好的日子。 她关注朝廷的邸报,关心前方的战事,甚至民间疾苦。 虽知己身力量微薄,她也没有能力如顾辞,或是裴俭一般,做下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但她仍旧想要做些什么。 她不是那个刚重生回来,满心渴求被爱的,迷茫的温念兮。 她有了更强大的精神内核,想要给这世上留下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等到死时回首,才不会满心遗憾。 于是第二日,她去了城东施粥的六疾馆。 六疾馆是诚敬夫人冼夫人所创。 冼夫人是一位奇女子,年轻时颇多传奇,甚至以女儿之身带兵打仗。等到子女族人皆战死病亡,她孑然一身,回京后便创立了专收贫病不能自立的六疾馆。 念兮前世便对诚敬夫人多有耳闻,颇为敬佩。 不过她老人家年事已高,鲜少在京中露面。 一连几日,她都跟着六疾馆的妇人们一起在城东施粥,见识了世间百态,人间疾苦。 所谓的粥,其实是糙米混着一点细粮,熬成稀薄的汤水,再分发下去。念兮偷偷尝过,糙米粗粝,还带着陈腐的霉味,叫人难以下咽。 但那些衣衫单薄的百姓,孩子,女人,却似捧着佳肴,满怀感恩,如获至宝。 每年京中都会有募捐,前世的念兮同大多数贵妇人一样,不过抬手捐些银钱,搏一个好听的名头。 那些银钱,或许连一支钗也买不到,却能在米行买到几大袋糙米,叫一家贫苦的百姓度过寒冬。 裴俭回城时,无意间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他原当是自己眼花。一连忙碌了几日,尤其是从昨夜至今,他几乎不曾合眼。 疲累之下,只当是自己思念过甚,出现幻觉。 然而等他再看,那忙碌在粥棚前的娇俏身影,不是念兮是谁? “停下。” 裴俭从马车上下来。 雪后初霁,天气冷得厉害。 裴俭踱步过去,就见念兮带着麂皮手套,围脖将整个头脸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正手法娴熟地舀一碗粥,递给面前的队伍。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与案几差不多的孩子,同样裹得严严实实,念兮舀一碗粥,他便施一个饼,两人配合默契。 裴俭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念兮都没有发现他。 两淮盐引案牵涉重大,即便张鸿哲身死,靖王暂且未被波及,但盐政和盐商相互勾连,受审时包庇推衍,整个案件调查进展困难。 未防消息走漏,裴俭在京郊密所不眠不休审理了几日,才终于有所突破。 能在此处看到念兮,对裴俭来说,就像是意外惊喜。 那些久远的记忆也重新变得清晰。 前世他总是很忙,公务几乎占满了他的时间。很多时候他们约好的事,他时常失约或是迟到。 有好多次,他都能看到她等待他的身影。 无论是熙攘的街市,或是人头攒动的店铺,只要他出现,无论念兮是在做什么,用膳或是买物件,她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 然后惊喜的朝他招手。 每一次,她都能无比精准的看到他。 那时候真是开心。 裴俭问她如何能在那么多人中,一眼看到自己,念兮笑弯了眼,声音温柔,“因为爱人之间,心有灵犀呀。” 可是念兮,并不是这样的。 人潮拥挤中,能一眼发现爱人,那是因为心之所向。 就如同他不过随意一瞥,便认出念兮的身影一样。 就如同他站在此处良久,念兮一次也没有抬眸,发现他一样。 裴俭的心在这寒冷的冬日,被冻得无知无觉。 念兮将一大锅粥施完,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察觉到又有人来,她眉眼不抬,“今日的粥已经完了,明日早一些来。” 随即,她听到熟悉的清冷声调传来,“那真是太不巧了。” 念兮抬头,便看到裴俭站在她面前,微勾着双唇,眼睛黑幽深邃,似乎氤氲着许多要说的话语。 “粥没有了,饼要不要?” 裴俭说好。 念兮示意陆淮,陆淮瞪着一双眼睛,不情不愿的挑了一张最小的饼出来,还不忘强调,“不准浪费。” 裴俭接过,当真撕下一块放进嘴里。 饼子很硬,一点热气也没有,吃下去如同咽下一块冰坨。 即便是这样的环境,他的吃相依旧很优雅。 “要回去了吗?” 他没有问念兮怎么会来这里施粥。 其实也不用问,从前的念兮,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哪怕手上有一点红痕,她也会娇气地躲进他的怀里喊痛。 她的世界很小。 而现在,她能不间断地在寒天雪地里施粥,即便累了也不停歇。她穿着最朴素的衣裳,一双眸子却像是承载了漫天的星子,熠熠生辉。 自重生后,裴俭一直试图在念兮身上找寻过去的痕迹,他曾经是她心里的第一位,他在她这里感受到过别人没有给他的偏爱。 他以为只要自己能找回过去,就能再次握住幸福。 可直到方才,他看到念兮施粥的样子,即便她包裹得严实,温柔也会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他感受到了她向上的力量。 他怀念过去的念兮,也同样爱着此刻积极生活的念兮。 他听到一道来自心底的声音,我想要她幸福。 只要她幸福。 第130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念兮拒绝了裴俭的好意,“还有些事情没忙完,等会儿我自会回去。马车就停在路边。” 裴俭没再多说,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等候在旁。 念兮不会喜欢他这样做。 她有分寸,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便会回去。 于是留下两名侍从,自己先行回京。 其实这里也只剩下些收尾事宜,等到粥棚收拾妥当,念兮与陆淮也坐上马车回城。 等彼此都暖和起来,念兮这才看向陆淮,“回去后记得喝碗姜汤,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陆淮今日原本是与念兮诉苦。 可看着那些大雪连天下的灾民,又觉得自己这点苦并不算什么。 念兮见他不说话,将手里的暖炉递过去,“怎么了?是不是太冷了?早叫你回马车上,你偏不听。” 陆淮不用暖炉。 念兮自己的手跟冰似的,他才不冷。 靠在车壁上,陆小七学着陆闻笙平日的样子,小短手揉了揉眉心,哀叹一声,“念兮,我可能要有后母了。” 念兮失笑。 陆淮生平最大的烦恼,大约也就只有这一桩了。 “你父亲总不能孤单一辈子,这是好事。” 陆淮眼里无光,沮丧道,“你不懂,这回的女子不一般,她是个母夜叉!她连我的小青都不怕!” 小青,是陆淮养的一条蛇。 他将头埋在膝上,做悲苦状,“念兮,我怕以后都不能再见你了。” 念兮失笑,“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要娶妻。” “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多心思。” 陆淮烦躁地抬起头,“重点是那个母夜叉很凶的!” “小七!” 念兮笑容淡去,“哪有这样说人家女子的。” 以辅国公府的门第,所配之人定是名门淑女,即便是个寻常女子,也不该被这般粗鄙地称呼。 陆淮乜她一眼,“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这样说说罢了。她是什么大行台之女,家世很高,连姑母都不准我胡闹。 以后定会将我管得死死的,说不定还会嫌我占了嫡长子的位子,叫个丫鬟推我下水,淹死了事。” “有后娘就有后爹,我爹以后还有其他孩子,可能也不管我了。” 他越说越沮丧,到底是小孩子,心思再重,不过是怕父亲不再爱他。 念兮不由心软,她拍了拍陆淮的肩,温声道,“你有太夫人,还有宫里的皇后娘娘护着,谁敢欺负了你去。再别胡思乱想吓唬自己。” 这样的大道理,陆淮从小听到大,半点不为所动。 念兮只好换个角度,“咱们今日施粥,你可见了那些衣衫单薄的孩子?他们可不可怜?” 陆淮这下总算肯抬头,理直气壮,“你少拿那些人劝我,那我又没生到那样的家里,人跟人的烦恼不一样。” “说得对,锦衣玉食也有锦衣玉食的烦恼。你今年几岁?” 陆淮狐疑,“翻过年便六岁了。” “六岁,那也是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了。你出生便地位尊崇,那些孩子比不上你,可你身上的责任,也比他们都重。” 念兮并不当他是个小孩子,而是看着他的眼睛,柔声告诉他,“你读书习字,将来必会为官做宰,你的责任,便是叫那样可怜的孩子少一点,再少一点。” “都是做大事的人了,还要吃继母与未来弟弟妹妹的干醋,羞也不羞?” 陆淮几乎听得呆住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将来会当大官,跟父亲一样威风八面,受人敬仰。可究竟要做什么,他完全不懂。 如今念兮告诉他,他将来要做的事,是叫那些哆哆嗦嗦,面黄肌瘦,手上生满冻疮的孩子不再挨饿受冻,吃饱穿暖…… 在小小的陆淮心中,忽然就长出了类似于信念的东西,并为此奉行一生。 只是此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却亮晶晶的,“我真的能行?” 念兮立马捧场,笑盈盈夸赞,“我再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男子汉了。” “肯定是弟弟妹妹的榜样!” 陆淮被夸得彻底高兴起来。 其实他如今大了,也知父亲不能一直不娶亲,但就是心里害怕。 可念兮却告诉他,等他长大,会保护、照顾很多的人,他现在是小男子汉,将来会长成男人,他才不怕什么母夜叉! 陆淮信誓旦旦,“等你有了孩子,我也是你孩子的榜样!” 念兮闻言,笑意略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她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忘了要回答陆淮的话。 …… 入夜的瓦市,也如白昼般皎皎,勾栏一座连着一座,连绵挂着灯笼,华灯花阵,香山药海,燕馆歌楼,不欲繁醉。 将近子夜,仍旧灯烛荧煌。 这里只有喜乐无边的声色,难闻凄惨苦楚的哀嚎。 翠帘高卷,绣幕低垂,裴俭微阖起眼,捏着羊脂玉杯,正松散地和身边的同僚说话。 阁子四角燃了方灯,照亮他略显疲倦的眉眼,与白日里的冷幽肃穆不同,红绡纱帐,映得眉梢一点清致无双。 今日做东的,是安靖侯韩凛。 裴俭如今主理两淮盐引贪腐一案,这里面搅和了多少朝廷官员,裹着多少真金白银,想要宴请裴俭,打通门路之人,简直不可计数。 靖王萧恂也曾多次下帖,都被裴俭婉拒。 今日他肯松口赴约,韩凛自然十二万分上心。 只有些话,得等酒酣耳热之际,才好交情交心。 于是指着场中一个打扮入时的乐伎,殷勤道,“裴大人成日里忙碌公务,难得闲暇,不如叫这行首给您松快松快?” 韩凛朝帘儿下的佳人招手,“卿蓉,与裴大人斟酒。” 秦朗今日也陪坐在侧。 盐引一案,户部官员牵扯更多,秦朗前头的几位上峰都被裴俭拿下了乌纱帽,也算是给他铺平了路。 此时见那乐伎走来,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一行一停,竟有三分闺阁淑女的气魄,心中不禁对韩凛暗赞高明。 裴俭素来洁身自好,秦朗也知他妹妹有情,可如今年月,又哪里真的有守身如玉的男子。 “裴大人。” 卿蓉倒了杯酒,双手举给裴俭。 几个月前,卿蓉见过裴俭一面,那时他还没有如今的排场,只知道是个年少有为的郎君,眉眼冷清,不肯伶人舞姬近身。 明明身处声色犬马,眉目却有萧索之意。那双桃花眼,寡淡又多情。 只一眼,她便再忘不掉。 那时她就很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与他把酒交杯。 方才一曲《越人歌》,卿蓉早将一腔情丝唱给他听,委婉的爱慕与仰望,全在那句“心悦君兮君不知”里。 一双幽幽的含情目睇过去,她不信自己的魅力不能令那人折服。 裴俭睁开微阖的双目,深邃的眸子微垂,看着眼前的婉转臣服的女子。 卿蓉不由又将酒盏朝前递出,“请大人赏脸。” 她向来受人追捧,男人对她趋之若鹜,此时见裴俭看过来,满心窃喜,以为他会接受,谁知却被推开。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与自己说。 卿蓉盈盈秋水的眸子里有道不尽的哀怨。她心头一痛,分不清是被拂了面子还是其他,倒生出一腔孤勇之心,“请郎君怜惜。” 第131章 裴大人是痴情种 念兮前世能被京中一众贵妇人艳羡,很重要的一条,便是裴俭素来坐怀不乱。 那时想要攀附裴相的女子不知凡几,卿蓉区区一个勾栏乐伎,竟也妄图勾起面前男子怜香惜玉,简直痴心。 任由她拜倒在脚边,裴俭面上的冷淡分毫不变。 夜已深沉,瓦舍勾栏各处都清淡下来,彼此间酒也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诸人打道回府或是眠花卧柳,各行其是。 裴俭累了几日,早也乏了,他本不爱这等场合,只觉香粉震天,熏得人头疼。只是官员宴请,总有此类。 韩凛多精明市侩,立时便看出卿蓉不得心意,裴俭已有离席之意。忙上前笑道,“这乐伎好不懂事,莫要坏了大人的兴致。” 转头朝向卿蓉,又是一副不耐口吻,“还不快下去。” 卿蓉此刻却有些疯心。 她仰首痴望着面前的男子,只见他长长密密的睫毛微翘,每眨一下,微卷的睫毛便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人说睫毛长的男人无情,可裴俭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看人时自带情深。多看几眼,又有寡淡的凉薄在其中,忍人沦陷。 风月场上最忌论心。 卿蓉此刻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攀上男人的袍角,将满腔柔情尽付。 然而终究是不成的。 他隔开了她的手,用的,是矮几上的玉笛。 卿蓉的脸刷的白了。 她终于明白,这位裴郎君,他嫌弃她的清白,连叫她近身都不肯。 韩凛不料这乐伎如此胆大,忙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拖开。又怕得罪裴俭,紧跟着赔罪,“这伎子不得大人喜欢,改日再为大人寻个懂事的。” 裴俭目光略过逶迤在地的卿蓉,对韩凛淡淡道,“不必,我已有心上之人。” 他已经知道许宛歆的险恶用心,或许早在前世,她便用暧昧不清的话恶心过念兮,只怪那时他耳聋心瞎,半点不知。 今时今日,他不想再有一点误会。 不论是他与许宛歆,或是其他任何女人,他都不想再叫人有半点揣测和可乘之机。 韩凛再想不到,会从这位冷面权臣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只看他平日里的雷厉手段,怎么都不像是个痴情种。 可瞧他这模样,竟是要为心上人守身如玉的架势。 韩凛是人精中的人精,尽管他对于“男人里竟有情种”这件事本身十分很费解,但不妨碍他会捧场: “能被裴大人放在心上之人,必定是位名门淑女。” 雅室内,谈笑声都低了许多。前来作陪众人,显然也对裴俭的心上人很有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在座诸人,唯有秦朗知道内情。 卿蓉也不肯离去,只想听一听能被这般矜贵内敛的男子放在心上,宣之于口的,是何等不凡的女子。 “只盼有幸得她垂爱,”裴俭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神情中带出两分温和,“自然要自珍自省,方才配得上人家。” 这话说的自谦,也将那女子捧在极高的位置。 皇朝中最年轻的权臣,又兼之风姿俊美,清古秀润,且要“盼得垂爱”…… 那必是入心入骨的情思了。 却到底没有吐露是谁。 卿蓉今日早已豁了出去,只求死个明白,再一次垂首拜下,“求郎君告知那位淑女名姓。” 雅室众人,对于“她”的身份无不好奇,闻言不觉都朝裴俭看去。 裴俭垂首,端坐饮茶,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绡帐下的靡靡烛火也映不出半点旖旎。他再不言语,连一眼也不曾扫过伏在地上的卿蓉,一如山巅冰雪,高不可攀。 这等下九流的场合,显然说出她的名字都是一种亵渎。 韩凛不敢给卿蓉开口继续纠缠的机会,忙叫人将她拖了下去。 等人走了,韩凛才擦了擦汗。 心里到底有些摸不准裴俭的脉,明明是他自己将“心上人”说出口,却又不许旁人问,这究竟是想叫人知道,还是不想叫人知道? “大人莫怪,是在下安排不周。”此刻也只好将场面话再干干地说上几句。 裴俭一双点漆的眸子深邃幽黑,“多谢侯爷美意,只是京中于此等事情惯爱捕风捉影,我深受其累,不免更要洁身自好。” 韩凛原先不明就里,渐渐就回过味来—— 大约是那位“心上人”专爱拈酸吃醋,又生性霸道,先前裴俭与其他小姐传出过什么风流事,已惹过她不快。 只裴俭孑然一身,镇日里忙于案牍,从来不假辞色,能惹出什么风月债? 再一细想,兵部尚书许尚书的独女,可不就是痴恋裴俭数年? 年头那会儿长公主还动过给大儿高杰求娶许氏女的念头,被许氏女一口拒绝。 想通此中关窍,韩凛简直忍不住想笑话他—— 裴大人朝堂上再如何雷霆手段,也不过是个没见识过女人的汉子,才会只对一个女子满含向往与热爱。 不像他,若非长公主管得严,他可以叫每个女人都有一个家。 “大人情衷一人,叫人好生感佩。您放心,有韩某在,绝不会叫大人的清白名声有污!” 他有求于人,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不免自作主张又加上一句,“什么刘小姐、许小姐的,通通与大人您无关。” 裴俭容色愈见温和,“侯爷年岁长我许多,唤我时章便是。” 秦朗坐在一旁,简直大开眼界。 裴时章那些云山雾罩的话,若非他熟知内情,怕是半点都猜不透。这安靖侯倒真是会揣度人心。 难怪他一个空架子侯爷,其貌不扬还能尚了公主,果真很有几分手段。 等到酒席散场,韩凛送走了同僚,这才回身,亲热叫了声,“时章。” 显然是有话要说。 裴俭从善如流,将随侍都打发出去,独将秦朗留了下来,三人重新坐回席上,“侯爷请讲。” 韩凛今夜所有殷勤,只为此刻,他回身坐下,看了眼秦朗,复往前挪了挪身子: “大人,不知两淮盐引一案,查的如何了?按说这等机密,本也轮不到我过问。只是我有个远房外甥,正是安丰的盐贾,听说他今次也牵涉其中,在下才想来打听打听,也是为了亲戚的情分。” 盐课重利,此案涉及京中诸多权贵政要,韩凛所涉,不过微乎其微。 本次严查法办,偏重于朝廷官员,就连靖王都未牵扯,是以韩凛之忧,其实不必。 “盐引贪腐,陛下震怒,想必侯爷也知晓轻重。” 裴俭俊目幽深,神色内敛,“如今边关吃紧,两淮却爆出几千万两的贪腐,陛下已着令严查严办,任何人绝不姑息。” 韩凛抹了抹头上的汗,讷讷应是,嘴唇翕动,待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裴俭继话锋一转,“不过侯爷既已开口,总也有容情余地。” 韩凛立时面露惊喜,连声道谢。 “只是风口浪尖,不要宣扬出去为宜。”裴俭边说边站起身,系上氅衣上的系带,“总是你我私下之事。” 他今日能来,自然知道韩凛所为何事。 韩凛在勋贵圈中颇会为人,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释放一个信号。 韩凛闻言,当即面露喜色,一叠声应是,亲自等将人送上马车,直等到马车走远,他心中总算安稳下来。 那时秋狝围场,韩凛便看出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这才不过多久的时光,一桩两淮贪腐案,裴俭几乎将整个权贵的命脉都拿捏住了,谁的手也不干净,只看他肯不肯给这个薄面。 就韩凛所知,至少靖王在他那里,是半点面子也不曾有的。 第132章 温念兮,用来暖床最好 想要纳一个四品官的女儿为妾,即便贵为皇子,也不是件一挥而就的事。 四品司业,官职不大,也无实权,折子却能直接上达天听。 总是要有父母之命,不是一顶小轿抬回府上这么简单。 萧恂已经听说了韩凛宴请裴俭一事。 裴俭宁愿赴一个没用的驸马之约,却屡次三番不肯给自己这个皇子面子,萧恂早已忍无可忍。 等他再听到传出裴大人痴心不二,早有了心上之人,便更坚定了要将温念兮收入房中念头的。 他就是要羞辱裴俭。 看一下素来矜贵冷清的裴大人,还能不能端庄自持? 更何况温念兮花容月貌,用来暖床最好。 于是他遣了中人与温远桥说项。 特许了高官厚爵和成倍彩金,原当是一蹴而就的事,不料中人话未说完,已被温远桥臭骂一顿,撵出门去。 萧恂听闻此事,神色狠戾,唇角挂着抹冷笑,“敬酒不吃,那就只剩下罚酒了。” 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实在简单,最便捷的办法便是污了她的清白。 不过这样终究下作。 萧恂自持身份,不肯这般掉价。 他本是英姿勃发的长相,兼之身为皇后独子,陛下嫡子,养尊处优,权势滔滔,爱慕他的女子一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于是便请王妃下帖邀约,将温小姐约来靖王府,他要亲自幽会佳人。 靖王妃是个温柔寡言之人。床上床下都像个木头,除了听话,萧恂也看不出有什么优点。 “只单独请温小姐一人的话,只怕太过显眼,不如多请几位夫人闺秀?” 萧恂对这些小事全无所谓,漫不经心道,“随你。” 可等到设宴那日,靖王府内花团锦簇,但见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来了不少夫人女眷,脂粉香气团团,叙话吃茶,笑声不绝,只独独少了最着眼的那个。 萧恂等在府内一座亭间,叫人将靖王妃唤来,也不顾是在外面,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 “素日里只当你是个贤良的,才将王府交给你打理。你倒会阳奉阴违,狗屁倒灶的东西,本王叫你请的人呢?” 当着下人的面,他也丝毫不顾及王妃的颜面,疾言厉色,目光阴凉。 靖王妃垂首孤立,神色不见喜悲,“温小姐今日一早遣了人来告罪,说是着了风寒,起不了身。” 萧恂将手边的茶盏扫落,茶水四溅,浸湿了靖王妃的裙摆,她并不躲避,依旧站得笔直。 萧恂最厌烦她这等死人模样,起身,经过靖王妃身边时,冷冷道,“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废物!” 等人走远,靖王妃荀书玲这才控制不住浑身打颤,抬起手,茶盏碎裂的瓷片在皙白的手背划破一道口子。 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倒将下去…… 亏得被人抱扶住。 荀书玲身边并未带侍女,抬起眼帘,便看到一张温柔关切的脸,急急唤她,“表姐,你有没有事?” “宛歆?”荀书玲喃喃道。 许宛歆的母亲是荀书玲的姑母。 今次设席,荀书玲将姑母和表妹都邀请在列。 此刻,荀书玲整个人状态都很差,脸色惨白,像随时都能晕过去。 许宛歆将人扶去石桌旁坐着。 忽略被扫落的茶盏,重新倒了杯茶给她,关切道,“表姐,叫太医来与你瞧一瞧?你的脸色很差。” 荀书玲摇头,靖王府设宴,她是主家,再如何也要撑到宴会结束。 许宛歆是最善解人意的,她很懂得体谅别人的苦楚,等到荀书玲缓过这一阵,面色好些,便扶她回去换了衣衫。 接下来的一整日,她都帮着荀书玲招待女眷,省了靖王妃不少心力。 …… “浮生半盏”已经经营得有模有样,也有了固定的客源,是京城女眷们聚首邀约的首选。 念兮便将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六疾馆上。 慕表姐时常为此打趣她,“你如今倒修成个菩萨了。整日里善心大发,这边挣些银钱,紧跟着就捐去六疾馆里去。” 随即哀叹,“你不在,我连美少年也没得看了。” 这说的是周言礼。 周言礼的长相,从前在金陵便独占鳌头,到了京城,也依旧是独一份的优越。 用慕表姐的话说,周言礼是取代顾辞、裴俭的,京中少女们新一代梦中情郎! 念兮问,“那顾辞之前呢?” 王慕宜如数家珍,“小七他爹,陆闻笙!” 铺子里许多小姐妹听说周言礼是念兮的弟弟,都明里暗里与她套近乎。 念兮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她与言礼一处时,时不时就会偶遇其他闺秀。 次数多了,周言礼满脸幽怨,“姐姐,你是故意的。” 念兮当然不肯承认。 可周言礼也有自己气人的本事。 譬如朱小姐肤色暗些,他说人家牙齿真白; 刘小姐眼距宽些,他说人家两个眼睛王不见王; 秦小姐脸盘大些,他说人家容得下万水千山…… 总之是将想要亲近他的姑娘通通气走。 念兮气怒,“你将我的客人都气走了!” 周言礼比她还理直气壮,“生成我这样,若是站在丑人旁边,其实对她是一种残忍。” 念兮:…… 第133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靖王想要纳念兮做侍妾的事,温远桥跟家里谁都没提。 这样糟践人的事,没得叫家人也跟着坏了心情。 可他到底气不过,他家好好的女儿,靖王怎么有脸开这个口! 就像是自己如珠似玉的宝贝,却不得旁人珍视,温远桥只恨自己无能,没将来说项的中人暴揍一顿,好叫靖王看看他的决心。 想要欺负他的念兮,先从他这个父亲身上踏过去再说! 裴俭有阵子没来看过温父。 这阵子忙着两淮的案子,实在难以抽出空来。年关将至,他却还要出一趟远差,于是赶在雪后初晴的午后,他带着近来新收的一幅古画拜访。 温父却不似往日那般开怀。 拿起画也只是淡淡看了两眼,并不十分热切欣喜。 裴俭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彼此间又说了几句书画上的事,他这才开口道,“伯父似乎心情不好?” 温父是典型的文人脾性,对喜恶有一套很明晰的标准。 只看他模样,便知心下存了事 温远桥自来与裴俭投缘,前次又得他相救,是以裴俭虽年轻,温父倒也不将他当做小辈看待,直言道,“小女如今渐大了,该是时候寻个人家了。” 裴俭闻言,额角跳了几跳。 但他素来山高水深,面上不显,只笑道,“景和尚未娶妻,做妹妹的怎好越过哥哥去。伯父莫要厚此薄彼,谈婚论嫁,也该以景和为先。” 温远桥心里苦楚,他哪里舍得宝贝女儿早早嫁人,还不是形势所迫。 只是不好向外吐露。 叫他女儿做妾,说出口都是污了他的嘴。 但时章一片好意,说的也是常情,是以只勉强笑了笑,“你说的也对。” 裴俭前世与温父做了十几年翁婿,不说对自己这位岳丈有多了如指掌,他的性子也大致知晓。 此刻见他这般,心下已有计较,也不再多问,只说些锦绣文章的事。 直等到走出温府,早已阴沉了脸色,吩咐下去,“查一查温伯父最近都见了什么人。” 前世的裴相爷,有自己的情报网,手下能人众多,似这等小事,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便也有了眉目。 如今他根基尚浅,一切都还在搭建,是以等到他知晓靖王的打算时,已是傍晚时分。 底下之人将事情回禀完,半日得不到指示,于是大着胆子抬头去瞧—— 却见裴俭面色深沉,与平日倒无二致,只那两道目光,充满肃杀厉色,直叫人胆寒心颤,不敢直视。 “下去吧。” 书房静寂,仿佛羽毛落地都能听到声响。烛火昏昏,裴俭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之间,愈显山陵起伏,丘壑深沉。 靖王想要纳念兮为妾。 几乎不用犹豫,起因一定是他。 那日在“浮生半盏”门口,靖王看到他与念兮相处的场景。 裴俭扶持太子,与靖王是天然对立的立场,他并不惧怕这位暴躁狂妄的皇子,或者说最后那几年,他真正的对手,是靖王背后的陆闻笙。 朝堂之上,是男人的博弈场。 生死有命,皆看手段高低。 只靖王不该将无辜之人拖下水。 这叫裴俭不由想起前世。 那时陛下重病,太子眼看要在灵前继位,他在宫中处理诸般事宜,回宫时却接到妻子病亡的消息。 他的妻子,在家中遇害身亡。 今日,萧恂能为了羞辱他而将念兮纳为妾室,来日,又会不会为了报复他而将满腔怨气发泄到一个深闺妇人身上? 一定会。 裴俭盯着烛台上跳动的微光,心中的杀意几欲喷薄而出。 很多事情,也不必要按前世的轨迹来。 既然萧恂这么想死,便叫他,早些去死好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俭当夜睡得很晚,几乎是一躺下,便梦到了念兮……和他。 还是他们的小院。 院中蔷薇盛开,入夜后更是芬芳馥郁,花香伴随夜风,飘入书房的纱窗。 他看到自己坐于牍案之后,忙着手头的事。念兮坐在他身前的扶手椅上,轻轻翻动手中的书。 书房很小,只有铜壶滴漏发出轻微有韵律的滴水之声。 裴俭正审读公文,他一向长于此道,不论多艰涩繁琐,总是一目十行,走笔成章。 此刻却有些分神。 因为那个方才还信誓旦旦要陪伴他的人,此时玉腕托腮,斜斜倚在扶手上,衣袖从手腕处滑落,堆叠在肘上,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白。 她手里的书松松握着,要掉不掉地坠在裙边。 已然睡了过去。 银灯耀耀,书房里静悄悄的,他分明还有公文未完,却轻轻挪动椅子,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她睡得香甜,唇微微翘着,露出浅浅的梨涡。撑在扶手椅上的手肘一点点滑落,眼看着就要跌落,他忙用手托着她的头。 念兮小小的一张脸便倒在他掌心。 他知道她已醒了。鸦青的睫毛轻颤,唇角都快压不住,偏又要淘气,不肯睁开眼睛。 于是,裴俭将她的脸扶正,托起她尖尖的下巴,视线落在饱满殷红的唇瓣之上,慢慢低头,脸朝她压了下去。 呼吸交缠,彼此都能感觉到潮暖的呼吸。 念兮禁不住撅起两瓣红唇,自己先碰了他一下…… 裴俭发出一声短暂的嗤笑。 念兮脸都羞红了。 恼恨的睁开眼,起身将他推开,“我困了,今晚你不许回内室!” 她扭身要走,可才抬起一脚,便被他握住小臂,重又拉回了怀里。 “我方才不是笑你……” 他轻靠她肩,低声在她耳边哄着。胸膛却分明震颤,竟是憋不住又笑了。 念兮这会儿当恼了,也不肯再叫他抱,他只好紧紧环着她,继续细声哄着。 仲夏夜的晚风从窗牖处吹拂进来,搅动了她的裙裾,掠过她玉簪斜插的乌发…… 裴俭听到那对有情人在月下窗前喁喁细语: “夫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 “必须选一个!” “龙凤胎?”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裴俭醒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世他给那个没缘降世的孩儿立碑时,大师给他的批语: 官星过旺,有碍子星。 故子缘稀薄,不可强求。 他的眸子不复沉静,如深流过渊,眸底暗沉无比。 第134章 可爱的父母 温远桥将要给念兮说亲的事与李氏说了。 念兮翻过年才十六,他们夫妇早有共识,要将女儿留到十八再嫁人。 且有两年的光景,又近年关,李氏不解道,“作何这般着急?” 温远桥不想提靖王的腌臜事,只囫囵道,“先定亲也好。” 有了夫家,也绝了那些人的龌龊心思。 可说起定亲,夫妻两便不由想起顾辞。 多好的儿郎啊,难得的好性情,好人品,又与念兮投缘,他若还在京中…… 李氏斟酌片刻,说道:“念儿如今怕是没有定亲的心思。” 年少慕艾,总是难以忘怀。 夫妻两个沉默一会儿,李氏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温远桥一向对女儿嫁人避之不提,今日这般主动,必定事出有因。 “没什么,随便说说。” 温远桥虽不通俗务,却是个真心疼爱妻子的好丈夫。靖王之事一旦叫李氏知道,必然忧思忧虑,寝食难安。 “我想起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多年夫妻,他只怕在妻子面前露馅,着急走了。 温远桥一连在书房里窝了数日,将京中适龄儿郎都筛了一遍。却越筛越沮丧,左瞧右看,竟没一个能配得上他家念兮的人。 所幸靖王最近并无动静,算是给了温远桥一段时间缓冲。 但事关女儿,他不敢大意。 这些日子冥思苦想,头发都白了数根,总算叫他想起一人,方方面面都与念兮匹配,又是难得沉稳踏实,谦逊守礼,于是再等不及,赶紧打发了人去请。 却是不巧。 下人回来禀告,“裴郎君有外务,近日都不在京中。” “可说了何时回来?” “大约年底。” 温远桥算算日子,倒也没有几日,于是便定下心来。只等着裴俭回来,再商议此事。 如今裴俭有心上人一事在京中可谓人尽皆知。 亏得韩凛,当真会见人行事,即便温远桥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都略有耳闻。 温远桥已经想好,裴俭有心上人,可巧了,念儿心里也有人,若是靖王不肯罢休,他便推说这两个孩子已经定亲! 等到靖王这件事的风头过去,裴俭和念儿很可以再各自安好,反正他们都对彼此无意。 如此,他的念兮还能继续留几年再出门子。 机智! 关于温父的种种思虑谋算,念兮一概不知。 这段日子,她的精力都放在了六疾馆上。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念兮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体悟生的可贵。 六疾馆是诚敬夫人专为贫病之人所创,她在这里,见到了许多挣扎在生死之间的人,更深刻的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幸福从来不是别人赠予的,而是源于内心的充盈富足。 过去的念兮太矫情,太拧巴,才会因为一个男人逐渐流失的爱意而丢掉自我。 她也不是天天都去六疾馆,但每次做事都很用心。对于贫弱的女子和孩童,更会耐心细致,已有好几个人被她请到“浮生半盏”去做工。 她自知力量微薄,但萤烛末光,增辉日月,尘埃之微,补益山海。 这日她整理完分发的寒疾咳药,徐夫人走过来,与她道,“今年冬日格外严寒,伤寒疾病的老人幼童更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徐夫人是六疾馆的主事人。 她原是陛下奶母,陛下继位后,封为一品夫人,身份尊崇。只膝下独女早夭,丈夫也已离世,她便帮着诚敬夫人掌着六疾馆诸般事宜。 念兮并不觉得辛苦,摇头温声道,“也没什么辛苦,只是治咳疾的桔梗、麦冬等药材已有短缺,若不及时补充,恐难以为继。” 徐夫人闻言,愈发和悦,“这些自有旁人去管。你后日可有空?冼夫人邀约,请你去府中做客。” 诚敬夫人一直是京中的传奇,女子楷模。念兮此前从未见过她,这时听闻冼夫人邀约,心情顿时激动起来,脸都有些红: “有空的,我定然准时赴约!” 她越了解六疾馆,便越钦佩一手创建此善堂的诚敬夫人——以女子之身,解人间疾苦,属实大义! 徐夫人见她这样兴奋,心下更是高兴,正要再夸她两句,念兮的侍女兰芝寻了过来—— “小姐,夫人叫你快快家去。” “何事?” “皇后千秋,广邀京中淑女,夫人叫奴婢来请你回去,好为后日盛宴准备行妆。” 皇后娘娘素来节俭,往年千秋生辰也不曾隆重奢华,今年更是早早放话,北境战事吃紧,她身为后宫统率,要身体力行,克勤克俭。 “为何如此突然?” 兰芝抬头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说道,“据说是顾小将军打了场大胜仗,陛下欢喜,这才趁着皇后千秋,庆贺一番。” 念兮乍然听到顾辞的名字,顿了一顿,这才转而看向徐夫人,抱歉道,“夫人……” 徐夫人已经知晓事情原委,的确事不凑巧,便笑着安慰面前的姑娘,“那便改日再约。” “是。” 念兮回到府上,李氏叫的绣坊绣娘已等在厅里,候着给念兮量身裁衣。 “阿娘,后日便是皇后娘娘的盛宴,今日裁衣,有些晚了吧?” 李氏正在挑布坊送来的料子,闻言头也不抬道,“我出价高,做得出来。” 念兮身量长高不少,今冬李氏每每想要给她做几身新衣,皆被她打岔过去。 李氏心里知道,女儿这是为谁。 顾辞没出征的时候,女儿每日妆扮的光鲜亮丽,跟朵花似的耀眼,可顾辞走后,这一冬,她好好的女儿成日里窝在那灰扑扑的六疾馆,叫她这做母亲真是心痛。 可痛也不能说。 谁伤心时还没做几件傻事? 顾辞离京后,京中有不少风言风语,皆是那起子碎嘴刻薄的妇人,骂她的念兮水性。 李氏自己都为此偷偷抹了几回眼泪。 更不用说她才十五岁的女儿! 她已经想好了,今朝要好好妆扮念兮,叫那些瞎眼烂嘴的王八们瞧瞧,她的姑娘有多出色! 她最懂女儿,念儿这孩子,直肠直性,如今她是放不下,可时候长了,总也有放下的那一天。 反正李氏半点也不着急。 因为—— 言礼就很不错! 第135章 谁最倒霉 皇后娘娘千秋,除了邀请品阶高的夫人之外,其余诸人皆是适龄少女。 念兮的家世,在一众天潢贵胄面前,半点也不起眼。 为此,她倒也乐得自在。 前世因着裴俭过于上进的关系,她也曾数次参加宫中宴饮。坐的越高,受到的关注也越多,整个大宴都要端庄仪态,并辅以微笑,一场宴下来,脸都笑僵了。 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也少了很多受人仰慕的念头。 陆皇后的千秋宴,陛下亲自来后宫领了宴,“皇后仁慈淑慎,德仪无量,朕甚慰之,祝皇后福寿安康,永受天恩。” 皇后拜谢过后,酒过三旬,陛下便往前头去了。 接下来便该嫔妃们和皇子公主等贺寿,最后才轮到外命妇和小姐们拜寿。 一通流程结束,再精致的席宴也少了味道。不过这等大宴,本也不是为了吃饭,念兮还记得前次秋狝围猎的事,在宫中,入口的东西更是慎之又慎。 文淑公主萧南夕也在其间,甫一见到她,便猛朝她使眼色,不过整个大殿人有多又杂,公主被淑妃管教,只能乖乖陪坐。 念兮有一阵子没见过文淑公主。 见她还是一副神采飞扬,眉目纯真的老样子,便知宫廷岁月于她,是寂寞而又安稳的。 “听说今次贺皇后娘娘千秋,还有为四皇子选妃的缘由在里头。”李氏与念兮的邻座,有人小声议论。 “难怪今年请了这么多适龄少女。” 陛下膝下共有四子五女。太子、靖王和齐王殿下皆已娶妻,四、五两位皇子尚未及冠,未有分封。 至于选妃,李氏与念兮对望一眼,皆不曾听闻。 但母女二人皆无此志,且念兮也知未来的四皇子妃人选,是以只安静做背景板,听着陆皇后与众女寒暄。 陆淮口中的未来继母,陕东道大行台之女方姑娘今日也来了,席案离皇后极近,备受关照。 那是个身姿高挑的少女,似乎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且眉眼间自有一股英气,许是早年随军在外埠的缘故,天高地广惯了,倒不像席间其他勋贵小姐一般谨小慎微。 念兮只看到她,便知是个疏朗广阔的女子,陆淮的青蛇能吓到一般人,却不会吓到她。 果然,宴到中途,方小姐离席舞了场剑舞,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比之寻常女子,更多了两分飒飒英姿。 随后,又有数名女子离席展示才艺,其中便有日后的四皇子妃和五皇子妃。 此时殿上气氛正好,念兮凑到李氏耳边,朝她笑道,“阿娘,我猜四皇子妃的人选,是鸿胪寺卿家的邢小姐。” 李氏半信半疑,“是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会儿就体现出重生的优越来,她老神在在点头,笑盈盈道,“山人自有妙计。” 靖王萧恂恰在这时进殿。 满殿的锦绣罗绮,他却一眼看到末座上巧笑倩兮的温念兮。 说来也怪,先前他不过觉得此女有两分姿色,并不怎么上心,可等他想纳人进府,却接二连三受阻后,竟对温念兮多出了些叫人念念难忘的绮思来。 想到此处,萧恂暗下决心,今日势必要将此女收入怀中。 宴席已至尾声,宫人们撤下案几,重新换了茶水馃子盛上。 与萧恂一同来的,还有四皇子萧恪,五皇子萧恺以及辅国公陆闻笙父子。 陆皇后和颜悦色,朝四皇子笑道,“前日里还与陛下说起你的婚事,眼看着明年便要开府,府里怎么能少了掌事的王妃?” 她指着殿上一众闺秀,“这里皆是京中最出色女子,恪儿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萧恪母妃早亡,自幼养在陆皇后膝下,为人最是谨慎,是以也不朝大殿诸女去看,只躬身一礼道,“全凭母后做主。” 陆皇后笑得更是慈和,看了看众女,目光略过念兮,最终停留在邢小姐身上。 朝邢小姐道,“好孩子,过来。” 邢烟受宠若惊,脸登时红了,手忙脚乱的起身,朝上首皇后宝座前走去。 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陆皇后看中了邢小姐,想要叫她做四皇子妃。 萧恪很是守礼,略朝身旁邢烟看了看,随即躬身应好,“多谢母后美意。” 多圆满的一桩姻缘啊。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祝贺这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念兮从前只知道邢烟是四皇子妃,原来竟是这样的姻缘。 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无趣。 思绪渐渐跑远,也没再关注上首天家母子间的母慈子孝。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朝她看过来,身边的母亲愤而起身,“小女资质疏漏,不堪为靖王殿下之爱。” 原来就在方才,萧恂趁着皇后给老四赐婚之际,也躬身行礼道,“今日母后千秋,儿臣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原是母子两商议过得,是以陆皇后心知肚明,笑问道,“先说来听听。” 萧恂便道,“儿臣成婚已有一年之久,王妃尚未诞下一子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臣想要再择淑女进门,延绵子嗣。” 他说得冠冕堂皇,可今日这样的场合,将无嗣的话拿来说嘴,却是将靖王妃的脸面踩在了泥里。 靖王妃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死死咬着唇,半声不吭。 素来体恤仁厚的陆皇后,似是并未看到靖王妃的异样,和颜悦色道,“皇家开枝散叶,倒是正经事。你可有看中哪家姑娘?” 母子两一唱一和,殿中诸人皆凝神倾听。 有那想要攀龙附凤的,便有避之不及的,只等着靖王说他看中了谁。 更有那心思缜密之人,譬如淑妃,差不多已猜到皇后母子今日唱这一出的真意。 四皇子选妃不过由头,真正的肉戏其实在靖王这里。 只看是哪一位倒霉的闺秀,被这一对母子瞧上。 “儿臣想纳国子监司业温远桥之女为妾,求母后成全。” 第136章 念兮,到我身边来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了一静。 一个朝廷四品官的女儿,竟是连个皇子侧妃的位置都捞不着。靖王这般大费周章,只想要纳温小姐为侍妾! 这般做法,不只李氏,就连在场诸女都觉得屈辱。 鸿胪寺卿也是四品官职。邢烟就站在四皇子身侧,心里面即庆幸又害怕。 四皇子身份虽不比靖王,但她好歹也是正妻,比起妾室这样半主半奴的身份,不知好了多少! 想到此处,她默默朝那位温小姐的方向看过去。 念兮方才有些走神。看到陆皇后给四皇子和邢小姐赐婚,一桩姻缘,竟是这样简单直白,捆绑的却是两人的一生。 没来由的,她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顾辞。 临近岁末,她前两天已将做好的兔儿灯寄了出去,不知道能否赶在上元灯节前,送到他的手中? 他若是收到灯笼,必定要嘲笑她的手艺。 只不过等她再收到他的回信,怕是要到来年,草长莺飞之时了…… 正自顾想着心事,却见萧恂跨步走过来,朝她的母亲道,“本王既看上了她,配不配的,也不是夫人说了算。” 他态度着实傲慢,仿佛他靖王府的侍妾,也是镶了金边的。 李氏气得浑身发抖,心慌得像是随时都能从腔子里跳出来。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的念兮就在身旁。为母则刚,她今日就是一头碰死在这里,也不能叫人欺负了自己的女儿去! 但李氏终究只是个深闺妇人,也没有多少应变的急智,皇权压迫,对着上首的皇后娘娘,她只能切切恳求,“请娘娘慈悲,莫要叫小女为妾,求娘娘开恩……” 萧南夕早在靖王开口要纳念兮为妾时,已经想要冲上去理论,亏得淑妃眼疾手快,生生压制住了她。 如今耳边满是李夫人声声祈求,再按捺不住,站起身道,“靖王哥哥好生无礼,男婚女嫁,哪有强求的道理。自己没本事,偏要拿权势迫人!” 淑妃自进宫起,便与皇后斗法,一时没按住萧南夕,便也只等女儿将话讲完,才不痛不痒喝了一声: “南夕!休要对靖王殿下无礼!” 萧南夕自有一副执拗脾气,小脸一扬,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靖王哥哥不服,那就去父皇面前评理!” 靖王素来不喜这个刁钻妄为的三公主,此刻她当众与他呛声,更叫他颜面受损,不过是碍于兄妹的名分,强自忍耐罢了。 “妹妹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本王天潢贵胄,不过是要一个女人,何须强迫?” 他说话间,人又转向李氏,一双眼睛阴寒无比,唇边却挂着一丝笑,“至于李夫人,她约是高兴的傻了,这才说了胡话。” 陆皇后一张端庄笑脸不变,与淑妃笑道,“南夕这孩子,也太活泼了些,竟是连自己哥哥的房里事也要插手不成?” 陆皇后柔声细语,话却说的刁钻刻薄,淑妃当即变了脸色。可还不等她发作,萧南夕已经自顾坐下,口中兀自念念有词: “鸡鸡小小,说话吊吊~”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萧南夕声量不高,可满殿此刻安静非常,除了李氏粗重的喘息以外,称得上落针可闻。 文淑公主这话着实粗俗,可是…… 解气啊。 就连当背景板的邢烟,都在心里给公主殿下竖起了大拇指,顺道压了压翘起的嘴角,将头重又低了下去。 “南夕,不准胡说!” 淑妃简直要捂脸,她这女儿,究竟从话本里都学了些什么糟粕! 陆皇后与萧恂已勃然变色。 只是陆皇后一向担着宽仁后宫的名儿,萧恂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妹妹发火,于是怒火便全烧到李氏与念兮身上。 整个温府,都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且等温念兮进了他的府门,倒要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是规矩和体统。 念兮走神了一阵,一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到母亲恳求时,她才知晓靖王的龌龊打算。 做妾是绝不可能做妾的! 她重生一遭,可不是为了叫父母伤心,叫猥琐暴躁男如愿的! 念兮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冷静。皇权在上,她须得想出个万全的对策来,更不能因此牵累了父兄。 恰好这段日子,她一直都在六疾馆做事。 不论是诚敬夫人或是徐夫人,皆是孑然一身,无儿无女,将全部精力都投入扶危救困中,京中之人,无不称赞她们高义。 今日若靖王一味逼迫,她便也效仿两位夫人,终身不嫁,全将满腔热血洒在救疾贫苦上,也算实现人生价值。 “李氏——” 陆皇后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然着恼,她儿身为嫡子,身份贵重,不过想纳一个四品文官的女儿,哪有这些话来啰嗦! “儿女之事,咱们做母亲的,也不能全然做主。不如问问温小姐的意愿?” 说完,她看向念兮,“好孩子,到本宫身边来。” 与方才对邢烟的话别无二致,可神态口吻却非差了一星半点。 久居上位之人,身上自带一股气势,平日里和颜悦色,等她发怒时,便是万钧压顶的威赫。 念兮不过十五之龄,以一国之母的威仪,足以叫这个女孩惧怕,听话。 李氏浑身一抖,心中满是绝望沮丧,一颗慈母心肠只快要被搅碎,忍不住泪眼婆娑,仍将念兮护在身后。 皇权威威,却难以压垮一个母亲的脊梁。 念兮感受到了阿娘的惶恐。 她用力握紧阿娘的手,像是小时候无数次,阿娘对她说过的话一样,坚定的对阿娘道: “别怕。” 别怕,我会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念兮从李氏身后走出来。满殿的人都看着她,她却无比镇定,死过一次的人,也没什么更能叫她惧怕。 “念兮——” 一声悠扬的声线自一旁传来,清贵儒雅,像泉水落尽碧潭里,自有一股温润清冽的气度。 念兮回头。 陆闻笙就站在那儿,若清风一缕,孤月皎洁,他望着她,眼里是从未流出的翻涌情绪,隐隐带着曙光,仿若所有的苦难,都不再难以治愈,充满了尘世的温柔。 他轻笑着说: “念兮,到我身边来。” 第137章 众生百态 这几乎是公开与陆皇后叫板了。 念兮仿佛能听到满殿的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与辅国公见过几回,上次蒙他慈悲,在漫天大雪下送她一程,但彼此间从来守礼,在此之前,他都是温小姐地唤她,这是第一回,他叫她念兮。 当着满殿的人,带着岁月无惊的安稳。 素来温和沉静的一个人,乍然露出一点锋芒,搅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四下沉寂。 陆闻笙在帮她解围。 他说到我身边来。 如天上月一般,从高处递给她一点凭仗。 念兮却不能迈出这一步。 因为这份凭仗里,不仅仅有陆闻笙的好意,还会伴随着流言和揣测,暗昧与接受。 她不喜欢。 就如同她厌恶靖王的高高在上,将女子当做可以随意消遣践踏的玩意儿一般。 这不是她心意的表达。 然而对于辅国公,她依旧感激。 隔着满殿的人,她抬眼看过去。四目相接,陆闻笙深浓的眼睫下有一双温和的笑眼,在他的手边,是满脸焦急催促的陆淮。 父子俩都看着念兮。 念兮朝他福了一礼。 随即迈步,她依旧打算依照先前的说辞,因此她的方向仍是往皇后娘娘处去的。 然而不等她多行一步,萧恂已然暴怒出声,眉眼沉沉,整张脸上满是阴郁。 “辅国公要做什么?” 他就站在念兮身前,扭头去看陆闻笙,唇边挂着讥诮的笑,半眯着眼睛,晃出一抹狠戾的光,“你也要同本王为难吗?” 陆闻笙早在念兮朝他福礼时,便猜出了她的打算。 她拒绝了他。 很叫人意外。然而意外之外,或许还有类似失望,难过的情绪在里面。 只是这些情绪远离他多年,他一时有些分辨不出。 静水深流,褪去年少浮华,如今的陆闻笙,底色是庄重而沉静的。 不像此刻用暴躁来掩饰慌张的萧恒,他不会轻易向人展示内心,喜怒爱恨,都完美地掩藏在温润风雅之后。 他做事,素来是慎之又慎。 然而有一些事,某一个人,却总难以谋定而后动,只取决于当下的心境,和不能看她受苦的决心。 于是浅浅露出一点笑,他不紧不慢的声线漫过大殿,滑过每一个人的心尖。 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靖王殿下以为呢?” 这便是甥舅两个公开的对峙了。 萧恂几乎是勃然变色。 他的舅舅,当着满殿的人,非但不帮他,却也要来横插一脚,偏要羞辱他! “恂儿!” 上首的陆皇后惊呼一声,再没有方才人淡如菊的优雅,从宝座上起身,盯着殿上的萧恂,轻轻摇头。 莫要将事情闹大。 陆皇后知道自己的弟弟,陆闻笙看起来圆融温厚,遇事妥帖,但性子里自有一股执拗,一往无前。 先时萧恂来寻她,说要纳温念兮为妾时,她心下有过犹豫。 她知道闻笙对这女子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好感。 但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之女方月恒,眼看着就要嫁给闻笙为妻。陕东道管辖包括整个黄河以东的地区军事大权,对于恂儿的大业,颇多助力。 为此,陆皇后思虑再三,才准允了萧恂之请。 因为女人看似娇弱,有时候对付男人,却是一把利器。 她不能放任温念兮这个隐患存在,左右恂儿喜欢,给他倒也很好。 却万万没想到,她这一向老成持重的弟弟,会当着方小姐的面,公然维护温念兮。 当真是祸水! 但此时且顾不上料理她。 “定是方才席间吃多了酒,”陆皇后舒一口气,缓和了神色,笑着转圜道: “怎么一向亲厚的甥舅两个,倒认真拌起嘴来?” 她将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说成轻巧的拌嘴。 这会儿自有那懂事的夫人,递上梯子,“皇后娘娘设宴,这酒自然是顶好的,别说辅国公,妾身都贪吃多饮了几杯,这会儿正酒意上头呢。” “可不是,这玉泉酒是比咱们平日里喝的果酒劲大。” 场上一时说得热闹,倒将方才靖王要强纳念兮之事,黑不提白不提的囫囵过去。 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淑妃却不是个好想与的。她早就看靖王不顺眼,自然要踩上一脚,于是笑道: “一个个的都说自己吃醉了酒,怎么不见你们去外面,看上哪位俊秀的郎君,强掳了去?” “也是冤枉,倒全成酒的不是了。” 方才正说的热闹的几个贵妇都讪讪住了口。 淑妃娘娘颇受圣宠,在宫中几乎与陆皇后平分秋色,她此时开口奚落,旁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场面再度僵持起来。 陆皇后面沉如水,自己好好的千秋宴,竟是这些糟心的东西裹乱! “淑妃,你也喝醉了不成?满嘴胡吣!” 淑妃是半点不怕的,态度敷衍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将陆皇后气得仰倒。 早在陆闻笙与萧恂对峙时,陆淮已噔噔噔跑到念兮身边。 他身量虽不高,却有十足的男子气魄,拉着念兮的手,仰头便冲着靖王呲牙。 家里的大黄每次呲牙的时候,又凶又狠,常常吓得小丫鬟们尖叫。陆小七觉得自己与父亲两个,就是保护念兮的大黄。 吓死靖王! 呲—— 萧恂不过是想纳个女人暖床,却惹来一堆破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现在又被淑妃当众奚落,他的忍耐早已达到极限,内心想要摧毁一切的狂暴决堤,他双眼泛红,神色阴鸷,回身就要去拽温念兮。 他倒不信了,堂堂靖王殿下,还玩不了一个女人! 等他扯开了她的裙裾,看她还有没有脸面好活? 他的好舅舅,还会不会痴情不改? 要与他争抢女人。 谁知回身却扑了个空。 念兮早在淑妃开口时,便已经拉着陆淮往后退去,萧恂一抓未中,不料倒将一旁看热闹的刘御史家的小姐握个正着。 刘小姐吓得惊声尖叫,也顾不上什么,像拍脏东西一样,胡乱打着面前的人。 这一闹,场面就此失控。 萧南夕却还要再添一把柴,大声叫道,“靖王殿下杀人啦~靖王要杀人啦~” 一时之间,大殿里更是乱糟糟,闹哄哄。 在场众女心中无不鄙夷靖王人品,先是踩自己王妃的脸面,后又要强纳官家嫡女,简直岂有此理! 物伤同类,这宴也坐不下去,纷纷起身,朝殿外走去。 第138章 终身不嫁保平安 太子萧恒今日倒是真的饮多了酒。 他正在东宫醒酒,听到太子妃传告,心急如焚地往皇后设宴的大殿赶。 他得去阻止萧恂纳妾! 谁知到了殿里,乱糟糟一片,平日里狂妄自负的靖王,正被个小女子劈头盖脸地抓挠,场面好不有趣。 太子清了清嗓子,冲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文淑公主道,“南夕,休得胡说!” 哪里是靖王杀人,明明是靖王被打才对。 众人见太子殿下来了,场面渐也控制下来。 那御史家的小姐也停下了打得起劲的小手。 萧恂方才气昏了头,又被人殴打,当真是身心受挫,此时头上金冠歪斜,领子也被扯了一道,形容十分狼狈。 太子上下欣赏了一番,这才出声问询道,“皇后娘娘千秋盛宴,尔等作何喧闹?” 刘小姐当即脆声道,“臣女敬重皇后娘娘,一直坐在席上,本分守己,谁知靖王殿下突然冲过来,掐住臣女胳膊,又听得文淑公主说靖王殿下要杀人,心中万分惶恐,绝非对皇后娘娘不敬。” 不愧是御史的女儿,口才当真好使,有理有据,半点不提她打人凶残的事。 萧南夕立即补充,“太子哥哥,靖王怕是失心疯了,在皇后娘娘宴上闹事。方才的样子好吓人呢~” 这话引起了场上大多数人的赞同,靖王的确暴躁易怒,不过碍于皇后颜面,不好表现太过明显。 陆皇后简直烦透了淑妃母女。 可萧南夕素来口无遮拦,连陛下都惯着,她是后宫之主,更不好同一个小辈计较,只好将这口气暂且咽下,朝太子和颜悦色道: “不过些许误会罢了,倒叫太子跑这一趟。” 萧恒从善如流,“既是误会,解开便好。靖王不如随孤回去,换身衣服?” 萧恂今日颜面尽失,连太子都赶来看他的笑话。 这会儿头脑冷静下来,心中恨意更加高炽。左右已经是这般局面,今日温念兮便是死,也得死进他的府里! 他死死地盯着念兮,阴鸷冷寒,“殿下稍等,且容臣弟带个人回去。” “恂儿!” 陆皇后再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局面。眼看着萧恂仍旧对温念兮耿耿不放,不由担忧出声。 陆淮牵着念兮的手,掌心一片湿滑。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汗还是念兮的,只觉得被靖王盯的紧张无比。 他可没有那位御史小姐的功夫,也不知道呆会儿打不打得过? 念兮轻轻握了握陆淮的手,示意他松开。随后在后者担忧的眼神中,走到殿中,“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臣女不愿为靖王侍妾。” 今日一切,皆由面前此女所起。 陆皇后素来温柔高贵的笑脸冷淡下来,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厌恶,口吻却是一贯的平和: “可是觉得侍妾辱没了你?不若本宫赐婚,做个侧王妃吧。” 淑妃当即嗤笑出声。 陆皇后懒得理她,只盯着念兮,“好了,今日就先跟恂儿回府去,明日本宫自会遣人将靖王侧妃的印宝给你。” 她说完摆摆手,一副乏困疲态,“本宫乏了,今日的宴便到这里。” 竟是这样将念兮打发了事。 还要拿一个侧王妃的位置来羞辱。 李氏几乎要气得晕厥,殿上与念兮交好的闺秀,皆为此忧心忡忡,尤其是那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御史小姐。 陆闻笙和太子同时出声,“且慢——” 念兮面上倒未见多少慌乱,在陆皇后离席前,跪在大殿青砖上,朗声道: “臣女多谢娘娘抬爱。只臣女跟随诚敬夫人与徐夫人,于六疾馆内救济贫苦,多有进益,心中更感佩两位夫人大义,不想囿于内宅,愿效仿夫人,终身不嫁。” 她今日身上穿了件银丝银绣花裙,随常云髻上簪着珠玉的茉莉花簪,和裙边的镶滚正契合,与殿中其他珠翠罗绮的女孩相比,更有一分清雅和素净在里面。 纤薄的背笔直,即便跪着,也很有大家闺秀的端庄。 陆皇后停步,深深看向殿中跪着的女孩,一字一句问道,“你要终身不嫁?” “请娘娘成全。” 说罢,念兮深深跪倒。 陆闻笙轻叹一声,心知这才是她心中所想,他此时若再出言相帮,倒成了她的困扰。 太子看看跪着的念兮,又抬头看了看皇后。 心下犹疑不定,时章走时,只跟他说要阻止靖王纳妾,那这女子出家的事,他还是别插手了……吧? “好,你既要追随诚敬夫人,那便永远都不要嫁了。” “母后——”萧恂大吼,他才不要便宜了温念兮这个女人! 李氏早在念兮说她终身不嫁时便已晕了过去。 事成定局,众人原当再无转圜余地,心中直叹可惜。 谁料此时殿外又传来一道苍老的女声,“我们六疾馆又不是尼姑庵,没得不叫姑娘家嫁人的道理。” 说话间,就见徐夫人扶着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进来。 她一头银丝挽成一个圆髻,梳得一丝不苟,看面容已有了年岁,却难得精神矍铄,威仪肃穆。 “诚敬夫人!” 诚敬夫人冼氏上了年岁,腿脚不便,如今已鲜少在人前露面,没想到今日竟会与徐夫人一同来。 陆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赶紧从高台上下来,亲自扶诚敬夫人起身。 “您拜我,却是折煞本宫了。” 诚敬夫人坚持将礼行完,“礼不可废。” 随即看向还跪着的念兮,问询道,“这孩子平日在我那里勤勤恳恳,做事十分认真,不知她缘何惹怒了皇后娘娘,不许一个十五花龄的小姑娘嫁人?” 陆皇后面上一僵。恂儿的事,好说不好听。 “夫人您还不知道?” 淑妃好心解释,“方才整个大殿闹的锣鼓喧天,是咱们靖王殿下要纳妾,可怜温小姐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只能终身不嫁保平安喽~” “淑妃,你少说两句。” 徐夫人亲自上前将念兮扶起来。 她是陛下的乳娘,素来与陛下亲厚,在景帝跟前很有几分脸面。便是皇子公主见了她,都礼让三分。 人识字不多,也说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话: “天底下是没有女人啦?一个皇子,偏生要逼良为妾,人家不愿意,就做张作致——” 陆淮呢,是最有眼力见的一个,他父亲方才当众维护了念兮,念兮便是他们家的人。 于是他趁着众人说话的功夫,又悄悄踅摸过来,重新握住念兮的手! 第139章 超雄靖王 场乱哄哄的闹剧,结束在太子妃急促的惊呼声中。 靖王妃早在萧恂说她无子想要纳妾开始,身子就开始不舒服,下腹隐隐坠痛。她一直咬着牙强自忍耐,不想显得自己更加可怜。 可时间越久,她身子越冷,小腹搅疼,渐渐地连神智都几乎模糊了。 幸运的是,没有人在乎和关注她。 荀书玲默默地靠在侍女身上,看着自己的夫君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无能狂怒,无论纳与不纳,她只想这场宴会快点结束。 身下有什么湿黏流淌,她有些清楚,又有些糊涂,只是昏昏沉沉的难受。 冬日衣衫厚重,宫装尤甚,等到血迹从靖王妃身下渗出来,她整个人已经昏死过去。 脸色苍白如纸,却还紧紧握着侍女的手,不许侍女唤人。她已经足够丢脸,只剩下一点点自尊,她不想引来众人关注和同情。 直到临席的太子妃无意回头,指着地上的血渍惊呼出声,众人这才注意到靖王妃的异常。 念兮也看到了这一幕。 靖王妃的紫金宫装变得浓郁,粘稠,她安静的躺着,一动不动。 心突然被揪紧,好像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午夜,她无助的捂着肚子,却不知该像谁求救。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可怜的,没能降世的孩子。 一股窒息般的痛楚袭来,念兮两眼一黑,慢慢软倒在地上。 陆淮一直牵着念兮的手,所以第一时间发现了念兮的不对劲,念兮倒下时,他妄图用自己小小的身子去接。 结果当然不行,他自己也被念兮带倒。 陆淮的嗓门比起太子妃不知大了多少,又兼之恐惧害怕,声音更是尖锐,“念兮也被靖王害死啦!呜呜,念兮你醒一醒……” 众人又去看念兮。 整个殿里又变成闹哄哄一片。 陆皇后只觉得心烦意燥,她好好的生辰宴,如何会变成这般难以收场的闹剧? “闻笙……” 她不由看向自己最依靠信重的弟弟。 陆闻笙早在念兮倒下时已经注意到,他原本是要带着念兮和小七出宫,可回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靖王妃,面色阴鸷的靖王以及诚敬夫人等人…… 他在心中一声轻叹。 低头看了眼怀里无知无觉的少女,她轻的仿佛没有分量,软软的一团,柔柔的靠在他的胸口。 头一次这样近而专注的凝视她,不用克制,不必守礼,他看到女孩秀气的眉轻蹙着,嘴唇嗫嚅,他低头附耳去听,只断续的听到“救……孩子……”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受了一番惊吓,再坚强也会害怕,陆闻笙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滑过。 慢慢渗进发丝里。 心里头也像是被渗进潮湿的雨,塌陷的一角,满满都是心疼与怜惜。 陆闻笙抱着念兮,低头看了眼小七,父子两同时转身欲往外走,陆皇后在身后又扬声唤了一句: “闻笙!” 语气里有焦急与惶惶,还有属于姐姐的微不可察的低头认错。 陆闻笙顿住脚步…… 终究是心有牵累。 他将念兮交给一直跟在身侧的李氏,动作很轻,生怕会让她哪里不舒服,又安排好后续,这才对李氏道: “夫人,我府上的马车宽大,不如坐我的马车回去。” 李氏对于陆皇后一系的人,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可辅国公先前帮过念兮,她也不好冷脸太过,只拒绝道,“不必了。” 念兮还处于昏迷状态,李氏忧心如焚,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出宫去了。 天色欲雪,黑沉沉一片。 陆淮给父亲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也跟着李氏坐上软轿走了。 …… 念兮大病了一场。 高烧几日不退,人都烧糊涂了,嘴里时不时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 急的李氏嘴角燎泡,大雪天里往寺里求神拜佛,只求神佛保佑她的念兮,平安康健。 四五日后,念兮人才终于清醒过来。 李氏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父亲和兄长也一样,这几日都日夜为她忧心。 念兮心里头十分歉疚,为了自己的事,倒叫全家跟着受累。 兄长温清珩看着妹妹病中憔悴模样,忍着心疼道,“以后你去哪里,哥哥都陪着你。” 谁也休想再欺负了他妹妹去,臭男人全部去死! 这几日因着靖王强纳官员之女一事,朝廷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皇后千秋宴的第二日,御史台参奏的折子将陛下的御案都要淹没。 也不光是御史,所有与温府交好的人家,温氏父子的同僚,亲属,纷纷上折参奏。 靖王妃小产,更是为这件事添砖加瓦,引来众人口诛笔伐,给靖王雪上加霜。 坊间更有传言流出,靖王瞧着年轻力壮,实则空虚亏损,阴器不用,又屡屡在与伎子取乐时,强调自身器物很大,其实针尖左右……种种细节,不一而足。 靖王被陛下申饬,禁足反省。 萧恂坐在书房,如凶兽困于笼中,不停踱步,满脸戾色听着下属回禀。 “御史台那一群老贼,吃饱了撑得整日盯着本王这点事!等本王出去,定要一个一个整治他们!” 有幕僚这时候进言道,“王爷前一日才要纳妾,御史们第二日便齐刷刷上折,如此迅速,倒叫人觉得反常。” 萧恂眉头紧蹙,“你是说,有人故意整本王?” 幕僚点头,“极有可能。” 萧恂一双拳头握的关节作响,阴恻恻道,“别落到本王手上。” 他看向下属,不耐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下属犹豫片刻,斟酌着将坊间传闻说了。 越说萧恂的脸色越黑,等说到那物事只有针尖大小时,萧恂暴怒,脖子上青筋爆出,整个人都呈现一种极致狂躁的状态。 一脚将人踹飞,“滚!” 果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被人说不行,说小,比什么打击都致命。 书房里,幕僚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惹火烧身。 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奉旨查盐引贪腐案的裴俭裴大人,在两淮发现新的证据,一封奏折直达天听,直指靖王营私贪墨,贿额巨大。 第140章 裴大人又又又破防啦 裴俭回京时,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京城里已满是年味。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红灯,贴桃符,街上行人匆匆,手里大包小包,总有要置办的年货。 小孩子是最兴奋的,围着卖糖葫芦的老汉,争前恐后掏出铜板去买。 普通百姓,一岁又一岁,便是这般简单充实的美好。 裴府里,秦朗正与他说着这一个月里京城的事。 因舟车劳顿,裴俭的脸色不大好,但精神看上去很不错。 八百里加急送上御前参靖王的折子,这会儿正搅的靖王一派焦头烂额,他且有后招等着。萧恂惹了不该惹的人,起了不该有的心,代价便是提前离场。 “念兮呢,她怎么样?” 这回去两淮,他还顺道去了金陵。 从前听她说起过金陵的宅子里,长着一株老石榴树,每年都能结出满树的果子,沉甸甸的,又大又甜。 念兮提起时满是怀念,“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回去看一看那棵树?” 他那时忙于案牍,闻言头也不抬,只是笑道,“是不是馋石榴果了?正好是石榴的季节,回头叫人买给你。” 念兮那时或许笑了,或许并没有,她说“不打扰你了”,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裴俭去看了那棵树,妻子曾经念念不忘的石榴树。 可惜是冬天,树上光秃秃的,不见念兮说的火红的花和沉甸的果。 其实他记得,他们之间的所有事情。 可不知为什么,过去的他迷了心智,好好的日子不知道珍惜,一心往上攀登,美其名曰奋斗,不过是想成全他自己的野心。 却一再冷落妻子,直到她心死枯萎。 “妹妹她……挺好的。” 秦朗环顾四周,见裴府冷清的根本没个家的样子,裴俭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最关键他是也不知道怎么说。 于是提议道,“你才回来,累不累?不然晚上叫上景和,咱们为你接风可好?” 裴俭抬眸瞥了他一眼,“念兮怎么了?” “妹妹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如今也都好了。” 秦朗很纠结。 裴俭才刚回来,劳累不说,又是临近年关,万家团圆的时候,这时候告诉他,会不会有些残忍? 这件事裴俭肯定会知道,但是一定要现在说吗? 裴俭原本舒展的神色已然不见,他缓缓侧头,盯着秦朗,问道: “发生了何事?” 秦朗只好将皇后千秋宴上的事说了。 他故作轻松道,“你走前都安排得挺好,御史进言得很及时,安靖侯也很会拿捏人的痛处,现在到处都在传靖王有隐疾,总之靖王如今很不好过。” “时章,你是真有本事,绝对能干一番大事业!我看我也不用指着顾辞当靠山了,你一个就稳得住千军万马。” 他一个劲地给裴俭洗脑,为了转移话题,甚至连顾辞也搬出来。 “像你这样有经才伟略之人,专注搞权势就好,情爱什么的太浪费时间了。” 裴俭眉头蹙起来,“究竟怎么了?” 他重活一世,本身就是回来补偿念兮,重拾往日情意,权势地位不过是前提罢了。 秦朗支支吾吾,还在犹豫措辞,裴俭已经豁然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很慌,轻飘飘落不到归处。 他想起那时先帝大行,他忙了一夜从宫里出来,府里下人也是这般小心翼翼,与他说夫人身故了。 裴俭一心想把念兮妥善细心照顾保管,不想让她成日里担惊受怕,只要想起念兮前世突然被害的事,心里便是满满的愧疚和心疼。 或许比起念兮,其实裴俭自己才是胡思乱想,担惊受怕的那一个。 “时章,时章你干什么去?”秦朗在后面叫他。 裴俭猛地转身,“念兮是不是被人害了?她……死了吗?” 秦朗觉得这个人脑子有病,且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那种。 哪人红口白牙咒人死的? 可等他看清裴俭黑色瞳孔里狠厉汹涌,泛着猩红血意的眸底,他毫不怀疑,如果他说是的,裴俭会疯狂到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 “没有。” 秦朗盯着裴俭,叹息一声,“只是她如今有辅国公走得很近,京里都传他们好事将近。” “辅国公?” 裴俭生生顿住,眉头紧皱,语气生硬道,“陆闻笙吗?念兮与陆闻笙?” 怎么可能? 念兮怎么会与陆闻笙在一起,陆闻笙是萧恂的亲舅舅啊。 “似乎是的。” 秦朗走上前,拍了拍裴俭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又没参加皇后的千秋宴,据闻,辅国公为了维护念兮,当众与靖王对峙,场面闹得十分难看。 原本京中都在传,陆闻笙年后就要娶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之女,与方氏结为姻亲,谁知会在皇后宴上闹了这一出。 这与当众表白有什么区别? 方家小姐几日前已经离京走了。 虽说不论是辅国公府还是温府,皆未承认有结亲的打算,可在京城众人心中,尤其是那日参宴的女眷心中,早已认定两人好事将成。 其他不论,辅国公府的马车便常常停在仪桥街的巷口。 “我母亲那日也受邀参宴,听她说,辅国公对妹妹十分维护。” 秦母当时的原话是,“等辅国公成亲时,咱们家要备上厚厚的礼金,多般配得一对璧人,比起那猪狗一般的靖王不知好了多少!” 显然对于女人,浪漫的偏爱最叫人感动。 裴俭薄唇紧抿,仍旧固执地说,“不可能。” 念兮不可能会嫁给陆闻笙。 她怎么会想嫁给一个有过妻子,儿子的老男人呢? 若说维护,为了念兮,他比谁都豁得出去。 不论是陆闻笙,或是顾辞,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豁得出去! “怎么不可能?陆闻笙那人你又不是没见过,生来就是一副迷倒女人的长相,妹妹要是对他动心,合情合理。” 如今这情形,除非顾辞从北地回来,或可扳回一局,若是靠裴俭…… 不是秦朗唱衰自己人,裴大人在妹妹那儿,从来就没赢过! 完败。 裴俭下意识想要反驳。 他想说他了解念兮,他想说陆闻笙拖累太大,他想说他们根本不合适。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念兮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当初爱顾辞时,难道不知道顾辞可能的未来吗?可她照旧交付出一颗真心。 直到现在也不曾变过。 而他又真的了解她吗? 如果他真的懂她,为什么他们会走到和离这一步? 裴俭只剩沉默。 “算了,你还是事业为重吧。”秦朗惆怅叹道,“这个更适合你。” 感情太复杂。 裴俭侧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去了内室,等再出来时,已经从上到下换了身鲜亮的衣服。 他本就是丰神俊朗的样貌,气度绝佳,如此装扮,更衬他英姿勃发,君子如玉。 秦朗只当是伤心傻了,“你做什么?” 裴俭睨他一眼,一双桃花眼清冷沉静,“我去见她。” “你等等我!” 秦朗见裴俭打扮成这样,只当是要去见情敌。 “陆闻笙是文人,可不比顾辞年轻健壮,你跟顾辞能下死手,小心把他打坏了!” 第141章 念兮的婚事 病了一场,念兮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李氏不许她再去六疾馆,“自己还着病,就别去扶危救困了。” 王慕宜私底下却表示十分羡慕,“我要是能瘦的像你这样好看,叫我病一个月都行。” 这话不幸被李氏听个正着,又如此这般学给了王慕宜的母亲,于是王慕宜喜获每日多加两碗补汤成就。 徐夫人也来温府探望过她,见念兮仍旧面带病容,只叫她安心休养,“冼夫人说了,你爱嫁谁嫁谁,好好的姑娘家,京中有那些个大好儿郎,再别说什么终身不嫁的话。” “有冼夫人和我在,谁都迫不了你去。” 李氏在一旁听得直抹泪,拉着徐夫人的手千恩万谢也道不尽。 徐夫人年轻的时候在宫里奶陛下,几个月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后来女儿夭折,她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是以她对念兮,还有另外一分寄思在里面。 念兮自己更是感激不尽,“多谢夫人和诚敬夫人,为我的事奔波。” 那日皇后的千秋宴,两位夫人能来得这样及时,是念兮见势不妙,遣了兰芝去搬救兵,她那时也是没奈何了,这才勉力一试。 没想到两位夫人当真大义,尤其是诚敬夫人,即便腿脚不便也来护她。 “等我身子好些,定然好好为六疾馆做事。” 徐夫人好笑,“你又不是帮工,且养好身子要紧。” 陆淮如今也是温府的常客,温家人虽不待见皇后一系,可对于小七,谁也恨不起来。 只怪这小子长得太讨喜,聪明话一套接着一套,哄得李氏眉开眼笑,恨不能原地当祖母。 为此,李氏又开始给温清珩相看。 且势必要温清珩开春娶妻,李氏算过日子,只要温清珩不拖后腿,等到明年这会儿,她就有真孙子抱了。 温清珩已经因此躲出去好几日未回了。 问,就是衙署有事,走不开。 “他一个工部六品小官,有什么重务要事叫他连家都不能回?” 周言礼体贴的倒了一杯银耳莲子茶,递给李氏: “冬日干燥,伯母喝些润肺的茶。听闻陛下来年要修皇陵,这是皇朝大事,清珩哥忙碌也是正理。” 李氏喝了口润肺茶,当真觉得气都顺了好些。她扭头看向端坐在下首的周言礼,容貌昳丽,灿若朝光,不由笑问道,“方才可去瞧过念儿了?” 周言礼笑着应是,“姐姐在作画,我瞧着比前两日精神好了许多,叫人也放心。她画的认真,我不想去打搅了她。想起昨日听到伯母有些咳,便将从南边带来的润肺茶给您带过来,我记得您爱喝。” “亏得你细心。” 李氏愈发舒心,“你那哥哥姐姐,可没你这般细致入微。” 周言礼却不肯说念兮的不是,“姐姐才是最有心的那个,伯母的喜好她全记得,这银耳莲子茶也是她说与我知的。” “你打小便听不得谁说念儿不好,怎么长大了还这样?” 周言礼一愣,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好,侧脸却有些发红,忙喝茶掩饰过去。 李氏都看在眼里,愈发笑得见眉不见眼。 “快过年了,今年是不回去,要在京城过吗?” “原是要回的,家父也寄了信来。不过已错过了行程,今年便不回了。左右与我也没什么两样。” 李氏有些沉默。 她自然知道言礼为何耽搁行程。 念兮这一病,全家都跟着人仰马翻,言礼的关切心疼她也都看在眼里。 是个好孩子,真正将念儿放在心上。 周言礼将来必是要留在京里的,他与金陵老家也没多少情分。 若是…… 若是念儿嫁了她,进门便能当家,也无婆母管束,言礼自己是再顺着她没有的。 言礼本身学问也好,前程不会差,人也长得俊朗,与念儿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仔细一想,这优点竟是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虽说顾辞也很好,她也是真心喜欢,可是经过靖王这一遭,李氏再不敢任着念兮的性子拖下去。 谁知道顾辞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是试探性问道,“我记得你比念儿还小一岁呢。你们这些读书人,就跟珩儿似的,想来必要先考取功名才会成家的?” “姐姐大我九个月。” 周言礼放下茶盏,尚有些青稚的脸上此刻满是诚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倒是想先成家。其实我早在京里买了座宅子,就离仪桥街不远。年后便会搬过去住。” 他说着,自己先羞赧起来,“不怕伯母笑话,我一直都很羡慕清珩哥,有这样好的家庭,从前还幻想过,如果我也是这家里的一员就好了。” 这几乎算是表明心意了。 李氏再没什么好挑剔的,“好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 念兮的确在书房作画。 不同的是,身旁还有一个小豆丁与她一起。 念兮还记得自己昏迷前,陆淮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挡在身下,她问道,“你哪里能接得住我?不怕我压到你?” 陆淮装模作样的展示了他没有半点肌肉的臂膀,“我壮的很,摔一下不怕,你就那么一点肉,摔下去还得了?” 小孩子的喜好往往最直白,不掺杂任何东西,他的关心简单中足见真诚。 念兮真的很感动。 “你要是实在感激的话,绣个香囊好了,”陆淮觑了眼念兮,十分会顺杆往上爬,“也不用太复杂的图案,鸳鸯戏水就行。” “我给你绣鸳鸯戏水?” 念兮有些惊讶,“陆郎君,你今年几岁?” “谁说是给我!给我阿爹啊。” 陆淮放下画笔,一脸严肃问道,“你什么时候嫁给他?戏文里不都是香囊定情吗?” 他老神在在道,“我觉得这婚事还是越快越好。” “谁说我要嫁给他?” 陆淮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你们不成婚吗?可我连你们将来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啊。” 念兮不知道外界传言,也没想过嫁陆闻笙,但是她心中实在好奇,“你都起了什么名字?” “小八,小九和大美妞。” 念兮简直哭笑不得,“大美妞是什么?” “妹妹啊~” 陆淮伸出短胖的小手,一个个数着,“小七,小八,小九是哥哥,大美妞是我们的妹妹!” “大美妞肯定长得特别漂亮!”他信誓旦旦道。 念兮:…… “小七,那日辅国公帮我,我心里感激不尽,就如同我感激你是一样的。那我要嫁给你吗?” 陆淮下意识里知道这是不一样的。但是—— “你竟然不喜欢我爹?!” “……对啊。” 此时此刻,有一个小男孩,他轻轻的碎了。 第142章 念兮,你喜欢他吗 陆闻笙来接陆淮回府。 温父不在,他先去拜见李氏,再三地说冒昧了,大年节下的,小七还要来贵府上叨扰。 他由来就是个霁月风光的人,如月皎皎,即便是陆皇后的亲弟弟,也遮挡不住他本身的风华。 李氏笑着道,“小七与念儿在一处,我这便遣人去唤他们。” 周言礼这时候站起来,“伯父稍待,我去内院叫小七出来。” 他唤陆闻笙伯父,便是辈分高的长辈,又提到去内院,更显出与念兮的亲密。 陆闻笙应好,似乎并未听出周言礼的言外之意,神色温和。任何时候,他都是沉静无波的样子,露出温润的隽永。 李氏不免心下一叹,言礼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念兮出来时,穿着一身家常海天霞襦裙,如玉青葱,鲜嫩的如水仙新长出的嫩芽。 她手边还牵着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肉敦敦。帘子掀开,便扬声唤他—— “阿爹!” 陆闻笙目光从念兮身上移开,温声应了,“今日小年,咱们要早些回府。” 周言礼坠在后头,念兮或许没注意,他却将陆闻笙的眼神看在眼里,双手不由握紧了拳头。 陆淮放开念兮的手,有模有样朝李氏行礼,“夫人,我与父亲这便要家去了,叨扰多时,多谢款待。” 上了年纪的妇人,就没有不爱陆小七,李氏也一样,她笑得愈发慈爱温和,“你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陆淮乖巧应和,“遵命!” 念兮亲自送父子两出府。 廊庑上,她牵着小七跟在他身后,空气中隐约荡起一点雪中春信的气味,是他袖笼里的味道。 自皇后的千秋宴至今,念兮还没有正式向陆闻笙道谢,他那时替她解围,是他善意的慈悲。 走到马车旁,陆淮灵醒得自己先爬上马车。车帘合上,独留念兮与陆闻笙站在车旁。 他挺拔匀停,垂眸看人时显得眼神格外深邃,此时眼里面含了一点笑,将所有的心事都包裹在其中,只剩下温润的关切: “时候不早了,外面冷,回去吧。” 念兮向他纳福,“那日的事,谢过公爷替我解围。” 很多时候,语言都是最空洞的表达。然而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向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表示感谢,多说一个字都是僭越。 念兮真心实意的道谢。 从陆闻笙的角度看过去,面前的女孩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尖,杏眼圆又亮,瞳孔乌溜溜的,看上去便是要被护在羽翼下,遮风挡雨的幼兽。 “念兮,我并未帮到你什么。” 他略顿一下,又道,“倒是你,受了不少委屈。该是我向你抱歉才是。” 念兮一时被他的话说得愣住。 陆闻笙说完,退后两步,不给念兮说话的时候,已由小厮搀扶着他坐进马车。 陆淮这时候掀起车帘,朝念兮挥手告别。 车辇动起来,走了一程后回头望,念兮纤细的身影还在门廊下站着,陆闻笙一径看着,直到马车拐进另一条巷道,方放下车帘。 …… 裴俭也看到方才那一幕。 陆闻笙与念兮在门口说话,两人靠得很近,他听不到他们都说了什么。 直到马车走远,念兮还未进府,这本是他的好时机。 可他却变得怔忡,踟蹰不敢上前。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怀念刚重生回来的他。 那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找她对质,怒火中烧的发泄自己的情绪。 像个疯子一样,跟她分析利弊,逼迫她放手。 但是现在,甚至连开口问询都变得艰难。 他懦弱而卑怯地害怕听到一个答案。 准备回去的时候,念兮看到不远处的裴俭。他穿着一件天水碧色的锦袍,头上束着玉冠,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 只是面色不大好,看起来比平日多了几分虚弱。 他似乎在想心事,并未发现她在看他。 念兮也不想打扰,自顾转身,准备回府。 “念兮——” 裴俭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他朝她走过来,勉强笑了下,声音比平时沙哑: “念兮,那时候,怕不怕?” 他该问什么呢? 总是他不在,没能护住她。 所有堵在喉咙里的话,最后变成一句关怀而普通的问询。 面对靖王时,怕不怕? 念兮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已经不怕了。” 裴俭忽然愣住。 很久之前,裴俭初入仕途时,时常忙起来一整日都不进饮食,渐渐地脾胃有些不好。 有时候胃疼发作起来,能直接从案头上摔下去。 念兮打听到城外的小镇上有位名医,调节脾胃最是圣手,特意为他去求药。谁知车子坏在半路上,她为了他,硬是一气走到镇上,替他求来了药。 他去镇上接她。 又急又担忧,从城外到镇上,有一段路平日里人烟稀少,他明明想责备,可看着念兮,心却软得厉害,只好哑着嗓音问她,“那时候怕不怕?” 念兮也同现在这般,先点头又摇头,“现在不怕了”。 那时候他们在小镇简陋的客栈里,他将她抱在膝头,紧紧搂住,认真道,“以后再不许做傻事了。” 念兮乖巧地靠在他胸口,伸出一双软软胳膊,环抱住他,低低呢喃安慰,“夫君,你也别怕。我会疼你,怜惜你,连同天上的婆母和公爹的那一份,都补偿给你。” 秦朗他们都不知道他爱念兮什么? 他们不知道,他与念兮之间都经历过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他辜负了怎样一颗真心。 “你与陆闻笙……念兮,你喜欢他吗?” 第143章 原来真正的失去是这样的滋味 从前在一起时,她高兴了会甜甜地喊他夫君,惹她生气时,她会蹙眉叫他裴时章。 那时她脸上是什么神色呢? 抿着唇,唇角上翘,眼里满是盈盈笑意,像是溢满暖暖的水波,幸福的好像会发光。 可是现在,她神色温和,恬淡,却没了当初烂漫飞扬的神采。 那些天真的,无忧的喜悦,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都回到了过去,芳华流转,却不复最初的那份心境。 裴俭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平静的问出这就话。 平静到近乎匪夷所思。 念兮喜欢陆闻笙吗? 他不敢肯定。 那时候她喜欢顾辞,他的好兄弟,他嫉妒得几乎发狂,理智尽失时也做了很多惹她厌烦的蠢事。 如今,重生快一年的时间,裴俭甚至觉得,即便她告诉他是的,她爱上了陆闻笙,他也会很平静的接受这件事。 那些大起大落的情绪都离他远去,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洞洞的躯壳。 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 她早已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他,画地为牢,困在过去与现在里,不得往生。 念兮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撇过头去,“还问这些做什么?” 裴俭笑了一下,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声音低缓,“有些好奇罢了。” 念兮知道他误会。 无论他伪装得多么淡定,她还是能看出来,他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平静,放下一段早已成为过去的感情。 关于陆闻笙,念兮当然是感激的,甚至感激之外,还有一些欣赏的成分。 不可否认,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陆闻笙展现出来的雅和谦卑,举手投足散发的魅力,足以令一个女子心动。 她能感觉到陆闻笙对自己的特别。 若是刚重生那会儿,那时她对待感情萧索迷茫,甚至一心只想寻欢,她遇到他,或许真的会沦陷。 可如今不行。 她遇到过一颗真心,如金子般诚挚,抚慰她,治愈她,叫她鲜活,使她重新获得爱人的能力。 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是个对待感情很严苛的人。她全心全意地爱人,便渴望对方百分之百的回报。 念兮的沉默叫裴俭变得焦躁。 原本的试探变成令人心慌的深渊,平静的伪装裂开缝隙,他漆黑的瞳孔里显露出真实自己: “你真喜欢他?陆闻笙算什么东西,你看的上他,为什么我不行?” 裴俭自己也不知道,对念兮迟迟不肯放弃的原因。 究竟是出于爱意,还是放不下过去的十三年,或者是念兮所说的关于男人卑劣的自尊心……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对于念兮,他无法放手,永远不能。 “你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陆闻笙连孩子都有了,他有什么资格?还是说你为了一个男人,连从前的话全都不顾了?” 裴俭知道自己此刻的嘴脸丑陋,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刻薄与尖锐,他害怕再一次看到她的眼里因另外一个男人绽开幸福的笑意。 他只是害怕永远失去。 念兮起先沉默。 那一段尘封的过去她并不愿提及,她不想再陷入内耗的情绪中,自怨自艾,她已经试着叫自己快乐,并且做得很好。 可裴俭却不肯放过她。 于是念兮抬眸,目光清冷,声音也很轻,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可他有孩子不是吗?小七也很可爱。你都要将许宛歆的孩子记在我名下,我何不寻一个自己喜欢的?” 裴俭起先愣怔了一下,然后才急急解释,“念兮,我不知道,我那时并不知道许宛歆的心意,如果我知道,我一定……” “那你现在知道了?” 念兮脸上甚至带着笑,“知道她总在我面前提起你们暧昧的关系,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穿搭佩戴一些你喜欢的颜色物件?这还不是最恶心的,在我给你庆生的第二日,她亲自上门跟我解释,是因为她,你才会整晚失约,以至于我所有的心意和惊喜都变成一个笑话。” 念兮每说一句,裴俭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到说起那年生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直觉先于理智,他害怕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那将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 裴俭嘴唇翕动,素来漆黑清冷的眼眸中甚至带着祈求,他在求她: “念兮……” 夫妻十载,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叫裴俭疼,而且,她还可以叫他更疼。 “大家都以为我病了一场是因为靖王逼迫,其实不是的,那时在大殿上,我看到靖王妃身下的血,就像是看到多年前,满心凄惶无依的自己。一个母亲,却没能保住自己尚未降世的孩儿,多无能,多可悲。” “裴俭,你不知我有多痛恨自己的懦弱。” 裴俭茫然而麻木地听着,喉结滚动,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痛,“念兮,都过去了,你还会有孩子的。” 这是他当年安慰她的话。 念兮轻笑了笑,笑容一如往常,眼底却满是悲凉,“你还不懂吗?我不想再要孩子了。” 裴俭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半日都回不了神。 他从来都不知道,念兮心底的伤这样深,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陷在自责里。 她怪自己没有护住那个孩子。 裴俭眼里情绪翻滚,布满了红丝,他几乎愧疚地抬不起头,仍旧哑着声音道,“念兮,别这样。” 念兮,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那日并没有陪许宛歆,我在……” “忙公务。” “我后来想到了。”念兮平静接话道,看着裴俭通红的眼眶,她垂下眼睑: “那时候你变得很忙很忙。我想给你庆生,还要特意跟你提前半个月确认,请你抽出一晚上的时间陪我。” “许宛歆的谎言很容易拆穿的不是吗?可是我见不到你啊。” “我曾经努力过,拼尽全力,用尽所有的热情,也无法抵挡逐渐暗沉的爱意。” “裴俭,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 “只是我始终赶不上你的脚步,不管重来几次,我们都会错过。” 念兮垂眸,眨去眼底的水意。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从前的念兮,和那段热烈过,付出过的感情而难过。 “回去吧,”她轻声道。 杏眸里无波无澜,看不到爱意,也没有恨意。 裴俭悲哀地发现,原来真正的失去是这样的滋味。 第144章 顾辞是天生的将领 秦朗一直跟着裴俭,就怕他做傻事。 见他没有去辅国公府直接找陆闻笙单挑,而是来了仪桥街。 为此秦朗长舒了口气—— 时章懂事了啊~ 结果好死不死,正好在门口看到妹妹送陆闻笙父子出府。 天爷啊,这也太像一家三口了! 聪明乖巧的孩子,沉稳高大的丈夫,还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妻子……秦朗的心砰砰直跳,只怕裴俭一个发癫冲出去,将陆氏父子一顿揍了。 他如今可三品大员,若真是当街打人,那真是又要给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再添一笔笑料了…… 幸好,菩萨保佑,裴俭再次克制住了自己。 等到裴俭去寻妹妹说话时,秦朗也没闲着。 默默祈祷妹妹不喜欢年纪大还带着拖油瓶的老男人,否则不光现场要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还有一个得疯。 “你在做什么?” 正当他搜肠刮肚,想着漫天神佛还有谁能祈愿时,耳畔忽传来一道男声,“鬼鬼祟祟,你有何企图?” 秦朗睁开眼睛,温清珩正站在他身侧,目光一眨不眨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裴时章这厮,又来纠缠我妹妹!” 秦朗眼疾手快将人拉住,郑重其事警告,“你是想要一个国公爷的妹夫吗?不是的话,就安静呆着!” 温清珩下意识想反驳,却知道秦朗说的是事实。这几日工部的不少同僚,明里暗里的挤兑他,说他们家攀上了辅国公府的高枝,他这个六品小官眼看就要高升! 温清珩是个脾性很温和的人,可这话却触到他的逆鳞,当众发了通邪火,这下工部也不好住了,只能回府,又怕李氏催婚,正踟蹰之际,见秦朗鬼鬼祟祟躲在街角,叫他逮个正着。 “顾辞是不是你兄弟?” 温清珩跟秦朗一起鬼鬼祟祟在墙角猫着,嘴里嫌弃道,“他才走多久,你就叛变了?” 秦朗可不背这个锅,有理有据道,“裴俭和顾辞,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妹妹只有一个,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 “那是我妹妹,还轮不着你操心。我妹妹喜欢谁就嫁谁,凭什么非得是这两个?” 秦朗立时接话,“先不说眼前这一位,北境那一位还打着仗呢,你忍心他一边砍着人头,一边听闻妹妹嫁人的噩耗?多残忍啊。” 温清珩被说服了。 左右无事,秦朗撞了撞温清珩的胳膊,“你猜妹妹会选谁?” “你无不无聊?” “要不要打赌?我不信你不好奇!” 温清珩毫不犹豫,“顾辞!” 秦朗扭头看他,“这么肯定?时章差哪了?” 温清珩:“慢了一步。” “那我压裴俭。” 秦朗持相反观点,“你瞧时章那疯劲,好女怕缠郎,青野又不在,说不得妹妹就被时章打动了。远的不说,就靖王逼迫妹妹这件事,时章背后下了多少力气,那可是皇子啊,你难道不知?” 温清珩素来口才不行,已经被秦朗说得摇摆起来……紧接着就看到自家妹妹转身回府,留下裴俭独自留在原地,静默许久。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也能感觉到他的萧索与寂寥。 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秦朗见状强调,“等会儿你可别刺激他,也别惹他生气,最重要的是,关于妹妹,一个字都别提!” 温清珩乜了他一眼,“你当我傻。我没事做什么在一个外男面前提自家妹妹?” “还有你,少一天妹妹长妹妹短的叫,那是我妹妹!” “我的,妹妹!” 秦朗懒得跟温清珩计较,他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安慰情场失意的兄弟。 但出乎意料的,裴俭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 尽管他的眼眶红得厉害,情绪消沉的二里地外都看得出来,但他就是平静的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回去了。” “要不要去喝一杯?景和说他请客。”秦朗跟在后面,大声道。 “不了。” 裴俭摆摆手。夕阳映照在他的背影上,从那身天水碧色的锦袍上一重一重流动,逐渐消失在街巷尽头。 秦、温二人面面相觑。 温清珩问,“你分析分析,这是怎么个章程?” 秦朗也不得要领,于是道,“你成日里相看闺秀,这种事情问我?” 到底有些心疼兄弟,“妹妹也不知说了什么戳心窝子的话,她也太狠心了些。” “不然呢?” 温清珩听到这话,立时炸了,“温声好气儿的,裴俭能知难而退吗?你怎么不说裴俭纠缠我妹妹!世上就是有你们这种臭男人,才会将罪责都怪在女儿家身上!” “哼!” 温清珩负气走了。 秦朗:…… * 北境 大队行军,经过岭道时,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淹没了千百年来的古道,也淹没了群山峻岭之间的高塬和沟壑。寻不到路,一个不慎,掉下去就是悬崖深渊,顾辞下令撤兵,不再追击,回返驻地。 就在不久前,与北梁太子正面交战,在血腥和断臂残骸的一再刺激下,顾辞杀意兴起,杀红了眼,不顾后路,直往前冲。 一支冷箭从斜后方射来。 那时顾辞面前还有敌国两名猛将,避无可避,眼看就要中箭,是谢秋舍命替他挡下。 他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十余年的近卫倒下,心中的暴虐与戾气几乎将他淹没,他没有时间伤心,更奋不顾身杀敌。 梁军大败。 身边副将都劝他莫要追击,顾辞却一意孤行,深入敌军腹地,意欲杀光那一队梁军,替谢秋报仇。 偏偏事与愿违。 回到驻地后,顾辞久久难以平复,被伤心和暴虐两种情绪反复折磨,几乎难以入眠。 他从前并不是个嗜血之人。 可就在方才,他下令坑杀降军,砍了头颅挂在城门外,以作警示。鲜血结成冰晶,可怖又诡异。 顾辞展现出他超强的军事谋略和实力,事实上整个镇北军,他已逐渐取代父亲的位置。 他是天生的将领,为杀戮而生。 今日是除夕,万家灯火团圆,可顾辞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他拒绝了父亲与兄长的邀约。 顾辞冷静地看着沙盘,默默推演战法,只等着这场大雪停歇,再重新发起进攻。 他要用敌人的热血,祭奠他逝去的好友。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知道是自己的神经太紧绷,这一个月来,他失去了太多的同袍,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他身边倒下。 直到谢秋也死了。 顾辞长舒了口气,压抑着内心狂躁嗜血的情绪,努力叫自己看起来平静。 外面传来喧闹声,顾辞忍不住紧蹙眉头,正要出声呵斥,有亲卫在门口禀告,“末将送晚膳。还有京中送来的,给您的一个箱子。” 顾辞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从早上到现在,他尚未进食,然而身体却一点也感受不到饥饿。 若是不吃,父兄又要啰嗦…… “拿进来吧。” 今夜的晚膳比起往日来丰富许多,可顾辞全无胃口。 亲卫走后,他随意拿起一旁的箱子,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胖墩墩,穿着广袖留仙裙的兔子灯笼。 第145章 他们都很想她 顾辞记得这盏灯笼。 那时七夕,他与念兮猜中的谜底,店家请他入内挑选,在一众灯笼中,他一眼看中这只兔子灯。 他觉得兔子的大眼睛与念兮有些神似,特别可爱,所以特意挑来逗念兮开心。 也是穿着广袖留仙裙,不同的是,他挑中的那只是画上去的裙子,而送来的这只,是真的将裙子穿在外面。 傻乎乎的娇憨。 他近乎贪婪地盯着兔子。 顾辞当然知道这是谁送给他的。 念兮。 念兮—— 原来她的名字绕在舌尖,竟是这般好听,缠绵。 他小心地将兔子提起来,握着灯柄,兔子在他面前旋转,起舞,就好像,她也在身边一样。 原本绷紧的神经变得放松,无坚不摧的心脏有一处开始柔软。 岁末除夕,天上下着大雪,狂风怒吼,吹打在门墙之上,在这北境孤城,心也仿若置身旷野,禹禹独行。 然而一份来自远方的礼物,轻易将堆积在心头的寒冰融化。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委屈的情绪,很想告诉念兮,他想她,这些日子格外的想她。 谢秋死了。 他是近卫也是伙伴,是自己害了他。 他很愧疚,难过的情绪迫使着他,他想要敌人血债血偿,想要大景的铁骑踏遍梁国每一寸土地,想要割下每一个敌人的头颅,祭奠所有战死将士的亡魂。 他也很累。 已经许久都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都是血腥残忍的画面。 他说过,他会一步一步回到她身边。 可他不知道,原来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念兮,你知道我很想你吗? 日升月落,不曾停歇。 然而那样一个温柔的好女孩,一定会有许多男子心心念之,顾辞看着盒子里的信,一如近乡情怯,竟不敢拆开来看。 人生海海,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心灵的寄托。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对念兮狂热的炽爱,这种深情,他从前总怕成为她的负担。 但此刻却很后悔。 他不该压着满心不敢直述的磅礴爱意,他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此生还能否再见到她,好叫她知道—— 这世上有一个人,是那么深切地爱着她。 至死不渝。 顾承业进来时,就看到顾辞正握着盏花灯,烛影下形单影孤,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六。”顾承业唤了他一声。 前些日子谢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大节下的,顾承业不想再提,便指着他手里的兔子灯笑,“这是温家那丫头送来的吧?” 顾辞的目光落在灯笼上,重新变得柔软,他应了一声,然后问道,“父亲怎么这时过来?我今日并无胃口,这才未去。” “行兵打仗,除夕于咱们,与平日也没什么区别。”顾承业摆摆手,“这家宴连酒都没有,别说你,我都懒得吃。” 战事期间,军营严禁饮酒。 顾辞勾唇轻笑了下,没说话。 顾承业心中叹息。小六平日里是个爽朗的人,很少能看到这般消沉的时候。 于是他道,“时章那小子也喜欢温家丫头。” 他说得笃定,顾辞立时将头抬起来,目光微沉,“父亲怎么知道?” 顾承业径自坐下,语气中满是回忆,“当年我看中你母亲,她那表哥,恨我跟什么似的。为父可是过来人。” “一家有女百家求。温家那姑娘,是叫念兮吧,是真不错。时章那小子倒也眼贼。” 顾辞这会儿也深沉不下去了,“他那是没脸没皮!” 顾承业听得笑了,“讨老婆的大事,还要什么脸皮?我且问你,倘若念兮嫁给了旁人,嫁给裴俭,你怎么办?” 顾辞最怕的,便是念兮爱上旁人,嫁给旁人。 若是从前,他还会犹豫踟蹰,可军营最磨炼男人血性,此刻他会毫不犹豫,“我要把她抢回来。” 只要她对自己还有一点点情,肯回头看他一眼。他都要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叫那双清澈湿润的眼眸,再次投进他的影子。 “那就照顾好自己,”顾承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面前的儿子已高出他许多,是顾氏的传承,也是北境新一代的战神,“别再我们担心。” “京城还有人念着你。” 顾承业走后,顾辞独立良久。 直到雪停风消,他才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灯笼,拿起念兮寄给他的信。 …… 裴俭立了座无字碑。 万家团圆的除夕佳节,他一个人在山上伫立良久。 他拿来了拨浪鼓,弹弓,竹马儿等好些玩具,都放在石碑前。 心里头默默道,“阿爹不知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些来。” “你若是还有什么喜欢的,便托梦给阿爹,爹爹全都买给你。” “你说阿娘呢?” “其实阿爹也很想她,但是阿娘不要阿爹了,阿爹做错了事,她生气了,再也不肯理阿爹了……” 裴俭盯着眼前的石碑,眼眶忽然红得厉害。 从前的裴俭,多幸运啊,有妻有子。 只等到十月怀胎,呱呱坠地,他便有一个完美的家。 像他的父亲母亲一样,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一切都没了。 念兮彻底和他分道扬镳。 桥归桥,路归路。 再往后,他们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她过得好吗? 开心吗? 似乎不错。 那他呢? 大约也会很好。 他有权利,有地位,有很多女人想给他生孩子,说不定,他还会遇到一个像念兮一样的傻姑娘,带给他幸福。 裴俭摸摸自己的脸,冷冰冷冰的。 大师说他子孙缘薄。 他不相信。 他明明最想要有一个家了。 可偏偏,他将最重要的那个人弄丢了。 心口处冰冷的厉害,疼痛蔓延。长久爱一个人,度日如年地体贴一个人,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只是那个时候,他忘记回头。 所以孩子,阿娘才不要阿爹了。 阿爹已经知错了。 裴俭捂着脸,湿濡的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他一抽一抽地哭着,近乎泣不成声。 阿爹已经知错了啊。 他的念兮啊,能不能原谅他,再回到他的身边来。 第146章 裴俭,你别后悔 裴俭从山上下来。 年末官员走动,裴府门前可谓热闹,车马不息,便是连说亲的中人也比往日多了许多。 裴俭通通不见。 愈发在陛下面前博得个清廉的好名声。 除夕这日,整个巷子才算清静。天色将晚,下晌的雪已经停了,天顶露出璀璨星光,映着满地的白银,踩上去,咯吱作响。 像是整个世界,独独剩他一个。 世间什么最可怕? 从前裴俭会觉得失败最可怕,如今他知道,寂寞最可怕。尤其是忙碌过后的独处,心寻不到归处,安静反倒变成了煎熬。 他又想起那时念兮说要给自己庆生时的神情,专注地看着他,流光潋滟的眼睛里满是爱慕。 她给他准备了那样大的惊喜。 却被许宛歆一个笨拙的谎言伤害。 而他,竟眼盲心瞎到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太自负。 忽视了一个女人的恶,有时候比男人更无孔不入,更叫人如鲠在喉。 对不起三个字,于他与念兮之间,太过轻飘,怎么说都像是没有诚意。 其实那日他看到了念兮眼底的泪。 重生回来,他几乎每次见她,都是笑盈盈的,充满快乐,即便是面对他时,她也是笑的时候居多。 但那日,在温府门口,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尽管她极力克制伤心,却难以压抑自己,他甚至看到她在微微发抖…… 他伸在半空想要扶她的手最终落下,他没有资格去抚慰她。 只是心疼得像是被人生剜了一个大口子,加诸在她身上的每一分伤,便有十分反噬在他身上。 灯笼里跳跃的灯火在凄迷的夜色里,裴俭沉默地往回走。 太子曾提过多次,要赐座大宅邸给他,离皇宫更近,都被他婉拒了。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没有她,大与小又有什么关系? “表哥——” 石狮子旁,慢慢转出一个人影。 她该是等了多时,脸都冻得青白一片,却丝毫不损她的容颜,依旧孱弱而美丽。 她轻轻唤他,“表哥,我一直在等你。” 她扭头示意身后的侍女,将食盒拿给她,继而袅袅婷婷行到裴俭身前,“表哥,今日除夕,叫婉儿陪你守岁好不好?我先前做错了事,如今已经知道错了。你看,这是我特意做的大耐糕,我记得伯母在时,最爱给你做这个吃了。” “我还带了酒,我们进去好不好?” 许宛歆之所以等在此处,是因为裴俭之前下令,不许她再迈进裴府一步。 她虽生气,却也正好合了她的心愿。 那回她太急迫,见到温念兮与表哥回了住处,便忙不迭地赶来,漏了馅。今日索性便剖开了心意,如此团圆佳节,她不信裴俭会铁石心肠至此。 裴俭低头看着她,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带着睥睨的冷淡,“你要跟我回家?” 许宛歆的脸红了,如上好的胭脂点在乳脂上,霎是动人。 她仰首,声音婉转缱绻,尽是绵绵不尽的情丝: “我对表哥的心意,从来都不曾变过。我们定了亲,便该做一辈子的夫妻。我心里没有别人,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你。表哥,请叫我爱你。” 她说着,伸手去握裴俭的手,想要往心口上放,脸上殷红更盛,“不信你听,这颗心都是为你跳动的。” 裴俭后退一步,并未叫她触碰。 许宛歆脸色一僵,顿了顿又道,“我跟伯母说过,会一辈子对表哥好的。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 裴俭缓缓勾起唇角,声音清冷,似玉击罄,“我母亲是不是很好用?” 这话一出,许宛歆脸上的笑容顿住,颤巍巍道,“你说什么?” 那一年生辰,他在衙门里忙公务,辜负了念兮的一腔心意。许宛歆遣人来请他,说想起一件裴母的旧物,要亲手交给他。 裴俭不疑有他。 只是公务实在走不开,便将那仆从遣了回去,只说忙碌。 却不料竟是他亲手,将伤害妻子的利剑递到许宛歆手中,给了她编织谎言的借口。 裴俭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宛歆的脸,问道,“那邢郎君又是怎么一回事?” 许宛歆面色一喜,又朝前靠了一步,两人距离很近,“那只是我用来气表哥的呀。” 她语气中满是鄙夷,雪地映照着她眼底的疯狂,“我怎么会喜欢那种人呢?我只想叫表哥看到我而已。表哥,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只要你看到我,只要你爱我。” 难怪,她前世不顾所有人反对,也要嫁给那个病秧子。 难怪,她刚死了丈夫,便跪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请他庇护。 难怪,她说念兮孤寂,劝他将过继一个孩子给念兮…… 裴时章啊裴时章,你当真是天底下头一号傻瓜。 这一刻,裴俭只觉得从头到脚,冷彻心扉。 “我又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呢?”裴俭表情寡淡,声音冷漠地重复许宛歆的话。 “你以为自己很特别?早知今日,我连当初对你的一丝怜悯都不会有。今日我明确地告诉你,即便我母亲在世,我也不会娶你,更不会爱你。” 他口中说出的话锋利又刻薄,瞬间刺破了许宛歆脸上的笑容,让她的唇角一寸寸下沉,最终停在半惊半恨之间。 瞪着眼睛,她睫毛微不可见地发抖,抬眼望着裴俭,半晌才挤出声音:“你就这么恨我?” “恨你?你还不配。” 许宛歆做的那些事情,死十次也嫌不够。 他本来还没想这么快对付许家,既然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找死,那便不用再等了。 许宛歆被他用言语一刀刀凌迟,心疼得想死,胸口憋闷到窒息,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个温念兮,你连你母亲也不顾了?” 裴俭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只觉得厌恶,到了这种时候,她竟还拿自己的母亲当借口: “等你去了那头,亲自去问我母亲的意见吧。” 许宛歆几乎是顿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想让她死。 她从小喜欢到大的男子,有一天会亲口告诉她,要她死。 心痛到极致,反倒有种解脱的快感,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裴俭,你别后悔。”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的背影。 第147章 我的心意,念兮已经知道了 温府过了一个简单温馨的新年。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 守岁又称“熬年”,既是祈求长命,又使来年家中富足,象征把一切灾祸驱走。 围炉守岁,临近子夜,念兮有些犯困,靠在李氏身上,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数落兄长: “你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这么耗着怎么行?你姨母新又说了两户人家,皆是诗礼之家的女儿,趁着朝廷封印,你休沐在家,好去相看相看。” “你虽才华长相皆不如你父亲,但不是那顶破天的差,好好拾掇一番,勉强也是能入眼的。” 念兮听得直乐。 温清珩无奈道,“娘,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吧。” 李氏杏眼一翻,毫不客气,“那怎么不见你娶妻生子?你父亲当年像你这般大时,都已经成亲了!” 温远桥在一旁微笑抚须,含笑不语。 温清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一般这种时候,便能看出家庭地位的差别了。 比如大家都困了,母亲就会选择拿他出来解闷,从前是读书,现在是婚事,妹妹呢,在一旁笑一笑就过去了。 温清珩幽怨地看了念兮一眼。 李氏嫌温清珩应得敷衍,待要多说两句,念兮接收到哥哥的眼神,岔开话题道,“阿娘,我年后想去拜访诚敬夫人和徐夫人,你说送什么年礼好呢?” 李氏果然被分了心神,“她们两位都于你有恩,这年礼可不好马虎,等明日开了库房,我同你一起选。” “多谢阿娘。” 李氏搂着女儿,心中万分怜惜。念儿如今十六,也该到了说亲的年岁,她像念儿这般大时,都已经嫁做人妇。 方才敲打珩儿,也有说给念儿听的由头在里面。 女儿家的好年华,就这么一两年的光景,万万耽搁不得。 虽然念兮嘴上没说,李氏却知道,她心里还放不下顾家那小子。否则周言礼成日里在府上,念兮非但不见亲近,连往日情分都疏淡了。 她也不是那等不开明的母亲,非要拗着女儿的心意,只是有些事情等不得。 抛开其他不论,若是再经历一遭靖王的事,李氏怕自己先受不住。 人总要往前看。 于是道,“言礼今年在京里过年,他一个人也怪孤单的,改日邀请他来家中。” 可巧温远桥也有自己的打算,闻言笑道,“时章也是,年前总不得空,正好一起邀来家里热闹。” 温清珩听到裴俭的名字,不由朝念兮看去。 只是妹妹面色如常,不见半分波澜。 那日在府门口,也不知念儿说了什么,他亲眼看到裴俭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 是真的可怜。 仿佛整个人都罩了一层阴霾,求而不得,困顿其中,在此之前,他很难将裴俭与“可怜”这个词放在一处。 原当他会消沉一阵,但裴俭看起来却像没事人一样。 赶在年末朝廷封印前,日日忙碌,一口气弹劾查处了不少官员,靖王一党因他日子很不好过。 裴俭呢,除了比往日里更沉默些,仍旧是那个无坚不摧,沉稳内敛的裴时章。 温青珩私下里跟秦朗讲,“亏我还备下好心,准备安慰他,可根本就不需要。我看他每日里精神抖擞,半点都不像是情场失意的样子。” 秦朗却幽幽叹了口气,“我倒觉得,他这样才可怕。” 若是跟顾辞那会儿似的,打一架,发一次疯,倒叫人觉得没那么危险。像现在这样窝在心里头,不定会憋出个什么来。 “不怕他发疯,就怕他沉默。”温青珩总结道。 秦朗附和,“正是此意。” 想到这儿,温青珩也跟着接话道,“哪日宴请他们?我将另一个同窗秦朗也一并请来。” 珍爱生命,谨防裴俭。 …… 节日里总是少不了宴请访亲,只是念兮才经过靖王之事,除了交好亲友间的走动,她大部分时间都很自由。 不像哥哥,成日里被母亲严防死守,压赴相看前线。 其实哥哥的缘分还没到,她的未来大嫂也得再等一年才会出现,只不过这些话她没法说,只能饱含同情的目送哥哥离去,然后自己乘车去了六疾馆。 因是年下,六疾馆里的人并不多。再贫困的人家,过年期间,都会一家人团圆,守在一处。 念兮四下里看了看,又帮着张管事理了理年下各处府邸捐赠的财帛米粮,忙活了半晌,将一应事情做完,便准备往家去。 张管事叫住她,回身取了个包袱。包袱里是些帕子、荷包和棉袜之类。 “都不是什么值钱物事,总是她们的心意。年前你没来,便一直在我这里收着。” 六疾馆专门收治无钱治病的穷人,给以救济、收养,念兮一冬总在这里帮忙,这些是她们的谢礼。 其实念兮收到过太多珍贵的东西,这些实在不显眼,但是这一包袱朴素的礼物,却叫她十分触动—— 看似简单的一张帕子,一个荷包,都是他们省下口粮换来的布帛,白日要忙碌做工,只有夜里才有空挑灯做这些。 “我很喜欢。” 她将包袱重新包好,“替我谢谢她们。” 等到走出六疾馆,就看到自家的马车旁还停着另一辆更宽敞华贵的车子,车帘掀开,露出陆淮那张讨喜的脸: “念兮!”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说着,陆淮跳下马车,十分自然熟稔的走过来,牵住念兮的手,“我与父亲去你家寻你,仆从说你出去了,我一猜就猜到你在这里!” 念兮一愣,就看到马车上徐徐下来一个人。 穿一身苍色圆领广袖长袍,束着玉环云纹金冠,大约是年下,他神态松闲,很有些文人散漫的做派,然而骨子里的风雅,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他唤她,目光清润: “念兮。” 那两个字在他舌尖上滚动,平常听惯了的名字,可叫他说出来,却总是多了三分别样的味道。 念兮紧跟着福礼,“辅国公。” 陆闻笙眉目如泅如墨,含笑站在一旁。 陆淮自然接话,“念兮,父亲要带我去丰乐楼去吃珑缠茶果和水晶脍,听说丰乐楼还有杂耍,你有没有去过?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念兮当然是拒绝,“我在六疾馆坐了大半日,这会儿也乏了,便不与你去了。” 陆淮大眼睛里顿时溢满了失望,“可是我一路从城南寻你到城东,方才等你时我都饿了。父亲又不许我进去打扰你,等了这么久,谁知道你竟然不肯去……” 念兮不知这里面的曲折,一时有些无措起来。 不由抬眸瞟向陆闻笙。 陆闻笙浅浅露出一点笑,对陆淮道,“是谁在车里,吃了一整盒崔记的点心?你哪里会饿?” 他是十分善解人意的,不着痕迹地将念兮从尴尬里解救出来,“若再不去,就赶不上丰乐楼的杂耍班子了。” 陆淮到底是小孩子,果真犹豫起来。 他仰头看向念兮,眼里满是明晃晃的期待,偏又小小声地问,“念兮,你真的不去吗?” 念兮摇头,温声道,“改日吧。” 陆淮立时拍手,“改日是哪日?明日吗?” 念兮便知,她又中了这孩子的圈套。 其实若是只有她与陆淮,去哪里都好,偏偏有辅国公在,去哪里便都是不对。 “小七。” 陆淮被父亲呵斥一声,只好幽怨地看一眼念兮,垂着脑袋先上马车去了。 陆闻笙坠在后头,仿佛料定念兮有话要说一般,他安安静静地看向她,显出一种静水深流的底蕴。 念兮是想拒绝的。 然而人家并没有做出什么爱慕的举动,一行一言都规整有礼,方才又替她解围。 她一个姑娘家,若是贸贸然开口,倒有些自作多情的难堪。 这便是陆闻笙的高明之处了。 带着水滴石穿的耐心,循次渐进地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意思。 只是念兮不喜这般不清不楚,叫人误解。 于是横了横心,微微欠身,朝身旁静候等待的男人道,“辅国公,我是个见识浅薄的,若有些说得不对,请您见谅。” 他微微嗯了声,声音里似乎含着笑,略顿一下后道,“请讲。” “靖王的事,多谢您替我解围。那时在皇后娘娘面前,我说终身不嫁,的确是孤注一掷,可未尝不是我心之所念。其实我并不想嫁人,更做不好什么妻子的本分……” 她越说声音越低。 只因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自我剖白,一个闺阁小姐,并不该与外男讲这些。于是咬了咬牙,忍着羞窘,将心意讲出来: “您是谦谦君子,该另有淑女作配,我并不适合,也不喜欢。” 念兮说完,一时窘得不敢抬头,裙摆下,连脚趾都蜷起来。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恼羞成怒,或者拂袖而去。 她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悦耳,也没有着恼,只是轻声道,“我知道了。” 念兮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 只觉得天寒地冻的时节,额头热的快冒烟。 这回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自作多情。 或许当真是陆淮缠着辅国公来寻她,或许辅国公是仁人君子,对她并无半分绮思。 而她却误会辅国公喜欢她。 她还拒绝他。 想到这里,念兮只觉得自己两辈子的尴尬都在今日用尽了,恨不能赶紧逃离。 到底还顾着一点自尊,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化解,却倏忽撞进一双庄重而温情的眼睛里。 那眼里含着一点笑意,声音不高,轻柔中带着安抚,他说: “原来我的心意,念兮已经知道了。” 念兮被这般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怔愣在当场,一时竟连羞怯、恼怒都忘了。 刚刚丢了脸,她甚至分不清这话里的含义。 陆闻笙低头,看着女孩微微睁大的杏眸。明明心神不定,却依旧水润明亮,如同不知所措的小兽,满是惹人怜惜的况味。 于是他低低地笑出声。 问出了一个很早前便想要问的问题,“我是否看起来年纪很大?” 念兮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几乎每一步,都出乎她的意料,当下她难以做出其他反应,只好顺着他的话,僵硬地摇头,“不是。” 他点了点头,和声道:“我叫陆闻笙,小字松卿,家中排行第三。” 念兮终于回过神来,“辅国公,我……” “你的心意——” 陆闻笙头一次打断她的话,却并不显得突兀,带着几分熟稔和纵容,“我也已经知道了。” 太阳从六疾馆的一边屋角沉下去,天边浮起连绵的红霞,将这一片都拢在一片辉煌的红晕里。 难得的好天气。 他的声音也在这漫天的红霞里,带出一丝难言的怅然。 陆闻笙回头,笑着说“抱歉”。 一个通透而磊落的人,总是难以蔽之,甚至尚来不及织网,她便已经知悉一切。 念兮便是这样的人。 有女孩的天真,也有成熟的坦荡。 她明明已拒绝他,他却丝毫没有生气与恼怒。仿佛她天生便该这样,受尽人世的宠爱。 隔了一段距离,裴俭看着念兮和陆闻笙。 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那日,念兮对他说,她觉得陆淮很可爱,她说她不想再要孩子…… 她就站在陆闻笙的身侧,他们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念兮对面前这个男人,并不厌烦。 刚重生那会儿,他设想过没有她的人生。 他甚至想过如同兄长一般,看着她成亲,暗中照料她的生活,给予她无忧的人生。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决心,也低估了她的影响。 他怕她会像当初爱他那般去爱一个陌生人。 别说看着她成亲,哪怕她只是站在别的男人身畔,温柔浅笑,就足以叫他发狂。 用尽全身力气,他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用拳头砸向那个卑劣的,利用孩子来博取好感的小人的面门。 陆闻笙比念兮更早注意到不远处的年轻男子。 一身圆领长袍,身材颀长挺拔,气质冷硬锋利,只是站在那里,便有叫人难以忽略的气场。 裴俭。 叫靖王接连出昏招,己方连续损兵折将的裴大人。 陆闻笙下意识蹙眉。 他记得萧恂那时说过,要纳了裴俭的心上人羞辱他,所以才会有千秋宴上的一幕。 裴俭的心上人,是念兮。 两个男人,隔着一段距离,均默默看向对方。 第148章 男人最懂男人 念兮原本已经做好冷场尴尬的准备,但陆闻笙的温厚和成熟化解了一场难堪。 她不能回应他的爱,却不妨碍她对于这个人的欣赏,他是一个足以叫人称道的君子。 话既已说清,念兮准备告辞,却见陆闻笙目光盯着自己身后某处,顺着看过去,然后她看到裴俭,正默默站着对面。 念兮微微愣了一下。 其实自那日不欢而散后,她已经长久地不再想起他。 他们从前做过夫妻,有过孩子,因为误会和隔阂走向陌路,即便不重生,他们也会和离,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 爱与恨,喜与悲,过去的念兮已经完整地给过裴俭,再活一世,她不想再走老路,也不需要他的悔恨或是偿情。 陆闻笙留意到念兮的神情。 他并不清楚念兮与裴俭之间的关系,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这两人之间存在一些旁人无法知晓的,难以言明的纠葛。 看她的表现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们认识,并且熟稔。 陆闻笙当然知道念兮的美好与可爱,从前的顾辞,现在的裴俭,周言礼,他都接受过这些人类似于敌意的眼神。 然而阅历使他沉稳。 他难以像个毛头小子似的争风吃醋,尽管心里头也有属于男人独占的念头,但他很好地掩藏起来。 垂首问她,不动声色,“认识吗?” 念兮应是,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 裴俭走过来。 他收起满身的攻击,一向冷清的面容上甚至带着笑,“念兮。” 他并没有看陆闻笙,又轻声说:“好巧。” 六疾馆地处偏僻,并不是相遇的好地方。 念兮也懒得拆穿。 她知道裴俭误会了陆闻笙与自己的关系,但他表现得还算正常,镇定平淡,也没有做那些令人厌烦的事,在念兮看来,这已算是难得。 于是她点了下头,跟着附和一声“好巧”。 裴俭这才跟陆闻笙对视。 都是男人,彼此心知肚明。也或许从一开始,两人根本都没有想过掩饰。 追逐,斗争。 这是男人的战场,针锋相对,见血封喉。 “裴大人。” 陆闻笙率先道,客气有礼,君子端方,“竟在这里遇到。” 裴俭面容冷淡,漆黑的眸子扫过一旁悄悄掀开帘子的窥探的陆淮,声音不咸不淡,“倒也不算意外。” 他看着站在陆闻笙身侧的念兮,袖袍下紧握双拳,垂下眼眸,话却说得轻巧,“伯父说你在这里。” 他这般含糊不清的态度,对陆闻笙来说,已经算得上挑衅。 男人最懂男人。 陆闻笙却好似浑然不觉,他依旧温和,坦荡有礼,朝马车里探头探脑的陆淮道,“小七,咱们好走了,下来与念兮道别。” 带着善解人意的澹宁,丝毫不会叫人感到为难。 陆淮呢,也听话地下了马车,露出一点小孩子显而易见的心机,瞟了眼裴俭后,乖巧道,“念兮,那咱们说好了,下次要跟父亲和我一起去丰乐楼哦~” 念兮只能微笑不语。 陆闻笙拍拍小七的脑袋,垂首看向念兮,满是温和的关切,“天色将晚,早些回去。” 最后,他才朝裴俭客气地颔首,“裴大人,再会。” 男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只有他们才感受得到。 裴俭抿了抿唇,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闻笙父子走后,念兮看了裴俭一眼,转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裴俭没有动。 只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念兮离去的背影。 他不是圣人。 相反,他的内心充斥着酸涩自私的念头。 他根本不会祝福她跟其他男人。 但裴俭不想她不开心。 这一辈子的念兮,他希望她永远快活。 他比谁都希望她幸福。 裴俭不知道念兮如今对陆闻笙有几分好感。 陆闻笙并非良人。 可是告诉她有用吗? 那时他鲁莽的冲到她面前,跟她讲顾辞可能的未来,权衡利弊,但念兮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与他好,是因为我喜欢他。若是哪一日我们分开,只会是我不喜欢了,没有其他原因。” 她说她不在乎结果。 她由来便是一个真挚的人。 或者跟她讲政治,讲时局? 叫她知道陆闻笙与靖王难以分割,未来陆闻笙更会因兵权,选择与陕东道大行台方氏之女联姻? 他已经在顾辞身上犯过一次错了。 念兮并不喜欢这样权衡感情,并且,她一定会不开心。 裴俭踟蹰起来。 因为他与陆闻笙,抛去念兮的因素,他们是朝堂上的对手,争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在未来的某一日,他会给陆闻笙致命一击。 但他不想看到念兮受伤。 何况,还有念兮的死。 陆闻笙又是否参与其中? 裴俭启唇,拼着念兮厌他烦他,有些话他还是要说,“念兮——” “小姐!” 侍女杏月的声音同时响起,惊疑不定道,“这里……怎么有个人!” 裴俭立时赶到念兮身边,挡在她面前,顺着杏月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瘦小伶仃,蓬头垢面的女子,躲在马车背风的一侧。 被发现后,吓得抱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嘴里不住小声求饶,“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念兮与裴俭对视一眼。 从他身后转出,朝前走了两步,朝那女子轻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声音温柔,也没有贸然走到女子身边,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叫那女子不至于惶恐不安。 果然那女子慢慢抬起头,看向念兮,呆滞的双眼渐有了几分神采,忽然翻身跪在她身前,连磕几个头,泣道: “小姐,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天寒地冻,她只穿一件单薄的夹袄,冻得面色铁青,浑身不住打着摆子。 身后便是六疾馆。 念兮不是什么发善心的滥好人,何况这女子来路不明,但她总不忍心看到女人受苦。 于是对兰芝道,“去馆内找找有什么御寒的棉衣。” 又问那女子,“你家在何处?可需要送你回去?” 那女子起先听到棉衣,眼睛亮了几分,再听到提及家人,忽又怕得厉害,面露狰狞,“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第149章 拍喜俗 只看这女子情形,基本也能猜出八九分来。 裴俭侧头对念兮道,“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 念兮自然也将女子的反常看在眼里。只是这女子犯了何事,为何偷跑出家,却是一概不知。 兰芝拿来棉衣给那女子穿上。 年节下,她孤身一人,念兮到底不忍,叫杏月拿了些铜板给她,“若是饿了,可以买些吃食。” 那女子默默伸手接过。 念兮预备上车,裴俭自然地伸手要扶,念兮撇他一眼,他又将手放下。 谁知就在这时,那女子突然扑将过来。 若非裴俭眼疾手快,一脚将人踢开,她说不得会将念兮从车辕上扑下来。 被踢倒也不喊痛,又匍匐几步,跪在念兮车旁,拼命磕头,“求小姐救我!他们会打死我的,求小姐发发慈悲,救救我……” 裴俭是最厌恶与他无关的人或事给他带来麻烦。 何况这女子方才差点伤害念兮。 换是他,就此放过已是开恩。 但念兮不是,她有一颗很软的心肠。 眼看那女子额头已磕的红肿一片,他便知道,念兮动了恻隐之心。 果然,下一刻,便听她问道,“谁要打死你?” “村里的男人!” “他们会打死我的。去年拍喜,我没有生出儿子,今年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 她说得颠三倒四,几乎魔障,翻来覆去地说着“他们会打死我”。 念兮不明就里,放缓了声音问,“你别怕,慢慢讲。他们为何要打死你?” “因为我生不出儿子!”那女子怒吼一声,用手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 “镇上有拍喜的习俗。每年正月十五鸡叫,村里的男人就会上门,拿着竹条、扫帚、木棍打这一年没有生育的妇人,我去年就快被他们打死。” “我疼得不行,躲进庙里,男人们追上来,他们还趁机扯我的衣服,扯我的裤子……琴嫂子就是因为被那些人看光了,羞愤的投了河!” 念兮几乎听得呆住了,身后的两个侍女也是一脸不忍。 裴俭在此之前,也从未听闻此种陋习,沉声问道,“你丈夫呢?” 那女子哭过一阵,人渐渐安生下来,“那些男人将我拖出门,绕着粪堆不停地打,口中还要问,‘生不生!生不生!’” “我男人就在旁边看着,直到我快要被打死,才拿着簸箕散花生和枣子,谢谢那些打我的男人,说我已经有了。” “可我这一年还是没怀上。我偷偷听见我婆婆跟我男人说,说我是下不了蛋的鸡,今年就叫那些人打死我,好再娶个能生养的。我怕得很,赶在过年时逃了出来。” 她重新跪下去,朝念兮磕头,“小姐,您是好人,求您帮帮我,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念兮从来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女人生不出孩子,就要被全村的男人羞辱殴打。 更有甚者,会因此丧命。 她亲自上前,将那女子从地上扶起来,柔声问,“你叫什么?” 女子怯生生道,“翠莲。” 翠莲因才痛哭过,泪水将脸上刻意抹黑的地方冲洗成一道道的渠,露出原来白皙的肌肤。 “翠莲,你很勇敢。” 她能跑出来,便已经耗光了所有的勇气。 念兮知道,在这样的陋习之下,还有许许多多被迫害的女子。她没有什么本事,去解救那些女子,只能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给翠莲一个生路。 “去馆内洗一洗,我还有话问你。” 一行人又往六疾馆里去。 裴俭也跟在身后,问念兮道,“你想怎么帮她?” 念兮摇摇头,她还没有想好。 反问道,“你呢?若是你,会怎么帮她?” 若是他,裴俭这辈子都不会听到所谓的“拍喜俗”,他压根不会听那妇人说话。 他不是什么善人,骨子里还很自私,他愿意做的,只是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和离。”裴俭略思忖片刻,说道。 这是最简洁明了的办法。 念兮忽然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裴俭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无子”、“和离”这些话,总归会叫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他如今很愿意陪她一起做她想做的事情,他已经知道“陪伴”的意义。 他不想放下,更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当然要为民做主!” 裴俭一本正经的说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其实有些招笑。 念兮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是岔开话头,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讲,“那要多谢你的不杀之恩。” 话一出口,想起她到底也是枉死,这个不杀之恩更是无从说起。 便沉默下去。 裴俭知道自己前世有多招恨,现在说再多都是枉然,便也一声不吭,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翠莲很快洗过脸回来。 她生的秀气,脸庞白皙,最出彩的是一双眼睛,狭长风情,眼尾略略上挑,带出妩媚风情。 翠莲进门便跪在当中,郑重磕了个头,“求小姐救命。民妇愿做牛做马,报您的救命大恩。” 念兮叫她起来,“你父母呢?” 翠莲黯然摇头,“娘家穷,拿我跟婆家换了五两银,好给兄弟娶媳妇,我的事,他们不会管的。”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念兮已料到翠莲娘家是不管事的,于是问道,“你还想跟你丈夫过日子吗?” “不想!我男人是个天阉,我就是年年被打,都不可能有孩子!我被他日夜折辱摆弄,早想一刀子跟他拼了!” …… 整个房间一阵沉默。 念兮轻咳一声,接着问,“你想我怎么帮你?” 翠莲试探问道,“我都已经逃出来,再不想回去了。小姐您能不能收留我?为奴为婢,我什么活都肯干!” 念兮:“我身边不留来路不明之人。” 翠莲心一慌,膝盖发软,又想跪下磕头,便听念兮继续道,“我送你回去,你跟你丈夫和离。” 翠莲只听到要送她回去,就怕的浑身止不住的哆嗦,她知面前的小姐心善,不敢违背,只能跪下恳求道: “我男人家在村子里是大户,我要回去,肯定没命活了,不被他们打死,也要沉塘浸猪笼!小姐,我想听您的,我就是怕。” 翠莲不明白念兮的意思,裴俭却已心知肚明。 不论这翠莲的丈夫是何等村野乡霸,只要翠莲能与他和离,就是给那个村子里被迫害的妇人一份希望和鼓励。 只要她们不想被迫害,都可以立起来,翠莲便是榜样。 第150章 忘了就是忘了 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裴俭此时的感受。 他坐在一旁,听着念兮对另一个女子细声安慰,叫她不要怕,帮她分析利弊,让她再勇敢一点。 念兮是那般温柔,又带着一种坚定的,叫人安稳的信仰。如同一颗被打磨过的玉器,散发出温润而细腻的光辉。 大多数时候,裴俭是非常厌倦重生这套戏码的,他很想回去从前的人生,那时的他有妻子,有家,有权力。 不必处处掣肘,他可以做更多的事,补偿那个爱着他的念兮。 但此刻坐在这里,他忽然发现,重生对念兮而言,才是最好的补偿。 她找到了更好的自己。 从前的念兮遇到这种事会怎么样呢? 大约会搂着他的脖颈,眸中盛满星河,全心信任的问他,“裴俭,咱们帮帮她好不好?” 现在的念兮,有着温柔又强大的内核,她仍旧善良,却会主动做出选择,不需要再借靠外力,给予他人帮助。 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像裴俭这样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件令人遗憾和怅然的事。 她离过去的那个念兮越远,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会越少。 但奇怪的是,怅然之外,他心里更多的却是高兴。 过去他是个只知道索取的人,他甚至不懂得爱与被爱的方式。 念兮的离开教会他成长,尽管过程痛楚,悔恨难当,但他至少学会了对待爱人的真心。 她的快乐是先于他的。 她的满足也是先于他的。 …… 翠莲在念兮的话里渐渐生出一股决心。 她恨透了村子里对女人的压迫。 如果她能像小姐所说那样,正大光明地与她男人和离,好叫他们瞧一瞧,女人不是只用来生孩子,她也有自己的意愿! 女人也是人! 那琴嫂子,还有许多女人,都不会再被逼死! 念兮耐心地等着翠莲。 她知道这不容易。 她从前也挣扎过。在确定裴俭心有所属后,足足有两年时间,她都在煎熬与反复,直到裴俭将许宛歆的孩子带到她面前,才迫使她下定决心。 翠莲能逃出来,足以证明她的勇敢。 “小姐,”翠莲打定了主意,心下虽还慌乱害怕,但却像是有了支撑,“民妇要回去和离!” “好。”念兮鼓励的看着她,“这几日你先在六疾馆住下,等到十五‘拍喜’那日,我再送你回去,与你丈夫和离。别怕,没人能为难你。” 于翠莲来说,只觉得天降大运,遇到个天仙似的小姐,菩萨心肠,救她于水火。 她半点都不怀疑小姐的话。 小姐说可以,就一定可以如愿! 翠莲也想学着兰芝或杏月两人的仪态,朝念兮行礼感谢。可她到底乡野出身,对这些世家礼仪半分不通,学得四不像,一时倒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怯。 “你多大了?” “十七。” 念兮心下叹息,当真还是个小姑娘呢。 安顿好翠莲,天色已然不早,念兮预备乘车回府。 裴俭跟在她身侧,出声问道,“你要寻温青珩帮你?” 念兮应是。 方才她已经问过翠莲的住处和夫君名姓,准备这几日先打听情况,等到十五那日再去和离。 翠莲的丈夫仗着夫权,对翠莲随意欺凌,那她就倚仗官威,一山总比一山高,对付这种男人,也不必讲什么道理。 “其实倒也不用温兄出面,他性情温厚,不适合对付泼皮无赖。我已知晓情况,派个人去最简单不过。”裴俭怕念兮不肯接受他的好意,语气中带些小心翼翼。 念兮调侃道,“我哥哥是好人,不适合对付泼皮,所以你不是好人?” 裴俭垂下眼眸,装作若无其事的笑笑,“我不算是吧。” 刚成亲那会儿,他整日忙着公务,陪她的时间不多。 有一日夜半回府,她竟未睡,忧心忡忡等着他: “安夫人的夫君前段日子整日不归家,问起来便说是衙门事忙,其实是外养了外室。安夫人发现后赶将过去,她夫君竟说自己是好人,见不得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受苦,这才纳了她,给她一个家。” “裴俭,你是好人不是?” 他被她试探的模样可爱到,满心的疲惫都消失不见。深夜里,有一盏灯为自己而留,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这感觉实在叫人暖心。 亲了亲她的额头,“我不算是。” 她不依,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不算是?” 他笑着将她拦腰抱回内室,身体力行告诉她,是与不是的区别。 念兮现在却已经不会想起过去与他有关的种种了。 她不记得他们关于“好人”的调笑,也不记得她叉着腰,站在床榻上威胁他:裴俭,你若是去做怜香惜玉的好人,我就一辈子不睬你! 忘记了就是忘记了,是真的不记得了。 裴俭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虽然早就知道她放下,可每每面对时,总有种摧心肝的难受。 念兮也没再推辞,“麻烦你了。” 她说完,便坐上马车离开。 裴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 她真的忘了他们当年的种种。 可他却不能像个疯子一样逼迫她,强制回顾两人的往昔。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 靖王府 荀书玲半卧在床上,面色蜡黄,眼神略显呆滞地盯着侍女新折的一株腊梅。 红梅傲然枝头,散着清幽雅逸的淡香,不似她,早已开到荼蘼。 自她上回小产已两月有余,至今仍下红不止。 太医们虽说得隐晦,她也隐约明白,今后她大约与子嗣无缘。 荀书玲知道,皇后娘娘和靖王殿下都怨她。 怪她身子不争气,怪她偏偏在千秋宴上小产,怪她给靖王抹黑。 大年节的,整个靖王府却安静得像是座坟茔,每个人都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人气象。 也不全是。 前院还是热闹的。 听说两个侧妃和侍妾们轮番侍寝,靖王夜夜笙歌,独独她这个王妃,被人遗忘了。 遗忘了也好。 荀书玲眨去眼里的水意。靖王这个夫君,她也不想见。 “表姐,今天身子可好些了?” 有人掀帘子进来,人尚未到跟前,关切的话已经先到了。 听到这管柔婉的声音,荀书玲的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第151章 切盼君归 “表姐怎得将养了这些时日,脸色还这般差。” 许宛歆坐在榻前,目露忧色,握着荀书玲的手切切道,“可是下面的人伺候得不尽心?” 荀书玲心中一暖。 这个时候能来看她,关怀她的人,才是真心为她好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何况婉儿并非敷衍。就是她娘家嫂嫂来,也只会拣了那好听的话哄她。 荀书玲也知自己状态很差,不由苦笑一声,“日日都吃着药,太医说需等到开春后才有起色。” 许宛歆向来柔弱良善,听后不免眉头蹙起,“靖王殿下他,可再来瞧过姐姐?” 荀书玲摇头,蜡黄的面上满是灰心,“他日日都在前院寻欢,哪里会顾我的死活。” 许宛歆便劝道,“靖王年节里被陛下禁足,连除夕夜宴都不许去,他也是心情烦闷,不是故意冷落表姐。” “你要快快养好身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荀书玲满心萧索,拉过表妹的手,哀哀道,“我总是不中用了,如今也只有婉儿你肯关心我。” 许宛歆垂眸,看着表姐瘦骨嶙峋的手,掩去眼中嫌恶,口中却是另一番花团锦簇,“等表姐养好了身子,还是尊贵的靖王妃,切莫要妄自菲薄。” 她转头看着一院的冷清,幽幽叹了口气,“总是那温念兮不知好歹,做张作致,否则也闹不出这样大的阵仗,表姐也不会因此小产了。” 先前婉儿这般说的时候,荀书玲还会为念兮辩解两句。 靖王要用强,人家姑娘不愿意,这罪责要怪,总不会落在念兮身上。至于她小产,更与温念兮无关。 可渐渐地,她变得动摇起来。 因为婉儿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殿下怎么不纳别人,非要纳她,总是她先招惹了殿下。” “那时辅国公也站出来为她说话,可见此女之水性,甥舅两个都不放过。真是令人咋舌。” “表姐还不知道吧,先前她与顾小将军行止亲密,咱们都只当要好事将近,结果镇国公府打了败仗,顾小将军出征,她立时就变了心!” 荀书玲倒不知温念兮与顾辞之事,吃惊道,“顾小将军?” “是啊,顾小将军当初对她那样好。如今出征在外,她但凡有些良心,读过几篇女德,便该守着,便是守到死,那也是她应当应分。总不是勾搭这个,又勾搭那个,没个安分的时候。” 许宛歆清纯的脸上满是不耻,“我们说起来,也总为顾小将军不值呢!” 荀书玲沉默,隐隐觉得婉儿说得不对,又不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可说的次数多了,她便也觉得温念兮可恶。 靖王被禁足,她被娘娘和夫君不喜,还有她那可怜的孩子,都是因为温念兮。 是温念兮害了他们! 于是荀书玲头一次接话道,“我如今养着身子,也出不得府,否则,定要给此女几分颜色,叫她长长记性。” “表姐的苦楚我都看在眼里,”许宛歆面上温柔不减,“表姐别急,我总是在外头的。” …… 顾辞接到京中传书,得知念兮被靖王欺辱,险些强纳入府,不得不当众宣誓终身不嫁以自保时,已是上元灯节。 他从来不知,原来人心慌到某种程度时,是真的会抖。 他难以想象那时的情形,他的念兮,面对皇权的压迫,皇子的强逼,会有多恐惧,多无助? 顾辞握着信,人生中头一次生出茫然,到底该怎么做? 他该怎么做,才能给那个女孩幸福。 穿着仙女裙的兔子灯静静地躺在床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顾辞感觉心口有像是有一把刀在剜,疼得他血肉模糊,疼得他喉头酸胀。 恐惧,心疼,自责,愤怒…… 种种情绪在胸肺里冲撞,蔓延,他犹如困兽,难以突破现实的牢笼,给予她踏实的依靠。 出征前,他与念兮,谁也没有提及未来。 他们都没有对彼此许下承诺。 是感情不好吗? 当然不是。 她是他此生唯一爱着的女子,永远不变。 那时,他担心的只是念兮身边会出现旁的男子,关心她,疼惜她,代替他…… 顾辞不敢叫自己放松。 每时每刻,他都像拉满的弓弦,只想要驱逐梁敌,只想要建功立业,只想要——尽快回到她身边。 他几乎迷失了本心。 在战场上,他渐渐寻求更大的刺激,于漫天血腥和杀戮中获得最原始欲望的满足,他变得激进,奋不顾身,他害死了谢秋…… 然后,他收到了她的礼物。 一只可爱的兔子灯笼,和一封信。 信上,是她娟秀雅致的字迹: 愿君康健,切盼君归。 切盼君归啊…… 他的念兮,在盼着他呢。 那一夜,他独坐灯前至破晓,盯着短短的八个字,泪失眼眶。 那晚过后,顾辞不再激进。原本第二日行军追踪梁敌的计划也取消。暴风雪的天气,出去与送死没有区别。 他一直在沙盘推演,将自己关起来,一遍遍演练着双方可能交手的战术,然后,他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有一瞬间,他觉得特别伤心。 不为自己,只为念兮。 其实念兮是个特别怕孤独的姑娘。 她开茶饮铺子,围在一群人身旁,明明不是闹腾的性子,却爱那样繁华的热闹。 于是他给她赛龙舟,带她看百戏,与她吃遍京城大小酒楼…… 顾辞知道,她喜欢陪伴。 他们都喜欢有彼此的陪伴。 切盼君归啊…… 顾辞心疼到睫毛轻颤。 痛得蹲下身子。 他的念兮啊,现在还怕不怕?靖王还有没有为难她?有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安慰她,保护她? 心里像是在受刑,几乎快要将他逼疯。 可他们相距千里,他的信,要辗转一个月才会到她的手上。 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唯一能求的,是希望他的念兮,永远,永远都不要为了他而难过。 第152章 她连男人都不要,还怕什么 等到念兮再次见到翠莲时,她已经是个自由身了。 十五那日,两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带着她回到村子。 正碰上拍喜俗。 这一年,村子里除了她,还有三个女人没有身孕。翠莲看到自己男人拿着扫帚在小梅身上,正打得起劲,小梅卧倒在粪堆旁,连挣扎都不曾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明明先前还怕得要死,翠莲猛地冲上前,一头将她男人顶开,张开双手护在小梅身前。 他男人见到是她,先是眯了眯眼,继而露出凶光,吐了口涎,骂道:“贱人,你还敢回来!” 随即高高举着扫帚,用力朝翠莲的脑袋砸下来。 翠莲只生出了那一刻的孤勇。 此时真切地站在男人面前,恐惧是她的本能,腿软几乎连挪动一步都难,吓得闭上眼。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 睁开眼,她男人就倒在粪堆上,染了一身污秽。 接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里正来了,村长也来了,向来凶恶的丈夫,乖乖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连一句屁话都不敢多说。 她翠莲,堂堂正正地走出了这个家! 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她扯开了嗓子喊,用尽生平最大的气力,“我有贵人助,如今京城六疾馆!” 小姐说了,要她给村子里,给镇子上的女人们做个榜样。 小姐还说了,会像帮她一样,帮助她们这些可怜人。 翠莲觉得自己人生交了大运,才会遇到小姐。 小姐是那般漂亮,聪慧,说话从来温柔和气,却给了她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连男人都能不要,这世上也没什么叫她害怕的事了。 翠莲跪在地上,“小姐,我想做您的丫鬟,伺候在您身边。我什么苦都能吃,有一把子大力气。” “我身边如今也不缺人。” 念兮笑着将人扶起来,“别怕,我给你养活自己的法子。我问过张管事,六疾馆如今正缺人手,每月发月钱,你就在这儿住下。以后若是有更好的去处,自去便是。” 翠莲倒不是忧愁生计,她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 她就是想跟在小姐身边,小姐对她的恩情,她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但小姐已经开口,翠莲乖乖点头应了。 小姐时常来六疾馆救助贫弱,翠莲觉得,自己能时常看到她,心下也很满足了。 …… 长乐宫 陆皇后轻蹙眉头,常年端庄慈和的面上露出两分愁容。 她这个新年过得半点不好。 万事都不顺遂。 就因为除夕夜宴上她提了一句恂儿独自在府上,便因此招来陛下不快。 她是皇后,更是靖王亲娘,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出席的皇家宫宴,只她的恂儿,被可怜牵累,禁足在府上。 偏淑妃那个贱人不安生,在陛下面前乱嚼舌根,还有萧南夕,惯会装疯卖痴,惹得陛下对她们母女愈发宠爱。 连协理六宫的权利,都赏给了淑妃那贱人。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眼下朝廷已经开印,可恂儿的禁足,陛下至今未解。年前又爆出恂儿与盐引贪腐案有关,陆皇后几乎要夜不能寐了。 “闻笙,你莫不是还在生恂儿的气?” 陆皇后朝下首端坐的弟弟看去,“恂儿可是你的亲外甥,就为了一个女人,你竟不肯帮他吗?” 自千秋宴后,这是陆闻笙头一回进宫觐见。 先前不论陆皇后如何三催四请,他总借故推脱。 便是年上内、外命妇入宫朝拜,陆皇后亲自与太夫人说情,请母亲劝说弟弟,陆闻笙都未肯进宫一趟。 她这弟弟,看似温和宽厚,内里却有几分傲骨,对于他在意的人或事,是能豁出一切去护的。 她只是不知,那姑娘在闻笙心里,竟有千般重。 想到这里,陆皇后不由软下语调: “我也不知恂儿那孩子何时对温小姐起了心思,总是我这做母后的不好,没提早告诫他,温小姐是你的人。不知者不罪,那时他在殿上,总是被你伤了脸面,做事才过激了些。” “你若气不过,不若我将温小姐请到宫中来,当面与她赔不是?” 说完,她便去看陆闻笙的脸色。 陆闻笙呢,垂着眼睫,照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知在思忖什么。他常有这样的时候,将喜怒都藏在温和的神态背后,叫人轻易看不透他。 陆皇后心下多忧,不免又出声唤了一句: “闻笙!” 陆闻笙衣饰的玄色缎面暗纹涌动,把人衬得愈发高洁端稳,他说,“小七很喜欢她,我也是。别去招惹她。” 他的话云淡风轻,却叫人心口一紧。 陆皇后嘴唇翕动,正要开口,陆闻笙抬眸,目光清冽如水: “至于靖王,他行事过于冲动,在府里冷静些时日,对他有好处。” “可是——” “两淮盐引案,我已有后续处理,奏请指向靖王的证据,都已经处置妥当,不会牵连到他身上。” 平心而论,裴俭手段老辣,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他为官区区一年,根基太浅,裴俭有本事寻到证据,那他就能无声无息的销毁。 正好年节辍朝这些日子,给了他充分的时间。 陆皇后面上登时露出惊喜,闻笙的本事,她这做姐姐的最清楚不过: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娘两!” 一位身份贵重的皇后,最能依靠的,却是他这个弟弟。 陆闻笙心下一软,嗯了一声,“这一回,是给靖王长个记性,往后切莫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陆皇后忙应了,又觑着他的脸色道,“陕东道大行台方尚书那边……我知道你属意温小姐,可陆、方两家原是说好的婚事,说不得要委屈念兮一下。” “等你纳她时,我身为中宫多多赐她些物什,绝不叫人看低了她去!” 说完,见陆闻笙面色不大好,终又在后头补充了一句,“你看,这样如何?” 陆闻笙起先还笑着,慢慢那双眼睛便凉下来,面上倒是一如往常,曼声道: “行台尚书方家之子方鸿禧如今已来了京城,方、陆联姻,陆家会嫁去一位小姐。” 身在其位,不可能独善其身,陆闻笙能明白皇后处境的不易。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对亲人的算计和拨弄。 说完这些,他起身行礼告退。 陆皇后没想到闻笙私下里与方尚书已达成共识,心下安定,想要再说两句软话缓和,却全被堵在喉咙。 直到他走后,陆皇后才恍然察觉,关于温念兮的事,闻笙半句都没有应过。 第153章 本公主这辈子都亲不到男人的嘴啦 既然已经怀疑念兮的死与许宛歆有关,裴俭自然不肯留着这个祸患。 只是许父官居一品,身为兵部尚书,素来规行矩步,谨慎老成,朝中又姻亲众多,势力盘根错节,他一时倒难以寻出纰漏。 可终究不敢大意,便派人成日里盯着许宛歆。 等到下人回报说,许宛歆近来一段时日,与靖王府往来频繁时,裴俭愈发沉默。 靖王已经解了禁足。 是他低估了陆闻笙。 裴俭坐在书案后,盯着手心里的符箓。 这是他去三清宫求的平安符。 大约是年纪大了,从前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如今,却知晓了害怕、恐惧和失去的滋味。 所以上元灯节那日,他虔诚的跪在三清天尊前,只为祈求念兮,岁岁平安。 裴俭知道自己犯了错。 他太急切了。 在政治的角斗场上,一个失误都会导致万劫不复。 他不是从前那个只手便能遮天的相爷,他如今的力量还太浅薄,难以撼动一个皇子的根基。 却很容易遭来他的反扑。 裴俭是铜墙铁壁,无畏无惧,念兮却是他唯一的软肋。别人哪怕碰一下,他都疼得要死。 在书房静坐良久,裴俭提笔写了封信。 …… 浮生半盏 萧南夕出宫寻念兮玩。 念兮见到她也很欢喜,“淑妃娘娘如今肯叫你出宫玩乐了?” 萧南夕小嘴一撇,小手一挥,“母妃这会儿且没空管我。父皇叫母妃协理六宫,她如今正在长乐宫与皇后娘娘切磋呢。” 念兮被她这话逗笑,将饮品单子递给她,“你不是总说要尝尝这些饮子,看看有没有宫里的好喝?” 萧南夕坐在包厢里,见什么都新鲜,这会儿又站在窗边,开窗往外看,闻言头也不回道,“将招牌得来几样,叫本公主品鉴品鉴。” 念兮便笑着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侍女陆陆续续盛上各种饮子,杯盏碗碟地占了满满一桌,萧南夕看着品类不一的饮子、浆水,惊喜道,“这也太多了。” 念兮很喜欢文淑公主的性格,更别提她又帮了自己那么多次。 于是学着公主喜欢的话本里,那些男人说话的语气道,“这是本大人对你的宠爱。” 萧南夕扑哧一声笑出来。跟念兮做正确示范,“你应该说,女人,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念兮举一反三,“公主,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两人笑作一团。 等萧南夕品尝过饮子,往身后偷偷瞄一眼,然后凑到念兮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念兮,我想我应该是吃到情爱的苦了。” 他们身后,是一手握着剑柄上,不动如山的晏清。 大宫女茯苓站在另一侧,对公主的那些话只作不闻。 念兮便顺着她的话道,“真的很苦吗?” 萧南夕原当念兮会问自己是谁,谁知她却问苦不苦,只好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比黄连还苦!” 念兮才不信。 她听闻习武之人,五感都比寻常人要强。方才小公主的声音半点不小,说是悄悄话,可安静的室内,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南夕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一目了然。 于是念兮又问,“都是怎么吃的苦呀?” “求而不得呗。” 这回萧南夕可有话说了,“爱你的人多,念兮,你不懂我的苦。我是个可怜没人爱的。” 晏清面骨锐利,眉眼线条干净如刀,此刻听闻公主控诉,他撩起眼皮,朝那穿着杏红衣裙的背影看去。 小公主正说得兴起,“我也不是没有经验。话本上说,但凡男子对喜欢的女子,都是情难自制,恨不能一夜七次,缠缠绵绵到天亮才好!” “我就没有!” “回回天黑了就睡,鸡鸣了就起,没有一点快乐!” 若是念兮真的是十六岁,此时听到这话,大概会满面通红,羞窘得抬不起头。 可她并非真正的少女。 听闻公主此言,只觉得尴尬中带些好笑。明明比谁都纯真,偏要说这些荤话。 好在她身边的两个早已习惯。 果然,茯苓装作被案上供着的香炉吸引注意,晏清更干脆垂下眼眸装木头。 萧南夕更气了。 嘴噘的能挂油瓶,气呼呼道,“本公主这辈子都亲不到男人的嘴啦!” 念兮原是觉得有些好笑的,可看公主的面上当真露出两分伤心,她心里又有些怜惜。 一个深宫中寂寞又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她的喜怒哀乐其实都很简单。 于是她将翠莲的故事讲给萧南夕听,小公主听得入迷,连声问然后呢。 “然后翠莲回去与她丈夫和离,如今她们村一个叫小梅的已经寻过来,也要跟她丈夫和离呢。” 萧南夕拍手赞道,“果真是好。臭男人没个好东西!” 晏清微垂首,双眸犹如深幽古潭,平静无波。 念兮并不知道小公主和她的侍卫之间内里究竟如何,只能尽可能地讲些新奇有趣的事情,叫她高兴。 等到萧南夕回宫时,心情已然好了许多。 离开时,在“浮生半盏”门口,可巧迎面遇到一个年轻男子正欲往里走。 伙计在一旁半拦半劝道,“这位郎君,小店专接女客,是家女店,恕难接待。” 那男子年岁不大,一身锦衣,口吻不耐之间还有些懒散,指着萧南夕身后的晏清道: “既是女店,怎么他偏能进去。他是女人不成?” 伙计回头看了眼晏清,顿时没了说辞。这几位是温小姐亲自迎入内的贵客,与寻常人自然不同。 可这话却不好对客人明说。 只能继续好语相劝。 晏清对那男子的出言不逊半分不放在心上,只握着剑柄紧跟在萧南夕身后。 萧南夕却是个古怪脾气,她虽恼晏清不知好歹,接不住她这颗饱满热切的少女心,却也容不下旁人置喙羞辱。 于是小脸一扬,阴阳怪气道,“连男店女店,男人女人都分不清,眼神不好就别出来乱晃了。” 男子原先并未注意到她,听她出言不逊,原本要恼,等到看清面容后,眼神顿时变了变,随即勾起唇角,“小姐所言,自有小姐的道理。” 他说的是官话,却带着外地口音,可见不是京城人士。 萧南夕斜撇他一眼,轻哼一声,不欲理会。 茯苓先一步掀开帘子,萧南夕预备离开。 男子紧随其后,隔着几步距离,就在他想说话的当口,念兮赶了过来。 因在外头,念兮不好直言公主封号,只说,“这是铺子里新出的茶点,你带回去尝尝。” 男子觉得萧南夕很漂亮。 他被父亲打发来京城联姻,原本心情烦得很,没想到这京里面的姑娘如此美艳,既遇到了,总要结识一二,否则岂不可惜? 没想到这小小的茶坊竟是藏龙卧虎,念兮的出现,更是叫他眼睛都亮了几分。 第154章 恶人联盟的新成员 念兮并未注意一旁男人。 将食盒递给茯苓,“公主喜欢这道桃花酥。不过这东西不好克化,验过无毒后,至多再吃两块。” 萧南夕听后笑道,“念兮你好爱我。” 念兮听得抿唇一笑,那眼睛微微一弯,像是掬出一汪清泉般,清凌凌的眼波,妩媚又清纯。 男子看得情不自禁上前一步。 紧接着,便被一柄漆黑的剑鞘抵上了喉咙。 晏清依旧面无表情,只不过剑鞘稍斜,露出一抹银色泛光的剑身,威胁与杀戮的气息尽显。 任谁被剑抵着咽喉,都难以镇定自若,何况对方有一种冷淡的嚣张。 方鸿禧不敢动弹,却还强撑着颜面,皱着眉,冷静中带着隐怒,“拿开。” 晏清哪管他的威胁。 非但不拿开,反将剑柄又往前一送,猛地撞向他的锁骨,顶的他身形不稳,歪歪倒到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样大的动静,顿时吸引了“浮生半盏”门里门外众人的目光。 念兮对方才的事毫不知情。 按说铺子是她经营,开门迎客,以和为贵,这时候她便该出面打圆场。 可念兮知道,晏清不是那等没有分寸之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没有存在感,安安静静,跟个背景板一般。 只有涉及公主,他才会出手。 能引得晏清拔剑,这男人必定不是无辜。 是以她只站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方鸿禧怒极气极,捂着锁骨位置,威胁道: “你敢再动我一下试试?你知道我是谁?” 试试就试试。 晏清淡着一张脸,随手挽了个剑花,一把宝剑已然出鞘—— 萧南夕在一旁兴奋地睁大眼睛。 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这样的晏清实在是快迷死她了。 “本公主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样的要求,晏清,刺他!” 晏清闻言也不回头,提着剑便朝男人刺去。 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正当时,人群中冲出一个随从模样的男子,三十岁上下,奋不顾身跑上前,拉开方鸿禧,避开了晏清的剑。 晏清本就只为教训,下手自有分寸,可刀剑毕竟无眼,这一剑还是将方鸿禧的左边衣袖划破,蹭了一层油皮。 此时,又有一华服男子上前,朝萧南夕作揖,“公主殿下,还请手下留情。” 许子谦奉父亲之命,带方鸿禧在京中游乐,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郎君竟与文淑公主起了冲突。 他随父亲进宫赴宴,见过文淑公主本人,是以第一时间先赔礼告罪: “方郎君初入京中,并不知晓殿下身份,求殿下莫怪。” 念兮也拉了拉萧南夕的袖摆。 萧南夕没看到晏清耍剑的英武身姿,一时扫兴,也没了心情,“算了,以后别叫本公主看到你。” 说完便自顾上了马车回去。 公主虽是皇家贵胄,可这出入铺子的人,也全非等闲之人,因此热闹看完,便也都散了。 谁都没有在意一个脸生的方鸿禧。 方鸿禧左肩头受了伤,也没了游玩的兴致,一路低头回到马车上。随即马上变了脸色,气得浑身哆嗦,杀人的心都有。 要说方鸿禧的来头着实不小,其父是陕东道大行台,行台尚书方赞,掌握几乎整个黄河以东地区的军事大权。且凭借地理优势,特别是京杭大运河,陕东道大行台还可以影响江南地区。 是靖王一派主要拉拢的对象。 方鸿禧是方赞独子,这次来京,主要是与陆氏联姻。 方鸿禧原是不想来的。 本来说好阿姐嫁进辅国公府,谁知陆闻笙临时变卦,看上了其他女人,这才换了他来。 不过他爹说了,陆家的女孩由他随便挑,挑几个都行,方鸿禧这才不情不愿进京。 谁知这才第二天,就被人用剑伤了。 方鸿禧在陕州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惯了,对方虽是公主,他仍旧咽不下这口恶气。 兀自咒骂一阵,许是动作有些大,牵动受伤的胳膊,顿时疼得五官蹙起。 许子谦与他交情不深,更不喜这般张狂之人,对于今日发生的事,也觉得晦气。 但是碍于父亲与方尚书的关系,好心建议道,“先去把伤处包扎一下。” 方鸿禧眼皮一翻,气急败坏道,“包扎什么包扎,好歹我爹也是一方大员,我就这么被人用剑抵着喉咙?陆闻笙就是这么个诚意?” “去寻陆闻笙来!” 许子谦面不改色,“方才发生了何事?” 方鸿禧此时想起念兮那张脸,虽说不过惊鸿一瞥,依旧觉得很惊艳,勾得人心里痒得很。 不过这且是后话。 等他先出了眼前这口恶气再说。 “能有什么事!我他妈什么都没做,那狗屁侍卫就拿剑指着我,我看他就是想要弄死我。敢欺负老子,老子非要他的命不可!” 许子谦也是高门之子。 但他与方鸿禧不同,他是自律自省之人,方鸿禧却是纵情恣欲之人。 他并不相信方鸿禧所言。 只吩咐车夫,“去辅国公府。” 将人送到,因许子谦心下厌恶方鸿禧的为人,便借故有事离开。 辅国公府前院书房内,靖王正与陆闻笙议事。 萧恂如今虽解了禁足,可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到底叫他失了圣心。 且愈发被他那庸碌无畏的太子哥哥比了下去。 如今连五弟都领了差使,独独他,成了个闲散王爷。 母后更是因他所累,叫淑妃那贱人钻了空子。 直到这会儿,萧恂才真切体会到母后所言,舅舅是他们最大的仰仗这句话的含义。 可陆闻笙从来不肯给他个准话,只叫他稳住。 当此局面,萧恂如何能安心! 甥舅两个再一次不欢而散。 萧恂出府时,恰好遇到被仆从引着往里走的方鸿禧。 昨日才为方鸿禧接风洗尘,萧恂自然也认得他。 此时见他脸色铁青,左肩膀处还有血渍,不由停下问道,“这是怎的了?” 方鸿禧倒也不是个傻子。靖王殿下是皇后嫡子,他们家想争拥趸从龙之功,面前之人便是方家下的注。 此时靖王纡尊降贵地问他,方鸿禧先是行了礼,这才压着怒火道,“被人拿剑刺伤了。” 萧恂一惊,“何人如此大胆?” “文淑公主。” 方鸿禧一字一顿道。 第155章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周言礼每日刻苦读书。 同窗们都说他用功,先生们也夸他文章做得好。每每遇上同窗宴请,他总是能推便推,宁愿在案头多温习功课,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 旁人都说他前途无量,却无人知晓他内心的煎熬和迫切。 如何能不迫切呢? 没有能力,他要怎样与念兮比肩? 怎样保护念兮? 他厌恶自己的年岁。 若是他是陆闻笙的年纪,拥有权势和地位,他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念兮表明心意。 是的,他太懦弱。 在念兮身边,哪怕一句逾矩的话,一个亲密的动作,他都不敢说,不敢做。 他怕自己一旦说了,做了,连留在姐姐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求念兮的怜爱,却被“弟弟”的身份,死死困在原地。 他连裴俭都不如。 尽管念兮对裴俭不假辞色,可至少,裴俭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光明正大地表明心意。 周言礼心里比谁都清楚,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是放下。 一是等待。 他永远无法放下,只能留在原地,等着念兮回头,看到身后的自己。 他看到这条路上前有狼后有虎,一个比一个奸诈,一个比一个狡猾。 周言礼见过念兮与陆闻笙相处的情形,陆闻笙太会拿捏人心,太懂得进退分寸。 即便现在念兮没有动心,谁能保证将来呢? 念兮是欣赏他的。 爱的呈现不止一种。欣赏与爱,往复纠缠,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于是他寻到温清珩。 起初自然是说些学问上的事,正事说完,他未着急离开,而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些闲话: “上回听伯母说起相看的事,大哥如今可遇上心仪之人了?” 温清珩现在,最烦的不过是“成家”二字,大约跟王慕宜听见补汤一个效果。 “再别说这些,”他烦躁地摆摆手,转移话题道,“方才就看你欲言又止,怎么了?” 对周言礼,温清珩还是很照顾的,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周言礼纠结了一会儿,“大哥知道,在我心里,你们与我的亲人也没两样。这些事压在心口,总叫我有些不安。” 温清珩被他这话勾起一肚子疑惑,“没事,你自与我说便是。” 周言礼在温清珩的催促中,只好无奈道,“说与大哥也没什么,只这件事不能让姐姐知道,我怕她伤心。” 涉及妹妹,温清珩顿时严肃起来,“跟念儿有关?” 周言礼应是。 温清珩再三保证不告诉念兮后,周言礼才简单地说了: “先前靖王的事,陆伯父对姐姐多有维护,可因着皇后那一层的关系,府里面对姐姐颇多微词。我如今也不大回姑母那边,可偶尔去了,总能听到陆伯父和姐姐的闲话。我也知陆伯父和姐姐清清白白,却被下人们乱嚼舌根。” 他一口一个陆伯父,叫人听来总觉得是个中年油腻男人肖想一个未婚花期少女。 温清珩蹙眉,“咱们家也没那攀高枝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 “只是小七他时常来寻姐姐。” 周言礼赶忙解释,“先前小七搅了多少桩婚事,到姐姐这儿竟全变了,难免不叫辅国公府的人误会。我知姐姐性子温柔又耐心,小孩子哪有不爱的,可那些人不知道,只说姐姐心机。” “陆伯父人是很好的,谁人见了不说一声有匪君子,城中爱慕他的女子又多。” “我知道姐姐对陆伯父是心怀感激,并无杂念,只怕她听了这些闲话伤心。” “所以大哥,你千万别叫姐姐知道。” 温清珩沉默一会儿,“谁要是嫁进他们家,才是遭罪!” 周言礼倒了杯茶给他,“就是为此,我如今连那儿姑母都不大去了。” 温清珩冷着脸点点头。 心中却打定主意,以后要少与陆家人往来!尤其是那个陆淮,贼精贼精的,谁知道打的什么坏主意。 周言礼又说了几句,便拿了书册告辞。 等他走后,温清珩看着手边已没热气的茶盏,轻哼一声: 这也是个心思多的! 谁也别想轻易娶了他妹妹去! 臭男人! 哼! …… 过了年,天气却迟迟不见回暖。 反倒愈发寒冷。 这一阵,有许多孩童都因伤寒病倒。 家境富足的,自去延医问药,救治疗养,可贫苦人家,饭且吃不饱,更挤不出铜板来买药材。 每年这时候,青黄不接,总是最难熬的。 因此六疾馆最近新设了粥棚,又购入不少治疗伤寒的药草来纷发。 有那可怜的妇人抱着高烧不退的孩童求药,念兮见了,除了赠药,又叫翠莲将京里捐赠的棉衣取两件给她御寒。 妇人感激涕零,与孩子一起跪在地上磕头,淳朴至极,竟当场要叫孩子改口唤念兮娘…… 念兮哭笑不得。 翠莲上前一把将妇人孩童都从地上薅起来,“快回去给孩子熬药去,叫甚娘呢。” 她家小姐还未成亲呢~ 裴俭远远地站在一旁。 他看到念兮螓首微垂,笑靥清浅。 隔得远,他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不过他想象得到,那一定是温柔的细语。 脸颊上有冰凉的触感,他抬头,天上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 这是春日里的第一场雪,意味着丰年,如意。 他看到念兮孩子气的伸出手,她也不怕冷,就去接空中飘落的雪花,脸上是惊喜的快乐。 她笑起来真美。 裴俭就这么默默地,远远地看着。心口有些疼,也有些暖,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念兮浑身都是生命的活力。 在这个下雪的午后,她在人群中熠熠发光,他站在人后静静欣赏。 直到粥棚撤下,她乘坐马车离开,她都没有发现,他陪着她,淋了一场雪。 她的头发上落了一层雪。 他也一样。 裴俭仰头望着漫天飞雪。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第156章 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封禅,乃登封报天,降禅除地。 祭祀天地,以告君权神授。 然并非所有帝王都能去泰山封禅。 《史记封禅》记载,“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 去岁我朝与梁军作战,先头虽吃过几场败仗,然顾承业和顾辞父子力挽狂澜,已将梁敌逐出朔方,赶至阴山,扬大景之国威。 是以景帝欲往泰山封禅。 礼部自年头边开始筹划,早已备好一应事宜,只等陛下启程。然景帝忽头疾发作,头痛欲裂,日夜难眠,无法动身。 淑妃因此劝道,“陛下难行,不若由太子代而前往,祭告天地。” 这一年来,太子萧恒行事稳妥有序,所理政务章程有度,景帝看在眼里,愈发满意,听闻此言,闭目片刻后应允。 “着太子往泰山祭祀。” 这一决定,在前朝掀起不小风浪。 自古泰山封禅,非君主不可为,太子殿下既能前往,足见圣心之隆,民心之归。而此事对于支持靖王的党羽,无异于当头棒喝。 裴俭这些日子尤为忙碌。 太子萧恒曾多次令他调离都察院,往参与决断政务的中书省去,均被裴俭因由婉拒。 如今太子对他愈发倚重,他的仕途也比前世更加顺畅,却也愈发危险。 裴俭不敢有半点放松,因为那些在暗处蛰伏,伺机而动的敌人,随时都会扑上来,致命一击。 他比以前更渴望更着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成功。 他怕了。 真真切切地怕了。 既已将靖王得罪至死,便也不需要有留后手的余地。 靖王搅弄两淮盐引营私,贪腐的大量银钱,原是为铸造甲胄兵器。此等大罪一旦曝出,危及皇权,任陆闻笙天大的本事,也难一手遮天。 只此事重大,秘之又密,若非前世图穷匕见,兵刃相接之时,谁都难以觉察。 裴俭将此事隐晦的透露几分,太子当即调拨更多人手,力求他尽快查明此事。 秦朗每每忧心裴俭哪日会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总是格外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裴俭表现得无比正常,天衣无缝。 不过,秦朗还是发现了端倪。 因为他太拼了。 无时无刻都在忙碌,无论秦朗何时去寻他,他不是伏案疾书,便是与人议事,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感慨一句,怎么都察院的活这么忙吗? 难怪官员们见了裴俭都退避三舍,这简直比催命的活阎罗还吓人。 温清珩却不以为意,还故意舞到裴俭身边,“其实京中爱慕你的女子不少,就连我们工部左侍郎,前日都问起你的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要成个家吧?” 裴俭看他一眼,淡淡道,“行啊,大舅哥。” 温清珩:……? 事实证明,男人在很多时候,是没有底线和脸皮的。 温清珩满肚子的话就要喷出,却被裴俭一个冷漠的眼神堵了回去,“先管好你自己。” 等他走后,秦朗这才敢发声,“你有没有发现,他如今的气场愈发瘆人了。” 温清珩感同身受。 并且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那也分对谁,我妹妹面前,他还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孽缘啊孽缘。” 秦朗问,“咱妹妹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时章?” 旁人不知,秦朗是一路看着裴俭发疯的—— 从顾府的凉亭初见,他那就反常地盯着妹妹看个不停,要知道,妹妹那时候,可是顾辞的心上人! 再然后就更一发不可收拾。 喝大酒,生病受伤,兄弟反目…… 总之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 且裴俭的疯,是冷静到极致的疯狂,清醒着沉沦,这太叫人害怕了。 秦朗自己也是男人,他实在想不通,裴俭这份情根深种,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偏偏就温念兮不可。 难道真应了那句酸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妹妹若是不选他,他恐怕会孤独终老。” 温清珩斜睨了一眼,学着方才裴俭的口吻,不咸不淡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才不在乎谁会孤独终老,只要不是自己的妹妹就行。 …… 陆闻笙偶尔会去“浮生半盏”,买些饮子茶点带走。 他总是亲自来。 念兮若在的话,便不好叫侍女招待他。 而他来的时候,念兮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的。 陆闻笙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他清楚的掌握着交往的节奏,在等茶点饮子的间隙会与念兮闲话两句,丝毫不会叫人感到不适。 有一种成熟男人独有的魅力。 “过两日是小七生辰,你若有空的话,不如来陪他吃饭?” 念兮疑惑,“昨日见他,他倒没跟我说。” 他唔了声,继而笑道,“倒是我多嘴了。” 念兮登时了然。 陆淮是个很敏感的孩子。 尽管他多回撒泼打滚,非要念兮喜欢他父亲,到底也只是小孩子的心愿。 真到了生辰,陆淮知道,只要他说出口,念兮再多顾虑都会去的,他反而不肯说了。 他是善良的,不想叫念兮因为他为难。 念兮有些犹豫。 若是从前,碍于流言或其他,她一定会推拒。 可她重生后,便不想再被束缚,表达自己的喜恶,也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她很喜欢陆淮,与他有缘,那他的生辰,为何不遂了他的心愿? 于是念兮道,“小七的生辰,我当然会去。可他旁的希望,我却难以实现了。” 陆淮还有什么希望? 那自然是念兮给他当继母了。 陆闻笙听出了言外之意,嗯了一声,眼底波澜不惊。 恰好这时侍女送来了茶点饮子,念兮将食盒递给他,陆闻笙接过。 指节上套了青玉扳指,衬得那五指愈发白净修长。 正如他的人一般,往那里一站,便是一派萧肃清举的朗朗气象。 陆闻笙走后,念兮重新回到店子。一进门,就看到慕表姐才从窗户前离开。 可见方才一直看着外头。 被发现后,她半点也不知收敛,反而扯着念兮的袖子,一迭声地问道: “辅国公方才都跟你说什么了?你说他那么大一个官儿,倒是耐心得很,时时来店里消磨。你喜欢他吗?你们什么时候定亲?” 她问完,又自顾补上一句,“那样的人,很难不喜欢吧。” 念兮被她一连串的问题砸的头晕,失笑道,“我觉得还好。”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你竟不喜欢他?!” 王慕宜有些激动,“也对,辅国公的年纪是大了些,可是念儿,年纪大会疼人!” 陆皇后的千秋宴,王慕宜是事后才得知情况的。 她私下里骂了皇后和靖王八百遍,就夸了陆闻笙八百零一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站出来护着念兮,实在是太叫人感动了。 “你别看他一副矜贵君子的模样,其实对你是老房子着火,烧的旺呢。” “这种外头看着闷的男人,内里最是浪的没边了~” 念兮原本在喝茶,听到最后一句,没忍住差点喷出来。 “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 王慕宜两眼一翻,沉着道,“生活经验。” “你快说,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 陆闻笙坐在马车上,他还有许多公事要去处理。 可他却选择来到西市,在“浮生半盏”门口,亲自买一份饮子。 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陆闻笙从来没对什么人有过这样冲动的感情。 包括小七的母亲。 那时他才及冠,因家族利益,他与小七母亲成婚,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做好一个丈夫的本分,也给予妻子最大的尊重。 直到小七的母亲去世,倒在他的怀里,切切说着爱意,他才恍惚察觉,原来他辜负和忽视了一个女人的真心。 那时的他,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现在这个节点很微妙。 他坐稳了陆氏家主之位,朝堂上也一切顺利。 陆闻笙并不支持靖王夺嫡。 并非他悲观,只是靖王空有野心,实力不足。 他是陆氏的掌舵人,有整个家族要顾,不能由着靖王性子拖整个陆氏偏航沉沦。 太子的位置越稳,相应陆氏也越稳。 他已经为皇后母子寻好退路。 念兮的出现,恰到好处。 那样灵动的一个女孩,每回想要拒绝他又难为情的模样,纤长浓密的眼睫抖动,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他年长她那么多岁,总要多拿出一些耐心和迁就。 年轻时总爱追求结果。 如今陆闻笙觉得,享受过程也是另外一种体验。 第157章 难怪裴俭不要你 许宛歆已经许久未来“浮生半盏”。 这日她与几个小姐妹一起,定了间包厢。 王慕宜对此女并无好感。 那时她与邢郎君那般招摇,转头就将人贬得一文不值,又拿裴俭出来说嘴。 裴俭在男女这点事儿上是拎不清,有个裹脚布一般的许表妹。 但她王慕宜又不是瞎子,裴俭对念兮,就差在脑门上刻个“爱”字了。反倒是对一直将表哥挂在嘴边的许宛歆,这些年都没什么特别表现。 照这么推测,念兮便是许宛歆的情敌。 王慕宜总觉得那张柔怯怯的脸上没憋什么好屁。 是以招来个机灵的侍女,叫她随时留意许宛歆包厢的动静。 侍女果然是个懂事的,时不时进去添茶倒水,将里头的对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迅速传舌: “黄衣服的说,‘人家是什么本事,先前顾辞是怎么对她的,咱们谁没见过。可她扭脸,又勾搭上辅国公。’” “紫衣裳说,“辅国公什么眼光啊,她一个破鞋,也配进辅国公府的门?”” “谁知道呢,可能人家那方面能力惊人呢?” “哪方面,勾引男人的床上功夫吗?” “黄衣服就笑起来,又说——” 王慕宜哪里还听得下去,头顶都冒起火,这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念兮! 她大步走过去,“啪”的一声推开厢房的门。里面的人正说得热闹,黄衣服的那个捂着嘴笑得最欢。 许宛歆倒是没说话,只静静地听她们讲,唇角含笑,显得心情很好。 王慕宜闪身出现在三人面前,一脸凶悍地瞪过去。 敢在她的铺子里糟践念兮,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那穿黄衣服的当场变了脸色,尴尬又难看。对峙片刻,还是许宛歆先开口,“王姐姐,怎么了?” 这是打定主意不准备认了。 王慕宜也不与这些人废话,对黄衣服道: “教坊司都没你懂得多?你很有经验,不如也跟我讲一讲床上功夫?” 黄衣服登时面色胀红。 她私下里说的话,没想到会被王慕宜这般当众说出口,又被拿教坊司羞辱,立时恼了。 黄衣服先前对顾辞很有些少女情怀。 可念兮才来,向来眼高于顶的顾辞便鞍前马后的伺候,黄衣服内心早不平已久。 平日里也是逮着空的诋毁,不过这回被人听个正着,摆在明面上来了。 “我哪句话说错了?她本来——” “王姐姐,”许宛歆提高声音,盖过了黄衣服的话,蹙眉道,“咱们几个正说最近看的一出戏,姐姐这是怎么了?” 王慕宜简直要给这份厚颜无耻拍手叫好了。 她示意侍女将门带上,然后走过去坐下,扬了扬下巴,对黄衣服道,“什么戏?说给我听听。” 黄衣服到底心虚,不由扭头看向许宛歆。 许宛歆心里头恼怒。之前骂温念兮时一个比一个嘴黑,这会儿倒知道看她的示下了。 可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今日来,也是为了看看念兮最近动静。 是以脸上露出一点柔弱,轻声道,“王姐姐怕是有什么误会。或是听侍女传了两句似是而非的闲话,其实什么也没有。” 这是仗着王慕宜拿不出证据,一赖到底立。 索性这种事情,也不需要证据。 王慕宜直勾勾看过去,“贱人,长舌妇,还有教坊司的姑娘。” 话一出口,对面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这是将三个人一一骂了个遍,且还要她们自行对号入座。 反正都是死不承认,过了嘴瘾再说。 于是她又朝着许宛歆道,“怪不得裴俭看不上你。只敢背后蛐蛐人,敢说不敢认,就你这种人,你谁都配不上。裴俭你这辈子都别想肖想。” 要说方才许宛歆还有些敷衍,这会儿就真的动了真气。 这些年她从来都将裴俭视作自有物。 她认定了自己一定会嫁给他。 如今,王慕宜这般赤裸裸的指出来,简直是在羞辱她。 许宛歆猛地站起来,原本柔弱的脸上像蒙了一层淡漠寒冰,指着王慕宜道,“你再说一遍。” 王慕宜可不是怂包,也跟着站起来,一字一顿道,“我说,难怪裴俭不要你。” 话音未落,许宛歆的巴掌就扇上来。 王慕宜反应也快,一边身子往后仰,一边抬起手挡着,结果许宛歆这一巴掌打在王慕宜手腕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第158章 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 这一下,疼倒没有多疼,就是一瞬间被激炸。 王慕宜一阵气血上涌,暗道她都没有动手,许宛歆这小贱人倒是手快,抬手就朝许宛歆也呼过去。 一旁的黄衣服早气不顺。 见许宛歆动手,她便也没闲着,从侧面就抄过来,抓住王慕宜的头发往后扯。 可这几个一向做作惯了,哪有什么气力,何况跟人动手打架,根本不是王慕宜的对手,被王慕宜飞起一脚踢中膝盖。 黄衣服痛的尖叫一声,跟疯子似的,扑上来就要挠。 王慕宜关门前,事先吩咐过,无事不许侍女们进来,这时候面对三个疯婆子,才有些后悔。 她绝不肯吃亏,死命拽着黄衣服的头发挡在身前,拖着便往门边走。 紫衣服只敢远距离攻击,扔了一地的杯盏碗碟,不过大部分都砸在黄衣服身上。 既然已经闹得如此难看,许宛歆也不肯罢休,拦在王慕宜的身前,一只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下—— 正当时,念兮推门进来。 才看清门里的情形,她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许宛歆竟欺负慕表姐! 她毫不犹豫,猛地从后将人推开,许宛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随后便被翠莲缚住双手。 对念兮来说,许宛歆欺负自己,恶心自己倒也罢了。 可她竟敢在“浮生半盏”打表姐! 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叫她毫不犹豫,“啪啪”两声,结结实实扇在许宛歆脸上。 许宛歆手被缚着,连躲避都不能。硬捱了两巴掌,脸颊登时红了。极度愤怒之下,她甚至忘了挣扎,不可置信,含糊不清道: “你竟敢打我?” “我有什么不敢?” 念兮说完,又是左右开弓的两耳光。 前世她在这个女人身上,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还有她孩子的一条命…… 许宛歆,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念兮的梦魇。 别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她心上的伤可是实实在在的。 念兮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人。 原来打人的感觉这么好。 许宛歆先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猛烈挣扎起来,嘴里不住咒骂,“贱人,我不会放过你!” 可翠莲是谁,在村里她连头老母猪都控制得住,更何况是许宛歆这样小鸡仔的身板。 且看小姐打人那架势,这是有死仇啊,她更不敢放手,一双手死死钳着许宛歆,生怕人从自己手里挣脱,伤到小姐。 王慕宜这边呢,对付一个黄衣服,简直是手拿把掐。 不过她灵醒,专往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掐腰掐大腿,哪里肉嫩打哪里。 紫衣服早在念兮进来后,就吓得躲在一旁,别说援手了,她压根插不上手,脸色惨白惨白的,眼睁睁看同伴被揍。 王慕宜狠狠出了口恶气,这才将黄衣服放开,扭头就看到念兮正收拾许宛歆。 那架势,连她都不得不称一声凶悍。 亏得念兮不是那等气力大的。 可姑娘家毕竟脸嫩,许宛歆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坟起老高。 王慕宜环顾一圈,随后清清嗓子,做凶恶状,“以后都别叫我再看到你们,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对她们好不会感恩戴德,倒不如一次吓狠了,也不敢再出来胡说。果然,黄、紫衣服低着头,灰溜溜头也不回走出了包厢。 只剩许宛歆,还被翠莲束缚着,动弹不得。 念兮示意翠莲将人松开。 她没什么狠话要放,唯有沉默以对。 许宛歆经此奇耻大辱,心中恨极怒极,甫被放开,便朝念兮扑将过去。王慕宜眼疾脚快,伸出一脚将人绊倒。 许宛歆面朝下摔倒,一下没了声响。 这一变故,着实将人吓了一跳。 王慕宜第一反应是不会将人绊死了吧…… 念兮也一样。 只顾一时痛快,却连后果都不顾了。 她连忙上前将人翻过来,见是昏迷过去,便指挥翠莲拖去窗边通风。 又腾出一片地方,预备自己也躺下去,然后对王慕宜道,“表姐,等我晕倒后,你再去叫人来。” 说完也不等王慕宜做出反应,又朝自己脸上比划。 但终归是下不去手,先用力揉搓了几下,将脸搓红,期待地问翠莲道,“我这样,像不像被人打过?” 翠莲今日是临时跟念兮来的铺子,小姐叫她拿些茶点裸子带回六疾馆去。 闻言,仔仔细细看向小姐那张白里透红的脸。 这会儿念兮才舒了心中那口积攒多年的恶气,意气风发。一双杏眸嬿婉如春,秋波流意,哪有半点被打的委屈模样。 哪怕是违背良心,翠莲也说不出那张芙蓉面像是被人打过,于是道,“小姐,人是我打的!” 她这条命是小姐救的,打个人而已。 “傻翠莲,你打与我打有什么两样。” 念兮知道,今日这巴掌是少不了了。 许宛歆再如何,也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女儿,自己将人打了,就得承担后果。 总不能因一时意气连累父兄。 趁着许宛歆昏迷,最好做实了双方互殴,罪责五五等分才好。 咬咬牙,狠狠心,念兮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抽。 王慕宜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不要”,人竟也软软地靠着食案倒下。 念兮吓了一跳,顾不上伪装受害,赶忙跑到慕表姐身边看情况,又吩咐翠莲出去请大夫。 一个厢房里同时昏迷两个…… 念兮不敢大意,又派人去请平阳侯世子。 一阵兵荒马乱,王慕宜原是有喜了。 许家也来了人。 是许宛歆的弟弟许子谦。 这会儿许宛歆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不少,没有刚开始那般可怖,但是红痕犹在,压根掩饰不了。 但王慕宜如今有“尚方宝剑”护身! 于是她学着那时姜媛怀孕,来铺子里做张作致的形容,对许子谦道,“你姐姐差点叫我动了胎气,这是我的头胎,可金贵呢~” “不过我这人良善,也懒得与她计较了。她打了我,我也打了她,两相扯平好了。以后再别放她出来嚼舌根,下回可不一定会遇到我这么好说话的人喽。” 许子谦只当是来接姐姐回府,哪里预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 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自家姐姐明显被人打了,对方却是个孕妇,又说自己动了胎气,如今连太医都出动了。 女子之间,这么凶吗? 他只好看向姐姐,想先听听她的意思。 谁知许宛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厢房里另一个穿浅蓝衣裙的女子,并不理睬他的问话。 最后还是平阳侯夫人听到消息,亲自来接怀孕的儿媳回府。 她是长辈,叫许子谦与他姐姐先回去,“太医也看过了,你姐姐无碍。倒是我家媳妇,有些不妥。你们先回去,再有什么,我亲自去尚书府登门道歉。” 许子谦不敢领受,姐姐又一直不语,便只好做主将人先带回去。 一场闹剧,最终消弥在一件喜事上。 第159章 顾小六,心太软 王慕宜有了身孕,她婆婆平阳侯夫人便不许她再出门,尤其是头三个月。 念兮便铺子和六疾馆两头跑。 将许宛歆打了一事,她半点也不后悔。 不过她相信,以许宛歆的为人,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后续一定会有报复。 先前慕表姐已经替她挡了一回,人又在养胎,念兮每每只说些好玩儿的事叫慕表姐宽心,其余的事半点不提。 可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她这会儿总算有点明白裴俭那会儿出行为何要前簇后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护在身边,心里总是踏实。 可巧那日她去镇国公府看望王夫人时,王夫人送了两个婢女给她: “都是练家子,一个对付三五个男人也不在话下,你出去时将这两个带在身边,叫人放心。” 念兮犹犹豫豫道,“夫人,您……知道了?” 王夫人轻笑,“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打人而已,你吃亏没有?” 念兮摇头,“都是我打她。” 王夫人满意了,叮嘱道:“那这两日就带着她们,别离身。” 念兮恨不能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她也不知道王夫人从何处得知她揍人的事,那时打得有多狠,如今就有多丢人。 她可是温柔和善、文静美丽的淑女啊~ 哪里就强势跋扈到与人动手呢? 太丢脸了。 王夫人看出了她的窘迫,笑着解围道,“你也不是个一时冲动的人。” 打人肯定有原因。 念兮应是,坦诚道,“我打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 王夫人被她这真诚的小模样逗得笑个不停。 小六出征后,念兮时常来府里看她,王夫人也是真心喜欢她。 这会儿搂着念兮,十分支持,“对,这样很好,不为难自己。出了事也别怕,有伯母和顾氏为你撑腰。” 顾承业父子在前线,打了好几场漂亮仗。尤其是顾辞,走时还只是个票姚校尉,如今已是全军副帅,只等再痛击梁敌,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便是太子殿下此次泰山封禅,也有顾氏御敌有功,祭告天地祖先之意。 镇国公府的门庭重新红火起来。 再不复先前的萧索景象。 念兮心里头是很敬重王夫人的,此时听她这般力挺自己打人,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不过—— “其实可以做得隐蔽些。” 念兮语气中满是遗憾,“我没有经验,尽往人看得见的地方下手,表姐说腰上掐一下最疼了。下次不会再这么明目张胆了。” 王夫人这回真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说笑一阵,王夫人忽然道,“其实那两个人,是小六送回来的。他放心不下你。” 念兮闻言眼睫微垂,嗯了一声。 其实她猜到了。 算算日程,靖王的事顾辞应该已经听说了。 她没有去信给他。因为除了令顾辞忧心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但他总会从其他渠道听说。 念兮从前,是个很“小”的女人。 她的心里装满了情与爱,所以当裴俭越来越难以回应这份感情,甚至这份感情中还掺杂着其他人时,她才会那么痛苦,颓然。 在裴俭一心追求仕途时,她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像这京城中绝大多数的贵妇人一样,辅助自己的夫君青云直上。她成了拖后腿的那一个。 那时的念兮很好,很真,却太容易受伤。 因为她的一颗心,是寄托在旁人的垂怜之上。 而当裴俭忘记时,心便也枯萎了。 所以她重生回来,一心渴求被爱的滋味。 很幸运,她遇到了顾辞。 一个热烈的不顾一切的男子。 她被用心治愈,被爱充盈,雨露滋润,欣欣向荣…… 她又获得了爱人的能力。 然后,顾辞也走了。 难过吗? 很难过。 可在难过之外,她得到了另外的一些东西。 譬如接受,譬如勇敢。 她不再是那个生活在四四方方宅院里的大小姐,每日里研究饮子或是调香来消遣时间。 她遇到了如诚敬夫人般的巾帼英雄,她解救了如翠莲一般被丈夫殴打的女子,她见识很多人世苦难。 她的生活不再只有情情爱爱。 尽管她一直向往,却不会再被裹挟,迷失自我。 不论她将与谁在一处,那都只有一个原因: 他很好,我也不差。 他们都在长成最好的自己。 不论是念兮,还是远在战场的顾辞,或是周言礼,甚至裴俭,每一个人都在遇到更好的自己。 “小六只说将这两个人送你,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王夫人笑着叹息一声,“小六啊,心太软。” 论私心,王夫人当然希望念兮做他们家的媳妇,可人有时候不能太自私,她知道小六的意思。 念兮闻言,一双清凌凌杏眸里带着水乡的温柔,望向窗外澄澈干净的天空,柔声道: “是啊,他总是个心软的人。” 正说话间,裴俭也来了。 顾辞出征后,他总是三五不时来府里坐一坐。看看府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或是陪王夫人说会儿话。 没想到这次来,念兮也在。 见他来了,念兮便起身告辞。 裴俭正有事要问她。 也顾不上其他,与王夫人略说了两句话,放下带来的东西,便疾步追了出去。 赶在念兮上马车前,他立在车辕处,带着微微的喘气,开门见山道: “你将许宛歆打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可是温柔的淑女啊。 念兮没好气地睨着他道,“给你表妹兴师问罪来了?” 第160章 保驾护航 裴俭神色一顿,有股苦涩蔓延至心头。 他怎么可能为了许宛歆而怪她呢? 无论前世今生,他永远,永远都不会站在许宛歆那边。 秦朗说,“妹妹这是心里有你。” 裴俭知道不是。 前世,因为许宛歆挑拨,念兮误以为他们之间有情,也不过是将所有事情都怪在他头上。 今时今日,念兮动手,会因为她自己,会因为别的任何事情,都绝不会因为他裴俭。 这一点,裴俭比谁都看得清。 他曾经是她心里的第一位。 拥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偏爱。 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没见过你打架,”裴俭慢吞吞道,“有些好奇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很威风?” 这是真话。 念兮的花拳绣腿,打在身上跟挠痒痒差不多。两人从前调笑的时候也打闹过,可那是情人间的亲昵,满是柔情缱绻。 裴俭还从来没见过她“刚强”的一面。 是真的好奇。 “是挺威风的,”念兮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很跋扈泼辣。” 面对裴俭,她倒没什么特别尴尬的情绪。或许两人已经认识十多年,彼此都见过更难堪狼狈的模样,说起此事,反倒坦然。 “没吃亏吧?” “半点没有。” 裴俭眼里含了笑意,微微俯身看向她,“以后要走女中豪杰路线?” “除暴安良是我等之使命。” “那我再派两个小弟给你?” 裴俭这话是笑着说的,但是眼里的认真却不容置疑。 在念兮拒绝的话脱口而出时,他抢先道,“只是保护你。” 见她皱眉,他猜到她心中所想,立马补充道: “绝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且我也不会打探你的生活。你如果不喜欢,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叫他们回来。” 他说,“为了彼此都安心。” 裴俭如果不是事情太忙,他都想跟着贴身保护她。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像个脑子有疾的变态,但他是真的不放心。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靖王看似平静,定有后招,再是许宛歆,她太过偏执。 裴俭思前想后,都觉得念兮的死,与这个人脱不开干系。 可许宛歆不会胆子大到公然谋害丞相夫人,或者说她的手腕还不足以叫她成事,所以她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操纵。 而他要防的,就是那个躲在暗影里的人。 裴俭以前觉得许宛歆是个软弱而性格平庸之人。 自从知道她的心意,他才发觉,其实许宛歆是个很有韧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以柔弱之躯,尽行阴狠之事。 是以当得知念兮将人打了,裴俭下意识的反应是要提防许宛歆报复。 不是说许宛歆比念兮厉害,而是她比念兮狠,也完全没有底线。 以前的裴俭会直接派人去保护念兮,理所当然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安排。现在他会先与念兮沟通,争取她的同意。 已经犯过一次错的人,太知道应该规避什么。 “你的许表妹……”念兮问。 “我不能确定,”裴俭知道她要说什么,点头道,“现在离十年后还太遥远。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念兮知道,裴俭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沉默片刻,她问道,“会很显眼吗?” 料峭春寒。 一重风过,念兮裙裾飘带飞扬,带着满头青丝飞舞。 “不会!”裴俭心下一松,立时道,“他们只在你出府时跟着,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难以察觉。” 念兮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多谢你费心。” 裴俭扯了扯唇角。 侧头注视着在半空中飞扬的发,直到她坐上马车离去。 以前他听人说过,头发细软的人,性子也柔软。念兮就是这样,她的头发又细又软,风鬟雾鬓,温柔得如她的性子。 但也不尽然。 说她是外柔内刚才最合适,她有自我的准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一清二楚。 直到马车走远,裴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回身看了看镇国公府的匾额,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也不知陆淮从何处知道,连他都跑来问念兮打人的事。 “你还会打人?” 被问得多了,念兮反而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心态。 一脸淡定:“低调。” 陆淮控诉,“你那时还劝我凡事三思而后行,叫我别欺负旁的小孩。怎么你就能打人!” “唉,我就知道大人说话不靠谱。要不你跟我说说,你都是怎么打的?” 念兮斜睨他一眼。 臭小子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想问她打人的细节。 “这件事是我不对,打人不好。” 陆淮还以为念兮会辩解,没想到她竟这么轻易地认错。可陆淮是谁,没理胳膊肘都要往里拐三分: “你打她,一定有你的原因,是她不对。” 念兮道:“那杀人还有杀人的道理呢,这世上的事总不能为所欲为。这件事是我冲动了,七哥,你不要跟我学。” 陆淮切了一声,“那你痛快不?” 痛快,真痛快。 两辈子的恶气都出了。 “下次见她还想不想打?” 想打。 念兮不想说话了。 陆淮贼精的一个,哪能不懂她的意思。扬了扬下巴,“我爹说了,凡事心里要有杆秤,会自己衡量对错。更要对得起自己。” 念兮没想到,自己会被小小的陆淮治愈了。 “七哥,我有些崇拜你了。” 陆淮立时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你是侠女,承让了。” 念兮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淮。她很想问问这小人精,是不是也拥有前世记忆什么的。 她跟裴俭都能重生,大千世界,陆淮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个? 陆淮蹙眉,“你看我干什么?” 念兮说:“因为我觉得你可爱。” 陆淮强调,“男子汉不能说可爱。” “小男子汉也不行吗?” “男子汉不分大小!” “那要说什么?” “威武。你要说,七哥,你真威武。” 第161章 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陆淮生辰,念兮送了他一副上好的笔墨纸砚和一个傻萌版的老虎灯。 陆淮生肖属虎。 他是万事不缺的,念兮便用心做了一个灯笼给他。 自从上回给顾辞做了一个兔子灯后,念兮发现她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其他的拿不出手,灯笼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陆淮强忍着唇角扬起的冲动,故意拉着脸问,“上元节早都过了,你这会儿送灯笼做什么?” 不等念兮开口,温青珩率先道,“你可知足吧,念儿整整做了五日。我们全家都没有,就你有。” 是的,陆淮的生辰,温青珩也来了。 她若独自去,未免瓜田李下。 所以念兮特意请大哥与她一同前往。 陆闻笙原本包下潘楼整一层楼层,只为三个人安安静静的用一顿午膳。 但如今多一个温青珩,便显得此举有些多余。 温青珩呢,早在顾辞那会儿,他脸皮已经练出来了,当讨人嫌这种事,他是驾轻就熟。 更何况,如今这情形,是陆国公这老男人单相思,他家念儿可没那些心肠。 要说陆闻笙,也老大一个官,尽耍些小把戏。还用小孩子来攻略他妹妹,摆明了欺负他妹妹心善。 他做人哥哥的,今日必须严防死守! 于是摆出一副严肃神态,说道:“辅国公,冒昧前来,万望勿怪。” 陆闻笙常是一副温和面貌,对于温青珩的出现,连一丝讶异都无,他的声音浅淡,如风过耳,似泉暗流: “一向听闻温大人秀出班行,只可惜素无交集,今日相见,果真非凡。我痴长你几岁,若是不弃,唤我松卿即可。” 温青珩:…… 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 辅国公这人,还挺……知礼的? 温青珩尚未及冠,在陆闻笙身边,无论是气度或是阅历,都稍嫌不够。“松卿”二字,说什么也叫不出口。 陆闻笙也不勉强,引着他往里去。 这间厢房是潘楼最大的一间,不单单是用膳,煮酒品茶,弹词听曲,哪怕是休憩之所,都应有尽有。 雅室熏了香,用细簟铺地,拿四角拿小铜兽镇着,很有雅致情调。 且开窗便是热闹的西市,然吵闹声半点不闻,闹中取静,拼凑出京城一等繁华和格调。 “温大人请坐,我得了上好的庐山云雾,点与温大人品尝。” “……唤我景和便好。” 陆闻笙从善如流,微笑道:“景和,坐。” 他点茶的手艺是极好的。 七汤过后,放于温清珩面前,茶盏乳雾澎湃,如积雪浮浪,茶香也随之飘散出来。 “请。” 温清珩平日里也自诩文人雅士,可在陆闻笙面前,却是相形见绌。 他端起茶盏,由衷赞一声道,“好茶。” 这边厢,念兮正与陆淮说起这盏老虎灯,“可以挂在床头。” “我试过了,放进帐子里不会很刺眼,夜里若是怕黑的话,就点上一盏,岂不有趣。” 这世上最值钱的便是独一无二。 还有用心。 陆淮这会儿嘴角都快飞扬到天上去,却还故意道,“真是你做的?” 念兮便作势将手伸出来给他看,“手都伤了好几处呢。” 她能亲手做灯笼给他,陆淮已经非常高兴。 别说小孩子不懂事。 陆淮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可旁的小孩都有娘亲亲手缝的里衣、荷包,独独他,什么都没有。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吹嘘资本的人了。里衣荷包算什么,他有一盏能放在帐子里照明的老虎灯! 最漂亮的老虎灯! “那好吧,我原谅你了。”陆淮别别扭扭道。 念兮笑,“我怎么了就要你原谅我?” 陆淮压低声音,不想叫那边喝茶的温清珩听到,“我和阿爹只请了你,怎么他也来了?” 念兮睨他,“那是我兄长,特意来为你这个小人过生辰。再说了,人多了不好吗?” “我要是喜欢人多,国公府不是更热闹,还需要跟阿爹出来?” 陆淮一脸你什么都不懂的表情。 念兮微笑不语。 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才需要大哥陪她一起来。 今日她是真心来给陆淮庆贺生辰,温柔笑道,“祝小七哥,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陆淮平日里极大方的一个人,这会儿倒傲娇起来,死命压着想要扬起的唇角,谆谆教导念兮: “七哥就七哥,怎么能是小七哥?男人不能说小。” 念兮:…… 其实你就是重生的吧! 整个午膳都进行的很顺利。 来之前,念兮还特意叮嘱大哥,叫他且收敛些。 陆淮父子不是顾辞,那时大哥那般挤兑顾辞,还不是仗着顾辞脾气好。可她与辅国公的关系,并不熟识。 然而一切担忧都是多余。 席间陆闻笙和大哥相谈甚欢,甚至等到整个午膳结束,大哥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么说吧,陆闻笙不一定能凭借人格魅力征服念兮,可他一定能征服念兮的大哥,温清珩。 且就只要一顿饭的功夫。 结束时,一行人一起下楼。 念兮与温清珩坠在后头。 温清珩中肯道,“我觉得陆大哥为人很不错。” 陆大哥? 念兮斜眼看他,“哥哥,你忘了来时你都跟我说什么了吗?” 那时在马车上,温清珩絮絮叨叨,“辅国公那眼看都是要而立的人了,咱们不找带拖油瓶的老男人。哥哥跟你说,这些老男人仗着年纪长,惯会用些伎俩讨人欢心,咱们绝对不能中计哈。” “听哥哥的话,一定要坚守本心。这京城中的好儿郎多了……” 温清珩当然没忘,只不过—— “是我以偏概全了。” 念兮扑哧一声笑出来,引来前头父子两同时回头。 等那两人再转过去,她才又小声跟兄长道,“老男人?” “那是阅历。” “拖油瓶?” “小七那孩子,我瞧着挺聪明孝顺的。” 兄妹俩正斗嘴说笑,迎面走来一群人。 方鸿禧来京已有一段时日,交了不少酒肉朋友。这日一行人到京城最大的酒楼,潘楼吃饭,没想到正撞见陆闻笙父子。 免不了停下来寒暄几句。 不过方鸿禧私心里不喜欢这位国公爷—— 太过斯文迂腐,喝个花酒,连妓子都不要,这还有什么趣味。 双方略照个面,不是一类人,打过招呼便要分道扬镳。 擦身而过之际,方鸿禧惊鸿一瞥,猛然发现陆闻笙身后的人,正是那日“浮生半盏”里,叫人念念不忘的女子。 第162章 得不到爱,那便用恨来代替 直到念兮走出潘楼,方鸿禧还看着她的背影没动。 同行的纨绔问他,“怎么了?” 方鸿禧回身,嬉嘻笑道,“喝酒去。” 他的婚事已经定下,是陆府的六小姐。陆六小姐容貌虽好,人却木讷无趣。 索性也是娶回家做摆设。 原本他已打算返回陕州,可父亲来信,命他过完三书六礼的“纳吉”之礼后再归家。 方鸿禧便在京中多住了些时日。 京城暖律暄晴,香轮暖辗,骏骑骄嘶,杏花如绣。方鸿禧日日酒醉金迷,本已快将那女子忘了,谁知今日一见,又勾起一片肚肠。 心下痒意难耐。 但她却与陆闻笙行在一处。 方鸿禧在陕州无法无天惯了,素日里只有别人怕他的。但说不上为什么,他却有些怵陆闻笙。 总觉得那张温润笑脸背后,藏着道不尽的狠戾手段。 来之前他父亲也多次提点他,不许他在京城惹是生非。 罢了,一个女人而已。 这京里的美人那么多,他且宠幸不过来,何必去招惹麻烦。 他可没忘了,来京的头一日,便被那刁蛮的文淑公主弄伤了胳膊。 不过靖王殿下说了,会帮他出了这口恶气,只叫他等着结果便是。 …… 许宛歆最近消瘦许多,愈发弱不胜衣。 她望着镜中佳人,秋波流意,弱态生姿。 脸上的肿痕早就消失,容颜依旧。不过一双眼睛,红丝满布,蕴着满满仇怨和哀情。 她对裴俭的感情,带着一股近乎毁灭性的偏执。 他永远不会爱她。 这于许宛歆而言,无异于一场诛心的灾难。 而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身体会开启本能的保护。比如她会一遍遍地回忆在温念兮之前,两人的相处的时光,表哥对她的偏爱。 裴俭是偏爱她的。 她原本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地活下去,可裴俭却连一点幻想的余地都不肯留给她。 那日之后,许宛歆又去寻过裴俭。 她赌上了全部的自尊和骄傲,告诉裴俭,温念兮都做了什么。 人人都在伪装!不是只有她一个。 说什么温念兮真实,平日里装作一副清高纯洁的模样,私下里还不是贱人一个。 可裴俭都说了什么? 他说“温念兮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 斩钉截铁,态度明确。 许宛歆始终认为,在裴俭的心里面,绝对有她的一席之地。 若非命运捉弄,她早已经是表哥的妻子。 “要是温念兮杀我呢?” 许宛歆一眨不眨地看着裴俭,声音从胸肺处挤出来,“表哥也觉得没所谓吗?” 有那么片刻,她的心跳几乎已经停止了。 “是,”裴俭面不改色地回道,“我还会递刀。或者如果她愿意,我会代劳。” 他是如此冷漠:“别幻想我对你有半分感情。” “你若要报复,也只管冲着我来。因为但凡你加诸在念兮身上一分,我都要你十倍来还。”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个停顿,都像是一把把尖刀,刀刀插进她心口。 她最爱的表哥啊,从小到大想要嫁的男人,竟然为了另一个女子,宁愿她死。 酸涩涌上鼻尖,许宛歆本就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再次盈满眼泪。 她颓然地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想温念兮死,想裴俭永远是孤家寡人。 她就是看不得他身边有其他人。 她做不成裴俭的妻,那这世上谁都不行。 想到温念兮,想到这贱人打她时那副嘴脸,许宛歆气得浑身发抖。 可是裴俭。 裴俭啊…… 一颗心痛地揪住,她却连拳头都握不紧。 这是她最爱的男人,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叫他的眼里装得下她? 她将头埋进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 荀氏来时,便看到床榻上蜷缩成虾子的身影。她赶紧上前,将被子缓缓掀开,被子里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许宛歆握紧了拳头,默默流泪,却一丝声响也没有。 “婉儿,怎么了?” 荀氏登时变了脸色,更是心疼。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坐在床边轻声询问。 前些日子女儿受了委屈—— 也不知为何竟与平阳侯府世子夫人王慕宜起了冲突,回来时整张脸都是肿的。 荀氏问过她,可婉儿什么也不肯说。 小谦也说不清现场发生了什么。只说连太医都去了两个,王慕宜动了胎气,事情闹得不小。 事后,平阳侯夫人亲自登门,又说起两个孩子口角动手一事,算是赔礼道歉。 荀氏再心疼自己女儿,可对方既是孕妇,长辈又亲自登门,也不好再计较什么。 便是老爷那边,听说辅国公和裴俭都亲自开口提及此事。尤其是裴俭,不知跟老爷说了什么,老爷回来后明确告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都不准再提。 “婉儿,你别吓娘,怎么了?” 许宛歆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上身,抱住荀氏的腰,把脸埋进她怀里,哭得浑身发抖。 荀氏抱着她,几乎是片刻,便察觉出什么,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裴俭?” 许宛歆用力抱紧荀氏,并不言语,然而一个动作已表明一切。 荀氏蹙眉,心疼都写在脸上。轻声哄道,“别哭,裴俭又欺负你了?有什么事跟娘说,有你爹在,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许宛歆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流泪,不一会儿,荀氏腰间便湿了一片。 女儿这般伤心痛苦,任是哪个母亲都受不了。 荀氏也跟着红了眼眶。 婉儿已经许久未曾与她这个母亲如此亲近,而能这般牵动婉儿情绪的,只有裴俭。 “我去跟你爹说,叫他去找裴俭,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许宛歆这时才开口,轻轻摇头,“别去。” 荀氏低头,搂着女儿,恨铁不成钢道,“你父亲是兵部尚书,你母亲出自名门荀氏,从小将你千尊玉贵地养大,凭什么叫他裴俭糟践!” “娘看不得你受委屈。婉儿,听娘一句劝,强扭的瓜不甜,这世上的好儿郎多了,以你的品貌,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你今年已经十九,再拖不得了。” 许宛歆心口一凉。 说来说去,还是要她让嫁人。 根本就不是为她好。 她闭着眼睛,看不见眼底神情,沉默半晌,才开口道: “我觉得,我与荀表姐一样命苦。” 荀氏眉头一蹙,“说什么傻话,书玲那是陛下赐婚,与靖王……你却不同,娘不会勉强你,只要对方身家清白,你中意才最重要。” 许宛歆这会儿已经没了眼泪,声音低哑暗沉,平静得很,“那我可要好好挑一个称心如意的了。” 荀氏听她语气松动,顿时心下高兴,轻轻抚着许宛歆的长发,出声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娘都依你。”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 婉儿生得柔弱,却不是真的弱。 从来都是目的性极强的人。 很小的时候学琴,堂姐妹们四五天记一首曲子,她不睡觉一晚上也要记住。 再大一些习字,因她身子比旁人弱,下笔时便略显绵软,字却是极好的,可她偏要争这口气,哪怕在腕上悬沙袋也日日不辍,直到下笔有力方肯罢休。 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胜数,时间久了家人便已经习惯,只要是她想要的,无论什么,都会得到。 独独一个裴俭。 原本这也是她的,却被中途退了亲。 荀氏不忍女儿为情所苦,便劝道,“裴俭才高中那会儿,你爹便请人去说项,说你们俩的亲事,却被他冷言冷语堵了回来,丢了好大的脸。” “还有这次的事,兵部右侍郎和职方主事皆被御史弹劾,尤其是右侍郎,被陛下当朝申饬,连降两级。这里头若说没有裴俭的手笔……他可现管着都察院。” 兵部右侍郎便是那位黄衣服的父亲。 其实不用荀氏说明,许宛歆已经明白了。 这两个都是那日与她喝茶的小姐的父亲,正巧皆被弹劾。而他家之所以幸免,不是裴俭心软,只是因为父亲做事谨慎,尚未被他握住把柄。 许宛歆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烈火上,火焰炙烤得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知道,这是裴俭的警告,也是威胁。 就因为那两人在“浮生半盏”说的话涉及温念兮,所以他就报复回来。 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他竟然为了温念兮做到这种地步。 有些事情不敢想,不能想,想了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眼泪又从干涸的眼眶往外涌,心死到极致,反倒是一种平静的悲凉。 许宛歆声音低哑哽咽,她闭着眼,说道,“我知道了。” 得不到爱,那便用恨来代替。 她总要叫裴俭的眼里心间,有她的存在。 第163章 念兮的笑容温柔又潇洒 念兮在教翠莲认字。 起初是她在记账时,翠莲无意间说了句,“小姐写的字真好看,跟画一样。” 如今在六疾馆,基本都用不上兰芝和杏月两个丫鬟。她一来,翠莲前后都跟着,端茶倒水,伺候磨墨,没有她做不了的事。 念兮头一次听人这么形容写字,细问之下,才知道翠莲并不识字。 翠莲如今在六疾馆住了一个多月,人比先前胖了不少,脸颊长了肉,红润润很是讨喜。 念兮临时起意,便教她学了“翠莲”两个字。 再后来,念兮见翠莲时常练习她的名字,知道她想学,便每回来时都教她几个《千字文》里的字,让她慢慢学。 等到翠莲红着脸问她,能不能多教一个人时,念兮才知道翠莲已经在这里交了不少的朋友。 有一个女孩与翠莲一样,是附近的住户,勤敏好学。 念兮欣然应允。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从最初只有翠莲,到后来发展到张管事要特意为念兮腾出一间小屋舍来做学堂。 陆淮也跟念兮来过几回六疾馆,见念兮只是教些简单的字,他拍着胸脯说他也能教。 念兮便请学堂里的姑娘们回去,看看周围有没有想要习字的小孩子,六到十岁之间,若是想要学的,便来六疾馆听讲。 陆淮原当自己与念兮差不多,最多教十余人而已,谁知那日竟来了几十个小孩,有些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孩子,叫青年也不为过。 小学堂乌泱乌泱坐满了人,连门边、窗户下都蹲了不少。 陆淮原本有些怯场,被念兮两句激将法激励,便也撞着胆子上了。 他三岁开蒙,年岁虽不大,基本功极是扎实。学着平日里夫子的做派,竟也稳稳地上了一堂《百家姓》。 至此,六疾馆里有教书先生,还是朱门大户里的小郎君之名,一下传开。 便是京中的闺秀都听闻此事。 有那好奇朝念兮打听的,念兮笑道,“你若想,也可以去做教书先生。” 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可总有好奇心旺盛的,譬如曹西棠,她便自告奋勇,给六疾馆的姑娘们上了一课。 曹西棠教的,是调香、制香的手艺。 她带了不少的香料和用具。 闻香、辨香、调香、焚香,篆香…… 纤纤素手轻巧,讲起课娓娓道来,打得香篆更是赏心悦目。 然而在座的皆是穷苦人家的姑娘,别说打香篆,便是这些香料也是闻所未闻。 人人都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一整堂课下来,个个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曹西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教的内容,其实对面前这些衣裳还打着补丁的女孩们来说,太不实用。 人说何不食肉糜,大约便是这个道理。 可念兮却说,“你教得很好啊。” “你给她们演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告诉她们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物什。就像我教她们习字,等以后嫁人,相夫教子,识得多少字还不如会女红、做活计来得实际。但这些开阔了她们的眼界,在她们将来为生活,丈夫和孩子忙碌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属于自己。” “我们也一样。” 念兮笑了笑,“你喜欢调香,制香,平日里总是摆弄这些,可更多时候都是自娱自乐。如今将这些讲给旁人听,是不是觉得很有意义?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棒,很厉害?” 念兮的话,叫曹西棠怔愣良久。 她喜欢香料,更多的是闺中幽静绵长的岁月里打发时间。 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这样的小事,却给了那些姑娘们一些小小的震撼,也给自己赋予了一些新的意义。 “那我下次再来。” 她还有更拿手的没展示呢。 “好啊。” 那天的晚霞很美,念兮的笑容温柔又潇洒。 这一幕,曹西棠一直记了很久。 第164章 投怀送抱 萧南夕也给姑娘们上过课。 如今她偷偷溜出宫的次数多了,淑妃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性子去了。 这日皇室家宴,萧南夕回来晚了,与陛下告罪后说起这件事,勾起了景帝的兴趣。 景帝问她,“你能教什么?” 他这女儿,烂漫天真,吃喝玩乐倒是在行,“总不会教那些人读话本吧?” 萧南夕在父皇面前,一向没什么顾忌,当即拍手道,“这个主意好,下次儿臣就去念话本!父皇好厉害。” 她不但要念,还要挑《冷酷侍卫爱上我》里头最露骨缠绵的一段念,她念女主人公,晏清念男主人公! 陆皇后也在上首端坐,闻言温婉笑道,“快坐回去,已开席了,就等你一个。” 萧南夕却不是那等乖乖听话的人,她眨着一双大眼道,“皇后娘娘,可我还没说今日教了什么呢。” 陆皇后被当众呛声,容色不变,微笑间正要说话,景帝已经接过话头,“淘气,还不快说。” “骑马!” 萧南夕站在大殿中央,骄傲地挺着胸脯道,“我教她们骑马。” 这话倒叫景帝疑惑。 萧南夕的骑术不错这他是知道的,可是教骑马,一个救济贫困的六疾馆,有那么多匹马吗? “当然没有了。”萧南夕坦荡得很,“就只儿臣的一匹马。” “那要怎么教?”这会儿连淑妃也有些好奇了。 “我骑着给她们看啊。不过那地方太小,马儿根本跑不开,我好几个漂亮的马上动作都没法子展示。” 陆皇后端着笑问,“这算叫教吗?这不成了你给那些贫民表演了?” 堂堂一国公主,竟是抛头露面,给贱民表演马术。 她虽未明说,可话里的含义表露无疑。 萧南夕不懂,淑妃却是当场沉了脸。 陛下倒是一如往常,正要挥手叫人入席,就听萧南夕说,“不是啊,念兮说我教的是态度。” 这话倒是叫人意外。 淑妃笑道,“这说法倒有趣。” “京里头许多小姐们都去念兮的六疾馆,有的教制香,有的教作画,还有的教下棋,我们讲的得趣,那些姑娘们听得也瞪了大眼睛。” “念兮说了,也不拘学到什么,总是能开阔心智。我大景海晏河清,陛下勤政爱民,姑娘们在盛世下,多见识大千世界,于国于民,都有益处。” 她一口一个“念兮说”,简直是把念兮奉为圭臬。 景帝自然也留意到,觉得这女孩很有些智慧在里头,于是问陆皇后,“这位念兮,是谁家的女孩?” 陆皇后登时面皮一僵,笑容都有些挂不住。 淑妃笑着接过话头,“陛下不知,念兮便是靖王殿下想要强纳进府,誓死不从的那位姑娘,其父国子监乃国子监温司业。” 萧南夕与念兮往来甚密,淑妃早早便将人调查清楚。 景帝闻言,嗯了一声,当着众皇子公主,倒没再多说什么。可饶是如此,皇后与靖王的脸色,已十分不好。 萧南夕每夸一句念兮,都像是巴掌拍在这两人面上。 萧恂铁青着脸,若非碍着景帝,早就忍不住拂袖离席而去。 景帝倒是又问询了一些六疾馆的事,觉得甚是有趣,随口笑道,“叫户部拨些银钱,给六疾馆盖间学堂。” 淑妃惯会捧场,“陛下圣明,是百姓之福。” 景帝龙颜愈发开怀。 陆皇后几次想要插话,皆被淑妃不咸不淡的挡了回去,陛下更是淡淡。 整个席间,只见淑妃风头无两,倒是身为正妻的皇后,被冷落在一边。 萧恂早知因自己去岁强纳温念兮一事,母后被陛下所恼。 只淑妃这贱人太过嚣张,竟是三番两次公然挤兑母后,骑在他们母子头上撒野。 岂有此理。 不过一个庶妃,焉敢如此放肆! 等到整个宴席结束,萧恂走出皇宫,眼中已满是冰冷暴虐,低声吩咐心腹,“动手。” 心腹领命而去。 萧恂这才紧皱眉头,满脸不耐的问贴身太监,“王妃的病,还没有好吗?” 因是家宴,凡是成婚的皇子公主,皆携家眷而来,独独靖王妃因身体不适未至席间。 景帝为此还特意问了母后关于靖王妃的事。 虽被母后巧妙遮掩过去,可等说完,整个大殿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 荀书玲这个靖王妃,是父皇亲自指婚许给他为妻。萧恂知道,父皇对此已是不悦。 “王妃自年前起至今,尚不能起身。” 荀书玲小产已有小半年的光景,萧恂一直不闻不问,此时方知她竟病得还不能下床。 “废物!” 萧恂低声咒骂几句,“关键时刻,总是拖本王后腿。” 他狭长的眼眸满是阴鸷,阴恻恻道,“去告诉她,再好不了,索性也不用好了。腾出位置来,有的是人想做靖王妃。” “……是。” 马车一路驶回靖王府。 萧恂心情不佳,一路沉着脸往前院去。 谁知在月洞门处,看到一个鬼头鬼脑的瘦小身影,不知在他这里打探什么,又窥视了多久。 他心中邪火顿起,一言不发走将过去,一把拽住那人,将她从花影后拖了出来。 却是个女子。 身形孱弱,如墨的青丝用支桃花簪轻轻挽住,竹青发带与长发系成辫,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她受了惊吓,站立不稳,垂首不语。 萧恂放手后,她自己却软软地往下坠,亏得被人拖住,靠在萧恂身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等仰首时,泪水顺着剔白透玉的脸颊滔滔滚落,她的一只手拢在胸前,若西子捧心,惹人垂怜。 “姐夫……” 她轻声唤,一只手紧紧抓着萧恂的衣衫,像是吓极了。 手指纤细,萧恂低头去看,那细指在身前被衬得娇嫩如葱,虽是仰面哭泣,一举一动却皆是媚态。 她终于回过神来,又急又委屈,想要推开萧恂自己站起来,可一时头晕,一推一拉间,两人距离反倒更近。 萧恂面上露出一抹玩味。 他自然识得此女—— 王妃的娘家表妹,京里头有名的才女,许宛歆。 从前也见过数面。 只是那时人多,他并未与之近距离接触。 只当她是个清高的贵女。 此时在他怀里,倒像是一只想要偷腥的小野猫。 萧恂伸手,将那仍旧攥着他衣襟不放的小手紧握。怀里的美人浑身一震,脸兀自红了,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 第165章 裴俭又和情敌打了一架 陛下金口玉言,要给六疾馆盖间学堂。 户部拨银,工部修建,可巧负责此项的正是秦朗和温清珩两人。 秦朗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知裴俭。 裴俭近些日子异常忙碌,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总之是很不轻松,回回见他都面容沉肃。 “妹妹当真厉害。” 秦朗坐在书案这头,看裴俭奋笔疾书,“她开茶饮铺子,做得声名远播,便是我母亲约闺中密友,都往‘浮生半盏’去聚会。” “教贫苦孩子读书,又传到陛下面前,还专门命户部拨银修建学堂。” “妹妹当真是优秀!” 裴俭笔下一顿,闻言半晌才道,“她的确很好。” 语气中不无惆怅。 “那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秦朗是恨铁不成钢,“如今辅国公往妹妹身边跑得可欢,还有景和那家伙,居然改口叫辅国公陆大哥!你又不是不知景和的性子,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见这个陆闻笙很有本事。” 秦朗疑惑,“难道你想通了,不准备在妹妹这棵树上吊死?” 裴俭面无表情地鄙视他,仿佛在问: 说什么傻话? 秦朗呢,是见过裴俭与顾辞兄弟反目的,为了妹妹,他一向没什么底线。 现如今,倒是一反常态。 裴俭知道秦朗是在提醒他。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游走于魔鬼和圣人边缘。 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去祝福念兮跟另外一个男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死了埋进土里,都不会祝福。 可是,他希望她快活。 他们十年夫妻,对于后面几年的一切,他的记忆,记忆里的念兮都是模糊的,等他如今回忆,他知道她过得很不快活。 他并不觉得陆闻笙会叫她幸福。 哪怕是今日顾辞回来,他也依旧觉得唯有自己,最最爱她。 但是世界并不以他的意志而转动。 念兮更不是。 难道裴俭要走过去,告诉她,我怀疑你的死与陆闻笙也有关。 她会信吗? 她会高兴吗? 她那么喜欢那个叫陆淮的孩子。 裴俭一边阴暗地希望她早些看清陆闻笙的真面目,但另一边又担心她会因此伤心。 前世的事太过沉重,而她现在活得这般精彩,那又何苦再将她拖进来。 裴俭现在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心疼过去的念兮多些,还是喜欢眼前的念兮多些。 许多时候,当他追忆往昔,总能看到那个偌大又狭小的院落里,孤寂而失望的念兮。 每当这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泛起酸涩。 他很想,很想回到过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看一眼他辜负过得,深爱的妻。 他再也不是刚重生回来,那个霸道强势,混不讲理的裴俭。他有软肋,有心结,胆子很小。 其实前几日,裴俭与陆闻笙也打过一架。 是在安靖侯的酒宴上。 席上有不少官员,谄媚奉承的话更从头到尾。 因他与陆闻笙都不肯叫伎子陪酒,席间便多是吹嘘他二人高洁。 话头不知怎的竟转到念兮身上。 那时陆闻笙与靖王当堂抢女人,去宫中参宴的人又多,京里头关于这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其中一个便道,“要不怎么有古诗云‘不重生男重生女’,温府养了个好女儿,背靠辅国公您这颗大树,温氏父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陆闻笙笑容浅淡,不置可否。 “可不是叫人羡慕。” 另一个人也跟着阿谀谄媚,“我家也有女儿,正值芳龄,只没福气入国公爷的贵眼。” 立时惹来一众嘲笑,“就你那模样,女儿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公爷可瞧不上!” 哄堂大笑。 酒桌上百无禁忌,何况那人调侃的又是自己的女儿。 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寻常的话题。 是以陆闻笙只淡淡道,“勿要妄论。” 唯有裴俭,眉头紧皱,神情寡淡地盯着笑得最欢的那个人看。 “照你这么说,能被辅国公看上,是一件很值得感恩的大事?” 他面色冷峻,满身威势。 那人被盯得浑身发毛,看了眼陆闻笙,又看向裴俭,唇角翕翕,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座各位,皆是人精,只瞧这架势,便知裴大人和辅国公不对付。一时都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裴俭突然弯了弯唇角,神情掠过一丝讥诮,带着讽刺的目光,与陆闻笙对视: “辅国公以为呢?” 陆闻笙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温和庄重,声音清雅,“我之荣幸。” 裴俭嗤笑一声,轻描淡写道,“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陆闻笙脸上笑意不再。 气氛更是紧绷的极点。 安靖侯韩凛惯会活跃气氛,此时都有些棘手。 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了裴俭不快。 就算他猜出裴大人那位心上人是谁,也搞不清裴俭当众发难的原因。 难道是男人强烈的妒忌心? 韩凛困扰的直挠头。 韩凛不知,那是因为在大众的认知里,以念兮的家世于辅国公来说,的确高攀。 人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温府必定因念兮沾光。 可没有人比裴俭更清楚,温氏父子的傲骨和对念兮的爱重。 前世他最后那两年,权倾朝野,官员升迁于他而言,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 可温父直到致仕,也只在国子监任个闲差。而温清珩在工部,连侍郎都没有做到。 他屡次想要提拔温清珩,皆被冷言拒绝。 因为念兮。 因为温清珩这个做哥哥的,觉得他对念兮不好,所以不肯领受好意。 这便是温家人。 重情重义又认死理的温家人。 若是念兮对陆闻笙有意,那该是陆闻笙天大的恩赐。 而不是他自以为是的傲慢。 宴席最终不欢而散。 然后—— 他就将陆闻笙揍了。 或许说互殴更合适。 陆闻笙并不像秦朗形容的那般花拳绣腿。 “就这点耐性?” “毕竟年轻,辅国公您多担待一些。” 裴俭的真实年岁,其实比陆闻笙还要再长几岁,但这并不影响他讽刺陆闻笙年纪大,并且用了敬语。 双方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侍卫们围在一旁,却不敢上前。 不过到底是官场上的人了,脸上是半点痕迹也没有的。 这件事,裴俭与谁都没有提。 相信陆闻笙也一样。 原因无他,丢人。 秦朗见裴俭半天不语,只当他是忙公事忙傻了,“别整日闷在书房,与我去外面走一走。又是一年春日了。” 谁料他起身的幅度过大,将案上一沓信笺扫落。 秦朗忙不迭蹲下身子去捡,却无意间发现一封从北境寄来的书信。 裴俭竟与顾辞在通信! 秦朗顿时激动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你,你是不是拼不过陆闻笙,所以往北境摇人了?顾辞他什么时候回来?!” 头顶,是裴俭冷漠无情的语调: “他也配?” 第166章 公主遇刺 文淑公主跟念兮说她准备给姑娘们念话本后,念兮忍不住额角一跳。 偏萧南夕还振振有词,“这些人也不识多少字,肯定没领略过话本里爱恨情仇的威力。本公主今天就叫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痴男怨女,孽海情天!” 并且,念兮也有任务—— “到时候,你就念旁白,我书都给你准备好了。” 念兮拿着书,低头看着那些赤裸裸的文字,一时嗓子有些发干: 侍卫衣衫半褪,露出精壮的腰腹,腱子肉倴张欲出,他邪魅一笑,声音暗哑,“女人,满意你看到的吗?” 她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向萧南夕,“你要我读这个?” “对啊。”萧南夕一脸陶醉,“我好喜欢这一段呢。” 念兮:…… “那侍卫不会是晏清大人亲自来念吧?” 萧南夕很得意,“这点子很好吧?是父皇给我出的主意呢。” 真的吗? 她不信。 念兮回头,看着不远处一身黑色劲装持剑而立的晏清,实在难以将那句羞耻的台词和面前这张俊朗冷厉的脸联系在一处。 若非公主提的要求太刁钻,其实念兮自己也很想看一看,晏清会怎么演绎邪魅一笑。 “我觉得念话本还是太超前了,”念兮委婉道,“等她们识的字多了,还是自己去领悟吧。” 茯苓昨日已劝了公主一夜,这时也出声附和道,“殿下,还是依温小姐所说,算了吧。” 萧南夕撅个小嘴,老大不高兴,“可我昨日与晏清练了好久呢。” 若非晏清就在不远处安静地站着,念兮非要当场笑出声不可。 她想了想,上前凑到公主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萧南夕的脸颊倏忽红了,往身后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回来,同样小小声的问,“真的吗?” 念兮点头,神秘微笑。 于是萧南夕也不再坚持读话本。 茯苓在一旁叹为观止,感慨温小姐真乃神人,竟然只用一句话就能叫公主殿下打消念头。 既不用给姑娘们读书,这时间便也空了出来。萧南夕如今虽时常出宫,却也不肯浪费这样的时光,于是便打算去皇室马球场去跑马。 她邀请念兮同去。 初春时节,寒意尚未完全消退,柳树却已抽出新条,天空又高又亮,浅蓝一片。 当真是好时节。 念兮已很久没有骑马驰骋,她犹豫片刻,婉拒道,“等会儿我还要去‘浮生半盏’,今日却是不得空了,改日再陪殿下跑马。” 萧南夕应好,登上鸾舆凤驾,一路往球场而去。 六疾馆在城东,而球场在城北,中间要穿过繁闹东市,公主出行,还有随行护卫,城中穿梭往来不便。 便沿着城门外的官道走。 途中偶遇一行自东北小道横穿而出的商队。 京中商贸频繁,晏清原本并未留意,可随着商队走近,晏清发现马车吃道极浅,行进间并无车辙压过痕迹,他不动声色放慢行速,握紧手中长剑。 一队商贾,见到贵人鸾驾,自该避让,然车队却横档在官道中间,忽然停步不前。 正当时,商队领头暴喝一声,随性的人个个抽出大刀长剑,齐齐冲向公主车队。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晏清始终护在公主车架近前,黑银色的剑身杀意凛凛,将所有试图靠近公主的刺客斩杀于前。锋利剑尖从刺客脖颈的一头划到另一头,血管斩断,鲜血喷出,溅了他一脸一身。 刺客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砰”的一声倒地。然现场满是刀剑相撞之音,这样的闷响并不突出,也无人在意。 直到鸾驾里,传来萧南夕发出一声惊呼: “晏清!” 晏清回头,就见一个身材短小的刺客绕到车架后,已攀上了车辕,手上一柄浸毒的短刀在阳光下泛着乌黑的光。 晏清能清晰地看到小公主颤抖恐慌的眼眸。 他毫不犹豫,将手中的长剑用力往前掷去,车辕上的刺客应声倒地,而他也因没了兵刃,被身前的刺客刺中腹部,鲜血狂涌。 萧南夕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要从车里面冲出来,被茯苓死死抱住身子。晏清满身是血,下意识侧身,挡住小公主视线,动作利落掏出腰间软剑,朝身前的刺客划去,一剑封喉。 他杀人向来简单粗暴。 “坐回去。” 晏清背对鸾架,单手握剑守护在公主身前,眸子锐利如刀,盯着面前蠢蠢欲动的刺客。 鲜血透过衣襟,一滴滴砸到黄土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晏清誓死不退,其余侍卫皆浴血奋战,直到将所有刺客尽数伏诛。 萧南夕吓坏了。 晏清回身,一张冷峻面容因失血过多而呈现灰白色,他看到小公主那双清透眸子里盛满焦急害怕,泪水滔滔,里头有个浑身是血的他。 他出声唤,“殿下,别怕。” 属下会保护你。 话未说完,人已再坚持不住,跪倒在车辕前。 失去意识之前,晏清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念头。 小公主,别哭。 …… 文淑公主遇刺,险些丧命。 消息传回宫中时,淑妃正在陆皇后的长乐宫中,闻言直接晕死过去。 等到萧南夕浑身是血的回到宫中,淑妃只吓得魂魄都要散了。 “母妃,母妃快救救晏清,他快要死了,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身上全是晏清的血。 景帝到底镇定,指挥太医们赶紧上前治疗,等确定萧南夕身体无恙,便召集内卫和大理寺,着力侦察文淑公主遇刺一事,务必将贼子缉拿归案。 辅国公陆闻笙着领此案。 第167章 公主和侍卫2 晏清从昏睡中醒转。 浑身痛的厉害,尤其是腹部重伤的地方。脑袋昏沉沉,像是在烈日下暴晒了一整日。 帐子里昏暗,他尚未十分清醒,分不清此时是夜晚还是白天。 醒来的第一时间是去摸平日里放在身侧的剑。 然而手臂绵软无力,像是缚了铁铅。他费力摸索,却没有找到自己随身的剑,反而握住了一只绵软温暖,像丝绸一般柔滑的小手。 常年握剑的掌心粗粝,他闭着眼,下意识的摩挲着那只手,良久,复又缓缓睁开,视线渐渐清晰,他顺着手臂的方向看去,才看到小公主的脑袋趴在榻上,似乎是睡着了。 睡也睡不安生,时不时抽泣两声,可见睡前才狠狠哭过。 晏清的命是萧南夕捡的。 晏清是属于小公主的。 公主却为他落泪。 高高在上的公主为一个身份低贱的影卫落泪。 晏清抽出握住公主的手,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很想看看,小公主为他落泪,是什么样子。 然而他一动,萧南夕倏忽惊醒。 猛地直起身,就看到晏清费力坐起来的身影。 “晏清!” 她哭的眼鼻通红,一双秀目盈盈裹着泪,面上满是关怀与担忧,叫人的心上忍不住一片酸胀。 原来小公主为他哭时,是这般好看。 帐子里昏暗,晏清放肆的任由他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小公主的脸颊。 晏清遇到公主时,她才六岁。 身边一个宫人也没有,提着一盏小灯笼,兴冲冲地往人群里挤。头上绑着双丫髻,髻上还有两条黄色丝绦,随她跑动,丝绦飘飞。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欢快得像是要往天宫奔月。 他拦住了她。 打劫。 单纯的小公主将身上最值钱的玉佩给他,“小哥哥,你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太瘦了,我没有钱,这个送给你买肉吃。” 再然后,宫里的人找出来,淑妃娘娘要打死他,小公主救了他的命,他做了小公主的狗。 晏清喜欢当公主的狗。 凶神恶煞地守着她,谁也不能伤害了她。 小公主的身边不太平。当初他能在宫外遇到她,是有人故意引她出宫。 和这回遇到的刺客一样,有人总不肯放过他的公主。 晏清脸色苍白,本来浓烈的眉眼在昏暗的帐子里又深邃几分,他像是随时等着捕食的野兽,不像是重伤在身的病人。 萧南夕原本哭个不住,可被他这么盯着半日,再哭不下去,指着晏清的腹部,声音软软的,有些哑。 她说,“晏清,你肚子不疼啦。” 晏清低头,这才看清自己腹部以下未着寸缕。 他被剑刺伤的部位靠下,如今被纱布层层裹住,或许是为了方便换药,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是,晏清此刻没有穿裤子,哪怕是一条亵裤也无。 而他的身上,只松松垮垮搭着一件亵衣。 衣领大敞,露出块垒分明的肌肉。 方才他为了坐起来,被子滑到了腰下…… 一览无余。 晏清不动声色地拉高被子,躺下。 心里却莫名浮出一句小公主曾逼他念的台词:“女人,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萧南夕走出帐子,很快端着烛台进来。 她眼泡还肿着,脸却红了。 见晏清头朝里躺着,便轻声问道,“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太医说你才醒,得吃些清淡的。” “属下知道了,殿下且回吧,时候不早了。” 那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感情。 “母妃准允我呆在这儿的,”萧南夕不肯走,“你想先吃粥呢还是先喝药?” “属下困了,想先睡会儿。” 他还是不肯将头转过来。 萧南夕便自顾坐下,盯着晏清棱角分明的侧脸,声音清晰明了,“我小时候就看过你……那里了。你不用不好意思。” 落针可闻的静。 半晌。 晏清干巴巴的声音飘过来,他问,“您看到属下哪儿了?” 说起来,晏清跟着萧南夕这些年,也没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其中不乏淫词浪语,但终究是纸上谈兵。 萧南夕见他不信,想要去扳他的身子,又怕笨手笨脚弄痛他的伤口,只好站起来,俯身悬在他头顶: “你才来我身边那会儿,有一回你换裤子,叫我撞见了。本来是想吓你的,谁知你二话不说就脱下裤子露了鸡儿,反倒将我吓了一跳。” 萧南夕呢,被淑妃护得太过,深宫长大,于男女之事上,最多的领悟便是话本。 可举凡是话本里的男女,行事大多不大正常,导致她很多时候言行也有些出挑。 比如此刻,她盯着晏清的脸,伸出食指拨弄着他的耳朵尖,“晏清,你耳朵红了啊。” 因是俯身,她垂下的发丝丝缕缕落在晏清的面上,脖颈处,带出一片痒意,他终于肯转过身来。 一双凌厉冷峻的眉眼此刻竟也显出几分柔和。 萧南夕以为他会跟前几回一样生气或是不理人,谁知他却低声问她: “殿下,属下如今长大了没有?” …… 陆闻笙身为大理寺卿,奉命监查文淑公主遇刺一案。 刺杀现场已经斟查过,所有刺客均是死士。 晏清原本活捉了一个,可不等将其缚住,那人已服毒自尽。 萧南夕皇室公主,却屡次遭遇危机,天家威严被犯,陛下震怒,严令彻查到底。 陆闻笙去靖王府时,王府长史推说殿下有事在身,避而不见。 陆闻笙并不多与长史言语,偏头看了身后近卫燕飞一眼,燕飞正色一凛,直接便往内书房里间而去。 长史在身后叫苦不迭,靖王的脾气,之后且有他的苦果子吃。又回头看了眼依旧端方稳重的辅国公,跺了跺脚,扭身追着近卫走了。 一盏茶的功夫,萧恂面色铁青,衣衫不整地从书房里间走出来。 张口便是质问,“舅舅不去捉拿刺客,倒有闲情来靖王府拿本王寻开心!怕不是忙糊涂了。” 他身上脂粉酒气味甚浓,可见方才燕飞入内寻人时,他正在做什么。 陆闻笙神色不变,对于萧恂的挑衅更置若罔闻。一双素日里含笑的眸子,此刻一片冷清,盯着萧恂,轻声问: “究竟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 这一句话,他甚至是用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任谁也难以忽视他冷冽慑人的气场。 陆闻笙越是克制,萧恂反倒心慌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害怕。 “舅舅……” 他镇定心神,想要补救,“发生了何事?如今父皇并不与我差事,我方才是在……睡觉。” 陆闻笙神色淡然,眸底却暗波翻涌,宛若山雨欲来。 “还有心情玩女人?” 他问: “许尚书若是知晓你奸淫他的女儿,他会怎么做?荀氏高门,王妃素日规行矩步,你又置靖王妃于何地?” “你残害手足,糟践妻子,凶残奸恶,狠辣不仁,他日陛下若知晓,你又当如何自处?” 萧恂直到此刻,方才真真切切的慌了神。 第168章 心有不甘 念兮去探望公主。 与她设想的悲伤凄惨不同,萧南夕可谓是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她先是问,“晏清大人如今怎么样?” 好稀罕的,念兮居然会从公主的脸上看到类似娇羞的神色。 “他被剑刺伤,正卧床养伤呢。” 萧南夕说话时,嘴角压都压不住。那个高兴劲儿,叫人很难不怀疑公主的精神问题。 念兮眯着眼睛睨了她一眼,凑到耳边问,“得手了?” 萧南夕憋得实在辛苦,这会儿在念兮面前,她也不再遮掩,重重点头,咧开嘴笑道,“母妃说了,等晏清伤好了,就叫他做本公主的驸马。” 看来是因祸得福。 萧南夕喜欢晏清,可晏清碍着身份悬殊,一直克制守礼。 这回不论是谁要刺杀萧南夕,总之这一剑,伤了晏清的身子,却治好了晏清顽固不灵的脑子,萧南夕十分满意。 “这回的事举朝震惊,陛下已下令彻查,相信很快能将幕后黑手给揪出来。” 萧南夕对这些倒不甚在意,母妃说了,一定不会放过要杀她的人,叫她这些日子都老实呆在宫中。 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 萧南夕才不想出宫,晏清多好玩。 她从前都没发现,晏清那么不禁逗,也没说什么,脸就先红了。 念兮陪了公主一会儿,见她不像是受了惊吓的模样,心下放心。宫中多有不便,便行礼退下。 出宫时,正好看见裴俭站在宫门口。 他身形宽阔挺拔,气质清冷似玉,伫立在一旁,任谁也忽视不了。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黑幽又深邃,看着人的时候,尤其显得专注而认真,仿佛里面氤氲着许多要说的话。 念兮从他面前经过,打声招呼,“真巧。” 他们之间,也没有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恨,见面问声好,是礼数。 裴俭微微低头,眼中情绪浓重,他说,“也不算巧,我特意在此处等你。” 离得近了,她能看到他眼下的青黑,他生的白,便有些显眼,她问: “什么事?” 有什么事呢? 裴俭就是想要看看她。 明知道她每日生活依旧,他派去保护她的人也只说安好,可他就是很想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好叫疲惫的心能有些慰藉。 “我已经不饮酒了。” 裴俭忽然道。 念兮一怔。 从前她很讨厌酒味。每次他有宴请,参宴回来,总要从里到外换一身干净的衣物,连口都要漱好几遍,否则她便不许他进内室,也不许他抱着她睡觉。 还会念叨他。 慢慢的,便是家中的仆从也知晓了两人的习惯,会在郎君晚归时早早烧好热水,备好衣物。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上辈子的事了。 念兮仰头看他,早春晴朗,嫩蕊花红,一派生机中,裴俭显得有些陌生,狼狈,风尘仆仆。 “你怎么了?”她问道,“感觉你很累。” 裴俭低低笑了声,不答反问,“你要回去了吗?” 念兮点头,嗯了一声。 “我送你回去。” 他说完这话,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看着念兮问,“行吗?” 裴俭一直避讳在她面前提及艰辛,可念兮知道,他不靠祖辈庇荫,做到丞相之职,背后所付出的努力,一定非常人能及。 他们只是人生目标不同。 如果说她想要的是生活,那他则渴望冲向权力巅峰。 “马车就在前面。” 裴俭之前在漳州,听说文淑公主遇刺一事,这才马不停蹄赶回来。 如今京中形势复杂,太子封禅未归,文淑公主的事如同序幕,叫他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想开分店吗?” 裴俭声音幽幽,“将‘浮生半盏’开遍整个大景,做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业巨擘。” “建学堂?再办一座类似六疾馆的场所?” “或者你还有什么未尝的心愿?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都可以提出来。” 他低头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神情温和寡淡,“便是我目下还做不到,也可以为你试一试。” 念兮蹙眉,“你究竟怎么了?” 裴俭垂头,有气无力道,“总是我欠你的。将来我名下的产业,都留给你。” “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亏欠。” 她纠正他,声音温柔一如往常,“况且我做那些事,只是我喜欢,没有太多野望。” “我知道,”裴俭苦笑一声,这总是他的执念。 补偿她,赋予她,守护她。 前尘往事,至少在他与她之间,真切地存在过。 时光如墨,太能将一切掩埋。 总该有一些东西留下。 如飞鸿踏雪,仍有余烟。 “念兮,我给咱们孩子立过碑。” 念兮闻言愣住。 裴俭垂下眼睑,并不叫人看清他此刻眼底神情,他说: “是我做上丞相的那一年。请大师替那孩子超度,大师说我官星太旺,妨碍子星。” 念兮从没听他讲过这些,一时有些沉默。 “那时许宛歆跪在我脚边,哭诉婆家苛待,求我接她进府。又说你整日郁郁,是无子嗣陪伴。你也知我与本族关系浅薄,一时鬼迷心窍,当真听取她之谗言,将那孩子带到你的面前。” 他的声音清冷,平缓,如冷玉击罄,甚至没有多少起伏,却无端勾起人心底的酸楚。 也就是在那日黄昏,她向他提了和离。 狂妄蒙蔽了他的双眼。 “我做错了事,”裴俭苦笑,“无从辩驳。” 其实,他今生仍旧找到大师批命。 大师说,“官星过旺,子星缘浅。” 子星缘浅…… 重来一生,仍旧是子星缘浅。 天知道,裴俭那一刻有多么不甘心。 可是命运叵测啊。 裴俭不想信,又不敢不信。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做事狠绝。 这世上,他的父母双亲早早离他远去,他唯一在乎的,他的全部真心,就只有念兮一个。 裴俭从怀里取出一个印信,递到念兮面前,“收下吧。” 念兮没有接,反而抬头看向裴俭。 他现在这副样子竟有几分脆弱的狼狈。 “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无可奈何地笑一声,“其实我也有很多问题。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亏欠。” 她说:“将来,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会有我的孩子。” 关于孩子,是念兮从前横亘在心底的死结。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过不了这道的坎。 可在六疾馆,在救助贫苦弱小,在教导姑娘们时,渐渐的便也解开了。 生活总是继续,一味沉湎过去,才是对时光的浪费。 此刻的祝福出自真心。 念兮相信,即便裴俭眼下还没有放下,总有一天,他会重新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有属于他的,漂亮可爱的孩子。 裴俭仰头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将那股突然涌上酸涩压抑在眼底。 他轻声问,“会吗?” 耳边传来她轻柔却有力的回答,“一定会的!” 真的,会吗? 第169章 靖王妃快不行了 裴俭已经累极。 他一路从漳州快马回来,几乎一刻不停,此刻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即便心中还装着千头万绪,可在念兮身边,难得放松,竟这么靠着车壁睡着了。 最近他做的事很危险,所以会将印信随身带着。他要将自己全部家产留给她,也不是一时起意。 然而念兮不收。 这也在预料之中。 裴俭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安眠,其实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马车里满是她的气息,他竟是睡得香甜。 一觉醒来时,车里已经只剩他一个。 裴俭悚然一惊,问过下人才知道,念兮早已回去,见他睡得沉,便命车夫将他送回裴府。 他的身上,还盖着一件绒毯。大约是她偶尔在马车里用的。 裴俭有些贪婪地将头埋进去,仿佛连自己都沾染上她的气息。 疲惫一扫而空,他甚至心情罕见地好转起来。 重生以来,念兮还是头一回关心他。 车帘此时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秦朗那张放大的脸: “裴时章,你闻什么呢?跟个变态一样。” 秦朗一早收到裴俭的传信,等在裴府,反倒是约人的那个,半晌不现身。 裴俭不理人。 仔细地将毯子叠好放下,起身准备下车,途中身形顿了顿,又回身将毯子抱回怀里,这才下了马车。 马车是温府惯常跟着念兮的一辆,将人送到后,车夫张大便要回温府复命。 秦朗这时候才发现端倪。 顾不上说他查到的情况,先挤眉弄眼半晌,“这是妹妹那辆马车?时章,你出息了啊~” 不知为何,秦朗竟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酸。 他眼睁睁看着裴俭舔着脸硬往妹妹身边凑,到如今也有一年光景了。 真不容易啊。 裴俭才懒得理他,径直越过他往里走。 “你可是忘了伤心时是谁开导你?安慰你?心疼你?” 秦朗在后面痛心疾首,“裴时章你没有心!” “查到什么了?” 裴俭放下毯子,转身问他。 涉及正事,秦朗也端正了脸色,“你让我往三年前的账目查,的确看出些端倪。” 盐引一案,户部不少官员都牵涉其中,因秦朗进户部不到一年,反倒干净,人又能干,升迁很快。 裴俭叫他查的,便是原户部侍郎张鸿哲前几年所放盐引凭证和收缴的税银,“有个叫何元的商贾,前几年打量购入盐引,反倒这两年销声匿迹。你前一阵查案,他也侥幸逃脱。” 靖王豢养死士,私铸胄甲的银子,便是贪墨两淮盐引所得,先前裴俭将所有涉案人员都查了一遍,仍旧找不出猫腻,这才叫秦朗往前查。 “将此人信息给我。” 秦朗早有准备,来之前将户部记档的关于何元的内容都誊抄一遍,“盐引案不是结案了?你找这人的目的何在?” …… 陆闻笙最近忙着公主遇刺的案子,陆淮时不时会来温府寻念兮。 他是最嘴甜的那一个,哄得李氏眉开眼笑,疼他的不行。 温清珩呢,爱屋及乌,倒也不再多说。周言礼如今进了国子监,等闲不得空,是以念兮反倒是与这小鬼头相处最多。 这日,陆淮想要吃鱼脍。 念兮忙完六疾馆的事,便与等候多时的陆淮往广德楼去。 京中鱼脍,属广德楼最鲜嫩。顾辞在京时,念兮与他便常常来光顾。 想起顾辞,念兮不由有些沉默。 陆淮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敏感的察觉到念兮情绪不大高。想起姑娘家都爱听些家长里短,便将从太夫人那里听的话学舌出来: “靖王快跟我阿爹一样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叫人听不明白。 “什么?”念兮问。 “鳏夫啊,”陆淮尚且稚嫩的童音说起这些,居然头头是道,“靖王对靖王妃又不好,靖王妃就快被他气死了。” 按理说,陆淮该称靖王一声表哥。 但萧恂素来不喜人精似的陆淮。 他靠着陆家,又防着陆家,对陆闻笙也是利用大于亲情。别小看陆淮,他尚不懂靖王复杂的心思,但打小不与萧恂亲近。 加之上回萧恂逼迫念兮一事,陆小七那颗心早偏到爪哇国去,是以说起靖王府的私事,毫不犹豫。 “不过靖王比不上我爹,我爹还有我呢,他可没有!” 念兮当真被分了心神。 前世,靖王夫妇倒也没传出过不睦的传闻。靖王妃荀氏直到她死,还活得好好地。 怎么重活一世,靖王妃反倒不行了? “真的吗?” “是啊,今日还听太夫人跟二伯母交待,要她明日到靖王府去,看望靖王妃。” 念兮不明就里,或许是记忆偏差? 索性不管,对于靖王,她总归没什么好印象。 于是敲敲陆淮的头,“整日里净听这些有的没的,圣贤书都念通了没?” 陆淮见念兮神色如常,便任她说自己,也不反驳。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曲解他的好意,陆小爷早就暴走了,可面对念兮,他莫名就收敛了脾气。 反倒觉得念兮这样是关心他。 “什么能难得倒我?” 陆淮骄傲道,“学堂里,夫子讲的课,我总是背的又快又好。” “对了念兮,等陛下的学堂盖好,我要讲头一堂课!” 念兮笑盈盈应好。 “我想过了,到时候若是谁记得快念的好,我要给他们奖励!就奖笔墨纸砚。” 这主意很好。 可是—— “你府上的文房四宝都太过贵重,拿来做奖励并不合适。” “那怎么办?” “等会儿咱们去书斋,买些最普通的,可以多买几套。” 陆淮最喜欢念兮知情识趣又捧场,当即高兴起来,催促着快些用膳,好去东市采买。 他心情好,便比往日更活泼。 吃完饭,蹦蹦跳跳往外走时,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对念兮道,“那要不要给你教的姑娘们也买些奖励的物什?” 他一气扭头说话,一气往外走,一不留神便与往里迈步的男子撞上。 “没长眼睛啊!往老子脚上踩!” 那男子跋扈,人都未看清,先骂一声,一把将陆淮推开,紧接着便扬起了手。 念兮哪能眼看着陆淮被人欺负,想也不想将人往后拉,自己反而上前一步,挡在陆淮面前。 第170章 招惹 事发突然。 陆淮被男人推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还是个孩子,等到他被念兮拉到身后护好,才害怕地大声叫道,“念兮!” 这一巴掌不论打在谁身上都是痛的。 可某一时刻,陆淮觉得宁愿是自己被打。他是男子汉,本该是他来保护念兮。 念兮完全是出于本能护在陆淮面前。 面对一个身型高大的男子,女人和孩子天然便是劣势。 她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打人的是谁,也好将来报仇。 可顾辞送她的两个侍女不是食素的,反应奇快,一个闪身上前,半空中接下来男子挥下来的巴掌,另一个将念兮几个护在身后。 裴俭派来保护的她的侍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比起侍女,他们下手更快更狠,只两拳便反手扭着男人身子,叫他动弹不得。 方鸿禧被一拳击中小腹,疼得整个人弯成了虾米。偏还被人缚住手反身朝上,别提有多难受。 除了刚来京那会儿被刺了一剑,他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念兮,念兮,你没事吧——” 陆淮的声音都吓劈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来不及反应,生怕念兮因为保护他受伤。 念兮倒还好,眨了眨眼睛,低头问陆淮道,“你有没有事?” 他们两个在这儿旁若无人地互相关怀,方鸿禧还被缚住弓着身子。他这会儿痛得说不出话来,耳朵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毕竟是在酒楼,念兮不着痕迹地给侍卫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将事情闹大。侍卫收到,一左一右架着人往外走。 方鸿禧这时候才终于看清今天这块铁板的真容。 又是她。 第三次见面。 原来美人竟是个带刺的。 他怒极反笑,盯着念兮看了两眼,不等说话,便被侍卫架着走出了广德楼。 与方鸿禧同行的还有几个,这些纨绔或多或少都与辅国公府沾些亲故,或许不认识面前这个一出手便是侍卫的念兮,但对陆淮,绝对不会错认。 这会儿纷纷打圆场道,“鸿禧也是无心之失,与小郎君完全是一场误会。” 陆淮不理那些人,牵着念兮的手径直往外走去。 背巷的地方,方鸿禧被两个侍卫放开。 他气得浑身都在哆嗦,身上的疼还是小事,最主要是面子。 “你知道我是谁?”他威胁道。 侍卫们看着他,不言不语,不卑不亢,连表情都欠奉。 反倒衬得方鸿禧更像是个笑话。 “你们给我等着。” 他要走,侍卫却小山似的伫立在面前。 直到陆淮走过来,小孩子稚气的童音传来,“放他走。” 方鸿禧正与六姐议亲,是六姐的未婚夫,陆淮在府上见过他。 两个侍卫回头看向念兮。来之前裴大人吩咐过,不论何种情形下,不管对面是谁,万事都听温小姐安排。 念兮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两个侍卫这才让开道,走到念兮身后。 方鸿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了眼陆淮和念兮,尤其是念兮。 后者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微垂,安安静静站着,半点不像是指挥侍卫打人的样子。 他钻进车里,迅速驶离,铁色铁青,毫不犹豫往靖王府而去。 …… 一件小插曲,却搅坏了原本的好兴致。 念兮问陆淮,“还想去东市吗?” 陆淮却答非所问,“刚才那个人,是堂姐的未婚夫。” 念兮已经忘了在“浮生半盏”曾与方鸿禧有过一面之缘。陆府大族,人丁兴旺,她闻言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两人往马车上去,陆淮突然出声道,“以后我保护你。” “嗯?” 念兮侧过头。 陆淮没看她,自顾道,“你别看我现在是小孩子,可我早晚会长大,以后若是遇到危险,我护在你身前。” 念兮以为方才她将陆淮护在身后的举动,又刺伤了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于是笑盈盈道,“好,那我可记住了。” 陆淮爬上马车,站在车辕处,正好与念兮身高持平,他盯着念兮的眼睛,无比认真道: “以后你若是嫁给我爹,我就只认你做娘,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爹,你永远是……我永远是你七哥。” 念兮原本听得感动,眼里都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可等到后半句,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竖起大拇指笑,“讲义气。” 陆淮说:“念兮……” “嗯。”她点点头,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谢谢你今天护着我。” 念兮轻笑,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主动抱了抱陆小七,“你这么好,大家都很爱你。” 陆淮生来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可他却是个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敏感到害怕父亲娶了继室,会不爱他,不要他。 今日的事在念兮看来不过不值一提,但陆淮却备受触动,念兮不由心下更软,这才逾矩地抱了抱他。 谁知陆淮比她还不自在,一张脸红到脖子根,话都说不利索了,“说话就说话,你做什么动手动脚。” 话音未落,便自顾进车厢里去。 念兮站在车旁,先是愣了一下,又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陆淮不耐烦的催促声响起来,“还去不去东市了”,她这才收敛笑意坐上车。 没办法,七哥年纪不大,包袱还挺重的。 第171章 有人陷害 男人皆薄情寡性。 许宛歆满以为委身于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甚至厌恶的男人,是屈就,是求全。 然而现实却是萧恂即便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仍旧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他说王妃乃陛下亲自指婚,如今王妃身子不好,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许宛歆心中冷笑。 不宜操之过急,却能将她缚在榻上日日寻欢,欢情时搂着她的身子说尽情话。可提上裤子,却又换了一副寡情嘴脸。 好在,萧恂的为人,她早在表姐那里便已知晓。 他如此待自己,除了愤怒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伤心的情绪。 没有爱,便谈不上恨。 这世上的男子,不是人人都如裴俭一般,重情重诺。更多的是像萧恂这样,寡廉鲜耻之辈。 许宛歆从容地将衣服从内到外一件件穿好,心中慢慢盘算着对策。 她家世显贵,才貌出众,侧妃之位原本就委屈了她,可就在方才,萧恂连区区侧妃都不肯允她,且要她懂事,再等些日子。 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 既然萧恂不肯给,那她便只好为自己打算了。 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书房内室厮混。 方才萧恂猴急得弄了一场,干涩疼痛,如同上刑。 她连演都演不出快乐。 大约只有爱人才是通往心灵的通道,除了裴俭,她跟谁都获得不了快乐。 侍从传话,方郎君来了,有急事求见。 许宛歆知道这人。 陕东道大行台行台尚书之子,仗着老子势力,眠花卧柳,但凡见了女人,那眼睛总要亮上几分。 她父亲与大行台素日交好,方鸿禧初初来京,还是子谦带他熟悉京中事务。 这么着急,大约是又在外头惹了事。 许宛歆心中不屑。 对于靖王,她想借他的势,却又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人。回回装作情深,自己也演得反胃。 如此也好,萧恂怕陆闻笙,她又不怕,她一个弱女子,总得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收拾停当,她正准备从另一边离开,却猛地听到一声“念兮——” 许宛歆怀疑是自己听错,可心中好奇,不由朝外多走两步,侧耳倾听。 “我不能白吃这个亏,我就看上那女人了,殿下,您要帮我。” 萧恂脸色阴沉难看,“你可知她是谁?” “我听见陆淮那小子叫她念兮。” 方鸿禧此时想起念兮那张脸,依旧觉得惊艳,哪怕是气得牙根痒痒,那也是从心到根开始痒的。 “你想也不要想。”萧恂知晓现在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安抚道,“你与陆六娘才订了亲,等过完礼,便先回陕州去。” 方鸿禧侧身,靖王一副叫他避事的口吻,叫他有些不快。 蹙眉看着萧恂,“殿下,你连文淑公主都敢弄,还不能弄了她?就算是辅国公的女人,可他到底是臣子,还能越过您去!” 可见方鸿禧不是全无脑子,还知道念兮背后有人,不好惹。 “噤声!” 萧恂暴喝一声,抬头看看书房周围,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不成?不知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形?” 那日陆闻笙来,将萧恂痛骂一顿,言明这是最后一次替他兜底。 萧恂也知这事是他鲁莽。 那日家宴上淑妃步步紧逼,他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此时被方鸿禧道破,免不了怒气填胸。 方鸿禧觑着萧恂神色,心底也隐隐发慌。 “如今多事之秋,牵涉复杂。”萧恂说,“我劝你离温念兮远一点,等到将来……总有你如愿那一日。” 许宛歆悄悄退了下去。 …… 念兮那边,因为惊动了侍卫,很快裴俭便也知道了,没等念兮回府,他人已经侯在府外。 念兮不想叫家里人知道担心,便朝他使了个眼色。 裴俭会意,绕过正门拐进角门。 王婆子已经许久不曾见他。 原当裴郎君已经放弃,乍见之下,倒有几分欣喜。可欣喜归欣喜,人却万万不敢放进来。 “你家小姐许我进来的。”裴俭温和道。 王婆子将信将疑。 她已是经过世面的人了,连裴郎君和顾郎君打架都见过,那么体面矜贵的人呢。 所以说这感情的事一旦沾染,谁都不比谁有底线。 好在不久后侍女来传话,王婆子这才放裴俭进来。 她方才不肯开门,这会儿将人迎进来,脸上便有些讪讪的,没话找话道: “您空手来的?” 裴俭一愣,当真是空手来的。 有一段时间,他每每都会拿一副耳饰,念兮不理他,他便将耳饰留在角门。 耳饰其实他一直都有买,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连珍宝阁的易掌柜,铺子里一有新花样,总是先给他留着。 他那里,如今已经攒了许多副没有送出去的耳饰。 从前裴俭会强硬的将耳珰塞进念兮手里,就像是端阳节那日他送给她的那副,不顾她的意愿,只表达自己。 后来他会将耳饰留在角门,以期她有一日能发现他的用心。 现在,他会将这些心意妥善收好,不想给她造成任何一点负担。 爱究竟是什么? 裴俭也说不清。 这感觉如此玄妙,仿佛世上总会有一个人,叫你牵肠挂肚,叫你辗转难眠,无关年龄,地位,无关时间,空间。 只要是她,只能是她。 念兮不是个爱惹事的,一般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所以当裴俭问她,“他有没有欺负你”时,她很轻松的回道,“没事儿,就是陆淮撞了人,那人脾性不好,要打小孩子,我才出头的。” 其实她担心的是另一点,“会不会给你惹麻烦?我听小七说那人的来头不小。” 裴俭勾起唇角,淡笑着回道,“小人物而已,不必在意。” 许多时候,裴俭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能叫辅国公府大力拉拢的人,绝对不会是小角色。 “你当你是大权独揽的丞相?今日的事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其实——” 裴俭知道她想说什么,立即接话道,“还是让他们再跟你一段时间,毕竟才出了事。” 他不放心。 念兮没有马上应声。 裴俭低沉着声音又道,“你说得对,我现在人微言轻,是不能太狂妄,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念兮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有人针对你?” “大约是的。” 近日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裴俭能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搅弄风云,这不是他疑心生鬼,而是他为官多年的直觉,对政治最直接的预判。 从前裴俭不想讲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给念兮听,他觉得她不需要知道这些。此时见她露出几分好奇,便细细说给她听: “我叫秦朗查盐引案里的可疑之人,秦朗查出一个叫何元的商贾,几年前购入大量盐引,是两淮盐引大户,可就在前年,他忽然销声匿迹。” 念兮耐心听着。 她知道,他不会说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还不等我细查此人,此人忽然现身递上拜帖,跟说我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秘辛。就在前日,他暴毙在客栈。这里面很复杂,我一时难以跟你讲清楚,但是这位何元的死,必然会叫我很被动。” 念兮前世也做了许多年的官太太,这些事她算不上精通,但他话里的意思她听懂了。 “有人陷害你?” 第172章 铁杵磨成针 大多时候,人其实很贱。 比如现在,裴俭看到念兮眉头微蹙,便忍不住出声安抚道,“这点小事也不算什么。” 怕她不担心,又怕她太担心。 但显然是他多虑。 在念兮心中,裴俭前世能做到丞相,能力手段一样不差,重来一生,他只会更驾轻就熟,没道理才入仕不久便遭人陷害。 所以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裴俭:…… “其实也不是全无危险。” 很奇怪,明明重生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心平气和讲话的时候更是寥寥,但她反而比从前更懂裴俭。 就像现在,她知道裴俭在等着自己问他。 于是,念兮从善如流,“你怀疑谁?” 裴俭不说话了。看了念兮一眼,继而偏头去看院子里的桂树。 “陆闻笙?” 她不大相信,“他为何要陷害你?” 裴俭面容沉静,声音清冷似玉,他没回头,低声道,“他妒忌我。” 念兮万万料不到裴俭的理由居然是这个,先是愣了一下,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裴俭倒是平心静气,没有因念兮的嘲笑而恼怒。 他转过身,一双桃花眼在春光下熠熠,仿若自带情深,“你没有发现吗?” “其实我们才是最有默契的,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而我想说的话,你也猜得到。陆闻笙不是傻子,他能看出我们之间的——” 裴俭斟酌用词,片刻后才说道,“羁绊,我们之间的羁绊。” 念兮玉净花明的芙蓉面上犹带笑意,她微微倾身,好整以暇地问,“相敬如冰的默契,还是覆水难收的羁绊?” 裴俭默然,继而无可奈何地一笑,“念兮。” 念兮问,“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但辅国公不是那等无的放矢之人,若当真有人陷害你,你且仔细,勿要迈入陷阱。” 念兮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旁人大费周章的地方。 陆闻笙呢,更是一个冷静到甚至冷漠的人。他无疑是成熟而优雅,拥有超凡的魅力,但与念兮之间,永远雾里看花,隔着层什么。 毋庸置疑,与裴俭为敌,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政治博弈,涉及家族利益,陆闻笙不会轻易敌对。 “你倒是了解他。” 裴俭有些泛酸。几乎是何元下拜帖的那一刻,他甚至尚未见到人,就已经知道有人在做局,而做局之人又是谁。 男人最了解男人。 “我只是了解人性。”念兮笑,语意轻柔,“裴俭,我可不是娇滴滴十六岁的小女孩了。” 可你永远活力,充满魅力。 裴俭乜了她一眼,开玩笑道,“别提醒我年纪,我才及冠不久。” 念兮笑意加深,“难怪大哥总说你做人没有底线。” “那是世人对我的偏见。” 裴俭垂首,沉声道,“念兮,别低估一个男人的妒忌心。” 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比裴俭更了解。 妒忌会如何摧毁人的理智,瓦解人的稳定情绪。 他轻声问,“你不喜欢他吧?” 念兮微微一愣。 年前那会儿,裴俭跑过到她面前,误会她与陆闻笙的关系,说了许多失去理智的昏话。念兮从来没有解释过,如今,他倒是知道了。 裴俭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迟疑,继续说道,“你不喜欢他,而他妒忌我……” 不等念兮嗤笑,他继续道,“是,我知道我在你心中没那么大分量,可陆闻笙不知道。” 裴俭被那双明亮揶揄的眸看得竟有些羞赧,“他一个位高权重,树大根深的国公爷,给我设一个陷阱太方便了。” 裴俭太聪明,若他诚心,一定会将人绕晕。 单听这话,竟叫人觉得他是朵无辜的小白花。 好在念兮了解他,而有一个基本点,是不变的。 “因为我不喜欢陆闻笙,所以他要陷害你?” 念兮听懂了他的逻辑,语气淡淡地问,“可我也不喜欢你呀,辅国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 裴俭一时被问住了。 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她语气平静道,“你说妒忌心,我不相信一个成熟的男子会因为子虚乌有的嫉妒,贸然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除非,这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过节。” “你说呢,裴郎君?” “恕我直言,你为官做宰的那些年,身边也不是一直太平。” 刚刚还满心委屈的裴俭一下愣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有些进退两难。 并试图蒙混过关,“你意思是我做人不怎么样,身边除了陆闻笙,有的是人想害我?” 念兮根本不为所动,“裴大人,你与辅国公之间还有什么过节?值得人家大费周章设陷阱给你跳?” “你是不是忘了说起因,只说了结果呢?” 方才还振振有词的裴俭,此时竟无言以对。 “我就说咱们有默契……” 在念兮似笑非笑的眼神下,裴俭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我与陆闻笙本就是政敌,不过是太子与靖王之间还未到水火之态,才面上平和。看对方总是不顺眼的。至于过节,有一回酒宴,我与他都在,席间有人提起了你……我听后不大高兴,所以不欢而散。” 念兮问,“然后呢?” “……散席后大约他觉得被我扫了面子,于是将我揍了。” 念兮几乎气笑了。 裴俭绝不会吃亏的性子,能乖乖任陆闻笙揍?何况以陆闻笙的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先挑起战火的那一个。 “你没还手?” “也不是。饮多了酒,难免不受控制,失去理智。也就来回了那么两下。” 很好。 那时候与顾辞打,现在又与陆闻笙打。 裴俭啊裴俭,可真是可以。 “不是说不饮酒了?” “……从那之后才下定决心不饮了。我酒品不好,他也不行。” “你比陆闻笙还大几岁吧?” 裴俭不知怎地,语气都变弱许多,“属于年轻身体的冲动,不受理智管辖。” 念兮笑起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盯着他,看他还能怎么编。 裴俭这会儿看着她笑,心里面反而有些怵。 他还记着那会儿与顾辞打架,念兮有多护短。 当然,陆闻笙是没法跟顾辞比的。 那他呢? 知道陆闻笙打了自己,念兮会不会给自己出气? 裴俭很想问一句,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念兮,我又搞砸了。” “不过陆闻笙的确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温良,你别被他表象迷惑。今日即便没有这件事,我与他,困于立场,始终会势不两立。” 念兮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默几息后缓声道,“我知道了。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你且小心。” “……好。” 裴俭一直目送念兮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这才转身。 不期与王婆子视线对个正着。 王婆子讪讪笑,“裴郎君,您要走了?” 她倒也不是故意窥伺主家,只是方才大小姐笑得那般好看,她心里有些好奇罢了。 说起来,这位裴郎君倒是有两下子,那时候大小姐见了他,从来冷脸,恨得跟什么似得,这会儿竟也有说有笑了。 大约这便叫铁杵磨成针吧。 也不知顾郎君还会不会回来?回来后又是个什么光景? 王婆子稀里糊涂地想着,将裴俭送出门去。 第173章 煽风点火 与方鸿禧的冲突,念兮并未放在心上。每日如常生活,过两日便也淡忘了。 再加上学堂快要竣工,诚敬夫人将此事全权交给她来办,念兮每日绞尽脑汁都是如何办好这个“启蒙学堂”,连“浮生半盏”都不大去了。 方鸿禧这边,听了靖王的警告,虽心有不甘,到底也收敛几分,总是殿下答应他的事,温念兮他早晚都要玩一玩。 可话虽这般说,心里总是不得劲,刚好与陆六也过完了礼,这几日便准备回陕州自己的地盘上自在去。 临回陕州之前,许氏派小辈与他送行,是方、许两家长辈之间交好的礼数。 方鸿禧来许府拜过许尚书后,许子谦请他去京中最大的酒楼潘楼用膳。 走之前,荀氏忽然派人来传话,许子谦只好请方鸿禧少坐,他去去就来。 方鸿禧无可无不可。 其实这顿饭,也没什么吃的必要。 许子谦明显与他不是一类人,假正经。 与其这么不咸不淡吃一顿“素的”,还不如他去秦楼楚馆,搂着三五伎子吃顿“荤的”来得爽快。 可许尚书到底是父亲多年好友,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正自不耐烦间,门外忽进来一人。 方鸿禧最是色字当头的那一个,见到许宛歆,登时眼前一亮。 他在靖王那里见过她,虽长得一副弱柳扶风的娇态,却也是个不安分的,与靖王有些首尾。 许宛歆若不是靖王的女人,他倒愿意跟她凑个近乎,方鸿禧喜欢骚一点的女人,许宛歆这样的外表柔弱的,床上花样一定不少。 可惜…… 方鸿禧在心中叹息一声。 他虽心底惋惜,面上倒还客客气气,只当许宛歆是走错了道,总不至于是来寻自己的。 果然,她看见他,先是一愣,继而福礼道,“原是当阿弟在这儿,竟是方郎君。” 她朝他抱歉一笑,转身又扶着侍女的手慢慢往外走,边走边轻声道,“给念兮的赔礼可得仔细准备,一般凡物入不了她的眼。” 方鸿禧原本并未在意,对比许宛歆这种小白花长相,其实他更喜欢温念兮那种艳若芙蕖的明媚。 再加之又是靖王的女人,更是不想招惹。 谁知她竟提到温念兮。 方鸿禧只见了那女人三回,一回比一回心痒难耐,越得不到,心底越骚动。 于是他出声唤一声: “等等!” 许宛歆停步,满脸疑惑地转过身,“方郎君?” 方鸿禧问,“你刚才说的可是温念兮?” 许宛歆轻笑,“你也认识念兮?” 不等方鸿禧答话,她又道,“前日里我得罪了她,正想着去珍宝阁挑件好的赔不是,方郎君与念兮相熟?” 方鸿禧一挑眉,“她倒是脾气大。你又是怎么得罪的她?” 许宛歆垂眸,“左不过是姊妹间一两句口角罢了。” 方鸿禧不是省油的灯,否则靖王也不会再三警告。温念兮的侍卫打了他,他心底到底有口气没咽下,不论是面子还是人,他都想要。 许宛歆眉头轻蹙,似有些委屈,“她背后有靠山,先前有顾小将军,如今又有辅国公,对咱们总是高高在上。” “顾小将军?” “就是镇国公府的顾辞,如今在前线打仗。那时候将念兮捧在手心里疼着,真可惜,他走了。不过念兮倒也没消沉多久,又认识了辅国公呢。” 方鸿禧一听这话,心里便起了意,原当温念兮是什么贞洁烈女,他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到,就被她的侍卫打了,搞了半日,这也是个水性的。 说不得她身边的侍卫,便是陆闻笙为了看住这女人,专门派的! 想起陆闻笙,他又有些头疼,那可是个狠角色,来之前他父亲三番四次叮嘱他,切要与陆闻笙好好相处。 方鸿禧靠在椅背上,“听说陆国公很喜欢她?” 许宛歆心中暗笑,面上偏又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咬了咬下唇,点头道: “这话原是不该跟你讲的,不过阿弟与你交好,咱们也都是自己人。” 方鸿禧听她这语气,似有内情,忙应了声是。 许宛歆便接着道,“念兮呢,家世到底差一点儿,又有顾郎君的事在先,想进辅国公做正妻主母,怕是有些为难。前些日子便是为了这话,念兮才与我生气的。” “我也是一片好意,若是辅国公只是看中她的颜色,岂不白白耽误了她的青春。总是忠言逆耳,惹了她的不快。” 这话于方鸿禧正是瞌睡遇到枕头,试探性地问,“你的意思是,陆闻笙只是玩玩她?” 许宛歆为难道,“总是有一二分真情的。” 方鸿禧着实不是个吃亏的主,又属色中饿鬼,此时更有几分冲动,若是那什么顾辞和陆闻笙都玩得,他身份不比二人差,为何玩不得?! 他顿时有些激动,坐直了身子道,“当真?” 许宛歆看出他心中所想,面不改色道,“这种事,哪有什么真不真的。不过男子若真心爱慕一个女子,总是想早些将她娶回家中疼爱。” 陆闻笙不娶温念兮,就是露水姻缘罢了。 那他还顾忌什么? 若真是陆闻笙心尖尖上的人,他也懒得蹚这趟浑水。 许宛歆轻笑,天真一片,“方郎君都要娶辅国公府的六小姐了,还问我这些做什么,你与辅国公不是更亲近?” 方鸿禧虽顽劣,但基本的潜台词还是听懂的。 是啊,他可是陆府正经的姑爷,陆闻笙还能为了一个外四路的女人,毁了两家的姻亲不成! 许宛歆很会煽动人心,只几句话,就叫方鸿禧那颗不死的贼心又烧起来。 琢磨着要如何将温念兮弄到手。 这会儿他也不急着回去了,腹中火烧,等不到许子谦回来,径自告辞: “我想起在京中还有要事,转告子谦,这顿饭改日再吃。”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许子谦一脸莫名其妙从正院赶过来,只见姐姐独坐在厅里喝茶。 问道:“方郎君呢?” 许宛歆心情好,柔声笑道,“说是还有要事,先走了。” 许子谦本就对方鸿禧无甚好感,他一走,倒省下一顿饭的煎熬。 便也不再去管。 第174章 丧心病狂 在许宛歆的“鼓励”之下,方鸿禧没有马上离京。 左右那女人入了他的眼,从初入京城见到的第一眼便念念不能忘。 弄不到手,他那颗心和身下那根总是不能消停。 可方鸿禧也不是全无脑子,任凭许宛歆一面之词。靖王都说那女人他碰不得,到底还是有些靠头的。 但他父亲是谁,陕州的土皇帝,他方鸿禧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样魂牵梦萦,不是他的做派。 京城水再深,他老子也能罩住他! 想通这些,方鸿禧便在京中多留了几日,叫侍从摸清温念兮的行程。因知晓她有侍卫,方鸿禧还特意强调不能打草惊蛇。 不过一个女人,他强上了她,晾她事后也不敢声张。 这种事,说到底也是女人吃亏。 温念兮要傍着陆闻笙,顾忌只会更多。 方鸿禧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袒胸露乳的女人,将她幻想成温念兮,犹如豺狼盯着羔羊,目不转睛,毫不掩饰内心的渴望与邪恶。 继而猛地将人扑倒。 说不得等到他要了温念兮,她且知道什么叫男人雄风,跟他回陕州也未可知。 因要秘密行事,方鸿禧只在一处勾栏相好处度日,京中众人,只当他回了陕州,除了许宛歆,再无人在意。 许宛歆每日除了打听温念兮身边的动静,自己也没有闲着。 这日,她又往靖王府内宅去看望荀表姐。 要说先前荀书玲将她当做救命的稻草,每回见了她总是欢心愉悦,欣喜异常,如今她亲爱的荀表姐,那是恨不能生啖了她的肉,活饮了她的血。 见了她,再没个好脸色。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许宛歆柔柔一笑,施施然从外面进来,关切道,“表姐,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荀书玲自然不好。 不但不好,身子更是一日比一日孱弱,从年前小产至今,不过半年光景,竟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面黄如土,两眼凹陷,乍看之下,竟是没有半丝活人气息。 与唇红齿白,亭亭玉立的许宛歆对比,更是叫人没眼看。 “表姐,你怎的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几日不见,又老了许多?这叫妹妹如何放心。” 方才许宛歆在院外求见,荀书玲明明白白叫下人不许放她进来,可她不但来了,还这么大喇喇站在自己床边。 荀书玲一口气上不来,直咳得惊天动地。 许宛歆好整以暇地等她咳过这一阵,才扭头对荀书玲的贴身侍女道,“王妃咳成这样,怎么半点不知道心疼人?还不快去倒杯热茶来给王妃润肺。” 先前还跟个死人一样指挥不动的侍女,这会儿倒活了,当真倒了杯滚烫的茶水给荀书玲送来。 荀书玲不接,那侍女就硬塞到她手上,荀书玲久病,身上哪有力气,一杯水就这么淅淅沥沥流了一床。 “你……你们……” 荀书玲目眦欲裂,气喘不止,“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 许宛歆柔柔一笑,脸上露出几分伤心,“我好心照顾表姐,表姐不领情倒也罢了,怎么空口白牙诅咒人呢!真真叫人难过。” “你以为爬上爷们的床就能一步登天?” 荀书玲将胸中那口闷气喘匀,盯着许宛歆那张伪善的脸,一眨不眨道,“不过是烂货一个。” “萧恂是什么人?薄情寡性之辈。你与他苟且有月余了吧?怎么还是没有名分呢?要来靖王府,还得打着看望我这个不中用的王妃的名号。” 荀书玲看着许宛歆那张由红转白再转青的脸,畅意一笑,“你又得到什么了?” “表妹。” 人被逼到绝境时,总是通透的,荀书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唯一庆幸的是她那可怜没缘分的孩子,先一步去了,不用独独留在这世上受苦。 对许宛歆,她只冷眼瞧着她的下场,会有多凄凉。 许宛歆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不再恭顺温婉,“表姐不清楚吗?你如今的位置,我看上了,所以等表姐故去了,我就得到这一切了呀。” 她坐在榻前,说出的话轻柔又阴森,“原本我不想要表姐命的,可表姐你不争气,成日里伤春悲秋的卧着榻上,半点不知上进。温念兮害你至此,你却连反击都不曾。” “你太没用了。” “所以我只好取而代之,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了。” “表姐您请放心,我会好好坐在靖王妃的位置上,替你报仇的,你且安心的去吧。” 说完,她扭头朝侍女看去,声音不再是矫揉造作的温柔,阴恻恻道,“表姐的药呢?盛上来。” “姐妹一场,我亲自服侍表姐用药。” 荀书玲脸色愈发灰败下去,“许宛歆,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许宛歆笑,“表姐再别这样说自己,怪瘆人呢。好啦,这药只痛一会儿,一会儿就解脱了。” 再绝望的人,在生死关头,也会求生而不是求死。 荀书玲不肯喝。 许宛歆沉下脸,给侍女使眼色,叫她将人扶住,自己亲自将药灌进去。 侍女到底胆怯,尽管许宛歆许以重利,可谋杀主人,仍怕得双手战栗个不住,一碗浓黑的汤药,倒洒了有大半碗。 “废物!” 许宛歆骂一声,亲自上手捏住荀书玲的下颚,迫使她张嘴,将剩下的小半碗尽数灌了进去。 …… 念兮最近在忙着筹备新学堂的事。 举凡学堂,总是男子读书的地方。但因为翠莲,念兮意识到,这世上不光是男子,其实女子更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能够给她们一个机会,一个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不是非要读书。 而是有一门谋生的手段。 可以使她们不再只靠着男人过活,离了父亲、丈夫、儿子,女人也能靠一双手养活自己,活的体面。 但这只是她一点模糊的想法。 三从四德,是上千年的传承,她的这点想法,却有些超出常规,甚至是倒反天罡。 千头万绪,总要拿出个章程。诚敬夫人说,这座学堂便是她的“六疾馆”,经营好了,是件大功德。 念兮没想过什么功德,她只是尊崇本心,想要做一些事。 这日她正忙着学堂请先生事宜,荷花从外面进来,支支吾吾说有事要与她说。 荷花是翠莲在六疾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念兮教的第二个学生,与念兮相处日久,是个家境不好却很上进的姑娘。 “什么事?”念兮温声问。 “我想单独跟您说,行吗?”荷花有些紧张,连头也不敢抬。 不等念兮应话,她又开口道,“能不能去学堂那里?” 荷花吞咽口涎,有些艰难道,“那里,清净。” 念兮只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疑有他,“好啊。” 学堂还没正式命名,大家只混叫着,紧邻着六疾馆。如今整体已经建好,窗明几净,只等进了桌椅,随时都能上课。 考虑到荷花想说的话涉及私隐,否则也不会去人少的学堂,念兮便没让杏月几个跟着。 倒是翠莲,平日里殷勤惯了,只要念兮在,她总是前后不离,便也随她跟着。 三人一起来到学堂。 第175章 念兮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荷花一路往里走,念兮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 她停下脚步,朝一直埋头往前的荷花道,“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整座学堂建有三层,她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二层中心,早春的阳光透过窗牖照射进来,暖洋洋洒在人身上。 照的生活明朗,万物可爱。 但荷花却在听到念兮的声音后猛地抖了一下。 随即转身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小姐,我不会故意害您,是他们逼我的,我没有办法……” 翠莲尚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念兮已经反应过来,握住她的手转身就走,边低声吩咐,“快跑!到大门口,叫人来。” 侍卫就在左近,只要消息递出去,就不用担心。 翠莲虽迟钝,对念兮的心却是最真的,知道这会儿耽搁不得,迈开腿就往大门处跑去。 念兮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紧跟着往外走,就在转角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迅速往旁边躲,叫来人扑了个空。 是那日要伤陆淮的男人,方鸿禧。 此时正要笑不笑的盯着她看。 今日的事,摆明了是冲她,念兮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心中想着对策。 方鸿禧嘻嘻笑道,“念兮,咱们又见面了。” 念兮脸色彻底沉下来。 对方露出一副无赖样,与他多说无益。她绕过方鸿禧要走,方鸿禧跨步拦住她的去路。 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机会,他怎会轻易放过。 他要去拉念兮的手。 念兮往后退开,避开他的手,沉声道,“那日的打还没挨够?等我侍卫进来再揍你一顿?” 方鸿禧闻言有一瞬间的恼火,继而嗤笑一声,“你这么凶,是顾辞惯的还是陆闻笙惯的?爷也是那怜香惜玉的人,你将爷伺候好了,爷什么都给你。” “对了,侍卫。” 方鸿禧啪啪拍了两下手,笑问道,“你看爷这些侍卫,够不够多?你的那两个侍卫,能不能进来?” 话音落下,从拐角处冒出七八个护卫,皆是人高马大之辈。未几,翠莲被一个男人押到跟前。 她时常来学堂这边,又是跟翠莲和荷花一起,保护她的侍卫不会想到,她能在这样的地方出事。 念兮见翠莲头发散了,走路一瘸一拐,心中气得狠了,冷冷道: “放开她。” 方鸿禧耍无赖,“求我啊~求爷宠幸你,伺候得好了,爷将你们都放了。” “听说这学堂是你弄的?今日我且先做一回先生,教教你人伦之道。” 他说着,身边的护卫们都跟着笑开。 念兮前世今生,还从未受过这般羞辱。 被一群男人围着打量,调戏,像是瓦舍里被戏耍的猴子。 心底里滋生出无数的愤怒与恐慌。 翠莲拼命摇头,她被那男子捂着嘴缚住手,根本挣扎不开,眼看着小姐受辱,比杀了她还难受,泪水很快喷涌出来。 女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天然便处于劣势。 念兮盯着方鸿禧,飞快地想着脱身办法,脸上一点儿不露怯。 她说,“我劝你别招惹我,否则会死得很惨。” 方鸿禧却放肆地将她从上打量到下,目光猥琐: “爷等会儿叫你欲仙欲死。” 说完,也懒得再磨嘴皮子,当即过去抓她。 念兮怎么肯叫他碰到自己,立时又往后连退几步,可方鸿禧身后的侍卫形成了一个小包围圈,留给念兮的空间小之又小。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围栏的牲畜,只等着变成面前人的盘中餐。 荷花这时候扑到方鸿禧脚边,跪在地上哭求,“放过小姐吧,求你放过小姐。你不是说只是将小姐请过来说句话吗?别伤害小姐……” 她吓得浑身都在抖,却还是死命拽着方鸿禧的衣襟下摆,挡住他的去路。 方鸿禧挣了一下,竟没挣脱,瞬时不耐烦起来,抬脚便朝荷花心窝踢去。 将人一脚踢开,回头对护卫们道,“这两个给你们玩,去其他地方,别打扰我。” 护卫们淫笑着将荷花和翠莲拖出去。 念兮瞅准时机,拔腿便朝窗户边跑去。 她想过了,这里是二楼,跳下去至多断腿,却能救下她们三个的命。 是以她毫不迟疑,开窗往外跳。 可这学堂新建,窗户一时竟没能推开,就这么耽误几息,方鸿禧已经快步上前,一把从身后将念兮抱住,一手死死捂住她想要呼救的嘴。 将一声“救命——”捂在喉间。 念兮彻底疯了。 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上,她拼命反抗,张嘴咬在那只手上,咬死不放,不一会儿整个手掌便鲜血淋漓。 方鸿禧吃痛,松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将念兮推开,这才救出另一只已经鲜血淋漓的手。 他低头看,甩了甩血,沉声咒骂一句,紧接着朝念兮扑上来。 死死箍着她的腰,低头便要亲,念兮拼命往后仰,不叫他碰触。用力抽出手臂,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她使了全力,一声脆响,将方鸿禧都打蒙了片刻。 方鸿禧眼睛都红了。 这女人瞧着柔弱,倒是个烈性的。 今日不上了她,他就不姓方! 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呼声,更像是畜生的兴奋剂。 方鸿禧听了淫笑一声,也不跟她来软的,抽出腰间皮革腰带,拽住念兮的头发,将她拖到自己身前。 …… 裴俭与秦朗说正事。 何元的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早有人想要对付他。 可没来由的,心底一阵心慌。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般。 他打断秦朗的话,吩咐侍从,“去古三那里看看,立即与我回话。” 古三是他派去保护念兮的其中一个侍卫。 侍从领命而去。 然而那股心慌的感觉却没有消退,随着时间推移,反而愈演愈烈。 裴俭彻底坐不住了。 念兮是他的软肋。 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万一她有闪失…… 想到这里,裴俭再不犹豫,起身便往外走去。 第176章 裴俭,你也别怕 到了六疾馆,心底的那股慌乱反倒更甚。 裴俭眼见馆内一切如常,招来古三问道,“小姐呢?” 古三指着紧邻的学堂,“在里面。” “进去多久了?” 古三面色稍变,小姐今日在里面的时间的确比往常要久许多。 裴俭见状,面色愈发沉下,不等古三回答,径自越过他朝学堂方向走去。古三与另一个侍卫连忙跟在他身后。 可学堂的大门却被人从里面锁上了。 尚未完工的学堂,平日里门总是虚掩,里面也无甚值钱的东西。 这会儿,连秦朗都觉出不对,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裴俭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此时二话不说从院墙翻进去,将门从里面打开,几人穿过庭院走进教舍,毫无例外,门依旧被从里面插上。 方才是不想惊动六疾馆里的人,这会儿已经进了学堂内,裴俭再无顾忌,一脚将门踹开,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响。 整个学堂此刻安静的可怕。 须臾,一声女人痛苦的惊叫从楼上传来。 裴俭脸色刷的变白,连手都在不自觉的颤抖,他身形颀长,快步朝楼上奔去。 然后就看到七八个男子正对着两名女子施暴,其中一个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另外一个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几乎挂不住,大片肌肤裸露在外。 看到裴俭,她带着绝望的哭豪,奋不顾身道,“快去救小姐。” 翠莲伸手指了方向。 裴俭脚步不停往里去,原本冷淡沉静的眸子黑沉如夜,如同地狱里的阎罗,锋利如刀,满是嗜血的杀意。 对着身后的人道:“别跟上来。” “也别留活口。” 有护卫想要上前阻止裴俭,他连眼都没眨,五指张开,拧着对方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人掐着脖子,像是死狗一样拖着往前走。 护卫脸涨得通红,眼白外翻,连一丝抵抗的力气都无,被拖了几步,整个人已经软软倒下。 剩下的护卫无一敢再上前阻拦。 秦朗从来秉持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充满杀人的欲望,想要叫面前这帮杂碎死! 他更不敢想象,素来玉净花明,温柔和气的妹妹,会遭遇什么。 裴俭带来的人加上秦朗有五个,对方人数占优,但比斗却是压倒性的,须臾,那些片刻前还肆意欺辱别人的人,此时已是砧板上的肉,很快便没了声息。 所谓报应不爽,便应如是。 裴俭不许人跟着,秦朗只能听到里间传来的嘶喊和哀嚎。 渐渐的,连哀嚎声也小了。 他有些不放心,默默往里走了几步,随后,便看到叫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裴俭正默不作声地,一拳拳往地上的男人身上猛砸。 人说拳拳到肉,他是拳拳到血。 像是索命的恶鬼,连自己的身上和脸上也溅满血浆。 地上的人早没了声息,只有被打时,身体才会蠕动一下。 原本是教书育人的教舍,此时却仿若十八层地狱,只剩下拳头打到肉的闷响。 地上的人早已看不清脸,五官被打的扭曲变形,四肢呈不正常的弯曲,像是一坨烂肉,进气少,出气多。 秦朗知道这人是谁。 方鸿禧。 陕东道大行台方赞独子。 才与辅国公府陆六小姐结亲。 杀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但秦朗此刻毫不怀疑,裴俭要方鸿禧死的决心。 因为即便是盛怒打人时,他眼底也冷静得可怕。 秦朗早知道,裴俭是疯子。 他先前所有表现出的正常,不过是平静的表象。 而然他的疯癫是清醒的。 他更知道后果是什么。 旁人劝无可劝。 秦朗轻叹一声,却没在这里看到妹妹。 环顾四周,才在离裴俭距离最远的角落,发现一团小小的身影。 但秦朗看不到她的脸。 因为裴俭的外裳将人从头到脚都盖起来。 念兮并没有看到面前这恐怖血腥的一幕。 显然裴俭打人时,还细致地将人拖到离妹妹最远的地方。 地上的方鸿禧再无声息。 裴俭整个右臂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或是方鸿禧,他站起身,朝秦朗走过去,“将杏月和兰芝叫来。” 秦朗不知杏月和兰芝是谁,猜测是念兮的侍女,应声好,没再往教舍多看一眼,转身去了。 尚未走远,他听到裴俭用最温柔耐心的声音说,“别怕,不用怕了。没人能伤害你……” 念兮没有出声,裴俭便反反复复地安慰她,“别怕,没事了。” 秦朗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心酸。 方鸿禧的衣衫尚在,可见他们去的及时。这几乎可以称得上万幸,可念兮受到的恐慌惊吓以及折辱,一定不少。 只看那两个女子便知道。 若是他与时章再晚片刻…… 秦朗用力攥紧了拳头。 他都这般气恨填胸,想必裴俭更是难受至极。 想到这里,他重新迈步,接下来收尾的事还有许多,他得尽快将两个侍女找来再说。 …… 人在脱离危险后,身体在一段时间里仍会处于一种惊恐的状态。 比如念兮现在。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衣裳下,她在不停地发抖。 裴俭叫她不用怕,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获救了,可是控制不了,那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与后怕几乎将她淹没。 裴俭想将盖在念兮头顶的衣裳拿开,念兮却受惊似的瑟缩躲避,发出一声近乎耳语的声响。 “别……” 那一刻,裴俭心疼的仿若万箭穿心,恨不能再将方鸿禧拖起来,挫骨扬灰。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念兮难过痛苦。 若有什么能够交换,他宁愿自己承受一切。 念兮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却被一个畜生肆意欺辱,裴俭不敢放任自己去想,因为只要轻轻一想,他便会失控,发疯。 “别怕,是我没保护好你,你要是生气的话,打我骂我都可以。别为难自己。” 念兮一直不说话,裴俭心疼得想死,但还是耐心地安慰,“那畜生还剩最后一口气,他欺负你,你想不想报复回去?要不要杀了他?” 这一刻,裴俭很想见念兮抱在怀里安慰。 念兮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但他不敢,他怕这样做会叫她更难受,只能尽可能地宽慰,用尽生平的温柔。 念兮沉默了多久,裴俭便安慰了多久。 他从来都只想将她好生收藏,一心只叫她感受世间美好,偏偏,偏偏…… 裴俭墨黑的瞳仁里压抑着自责,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叫她不那么难受,然后,他听到她开口说话,声音很低,隔着衣服,有些闷声: “翠莲还好吗?” “没事,她也没事。”裴俭几乎是提着气道,怕声音大会吓到她,“我叫杏月她们过来,给你换件衣服好吗?” 裴俭的外裳下,念兮自己的裙衫被扯破好几处,露出原本皙白的肌肤。 念兮又沉默下来。 裴俭怕她多想,又赶忙道,“你不想见人也没关系,等会儿我将外面的人清空,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念兮慢慢将头上的衣裳拿下来。 她的头发乱了,左脸明显红肿,额头还蹭破了皮,那些裴俭没看到的画面,都从她身上的伤痕处显露出来。 念兮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对裴俭道,“谢谢你,救了我。” 裴俭下意识地摇头,他只觉得自己对她还保护得不够好。 “是我自己大意。”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冷静,可心底里的恐慌却是如影随形,念兮甚至不敢朝不远处躺在血泊里的人影去看。 眼泪几乎是一瞬间的喷涌。 哪怕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心里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可是没用,那些沉重的,负面的情绪刹那便能将她击溃。 念兮垂着头,努力不叫自己发出半点声响,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很快晕湿了她身上盖着的外裳。 裴俭看着那一片深色的水渍,心头犹如针刺。他的手抬起数次,终于缓缓落下,抚了抚她的脑后,带着安定的力量,“念兮,没事了。” 念兮哭过一阵,心头清明许多,抬头对上裴俭点漆的眸子,“我好了。” “裴俭,”她轻声道,“你也别怕。” 这几个字像是烫在心头的软肉上,裴俭忽然喉间哽咽。 第177章 人心善恶 秦朗返回的时候,不但带来了杏月和兰芝,还带了另一个不速之客,周言礼。 他比两个侍女要镇定的多。 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方鸿禧扫过一眼,瞳孔猛地一缩,随即便恢复正常。 “姐姐。” 他声音轻柔,与方才裴俭一样,生怕将人吓坏,走过去蹲在念兮身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兀自淡定道,“今日国子监下学早,我来接你回家的。” 裴俭这会儿见到周言礼,也不觉得碍眼了,能有个人陪在念兮身边,比什么都强。 何况周言礼与她一同长大,与她半个家人无异。 “言礼。” 念兮眼中又氲出泪水。 其实她不想哭的,哭是最没用的事,可是人在受了委屈,面对亲近之人时,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 周言礼取了帕子出来,给念兮擦泪,顺便将她脸上蹭的灰也一并擦去。 他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一件珍宝,满是珍视的意味。 两个侍女也围着一旁,眼下的情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兰芝吓得直哭,杏月稳重些,但也眼眶红的不行。 裴俭站起身,问杏月,“衣服带了吗?” 杏月忙擦掉眼泪,点头道,“车里一向备着小姐的衣物。” 裴俭嗯了一声,重又俯身,看着念兮的眼睛,低声道,“我先去处理一些事,等会儿叫杏月给你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 他把她当小孩子,事无巨细地安排着。 念兮应好,螓首低垂,浓长眼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她问: “是不是很麻烦?” 方鸿禧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裴俭拍拍她的头,他不想叫她担忧,但也没瞒她,“还没到最坏的情形,没事。” 念兮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唇角翕动,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话,裴俭都明白。 “不用觉得抱歉。不过是提前对上而已,放心。” 往后几年,他迟早会与方氏对上,如今不过是提前而已。 这是事实不假。 但他毕竟才为官不久,根基浅薄,与方氏为敌,危机重重,这一点,念兮更是心知肚明。 可言语是最空洞无力的。 裴俭轻笑,“照顾好自己就好,相信我。” 除了你,没有什么能难倒我。 裴俭说完,看向周言礼,“照顾好她。” 周言礼直视回去,同样沉声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两个男人都知道此时不是针锋相对的时候,短兵相接一下,便彼此收敛。 裴俭走出教舍。 秦朗就等在门外,方才将侍女带来,他怕妹妹此刻不想见到外人,便一直没有进去。 见裴俭出来,他脸上没了往日的玩笑嬉闹,严肃郑重问: “接下来要做什么?” …… 周言礼不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不敢问,更不敢想。 又怕念兮会想不开,便一直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吩咐杏月和兰芝扶着念兮去旁的教舍。 这里躺着个毫无声息的方鸿禧,面容可怖,实在吓人。 等到两个侍女给她重新换好衣裳,周言礼才又走进去。 没等他靠近,念兮已经率先出声,“别告诉家里人。” 方才在外间等念兮换衣裳,周言礼才任由脸色沉下去,心中的戾气几乎快将他掀翻。 那股心疼与愤怒交织的痛苦,周言礼甚至恨裴俭叫方鸿禧这杂碎死的太快,太容易。 此刻听到念兮这么说,周言礼必须要低下头,深呼吸几口气,才将那股骇人的杀戮念头压下去。 他知道,念兮现在更需要一个体贴的弟弟。 “知道了。” “姐姐别担心,裴……大哥那边,不会有事的,我也会帮他的。” 念兮左侧脸颊的红肿明显,她皮肤白,跟羊脂玉膏一样,这样的伤痕一看就是被人打了。 周言礼垂下视线,轻声问,“还疼吗?” 念兮不知道自己脸上的伤,方才换衣服时,身上也好几处擦伤淤青,都是挣扎时落下的。 那会儿不觉得疼,此刻也是。 她只是觉得耻辱。 和脏…… 被脏东西碰到的恶心。 只想要回去洗澡,将身上的那股气味洗掉。 “翠莲呢?”她问道。 翠莲一直被安置在其他屋子,周言礼亲自将人带来。 翠莲一见到念兮,便哭得跪倒在她的脚边,“小姐对不起,都怪我,我不是人,要不是我,小姐也不会认识荷花……” 她将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 念兮浑身脱力,叫杏月将人扶起来,问她,“你有没有被欺负?” 翠莲顿时哭的更凶了。半个字也说不出,涕泗横流,她以为小姐会怪她,可念兮的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她的安危。 她拼命摇头。 翠莲有一把子大力气,那些男人想近她的身,她就拔出头上的簪子猛刺…… “那就好。” 念兮放下心,她没有问荷花的情况。 她不是圣人。 不管荷花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样害人,便不值得被在意。 第178章 她也可以很勇敢 方鸿禧的死,暂时未掀起波澜。 京中众人只当他返回陕州,谁也没料到他会留在京中,除了许宛歆。 但是京城这滩浑水从这一刻起已正式搅动,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暗流涌动。 裴俭比过去更忙。 因为他需要争取这一段时间。 太子封禅尚未归京,他更需多做谋划。可即便是这样,裴俭还是抽空去了角门,他不放心念兮。 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打击都是致命的。 念兮却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幸好你及时来了。” 裴俭漆黑的眸子里浓黑如墨,万语千言,话到嘴边只剩一句,“是我没保护好你。” “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去。”念兮摇头,她看出裴俭的焦虑,“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不会轻易死的。” 刚重生那会儿,裴俭一意孤行,使劲万般手段,只想换回一颗真心。如今一年多过去,他反而变得患得患失,畏葸不前。 念兮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我能做些什么吗?毕竟是因我而起。” 念兮轻声道,“我不想连累你。” 裴俭大多时候,做了很多,却说得很少。她不是前世不谙世事的丞相夫人,她知晓他承担的压力。同时,她也很敏锐地察觉到裴俭的自责和愧疚。 于是声音轻缓而又认真道,“我不是瓷娃娃,没有那么脆弱。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站出来,说出方鸿禧对我……都做了什么。” 一个女子的矜持和名节固然重要。 可重于泰山,又或轻于鸿毛,只看与何相提并论。 裴俭还不是从前那个呼风唤雨的相爷,他救她,是道义,是情分,她却不能坦然受之。 念兮思索良久,但她终究只是闺阁女流,能力有限,除了自证,没有什么能帮到他的地方。 她想要坦坦荡荡将话说出来。 方鸿禧的卑劣施暴,这不是她的错! 但当真说出口时,仍旧心有余悸。 那日回去,她整整洗了两个时辰的澡,只想将身上的污秽和脑海里的阴影全都洗去。 她不想表露出脆弱。 裴俭已经背负了太多东西。 从顾家的事,到前世她的死,其实裴俭一直都没有停下。 然而念兮不知道,在她满脸认真谋划如何帮他时,裴俭内心的心疼和愧疚。 他宁愿自己死,都不会叫她站出来,当众说出方鸿禧那杂碎的行径,可他依旧应下。 因为,这是她心意的表达。 “我知道了。” 见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还盯着他看,裴俭轻柔的笑了一下,“如果我需要的话,会来寻你的帮助。” 念兮悄悄松了口气。 重生回来,她已经知道,一个人不该把自己的人生负担到另一个人身上,前世裴俭拖着她,今世,她想要自己走。 “这段日子我会很忙,大约再抽不出空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很快,朝廷便会掀起轩然大波,裴俭要赶在方鸿禧事发前,令陛下对靖王彻底失望。 念兮懂事的应下,想了想又道,“这段日子我先不出门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前世念兮在内宅蹉跎了近十年,孤单寂寞,其实裴俭并不想她这般,他知道她喜欢外面的世界。 那时候埋方鸿禧时,裴俭曾问念兮,要不要亲眼看看恶人的下场,念兮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拒绝。 他便知道,不论念兮表现得多么正常、坚强,这件事对她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我再派几个人手给你。” 念兮摇头,侧身咳了两声,“不必。” “生病了?”裴俭面色有些紧张。 “有些风寒,正好在家养病。” 春日气候多变,那日回来她就有些着凉,加之沐浴时间过久,便得了风寒。 裴俭目光沉沉,最终什么也没说。 临走时,他忽然想到什么,问念兮道,“你与方鸿禧还有其他交集吗?” 裴俭总觉得方鸿禧这件事有些蹊跷。 念兮仔细回想,她只记得那回因为陆淮与方鸿禧起了冲突,其余她从未在意过,摇头道,“只那一回。” 裴俭应好,再三叮嘱她好生休息,这才走了。 …… 没过几日,坊间不知从何处开始流出一道传闻。 前段日子文淑公主在城外遇刺,主谋之人正是其兄长,皇后嫡子靖王殿下。 传闻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淑妃祸乱后宫,迷惑圣上,不敬皇后,桩桩件件都令靖王不满,这才对淑妃之女痛下杀手。 流言愈演愈烈,不出几日,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靖王妃才薨逝,靖王府的丧幡还挂着,这便又起了风波。 萧恂穿着丧服跪倒在陛下面前,涕泗横流,他不为自己陈情,只痛哭他与靖王妃夫妻情浅,可怜妻子早逝,自请为妻守孝,三年不娶。 陆皇后闻讯赶来,默默垂泪不语。 这门婚事是景帝亲自指婚,印象中靖王妃荀氏是个娴雅惠通之人,素日里皇室宫宴,也都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与先皇后的性子很像。 靖王丧妻,倒勾起景帝一片心肠。 又见萧恂对妻情深,宁愿三年不娶,不免心下动容,复又牵起往日的爱护之心。 遂亲自扶了儿子起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斯人已逝,切莫哀痛太过。今日见你,清瘦泰半,且要保重身子。” 萧恂受宠若惊,愈发将对亡妻的真情演到十分,父子两感同身受,自顾在旁叙话。 倒是陆皇后,原本哭得哀切,等到听陛下念出那首悼念亡妻的词后,反倒神情疏冷,连泪也流不出了。 梧桐半死? 那她这个继后又算什么呢? 眼看着儿子与丈夫在切切追思妻子,她心里忽然便有些阑珊无味起来。 等到萧恂从宫中出来,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伤痛之情,甚至带些得意,吩咐侍从,“请辅国公过府一叙。” 回到府上,先未看到陆闻笙,反倒是许宛歆,端正坐在书房内。 第179章 角逐 萧恂这会儿对她的新鲜劲已经过去。 这会儿又才从亡妻身上得到好处,愈发见她不顺眼起来。 若是陛下知道他一边悼念亡妻,一边与亡妻的表妹勾搭一处,岂不是自毁前程。 是以萧恂头眼不抬,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许宛歆站起身,殷勤跟在他身后,亲自替他解下腰带,换上家常的衣裳,这才盈盈抬眸,含着春情。 “姐夫~” 萧恂喜欢这样的调调。 许宛歆想要讨眼前男人的喜欢。 春日天气尚未转暖,她丧服之下,却是轻薄衫裙,凝脂香肌似剔透白玉,在她俯首时乍泄,旖旎柔婉。 男人和女人搅合到一处,女人总是水做一般的,顺着男人的铁骨铮铮,花摇柳颤地依附过去。 然而今日一切都不对了。 萧恂并不理会她的挑逗,冷眼旁观,那眼神倒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许宛歆身形渐渐僵硬,她知道萧恂方才进宫去了,于是忍着心慌,又娇娇唤了一声“姐夫。”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夫?” 萧恂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说出口的话却叫人满心冰凉,拨开她攀附在胸前的手: “你一个大家闺秀,这样勾搭男人,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许宛歆彻底僵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说什么?” 萧恂心情很好,兀自在扶手椅上坐下,喝一口茶水,耐心解释道,“我与亡妻鹣鲽情深,如今她故去了,本王心痛难当,为表追思,三年不娶。” 说完,他挑挑眉,恶劣一笑,“听懂了吗?” 一个女人而已,妄想拿捏他,简直是做梦。 许宛歆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早知面前男人无耻,却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个地步。 他明明已经答应她…… 他在床榻上哄着她做尽龌龊的勾当,将她当狗一样凌辱,她都咬牙忍着,那日,她差点死在他的榻上。 到头来,他却说要为亡妻守节。 许宛歆闭了闭眼。 可她的世界里没有输这个字。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哪怕再难,也一定要得到。 她什么都能豁出去。 不论是对裴俭的爱与恨,还是靖王妃的位置,她做了那么多,势必要拿回一些东西。 不择手段又如何,这世上不曾善待她,她只有不顾一切地争取。 “文淑公主上回遇刺,却没死成,王爷一定很失望吧?” 许宛歆缓缓开口,也转身坐过去,“是不是怪那些死士没用?” 萧恂原本半垂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戾的光,盯着许宛歆,阴沉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这不是您与方郎君说的吗?” 许宛歆痴痴一笑,看着脸色骤变的靖王,端起手边的茶壶续了茶水给他: “我爱慕殿下,想要嫁殿下为妻,可您若是要将我丢弃,我总是会伤心难过,说不得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萧恂沉默片刻,忽然轻嗤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阴戾。 “凭你?” “我只是爱慕您的弱女子,自然没什么能耐,可我表哥裴大人,似乎与殿下有些过节呢~” 许宛歆捂着嘴轻笑,“不知他若知道这些消息,会不会感兴趣?还有殿下远在泉春的‘矿’呢?” 直到听见“泉春”二字,萧恂才终于正视面前的女人,是他小看这女人了。 他眯起眼睛,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随后才缓缓笑道,“婉儿当真是叫人意外。” 许宛歆垂首,柔柔一笑。 陆闻笙来时,萧恂脸上还挂着尚未消退的戾气,扭头看过来时,满脸烦躁。 陆闻笙对此见怪不怪。 这一向,萧恂皆是如此。 “都按我说的做了?”陆闻笙问。 萧恂顿了顿,点头应是。 即便不肯承认,可陆闻笙的确比他更能揣度帝王之心。 先前他还不肯对荀氏葬仪大肆操办,一个没用病死的王妃,没得晦气了他的门楣,也是陆闻笙劝他给王妃死后哀荣,由此赢得父皇的心。 “接下来,每日安心守灵,不要节外生枝。” 这些年身处高位,陆闻笙早就习惯了掌控一切。他给皇后与靖王选了最合适的路,只要他们安分,日后永享太平富贵。 但偏偏,人心不足。 萧恂蹙起眉头,“难道就什么都不做?等太子从泰山回来,一切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事缓则圆,殿下,莫要急躁。” 萧恂如今最厌烦的,便是陆闻笙嘴里的别急,他如何能不急? 眼看着太子越来越得人心,越来越受器重,而他只能在王府里为王妃守灵,这简直是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舅舅可是不愿帮我成事?”萧恂诘问道。 陆闻笙心中轻轻叹息,面上一派从容,“刺杀公主的幕后之人,已经有眉目了。” 萧恂一顿,果然被分了心神,急迫道,“是谁?” 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想要萧南夕命的人究竟是谁。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裴俭。” “他?” 萧恂因盐引一案失了圣心,便是裴俭咬着不放所致,对此人他一向恨之切切,却没想到陆闻笙能将刺杀一事嫁祸到他头上。 萧恂迟疑道,“可行吗?” 裴俭却还有几分能耐。 陆闻笙应是,看着案上另一只沾着口脂的茶盏,向来温和的眼眸变得犀利,带着不可忽视的压迫,“你且在府中耐心等待便是,不要横生事端。” 萧恂也注意到许宛歆饮过的茶盏,神色略僵,“……好。” “可有方鸿禧的消息?” “他不是回陕州了吗?” 萧恂不解,“怎么了?” 陆闻笙收敛锋芒,又变成温和如玉的辅国公,沉吟片刻,“其父前日来信,说起他至今尚未归家。” “或许是被哪个女人绊住了脚。”萧恂不以为意。 方鸿禧的为人,相处这两三个月,他已尽知了。 “他一个男人,身边又有护卫,能有什么事?” 陆闻笙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萧恂说得有理,便也撂下不提。 就在萧恂翘首以盼裴俭何时落罪时,裴俭在大朝会上公然出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举告靖王萧恂不顾手足之谊,刺杀文淑公主!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皇家秘辛,如此当众宣之,置天家威严于不顾,据闻陛下当场变了脸色,拂袖而去。 第180章 天网恢恢 大朝会上裴俭当众举告靖王刺杀,萧恂并不在场。 他如今身上没有差事,挂着祭奠亡妻的名儿,整日里在靖王府蹉跎。 事后听闻此事,萧恂坐不住,寻陆闻笙兴师问罪。 “你且未到而立之年,怎么老糊涂了?本王被裴俭在大殿当众污蔑,你就眼睁睁看着?” 陆闻笙身上还穿着朝会的朝服,显然一下朝便来了靖王府。 他仍旧是优雅而澹宁的,对比气急败坏萧恂,愈发沉稳高洁。 “稍安勿躁。” 萧恂被气笑了。 他的好舅舅,从来就只这一句,“别急,慢慢来,稍安勿躁。” 可他如何能不急切? 眼看着他就要被裴俭那厮拖下地狱了。 他才刚赢回一点父皇的好感。 然而他的舅舅还有闲心坐在这里饮茶。 萧恂抬手便将手边的茶盏扫了出去。 杯盏落在青砖上,四分五裂,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有侍从听到响动,在外面不知该不该进来服侍打理,被萧恂怒吼一声: “滚!” 午后的天气,渐渐有了转暖的气象。萧恂喘着粗气,松开交结的领口,再去看陆闻笙。 他身上衣裳穿的端严,半垂着眸,不知在思忖什么,安静平和,仿佛俗事纷扰都与他无关似的。 萧恂最烦的便是他这样。 正要发火,陆闻笙忽然抬眸,那双来不及掩饰的眼睛里有孤桀和傲气,以及外露的锋芒。 “闹够了没有?” 他的语调是平的,也未高声,却无端叫人不寒而栗。 萧恂不再说话。 陆闻笙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且容他再放肆几日。” 萧恂问,“你有后招?” 陆闻笙说是,他是沉稳庄重的,静水深流,萧恂信服他。 何况,身上流着一样的血,陆闻笙只能帮他。 不过—— “裴俭当众出告,证据是什么?” 陆闻笙没答话,反而看着萧恂,像是要看进他心里似的,“你怕什么?还瞒着什么事?” 萧恂悚然一惊。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谁都不能说。 “本王能有什么事?” 萧恂低头喝茶,胡乱遮掩过去,“不过是怕裴俭那厮攀咬,连累我,连累陆氏满府。” “那就稳住。” …… 方鸿禧久未归家,方氏来信问询。 许子谦正在国子监求学,听到家中仆从传话,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来人是父亲身边的大管事,跟随父亲多年,在府里颇有威望,他亲自来,可见此事不小。 便细细回想道,“那日方郎君来我家告别,原是说好与他践行,可他因有事先走,饭也未吃……在那之后,便再不曾见过了。” 管事又问了几句,许子谦都一一答了,见再问不出什么,自回去复命不提。 周言礼与许子谦恰好住同一个院子,屋舍也是紧邻。 等许府的下人走了,他才笑吟吟从角落转出来,状似关心道,“可是家中有事?” 许子谦不疑有他,“倒有一件奇事。” 周言礼学问好,人又出类拔萃,国子监内想与他亲近的人不少。不过他性子有些孤僻,也就是许子谦这等随和性子,能与他多说几句。 “是我父亲故交之子,前些日子回陕州去了,谁知走了许多日子还未归家,如今他的家人来信问询他的下落。” 周言礼当即露出几分好奇,“既来问你,那位郎君在京中最后见得人是你?” 许子谦随便的点头应是,谁知头点到一半,却又定在半空。 周言礼一望便知内有隐情。 于是循循道,“又想起什么了?” “倒也不算,”许子谦摇摇头,“那日原是要去潘楼给方郎君践行,我因故耽搁片刻,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有事走了。” “是侍女告诉你的?” “是我阿姐。等我回厅堂时,阿姐正独坐在里面喝茶。我那时还有些好奇,怎么阿姐会出现在前院。” 许子谦露出几分腼腆笑意,“那位方郎君为人有些浪荡,我阿姐花容月貌,其实我还担心来着。” 对于方鸿禧,许子谦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他于男女情事上太过放肆随意,不是君子所为。 是以许子谦才会对那日的事印象深刻。 “或许是去哪里玩乐耽搁了。”周言礼眸光垂下,掩去眼中阴郁冷厉,声音淡淡道,“你还记得他辞行是哪日吗?” 许子谦回忆半晌,这才说了个日子。 他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中,此刻见周言礼往外走,不由提醒道,“你做什么去?马上要上王先生的《律吕新书》了。” 周言礼头也不回,“我还有事。” 许子谦摇摇头,自去拿了书本往教舍而去。 周言礼出了国子监,面上是一惯的清冷。他容色姝丽,为避免麻烦,除了在念兮面前,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漠而不苟言笑的模样。 可衣袖下的手,却早已经紧握成拳。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暗暗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有多难受。 爱而不得,辗转反侧,煎熬渴望,永夜沉沦。 看到念兮受伤害,他只恨自己晚来一步,没能亲手宰了方鸿禧那个畜生。 如今却因一个意外,叫他窥得另外一种可能。 若是方鸿禧是受人挑拨呢? 念兮说她与方鸿禧只见过一面。 许子谦说方鸿禧已经打算回陕州了,那日是来辞行的。可他死的时候,距辞行那天已经过去了六、七日。 他们都以为方鸿禧是临时起意。 或许都忽略了一个人—— 许宛歆。 许子谦说,他的姐姐才是见方鸿禧最后一面的人。 然而死无对证。 谁也不知道许宛歆当时有没有与方鸿禧说什么? 据说许宛歆痴恋裴俭数年,蹉跎至今未嫁。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当许宛歆得知方鸿禧那杂碎的心思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这样的推测牵强吗? 周言礼说不清。 裴俭太冲动,将人弄死的太快了。 不过易地而处,若他是许宛歆,有一个能够除掉情敌的办法,他会不会下手? 一定会。 想到这里,周言礼的目光猛地沉下去。 第181章 报应不爽 许宛歆从靖王府出来。 已是暮春时节,她却捂得严实。身边只带着一个侍女,低头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府。 靖王心情不好。 折腾人的手段更多。 许宛歆心中只恨萧恂无用,连刺杀的事都瞒不住,竟会被裴俭握住把柄,还因此被陛下禁足。 连累的辅国公也因包庇之罪被陛下申饬降罪。 如今坊市议论纷纷,均说陛下虽未言明,刺杀文淑公主的主谋泰半便是靖王。 许宛歆付出了那么多,还未得到自己想要的,万一靖王垮台,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付诸东流。 她去靖王府问询,却被萧恂压在案台上发泄,如同最下等的妓子,毫无尊严可言。 事后—— 萧恂提上裤子,居高临下,冷冷朝她道,“回去等吧,本王且倒不了。” 许宛歆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心中满是迷茫。 她想要裴俭的爱,裴俭却伤透了她的心。 于是她攀附靖王,意图借此报复,但兜兜转转这么久,她却连本心都快要找不到了。 她以为是裴俭不懂得珍惜,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珍惜自己。 正暗自神伤,车子猛地一停,许宛歆险些被甩出去。 车外传来车夫诚惶诚恐的声音,“大小姐,轮毂似乎裂开了,你坐在马上稍待。” 随后车夫下车,许宛歆心中不耐,沉着脸在车厢里坐着,车帘也未掀开去看。 过不多久,车夫重新返回,“大,大小姐,好了。” 许宛歆想着心事,并未留意到车夫话音不对,只“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马车重新驶动,车马辚辚,不知行了多久,许宛歆忽然醒过神来,察觉到一丝异样。 若是以往,这时候早回了府上,今日怎得走了这么久? “停车!” 她一边说一边掀起帘子朝外看,郊野茫茫,一片葱绿,哪里是京中的人烟繁华? 许宛歆顿时心惊不已。 “朱贵,停车!” 然而马车速度不减,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 许宛歆示意侍女打开车门,原本车夫朱贵的位置,此时正坐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见车门开了,其中一个男人起身往车厢里来,不等她惊呼出声,一个手刀,许宛歆刹那间意识全无,陷入混沌黑暗。 等再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扔在一个废弃破败的庙里,神像彩绘斑驳,怜悯地俯视众生。 她身上的衣物尚在,手却被人反绑着,整个人萎顿无力。 根本无力逃生。 这是何处? 抓她的人又是谁? 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谁会大费周章的将她抓来,又要做什么? 须臾,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外面进来,四目相对,见她醒了,嘿嘿一乐,朝外吼一声道,“罗哥,人醒了。” 许宛歆的心“啵啵”疾跳,她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未知代表恐惧。 等一次性进来七八个壮汉,将她团团围住,许宛歆再端不住镇定,浑身抖若筛糠,“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敢抓我,我父亲一定叫你们不得好死!” 其中打她手刀的男子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子,两指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身抬头,“小姐,敢做要敢当。” 他的声音低沉危险,小指缓缓划过她的脖颈,带出一片寒栗,“有人托我问你,最近有没有做亏心事?” 莫名的,许宛歆想到念兮。 前段时间,她一直等着好事发生。以方鸿禧的性子,没道理什么都不做,可温念兮除了不太出门之外,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瞪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许宛歆尽量平静道。 “罗哥,这娘们嘴这么硬,不捅一捅是不会老实的,”身后的一个吊眼男人边淫笑着摸了把身下,边上前一步道,“我替罗哥教她!” 笑声顿起。 属于男人的,猥琐又充满侵略性的笑声占据着整间庙宇。 神像悲悯,无动于衷。 那些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足以叫任何一个女子崩溃。 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站在许宛歆身前叫罗哥的男人,当真让出身位,笑着道,“卢彪,别把人捅坏了。” 男人们都兴奋起来。 尤其是那叫卢彪的,两步走到面前,许宛歆只觉得一股恶臭迎面,浑身血液直往头顶冲,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她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被人掐着脖子,身子呈不正常的扭曲姿势,根本抽不出手,反而将自己更往前送去。 “别急啊,有你吃的。” 又是一阵哄笑声。 许宛歆看着近在眼前的东西,再也绷不住,浑身颤抖的剧烈反抗,巨大的屈辱叫她崩溃,她奋力挣扎,试图挣脱钳着她脖子的手。 “滚开!你们滚开!” 然而崩溃并没有使她获得任何的怜悯。 她被一群男人围观,羞辱,她的愤怒与尖叫,反而叫这些人更加兴奋。 几个大男人想要欺负一个女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许宛歆被人掐着两颊,迫使她张开嘴巴,她根本动弹不得,忍不住失声大哭,“温念兮,你有本事出来!温念兮,我知道是你。” “你要报复我!” 她闭着眼睛大哭,过了片刻才发现身上的束缚轻了,死里逃生,她这才挣开眼睛。 入目是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负手而立,垂眸看着地上委顿的她。 他一身红衣,容颜极盛,有着天生的矜贵冷淡,与这破败的庙宇格格不入。却又像是活着的佛,俯瞰众生。 许宛歆不知道他是谁,却在心中燃起点点希望。 然后,她听到少年薄唇轻启,“害怕吗?” 许宛歆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几乎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断点头。 “很绝望?” “方才那一刻,是不是想死?” 许宛歆顿住,泪眼婆娑望着面前的少年,心中的恐惧突然成倍袭来。 他不是来救她的佛,他是来自十八层地狱里索命的鬼。 “这滋味如何?” 周言礼方才那么做只为试探,等到许宛歆说出念兮名字的那一刹那,事情便已经明了。 的确是许宛歆教唆,煽风点火。 欺负念兮的人,他如何能放任她好过? “你挑拨方鸿禧去欺负姐姐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一天?” 第182章 爱是常觉亏欠 “你是为了温念兮。” 许宛歆抬起猩红的眼,嘴角扯出一个笑,“又来一个裙下臣,她可真有本事啊。” “能有你有本事?” “借刀杀人,”周言礼面无表情,“你跟方鸿禧也是这么说的吧?把姐姐贬损得一文不值,怂恿方鸿禧作恶。” “可谁有你放荡?” 他低头看着许宛歆被扯开的衣襟,其上痕迹斑斑,指痕交错,他轻蔑地移开目光。 明明周言礼什么也没说,可许宛歆却像是被人猛抽了两耳光,火辣辣的疼。 “你这种阴沟里的女人,当真该死。” 许宛歆既知已经暴露,也不再遮掩,“你想杀我为温念兮报仇?” 她呵呵一笑,脸上竟露出满足的神色,“看来方郎君是得手了。真好啊,温念兮也是个贱货了,我看还有没有人爱她,还有没有人要她。” “真好啊~” 人心往往最是肮脏。 “裴俭若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周言礼不紧不慢,盯着许宛歆渐渐苍白如鬼的脸色,一字一句道,“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听到裴俭的名字,许宛歆猛烈挣扎起来。 缚住手的绳子将手腕割得生疼,她咬紧下唇,想要叫自己体面一点,想要把被扯开的衣襟掩上。 她更想直接昏死过去。 她怕当真在此处看到裴俭,那会比死更叫她难受。 念兮那时受的苦楚,如今终于全部如数奉还。 许宛歆清醒地品尝着受尽侮辱的滋味。 周言礼静静欣赏着她的绝望。 等看够了热闹,才终于开口安慰,“别怕,他没来。” 他容色出众,若是有心,笑起可以满是无害与纯真,一个男人,却能叫人有保护的欲望。 然而他若是冷下脸,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冷厉阴鸷,“裴俭半点也没将你放在眼里,他根本看不见你。” “你的好与坏,于他并无半分区别。” 许宛歆表情一僵,眼泪不受控制的疯狂涌出,她呆呆地跌坐在满是尘埃的地上,哆嗦着嘴唇,费力喊道,“不会!他不会不管我。” 然而周言礼不给她任何一丝幻想的机会。 他几乎是嗤笑的告诉她,“他知道我带你来这儿,罗哥就是他的人。” 这一刻,成倍的屈辱排山倒海袭来,有那么几息,许宛歆几乎忘记了呼吸,只剩下心口在汩汩流血。 表哥不会这么对她。 表哥不会任由其他男人这么欺凌她。 “我不信。”咬着牙,她从胸肺间挤出这三个字。 “骗骗自己就行了,别当真。”周言礼退后两步,“要恨,也别恨错了人。” 他往后退,围着的男人们反而上前几步,许宛歆吓地惊叫,“你们要做什么?滚开!” 周言礼回身,恶劣一笑,“你教唆方鸿禧寻姐姐麻烦,当时姐姐受的,你也好好体验一回。” 再卑劣的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无助大哭,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地吼叫。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杀了你。我是未来靖王妃,你们敢这么对我!滚开!” 周言礼是最不怕这些的。 所以他回头叮嘱,“画仔细些,尤其是身体的特征,越隐蔽得越好,别漏掉什么。省得靖王妃死不认账。” “等许小姐大婚时,好将这件礼物送了去,恭贺新禧。” 其实,周言礼很想叫许宛歆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最好是破败不堪才会长记性。 可念兮不喜欢这种事。 即便许宛歆再作恶,她都不喜欢女人被这般对待。 周言礼无所谓。 姐姐的喜恶便是他的喜恶。 何况想要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不是只有交媾这一途。 周言礼走出破庙。 一个时辰后,画师拿着画出来。 周言礼没打开看,只是将画接过来,然后重新走进破庙。 许宛歆木着脸,夹杂着心灰意冷的绝望,她抬头看向周言礼,冷漠又淡薄,“我能走了吗?” “马车已在外候着。” 许宛歆走出去,看到侍女与车夫朱贵正坐在马车上,与来时没有分别。 目光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所以,所有的屈辱都只有她一个人承受,而这两个人却安然无恙。 很好。 很好—— 温念兮,裴俭,还有今日羞辱她的所有人,从今日起,她会亲手挖好坟墓,将这些人,一个一个都埋进土里。 …… 方才经历一场鏖战,到处都是倒地的断臂残躯,飞溅的血肉艳红,如同京城的十里繁华,渐迷人眼。 天倒是蓝得透亮。 乾坤浩渺,辽阔壮丽,一抹浩大的斜晖从天际洒下,网住这一片静默的大地。 这样的景象,那些战死的士兵,不论是景国或是梁国,他们永远都再也看不到了。 顾辞站在一处小丘上,日暮垂晚,他独自眺望远方,仿佛是天地间一道灰色的影子,显得困倦又孤独。 “在看什么?”顾砚走近,抬头望着比他还要高大壮实的弟弟,缓声问道。 “没有。”顾辞从小丘上跳下。 从前身上那种无忧无虑,干净阳光的气息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刚强。 “大哥,我想念京城了,”顾辞提着长枪,身上厚重的铠甲叫他感到有些吃力,又或许吃力的并不是甲衣,而是此时的心境。 顾砚知道,弟弟每回打了胜仗,总要望着京城的方向,一个人伫立良久。 那里有弟弟的牵挂。 顾砚用仅剩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臂膀,“那就回去。” 然而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无诏,不得归京。 皇权巍巍,不可抗逆。 这是将军的使命与责任。 “怎么不写信给她?” 明明那么想念。 顾辞摇摇头,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不知该说什么。” 爱是常觉亏欠。 不能陪伴,无法照顾,难以联系。 他能够给爱人什么呢? 顾辞从来都不怕付出。 他不怕捧出一颗真心,他不怕得不到回应。 他唯一怕的,是难以给予。 等待,是最绝望的事情。 他宁愿孤独,哪怕思念蚀骨焚心,唯愿爱人,没有需要切切盼望的归人,只有快活喜乐的生活。 兄弟俩一路沉默地往回走。 临近军营时,顾辞的近卫快步奔来,“将军,京中来信!” 第183章 天杀的裴时章 宫门深重。 穿过吞没漆黑夜色的重垣殿宇,萧恂跪在景帝日常处理朝政的书房内,神色惶恐,叩头不止。 “父皇,儿臣素日里上敬兄长,下善弟妹,绝非忘亲不孝,骨肉相残之人!刺杀南夕这样的无稽之谈,绝非儿臣所为,恳请父皇明察,还儿臣清白!” 景帝盯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是冤枉的?你贪墨两淮盐引银钱,买凶残害手足,又在妻新丧时与其表妹苟且,桩桩件件,都是假的?” 萧恂冷汗淋漓,将头深深埋下去,“父皇英明,儿臣的确是被诬陷。不知哪里得罪了裴大人,却要被他如此构陷?若连父皇也不信儿臣,儿臣只剩被冤死了!” “住口!” 景帝勃然大怒,操起案上一本奏折,朝他劈头盖脸掷了过来。 “你若品行端正,无愧于心,他便是有十个胆子,如何能凭空编出这样的话来诽谤于你!” “儿臣的确有罪!事情既已如此,儿臣便也直说了。当初儿臣看重温氏,想要纳她进府,却不知其是裴大人之心上人。后来荀氏小产,儿臣没了孩儿,伤心难过,便再没了纳妾的念头。只是由此开罪了裴俭,却编排出无数莫须有的罪名!” “儿臣丧妻,心中愧悔难言,夜间不免饮酒,才被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儿臣对荀氏之心天地可鉴,与其他女子却是酒后失德,儿臣知罪,求父皇开恩。” 萧恂说完,不住叩头。 景帝望着俯伏于地的身影,目光里渐渐露出萧瑟失望之色。 就在此时,宫人的声音从外传来,“皇后娘娘到!” 陆皇后匆匆入内,也不看地上跪着的靖王,只俯身跪下,流泪道,“陛下,千错万错全是臣妾之过失。怪臣妾教子无方,以致询儿骄娇二气难去。 可他到底是咱们的孩儿,他的品性,陛下难道不知吗?怎能听信一个外人的胡言乱语?臣妾这些年打理后宫,尽心尽力,对待皇子公主从来一视同仁,求陛下明察。” 殿中气氛沉闷无比,只剩陆皇后低低饮泣之声,回荡在大殿的那被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之中。 景帝脸色难看,盯着面前跪着的两人,沉默不语。 “下去吧。” 良久,殿内响起一道苍凉的声音,“你如今大了,再不是三岁稚童,明日朕便拟旨,你且往封地去吧。”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剑,贯刺人心。 …… 靖王一个月后要离京就藩。 整个大景朝堂,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翻天覆地。 自高祖起,还从未有过皇帝尚在,而皇子就藩的先例。往往是先帝殡天,新皇灵前继位,其余皇子才往封地就藩。 人人都道靖王犯了大错,才被赶出京城。 此令一出,太子党狂喜,靖王一系遭遇重创,就连靖党之首的辅国公陆闻笙,都被申饬降罪,褫夺大理寺卿之职。 裴俭也因此被捧上神坛。 他当众举告皇子,众人原当他是以卵击石,没想到竟真叫他做成了! 都察院督查百官,名不虚传! 念兮近日没有出门,仍旧听说了这个消息。 她担惊受怕多日,总怕因自己之事连累了裴俭。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裴俭。 可不知怎的,她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忧思。 这一日,温清珩下衙后问念兮,“你许久未出门,明日想不想去明月楼吃饭?” 温家人不知道念兮那日在小学堂发生的事,她不想叫家里人担心。正好得了风寒,倒也囫囵搪塞过去,当作不出门的理由。 可大哥今日这话问得很怪。 若是以往,他会直接说“明日哥哥带你去明月楼吃饭”,而不是先问“想不想”。 于是念兮问,“还有旁人吗?” 温清珩被识破,老大不情愿道,“是裴俭。他前些日子忙的不见人,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这会儿闲了,想起我与秦朗来。” “倒是稀奇,他竟突发奇想还要请你,你说失礼不失礼?” 虽说靖王与他们家有仇,如今离京在即,当是要庆祝。 可裴俭也太逾矩了些。 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的请他妹妹呢? 温清珩承情,于是将话传到。但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家妹妹一定会拒绝。 要知道,温清珩就没见过念儿给过裴俭好脸色! 他的妹妹,可不是那等随便的人呢~ “好啊。” 念兮一口应下。 温清珩:…… “明日是与裴俭一起,”温清珩强调,“是裴、俭哦。” 念兮看他一眼,大大眼睛里有小小的疑惑,“我知道啊。” 温清珩:天杀的裴俭! …… 当天夜里,温清珩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裴俭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平日里忙的连人影都见不到,居然还有空在他妹妹跟前献殷勤。如今念兮对他明显改观不少! 天杀的裴时章。 他这做哥哥的居然都没发现! 人一旦夜里睡不好,精神就会委顿,精神一委顿,心情就不会好。 所以第二日温清珩带着念兮坐在明月楼的包厢时,拉长着一张脸,老大不高兴。 秦朗惯常是活跃气氛的高手,妹妹今天能来,他十分惊喜,更是不肯叫话落地,不论温清珩如何泼冷水,他总能巧妙接过。 念兮很承秦朗的情。 听翠莲说,是秦朗救的她。 可念兮那日在小学堂,从始至终都没看见秦朗。她知道这是他的君子之心,不肯叫她难堪。 所以念兮扯过兄长的衣袖,以茶水代酒,站起身道,“大恩难以言谢,秦郎君,裴……郎君,多谢你们相救,我没齿难忘。” 温清珩不明就里,只当念兮是谢靖王一事,可裴俭和秦朗却心知肚明,也跟着站起来举杯。 “不足挂齿,”秦朗笑着摆手,这时候还不忘推好兄弟一把,“都是时章出力,我并没有做什么。” 念兮摇头。 有些话当着大哥的面难以说透,况且又是这等尴尬羞耻之事。 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中满是感激,口中却只能道一声万分感激。 裴俭是知道她的。 当下也不言语,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诶~ 秦朗眼睁睁看着裴俭喝完。 这个夯货! 一到妹妹跟前就犯蠢! 他要赢取妹妹芳心,自去发疯便是,做什么喝完茶水?倒把自己架在当中,没奈何,秦朗也只能闭着眼睛将茶喝完。 这边厢,他们三个站起来对饮,只温清珩一个独自坐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于是等几人坐下,立即阴阳怪气道,“今日这情形,倒叫我想起去岁七夕,也是咱们几个,唉,只独独少了一人。” 秦朗被茶水烫得龇牙咧嘴,为了保持形象,还要强自忍耐,便没听清温清珩说了什么。 念兮和裴俭倒是听到了。 桌案上一时沉默。 温清珩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本意是要刺一刺裴俭,可这话落在妹妹耳中,不是徒增烦恼么?念儿如今对顾辞是什么心思,他们家可没人敢问。 一定是他昨夜里没睡好,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这个可恨秦朗,这时候倒不聒噪了。 正尴尬时,裴俭开口,一双冷清点漆的眸子看向念兮,声音不大,可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 “顾辞,就快回来了。” 第184章 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顾辞要回来了? 这么浅浅淡淡的一句话,却炸的其余三人愣怔当场。 尤其是秦朗。 此时他也顾不得茶水烧心,一双眼睛瞪得牛大。 人都说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秦朗的眼睛既不水灵也不好看,照样会说话,还会嘶吼: 你是疯了吗? 裴俭不理他,连眼风都没分给他一个,而是看着念兮,声如冷玉,清冽如夕,“不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他很快会回来。” 秦朗不知道裴俭为什么这么肯定。 但有一点,他十分肯定,裴俭这个疯子,一定又在背后做了什么。 他生生打死了方鸿禧,搞掉了靖王,如今还要将顾辞调回京…… 秦朗很想攀着他的肩膀摇晃两下,叫他清醒一点,皇权之下,哪里容得下他如此翻云覆雨。 雷霆雨露,君威难测。 顾辞是戍边打仗的大将军,身上责任重大,无诏不得归京。 可裴俭竟是当着妹妹的面,亲口许诺顾辞很快回来。 秦朗做人兄弟的,顾辞能回来,他自然高兴,可是高兴之余,他更担心裴俭。 如今京中形势,暗流涌动,裴俭树敌颇多,他的处境,并不比烽火狼烟下的顾辞好多少,甚至更加凶险,如履薄冰。 但裴俭说的话,一字千钧,又是对念兮所说,那顾辞就一定会回京。 秦朗在心中深深叹息一声。 将担忧埋进心底。 爱究竟是什么? 秦朗不知道。 可在裴俭身上,他清楚的看到一条轨迹—— 初见念兮时的失控,不顾道德的掠夺,与好友决裂,做尽叫人不耻的事,从冷静到癫狂,不顾一切…… 现在更是往情圣的路上狂奔。 顾辞若是回来,妹妹的眼里还能看到他吗? 人心总有偏差。 顾辞很好,真的很好。 可是对于妹妹,裴俭在背后做得更多。 秦朗不禁想,如果上巳节那场初遇,不在曲水,而是崇明楼,属于妹妹和裴俭,那么一切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与秦朗千回百转的心思不同,温清珩单纯高兴。 连带看裴俭顺眼三分。 “大概什么时候?咱们替他洗尘。” 裴俭清致俊雅的脸上露出浅笑,漂亮的眼眸黑幽而深邃,他没再看向念兮,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很快了。” 裴俭已许久不曾饮酒。 刚重生的时候,需要用酒来麻痹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浑浑噩噩,迷茫不已,如今他已不需要这些外物。 一顿饭不咸不淡用完。 秦朗看出裴俭有话跟妹妹说,特意拉过温清珩,在一旁扯些有的没的。 温清珩又不傻,自然看出他的用意,鄙夷一眼,“就你有眼色。” “时章多可怜。等顾辞回来,妹妹身边还有他的位置吗?”秦朗充满惋惜,“你们家怎么就不能多一个妹妹?” 温清珩没好气,“再多一个妹妹,臭男人还不知道要多几个,岂不将人烦死!” 这边两人斗嘴,那边念兮与裴俭往马车上走。 方才裴俭说顾辞要回来,念兮固然开心,可是她与秦朗一样,知晓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你要做什么?”念兮问。 裴俭微勾着唇,一双桃花眼深邃,看人时仿佛氤氲着许多要说的话语。然而,他总是没长嘴的,关于要做的事,他不想叫她知情。 “担心我?我以为顾辞回来,你会很高兴。” 念兮:“我的确很高兴。” 裴俭一笑,“那就好。”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肯说。 念兮也不想再多问。 走到马车近前,裴俭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念兮回头。 他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念兮赌气,“不会!” 裴俭浓长的眼睫覆在眼上,半垂着眼,看似清淡冷漠,然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满是柔情缱绻。 听到念兮说不会,他唇边的笑意增大,有些温柔,“那就好。” “不会伤心就好。” 念兮莫名有些心慌。转身两步走到他身前,仰头问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从前叫你伤心的时候太多,现在不想再叫你为我伤心了。”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玩笑意味。 可裴俭不是这样随便开玩笑的性子。 何况,他的玩笑并不好笑。 “裴俭,你是怎么死的?” 念兮从前问过他,可他没有正面回答过。 “中毒。”裴俭说。 “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 那日黎明,裴俭从宫中出来,听到念兮身故的消息,随即吐血昏迷,醒来后便在国子监的屋舍中。 关于重生,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唯一确定的,是他追随念兮而来。 他要守护她。 然而念兮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需要任何压力与负担,她只要快活就好。 此刻那双清凌凌的杏眸里带着担忧,裴俭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手在她头上轻拍两下,“我可是无所不能的裴时章,你怕什么?” 念兮神色一顿,一时有些发怔。 很久之前,裴俭便喜欢拍她的头。那时候新婚,她送他上衙,临别前细细叮咛,“夫君,要早些回来啊。” 裴俭会笑着拍拍她的头。 念兮总说他将自己拍矮了,裴俭便会躬下身子,与她平视,“给你打回来。” 她被那双桃花眼看得羞涩,叫他闭上眼睛,然后在他的额头快速亲一下,“好了,我还回来了。” 那时候的他们,也曾很好过。 随着分开的时间越来越长,念兮基本已经不会再去回忆从前种种。 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念兮回过神来,对着裴俭认真道,“裴俭,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必要为我付出。人总要往前。” 裴俭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是我想念顾辞了。” 这句话有些好笑,却又有些心酸。 念兮忽然想到一点,“前世若你没死,他是不是——” “嗯。” 裴俭点头。 新帝继位,北境安稳,很快,冠军侯顾辞便会被召回京。 那时,他会带着妻子念兮去见他最好的兄弟。 只是什么都来不及做。 只是什么都晚了。 “其实你也是个很好的人啊。”念兮问,“怎么时常表现的那样叫人讨厌呢?” “是啊。” 裴俭放软了语气,颇是无奈地轻蹙下眉头,“这真叫人费解。” 第185章 情爱灰飞烟灭,战场只讲输赢 靖王妃还在时,偶尔也会举办宴会。 那时整个府邸宾客盈门,有时至晚也未散席,一片连绵不绝的明角灯,照得整座王府通明如昼。 靡丽竟奢,难以描摹。 不过短短数月,却是凋敝败落,明明春日正盛,然而府内却清冷如冬。 许宛歆在正院找到靖王。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颓废消沉的人,然而相反,萧恂虽两眼凹陷,人却并不颓唐,反而比先前更亢奋精神。 见到她,也不再粗暴蛮横,倒像是有些高兴的样子。 “这时候,你还敢来?” 许宛歆自然要来。 她是个赌徒,已经将全部身家压在萧恂身上,无法回头,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会放弃。 “我心慕殿下,自然要来。” 许宛歆缓缓走到荀氏的妆奁前坐下,朝萧恂柔柔笑道,“这次来,我正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殿下。” 他们如今正在荀氏的内室。萧恂懒散地卧在榻上,闻言也不起身,“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殿下可知,方郎君失踪了?” 萧恂嗯了一声。 “我若是殿下,这会儿便要给方尚书去信,他独子被害,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可怜啊。” “你说什么?”萧恂从榻上撑起来,盯着许宛歆道,“当真?” “八九不离十。” 许宛歆自那日从破庙回去后,仔细想过,倘若方鸿禧得手,温念兮被侮辱,作为女子,她一定不肯叫其他人知晓这样的事。 既然裴俭和周言礼知道,那么很有可能,方鸿禧并未得手,哪怕温念兮得到报应,以裴俭的性子,方鸿禧都不会有好下场。 结合他的失踪,大概率人已经死了。 听父亲说,方赞只有这一子,极其宠爱。如今的形势,何不利用这点,助靖王成事? 情爱灰飞烟灭,战场只讲输赢。 萧恂大笑数声,从榻上翻身而起,临行前,擎着她的下巴,“婉儿,只有你配得上本王正妻。且看我如何赢回这天下。” 许宛歆面上仍旧一派柔弱,“我总是依靠殿下的。” 等萧恂走后,许宛歆转头,望着镜台里的女子,千娇万态,索然恓恓。 真叫人陌生又同情。 …… 念兮又重新往六疾馆去。 天气见暖,“浮生半盏”也日日贵宾盈门。 慕表姐怀着身孕,平阳侯夫人不许她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叫她在府上安心养胎。 王慕宜对婆母原本颇多微词,可打许宛歆那回,平阳侯夫人平日架子那么大的人,为了她也低头往许尚书府里走了一趟,王慕宜承情,便耐着性子乖乖呆在府上。 念兮会时不时去看看她,跟她说些外面的事,王慕宜爱听这些,知道的事不比念兮少。 “你听说了吗?许宛歆跟靖王,据传两人有染。” 念兮还真不知道,且有些不信,“靖王不是马上要离京就藩了吗?你又是从哪里听说?” “当然是有人看到了,”王慕宜说得有鼻子有眼,“许宛歆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成日里往靖王府跑,先时靖王妃在还说得过去,如今荀氏早没了,她还去的那般勤快,去做什么?安慰一个鳏夫的心吗?” 念兮的心没来由一沉。 许宛歆由来都是个百折不挠的人。 她的心里只有裴俭。 偏执狂热,痴心一片。 如今与靖王搅在一处,自然不会因为感情。 那时候她才死了丈夫,带着孩子住在相府,府里面都传她与裴俭好事将近。 念兮心灰意冷,更是因此一心想与裴俭和离。 如今脱离情感束缚回过头去看,裴俭将人接来之行罪无可逭,然他治家极严,几个仆从敢公然议论主家私事,又恰恰被她这个当家主母听到,实在巧合。 许宛歆的心,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可是男人们很多时候都太自大,他们瞧不起柔弱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有多强大。 小学堂已经建好,连桌椅一应物件都摆放妥帖。 如今只等拿个章程出来,便能开始授课。 翠莲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杏月两个侍女也是,包括念兮在内,其实对于小学堂,都心有余悸。 但诚敬夫人将学堂交给了她,念兮便想认真做好,而不是借他人之手,再博一个贤名。 秦朗曾主动与她说要帮她将学堂办起来,被念兮拒绝了。 秦朗有自己的政事要忙,不管是他好心或是旁人授意,都不是念兮想要做这件事的初衷。 京中有许多赴京赶考或是落第的书生,家境贫寒,念兮想从这些人里选两位品行端正者,做启蒙的先生。 眼见天色不早,她准备回府。 出门便见马车旁,还站着两人。 是裴俭和秦朗。 秦朗还是老样子,时常挂着笑,一见到念兮,便卖惨道,“真是不巧,我与裴大人途经宝地,囊中羞涩,无力前行,求施主慈悲,载我二人一程,我二人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念兮配合,双手合十,当真念了声佛,才道,“请。” 裴俭说:“你这辆马车太小,不如去我的马车上坐。” 拆台,没人比裴俭更靠谱。 秦朗仰天叹息一声,然后改了口风,“请施主慈悲,移驾另一辆马车,载我二人一程,我二人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念兮再次从善如流。 他们两人一起来寻她,一定有要事。 三人一起迈步往另一辆马车上走,秦朗道,“天气真好,就该到这些地方多走动走动。” 六疾馆在东郊,离京距离并不算近。 念兮没怀疑,其实秦朗并没有说实话。 最近不太平,裴俭得罪的人又多,秦朗总觉得他身边没有人帮衬,家里也孤孤单单的一个,若是发起疯来,连个劝的人都没有。 是的,如今在秦朗心中,裴俭就是个冷静的疯子。 所以有事没事,他都会跟在裴俭身边。 虽说秦朗时常骂裴俭是狗,但在心里,他更是兄弟。 三人上车,杏月几个坐念兮自己的马车上回府。 秦朗问起小学堂的准备情况,念兮一一说了,秦朗笑道,“这落第的举子好找,回头再叫时章查查,他现管着都察院,保管能选两个最稳重的人给你。” 在妹妹面前,他对裴俭属于不遗余力的吹捧。 可念兮与裴俭的关系完全超出秦朗的认知,任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两人从前做过夫妻,彼此比谁都熟悉。 他的这些话对于念兮完全没用。 不过念兮脾气好,一直含笑倾听。 最后还是裴俭听不下去,打断了秦朗好男人二十八个优良品质的滔滔不绝。 他递给念兮一个信封。 “是什么?”念兮问。 裴俭正要说话,马车忽然朝一侧倾斜,他眼疾手快,将念兮的头护住。 车外马儿嘶鸣,猛地停下。 紧接着,有兵器相接的刺耳声响起,车外,有人急促道,“大人,有刺客。” 第186章 我等你回来 念兮整个人都是懵的。 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便有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射进车厢内壁,劲力之强,直入车壁三分,还在不断发出震颤的嗡鸣。 念兮止不住浑身发颤,她被裴俭压的俯趴下去,力气很大,但念兮却感觉不到疼。因为车窗外,还有接二连三的利箭,破空而来。 一声接一声的嗡鸣,像是要射进人心口上。 她想抬头看看裴俭和秦朗怎么样。 裴俭的手还护在她的后心,他的声音响起,稳重,利落,安抚人心,“念兮,别怕。” “等会儿我下车去,你就趴在车上别动,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且是冲他,只有他下去,引开目标,车上的人就能多一分安稳。 裴俭从暗格里掏出一把剑递给秦朗,另一把匕首塞到念兮手上,“秦朗!别下车添乱,照顾好念兮。” 时间紧迫。 裴俭这辆马车材质特殊,结实坚固,短时间内尚且完好,耽搁下去,迟早会被射成筛子。 念兮知道裴俭的做法是对的,她并无与人交锋的能力,且若暴露在外,还得分神叫人保护自己。 可眼泪不受控制,扑簌簌落下,很快模糊视线。裴俭下去给她换活命的机会,那他呢? 他会不会受伤? 会不会……死? “裴俭——”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和颤抖,其实在这样的时刻,她不想怕的,不要叫他分神,不要成为累赘,可身体不争气,根本控制不住。 外面有兵器相撞的声音,有人受伤的呻吟,甚至是血肉绽开的声响,念兮坐在车里,那些声音却像是在耳边,被放大,扭曲。 裴俭的手指覆在念兮脸上,替她擦去眼睫下源源不断涌出的眼泪,“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呢? 他自己呢? 念兮努力睁大眼睛,她说不出话来,牙齿都在打颤,咬着牙摇头。 裴俭看懂了她眼里的泪,很平静,甚至还扯了个笑,低声说,“放心,我不会再叫你伤心的。” 裴俭方才压着念兮趴下时,念兮攥着他一截衣袖,这会儿裴俭准备下车,她眼睁睁看着那截袖管,从手里一点点流逝。 “我等你回来。” 就在裴俭下车的刹那,念兮开了口,裴俭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双眼里有千言万语,那双眼里有九死无悔,那双眼里有情深似海。 然而到嘴边的话却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你在哪儿,我就会在哪儿。 你等我,我一定回来。 念兮屈身趴在车垫上,果然裴俭一下马车,射向车厢的箭矢数量骤减。她心中没来由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就在这时,秦朗忽然开口,声音如常地爽朗,“妹妹,等会儿你别动,就好好趴在车里,时章说没事,一定会没事。” 念兮心里有预感,转头看向秦朗,果然—— 他握着剑,就在车门附近,眼睛直视前方,平静道,“时章他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怕他发疯没人劝,你知道的,他那人时常有些冲动。” 话音落下,几乎没有给念兮开口的机会,秦朗握着剑跳下车,推开车门的瞬间,她只看到四溅的血和倒在地上的人。 秦朗下车后,射向车厢的箭又多了起来,念兮握住匕首,趴在车底不动。她不敢抬起身子去看外面的情形,她不能将自己暴露。 她不能给他们添乱。 这一刻,她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与他们并肩作战。 念兮闭着眼睛,想要仔细分辨外面的声响,哪一个是裴俭?哪一个又是秦朗? 可是什么都听不清。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呼喝交接,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前世她满心遗憾,孤孤单单的中毒身亡,这一辈子她已经是赚了。 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她品尝过甜蜜的情爱,她实现了开铺子的心愿,她还帮助了许多贫苦可怜的孩子,虽然只有一年,可她的人生过得很快活。 她没有辜负自己。 这已经足够了。 只是,还有些未了的心愿。 她又没能给父母尽孝,她的小学堂还没有办起来,顾辞没有回京,还有裴俭…… 裴俭啊。 这一回他会死在她前面吗? 还会不会有下一个轮回? 庄周梦蝶,他们又在下一轮回醒来。 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念兮觉得外面的声音小了许多,她强迫自己冷静,相信裴俭和秦朗一定会没事的。 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告诉自己,“念兮,别怕。” 然后,她将车门推开一条缝隙,看见地上满上尸体,淌了满地的血,如同人间炼狱,她心惊肉跳地扫过去,没有熟悉的那张脸。 此时此刻,她再顾不上什么,推开车门往下。 然而俯蹲的时间太长,双腿发软,浑身无力,她几乎是从车上滚下去,一时身上、手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便是空气中,都满是血腥的气味。 尤其是马车附近,车身四处都是喷溅的血,入目是血红的一片。 可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念兮从地上爬起来,握紧手中的匕首护在胸前,踏着满地的血水,往前寻去。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一段,右腿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念兮当即汗毛倒竖,利刃往前,瞪大眼睛四处寻找。 很快,她看到半靠在树上的秦朗,青色衣袍下摆全是血,浓稠得叫人害怕。 人到了生死关头,总会比想象中勇敢许多。 念兮低下头,朝秦朗看去,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素日里软糯的声线变得嘶哑,她问道: “裴俭呢?”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问话,她的声音听起来也陌生极了,念兮不知道她在害怕,牙齿抖得厉害,她不得不咬牙闭紧。 她不需要害怕。 裴俭说他无所不能,他怎么可能轻易死掉呢? 他还没有位极人臣,怎么舍得去死呢? 念兮不知道她此刻看着秦朗的眼神有多可怜,惊慌无助。 生怕听到他说出一个她不想听的字眼。 好在上天垂怜,秦朗指着前方密林,“快去救他,他受了伤。”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第187章 念兮,我后悔了 足足愣了几息,她才反应过来。 裴俭没有死。 秦朗也撑着树站起来,方才他是力竭倒下的。 他的小腿受了伤,走起路来左腿不能使力。 念兮道,“你先坐着,或者往马车的方向去,我去带裴俭过来。” 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波刺杀,他们身边已经没有护卫,如今快些离开才是最明智的事。 秦朗应好。 念兮快步往他手指的方向寻去。 如果说才下马车看到满地的尸体,她会吓得腿软跌倒,此时她已经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感悟那些惊惶惧怕的情绪,只想快些找到裴俭。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一直往前,直到听见一声微弱的声音,“念兮……” 裴俭就在她的右前方,靠坐在那里,一手提着剑,剑尖向下垂着,脸色煞白,半边身子都倒在血泊里,念兮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因为黏稠的血液几乎将伤口全都掩埋起来。 她在六疾馆做个帮工,这样的情况下,最忌失血过多,念兮几乎是下意识的要扯下衣裙下摆,帮他将伤口系住。 可是手抖得一点力气也无,她根本撕不开自己的衣服。 “我还活着。” 裴俭静静的看着她动作,他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灰败的几乎没有生机,眼神都有些涣散,却还有心情安慰她,“别怕。” “念兮,别怕。” 念兮知道,但凡裴俭还有一丝气力,但凡他能坐起来,但凡他受伤没那么重,就不会只是靠坐在那儿。 裴俭啊,永远是做的比说的要多得多。 他没动,是因为他真的已经动不了了。 念兮快速抹掉涌上眼眶的泪水。 这时候哭是最没用的事了。 她用裴俭给她的匕首将衣服撕开,绑在他受伤的地方。 其余伤浅,唯有右胸下一处最为凶险,皮肉都翻出来,不停在汩汩往外冒血。若是再晚上寸许,裴俭怕是早已经…… 可现在的情形也很不好。 念兮压住他右胸下的伤,将扯下的布条缠上去,她的浅色衣裙很快被血水染湿,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鼻尖充斥着血腥的气息,念兮一声不吭,将布条在他身后系紧。 裴俭的呼吸沉重,任由念兮摆布,还有心情玩笑,“我从前信誓旦旦要护你周全,可却总是害你面对凶险。真对不住。” 念兮鼻头酸涩,她自己的衣裙不够,又去不远处拿匕首扯下倒在地上的人身上的衣服,“你这会儿倒是长嘴了,别说话了。” 裴俭想扯一个笑出来,可每一次呼吸都已经用尽全力,叫他连笑也笑不出来,“我怕我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念兮,我后悔了,我言而无信,我辜负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就回到我们小宅子里去,我再不惹你生气了,你写的纸条,其实我都看过……”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颠三倒四,每一句都像是发癫,可句句都落在人心头,沉甸甸的痛。那样多的往昔,有着属于裴俭和念兮的回忆。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再一次模糊视线。 “闭嘴!” 她不想听那些话。 念兮吼了一声。 她很少这般高声,倒叫裴俭愣了一下。 裴俭感觉视线有些涣散,面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似的。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血液,进气少出气多,他看着念兮为自己忙碌,身上疼到极致,反倒什么感觉都没了。 “你真好看。” 其实念兮此时头脸身上满是凝固的血,与好看半点也不沾边,可裴俭却仿佛看到那时的念兮,在落满春光的书房里,眼中盛满了快乐与美满,与他柔柔一笑。 真好啊,念兮。 那时候真好。 念兮将他身上伤口较深的地方包扎好,想要扶他去马车上,裴俭如今的情况,得尽快就医。 可她身形瘦弱,又顾忌着裴俭身上的伤,半日都没将人扶起来。 多亏秦朗拖着伤腿过来,两个人撑着,合力才将裴俭送到马车上。 裴俭身形颀长,比秦朗还高了半个头,方才扶人上马车时,秦朗腿上的伤加重,在车上留下几个血脚印。念兮叫他也坐进车厢里,自己驾车。 裴俭面色惨白,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如今两个伤员,念兮反而成了最该立起来的那个。 她对秦朗说,“你跟他说话,别叫他睡了,咱们现在就往医馆走。” 这时候也不是逞强的时候,秦朗应是,又问道,“你知道回京城的路吗?” “知道。” 这半年来,她时常往六疾馆来,该如何往京中走,她大体知晓。 秦朗拖着伤腿坐下,看着半阖着眼睛的裴俭,“裴俭,你如今真是出息了,千万要挺住!你这么英雄,哪个女子不爱你,我跟你说,你将来会长命百岁,儿女绕膝的,别睡!不然媳妇和孩子就都是别人的了!” 裴俭觉得秦朗很吵。 他整个人都很疲累,想要蹙眉凶他,却如何也没有力气,而且,有妻有子,他有那个福气吗? “真的吗?” “当然了。”秦朗咬牙叫不发出颤音,肯定道,“咱们现在也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念兮拉着缰绳,她能听到车厢里两人的对话。泪水不停地往下落,也顾不上说什么,提着一口气,驾着马车一路往前奔。 人在绝境时潜力总是无限的,她从来没有驾过马车,倒也真的走出这一片,看到了城门。人烟渐多,她知道他们都有救了。 念兮此刻形容狼狈,满身的血,也顾不上行人的目光,只想尽快将裴俭送到医治。 然而在接近内城门时,一队士兵拦在那里。 念兮此时是无所顾忌的,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她抓紧缰绳,并未降速,也不与这些人废话,只想尽快将裴俭送回城里,秦朗坐在车厢里,也对她道,“冲过去。” 然而终究是不成的。 有士兵跑上前,不知做了什么,马儿一声嘶鸣,仰起前蹄,车身一阵剧烈晃动,最终还是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须臾,有一清风无尘,朗月皎洁的男子从一侧走近。 是陆闻笙。 第188章 裴俭刺杀公主,缉拿归案 陆闻笙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念兮。 还是形容如此狼狈的念兮。 白皙的面庞上还有未干涸的血渍,更别说她衣襟上及握着缰绳的手,全是黏腻的血,叫人分不清她是否受伤,严不严重。 看得出来,他们方经过一场恶战。整个马车车身溅满鲜血,还有好几处刀剑砍过的痕迹,车壁上,还插着不少箭矢。 京城地界,如此胆大妄为—— 陆闻笙心中暗叹。 却是不巧,恰恰又在他抓人之前。 看着那双哭的有些肿,却亮的惊人的眼睛,问一声,“裴俭可在里面?” 念兮应是,他们已经被拦下,这是无法隐瞒的事情。 “裴大人遭遇刺客受伤,如今亟需医治,请辅国公放我们通行。” 秦朗这时候将车帘掀开,露出浑身是血的裴俭。裴俭伤的极重,如今已陷入昏迷。 陆闻笙不动声色的扫过车厢一眼,随即移开目光,接过近卫拿来的披风,递给念兮。 他总是优雅而端庄的,是以说出的话更显无情和冷静: “裴俭构陷皇子,暗杀公主,今有证据在堂,着都察院右都御史裴俭押解大理寺审查。” 念兮并没有接过披风。 刺客身份不明,陆闻笙又堵在回城的路上,怎么看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 如今,竟是又将文淑公主遇刺一事嫁祸于裴俭。 秦朗在车厢里听得明白,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文人体面,直接道,“放屁!他与公主无冤无仇,刺杀公主于他有什么好处!” 裴俭命都快没了,这种情形下再去大理寺,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陆闻笙一向是干干净净的。 即便秦朗出言不逊,认识面色不改,只是不急不缓地侧过头,看向念兮,露出属于政客的一面。 “公务所在。” 念兮不能眼睁睁看着裴俭在她面前被带走。 “辅国公,裴大人刚遭遇刺杀,我便是证人,我怀疑刺杀裴大人与公主的是一伙人,我要状告此事,请问大理寺受不受理?” “您若是不受理,我便去敲登闻鼓喊冤。” “朝廷命官当街遇刺,如今却要被当作刺客捉回去,法理昭昭,我且要讨一个公道!” 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的变故与阵仗时能稳住心神,慷慨激昂的陈情已是十分难得。 但她毕竟受阅历与经验所限。 陆闻笙若想,能有不下十种话术驳回念兮的理由。 可又有什么必要呢? 她只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姑娘家罢了。 陆闻笙有一张英气的脸,不过他性子谦和温润,平日里显不出这份犀利,总是风雅君子,此刻他肃穆神情,面相凛冽,半点也没了往日的亲近与温和。 “将人带回大理寺。” 念兮和秦朗倏忽变色。 念兮想也不想拦在马车前,她知道这样的举动很蠢,无异于螳臂当车,可总有些事,有些人是超出理智的,她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若再耽搁下去,他当真要将血流尽了。”陆闻笙轻声叹道。 这是事实。 可是就这么将人交到陆闻笙手上,她不放心。 立场不同,官场上更是死敌。 正踟蹰间,又有一队人马赶到,一男子从马车上下来,扬着脸笑道,“陆大人这是要将我都察院的人带去哪里?” 来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张乾,都察院最高长官,与大理寺平级。 陆闻笙端肃了神色,“裴俭涉公主遇刺一案,陛下已全数知悉,如今要压回大理寺审理。” 张乾在都察院做了一辈子御史,他没有陆闻笙润和,也没有裴俭刚毅,却难得圆滑,“本官相信裴大人的为人,更相信陆大人能还裴大人一个清白。不过他如今伤重,即便去了大理寺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不如先回都察院救治,等他好了,本官亲自将人送去大理寺,陆大人以为如何?” 他笑着又补充一句,“若是裴大人有个三长两短,陆大人也不好交差吧?” 陆闻笙清和一笑,扫了眼张乾带来人马,“既如此,便先请裴大人医治。舒祥,送裴大人回都察院。” 都是官场上的人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俭遇刺,却谁都没有提,和和气气将话说完,张乾上马,另有侍卫走过来赶车。 张乾是裴俭的上峰,裴俭回都察院,自然要比去大理寺安稳的多。 秦朗坐在车里,掀起车帘道,“妹妹,快上车。” 陆闻笙站在一侧,他并未言语,但念兮感觉到他还看着她。 正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天地浸没在一片浩大的辉煌里,一朵蒲公英不知从何处吹来,乘着金芒到她面前。 念兮伸手接过,细细的绒伞颤动,在落日余晖下,她从陆闻笙面前走过。 将裴俭送回都察院,早有太医侯在此处。 念兮看着他被妥善安置救助,心下稍安,便也独自转身离去。 回到府里,她这一身形容吓坏了温府众人。 从婆子到管家,一路报到李氏那里去,念兮还未将沾血的衣裳脱下,李氏已经一阵风似的过来了。 “阿娘,我没事。” 杏月几个早已经回府。 他们乘的是念兮自己的马车,行至途中,被人借故拦了去路,车夫也未多想,改道一路平安回府。 念兮迟了许久,回来竟是满身狼狈。 将途中遭遇捡轻省的与母亲说了,即便如此,李氏仍旧吓得不轻,“裴郎君是惹了什么人吗?这也太猖狂了些!叫你也跟着受一场无妄之灾,快将衣裳换了,看看身上可有受伤?” 念兮沐浴更衣,洗去血渍后,她手上也划了几道伤口。 李氏心疼得很,亲自给念兮上药,“女儿家的手矜贵,可要好好保养,莫要留下疤痕才好。” “莫不是克着什么?如此流年不利。”她心有余悸,“回头我再去相国寺捐些香油钱,祈求佛祖保佑才好。” 念兮才经历生死,身心疲累得很,此时耳中听着母亲的絮叨,才有一种落地的真实感。 等温远桥和温清珩回来,自然少不了一场关切。 尤其是温清珩,听说妹妹是因为裴俭受伤,原本还有些迁怒,可听到裴俭生死不明,又忧心忡忡起来,“我明日去都察院打听情况。” 到了晚间,念兮就寝一个人时,她才将白日里马车上裴俭给她的那枚印章取出来。 第189章 他已经没有家了啊 靖王府 陆闻笙开门见山,“是你派的刺客?” 萧恂的侧妃朱氏正在歌舞,他酒性正酣却被人打扰,倒也不恼,只举杯望过去,轻笑道: “舅舅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明白?” 陆闻笙那双明锐的眼睛望来,凛冽如霜,“你后日便要就藩,作何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我不是早已告知你,裴俭我自有打算。你此番动作,岂不是又留口舌?” “打算?” 萧恂嗬嗬大笑起来,“舅舅才真是一手好算盘啊。指望我是个傻的,受你愚弄,乖乖引颈就戮,等着被裴俭那只狗生生咬下去,叫父皇对我失望透顶,再赶我去封地?” “本王的好舅舅啊,难怪你总跟我说等一等,别急,在府里安心候着。” 萧恂那双冷鸷的眉眼死死盯着陆闻笙: “你一早便没想有要助我成事的打算,一味拖延,任凭裴俭拿捏,可怜我与母后只当血脉亲情,总是可信的,白白受你蒙蔽。” “如今我被父皇赶出京城,你再拿出裴俭构陷我的‘证据’,将其拿下。陆闻笙,你真是好生计较啊。” “碍事的外甥被赶去封地,情敌又被扳倒,再没有威胁你的事了,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萧恂再斟一杯酒饮尽,随即将酒盏砸到地上,脸上满是阴郁快意: “可惜啊舅舅,我不是三岁稚子,做不到被你摆布而不知。你总是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赢了,你水涨船高,我输了,整个辅国公府照样给我陪葬!” 萧恂先前发狠发疯时,陆闻笙只安静听着,直到他说要整个陆府跟着陪葬,他才倏忽变了脸色,压低声响,不怒自威: “你要造反?” 他办事一向缜密,此时更添几分小心,思索片刻,“皇城有禁军守卫,即便你有方赞援驰,然一旦有变,禁军负责城门戍守,抵御外敌入侵,方赞的兵马,根本攻不进皇城。” 从见到萧恂那一刻起,陆闻笙便意识到不对。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皇子来说,封地就藩不啻于毁天灭地的打击,然而萧恂半点颓唐没有,反倒有些志得意满的态势。 那只能说明他又寻到了依仗。 而目下能叫他这般重振旗鼓的,只有陕东道大行台行台尚书,方赞。 方赞有军权。 但还是不对,方赞不会傻到为一个被贬出京城的皇子造反,这不是儿戏。 事出必然有因。 可是,这里面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陛下! 萧恂“啪啪”鼓了两下掌,“不愧是辅国公,的确心思缜密。” 他半眯着眸子,晃出一抹狠戾的光,“舅舅要打算如何投诚?” “先前你算计本王的事,本王都可既往不咎,只要助本王成事,陆氏便可获无上荣光。” 陆闻笙抿起唇,沉默了片刻,继而不动声色道,“你要如何做?太子殿下呢?” “萧恒?” 萧恂轻蔑一笑,“他要去泰山祭祀天地,那便留在那里,永远都别回京城了。” …… 裴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不再是他们温馨的小宅子,而是后来那座空的叫人害怕的大院子,他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公事,时常几日都不归家。 有一回在书房,他无意中翻找书册时,一张薄薄的纸笺,轻飘飘的落在青砖上。 浅色画着花鸟纹样的花笺,只是时日久了,有些泛黄。念兮喜欢这些精巧的物什,有时候还会熏香,他将纸笺从地上捡起来,念兮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裴俭,你怎么还不回来?” “裴时章!裴时章!裴时章!” “夫君,我已经好些天没有见你了。” “裴时章,我以后再也不要理睬你了!” 满满一张纸笺,都是她那时想念他的心情。 裴俭啊,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因为,因为已经没有家了啊。 倏忽间,他不再是旁观者,他变成了那个握着妻子纸笺的裴俭。 念兮,我回来了。 你还在等我回家吗? 你还肯等我回家吗? 裴俭蹲在宽阔的书案旁,泣不成声,他好想再一次,再一次说一句,“念兮,我回来了。” 她能听到吗? 那个困在四四方方大宅院里的念兮,那个在无尽等待中的念兮,她能听到吗? 她还能不能等到她的夫君归家? …… 裴俭醒来时,距离遇刺那日已经过了两夜,他尚且虚弱,但总归性命无碍。 秦朗正坐在一旁与温青珩斗嘴。 秦朗腿上的伤很严重,太医说伤到筋骨,以后不能跑跳,只能慢行。 秦母为此哭天抢地,秦朗倒是很看得开,“我是文人,又不是武将,父亲总说我不够稳重,如今再不会跳脱了,多好。” 他生性乐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为裴俭受伤,倒也觉得挺骄傲。 在国子监时,裴俭太耀眼,日常又总是冷冷清清,平日里除了与顾辞在一处,对他们这些人,总是冷待。要不是他运气好跟裴俭在一个院子,估计现在也只是泛泛之交。 如今可不一样,他秦朗是裴时章的救命恩人! 死后那也是被裴家的后人祭奠的存在! 温青珩为此嫌弃他脸皮厚,又嫌他话多,“怎么偏偏就伤了腿,没伤到嘴呢?” 秦朗嘿嘿一乐,“你傻啊,腿能用剑伤,嘴伤那能用剑吗?” 温青珩勤勉好学,问道,“那用什么?” 秦朗:“当然是用嘴喽~” 温青珩:…… “你平日跟时章也这么说话吗?” “那不成,他不爱听这些。” 温青珩:“……我就不该来看你。” 两人正斗嘴,温青珩一扭头瞥见裴俭醒了,忙两步跑过去,”时章,你终于醒了!我与秦朗都好生担心你。你不知道,昨日夜里你起烧了,烧得好厉害。” 他说着用手覆上裴俭的额头,放心地点点头,“如今终于好些了。” 裴俭一双点漆的眸子聚拢,望着温青珩,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念兮,她怎么样了?” 第190章 你很快就会见到顾辞 温清珩两眼一翻,这小子是刚清醒就惦记他妹妹。 “好着呢。” 他没好气道。 裴俭才醒,又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能活下来全靠那口气顶着,但总归是肉体凡胎,再无所不能,此时也是虚弱不堪的。 温清珩日常虽总是呛他,但心里头还是心疼他的,问道,“要不要喝水?饿不饿?太医说等你醒了可以喝些汤粥。” 裴俭轻轻摇头。 他才一动,眼前金星乱冒,伴随着恶心想吐,不由又将眼睛闭上。不愿叫人看出脆弱,等那股难受劲过去后,这才重新睁开眼睛。 这回秦朗也到了近前。 这两人都看出他在强撑,但谁都没有多说。 裴俭歉疚地看向秦朗受伤的左腿。 秦朗是受他所累。 然而抱歉的话不用说,秦朗已经大咧咧坐在他床边,指着伤腿道,“这条腿你要负责,加官进爵什么的,以后就落在你裴时章的头上啦!” “好。” 裴俭的声音还很虚浮无力,可简简单单一个字,传递的却是兄弟之间无以言表的感谢。 温清珩倒了杯水扶裴俭起来喝了,如今两个伤员,就他一个好人,自然要多做些事。 “究竟谁要杀你?天杀的,天子脚下这般猖狂!” 温清珩愤怒的很,又瞅着裴俭道,“你平日里做人别太各色,给自己树那么多外敌,有几条命填啊你?” 裴俭缓过刚清醒时的茫然,这会儿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冷冽犀利,问道,“靖王可离京就藩?” 温清珩一愣,和秦朗互看一眼,随后道,“陛下圣体有恙,靖王孝心,自请侍疾,就藩的日子便往后拖延了。” 秦朗毕竟跟着裴俭做了不少事,更敏锐一些,此时压低声音问,“你是说靖王……” 他话未说尽,可话里的含义昭然若揭。 靖王要杀裴俭。 倒也合情合理。 裴俭没有正面给出回应,而是又问温清珩道,“我与念兮……如今是不是都传我痴恋念兮?” “可说呢,”温清珩脸一沉,“都说你为了念儿公报私仇,这才构陷靖王,你也不说遮掩些,我妹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朗有些糊涂,寻思也不是自己昏迷了两天两夜,怎么裴俭说的话他就半点都想不明白呢? 不过裴俭也不需要他想明白,继续道,“等会儿大理寺会来人将我带走,最近朝廷不太平,不论发生何事,你们切记安守本分,莫要做出头之鸟。” “尤其是你。”他看向秦朗,“不论我何种罪名加身,都不要为此奔走伸冤。” “来都察院将你带走?欺人太甚!简直岂有此理!”秦朗果然被转移了视线,愤愤不平道。 “时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裴俭嗯了一声,又对温清珩道,“叫念兮也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若是往常,温清珩少说也要呛上两句,“我妹妹才没那个功夫”,可现在傻子也能看出来形势不对,他没了逗弄的心思,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顾辞呢?”他想起了什么,又问一句,“你不是说他快要回来了?” 裴俭笑了一下。 很难形容他此刻笑容的况味,不是平日的冷淡疏离,似悲悯似欢喜,似惆怅似遗憾。 “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 接连三日,陛下都没有露面。 这三日里,没有朝会,没有议事,更没有哪个大臣见到皇帝天颜,送上去的奏折堆积如山,迟迟不见批复。 景帝素来勤政,即便生病,平日里也从未有辍朝三日不理政事的情形,登基至今,前所未见。 有朝臣向陛下内侍大总管夏邑打听,夏邑只说陛下前夜不慎染恙,有些风寒,故辍朝养体。第一日还好,第二日便有群臣私下议论,等到第三日,已是众说纷纭。 便有平日里出入御书房的高位老臣提出要往陛下寝宫探病,但均被陆皇后婉拒。 朝会上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辅国公陆闻笙站出来,与众臣交涉一番,言明若是明日陛下仍未露面,便由他出面与陆皇后交涉,再与被推举出来的老臣一同探病。 众人这才放心离去。 陆闻笙目送大臣们离去,自己也未觐见皇后,而是将先前在大殿上的话传达,“请皇后娘娘好自为之”,便也转身出宫。 景帝的寝宫外,陆皇后听完侍女传话,面无表情挥手叫她下去。 整个寝宫如今空无一人,侍从们都被清了出去。层层帐幕低垂,大白天的,里面光线昏暗。 陆皇后轻手轻脚走到寝宫深处,来到那张垂着床帐的龙榻前,悄无生息的掀起帐帘,静静的看着躺在上面的人。 帐子里没有声音。 近五月的天气,白天正午,穿件单衫都有出汗的热感,可陛下却从头到尾裹着大被,只露出眼鼻,裹得严严实实。 他微微侧头,仿佛殿内微弱的烛火都叫他感觉刺眼。颧骨上潮红一片,微微发福的身躯和松垮垂挂下来的腮帮子,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衰老。 陆皇后掀开帐帘走进去,愈发看向自己的丈夫——整个帝国的主宰,却发现,原来再位高权重的人,快死的时候,都是这般不堪。 浑身散发着秽臭。 这是死亡的征兆,不受控制的身体肌理发出讯号,昭告着他要离世的消息。 她的父亲也曾有过。 如今,她又要亲手送走自己的丈夫。 陛下年轻时仪容英美,飞扬爽朗,是个很容易便叫人一见倾心的伟男子。然而她嫁进中宫时,陛下却已年近而立。 男人与女人一样,年华逝去,容颜不再,总是叫人难过。 她想过要陪陛下老去,死去。 可事事总不能尽如人愿。 她的夫君要逼她的儿子去死,她总得选一个。 陛下还有许多的妃嫔,但儿子却只有这一个! 询儿说得对,他们母子已经被逼上了绝路,他们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只要成功,日后便再没有人敢在他们母子面前撒野,她的儿子不必屈居他人之下,她将是整个皇朝的国母,其他任何女人,都不能再越过她去! “陛下,”陆皇后在景帝耳边轻轻唤,“该起身喝药了。” 第191章 自投罗网 坊肆间传了两日都察院右都御史与国子监司业之女的流言。 都说这位裴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 刺杀公主,构陷靖王,只为心爱女子出气。 据传他是今科状元,有经天纬地之才,多次受陛下褒奖,谁曾想,竟是个逃不脱儿女情长的痴儿。 如今事情败露,被大理寺押解入狱。 这原本是茶寮酒肆、街头巷陌最好的谈资。京城好事者众,最爱这些旖旎中还带着狎昵香艳的情事。 但很快,便没人再提裴郎君的事。 准确地说,是如今很少有人闲聊,京城风紧,皇家守卫频繁调度,东、西两市平日里人流如织,如今日日都有大批穿着盔甲的士兵巡逻。 无人知晓发生了何事。 人人都知晓有事发生。 一件香艳传闻很快也变随风而散。 因为那个被构陷的皇子,被遣往封地就藩的靖王,如今正因陛下授意,代领朝政。 温府也听到这个消息。 起初温父和李氏道,“谁晓得时章竟打的是这个主意,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到咱们家来也只与我说些诗词绘画上的事,竟是看上了念儿!” 他将裴俭以忘年交论,裴俭居然想娶她女儿! 李氏斜睨他一眼,“指望你看出来,那太阳非得从西边升起来。” 温远桥对妻子,脾气一向是极好的,闻言抚须一笑,“夫人说的是,我自是不如夫人慧眼如珠。那夫人以为时章此人如何?” 李氏其实自己也没看出裴俭的心思。 且比起裴俭,她更看好与念兮一同长大的周言礼,但是退一万步讲,裴俭也是个很好的后生—— 年轻英俊,人又稳重上进。 她一时也抉择不下。 “这裴郎君如今可吃着官司呢。” 对于裴俭刺杀文淑公主一事,温远桥是当做笑话看的,且半点也不当真,“时章的人品,我还能不知?他才是被构陷的那个,你且看着吧,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对此,温远桥信心满满。 但他显然太过乐观。 朝局一日比一日紧张。 就在昨日,有御史老臣提出靖王领政于礼法不合,该请太子殿下尽快回朝,主理朝政,被靖王以不敬君上为由,罚以杖刑。 行刑的地方便在大殿外,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八十虎威杖打下去,当场便将这位老臣活活打死。 陛下病重难以起身,后宫有陆皇后把持,前朝有靖王和辅国公,即便心大如温远桥,也意识到大事不妙。 裴俭得罪靖王甚深,以靖王之心,若他日后登极,裴俭的下场只会比那位御史老臣来得更惨。 他为此日夜悬心,却苦于有心无力,还是温青珩一语惊醒门中人,幽幽道,“父亲先别为他人操心,先想想咱们自家事吧。” “时章不是你同窗?你就如此漠不关心?再说了,咱们家怎么了?” 温青珩:“咱们家也得罪了靖王,您忘了皇后千秋宴上的事?念儿如今还待字闺中。您说等靖王腾出手来,会不会寻咱们家的麻烦。” 温远桥:! 温远桥这回是彻底睡不着了,头发都生生搓掉了大半,更是切切盼着太子归京的消息。 太子殿下乃是正统,只要他回来,靖王赶紧滚出京城,再别出来祸害人了! …… 子夜。 月黑风高。 羁押裴俭的监牢内,灯火沉沉。 裴俭向隅,侧卧于监房铺着的草席之上。虽是五月的天气,但地牢湿冷,他伤口未愈,眉头蹙着,躺得不算安稳。 渐渐地,监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锁之前,须臾,伴随着一声开锁声音,有人跨入牢门,站在他身前。 裴俭挣开眼,慢慢回头,看了来人一眼,他并未起身,改成仰卧姿势,朝来人道,“身体抱恙,恕某失礼。” 陆闻笙的半张脸映了昏暗烛火,仿佛镀了一层浅浅融光,眉梢一点清雅胜殊冠绝,无论身处何地,他总是温文雅致。 然而那双匿在昏暗烛火阴面里的双眸,却不似往日干净,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你早预料到这一天?” 陆闻笙发问,声音沉沉。 裴俭扯出一个笑,望着侧窗外黑洞洞的天。他身形狼狈,也无往日俊朗之姿,却仍像是高坐庙堂,半点不见窘迫,只随意道: “谁会想要牢狱之灾?” “你明知户部账册上的何元是陷阱,却还是往里跳,一步一步,按照我预先设好的陷阱,直到被押进了大理寺。你究竟想做什么?” 聪明人的对话,很多时候都会省去迂回反复的试探。 裴俭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应答。 陆闻笙看得出来,他做这一切,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就那么想死?” “能活就不想死。” 陆闻笙沉默了片刻,道,“有人不想你死。” “她来求我,”他仔细盯着裴俭,不放过其面上的任何神情,“求我放过你。” 果然,裴俭额角跳动,不再漫不经心,变得认真起来。 “是吗?” 陆闻笙应是,“只要我保你不死,她愿意委身于我。” 裴俭呼吸变得粗浊,握紧双拳,手背几道青筋慢慢鼓胀,暴起。 他转头看向陆闻笙。 同样盯着他的每一分神情,冷清清道,“我知道为何她不喜欢你了。” 陆闻笙面色微变。 两个男人隔着距离,一个卧着,一个站立。 一个目光冰冷,一个目光审视。 “她从前很欣赏你。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何况,你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可惜啊~”裴俭轻笑着叹息,“你根本不懂她。” 比起他和周言礼,陆闻笙才是顾辞走后,最容易进入念兮眼里、心间的那个人。 但是他太市侩,什么都想算计,计较得失,可笑那时候他还因为陆闻笙嫉妒发狂,明明陆闻笙连自己也比不过。 陆闻笙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 “你为了构陷我,设计流言,可这也会牵连她的名声。你以为等风波过去,再予她无上风光,便可抵消伤害。你想要保全家族,不惜以她为因,你算计得太清了。” 裴俭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说陆闻笙,又像是对自己,“感情啊,最需要真心了。” 简陋的牢房里,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许久,陆闻笙清润的嗓音响起,他说,“你倒是懂她。” 裴俭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可惜太迟了。” “她的确来寻了我。” 陆闻笙展眉,微微一笑道。 第192章 可惜一切结束得太早 念兮来寻他,想要与他做个交易。 裴俭如今人押在大理寺,又身受重伤,很容易便能报个重病不治身亡。 念兮来找他,陆闻笙半点也不惊讶。 真正叫他惊讶的,是念兮带来的消息。 “靖王谋反,秘密豢养私兵甲卫,欲图夺宫。太子即将班师回朝,太子殿下站着礼法,一旦露面,靖王不攻自破。辅国公,您是聪明人,靖王这条船迟早会沉没,倒不如早些弃暗投明。” 私兵甲卫。 陆闻笙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原来这才是萧恂的底气。 如今一切便已明了。 方赞的军队前往击杀封禅的太子,而萧恂的私兵,则逼宫夺权,里应外合,谋取皇位! 陆闻笙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立在那儿,婉约动人,惊鸿若仙。有风拂过,衣衫与青丝飞扬,隽美无比。 初见她时,只觉得这个姑娘有着超越同龄人的豁达与坦荡。她无疑是美丽的,但又不仅仅是美丽,带着一种温柔向上的力量,如同世间美好的一切。 后来,更觉得她坚韧,一种内在的美好,在柔婉外表下,是一颗意志坚定的心。 正如她带来的,惊涛骇浪的消息。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言而无信。” 念兮摇头,如同那日大雪,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时一般,眼神清澈明晰,“你不会。” 你心中向往君子之风,只是身在其位,很多事情都难以两全。 “陆氏上下几百口人,你要保全他们。” 陆闻笙很少有动容的时候,或许是冷静到极致,平日里总是带些悲观,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倒是坦荡信任于他。 “你想要我怎么做?” 念兮沉默片刻,郑重道,“我想要他好好活着。” * 那日裴俭交给她的印章,第二日念兮凭印信取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裴俭名下所有的田产、地契,大量银钱,最重要的,还有靖王豢养私兵的证据。 念兮不知道裴俭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只知道他将这个匣子交给她,便抱着向死的决心。 匣子里还有一封信。 或者说是一行字,短短的一行字: “念兮,我回家了。” 我回家了。 回家。 可他们的家又在哪呢? 年少的时候,以为喜欢就是永远。 她是真的打算生生死死都爱着那个男子,爱一辈子。如果还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要在一起。 在十五六岁的青葱年岁里,她虔诚地爱着一个优秀到耀眼的男子,有着俊雅的面容和迷人的笑。 可惜她的热烈等不到下辈子。 可惜一切结束得太早。 在那个雨丝如线的黄昏,他们的感情终止在十年的婚姻里。 岁月摧枯拉朽,往事飞灰如烟。 好多年前,在念兮知晓裴俭与许表妹纠缠不清时,曾一个人躲在角落泣不成声,撕心裂肺,时光飞逝,隔了一辈子,念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像当年那样,再抱着匣子痛哭一场。 向裴俭提出和离时她都没有哭。 可当看到那封写给从前的念兮的信时,那句念兮心心念念的“回家”时,似乎有一只手狠狠地拨动心弦,不管她承不承认,有些记忆依旧鲜活地存在她的体内。 那一刻,她泪如泉涌。 为裴俭,为自己,为他们从前有过的感情。 天若有情,倘若时光追溯,她一定会回到过去,告诉那时候的念兮,不要去崇明楼,不要认识裴俭,不要与他相爱,不要在一起。 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裴俭仍旧是那个明亮到耀眼的裴大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人生,意气风发,所有的阴郁与难过都不存在,该有多好。 最恨他的时候,念兮都没过叫他去死,何况现在? 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这个将退路留给她的男人。 所以念兮拿着裴俭留给她自保的东西来寻陆闻笙,去给他换一个生机。 * 陆闻笙对裴俭道,“我既已答应她,便不会叫你有虞。你且在此安心养伤。” 裴俭沉默良久。 陆闻笙以为他会问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说。 或许这便是默契。有一些事,某一些人人,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解释,他们彼此之间总是懂得。 但陆闻笙仍旧有疑问,“你如何得知靖王豢养私兵?” 他身为舅父,且平日里自诩明察秋毫,做事从来都是慎之又慎,竟对此半点也不知情。事后想来,盐引贪墨的银钱便是用在此处。 可先前却半点不知萧恂的还有如此胆量和气魄。 那当然是因为重活一世,世事洞察。 上一世靖王起兵谋反,震惊朝野。 不光陆闻笙,连裴俭自己也没想到,平日里一点就燃,脑子没有脾气大的靖王,竟会不声不响留这么大一手。 不过对于陆闻笙的提问,裴俭倒是丝毫不留情面,“那是因为你蠢,看不透罢了。” 陆闻笙:…… * 许宛歆听到裴俭遇刺,性命险些不保的消息时,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愤怒和伤心油然而生。 不管这个男人对她再如何残忍无视,她总是不能对他袖手旁观。 她想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过得很好,没有他,也很好。 可若是裴俭死了,她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寻到靖王,“是你派人刺杀裴俭?” 萧恂如今忙得很,再不是那个被圈在王府郁郁不得志的王爷,他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对于女色倒淡了不少。 面对许宛歆的质问,他眉眼不抬,随意道,“如何?” 当真是他做的! “你为何伤他?” 许宛歆平日里总是慢声细语,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萧恂放下笔,从案后抬起头,略斜着头打量她片刻,不冷不热道,“你是在质问我?” 他脸上笼了一层阴云,唇角挂着嘲讽的笑,“本王的女人,心里竟还想着其他男人?” 许宛歆悚然一惊,垂眸已换上另外一副姿态,“婉儿的心意,王爷还不懂吗?只是他到底是我的表哥,我才来问一句罢了。” 到底是心中放不下,又觑着萧恂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听说表哥如今被押在大理寺,殿下,您同陆大人说一声,放表哥回去养伤可好?” “订过亲的表哥。” 萧恂要笑不笑地盯着她,从脸滑到胸上,狎昵轻浮,“老实一些,本王会念在你的好上封你个位份,” “若再这般张狂没个分寸,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后有你的苦果子吃。” 好位份…… 许宛歆浑身一震,“您不娶我做皇后吗?” “娶你?皇后?” “你配吗?” “皇后总要身家清白的女子,你是吗?”萧恂蹙着眉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本王的王妃是怎么死的?你打量我当真不知?” 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了许宛歆一身,她忍着浑身的颤抖,咬牙道,“王爷说什么,婉儿听不明白。” “听不听得明白都你的事,我警告你,识时务一点,本王不会亏待你,若跟先王妃一样没不懂事,小心没了下场。” 从靖王府出来,许宛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五月的天气,阳光晒在身上却一点温度也没有,只叫人周身发寒。 原来,荀表姐的死,萧恂都知道。 他放任自己如此。 他想要借自己的手除掉发妻,继而博得陛下的怜惜。 后来一计不成,被陛下逐出京,这才陡生反意。 原来无论有没有她,萧恂都会走上这一步。 她早该意识到不对。 那时萧恂离京就藩的消息传出,她来劝他,可萧恂在荀表姐的正房里,并无半点颓唐气象。自己提出方赞和方鸿禧的事,不过是对他如虎添翼罢了。 许宛歆一直当萧恂气量窄心计弱,从头来,却只有自己像个小丑。 可她做了这么多—— 她怎么甘心呢? 怎么能甘心! 第193章 顾辞回归 夜幕幽邃,雾霭浓密。 曲左围场。 太子萧恒被围困在这里,已经有几日了。 早在数日前,所有的信件、消息便已经传递不出去。 那时听说陛下病重,萧恒领着封禅祭祀的朝臣日夜兼程往回赶,谁料就在距京两日脚程的曲左,被方赞叛军围住。 萧恒所带兵马并不多,鏖战几日,人员折损巨大,眼看着便要被攻进营帐。 可笑直隶驻军离他们不过几十里,偏偏发不出求援信号,城北军无法赶来救援。 这还不是最令萧恒忧心的,他如今最担忧的是陛下的安危。 萧恂要成事,父皇危在旦夕。 裴俭一连数封密信发来,只请他尽快班师回朝,萧恒一向信服他的能力,但泰山距京遥遥,尽管他已下令加快速度回京,却仍旧被人拦在途中。 萧恂选在这个时候发难,便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让他回京。 否则父皇一旦有失,他便是皇权的不二人选,萧恂不会白白给他做嫁衣裳。 皇权之下,有多少父子兄弟反目成仇,萧恒身在皇家,这些年听过见过不少,便是父皇的皇位,也是踏着鲜血换来的。 即便这样想,萧恒的心情还是很复杂。曾几何时,父皇亲自教导他与萧恂骑射,他们都曾是父皇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皇子。 萧恒曾想过自己登基后的事,皇后只这一个儿子,二弟若能安分守己,留他在京中也无不可。 只是人心难测。 萧恒如今只能拖着,多拖得一时,便有一时的希望。 睡前塞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东西,萧恒睡得很不安稳,八爷是放佛听到曲左围场里的厮杀声,马蹄阵阵,渐渐逼近。 “殿下,醒醒!叛军攻进来了!”伺候他的太监大声在他耳边道。 萧恒猛地惊醒,坐起身就见外头人影幢幢,火把下,森寒刀光在夜色下仍旧泛着冷光。 帐篷外,喊杀又起,杀声震天。 萧恒此次封禅出行,带的更多是出行警跸所用的侍卫,其实比起作战,最大的作用是排场,彰显皇家气魄的排场,是以着明光铠甲,威风凛凛。 而方赞带领的是负责戍守,抵御外敌入侵作战军队,甲胄乃玄铁制造,不如明光铠耀眼,却如鳞甲一样覆盖躯干与四肢,战斗力极强,以少胜多都不在话下。 何况方赞带来的人远超太子兵马。 很快,火光之下,叛贼已经攻进大帐附近。 萧恒握着一柄长剑,长身直立于前。 护在他身边的护卫对着冲上来的人脖子狠劈下去,爆出一道高高扬起的血花。 浓雾掩夜,夜如泼墨。 萧恒盯着眼前面容端肃,身着黑甲一步步走近的男子,厉声喝道,“方赞,你身为陕东道大行台行台尚书,私自带兵围攻储君,以下犯上,此乃诛九族的大罪,你可知罪?” 来人正是方赞。 他身形壮硕,比起常年浸泡在酒色里的方鸿禧,更显矍铄威严,见到太子殿下,不跪不行礼,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殿下要治罪,且等老夫百年后,再去下头与您请罪吧。您被贼人所害,老夫救驾来迟,晚了一步,只可惜世事无常,您的命薄了些!” 他虽说着话,但手里的长刀却一直紧握,面容肃穆,一挥手,暴喝道: “上!” 逼宫造反,最忌夜长梦多。方赞并不多言,只想将太子首级拿下再说。 萧恒早在方赞露面时,便知事已至此,难有转圜余地。 他将宝剑横立身前,今日即便身死,他也是大景的储君,不能堕了皇室的颜面! 营帐前的侍卫一个一个倒下,萧恒心中默道,“此命休矣。” 谁料绝处逢生。 外围喊杀声震天,方赞一惊,回首看向来处,只见一列黑甲如同急行军一般,摧枯拉朽,席卷而来! 凡经之处,所向披靡! 战力之猛,速度之快,直叫方赞这名老将也叹为观止。 仿若是现世报,又像是情景重现,很快,一名年轻将领快步赶到太子大帐前。 那将领身量极高,双目炯炯有神,眼里像点了火,如漆黑中的启明星,熠熠生辉。 他步伐极快,虽形容略显狼狈,却难掩威赫之姿。 及到近前,单膝跪地行礼,“末将救驾来迟,望太子殿下恕罪!” “顾辞?!” 第194章 人人都有盘算 靖王要登基,也要顾虑物议沸腾。 朝中老臣固执守节者众。 只要太子还在,即便陛下薨逝,顾着礼法大义,这天下仍旧不是他的。 是以当务之急,便是先将太子击杀。 萧恂一早便与方赞商议好,等到伏击太子后,他便攻入皇城,迫使陛下传位于他。 这几天他日日都在等方赞的消息。 可原本说好最迟二十号便有消息传来,直到廿二,仍旧没有半点音讯。 这种事情,最忌拖延。 时间越长,变数越大。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萧恂不是不知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局势紧张,但方赞迟迟没有音讯,他日夜灼心,却始终没有办法进行下一步。 问计陆闻笙,他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方赞那边,怕是有事耽搁了,不如再等等。” 等? 萧恂等不起。 他当机立断,打算第二日一早举行大朝会,传位登基。 正议事时,宫里匆匆来人,神色慌张,“靖王殿下,陛下他,他不见了……” 萧恂面色陡变,钳住太监的臂膀,目眦欲裂道,“你说什么?” 小太监被反手折着手臂,疼得不行,斗大的汗珠掉下来,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小声道: “今日午后,皇后娘娘去寝殿侍候陛下喝药,谁料寝殿内竟空无一人,娘娘当即寻遍六宫,至今没有找到陛下。娘娘不安,特命奴婢来与殿下传话。” 景帝一个大活人,且又昏迷不醒,他如何会不见了?! 萧恂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一张脸铁青,手都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惊慌到了极点,他无意识的扭头,看向陆闻笙,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舅舅,帮我。” 陆闻笙面上也露出惊讶神色,“陛下不是已经……” 快不行了吗? 后半句话他未说尽。 萧恂摇头,咬着牙道,“定是母后妇人之仁,才叫人有机可乘。” 他将一切都怪责在陆皇后身上。 陆闻笙闭口不言。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逼宫一事,迫在眉睫。 萧恂独自坐在一隅,面色几变,终于下定决心,对陆闻笙道,“你来起草传位文书,等盖上玉玺大印,明日在朝中当场宣布。” 他眼神阴鸷透骨,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舅舅,你会帮我的吧?” “别再叫我失望了。” …… 四皇子年初封魏王,于宫外开府。 念兮曾在陆皇后的千秋宴上与魏王妃有过一面之缘。 贸然登门虽显唐突,但特殊时期,却也顾不上这许多。 魏王萧恪生母位卑早逝,他自幼养在陆皇后膝下。然他却并非靖王一党,而是太子殿下的拥趸。 形势紧张。 念兮虽知道陆闻笙最在意家族安危,却仍不敢将裴俭的生死大事只寄托在一人身上。 她来寻魏王妃,便是想要求见魏王。只有将京城这滩水搅混了,各方势力都参与进来,萧恂无暇他顾,裴俭才有命活。 魏王妃邢烟对念兮印象深刻。 那日千秋宴,她公然反抗靖王与皇后,宁愿终身不嫁,也不肯身入靖王府,叫邢烟很是钦佩。 听说她的来意后,邢烟虽略感意外,但还是请示魏王,将她带进书房。 京城风紧,萧恪这些日子都避在府内。 有些事情,缄默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念兮开门见山,“陛下危在旦夕,靖王不悌不孝,枉顾人伦礼法,求殿下救大厦之将倾。” 萧恪对念兮同样记忆犹新。 或者说,他比妻子更加记忆深刻。 萧恪自幼养在陆皇后膝下。陆皇后佛口蛇心,萧恂跋扈嚣张,深宫中,他一个失母的皇子能平安长大,已是十分艰辛与不易。 服从与听话,一直都是他明哲保身之道。 然而温小姐一个姑娘家,却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抵那两人,单这份勇气,便叫人钦佩。 萧恪无意说些搪塞之言,直言道,“本王势微,虽有心却无此力。” 念兮心中一喜,即刻摇头道,“太子殿下回京在即,只要撑过这一二日,一切便可迎刃而解。靖王势大却失尽人心,定然不能成事。只是在此之前,需要保全陛下与正统才是。” 萧恪心中一动。 身在皇室,亲情总是淡薄,最重要的是身家利益。他虽不知念兮如何确定太子殿下之事,但若此事当真,他便要尽早打算。 中庸只能自保,要坐上赌桌下注,赢面才大。 萧恪自己并无登极雄心,但要能在新君前立功,与他百利而无一害。 更何况,那也是他的父皇! “温小姐此言当真?” “句句属实。顾氏铁骑千里勤王,太子殿下必不会有失。” 裴俭的话言犹在耳,他说“顾辞就快回来了”。 那时念兮还想不明白,顾辞是戍边大将,无诏如何能归京,裴俭又因何那般确定? 如今她知道了。 很早之前,裴俭已默默安排好了一切。 他给了顾辞一个最正大光明的,回京理由。 他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漏了自己。 萧恪闻言眯了眯眼。 顾氏铁骑—— 放眼整个景朝,都是作战能力最强的军队。 “温小姐想要本王如何做?” “那便是魏王殿下的事了。” 念兮俯身行礼,轻声道,“靖王豢养私兵,总要在太子殿下入京前,与之抵抗一阵。” 豢养私兵?! 萧恪心底又是一惊。 不由更加审慎的看向温念兮,如此秘事,却由一个十五、六岁温温柔柔的大家小姐讲出来,着实叫人震惊。 可她的坦荡与稳重,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叫人不得不信服。 并且这些话,并不是一个闺阁女儿能编出来的谎言。 “温小姐又想要什么?” “求一份心安,”念兮脸上浮出一点清浅的笑,她知道已经说服了魏王,“成全自己罢了。” 人人都有目的。 今日若是温念兮冠冕堂皇地说一堆家国大义的空话,萧恪还会犹疑,如今她说成全自己。虽不懂这话的具体含义,但总归是有所求。 萧恪不由想到靖王逼迫纳她为妾之事,心下稍安。 至于念兮的消息从何而来,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不论是谁,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力量。 这是萧恪自小在宫中长大悟出来的道理。 …… 从魏王府出来,念兮问古三,“人都到齐了?” 古三是裴俭给她的两个侍卫其中之一。 自从裴俭被押解入大理寺后,所有的护卫,原先保护裴俭的人,全部都转而保护念兮。 他是真的,半点后路也不为自己考虑。 念兮吩咐古三,“打听到裴大人关押的地点了吗?” “是。” 古三抱拳道,“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大理寺不如往日森严,我等已探得大人监舍所在。” “有把握吗?” “万死不辞。” 念兮咬了咬唇,“劫狱这种事我不懂,但我笨想下,总归是浑水才好摸鱼。京中这两日内必会再乱,你等避在监舍门口,静候良机。” 古三单膝跪地,沉声应是。 侍卫护主,天经地义。 可大人既将他们给了小姐,身为侍卫,唯有服从一条。如今小姐能顾念大人安危,古三真心实意拜这一拜。 “小姐身边,仍旧留下两个人照看。”古三护着念兮上了马车。 念兮应好。 多事之秋,她也要保全自身才是。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马车即将拐入仪桥街温府时,有人将她拦下。 第195章 宫变 金銮大殿上,靖王萧恂当众拿出传位圣旨。 由景帝的大太监当众宣读。 然而除了零星几个靖王党跪拜臣服以外,其余众臣无一信服。 右相滕献当众出列,诘问道,“敢问殿下,陛下如今何在?皇朝更迭,陛下与太子殿下却杳无音讯,生死不知,这份圣旨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如此荒唐之事,恕臣难以认同。” 他是老臣,又德高望重,此言一出,大多数臣工皆点头表示赞同。 靖王太急切了。 像是被架在弓弩上的箭,完全不考虑顺风或是逆风,只顾着朝目标射出,实际却早已偏离。 然萧恂早有对策。 禁军只听命于景帝,他难以调度。可他有也有卫甲军队,如今已尽数调度到宫中,今日宣旨,萧恂预料到不会太平。 是以右相的出言不逊,他半点也不恼恨,只是略略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侍卫听命上前,不等滕献再多说半个字,手起刀落,三朝元老,就这般血溅当场。 满腔热血,浸在冰凉的金砖上,流了满地。 巍峨的宫殿里,一地静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萧恂眉目舒展,眼透狠戾,扫视一圈,淡淡问道: “谁还有异议?” “若有,便与滕相一起去地底下异议吧。” 他平静又疯癫,冷冰冰两句话,却叫在场众人从心底里生出彻骨的寒意。 萧恂今日原就打算大开杀戒,所有不敬他,不服他的人,通通去死。 这天下除去一个死字,也没有多道理可讲,他也不想再被那些狗屁礼法束缚,再听任何人与他讲道理。 世人皆怕死。 杀鸡儆猴,多杀几个就老实了。 但萧恂低估了为人臣子的气节,在他当场杀了滕相后,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声如洪钟: “臣有异议。”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张乾。 那日裴俭重伤,便是他将人从陆闻笙手里抢过来,接到都察院去救治。 他平日为人圆滑,是最左右逢源的一个,此时却满身正气,直视萧恂道,“千古艰难唯一死,臣却不怕。臣只怕死后愧对景朝列祖列宗!” “靖王萧恂,不孝不悌,其身不正,臣不服!” 说完,也不等萧恂示意,他转身一头碰上大殿的圆柱,以死明志。 一声闷响,竟不知撞在多少人的心上! 这一场血,激励起多少臣子的气节与热血! 不等萧恂再威吓出声,又有数名臣工出列,“臣不服。” “下官不服!” “臣有异议!” 大殿内,四处同时响起声响,萧恂目光阴恻恻扫视众人,仿佛阴暗爬行的毒蛇,带着叫人毛骨悚然狠戾。 然而没有人畏惧。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行的是人间正气!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 萧恂气怒攻心,也杀红了眼,死一个是死,死一双也是死,便是这满殿的人都杀光了,那又如何?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既然这么想死,朕便成全你们!” “杀——” 他眼尾猩红,平静地吐着这个字。 陆闻笙上前欲劝,却被萧恂冷冷喝住,“陆大人且省些气力,还没到你出力的时候。” 侍卫提刀上前,就在金銮大殿要溅满鲜血时,有人暴喝出声: “住手!” 魏王萧恪与禁军统领耿镇带着手持兵器的禁军闯入大殿,一时之间,利剑出鞘之声四起。 萧恂眯了眯眼睛,望向来人,“四弟?” 萧恪素日对他极是恭敬,此时却面覆寒霜,“反贼萧恂,还不束手就擒!” 萧恂嗤笑一声,“凭你?” 随后他扭头乜向陆闻笙,没记错的话,他那早逝的舅母,辅国公夫人,便是耿镇之女。 陆闻笙立在那里,仍旧是那副月下无尘的模样,对于禁军的出现,似乎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萧恂心底猛地一沉。 然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盯着萧恪,对身后的甲卫道,“杀无赦。” 整个禁军分南、北两军,南军守卫宫城,北军屯卫京师。 禁军听命陛下一人,即便是禁军统领耿镇,无令也无法调度南军。 而今陛下行踪不明,太子殿下身为正统,也未在京师,萧恪能调动的,其实只有自己的寥寥府兵。 方才那一喝,也不过一壮声势而已。 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 但很快,萧恪一方便已显现颓势。 萧恂于两淮盐引贪墨银两高达千万两,几乎全部用于私兵甲胄,他的这支军队,又岂是区区数百府兵可比? 萧恪很快不敌被擒。 萧恂看着眼前这个蠢弟弟,出言讽刺道,“人常说咬人的狗不叫,四弟,你自幼养在长乐宫,忘恩负义这四个字,说的可不就是你么?” 皇家血脉亲情本就淡薄,何况是皇权之争。 遂朝亲卫挥了挥手,随意道,“杀了吧。” 萧恪再料不到萧恂已到如此丧心病的程度,心中略有些悔恨,更兼之万分焦急。 他的太子哥哥再不现身,今日他的小命真就要赌输了! 眼看着刀上寒光朝自己一步步逼近,萧恪忍不住放声怒骂,“父皇和太子不会放过你!萧恂逆贼,你休要痴心妄想!” “太子?” “你说那个窝囊废吗?” “不放过我?”萧恂大笑出声,“他此刻人又在哪呢?” 谁料话音刚落,殿外便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孤在此。” 萧恂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随后,萧恒在一队黑甲侍卫的护卫下,缓步踏入正殿。 而他身边赫然立着一名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 第196章 自救 树影婆娑,在风中沙沙作响。 走在浓阴匝地,枝繁叶茂的宫道上,阳光被枝叶裁成一片片斑驳光影,落在地上,如星星点点,璀璨明亮。 然而念兮的心情却不如此时晴日,花名柳媚。 那日她被一对士兵从家门口带走,一直关押在宫中的一处殿宇内,受人看管。 至今已经一日夜过去。 家里人定然急疯了。 看守她的是两个太监。念兮猜测因是深宫,是以才会派太监来看管她。 由此推测,抓她的人必是靖王无疑。 靖王…… 不论他抓她来做什么,她都不能坐以待毙。 如同她与魏王所言,太子殿下很快会回京,靖王的谋划,届时会迎刃而解。 可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于皇朝更迭中,实在是太渺小而微不足道的存在,她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来救自己,唯有自救。 在这场浩劫中保全己身。 好在她生得温柔,再装出一副怯懦被吓破胆的模样,很快便叫两个太监放下戒备。 念兮发现,每次用膳时,身量高的太监都会出去,留下另一个身量低的守着。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提着给她和低个太监的食盒。 这日午膳照旧。 这两个人对她的看管倒不算很严,事先应是得了什么指示。只是念兮几次套话都不得要领。 趁着高个太监不在的功夫,念兮谎称胃痛难耐,求低个太监为她请医。 低个太监哪里经过这个? 吩咐他们的人只说这漂亮柔弱的女子是靖王的人,叫他们好生照料,莫要出什么差池。 如今看念兮疼的面色惨白,冷汗直冒,很像是快要出差池的模样,他左顾右盼,只盼着高个太监快些回来,好一起应付此事。 念兮瞅准时机,默道一声罪过,拿出一早藏好的茶壶,照着低个太监的后脑勺便砸下去。 将人砸晕后,又快速将他身上的太监服饰扒拉下来,罩在自己的外裳之上。虽略有些宽大,系上腰带好歹也有些模样。 她又将自己头上的簪子、耳坠取下来,通通留给低个太监,挽了个男髻,拉开宫室大门,悄悄沿着墙根快跑出去。 她并不熟悉皇宫地形,只想着能跑多远跑多远,最好是能寻到文淑公主的住所才好。 然就在此时,天空连续三支响箭,声啸如刺,响遍皇城! 不多时,喊杀声四起。 到处都是逃散的宫人,念兮被裹挟在里面,也跟着埋头一起往外跑。 可宫门皆闭,难以逃出。 她只好随着众人,装作惶惶不安的模样,低头躲在一隅。 念兮不知此时正是太子和顾辞攻城,与靖王人马作战的关键时刻。 她打定主意扮作一个不起眼的宫人,只等平乱后归家。 躲避总比杀戮容易。 …… 许宛歆自那日从靖王府出来,经过最初的浑浑噩噩,继而变得怒不可遏。 凭什么呢? 她努力了那么久,她执着了那么久,她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通通都丢了,到头来,却是黄粱梦一场。 可有些人轻而易举地便能拥有旁人渴望的一切。 温念兮。 温念兮!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渐渐透不过气,疼得五脏六腑都黏在一处,揪紧,挤压,快要发狂。 她疼的蹲下身子。 明明是她的表哥,明明该是她的夫君! 温念兮到底是比她幸运。 每一次都有人挡在她的前头,冲锋陷阵。 永远衬得躲在身后的她,温柔良善。 许宛歆冷笑一声,又重新折返王府,谦卑恭顺地提醒靖王,“天下是您的,温念兮也一样。” 她以为靖王会直接将人掳来,强上,但希望再一次落空。 温念兮只是被抓起来,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可她怎么肯罢休呢? 于是在靖王日夜筹谋造反的时候,她问出了温念兮的下落。 萧恂将温念兮关在宫里。 她早已委身萧恂,尚且未曾进宫,温念兮却已经身在皇宫! 萧恂要做什么? 封妃? 还是封后? 许宛歆只觉得心里头绷着一根弦,拉扯着理智和情绪,越来越紧。 她的人生几近崩塌,她不好过,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可等她找到关押温念兮的宫殿时,人却不见了。 许宛歆也听到了三声响箭的信号。 她知道,靖王是不成了。 她越发的要找到温念兮。 因为错过这一刻,她与温念兮之间的仇怨,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解决了。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温念兮倒是聪明,换了衣饰躲在人群中,可谁要她生了一副好颜色呢? 即便是脸上擦了灰,依旧那么显眼。 许宛歆终于畅快的笑了起来。 …… 古三在大理寺监舍外埋伏了两日,终于在响箭破空时寻到良机。 皇宫有变,人人心浮,趁此良机,他与所有暗卫合力攻入,将大人从监舍里救了出来。 “小姐命属下等救大人平安。” 然裴俭黑眸中却无丝毫欣喜,沉声问道,“念兮可好?” 古三支吾半日。 裴俭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杀气上涌。 古三还不知有变,急忙解释道,“属下这两日一直在外围伺机营救大人,小姐已经回府了。应是无碍……” 裴俭心中却隐隐升起不安。 被关押在大理寺这些日子,他的伤倒养了好些。尤其是陆闻笙并未苛待,每日还有医士如常换药,除了胸口下方那处最重的,其余大都已经无碍。 且如今形势正紧,即便他还身受重伤,也顾不上这许多。 那三声响箭他也听到了,猜测顾辞这会儿正在攻城。按理他该即刻去皇宫才是,可总有些放心不下。 “去仪桥街。” “是!” 到了温府,里面早已乱作一团。 府里主事的都不在,丫鬟婆子们面上皆惶惶不安。 裴俭不由心下一沉,随便寻一个问话,竟是念兮不见了。 他仰面便要倒下。 亏得古三就在身后,眼疾手快将他接住。 竟是这个时候。 又是这个时候! 前一世,因陛下病重,他去皇宫一夜未归,处理完国朝大事,归家却是妻子身亡的消息。 这一世,他千万算计,竟又在皇朝更迭时,将念兮丢失。 裴俭缓缓呼出一口气。 又问了侍从细节,与古三所言两相对比后,强稳住心神: “去皇宫!” 第197章 两个女子的战场 承天门外,杀戮四起,血流成河。 顾辞面无表情地走在血泊中,手中持着一把长枪,衣袍、面孔都沾上血迹。 靖王叛军精锐,然他所带之师,皆是战场九死一生,骁勇无匹的将士,与敌厮杀,每一剑都凌厉狠辣。 顾辞再一次展现出他超绝实力,如同对战方赞,他完全是杀戮的一方,碾压般的存在。 太子这边占着礼法道义,再加上实力碾压,不过一个时辰,靖王一方已呈颓势。 再一个时辰,宫内叛军尽数平息。 萧恂被俘,一场犹如闹剧的逼宫就这样早早结束。 萧恒顾不上其他,先问道,“父皇何在?” 萧恂冷笑数声,“不是被太子殿下您害死了吗?” 萧恒不欲与他纠缠,下令彻底搜宫。 又命人将两位忠心老臣的尸首收殓,安排诸多事宜。 顾辞环顾四周。 萧恂逼宫,将满朝大臣都拘在此处,可放眼望去,却独独少了那道清隽熟悉的身影。 他还不知裴俭下狱一事。 那时在北境,他接到裴俭密信。言明太子殿下将有危殆,靖王造反,令他率兵,千里勤王。 然他所言之事,却在两月之后。 顾辞身为大将,领三十万大军,戍边重将,无诏不得归京。 而裴俭竟是要叫他私自带兵归京! 大将军领兵回京—— 这于帝王是大忌。 若裴俭所言非实,或是他对时局判断有误,稍有不慎,于整个镇国公府,都将是灭顶之灾。 父亲和兄长都劝他三思。 顾辞自然知道带兵回京意味着什么,又会给家族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他同样清楚裴俭的为人。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 裴时章是他最好的朋友。 哪怕是在念兮之后,他的心底,时章依旧是睿智沉稳,最值得他信赖的兄弟。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 只要是他,顾辞从不怀疑。 但经历过战争,顾辞再也不是那个镇国公府里潇洒无忧的小郎君,他肩上扛着责任,容不得他任性。 于是精挑出营中两千兵马,皆是随他出生入死的同袍战友。 索性及时救下太子,又平了靖王之乱。 与裴俭预料分毫不差。 顾辞没看到人,便提着枪踏出大殿。 迎面却遇上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的裴俭。 …… 念兮醒来时,是在一处高台上。 许宛歆就站在她身侧。 夜风森森,吹得她的衣裙烈烈作响。 白日的婆娑树影,此时在月光下,黑魆魆若鬼影重重,隐约能看到下面侍卫持着火把闪烁的身影。 “醒啦?” 许宛歆甜腻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白日里,念兮正躲在一群宫人中等战乱平息,许宛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一把迷烟撒过来,等她再醒来,人已经在这里。 这同样是一场战争。 属于两个女子,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两人对视。 不等念兮出声,许宛歆率先道,“我想这一天很久了。不过你命大,才能活到这个时候。你说等会儿我见你从这高台推出去,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迷人?或者划伤你的脸,叫你这辈子再勾引不了男人?” 念兮眉心微蹙,盯着她疯癫的模样,开口道,“如果是二选一的话,你还是划伤我的脸好了。” 至少还有命活。 许宛歆闻言轻笑,“你不就靠着这张漂亮的脸蛋吸引男人吗?脸没有了,男人也就没有了哦。” 念兮盯着许宛歆飞扬的发丝,“你也很漂亮。” 许宛歆苍白的脸上浮上戾气,声音却是一贯的柔和,在暗夜里另有一种妩媚的阴森,“你讽刺我。” “你喜欢裴俭,裴俭不喜欢你。”念兮问了一直困扰她的问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这般恨我?” 至少这一世,她并没有做裴俭的妻子,没有抢走许宛歆的表哥。 许宛歆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却无论如何也牵动不了唇角。 为什么? 是她不想恨吗? 爱恨两难,爱不了,放不下。 最恨他的时候,听说受伤被抓,她下意识还是想要救他出来。 许宛歆只觉得心口被夜风吹得冰凉,没有一点暖意。 “不要以这种胜利者的姿态与我说话。” “我要说我曾经也妒忌过你,你一定觉得很假吧?”念兮道,“许宛歆,爱而不得,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经历过。” “深爱的人心里有别人,那种灼心的滋味,我比谁都明白。放手比勉强更难,执拗的坚持,痛苦的想赢,反反复复,折磨的只有自己。” “然而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了?” 念兮抬起头,夜色下,许宛歆站在暗影里,看不清她的脸,但念兮知道,这些话刺痛了她。 一个女子再狠,心里也总也一处柔软。 爱有许许多多种表达。 念兮从前的颓废丧气,许宛歆如今的执拗偏激,百转千回,总是为了一颗真心。 “可是为了一颗旁人的心,却连自己都丢了,值得吗?男人的爱,不是生活的全部。即便你今日划伤我的脸,爱我的人因此而嫌恶我,我会伤心,却不会消沉偏激。” “我还是我,生活还是生活。” 念兮没想要刺激许宛歆,只是希望她明白,有的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如果许宛歆还有那么一丝丝理智,不管是为了输赢,或是不在意她的男人……这么做都不值得。 许宛歆隐在暗处,眼睛憋得通红,想笑又笑不出来。 念兮的话像是钢针一样,准确无误的刺在她的心口。温念兮越平静温和,她越是怒不可遏。 许宛歆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在夜色中,带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人生啊。 她还有人生可言吗? 许宛歆的人生,早就被她自己亲手毁了啊。 “你说,表哥他那么爱你。” 许宛歆忽然甜甜的笑起来,从阴影处探身,一双眼睛充满探究的趣味,“等会儿我推你下去的时候,他会不会奋不顾身地救你,一同跳下去呢?” 第198章 人贵自救 念兮问,“那我与裴俭岂不是到死,都死在一块了。” 许宛歆脸上的笑容消失。 “你就半点都不担心?” “担心,”念兮诚实道,“谁又不怕死呢,我还没活够。” “他要是不肯救你呢?” 这回轮到念兮笑了,“这话要问你,你究竟是想他救我,还是不想他救我?” 情爱这回事,真的很难讲道理,论得失。 念兮知道许宛歆一定恨极了裴俭,可有多恨就有多爱。很多时候,如果不能自己想清楚,及时抽身,结果只会落个遍体鳞伤,甚至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一边跟许宛歆说话分神,一边动作很轻地磨着缚着双手的绳子。还是那句话,人贵自救,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 念兮的话戳到了许宛歆的痛处,她张了张口想要嘲讽回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希望看到裴俭不顾性命去救温念兮吗? 她宁愿他死在她面前吗? 等待太苦,放手太难。 许宛歆答不上来。 恰在这时,楼梯处有脚步声响起。 许惋惜倏地抬头,一双眼睛暗沉沉,仿佛有幽暗的光,一眨不眨盯着来处。 很快,一道身影慢慢走近,越来越近—— 裴俭孤身前来。 …… 裴俭从大理寺监舍到温府,又从温府到皇宫,一路不停,直到碰到顾辞,尚未一言,便有侍者带来消息,言之念兮如今正在宫中最高的楼阁,揽月阁上。 “小姐说,只许大人一个前往。若是再有旁人,便即刻将温小姐从楼上推下去。” 裴俭闻言不敢迟疑,很快便孤身来到了揽月阁。 “放了她。” 在低头确认念兮的情况后,裴俭看向许宛歆,而后者正拿匕首抵着念兮的脖颈。 “只要你放了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许宛歆嗬嗬笑了两声,畅快又凄厉,像是有道不尽的心酸,“要是我叫你去死呢?” 裴俭面色不改,“好。” 沉稳有力,毫不犹豫,却最叫人痛心。 许宛歆迫使念兮起身,两人就站在栏杆旁。她的目光像是淬着毒,浸染着爱恨情仇的悲凉: “表哥,我最爱你,怎么舍得你死呢?” “可我猜,你是想要我死的。”她痴痴笑起来,状若疯癫,“那我便如你意好了。只是黄泉路上寂寞,我总要找个人陪我。” 风声赫赫,许宛歆的笑声凄凄如鬼泣,泛着寒光的匕首贴着皮肤轻滑,“念兮啊念兮,你说好不好?” 白惨惨的月光下,裴俭的脸色严肃的骇人,他说,“你放了她,我陪你去死。” 强烈的爱若毁灭,天崩地裂,摧拉枯朽,至死不渝。 许宛歆浑身一震。 她很想凑近一些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又不想看到他。 多可笑,多讽刺,他愿意陪她去死,为了另一个女人。 然而心底却有一刹那的触动。 月光惨白,照得人心上愈发荒芜一片。 许宛歆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差,嘴唇青紫,眼睛凹陷,她低头看向楼下,树影重重,有火把在闪烁。 爱与恨早已说尽。 可到头来,她还是舍不得。 短短的十九年人生里,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她总是不能,总是不能看他送命。 可许宛歆是最百折不挠的人啊,她想要在他心头留下痕迹,一时一刻都没有放弃过。 许宛歆最后一次看向裴俭,带着满身的决绝与倔强,她说,“表哥,但愿人生重来,你我仍是少时模样。” 说完,她便要带着念兮朝栏杆外纵身一跃。 念兮早在那两人说话时,已经悄悄解开手上的束缚,时刻准备着逃离。 裴俭也看到了她的动作。 直到听见许宛歆那句遗言一般的约定,她再不犹豫,双手猛地用力向前,将人推到一旁,自己受力跌落在地上。 许宛歆本就要跳楼,再被念兮这一推,更是连反应也来不及,直接落了下去。 念兮目瞪口呆。 脖颈被匕首划破一道浅浅的伤口,但此时此刻,根本感受不到痛。 “念兮!” 裴俭扑过来,惨白着一张脸,眼底是掩不掉的慌乱与害怕。 他问,“你没事吧?” 尾音都在发颤。 紧紧地握住念兮的手,其实真正害怕的那个人是他。 念兮喘着气,她尚有些懵,抬起的脸又白又迷惘。 从被靖王的人抓来到现在,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她一直都在给自己鼓励,眼泪都憋回肚子里。 每时每刻,她都在寻求自救,直到方才的奋力一搏。 念兮的喉咙有些紧,“我是不是……许宛歆她……” 她好像将人推下去了。 裴俭低头看着满脸灰土的念兮——额头不知在哪里磕肿了,脖子上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水汪汪的眼睛有泪水盈盈…… 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终于后知后觉地从心底迸发。 他眼眶泛红,像是经历了前世今生的一个轮回,前世那个在相府里被人毒杀的念兮,自己站了起来,救了她自己。 裴俭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念兮,你救了自己。” 念兮怔怔地回望过去。 从懵懂到渐渐眼含热泪—— 她懂他的意思。 她再也不是那个孤单又寂寞,懦弱到受尽苦痛而死的温念兮,比任何时刻,都更明白重生的意义。 从前她靠别人救她,至死都在等着裴俭。 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内心的惊涛骇浪,最终化作眼眶里流下的热泪。 念兮哽咽着,对裴俭,更是对自己,“我还活着,裴俭,我还好好的活着。” 重生,这是独属于她和裴俭的秘密。那些面对死亡的痛苦与恐惧,她都能毫无保留的在他面前袒露。 “我知道。” 裴俭眼里同样有水痕划过,含笑道,“你是最好的念兮。”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风声萧萧。 念兮痛哭过一场,将这两日的担忧害怕委屈通通发泄出来,等到情绪平复,她问道,“我将许宛歆推下楼了,是吗?” 裴俭幽黑的眼眸望过来,目光是很少见的温柔,“是她要害你。” “我知道。” 刚哭过的声音有些闷,她哑着嗓音,“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杀人。” 所以心里才会有些别扭。 裴俭的眼神克制又温和,声音也是,“她大概没死。” “没死?”这回轮到念兮吃惊。 “下去吧。” “已经呆了许久。”裴俭温柔的眼神中有掩藏不住的眷恋,或许是夜色太暗,念兮并未注意到。 “能走吗?用不用我背你?” “我伤的是脖子,又不是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揽月楼。 念兮这才发现,整个揽月楼都被身穿黑甲的兵士团团围住。而站在最前方的,身穿铠甲的青年,凛然如战神,手握长枪,英姿勃发。 看到她出来,飒沓如流星,大步走到近前,一双眼睛熠熠: “念儿,我回来了。” 第199章 选谁? 念兮被接回家中。 失踪这两日,父母、兄长当真是急疯了。能寻的地方,能托的人,全部都找遍了。 等到念兮从揽月楼下来,众目睽睽,都看到是兵部尚书府的许大小姐将她掳了去,虽有些不合逻辑,但大庭广众,倒将此事遮掩过去。 也算是保全了念兮的名声。 总好过是靖王将她掳去好听些—— 尽管念兮一直是被独自看押,总归流言骇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据闻陛下已经寻到。 是淑妃偷偷将人从运出寝殿,就藏在晏清屋里。 没人想到,九五之尊会躺在一个位卑身贱的暗卫处,尤其是晏清前一阵受伤,一直卧床不起的情形下,更难以引起注意。 倒是躲过了陆皇后和靖王的几次搜查。 也多亏了陆闻笙从中斡旋,不论是救出陛下,或是帮助隐藏,都算是表明立场,总之功过相抵。 但景帝的身体状况却不太好。 太子找到他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因中毒太深太久,尽管太医尽心医治,仍旧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好在三日后,总算能开口说话。 而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处置靖王。 靖王一党的官员,尽数下狱。包括因许宛歆而不得不站队萧恂的许府满门。 陆皇后被收了皇后宝印,废为庶人,在冷宫中等候发落。 太子全面监国。 第一道旨令,便是厚葬右相和张大人,追封两位老臣,予其后人以恩典。 太子的仁厚与萧恂的残暴一前一后形容鲜明对比,愈发赢得人心。 而救驾有功的顾辞,拜将封侯,因他骁勇善战,赐封号冠军侯。至此,镇国公府一公一侯,门楣愈发兴旺起来。 至于裴俭,从入仕便追随太子,出谋划策,这次靖王之乱,更是排兵布阵,步步为营。 今靖王一党尽数落网,虽陛下身体有恙略有瑕疵,总归是萧恒心中最信重的忠臣。 是以右相滕献殉国,裴俭被破格提拔,成为大景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裴俭与顾辞,文臣武将,如同最闪耀的双星,是这回平乱的大功臣。 更是如今京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俊杰。 以上这些,念兮都只是道听途说。 自那晚过后,她便一直在府中养伤。 大半个月过去,脖子上的那道血痕如今只剩下淡淡一道浅疤,假以时日,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父母原本便最疼爱她,经过这一遭,更是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惯着,只要是念兮喜欢的,不论是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通通满足她。 与她说话时,也总是轻声细气,像是怕声音大点会吓坏她一样。 好几回都叫念兮哭笑不得,“阿爹,你正常说话,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温父无不应好,可没一会儿,那声音又变得春风化雨起来。 李氏也不遑多让。 夏日光景,阳光正炽,素日里她总是盯着念兮不准吃冰。如今可了不得,时不时要问她一句,“今日想不想吃乳糖真雪?冰雪冷元子呢?我叫下人去买了来。” “珍宝阁上了好些新首饰,你想不想出去买套头面?” 念兮前日才吃了冰,倒没有多嘴馋,首饰呢,她就更不缺了。 满满当当一妆奁,都是李氏这些日子给她添的。 说是压惊。 念兮嫌热,又不常出门,且戴不过来。 便通通拒了。 温父温母由此愈发忧心,在念兮看不到的地方,那眉头就没松开过。 温清珩私底下也犯嘀咕。 烦得狠了,便去找秦朗解惑,“你说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秦朗自己也很迷惑。 不过当着温清珩的面,却不肯露怯,反而神在在道,“妹妹都没急,你个太监急什么?” 若是平日里,温清珩总要与他斗两句嘴,如今且没那个心情,“你不知道,念儿如今太反常了。” 秦朗竖起耳朵细听。 “她平日里多爱出门的一个人,不是往铺子里,就是往六疾馆,或是约小姊妹们玩耍。” “可自从许宛歆那不做人的将她掳了去,她又被裴俭和顾辞一起送回来,这都多少日过去了,她竟呆在府上,哪里也不肯去。就连平日里喜欢的冷食,现在都不爱了!” 温清珩眉头皱成川字。 秦朗当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顾辞有多宠妹妹啊,去岁七夕,光是冷食便摆满了半张桌子,就为了妹妹尝个新鲜。那一幕,他着实被狠狠震撼过。 如今—— 秦朗抓住重点,“你是说,顾辞回来这么久,都没有去找过妹妹!” 温清珩摇头。 秦朗紧张地搓了搓手,“裴俭呢!他去了吗?” 温清珩依旧摇头。 “呀!” 秦朗短促地惊呼一声,“这是为什么呢?” 温清珩侧目,目光鄙夷: 我要是知道,还来问你作甚? “难道——这两人都达到人生巅峰,忽然觉得情爱小事不值一提,自此断情绝爱,重新做人?!” 温清珩轻哼一声,到底对这话不服气,“我妹妹才不稀罕呢。” 秦朗胡乱点头,心思却早已跑远。 时章对妹妹,那可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远的不说,单那回刺杀,时章是连命都豁出去的人。 便是他,都为裴俭对妹妹这股执着感到心惊。 他从前以为执着是有期限的,一年已算长久,至多两三年,总有激情退却的一日。 一段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感情,谁又能坚持多久? 但经历过方鸿禧,刺杀,许宛歆这一系列事情后,在妹妹心中,当真没有半点裴俭的存在吗? 至于顾辞,年少的爱恋,总是刻骨铭心,难以磨灭。 谁又没见过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博得心爱姑娘一笑,而付出的真心呢? 谁都能断情绝爱,唯独这两人,绝无可能。 “你说,妹妹会选谁?” 若是先前,温清珩肯定毫不犹豫,如今到底是迟疑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撇开视线。 一个说,“我忽然想起来,衙门还有事要处理。” 另一个道,“是了,我母亲去参宴,要我结束时去接她。” 两人匆匆告别。 要去衙门的那个,拐个弯上了镇国公府,而谎称接母亲的人,掉头去了相府。 第200章 爱是精致折磨 顾辞每日忙碌。 似乎真的是有很多事好忙。王夫人冷眼瞧着,回来这大半个月,竟是没一刻好歇。 她不过一个深闺妇人,外头的事也不懂。如今门楣又兴旺起来,下帖宴请,往来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有些好打发,有些却是不得不应酬,成日里吵得她头疼。 荣辱浮沉,经历过一遭,对于这样的锦上添花,倒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毕竟雪中送炭才最珍贵。 但念兮那孩子久也不来看她。 那时整个镇国公府只剩她一个守着,念兮隔上五日十日,总会来家里陪她说说话。 她们娘两个倒是有不少话聊。 这日觑着空,小六在家,她将人召来,“念儿爱吃荔枝,你二姐才送来了几篓,你若是有空,便给温府送去。” 王夫人是过来人,又是顾辞的亲娘,自然看得出来,他虽每日进进出出,实际能有多少事紧着要办? 明明封了侯爷,光耀了门楣,也没见他露出个欢喜的笑模样。 前日永兴侯夫人带着女儿拜访她,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可一双眼睛却只往外头瞅。 等到小六回府与她请安,王夫人看得真真的,舒小姐那两只眼珠子只差黏在小六脸上。 好在小六拎得清,目不斜视,请过安便走了。 惹得那小娘子将失落都挂在脸上,连掩饰都不能够了。 对于念兮,王夫人是一百个欢喜。说句心里话,那就与她女儿也没什么两样。 念兮的性格,不论嫁给谁,过得都不会差。 她只担心小六这个傻子,这会儿犯轴,将来有他后悔的时候。 谁料顾辞闻言,沉默片刻后,“我还有事,叫府里下人送过去。” 王夫人原当是两个小儿女分别了许久,有些近乡情怯,脸面又薄,这才主动递个梯子过去。 想她与国公爷,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 才成婚那会儿,不过大半年不见,回来也觉得陌生得紧。 那时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尚且如此。 小六与念兮生疏,实在正常。 可梯子都递到眼前,这傻小子也不知接过去,便有些不知好歹。 王夫人睨了顾辞一眼,幽幽道: “你既抽不得空,便也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好了,许久未见那丫头,心里头还怪想的。” …… 顾辞独自回了院子。 他又不是真傻,不懂母亲话里的好意。 对于念兮,他的心从未有一刻改变。 反而随着时间与距离的增加而变得愈发淳厚。 这会儿没有旁人在,顾辞也懒得再装样子。 沉着脸坐在书房,却迟迟看不进去桌案上的邸报。 经历过战场的残酷与惨烈,顾辞再不是从前那个爽朗清举的顾六郎,他变得沉稳寡言,不说话时气场迫人,带着叫人胆寒的威慑。 自他回来后,从前院子里伺候他的侍从都有些怕他。 这些顾辞并不知晓。 他此刻心中只反复回忆着那夜的情形。 得知许宛歆掳走了念兮,又只许裴俭一人前去,顾辞便带兵守在揽月楼下。 以防意外,他能第一时间救下念兮。 谁知落下来的人是许宛歆。 裴俭救下了念兮。 那晚,顾辞在揽月阁下面等了好久,好久。 他不知道阁楼里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裴俭和念兮之间发生了什么。 顾辞想象过许多回与念儿再重逢的场景,每一回,他都是紧紧地将心爱的女孩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诉说离情,告诉她,他践行了诺言,回到了她身边。 却没料想过会是那般情形。 失望吗?或许有一点。 顾辞知道他在念兮心里的分量。 就像那夜,他清楚地看到那双清凌凌的杏眸在见到他后流转过的欢喜。 从前他一点一滴呵护她,叫那双眼眸重新焕发光彩,他知道只要他去,念儿不会拒绝他。 可是。 可是—— 裴俭呢? 裴俭在她心中又是怎样的存在? 很早的时候,顾辞就意识到这一点。念儿与时章,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羁绊。 时章并不是一个肤浅冲动的人,但他为了念兮,几乎与自己反目。 更不要提他后来的付出。 这本身就很值得推敲。 为什么不去找念兮? 是他不想吗? 当然不是。 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她。 那封信,他一直贴身放在胸口,那只兔子灯,他日日都不离身。 可他不忍心。 他不想叫她为难。 他想给她时间,他想要她想清楚。 顾辞有些烦躁地将邸报甩在一旁。 起身朝外走了出去。 …… 念兮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引起了一场误会。 起因是王夫人来府里看她。 话里话外不经意提起顾辞,婉转告诉她顾辞不来府上,是因为公事繁忙。 等王夫人走后,父母亲便对她愈发怜爱,还带些小心翼翼地观察。 其实这些日子她呆在府上,只是单纯地有些累了。 从前她最怕孤独,重生一次,每时每刻她都想给自己找些快活。所以她开铺子,办学堂,一刻不停,不过为了内心的满足,填补心里的恐惧。 但经历过许宛歆后,她与自己和解,与孤独和解。她依旧喜欢鲜活热闹,也能享受宁静时的独处。 可她的转变落在父母眼中,却有些变味。 尤其是顾辞强势回归,裴俭如日中天后,他们总怕她受伤。 念兮于是笑着对温父道,“许久未去‘浮生半盏’,阿爹,我下午想往铺子里去一趟。你送我可好?” 之前被靖王掳走,念兮的马车也一并不知所踪。 又对李氏道,“阿娘给我置了那些衣裳首饰,总要穿戴出去馋一馋慕表姐才好。” 王慕宜怀着身孕,成日里被平阳侯夫人追着喂各种汤汤水水,人养的白胖得很,最是羡慕念兮纤瘦苗条。 李氏置办的又是各式飘逸瑰艳的锦衣罗裙,怎么华贵怎么来,念兮人生的好,穿上更是仙姿佚貌,灿若玫瑰。 女儿想做的,温父和李氏再没有不肯的。 忙不迭地应了。 一个说,“等为父下衙,就过来接你。” 另一个道,“你若喜欢,叫绣娘再做几套更好的。” 这便是父母最无私的爱。 念兮眼眶有些发酸,笑着点头,“好。” 第201章 爱是口不对心 “浮生半盏”热闹依旧。 且人来人往更胜往昔。 其他不论,单这铺子的主家念兮,便够一众好事者们好奇一场了。 原因无他,只因京中如今风头最盛的两个郎君—— 裴相和冠军侯。 偏偏这两人,都与念兮有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宛歆痴恋裴相多少年?京中有谁人不知呢?念兮一来,便勾了那位年轻相爷的心魄,才叫许宛歆因爱生恨。” 有人津津乐道,“可是呢,整个许府都被她连累,男子全部发配边疆,女眷全部没入奴籍。” “不是因为许尚书卷入靖王造反吗?” “总归是裴相冲冠一怒为红颜,痴心男儿就是这样,为了心爱的女子不顾一切。书里面都是这么写的!” “你将冠军侯放在哪里?”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不服,“但凡不是瞎子聋子,在座的遍问去,谁没见过顾郎君等在对街接念兮的场景。我是不知你们的,反正我心中温柔情郎的模样,就该是冠军侯这样!” “裴相才是情痴!” 举凡这种事,总是对姑娘家们有致命的吸引力。 一群人七嘴八舌,直辩了个昏天暗地。非要在裴俭和顾辞两人之间争个长短,举例论证,十分激昂。 可感情这种事,不是当事人,谁又能真的说得清楚。 等小姐们说得口干舌燥,偃甲息兵,这时才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我倒没看出那温小姐有什么魔力,值得你们这么争。” 这话十足的挑衅,且是将满屋子的姑娘都得罪的那种。 众人闻声看去。 原来是永兴侯府的舒暮芸。 这位舒小姐年头才进京,如今不过三、五月光景,想来于京中大小八卦还知之不深。 有那热心的小姐便要给她讲解,谁知舒暮芸却道,“听你们的意思,两位郎君都为温小姐所迷。可既是这般,怎么不见有谁求娶?” 众小姐一愣。 她又慢悠悠道,“那日我与母亲去镇国公府做客,倒也不见镇国公夫人有说亲的意思。众位姐姐们怕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话便说得十分微妙了。 尤其是自从镇国公府复起,多少人想攀上去奉承,又有多少家族下了帖子请宴,但几乎都被王夫人借故推却。 按舒小姐这意思,竟是被王夫人亲自邀请到府上做客。 且看她神色,隐隐有几分得意在里头。众小姐互相对视一眼,心下慢慢有了计较。 有人出面打哈哈道,“总是咱们随便猜测,闹着玩罢了,做不得数。” 偏舒暮芸不依不饶,“既是猜测,怎能如此大张旗鼓,这话若是传出去,温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岂非叫人难堪?” 竟是当场教训起人来了。 在座的小姐都是家里金尊玉贵养大的,能谦让一句已是极限,谁成想这位不着四六的舒小姐蛮缠不休,一个个脸色便有些不好。 “难堪?你说谁难堪?先不说念兮与咱们交好,人又温柔和善,不会计较。单说两位郎君。” “是他们喜欢念兮,与念兮的名声有何相干?” “你却想到哪里去?” 一句句诘问,直问得舒暮芸哑口无言。 她来京已有半年,也不是没见过温念兮。在城东的粥棚,温念兮素着一张脸,正给穷人们施粥。 长相么倒是不差,但在舒暮芸看来,还远远没有到能将“京城双星”迷得神魂颠倒的地步。 尤其是冠军侯顾辞。 舒暮芸见过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银枪威风凛凛的模样,那般雄姿英发的英雄人物,怎么会是她们口中所说的什么温柔情郎! “就我所知,冠军侯这些时日忙着公事,竟是半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去看望温小姐呢。” 众女一时沉默下来。 尽管舒暮芸这人十分各色,叫人讨厌。可诚如她所言,若男子当真在意一个女子,怎会连相见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难怪这些日子都没在‘浮生半盏’见到念兮。 她定是在家中伤心难过。 男子果真薄情寡性! 这才过了多久,便已移情。 说不得,那移情的对象就是此刻身边这位讨人嫌的舒小姐! 场面一时冷清下来。 话不投机,众女正要散了,厢房门被敲响,须臾,从门外转出一个妙龄少女。 她穿着一身杏黄衣裙,拿浅白的飘带系着,梳个简单的发髻,随常云鬓上簪着珠玉的茉莉花簪,和飘带的颜色正契合。轻颦浅笑,有温柔的妩媚,走动间,竟似能闻到那头上珠玉茉莉花香似的。 来人正是念兮。 她本是明艳的样貌,不过平日里打扮素净,人又温柔,便不显张扬,如今稍微妆扮一番,竟是耀眼生花。 这厢房里的小姐,念兮大都熟识,一一打过招呼,间或打趣几句,及至舒暮芸,她并不相熟,便点头示意。 “这是我才从古方里研制出的冰饮,也不知合不合口味。”念兮说着示意侍女将托盘盛上来,“不过这样的新鲜玩意儿,总是想请你们头一个先试过再说。” 她这些日子窝在家里,也不是全然放松。这款金橘泡引便是改良过口味后新研制出的。 这些大家小姐,平日里是万事不缺的,是以这“头一份”才格外对胃口,吸引人。 果然,小姐们都笑起来,十分捧场。 曹西棠更是直接,“你的方子,不用尝我也知是好的。” 满座的小姐,唯有舒暮芸面色有些不好。 念兮不明就里,特地问道,“不知舒小姐口味,若是不喜欢,不如换其他饮子给你?” 她笑语盈盈,清凌凌的眼波里像是漾着春水,秋波流转,更叫舒暮芸心头发堵。 “不必了。” 念兮来后,一群人又热热闹闹的笑了一场,仿佛先前的不愉快根本不存在。 只有舒暮芸比较沉默。 念兮只当她内向,在席间对她照顾颇多。 等到席散,念兮亲自送众人离开。舒暮芸故意放慢了脚步,留在最后。 念兮自然留意到,虽没太与舒小姐接触过,但她摆明了有事,念兮便转身笑道,“舒小姐,可是有——” 话未说完,人就要倒。 许是这些日子窝在家中松了筋骨,腿脚都不利索,也不知什么邪性上来,竟是在方砖上踩滑,仰天便倒下来。 这回可要丢人了。 早知道就不打扮的这般招摇了。 倒地之前她想着,若是拿帕子蒙了脸,也不知能不能遮掩过去。 好歹也给她留些颜面。 终归是上天垂怜,一双大手拖住了她,没叫她出丑,将她在半空中捞了起来。 念兮是大仰身,柔软的腰肢弯下去,仿若吸饱水的柳条,细韧又婉转的不可思议。 顾辞只用一只手便托住了她。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顾辞几乎是一瞬间便绷紧了,他触碰到的柔软,盈盈一握,即便隔着裙衫,也叫他从手掌开始,如同中毒般全身发麻。 一旁的舒暮芸倒抽一口冷气。 没走远的众女也都齐齐望过来,纷纷露出饱含深意与兴奋的神色。 可即便再多十倍的人,顾辞也感觉不到。诸人心思于他不过云烟,他满心满眼只剩下身前掌上,光彩夺目,明眸皓齿的姑娘。 直到那姑娘轻启朱唇,“顾大人,我的腰要断了。” 第202章 顾辞移情? 念兮是仰面摔的,全身就剩两只脚落在地面上。 想使劲都使不上。 顾辞呢,就起个托举的作用,半日也不见将她扶起来,念兮身子悬空,不得不出言提醒。 一声“顾大人”,总算叫人清醒。 顾辞嗯一声,手腕使力往上一抬,念兮顺势而起。蹒跚往前走了几步,总算稳住身形。 不过她细脚伶仃,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摔一回。 顾辞下意识跟上前两步,护在她身后。 他是打算给念兮时间想清楚,来此处也只是想远远的看看她,可是没奈何,手脚有自己的意志。 由不得己。 舒暮芸就站在这两人身后,将方才那一幕瞧的真真的。 冠军侯神兵天降,将温小姐接住,如今又紧跟在她身后。 他身形高挑颀长,俊美如俦,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原本是威赫凛凛,气势迫人的大将军,可那双深色的凤眸在望着温小姐背影时,却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喜悦,深深的,克制且贪婪。 还有些瘆人。 但总归念兮是不怕的。 不但不怕,她还敢将人晾在一旁。 比如现在,她回身施礼,客气道,“多谢冠军侯仗义出手。” 礼数十分周全。 却叫顾辞一愣,俊美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迷茫。 那时曲水,他与念兮初次相遇,他帮她放风筝,也不曾见她这般客套过。 如今他们竟已生疏至此了吗? 很多时候,人都有下意识的举动。 好比这会儿,顾辞就想不起来他的那些大度理智,要给念兮时间云云,他只想跟念兮解释清楚。 至于解释什么,那也不重要,总归是不能叫两人疏远才好。 念儿不理他,必然是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可念兮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反而转过身去,对一直候在此处的舒暮芸道,“舒小姐,可是有事?” 舒暮芸寻念兮哪里又有什么事? 不过是方才席间,众女都明里暗里捧着念兮,她心中不忿,有心想刺一刺罢了。 但要刺什么呢? 念兮的人品相貌,性情交际,无一不优,便是刚才拿来说嘴的冠军侯,此刻也站在她们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念兮的背影,却连个眼风都没有给过她。 于是只好扯出一个笑,“……那饮子我喝着挺好,想带一份回去给母亲尝尝。” 念兮也跟着盈盈浅笑,应好道,“稍待片刻。” 说完,她便迈步朝里间走去,一下也没有回头。 一时间,就只剩下顾辞和舒暮芸站在原地。 舒暮芸去顾府做过客,那时顾辞来请安,他们见过。 “君侯怎在此处?” 舒暮芸的左侧脸更线条柔美,婉转可亲,是以她斜侧过身,露出玲珑身线和完美侧脸,柔声问道,“也是来买饮子的吗?” 谁知过了半晌,也不见人回答,只好强忍羞怯,转头去看。 便见顾辞紧蹙眉头,一张俊美英挺的脸庞上怏怏,明明是神威天下的大将军,此刻却似落寞苦恼。 还不及细看,顾辞已经抬腿往前,他人高腿长,两步便越过她去。 竟是半点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舒暮芸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难堪直往心里冲。 她既想立刻离开,又想看看他接下来做什么,正踟蹰间,顾辞已被人拦在门外。 “顾郎君,本店是女店,不招待男客。” 拦人的侍者当然认识顾辞。顾郎君出手阔绰,从前时常送小姐吃食玩意儿,便是她们也跟着沾光。 可再熟悉也不行,小姐吩咐了,男客不许进店。 顾辞这会儿已完全沉下脸。 到底是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将军,虽已收敛,但身上的杀威难遏,一瞬间,侍者膝盖发软,连头也不敢抬。 就在她以为顾郎君要冲进店里时,顾辞却转身走了。 侍者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顾郎君的脾性是最好的。 又从里间拿过给舒暮芸的食盒,“舒小姐,这里是金橘泡引,盒子提前里放了冰,您提回去饮用也不会影响口感。” 舒暮芸一时还有些晃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冠军侯有话要跟温念兮讲,可她竟是理也不理,还将人拒之门外? 好大的架子! 冠军侯一定气得狠了。 阿娘说了,女子最忌恃宠而骄。 这温念兮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竟然这般做张作致?冠军侯人中龙凤,如何会迁就如此不懂事的小女子? 她且要看看,温念兮能猖狂到几时。 舒暮芸接过食盒,倒将方才顾辞无视她的事忘了一干二净,也乘马车走了。 不远处一群看热闹的小姊妹还未走远。 一人问,“如今这是唱的哪出?到底是不是顾郎君移情?” “移情?!我两只眼睛都睁圆了,瞧着他是移不了一点。” “可恨裴相今日没来。” 众女闻言,心中一阵可惜。 曹西棠笑着总结,“这下咱们可有热闹看了。” …… 萧南夕如今的日子是愈发好了。 晏清救驾有功,封了伯爷。父皇又赐了婚期,只等着公主府修葺好,她便能出降,给晏清做媳妇。 宫里头母妃独大,朝堂上有太子哥哥,身边还有晏清,萧南夕只觉得十分圆满。 现在她想去哪都可以,日子不要太快活。 这日在京中一家有名的酒肆用膳,听到邻桌有人在说什么温小姐,冠军侯,不禁竖起耳朵细听,这一听,乖乖可真了不得,顾辞这天杀的,竟然移、情! 萧南夕素来仗义,又与晏清情浓,心中更加同情可怜的念兮。 忿忿道,“什么了不起的事,世上三条腿的男人多了!又不是只有顾辞一个!” “咱们不能看着念兮伤心,”她看向茯苓,“要不给她也挑个侍卫?我看她就喜欢个子高相貌好的。” 茯苓也很喜欢念兮。那时候公主寂寞,念兮是公主唯一的朋友。 所以对顾辞移情一事,她同样义愤填膺,且深信不疑。 “男人就是这样,升官发财,就会嫌弃糟糠之妻。” 一直沉默的晏清这时候开口,“我不是,我没有。” 萧南夕冲他甜甜一笑,“要不我说给念兮也挑个侍卫!侍卫总是最好的。” 怎么说呢? 能伴在文淑公主身边数十年的人,思路多少跟寻常人有些差别。 公主的想法,至少在茯苓和晏清看来,是完全没毛病的! 且晏清还十分受用! 第203章 他的念儿,是玫瑰啊 顾辞是从母亲院里听说文淑公主给念兮找侍卫一事。 是真的叫人听了两眼一黑的程度。 “结果呢?” 他几步迈进来,只想知道结果。 王夫人上下打量他片刻,笑眯眯道,“今日怎么不忙了?还有闲工夫听这些,快去忙你的正事去,女人家讲些体己话,你也来听,羞也不羞。” 到底是顾辞的大姐,兴武侯世子夫人看不下去,笑着问道,“娘快说,我正好奇呢,再别卖关子了。” 王夫人看在大女儿的面子上,这才又笑道,“文淑公主也是实诚人,乌泱乌泱带了满院子的侍卫,皆体貌健美,仪态不凡。只叫念兮挑选。” “然后呢?”顾辞忍不住追问。 “李夫人和念兮倒没怎么,温大人和小温大人却气得不轻,也不等念兮细看,便将人都请了出去。” 兴武侯世子夫人拿帕子捂了嘴,笑得不行,“文淑公主自己寻了个侍卫做驸马,这便要将好的与人分享。” “可说呢。”王夫人也笑了一场,“公主是最鬼灵精怪的性子,且看吧,后面准还要给念兮寻好的。” 顾辞这会儿也端不住了,“念儿又不愁嫁,作甚要寻侍卫!” 王夫人睨他,“人家姑娘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都移情了,还管这些?” “移情?” 顾辞豁然站起来,“谁移情?” 王夫人不想理他,好在有大姐给他解惑,“你移情。” 顾辞瞠目结舌,望着大姐,后者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这两日有好些人家递了话头,想与咱家结亲。” 王夫人这会儿才补了一句,“你抽空也看看,有中意的,便与你将婚事办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顾辞回京不过二十余日,且每日都在繁忙公事,他实在不知道,这误会是怎么产生的? 他不过是想给念兮时间考虑,怎么会变成移情?! 顾辞不懂女孩子们的传播能力,更不知道流言是带翅膀的,会自发自觉地飞遍了整座京城,如今连他移情的原因,都有至少七、八个不同版本。 “念儿知道吗?”他有些艰难地问。 “她不是有间茶肆,若是常去的话,怎么也能听说个把理由。” 这会儿顾辞是真的坐不住了。 什么给时间,什么考虑清楚,先叫他将误会解除了再说! 他一口气打马飞奔到仪桥街,却被告知大小姐赴宴去了。 ——赴地哪家宴? ——转运使曹家。 顾辞调转马头便往曹府上去,曹西棠亲自出来见得他,“不巧念兮刚走,说是要去平阳侯府看望世子夫人。” 顾辞二话不说,又往平阳侯府去,请了门人通传,却说温小姐与世子夫人已出门去,至于去向,倒是不知。 从平阳侯府离开,顾辞一时迷惘。 整个京城被他跑了大半,不停追逐,却总是错过,心里头涌出失望,被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竟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究竟在做什么! 明明那么想要回到她身边,明明心里头从来只有她,明明每时每刻都想在她身边,可他不去表达,不去付出,傻呆呆在等什么? 还叫她误会! 他的念儿是玫瑰啊。 需要呵护和浇灌的玫瑰,骄傲又温柔的玫瑰,迎着朝阳雨露的玫瑰,他浪费了多少时间! 每一天都是该被纪念不是吗? 倏忽,顾辞像是被重新注入了活力,四肢百骸满满都是气力,他策马扬鞭,又往仪桥街去。 不论她在哪,那里总是归处! 峰回路转,就在顾辞抵达时,念兮正好下了马车。 王慕宜怀着身孕,成日里在府上闷得慌,有念兮陪着,两人略去绸缎庄坐了坐,买了几匹布料,到底顾忌着身孕,略透了口气便也回了。 天气炎热,念兮也懒怠,便叫车子送她回家。 谁料才下马车,身后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如金石相撞的声音,扬声唤她: “念儿!” 她扭头去看。 一个身形提拔的青年朝她一步步走近,逆着金灿灿的光芒,从光瀑里走来,披着满身辉煌,一如初见,灿烂耀眼。 他说:“念兮,我回来了。” 似有什么在心底轻撞,那些欢悦美好,缱绻甜蜜的时光,都伴随这句归来而时光流转。 他比从前健壮不少,脸上多了坚毅与成熟,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双凤眸。 明亮,灼灼。 如天上悬挂的烈日骄阳。 “嗯,我知道。”念兮仰头,夏日的阳光刺眼,她往屋檐阴凉处走,顾辞自觉的跟在她身后。 “怎么了?” 她态度有些冷淡,人也不像往日那般爱笑,顾辞不免心中惴惴,“有些事我想解释一下。” “移情吗?” 顾辞一噎,自与念兮相识以来,她从来温柔,对他不曾有过这般冷待的时候。他心头愈发沉重,沉默片刻,反问道,“那你信吗?” 念兮也学着他深沉下来,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下,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有些吧。” 她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压抑,乍听之下像是憋闷,可仔细一听,又不是那回事。 顾辞原本满心忐忑,这会儿总算觉出不对,他身量高,当即弯腰仰头,果不其然,这小女子正努力憋笑逗他呢! “淘气!” 这是他从前总对她说的话。每每被她逗弄,他都只能无奈又宠溺的点点她,说一声“淘气。” 这么一个小插曲,往日那些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也顺理成章,顾辞说,“念儿,我没有移情,我只是……” 念兮看他,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含着笑,“只是什么?” 是啊,只是什么呢? 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思。那时看到念兮与裴俭从揽月楼下来,明明两人什么话也没说,但就是很默契,行止间叫他有一种无法融入的错觉。 他们都经历过什么? 念儿与时章连眼眶都红了。 他不敢想,不敢问,不敢深思。 只能告诉自己,给念兮时间。 “只是被我那晚灰头土脸的丑模样吓到了。” 念兮接过话头,挑眉看着他道。 顾辞轻笑,他的念儿,还是这般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只是我太傻了。” 第204章 然而我爱你 “想不想喝酒?”念兮问。 顾辞不明就里,但他总不会拒绝,“好。” 念兮抬腿便往府里走。这会儿顾辞倒犹豫起来,“去……府上吗?” 这不大好吧? 他两手空空,仅凭着一腔热血奔到念兮面前,此刻要随着念兮进府,心中不由生出二分赧意。 进去后必是要拜见李氏的,他先前犯了蠢,如今只想往回着补。 念兮扭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不然呢?冠军侯。” 她又在取笑自己了。 顾辞在她面前,总是难以威风起来,“打马走了半日,出了一身的汗,等我回府换身衣服再来寻你可好?” 念兮有怎会不知他呢,点头应好,放了他家去。 顾辞再来时是坐着马车,身后还跟着大车小车,装着熊胆鹿茸,野参虎骨,貂裘皮草,玉石宝钻等等,浩浩荡荡往温府去了。 这架势,惊了温家上下。 不知道的,还当是来下聘礼。可也没见过哪家下聘,是午后时分,由郎君独自来的。 李氏是不肯收的,“太贵重了。” 顾辞已换了一身广袖长袍,躬身行礼时,仪态风流,“自我出征,府上只剩母亲一人,寂寥孤单,多亏念兮时常陪伴,此等外物,实不及念兮所为万分之一。” 对于顾辞,李氏一向是十分欢喜的。是以当初才放心叫女儿与他来往。 可自从顾辞的两位兄长相继出事,顾辞不得不背负使命出征,李氏的这份心便淡了。 为人母亲,总归是以孩儿为先。 远的不说,只说王夫人,明明该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年纪,可那偌大的镇国公府,便是年节里也冷冷清清,夫君孩儿皆不在身边,没得叫人心酸。 她家门第虽差些,但总归是一家子团聚的。 念兮若是嫁过去,便是王夫人的处境,的确是生活优渥,可这内里的滋味,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李氏的这些考量,完全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 但念儿如今对顾辞是个什么心思,她也说不好,李氏是万事以女儿为先的,因此也不将话说死,只囫囵过去。 “念儿在小亭等你。” 顾辞应好。 去岁初秋,顾辞记得他曾与念兮在天色未明时,各自捧着碗热乎乎的杏仁酪,于小亭中悠闲饮用,等待日出照耀。 如今再走上这里,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念兮果然已候在此处。 乌发挽髻,额心点花,一身罗裙婉约袅娜,玉立亭亭。 见到他来,她展颜一笑,眼波似华光,悠悠间,漾出一段水意。 园子里花开的正好,挂在枝头,沉甸甸,铺在小径上,花香满庭。 这一幕仿佛是在梦中。 他有些沉醉,一步步走到心爱的姑娘面前,“念儿,我来了。” 顾辞手里还握着一物,及至跟前,才将手里的东西递将过去,是那只磨喝乐娃娃,卿卿念兮。 “你那时跟我说,要我千万保重,我没忘。” 这磨喝乐原是一对,是七夕那日顾辞刻好字送给她的,还有一个“顾小六”,一直放在她那里。 如今顾辞将这个送还,两个磨喝乐又变成一对了。 “真好。” 念兮往盏中倒满酒,举杯,盈盈望向顾辞,“欢迎回来。” 顾辞记得她不喜欢旁人身上的酒味,是以只略沾沾唇,便放了酒盏。 念兮却是一仰头,一饮而尽。 “念儿,我这些日子公事繁忙,才没抽出空来寻你。”顾辞干巴巴解释。 虽说这话听起来牵强,倘若有心,再是忙碌也会挤出时间,但解释总比不解释强。 念兮笑了笑,没有拆穿。她又给自己斟满酒,玉泉酒清冽,她喝得慢,面上却也渐渐染上一层胭色,回眸间,原本清澈水眸变得脉脉,天然一段妩媚。 乌金西坠,花阴满庭。 空气中有淡淡酒香,顾辞见她只顾喝酒,怕先醉了,拿起食箸搛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放进碗里,正要劝她,就听念兮问道,“我从前做过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要听吗?” 顾辞问,“什么梦?” 念兮放下酒盏,一手托着腮,眼睛望着天边落日晚霞,声音轻飘飘道,“我梦到一个姑娘,在十五岁的年华遇上一个男子,她很喜欢他。” 顾辞心口一热,以为说的他们,于是低声笑了,“然后呢?” “他们成亲了,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然后啊,两个人渐渐有了距离,随着男子越来越上进,他看到了更大更远的世界,可那个姑娘,却还留在原地,变得孤独萧瑟。” 念兮的眼眶微微发热,那仿佛无时不在的前世,却又缥缈的像是一场梦,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变得自怨自艾,没有自我,像个可怜虫一般躲在一个小小的壳里。顾大人,你若见到她,一定不会喜欢的。她是那样不可爱。” 顾辞脸上的笑渐渐停滞,看着女孩发红的眼眶,竟心痛如绞,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啊,落了满身遗憾。”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笑,尾音却微微发颤。 “可终究上天垂怜,她又重活了一回。这一回,她再也不想遇见前世的夫君,所以在上巳节那日,她去了曲水。” 顾辞心头猛地一震,尽管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可当真听到,仍旧震惊不已。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还记得初识她时,眼里的悲戚与暗淡。他那时看不懂她,像是隔着云山雾罩,他总是不知那双眼里含着清愁的姑娘为何伤怀。 念兮定了定神,忍住眼眶中那种酸胀想要流泪的感觉,轻声笑道,“她去了曲水,又相识了另一个男子。” “他很好,真的很好。热烈如春风,温柔如雨露,抚慰她,呵护她,给予她毫无保留的爱。修补了她荒芜凄凄的内心,包容的将自私吝啬的她笼在怀中,无条件地赋予她曾经期盼而不可得的偏爱。” 眼眶里的那种酸热之感,几乎无法控制了。 念兮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转头看向顾辞,“她利用了他,其实那时她满心惶恐,她被伤透了一颗心,却自私地用另一颗真心弥补,她渴望人来爱她。” “顾大人,你说,她怎么那么坏?” “没有。”顾辞替她擦去落下的泪珠,那一颗颗眼泪,像是全流进心底,叫人心口涩涩的疼。 “不是的,念兮。”顾辞声音轻柔,抚了抚她的头,像是安慰一个无助的稚子,“那不是坏,那是她勇敢,她还有去爱得勇气。” 他起身,蹲在她跟前,仰头凝视着她,也跟着红了眼角,“还有念儿,他愿意的。所有的爱,或是其他,只要她肯,他什么都愿意给她。” 重生回来很长一段时间,念兮都是敏感而多疑的,她不肯相信一段感情的持久,所以与顾辞在一处,她倾尽所有的投入,总是温柔,却始终绷着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她从前怨恨裴俭冷漠,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吝啬利己。 直到顾辞走后,直到他上了战场,归期不定,她才忽然醒悟,原来她也是个坏人啊。 “念儿,”顾辞双手捧过她的脸,泪眼婆娑中,他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的企图与理智,我知道你利用我摆脱情伤,我知道你算计得失,然而我爱你。” 他说,“你尽管来算计,我不怕你利用,只要是你,怎么都行。” “只要你肯,叫我爱你。” 眼泪顺着浓密的睫毛坠落,念兮抬起一只手,却无力地拍在他的肩膀,“顾小六,你怎么那么傻!” 第205章 裴时章永远少了一张嘴 秦朗那日和温清珩分道扬镳,两人狗头军师打定主意去寻人。 可温清珩走到半路,自忖身份,不论将来念兮选谁,他总是大舅哥没错,便调转了方向,往家去了。 但秦朗却是直奔相府。 太子殿下赐了座大宅子,足足有六进,紧挨着皇宫,足见这个帝国未来的君主对时章的爱重。 便是秦朗自己,也与有荣焉。 裴俭正在书房忙碌。 一张大紫檀书案上铺满了书册,还有各种地形图。 “你这又是忙什么?” 当丞相都这么勤勉的吗? 裴俭埋首,并不抬头,声音从书案后传来,“在看西域诸国的地形图。” “所以呢?”秦朗好奇。 “只要我朝打通西域诸国,便能在地势上前后策应,用以压制北梁。同时开辟商道,兴旺贸易,北梁游牧民族,缺盐缺铁,却有优异马种,两朝互通往来,与其连年征战,倒不如止戈休兵。” 这是裴俭前世便已有的打算。 他的老友远在北境,他不能叫他当真一辈子不能归京。 不过那时他死得突然,未能成行。如今重新着手,倒也颇有效率。 秦朗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大概意思是明了,于是他绕过桌案,走到裴俭跟前,弯下腰,一张脸凑近了去看。 他的脸忽然贴过来,裴俭哪受得了这个,立时便退了两步,蹙眉不悦道,“你做什么?” 秦朗满脸虔诚,“我就是想看看,这是哪位神仙下凡了,一片慈悲心肠。怎么,你还想将顾辞的活也一道揽了?” 听他又是北梁,又是通商,说来说去,还不是北境那些事。 他这是把顾辞弄回来还不够,还想去替顾辞把驻守北境的责任一道揽了? 秦朗原本只是玩笑,可想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僵。 不会吧?! 这景朝也不姓裴啊。 弄倒了如日中天的靖王,把戍边大将召回京,他竟还想要折腾吗? 前些日子多叫人心惊胆战啊。 好容易安生一些。 “你成日里研究这些,也不知道去瞧瞧妹妹,怎么你升了丞相就志得意满,视情感如粪土了?” “我出现在她面前又能怎么样呢?” 听到念兮,裴俭这才说道,“我的心意,没有变过。” 他俊美的面容上染上一层清霜,声音不高,既是对秦朗,也是对他自己,“我再也不想做叫她不高兴的事了。” 裴俭是个骄傲的人,但他的骨子里,也有一种坦然的坚韧,所以他能冷静地说出这些话,不是悲观,而是陈述事实。 秦朗敛起笑意,“其实这次的事,靖王谋反,还有别的办法是不是?你都设计好了,笃定顾辞能回京。” 他问道,“为何要这样做?既然那么爱她,等个三五年,顾辞回不来,她总是会放下的。” 人心总有偏颇。 秦朗与顾辞也是好友,但裴俭都做了什么,做了多少,别人不知,妹妹不知,他却知道,这一步一步究竟有多难。 裴俭仰头望着窗外,阳光刺目,地面被热浪席卷,空气扭曲着,荡漾着,蝉鸣鸟叫都歇了气似的,他重生至今,已有一年多的光景。 刚重生回来时,他会想要蛮横的抢夺,如今,他却心软了。 念兮总说,这一世她要活得快活。 他知道,她不想再有遗憾。 可谁会真的没有半点遗憾呢? “她若想回头,我一直都在这里,那顾辞回来,她也不会有遗憾。” 裴俭眼眸深沉,浓烈的化不开似的,声音却冷清如昔,“如果她还放不下顾辞,那也很好,她不用再等下去,幸福就在身边。” 这是他送给念兮的礼物。 无论她怎么选,都很好。 他的声音平静,背影挺拔宽阔,如春日松柏,他还这样年轻。 秦朗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他还记得初识裴俭,那时他俊美拔擢,身上没有半点红尘烟火,清冷孤傲如高高殿宇中供奉的金塑神只。 而今的裴俭,终于被红尘浸染,却像是深秋纱窗的凄怆冷雨,旷野上萧瑟无边的风。 他忽然很想叫妹妹来看一看,知道这个男人的用心。 可是不能。 裴时章永远少了一张嘴,他不会说自己做了什么。没有人教他,他孤孤单单的长大,天生冷性的裴时章,他其实比谁都需要陪伴。 秦朗将所有的愁绪地咽回去,走过去搭着裴俭的肩,“你这根大腿我可要抱牢靠了。” 裴俭并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想要将人甩开,秦朗这厮却死拉着他不肯放手。 算了,他腿上的伤尚且没好呢。 “时章,我听说潘楼新推出了蜜炙鸠子,等会儿咱们喝酒去……” 第206章 平凡也很好 小学堂即将开始授课,匾上是念兮请温父提的字: 草堂书院。 温远桥的书画很是一绝,四个大字遒劲有力,浑厚磅礴。 草堂书院,既是城东此处草木繁盛,也指如同草木一般,蓬勃生长,向上而生的活力。 与其他书院不同,此间还招收女学生,也不会开设多深奥的课程,能叫人人都略识得几个字,明辨是非就好。 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学堂正式开课。 因最初是念兮临时起意,教授周围女子们识字,一步步慢慢发展壮大,才有了这间草堂书院。 诚敬夫人便叫她在开课前简要地讲两句话。 起初念兮是不肯的。 该说什么好呢? 她并不是个果断刚毅的女子,也没有那些聪明智慧,很多时候,她都随波逐流,她实在是太普通平凡的一个。 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好说。 可诚敬夫人却说,“平凡有什么不好?波澜壮阔意味命运多舛,其实生活的智慧,就是从平凡起始。” 诚敬夫人自己倒是一生精彩,但她丧夫丧子,很多时候,她宁愿自己平凡一点,从而收获俗世的幸福。 念兮依言,当真在开课这日,在众人的鼓励中揭开匾额上的红布,站在草堂书院门前,面色微红地说了两句: “身为女子,苟能振作有为,即足证明国之人人克尽厥职,河清海晏,识文断字,明世间道理,使我辈女子纵不能同男子般报国,亦是悬断是非,于生活小事间寻得清明,安身立命,喜乐安宁。” 许多人都来了,文淑公主带头鼓掌,手心都拍红了,念兮站在人群中,即便素衣,微微含笑,依旧璀璨耀眼如星。 裴俭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他不欲引起旁人的关注,也不曾四处走动,只一双眼睛跟随念兮。 他看见她是那么游刃有余。 与人交谈时,眼睛里迸发出神采,唇边含笑,遇到有女子羞涩上前问询,她会耐心地侧头聆听,裴俭听不到她说什么,但能想象出她的温柔。 这是种很特别的体验。 前世今生,他几乎少有这样耐心的时刻,去观察她,欣赏她。 她已经绽放出身为女子的光华。 念兮在家里一直被娇惯着养大,大部分时刻,她都是小儿女情状,会在父母面前撒娇,会冲他发小脾气,可爱又迷人。 但她又是个很有自我意识的人,她强调自我内心的实现,所以她宁愿在自己如日中天时与他和离,她会坦然豁达地站在这个带给她羞辱记忆的小学堂门前,她娴熟地切换在诚敬夫人,文淑公主等人和前来求学的女孩们面前。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她一直都努力地在生活。 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她想要和离的原因。 萧南夕先发现了他。 裴俭容色出众,即便只是远远站着,可那通身的气派,也很难不让人注意。 他看到公主叫住念兮,两人往他这边看来。 想了想,裴俭抬步,朝那边走过去。 念兮的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看见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裴俭凝视着她,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一双点漆的眸子清冷,笑着解释,“听闻温先生学堂开课,特来捧场。” 念兮一时不知此刻该摆什么样的表情。 最后只轻笑了声,扬声问道,“裴相以为如何?” 裴俭如玉的面庞丰神俊朗,他点头,跟着鼓掌,“很棒。” 念兮仰面,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其实我觉得,还可以——” 她还在斟酌用词,裴俭已经自然接话,“若是草堂书院办得好的话,的确可以在京中推广女子书院。”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不知道。” 念兮又道,“我觉得不单单是读书习字,纺织,女红,厨艺等等,这都是能傍身的技艺,安身立命的本事,其实都可教的。” 裴俭的目光温柔又克制,追随着她,赞赏道,“可行。” 其实这些都是念兮乱想出来的,也不知是否切合实际,当下半信半疑道,“当真?” “你说的这些,都可在草堂书院试行,若是效果好的话,便能推广,到时候你便是天下女子们的表率。” 念兮自觉当不起这样的盛誉,“我只是不想再有翠莲这样被迫害的女子。”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见念兮被他夸得有些羞赧,裴俭便道: “本来打算默默走的,可你知道,我这人功利性好强,都站这么久了,总要让你知道我来了才好。” 裴俭其实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偶尔冒出的幽默,倒叫念兮笑了半晌。 “所以要穿着华服,生怕别人看不到你?” 裴俭今日穿一身黑底绣金右衽窄袖长袍,虽是常服,可在城东这样的地方,他又是那般样貌,已经足够显眼。 裴俭低头看了眼自己衣饰,微微叹气,“竟是忙糊涂了。” “所以你刚才看到我了?” 自然是看到了。 念兮正要回答,正巧身后有人唤她,“念儿。” 是顾辞。 他是来接她回府的。 “时章,你也来了。”顾辞走近,自然地走到念兮的身侧,朝裴俭笑道,“我来接念儿。” 裴俭嗯了一声。 并不意外,也没有动怒,冷淡沉静的面容依旧,他望了顾辞一眼,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神情寡淡。 “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话是对着念兮说的,然而顾辞却朝前一步,叫住他: “时章!” 裴俭转头。 顾辞道:“……回来这么久,还没有聚过,今晚有空时微话,咱们一起聚一聚?” 裴俭静默清瘦的面容依旧,他没有回答,而是先看向顾辞身后的念兮,随后才点点头,应好。 萧南夕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整个人兴奋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瞬间—— 这两人要是打起来,应该冠军侯赢面更大一点吧? 可裴相看起来也不是文弱书生呢。 “晏清,你说他们要是打起来,谁会赢?” 不等晏清接话,一旁同样激动到两眼放光的曹西棠道,“我压裴相。” “为何?”萧南夕不服,“冠军侯可是武将!” “我表哥在国子监时被裴相揍过,打得老惨,他娘都认不出了。” “本公主压顾辞!” “裴俭裴俭!” 可叫围观群众失望的是,这两人一直客客气气的,顾辞来了,裴俭便走了,还怪有礼守节的。 就这? 就这! 说好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说好的少年郎的爱恋最纯最真呢? 全他喵是假的! 第207章 你说你喜欢我 自那晚念兮“酒后吐真言”,顾辞才知道,念兮与裴俭之间的羁绊,究竟是什么。 他是个对感情很敏感的人,他在乎念兮的一切。 是以从很早开始,他便意识到念兮与裴俭的不寻常。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约是初见吧,裴俭那般长久地盯着念兮,其实不是只有秦朗一个人发现。 他也看在眼里。 可他装作不知道。 他太喜欢那个姑娘了。 他将裴俭的失态,误认为是一个男人对一个貌美女子的欣赏,他不肯去细想,也原谅了好朋友的失礼。 后来便是端阳节始终未曾打开的窗户。 他看到墙角的耳珰,曾经落在裴俭怀里的那副。 那一刻的心灰意冷,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他试探地问念儿,问她对结果满意吗,然而念兮却避开了这个问题。 她不肯告诉他,他的好兄弟对她的纠缠。 他再一次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七夕那夜,裴俭将念兮拉入小巷,他们的磨喝乐被摔落在地上,那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将话挑明。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裴俭对念兮的觊觎。 而更叫他介怀与不解的是,念兮对裴俭一再纠缠的纵容与包庇。 她始终没有告诉过他关于裴俭。 是不够信任他吗? 还是不够喜欢? 顾辞不知道。 感情没有那么平等,他并不介意自己付出多一些,他只是担心到头来,打动不了女孩的心。 等听完念兮的“梦”,他反倒有种解脱之感。 尽管匪夷所思,可落在从前的那些事上,一切都显得合理。 介意吗? 当然不。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时间刚刚好。 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 只是就在方才,他看到念兮与裴俭站在一处说笑,那般默契,心里忽然有种没来由的慌张。 一年能比过一辈子吗? 他们一定也有很多美好的时光。 “在想什么?” 马车里,念兮问道。 顾辞摇头,“方才被事情耽搁了,有些遗憾,没看到温先生讲话的风采。” 裴俭也叫她温先生。 念兮有些愣怔,随即笑道,“我好紧张,手心里全是汗,还好你没来。” 顾辞问:“为何?” 念兮:“我的光辉形象呢,万一将背好的词忘了怎么办?岂不是要在你面前出丑。” 顾辞失笑,“你没有丑的时候。” 他说着话,突然卡了一下,念兮立即注意到,马上追问,“你顿这一下是什么意思?那就是我有丑的时候喽,顾小六,你将话讲清楚。” 涉及美,再温柔的女孩子也要露出炸毛的一面。 顾辞佯装回忆,“那夜你从揽月楼下来,一张脸脏兮兮,偏又哭过,留下两道黑白的水印,我初时都没敢认。” 念兮再料想不到,顾辞竟真敢说,还讲的这么具体有细节,姑娘家不要面子吗? 她立时反唇相讥,“你看你都黑成什么样了,还穿月白长袍,月白适合武将吗?” 顾辞气愤,“你从前都说我玉树临风,穿这颜色最俊美飘逸!” 念兮冷笑,“那你还说我貌美如花呢。” 两人像小孩一样拌嘴,互相瞪视对方,几息过后,又同时笑出声来。 顾辞许久没有这般畅快惬意过,赶紧将惹急了的人顺毛: “那身小太监服饰你穿着宽大,愈发衬得柔弱纤瘦,惹人爱怜,像只脏兮兮的小猫一样,再没有丑的时候。” 脏兮兮的猫? 很好。 念兮也跟着笑,“你如今是真的不适合穿月白色。” 顾辞:…… 笑过之后,顾辞凝视着她的面容,突然说道,“无论你遇到谁,跟谁在一起,你都会过得很好,哪怕一个人也是一样。” 念兮被他这话说的怔忡。 更不明白他话里的用意。 “念儿,你……梦里的那个姑娘,在前一世,有遇到后来曲水的男子吗?” 念兮抬起眼睛看他,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他去了北境,直到她死,都未曾相遇。” 难怪她先前一直执着于北境的事,难怪裴俭很早之前便提醒他留意北梁太子。 “所以那一世,他的结局是什么?” 念兮声音艰涩,“孤守北境,不得归京。” 须弥芥子,大千一苇。 谁又能说得清楚,孤守北境的顾辞,不是在另一个须弥里存在? 只是一瞬之间,顾辞却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他仿佛已经走过一生,那个伴着血色残阳的人,孤寂而杀戮的漫长一生。 “念儿,遇到你真好。” 顾辞的目光温柔,“如果没有我,你也会遇到一个很合适的人。” 可是我不同。 若是没有你,余生便只剩下空洞,人间烟火,事事都将充满遗憾。 所以,利用也罢,疗伤也好,顾辞永远都不会走。 他永远都会温柔而包容地等待。 不用勉强,不用害怕。 他永远都会在来处等她。 选择的权力从来都在她的手里。 爱或是不爱,他都尊重。 念兮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是平静的海面,不论内里如何波涛,露出的只有温柔拍打在脚面的浪花,那些汹涌的爱意,都被他妥善保管,她轻触到的,只有他平缓的温柔。 念兮想起方才上马车时,他想要扶她,靠近却又避开,那一刻,念兮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个男人的爱重与因她而生的迟疑。 于是她扬起笑,声音温柔,“还记得那晚我喝醉后都跟你说了什么吗?” “……记得。” “都有什么?” “你说星星很亮,月亮真圆,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念兮问,“还有呢?” 顾辞迟疑,“你说你喜欢我。” “那是清醒时说的话。” 她仰起头,凑近,亲吻上他的唇。 第208章 三世所求,只为守护 原本两人是要去得月楼用膳,可行至途中,有侍卫请示,顾辞不得不先送念兮回府,自己去忙政务不提。 自从方鸿禧事件后,念兮便将翠莲接进府上。如今她也与杏月、兰芝两个一样,成了念兮的婢女。 三人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她来念兮身边时日短,并不大识的顾辞,是以问杏月道,“小姐与那位郎君相好吗?” 翠莲毕竟庄户出身,很多时候讲话都过于直白,这话一问出口,便遭到兰芝白眼,“乱言。” 杏月稳重些,给她解惑道,“那是顾郎君,先前出征在外,是以你没在小姐身边见过。” 杏月话说得隐晦,但总归意思明了,大小姐与这位顾郎君很亲密。 可若这样的话,裴大人怎么办? 等马车回了温府,翠莲觑着没人的时候,偷偷问念兮,“小姐,你要嫁给那位顾郎君了吗?” 她一片赤诚,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跟在小姐身边,又学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讲话,索性念兮也喜欢她的直来直去,便也由她去了。 念兮见翠莲眼巴巴看着自己,非得要一个答案似的,不由笑问,“怎么了?” 翠莲这会儿倒犹豫起来,低着头双手擎着衣角半日不语,许久才嗫嚅道,“我是觉得裴大人……也很好。” “小姐不知道,先前我那不做人的夫家还找过我,连着我娘家人一起威胁我要报官,说是要告小姐逼良为婢,他们像是找了什么叫尚书大官做靠山,嚣张得很。” 念兮问,“你怎从未告诉我?” “是裴大人不许告诉您,他私下里解决了,那时候小学堂正筹建,他说别叫您知道了烦心。” “其实裴大人做了好些事。”翠莲轻叹一声,这才仰起头,“因为我是偷跑出来,村里对婆娘都看得紧,尤其是那些爱打人的,有逃出来的姊妹说,镇子上有官老爷帮她们。” “裴大人那么大的官,还能顾及到我们这些镇子上的女人,我私心想着,其实都是为了小姐。” “小姐,翠莲是一心只向着您的,您喜欢谁都好,那位顾郎君也很好,只是裴大人他……他什么都不说……” 念兮唇角的笑意慢慢凝固,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无端叫人感到难过。 “我知晓了,你出去吧。” 许是白日里听了翠莲的话,这夜念兮睡得很不安生。 梦里头,她又见到垂死的自己,眼睁睁望着大门的方向,却至死都没有等到她想看到的归人。 她充满遗憾地死了。 死在了一日中最黯淡的黎明之前。 斗转星移。 她孤魂野鬼一般飘到一处庙宇,看到跪在佛前的裴俭,清癯消瘦,华发暗生。 佛祖无悲无喜,慈眉善目,俯瞰众生。 裴俭深深拜伏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一位白髯垂胸的高僧。 “大师曾言我官星太炽,子嗣缘浅。” 他的声音嘶哑断续,像是伤心入骨,语带哽咽,“我以为给她一个孩子,会叫她欢心一些。却未曾想给她遭来杀机。” 一滴泪落在蒲团上。 长久的停顿后,他方才继续道,“佛说,‘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我自己造下的业障,自食其果理所应当。可是我的妻子何其无辜。” 他的气息有刹那间的凝滞,又或是心痛到难以言表,缓了口气,又听他低声说道,“求大师使她再入轮回。” “叫我再看看她,一眼也好……哪怕她不肯理我也不要紧,只要她开心快活,叫我守着她……” 他越说声音越低,泪眼婆娑,终至无声嚎啕。 他欠了她一份情。 祈求佛祖在上,叫他偿还了可好? 他的念兮,不该那般凄凄的死去。 大师叹了口气,“世间因果,皆有缘法,不可强求。” “求大师成全。” “此为逆天之行,必有巨大反噬。” 裴俭深深跪伏,“诸般业障加身,俭在所不辞。” 时空再转。 这一回念兮坐在马车上,听到裴俭不断向下吩咐指令,几波人都领命离去。原来陛下薨逝,新皇太子要在灵前继位了。 裴俭的面容略有疲惫,却难掩神采奕奕。 直到府里来奔丧的下人告知,“夫人亡故了。” 她看到裴俭不可置信的愣住,随即一口黑血喷出,直直倒了下去。 ……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白茫茫的一片,似空似幻。 念兮茫然地在天地之间徘徊。 原来,裴俭是这么死的。 原来,她是这样重生。 她如幽灵一般不知飘荡了多久,却始终走不出这片迷雾,直到耳际传来流水叮咚,有清脆鸟鸣自迷蒙中响起,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说,“这风筝放不上去,你能帮我吗?” 一滴泪垂下。 念兮感到一股大力袭来,她猛地从睡梦中苏醒。 都梦见了什么? 她半点也记不起来。 只是胸口怅然若失,仿佛在梦里痛得厉害。 …… 念兮每日的生活依旧,热闹,快活。 顾辞是最贴心的一个。 因北梁骑兵暂无力南下,北境战事暂缓,他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念兮,仿佛又回到去岁夏日,他们一道游山玩水,亲密无间。 大哥温清珩已经数次抗议,不许顾辞再来家中,“因为他,阿娘成日里逼着我出去相看,我整日在衙门里累死累活,回府都不能消停。你明日不许来了,听到没有?!” 彼时顾辞正在给念兮剥荔枝。 也不知他那双大手怎么生的,剥出来的荔枝珠圆玉润,连外面那层薄薄的皮都不破,若是换了念兮,总要剥得汁水四溅,丑陋不堪。 对此温清珩嗤之以鼻,都不觉得妹妹可亲了,“你就是会使唤人。” 念兮眨着一双杏眼,一脸无辜,“我哪里使唤人了?” 顾辞如今气人也很有一套,他将剥好的荔枝放进玉盏里,又擎了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去皮,“对啊,念儿哪里使唤人了,是我自愿的。” 他凑近跟念兮说小话,“他这是想献殷勤没有人,心中羡慕。” 说是小话,那声音大的杏月几个都听到了。 温清珩气得手抖,“我,你……给我等着。” 大哥素来嘴皮子是不占优势的,半日也没撂出什么狠话。 念兮将顾辞剥好的荔枝、葡萄递到温清珩面前,“大哥,都给你吃。” 温清珩愤而离席。 念兮和顾辞两个淘气鬼相视一笑。 日子就这么幽幽过去。 夏日秋来,也到了文淑公主出降的日子。 公主大婚,排场自不必说。 萧南夕从宫中发嫁,雕金镂花的十六台大轿,在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朱雀大街,轰动了整个京城。 念兮看到萧南夕含羞带笑的眉眼,即便是跳脱的文淑公主,盖头下,也是新嫁娘对幸福生活满满的向往。 恍惚间,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忐忑而期冀,坐上喜轿,去开启另一段人生。 公主府张灯结彩,雕梁画栋,青庐里红绸满目,喜气洋洋。 一对新人三拜九叩首,晏清因太过紧张,武功高手的他,竟同手同脚,遭来哄堂大笑。 念兮看到公主从喜服下面伸出小脚,狠狠踩了晏清一脚,晏清素来冷面无情,这会儿竟也笑得合不拢嘴,看得有些憨傻。 喝彩欢呼鼓掌声不绝。 齐齐将一对新人送去洞房。 这样的圆满,念兮心里很为公主高兴。 顾辞低头看她,轻轻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念兮说,“欢喜太过了。” 顾辞目光隐隐有怜惜划过,他笑着轻点她的鼻头,“念儿也会有的。” 不等念兮说话,一旁的王慕宜发出“咦”的一声: “你俩肉麻不肉麻,我鸡皮疙瘩都长出来了,能不能对我这个好不容易出了月子的可怜人友好一点。” 那些伤感的情绪随风而散。 念兮笑着伸出细白手指,在王慕宜猝不及防之下,点了下她的鼻头,“咦~世子难道不这么对表姐吗?” 连那声“咦~”都学的惟妙惟肖。 顾辞在身后笑道,“大约是的,回头我与平阳侯世子提一下。” 王慕宜终于体会到温清珩的无语。 也顾不上场合,朝天翻了个白眼,“难怪你哥哥如今不爱你了。温小兮,我也不爱你了!” 念兮嘤嘤哭泣,“表姐,且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慕宜才不理她,扭头便走,“我家才来了个远房表妹,人生的花容月貌,性子又好,我去寻姨母说道说道。” 她口中的姨母,便是李氏。 念兮好心,想替自己哥哥挡上一挡,可慕表姐最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已经扭着身子走了。 “哥哥又要头疼了。” 顾辞同情道,“不如叫他去我府上住一阵?好歹避一避。” 温清珩简直被全世界催婚。 念兮睨他,“那你今后是别想再进我家的门了。” 顾辞想起李氏,立时义正言辞改了口风,“其实我也还有好些表妹,明日都讲给景和听。” 念兮笑,“我哥哥会杀了你的。” “不怕,”顾辞声音爽朗,昂首挺胸道,“伯母会护着我。” …… 念兮已经许久未见过裴俭。 他就像是一个传奇,越来越存在于人们只言片语的称颂中。 “裴相明察秋毫,严惩了大贪官。” “裴相开通了西域贸易,减轻了赋税,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裴相大力提升女子地位,据说再过几年,女子都能做官了!” 他越来越活成过去那个圣人丞相,解救贫苦,惩奸除恶,一如神只,无喜无悲。 直到某一日黄昏,在“浮生半盏”门口,念兮因有事,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离开,猝不及防下,看到了对街暗巷的裴俭。 他仍旧是老样子,又似乎瘦了一些。形相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四目相对。 他犹豫片刻,继而抬步走过来。 “要回去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同时出声。 裴俭神情温和,浅笑了笑,他说,“路过。” 念兮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俭忽然问道,“天气很好,要走走吗?” “……好。” 上次相遇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文淑公主的婚礼上。 隔着喧闹拥挤的人群,他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一对新人礼成。他的职权高,所以尽管青庐拥挤,可他身边倒是空落落的。 像是自成一个世界。 他倒也不在乎,只是含笑看着晏清这新郎官出糗,久久出神,直到一对新人被簇拥着离开,也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 那场婚礼,他们并未交谈,甚至没有眼神接触。 念兮每日有自己事情忙碌,裴俭更甚,时光匆匆,似乎将一切都带走了。 似乎一切都没有留下。 “我先前做了一个梦,”念兮轻声开口,“可是梦醒后,却什么都不记得。只感觉梦里的人,很伤心。” “伤心的话,便别再去想。”裴俭侧头看她一眼,目光温柔,“每天快活就好。” 念兮反问,“你快活吗?” 裴俭回答:“我现在过得很好。” 他说自己过得很好。 念兮却不知道自己心头涌上的艰涩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间,竟走回从前的小宅子。 巷道还是老样子,有一棵伸出围墙的石榴树,每年秋天,总会结出红彤彤的果子,沉甸甸地坠下来。 可长得太高了,念兮总也够不到。 “我要成亲了。” 裴俭愣怔片刻,如常迈步走路。 他声音比平常暗哑几分,“很好。” 念兮语意轻柔,一如当年,“你知道吗?刚重生回来,我发誓再也不成亲了。我想要挥霍人生,要结识许多个男子,只谈情不讲爱,最少也要七、八个。” 裴俭笑,“那你吃亏了。” 是啊,她还没有结识七、八个男子。 念兮也跟着笑,“从前困在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今日与明日也没什么区别。过得漫长又无趣,今生,我想走出去,看看远方的天地辽阔。” “裴俭,我如今不怕了。” 念兮眼里慢慢涌出泪,“我从前好怕被辜负,想要许许多多的爱,不断索取,如今我都不怕了。” 裴俭心头遽痛,强忍着艰涩,仍旧笑道,“顾辞是个好归宿。” “顾辞他真的很好,也教会了我很多。但是我不怕,却不是因为他。” “是因为我自己。” “纵使往后情淡爱驰,我还是我。” “我再也不会弄丢我自己了。他很好,我也不差。” 静谧的巷道清冷无人,安静到似乎连浅浅风声都能听到。 许久后,裴俭才道,“真好。” “顾辞他不会辜负你的。” 心痛如绞。 裴俭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去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但他仍旧将话说完,“他不会……像我一样。” “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一段感情的维系,是要靠两个人的,裴俭,我们都错了。” “裴俭,我们错过了。” 念兮凝视他沉静而深邃的眼眸,“我们还这样年轻,你还这样年轻,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陪伴你,依靠你,爱护你的。” 裴俭倏然一笑,嗯了一声,“会有的。” 从前啊,有一个可爱莽撞的姑娘,在一个春日的午后,空气中满是书卷与花香的味道,她一头栽进他怀里。 那是他这一生心动的起点。 也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回到的过去。 她陪伴他,依靠他,爱护他。 她全心全意的爱过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翱翔九天的雄鹰,其实,他是她牵在手心里的风筝。 在她放手后,这个世界便只剩他一个,没有落点,没有归宿。 只能孤零零飘荡在空中。 他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又自负的裴俭。 因为他,永远都没有家了。 而这座小小的庭院便是他的画地为牢。 守着永不可及的过往。 “念兮,时光好不经用,抬眼便是半生。”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看山川,看海流,日升日落,徜徉天地。” 裴俭轻笑道,“今后顾辞不必常年驻守北境,他会常常伴在你身边的。” 他说,“你这一辈子,都会平顺无灾,喜乐无忧的。” 他一字一句与她保证,望向不远处地面上的光晕,像她笑起来的眉眼,柔娆明媚。 他今日身着一袭素色锦袍,袖袍下一对嵌银丝兽纹的白玉铁腕扣在浅金色日光中微微闪亮,念兮看得眼睛发酸,不由问道,“那你呢?” “你也要过得好啊。” 裴俭笑着点头,“会的,我会过得很好。” “放心。” 这座庭院,与他们前世所住几乎没有差别。 即便已经不再住人,裴俭也维护得很好。 只除了东侧一株新移植的乔木,是从前没有的。 见念兮看过去,裴俭静默清瘦的面庞微动,声音很轻: “是枇杷树,我不久前亲手种下。等到许多年后,它会长大,枝繁叶茂,会结下枇杷果子。” 第209章 顾辞的幸福日常(裴党误入!!!) 因去岁顾辞在外领兵,念兮生辰他虽送了礼物回来,其实是错过了,所以这一回,他说什么也要好好弥补上。 念兮的十七岁,又不是七十岁。 她觉得隆重生辰是属于老太太的,她忍住内心的小小羞耻抗议,她还是个姑娘呢。 彼时顾辞正握着她的手暖。 说来也怪,以前念兮寒冬腊月能在户外施粥,可顾辞一回来,连手都变得娇气起来,会自动将体温降低似的,惹得顾辞没事时总将她的手捞起来捂着。 “一家人吃饭就很好了,你不许搞事情。” 念兮威胁道。 没办法,顾辞他太高调了。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似的。 最近那回,平阳侯夫人作寿,李氏带着念兮参加。 席间自然是未婚的女子们坐在一处。 不知是谁起了话头,说起曹西棠的夫君好体贴,方才怕她逛园子的时候冻着,还特意叫侍女送了回大氅。 是的,曹西棠不久才成亲,嫁的是吏部侍郎的长子。如今正坐在已婚妇人们那里,还有些局促不适应,时不时还朝她们这边瞅一眼。 姑娘们都笑起来。 对再次看过来的曹西棠眨眨眼。 “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道长大的感情,自然不是旁人好比的。” 这时候又有人起哄,“说起体贴,再不能忘了冠军侯的,满京城也没见比他更温柔的郎君了。” “念兮怕是也好事将近了,下一回就能坐在曹姐姐身边陪她去了。” 念兮被人打趣惯了。 这种时候,越接话,她们笑得越凶。 不言不语,保持微笑,这些个小女子们才好放过她。 可她不说话,有人想说。 舒暮芸就在旁坐着,“是啊,温小姐,不知你什么时候成亲?” 旁人的玩笑总是善意,可舒暮芸明显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她的神情带着几分认真与探究,细看下来似乎还有两分不屑。 交浅言深,她们并不是能说这些话题的关系。 在舒暮芸心中,总觉得似温念兮这般女子,美则美矣,却不安分。 只看先前京中还有她与裴相的传言,便知此女颇是水性,若冠军侯不归,她大约便要琵琶别抱。 舒暮芸自诩是忠贞不二,矢志不渝的性子,心中对念兮颇有偏见。 况且她始终认为,喜欢便该迎娶。冠军侯至今未娶,谁知是不是看中她的颜色,玩弄罢了? 她这话其实颇有攻击性,不光念兮,在场诸人都愣了一下。 念兮平日里是个温和性子,不爱与人为难,但也不是软柿子,正待反唇相讥,杏月走了进来。 “顾郎君说,小姐手凉,这会儿手炉该不热了,叫奴婢重新换了副进来。” 果然,杏月手里还拿着一个雕翡翠花鸟纹手炉。 这手炉送的,当真是巧了。 “哎呦,怎么那么会心疼人呢~” 一旁的柳家小姐冲念兮挤眉弄眼,念兮笑了笑,忽然抬手抚向柳小姐的后颈,冰她一下,“那你心疼心疼我。” 一时嬉笑怒骂,笑作一团。 舒暮芸的事便也略过不提。至于她心中所想,能知道手凉不凉,必然是有肌肤之亲,果真是个不安分的! 念兮倒也不甚在乎。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有些失控。 念兮带了杏月、兰芝两个丫鬟,一会儿被叫出去传个话,一会儿又拿件东西,这两个丫鬟被顾辞使唤的,竟没个消停时候。 等到兰芝再次进来时,柳小姐觑着念兮的脸色笑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席间酒凉,请小姐莫要贪杯,当心醉了。” 平阳侯夫人作寿,顾辞的存在感,比老寿星还强! 等到席散回府的时候,顾辞一早已经候在马车旁,先扶了李氏上马,这才转身殷勤的扶念兮。 念兮原本是要生气的,可对着那张俊脸,就怎么也气不起来。 男人长得太好真是祸水! “你的生辰呢,多难得的日子。”顾辞试图争取。 “每年都过,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念兮明令禁止,“你不许搞得人尽皆知。” 那也太丢脸了。 “……好吧。” “布施好吗?就在六疾馆外?”顾辞还不死心。 “等我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再说吧。” “那时候就该你的儿孙给你过,轮不到我了。” “顾小六,你幼不幼稚!” …… 顾辞如今就差住在温府。 而他之所以如此顺畅通行,源于他迅速倒戈。不但将自己的表妹们都列出来,连他几位姐姐府上适龄的表姊妹们都没放过。 通通说给温清珩相看。 李氏十分欣慰。 温清珩十分气愤。 扬言要绝交。 却不知顾辞私下里说了什么了,没两日,两人又要好起来。 念兮好奇问他,顾辞道,“我与几个姐姐都打过招呼,届时寻故推脱便好。” 如今顾辞也有些着急了,隐晦的问念兮,“你大哥他,大约什么时候成亲?” 念兮回忆前尘,“应该是快了。” 据说是一场天雷勾动地火的邂逅,勾得大哥清白了二十年的心荡起涟漪——以上这些,来自她未来嫂嫂亲口所述。 念兮放下食箸,表示吃饱了。 人说心宽体胖,她总感觉自己最近腰身胖了寸许,大约是顾辞时时变着花样的买甜食,叫她有些克制不住。 “怎吃的这样少?” “今日羊肉锅子有些膻。” 顾辞不疑有他,“等会儿叫厨下给你熬些清淡的粥。” 念兮吃的少,顾辞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在军营历练许久,身上豪门公子的习性早消磨没了,是以风卷残云,连带念兮的那份一起全吃完了。 倒不是吃相难看。 毕竟家族底蕴在那里,他吃的斯文又迅猛,连锅子里的汤也一并喝了。 干净的一粒米都不剩。 念兮目瞪口呆。 “吃饱了吗?用不用再上些烩面?” “也不必了,等会儿不是还要陪你用粥。” 念兮深深担忧,“顾小六,你这么能吃,会不会变成大胖子?我不喜欢自己的未来夫君是胖子,我喜欢自律的人。” 顾辞先是陶醉于“未来夫君”的名头上,继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每日都有习武,你放心,你喜欢的都在。”他义正言辞,“不信你摸摸。” 他今日穿一身侧襟交领长袍,不由分说,拉过念兮的手便往衣服里面带。 大冬日的天气,他衣着单薄,却胸膛火热。 念兮本想佯装矜持,可被顾辞握着手,手下又是贲张欲出,壁垒分明的肌肉轮廓,她当真在心里数起了数,“一、二……五、六。” 还好还好,它们都在。 等她红着脸将手拿出来,顾辞笑着低声问她,“是不是喜欢的都在?” “我哪……哪里喜欢了。” 相处日久,总是难免亲密。 顾辞知道,念兮喜欢长相俊朗的男子,身材也一样。 举凡上战场,身上总免不了受伤。顾辞拼的更狠,背上如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 念兮知道后,心中怜惜,亲自给他上药。 原先是很正正经经的。 顾辞脱了外衣,露出身上许多大小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道颜色嫩红,还未完全长好。 “是梁国的一名大将,拿一把方天画戟,若非我回身快,躲避及时,再深一寸,就要透胸而过。” 他说得平静,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叫念兮心疼不已。 她时常听说顾氏一门英雄辈出,却从不知道英雄的背后,落着满身伤痛。而安宁喜乐的生活,更是无数如顾辞一般的将士,一枪一剑拼杀出来。 还有无数回不来的战士,永远埋葬在那片热土上。 如顾辞的二哥,如谢秋,如千千万万的景国英雄。 念兮的心中充满虔诚,在伤口处落下一吻。 顾辞却猛地浑身一抖。 接着,气氛渐渐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高挑健美的青年,默默含笑,从镜中看着她,一双黑眸比醇酒更醉人。声音也不似往日清朗,“念儿,你怎么脸红了?” 脸红了吗? 大约是内室太热的缘故。 念兮转身要去开窗,却被男子一把握住手腕。 他转过身,与她相对。 如此念兮更直接的看见,青年身躯高大健硕,肌肉起伏有力。然而堪称完美的身材上,却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痕,叫她羞涩又心疼。 “临行前,你不是跟我保证过,要照顾好顾小六的吗?怎么弄得他浑身是伤?” 顾辞向她深邃凝目,眼波温柔。 他没说的话,念兮清楚。 他想早些回来,早点回到她身旁。 “以后别再这样拼命,知道吗?我不高兴。” 暖融的灯火下,女孩白皙的脸颊泛着粉,如四月盛开的桃花红,又如胭脂落在白玉上,晕出动人的余波。 她说不高兴,可顾辞却很高兴。 “念儿,我想好了。如今战事已休,北境又将开通贸易,往后的战事不会这般频繁,我打算递折子,就留在京城,往后都不走了。” 念兮微愣,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北境怎么办?” 这是镇国公府世代的责任。 “两国若能和平共处,北境只需普通戍守便可。” “镇国公知道吗?” 顾辞一顿,“父亲知道。” 只是大发雷霆,还未同意。 念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绮思全无,也顾不上他还赤着上半身,“是为了我吗?” 顾辞俊美的脸庞微微发红,“是我自己不想去了。” “以后都不打仗了?” “不打了。” 念兮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才道,“可你天生适合战场,你比谁都威猛善战。顾辞,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我父母待我如宝,只我和哥哥两个孩子,我若离开他们太远,他们会很伤心的。” 顾辞点头,表示理解。 “可我也不放心你,我怕你不顾性命。” 她问,“我知道行军打仗是不能带家眷的,那驻守呢?驻守的时候女眷能去吗?我还从未见过北境辽阔,长这么大,最远是从金陵到京城。也不知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又是怎样的壮——” 她话未说完,已被顾辞用力抱住。 那样紧,那样重。 箍的她疼。 她听到他压抑而沉重的喘息。 有湿热蔓延。 念兮心头一涩,忍不住眼眶微红,决定原谅他的不知轻重。 “好了,姐姐疼你。” 顾辞抬头,深深吻上了那双似有水汽氤氲的清澈杏眸。 爱是什么? 爱是体谅,爱是付出,爱是互相成全。 …… 可能是当真怕念兮担忧,也可能是为了逗念兮,总之那回之后,顾辞总会时不时与她保证,“喜欢的都在。” 一日三餐,差不多有两餐,顾辞都在温府蹭饭,这话说的频率就更高了。 先时他还会说全了,慢慢的越来越短: “都在。” “在。” 搞得温清珩很迷惑。 “你们在对暗号吗?” 这样的事情念兮怎么好给大哥说,只囫囵点头,倒是顾辞老神在在道,“我在跟念儿作保证,否则她不许我吃饭。” 温清珩:…… 他妹妹可真厉害。 但总是自家人帮自家人的,于是温清珩道,“她不许你吃,自然你做的不好,那你就不要吃了。” 顾辞笑,“可我若是不吃饭,念儿喜欢的就没了。” 温清珩不屑斜睨过去,“我妹妹难不成还能喜欢肥肉?” 念兮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也不怪温清珩嘴毒,实在是因为世风日下。 有一回他看到这两人正在小亭中品茶,便也走过去准备交谈几句,隐约听到顾辞说什么“浇花”,他以为这两人正说养花,才迈开步子,又及时停住。 因为顾辞又接着说什么“爱人如养花,念儿是娇花,要用心滋润”云云。 总之肉麻兮兮,听得温清珩老脸一红。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好好的将军,居然自比牛粪。 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是以怕顾辞又说出什么叫人吃不下饭的话,温清珩及时堵住他的嘴。 然后成功的,他将自己吃多了。 从酒楼出来,顾辞将念兮扶上马车,温清珩朝两人摆手,“有些撑,我散一散,你们先走吧。” 两人从善如流。 因草堂书院的笔墨纸张所剩不多,两人中途拐去了书斋。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等再回去的时候,正好遇上温清珩倒在路边。 一个红衣女子扬着马鞭,正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顾辞上前将人扶起。 见自家哥哥被欺,对方又是女子,念兮也下了马车。 正想讨要说法,却在看清女子面容时愣在原地。 原来哥哥、嫂嫂天雷勾动地火的邂逅,是如此别致的方式啊~ 温清珩与那女子相持不下。 顾辞回头,却见念儿笑的一脸兴奋莫名。 他心念一动,往后退了两步,心思却无比活络起来。 看来,他的春天也要来了~ 第210章 顾辞必须扞卫自己的尊严和地位 温清珩婚礼时,温府难得热闹。 新嫁娘是将门虎女,兄弟众多,温清珩去接亲时,关关难过,亏得顾辞秦朗几个在旁,才没错过吉时。 与温府交好的人家都来了。 便是已经深居简出的王夫人,也被请来观礼,且就坐在侧位。只看这般情形,婚礼上不少人都打趣顾辞。 “青野,是不是紧跟着要喝你的喜酒了?” 顾辞笑得一脸灿烂,爽朗明净一如当年。他的欢欣显然易见,然而话却还说得低调,“且先喝了今朝的喜酒再说。” 众人会意,纷纷笑着恭喜。 也不乏那有眼力见的人,没参与这场热火朝天的讨论。 因为裴相也在。 他虽年轻,然通身的气派,却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城府,积威愈重,已是叫人仰望的存在。 关于裴俭和温家小姐的事,大多数人都当作是流言。 如何能当真呢? 裴相一心扑在政务上,先时平叛逆王萧恂,他居首功,这完全是一个为国为民的臣子所体现的担当与责任,哪里是谣传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更何况,裴俭与顾辞一国双星,一文一武,中流砥柱,本身又很好的朋友。 那裴、温之事,实属无稽之谈。 只有少数人对此保持沉默。 等到围着顾辞的热闹散去,他走过去。 时至阳春三月,裴俭难得一身轻裘缓带,仪容风流。 “时章,我要成亲了。” “恭喜,”那张静默清瘦的面容平静,神情寡淡,只一双眸子深沉,音量不高,声如冷玉击罄,“得偿所愿。” 恭喜,得偿所愿。 这是属于他的祝福。 顾辞嗯了一声,“婚期在下月十八,到时要来捧场。” 裴俭笑,“好说。” 周围的人看似各忙各的,谈笑风生,其实个个都竖着耳朵偷听。 看! 裴相与冠军侯并无不和嘛!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谁要再传裴相痴恋温小姐,就是无良,居心叵测! 一会儿,念兮的侍女翠莲寻过来,“顾郎君,我们小姐问你……” 顾辞给念兮在珍宝阁订了几套头面,念兮嫌多,不想要,这会儿是要顾辞送回去。 裴俭从善如流,“你去忙。” 这时翠莲才看清裴俭,不由道,“大人……” 裴俭记得翠莲。不过那时候她才逃出来,干巴巴,瘦骨伶仃,如今在念兮身边,人养得很好,也多了几分娇俏。 一时之间倒有些不好认。 “是你。” 裴俭的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你如今在念……她身边当值了?” 他记得念兮那时将人安排在六疾馆内。 翠莲重重点头,“嗯,签了活契。小姐说我以后反悔,还能出去嫁人。不过我打定主意,这一辈子都跟着小姐。” 裴俭的神色有些怔忡,随后更温和几分,“挺好。” 便是一般三四品大员,都难见他这般和颜悦色,翠莲一个侍女,却得裴相这般另眼相待。翠莲不觉,可身旁的宾客们,都在心里暗暗揣测起来。 顾辞回头,唤一声“翠莲”。 翠莲赶忙朝裴俭再福一礼,朝顾辞身边跑去。 …… 周言礼独自坐在一隅。 科举每三年一次。 明年开春才是院试,可如今已有许多人猜测明年的科举状元,非周言礼莫属。 他本身便才华横溢,新近又被左相看中,收作门生,可以说前路一片坦途。等他取得功名,必然是朝堂上不可小觑的后生。 所谓后生可畏,便是这个道理。 据说左相之女对他颇有好感,说不得到时候便是相府的乘龙快婿。 他虽独坐,却有不少人欲上前攀谈。 然周言礼容貌虽昳丽,性格却冷,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好些人都被他的冷脸劝退。 直到看见念兮的贴身侍女翠莲从内院出来,他的神情才有了变化。 可是,翠莲去了顾辞那里。 他们快要成亲了。 周言礼握紧了拳头,心头却一阵茫然萧索。 翠莲与裴俭还说了几句话,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周言礼悲哀地想,他连裴俭也比不过。 他是一个胆小鬼。 始终都没有迈出那一步,始终都不敢向念兮表明心意。 明明他比他们认识的都早,明明他比他们相处的时间都长。 青梅竹马啊。 却终于没能等来属于他的情深…… 温清珩的婚礼,陆淮代表辅国公府来了。 景帝在年末时退位。 自从中毒后,他的身体一向不大好。经过整个太医院的调养,不过勉强保住性命,连起卧都困难,何况处理家国大事。 太子萧恒监国一年后,国事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景帝放心将国祚传下去,自己做了太上皇。 淑妃封了贵太妃。 原本景帝要封淑妃为后,却被她推拒了。原因无他,她只萧南夕一个女儿,又无野心,如今后宫一人独大,封后与否并不重要。 实在不想再折腾一番。 便强烈推拒了。 此举歪打正着,倒叫帝国最高两位掌权者心有愧疚。 于是贵妃的宝印就轻飘飘送进淑妃宫中。 文淑公主一觉醒来,她的食邑又多了两郡。 现在贵太妃陪着太上皇在皇家园林养身。太上皇的身子反倒更好了些,都能绕着园子走几步。 陆皇后在陛下赐死靖王的消息传来后,当夜便投缳殁了。 陆闻笙虽及早抽身,整个辅国公府并未受到大的牵连,可他毕竟与反王牵涉颇深,新皇一代,陆氏难有出头之机。 整个辅国公府,肉眼可见的沉寂下来。 陆淮原先是京中的霸王,可经历过靖王造反,府中被封查圈禁后,人也不再跳脱,变得懂事起来。 只有在念兮面前,还依稀能看到过去陆七哥的影子。 “唉,有缘无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陆淮满脸遗憾,朝念兮道,“可惜我两年岁相差太大,这辈子你不喜欢我爹,等下辈子,我娶你。” 王慕宜打趣,“就非得进你们陆氏的门了是吧?” 念兮也笑,“可下辈子我还是比你大啊。” “老太太总比老头子能活,”陆淮一脸你不懂的表情,“满京城去看看,哪个府上没有一位老太君,却少有老太爷的。” “我都想好了,念兮活到八十岁,我最多活七十,这样我先投胎,下辈子就比你年岁大啦!” “嘻嘻。” 这话一出,不光念兮,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老头是没有老太能活。 顾辞踏进门时,便听说了这番谬论,直接将他气笑了。 好啊。 这想挖墙脚的,真是层出不穷。 还有预约下辈子的。 当他顾辞是死人吗?! 才见了裴俭,这心里本来还酸着呢,这会儿又听见这个,顾辞也忘了念兮平日里对他的“谆谆教导”,走进去就开始嘘寒问暖。 “那几套头面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大婚时不戴,平日里也能戴着玩儿。” “念儿饿不饿?前头乱糟糟的,想来你也没吃好。我刚才吩咐下厨房给你做碗鸡丝面,好克化,你等会儿多少用一些。” “我与岳母说了,有我招呼就行,你累了一日,在房里歇着吧。” …… 恨不能从头到脚关心一遍。 随着相处日久,顾辞热情非但不见半点减退,反而变得愈发粘人。 所以念兮时常警告,叫他不许在人前做得太过。彼时顾辞正轻吻她的指尖,语意缱绻,“那人后呢?” 讨厌,又用美男计。 人后当然是为所欲为啦! 顾辞也不想给念兮丢脸,可这么丁点大的小鬼头都想娶念兮,他必须扞卫自己的地位。 “你能招呼男宾,你还能招待女客不成?”王慕宜斜睨一眼念兮,问道,“她不出去,谁招待女眷?” 但是这话问完,王慕宜当时就后悔了。 因为顾辞的眼神明晃晃地告诉她: 不是还有你吗? 好,很好。 是她自取其辱。 这时一旁的陆淮问念兮道,“姐姐,你说大伯他幼不幼稚?” 姐姐。 大伯…… 顾辞的脸黑了。 王慕宜笑得好大声。 第211章 终章——幸福的起点 远山苍翠,绿荫葱葱。 官道上,一辆华丽巨大的马车停在路旁休整,后面跟着佩剑的雄健侍卫。 日头渐渐升上来。 好在此处树荫遮天蔽日,又有清风徐来,倒也颇为舒适。 但这舒适是给旁人的。 念兮烦躁得从马车上下来。老大不高兴,拉着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她穿着一身翡翠软烟罗绮云裙,头上只简单地挽了发,通身也无任何修饰,一张小脸白皙如玉,站在路旁,玉立亭亭,自有一股袅娜,却比这骄阳还要晃眼。 来往车辆,皆忍不住朝她望去。 可不等看清这貌美小娘子的容貌,便被身后两排侍卫吓退。 这些侍卫个个身强力壮,凶神恶煞。 寻常人家,再养不了这等威猛的护卫家丁。 此女身份必然不凡,便也不敢多看。 以上种种,念兮皆不知晓。 顾辞要往北境练兵,以防战事。 念兮与他成婚不过一月,便要分别,本就不舍,又想要去外面见识一番,便要求同行。 恰好顾辞正有此意。 于是夫妻俩便提前出发,一路游览河山,倒也潇洒惬意。 可坏就坏在顾辞这厮不做人,明知今日要赶路,昨夜却不肯叫她好好休息。 她本是很纵容他的。 谁能不爱猿臂蜂腰,肌肉贲张的蓬勃男子呢? 只怪顾辞太会利用美色。 时常哄着她数那些壁垒分明的肌肉不说,还总说她数得不对,要亲自教。可数着数着,那手就数到下头去了…… 想到这,念兮脸色有些发红。 好在阳光正好,她只当是被热的。 “小姐若是累的话,不如今日便不行路了。”翠莲建议道。 念兮已经嫁为人妇,可翠莲总是忘了叫夫人,私底下仍常常唤她小姐。 先前李氏得知念兮要往北境去,独自偷偷哭了三天,还总是夜里,白天便用厚厚的脂粉遮盖,不叫人看出来。 亏得念兮嫂嫂心细,发现端倪,悄悄告诉了她,念兮赶忙回府解释。 “入冬前便回来了,是我想出去见识一下。” 李氏这才止住伤心。 又催着念兮出发,“早些去,早些回。冬日行路,你又怕冷,人多受罪。” 其实李氏还想跟着一起去,可到底小两口新婚,她没好意思说。 温父却是没有顾忌的,“念儿,不若为父告假,陪着你们远游可好?” 念兮温言拒绝,一旁的顾辞悄悄松了口气。 因是头一次离家这么远,又是北境,李氏生怕短了什么,女儿要受委屈,恨不能将家都给女儿搬了去,不说王夫人备下的物什,出发那日,单是温府,便派了一队马车跟随。 全是念兮平日穿用。 念兮嫂嫂很豪气,大手一挥,“不劳亲家操心,我们自己派侍从跟车。” 如今跟车的两队人马,其中一队便是念兮嫂嫂从娘家带来的虎威猛将。 翠莲现在念兮房里伺候,自然知晓小姐今日为何气不顺,是以才有所提议。 他们带的东西全,连帐篷都有,想要休整随时都可以停下。 念兮想了想,还是作罢。 今日他们计划要去看瀑布的。 她无法想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雄奇壮丽,还是挺想去看看诗人笔下的风光。 顾辞很快回来。 他去给念兮打水。 这里泉水冰凉,还带着一丝甜味。 “附近没有冰饮,且喝些泉水解解乏,等到了都城,咱们再去吃好吃的。” 他鼻尖冒了汗,却还耐心地等着念兮喝水。 外面都是侍卫,她也不忍心跟他发火,便自己噔噔噔往马车上去了。 顾辞亦步亦趋,也跟着上了马车。 他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 念兮拿出帕子,动作不很温柔地给他擦汗。 顾辞手里还握着装水的囊袋,老实地微仰起下巴让她擦着。 等擦完,他才轻轻握住念兮的手腕,喂她喝了一口泉水。 清黑的眼睛认真,“念儿,别生气了好吗?我以为今天可以在马车上补觉,才有些没控制住……” 念兮不高兴的打断,“这一路这么颠簸,我怎么睡得好。昨夜头一两次倒罢了,可后来呢,我越求你,你越来劲。今日我都——”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下意识看向车窗外,压低声音没好气道,“我都不好走路了。” 话未说完,她自己先脸红了。 顾辞一向是对她没有脾气的。 闻言将她抱在腿上,亲亲可爱的红脸颊和噘起的红唇,“不怕,等会儿我背你上山。都是我的不是,下次不这样,好不好?别生气了。” 念兮已经不相信他的道歉了。 上一回他拉着她在净室里胡闹,水漫得满地都是,一地狼藉,下人收拾时,她羞赧的头都快冒烟,他道歉说再也不会了。她听着他像是知错了,也挺真诚,以为再也不会在水里,没想到转天他便带她去泡温泉。原本一日的行程,竟生生在山上消磨了三天。 再上一回是书房。她不过送碗甜汤的功夫,就被他按在书案上胡来。她说这样她以后还怎么面对书案,他知错能改,下一次便换成他们平日用膳的食案! 真是叫人没脸。 可他偏乐此不疲,花样百出。 平日里对她再百依百顺不过一个人,偏生脱了衣服就成了精。 体力好的活像能绕着京城跑两圈。 念兮自己吃得少也懒怠动,是真的招架不住。 连翠莲都说她又瘦了,要多吃些补一补。 唉。 男色害人! 念兮推了把顾辞,抬头瞪了他一眼,“你把我头发都弄散了。” 顾辞含笑,“我抱着你再睡会儿,在我怀里就不颠簸了。” 顾辞觉得她好像一直炸毛的小奶猫,亟需要人顺毛。 “等会儿你睡醒了,我帮你挽发。” “真的?”念兮半信半疑。 上一回他要帮她梳头,可是生生拽下她好几根头发。后来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念兮才没将他赶去书房睡。 顾辞笑,“保证夫人满意。” 念兮便也不跟他计较。 昨夜几乎没睡多久,她也实在困乏,便在马车的摇晃中,渐渐又睡过去。 临睡前,她模模糊糊想到,她似乎忘了问他,还有多久才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瀑布。 可实在太困,眼饧骨软,很快便睡熟了。 算了,即便今日到不了又如何。 总归马车会驶向幸福的远方。 第212章 恋爱脑要搞事业! 温念兮与顾辞大婚。 消息传来时,许宛歆正在后宫司衣局做女红。陛下新近宠爱的美人想要一条满绣芍药的衣裙,她不眠不休做了两日,就快完工了。 许宛歆的双眼熬得通红,握着针的右手都在抖,可她必须坚持。今日午时她得将裙子送到刘美人宫中,否则会遭到责罚,她一刻也耽误不得。 其实这已经是后宫里很简省的活计了。 最初她被分在浣衣局,那才真是人间地狱。 没日没夜地洗衣,尤其是冬日,一双手泡在冰水里,发脓,溃烂,却连停下喘息片刻都不行,因为嬷嬷们会拿着戒尺,看谁偷懒。 稍不注意,便会遭到责打。 从前作画弹琴的手,红肿溃烂,长满冻疮,半点都不见过去的十指纤纤。 许宛歆知道,这是她的报应。 自作孽,不可活。 她的父母兄弟,她的家族都被她连累。 因为她攀上靖王,所以一向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父亲,不得不站在靖王一派。 一朝兵败,如大厦倾倒,太子事后清算,她的家族,无一幸免。 父亲、伯父等被流徙三千里,母亲气死,其余女眷全部充为官奴婢。 大弟苦读十几年,眼看就要科举,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还要日日要做苦工。 许氏的每一个人都恨她,恨不能生啖她的血肉。 其实那时候从揽月楼栽下来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偏偏她被救下。 偏偏她死不了。 如今听说温念兮大婚的消息,她心头不禁猛地一颤。 原来温念兮选择了顾辞,她还是嫁给了顾辞。 耳边是绣娘们压低的声音,“我远远见过温夫人,长得跟仙女似的,比起宫里的娘娘们,也是不差的。” “你日日都在宫中,如何得见?” 先前那绣娘得意一笑,“你忘了,这门婚事是陛下赐婚,冠军侯夫妇要进宫谢恩。我就是那时瞧见过。温夫人与惠妃交好,正好我去惠妃宫中送裁好的宫装。” “冠军侯夫妇的感情是真好。从惠妃宫里出来,我就看到他正在阶前等温夫人,其实温夫人正与惠妃在殿里说笑呢,还不知要多早晚才能出来,冠军侯就那么等着,脸上没有半分不耐。” “这样的好男人,温小姐好福气啊。” “你做宫女的,快别发痴了,小心给你配了太监做对食!” “我又不是她,才不会上赶着舔那起子太监的臭脚,没得恶心!” 说话的两个宫女同时回头,看了眼许宛歆,一个道: “低声些!” 另一个哼了一声,两人又低头说起了别的。 许宛歆已经重新握紧绣针,将方才绣错的地方慢慢挑出来。 她们说的与太监吃对食是她没错。 在这吃人的后宫,她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浣衣局太苦了,再洗半年,她整个人便废了。她没有其他依靠,徐公公便是她的依靠。 许宛歆记起那晚上,温念兮与自己说的话: 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她曾经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温念兮根本就是站何不食肉糜。她有唾手可得的爱,可旁人没有,她有什么资格说值得不值得? 这不过是富有者的无知。 而等她毁了自己的人生,将整个家族害得家破人亡,却依旧换不来那个男人回眸时,她后悔了。在无数个劳作一整日,浑身酸痛躺在潮湿腐臭的值房,她不禁扪心自问,值得吗? 值得吗? 她追逐了裴俭十几年。 什么事情都要争先,琴棋书画,力求做到最好。 她连自己都能出卖,只为了他能看到自己。 可到头来,除了残破的躯干,凋零的家族,什么也没有得到。 值得吗? 不值得。 她那样恨父母毁了她的婚约。 可父母和弟弟才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啊。 在前半生,她满心怨恨的十几年里,是父亲撑着家族,母亲给予温暖,她的锦衣玉食,她的奴仆环绕,她的所有优雅与从容,放纵和自私,都是父母双亲给她的,无限包容的爱啊。 还有子谦,明明是她害了他,流放前,他还偷偷给她塞了几两碎银子,说是今后再也没有人照顾她,这是他贴身藏的银两,留给她傍身。 她那最知书达理,温和良善的弟弟啊。 明明有最灿烂光明的前程,却因她这个恶毒的姐姐,将整个人生都毁了。 许宛歆抬起手,将眼角沁出的泪擦干。 万一眼泪落在罗裙上,便不好看了。 这位刘美人,从前最是巴结讨好她。只是那时她嫌弃刘氏蠢笨,不肯搭理。 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刘美人坐庄。 手里的这件衣裙,许宛歆知道,刘美人是不会穿的,给她安排这样短的时限,不过是借此羞辱她罢了。 可她依旧要将这件衣服做得尽善尽好。 因为,这是给她自己绣的。 许宛歆已经打听过,陛下今日午膳,会去刘美人宫中用。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一定会好好把握。 她的弟弟不应该在岭南那样的僻壤度过余生,她的弟弟该在锦绣名堂上为官做宰! 许宛歆细细将最后一针收尾。 她再也不会为了男人而忘了自己。 她会好好爱自己,好好爱家人。 她的前半生已然蹉跎。 后宫,便是她后半生的战场。 第213章 番外之裴相追妻记 裴俭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醒来。 他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梦,只是心里空落落,满是惆怅萧索。 像是将最宝贵的东西遗失,追悔莫急。 此时天色未明,长月孤悬,他披衣起身,立于窗牖之前,仰望星空,出神良久。 他年过而立,在朝堂已大权独揽,甚至是独断朝纲,世人皆敬他怕他。 他早已站在山巅,心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满足。 他的敌人,一个一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的亲人,郑国公府的人从来不算,他的亲人,唯有念兮。 想到妻子,不知为何,裴俭忽然心中遽痛。 然而只是一瞬间,那仿佛濒死的感觉便已消失,像是错觉一样,他又变得与平常无异。 裴俭知道,他们夫妻不像从前了。 陷在权利的漩涡中,他抽不得身,由不得己。 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 中秋佳节? 他不大记得了。 然而见到了又如何? 不过是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尽管其上摆满各色美味佳肴,却谁也没有话讲。沉默而死寂的用餐,仆人们轻手轻脚地布菜,空气是凝滞的,彼此都受折磨。 其实他与念兮,从前是很好的。 裴俭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彻底的孤家寡人的萧瑟之感。 或许是这夜太寂寥,或许是堂西面的花落了,或许是梦中难以言述的无奈。 总之,裴俭忽然很想去看一看他的妻子,一刻也等不了。 他没有唤人,独自提了灯往后宅走去。 这座宅子好大,从前院到后宅,像是隔了天地。空荡荡,行在其中,如身在旷野踽踽独行的旅人,难有归处。 他到了正院。 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又是夜里。 后知后觉地,裴俭生出一股类似不自在的情绪。 他一向是铁血手腕,沉稳如山的裴相,几乎已经很少有叫他情绪波动的时候。 然而自踏入这个院子,距离念兮越来越近后,他竟开始心跳加速,带着莫名的兴奋与忐忑,还有一股不知缘由的酸涩之感。 “我只是去看望我的妻子。” 裴俭这般告诉自己。 那时情浓,他们成日都是睡在一起的,如今他不过是来看看她,实在没有情绪波动的必要。 是的,他只是想来看看她。 然而心跳有自己的意识,根本不受控制。 他像是渴望糖果的孩童,又或是孤寂无依的旅人,胸中反复被莫名强烈的情绪激荡,他几乎热泪盈眶。 这短短的一段路,像是渴盼了一生的求而不得。 裴俭困惑又清醒,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去看看她,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属于他的念兮。 要说什么呢? 不知道,说什么都好。 或是求一求她…… “求”这个字在脑海中出现时,他被吓了一跳。 时至今日,谁能当得他裴俭一个求字。 可内心深处,又是那么坚定不移,告诉他,催促他,快! 快求一求她,求一求她啊…… 裴俭终于踏上了台阶,他推开门,走过外堂,绕过屏风,转进内室,他就要见到他的念兮! 然而—— 枕冷衾寒,满室冷清。 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念兮,去了哪里? 再支撑不住,裴俭跌坐在内室床榻前的脚踏上,半日,才将心头那股极度惶恐难过的情绪压抑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么了? 从睡梦中醒来,整个人便一直怪怪的。 踏进这院子,更像是失了智一般。 此时渐渐冷静下来,理智也逐渐回归。 他早该注意到的。 一路行来,尤其是内院,没有碰到一个丫鬟婆子,门一推便开,这根本就不寻常。 所以,念兮去了哪里? 她怎会不告而别。 某一个瞬间,他想到某种可能,猛地从踏上站起来。 裴俭召集最精锐的侍卫,“夫人不见了,即刻全城搜查,不论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格杀勿论。” 定是他的政敌。 那些碾不死的臭虫,谁敢伤害他妻子一根头发,他要他们全家陪葬!挫骨扬灰! 裴俭积威甚深,一向令行禁止。 决无旁人置喙余地。 然而这一回,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裴俭大怒。 正待发作,李管家顶着他慑人的目光,颤颤道,“相爷忘了?夫人她三天前已经与您……和离,归家去了。” 夫人在自己娘家,这格杀勿论,却叫侍卫们如何做? 李管家总归是积年的老人了,此时才敢出声。否则裴俭发怒,侍卫们说不得也要跟着犯糊涂。 这会儿侍卫们倒是解脱了,可轮到裴俭震惊在原地。 和、离。 裴俭下颌线紧绷,心中只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念兮和他和离? 三天前?! …… 空山新雨,天气晴爽。 念兮行走在山间,只觉得身心都极舒适惬意。 似乎连身体都轻盈不少。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纠结,早早和离才是。 正欣赏沛山的美景,侍女兰芝赶上来,“娘子,都安顿好了,厨下也烧好了饭,不过咱们刚来,这一餐会简单一些。” 念兮回眸一笑,“无妨。” 三日前,她同裴俭提出和离。 彼时,裴俭正忙着新帝登基事宜,抽不得空来。 可她既已经提出了,便也没有再反悔的念头。况且,等待是件太耗人的事情,她早已经厌烦疲倦。 索性留下一张和离书,自己签了字画押,只等他空闲,完成流程便是。 念兮不觉得这件事会出纰漏。 裴俭已将许表妹接回府上,又带着那孩子来要给她当嫡子。真真可笑,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倒叫她来做恶人,抢人家的孩儿。 她且不稀罕。 好在父母兄长是包容爱护她的。 听说她要归家,兄嫂亲自带着马车上门,将她惯用的物件都拾掇起来带走。 她的嫂嫂郑瑗,只怕接她归家时与相府扯皮,还特意点了数名侍卫。 可嫂嫂显然多虑了。 她于相府,并不是那般重要的存在。 或许连她走,裴俭都不知晓。 算啦,这也没什么。 她怨了这么多年,早该放下了。 只是裴俭如今权势滔天,她的和离归家,遭到邻里不少闲话。 所有人都觉得她傻。 裴相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一面,她居然会和离! 简直愚蠢透顶。 不顾自己,也不顾家族! 亲人倒是一力支持她的决定。 回家后,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父母倒是又高兴起来。 “你每次回家,都强颜欢笑,我与你阿娘十分担忧,却总怕多言叫你伤心。如今回家了,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你还是咱家的小念儿,爹爹能护你一辈子。” 念兮才止住的泪又流出来。 两个侄子趴在她腿边,哄着叫她别哭,“姑姑,我给你背三字经好不好,我背得可好了,你别哭了。” “姑姑,我藏的糖给你吃。” 那一刻,念兮觉得从前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她还有很多很多人爱她啊。 至于搬到这山中别业,是她一早便做好的打算。 家人的爱总是包容且无私,可她也知道,与裴俭和离,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很多人在等着看她,和他们家的笑话。 她难以为家族做些什么,却不想拖后腿。 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一半是为了放松心情,另一半也是为了平息谣言。 念兮开始往回走。 她站得高,能看到远处村上,家家户户都升起袅袅炊烟,人间烟火,在这一刻变得具象而实在。 念兮忽然便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她没有一潭死水的婚姻里沉底,她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她还会有很好的生活。 快到别业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在柔声唤她: “姐姐。” 念兮转身,周言礼一身红衣,在将晚的夕阳下,若浮光照水,正眉眼含笑的望着她。 第214章 天杀的裴俭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住惯了的宅子,在她走后,变得很大,很空。 她不在这里,这座宅子便只是宅子,不能称作家了。 裴俭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一觉醒来,天翻地覆。 他看到了压在镇纸下的和离书。 他竟变成了一个失婚的,被妻子抛弃的男人。 这感觉很奇怪,怪到他无法忍受这一刻的孤寂,怪到他难以无动于衷的再呆下去。 然而事实上,他们夫妻情分早不如先头,在他失去记忆之前,他都是住在前院,他与念兮虽在一个屋檐下,却长久的不再碰面。 念兮懒怠见他。 他……或许也难以将眼前沉郁的人与记忆中可爱温柔的念兮联系在一处。 他们都变了。 裴俭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也习惯了一个人,很清净。 所以和离不好吗? 对她好,对他也好。 裴俭深呼一口气。 其实放她自由,她会活得快活一些。 而他也很肯定,往后余生,他不会再娶。也不会再对其他女子动心,因为太麻烦,太费心,太…… 但是心里涌出的痛却一丝一缕地漫过全身,在即将黎明的夜里,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慢慢的,将他吞没。 上一刻,裴俭觉得其实一个人也不错。 下一刻,他便愤怒的站起身,像是一个暴躁无能的男人,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吩咐马车便往仪桥街去。 而那张签着念兮名字的和离书,被他揉成一团,丢在了墙角。 …… 天色将明时,官员们或坐轿,或坐车,纷纷赶去上朝。 仪桥街这一带,住的皆是官宦。 于是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裴相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温府门口。 这辆马车本身已足够显眼,可更显眼的还有跟车的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紧盯着温府的府门,活像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 将人早起的瞌睡都吓醒了。 官员们忽然就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物什落在家中。 一个个吩咐家丁去拿,磨磨蹭蹭的踅摸时间。 个个想要看好戏。 就说嘛,裴相那样身份地位的人,岂能容忍妻子和离归家? 看吧,打上门了吧? 也不知温氏父子那两个倔种,能不能顶得住? 温清珩也被妻子打发出来上朝。 他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爹啦。 老婆孩子热炕头,难免就有些中年发福,这也没什么,衙门里的同僚都是如此。 男人么,可不是白白胖胖才可爱。 但郑媛不行。她喜欢清瘦的郎君,不喜欢他圆圆的脸蛋和肚子,嫌弃他到不行。 嫌弃他也就算啦,他们家打他爹起,夫纲就没怎么振过。 不让他吃饱也算了,但最要命的是,媛媛还不许他坐车,要他腿着去衙门! 腿、着、去! 天爷啊~ 太过分了! 温清珩一脸忿忿从家里出来,准备蹭一蹭同僚的车。反正这一片住的官员多,他已经这样做好几天了。 然而他一出来,便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但凡没瞎,总能第一样看到对面。 温清珩眯了眯眼。 谁能不认识大名鼎鼎的,裴相的马车。 晦气! 还带那么多侍卫,吓唬谁啊! 温清珩白净的面上深沉,心中却在天人交战。 他究竟是该站在这里,还是要彻底无视,目不斜视地走掉?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走了,裴俭闯进门怎么办?虽说媛媛比他还要威猛一些,可他是男人啊。 但要是站在这里,他一个人两只眼睛,对面一队人马,好多双眼睛,他又瞪不过来。 温清珩气闷。 千言万语,此刻全都汇成一句话: 天杀的裴俭! 温清珩打算回府,把府里的家丁侍卫通通叫出来,比气势,谁怕谁啊! 可还不等他下一步行动,裴俭已经从马车上下来。 朝温清珩走来。 周围偷偷看热闹的人见到这一幕,无不在心中惊呼。 这一片的官员,尤其是与温府相邻的那几个,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已经吩咐家丁往家里第二趟去取东西了。 裴俭毫无所觉。 或者说以他如今的地位,对于周围人的目光,是半点也不在意和放在心上的。 唯独温府…… 那时他凭着一腔勇气与愤怒来到仪桥街,却后知后觉地发现,时辰太早,家家闭门闭户,念兮应该还在睡觉。 他自然可以命侍卫将门叫开。 然后呢? 惊了满府的人,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不是来惹她生气的。 于是裴俭候在此处,等到天光亮时,再去温府不迟。 这会儿看到温清珩出来,他跟着走上去。 “你来做什么?”温清珩凶巴巴道。 其他人怕裴俭,他可不怕。 “……她归家了,我想见见她。” “不见!” 温清珩斩钉截铁,“我妹妹已与你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今后各不相干。她不见外男!” 裴俭静默不语。 常年处于上位,在他身上沉淀出十足的压迫感,他甚至不用说话,只是微垂下眼睑,便叫人感到深沉、幽暗和危险。 “我有话与她说。” 对着这样的裴俭,温清珩也有些发怵,但他做人哥哥的,没道理再叫这个外人欺负自己妹妹。 虽然气势弱了不少,但他仍旧道,“我妹妹不想见你。” 裴俭抿了抿唇,眼神幽深,“她不在这里?” 温清珩悚然一惊,“你……你……你胡说什么!” 他一向不善言辞,更不知如何被这厮看出破绽。 裴俭身形颀长,比温清珩还高出半个头,站在温清珩面前,天然便带着优势。此刻他不再多言,略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温清珩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发现,掌心已经汗湿了。 这厮何时变得这么吓人! 裴俭已年过而立,依旧挺拔昂扬,除了肩背比年轻时更显宽厚之外,竟无半点发福迹象。 且他冷眼瞧着,身形比之那些侍卫,竟有过之而不及。 这简直匪夷所思。 温清珩断定,一定是因为裴时章家庭不幸福才没有变胖的。 一定是! 裴俭上马车前,吩咐道,“去寻夫人。” 他不同意和离,念兮便还是他的夫人。 这辈子都是他裴时章的夫人! 温围观的众人们没看成好戏,这会儿才惊觉上朝迟了,着急忙慌吩咐上路。 心底却都犯起嘀咕: 看来这事儿啊,他们都想岔了! 第215章 我死了丈夫,是个寡妇 周言礼带来了糖果。 不是一颗,而是一盒。 各种口味分门别类,装在一个精美的食盒里,送给她。 他说:“祝姐姐从今往后,生活都是甜的。” 念兮收下了他的好意,却难以领受他的偏爱。 是的,若说前几次匆匆一面,他尚且克制,她难以分辨,那么此时此刻,在这个日暮黄昏的傍晚,霞光铺满山头的时刻,他寻到她,叫住她,唤她姐姐,送她糖果,告诉她生活会甜…… 一切的一切,既含蓄又直白。 念兮不敢叫自己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想到,言礼至今未婚。 她给不了他回馈。 她才从一个泥沼中爬出来,她好难再去爱一个人。 “言礼……” “我知道的,念兮。” 周言礼的面庞比之年少时的昳丽,多了几分不羁与潇洒,他望着她笑,温柔若晚风,“不急的,还有许多时间。” 他又从送来的盒子里面,挑出一颗糖,握在掌心,“这一颗,算姐姐送给我的。” 飞扬的眉眼仿若当年。 念兮笑,“怎么不多拿几颗?” 周言礼摇头:“我不贪心,只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 周言礼并未留下用完膳,时候将晚,并不方便。 于是他又乘着漫天霞光离开。 简单地用过一餐,念兮看到摆在内室装着糖果的食盒,有些头疼。 “娘子,”兰芝觑着她的神色,慢吞吞道,“周郎君也是很有心呢。” 她与言礼,曾经是最要好的玩伴,可时过境迁,她已不再是玉立亭亭的少女,对于一份沉重、漫长而执着的爱,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压在心头一份沉甸甸的厚重。 她只怕辜负。 杏月更懂事一些,见念兮微蹙眉头,不由劝解道,“娘子先前还说这山上景色怡人,明日要早起爬山采花,眼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早些安置?” 念兮也不是个长久纠结的性子。她都能和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安置吧。” 说是第二日采花,其实她睡醒已经好晚。挽发梳妆,用过早膳,更是日上三竿。 心境自在,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念兮便命人备马,“咱们绕着山下走一圈。” 她独自一个住在这远离京城的偏僻之地,家中自然不放心,给她备了不少护院,伺候的丫鬟婆子更多,念兮一声令下,没等她穿好披风走出来,万事便已就绪。 念兮不由心情更好。 秋风送爽,沛山上的枫叶已有些红了,“等到深秋,叶子全红了,定是壮丽美景,到时请爹娘兄嫂和两个侄儿来玩耍。” 杏月笑道,“两个小郎君定然高兴。” 主仆三人正说笑间,马车猛地停下。 赶车的张大是温府积年的老人,隔着车帘道,“不知哪个缺德鬼在路中央挖了坑,上面又盖了枝叶洒了土,小的失察,叫轮子陷了进去。” 念兮从马车上下来。 时值中午,路上空无一人,她站在阴凉处,朝张大道,“不急,你先将车赶出来。” 张大忙不迭应了。 可正如他所说,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挖的坑,又深又大,周围的土也软,张大急得满头大汗,半晌也未将轮子拔出来。 兰芝、杏月两个都上前去帮忙,念兮原本也要去,好歹叫张大劝住了,“您又没甚力气,何苦再弄脏了手,轮子马上就出来了。” 念兮只好作罢。 可两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大力士,念兮正要使人往别业去唤人来,道路尽头,忽然有一人一骑往这边而来。 走到近前,他停马侧头,问道,“可需帮忙?” 张大忙看向念兮,“娘子——” 念兮见来人朗目疏眉,威仪秀异,虽作寻常装扮,可一身虎威雄风,丝毫不减,有横戈跃马之姿,只风气应秀,观之有礼。 “劳烦郎君相帮。”念兮俯身福礼。 顾辞的气力,却不是两个小丫鬟可比的,即便没有张大,只他一人,也轻松将轮子从坑里推了出来。 张大一脸感激之色,念兮也上前道谢。 “不妨。” 顾辞摆手,纵身跃上马背,一双凤目眺望京城方向,又问道,“此去京城,不知还有多少脚程?” 张大道:“郎君骑马,半日功夫,天黑便可入城。” 顾辞嗯了一声,眼睛瞥过那做妇人妆扮的貌美娘子,随即收回视线,“告辞。” 有了这个插曲,主仆几人兴趣大减。 念兮吩咐回去。 回去时厨下已做好一顿丰盛的午膳,念兮胃口好,竟用完了一整碗饭。 杏月高兴道,“娘子喜欢这几道菜,明日叫厨下再做来。” 其实也不尽然。 从前在相府,厨子是从天南海北招来的大厨,做出来的菜肴精致又味美,可念兮依旧用得很少。 如今吃得多些,并不能说明是相府厨子做的菜不如眼下,只是心境变化而已。 念兮笑,“这样每日吃下去,我岂不是要吃成个大胖子?” 兰芝:“娘子太清瘦,还是胖点好。” 念兮午膳用得多,晚膳便没什么胃口。又惦记昨日在山坡上看到的夕阳美景,便往外走去。 谁知那处却已被人占了。 仔细一看,竟不是别个,而是中午才见过的那位郎君。 顾辞也很惊讶。 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便朗然笑道,“好巧。” 念兮瞧得仔细,他目之所及,正是京城方向,且神情萧索,满身落拓。 其实她该掉头离开的。 可说不上为什么,念兮竟又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不是要往京城去?” 顾辞摇摇头,笑容几多伤感,“家中已经无人了,回去也不过空宅一座。” “我已十几年未曾归京,便想寻个高处,远远看上一看,京城与记忆中有无不同。” 念兮沉默不语。 交浅言深,他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两人默默立在坡头,看着天边晚霞,半晌,顾辞才又问道,“夫人怎孤身在此处?家中人呢?” 不说其他,只念兮的穿戴气度,一望便知是哪家的贵妇人,且门第只高不低。 然他却一日两回,在此见到她,可见她是住在附近的。 念兮伫立不动,声音平静,眉眼不抬,“死了丈夫,避居此处。” 顾辞愕然。 难怪…… 同是天涯伤心人。 两人不再多言,只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天色渐暗,灯火渐起,京城方向尤其,亮如白昼。 是一片人世繁华。 第216章 顾辞怎么会与念兮碰面? 裴俭从仪桥街离开后回了相府。 议事厅里已经等了满屋子的官员。 今日没有朝会。 本朝分为大朝会和小朝会。大朝指陛下于元旦、冬至及大庆之日御正殿受群臣朝贺,小朝为陛下平时召见文武官员,处理政务。 小朝会三日一次。 今日在议事厅的官员,大多是工部和户部和吏部。 黄河水患,下游民不聊生,工部要派遣匠人抢修大坝,户部要调粮赈灾,吏部调派人手,今日便是要拿出章程,明日一早朝会,呈给陛下过目。 工部侍郎马淳正在汇报进展。 黄河改道,千里决堤,如今已经有好几位官员连性命都搭了进去。 天灾面前,人力实在渺小。 马淳愈发将事态说得严重些,也好等会儿与户部那贼精的秦朗扯皮,可不知怎的,他口若悬河地说了半日,也未见裴相表态。 总觉得今日主位上的裴相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这只是他的臆测。 因为他不经意与裴相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神对上,有一瞬间,感觉像是被看透了所有心思。 马淳连忙收敛心神,“……河道受到山岭阻隔,形成一个狭窄的口子,近日多雨,在大庆关处泛滥改向西摆动——” 他正说着,一个侍卫匆匆走近议事厅,与裴俭耳语几句,肉眼可见的,裴相的面色微变。 马淳停了下来。 事实上,整个议事厅都安静下来。 等着裴相的下一步指示。 然而裴相只挥手叫侍卫下去,示意马淳,“继续。” 马淳便接着往下讲,“下官以为,上游河床开阔,一马平川,而大庆官隘口陡然狭窄,自然……” 马淳发誓,这一回真不是他的错觉,裴相是真的在走神。因为他已经说完半天了,裴相居然还在垂眸沉思。 他自问自己讲的问题并不深奥晦涩,且黄河改道自古有之。这样的事情,还不足以叫裴相思索至今,唯一的解释,便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裴相的心神。 是方才进来的那个侍卫所言之事? 该是什么样的大事? 比靖王谋反,豢养甲卫还大吗? 马淳一时惴惴。 能坐在这里的人,皆是王朝的股肱,人人有一双慧眼,是以不光马淳,其余人等也都注意到丞相的异样。 秦朗也是。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与马淳这厮提出的赈灾银钱较劲,转而看向裴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处于事件中心的裴俭,此刻的确在走神。 古三说,念兮去了沛山的别业。 这简直是胡闹! 那里距京甚远,又久不住人,她一个人住着,且不说安危与否,只吃穿用度方面,她能吃的惯,住的惯吗? 他成日锦衣玉食的供着她,她且郁郁寡欢,弱不胜衣,如今去了沛山,能适应吗? 别又在病一场,那里缺医少药,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温清珩,怎么做人哥哥的? 竟是半点不知心疼妹妹。 还将人赶到山中去! 裴俭肚中生气,愈发沉下脸。 可黄河水患顾及民生,他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着,只等拟出章程,好再亲自去沛山接人。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马淳,微蹙着眉,音调不高,轻轻转动扳指。 这是他没耐心的征兆。 “怎么不说了?” 马淳被这气势所迫,一时竟结巴起来,“说……说完了。” 裴俭抿唇,点漆的眸子黑沉。如今他已经很少动怒,但这个马淳,真是白白浪费时间。 “怎么不早说?” 马淳:…… 战战兢兢。 人人都看出裴相心情不佳,一时之间整个厅里都静默下来。 裴俭呼出一口气,告诫自己要耐下性子,正待说话,又有侍卫进来禀告,“冠军侯归京,途经沛山,遇到夫人。” 裴俭彻底变了脸色。 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总之是心很慌,惊悸不安。 潜意识里,像是很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种很不好,很糟糕的状况出现。 但究竟是什么事? 裴俭不知道。 顾辞已离京十数载。先帝在时,命他永世不得归京。 直到先帝殡天,新帝仁厚,北境太平日久,他求得恩准,顾辞才得以归京。 这是他自小长到大的兄弟,最好的朋友。 可此时此刻,却像是他心慌的根源。 顾辞怎么会与念兮碰面呢? 裴俭再坐不住,吩咐一声,“容后再议”,便提步走了出去。 留下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秦朗坐得近些,倒是隐约听到一声冠军侯,他心中一惊一喜,难道是—— 顾辞回来了?! 他们从前在国子监是同窗,又住在同一个院子,关系亲厚。 且顾辞为人爽朗疏阔,人缘颇佳,若非镇国公府出事,他定是这京中最出色的郎君之一。 前些日子他便从裴俭处得知,顾辞不日回京的消息,没想到竟这样快! 想到这里,秦朗也起身追出去,可哪里又有裴俭的身影。 裴俭一路往外走一路吩咐,几波人领命而去,只等他将事情说完,古三才道,“马车已备好。” “备马。” 马车太慢,此刻裴俭没有那闲心坐车。 一行人正大步往外走,却被一声“表哥”拦住去路。 许宛歆牵着一个小男孩,正站在拐角处,“表哥行色匆匆,却是要去哪里?” 她将男孩推上前来,温柔含笑,“麟哥儿最近新学了《千字文》,想背与表哥听。表哥学问好,哪怕教他一分,也足够小孩子受用良多。” 许宛歆言语殷勤,从里到外都透着亲热。 裴俭蹙起眉峰。 他最近思绪常常混乱,不时还会冒出许多光怪陆离的片段。 以至于他顿了一下才想起来,“不是叫你走了吗?” 那时他将许宛歆的儿子带给念兮,想要给她养。念兮却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而是斩钉截铁要与他和离,裴俭便知自己惹恼了她。 从东苑戏楼出来,他便吩咐下去,叫许宛歆母子搬出相府。 后来事忙,他也没再过问。 可这些天过去,许宛歆居然还住在这儿。 裴俭虽心急如焚,却也知事缓则圆的道理,将李管事叫来,亲自吩咐下去,“今日之内,将这两人搬出去。” 许宛歆一手握着孩子,一手捏着帕子,泪落如雨,“表哥这时赶我们母子走,却是要逼死我们吗?” 裴俭不与妇人论长短。 恰好这时侍卫将马牵来,裴俭翻身上马,打马扬鞭正待要走,许宛歆却以身拦在马前,梨花带雨的哭诉: “表哥好狠的心,竟是半点也不顾及我?” 裴俭闻言眸色深沉,波涛暗涌。他生平最厌烦的,便是这般不清不楚,暧昧不明的关系。 许宛歆的这些话,简直是侮辱他做人的底线! 若是传到念兮耳中…… 想到这里,裴俭心头晦暗,念兮还在乎吗? 她都不肯要他,独自离开了。 裴俭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 他的声音低沉,如金石相撞,一字一句,叫在场诸人都听得清楚,“今后若在府上任何地方,叫我看到他们母子,你们——” 他扫视一圈,不论是侍卫管事,还是不远处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低垂眉眼,不敢与他对视。 “便不用在府里呆了。” 说完这句,他也不看许宛歆苍白如鬼的脸色,一拉辔头,骏马越过她,径直往前奔去。 第217章 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妻子 裴俭如今在京,势力庞大。 念兮的住所,不消两个时辰,暗卫便已打探清楚。不过是距离遥远,才叫裴俭略等了小半日。 这也就意味着,裴俭从京城到沛山别业,也需要很长时间的脚程。 等他到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念兮却不在。 这里伺候的,都是念兮从娘家带出来的下人,面对侍卫的威压,也不肯说出念兮的去向。 裴俭反而放心不少。 他先去主屋里转了一圈。 这卧室狭小,朝向不好,床也不是拔步床,被子摸起来不够绵软,家具有些老,颜色也不鲜亮,看起来暮沉沉…… 茶壶、茶盏居然只是普通的白瓷,其中一只茶盏还有豁口。 怎么说呢? 这间屋子若是裴俭自己住,那半点问题没有,可若是叫念兮住,便处处都是问题。 他自问给妻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他所努力的一切,也是想要念兮过得舒心。 而别业这样的条件,实在是糟透了。 念兮如何能住呢? 被子会不会太硬,茶盏会不会划伤唇瓣? 裴俭本来还想去庖厨,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念兮就不该住在这样的地方。 看完了环境,他往外走去。 念兮必定在附近。 只是在哪个方位呢? 裴俭左右环顾,略思索片刻,这才抬步,往不远处的小山坡走去。 有句话叫“近乡情怯”,这样的形容当然不准确,却很能体现此刻裴俭的内心。 因为走着走着,那夜的感觉又出现了。 心跳得很快,莫名的紧张与激动,带着深深的渴望与期盼,他就像是被人操纵,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此时此刻,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快去见她! 而当他终于,终于看到那一抹纤瘦婉约的身影时,他几乎是颤抖的,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像是隔了前世今生,或是隔了孤寂的一辈子。 短短的一段路,竟有一生那般漫长。 他忍不住加快步伐,朝她奔去。 可很快,裴俭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到念兮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 高大,威武,萧肃如风。 他们并肩而立,并未言语,却又有万语千言,散落在这初秋的夜风中。 裴俭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深深攥住,叫他难以喘息,痛苦不已。 又晚了吗? 又晚了一步是吗? 难道,他又没有家,又要孤孤单单一辈子吗? 他几乎要被这样消沉的想法与内心的萧索给吓住了。 他是个胆小的懦夫,竟不敢往前再迈一步。 顾辞先看到了他。 彼此自幼一起长大,却也十数年未见,顾辞略愣了愣,才认出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惊慌与伤心的男人,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裴俭,裴时章! “时章!” 顾辞转身往回走,大步来到他面前,一双凤目盈盈有光,“还记得我吗?” 裴俭的理智回归。 同面前这个健壮威武的男人对视。 与记忆中爽朗干净的顾辞相比,面前的男人,坚定,刚毅,内敛而沉郁。 他不再是京城耀眼夺目的太阳,而是西北孤傲勇猛的狼。 “回来了?”裴俭说。 “嗯,回来了。”顾辞应。 这些年的记挂与思念,在一句简单到朴素的问答中,得到了具象的表达。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属于兄弟的情意,收敛又浓厚。 顾辞用力拍了拍裴俭的肩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当然—— 不是因为来看你的。 裴俭朝顾辞身后看去。 恰好,念兮也转身看过来。 四目相对。 或许用一眼万年来形容太过肉麻,可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这是他的念兮,是他的妻子,念兮。 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像是被利箭瞬间击破心脏,流出汩汩鲜血,他几乎僵在原地。 好怕这是一场梦。 一场孤单了一辈子的梦。 裴俭几乎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动眼前的人,生怕惊醒了自己的梦。 他几乎痴迷地望着念兮。 这眼神叫念兮感到冒犯。 他们已经和离,没有其他关系了。 听方才的对话,裴俭似乎与那男子相识,且渊源颇深。 念兮并不知道白天帮她的男子是谁,也不感兴趣,天色已晚,她转身欲走。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手臂却被一股大力拖住,下一瞬,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裴俭从身后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环抱住她。 念兮挣脱不开。 一点也动不了。 她被箍得死紧,连肉带骨的,痛起来。 耳际是他潮热的,暗哑的喘息,贴在她的耳蜗,那样清晰与沉重: “求你,别走,求求你……” 她感到有湿热顺着脖颈滑下,一路滑进人的心里。 念兮愣在原地。 一旁的顾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时章也真是的。 人家娘子才刚死了夫君啊! 第218章 裴俭被打 裴俭脆生生挨了一掌。 念兮手劲不大,却打的人疼到心里。 他近距离看着念兮,看着那双眸子里迸发出的怒气,怨气甚至是恨意,一双眼睛满满装的全是他,裴俭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是她了。 是他的念兮了。 内心深处,隐秘的角落,他甚至有一种近乎喜悦的感动。 这感觉是如此诡异且难以启齿。 他是谁? 万人敬仰的裴相,却被一个要与他和离的女子打了,还为此沾沾自喜。 这太叫人难堪与匪夷所思。 但现在还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他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裴俭沉默片刻,喉头微微艰涩,方才那句求她别走的话像是别人通过他的嘴说的,他又变成硬邦邦,干巴巴的裴相。 他说:“跟我回去。” 人在气怒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发笑,比如念兮此刻,她简直以为自己听到了笑话。 回去? 回哪里去? 回到那个有他,有表妹,有孩子的宅子吗? 她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扭头便走,却又被裴俭拽住。 念兮冷笑,一把将衣襟抽出,“裴相如此拉拉扯扯,岂不叫人耻笑?” “我不同意和离,”裴俭抿了抿唇,面色严肃冷沉,“和离书已经撕了。” 念兮几乎是勃然变色。 她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尖酸,尽管一直说着放下,可压抑在心底里的怨愤以及尖锐的情绪,被裴俭一再激发,叫她几乎难以自持,“所以呢?” “裴俭,所以呢?难道我就应该老死在那座宅子里,孤孤单单地守着裴夫人的名头,成全你圣人丞相的美名?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我也不是。” “我能将你放在心上,也能将你踢出去。裴俭,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不爱你,不要你了。” 裴俭面色微变,像是又回到那个风雨如晦的黄昏,她冷冷清清的跟他说要和离。 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事情? 他做的事,一直都是为了他们的家。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感受,空洞又无措。 他答应过要一辈子待她好的,怎么就散了呢? 一时之间,他像是孤魂野鬼,轻飘飘没有归属。 裴俭被她的话刺激,想要像刚才一样攥住她,掌握主动权,念兮却不会再被他第二次得逞,在他伸手时,灵巧的躲开,“别再碰我。” 裴俭一向是骄傲的,却被念兮嫌恶的眼神刺痛。 他愣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却又有些放心不下,天色晚了,走到别业还有一段距离。 他大步跟上去。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跟随,直到看到别业大门,和门口长长的车队。 来之前,裴俭已经想过念兮会不跟他回去。是以走时便吩咐下去,将她惯用的物什都拾掇出来,拉到别院这边。 然而事实却是,他与车队一同被念兮关在门外。 她不要他,还有他的东西。 门外的人噤若寒蝉,夫人这般不给脸面,相爷面黑如墨,也不知会不会殃及池鱼。 然而裴俭只是沉默片刻,叫李管事带着车队回去。 他当然可以叩开府门,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可这样做除了加剧她的憎恶,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那晚醒来后,他竟变得有些怕她。 怕她不高兴。 怕她厌恶自己。 这样的情绪最初叫他困惑,如今却习以为常。 人便是这样。 他曾经对念兮的爱也习以为常,可直到失去,才体会到惶恐与忧虑的滋味。 裴俭吩咐古三,“查一查这几日,我身边有什么不对。” 古三神情一凛,“有人暗害大人?” 裴俭一顿,他要怎样解释他所说的“不对”,不是针对外界,而是他自己。 一觉醒来,他便察觉有异。 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感觉像是被人操控情绪,由不得己。 尤其是面对念兮的时候…… “去查一查。”他囫囵道。 再深深看了眼紧闭的大门,裴俭这才转身。 他终于想起来,顾辞还在一边等着。 …… 人最忌多思。 念兮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今夜裴俭的举动,拿出本话本,卧在榻上随意翻着。 本来只是打发时间,谁知道越看越生气。 也不知这写话本的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把书里的小姐写得这样惨,而她的夫君,却是那般面目可憎。 念兮越看越心梗。 从刚开始半躺着随便看,到坐起来仔细看,再到沉着脸和杏月两个边气边看。 话本里头的女子从第一篇便要与夫君和离,怎么都大半本书翻过去了,还没有和离成功! 这也太拖沓了。 忍不了,实在忍不了。 念兮命兰芝研磨,她要自己写! 兰芝对她家娘子是盲目崇拜的,闻言立即跳起来去西厢点灯,杏月拦都拦不住。 念兮要写话本子,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念兮一定能写出一本荡气回肠的旷世佳作。绝不是这种看着气的人牙根痒痒,又忍不住继续往下看的狗血故事! 巧了,念兮也是这么豪情万丈的自我认知。 她的爱恨情仇,一定是潇洒且快意的! 然而等她威风凛凛地写下和离及第一段后,下笔凝滞,半晌都再写不出什么痛快的剧情。 要写什么呢? 书里的女子,在面对种种迫害时,尚且充满生命,一心反抗,而她自己,却消沉而狭隘地将自己闭锁起来,她根本没有故事去书写。 生活不是话本,没有那样多的跌宕起伏。 和离后也一样。 照样吃饭睡觉,照样生活。 岁月无声无息,在琐碎日常里,凡俗的烟火中,其实生活本身便已足够具有意义。 只是她太执拗,钻了牛角尖。 她爱别人的同时,忘了爱自己这件事。 “夜深了,娘子不如明日再写?”杏月十分有眼色的递台阶。 念兮从善如流。 将毛笔放下,也不与两个侍女对视,施施然又从西厢回到内室。 可心底到底记挂后半本故事发展,便秉着探索的心态,点灯熬油直看到三更天,这才两眼酸涩地睡了。 许是看得太投入,梦里也全是话本上的情节。 只不过她却变成了那小姐本人,而那面目可憎的夫君,化成了裴俭的模样。 裴俭牵着许表妹的手,在她面前恩爱缠绵。 许表妹甜腻腻朝她道,“姐姐,麟哥儿是我和表哥的孩子,我如今肚子里又有了,以后,你便在柴房了却残生吧……” 梦境又可怕又逼真,念兮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然后,她就看到裴俭那张放大的脸。 人在刚醒的时候,理智还未彻底回笼。 念兮甚至来不及疑惑裴俭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卧室,而是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渣男!那孩子果然是你与许宛歆的!” 第219章 年纪大长嘴了! 昨夜裴俭从别业离开。 自然要与顾辞接风洗尘。连着秦朗一起,本来还有温清珩,可他却不肯来。 三个人找了一间安静的酒肆,先诉离情,再表友爱,说到过去种种,秦朗竟呜呜地哭起来,连着顾辞也跟着红了眼眶。 时光匆匆,再回首已是半生。 酒壮人胆,喝痛快的秦朗便如是。 他现在可不是什么裴相的下属,他是裴时章的同窗,好友! 带着所有中年男子的通病,他竟胆大包天地伸出爪子,拍着桌子,“青野,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咱们男人的归宿!还有你,时章,不行再找一个!” “你说你们俩,当年京里有多少小娘子醒着梦着惦记,怎么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呢?嗯?看看我,我等会儿回去,还有口热汤喝,这就是生活——” 他朝天打了个酒嗝,酒气熏天,顾辞和裴俭身子同时后仰。 秦朗打完嗝,又醉眼迷蒙地接着说后半句,“啊生活!” 裴俭终于体会到念兮为何讨厌人喝酒了,他此刻就想将秦朗提着脚扔出去。 这味道也太冲了! 顾辞此时已经知道裴俭与那位娘子的关系。 于是他善意地隐瞒了她说自己死了丈夫的话。 斟了满杯的酒,与裴俭对饮。看着秦朗笑道,“他倒是没怎么变。” 裴俭眸子深沉,他不如秦朗煽情,会说那些肉麻思念的话,对离家十数年的顾辞,也只是道一句,“你也一样。” 仍旧是记忆中潇洒的少年郎模样。 顾辞懂他的含义,略有些苦涩的摇头。 又斟满酒。 裴俭摆手,“不喝了。” 秦朗已经醉倒在桌上。 裴俭问顾辞,“先回我那里住?” 镇国公府久不住人,虽先前裴俭已派人打理过,总归是荒草萋萋,顾辞一个人,倒不如住在他家中方便。 “改日吧,”顾辞婉拒了他的好意,“我想先回去看看。”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斟酌的大事,裴俭嗯了一声。自有秦府的下人将秦朗抬回去,几人各自打道回府。 可越往府里走,心里头的那份冷清便越发涌出来。 秦朗说他回家还有口热汤,裴俭自己以前也有的。 念兮会叫厨下备下好酸的醒酒汤,不喝都不行,因为她会生气。 她双手叉腰,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那样娇俏可爱,“裴大人,快把汤喝了,再去书房沐浴换衣,否则,我不准你进来!” 他最怕食酸,可她却催促,“裴大人动作快一点,如今已经很晚了,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夫人明日早起,眼睛底下吊着两个黑眼圈吧。” 裴俭靠着车壁,单手附在额上。 从前种种,他竟记得那样清晰。 仿佛就在昨日。 这偌大的相府,他竟一刻也呆不下去。于是将自己打理一遍,换了身衣服,便重新坐上马车,往沛山别业去了。 等他到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原本在车上时他还在踌躇,可真的到了别业门前,看到紧闭的大门,那些纠结便都不复存在。 他可是裴俭,一向最重实际的裴俭。 昨夜凭着一腔勇气来到这里,难道不叫她知道他的诚心吗? 难道不再见一见她吗? 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想要的,只会自己争取。 可到底不敢动作太大,命侍卫翻墙进去,将门从里面打开。 念兮还未起身,院子的仆役们目瞪口呆。 裴俭一个眼神,侍卫们便轻松制止了仆役的呼喊,他走进里间,终究不敢吵醒她。 于是往西厢的书案走去。 然后便看到念兮昨夜只写了开头的话本。 “宋颂怒斥道,‘狗男人,我要与你和离!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你与你的相好,一对狗男女锁死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俭:…… 宋颂是谁? 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和离这两个字实在刺目。 裴俭坐在书案后闭目沉思。 却实在没有头绪。 又见天色实在不早,念兮竟还未起身,他便往里间走去。天地良心,他真是担心念兮是不是病了,有些关心则乱罢了。 何况他们如今还是夫妻。 谁知他才进来,便看到念兮挣开眼睛,睡醒的第一句话,便是骂他—— “渣男!那孩子果然是你与许宛歆的!” 顺便附赠一个巴掌。 太过分了! 这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 裴俭是该生气的。 一个女子,怎么能动不动便伸手打人? 他这么大的人,难道就没有其他地方能打了吗? 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念兮居然污蔑他的清白! 他跟许宛歆?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裴相做事,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于是他轻咳一声,解释道,“那日贸然将那男孩带到你面前,是我的不是。我以为有个孩子,你能高兴一点。你不喜欢,我已经叫他们走了。今后都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鬼使神差的,他又补充一句,“我对许表妹从未有私,更遑论有孩子这样的无稽之谈。府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念兮打完人后,彻底清醒了,同时还有怯怯。她并不是这般泼辣的性子,可从昨晚到现在,竟已经打了他两回! 可等到裴俭开口解释,心里头的那点愧疚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卷土重来的愤怒、怨恨甚至委屈,他这时倒知道来解释了? 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消解盘踞在心头多年的苦涩吗? 别做梦了。 念兮不禁冷笑,“裴相这时倒是能说会道了。” 谁知一向惜字如金的裴俭,这时竟幽幽道,“大约是年纪大了,嘴长出来了。” 第220章 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破镜重圆 这两个人,一个对梦境心有余悸,另一个一心解释,竟谁都没意识到裴俭此刻出现在内室,有多不妥。 至少,这种情况不该出现在一对和离夫妻的身上。 叫兰芝几个侍女又是心慌,又不敢贸然进去。 怎么说呢? 只看裴相的样子,也不像肯轻易放手的。 既未和离,那便是夫妻,夫妻两个在内室说话,侍女们总不能这般没眼色,万一进去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就不好了。 但显然是这几个人多虑。 念兮对裴俭,是半点好脸色也没有的。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与你之间已经没什么关系。和离书我会重新写好,叫我大哥拿给你。” 裴俭不想听这些,又不好明着反驳,于是问道,“宋颂是谁?”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念兮哪里知道宋颂是谁? 正要反驳,心头忽然灵光一现——她昨夜兴起要写话本,故事的女主角似乎好像就叫宋颂。 一股羞耻感从脚底板直冲向天灵盖。 人在羞耻慌乱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毁灭证据。 念兮掀开被子便要往书房走。 她昨晚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写故事的料子,也别拿开头出来现眼。 人一慌,往往容易出错。 于是,念兮经历了今日的第二次脚趾抠地。 才睡醒,里衣侧襟绊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半遮半掩的露出嫩黄的亵衣。 对于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女人,这颜色其实是有些过于娇嫩了。 可念兮不喜欢那些老成的暗紫、宝蓝,她就喜欢浅粉、嫩黄这等鲜亮的颜色。 她又生的白,一身皮子像是泼洒的牛乳,在暗室中发着光似的,衬着嫩黄牡丹,白的晃眼。 比起十几岁的青涩,现在的念兮,妩媚的如同清晨滴着露水芳菲的牡丹。 裴俭一直都知道,念兮虽瘦,然而衣裳下裹藏的窈窕,纤秾合度,玉山饱满。 他也不是非要占她便宜,只是他身形高出她一个头,略垂下眼,那一身水骨嫩娇,尽收眼底。 两人对视。 毕竟十年夫妻,最基本的默契还是有的。 念兮掩好衣襟,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一回生二回熟,她现在打人毫无心理负担。 裴俭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臂。 不叫她的巴掌落下,却也不至于弄疼她。 他目光沉沉,燃着暗火,打着商量问,“就非得是脸么?” 打身上行不行? 裴俭被从内室撵了出来。 心情却是这几日头一份的好。 连带对下人都和颜悦色好些,走之前,他朝杏月道,“好好侍奉夫人。” 今日时辰已晚,这会儿他还要往宫里去。 黄河水患事关重大,他身为丞相,没得偷闲的机会,否则,裴俭真能赖在这里不走。 昨晚上秦朗虽说了不少废话,唯有一句说在要害,有妻才有家,否则偌大的相府,也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宅子罢了。 …… 念兮早起被裴俭搅和了心情,一整日都不得劲。 心里烦,不论写字作画耐不下性子,念兮索性又换了本话本看。 故事倒是蛮有趣,可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杏月在一旁做针线,见状道,“若不耐烦看书,不如婢子陪你去外面散散?这会儿气候正好,太阳也不毒。” 念兮摇头,她不是不耐烦看书,她是心乱了,烦得很。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远离裴俭,可从昨晚到今晨,裴俭眼巴巴跑到她跟前来,又是求她别走,又是解释许表妹的事。 是不是男人都这样? 在一起时不知道珍惜,眼看要失去,又来上演追悔莫及? 若要问她此刻的心情,念兮只觉得委屈,很委屈。 看吧,他不是不能陪你,也不是抽不出空闲,这只取决于他的心,和他是否在意你。 别业这样远,他不是照样来了? 念兮宁愿他同过去一样,一心扑在公务上,彼此之间断得干干净净,而不是这样藕断丝连,不清不楚的才好。 她可以从一而终,也可以一刀两断,而最最不喜欢的,便是破镜重圆。 再如何圆,裂痕又焉能不在? 想到这里,念兮放下话本,提笔写了封信。 …… 今次黄河改道一事,比起历年来都要严重,已经波及沿岸几个州府。不少百姓被大水淹没了良田,冲垮了房屋,仅仅半月,死伤已有万人之多。 裴俭原还想等处理好再往沛山去,可一连数日,竟半点空闲不得。 而他送去的吃食用品,都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黄河水患是陛下登基以来的头一件大事。 连日暴雨不休,陛下亲自颁布罪己诏,企图平怒天灾,降福于民。 而远在京城的权贵,依旧过着靡衣玉食的生活。 顾辞的归京,在京里掀起不小的波澜。 不单因他北境战神的威名,更因他还未娶妻的空缺。 也不光是他,还有裴俭。 是的,早在念兮和离归家的第一日,京中早已传遍。 没人相信这是念兮的主意,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丞相夫人十年无出,是以裴相休妻。和离不过是借口,给温氏最后的体面。 裴俭与顾辞,一文一武,皆位高权重。尽管两人均已过而立,不再年轻,可权势醉人,有不少人家都想将女儿嫁过去。 何况两人又都容貌出众。 京中蠢蠢欲动的人不少,可不论是裴俭还是顾辞,都没有娶妻纳妾的意思。 尤其是裴相,他公事繁忙,一般人轻易根本见不到他。而那些想要攀附嫁女的念头,他也压根并不知晓。 但他不知晓,有人却知晓。 温清珩气不过,在家中咬牙切齿的骂,“天杀的,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东西,与我妹妹和离连一个月都没有,如今竟已经张罗着要娶新夫人了!” 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 温清珩这些日子没少听风言风语,无外乎便是他妹妹年纪大了,一个失了婚的大龄女子,谁肯要呢? 气得温清珩与不少人吵嘴。 同样是和离,裴俭怎么就成了香饽饽,前仆后继,真是岂有此理。 “当初就不该叫念儿嫁给他!念儿嫁给他时,他才几品官!一朝发达,便要抛弃糟糠之妻,无耻之徒!” 温清珩的妻子郑媛原本正一心一意看账本,也不去管丈夫说什么,直到这一句,她才忍不住反驳道: “谁要能说念儿是糟糠之妻,可真是瞎了眼了。她那般容貌气度,说是二十出头也不为过。念儿懂事,不肯与我们添麻烦,要我说,趁着秋高气爽,京中走动宴请频繁,念儿只消去上两场宴,便什么谣言也没了。” “她那般品貌,再不会愁嫁的。只怕她不肯。” 温清珩心中一动,“夫人的意思是?” 郑媛将账本放下,叹息一声道,“念儿被姓裴的伤了心,最后几年,几乎不出门见人。再加上有心人引导,外人只当她不堪。可她什么样,咱们是看在眼里的。” “有心人?” “你们男人不注意这些。” 郑媛点点头,“可我常要出门走动,不知从何时开始,总能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丞相夫人的不是。我是念儿的嫂嫂,尚且听了两耳朵,那其他人,岂不听得更多?” 温清珩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郑媛道,“妇人们的闲话,我原也没当回事。如今想来,倒像是故意造势似的。” 温清珩便问,“那要如何做?” 郑媛横了他一眼,“摆正心态!是念儿不要姓裴的,又不是姓裴的休了念儿。姓裴的爱找谁找谁,都跟咱们没关系。那些个跳梁小丑,只会背地里搞些算计,成不了事。” “念儿便是二嫁,也不会差了。” 对于小姑子,郑媛是一百个喜欢。那是个再至情不过的女子,上天有眼,绝不会辜负一颗真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温清珩简直要对妻子揖礼拜师。 谁知妻子俏脸一翻,“你这几日上衙署根本没有走路,今日晚膳便只喝茶吧。” 温清珩:…… 不嘻嘻。 * 黄河水患一事终于议出章程。 裴俭这几日几乎都没怎么睡。往日睡惯了的前院,总叫他觉得空荡,无法忍受。 即便小憩,梦里头也是他和念兮的过去。 那么那么多的过去。 醒来时,一阵怅然若失。 如果说情爱最初是烈焰,带着燃烧一切的激情,那长久的相处便是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水。 悄无声息,水滴石穿地浸透你的生活。 他与念兮十年夫妻,他们不只有甜蜜,还有分歧,冷漠和忽视。 可是怎么办? 哪怕他们就这般过一辈子,冷冰冰的,他也无法忍受没有念兮的宅子。 念兮已经是他人生的一部分,难以分割。 若硬要分离,必定会划破血肉,将一颗心剖的鲜血淋漓。 裴俭知道自己的自私,他想要念兮的爱。 一如既往的爱。 他以为自己给予念兮尊崇、富贵,便是待她好,可很显然,这不是念兮想要的。 裴俭决定亲自去问她。 只要她肯原谅自己,他什么都能给她。 然而念兮却跟他说,她要走。 “去哪儿?”裴俭问。 “金陵。” 裴俭以为自己会慌乱,然而事实上,他比谁都冷静,一瞬间便猜到她的意图。 “你若真这么讨厌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不用走那么远。” 她在躲他。 念兮看似温柔,其实比谁都倔强,心里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 他们之间的地位是不对等的。 所以她宁愿远走,也不肯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身边。 念兮问,“你会吗?” 你能做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吗? 裴俭沉默下来,一双点漆的眸子下藏着深重的情绪,他知道,不能。 “念念。” 裴俭呢喃,不需要再被莫名的情绪控制,这是一个男人的本能,这一刻,面对她的决心,他抛下一切自尊,恳求道,“求你别走,我不想同你分开。” 念念—— 裴俭原本唤她念兮,后来情浓缱绻,于枕上榻前,美人被催,玉软花碎,眼角点点残泪,他情不自禁唤了她一声念念,念兮听了,愈发婉转,自那之后,这便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爱称。 然而此时此刻他讲出来,不但勾不起半点往日情丝,只叫念兮愤怒与羞恼。 物是人非,回忆早就不再具备原有的力量。 从前一声“念念”,会叫她如乳燕归林般投进他的怀里,如今,早已消解不复存在。 “你若觉得和离由我提出,伤害了高高在上的裴相的自尊心,大可一直休书给我。” 如果说晨起时心头还有一丝涟漪波动的话,那么此刻,她真的对面前这个男人厌烦,他也不过是再平凡普通的一个人,就连挽回,也是拿床笫之间的事来说。 “你就那么恨我?” “恨一个人太费精力。我从前恨你眼盲心瞎,心放在别人那里,却看不到自己的妻子,如今,算啦。” 她无所谓的笑笑,初秋的暖阳透过窗纱洒在她的脸上,竟有种洒脱的恬淡。 她不再尖锐,暴躁,生气,裴俭却彻底慌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又说错了话。 “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动心过,我的心里面只有你一个……” 念兮打断了他的话,“我从前以为相府那座四四方方的宅院就是我的坟墓,那么冷清,那么安静。如今我走出来了,在这里,我觉得天很大,世界很大。裴俭,我不想再回去了。” 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他们之间的根本问题其实不是误会,而是用心。 念兮自嘲的想,她就是这样矫情的一个人,她就是不想过这死水一滩的生活。 她就是想要爱。 君若无心我便休。 人活一世,何苦为难自己,委屈自己。 …… 行礼一早便已经收拾起来。 家中父母、兄长不放心她一个女儿家远行,可嫂嫂却很支持。 “多派些侍卫跟着,无碍的。” 念兮心中很是感激。 她总是给家中添乱,惹父母忧心,亏得嫂嫂上下操持,将温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于是当嫂嫂提出,“我母亲做寿,念儿若是不急的话,等寿礼过后可好?” 这是应当应分的,念兮自是应了。 然而到正日子,她去了寿宴,才被这筵席的排场震惊住了。 无他,嫂嫂府上的男丁可真多啊。 第221章 好女怕缠郎 尽管不想承认,但比起他来,秦朗在家庭关系和谐上面,的确做得不错。 其实温清珩也一样,夫妻恩爱。 只是温清珩如今不待见他,见了他与见仇人也没什么两样。 于是裴俭请来秦朗,问道,“你夫人若是不开心,你通常会怎么做?” 秦朗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再看一眼裴相那沉郁的面色,立时明白过来: “这得分事情,看是我惹得她恼怒还是旁人。若是旁人惹了她,那便尽量躲得远远的,免得遭受池鱼之殃,若是我嘛——” 他拖长了音调。 正常情况下,问话的人便该眼巴巴地接一句——“你怎么做?” 可裴俭显然不是正常人。 他不但不接话,还会用那双幽暗黝深盯着人瞧,看得人压力倍增,正襟危坐,如朝堂奏对一般,不敢有半分懈怠。 “要是我惹恼了她,那便赔罪。人家姑娘十几岁嫁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咱们做男人的,总要多包容体谅。” 这是秦朗的真心话,也是他一直践行的标准。 但这样的答案并不适配裴俭与念兮如今的情况。 因为念兮根本就不肯给他赔罪补过的机会。 “要是她不接受呢?” “求喽!烈女怕缠郎,女子心软,男人家只要豁得出去脸面,还有什么挽回不了。” 话已说到这里,再看裴俭沉吟的样子,秦朗又道,“景和那人是有些书呆子脾性,如今京里传的沸沸扬扬,都在说妹妹的不是,否则景和这做哥哥的也不会急眼。 可话说回来,妹妹再有不好的地方,也是十几岁嫁给你,熬到如今人老珠黄,成了糟糠之妻,再怎样,那也是亲人一般——” 秦朗在裴俭冷峻的目光下渐渐消声。 他也是一心为好,才想劝一劝。 可裴俭看他那是什么眼神,当他是什么大傻子吗? 裴俭却只觉得这话刺耳。 人老珠黄? 糟糠之妻? 这哪里跟念兮沾边。 他不由冷冷道,“这话你不如跟她说。” “是她想要和离。” 秦朗怔住。 不过,他很快又换了一版思路: “妹妹要和离,肯定有她的道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如今一心扑在公务上,等到老了以后,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那会儿才叫孤单呢。女人嘛,多陪陪她,比什么都强。” 裴俭依然不懂。 但他知道,念兮喜欢陪伴。哪怕是一份食物,她都喜欢分享。 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分享她的生活。 十年夫妻,念兮已然成为家的寄托,她要走,家便也跟着散了。 他分不清什么情爱与亲情,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她。 这时候有侍卫进来禀告,“夫人回京了。” …… 念兮的嫂嫂郑媛出自骠骑将军府。 打她算起,上头就有七个哥哥,还有各类堂表兄弟。 可以说整个将军府,阳气旺得不能再旺。 郑媛想法很简单,她觉得念兮就是缺乏走动,与人交际。整日里闷在家中,好人也能闷出病来。 她娘家呢,是出了名的男人多女人说,少了那些嚼舌根的妇人,也会少了很多不愉快。 反正她要是个男的,铁定喜欢念儿。 可巧了,他们家的儿郎,想法跟她一模一样。 念兮才一露面,就有人朝她打听。 是郑媛的表哥,永安侯。前两年夫人病逝,他还未曾娶妻。 郑媛也是为念兮打算的,可她才和离,恐怕这会儿也没那心思。便隐晦将意思说了,永安侯表示理解,可看向念兮的眼神,依旧火热。 念兮是不管这些的,拜了寿,便安静坐在一隅。 从前她是丞相夫人,身份高,旁人都捧着她,坐在主位上,一颦一笑都要注意仪态。 如今她倒是看开了,人活自己,哪怕不断有人在暗暗打量她,她也不去计较,整个人舒展自如,默默听着妇人们说家常。 无外乎是些闲话。 念兮倒听得有趣。她将自己封闭得太久,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鲜活。 从前总觉得宴席难熬,这会儿倒也品出些意思。 她温柔娴静,人又生得极好,并无传言中的刻薄憔悴,妇人们便也与她渐渐熟络起来。 老太君做寿,他们自然是全家出动,等到散席回去时,父兄皆已醉了。 将军府儿郎多,姑奶奶少,温清珩这姑爷自然是被灌酒的不二人选。 这会儿张罗着将温氏父子放上马车,婆子下人围了一车,念兮也帮不上忙,先往自己的马车去了。 还未上车,便被人从身后叫住。 念兮认得他,是嫂嫂的表哥永安侯。 永安侯中等身形,脸上蓄着胡髭,见她回头,笑问道,“温娘子是要家去了?” 念兮不明就里,点头应是。 永安侯生得圆脸黑皮,大约习惯使然,说话时总要先摸两缕胡髭,导致念兮也总不自觉往他那处看。 他问:“不知温娘子可喜爱酒蒸羊?下月是我母亲做寿,我府上的酒蒸羊在京中一绝,不知娘子可否赏光?” 这意思便很明确了。 直白又露骨。 一如永安侯此时看她的目光。 或许在他看来,一个失了婚的女子,能被他看中,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他虽是问询,口吻却势在必得。 可惜念兮天生便爱俊俏的男子。 哪怕老死,她的审美也不会改变。 她虽失婚,却没失明。 永安侯这般长相,实在是—— 过于自信了。 念兮又朝那两缕胡髭看了一眼。 她很不喜欢男子蓄须。 若是俊俏的,胡须掩盖了原本风华,若是丑陋的,蓄须更是雪上加霜。 还会叫人觉得不干净,有些油。 当然,这只是她个人的好恶。 自古便有美髯公,不过念兮更喜欢干净清爽罢了。 “那倒不必了。”念兮不想再看他,扭头要上车。 “不喜欢酒蒸羊?那羊蹄笋怎么样?或者你喜欢什么,我提前叫厨下准备,我家的大厨,在京中也是有名的。” 竟是穷追不舍起来。 念兮原本可以不理的,到底顾忌着嫂嫂,正要说她不喜欢羊肉,侧前方便传来一道冷玉击罄的男声: “她不爱吃羊肉。” 裴俭大步走到近前。 他身量高,一身束腰藏青窄袖锦袍,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威仪秀异。站在永安侯面前,不论是气势还容貌,都是碾压的存在。 “她嫌骚。”裴俭冷冷道。 永安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慌了。 难为那身黑皮,紫涨紫涨的,他连这时候都不忘抚一抚胡髭,“是下,下官冒昧了。下官告辞。” 第222章 念兮,我做了一个梦 裴俭自然也留意到永安侯抚髭的动作,他扭过头,问念兮道,“换口味了?” 这话是有由头的。 裴俭升迁快,人又年轻,怕气场压不过那些官场里的老油条,原本也打算蓄须。 使自己看上去更稳重一些。 但想法的萌芽阶段,便遭到念兮强烈拒绝。 她列举了一堆缺点,最后阐述主题:她最讨厌蓄须的男子。 她这般不喜,裴俭没道理不依她。 但他也有条件。 今后要念兮替他剃须。 剃须是在净房,方便洗漱,夫妻两个你来我往,最后总少不了一场狼藉。 以至于后来,念兮不管他了,裴俭也养成剃须的习惯,脸上总是清爽干净。 念兮闻言并不说话,斜睨了他一眼,径自上了马车。 裴俭十分自觉,前后脚也跟着坐上马车。 这边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将军府众人。 尤其是李氏,她眼睁睁看着裴俭进了女儿的马车,一时心急。 不是已经和离了吗? 可顾忌着在场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总不好大庭广众闹将起来。 彼此都是场面人,大家笑着将此事遮掩,仿佛谁都没看到裴相那么大的人,进了念兮的马车。 可人人眼角眉梢,话都快说尽了。 念兮也知道此处人多。 裴俭这般大喇喇坐上她的车,他又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物,岂不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谈资? 她压低声音,怒斥道,“你上来做什么?下去!” 裴俭也学着她低声,“送你回家。” 秦朗说,男人最忌要脸,只要能豁出脸面,什么事都办得成。 何况他此刻也生着气呢。 念兮在做什么? 相看吗? 骠骑将军府? 这府里最出名的便是男人多,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裴俭简直像是晴天霹雳。 男婚女嫁,他从未想过念兮会再嫁他人。 这太叫人感到心慌害怕。 他一刻也等不了,必须来扞卫自己的地位。 幽闭的车厢里似乎弥漫着静默的雾气,连浅浅的呼吸都听到。 裴俭眼神幽暗地盯着她看。 行驶的马车上,光线忽明忽暗打在他的侧脸,愈发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而他的神情,也如这光影一般变化莫测。 那目光侵略性太强,像是要看透她。 念兮被看得心烦意燥。 马车行驶到繁华的街市,她能听到一帘之隔的小贩叫卖声。 幽静与热闹,像极了此刻煎熬的内心。 就在念兮忍无可忍之时,裴俭忽然开口,自顾自道,“念兮,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念兮沉默。 可他有办法叫她开口。 只是用眼神。 眼眸中的深沉,浓烈的化不开,像是燃着的暗火,只要一簇火星,便能吞没一切。 他等着她的接话。 “什么梦?”念兮问。 裴俭笑了一下,声音沉沉,“关于你的。” 他说话时,车厢里的空气是流动的,少了那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暗涌,于是念兮顺势道,“是什么?” 裴俭再次笑了一下。 幽深的俊目流波溢彩。 “说了你会不高兴。” 这辆马车并不大,车厢里只坐了他们两个,她看着那双深邃而不可测的眼眸,心头一颤。 出于本能,她不再追问,想也不想道,“那就别说了。” “嗯,好。” 他笑着应好,下一刻身子却已离开位置,一手揽过念兮的腰肢,一手撑在她的后脑,甚至没有一刻停滞,在念兮的惊呼声尚未出口时,已经堵在了喉咙处。 发出一阵阵呜咽。 他早有预判。 所以钳制住她的腰,固定着她的头,叫她不得不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这无法抑制的,这摧枯拉朽的吻。 裴俭单腿屈膝跪在地上,仰头吻她。 她退一步,他进一分。 像是两军对垒,分寸必争。 他是狡诈的老兵,充满着耐心的毅力,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终于将她逼入绝境。 念兮张口想要骂他,却被他攻城略地,一再索取。 从狂风暴雨到细泉涓涓,任凭念兮如何拍打他的肩膀和手臂,推搡、抓挠他的脸颊,他依旧不肯放过她。 直到念兮实在喘不过来气,他才松了嘴。 仍旧保持半跪的姿势,双手揽着她的肩背腰肢,将自己紧紧贴着她的心房。 他说,“我怕说了你会生气,念念,我演给你看。我梦到的,是我们的曾经。” 念兮此刻已经脱力。 方才的扭打推搡,以及那个毁天灭地般的吻,叫她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像条脱水的鱼。 身体被他抱着,他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念兮很烦躁,很矛盾,很想打人。 却不想说话。 言语太苍白,不足以形容裴俭的无耻。 四周静悄悄的,再听不到小贩路人的声响,甚至是车马在青石板上的辚辚声。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念兮懒得掀开帘子去看。 太混乱了。 一切都是他的预谋。 她痛恨掌握一切的那个人。 他想要忽视就忽视,想要挽留就挽留。 她不喜欢这样的状态。 “你混账!” 裴俭面不改色,听着她有些激烈的心跳,闭上眼睛,心里忽然踏实起来。 像是找回了自己的一部分。 带着失而复得的满足。 “你自私凉薄,无情无义,一手遮天,你无耻!” “你说得没错。” 裴俭牢牢箍住她纤细的腰身,“是我的错,我一心追求名利,却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我们,其实就是为了我自己。我实在自私,我连我自己都丢了。念兮,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离不开你,舍下你,便是舍下我自己……” 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双目发红,“可是怎么办?我没法忍受你的眼里再没有我,我没有办法克制内心的那不讲道理的占有欲。念兮,我是你的,求你,别对我这样狠心……” “别离开我。” 他的鼻梁高耸睫毛浓长,脸上还有方才激烈推搡时被她抓破的伤。 念兮再也发不起狠,像是受尽委屈的孩童,无声哭了起来。 第223章 男人不能要脸 念兮知道,自己心软了。 哪怕她将裴俭赶下车,哪怕她对他的乞求冷漠相对,但她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或许她连裴俭也没有骗过。 她十七岁嫁给他,她认识他十三年,她的大半生,都在与这个男人纠缠。 感情若是有一个阀门便好了,在想要关闭的时候,拧紧它,不给彼此留有一丝余地。 念兮方才哭了一场。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哭什么?哭她这些年的委屈,还是他们之间回不去的感情。 她问裴俭,“你永远都不会输,只要是你想的,你都能得到。你成功了。很得意吗?” 当初她离开的有多决绝,现在就有多狼狈。 “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还是不要我。从你放弃我的那一刻,我就输了。” 话到此处,裴俭沉默几息,眼眶发红,又重新贴在她的胸口,“心上有了伤,再怎么做都有裂痕是不是?我弄碎了你爱我的那颗心,还有你最喜欢的裴俭。我成功不了。” 裴俭自嘲一笑,“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迷失在权利的膨胀中,浸透了傲慢与自负,他亲手毁了他们的家。 所以当她攒足了失望,才想要远离他。 念兮此刻的眼泪,是他们曾经相爱的证据。 从前她所有的感受和悲伤,如今已经一道一道地加诸在他的身上。 他一败涂地。 这里没有什么权势滔天的裴相,只有一个卑微的,后悔的,乞求妻子谅解回头的裴俭。 念兮偏过头,眼里又有泪光滑过。 “念兮,碰上你我永远赢不了,”裴俭的心很痛,难受得几乎不能自持,浑身都是散不开的悲伤,“你以为我能掌握一切,其实错了,我什么都做不成。”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最喜欢的,最爱的,都只有一个念兮。 世间万物,他唯一不能割舍的,永远都是那个会冲他明媚微笑的,给他一个家的念兮。 而当她转身离开时,他也不再是他。 一场感情走到最后,没有人会是赢家。 念兮回去时,眼睛肿了,头发有些凌乱,最主要的,是嘴唇也有些红。 她不像裴俭,顶着一头一脸的伤,也能泰然自若地下车。 她要脸。 可一来时间晚了,这会儿回沛山别业已然来不及,更重要的是,她若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 果然,等她回去才换了衣服,李氏便已等在屋中。 做娘的,就没有不心疼自己女儿的。 李氏问念兮,“他……欺负你了?” 念兮摇摇头,实话实说,“他不想和离。” 李氏此刻便是有千头万绪,也要先听念兮的看法,她抚着女儿消薄的背,“你啊,打小便是个主意正的。认准的事情,凭着旁人磨破嘴皮,总是不肯改变心意。” “娘从前觉得这样不好,过刚易折,女子还是婉约的好。不过现在想来,其实也没什么。人就活这一辈子,就该怎么高兴怎么来。” 念兮听出了阿娘话里的意思。 或许在外人看来,裴俭能低声下气地求和,她便该顺着台阶下去。 和离毕竟不是光彩的事。 可做母亲的,是不管这些的,只要女儿过得好。 “他来求我,我心软了。” “其实我心里没有真正放下他。” 看着裴俭伤心的模样,那一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连着她的痛一起。 念兮将头轻轻靠在母亲的肩膀上,闭上眼睛,轻声道,“可我不想回去。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挣脱出来,我好怕再次陷入死水一般的泥沼。我曾经全身心地信赖他,现在我做不到。” 发生的事情不能当没有发生过。 年轻的时候,她热烈而无畏,如今她胆子好小,不敢叫自己再受伤。 “可是这样好自私。哥哥的前程,两个侄儿的将来,还有嫂嫂若是再生下女儿来,咱们家的名声呢?” 就像成亲是结两姓之好,和离,也不单单是她与裴俭两个人的事。 裴俭能一句话吓退永安侯,可见他如今势大。 念兮不能不多思。 “想那些作甚?” 李氏却轻笑一声,拍拍女儿的肩,“你哥哥是男人,他若是连家里的女人都护不住,尽早不用在朝堂混了,早些致仕,咱们一家回金陵去。” “说起来,咱们离开金陵也很多年了。那时候一心一意叫你父亲上进,只想着回京,到头来人老了,倒是想念起金陵的温山软水来。你若是还要走,把阿娘也带上,咱们一起回去看看。” 念兮怔愣一刻,眼泪顺着流进发丝,渗进阿娘肩头的衣裳,她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心里头的迷茫反倒散了。 …… 裴俭顶着一头一脸的伤回了相府。 他也不是故意给念兮丢人,但是又忍不住想叫旁人知道,他与念兮的和离不作数,他们还是夫妻。 看吧,家里的凶悍媳妇将他的脸都抓花了。 可叫人遗憾的是,没有人问他。 所有人都在回避。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连看一眼都不敢,遑论与他对视。 连李管家都不敢问。 裴俭照着铜镜给自己上药。 心里想着秦朗这人虽然话是碎了些,其实还挺有用。 男人有的时候是真不能要脸。 他明显感觉到了念兮的松动。 当然那些梦也不是借口,这几日,只要睡下,他总能梦到从前的事。 正在心里筹谋着如何再接再厉,古三这时候进来。 “可查到什么?” 裴俭问。 其实这几日下来,裴俭已经放松不少。他仔细观察了几日,周围并无异常。就连那种不受控的奇怪感觉也越来越少,或许这只是他心里作祟,他接受不了念兮的离开。 古三俯身道,“属下细细排查过,大人身边并无异常。” 不出所料。 裴俭应了一声,“下去吧。” 古三却没有动,“大人身边没事,不过夫人……” 裴俭这时才抬头,一双黑眸冷厉,“夫人怎么了?” 第224章 他重新低下头,替她将绣鞋穿上 周言礼来了温府。 这些年,他一向与温清珩交往不错。 也时常来看李氏。 这一回,李氏也当与往常一样,谁知他开口却问念兮。 他已听说了昨日的事,关于裴俭和念兮,他怕自己又迟了,原还想着徐徐图之,如今却有些慌了手脚。 “姐姐要去金陵?” 见到念兮,周言礼笑问,“既要回去,怎么不与我说?” 那里才是属于念兮和言礼的地方,埋藏着他们的过去。 北方的风太冷了。 其实他也想要回去,同念兮一起回去。 念兮笑道,“只是闲来无事,趁着秋高气爽出去走走罢了,还会回来的。” 周言礼一顿,脸上仍旧挂着泰然自若的神情,“我也好多年未家了。不若我与姐姐同去?” “你是朝廷命官,官不要了?” 念兮本意只是打趣,谁知周言礼却当了真,淡淡一笑,“做官不做官的,倒是没有陪姐姐回去重要。” 这回轮到念兮顿住。 她抬头看他,这才发现,周言礼不再是往日红衣权臣的模样,穿一身挺拔清爽的素色锦袍,一如当年,清瘦而干净。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当真说出口的那一刻,念兮心中仍旧一阵难过。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 周言礼看着那双清润的双眸,在她开口之前,低头一笑。 其实他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总是被忽视,总是在遗憾。 周言礼心口钝痛。 他问道:“连陪念兮去一趟金陵,都不可以吗?” 那时候他胆怯,犹豫,没有向她表明心意,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所以这一辈子,他都不配得到幸福了吗? 念兮轻轻摇头,“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陪伴我更重要。” 不是不可以,而是值不值得。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就像是又看到那个躲在假山后偷偷哭泣的男孩,轻声叹,“一颗糖再甜,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淡了。言礼,不要困在过去。” 在念兮的印象中,周言礼总是沉默又细腻的弟弟,有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他会细心的打理好一切,乖巧得仿佛没有脾气。 他们是最要好的玩伴,因为无论什么事,他总是会顺着她。 “若是那时我告诉你我的心思,”周言礼沉默良久,问道,“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你是不是不会嫁给裴俭? 念兮不知道。 言礼的爱漫长而沉重,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一直在默默坚守。 可他们会幸福吗?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她并没有经营好自己的人生。 婚姻是一段需要两个人共同维系的关系,缺一不可,很多时候,她做得并不好。 念兮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人生若是重来,或许会有许多种可能,只是哪一种,都不适合现在的周言礼。 “放下吧。” 周言礼习惯地安抚一笑,他总是不忍拒绝她,可这一回,无论如何,那个“好”字却如鲠在喉,如何也说不出。 “我知道了。” …… 古三查到的事,叫裴俭心惊。 他从来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许宛歆在背地里搞了那么多小动作。 他与念兮之间,从很早的时候,便埋下误会。 经年之后,越积越深。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些假以乱真的物事,所有的情思缱绻,许宛歆伪造了一个虚伪的世界,只为叫念兮伤心难过。 而他,竟是最大的帮凶。 他的忙碌、漠视,加剧了他们夫妻之间的误会,而在许宛歆死了丈夫后,他更是将那个孩子带到念兮面前! 做他们的嫡子! 他简直眼盲心瞎至极。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般自大愚蠢之人? 自以为尽在掌握,却原来早已危如累卵。 许宛歆曾与靖王勾结,欲图毒害念兮。 若非靖王提前事败,后果不堪设想! 是他将许宛歆接到家中来的…… 裴俭只觉得心口痉挛似的痛,急火攻心,一口血喷涌而出,人直直往后倒去。 …… 既是要去金陵,李氏免不了要去拜访街坊邻居,昔日好友。 念兮陪着她这几日都在采买。 但凡是金陵那边没吃用过的,易储存的,她们总免不了买一车回去。 这日李氏拉着她往珍宝阁去。 念兮斜睨着母亲,“怎么李夫人这般豪爽,连首饰头面都要带回去送人吗?” 李氏笑啐她,“出门总得添些首饰新衣。那殿上的佛祖都要镀金身呢,何况咱们凡人?” 这倒是真的。 念兮便是在沛山别业不见人时,每日都有好好梳妆。 戴成套的首饰,搭同色的衣裙。 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可每日仪容得体,不单是悦旁人,更是悦自己。 念兮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裴俭。 “怎么在这儿?” 彼时念兮母女正被侍女领着往二楼的厢房去。 在楼梯的拐角处,冷不丁听到声音,她抬头去看,竟然是他。 他穿着一身青色素袍,头戴玉冠,挺拔萧肃,低头看她时,如玉山倾倒,更显容颜清俊。 裴俭很少穿这样淡色的衣服,他的服饰,总以玄黑居多。 身后也没见到常年跟在他左右的侍卫。 “过来看首饰。” 裴俭这时候已经看到李氏,他犹豫片刻,还是叫了夫人。 李氏往他手里的盒子上扫过,应了一声。 裴俭有一瞬间的难为情。 这里是他送给念兮的耳珰。 那日在马车上,念兮戴了一副白玉耳坠,摇摇晃晃的如同燃在人心底的火,他一直记得。 今日走到珍宝阁门口,他叫马车停下,独自往里去挑了一副白玉耳珰。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副耳珰能不能送出去。 那日听了古三的话,裴俭心里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他有些逃避,为自己的无能与自大羞愧,甚至不知该怎样面对念兮。 过去种种,他做错了太多。 拐角狭窄,李氏绕过裴俭往前行了两步,念兮欲要跟上。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裴俭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半人高梨花木匣子被人撞倒,从二楼掉下,那方向正正朝念兮头上砸来。 这要是被砸中,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时之间他目眦欲裂,在念兮茫然惊慌的目光中,抢步上前,电光火石间,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 裴俭的大手紧紧护着她的后脑,半抱半拖的,带着她往下走。 他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念兮之前。 许是习武之人天生敏捷,梨花木的匣子砸下来,将地板砸了个坑,索性人逃过一劫。 念兮睁开眼睛时,已经被裴俭护着,站在楼下。 李氏从楼上匆忙下来,顾不得追究,先拉过念兮的手上下打量。 “阿娘,我没事。” 念兮下意识地寻找裴俭。 逃过一劫,经历最初的心慌后,人已经冷静下来。 其实方才裴俭站的位置,梨花木落下来砸不到他。 想要救她,他也可以一把扯过她,拉远。 偏偏,他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抢上前来,护在她身上。 他不知道危险吗? 难道一向足智多谋的裴相,他想不到吗? 念兮抬头去看。 裴俭弯腰,在楼梯上捡起了她的绣鞋。 应是方才忙乱时跑掉了一只。 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然后,她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来,走到她的面前,弯腰蹲在她的脚边,仰头看她。 他没有说话,那双点漆的眸子却又蕴着千言万语。 看了她一眼,他重新低下头,替她将绣鞋穿上。 第225章 失去自己才最可怕 珍宝阁是京城里最大的首饰铺子。 意味着往来之人也最多。 于是裴相捡鞋这一幕,几乎没等念兮离开,便已经传开。 究竟是何方女子,能叫素来寡言深沉的裴相心甘情愿折腰? 这几年念兮虽然深居简出,但也不是完全避世,再加上李氏还在一旁嘘寒问暖,她的身份,已被不少人堪破。 怎么与传闻不太一样? 温娘子也不像是被休弃的样子,反倒是裴相有些上杆子讨好? 这是可以说的吗? 妇人们的窃窃私语,裴俭是不管的。 他耐心地替念兮穿好绣鞋,问,“还想继续逛吗?” 周围满是两眼放光的人群,上回去了嫂嫂府上的筵席,念兮已经知道这些妇人有多爱说闲话,再呆下去,也不过是多些谈资罢了。 她摇摇头,“算了。” 此时铺子掌柜正满心惶恐地在一旁赔笑,侍卫们听到响动跑了进来,将整个珍宝阁围住。 裴俭先将念兮母女送上马车,这才转身吩咐,“仔细盘查,尤其是二楼的人,不论是小厮女使,或是客人,都要一一过问清楚。” 他有些杯弓蛇影。 在知道许宛歆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后,他怕今日这事,并不只是意外。 关于念兮,他承担不起任何一点损失。 侍卫们依令行事。 今日铺子里,不乏达官显贵,事情闹得有些大,坊市中纷纷传言裴相一怒为红颜,便是连宫里的陛下,都听闻一二。 他们君臣多年,相处中很是随意,打趣道,“朕原先要赐下美人与你,你总是推拒,今日才知裴相情深。” 裴俭脸上的伤还未好,顶着萧恒戏谑的目光,他泰然自若道,“情深也不顶用,还不是惹恼了她,要与我和离。” 萧恒大笑出声,“素来全才的裴时章,竟也有为难的时候,不若朕允你几日假,好好追妻如何?” 他本意只为调侃,谁知裴俭倒是当真,躬身一礼道,“陛下圣明。” 萧恒笑容一顿,拿起玉盏喝了口茶,话已默默转了弯,“等黄河水患告一段落,且再说不迟。” 裴俭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话锋一转,“陛下,臣最近查到靖王余孽,仍在朝中有残余势力。” 萧恒一惊,也收敛脸上笑意,既惊且怒,“是谁?” 想当初靖王豢养死士,逼宫谋反,若非裴俭多智,今日这皇位,且说不好是谁坐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对于心腹大患,再仁善的人,都会信奉赶尽杀绝这一途。 裴俭冷静道,“兵部尚书许修远。” 裴俭做事,素来稳中又稳,他能这般斩钉截铁地说出许修远,一定不会无的放矢。 帝王一怒,虽不至浮尸千里,至少这把火是结结实实烧到许氏的门楣。 “彻查此事。一经查实,抄家灭族。” 许宛歆能与靖王勾结,不管这背后有无许尚书示意,一脉同根,许氏一族总是脱不了干系。 靖王已除,对付一个臣子,实在是易如反掌。 而许氏也的确算不上清白。 许修远为人精明,打的是两手算盘,面上忠于陛下,可许宛歆背地里,也是经他默许,做了不少勾当。 就连许宛歆那患了痨病的夫君,本也还有些年头好活。 偏偏遇上许氏毒妇,惨遭毒害。 事后许宛歆以寡妇之身,进入相府。先帝殡天那夜,裴俭于宫中理事,她意图毒杀念兮,却因府内森严的规矩故未能成行。 裴俭早已查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只要想到有一丝的可能性,他的愚蠢会害了念兮性命,心中便悔恨难当。而这份怒意,理所当然的该由许宛歆承受。 不出几日,许氏一族下狱。 男丁抄斩,女子没入贱籍。 许宛歆于狱中乞求见他一面,说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裴俭并未理会。 因为母亲的关系,他对于这个女人,多了一分照拂。 也就是因为这一分照拂,才叫她生出那些无谓的妄想,才叫念兮受尽了委屈。 至于许宛歆口中“重要的事”,他根本不用听。 不管是这女人的借口,或是真有其事。 犯过一次的错,他不会叫自己再犯第二次,不论何种端倪,他都会消灭于萌芽中。 而许宛歆,她自有她后半生的去处。 他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 …… 念兮与李氏坐车往渡口去。 京中关于她与裴俭的流言多了好些。 听嫂嫂说,从前也有不少关于她的闲话。她问是什么,嫂嫂含糊不肯多说,只囫囵说是些不大好的评价。 念兮隐隐约约也猜到一些,大约是她与裴相不堪为配之类。 不过最近却刮起一阵邪风,也不知道从何处起,总之中心思想是她与裴俭鹣鲽情深,情爱不疑。 至于裴相夫人为何和离? 那是因为裴相眼盲心瞎,惹得夫人伤心,才惨被抛弃。 不要问酒肆茶寮为何连“眼盲心瞎”这等话都敢乱传,反正人人都是这么说,温夫人贤惠温厚,持家有理,一切过错,全在裴相一人。 总之,有裴俭背书,念兮就是完美无缺,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白莲,清白无辜得很。 恰逢许氏一族没有任何征兆,大厦崩塌于一瞬,京中有那会看风向的,为讨丞相欢心,已经开始烧起热灶,往温府递帖子寻门路拉关系。 好在温府的人见惯了风浪,宠辱不惊,倒也不以为意。 念兮如今跳出从前的情绪怪圈,那些伤心、委屈的情绪已渐渐释怀,她承认自己心里仍对裴俭有情。 他提着绣鞋走向她时,念兮能感觉到心是活的。 感情总比想象中长久。 但她同样不想再做相府里被娇养的金丝雀,飞不出笼子,挣不开四方天地。 从前的她,甚至不是金丝雀,而是绣在屏风上的鸟,精致又死气,日复一日,等待着艳丽色彩退去的一天。 她不喜欢这样。 念兮常常在想,从前她自怨自艾,为裴俭的忽视而伤心难过,但她比起这世上的许多人,已经足够幸运。 爱不是生活的全部。 至少对于男人的爱,不该是生活的全部。 失去自己才最可怕。 第226章 那一眼,太温柔 裴俭一直知道念兮要离开京城。 他试图挽回,求情。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只是出去探亲游历,裴俭却很害怕她走了,就再也不肯回来。 爱是患得患失。 从前他的笃定,自信,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念兮给予他的安全感。而当她的目光不再在他身上停留,他裴俭,也不过是这世上最普通的一个男人。 裴俭前几日才知周言礼对念兮的心思。 多可怕。 有一个男人,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默默地观察着,等待着,窥伺着他的生活,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亏他还自得于自己的洁身自好,却从没想过,其实念兮面临的诱惑不比他小。 周言礼至今未娶。 论起来,念兮的品行,出身,甚至容貌,她所拥有的代表女子的品质,并不比作为男子的他少。何况她还有着温柔和善解人意的性子。 面对这样的念兮,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动心吗? 不可能的。 有许许多多的人喜欢她。 他又犯了一个错误。 裴俭曾将自己坚守底线的忠贞视为值得夸耀的事,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念兮做得更好。 不可否认,周言礼比他更年轻,容色更出众。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周言礼为了赢得她的欢心会是怎样卖力。 就像是御园里,奋力展示自己,拼命开屏的孔雀一般。 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唯一庆幸的是,念兮选择了他。 这日等到小朝会散朝,裴俭得知念兮已经离京,也顾不上脱下朝服,出宫便牵着马往渡口飞奔而去。 此去金陵,念兮必要往风陵渡口坐船。 裴俭也不知道能不能将念兮留下,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太过矜持,还有许多心里话没来得及说。 那日给念兮穿绣鞋时,他恍惚她还是当年模样。 倒是自己,这些年案牍劳形,已是面有沧桑。 听闻金陵多才子,周言礼那长相在京里也算是独一份了。 万一,南边的男子多如周言礼一般,品貌昳丽呢? 念兮又是个最看重皮相的。 他越想心下越觉得不安。 只一心打马狂奔,直到黄昏时分赶到渡口。 风陵渡口,夕阳下风平浪静,又哪里有佳人的身影? 她已经走了吗? 他又晚了一步。 裴俭满心失落。 关心则乱,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他一路快马加鞭,念兮即便一早出发,也不至于半点也赶不上。 他只在心里思索着,在下个渡口,他该用什么理由哄得念兮回头呢? 直到这时,裴俭才深刻意识到,他从前的忙碌与漠不关心,对她有多大伤害。 今日他若不是一国丞相,他没有那样大的权柄,也就没有那样大的责任,他完全可以再包下一艘船,寻念兮而去。 再不是如今这样,望着流水迢迢,无能为力。 裴俭曾以为是他撑起了他们的家。 可是不然,这个家是念兮给他的,没有她,他做的再好,爬得再高,也只是孤家寡人。 …… 为了能早早到达渡口,李氏与念兮天微亮时便已出发。 谁知路途不顺,官道抢修,温府的马车只得掉头,另寻一条较远的路绕过。 这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辰。 好在他们早包了一条船,行礼一早就运到船上,即便再晚,也影响不大。 只是坐了一日的马车,人都快要颠散了。 念兮只觉得浑身肉疼。 李氏倒精神奕奕,“你这是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就累成那样。” 念兮不语。 很多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身娇肉贵的麻烦。 然后,便不由地想起那个人。 李氏问,“你这回走,他可知道?” 念兮摇头,反问道,“我为何要跟他说?” 那日在珍宝阁,李氏离得最近,裴俭对念儿什么样,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只看那个劲儿,她就知道,这两人之间且断不了。 不过是隔阂太深,才一直拧着劲。 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这做娘的是不准备劝的。 爱折腾便由着他们折腾去。 有劲折腾说明年轻!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总算在黄昏时分到了渡口。 才下马车,杏月便示意念兮往前看。 念兮抬头,恰好裴俭转身。 一下子愣住。 两人对视。 他还穿着官袍,只是头上的梁冠帽有些歪斜,人也一脸疲倦,似没想到会见到她,难得地呆怔了好一会儿。 随后走过来,主动解释,“听说你要走,来送送你。” 念兮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摆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裴俭的神情,不像是来送人,倒像是被丢弃。像是无家可归的大狗,连一向挺拔的腰肢,也莫名塌了两寸。 莫名的,她撇过头,扑哧笑了出来。 李氏是那有眼色的长辈,捶了捶后腰,自顾自道,“坐了一整日的车,腰都累断了,快扶我去歇会儿。” 李氏带着一堆仆妇婆子,呼啦啦走了。 只留下念兮与裴俭两个。 “你以为我走了?”她问。 裴俭沉默片刻,点点头,“算错了时辰。” 方才当着李氏的面,他有所顾忌,不好直接求念兮别走,情急之下便说来送她。 如今话说出口,却有些难以转圜。 也不知为何,他很紧张。 或许是方才念兮望向他的目光—— 那一眼,太温柔。 像是又回到那些年里,她与他还相爱的时光。 他来时反复打了腹稿。 心知此刻正是说话的好时机,可话未出口,竟被口水呛到。 裴俭想要将咳嗽压抑下来,可越压抑越难受,止也止不住。他狼狈地背过身去,弯腰咳着将气喘匀。 “怎么了?” 念兮就站在他身侧,见他咳成这样,下意识伸手给他拍背。 然而她的手才触碰到他的背脊,两人皆是一愣。 裴俭几乎是一瞬间绷紧了身子,即便隔着官服的料子,他仍能感受到她的体温,顺着那只手触摸到的地方,沿着全身的骨骼蔓延。 念兮也顿住了。 她想要收回手去,却被他一把握住。 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也就顺理成章地说出来,“念兮,对不起。” 她笑着,语气很温柔,“哪件事?” “所有。”裴俭语气艰涩,“关于我所有的过错。念兮,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都过去了。”念兮看着他,轻轻摇头。 第227章 永远讨人厌的裴时章 “可以不走吗?” 裴俭头有些痛。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有睡好过,今日撑着一口气跑到这里,失望后又无比惊喜,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他感觉身体摇摇欲坠。 大约是老了,年轻时候总是无畏地勇敢,现在却那么惧怕失去。 所有的情绪感官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他甚至预感到,自己要失去她了。 “是因为不甘心?还是愧疚?”她已经知道了许氏的下场。 “念兮,我为自己的傲慢与自负付出了代价。” “至于是不甘还是愧疚,”裴俭低头,神情认真沉静,“念兮,我觉得是后悔。因为那也是我的十年,我舍不得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其实我们可以更好的,至少像最开始一样好。” “是我没有做到,即便是不甘心,也是对自己,不是对你。” 当你得到过这世上的珍宝,却再次失去的时候,谁都会心有不甘。 又怎么可能放手? “还记得那次我病了,你整日整夜的守在床榻边,等我醒了,你说你不想再做什么诰命夫人,”裴俭的面色不好,黄昏下有些惨白,遥望着不远处的船帆,声音幽长。 “你说只要我好好地。” “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爬到最高峰,我要让这个爱我的女人享受世间一切的宠爱。” “念兮,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也有许多疲惫不堪的时候,我想躺在你怀里,有一次我都到了主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 其实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他父母早早离世,他早已习惯自己承担所有压力,他不想叫旁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时间长了,所有人都被他排除在外。 哪怕是念兮。 哪怕他的初衷很简单。 是他迷失了自己,将家里搅散了。 这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他只是想要乞求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弥补与重新来过的机会。 “以后别这样啦。” 念兮耐心听完,温柔一笑,“什么都压在心里不说,那关心你的人该怎么做呢?你这样累,身边的人也一样辛苦。” 裴俭神色一顿,猛地转头看向她。 “你以为是为她好,不叫她担心,不愿意将烦恼说出来,时间长了,她也不敢再跟你说她生活中的事。” “有很多时候,我被人陷害、背刺,我也会伤心,”他看着她,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怀念,“特别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狠狠骂那些人。” 至于为何没有,可能是出于那可笑的自尊心。 裴时章总是无所不能。 他掩藏了他的脆弱。 念兮眉眼带笑,温柔一如当年,“那如今呢?” 裴俭疲惫又缱绻地叹一口气,“如今已经好多啦。为难我的人几乎没有,只是杂事很多。” “平时还好,若是遇到黄河改道这样的大事,拿不出章程,被官员们吵得头疼,还要拼命克制,叫自己冷静,其实心里头早烦得想骂人。有时候累的狠了,晚上却睡不好。” 念兮听着,眼眶却有些湿了。 “那些官员也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下一回,你叫他们去外面吵,吵出头绪再说。” 裴俭的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其实很简单,不是吗? 她的话或许并不高明,可他也并不需要她的意见,他分享了自己的心情,她分担了他的沉重。 她的爱一直都很简单。 那个时候,她是如此爱他。 他忽然疼痛难忍,为自己从前的“错过”。 他明明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无条件无原则的支持他,纵容他,那这个只会是他的妻子,念兮。 只有念兮。 他们之间,勇敢的人一直是她。 他太傻太笨,才叫她攒足了失望,才叫她伤透了心。 两人隔着暮色对视。 念兮问:“是不是也没有那么难?” 裴俭的脸色苍白,轻声应是。 “我会改的。”他说,“我会变成讨人喜欢的裴时章。” 沉默几息,念兮才语速很慢地开口,“我要去金陵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好。” 裴俭毫不犹豫道。 然后,他有些为难地问,“黄河水患还未解决,还有西域通商,若是顺利,冠军侯便不用常驻北境,念兮,能不能等一等,等我忙完这些,我便陪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 初秋的风已有些凉意,带着水声,一重一重拍打着岸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笑出声来,声音轻飘,甚至带着预料之中的得意。 “不,你永远都是叫人讨厌的裴时章。” 裴俭爱她,也爱权势。 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在全力地做好一个丞相的本分。 他贪婪又狡诈,什么都想要,做错了也肯不放手。 这就是他的人生。 这是他的意义。 那念兮自己的呢? 她又是为什么而活? 这一刻,她庆幸又失望。 裴俭还是那个裴俭,他永远有自我内核,尽管愿意改变自己,却不会舍弃他的追求。 他甚至都没有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她。 女子总是心软,这一刻,她可能只是想听听那些哪怕虚无缥缈的蜜语。 可他是裴时章啊。 念兮笑着将流出的泪擦掉,“裴俭,我不想再做绣在屏风上等待褪色的鸟儿。我不想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我也想像你一样,活出自己。” 他们两个人都明白,这是她的心结。 她曾经想要与过去分割,一刀两断。然而当她重新对裴俭生出感情,这个心结也会随之长出来,卡在心底,如鲠在喉。 “所以一定要走?” 念兮应是。 倒不是说非要去金陵,她只是想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或许换个地方,换个心情,她也会叫自己高兴一点。 “我不会放手的,温念兮,死也不会。”他艰难道,“如果,如果你出去后遇到其他人,喜欢上其他人,我一定不会手软的。我是说对那个人。你是我的妻,一辈子都不会变。” 他试图强硬,可说出的话软绵绵没有什么力道,不像是威胁,倒像是请求。 念兮听懂了他的请求。 看着那张在月色下依旧丰神俊朗的面庞,慢吞吞道: “那也说不定。” 第228章 时疫 旅途是充实而劳累的。 走出来,比想象中难,也比想象中精彩。 原本半个月的行程,念兮她们走了一个多月还没到。 途遇古刹名山,便会停船靠岸,游览一番。 念兮见识了不到名家石碑字帖。 她本身书法造诣不差。温父曾手把手教她开笔,比起大哥温清珩,念兮的书法其实更胜一筹。不过她后来惯写女子的簪花小楷,倒将旁地搁置。 这一回,拓了不少名帖。 不论念兮行到哪里,每隔两日,她总能收到裴俭的书信。 原本她还不明白,为何裴俭的信能如此准确无误的送到她手上。 过了两天她就发现,原来她们的船后面,一直跟着另一艘大船,是裴俭派来的护卫。 而递到她手里的,有些也算不上书信。 比如他吃到一道好吃的菜肴,为了分享,竟将食谱誊抄下来寄给她。 自从风陵渡口一别,裴俭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分享欲空前旺盛——睡前读的诗,早起饮的茶,甚至是他无意中听来的某个官员的小八卦,都会记录下来,告诉她。 导致念兮明明走了一个多月,人却还像是在京城。 消息异常灵通。 念兮大多数时候是不回的,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回信。有一次她捡到一片树叶,形状很奇特,据说是只有这一带的树林才有。 于是念兮将树叶夹在书里寄给裴俭。 很快收到裴俭洋洋洒洒七、八页的回信。 前一、两页充分表达他收到树叶的喜悦之情,后三、四页详细介绍了这种树叶的来源,最后的几页则全部用来抒发思念。 念兮耐着性子看到末尾,裴俭居然很有自知之明,表示自己如今年纪大了,特别想与人说话,请她多担待。 念兮读后笑得不行。 她们出发时是九月中旬,等到金陵已是十月底,天气转凉,官道上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 细问之下,原来黄河改道,导致沿岸许多州府都遭了灾。房屋被冲垮,良田被淹没。更要命的是,个别州府还爆发了时疫。 许多人活不下去,这才往南边富庶之地来讨生活。 李氏与念兮原本满心欢愉回到故居,可见到那些难民,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心中可怜,连喜悦之情都淡了几分。 他们的房子还在,先前已经去信,派人仔细打扫过。 李氏和念兮舟车劳顿,打算先安顿下来,再去拜访故友不迟。 老宅里留着一户仆从看家,李氏梳洗过后,便叫来问话。 诉过离情,念兮问道,“印象中金陵城总是热闹,小孩子满大街跑,卖冰糖葫芦的走街串巷吆喝,怎么今日进城,却这般冷清?” 刘妈妈道,“大小姐有所不知,前一阵城里陆陆续续进来好些流民。城中太太们好心,见他们可怜,便施粥散药,给衣给钱,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谁知难民们收到消息,都往金陵城挤来。” 李氏原还要笑女儿一心念着冰糖葫芦这等吃食,这会儿也听进去了,忙问道: “然后呢?金陵城富饶,便是再多些难民,倒也不算艰难。” “还是夫人心善。” 刘妈妈叹一口气,“多收留几乎难民,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瞒夫人,奴婢还给那些可怜人送过馒头呢。可就在八、九日前,城东李太太家的小儿突然高烧不退,一日夜的功夫人就没了。” “没过两日,城南的一户人家,也是家中小儿高烧不退,可这一回,不光是那小儿,他们全家都惹上病灶,一家八口,都死了。” 李氏“呀”的一声,“这是为何?” 刘妈妈压低了声音,“这两户人家,都收了几个难民做仆从。后来又传来消息,这些难民,本就是从有时疫的地方逃出来的。衙门里压着不叫人知道,奴婢的大哥正在府衙做厨,这才碰巧听说。” “大小姐说街上人少,那是因为咱们也不是傻子,官府瞒着消息,可城里死人的消息却瞒不住。今日又听说好几户人家有人病死了。” “奴婢给您送了几封信,想叫您别来,估计是送到两岔里去了,您没收到。” 李氏与念兮对视一眼。 难怪来时进城,遇到好些放哨的关卡,原来是阻止流民进城。 念兮问,“阿娘的那些故友,如今还在金陵城中吗?” “好些大户人家早几日都收拾着往城外去了。咱们家隔壁的周府,周老爷、周太太也坐马车走了,说是去京里寻周大人。” 念兮这会儿再不迟疑,“阿娘,此地不宜久留,索性咱们的行礼大都还在车上没卸下来,咱们现在就走。” 李氏有些犹豫,“有这么严重吗?” 街市上除了冷清些,与印象中也没什么不同。 念兮从来都是好性儿,不爱与人想争,可如今事关重大,却不是耽搁的时候。书中记载,有城时疫,无治,命关城门,任其中之人自生自灭。 金陵城虽不知此,谁又知道再晚些时候会变成什么,刘妈妈说每日都在死人! 念兮当即站起身吩咐下去,“把拿下来的东西重新装车,一炷香后咱们出发往城外走。” 想起裴俭派来保护她的那些侍卫此时一定在左近,她对杏月道,“将此间情形告知他们,咱们即刻出城。” 路上既有流民,她与母亲一介女流,多些护卫总是好的。 吩咐完后,转身看到刘妈妈眼巴巴瞧着自己,念兮心下了然,“刘妈妈若要同行,也是一炷香的时间,快回去收拾行李。” 李妈妈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李氏原本还不很重视,此时见人人都动起来,心中不由一阵惶恐害怕,“念儿。” “阿娘,”念兮回身,倒了杯热茶递到母亲手里。 “我仔细想过,若是等咱们拜访完故友返京,说不得天气早冷透了,连水面也结了冰,船也渡不了呢。” “倒不如早些走,还能早些回去见到阿爹和哥哥嫂嫂,我都想两个侄儿了。” 虽事情紧急,可念兮不想吓到母亲,便只捡些轻松地说。 李氏喝了口热茶,人也缓和不少,“也是,前些日子收到来信,你嫂嫂又有了。你大哥一心想要个女孩,看他这回能不能如愿。” 两人边说话边往外走去。 正如念兮所料,大件的行李还没卸车,很快便收拾妥当。 李妈妈也拖着一家老小赶了过来。 众人重新上车,快马扬鞭往城门方向走去。 谁知进来时还畅通的城门,此时却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 根本走不出去。 第229章 念念,我爱你 形势很坏。 裴俭派来的侍卫头领叫林拾,即便拿出丞相令牌,得到的答复依旧是不能出城。 因为难民围城,城外是数之不尽的流民,一旦开城,后果难料。 是以官府下令封锁城门。 念兮他们又往其他几处城门赶,无一例外,想要出城的人越来越多,然而每一处都城门紧闭。 不得已,一行人又回到老宅。 也不知道这城门会封到几时,消息也递不出去。 念兮当即命人出去大量采买。他们不过客居,老宅中并无多少米粮嚼用,万一封城日久,他们一行人的生活便是问题。 索性念兮准备及时,等到封城的第二日,各大米行价格均翻倍上涨。 然而情形却越来越坏。 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 等到封城的第三日,金陵城已经像是座空城。百姓一户一户地死,大夫也诊不出原因。只要染上高热,没几个时辰,人便没了。 没有人敢出门乱晃,即便是守城的士兵,也接连不断身亡。 林拾等已经住进宅子里,他们带来的人虽不算多,却是精锐中的精锐,想要破城而出,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他来请示念兮,是继续等下去,还是离开。 只是城外的情形,或许更加惨烈。 据林拾打探回来的消息,城外难民死得更多,又无人收殓,全都堆在路边。这疫病十分霸道,一旦感染,发病迅猛,几乎等不到救治便会身亡。 李氏已然有了年岁,念兮又是女子,能不能平安穿过病疫凶猛的城外难民堆,才是最大的难题。 且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感染? 念兮心下犹疑不定。 为稳妥见,决定先观望两日。 这两日,也有人家陆续出城,守城士兵已不再过多阻拦。 可那些人才走出城门半里,便遭到难民抢劫。均是大户人家,带有护院家丁,财帛粮食倒是保住了,只是当天夜里,便陆续有人发热,还没走到渡口,一家子老小便已经没了。 剩下的人家眼见官道上满是难民,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一气奔回城门,然而守城的士兵却不肯再放他们进城。任这些人在外哭嚎,也绝不开启城门。 此时此刻,城里城外,哪里都不是安生的地方。 李氏从前是不信的,如今也每日求神拜佛,保佑他们家这些人健健康康。 封城半个月后,宅子里已经没有新鲜蔬菜,米粮也得算度着吃。 念兮又叫人往外采买了一回,如今的米面已是天价,然而即便肯掏钱,也买不来几担。 外面的东西进不来,城里的食材便一日日亏空下去。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千防万防,宅子里一再拿艾叶、苍术、煮醋等方法消毒,李妈妈的小孙子仍旧起了高热。 整座宅子都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谁都知道这个病一旦染上,必死无疑。 念兮如今是这座宅子的主心骨,尽管她心里一样害怕,仍冷静做出判断。老宅很大,她将东南角的一处偏僻院子专门拨给李妈妈一家,平日里的吃喝都在其中。 其余人与他们隔开。 如今城里早已请不到大夫,念兮知道,将李妈妈一家扔到一隅,与叫他们等死也没有分别。 可她没有办法,她还有更多的人要顾。 然而灾祸永远听不到人们心中的祈祷,府里的下人,开始陆续有了病症。 念兮不得不将所有与之接触过的人都隔进东南角的院落。 与此同时,她请林拾在城中另寻一处宅子,叫他们这些尚且未有热症的人搬进去。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何裴俭每日会那般忙碌。 景国这么大,他每天要面对的都是关乎百姓性命的大事。耽误一刻,或许便会葬送无数性命。 生命好脆弱,一点变故都会成为永别。 林拾找了几日,终于寻到一处僻静,周围人烟稀少的宅子。 正当他们准备搬过去时,李氏发热了。 她不肯再踏出房门半步,用棉布捂着嘴,隔着房门瓮声瓮气对念兮道,“娘没事,你们先搬过去,等娘不发热了,便跟过来。” 她说:“念儿不怕,娘算着日子,距离封城已经一个月了,朝廷肯定已经听到了消息,很快就有人来救咱们了。念儿,娘老了,你要好好活着。” 什么是剜心之痛呢? 大约现在便是了。 是她一意出行,阿娘担心她一个人,才执意陪她一起,否则一个老太太,做什么要赶这么远的路,她又不是真的金陵人。 全是为了自己。 她害了最爱她的人。 这一刻,什么理智,什么利弊,什么得失,通通不重要了。 她只是阿娘膝下娇嗔的女孩,她还是阿娘最最贴心的女儿。 念兮擦干眼泪,既已下定决心,便也没什么好再难过,总归她们母女是分不开的。 她冷静吩咐林拾,“你奉裴相之命护卫于我,如今我已不再需要,你们即刻离开。” 还有家中下人,未发病的,都可以跟着侍卫们离开这里。 林拾自然不肯走,可念兮没耐心再听他那些大道理,再正义凛然的道理,也不及性命珍贵。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人砸门。 难道是抢劫? 念兮与林拾互看一眼。 封了城,到处都是死人,所有的法规制度都被打破,入室抢劫也不是没有。 林拾大步走出去,朝外大声吼道,“是谁?” 外面的人立即接话,声音沉稳有力。 “是我。” 念兮再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裴俭。 他整个人都不复往日的丰神俊朗,显得十分憔悴,然而眼睛很亮,黑曜石般熠熠,如同天际的启明星。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的落在念兮身上,深深看向她,几息后,他大步走来,一把将念兮抱在怀中。 紧紧地,不肯松开。 哪怕周围满了人,哪怕念兮此刻身上也可能藏着病灶,他只是抱着她,静静地,用力地,抱着她。 有热泪顺着脸颊滚下。 念兮不得不承认,在见到裴俭的那一刻,所有的惶恐不安都渐渐散了,一颗心落在实处。 因为是他,无所不能裴时章来了啊。 “裴俭,我阿娘也病了。” 或许人真的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展现脆弱,方才念兮能镇定遣散仆从,这一刻她已经毫无章法地哭泣起来。 “我带了太医过来。”裴俭抚着她的头,安慰道,“没事的,别怕。一定能治好。” 裴俭这次来,的确带来了大量的药物和大夫。 他将念兮安顿在自己身旁,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务。 失去联系的一个多月,裴俭度日如年,如今好好见到念兮,他仍旧不能安心,非要亲眼见到心下才踏实。 金陵知州隐瞒时疫不报,导致疫病蔓延。便是黄河沿岸,最初发现疫病的州府,也不如金陵城的疫病这般来势迅猛,病死无数。 裴俭原先还不清楚金陵的情况,是给念兮的信送不出去,才意识到严重性。 好在最初发现疫病的地方,有大夫发现能退烧缓症的药草,除了金陵,其他地方时疫已经得到有效控制。 裴俭将一应事物都安排完,下属各自领命忙碌,已是夜深时分。 这时他才真正停下,喘一口气。 念兮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裴俭接过茶,手却握住她的没有放。 两人其实都有许多话想说,可当真见到面,却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要说什么呢? 风陵渡口分别时,尚是初秋,再见已是冬日。 念兮想起在珍宝阁,他在发现有坠物时,第一反应是朝她扑来,将她护在身躯之下。 自我保护是人的本能,那爱意呢? 今时今日,金陵城疫病成灾,他虽身为丞相,又是否一定要冒险亲自来呢? 答案是显然易见的。 爱能压制人对生的本能。 裴俭爱她。 他可以因为责任而难以陪伴她,也可以因为爱她而甘愿冒生命危险。 这就是裴俭。 这才是裴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天精神太紧绷的原因,此时此刻,他的大手握着她的,念兮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她竟有些鼻子发酸。 “你瘦了。”裴俭也有几多温柔。 念兮这时候也不会再矫情的说什么叫他去其他地方住的话,她有些想他,他也一样。 他为她而来。 其实真正瘦的人是他,那时他弯腰抱紧她的时候,她环抱住他时,触感很明显。 但念兮还是顺着他的话说,“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大约是瘦了。” 裴俭凝视着她的面容,“我听林拾说了,你做得很好。” “你是不是病了?” 念兮望着裴俭眼下的黑青和苍白的不正常的脸色,“你看起来状态不大好。” 裴俭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眼,手却还不肯松开,“安顿城外灾民时被感染了,索性太医用药及时,现在已经好了。若非如此,我早两日便能见到你。” 念兮眼眶瞬间湿润,心头堵着万语千言,可到最后,只有一句似关切的埋怨,“你傻不傻?” 裴俭摇了摇头,“我只是怕。我若在,至少出事时还有人陪着你。” 念兮问,“你的权势不要了?” “想要。”裴俭重又睁开眼睛,浓长的眼睫下是幽深眼眸,“可你是根本和归处,没了你,任有无边权柄,也没有意义。” 念兮抬起眼睛看他。 “离开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比现在更好,”他说,“可我不行,我的心太小了,只装下你一个。” “念兮,生命好脆弱,时光也过得好快,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我想与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周围很静,李氏已喝了药沉沉睡去,似乎所有的苦难与忧愁都随着裴俭的到来而消散,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 念兮叹了口气,“我用了好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离开你。” “我知道。”裴俭温柔地凝视她,“这一定很难。” “我真的想要开始全新的生活,我一点也不想要回到原点。” “念兮……” “可当得知阿娘也起了高热,我决定留下来照顾她时,我想起了很多人。过去种种如同走马观花,一一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才发现,除过家人,与我留下最多回忆的人,是你。” 念兮的声音很轻,像是一个人的低语,裴俭不由起身,走到念兮身前,蹲在她面前,仰头望着她。 四目相对。 念兮的眼中渐渐湿润,“如果在生命最后一刻,我还有遗憾的话,那就是忘记告诉你,在我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你。” 那个贪心到什么都想要的裴时章。 那个不会说甜言蜜语的裴时章。 那个爱她胜于生命的裴时章。 他会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来到她身边,搂她入怀,温柔地安慰她,一切都会没事。 她也能够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哪怕是对父母也做不到如此。 他们纠缠了半生。 命运早已交融。 裴俭怔住了。 他能感觉到念兮的矛盾和挣扎,徘徊和犹疑。 他环抱住她的腰肢,将头贴在念兮柔软的腰肢上,“念兮,没关系,不用着急。” “我总会在原地等你。” “我的心永远都不会改变。” “不要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为难。没关系,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你总会看到我的诚意。” “犯过一次的错,我永远都不会再犯了。” “你若不肯,我绝不会勉强你。” 念兮抹掉眼泪,轻声笑起来。 这个狡诈又阴险的男人啊。 嘴里说的与实际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裴大人,你既要给我时间,现在这样又是做什么?” 裴俭一顿,原本松松揽着她腰肢的手开始收紧,很不要脸道,“早晚都要和好,我先练习一下,省得到时候不会抱了。” “就当是预支。” 念兮低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俯身环住他。 裴俭几乎傻掉了。 他像是落进一个柔软的梦里,馨香,甜蜜。 他不敢相信这一刻的真实。 他从她的怀里仰首,盯着念兮看了许久,久到念兮感到脸红。 裴俭才终于出声,声音中还带着颤抖,“我怕是一场梦。” 短短几个字,念兮能从中听出他满怀的惊喜与激动,她嗯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应景的情话,这一刻却有些词穷,只能务实道: “不是梦。” “证明一下。” 不等念兮再问,裴俭已经胆大包天地直起身子,一手托着念兮的后脑,深深吻上去。 甜蜜而芬芳。 他的念兮真的回来了。 唇齿勾缠,裴俭深深陶醉其中。 “念念,我爱你。” 这世上的爱有很多。 可裴俭的爱,只是弱水三千的一瓢,万千道路中的一途。 执迷不悔,至死不渝。 第230章 老当益壮 裴俭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 梦里的人是他,又不是他。 醒来时他恍惚又疲惫。像是短短的一夜便经历了旁人的一生,或是几生。 梦境中的情形是如此真实又可怕。 裴俭坐起身,去净房洗漱,想叫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念兮寻来时,裴俭刚洗漱完毕,身上还有皂角的清香。 昨夜里念兮不肯陪他,坚持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裴俭倒是厚着脸皮跟过去,却被她拒之门外。 小女子的心思总是难猜。 他们是正经夫妻,又不是偷情,也不知她在害羞什么。 不过裴俭从京一路赶来,见到念兮安好,此刻终于能够放松精神,念兮又松了口,裴俭自然不敢违背夫人之命。 她要分居便分居吧,一晚上而已,他又不是等不起。 大约昨夜他的眼神太幽怨,今日一早,念兮便主动来找他。 若是往日,裴俭说什么也要顺着杆子往上爬,给自己谋些好处。 可梦醒之后再见到念兮,裴俭却忽然有种原来如此的庆幸。 他上前搂住念兮的腰肢,弯腰将头搁在她的肩窝处,随着呼吸带出一片湿热的痒意。 念兮最怕痒了,笑着想躲,裴俭抱着不肯,又拿新冒出的胡茬蹭她滑腻的脸颊,又痛又痒。念兮单手抬起,向后抚摸他的侧脸,语气是惯有的温柔,“你怎么了?”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 久到裴俭的哪怕一点点情绪变化,念兮都察觉得到。 即便他背对着她,即便他想要用玩笑隐藏。 此刻念兮温柔的摩挲便是最好的抚慰。 裴俭轻嗅着她身体的馨香,一颗心渐渐冷静下来,沉默片刻后,缓声开口: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我都重生回到十几岁,那时候我们尚未遇见。” 念兮笑,配合的问道:“然后呢?” “你没有去崇明楼,你去了其他地方。”裴俭的声音低下去,“我们没有相遇。” 他说,“我们错过了。” 念兮有些好笑,想要扭头去看他,可裴俭固执地箍着她的腰肢,不叫她看他此刻脸上晦暗的神情。 于是她又问道,“还有后续吗?” 裴俭摇摇头,下巴的磨蹭使念兮又开始发笑,“我不记得了。”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清晰得仿佛是才经历过一般—— 他们的重生缘于意外,念兮中毒身亡,他也跟着回到过去。 念兮没有去崇明楼,而是去了曲水,她在那里认识了顾辞,嫁给了顾辞。 他们很幸福。 顾辞陪着她,游历遍景朝的名山大川。她过得很快活,没有他,也依旧很精彩。 他们还有一对可爱的龙凤胎。 女孩生的像极了她,一双大大杏眼,非常可爱。 至于他自己。 他仍旧是万人敬仰的丞相,权柄更大,地位崇高。 他的一辈子都献给了朝堂,也做了不少实事。各地都有百姓给他立生祠,歌颂他的伟绩。 他是那般盛大又辉煌。 却无人知晓,那光亮背后的无边寂寞。 他孤单了一辈子。 也守了一辈子。 那是他的债与情,是他至死也不能放下的牵绊。 即便是梦中,那萧索的孤寂仍旧如影随形,就像刻入骨髓,如同冷夜的湖面上一轮孤寂的弯月,清冷高悬,死寂得没有一丝生气。 裴俭能感觉到心脏紧缩的痛苦。 他又像是没有随着念兮重生,而是在她死后,悔恨万分,拼命地寻求挽回的方法。 他看到佛龛里供的灯,一盏一盏亮了满墙,他跪在慈眉善目的佛祖下,祈求一个转机。 某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这并不是梦,或许是某个须弥芥子中的裴俭与念兮,或许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他曾经真的经历过。 谁又说得准呢? 念兮刚离开他时,他身体里那种不受控制的本能,面对念兮时的心痛,又怎么不算冥冥之中的暗示呢? 他实在幸运。 比起至死都想要回到过去,想要再看妻子一眼的裴时章,他实在拥有太多。 不是每一个裴俭,都有补救的机会。 “你弄疼我了。”念兮轻声道。 裴俭这才回过神来。他将念兮转过来,大手轻揉被他弄痛的腰肢,微微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念念,谢谢你。” 念兮觉得今日的裴俭很怪。 黏黏糊糊的。 她已经进来好半天了,外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可他却半点不着急似的,昨夜的情话还没有说够吗? 念兮莫名的有些羞涩。像是回到十六岁,在温府角门花园的桂花树下,带着记忆里满满桂花香甜的气息。 她又觉得这样很好。 他们很好。 念兮环住他的脖颈,问道:“谢我什么?” 裴俭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将方才被他蹭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动作轻柔,“谢谢你肯叫我爱你。” 谢谢你肯爱我这样一个自大又贪心的人。 谢谢你肯回头。 谢谢你,将圆满留给了我。 裴俭忽然满心感激,他感激念兮原谅自己后,才做了这个梦。 他不是受任何一个梦里裴俭的影响,他是真的,他的爱是真的。 而这个梦后,只会叫他更加懂得珍惜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油腔滑调。老实交代,你从哪里学的这些?” 念兮杏眼中满是澄澈的光,这么多年,她总是没有变的,即便他不再是他时,她仍旧在坚持做自己。 裴俭也笑出声,“我可是无所不能的裴时章,会的可多了,你想知道?” 念兮直觉他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但又实在好奇,犹豫着点头问道: “比如?” 裴俭俯身,唇瓣滑过她的侧脸贴着她的耳蜗,声音好低,可每一个字又透过耳膜传递到她的心里。 他说,“你晚上来,我做给你看。” 念兮不是什么天真懵懂的小女孩,相反,他们有过很多欢愉的时光。但不能否认,这一刻的裴俭,依旧具有十足的诱惑力。 短短一句话,便叫人脸红心热。 念兮将环住他的手放下来,替他掩了掩衣襟,顺便又拍拍他依旧硬挺的胸肌,轻咳一声,“已过而立的人了,要注重保养。” “裴时章,你我如今是老夫老妻状态。” “是吗?” 裴俭磨着后槽牙,笑容十分“安详”,“你大概不知道,你夫君我,老、当、益、壮。” 很好。 当天夜里,念兮深刻体会到老当益壮的含义。 老当益壮,比喻年纪老,但体力和精神更加健壮或者干劲更大。 永远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老。 因为这会刺激他的神经,导致血液下行,充分壮大他用于证明男人自尊心的地方。 念兮低头望着发红的膝盖,陷入深刻反思。 第231章 姐姐~ 裴俭来的第三日,李氏的病有了起色。 多亏太医用药及时,在李氏发病之初控制住病情,即便李氏有了年岁,仍旧在渐渐康复。 金陵城的时疫也在缓慢控制推进。 虽然病的人很多,但从大夫们来后,死亡的人数在逐渐减少。 所有人都看到生的希望。 金陵不再是一座死城,人们的脸上有了些轻松的笑意。 这都是裴俭带来的转机。 原本这是念兮最不能理解他的部分,经历过这件事后,才懂得他日夜案牍劳形,去做这些事的重要。 裴俭最近变得很黏人。 像是时时刻刻离不开她。 念兮照顾阿娘时陪着,用饭休息时自不用说,就连他安排处理政务,有时也要念兮陪在一旁。 念兮若不肯,他还会生气。 当然不是真的生气,而是以生气之名,行敲诈之实。 或许一个人的成功当真是有迹可循,不说别的,单就精力一途就非常人可比。 念兮若是一晚上只睡一两个时辰,第二日铁定会起晚,精神萎靡,可裴俭不会,他每日都神采奕奕。 导致念兮总觉得她被采阴补阳。 这日夜里,她将自己的怀疑如实说与裴俭听。 彼时她正趴在榻上,享受裴大人的按摩。 念兮的背,白皙细腻,姣好的如同一把琵琶,纤秾合度,每一寸都生得恰到好处。 裴俭自己也很享受伺候她的过程,正浅浅地替她揉着,就听到念兮说他采阴补阳。 他哭笑不得,捏着念兮腰间的软肉就揉了一把,痒得念兮当场哼了一声。本来是很平常的打闹,只是这一声,太过婉转妩媚,别说裴俭,就是念兮自己听来也有些脸红。 她反应快,起身就要离开床榻这个是非之地,到底晚了一步,因为裴俭反应更快。 被他一把拖住,拽回来。 当裴俭死死抵着她的时候,她恍惚听到他在她耳边呢喃,“念兮,龙凤胎好不好?” 不等念兮回答,便是一阵绚丽的白光。 念兮痛痛快快的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想起这件事时,李氏已经好的差不多。 他们也在准备返京事项。 念兮问:“你是不是说过什么……龙凤胎?” 裴俭一怔,立刻否认,“没有。” “裴大人~” 裴俭现在有眼色的很,可以说是凡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此时见念兮看他,顿了一下便解释道,“可能是做梦做糊涂了。” 他已经仔细想过了,尽管梦里的念兮有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叫他内心十分嫉妒。但念兮再如何也不算年轻,别说龙凤胎,怀一个怕也吃力。 大师曾说过他官星太炽,子嗣缘薄。 裴俭不想强求。 有妻有家已是福气,何必贪心,再叫念兮吃生育的苦楚。 他们夫妻能够生同衾,死同穴,便已是极好。 不过这些话说出来却不好,女子总是多思,他不愿念兮为难。 念兮也没多怀疑,反而睨他一眼,“你最近倒是爱做梦得很。” 裴俭微笑,“老当益壮么。” 念兮实在不能直视“老当益壮”这个词,啐了他一口,转身走了。 这些日子跟在裴俭身旁听他处理政务,念兮倒是受益良多。 从前她心里装满了风花雪月,总觉得脚踏不到实处,当裴俭忽略她时,便几多惆怅。如今多接触民生,反而叫她有了新的感悟。 有时候太医、大夫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会去帮把手。看病救人她不行,帮忙整理病例卷宗,誊抄记录倒也不在话下。 大夫们都知道她是丞相夫人,刚开始她来帮忙,谁也不敢拒绝,谁也不觉得她会做的长久—— 这不过是贵妇人无聊寻乐子的把戏,没两天就累了倦了。 可一日日过去,丞相夫人还在坚持。有时候裴相亲自来寻她,她且要忙完手头的事才肯离开。 是很认真的再做这一件事。 整个临时医馆的人对裴相夫人的印象也大大改观。 念兮真正融入其中,做了许多她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事。 像是打开了另一扇门,叫她见识到人世的悲欢。 这才是脚踏实地。 这才是生活。 念兮寻了一路的自我,似乎在某一时刻,在医馆面对忙碌到没有时间吃饭喝水的大夫和护工时,有了具象的认知。 “自我”从来不是口号。 可以是挣扎求生的病人,可以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也可以是操持家事的主妇……这是自己给自己的支撑,源于内心的力量。 念兮获得了一种明晰的,源于自我满足的快乐。 至于每每来医馆接她的裴俭,是从来都不会催促的。 丝毫也不着急,晒着太阳在外间等待。 等到念兮忙完,两人再一起往回走。 不论是裴俭从京城带来的太医们,或是当地新招来的护工,人人都瞧得出来,裴相夫妇感情极好。 素来深沉稳重的丞相大人,在夫人面前说错了话,也是要赔小心的,惹了夫人不如意,还可能被扔在原地,夫人独自乘坐马车离开。 两人隔阂解开后,念兮也渐渐恢复了往日旺盛的分享欲。 “医馆新来的男孩,嘴甜得很,他竟叫我姐姐诶。” 十几岁的时候被人叫姐姐,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二十好几岁时还被人这么叫,便是意外的惊喜了。 若是往常,已熟练掌握甜言蜜语技能的裴大人,多半会顺着她的话再夸她两句美若天仙,可今日的裴大人角度十分清奇,他问道: “叫你姐姐的男孩多大?” 念兮回忆,“约莫十五、六。” 果然如此。 裴俭轻哼一声,这种把戏,在他面前可不够看。 不过他总不会扫兴,于是他问道,“喜欢听人叫你姐姐?” 念兮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怪,“也不是——” 再然后,念兮便见识到了裴大人狭窄的心胸,听到了叫人不忍耳闻的话语。 铭心刻骨。 她发誓,从此往后再也听不得旁人叫她“姐姐”了! 第232章 这是他们的故事 裴俭的船,比起念兮她们来时,又不知豪华舒适了多少。 哪怕只比大小,也是体型差巨大。 这无疑更舒适,更安全。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们在全力往京城赶。如果顺利的话,能在除夕时回家。 李氏恢复的很好,只是船上风大,她便常在船舱里,念兮也顺理成章地陪着阿娘,在船舱磨闲。 裴俭最近的事少了很多。 尤其是上船之后,信息往来不便,他倒是像是有了一个长长的沐休期,时时空闲。 可念兮仍见他时常伏案书写。 起初是不在意的。 只是裴俭时时皱眉搁笔,停下思索,倒叫念兮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疑难问题,竟能将无所不能的裴大人难住? 可裴大人躲着不想叫她看。 当然不会那般明显,只是在她靠近时,会佯装做其他事,然后悄悄地将他正在书写的那一页挡住。 他是镇定的,也善于隐藏,只是他们太熟悉,一个眼神的变化也能叫她感觉到他的意图。 念兮没有拆穿。 因为裴俭与从前不太一样,她同样感觉得到,他的慌张不安,以及炽热躁动。 他深爱于她。 这样的认知源于某日晨醒时,她无意中发现他正在凝视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傻呆呆的模样。 “怎么不睡了?”她问道,嗓音中还有初醒时的慵懒。 裴俭的脸上近乎带着一种被人抓包的羞赧,他别开头,含糊应了声,掀开被子起床。 念兮昨晚累得很了,清醒片刻又倒头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是被额头冷冰冰的触感冻醒。 裴俭在偷偷亲吻她的额头。他才从船舱外进来,一张脸早被寒风吹得没了温度。 念兮激灵一下,猛地将眼睛睁开。 裴俭还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动作,四目相对,他自己先吓了一跳。 “我,我去侧间,你继续睡……”他慌忙说完,怕激起念兮的起床气,十分有求生欲的走了。 念兮彻底醒了过来。 原本是要生气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头又满又暖,气也气不起来。 又想起晨起他偷看她的事,念兮猜这回裴俭大约也不是故意将她弄醒。 只是爱会满溢,溢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举动,比如此刻床帐内念兮羞红的脸。 鼻息间仿佛还有他清冽的气息。 她见过他稚嫩的十几岁,也见过他意气风发的三十岁。 十几年的感情,一种羁绊。 纠缠生长。 谁也离不开谁。 到最后,爱会同步。 念兮并没有等几日,就看到先前裴大人神神秘秘做的事—— 是一封放在她妆奁里的信。 熟悉的字迹,苍劲有力。 念兮先不着急看信,回头望了裴俭一眼。 裴大人很矜持,佯装在忙,仿佛不知道念兮正在看他。 船舱内室就这么大,他没道理察觉不到她的目光。 念兮轻笑,裴大人又害羞了。 取出信笺,细细品鉴一番。 裴大人的字是赏心悦目的,看得出来很用心,很认真,情感好丰沛,情诗很酸。 酸掉牙的那种酸。 结尾处,他说: 我永远爱你,生生世世。 太直白,太露骨。 一点也没有含蓄的美意。 念兮边看边脚趾抠地。 她发誓,这封信,她一定要锁在她妆奁盒子的最底层,谁都不准看到! 其实念兮能挑出一堆毛病。 可当裴俭凑近,问她“喜欢吗”时,她很配合的点头,“喜欢。” 裴俭从妆台上拿起木梳,替她梳着发,一边道,“前一阵你生辰太过忙碌,没有替你好好庆祝,等咱们回去,我再补偿你。” 念兮生辰那日,李氏恰好病情好转,不用再与其他人隔开,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碗长寿面,念兮已经好满足。 “每一日都值得纪念,”裴俭俯身,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许说不用。” 裴大人如此贴心,她在心里默默原谅了他梳头时扯痛她的头发。 念兮笑着应好。 裴俭看着她将信收进信封,又有些不确定问道,“你当真喜欢我写的信?” 他斟酌了好些天,才做好心理建设写下那些话。 怎么说呢? 裴大人顶着一张写严肃文学的脸,若非字迹,念兮实在难以将信里的那些“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的俗话,与他联系在一处。 可能是男人的另一面? 念兮违心应是。 她总觉得裴俭性子太沉闷,或许是太压抑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她不该打击他。 “很喜欢。” 裴俭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偷看了不少念兮带出来话本,里面的男主人公什么话俗说什么,女主角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裴俭思索良久,尽管他还写了另一版文绉绉的信,但最终被他否决。 一切以念兮的喜好为主。 果然,念兮是喜欢的。 裴俭决定,往后要多写一写,这些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写出来大概会没那么羞耻? 于是在不久远的将来,念兮收到一封又一封来自自家夫君的骚话情书。 她不得已给装信的妆奁多上了好几道锁,生怕被人瞧见。 念兮已经想好,等她死时,这个妆奁一定要跟着棺椁下葬,裴大人的一世英名,只能靠她来守护了。 …… 冬日天寒,船上无事,念兮便有些贪睡。 李氏是最疼她的,总觉得是在金陵时太过操劳,便由着她去睡。 裴俭呢,心虚自己夜里劳累了她,更不敢打搅。 于是念兮便这么一路睡回了京城。 睡得多,饮食便不大规律。 李氏要养生,需按时用膳。 裴俭倒无所谓,等着念兮起来后再陪她一起用。 两人正在喝粥,念兮忽然馋起炙兔,一时更觉嘴里的粥没了滋味。 “再多吃些,”裴俭十分配合,“等船到岸,我保证,你回家就能吃到。” 念兮问,“不是咱们去得月楼吗?” 裴俭眉眼不抬,又搛菜给她,“舟车劳顿,你想吃,便叫他来府里做。” 裴相还是很有用的~ 念兮满意了,体贴的也赏了裴俭一筷子菜。 “等明年,我陪你去看赛龙舟,”裴俭忽然道,“你想去金陵还是京城?” 念兮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这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裴俭也正抬头看她,一双桃花眼缱绻,神情认真,“陪伴你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念兮忽然发现,其实这不是一件小事,她一直记到如今。 这是一件遗憾。 是她努力想要忘记的遗憾。 如今,裴俭将往昔一点一滴拾起,弥补她的,他们的遗憾。 她不用多说什么,只应声道,“都好。” 金陵或是京城,赛龙舟或是其他,什么都好,有情便好。 又喝了两口粥,念兮忽觉得有些不甘心,抬起头威胁,“裴时章,你要再敢爽约,一定会死得很惨!” 裴俭大笑数声,抱拳拱手,“不敢,不敢。” 等到用完膳坐下喝茶时,念兮问道,“我听说京里六疾馆是诚敬夫人一手创建,你可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裴俭仔细想了想才道,“诚敬夫人过世后,六疾馆无人主持,已大不如前了。” 念兮若有所思。 裴俭问她,“想去?” 念兮摇头又点头,“先时在金陵的临时医馆,我不过是做些简单小事,却也觉得很有意义。我很想要做些什么,而不是整日困在深宅大院,当然,打理内宅也很重要……我想活得再充实一些,六疾馆救助贫苦,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的如碎了星子,整个人都好有活力,裴俭只是静静的听着,看着,便觉得无比美好。 他忍不住侧身吻了她的唇角。 念兮睨了他一眼,推开他的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什么好犹豫?”裴俭低声笑,“做便是了。” “万一做不好呢?万一被人瞧笑呢?” 毕竟是在京里。 金陵才有几个人认识她。 裴俭道:“你可是裴相夫人,你怕什么?” 念兮鄙夷,“裴时章,你好没脸皮。” “是吗?” 裴俭装模作样的摩挲下巴,“其实我还能更没脸没皮。” …… 当船行到金陵渡时,恰是一年中最后一日。 温府的人都侯在渡头,连有孕的郑媛也来了。 那时金陵时疫凶险,一家人听说后,日夜都悬着心,如今好容易盼着人回来,自有满腔的离情要诉。 温清珩见母亲和妹妹状态都很好,心里头对裴俭的怨气又少了好些。 这一回多亏有他。 便也硬邦邦的道了谢。 裴俭除了对念兮不同,对其他人仍旧是一副冷淡模样,“应该的。” 冬日寒冷,温清珩要接母亲和妹妹回家。 念兮不由为难。 她与裴俭已然和好,可兄长摆明了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接她归家。 她心里一面舍不得家人,一面更舍不得裴俭。 相府那么大,难道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年? 正要与哥哥说道,谁知裴俭上前一步,握着念兮的手,朝温清珩道,“那今年便叨扰了。” 这意思是他也要在温府过年了。 这……可以吗? 温清珩傻眼了。 郑媛比她这傻夫君有眼色的多,立时应好,“那咱们家今年可热闹了。” 坐在马车里,裴俭仍握着念兮的手。 念兮心里当真感动,“谢谢你。” 如此体谅她。 裴俭嗯了一声,又道,“只是你兄长像是不待见我。” 念兮如今正感动着,闻言立时道,“我与嫂嫂说他,他再不敢惹嫂嫂的。” 裴俭满意的笑了。 温府的除夕家宴很丰盛。 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念兮先前在船上心心念念的炙兔肉也赫然在列。 裴俭替她搛了一大块。 谁知念兮才吃进嘴里,又立时难受地吐了出来。 “太辣了?”裴俭问。 念兮抚了抚胸口,嘴里那股味道却散不去,她又喝下整整一杯水,这才开口道,“味道怪怪的。” 她不好说恶心。 旁人还要吃饭。 裴俭自己吃了一块,似乎也没什么怪味? 他又搛了道鱼脍给她,念兮最爱吃这种薄如蝉翼的鱼脍了。 谁知念兮照样吃不进。 裴俭的眉头蹙了起来,若是在相府,他这会儿已经传医了。 只是在温府,又是大年节的,总要顾忌。 郑媛掌家,虽有孕在身,总是要操持众人,念兮这边的情况,方才她便看到了,只是这夫妻两个不想叫人看出,她也只做不知。 等到念兮鱼脍也吃不下,裴相皱起眉头时,她这才笑道,“念儿最近饮食如何?” 念兮一愣,与裴俭对视一眼。 裴俭道,“胃口不佳有一阵了。” 他以为是在船上不常走动的原因。 郑媛轻笑,“念儿与我来。” 念兮不明就里,起身与嫂嫂出了厅堂。 等她再走进厅里时,整个人状态都有些不对。 脚步轻飘飘的,人也说不上是高兴或是别的,眼眶发红,似是才哭过的样子。 裴俭吃了一惊,起身便往她身边去。 念兮一看到他,眼眶控制不住地又红了几分。 裴俭当然知道念兮在这里不会受委屈。 但理智归理智,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他声音发紧,带着不自知的威赫,语气倒是温和,“念念,怎么了?” 念兮摇摇头,眼泪也顺着脸颊滚落。 方才嫂嫂叫她出去,是因府里现有个妇科嬷嬷,两个侄儿都是她接生的,摸喜脉这等小情不在话下。 郑媛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只不好当众点出。 万一真是肠胃不调,大年节的岂不扫兴? 便悄悄带着念兮去把了脉。 那嬷嬷千万保证,念兮已经有孕。 郑媛是个急性子,见那两口子磨磨唧唧的,自己便先将这好消息告诉温父温母。 温父温母喜不自胜,连连道好。 一边的裴俭自然也听到。 然后,他当场呆住了。 像个呆头鹅,一双桃花目也渐渐染了红。 “念兮,你,我们……” 冷心冷清,俊美威严的裴大人,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可念兮知道他想说什么,问什么。 杏眸清澈,含泪点头: “裴大人,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新年伊始,华枝满春。 这是他们的故事,这是他们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