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点灯》 第1章 北上 万物复苏,春意盎然,扬州城内柳絮纷飞。 城内最为繁华的地带矗立着一座高楼,金碧辉煌,人来人往。 顶处阁楼的朱栏上正倚着一青年,织金红衣绸缎光滑,纹路做工细致,白皙修长的手握着玉盏。 扬州地处运河交界处,素来是南北贸易的重城,繁荣兴盛。而站在此处,可俯瞰整个扬州的江南景色。 直到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落在朱栏上,红衣青年才敛了雅致,将盛着五醍浆的玉盏搁下,解开系在白鸽爪上的小物件。 他本就生得好,略偏女相,明明面上未着丝毫粉末,却妖得极具攻击性。 看到信上的二字,青年的眉头一皱,顷刻间又舒展开。 而落在楼阁里正捻着糕点、散漫地躺在梨花木制的太师椅的黑衣少女眼里,不由得好笑,调侃道:“我怎的不知,你还学了手脸谱呢。” 青年捏着不足一指长的信纸,嘴角微微抽动。 这些年来,她的嘴皮子倒是愈发利索了,他竟不知是何时将她养成了这副模样。 青年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从容地迈步向少女走去,一副翩翩公子玩世不恭的模样,将信纸扔给她。 少女意外地挑眉,却见纸上跃然写着“琳琅”二字。 她首先想的却是,好字。 这二字写得遒劲有力,瘦劲清俊,连带着让少女觉着她的名字都好看了许多。 琳琅确实也下意识回了他一句:“字写的不错,怎么了?” 沈安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坐在了对边的“有雇主点名让你执行任务。” 琳琅长“哦”一声,心里却想的是,有眼光,看来是个大人物。 能点名直接向沈安舟请风满楼第一杀手出任务,可不是个大人物嘛。 她这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微微仰起头问道:“杀谁?” 沈安舟却淡然道:“不杀。” 恍然间,琳琅甚至觉着自己听岔了耳。 但还未曾开口,就听沈安舟继续道:“是护卫。” 琳琅这才确信自己刚才没有听错,看来这些年,她真是太不了解楼里的事了。 她自我怀疑道:“若我没记错,风满楼干的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她竟不知沈安舟何时壮大基业,开了个镖局。 沈安舟却悠悠道:“是也不是。” 杀人那自然是杀了不少,越货偶尔也来了那么几件,但没人会与金银过不去,风满楼也不例外,更何况还是那人的事。 琳琅又道:“杀人还成,护卫这事我没干过,这雇主既然知晓我是谁,怎的还点名让我去。” 琳琅望着他,而沈安舟却沉思了片刻,道:“那位要你,自然是有他的计算,这趟任务怕是棘手了。” 琳琅略微一怔,能让沈安舟棘手的事情,这是第二遭,而上一次险些让风满楼遭受灭顶之灾。 她秀眉微拧,又听沈安舟继续道:“此人性命关乎风满楼,”他顿了顿,“或许更多,今夜,你便北上京师。” 虽然被同行知道了她琳琅不杀人,而是去救人,会有点丢脸。 但琳琅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小事,事关风满楼的存亡已经让她不得不正视这第一次的任务。 许是天也知晓,在琳琅临行前夕,整个扬州都蒙上了一层黑云,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玉琼楼的后院不对外开放,即便前院灯火辉煌,醉生梦死,可楼之广阔,前院的风半点吹不到此处。 琳琅依旧身着黑衣劲装,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面上肤若凝脂,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眼瞳宛若一块幽深的墨玉,氤氲着深山云雾,鼻子玲珑小巧,薄唇总是扬着一抹淡淡的讽意,面颊上有一颗墨痣,而那一对眉毛平直划过,最为英气、凌厉。 她的行囊很少,只有背上那一个小小的包袱。 琳琅翻身上马,沈安舟手持青伞站立于马下,这淡雅的青与他艳丽的红,对比实鲜明、违和。 他从袖子拿出一个信封,认真道:“所有东西都在里面了,到时再打开,务必小心。” 琳琅似乎觉得不同以往,虽然每次临行前他都是这番让她小心的话,可今日听却觉得怎么都让人肃穆。 或许是这次任务的不同和重要,让沈安舟觉得危险。 她惯是个见不得这种场面的,懒懒散散地打哈哈:“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沈安舟没看她,却还是说出了口,“完成这次任务,你就回家吧,总过着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个办法。” 这样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 朝不保夕、刀剑舔血? 这些年他没少对她说过这句话,她十三跟随他至此,助他良多,他亦救她于水火。 在琳琅心中,风满楼就是她的家,沈安舟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他叫她回家,回哪去? 这一切,早在六年前,她就甘之如饴。 琳琅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凝视他半晌,如同以往不愿回应。 细雨无声落下,她将手里拿着的斗笠戴上,压力帽檐,将自己遮了个严实,又夹紧马背、拽上缰绳,头也不回地策马北上。 犹记得,那时也是一个风雨交加前的宁静时刻,电闪雷鸣。 她不顾一切也要寻个为什么,她同父亲大吵一架,最后恩断义绝。 她从最北边战乱之处,颠沛流离,来到京城,身体早已经受不住,倒在了府外。 可倒下前她只觉得耻辱,为什么偏偏是在这座府前倒下。 她不愿被这个满嘴君臣仁义,却抛妻弃子才踏上青云路的人所知晓、救助,她感到难堪。 所幸,他还没走,沈安舟还在。 他将她救走,给予她最好的伤药、大夫。 那时,檀木床上躺着一个倔强的女孩,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救我?” 躺在床上的十三岁的琳琅,虚弱不堪,却依旧倔强的不行,浑身竖起了尖锐的刺。 令谁也想不到,现在这个蚂蚁一般弱小的豆蔻少女,竟会是日后风满楼的琳琅。 沈安舟似乎毫不在意她的身份是何,垂着眼帘,轻轻用勺子拨着汤药,无所谓道:“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只知道你先前欠了我一条命,现在你又欠了我一条命,” 他将药碗递给她,正视她的眼睛,调笑道:“找你讨债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一怔,盯着苦的发暗的汤药半晌,最后接过,闷头喝下。 是啊,欠了债自是要还的,天经地义。 自此,琳琅入了他沈安舟的楼,不要命的为他杀人还债,短短四年,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她年轻且强大,这一行内无人不知她的名讳,但知晓她容貌和身份的人极少。 那时的沈安舟也不过十八,为了建成此楼,不知在暗地里费了多少心血。 二人相扶相持,早已情同亲人。 约莫半月,她自扬州北上京师,风雨兼程。 入了城就不能纵马,于是她牵着马走在长安道上,刻意避开街上行人。 为避人耳目,她在入城之前换了一身行头,披上了仿真面具,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游侠模样。 此时,一辆富丽的马车行过,风吹过马车的帘子,露出一张苍白病弱的面庞。 可琳琅目不斜视,丝毫没有窥探之意,如若不然,她定然能够认出这张脸来。 京城的天气比起扬州那会儿可是好上不止一点,烈阳如炬,此刻便是不看也灼眼。 京城的富饶与扬州奢靡的风气不同,在天子脚下的京城虽有无边的繁华,但犹如一个端庄沉稳的世家小姐,叫人不敢生起歪念。 她看着地图,弯了几道弯,才略显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客栈”。 这么多年来,琳琅也出入了不少这种场所,除了扬州的玉琼楼没有别的能够比得上逢春楼。 她刚一靠近,小厮便热情地迎了上来,接过琳琅手中的缰绳,做了个请的手势, 也并未因她的穷酸样而怠慢了她。 入目的不是如同玉琼楼的金碧辉煌,更多的山水雅致,却处处透露着低调的奢华。 这墙上挂着的字画都是名家之作,就连那门口上的金匾都是前太师亲自提笔,屹立多年不倒,上题“天下第一逢春楼”的盛称。 前太师不仅一字千金,就连文学造诣在整个大林朝都是富有盛名的,是以,哪个有头有脸的文人墨客不喜欢此处,更别提那些个附庸风雅之人。 在掌柜热情招呼之前,她扔下一锭银子,“春山阁。” 这是接头的地点。 掌柜试探性问道:“姑娘可是姓谢,自扬州而来?” 琳琅点头。 掌柜更加热情招呼,亲自引领她进了雅间,小厮迅速端上佳肴将桌子铺的满满当当,一溜烟又离去。 “谢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大人尚且有公务在身,还请姑娘稍候。”掌柜微微欠身,替她带上了门。 在掌柜出去后不久,一个不起眼的小厮被吩咐从后门离开了逢春楼。 她坐在檀木椅上,看着满桌的佳肴美酒,有些咂舌,这几日风雨兼程,许久没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一边动筷,一边又从包袱里拿出信封仔细翻阅起后面的内容,内容很少,但未注明任务期限。 这不由让琳琅秀眉微蹙,轻轻叹息。 果然,救一个人远没有杀一个人来得容易,没有期限的任务让她也没个盼头。 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可却连个雇主的人影也没见着。 午夜之时,虽隔音好,但廊上依旧传来微弱的走动声,琳琅立马警觉。 站至门前,而门外的两人也没有动作,这不禁让琳琅犹疑。 只听掌柜压低的声音,道:“国公爷,谢姑娘似乎是睡着了。” 另一人声音清冷凛冽,似山间清泉,又似鸣琴弦,“无妨,谢姑娘等候甚久,去隔间等她便是。” 琳琅虽觉得他的话有理,她都等了他这么久,他等等又怎么了。 但琳琅可不觉得她现在有什么资本让别人等着,这人毕竟是她的雇主,钱还是要赚的。 于是她推开门,道:“不必。” 第2章 点灯 她的那位雇主走在前面,掌柜跟在身后,她一推开门,与他面对面,离得不免有些近。 顾念着男女大防的雇主迅速后退一步,可即便短短一瞬,还是让琳琅瞧了个清楚,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就确定这是她的雇主了,大约是因为人如其字、其声。 约莫二十岁,青丝长发束玉冠,一袭雪白的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腰带,腰上还缀着一枚青玉,晶莹剔透。剑眉星目,鼻梁英挺,唇形略薄,透着一股冷峻无情之意,可偏偏他眼下那颗泪痣又让人觉得多情。 “抱歉,让姑娘久等了。”他面带愧色地说道,然后微微躬身,向她作揖。眼神真挚,并没有丝毫想要寻找借口来推脱自己迟到的意思。 他一行礼,后面跟着的掌柜自是也跟着行礼。 琳琅不禁想,这当护卫的地位要比杀手的高,面上却是,“无妨无妨。” “在下顾青玉,特意委托姑娘护我周全。”他声音清朗如风。 琳琅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但礼要有,或许礼这个字对于一个来说杀手有些违和,“琳琅,”她为他让出一条向里的道,疑问,“顾公子,先谈谈任务?” 顾青玉无奈轻一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些幽怨,“如今已是丑时,我虽迟了许久,可琳琅姑娘不顾念我,总要顾念些自己的身体,”他反倒侧身让出一条道,“任务已经开始了,可否送我回府?” 琳琅窘然,她确实是闭目养神打了盹的,可他却未必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该是没有片刻休息的。 琳琅摸了摸鼻子,道:“既是如此,烦请公子带路吧。” 顾青玉满意地点头,走在前边领路。掌柜一路追随他们至后门,也早已嘱咐手下的人将她的马牵来。 琳琅这才知道,顾青玉此次前来也是带了不少人的,足足五人在此等候,不仅如此,她敏锐地察觉到暗地里是蛰伏着些人的。 她瞥了顾青玉一眼,不禁想,这人是有多值钱,多招人恨。 顾青玉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眼,面对他诚意十足的笑容,琳琅率先错开视线,转瞬即逝。 琳琅牵过马匹,正欲翻身上马,顾青玉却制止了她的动作,从她手里拿过缰绳,摸了摸这匹红枣马的头。 琳琅歪头不解,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发出疑问。 “琳琅姑娘一路劳累,坐马车吧。” 琳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的以为这位顾公子是请了位神仙回来供着呢,她是被聘请过来护卫他的,让她坐马车,亏他想得出来。 琳琅只当他是世家公子,即便是面对护卫,还顾及着君子礼节,让她坐上马车。 琳琅摆摆手,对他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不必了,公子你上马车,我骑马就行。” 顾青玉顿了顿,似乎是知道她的心思,解释道:“是我许久未曾策马,想透透气罢了。” 琳琅自是不信,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偏要在这霜露重的春夜骑马,他不冷得慌? 像是知晓琳琅的心思,他接过掌柜递上的一盏新灯,亲自为它点上。 黄色的烛火映照两人的面庞,刺骨的风袭过,一点点从衣袍中穿进身体,此刻,这微弱的灯火竟是成了二人唯一可以取暖的东西,他将灯递给琳琅。 他将视线从灯柄上回收,非想从琳琅眼中看出个究竟,语气又仿佛叙述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所言非虚,之前是不能,可现在有琳琅姑娘在,故想放肆一回,毕竟,琳琅姑娘会护我周全,不是吗?” 琳琅错愕一瞬,被他这一番话弄得稀里糊涂,神色不明,许是怜惜他的弱小,许是被人信任的感觉不错,许是她也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对她的武艺生起这么重的信任,许是江湖传言吧。 待她回过神来,手中已经多了一盏灯,顾青玉也稳坐在马鞍上。 她也不跟他矫情客套了,利落的上了马车,琳琅掀开车帘一角,透露出斑点大的灯火,仿佛是在告诉马车外的少年,她就在此处。 直到马车开始行走,她不经意地向外一瞥,才开始有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长街空旷,没了天明时的热闹繁华,只剩一片寂静。 而顾青玉的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生机勃发,让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都为之淡下了几分冷意。 今夜无事,回了顾青玉的府邸,她才知道他身份真不是一般显贵,这修葺的风格与逢春楼可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府内人丁稀零,相比逢春楼,这儿可就显得寂寥了不少,尤其是这高悬的明月毫无保留的将光辉洒落在人间,落在随风飘荡的树枝上,让人觉着孤寂极了。 顾青玉与她说了,这段时间,她只负责他在府外的安全。 所以今晚,她在侍女的指引下住进了顾青玉隔壁的房间,这大约是方便在刺客来的时候她救急吧,任务是护卫,只要他死了,任务就算失败。 所以即便是顾青玉真要她休息,她也得留个神去看顾着他。 翌日清晨,顾青玉才推门而出,便看到倚在长柱上,双手环胸的琳琅。 她换了昨日为她准备的衣物,是寻常侍卫的装扮,大林朝民风开放,为官者甚至还有女子,女侍卫更是再寻常不过。 她身材高挑,带着人皮面具的脸平凡而不起眼,但她有一双让人难辨喜怒的眸子,漆黑幽深,仿佛一对上便可将人吸入旋涡。 琳琅微微抬起下巴,向他打招呼示意。 顾青玉错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这是他们打招呼的方式。 是了,他们只是雇佣关系,不是上下级。 她保他的命,他付她的钱。 琳琅一早起来便注意到,那几双在暗处的眼睛都撤走了,府上留下的侍卫也不多,堪堪十余人,从他们早晨练武的样子看出,身手也算不上非常好,难怪要从杀手楼请人来。 顾青玉知晓琳琅想要尽快谈谈任务的事,虽是寻求她的意见,更像是直接与她言明,“谈谈?” 琳琅点头。 顾青玉的院子很空,整个府里也没有别人,故没有请她去别处,毫不避讳的跟她谈起了接下来的事。 春风袭来,夹着丝丝冷意。 第3章 临行 顾青玉也倚在门边,微微垂下眼帘,淡淡道:“今日我会进宫面圣,再过几日,我便会前往西南岑江督工,我能带的人不多,你做好准备。” 琳琅依旧只是点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的意思很明显,京城之内目前还不会有人动他,因为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动手的地方也只会是在他出了京,西南行岑江之时。 顾青玉依旧看出她所想,却也并未全部解释清楚,挑了几个能说的,“我虽是定国公,但自我父战死西北后,定国公府就一落千丈了,树倒猢狲散。但朝中依旧有很多人对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国公虎视眈眈,所以,前路凶险。” 先前不为更多,光是西北的兵权就有足够的理由杀他。 琳琅在江湖之中也是听说过一些关于定国公府的事情的,自大林朝开国以来,定国公府的地位无人可动摇,谁让大林朝是从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若没有定国公府在其中鞍前马后,还不知道这天下之主会是他朱家的还是牛家的。 许是定国公府风光太久了,约莫三年前,上一任定国公,也就是顾青玉的父亲,请旨前往西北抵御匈奴,势如破竹,将匈奴赶出了大林边疆,保卫一方安定, 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可二月初,本欲凯旋之际,匈奴大举入侵,定国公携十万将士奋力抵抗,最终埋骨西北荒漠。 大林在这之后迅速与匈奴和谈,平息了战争,至于更多的,琳琅便不知了。 许是因为前定国公的事迹,让她对他的后人都生了几分敬意,也不免唏嘘。 这朝堂可真是一如她所知的那般浑浊不堪。 “凶险便凶险吧,我既接了这任务,就不会半路撒手。”琳琅语气坚定,却依旧一副漫不经心、无所畏惧的模样,可顾青玉觉得她是记在心里了。 顾青玉甩了甩长袖,摆正官帽,轻笑道:“如此便好,随我进宫吧!” 顾青玉走在前,琳琅跟在他身侧后半步。 这回儿,顾青玉倒是正常的坐上马车,琳琅依旧骑着她的那匹红枣马,跟在他的马车旁为他护行,随行的还有国公府的其它护卫。 琳琅坐在慢悠悠的马上,看着行色匆匆的百姓还觉着有几分不真实,可瞥见马车里翻着书的顾青玉又觉得还是真实的。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剩下的路需要顾青玉自己过去,她便只能在宫门外候着他出来。 约莫有两个时辰,顾青玉这才从宫里出来。 靠在马车边的琳琅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便支起身望向他,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 临行前的几日也国公府也安宁的不行,既没有人为他送行,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仿佛就是一个空气人,在这朝堂上活的压抑。 顾青玉也安稳,就待在书房倒腾他自己的事。 琳琅也不问更多的,就在顾青玉的院子里练练功,好久好久才说上一句话。 临行前夜,顾青玉终于出来走动了。 琳琅大马金刀地坐在树下,看着侍卫练功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就这个水平,放在外面她都不屑杀的,难怪要花大价钱去请人来,她都忍不住“指点”一二。 “那个,对,就你,你这一剑下去怕是连只鸡都砍不死,能不能用点力?下盘能不能稳点?” 此话一出,其他练功的侍卫顿时爆笑出声,就连刚出来的顾青玉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那被点出来吐槽的侍卫羞红了脸,他们都被琳琅盯着练了三个时辰了,才放松会儿就被抓住了。 侍卫双手抱拳,鞠了鞠身,应道:“多谢谢姑娘提点,我知道了。” 琳琅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这才转头看向刚来的顾青玉,向他仰头招呼。 他似乎总被月亮偏爱,浸了他一身月华,眉梢眼底的笑意还未褪去,整个人恍若出尘仙人。 他走下高阶,向众生走来。 顾青玉叫停了侍卫们的动作,“先回去吧,明天动身,把该带的东西再检查检查,好好睡一觉。” 得了令的几个侍卫像是得了赦令,个个高兴地抱拳屏退。 顾青玉也坐在树下的石椅上,道:“琳琅姑娘可是想问,他们的武功不算好,为什么我要将他们带去西南行?” 确实,琳琅确实心有疑问,但她不想过多的去窥探别人的用意,他愿讲便讲。 “三年前,我父亲战死西北,他手底下有很多忠心的下属,也埋骨于西北,这些都是他们的遗孤。我本是想给他们一笔抚恤,让他们平凡的过好后面的日子,他们的父亲为这个国家做的够多了。可他们不愿,说要跟着我去打西北的匈奴,就算不打匈奴也要跟着我,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保护百姓。” 他的语气依旧很淡,琳琅想,或许他的语气不该如此平淡,该高昂些方符合她的认知。 “所以,我想,跟着就跟着吧,这是他们的意愿。” 琳琅心中没有太多的国家大义,至少现在是,她并不关心他们的选择。 忽然,琳琅想起了什么,蹙眉似是不解,问道:“你们觉得值吗?” 她想问的是,为了这样的一个朝堂、君王,值吗,她像是透过顾青玉问另外一个人。 顾青玉沉默一瞬,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或许他们之所以还在坚持,是因为觉得百姓值。” 她是个杀人如草芥的人,却也觉得这话说得对,琳琅点头认可,但琳琅不想过多跟他谈这种事,有种他正在教化她的错觉。 “你会武功吗?”琳琅觉得他是会的,观他虎口的茧子,不比她少,想必也是下了功夫的,若是会的话,这一路会轻松点,可以看情况行事。 顾青玉摇摇头,老实道:“应该不算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做应该不算会?是说在她面前就不算会的意思吗,她不理解。 琳琅率先起身,道:“这样,你起来,我们过几招,看看你的实力。” 顾青玉没料到琳琅还会来这一手,不待他回应,琳琅就跃上树,折了两根梅花树枝下来。 琳琅递在他面前,摇了摇梅花枝,让他起身,扑了顾青玉一鼻子的梅花香,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让他错愕。 第4章 启程 很快,顾青玉接过梅花枝,站起身,琳琅则与他拉开距离。 琳琅善攻,刺客也善攻,故琳琅先行出招。 她先是简单的平刺,顾青玉侧身躲过,但随着琳琅下手的强度一点点加大,顾青玉也越来越吃力,气息都乱了许多。 琳琅觉得他躲的招式有些熟悉,她在武学方面的天赋毋庸置疑,只要是与她对过阵的招式,她都会有所感觉,于是她像是为了验证心底所想,喊道:“别躲,攻!” 顾青玉只好顺着她的话做,向她施展自己的剑术,但毕竟他的内力低微,方才第一剑,琳琅就硬接剑,他的梅枝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高飞。 看来是她想错了,那人的内力深厚,与她不相上下,就连剑术也是一等一的。 顾青玉看着手上断了的梅枝,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但很快恢复正常,对琳琅双手作揖,笑道:“不愧是琳琅姑娘,此行有你相护,我放心多了。” 琳琅应了一声,随口道:“躲得不错,内力差点。”她说话还是委婉了,这内力不是差点,她还以为他没有呢。算了,她指望他那么多做什么,若是他什么都行,还要她干嘛。 顾青玉自然知道琳琅还是对他口下留情了,毕竟他的身体怎么样,他再清楚不过,“多谢琳琅姑娘提点。” 琳琅对顾青玉的感谢欣然接受,她向来觉得别人与她道谢没什么不好收下的,这不是应该的吗,她又问:“对了,你出来应该是有别的事吧?” 顾青玉这才回到此次出来的正题,他从袖中拿出一张舆图,将舆图摊在石桌上,白皙的手指指着做出标记的地方,道:“这条线路是我们西南行所经,刺客易伏击处多为必经之路和有标记的地方。” 琳琅见他从袖中拿出舆图,心想还是小瞧他了,对了那么多招竟也没让它掉出去。她仔细地端详了会儿地图,几乎是每一处的可能性都被照顾的清清楚楚,琳琅作为杀手,对地图的了解自然也不差,那些重点标注的地方也正是完美地踩中了她想要伏击的地点。由此可见,眼前的少年还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 琳琅指了一条分叉路,问道:“若是走远路,会不会耽误了行程?”她本是不想过多干涉他的计划,就是想听听他的见解,还是开了口。 “会,但走近路,在此处被伏击的可能性大,”他点了点那片林子,“我曾亲身去过此地,树林茂密,利于藏匿,若是在此处被伏击,伤亡会多上许多。” 是了,她最先考虑的是任务完成的效率和成功与否,因为她向来形单影只,不需要顾及其他人的死活。但是他不一样,他需要考虑的人和事更多,还有后面的所有的筹划。 “此行去的还有工部侍郎李诚,皇上也会增添人马,人多眼杂,多加小心。”顾青玉也是在前些天入宫才知晓工部侍郎也会前去,据说是主动请缨。 顾青玉对这个工部侍郎李诚有印象,为人忠厚老实,脚踏实地,兢兢业业于公事上。但也不一定所有人都是如印象那般,这个东西往往就是飘渺的。 顾青玉又针对行程告知了琳琅许多细节。 琳琅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能省脑子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动。 空气陷入短暂的沉默。 顾青玉说:“若无别事,就休息了吧。” 琳琅点头,转身就走了。 但顾青玉还在此吹了会儿凉风,好让自己头脑清醒点。 ...... 书房的正中摆着一张花梨木案,案上的十方宝砚和镇纸石俱是玉制,笔墨规放整齐。 一位高瘦如猴的中年男人匆匆推门入内,拱手作揖,道:“大人,明日定国公与工部侍郎将启程西南,不知大人有何安排?” 坐在花梨木椅上的中年男人甚至未曾抬眼看他,挥动着手中的狼毫,不紧不慢道:“王大人如此着急作甚,定国公已是强弩之末,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说罢,将刚写好的纸张端详片刻,示意王大人来拿,“既然你不放心,这件事就交给你安排,亲自去做,如何?” 王大人头冒虚汗,这是无疑是立功的好机会,更是表忠心的好机会,可他现在越来越害怕与那定国公对上,他总觉得着定国公还藏着什么底牌,万一暴露了,这位可是不会保他的。但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谄媚地笑道:“能够为大人做事,是小人的荣幸!” 王大人的话似乎很受用,他站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别让大家伙失望。” 王大人绷直了身体,恭敬地弯腰告退。 ...... 天还蒙蒙亮,定国公府就已经整装待发,琳琅路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由府里安排的,故她背着的依旧是自己那一个小小的包袱,才到了大门口,就先听见一个护卫喊着:“国公爷,这把剑我不能拿。” 琳琅倚在框上看戏,见那护卫单膝跪地抱拳,脸都涨红了。 顾青玉问:“为何不能?” 那护卫抿嘴许久,才说出口:“我武功差,拿着这把剑辱了国公的身份,您给谢姑娘吧,谢姑娘的身手比我好!”这柄剑是国公少年时的佩剑,名唤万仞,是当世名剑。 琳琅想,不就是一把剑,推来推去的有什么劲? 顾青玉解释:“让你拿自有我的道理,你且接着。” 那护卫还在迟疑,琳琅就走了上来,道:“让你拿着就拿着呗,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一走近才发现,这护卫就是昨晚被琳琅点过那人,叫刘晓。 刘晓不过十七八岁,少年人,脸皮子薄,被琳琅这么一说,故而脸更红,接过剑道谢。 顾青玉又说:“刘晓,把你先前那柄剑给谢姑娘吧。” 琳琅没说话,刘晓却觉得自己那把破剑拿不出手,更何况他是见过谢姑娘出手的。 是的,琳琅这几日闲来无事,活络活络筋骨,就同他们打几场,结果自然不必多说,他们轮番出手,却都没在她手下走过三招,刘晓算好的,堪堪三招。后来,琳琅也没了同他们比划的兴致,就看着他们练练,时不时骂两句,倒也是个乐子,但以至于现在这群人对她是又敬又怕,敬她武功高强,怕她嘴不饶人。 刘晓欲言又止,“这......” 琳琅懒得里他的磕磕绊绊,伸手就把他腰上挂着的那把剑拿走了,对着顾青玉晃了晃,道:“若是打烂了,可不关我的事,你负责赔给他啊。” 顾青玉看着琳琅轻笑,爽快道:“自然!” 随后琳琅自然的站在顾青玉身后侧,等着他说话。 “诸位!此次奉皇上御令西南行,前去督察岑江水坝修筑事宜,此工程是为我大林百姓谋福祉,路途艰辛,还望诸位多加小心。” 琳琅记得幼时读过一本书,里面有句话叫:礼贤下士,圣人垂训。能做到此事的人甚少,因为人们总因为自己地位比别人高,就生出骄傲之心,对待下士也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但琳琅觉得顾青玉做得挺好,他贵为定国公,不仅不轻视比他身份低下许多的护卫,还礼遇有加。 定国公府的此行的护卫共六人,加上琳琅便是七人,齐声震耳:“是!” 顾青玉转身,看门的两个小厮打开府门。 他道:“启程。” 第5章 行路 碰头的地点是城外的官道口,顾青玉下了马车,与工部侍郎打了个照面。 李诚约莫三十好几,容貌端正,穿着简朴素雅,上前恭恭敬敬的对着顾青玉拱手行礼,“定国公,好久不见。” 余下人等也跟着行礼。 顾青玉隔空虚扶一下,“不必多礼。” 李诚和顾青玉尚在寒暄,琳琅数了一下西南行的人数,共二十一人,圣上派来的有十人,定国公府总共八人,而李诚加上随行的仅三人。 都是乔装出行。 两人的谈话不过半刻,李诚原先紧绷着的脸已是和色,他道:“国公请!” 两人本欲转身上马车,可京城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琳琅下意识摸了摸腰,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摸上了剑柄,神色依旧从容。 马蹄声很急,还伴随着少女的呼喊:“等等!等等!” 琳琅方才看出来者是一妙龄少女,穿着华美的襦裙,裙摆上的金线生辉,罗袖飞扬,神色焦急。她拽了缰绳,马停了下来。许是一路颠簸,头上的金簪都晃歪了,却更添几分美感,面容娇丽,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她快速翻身下马。 圣上派来的人自是认出来了她是谁,弯腰行礼,“见过永福公主!” 永福公主本名朱楚华,是皇后所出,深受圣上宠爱,一出生便赐了封号。 琳琅松下手,同众人一起行礼。 永福公主没有理会众人的动作,径直向顾青玉走去,风风火火,道:“你跟我回去,不准去西南!” 她上去要扯顾青玉的手,试图强硬将他带走。 顾青玉却后退一步避开,不愠也不恼,仿佛是刻意地疏远,“公主回去吧,我有公务在身。” 永福公主拉空了也不气恼,坚持道:“我让父皇给你换个差事,你跟我回去!” 琳琅心里估摸着两人的关系,公主在顾青玉面前竟是自称的‘我’,那必然是交情匪浅。 而其他人弯着腰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事,毕竟这位公主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顾青玉蹙着眉,依旧不退让。 她气极,“ 我都知道了,你还想瞒我,”说罢,一双杏眼已然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落,“你瞒着我,阿浔瞒着我,母后也瞒着我,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傻子?” 紧接着,一行禁军赶至,二话不说就跪下请公主回宫。 永福公主不肯走,两人无声对峙。 顾青玉在心中叹口气,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低声和气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永福公主抹了把泪,还是不太相信,“你跟我保证你会活着回来。” 于是琳琅听到了顾青玉的承诺,“我保证。” 得到了他的保证,永福公主算了消停了下来,转身挥袖,高扬起头,活像个高贵的孔雀,她道:“回宫!” 仿佛刚刚那个娇蛮的另有其人。 直到她上马扬鞭,消失在众人视线,顾青玉才发话让大家动身。 圣上派来的十人中的三人在开道,其余七人在最末尾殿后为首的是名叫裴裔的男人,看起来是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也确实如此。李侍郎的舆车连同他随行的两小厮在在前,接着才是顾青玉的舆车,左右两边骑着马护卫的是刘晓和唐勇,后面紧跟着琳琅等人。 琳琅女儿身的身份没做隐瞒,一是瞒不长久,没有专业的东西太容易被识破;二是人定国公也没叫她瞒着,他都是定国公了,这行人中谁还能去置喙他的决定。 因着马车的缘故走不快,中午草草吃了点干粮,休整了一会儿就继续走了。直到晚上,他们歇在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客栈。 裴裔带着左右两人先行进去安排大家的落脚处,做这行的就没有眼睛不尖的,一眼就看到落在外面的一行人和两架马车,热情地迎了上去。 小二捧着笑脸,将手上的水渍抹在麻衣上,问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这天色渐晚,虽知是住店,却仍要客套问问。 裴裔没有上前,去的是身边的两个较为和善面孔的男人。 他人高马大,穿着一身粗陋的布衣却引得堂内几个用食的人频频侧目,约摸是因为长了一张不合衣衫的俊脸,而额头上又有一条明显的短疤痕,目光凌厉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不过一会儿便敲定下了,掌柜收了银子,使唤小二们麻利地安排饭菜和房间。 裴裔走出客栈,站在李诚马车前抱拳道:“老爷,公子,都安排好了。” 此处乔装出行,避人耳目。一行人伪装成了商户,李诚是富商,顾青玉自然就是富商的儿子了。 顾青玉合上书,从马车上下来,李诚与他一前一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大堂,狭窄的地方明显拥挤了不少。 顾青玉与李诚坐一桌,其他人各家的人也都四五个人抱团坐一桌。 琳琅与刘晓等人坐在一桌,刚坐下,刘晓就悄悄跟琳琅小声嘀咕了两句,琳琅点头。 唐勇不明所以,夹了粒花生米,随口问道:“嘀咕啥呢。” 刘晓有种被抓包的感觉,一紧张脸又红了,摆着手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随便说说。” 他声音若是不那么大,不那么着急,或许不至于引得这桌上、甚至邻桌上那么多双眼睛侧目而视。 有好事者存心逗弄他:“随口说说那么紧张做甚啊?” 刘晓面对众人的逗趣百口莫辩,只能一个劲的反驳。琳琅倒是毫不在意,恍若未闻,拿着筷子也夹了粒花生米。 顾青玉和李诚饭时不语,很快就吃完进房休息了。本来唐勇他们也都要上房了,刘晓硬是找借口把他们留了下来,直到琳琅收筷子走人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人。 琳琅进了房间,敏捷地翻窗进了隔壁房间,就看见正坐在木头椅子上擦拭头发的顾青玉,他察觉到动静也正向她看去。琳琅觉得,顾青玉整个人,甚至是头发丝都与周围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这世家养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总是比旁人多了点意思,具体是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 第6章 旧事 顾青玉放下手上的动作,含笑道:“谢姑娘稍后,我已经吩咐过小二去打热水了。” 裴裔等人没有注意到落在后面的琳琅,故而没有为她单独开房,即便发现了,却也不一定如此。但顾青玉知道,且他心细如发,而她其实也约摸猜到了他命刘晓来寻她的原因是为此。 她也不与他客气,只回了个好。 场面一度沉默,顾青玉也不擦发,只是端坐在那,琳琅就依在窗棂边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即便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却半分不见旖旎之情,大约是二人的眼神都太过正直合理。 直至一串敲门声打破了宁静,小二吆喝着热水来了,顾青玉见琳琅没有避讳外人的意思,无奈道:“为了清誉着想,谢姑娘先到后面躲躲。” 琳琅点头,又翻了出去,顾青玉刚伸出手,本想让她不必那么麻烦,躲在床后便好,但她的一套动作太过顺溜,一眨眼人便消失了。 顾青玉负手失笑,罢了。 顾青玉特地将浴桶重新揽了一遍才注水,小二也犯着迷糊,这位公子前不久才让他送了热水,现在又送了一遍,莫不是要洗两遍,还重新拭了浴桶再沐浴。 小二想不通,最后索性归咎于这位公子爱干净,沐浴要两遍,他不禁感叹果然是富家公子啊! 待小二走后,顾青玉走至窗棂,稍微一抬头便看到琳琅坐在树枝上倚着树干。 含苞待放的梨花已经泛起了点点花香,而感觉到他的目光,琳琅才侧目睨了他一眼动身。 她似乎总是像没骨头的人一般,走到哪便倚靠在哪。 她摆手示意他挪开些,顾青玉也自觉地靠边。 顾青玉将府里为她准备的衣物连同他的打包在一处,但却也非常有距离感的隔开,他熟稔地递给她,她一接过东西,他就准备推门出去。 琳琅喊住了他,“别出去了。” 顾青玉摸着门的手瑟缩,大惊。 琳琅也意识到了自己话的怪异,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也终于有了别的色彩,她解释:“我的意思是,夜深了外面不安全,你不在我身边我顾不上你。” 可她的解释似乎恶化了情况,让人不得不想去别的地方,琳琅说完后也意识到了这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索性就不再解释了,越解释越乱。 顾青玉面色不改,仿佛听不出什么不对,耳尖乃至耳垂却都悄悄爬上了一层红晕,闷声回答:“好。” 顾青玉略显局促,折身又坐在了原来的位置,背对着洗浴处,却也感觉坐立不安,他甚至无意识的闭上了双眼。 琳琅放心让他待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有多么信任他的品行,她只不过是相信没有人有胆量或者说有把握在她手下全身而退,剜下一双眼睛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或许闭上了眼睛,听觉在此时尤为敏锐,顾青玉觉得他似乎都能够听到琳琅脱去一件又一件衣衫的稀疏声,红晕从耳处一步步爬到脸颊。这无疑让他感到羞耻,羞耻于他用听觉冒犯到了琳琅姑娘,于是他又用手捂住双耳,妄图摒弃掉所有声音。 琳琅洗得很快,顾青玉还埋着耳闭目的时候琳琅都绕了他和桌椅一圈了,忍着笑意假装无事发生,轻叩木桌,让他回神。 琳琅轻声道:“多谢。” 顾青玉堪堪睁开眼,手都没得及放下,只看到琳琅被放大的脸在她面前,他单凭唇形也能知晓她说的是什么。 琳琅也不顾他还想说什么,把空间留给了他,自己又翻了出去,回到那棵梨花树上。 琳琅之前就与顾青玉说好的,她夜间就在树上守着他。顾青玉本欲说些什么,可看到琳琅的神情最终是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毕竟琳琅自己都觉得这钱赚得不心安,这么多天她是一点费力气的事也没干,夜间里守着反而能让她心安理得一些。 顾青玉给她送了一件他幼时的黑狐裘,想着晚上能暖和好过些。 琳琅眼看着一盏盏灯熄灭,才闭目假寐,仿佛只有这种经受着风霜的日子才能感到真实,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还活着。 黑夜中,连树枝摇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更遑论是脚步声,即便是特意压低的脚步,只能大约看到一个人形,看不清模样。 琳琅冷漠地看着他的动作,他没走前门的大堂,因为那有圣上派来的龙虎军还在守夜,所以他一路摸索着后院,最后出了客栈。 可琳琅只是看着,并不跟上。直到他再次回来,在琳琅的注视下消失,她才重新闭目。 顾青玉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他梦见了一些旧事。 三年前,他十六岁那年。 白雪皑皑,风霜呼啸,游子归家。 定国公府早已不见昔日的光彩,阖府上下只有一望无际的白,父亲的灵柩安静的停在厅内。 朝中前来吊唁父亲的人很多,他们无不安慰着他,可顾青玉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怔怔的向着父亲的灵柩走去。他想见父亲的遗容一面,才发现父亲少了一只手,是提剑的那只手,战场上刀剑无眼,又怎么能奢求可以完完整整的回来呢。阿浔和楚华同他一起长大,第一次见他落泪,没有声音,只有泪水。 顾青玉幼年丧母,父亲再未另娶。他眼中的父亲一直是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从小严格要求他的文学和武功。可他也很纵容他,纵容到他可以十三岁就和阿浔辗转于家与江湖之间,可以不用那么早入仕,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父亲总是为他挡住所有外界的不满和声音,让他潜心于自己。 父亲下葬那天,出现了一行黑衣蒙面刺客,家丁四处逃窜,他寸步不离父亲的灵柩,与阿浔硬是同二十来个刺客血战,也没让他们碰到父亲的灵柩一分一毫,他们的目的尚未可知,但是绝非只是冲着他父亲的遗体而来。 他们浑身是血,刺客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不是被杀就是吞毒自尽。 父亲和母亲埋在一处,顾青玉认为这是父亲所希望的,用剑鞘、手将积雪和黄土刨开,只为得以让他们同穴而眠。即便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被冻的通红也未曾停下,因为早已麻木不堪。 最后父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牌位,同所有祖先一样被供奉在祠堂内。 可事情却远不止如此,他从那批刺客开始查起,因为守丧,他三年内不能入仕,圣上不允他接掌兵权,他处处受到掣肘。 一次次的刺杀都被他迎刃而解,一次次的阻挠都让他逆骨增生,更想去查清真相,这三年如同炼狱,将他锤炼,脱胎换骨。 可他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第7章 山匪 石子砸在窗上的哐当声猛地将顾青玉拉出旧事,他睁开眼,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半分不沉溺于前尘往事,镇静自若。 天已经蒙蒙亮,琳琅得要回去了,不能被别人知晓她昨日是休憩在哪,她将那狐裘归放在了窗边。 三日过去,依旧如常。 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小溪顺山而流水,他们便在此稍作休整,群拥而上至溪流饮水。 顾青玉也下了马车出来透气,似有若无地看了琳琅一眼。 她却淡淡地瞥了一眼林内,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背对林子倚靠在了树上,闭目动耳,轻启朱唇,念了一个数。 再次睁眼后,树影摇曳,逐渐露出可怖的面庞。 一群山匪模样的蒙面人从林中冲出,日光照在刀锋上折射到琳琅的眼睛,她轻轻皱眉,借力上树,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发现琳琅的存在。 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山匪们初占上风,但很快在裴裔的带领下持平。 顾青玉落在后方,稍稍看了一眼便背对过去,望着溪水而视,好似与他无甚关系,挥刀前来的山匪都被刘晓与唐勇挡得靠不近半寸。 琳琅只是偶尔飞出一粒石子,大部分时间她都转动着那双黑眸在看。 不过一刻钟,山匪四十三人或死或伤,但数量少了,还有两人才是。 琳琅是眼看着跑出的两人,才终于起身,石子先行。 裴裔命龙虎军将还活着的山匪捆了,拎到顾青玉跟前,等候他的发落。 顾青玉依旧负手而立,辨不出喜怒,“既是如此,那就报个门户吧。” 其中一山匪嗤笑一声,嘴硬道:“普通山匪,没什么门户! 顾青玉点点头,也不知是对谁说,“估摸着脚程,最近的当是衡银县。” 裴裔不可察觉的皱起眉头,就这么容易就放过了他们,但他最终还是回道:“是,正是衡银县,当地的县令是刘尚刘大人。” 山匪听顾青玉此话一说,本来紧绷的神经终于落下,心想不过如此,原来是要将他们送到县衙去审理。 得了这句话,其他几个人的气焰也更加嚣张,“我看你年纪轻轻,初来乍到,识相的就趁早将我们放了,如若不然,到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去这一带打听打听,谁人不知我乌云寨的大名,赔些我那死了的兄弟些银两,这事就算了。” 顾青玉淡淡道:“既已是阶下囚,态度应当好些。” 唐勇是个暴脾气,见不到这事,二话不说就用脚招呼了方才说话的两人。 顾青玉见状,拦了拦。 那山匪也只当他怕了,啐了一口,笑得更大声。 谁料上一秒还干净的恍若隔世仙人的玉面郎,下一秒就化身地狱修罗,竟眼也不眨就说:“杀了吧。”轻飘飘扔下这句话,就见他背身蹲下,拿出个水壶开始打水。 仿佛这十几条命在他眼中如尘芥般微小、不值一提。 一时之间山匪都觉着自己听岔了耳,怒问他道:“你他妈说什么呢,小白脸?” 裴裔也没反应过来,错愣了一瞬,同样疑心自己听错了,死了的也就算了,可活着的怎么可以绕过县衙杀了呢。刘晓和唐勇倒是听得分明,习以为常。 唐勇又踹了那人一脚, 才与裴裔客套了一句,“不劳烦您动手,我来吧。” 说罢,正欲提剑。裴裔却回过神来说:“不必,未免污了公子眼,我命人拖去林子里再杀。” 裴裔朝不远处的龙虎军招手示意,山匪才知真是大祸临头,破罐子破摔,“乌云寨在整个衡银的名头都是响当当,若是惹了我们,你们这条路别想好过!我们的人已经回去报信了,大当家马上就会带着人来,再不跑就等死吧你们!” 顾青玉回首点头,“有理。” 山匪们提到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下,该是逃过一劫了吧。 还没等着他们继续作威作福,顾青玉就站起身来旋了旋水壶,道:“那就还是先杀了吧,不差那点时间,”他笑得无辜,清澈的眼睛就如此时流淌着的溪水,一瞬不瞬地看向前面,“对了,是那两人吗?” 山匪们猛地回头,只一眼,悬着的心如坠冰窖。 一个身形魁梧的护卫拎着两个人头,死的倒也算是安详,他大马金刀走来,甚至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顾青玉不顾山匪们的喊叫,从容地向着前方离去,一个眼神也未曾多加施舍。他们的口中到现在为止也听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便算了,不强求,他最不喜欢强求了。后方血泪横飞,但是他的白月袍不曾沾染分毫,就连衣袖也是棱是棱、角是角。 裴裔瞠目结舌,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他,一个似乎真正的定国公。 世人都说,定国公温润如玉,清朗似月,只是在永福公主举办的马球会上露了一次面,这容貌冠绝京城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这文武兼备更是传的不知所来,有人信、有人不信。可经此一次,可谓是京城无数待字闺中少女所梦寐以求的婚配人选,可他偏偏不理朝政,也无关风月,倒也让不少女子心碎一地。 看来传言非虚,却也不尽然。 他将水壶随手扔给一名护卫,又回到了马车上。 恰恰,那名护卫是琳琅。 方才琳琅先用石子将跑的那二人击倒,轻功立于他们二人面前,甚至他们还没有看清她的全貌就已经人头落地,琳琅就提着他们的头发,一路绕到后面,把他们是头颅交给了个面熟的护卫送过统计下人头数,她还不方便露面。 于是琳琅一刻也没有落下他的另外的一副面孔,心中却是了然,一个能去风满楼请杀手做护卫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呢,可他有时候的行为又确实让人感到不协调,譬如昨晚。这让琳琅不禁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琳琅想着,手上就多出来一个水壶,看吧,让人捉摸不透,眼下她甚至需要考虑这水壶是否是给她的了。 可琳琅没有深陷于对他的思考,因为眼下她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铁蹄声来势汹汹。 第8章 衡银 琳琅听着杂乱的铁蹄声,按上剑柄。 其余人稍后几步,却也都抽剑而出,迸发出刺耳的声音,向顾青玉靠近,而方才行至马车边的顾青玉也驻足。 裴裔大喊道:“保护老爷、公子!” 李诚早已被这场面惊的六神无主,就在众人的簇拥下亦步亦趋。他本就是文人,见过几回儿这样的场景?先是山匪的偷袭,又是被顾青玉吓到,再是如今声势浩大的马蹄声。 很快,那批人马就到了跟前,见到的就是见满地的血腥和持剑的人护卫这中间两个穿着明显不同的两人,但双方都没有得到指令而敢有所动作。 来的这些人穿着驻兵服,松松垮垮,连衣裳的领子都是歪歪扭扭,手中抓着的刀剑倒是如新,颇像支伪军。 但后方还有一个明显落后的马蹄声,一个肥头大耳、身着官袍的中年男人急急赶来,下马都不利索,像是一骨碌就溜下来般。 中年男人一边走一边扶头上的官帽,嘴里叫唤着:“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别误伤了大人啊!” 后方的驻兵像得到了指令,同中年男人一道行礼,他话里的谄媚显而易见,“下官刘尚,衡银县县令,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没伤着您吧?真是罪过,罪过啊!” 顾青玉抬手让他们放下兵器,浅笑不语。 刘尚见底下躺着的一干山匪,指手怒骂道:“这些不成气候的山匪,竟妄图加害大人,真是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刘尚尚不能够确认这来的两位官员中谁是领头,虽觉顾青玉的气度和神态更像,但毕竟太过年轻,还是在后面被保护的严严实实的李诚相符合些,于是他踱步至李诚跟前,恭维道:“早听闻有大人物要途经我衡银,下官早早预备来接二位大人,不曾想还是慢了这些宵小一步,所幸大人平安无事。” 李诚腹诽道,眼下定国公还在此,他却越过定国公先向他前来拜会,实是逾矩。可他看眼定国公,仿佛无事发生,他便知晓其意。 他虽醉心于公事上,却也知晓官场上的客套话,应酬道:“刘县令有心了,只是现如今还有要事在身,便不久留了!” 刘尚客套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拙荆早在府上设了家宴款待诸位,请大人给下官份薄面,小坐一二,待明日天明再上路也不迟。” 李诚还欲拒绝,顾青玉倏尔开口:“李大人,刘县令说得有理,这一路上大家都累了,且刘县令既设了佳宴,一片心意,莫要辜负才是。” 李诚见顾青玉都发话了,便止了话头,回道:“也罢!既是刘县令一片心意,那便去吧,叨扰刘县令了!” 刘尚没想到李诚竟这么容易就被说服,脸都僵了一瞬,讪讪道:“不叨扰,不叨扰!下官高兴还不及呢!”将话头转向了顾青玉,“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顾青玉若无其事道:“在下姓宋,谈不上什么大人,不过是李大人随行的闲散官罢了。” 刘尚只当他在自谦,“哦”了一声,敷衍了句:“原是宋大人!”又继续对李诚示好,伸手请他上马车,“李大人请,下官在前面引路!” 刘尚刚请李诚上了马车,就对手下的人喊道:“你们这群饭桶,还不去把这些山匪扔进乱葬岗,本官不说你们就不会动了吗!”随后又悄声吩咐了一句跟前心腹一句,“把眼睛擦亮,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赶紧解决掉!” 约莫一个时辰半,他们才进了城,人之多,声势浩大,更何况还有一个县令在前骑马开道,不过顷刻,整座城的人都知道来了大人物。前来围观的百姓不在少数,议论声却很少。 琳琅粗略的看了一下,这离京城虽有些距离,但不算太远,应是安康祥乐之地,可街上买卖东西的人却出奇的少,但更令人觉得怪异的是街上竟然没有一个行乞之人。即便是富饶的扬州,街上还是有乞讨之人,看来这位刘县令真是治理有方啊! 这时,一妇人冲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把磨得极锋利的菜刀,目标明确,直直朝刘尚砍去。可刘尚虽在前边威风着,但一个寻常妇人想要伤了他还是不容易的,刘尚身边的驻军立马上前制止,拳脚具下,不过片刻就将这妇人拿下。 妇人的嘴角渗出了血,她却将口中的血朝刘尚“呸”过去,尖着嗓子大喊:“狗官!杀人偿命,你还我丈夫命来!” 刘尚慌了神,颤抖着手指指着妇人,命令道:“胡说八道,当街行刺朝廷命官,把这贱妇的嘴给本官堵起来,拖下去!” 那驻军直接就用手捂住了妇人的嘴巴,拽着那妇人便走,可不待他动手将妇人拖下去,顾青玉就下了马车阻止,“且慢,这其中或是有什么误会。” 刘尚下了马,顺着顾青玉的话辩解,“是啊,误会,定是有什么误会,下官与这妇人和他的丈夫都不曾相见过面,怎的就说是我害死了她丈夫呢!” 顾青玉浅笑,“本官与刘县令一见如故,甚是欣赏他的为人,他绝不会做出此等残害百姓的事。” 刘尚作揖,硬着头皮道:“多谢宋大人仗义执言,在下感激不尽!” 妇人拼命挣脱开那驻军的手,绝望怒骂,“你也是狗官!你们都是一伙的!” 顾青玉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好,那本官便亲自为你做主,看看你所言究竟是黑是白,也还刘县令一个公道!”长袖一挥,转声道,“那本官便在此多留一日,待分明此事再走不迟,来人,将她带走安置。”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不过三两句,便将此事敲定下。将人带走了,还要为这民妇主持公道。 妇人心有余悸地瘫坐在了地上,不知是喜是悲。 刘县令张着嘴巴还多说了些什么,可民众群起叫好的声音盖了过去,顾青玉也仿佛听不见一般,在一片叫好声中回到了马车上。 第9章 歌姬 西南行的人数太多,一个县令府容纳不下那么多人,故而只有李诚和顾青玉各带了一人进县令府赴宴,其余人落脚在城中的大客栈。 刘尚盯他们盯得紧,顾青玉又没有把琳琅带走,但他不带琳琅去,琳琅却也可以自己去,她惯有自己的想法。 再固若金汤的地方她也去得,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县令府。 他们前脚走,琳琅后脚就跟了上去,琢磨着待入了夜再潜行进去。 黄昏时刻,舞女歌姬在老鸨的催促下鱼贯而入至县令府,琳琅趁着府里忙碌,轻功跃进县令府的屋顶,俯瞰这个县令府的地形,在心里有了个底。这县令府占地颇大,无论是建筑亦或者是摆饰的物品都是富贵的,灯火最盛的地方除了正厅就是内院。 循着舞女歌姬的走向一路摸了过去。 偏厅有补着胭脂水粉亦有婀娜着身姿的舞姬,门外有捧着琴亦有抱着琵琶的歌姬。 倏尔,一抱着琵琶的歌姬捂着肚子蹲下身,将琵琶倚靠在门边许久,又急急走去老鸨那,老鸨正笑着与其他舞姬说着些什么逗趣的话,而她将面上的隔纱摘落,神色焦急地说了句什么。 那老鸨立刻变了脸,瞪她一眼,又低声斥道:“妈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叫你今日别来,偏生不安分想攀上些不该攀上的人,快去!别耽误了时间,否则我要你好看!” 那琵琶歌姬得了允,捂着肚子连忙跑去茅房。 天一点一点黑下去,风也慢慢变大,吹得旁边的花草摇曳着身姿。 待她从茅房出来,肩上一疼,身体一软,便没了知觉,琳琅稳稳扶着她,才没让她摔在地上,又一路抱着她穿行至一座偏院,将自己的人皮面具脱下,与她的服饰对调,用从歌姬身上搜来的少许胭脂匆匆仿制了妆容,这一看竟有七分相似。 琳琅对着偏院的铜镜看了看自己的这身行头,除了身高与这歌姬不相符,戴上了隔纱半遮面,涂上了水粉,不仔细也是难以辨认的。 即便是在春天,穿着的也是艳丽的红薄纱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头上钗着许多簪子,半遮着面,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如黛的眉眼,额间花钿平添妖艳。 她将偏院的屋子向内反锁,自己又翻了出去,记着歌姬的步子回到了偏厅。 琳琅刚抱上琵琶,老鸨就立马冲了过来,隔着薄纱裙就拧她的胳膊,琳琅故作吃痛。 老鸨面露狰狞,恶狠狠道:“死丫头,不是叫你快些吗,快随我进去!” 琳琅低头应是,抱着琵琶怯懦地跟在老鸨的后面。 厅内的舞姬跳完一支舞,方才出来,老鸨看准时机让琳琅上前,琳琅走之前还不忘威胁道:“好好弹,弹不好这些天就别想接客,以后这些宴会你也别来!” 琳琅微身点头,终于是进了去。 她抱着琵琶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才发现多了两个陌生面孔。李诚与顾青玉席位对坐,身后都站着自己带来的人,李诚后的是小厮,顾青玉后的是唐勇。 琳琅进来最先注意到是坐在末尾的男子,他肤色黝黑,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留着茂密的胡子,有种关公在世的意思,身着墨绿色衣衫,脚踏马靴。端正挺拔地坐在席位,一句话也不说,不看,只顾闷头喝酒,好似一切与他无关。 刘尚的身旁还坐着一个雍容的妇人,穿着得体华贵,脸上的脂粉恰,面相和善。她只是坐在那,面上挂着笑容,看起来是位贤惠的夫人。倒是刘尚,肥头大耳,褪去官服的他穿上自己的那身衣衫,肚子依旧滚得像个球,面上不知是荣光还是油光,在那高谈阔论,李诚不时与他说上两句。 琳琅坐在厅内凳子上,将琵琶抱在胸前,素手轻轻拨动琵琶的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短暂的让席位上的人抬头望去,而她低敛着眉眼,仿佛无事发生。 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弦轩凝绝...... 刹时,无人不将眼神投向她。刘尚和那黑面男人听不出此琴艺之高超,只觉此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却品不出其中奥妙所在。 可顾青玉懂得,琳琅也猜他是懂得的,于是在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沉醉于琴声中时,琵琶声却戛然而止,原是琳琅手中的钎拨落了出去,小小的钎拨一路滚走,且落的方向巧妙,不偏不倚落在顾青玉那洁白如雪的衣摆上,红色的钎拨落在上面甚是醒目,如同雪中绽出一朵红梅,他挑眉不语。 琳琅惊慌无措,摇着红艳的裙摆,急急抱着琵琶起身去寻那钎拨,但顾青玉快她一步,拾起那枚小小的钎拨。 琳琅欠身,夹着嗓子,隐隐染上些许哭腔,伸出双手,道:“官人见笑了,可否将这钎拨还与奴家?” 顾青玉捏着这枚钎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眸依旧是一片漆黑,却眼波流转,楚楚动人,惹人怜爱极了。 众人皆看着这场事故,刘尚以为是这歌姬是惹怒了顾青玉,却也不好大动干戈,只呵斥道:“连个琵琶都弹不好,还不与诸位大人道歉,快些滚下去。” 琳琅低声啜泣,欲欠身致歉,可顾青玉却虚抬了下她的小臂,悬着那那枚钎拨,又将那枚钎拨隔空坠下还与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琵琶弹得不错,你留下予我斟酒吧。” 琳琅忐忑地看向刘尚,似是惧怕之样。 刘尚都有些怀疑这姓宋的是在与他作对,前脚他刚骂了人,后脚他就跳出来做好人。但他也只能尴尬地陪笑道:“宋大人仁心,都发话给了你这个机会,还不好好珍惜?” 琳琅颔首,又对着顾青玉一顿拜谢,“谢宋大人怜爱,奴家感激不尽,定当好好服侍大人。” 于是这席位边上就多了一人,一红一白,见顾青玉酒空了,她便斟酒。 琳琅存了逗弄他的心思,大约是闲出来的,她也不过是仗着顾青玉没见过她真容,认不出来她罢了。 顾青玉坐的端正,且与琳琅保持着些许距离,酒盏很小,顾青玉端起喝了一口便没了底,琳琅又为他斟酒,她便低声调笑,“宋大人好酒量,奴家敬佩!” 她语气夸张却真诚,顾青玉看这一小盏酒,不由得怀疑她是在讽刺他,可他又确实知道她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他客气道:“姑娘过誉。” 琳琅忽然觉着他似乎总爱叫人姑娘,“宋大人自谦了,奴家觉着宋大人不仅酒量好,这人也是极好的。” 顾青玉突然很想转头,但止住了,只道:“姑娘真是这么觉得的?恐怕不如姑娘想的那般好。” 琳琅怪异,何须多此一问,你刚刚不都救了我吗,那对现在的我自然是好的,她佯装天真似是无意,回答道:“宋大人自然是极好的,您方才救了奴家不是吗,难道方才换了一人宋大人便不救了吗?” 顾青玉沉默一瞬,回答的模棱两可,“或许吧。” 琳琅心中生起诧异,料想他不过是在敷衍她罢了。 可她又听他说:“但是你是我带来的人,不能让你受了委屈不是吗。” 琳琅知晓这并非疑问,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蔓延,难怪他会救她。 他说的直白,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打哑谜的,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琳琅本来为了骗过众人而绷直的背稍微舒展了一下,似乎他总是能让她放松下来,琳琅不太能确定这是否是一种信任,她也并不认为自己会信任顾青玉。但她对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却又没有任何头绪。 琳琅问:“你早知道是我了吗,是我哪里不像歌姬了吗?”她是诚信发问,因为她每次出任务都伪装的很好,也顺利杀了不少人。 第10章 密道 “是因为我弹的《霓裳羽衣曲》?”琳琅似乎也只能想到这点的败露,这是她刻意为之,所以应该是这点。 但是顾青玉摇摇头,轻笑道:“弹的很好,但不是因为这个。” 琳琅面露疑惑,正欲追问一二。 刘尚却在此时将话头移去了顾青玉那,“宋大人,那刁民说的话不可信,依我看,不必多此一举!” 顾青玉敛了神情,正色道:“本官自然是相信刘大人的,知晓妇人的话不可信,可本官觉着若是人人都可来污蔑我朝命官怎么能行?不如趁着此次机会,借那妇人让百姓们都长长教训,好叫日后不敢作对。” 他的这番话说的诚恳,叫刘尚都自觉安心,可在刘尚身旁的刘夫人替他斟了一盏酒,重重叹了一口气,疼惜道:“宋大人说的是,可官人不欲与那妇人打官司是为她好呀,她也是因丧夫之痛急了神,才如此行事。这自古以来,百姓告官,告的还是父母官,这是要先笞二十大板的啊,这女人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呢?我家官人也是体恤她可怜才不欲与她计较。” 原本李诚是不太能够瞧得上这刘尚的,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便觉此人太过阿谀奉承了,失了文人的风骨,却没想到这刘县令竟是如此的体恤百姓,为民着想。让他顿时心生佩服,为自己之前的感观而感到歉意,同时又觉得这定国公实是过于计较了,年轻气盛。 于是他起身作揖,话说的都明显偏向了刘尚,“刘县令为民之心高尚,本官实是佩服!” 顾青玉倒是觉得刘尚的夫人比刘尚要聪明多了,三两句就倒转了局面,只是这个坏人总得要有人来当,“是下官浅薄了,”随后又神色为难道:“下官替刘大人一时激愤,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立下了此事,如今竟是进退维谷,不过刘大人放心,只要这民妇知晓了刘大人的用意,定会作罢,想必是可免了此官司的,刘大人也不必忧心了。” 坐在角落里的黑脸男人重重放下酒杯,冷哼一声,起身朗声道:“下官告辞!明日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不满。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也不顾是否有人挽留。 偏偏谁也不知他作何生如此大火,刘夫人笑着打圆场,“聂大人在衙门做事,三大五粗不太懂规矩,还请各位大人莫要见怪。” 这话里的意思直接将那聂大人的怒气归咎在了顾青玉身上,若是聂大人的火是对着县令夫妇发的又何须他们来替他致歉呢?真是好手段。 但无人将这聂大人的怒气太当回事儿。 刘尚又与李诚攀谈起来,顾青玉与琳琅也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美人在侧斟酒调笑,看似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亦与她相谈甚欢的模样。 众人瞧见他们的模样竟生出一股般配之感,却又觉得此女身份低微,不过是顾青玉年少,血气方刚,好些美色罢了,断然是不会多加用心。 突然,有一丫鬟凑到刘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刘夫人脸色微变,犹豫一会终是站起了身,带着浓厚的歉意道:“对不住几位大人了,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先行告辞了。” 李诚与顾青玉客套几句关心了刘夫人的身体,任由她自行离去。 顾青玉以酒杯掩唇,微微偏向琳琅低声问道:“可以吗?” 琳琅歪头故作思考,她只问了一句:“倘若我今日没来,你当如何?” 顾青玉不假思索,语气笃定,“你会来的。” 得到他的答案,琳琅也没有回应他可否,端起酒壶为他斟酒时却假装失手打翻,酒全数倒在了自己的衣裙上,惊叫一声,慌张道:“对不住,奴家真是该死,惊扰了大人。” 这一声喊得颇大,引得厅内的人纷纷看去。 顾青玉蹙眉不悦,不耐道:“你且下去换身衣裳吧,无须在此服侍了。” 琳琅本就半遮面,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波光粼粼,听了顾青玉这话立马以袖掩面疾走出去,甚是伤心的模样。 琳琅未从正门出去,而是偏门。她极为迅速地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跃上屋顶,她在跟着那歌姬的同时大致摸清了府邸的方位,踩着屋顶的瓦砾朝着主屋而去,不过片刻就追到了离去的刘夫人,她步履着急,后面跟着几个丫鬟。 树枝晃动,那丫鬟提着提灯为刘夫人照明,穿过一个又一个门庭。 刘夫人问刚刚前来通报的丫鬟,“可有人看清了那小贼偷了什么东西?” 丫鬟连忙回禀:“没有,侍卫也只是看到一道黑影从老爷的书房破窗而逃。” 刘夫人捻着手帕愈发气恼,吼道:“这些侍卫是白养的吗?人留不住就算了,连人身上带着什么东西也看不真切!” 而那丫鬟低头跟在后面,没敢回话。 刘夫人在进书房之前屏退了所有丫鬟,吩咐道:“你们在此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放进来!” 丫鬟屈身应答:“是,夫人。” 琳琅的轻功出神入化,踩在瓦砾上发出的声音微小,掀开屋顶的瓦片向下望去,见刘夫人熟练的转动书桌上的花瓶,书桌前的木板下降,一条密道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点了盏烛火匆匆走了下去。 琳琅就卧在屋顶上候着,方才顾青玉与她交谈的便是此事,他今天特意让唐勇随他赴宴,又让刘晓潜行到县令府内院打草惊蛇,最后又算准了她定会赶到此处,托她去拿些东西。琳琅心想,说的好听,不就是让她来偷吗。 刘夫人足足去了两刻钟方才出来,关了密道。她又恢复之前从容,优雅地踏着步子走出书房,又问那丫鬟,“派去那贱妇的人还未回来?” 丫鬟沉默一会儿,回禀道:“未曾。” 刘夫人静默住,呢喃道:“莫不是被人给盯上了。” 她不得不怀疑的便是今日来到衡银的那两位官员,虽然那那位年轻的宋大人有些难缠,但毕竟只是个少年,不足为惧。至于那李大人更是不用担心,在前厅的对话中,她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李大人没什么大城府。更何况,地下的东西都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在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 那么,今夜的小贼会是谁呢? ...... 正厅依旧歌舞不停,仿佛什么事也惊扰不到此处。 这刘夫人才因身体不适离开不久,刘尚的旁边便又多了一个斟酒的舞姬,他的手也不甚老实的环上了那舞女的腰身。 这刘尚喝的痴醉,自己寻了舞姬不够,还撺掇着李诚,而李诚洁身自好,多年来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不在外寻花问柳,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见李诚拒绝了的毫不留情,便把矛头指向了顾青玉,举着酒杯道:“方才那歌姬不懂事,扫了您的兴致,宋大人何不再寻一舞姬歌姬斟酒呢?”他这“斟酒”说的颇有深意,暗指着些别的东西。 第11章 夜行 顾青玉眼皮也没抬,注视着手上转动的杯中酒,随口道:“多谢刘大人美意,只是现下觉得食之无味罢了,刘大人不如多思忖下明日的事吧。” 今日聂大人来便是听说了今日之事,连忙赶了过来,说是那民妇已经写了诉状,一纸告了刘县令,刘县令依旧自大地说自己明日定会赶到。 刘尚是酒囊饭袋,没甚么大智慧,这会儿吃醉的紧,口中没把门,搂着怀中美人哈哈大笑道:“无事无事,那贱妇掀不起风浪的。”他语气不善,话说的肯定。 坐在下面吃菜的李诚听了他的话不可抑制的皱眉,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顾青玉喝下一盏酒,敷衍道:“是吗?那提前恭祝大人了。” 刘夫人交代家丁们严加看管,自己带着一众丫鬟回了内宅安置。琳琅先去了偏院将衣裳换了回来,又戴回了那张人皮面具,将那歌姬置于了一个显眼的地方,随后又回到书房的屋顶。 刘府虽是富裕大家,但待家丁极为严苛,白日里家丁们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不敢有懈怠,但到了晚上却是唯一可以躲懒的好时间。 夜越黑,星和月就愈发明亮。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然而至,本来躺在屋顶的琳琅立刻绷紧了神经,快速站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穿着黑衣劲装的男人没拿任何兵器,简单的束着高马尾,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这身劲装将他颀长如松挺拔的身姿完美的展现,站在星月下,竟将它们的光辉都夺了去,那张脸也是极为熟悉的。 琳琅撇撇嘴,又躺了回去,以为是谁呢,原是顾青玉啊。从在国公府里他躲她的招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的轻功是不错的,能上来也不奇怪。 顾青玉三两步就走到她旁边,坐下,同她一起等待时机。 琳琅没忍住觑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他的打扮有些特别,意外的好看。春风吹过他的发梢,高马尾飘动,他不仅鼻子生得高挺,那双桃花眼便是不看也觉得深情,眼下那颗泪痣更是摄人心魄。琳琅只觉得此刻的他张扬鲜活,确实好看的紧,那股少年气都要溢到她脸上了。他没看她,却也知道此刻她是在看着他的。 她想,即便她今日没有来,他自己也必然是要来的。 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毕竟惊扰到下面的人就不好了。 琳琅觉得此刻她都要安详的睡过去了,不行,这样太不专业了。她直起身,走到屋顶的边缘向下看去,果然,几个家丁都睡得迷迷瞪瞪了。琳琅转头,发现顾青玉的目光也正看向她,示意他跟上。 顾青玉倒是讲究,起来时还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惹得琳琅暗笑。 琳琅轻功点地下了去,她回头看一眼,顾青玉也已然到了她身侧。琳琅翻进去,又回头看他一眼,顾青玉也很好的跟了上来。她每走几步几乎都要看看他有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他便乖乖的站在那等着她继续走。顾青玉觉得她这模样有趣极了,有些像什么呢,像鸡妈妈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吗? 进了书房,琳琅也不说自己知道了机关的位置,任由顾青玉四处摸索,她心里如是想着,既然有没有我你今日都会来,那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进去,她干这种事干得多,可他养尊处优的,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但是,还没等顾青玉摸索片刻,他就真找到了打开机关的地方,站在书桌旁,转动花瓶,密道缓缓出现在眼前。 琳琅暗暗瞥了他一眼,还真有点东西。 为免惊扰了外面的人,顾青玉弯腰靠近与她说话,声音清冽,“谢姑娘,劳烦你在上面等候了。” 琳琅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尖上,有些痒,可眼下她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去挠,默默点头。 留一个人在上面看守最好不过,尤其是留了一个高手在上面。 顾青玉下了密道方才点亮了火折子,密道不算非常幽深但却阴暗,他走的也快,须臾便到了。 内里陈设简陋,但是架子上摆着的东西却是名贵,有古玩字画,亦有真金白银,犹如一个藏宝库。 顾青玉小心翻找着他要的东西,找了许久,他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带锁的箱子上。说这对夫妇不聪明,他们将这它混在众多相似的箱子里,说聪明吧,他们偏偏又只在此处落了锁。 他从怀中抽出一细长的铁丝,将铁丝对着锁孔伸进去撬了一撬,不过一会儿,锁就开了,颇为满意的笑了笑。 箱内的东西冗杂,顾青玉翻了许多封信件,接着烛火不过看了寥寥数语,脸就沉了,还有那本账簿,记录的全是私账,收支明细。他将有用的东西全数揣进了怀里,关箱子上锁,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临走前估摸这些东西没个好几年是积累不出来的,搜刮的民财繁多,种种行径,确实该死。 顾青玉又拿着火折子,反折回去,出密道之前又将火折子熄了。 琳琅靠在书桌上静候,他一出来她就对着顾青玉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点,方才顾青玉还在下面还阴沉沉的脸到了上面也悦色起来,琳琅固然是看不真切的。 她又带着他一路出去,三步两回头的确认他的存在,走的依然是屋顶那条路线,可上了屋顶,琳琅才面露疑惑,该往哪里走,她虽知晓书房在哪,却也是因为一路跟随刘夫人至此才知道,可她没跟着顾青玉,又不知道顾青玉现在住在县令府的哪处。 她只能看向他,顾青玉不解,平时她只是匆匆看一眼,此时却是直接盯着许久了,他不自觉挺直了身体,琳琅见他不懂事,只好凑到他身边低声说:“去哪,带路?” 她说话的声音小,身高又有些距离,顾青玉一时没听清,便又弯腰侧耳,示意她再说一遍,琳琅只好再说一遍,“我说,去哪,你带路。” 顾青玉停了一瞬,随后小声“哦”了一句,点足跃起,在琳琅前面为她引路。 琳琅想,或许她们也没必要那么小声,下面睡得那么死,距离又那么远,那些家丁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应当是听不见的。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没注意到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摸了摸耳朵的顾青玉。 第12章 诉状 给顾青玉安排的寝屋外只有唐勇一人在看守,毕竟县令夫妇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把手伸的那么近,故而在院落的外面看守的人才多些。 唐勇一手叉着腰,一手扶着剑,不时焦急地望向屋顶亦或者是外面,在门前踱步,惟恐顾青玉出了点什么事,懊恼道:“该坚持点让国公爷让我去的,出事了可怎么办?” 琳琅才顾青玉至屋顶,便听到唐勇的这番话,不禁哂道:“多大的人了,那么担心做什么。” 顾青玉把这两人的话听了进去,默默看着琳琅,嘴角一抽,无奈摇头。 怎么感觉半斤八两呢? 两人下了去,唐勇闻声一惊,先后看去,忍着内心的喜悦低声喊道:“国公!” 顾青玉摆摆手,让他安静点。 夜深不便再多点灯,他就只拿出火折子点了支蜡烛,琳琅没随着他进去,自己又跑到屋顶吹风去了,唐勇还是守在外面,紧张的神经在顾青玉回来后松懈了许多。 顾青玉一手拿着烛火,一手细细翻阅着账簿、书信,好像他的精神总是用不完一样,彻夜都在看。 清晨,县令府栽的花飘香,下人早早就在打扫着庭院。 刘夫人今日醒的格外的早,心里总是隐隐不安,她洗漱之后,眯着一双精明算计的眼睛坐在铜镜前的凳子上,她保养的很好,三十多岁的妇人额上也只有些淡淡的细纹。 丫鬟梳理着刘夫人发丝,问:“夫人今日想梳什么样式的发髻?” 刘夫人不假思索道:“花髻吧。” 静默了一会儿,刘夫人问道:“昨日派出去的人可得手了?” 丫鬟忐忑回道:“奴婢一直留意着动静,还未曾回府......” 刘夫人猛地睁眼,那双眼睛一下就利了起来,回头看向那丫鬟,也不顾头上的扯痛,锐利道:“你说什么?” 丫鬟惶恐,立马匍匐在地上磕头,手上拿着的篦子还有缠绕着被扯下的头发,哭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见夫人还在就寝不敢惊扰了夫人,想着待夫人醒后禀报不迟,昨晚出去的人一直未曾回来。” 刘夫人渐渐平复下内心,切齿喊道:“来人!” 四名丫鬟低着头,迅速涌了上来,不敢怠慢片刻。 刘夫人抬起圆润下巴,狠心道:“打十大板,把这多事的丫头发卖出去!” 那丫鬟闻言,头磕得更凶,大声央求着刘夫人,“夫人!奴婢该死,求夫人放过奴婢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刘夫人恍若未闻,不知心中在思索着什么,继续端坐在铜镜前。 四个丫鬟大气也不敢多喘,三人合力才把那丫鬟架了出去,她嘴里一直喊着大喊着:“奴婢跟你了您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夫人开恩!” 不过一会儿嘴就被堵上了,随之就是板子落在身上的响声,伴随着闷闷的哭痛声。 刘夫人将自己收拾好,脸色没了之前的从容,带着丫鬟快步走向刘尚的寝屋,刚推开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头枕在刘尚肉臂上,身贴他的舞姬便惊呼一声,将被衾拢上了裸露的只剩一层肚兜的身躯。 刘尚睡眼惺忪,微支起头看向冲进来了刘夫人,打了个长哈欠,不语。那舞姬又瑟缩进刘尚怀里,害怕地看着来势汹汹的刘夫人。 刘夫人恨铁不成钢,转头给后边的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丫鬟熟稔的上去将舞姬从床下扒下来,舞姬想要捂着被衾给自己留些体面,也被丫鬟无情地扯走。 她流着眼泪,恳求刘尚,“大人救救奴家!” 刘尚依旧不语,任由着丫鬟去将舞姬拉走,躺在床上不动。 待丫鬟将舞姬拉走,退下。刘夫人才稍微靠近些刘尚的大床,却不肯离得近,不由分说地斥道:“你看你惹得好事!先前就让你把那贱妇给解决掉,你怎么答应我的,现在惹了官司你要作何啊?” 刘尚被说的不耐烦,回道:“什么如何,不是昨日就派了人手去解决了吗,她活的到衙门里上诉吗?” 刘夫人上前去扯他,一字一句道:“没、杀、掉!若是那些人被活抓了去,你要如何解释啊?” 刘夫人没扯动他那么大块肉,这时却是刘尚自己跳起来,尖锐道:“没杀掉?这几个废物这么做事的,连个女人都杀不掉!” 刘尚存了个侥幸心理,道:“万一那贱妇撑不过三十大板死了呢,这样吧,托人打重些,把她打死在那里!” 刘夫人只觉得眼皮子突突跳,尤其是面对这个不争气的相公,毫不客气怼道:“你看那聂浩然买你的账吗,啊?”随即又恶狠狠道:“早该把他拉下去的!” 他又不死心的问:“不如叫那群山匪去把她解决了?他们对这种事情还是熟悉些。” 刘夫人扫了记眼风给他,昨日他们死了四十来个兄弟还没来得及找他们算账,现下哪还敢去招惹他们,再者说,距离遥远,等山匪来了,案子怕是都快结了。 刘尚没了之前那股不耐气,对着刘夫人开始说好话,又是捶肩又是揉背,谄媚道:“我知晓夫人您素来聪慧,快些想想办法助为夫一臂之力。” 她怎么当初就瞧上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刘夫人忍着怒火,道:“那贱妇的片面之词左右不了此事,重要的是那些没回来的人,你赶快去叫人把那些人的亲属抓起来,若是他们敢在堂上出现,便想办法传个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的家人还在府里,谅他们也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说话。” 刘尚听了直道好,刘夫人踢了他一脚催促,若不是这一脚他怕是还要吃了早饭在行动。 于是刘尚领着好些个小厮正欲去抓人,好不威风,可偏偏碰上了熬了一夜出来“溜达”的顾青玉,他身后跟着唐勇。 刘尚今日穿着的依旧是那身官袍,顾青玉也换了身喜庆的红袍,正是官服。两相对比,犹如云泥,顾青玉笑意盈盈道:“这不是刘县令吗?这么早出门可是要去衙门?” 他没说刘县令是要去衙门办公还是要去衙门对堂公簿,可刘尚莫名觉得他说的是后者。 刘县令看他穿着身大红官袍,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也不能说自己现在要去拿人,只好道:“是,是!宋大人起的可真早。” 顾青玉谦虚道:“刘大人不是起的更早吗,跟刘大人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刘县令也谦虚,恨不得赶快甩了顾青玉,道:“哪里哪里,那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刘县令刚走两步,就被顾青玉喊住了,“且慢,”他又站在他面前,递给了他一纸,“这是今早送来的诉状,还请刘大人随本官一同前去衙门了。” 刘县令大骇,这靠近了瞧,才发现顾青玉穿的红袍上绣展翅白鹤,可不就是钦差大臣的官服吗? 第13章 升堂 刘尚额头上的虚汗顺着白花的脸颊往下坠,慢慢透进衣衫内,他咽了咽唾沫,左右思忖着昨日是否有什么得罪了顾青玉的地方,应当是没有的。 刘尚试探性问道:“宋大人今日怎么穿起了官服?” 顾青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上挑,看得刘尚心里直发怵,他答:“自是为了刘县令。” 他腆着脸开口:“宋大人与李大人公务如此繁忙却还要为下官忧心,下官心里着实不好意思,不如宋大人还是尽早启程,莫要耽误了公事啊!” “怎会?”顾青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亲密,“本官既当了全城百姓的面说了会为你做主,那本官必然不会食言,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你且放宽了心!” “可是......” 刘尚尚未说下接下来的推拒之词,顾青玉又故作疑问:“莫不是昨日本官与李大人酒水喝的多了些,惹得刘大人不快?所以才让我们快些走,真是......” 刘尚打断顾青玉的猜测,摆手连忙否认,“不,下官绝无此意!宋大人同李大人赏光莅临我府,下官开心还来不及!”他努力牵起嘴角赔笑。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顾青玉松了一口气,支起手伸向刘府大门,问道:“那,刘大人先请?” 刘尚没有拒绝的余地,哪敢自己先请,忙道:“您先请,先请!” 他没忘夫人交代的事,但是现下被顾青玉一拦截,也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吩咐身边的随从,“你们去告诉夫人我被喊去县衙了,哦对了,在去将那些亲属捆了,务必要快!” 顾青玉回头见刘尚还在低头私语,存心喊了句:“刘大人?” 刘尚猛地一惊,连声应是,脚下却如同灌了铅子一般,走的每一步都觉得艰难无比。 顾青玉与刘尚分乘马车,琳琅远远缀在后面跟随。 刘府的马车一动,街上的百姓就像接到了什么讯号一般,大批大批的人跟随上去,脸上洋溢着的不仅有笑容也有忐忑。 何曾见着衡银县有如此大阵仗,毕竟这民告官上达去的事情在这可是闻所未闻。 刘府选了个好地方,每每刘县令去衙门时都要经过这大片的银杏树道,这条路也叫做银杏路。 春日里的银杏叶不似秋日里那般发黄,枝芽上长出了一片片嫩绿如扇子般的叶子,昭示着春天的到来。 琳琅和顾青玉相距些远,却都不约而同的好心情地欣赏着道旁的银杏树,有一棵银杏树开的葳蕤,琳琅都多看了好几眼,可刘尚却没这份好心情,这条路对他来说分外的短。 行至衙门,百姓将此围的水泄不漏,看到刘府的马车立马让出了一条宽敞的路通行。 这才发现那民妇早早就到了衙门口,身边还有两个龙虎军守卫着她。 她今日不同昨日那般衣裳破烂,蓬头垢面。收拾一番后换上了干净的蓝白色布衣,局促却安静地站在那,也是个恬静的美人,让人难以联想到是昨日那个不要命似的泼辣妇人。 民妇看向刘尚,刘尚哆嗦着脚下了马车,她的眼神如同昨日一般,恨意滔天。 刘尚看向高大威严的县衙。 县衙的最前方有一木雕,位于正中的图案为一只形似麒麟的怪兽——“贪”,它是神话传说中的贪婪之兽,传说中能吞吃金银财宝,因贪得无厌,最后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过了仪门在大堂的抱柱上,有一幅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大堂中央的设施叫“暖阁”,是专为知县审案设的公堂。 惊堂木一拍,在木棍戳向地板和“威武”声中升堂! 双方走上堂内,主位上坐着的主审是聂浩然,旁审自然是顾青玉。 随着“威武”声停止,“噗通”一声,那民妇跪了下去磕头,大喊道:“民女郑杨氏郑葭状告衡银县县令刘尚杀害我夫城西杨氏杨光明!” 刘县令也不甘示弱,亦大喊道:“本官也要状告此女当街行凶,谋害朝廷命官!” 聂浩然拍下惊堂木,毫不留情面地开口:“公堂之上不得自称本官,郑氏写了诉状状告尔,但尔未曾递上诉状,”旋即,问向郑氏:“你可知,民告官是为大不敬,需笞三十方可立案,你可还愿意?” 郑葭猛磕三个响头,决绝道:“民妇愿意!” 刘尚恨恨想,这个聂浩然,屡次拉拢宴请他,不卖面子就算了,竟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驳了他的脸面,日后他还如何在衡银立威,也在心中暗暗发誓,日后要将他拉下高堂。 此堂审公开,外面的围栏围满了百姓,老幼皆有,拿着瓜果菜篮,面上具是愤意。 两名衙役搬上长木凳,又一名拿着大木板的矮瘦衙役上来。 这笞刑是门技术活,有的虽然打得皮破血流,而骨肉不伤;亦有些下死的打,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 此衙役虽矮瘦,但他这打板子的手艺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刘尚自是知晓其中的道理,质问道:“万一这衙役受了她的诱惑,手下留情如何是好?” 聂浩然皱眉,顾青玉却说话了,反问道:“刘大人此言差矣,这民告官的笞刑本就是为了验证是否心诚,好让百姓知晓不得随意辱了官员的名声,若是打死了人岂不是违背了初心?” 矢口不答是否留情。 刘尚心中哪还能不明白这就是冲着他来的,这宋钦差先前一直伪装成一副替他打抱不平的模样,其实就等着他上钩吧。 但他却不得不低下头,应道:“宋大人说的是。” 衙役举起大木板,重重落在郑氏身上。 郑氏先前咬着唇忍住不吭声,可哪能忍得住呢,蓝白色的布衣染上了嫣红的血渍,嘴角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下,可她只是放声痛哭喊叫,却从来没有想过叫停、放弃。 大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不给看,亦有大人不忍心再看,也有感性的妇人同她一起哭泣。 三十大板下去,郑氏额上大汗,泪与血交织,她翻下长木凳,跪在公堂上坚强着意志,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字字血泣:“民妇郑氏状告刘尚谋杀我夫!” 就连刘尚都被郑葭所给吓住,他只知此女刚烈,却不知到了如此地步。 第14章 破案 聂浩然问:“你既说刘尚谋杀你丈夫杨氏,可据我所知,你丈夫是在去年秋日失踪,报案的人也是你。” 郑葭回道:“不是的!他不是失踪,”她颤抖着手指指向刘尚,“是他杀的!他带着人杀死了我丈夫,将他埋在了银杏路左边第十三棵银杏树下,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九月十二日晚上!” 聂浩然对堂下的衙役吩咐,“按她说的,去挖,”又问:“刘尚带着的是何人?知情为何不上报县衙?” 郑葭冷笑一声,悲怆道:“我如何上报?他是官,我是民!我怎么敢和他斗?整个衙门都是他的人,我能怎么办?” 堂上静默一瞬,聂浩然看向愣在原地的刘尚,问:“被告刘氏,你作何解释?” 刘尚汗流浃背,辩解:“我没有杀他,我什么也不知道。” 聂浩然又问:“郑氏你说他是带着人行凶,那人是谁?你可能指认出来?” 郑葭摇头:“那日夜里太黑,我没有看清他们的长相,”她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了,定是昨日夜里想要加害我的人,”她望向顾青玉,跪走两步,恳求道:“我知道了,是他们!大人,您的随从抓了昨日夜里欲将我灭口的人,求大人将他们带来!” 顾青玉点头应下,吩咐后面的唐勇,“将人来上来。” 唐勇应声退下,又很快的回来,其实昨日龙虎军一行人抓的人在今早就随着郑氏被一起带进了衙门。 被带上来的有三人,他们明显是受了皮肉伤,神色惶恐不安,进了正堂都齐刷刷跪下。 一起到的,还有刘夫人,她作为亲眷,在旁听审。 今日的刘夫人穿着朴素,却簪了一个不合衣裙的花髻,身后带着两个小丫鬟。 刘尚见此,悬着的心安定了不少。 聂浩然问:“你们三人,昨日为何妄图杀害郑氏?” 刘夫人那双精明的眼睛也望向他们,似乎也很想知道是为什么。 三人低下头,无人愿意说话。 惊木堂一拍,他吼道:“本官问话,为何不答?可是有人指使你们所为?” 有一高胖的上前回答:“没有!一切都是我们三人所为,没有人指使我们!” 他又问:“你们可知在公堂说谎,阻挠办案,该当何罪?” 三人一个劲的磕头,却没人道出实情。 刘夫人宽慰地笑了笑,刘尚亦放松了许多。 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顾青玉终于动身问道:“郑氏,你可知为何刘尚要杀害你夫君?” 郑氏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才开口。 去年秋日,九月初九重阳节,郑氏同她夫君杨氏如同往日一般在家做好糕点,到银杏路去摆摊子卖糕。 但那日,刘尚带着家丁在银杏路转悠,碰巧,杨氏离开了一段时间回家拿物件,留下守着摊子的便只有郑氏一人。 刘尚贼心色胆,竟打着买糕的旗号调戏郑氏,郑氏贞烈,自是不愿。刚回来的杨氏见此,立刻上前解救妻子,与刘尚等人起了冲突,拳脚相向。 路上做着营生和游玩的人无不侧目,驻足观看,却都碍于刘尚的身份不敢多说。 杨氏人高马大,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刘尚自知理亏,匆匆离去,可心里却一直记恨着杨氏,一直寻找机会复仇。 而杨氏在经历此事后,担心郑氏再受欺辱,便让她留在家中,自己独自在外摆摊。 许是老天不长眼,刘尚的机会很快就来到了,九月十二那日将夜,刘尚带着一伙人将杨氏杀害,就近埋尸于树下,所以来年春天,这棵树长得分外繁盛。 郑氏见杨氏还未归家,便顺着杨氏归家的路去寻,可一路寻到了银杏路,看到的便是刘尚与一干人抛尸的场景。 夜黑,她看不清其他人的脸,可她记得摊子的模样,被砸的东一个西一个,那躺在地上的人影更不用提,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杨氏。 而刘尚看不清,却记得他的声音,他恶劣地说:“死了就死了,一个贱民而已,敢对老子动手,活腻歪了。”说罢,朝杨氏的身体上吐了一口唾沫。 郑氏害怕,甚至忘了哭,一路疾跑回家,在家门前不停的呕吐。 她惊魂未定回到家中,终于哭了出来,她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不是他夫君杨氏,她想将他挖出来好好安葬,她想去祭拜他。 可她不能,甚至不敢靠近,她不知道刘尚是否在监视着她,害怕被刘尚抓住。 她报了官,只说杨氏失踪,想借此引起注意。可刘尚将它压了下去,她心如死灰,害怕刘尚再次凌辱,她不仅将自己打扮的蓬头垢面装傻,甚至将厨房的那把菜刀磨得锋利。 她想为杨氏报仇,她几乎时刻关注着刘府的每一丝动向,终于,她发现有一个人同她一样在关注着刘府…… 郑葭陈述完她所知道的一切后,已是泪人,又重重往地上磕了 刘尚如遭晴天霹雳,她居然看到了?早该杀死她的。刘夫人亦是心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 无人不为之震撼,百姓的声音开始变多变大,有人甚至站出来为郑氏作证,证实重阳节之事。 聂浩然喉咙沙哑了许多,问道:“刘尚你可认罪?当日随你作案的人是谁?” 刘尚心如死灰地望向刘夫人,饶是精明的刘夫人此刻也只能对着他摇头。 忽然,一女子细柔的声音传来,“相公?”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幼子。 闻言,昨日夜里作案未遂的高胖男子猛地回头,惊道:“芳娘?”他欲走向妻儿,被衙役拦下。 “我说,我都说!” 刘夫人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 顾青玉问:“刘夫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刘夫人矢口否认,强笑道:“我只是一个内宅妇人,担心丈夫而已。” 顾青玉轻笑,“那本官来说说,只是一个内宅妇人的刘夫人,都能干些什么?” 他站起身,从袖子拿起一封书信,缓缓道:“大约一年前,乌云寨曾向你以书信往来,让你灭口一男子,那男子家中世代行商,遭遇乌云寨山匪谋财害命,男子侥幸逃出到衡银报官,又险些遭遇你的毒手。可这男子竟一路北上京师,遇上了本官,本官便接手了此事。” 他说时不带任何情绪,“你利用刘尚官职之便与山匪勾结,抢劫过路商贩,你们保乌云寨不受朝廷知晓,为非作歹,他们为你二人在衡银县收刮民财,使之财运亨通。如若本官没有猜错,与刘尚伙同杀害杨氏的便是乌云寨的山匪。” 刘夫人在看到泛黄的书信时,就已经神色大变,维持不了任何体面。 这时,两个衙役用扁担将一具腐臭的尸体以白布做掩架了上来。 郑氏跪爬向前,她痛哭不能自已。 衙役面色不忍,拿出一个满是黄泥的荷包,问道:“你可认得这荷包?” 郑氏夺过那荷包,捂在心口,不言而喻。 这荷包是她二人还未成亲之前,郑氏赠予杨氏的定情信物。 “认得。” 顾青玉将账簿与其他信件全数拿出,聂浩然大受震惊,不可置信地翻开书信,他在此位二载,所知甚少。 “可要本官细细道来?” 百姓的声音更大,终于一而再则三的人将沉积已久的怨气说出。 刘夫人从椅子上滑落在地,怔怔地看着账簿与书信,突然冲上去抢那些东西。 可顾青玉却无情地扔下一句话:“此事,已上达圣听。” 被压迫已久的百姓鼓足勇气,向大势已去的县令夫妇丢去烂菜叶子,没有鸡蛋,因为贵。 第15章 锋芒 把刘氏夫妇缉拿下后,他们立刻启程西南,新的县令不日便会到达。 琳琅回想当时,她就靠在抱柱上,漠视着这一切。 或许是因为她不是和他一条路的人,毕竟,她杀过很多人,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有。 百姓都在赞颂着顾青玉的正直,独她想着的却是,他应当早就筹谋好了这一切,包括那郑氏也在他的谋划之中。 他早就与郑氏取得联系,也知晓了刘氏夫妇所有的肮脏事,所以,不是恰好停留,是他算到了。 刘尚的突然出现本就可疑,他们的出行可以说是隐蔽,所以刘氏夫妇的背后必定还有人在传递消息。 至于那山匪当然也是受了指使,或许说,他们也是被利用了,但他们罪大恶极,顾青玉已上报朝廷,派兵清剿。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击,他就敲定下了大局。 难怪沈安舟如此看中他。 一道声音将琳琅的思绪拉回,“谢姑娘,我们在此扎营,你先去挑个地睡吧。” 琳琅偏头看去,是刘晓,已经行了一天的路了,他们离岑江也越来越近了,她点头。 她挑了一个角落睡,离顾青玉在的位置靠近。 篝火点亮周围的树枝,上面挂着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只留了两个人守夜,劳累了一天的大伙很快睡去。 夜深人静,篝火渐渐微弱,守夜的人虽强打着精神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这时,其中一个守夜的侍卫悄悄离开,琳琅等了他三天,他终于要再次行动了。 琳琅本欲偷偷跟上,手方才支起,便被轻轻按了按,她抬眸望去,那人睁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对她摇了摇头,原来他早就知道有内鬼。 两人对视许久,琳琅又重新睡了回去。 她不解,既然知道为何放任,但又想,反正顾青玉都知道了,自己有打算就行,她也懒得再管,白蹲那么久。 顾青玉见她躺下,抽回了那只压在琳琅手腕上的手,手中还残留着余温。 天光微亮,他们便又踏上了西南的路,那时在衡银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需要加快速度,但大家都没有任何怨言,经此一事,他们见识到了顾青玉的手段和品行,对他信任异常,为他马首是瞻,尤其是先前觉得顾青玉年轻气盛的李诚,如今对他万分敬佩。 一连平静了三日,大伙的警惕心明显下降,欢声笑语也多了起来。 春日的天气变化多端,早早还好好的,可下午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色,天上乌蒙蒙,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黑纱,劲风吹动着树枝,压弯了它的身体,发出长阵的“簌簌”声,有飞鸟破林而出。 此刻不闻人语声,只听风树动,宁静而疯狂。 很快,危险悄然而至,数十个黑影穿过林层,马车逼停,众人被迫下马,皆拔剑而出,缠斗在一块。 琳琅亦如此,不动声色地靠近顾青玉的马车。 刘晓苦练剑术,为的就是不辜负那把万仞,于是他全神贯注于战斗上,可就是如此,在不知不觉中,他同唐勇不得已被一步步诱导到了别处。 裴裔挥动长刀,带领着三名龙虎军守卫着李诚和没有武功的随从,余下的人都在顾青玉那块。 霎时间,一黑衣高手自高处落在了顾青玉的马车前,剑锋直逼而去,剑风之中夹杂着劲风,吹动马车的前帘,露出顾青玉从容的面庞。 可下一秒,黑衣人膝上吃痛,腾空落下,剑砍在了马车的边上,他迅速后退回抽,看向顾青玉的眼睛具是惊讶。 怎么可能,他的武功不是被废了吗?不对,另有其人。 确实另有其人,琳琅转了转剑身,向前,她虽矮他半头,但却朝那人抬了抬下巴,眼底不屑,似是挑衅。 黑衣人眼里寒光一现,有被挑衅到,居然是个女人,情报上提到过一个女人,却没有说过她武功高强,就方才不知用什么打伤他膝盖的准头和内力而言,他不敢轻心。 他的时间不多,必须快速将这个傲慢的女人解决掉。 黑衣人上步挥剑,琳琅接剑,数招后琳琅没了耐心,将他的剑挑飞,落在顾青玉的马车上。 黑衣人错愕一瞬于她的内力之深厚与强硬,必须马上回去报信。 琳琅又将他踹倒在地,她手中握着的那柄剑直接插入他的右锁下肋骨,把他死死钉在泥土里,剧痛使他闷哼一声,她俯身卸掉了他的下巴。 他妄图挣扎起身,不得。 琳琅踢了踢他的腹侧,劝他不要白费力气。 而此时的刘晓与唐勇也反应过来顾青玉的叮嘱,敌人的武功不算高,但轻功了得,拖住了他们不少的时间,欲将他们引向更远处,他们却转身回了去。 敌人还欲追上,但注意到黑衣人的惨状,立马转腰撇脚逃跑。 琳琅问向掀开帘子出来的顾青玉,“活的死的?” 顾青玉抬眸,不带片刻犹豫,“死的。” 于是不知情的刘晓和唐勇往顾青玉那跑,琳琅朝敌人那追,背道相驰。 半刻钟后,琳琅回来了,她边走边专注地用手背嫌恶地擦去脸上的血污。 琳琅觉得有些多余了,她认为当初顾青玉给刘晓那把万仞既是出于保护,也是出于隐藏她这个底牌。 但她面对这种层次的暗杀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是以,无须隐藏,但也或许这是他谨慎惯了。 如同今日敌人万一诱她离开,其他都人在他身旁护不住,那么他可能会死,但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她既会在敌人出现时就将其斩杀,也不会犯被诱走的错误。 因为她的任务只是保住他的命,其他与她无关,再多的就是顺手而已。 琳琅抬头看去,估摸着厮杀已经结束,确实已经结束,可现下他们都看着从杂乱的树丛中回来的她。 目光混杂,有了然、震惊和佩服等意思,大约是瞧见了她乖戾的出招。 可琳琅没心思去琢磨他们的心思,一切都在不言中,她若无其事回到她的位置。 第16章 日沉 李诚看着倒着大片是人,仍旧心有余悸,深感此路途之艰险,他必须活着到岑江,若不是龙虎军一路相护,他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不过,这些黑衣刺客究竟是何人所派,待回京后,定要将此事呈报圣上。 顾青玉早已下车,此刻立于面朝碧落、气息微弱的黑衣人面前,面色冷峻,沉声道:“何人派你前来?” 他早已命人接上黑衣人的下巴,取出其口中所藏毒药。 黑衣人闭口不语,自知任务失败,横竖一死,无需再牵连他人。顾青玉见此,面色冷峻,颔首道:“既不愿说,也罢,如今我亦无法奈何你。”反正他也会将那些人全部拉下,皆是将死之人,现在知与不知他们是谁又有何区别。 言罢,转身离去。裴裔与李诚立于一处,攀谈着什么。 琳琅倚树而立,面无表情,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任凭狂风如何肆虐,劲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但她却稳如泰山,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数日相处,国公府与龙虎军众人彼此熟悉不少,闲暇之余,常相互逗乐解闷。然此刻,众人皆沉闷不语。 适才,龙虎军有两名战士阵亡,此前还在一起嬉戏打闹,如今却已横尸就地,了无生机。 伤者众多,裴裔面色亦越发凝重,人他绝是要带回去的,从哪来就要回哪去。 顾青玉集结众人,道:“将死者尸首收敛,气象莫测,先去附近镇上处理伤员,随后按原计划前往岑江。” 众人应是,两个时辰后他们在附近的镇上落脚,镇上的百姓大多头次看见这阵仗,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进入客栈后,顾青玉派人去医馆请了大夫来处理伤员,待一切稍稍落定后,他又唤了琳琅、刘晓、唐勇入室商议。 顾青玉面色冷峻,严肃道:“今夜我与谢姑娘避开众人耳目,先行岑江,你二人尽可能隐瞒我们的行踪,明日对外说谢姑娘受内伤,在我马车上休息。” 二人虽心有担忧,但国公的话不容置喙,也无需多问,只抱拳应是。 琳琅没有任何意见,人越多要顾虑的也就越多,所以,这样最好不过。 ...... 春风轻柔地吹拂着大地,所到之处一片生机勃勃。无论是京城那僻静的一角,还是华丽辉煌的王家府邸,都沐浴在这股温暖的春风之中。 此时此刻,王大人正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衫,站在书房里的楠木书案前,双手不停地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美玉,眼神焦虑不安,似乎在急切地盼望着什么。他时而踱步徘徊,时而停下来凝视窗外,心中充满了担忧和期待。 终于,一只信鸽飞进了书房,落在书案边上的架台。王大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取下信件展开阅读。然而,当他看到信中的内容时,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他紧紧捏住手中的信条,甚至来不及收拾一下自己的情绪,便迅速撩起衣角,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并吩咐手下人准备好马车,然后匆忙驾车朝着另一座更为庄重肃穆的府邸疾驰而去。一路上风尘仆仆,但王大人却毫无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想尽快赶到目的地。 他在管家的带领下,穿过大小庭院来到书房前,此刻却犹豫起来,踌躇不敢前。 一道声音又将他紧急拉停了他的犹豫,猛地激灵,“王大人,还不快些进来?” 王大人再不敢耽误,快步推门而入。 书案前无人,侧边的茶香盈室,身着中年男人身着紫色圆领袍衫,袍上绣有飞禽,他大拇指上有一枚玉扳指,此刻正拿着紫砂壶往琉璃盏注水。 王溢作揖,不安道:“大人。” 他却不语,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深邃,好似潜心于茶艺没注意到一般,就这样晾着王溢弯腰行礼的动作,让人看不出喜怒。 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向王溢,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点着对侧的虎皮坐垫道:“坐,喝茶。” 王溢忐忑地坐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是江南上好的茶叶碧螺春,“大人,那批刺客没得手,定国公怕是要活着去到岑江了。” 对坐的人陷入长久的沉寂,王溢觉得身上有一座大山压着他,让他难以呼吸。 忽而,男人开口:“衡银刘氏落马也就罢了,本就是个不长脑子的蠢货,让他永远开不了口便是,”他目光凌厉,摔碎手中的琉璃盏,碎片四溅,冷声质问道:“可王大人,你又是怎么回事呢?” 王溢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他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双膝跪地,拼命磕头,边磕边求饶:下官知罪啊!下官实在不该轻敌,原以为那定国公身边已无可用之才,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厉害之人,请大人再给下官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男子缓缓站起身来,却始终没有转过身面对王溢,只是冷漠地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失败者。 王溢听后,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声音带着恐惧和绝望:下官明白,下官向天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请大人相信下官。 接着,男子沉默片刻后,语气冰冷地下达命令:你立刻前往日沉阁走一趟,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们。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那定国公活着回到京城。若是此次任务再度失败,就休怪本官无情了。说罢,男子挥了挥手示意王溢退下。 王溢如同得到特赦一般,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令人胆寒的房间。 待王溢走后,男人的眸色越发深沉,岑江之事太过庞大,牵扯甚广,若是瞒不过那定国公就一定不能让他回来,否则他苦心谋划的事就功亏一篑。 是以,只能启用日沉阁,只要将那人派出,他武功尽失,即便身边有高手,也定能叫他不能活着回来。 第17章 破庙 扶光逐渐西沉,仿佛一颗巨大的火球慢慢消失在天边,余晖映照着大地,给整个小镇披上了一层橙红色的轻纱。 唐勇借着买药的名义,偷偷去镇上东市买了两匹骏马拴在不远处,琳琅和顾青玉换了一身普通布衣,又避开众人的视线,骑马悄悄地离开了客栈。 两人策马疾驰,披星戴月。 尽管劲风拍打,可二人丝毫未受起侵袭,琳琅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血液在翻涌,许是因为这么多日的慢脚程叫她憋得慌,更何况她向来享受这种雷电顶在头上怒吼、疾驰于风雨之中的快感,让她整个人都为之兴奋。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雷电之声愈加震耳,大雨将至。 顾青玉拉紧缰绳,缓缓放慢速度,抬头观察天象,后方的琳琅也随之减速,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的少年。 顾青玉转头望向琳琅,恰一道惊雷在他前方远处炸裂,宛若银龙狂舞,瞬间照亮了他如青松挺拔的身姿和清冷的面庞,好似整个人沐在雷电之中,明亮耀眼,动人心魄。 而他温声道:“一刻钟后有雷雨,先寻山洞、寺庙暂避。” 雷声震耳,琳琅似乎心不在焉,只听到一些,但约莫猜到了他的意思,兴致缺缺地应了下来。 琳琅和顾青玉找到一座破旧寺庙避雨,它的墙壁已经斑驳,油漆剥落,露出了下面的砖石。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有些地方已经塌陷,阳光透过漏洞洒在地上。庙门摇摇欲坠,门板上布满了裂痕和腐朽的痕迹。 走进庙里,可以看到满地的灰尘和杂物,被供奉着的不明神像身上布满了蜘蛛网和尘埃,前方不远处摆放着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算不上完整的木桌。它的桌面布满裂痕,桌角瘸腿,案上没有任何贡品,木窗也破烂不堪。 他们前脚刚进破庙,后脚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一场寒凉的春雨在夜里如约而至,裹挟这寒意刺骨的春风。 顾青玉取出火折子,将破庙里仅剩的两盏灯点燃,庙里四周有细小的漏风,他不得不小心护着这灯火。 琳琅挑黑在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柴木,是以,他们好像真的只有这盏灯和天上的雷电可以照明。 琳琅环胸倚在柱上,懒散道:“没有柴火。” 顾青玉缓步朝她走来,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两盏小灯,灯火中清晰的倒映出他清冷的面庞,他抬眸看向琳琅,眼底柔和,道:“谢姑娘拿着这盏灯,我去寻木材。” 琳琅盯着灯火出神片刻,后蹙眉不解,这么大的雨即便是出去寻柴火,那也是湿的,烧不了。或许他长在世家,不曾知晓湿柴烧不了这些他未触及到过的东西。而且,她不确定护卫需不需要做这些事。 他已经将这盏灯伸在她身前,琳琅沉默一瞬,抿了抿唇,道:“湿的柴火烧不了。”所以,雨下这么大,没必要出去。 顾青玉茫然地眨了眨眼,大约是知道琳琅的意思,心中无奈轻笑,耐心道:好,那我去寻一些干的木材。” 他在外闯荡江湖三余载,自是清楚这点小事的,偏偏她又把他做含着金汤匙、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国公。 寻常天气倒也罢了,无柴火亦可将就,可方才他见琳琅环胸靠柱,轻微地瑟缩着自己的身体时候,这才意识到天气寒凉,他们穿的布衣也不算厚实,若是无柴火,今晚有些难熬。 不是怪这春雨,是怪他突然带她瞒着众人出走。 既然他如此言语,琳琅不疑有他,灯盏不大,她接过灯盏时触及到顾青玉冰冷的指尖,似有电流贯穿她的四肢百骸,转瞬即逝。 因着浓重的墨色,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背对她的少年,仿佛在欣赏什么传世名画。 顾青玉手持着如豆般的灯盏,仔细地看过破庙的每一处,甚至是房梁,最后动手拆去了许多木块,甚至连像前的破烂桌子都被他用来当柴火烧。 琳琅不可察觉地挑了挑眉,心里暗想,这大约是书中所说的建造房屋时会有的冗余设计,即便是去除这些木块,也不会让房屋坍塌。她也只是略有耳闻,从来没有去深入研究过这些设计。 顾青玉将找来的干木柴放在神像后方的地上,然后从怀里拿出火折子,轻轻吹气,火星很快变成了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木柴,火焰渐渐升起,算不上大,但足以让二人取暖至天晴。 许是因为屋外的吵闹,二人此刻都没甚么睡意,琳琅看着这座神像出神,觉得些许怪异,这神像非人像,似是兽像。 顾青玉双唇微弯,向她解释道:“此乃海龙神像,” 见琳琅兴致盎然地望向自己,他亦来了兴致:“每逢雨季,洪水肆虐,此地处于河流下游,众多庄稼和村庄便会被淹没于汪洋之中。百姓无力抵御天灾,唯有寄希望于神明。海龙掌管水,故这一带百姓供奉海龙神。然而,久而久之,百姓发现求神并无实效,于是便渐趋荒废。” 琳琅了然,原是如此,所以才在上游修筑水坝,若是急流而下,怕是死伤无数,只是这梅雨季也快要来了,水坝却还没有建好。 琳琅缓缓道:“天灾无情,人们总是在寻求寄托。”她也曾求神拜佛过,只不过结果同这些百姓们无异。 他低头看向火光,眸色晦暗不明,“有个寄托也好,有个希望。” 闻言,琳琅略微诧异,着实难以相信他这般的人物也会寄希望于神佛,于是问道:“你信神佛?” 顾青玉略微停顿,应是在认真思索,答道:“敬神佛,但不信神佛。” 琳琅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顾青玉回问:“琳琅姑娘可信神佛?” 琳琅不假思索:“神佛于我来说同妖魔鬼怪无异,皆是虚无,故而不信。” 火光渐盛,暖意愈加。 琳琅打了个哈欠,困意越来越浓,顾青玉轻声道:“先睡一觉吧。” 琳琅不语,只是合上眼睑,也不知睡没睡。 顾青玉听着窗外的雷雨声,思绪渐渐飘远。 其实是难得的宁静。 第18章 怜悯 她许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这一觉,让她仿佛置身于大林二百一十三年,那时的她不过豆蔻之年。 那也是战乱的一年,匈奴大举进犯大林,以致边境民不聊生,许多本安居乐业的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南下躲避战乱。 匈奴的战马踏破城池,成群的黑云压着整座城,好似随时都会将其摧毁殆尽,而她在匈奴进城屠城之前,带着身有沉疴的母亲走了,直到现在她依旧不能忘却。 一路所见,饿殍满地,尸横遍野,草木尽沾腥气。 她与母亲成为数万流民中的一员,前路迷茫不知方向,只能随大流跟着大批难民一同前行,期盼能抵达一方安宁之所。 同样是一座破庙,这几日,母亲的旧疾日渐加重,甚至连走路都无比艰难,她便将母亲安置在庙里,独自外出,用身上仅有的碎银换药了和粮食。尽管价格高的出奇,她依旧满心欢喜。 然而,当她带着药回到庙宇,眼前所见却是母亲的尸首,粗布衣裳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原本清丽的面容此刻满是前所未有的痛苦,双目圆睁,额头鲜血汩汩流淌,流经整张脸,眼角有冰冷的泪水浸入发丝。 她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手中的药和粮食也沉闷地掉落地上,破庙里的流民见状,纷纷哄抢。 她冲上前去,慌乱地试图遮盖母亲裸露在外的肌肤。母亲一向注重自己的仪表,无论何时,总是干干净净,必定不愿意以这副模样示人。 此时此刻,一向不信鬼神的她,竟也心存妄念,祈求神明救救母亲,告诉她母亲没有死。 然而,当她亲手试探母亲的颈间的血脉跳动时,时间在点点流逝,脉搏却始终没有跳动,事实已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母亲如此虚弱的身体,连行走都艰难,究竟需要何等大的决心和力气,才会选择撞柱自尽。 她不敢深入思考,但看到这一幕,她心中已猜到了大概,她的母亲同所有的女子一般注重名节,却也更加贞烈。 抢粮食、偷钱财,因为母亲在身边,她都忍了,因为她必须得带着母亲活下去。 可换来的,难道只是他们的变本加厉吗? 她沉重地合上母亲的双眼,站起身,含着血泪,质问:“是谁做的!”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在破庙里久久回荡。 然而,无人回应。没有人敢冒着被报复的风险,站在这个仅有十三岁的瘦弱少女这一边。 她不甘心,再次重复,可依旧是一片沉默。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路上的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罢了。 她绝望地紧闭双眸,泪水与血水交织,如决堤的洪水般淌过她的面颊,一路流淌,无人能洞悉她内心的想法。 当她再次睁眼时,眼神犹如漆黑的深潭,空洞无物,甚至带着一丝麻木。 既然如此,我循着这世俗道德有什么用呢? 她抽出腰间的软剑,剑刃闪烁着银青色的寒光,宛如镜面一般,倒映着少女那血泪交织的面庞,妖艳而诡异,仿佛在诉说着她的决绝与坚定。 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腕微微转动,如同恶魔低语,轻声说道:“那么怕死,我便杀到你们说为止好了。” 她迈步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男子,将冰冷的剑横在他颤抖的脖子上,冷声问道:“是你吗?” 男子心中暗自思忖,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力的少女能够取他性命,然而此刻,少女浑身散发的妖气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脖子。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是我,我没有!” 她继续追问:“那你说是谁。” 他紧闭双唇,沉默不语,突然起身,妄图夺取少女手中的剑。 然而刹那间,一剑封喉,鲜血四溅,如赤色蔷薇般绽放,残血沿着剑尖滴落,坠于满是尘土之地。 尖叫声刺耳至极,响彻庙宇,男子倒地,仿佛没有丝毫痛苦,只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 众人惊恐万分,战栗不止,双腿如筛糠般哆嗦,只想逃离。 可她却如索命的恶鬼一般,静静发话:“人未寻得,逃一人,我便杀一人。” 纵使她已如此言明,仍有人心存侥幸,企图逃跑,可还未到门边,便已成为一具尸体。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无尽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敢小瞧这位手起刀落的少女,更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她落在地上的药和粮食也丢弃了,毕竟这在活着面前不值一提。 少女顺手关上了门,继续提剑质问离她最近的人,那是一名抱着三四岁孩子的妇人。她不带任何情绪,继续说:“你说是谁,我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没有报复的机会。 妇人捂着孩子眼睛的手不停颤抖,颤巍巍地指向角落里的男人,狠心说道:“是他!” 角落里的男人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背也佝偻着,但身体依旧有力。他不仅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还指着妇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呸!你这个臭婊子,老子早该把你也给办了!” 妇人紧闭着双眼,泪水涌下,她那苍老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捂住怀中孩子的耳朵,仿佛要将那些肮脏的话语永远隔绝在孩子的世界之外。 她的面容终于再起波澜,那双如深潭的眸子暗暗发亮,提剑向他走去。 那男人孤注一掷,手持匕首朝她刺去,可他实在太慢、太笨重了。 然而,她竟然不偏不倚地挨了他一刀,随后才提剑划过他的手腕,挑断他的手筋。 破烂的匕首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玎玲”声。 她仿佛对痛楚浑然不觉,对左肩的伤痛置若罔闻。 他剧痛难忍,狂叫一声,又举起另一只手,还妄想赤手空拳还击。 她却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挥剑。 眼前这位始终处于上风的少女,让他心生惧意,最终他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罪该万死,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她一脸茫然,心中充满了疑惑,这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让她放了他,这是何等的荒谬!啊,难道母亲就是死在这种人的手中吗?真是...... 她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厌恶说道:“你真恶心。”说完,她抬脚将他踹翻在地。 她手持他的匕首,想着,他怎么让母亲死去,那她便如何让他去死好了,她重重插下一刀。 如她所愿,他整张脸都在痛苦中扭曲、狰狞,他的惨叫声在她耳边回荡,在整座庙宇中回荡,深深地进入了每个人脑海里。 但她无动于衷,紧握匕首避开要害,接连捅了数刀,看着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这无疑是一场虐杀,但她没有丝毫怜悯之意,这不是应该的吗,或许她的内心深处本就潜藏着嗜血的本性。 庙里的流民惊恐万分,吓得不敢说话,只能轻着声音啜泣,害怕下一个会是自己,不敢看这残忍的一幕。 直到破旧的庙门发出“嘎吱”声,他们才如梦初醒,意识到那手起刀落的恶鬼已经离开了,留下一个背影。 她微微弯曲着腰身,清瘦却有力,背着她的母亲一步步走出。 而那男人躺着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或许在这乱世之中,人们更加渴望和平,也会更加怜悯那些无辜的百姓。 但她并不同情这些人,至少现在是,因为这一路走来,她所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恶意,人性的丑恶让她无法释怀。 即使他们只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对他们产生丝毫的怜悯。 第19章 岑江 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了天际,雨过天晴,扶光破晓而入,那耀眼的光芒如利剑般刺破云层,直直地照射下来,琳琅被这耀眼的光芒刺开了眼。 恍如隔世,她偏头入睡,半眯着眼看到的是顾青玉的脸,眸色明亮清澈,直洞人心,整个人都在虚无地发光。 琳琅缓神片刻,这才发觉到自己竟紧紧攥住顾青玉的手腕,她骤然松手,在他白皙的手腕上烙下鲜明的红色印记。 顾青玉悄然将手缩回布袖中,似是无事发生。 琳琅转头,沙哑着声音说道:“对不住。” 柴火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一地的残灰,空气中还残留着余温。 顾青玉站起身,安慰道:“无妨,我们走吧。” 琳琅轻轻应了一声,也跟着站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软剑,才定下心来。 这日薄暮时分,二人抵达岑江,将马匹拴在城郊后,又精心伪装了一番。多半是顾青玉的缘故,所以,琳琅只能在他脸上抹黑,又点了许多红疹,带着破布掩面。 琳琅稳稳搀扶着似弱柳扶风的顾青玉排队入城,他三步一咳,恨不得将肺都咳出来。他一咳嗽,琳琅就拍背为他顺气,眼神中具是怜爱之意,二人活像一对苦命鸳鸯。 琳琅拿出路引交给守城的士兵,守卫看了一眼,问道:“从南边来的?” 琳琅诶了一声,道:“是,官爷,我们夫妻二人是从南边过来投奔亲戚,讨生活的。” 守卫看了看顾青玉,又道:“把这布摘了。” 顾青玉又咳了咳,作势就要将布摘下,琳琅却抬手阻止了他,为难地看向守卫,道:“这......实不相瞒,郎君身患重疾,面上、身上具是红疹,大夫说恐有传染之兆,是以,也是怕将这病过给了旁人才如此。” 听到传染二字,守卫皱眉,连忙以手捂住鼻口。 琳琅此刻环着顾青玉的手臂,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声的继续道:“可怜了郎君读书多年想要考取功名,却患上了这么个病,我们散尽家财也没能将病治好,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亲戚讨个生活,给他治病啊!” 顾青玉又咳,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满是自责,手不停地安抚着旁边的人儿。 两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仿佛那守卫是个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后面排队入城的人可是一路看着顾青玉咳到现在的,现下又听到了他们这对苦命人的遭遇,皆心生怜悯,不由得说话:“是啊官爷,他是真有病,大伙一路都看在眼里的。” 琳琅颤抖着身躯,不知是哭是笑。旁人只当她伤心过度,纷纷附和。 守卫有些难堪,嘴上还是没有松口。 琳琅掀起顾青玉的手腕,洁白的手腕露出红疹,继续道:“民妇怎敢欺瞒。” 官兵没敢细看,还真是,连忙摆手让他们赶紧进城。 两人一进城就拐弯避开耳目,顾青玉见她还在憋笑,无奈劝道:“想笑便笑吧,别憋坏了。” 得了他这句话,琳琅这才笑得前仰后合,这下反倒对调成顾青玉搀扶着她了。 两人转了许久,最后选了一家中规中矩的客栈,站在门前看了看,这儿换作“运来”客栈,客栈不大,外观陈旧,应该有些年份,但看上去还算得上干净。 老板娘正插着腰站在门侧,两腿微微分开,脸型长尖消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高鼻薄唇,略显尖酸刻薄。一看二人驻足门前,便热络地吆喝道:“便宜好吃,来来来咯,二位来看看?” 两人往大门里看,桌位不多,客人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故而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青玉和琳琅走进客栈,寻了个小角落坐下,老板娘就推荐了几个招牌菜,顾青玉让琳琅做主吃食,自己不挑。 琳琅就就着几个招牌菜点了。 这行的人大多健谈,喜欢套近乎,很显然,老板娘也是这样一个人,她随口道:“听二位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哩。” 琳琅答道:“我与我夫是打从南边过来投靠亲戚的,今日晚了,在此小住一二。” 老板娘点点头,热情道:“你们是找哪户人家哩?我在这生活了三十多年,这一块没有哪一户人家我不认识的,讲讲看,阿婶帮你们找找。” 顾青玉信口就来,咳了一声,又叹息道:“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只知姑母被岑江的一户做官的人家相中,嫁了进去,此后便没了音讯,连现如今是住在哪也不知,如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投奔她。” 老板娘早就看出顾青玉是个痨病鬼,但现下倒是不担忧他们付不付得起酒钱来了,毕竟有个做官的亲戚嘛。 她略微沉默一下,道:“我们这一块没有什么当官的人家,你们怕是寻错了方向,”灵光乍现,又开口:“哦对了,北街住的都是当官的人家,他们大多是朝廷派下了官员,都是前些年派来修筑水坝的,搭不上边的。不过这当官的也没几个,挨家去看一看,还是容易找的。” 琳琅微微颔首,轻叹一声:“罢了,这般就不叨扰老板娘了,明日我与郎君再去他处探寻便是,只要他们尚在此地,终有寻得之日。” 顾青玉继而问道:“我与内人一路行来,耳闻水坝即将竣工,想来彼时的岑江也会愈发向上的。” 老板娘甩甩手,苦笑道:“怕不是听了谁的胡言哦,这水坝修了这么多年,我家那个和我儿子去了那么久也没见说有什么音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隔桌的白须老人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摆手愤愤道:“你们也趁早走吧,老朽瞧着你年岁不大,现下最缺的就是这样的壮丁,若是被抓去修水坝,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说罢,捏起杯盏浊酒穿肠。 坐在老人对面的白发老者也不免抱怨起来:“天杀的,去年农忙秋收,我儿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回家抢收庄稼,这还没几日,都来不及吃顿好的休息,便又被抓了回去!” 顾青玉讶然,疑惑道:“某也是读过些书的,只是我大林朝律法有规,农忙秋收时,是允许归家抢收庄稼的,怎会如此?” 老人摇摇头,叹息道:“这天高皇帝远的,谁又能管得着呢?” 第20章 夜宿 老板娘刚端上一盘花生米和淡茶水,就听到这话,连忙打断他们,拍了拍他们的桌子,没好气道:“好啦好啦,口下留德知道不嘛,我这小本买卖,哪经得起你们在我这小店子里这么说哦!”说罢,觑了一眼角落里的顾青玉和琳琅,见两人都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只是低头拾起筷子填肚,她皱眉怪异。 两老者也不谈这个话题了,夹小菜,喝劣酒,只是随口谈了些家常事。 老板娘也跑到后厨去帮工了,顾青玉和琳琅就做戏说着普通小夫妻之间的私房话,谁也不打扰谁。 末了,琳琅交付吃饭的铜钱给老板娘,问道:“老板娘,这住房钱怎么算?我们这手头拮据,你看……” 老板娘拨着算盘报了个价,“这个价少不了了,再少就亏本了。” 琳琅故作为难一会儿,轻叹一下,败下阵来,数着陈旧不多的铜钱交付予老板娘。 老板娘眯起眼睛笑,开心地接过铜钱,重新点一遍数。 琳琅趁此问道:“老板娘你也看到了,我相公体弱畏寒,怕着夜里的被子不够盖,能否多要一床被子?” 店里客源一般,房里余下的被子自是不少,老板娘抽空看了顾青玉一眼,虽然长得高,但看着实在是清减,时不时就咳两下,一看便是个体虚的,这要是夜里冻死在她店里可不行,晦气的紧。 老板娘大方道:“行!这一般人我是要多加钱才给的,今日是看着你们夫妻二人有眼缘才不收钱的哩,日后常来光顾嘛!” 琳琅客套假笑,“好,多谢老板娘。” 随后她就背着包袱,扶着顾青玉上楼安置。 屋内虽然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只是这间屋子似乎许久无人踏至,地板些许潮湿,不少地方积了层薄灰。 关上了门,顾青玉将掩面的粗布取下,打开窗户通气。 琳琅将包袱放在桌子上,道:“我问老板多要了床被子,等会她送过来,你记得待会儿戴上那破布。” 顾青玉应声道:“好。”又到床边把被子上的灰抖了抖,整整齐齐的平铺在床上。 末了,顾青玉拾起块抹布,走到桌子边上擦桌子和木椅上的灰尘。 琳琅倚在门上纳闷,看着顾青玉劳作的背影,这人怎的像个贤妻良母。 “叩——” 门被敲响,顾青玉不慌不忙戴上粗布,坐在木椅上,将抹布递给了琳琅。 琳琅了然,拿着抹布去开门,面上歉意:“不好意思啊,刚刚收拾了一下东西。” 老板娘看到琳琅手上的抹布和明显打扫过的屋子,眼神亮了亮,“哎呀”一声道:“我才不好意思呢,屋子简陋。” 任哪个东家见了这样式的住客都是喜欢的。 将被衾放了进去后,一个劲的看着琳琅夸赞,“真勤快,”又指着顾青玉点头,狭促道:“这小子娶了你这么个贤妻,真是上辈子造福,这辈子享福咯!” 嫁了这么个痨病鬼竟也没想着跑,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啊。 顾青玉轻笑一声,也不谦虚,“是晚辈有福,得此佳妇。” 琳琅抿抿嘴,尴尬地笑道:“承蒙夸赞,万不敢当。” 老板娘只当她谦虚害羞,竖起大拇指,边夸赞边走了出去。 待老板娘彻底走了后,琳琅这才嗔了他一眼,将抹布塞回了他手里,阴阳怪气道:“去吧,贤妻佳妇。” 顾青玉也故意顺着她的话,笑着接道:“好。” 随后,竟也真乖乖地去擦了余下地方。 琳琅瞬间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原以为他会不满她将他比作女子,可他却欣然接受。 她去了木床边上,抓了一床被子正欲铺在地下,顾青玉出声拦道:“睡床上吧,地下潮湿。” 琳琅停了一会,抬眸看向他,又问:“那你睡哪?” 顾青玉答道:“各盖一衾,以枕为界。” 琳琅点点头,没有意见,她又不怕污了名声,该担心的是他。 待洗漱完毕之后,月亮已经悄悄地爬上了树梢头,皎洁的月光如水般从窗户棂格间倾斜而下,仿佛给整个房间铺上了一层薄雪,满地都是明亮的月色。 琳琅睡外,顾青玉睡内。 顾青玉前面说的自然正直,可真到了两人共卧一榻时,耳尖还是不争气的爬上了红晕。 但琳琅却不这样,她还挺好意思的,自顾自地想着事情。 她突然出声:“你觉不觉得有些怪吗?” 顾青玉终于是找到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事,他眸色如星,笑意点点,答道:“是怪,听那白发老者所言,他儿子农忙时要回家抢庄稼,可春季正是播种的好时候,此时他却出现在城里喝酒,可他手上务农留下的痕迹却是实打实的。” 琳琅点点头,又回想,“老板娘在听到我们提到郑姓人家时,明显在观察我二人的神色,”转念道:“究其根本,他们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何,是有心告知,还是无意透露?” 顾青玉也是察觉到的,故而两人默契的没有再穷追不舍地问关于郑氏的消息,以免打草惊蛇。 “摸不准,但眼下他们也摸不透我们的身份,就凭他们说的这些话,也不会是与我们敌对的那一方。” 琳琅觉得他怎么这么了解这些平民百姓的事,“看不出来你还知道这么多田庄里的事。” 顾青玉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转头看向她道:“我也行走江湖过几年,并不是整日都过着世家贵公子的生活,也体会过民间疾苦,”短暂的沉默一瞬,似乎有所希冀地侧头看向她,“谢姑娘应该也常在江湖中行走吧,知道的不比我少,或许我二人早曾见过也不一定。” 琳琅不明所以,却因前生了故意恐吓他的心思,她亦侧头,狡黠地看着他道:“这不一样,我行走江湖都是在杀人,这疾苦我是一点也不想尝。” 但她意想之中的害怕没有,倒是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晦暗,许是夜太黑,她看不真罢了。 顾青玉眼中的情绪转瞬即逝,玩笑般回应:“那我再努力一点,让你这一路少受点苦。” 琳琅嘴角上扬,却没有笑出声,也不知到底当没当真,闭上眼道:“那你努力。” “夜深了,明日还要出去打探消息,早些睡。” 她闷闷“嗯”了一声。 第21章 官米 二人多数时候睡眠较浅,一夜无梦。 翌日,晨光熹微。 老板娘做生意起得早,琳琅和顾青玉甫一下楼她便热情地招呼:“用早食不嘛,今早刚煮的热米汤,都是好米哩!” 他们自是不推拒,要了两碗热粥和几个馒头便坐下用餐。 顾青玉喝了一口稀粥,觉得有些许不对劲,故而赞叹道:“此等良米,我生平第一次吃上,不愧岑江的本地米。” 琳琅见他如此说,料想必有蹊跷,没有动筷,而是慢悠悠地倒了杯茶水。 老板娘讪笑道:“这可不是我们岑江的本地米,是对街林记米铺卖的外地米,是京城来的好米呢!” 顾青玉点头附和,“原是京城来的米,难怪如此可口。 ” 说罢,顾青玉给琳琅送了放心个眼神,两人才继续用食。 老板娘站在原地愣了愣,他们也不追问更多。 待二人离去后,老板娘低声自语:“是不是他们?”可无人能回应,她便也不再多想,挥手喃喃道:“反正该做的我都已做了,随他去吧。” 他们穿梭于街巷之间,迂回前行向北街去。 顾青玉低声道:“此米似乎并非京城寻常所售之米。” 琳琅对米之间的差异不甚了解,疑惑问道:“何出此言?” 他思索片刻,答道:“京城之米,饭食味清淡微甜,绵软略粘,芳香爽口,饭粒表面油光艳丽,而此米虽好,却有差距。” 琳琅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确定道:“或许,这米有点像一路行来岑江所食的米汤。” 顾青玉这一路不与他们同吃,所以没能立马辨认,但琳琅这些日子却是一路与他们共食。 被琳琅这么一说,顾青玉也就有八成底认为这是国库里的官米,只是这官米为何会出现在寻常米铺售卖?答案在顾青玉心底呼之欲出,却需要查证。 只是这头绪来的过于迅速了,让人生疑。 “没错,老板娘煮的米汤与官米的口感极为相似,但是只有见了生米我才能确认究竟是不是,”他又道:”但现在我们还不能去林记米铺探查,这离‘运来’客栈太近,先按照原计划去北街吧。” 他年少时曾跟随过父亲在外行军,虽时日不久,也相隔多年,但他管过粮草,自然能认出官米。 如果这是老板娘有心透露于他们,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断然不能贸然前去,如若有眼线在外,那便惹人怀疑暴露了行踪。 北街相比南街更为安静,这大多是住宅,不似南街的热闹。 他们在北街问了许多户人家关于当地官员的事,所获却甚少,百姓大多不知关于水坝的修筑状况,问到当地的县令也只能说是有功也有过,都无伤大雅。 岑江的壮丁果然极少,大多是老幼妇孺。 所以也有心善的百姓提醒着顾青玉,别被那郑德源抓了去修水坝,让年轻的妻子独守家中了。 日落西山前,两人回了南街,对街果然有一米铺,铺外有一面小旗,上飘着“林记米铺”四个大字,米铺规模不算大,各种米按照价格分区,摆放整齐有序。 铺里坐店的伙计只有一人了,见他们穿的朴素,想必身上没几个铜板,买不起贵米,故而引荐了一款中规中矩的米,道:“二位来买米?看看这米,颗粒饱满,圆滚滚的,保管好吃!” 琳琅只手捧起一小堆米,细细端详一眼,又将手上的米落下,不满道:“见不得有多好,有没有更好点的米?” 米铺伙计这一想,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这米都瞧不上,笑容更盛,指了指最中央摆放着的米,忙道:“有有有!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米,”又点头得意道:“这米可是京城来的良米,许多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吃的可都是这种米,机会难得,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吃呢!” 琳琅惊讶,随即狐疑道:“果真是京城的米?你可别糊弄我不懂门道啊。” 米铺伙计自是辩解,低声保证道:“绝对真,这可是我们东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来的,假不了!” 琳琅故作好奇,又抓起一捧米,递到顾青玉面前端详,道:“你觉着怎么样?” 顾青玉细看一会儿赞道:“好米,只是......”睨了一眼标价,为难地开口:“只是这米太贵了,不如换一个便宜点的米糊个肚子算了。” 她当即变了脸色,气道:“当初娶我的时候你还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如今,我不过是想吃个京城里的米你也不愿意,早知当初就不嫁给你个穷书生了,一天到晚都在受累!” 说罢,甩手掩面而去。 顾青玉见状,对着米铺伙计致歉:“见笑了。”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米铺伙计“诶”了两声,两人步子快,一下便没了踪影,只好将话吞回了肚子里,再看看别的米也是可以的。 两人进了一条隐蔽的巷子,低声私语。 琳琅的情绪转换的极快,无所事事地问:“有问题吗?” 顾青玉点点头,道:“林记米铺的京米与老板娘那的确实是同种米,只是这米卖得是奇贵,足足高了岑江米一半的价格。” 就算琳琅不懂米的品种不同,却也知道做客栈的这行的人是不会用这么贵的米给客人吃的,商人唯利,这太亏本了。 大客栈、大酒楼另说,可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且老板娘爱财的性格来说,是万万不可能煮这种米的,就是自己吃也不见得。 “所以,这米价既然如此之高,以商人的本性来说是绝对不会用做供米的,老板娘有问题,”可她有些想不通:“可这官米为何会被当做京米高价出售,背后供米之人会是谁?” 顾青玉摇摇头,道:“这便是我们要查的东西了。” 老板娘此举虽隐晦,却有引导之嫌,特意说京米也就罢了,就连米在何处贩卖也一并托出,像是故意引导他们去林记米铺察看。 看来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处推动他们,迫切地想要他们这么做。 那么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贩售假货可算不上什么好事,难道是那个人所为? 第22章 重施 暮色迫近,南街上行走的人渐少。 顾青玉思忖一会儿后,道:“去问问附近的行乞之人,他们常在此处,来往之人必有所印象,知晓的东西也比我们多。” 或许他们会知晓林记米铺的东家是谁,有没有哪个官员常来此处。 说罢,抬步就要走。 琳琅伸手拦了拦他的手臂,一边取下了他的面上的粗布给自己系上,一边启唇悠悠开口:“你在这等着,别乱走。” 这样隐晦地问的太麻烦了,还有暴露的风险,遇到些不老实的,还不一定说真话。 顾青玉失笑,已经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果真就如她所说,乖巧地在巷子里候着。 不过一刻钟,琳琅就带着两个蒙着眼、堵了嘴还绑了手的乞丐回来。 许是被琳琅感染了,他竟也懒懒地倚在旧墙上,夜色爬上巷内,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听见了动静,他便侧头看去,整个人隐匿在夜色之中。 琳琅不耐烦地催促着:“不想死给我走快点,想死你们就再多叫唤会儿。” 两个乞丐儿这回儿是真的是连闷哼也不敢,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巷子。 “问什么,答什么,”旋即又补充,她语气淡却狠厉,“敢说谎或者让我不满意了,也去死。” 她抽去了他们嘴里的粗布,两个乞丐儿被琳琅这副狠戾的模样吓得抖动的更厉害,一个劲地磕头应是。 她交代完了,就退了两步,把粗布摘下还给了顾青玉,让他去问话。 相比较琳琅那般,一个不顺心,动不动就是“死”的话头,就是声音再好听也让人心生惧意,顾青玉清朗且带有安抚之意的嗓音犹如天籁。 “放心,回答好了便放你们走,”他神色淡淡,“南街之内可有官员居住在此?” 他们沉吟片刻,赶忙道:“没有没有!大人们都住在北街,那里的地方好!” 见他们没有说谎,顾青玉又问:“南街的林记米铺,东家是谁?” 较为矮小的乞儿迟疑道:“应该是……是北街的林大海林大东家!” 琳琅略微不满,冷冷道:“应该,那是是还是不是?” 那矮小的乞儿听出琳琅话里的不悦,连忙解释:“是是是,就是林大海!” “岑江可有哪位官员与林大海交好?” 这会儿两人都吱不出声了,寂静些许,只听飞禽经过时的长鸣声。 琳琅重重的敲击石墙,不耐道:“说话。” 两人顿时打了个激灵,颤着声道:“我们只是南街的小乞丐,这些大人物的事我们不知道啊!” 顾青玉点点头,又问:“有哪位官员常来南街走动,或者最近来过南街?” 那瘦弱的老乞丐马上答道:“我知道,郑大人最近来过南街!” 另外的矮小乞儿也附和:“没错,是郑德源郑大人,他来过南街,他还去过林记米铺,我上去讨钱时他还给了我一个铜板!” 顾青玉微微低头思索片刻,似是在辨认他们话里的真伪。 琳琅冷哼一声,问:“那方才问你们谁与林大海交好时,为何不答,可是忘了我说过什么?” 两人大惊,重重磕头喊冤,“冤枉啊!这郑大人与谁都交好,无论是衙署里的官员,又或者是南街做生意做的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关系都好啊!” “所以,我们以为郑大人与林大东家也就是如常人一般啊!” 琳琅与顾青玉对视一眼,他向琳琅点了点头,她便开口:“你们最好说的是实话,记住,今日之事不得说出去半分,如果被我知晓你们说了不该说的,那你们......” 两乞丐如释重负,连声应道:“要我们死!女侠放心,我们保证不会说出去半个字,否则要我们不得好死!” 琳琅哑然,心道,算你们识相,“一刻钟之后才能睁眼,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说罢,轻松地解了其中一人背后捆着的手,而后,径直走出了巷子。 顾青玉轻笑一下,弯腰放了几个铜板在他们旁边才跟了上去,这就当作问话的报酬和被吓到的安抚费好了。 “运来”客栈,老板娘依旧伫立在门前揽客,她见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走过,热情地喊道:“进来坐坐啊,少侠。” 那带着斗笠负剑的男子停下,昂首审视了一眼,抬步进去走了进去。 老板娘喜笑颜开,挑着几个贵的菜给他介绍,这男子出手也阔绰,说了什么好菜便点什么,还多加了两坛酒。 老板娘先送了两坛酒上去,趁机与他攀谈,“我看少侠英姿飒爽,不知是打哪来的岑江?” 那少侠瞥了她一眼,随即开了红封倒酒,不紧不慢地说道:“只管上菜便是。” 意思就是不该问的别多问,老板娘讪笑应是,转身就变了脸,腹诽着:这小子拽什么拽! 还没进后厨,顾青玉和琳琅便进了客栈,相比较之下,老板娘怎么看他二人怎么顺眼,笑眯眯地凑上去问道:“哎哟,还没找到呢?” 琳琅叹了口气,回道:“还没,怕是还要多麻烦老板娘一晚了。” 老板娘笑意更甚,摆摆手道:“见外了呀,先找个位置坐坐,看看吃些什么!” 怎么会麻烦,巴不得你们多住几天,好多挣点铜板呢。 说罢,老板娘匆匆去了后厨,顾青玉和琳琅又在原先的小角落坐下,转了一天,口干舌燥,两人沉默地倒茶水喝。 茶盏刚落下,客栈又进了两位客人,琳琅下意识望去,低着的头眉梢一挑。 竟是昨夜的那两位老人。 顾青玉也察觉到来者,与琳琅相视一眼,又闷头喝茶水。 只听那二位老者边走边一唱一和道:“真是命苦啊,我儿去修那水坝至今未曾归家,他每天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我和我那老婆子只能在家干着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恰好坐在了那少侠的旁桌,愤恨道:“害,别提了!听闻今日又有几个壮丁被抓去修水坝了,惨咯!”旋即,白胡子老人将矛头指向了那少侠,劝道:“小伙子,你是外地人吧?老朽瞧你年岁不大,现下抓的就是你这般大的壮丁,莫要在此停留过久,若是被抓去修水坝,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那少侠,正提着坛子喝酒,浑然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 第23章 刺青 两人活了半百的老人许久未被这样下了面子,一时之间显得有些忙乱,又是夹花生米,又是倒茶水的,甚是滑稽。 顾青玉和琳琅虽面色自若,可心里的算盘早就打响,看来这二人或者说连带着这老板娘的话术都是一般无二的,都是刻意说出来传递消息的,无论是谁,只要有人来,他们便摆上这套说辞。 那么会是谁借他们的口来传递消息呢,他们想要告知的人会是谁。 片刻后,老板娘从通向后厨的道里探了个头出来,打破了原本尴尬的气氛,笑眯眯问道:“吃点什么?” 琳琅抬眸看向老板娘,回道:“跟昨夜一样,再来两碗米汤,我相公体弱,今日劳累,这肠胃不爽利,得喝些热的米汤暖暖。” “好嘞!”老板娘又将目光移向两位老人,扯起一抹大大的笑容,问道:“还是老样子?”我都说了这小子是个硬茬。 二人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面色些许涨红,白发老人摆摆手,尴尬道:“今日在家吃饱了,来两坛酒就可以了!” 老板娘迅速应下,到后厨招呼了一声,摆上了几碟菜,又继续在门口揽客了。 琳琅不经意瞥了那少侠一眼,将视线落在了他身旁的那柄剑,光看剑鞘,应是把好剑。 她不过匆匆一眼,还是被正喝着酒的少侠敏锐地捕捉到,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琳琅无辜地朝他笑了笑,似是友好,仿佛并没有刻意将视线停留在他身旁的那把剑上,不过是无意掠过罢了。 少侠眯起眼睛,愈加探究,直勾勾地盯着她,想要看出琳琅面色或者躯体上有什么破绽,可不仅琳琅面色如常,顾青玉还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只得作罢,不悦地收回了视线。 顾青玉起身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了琳琅碗里,温声道:“娘子今日劳累,多吃点。” 琳琅听他这一声“娘子”,也知晓他的用意,但还是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许是他声如碎玉且伪装地饱满情意,将这二字用在她身上,对她来说太过违和了。 可良好的职业素养,让琳琅的行为比内心更先反应过来。 她深受感动,也夹回了他一筷子,眸光潋滟,柔声道:“你也辛苦了。” 只听那少侠“啧”了一声,脸上更是不加掩饰的嘲讽与不屑,拿起筷子对着桌子齐平了两下,方才动筷开始用食。 两老人喝了那两坛酒,早早大步离开,恨不得走快些的好。 而少侠也入住了“运来”客栈,不过他比较有钱,住的是好房间,与他们相隔有些距离。 洗漱之后,夜深人静,厚云拢月,不见月光。 两人皆青丝如泄,发稍微湿,在床上点了一小盏烛火,盘腿对坐,商议着事情,灯火微弱摇曳,堪堪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明日傍晚前,他们就要到岑江了,所以明日一早我们就进水利工程建造处打探消息,再在他们进岑江之前回去。” “好,”琳琅拎着散着的墨发打看着发尾,顿了顿,突然抬起眼看向他,不知如何解释,“今日住店的那人,不太一般,他的剑不错。” 那把剑是主要怀疑那人不同寻常的原因,另外一小部分是感觉,是她多年在外遇见各种杂七杂八的人所积累的感觉,在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顾青玉感觉到她抬眸,看着烛火的眼睛也抬起看向她,认同道:“他拿酒坛时,左手衣袖向上滑出一些,露出手腕内侧的刺身,但只露了一部分,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符号,看不见全貌,或许是身份的象征。” 刺青大多时候被认为是罚刑,罪大恶极之徒行墨刑是在面上刺字;少数民族所信奉的图腾大多刺在背上,表明身份的等级;而某些组织的人也有以刺青的形式呈现,可以是身上的任何一位置,所代表的含义也更多种,或是身份的象征,或是信念的统一。 最大的可能便是第三者,但无论是哪种,此时出现在岑江并不是个好兆头,值得令人揣测。 琳琅微微拧眉,沉吟片刻。 江湖中某些帮派或组织也有不少带有刺青的,风满楼也有,是为了辨认是否死亡和接头身份,不过她没有,沈安舟说她不需要。 江湖有,朝廷亦有。 某些位高权重的人不会亲手去做一些肮脏事,可也不能叫人知晓了他们在做这些肮脏事,所以,他们会豢养死士为他们效力,这些死士身上大多有身份的象征,不灭的刺青相比较易失、贵重的信物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神情严肃,隐有杀意蔓延,认真道:“需要我去杀了他吗?” 杜绝掉后患。 顾青玉被她突如其来的杀意愣了愣,低头轻笑一声:“不用,还不确定他的身份,杀错了就不好了。” 看来她还是很担心他的。 琳琅又沉默了,她向来是宁肯杀错也绝不放过的,他与她终归是不同的,他的心是善的,怎么会像她一样视人命如草芥、滥杀无辜呢。 她抿了抿唇,心想,随他去吧,他别死就行,任务不能失败。 收起了心绪,懒懒道:“行,睡了。” 说罢,她抓起被衾,倒头就阖上了眼。 不愧是她,速度之快,霎时间便只留顾青玉一人,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抿唇低眉暗想,是不是自己说错话,惹得她不高兴了,也或许只是今日奔走太累了。 可他似乎短暂的忘却了她的身份,在琳琅执行过的无数任务中,今日的消耗是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为了完成任务,她可以对自己做得更加极端。 他不忍打扰,轻轻吹灭了烛火。 会是因为剑的原因吗? 微弱的晨曦如同一大匹柔顺的金丝绸缎,直直地透过窗棂缝隙而进。 顾青玉与琳琅下楼时,不见昨日的少侠,老板娘依旧笑眯眯地招呼他们,直到出了客栈也不见少侠半点影子。 做生意的人早早便起了床,奔走在大街小巷,忙忙碌碌,就连天上飞的鸟儿也不甘示弱,或低或高的飞过。 一只白鸽混在其中,从琳琅与顾青玉的头顶上悄然掠过,一路飞向了“运来”客栈。 第24章 芦柴 最终,白鸽停在了一青年侧横着的手上,腕内不经意露出神秘符号。 青年快速地展开绑在白鸽脚下的信条,浑然不同昨夜面对他人那般的波澜不惊和轻蔑,面上是止不住的雀跃和兴奋,嘴角向上勾起,原本英朗的面庞此刻锋芒毕露,带着丝丝邪性。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捏紧腰上悬着的剑,因兴奋而膨胀的青筋隆起,又近乎病态地想,当真有这么厉害吗,不知同那位相比如何呢? 岑江县因临近岑江,而以岑江命名,水利工程便修筑在山谷出口的岑江上游,此地地势高,水量略小,但水流湍急,每年因修筑水坝,而失足落水溺死的匠人不在少数。 此处的看守虽严密,但围墙算不上高,顾青玉或许武功不好,但轻功却是一等一的。 琳琅甚至想过,他这轻功练得与她不相上下,是不是专门为了逃命的。 两人找了一僻静处越过围墙,没有一个人在此。 顾青玉从怀中拿了一张卷起的地图,摊开出来也不过巴掌大小,微微屈身与琳琅说道:“这是此处的舆图,我已经将它记下,你拿着它,我们分头行动。” 琳琅向来不主张分头行动,毕竟他脱离了她的视线,事情就有可能脱离她的掌控之中,她正欲拒绝。 顾青玉先前不早说,就是因为知晓她会不愿,又解释道:“你知道的,要打探消息就要深入底层,前线没有女子,若要避人耳目,只有我去前线,你去炊事伙房。” 琳琅真想耍无赖,告诉他,她才不管那么多,对我来说你活着就行了。 可她内心深处也是想他把事情做好的。 见她有所动容,他便乘胜追击,“分开打探消息,才能将信息最大化不是吗?” 琳琅自然是知道,可她在意的不是这个。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默认了,但还是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问道:“那要是你出事了怎么办?” 顾青玉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像是做保证,指着舆图上的角落,回答道:“出了事我会去伙房找你,我轻功不错,会活着见到你的。” 琳琅这才故作勉强地点了点头,知道来找我求救就好。 “午时过后,我们还在这见面。” 一种异样的感情悄悄蜿蜒至心间,敏锐多疑的两人却都默契的没有察觉到。 后勤的伙房大多是女子,少有男子,男子基本都在工地上劳作。 伙房占地略大,毕竟要供给整个水利修缮处的人的吃食,个个忙碌的不行,话声少,而切菜、炒菜声大。 一膀大腰圆的妇人正挥动着手上的菜刀,切菜的“咔嚓”声巨响,恨不得将砧板砍穿。 琳琅怯懦地进来,妇人察觉到人影,便抬头看向她,是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妇人手上动作不停,落下目光,勉强分了个神给她,问道:“新来的小姑娘是吧。” 她声音浑厚有力,这一吆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见,但都不甚在意,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走、有人来,不稀奇。 琳琅重重点头,答道:“是的。” 妇人又觑了她一眼,怎么来了个这么瘦弱的小姑娘,能做的了什么事,估计做不了多久就要哭鼻子走人了。 相比较其他在伙房做事的妇人,琳琅可不就是年轻又瘦弱,看起来就没有什么经验,帮不上大忙。 妇人指了指旁边的菜篮子,吩咐道:“你出去把这菜洗了,动作快点。” 琳琅乖乖应好,目光一瞥,真是好大一菜篮子。 这菜篮子虽有些重量,但对琳琅来说还是绰绰有余,却得要故作吃力,两只手拎着它,走几步停一下的。 有的妇人看见了,直摇头。 不禁想,又是哪家的痴情人进来陪着受苦了。 琳琅当然不知,她装的乐此不疲,在心里暗自思忖着要从谁那里开始下手。 她将菜篮子放下,正欲洗菜,却瞥见旁边同样在洗菜的妇人,她菜篮子里的菜与琳琅的相比,她的蔫儿吧唧的,像是卖不掉的烂菜叶子。 或许是上面一层的不新鲜,可琳琅边做着手上的动作,边看去,下面的菜仍是如此。 可她那一篮子都挺新鲜的。 旁边洗菜的妇人很快就做完走了,临走前还说了琳琅一句,“洗洗得了,大伙等着吃饭呢!” 琳琅看了看,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于是她直接将整个菜篮子放在里面浸泡,末了,再提出来将水滤了,就算洗好了。 浸了水的菜篮子更重,但旁边没人看着她,她便快快走了。 回到伙房,大家依旧忙碌不停,她扬着笑将菜篮子放在了原来的地方,不待她与人攀谈一二。 便听到一声音沙哑的老妇人喊道:“新来的小姑娘,过来一下!” 琳琅深吸一口气,转身笑得灿烂,走向她那问道:“婆婆,有什么事吗?” 老妇人做的是生火煮饭的事,现在这芦柴没了,火就小了,饭煮不成了,自然就要去拿新的芦柴来添。 老妇人指使道:“芦柴没了,你去后面拿些芦柴来。” 琳琅依旧只能乖巧应好,正好待会儿看看这儿用得是什么米。 按顾青玉给的地图里看,后面有个堆芦柴的伙房,她就径直去了。 伙房的门没有上锁,她抱了一捆芦柴起来,颠了颠柴火,却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工部发下来的芦柴怎得比坊间寻常芦柴重的那么多。 是因为水分重的缘故吗,可她方才观其外表却是干燥的。 她沉吟片刻,将芦柴放下,拿起靠在旁边的斧头对着它劈了下去。 果不其然,它外面干燥,里面却是湿的,难怪如此笨重。 但琳琅依旧不识好歹地将这些芦柴搬了过去,神色吃力,瞧着很是艰难。 在里面的老妇人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纳闷着怎会回来的这么快? 琳琅将这芦柴重重地丢在旁边,摸了摸额上不存在的虚汗,邀功似的高兴说道:“婆婆,我将芦柴搬来了!” 第25章 消息 老妇人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们年轻人手脚麻利,去添个柴火吧。” 琳琅应好,弯腰拾起柴火放入灶下,老妇人得了个清闲,坐在木凳上半眯着眼睛躲会儿懒。 琳琅偷偷瞥了她一眼,掀开锅盖一角看了看,就像寻常揭米锅看看生疏一样。 但是这如寻常大米一般无二,瞧不出什么不对劲来,她又合上了盖子。 可不待婆婆休息半刻,琳琅就晃着她的手,略带焦急地问道:“婆婆,这火怎得燃不起来?” 婆婆猛地睁眼,小走过去一看,马上就辨认出来这柴火的不对,急得直拍大腿,急急问道:“你是从哪来的芦柴啊,莫不是去得那伙房拿的?” 霎时间,炊事的妇人将目光投向她们,面色古怪。 琳琅咬唇,局促地点头,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婆婆?” 婆婆闭眼深吸一口气,怎得就忘记这些新来的人不懂这规矩了呢,却还是怒指她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这下可如何是好,平白耽误这么些时间,要是赶不上吃晌午你就完了呀!” 琳琅犹疑着是否要挤出几滴泪下来,低头扣着手指,惊慌的低声啜泣,仿佛被人认下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一般委屈极了,可她内心却无半分波澜,可以说是无谓。 原先那膀大腰圆的切菜妇人便走了过来,手上的菜刀还没来得及放下去,便厉声道:“别吵了!” 那婆婆果真就如老鼠见了猫,消了气焰,噤若寒蝉。 很明显,这妇人就是这炊事的头,大家的主心骨。 她点了几个人,看起来就是腿脚利索的,道:“你们几个现在一起去拣点木柴回来,动作快些还是赶得上的,”旋即,她又指向正装的起劲的琳琅,道:“你也跟着去,下次别再弄错了!” 她话说的严厉,却是小帮了琳琅一下,她若是再留在这,还不知那婆婆要甩多少脸色给她看。 琳琅感恩地看着她,满含泪水,重重点头,同其他人一起应好,跟在她们身后出了去。 甫一脱离了众人的视线,琳琅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抹去了出不来的泪水,哪有方才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绝对是她演过最多、掉最多次泪的一次任务,不如直接让她杀两个人算了,真憋屈。 她们一路弯弯绕绕,像做亏心事一样,琳琅还觉得挺奇怪,她看过地图,再后面就是水坝修筑的地方了,跑哪去拾柴呢? 很快,她就知道了,她们拿柴火,拿的是工地的废弃的木料。 有意思了,这工部发来的芦柴和木炭,外面干燥,里面潮湿,每捆都很重,但是却难以燃烧,伙房就只能偷摸摸的去工地捡废弃的木料充当燃料。 但此处仍有不少木匠在此,他们见此景却习以为常,甚至都多不过问一二,那么她们方才是在躲谁呢。 琳琅在捡边木料的空隙,悄悄张望了一下远处。 果不其然,顾青玉也混在其中,他身姿英挺颀长,站如青松,别提多好认了,即便只是一个背影。 他看起来可比她过得好多了,工作之余,还说说笑笑的,想来是颇有收获的。 她不自觉勾了勾唇,顾青玉似有所感,突然回头匆匆看了一眼,虽隔着很远,但琳琅觉得,那刻他们看到了彼此。 他估计也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不待她多思,一道柔和的声音马上将她拉了回来。 “快些走了,小姑娘,待会儿该迟了。”慈眉善目的妇人笑着朝她招招手。 琳琅亦回了个笑容给她,高声道:“来了。” 随即捧着满手的木柴朝她们走去,回去的路上稍稍没了先前紧张的氛围。 琳琅瞧着那慈眉善目的妇人好说话,便找准时机,悄悄走到她身旁,不安地开口:“姐姐,我这回儿可是犯了大错?我今日刚来,不知晓那伙房里的芦柴不能拿。” 妇人立马被她这声“姐姐”叫的甭提多开心,“咯咯”直笑。 她宽慰道:“无事的无事的!这伙房里的芦柴拿了便拿了, 一堆没用的木柴能抵什么大用?不过是用不上罢了!”顿了顿,“你同大伙一样叫我声邓大姐就好了,我看你年纪不大,可出嫁了呀?” 琳琅低头娇羞,扭扭捏捏地低声答道:“小女姓谢,已成婚一年有余了。” 那模样像极了经不起挑逗的小娘子,在情之一字上正浓情却又羞怯。 邓大姐又问道:“谢小娘子莫不是也是因为郎君在此,才来的炊事地做活?” 琳琅捕捉到这个“也”字,看来这炊事的妇人中有许多都是因为丈夫被命来劳作,特来此处做活。 琳琅微微点头,缓缓答道:“是,不忍与郎君分别,特来此作陪。” 邓大姐叹了一口气,她刚嫁给她那口子的时候可不也是如此吗,一日不见便想得紧,最终宽慰道:“再坚持坚持吧,想来这苦日子就快结束了。” 琳琅也不知她究竟是宽慰,还是真在告诉她修筑一事快结束了。 琳琅还欲多加探究一句,可快到了炊事的地方,邓大姐或是因为手上还有活没做完,快步走了回去赶工,也便只好暂时作罢。 ...... 顾青玉早早与这些工地上的巧匠打成一片,他们听顾青玉从前也是个读书人,便心生赞赏,又得知他身患恶疾,心里不禁同情,本就时日无多,却还被苦苦困在这儿。 在然后就是发现顾青玉在这些技艺活上懂得颇多,就更爱与他打交道说话,透露了些许琐事,譬如农忙时能否归家帮衬家里务农。 提起此事时,木匠工长长一叹,直摇头抱怨道:“难咯!你若是想回家里收庄稼、插秧苗啥的,得先交点钱疏通一二,去年已经涨到了五贯钱,才能酌情归家几日啊。” 顾青玉讶然,“我怎么听说农忙时朝廷是允许归家的?” 木匠做着手上的细活,含糊道:“哪个地方有哪个地方的规矩,朝廷的手够不着我们这个小地方咯!” 第26章 触碰 顾青玉没说话,这话与“运来”客栈的白发老者说的相似,既然朝廷说的不算,那么谁说得算? 不知怎的,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就瞥见了琳琅望向他的眸子,他若无其事,过了一会儿,他皱了皱眉头,问:“这些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还把木材拿走了?” 木匠回头,正好看见她们离去时的背影,“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回道:“这个啊,都是些废弃的木料,伙房芦柴短缺,煮不出米,大伙都没东西吃,反正都是没用的木料了,就让炊事的娘子们捡回去,能煮锅米也是好的。” 这芦柴是工部下发的,他来此之前便查过工部的账本,芦柴的明细亦在其中,不曾短缺过半分,全数领走了。 他心中怪异,面上却只能做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又笑道:“我听县里的阿婶说,后厨的伙食很好。” 木匠神色诧异,沉默些许。 细想来,或许是那阿婶看这小子拖着一身重病进来,怕他想不开,所以才出此善意之言,但这些日子也确实不错。 他咽了咽嘴里的唾沫,最终含糊地回答道:“近些日子还是很好的。” 顾青玉套话套得不多,问的很多事情是关于水坝的修筑进程和用料,大多时候他也都在观察水坝的工程,不辞劳累地走上走下。 在这待久儿的匠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只以为他觉得新奇,还劝他不要过于劳累又弄坏了身体。 这几日天气好,日头高悬在顶上,洒下耀眼的光芒,一声钟鸣长久响起,大家都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朝着斋堂走去。 午时已到,该用膳了。 顾青玉混迹在人群中进了斋堂,拿了碗筷去盛饭菜,并未看见琳琅的踪影。 饭菜都是有专门的炊事妇人来打,自己拿着碗过去接便可,顾青玉盛了饭菜坐在角落,揭开了一半的破布,一略比他大的几岁的年轻男人坐在他对面。 顾青玉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这米确实也是官米,这菜做得也是不错的,他兀自地说了一句:“今日的饭菜可真好吃。” 对面的年轻男人抬起扒饭的脸,笑嘻嘻道:“对,近来的伙食都不错!” 顾青玉装作无意,随口问道:“那先前的伙食不好吃?” 这年轻男人来此也不久,动了动筷子,似是在找什么形容词,最后还是想不出,撇撇嘴摇头,又扒了一口,囫囵道:“不好吃,能吃。” 顾青玉点点头,也继续吃了起来。 顾青玉估摸着时间,午时快到了,他便避开众人的耳目,悄悄溜走了。 可他去时,琳琅并未在此,他摘了粗布透气,倚在围墙上等候,思考着近来所得到的消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午时已经快要过了,琳琅却还没有回来,他不禁直起了身体,琳琅若是再不来他就要去找人了。 终于,午时到了,顾青玉抿抿唇,正欲轻功跃上屋檐去找人,可下一秒,琳琅出现在了转角处。 她手上拿着一根长黄瓜,神色阴沉,似是泄愤地吃着。 顾青玉一怔,被她这副模样逗笑,眉梢眼角不自觉上挑,好笑地问道:“怎么了?” 琳琅看到他,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也根本说不出口到底怎么了,但此时任谁都看得出她心里有事,可她依旧倔强地回道:“没什么,走吧。” 说罢,又狠狠吃了一口黄瓜,径直朝他走去。 顾青玉心中疑惑,昨夜她心情就不好,是不是因为昨夜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她生气到现在,又或者怎么了,但心里堵着一口气总归是不好的。 于是他犹豫片刻,不知如何说起,侧过身傻傻问道:“谢姑娘用过午膳了吗?” 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蠢了,她在炊事处怎么会吃不着饭呢,或许是因为看她吃得凶猛,故而此问。 顾青玉不问倒也罢了,他一问,琳琅脸色骤变,有些恼他。 把长条的黄瓜掰了半截下来塞进他唇齿间,他措手不及,想用手拿住,却因为剩的半截黄瓜不长,正好握住了琳琅的手。 霎时间,只觉天地在此刻静止,草木山石无声胜有声,连飞禽都不敢啼叫。 琳琅的手鲜有的冰凉,而顾青玉此时手上却温热,如火与水的交融,一触即炸,滋滋作响。 只一瞬,他们齐齐松开了自己的手,黄瓜没有掉落,被顾青玉咬住了。 谁都没注意到对方耳尖的红晕,顾青玉清冷的面庞罕见的有了几分真实的烟火气,而琳琅因着戴上了人皮面具,看不清究竟如何。 两人都静默了,转过头身,又都默契地不提此事,只有脆爽的黄瓜在二人的咀嚼中作响。 顾青玉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不动声色地用手背测了测自己脸上的温度,这天气真是热的出奇,又默默将粗布戴上。 琳琅走得飞快,两人翻出去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顾青玉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落在她身后半步。 “对不住,谢姑娘。” 他声音很轻,但又掷地有声,琳琅一字不差全听了进去,觉得他这声音就像根羽毛似的不知往哪处挠痒。 琳琅早就没了当时的恼意了,现下,他一低头,她就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恼的。 她也不知道他是在就什么事跟她道歉,是他问的那句话,还是不经意的触碰呢? 其实她也没怎么,只是被那老婆子穿小鞋,好一阵趾高气昂的使唤,让她连午饭也没吃上。 偏偏她也不能对那老婆子做些什么,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咽,临走前气不过,才顺手拿了根黄瓜啃。 见了顾青玉又不免觉得今日这无妄之灾皆是因他而起,还不是为了帮他,谁曾想他又往她伤口上撒盐,恼怒之下又冲动了一下...... 她怎么会这样,琳琅记得自己没有那么不识好歹,难道是顾青玉待她太仁慈了,以至于让她觉得他很好欺负? 算了,她不想想那么多,直接就不轻不重的应了他的歉意。 第27章 回归 “煮饭的米没有问题,生火的芦柴倒是有些问题。” 顾青玉猜到了芦柴出了问题,可这煮饭的米怎会没有问题呢。 他问:“可知晓芦柴有什么问题?” 琳琅一字不差的告诉了顾青玉,上到芦柴的干湿,下到菜的新鲜的程度。 顾青玉闻言,心中已经有了底,只是这米当真是没有问题吗?现下不得而知,只能明日做回钦差时,再下来查了。 两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纵马疾驰而去。 夜幕降临前,他们顺着路线回到了大队,大队正在休整,充斥着低迷的气氛。 他们避过旁人靠近顾青玉的马车边,找了刘晓与唐勇做掩护,先后在马车上更了衣。 据他二人所说,这两日又来一次小规模的伏击,龙虎军又死了三人,国公府也去了一人。 来时二十一活人,现在却是十五活人和六具尸体,受伤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自始至终,顾青玉和琳琅未曾露过面,只有刘晓与唐勇代传的只言片语。 他们对外宣称的是二人重伤,谁都不许靠近,所以无人能得见。 犹豫过后,顾青玉在今夜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走下马车,三人跟在他身后一步,朝围着篝火的众人走去。 他们如今是疲惫又警觉,见了顾青玉,立马起身,他们眼中带着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希冀。 顾青玉回到了之前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拱手作揖,带着诚挚的歉意道:“多谢诸位近日的照拂,予与谢护卫已无大碍。” 众人自是不敢当,齐齐弯腰行抱手礼。 裴裔正色道:“国公无恙,实乃万幸,属下们也算不辱使命!” 顾青玉大多时候不会说笼络人心的漂亮话,他避重就轻,“诸位不必多礼,安心休整便是。” 他今日出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可见,也确实奏效。 顾青玉是主心骨,影响力非同凡响,而琳琅则是在那一日的对招中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的实力让众人颇为信服。 顾青玉如今不避讳着众人,只留了琳琅一人在身边,也不顾众人心中男女之事上的口舌。 他想过了,琳琅的身份是假的,对她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至于他的名誉如何,他不在乎。 ...... 一路无险,大队还未靠近岑江城门,城上的士兵看见了大队就反应过来,急切的前往县令府报信。 常县令称病未来,来的大多是修筑水坝的官吏,为首的人名字耳熟,叫郑德源。 郑德源穿着官袍,皮肤黝黑,身量不高也略瘦,看着本该是个常亲躬在工地的好领事,可开口说话的语调却圆滑。 郑德源早年还在京中时,曾与李诚相识,见过礼后,他热络道:“李大人,多年未见,您还是风采依旧啊!” 李诚蹙眉,大约是在衡银过后,让他愈发心生戒备,郑德源做出这副恭维样,正好惹得李诚怀疑,不冷不热道:“哪里,小郑你的变化倒是很大。” 郑德源算是李诚的后生,李诚对他有些印象的,犹记得他当时也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怀着满腔热血的年轻人。 水坝修筑一事下达,工部许多人都不愿离开繁华的京城,下到岑江这个穷乡僻壤去务实。人家避之不及的,他倒是上赶着第一个请命加入的。 可六年过去了,世事变迁,他也没了当初的模样,当真是红尘扰人。 郑德源略怔片刻,转移了话头,问道:“不知这位是?” 他观顾青玉气度不凡,想来是此次朝廷特派下来的那位钦差。 顾青玉负手而立,温润端方。 丝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客气疏离,“受皇命而来岑江监察水坝修筑事宜,顾青玉,郑大人唤我顾钦差即可。” 郑德源做出毫不知情的模样,恍然大悟道:“原是钦差大人,果真是气度不凡!” 顾青玉留意着郑德源的神色,郑德源亦打量着他,顾青玉身后的琳琅则是观察着其他官员在听到顾青玉话后的面色。 除了郑德源以外,他们似乎都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或低头、或仰头,只客套地笑,全然不攀附。 可他们都没有在对方身上看到异样。 郑德源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顾钦差和李大人入内休整。” 顾青玉礼貌一笑,又上了马车。 一行人声势浩大的进了岑江县城内,郑德源以寒舍简陋狭窄为由,着人找了岑江的一户无人居住的府邸,让他们全数住了进去。 顾青玉和琳琅早先就去郑德源的府邸踩过点,如他所说,占地不大是真的,但是否简陋便不得而知了。 郑德源将他们安排好后,寒暄不过多久,便匆匆离去了。 顾青玉站在这府邸大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莫测。 琳琅依旧落在顾青玉身后半步,大多数人都被派遣进去打扫了,只留下几个人送行。 忽而,她感受到了一炽热的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抬眸望去,却空无一人。 琳琅蹙眉,依旧盯着那个方向。 顾青玉转身,见她冷着脸皱眉,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这才移开了的目光,不悦道:“刚才有人在看着我,你小心点。” 虽然琳琅的逻辑跳跃得飞快,但顾青玉还是听明白了。 他心头一热,笑意直达眼底,点头回应:“好。” 琳琅侧身给了他一个身位,落在他后半步,让自己半只身子掩着顾青玉,一起进了府内。 李诚与裴裔诧异地看着二人之间互动,虽听不真切,但看还是看得出的。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熟稔,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同一个念头。 从京师到岑江,定国公无论对谁,脸上都是三分笑,可任谁都知道是出于客套礼节。 可方才面对谢姑娘时,如此直达眼底的笑意的区别可不要太明显了。 但二人只假装无事发生,观赏着院内的景致,却又时不时注意着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府门紧闭后,阁楼上的人影这才探出了半只身子,缓缓道:“居然是他们,有点意思,”他又拧眉自语,“非要我等那群废物一起吗?”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28章 苍松 顾青玉刚进了庭院不久,就命唐勇出去盯着郑德源的动作。 唐勇领命后迅速的出了府邸,跟在郑德源的马车后面。 粗略的打扫之后,暮色将近,大伙就起了灶火煮热饭炒热菜,气氛逐渐高涨,忙碌过后的众人吃的不亦乐乎,聊的热火朝天。 顾青玉和琳琅熟稔的同桌而食,一点也不装了。 桌上明明摆了三副碗筷,还有一副自然是李诚的,可待李诚捣鼓完自己的事情过来时,睨了一眼,识相的走开了,随便凑到一桌就吃上了。 众人皆默契不语,早在两人重伤共乘一辇之后,大伙就猜到他们之间有事,事还不小。 早前他们还以为刘晓对谢姑娘有意思,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不知情的龙虎军中人心领神会,指了刘晓两下,玩笑道:“你小子嘴挺严啊!” 低头扒饭的刘晓不明所以,茫然地抬头,瞪大了眼睛,嘴里塞满了饭菜,疑惑:“啊?” 什么嘴盐?这菜不咸,挺好吃的。 龙虎军只当他还在装傻充愣,替国公爷和谢姑娘遮掩,他们“啧”一声,努着头和嘴快速的撇过顾青玉和琳琅那边。 刘晓一惊,差点没被那口饭噎死,放下碗筷,指着喉咙找水喝。 旁边的人也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连忙给他递了水壶。 待刘晓喝了水后,终于咽下那口饭菜,心里腹诽:是谁走漏了风声? 龙虎军的人怎么会知道谢姑娘是国公爷请来保护他的? 转念一想,他们知道也正常,国公爷与谢姑娘现在是寸步不离,且他们早就知晓了谢姑娘武功卓绝,应该是猜到了。 国公爷也没打算隐瞒了。 于是刘晓佝下脑袋,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马扎了过来。 他讳莫如深地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得了准信,龙虎军相视一眼,微笑了然,一同点了点头,果然不出他们所料! 没想到啊没想到,国公爷芝兰玉树、才高八斗,原以为会喜欢上端庄恬静的美丽的世家小姐。 谁曾想,国公爷的眼光独到,谢姑娘虽相貌平平,但身手一绝,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和独特魅力引得像个仙人似的国公爷折腰。 当真是不容小觑啊,即便是落魄了的定国公府,依旧有人抢破了头也要进去,单一个定国公,就不知京中又有多少女子要暗自伤神了! 刚复命回来的唐勇过来,看着众人诡异的笑容,不禁寒蝉,问道:“怎么了?” 众人但笑不语,神秘莫测地摇着脑袋,让他只管吃饭。 唐勇愈发怪异,拍了一下刘晓,问:“怎么了?” 刘晓欲告诉他,他们就捂着刘晓的嘴巴不给说,往他碗里添饭菜,让唐勇一个人干着急,逗他的闷子。 他们在说什么,顾青玉和琳琅浑然不知。 他们正一边吃着饭菜,一边说着唐勇刚刚带回来的消息。 唐勇跟到了郑府府邸,夜色降临后,一个小厮急急出了府,最后竟一路出了城。 顾青玉和琳琅都觉得这小厮是被郑德源派出去传递情报的,至于是谁,那就有很多可能了。 或是工地里的人,或是某个权贵。 用过食后,顾青玉理所当然的住进了主屋,他们也没那么不避讳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睡在同一屋内,之前是为了伪装没有办法,才同睡一床。 可现下天气晴朗,琳琅就要卧在屋顶“赏月”了,顾青玉不拦她,将黑狐裘又给了她盖,暖和些。 而且,今日那个人,她还挺在意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不黑,但风高。 不速之客运起轻功,稳稳落在屋顶上,他目标明确,疾速朝着主屋而去。 月华照人,群星璀璨。 主屋的屋顶缓缓站起一道倨傲的人影,琳琅就立于此处。 他穿着一身黑衣,蒙上了半张脸,只露了一双阴鸷的眼睛,将黑发束起在黑布内。 琳琅不禁想起顾青玉一身黑衣劲装的时候,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大,她还是看着顾青玉就可以了。 见了他,她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你觉得你很隐蔽吗?” 是说之前,亦是说现在。 而那人非但不气恼,还愈加兴奋,之前的她可不是这副锐利的模样,他的剑被匿于黑夜,看不真切。 琳琅又继续道:“白日时,我便觉得你这双眼睛生得鬼祟,到了晚上,我依然想挖了它。” 她抬起右脚踏了两下瓦砾,率先从腰间抽出软剑,甩出它时微微颤动,散出一片剑花,剑身长约三尺、柔软如绢,剑尖银光闪烁、寒气逼人。 对面之人,肉眼可见的一怔,瞳孔骤缩,不可置信道:“苍松!” 这把剑不是“苍松”还是什么?断金如泥,锐不可当。 那么,眼前之人,就是琳琅。 风满楼的琳琅。 怎么会是她?也对,江湖之中,唯有她有这个实力了。 这个心绪一起,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连按在剑柄上的剑都为之兴奋而颤抖。 琳琅闻言,眉眼间染上了戏谑之意,“认出来了又怎么样,奖励你死在剑下?” 他从剑鞘中抽出他的剑,是把好剑,但在“苍松”之下就逊色了,他似是刻意激怒她,亦戏谑道:“风满楼的琳琅,不去杀人,怎么反倒来救人了?” 但也是因为他这句话的声音,琳琅猜出了他,那日在“运来”客栈的“少侠”啊,难怪当时就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 原来都是亡命之徒啊。 但是他这句话,琳琅不喜欢。 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移到了他的剑上,随后不甚在意地挑衅道:“你可别指望我认出你是谁才好。” 她可没有说谎,她只知道他是当日的“少侠”,并不知晓他道上的名字啊。 对面之人额头扯着眼皮一跳,是啊,第一从来不需要知道第二或是第三是谁,她站在最高处,根本不需要知道,也不关心他们是谁。 不巧,他也想成为这个站在最高处的人,但那个位置只能有一个人。 现在是她,但他会把她杀了,再站上去。 被激怒的人不是琳琅,而是他破防。 “少侠”气极反笑,语气森然,道:“我会杀了你,还有你的‘情郎’。” 对了,他也会把屋子里的男人也杀了,完美的完成任务,再告诉所有人,琳琅的任务失败了,也死了,他做的。 话说得狠,谁不会? 琳琅又嘲笑他,故意不轻不重地落下一个字:“哦。” 第29章 交锋 话音落下之际,琳琅朝“少侠”挽着剑花杀了过去。 “少侠”反应也极为迅速,亦与她正面对抗。 软剑对重剑,柔对刚。 光影交错,兵刃相接,剑尖一次次划过长空,仿佛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裂痕。 兵刃相撞,迸发出刺耳的金属鸣声,守夜之人皆被惊动,后来,整座府邸都亮起了明灯。 顾青玉将他们拦了下来,不允上前。 因为他们完全没有资格参与进去,上去了反而会阻碍琳琅,平白受伤。 所以他们只能在屋下痴痴望去,甚至看不清二人是如何出手,快到只剩残影。 数十回合下来,琳琅这才觉得,他是有几分实力在身上的。 琳琅攻势如虹,“少侠”只得被迫横剑格挡。 可如此正中琳琅下怀,她嘴角微微上扬,得逞之态。 “少侠”自是没有错过她的表情,不待他反应,琳琅以柔克刚,“苍松”滑过他的重剑。 “苍松”此刻并不如松挺直,而是柔软似银蛇,轻柔曲折,飘忽不定,剑尖的寒光仿佛毒舌吐信,最后直指他的右眼。 “少侠”紧急挥剑,同时向后退避,但琳琅更快,且她丝毫没有犹豫。 说了要挖了他的眼睛的。 血光划过皓月,皓月似乎都染上了血色。 “少侠”吃痛,后退捂住右眼留下的鲜血,却一声不吭,亦没有丝毫犹豫的运起轻功逃走。 琳琅手腕一转,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层血纱,欲留下他性命,上前追击。 可她轻功越过几步,却又犹豫了,若是调虎离山,顾青玉那边就危险了。 于是,她停了下来,意犹未尽。 算了,今日先要他一只眼睛,她收回“苍松”,转身慢悠悠地回去。 她瞥了下面一眼,顾青玉站在人群中,同所有人一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应是含笑。 琳琅方才蹬的那两脚就是在提醒他来人了,他怎的还穿的这么单薄,中衣外随便披了件袍子就出来了。 其实,顾青玉穿的算多的了,只是中衣的领口略大,有些已经睡着又起来的人甚至是光着膀子的。 但琳琅显然是没有注意到的他人如何,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下了去,不咸不淡道:“继续睡去吧。” 也不知是谁带起的头:“谢姑娘厉害,真威武!” 一人出头,多人飞。 “对,谢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谢姑娘厉害,我自甘不如!” ...... 声音繁多,琳琅压根听不出这话是出自谁的嘴里,不过,她当然知道她厉害,所以她只是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她越过众人,觑了顾青玉一眼,他但笑不语,任由着众人的夸赞,许是错觉,琳琅竟觉得他笑得有些许...... 骄傲? 她再定睛一看,想要确认,顾青玉已经朝她走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只得看到他一人。 顾青玉摆摆手,却是对着其他人说的:“谢姑娘是女孩子,莫要拿她开玩笑,就寝去吧,天气寒凉,把衣服穿好了。” 琳琅怪异,你这早不说,人家都夸完了你才站出来制止,况且,没穿好衣服的人是你吧。 她目光上移,先是隆起的锁骨再是凸起的喉结,净如霜雪,她没再往上移了,匆匆瞥开眼。 身后的众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谢姑娘过于彪悍,竟忘记了她也是个女子,这下惹得国公爷不悦了。 有些人甚至都忘了行礼,赶忙跑走,生怕被琳琅看了去。 见众人散去,顾青玉虽看不出她身有外伤,但还是不放心,问她:“谢姑娘可有受伤?” 许久没有人问她是否受伤了,作为风满楼第一杀手,大家好像都一同认为她是不会受伤的,也不会去关心。 毕竟,小伤死不了,重伤不用问。 琳琅撇着头不知看向何处,心不在焉的。 顾青玉忧心她是真受了伤,又唤了她一句:“谢姑娘?” 可琳琅依旧心无旁骛的想着自己的事。 顾青玉上前,离她又近了些,企图将她唤醒,担忧不已。 他声音虽低,但如碎玉清脆明亮,竟唤道:“琳琅?”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直接将琳琅从思绪中拉回,她猛地转头,两人近在咫尺,一时间谁都没有避让,四目相对。 顾青玉率先后退一步,略微僵硬地作揖道:“是在下唐突了。” 是说方才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琳琅”,也是说他未经允许的擅自靠近,冒犯了她。 沉默半晌,琳琅说话都有些别扭了,“没什么唐突,相比‘谢’我更喜欢‘琳琅’这个名字。” 顾青玉暗自松了口气,没有多想,继续追问:“可有受伤?” “没有。” 她觉得自己挺好的,甚至有些亢奋,还可以再多打打。 说罢,她扔下一句:“天凉,你回去睡吧。”转身欲走。 身后的人却带着些许愠气喊住了她:“等等。” 琳琅下意识侧身回头,只见顾青玉眉头紧锁,不解道:“怎么了?” 见她茫然的模样,顾青玉只得轻叹一声,盯着她被剑划伤的左前臂后方,抿唇又道:“你肩膀受伤了。” 琳琅顺着他的话牵动了一下左右肩,果真,刺痛袭来,她皱了皱眉,用右手一摸,一滩鲜血,但她依旧不曾疼呼或者言语。 只是复盘回想,应是最后她刺向那人眼睛时,他做出的回击,倒是又低估他了。 下次,她非要再卸了他两只胳膊。 她如是想着,顾青玉又出声:“我房里有金创药,先来上药吧。” 他这话不是询问,就是要她来上药。 说罢,他踱步而去,还回头看一眼琳琅有没有跟上。 琳琅自是不会与他客气,毕竟身体是自己的,当然要爱护。她低着头,顺着月光踩着他的影子跟在后面。 进了房间,琳琅就看着他急切翻找的背影,百无聊赖的倚靠在门边。 没过一会儿,顾青玉就拿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和一卷细布过来,“别靠着伤口了,过来坐着。” 琳琅想,他可真像个百宝袋,狐裘有,上好的金创药也有,哦,还有真金白银来雇佣她。 要是她也有一个百宝袋就好了。 第30章 传递 琳琅出奇的安分,上前坐在木椅上。 顾青玉又出去打了盆清水,准备清理伤口。 一切准备待绪,顾青玉站在她的身后,正欲挑开被划破的衣袖。 琳琅动了动唇,正欲开口。 顾青玉在触及衣物时却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退后两步,在琳琅出声前扔下一句话:“细布、金创药都在这里了。” 言下之意是让琳琅自己来处理。 琳琅应声,神色淡淡,确认他走后,才侧过左肩,将口子撕扯大。 先撕下一块细布将血迹擦去,再敷上金创药,最后用细布裹上。 她包扎的动作娴熟,就算方才顾青玉不说,她也是要拒绝他的。 不知为何,她不想被他看到这些难看的疤痕。 琳琅想起了些什么,突然一怔,以前有个少年看过她身上的疤痕,当时的她并不觉得这些疤痕难看,倒是个唬人的样式。 琳琅还故意与那少年说:“既然看到了这些疤痕,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依旧盯着前面,双目无神,道:“继续救我,或者离开。” 琳琅忘了说,这个离开指的是离开这世间。 谁料少年竟认真的说道:“看到这些疤痕为什么就不救了,不是说伤疤是功勋吗?” 琳琅嗤笑一声,反问:“这句话说全了不是伤疤是男人的功勋吗?” 少年将撕下的绫罗绸缎小心翼翼擦去血污,理所当然道:“也是女人的。” 琳琅沉默不语,却心想,先留他一命好了。 琳琅处理好伤口后,将带着血迹的细布和水盆端走,直到推开门走出房间才说了句:“可以了。” 所以,现在的她有点奇怪。 顾青玉从屏风后出来,看着桌上孤零零的青竹瓶思绪渐远。 ...... 一头戴幞头纱帽,黑色圆领袍衫,手持拂尘,约莫三四十的白面宦官不紧不慢走进乾清宫,弯腰低头,暗自觑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二人,刻意粗犷的声线下依旧掩盖不了底下尖细,他喊道:“圣上。”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自然是当今天下之主弘孝帝朱德贞,长相约莫四十来岁,他双目微闭,靠在身旁淡雅娴淑的妃子怀里,妃子眉目含情,将近四十的她保养的甚好,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纤细的双手轻柔地为他按摩着头部。 弘孝帝闻言,掀起眼皮。 宦官继续道:“奴才有要事禀告。” 妃子了然,松开了手,欲起身回避。 弘孝帝却按下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和声道:“无事,爱妃你跟在朕身边多年,朕信你。” 茹妃名唤上官茹,是宫里唯一的皇贵妃,圣宠冠绝六宫,为人却淡雅如菊,温柔贤淑,譬如今日她穿得就素净,淡蓝色凤尾裙,头梳凌云髻,只簪了一根玉钗。在后宫之中颇为人称好,入宫四年后诞下五皇子,此后再无子嗣。 茹妃泪在眶上,神色动容,只轻轻点头,又坐了下来。 弘孝帝将目光瞥向那宦官,严肃道:“小喜子,何事禀奏?” 被唤做小喜子的正是弘孝帝的贴身太监,长喜公公,他自幼入宫,一直跟在朱德贞身边。 他依旧低着头,道:“喏,探子来报,定国公即将抵达岑江,听闻定国公身边还有一身手不凡的女子,西南行中二人具身患重伤。” 弘孝帝眉头一皱,重重甩下一折子,怒呵道:“真是好大的大胆!给朕去查,究竟是谁动的手!” 弘孝帝一动怒,那困扰多年的偏头病便要犯,于是他后仰捏了捏眉心,茹妃见状,担忧得抚上了他的头,又娴熟地推拿起来。 茹妃轻声劝道:“皇上,莫要气坏了身体。” 弘孝帝闭着眼没说话,长喜公公屈身告退。 长喜公公走后,转了几个长廊,将信条塞给一小太监,他低声道:“小李子,去,把信交给大人。” 小李子殷切应下,高兴道:“爹放心,儿子一定送到。” 长喜公公闭了闭他那满是褶皱的双眼,轻甩下拂尘离去。 京城中许多人都在关注着定国公此次的西南行,先前定国公向京城传来衡银一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有人拍手称好,自然也有人害怕引火烧身。 甚至在女眷圈里都传开了,对定国公的讨论又多了起来,什么样式的都有。 他们或是作壁上观,或是身在局中,但经此,沉寂三年之久的定国公府再次回归于众人的视线当中。 ...... 这天春夜过后,天还雾蒙蒙的,琳琅微闭着的双眼终于不耐地睁开。 天还没亮,这群人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都勤奋的爬起来练武,“呵哈”声震天,他们在偏院练,主院都听得一清二楚,倒是欢乐的紧。 顾青玉立于屋檐下,喊道:“琳琅,用早膳了。” 琳琅立马就直起身下了去。 用早膳时,刘晓匆匆来报,“国公,都水司的齐大人和郑大人来访。” 顾青玉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粥,头也不抬道:“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吧。” 齐适是岑江营建水利的头,负责管理民力等事宜,昨日得了消息立马从工地赶了过来。 “是。” 琳琅新奇,倒是没见过他摆架子。 约莫半个时辰,顾青玉才领着一众人出去,脸上又是带着三分笑,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让二位大人久等了,下属通传不利,还望勿怪。” 话说得谦卑,让人没有责怪的理由,当然,身份也不允许。 郑德源落在齐适后面,以明尊卑,两人皆行下一礼,自是不敢表达出丝毫不满。 郑德源率先引见:“这是齐适齐大人,昨夜听闻顾钦差与李大人莅临岑江,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接大人前往督察。” 齐适个头不高,却长得端正,未着官服,一袭青色圆领长衫,言行举止皆得体。 李诚也认出了他,当时他在工部小有名气,但他并不是主动请缨下西南的,而是被选调过去的。 齐适着实没有想到朝廷派下来的钦差竟如此年轻,心中些许盘算,“见过顾钦差、李大人。” 顾青玉与李诚颔首。 齐适又道:“还请大人们移步。” 顾青玉微微挑眉,看来是准备好了,迫不及待要他视察。 “请。” 那么,昨晚郑德源派出的小厮送的信,十有八九就是给他的了。 第31章 巡视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缓缓驶进营建处,内里一派祥和。 齐适与郑德源带路为顾青玉和李诚熟悉里面的环境,带他们走向高处大致俯瞰了这一圈的构造。 先是去了石木场,这里的石匠木匠皆在精心打磨着所需的用料,他们见了齐适欲问好,却都被齐适拦了下来。 顾青玉觑了齐适一眼,也不知是齐适深得民心,又或者是官威大。 齐适熟稔的拾起木料解释道:“这木材是用来做木桩的,用来做桩基,这最上处的桩基已经打好,防止渗漏。” 李诚自是知晓,但依旧听得认真,点点头,看着齐适的目光带着欣赏。 石匠打磨着石头,做成条石,齐适又介绍道:“这些是条石,用做修筑水坝的主体,在它们之间一般用石锭或铁锭连接,并用石灰、糯米、桐油等等勾缝。” 齐适神色从容,顾青玉稍稍走神,又问道:“齐大人刚刚说什么?” 齐适十分耐心,又道:“这些是条石,用做修筑水坝的主体,在它们之间一般用石锭或铁锭连接,并用石灰、糯米、桐油等等勾缝。” 闻言,顾青玉点点头,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 落在后面的琳琅不着痕迹地轻笑一声,暗道,蠢货。 郑德源看了一眼顾青玉的背影。 一行人一路走向最前线,果真如齐适所说,有工人正在和着石灰,每个人都井然有序,一如顾青玉昨日所看的那般。 江水湍急,但依旧有人兢兢业业地修筑着水坝的每一处,有人在水中清除着淤泥,也有人在高处修筑着其他精细处。 众人足足看了这壮丽的景象半刻钟。 齐适转身对着李诚拱了拱手,赞叹道:“一年前收到孟尚书与李侍郎修改的图纸,在下深感敬佩。” 李诚不甚在意地回答道:“吾与孟尚书职责所在。” 这也是李诚此次下西南的目的所在,他与孟尚书在原先的图纸上又增添了一处工程,整个工程分为了分水堤、泄洪道、进水口三部分。 根据江河出山口处特殊的地形、水脉、水势,乘势利导,无坝引水,自流灌溉,使堤防、分水、泄洪、排沙、控流相互依存,共为体系,保证了防洪、灌溉、水运和民用水。 孟尚书本欲一同前往,但年岁过大,不宜舟车劳顿。所以,李诚向圣上请旨下来再次实地考察。 此工程若成,所受福祉的民生长久,也将名留千古。 是以,不仅是孟尚书与李诚看重,圣上也极为看重,他本就是中人之姿,未曾干出什么大事实,这无疑是一次名垂青史的好机会。 李诚借机开口:“专人所绘制的地形图有多处不明了 ,故而本官需要实地考察,烦请齐大人将我引上上游堤坝。” 闻言,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诚,而李诚却坦然。 齐适没料到李诚竟要亲自走访,心中疑虑,磕绊道:“这上游江水湍急,大人不如派人前去......”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李诚打断,“齐大人不必多劝。” 齐大人张了张嘴,还欲多说些什么,对郑德源使了个眼色。 郑德源却没看见,只是认真地看着李诚,并未注意到齐适的异样。 顾青玉突然出声,了然道:“原来圣上派遣李大人随行是为此。” 顾青玉自然是知晓李诚下西南的目的,此时却又故意提起圣上,摆明却又无意地借着圣上的御令对齐适施压。 齐适更没想到这个看似好忽悠的年轻钦差也不是个善茬,之前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短暂的沉默之际,顾青玉装作无意地看向齐适道:“还是说这坝上有什么不对,不方便李大人上前?” 齐适顿时提心,低头否认:“自然是没有的!下官只是忧心李大人的安危罢了,来人,带李大人上坝。” 说罢,两名工人上前将一长麻绳系在李诚的腰间,防止掉落江水中顺流溺亡。 李诚踏上石板的下一刻,变故发生了。 一名正在劳作的中年工人掉进了岑江,他嘴里不甚清晰的高呼着:“救......救我!” 李诚刚踏上的一只脚也缩了回来,急忙跑去拉麻绳。 齐适本就提着的心到了嗓子眼,立马高声道:“来人!快!拉他上来!” 所幸因着李诚即将上坝,周围围了不少人,那名中年男子很快得救,只是现下呛水昏了过去。 顾青玉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不少工人匠人露出忧心之色,郑德源虽忧心,但相比较齐适的惊慌失措更显得淡然。 有经验的工人抱起伤员的腰腹部,使其背朝上、头下垂进行倒水。 倒水过后,伤员的意识仍旧薄弱,齐适吩咐道:“快把他带去医师那诊治。” 说罢,谁也没有阻止,任由他们将其抬下去诊治。 顾青玉自始至终但笑不语,也任由事情的发展。 但此事过后,李诚依旧坚持着要上坝,任凭齐适如何劝说也不动摇,最后连顾青玉也要上去给他添乱。 最后,这四位大人只好齐刷刷的站了上去。 李诚拉着齐适分析,顾青玉和郑德源落在后面听。 大多时候齐适都只忧心着大人们的安危,很少与之交谈,多则附和几句。长时间如此下来,李诚也不爱与他分析,自顾自的研究起来。 郑德源也很少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 直到正午的钟声响起,李诚才在众人的劝说下依依不舍的离开,齐适也松了口气。 进了斋堂又开始侃侃而谈,顾青玉都有些懒得听他说话。 官与民同食一锅,这饭菜做得比昨日还要丰盛,李诚虽心知工地里是吃不上这么好的菜食,却也觉得差不离太多,也就无可厚非了。 他抢在所有人之前用完膳,提前与众人拜别:“诸位慢吃,本官还有要事。” 齐适心里一咯噔,问道:“何事如此紧要?” 李诚正色道:“分流堤位于江中心,是整个水利工程的关键部位,分流堤的角度略有偏差,可能会影响水流的导向,我得再去确认一二。” 第32章 医舍 话语落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齐大人见状,只好撂下筷子,也急忙起身告退,“顾钦差慢用,下官对水坝一事忧心得紧,先行告退了。” 若是李诚在岑江溺水了,还不知要发生多大的事,这要如何与上面交代。 顾青玉微微颔首。 待齐适走过,顾青玉也结束了用膳,将筷子横摆在碗上,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问道:“郑大人怎的不一同前去?” 这话像是在问,如此大事,怎的你不忧心? 郑大人:“齐大人走了,顾钦察这总需要一个领路人,即使是此等大事,料想李大人也能很好处理,是以,下官便留下陪同大人视察。” 他特地放下碗筷,言辞恳切,挑不出错处。 顾青玉颔首了然,又道:“今日溺水的工人本官也忧心得紧,既然是奉了令下来视察,也定是要代圣上慰问在此劳作的工人的,不能寒了百姓的心。” 郑大人起身作揖,恭维道:“顾钦察思虑周全。” 顾青玉谦逊道:“此乃圣上之意。” 待众人用过膳后,郑大人识趣的为顾青玉领路去了医舍。 医舍简陋,顾青玉掀开外面的帘子便能将内里一览无余。 医师见了后面的郑德源,知晓他身份不简单,微微躬身,暗自推了推身边的药童。 卧在病榻上的溺水工人已经转醒,欲下榻拜见,被顾青玉拦住了。 溺水工人嘴唇发白,面如菜色,垂手道:“拜见大人。” 顾青玉象征性地笑了笑,“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溺水工人陡然落泪,用手背抹了抹零星的泪水,哽咽道:“多谢大人关心!小人已无大碍。” 顾青玉点点头,道:“本官今日也带了一医师,再让他为你诊治一二吧,如此才能放心。” 今早,顾青玉让齐适和郑德源在外等候,就是因为他们从外面请了医师还没有到。 在顾青玉甫一进入营建处时,他就发现这里的工人大多面黄肌瘦,是为营养不良,即使近日的伙食有所改善,但长期积累下的症状却没那么快就可以抹去。 医舍的林医师上前两步,说:“大人,此人只是溺水呛了几口水,并无其他不适。” 随行在后的裴裔拧眉不悦,上前挡住了他,厉声道:“大胆!钦差大人的话,照做便是!” 林医师被裴裔身上的杀伐之气吓得趔趄的两下,怯懦道:“是,是!” 随后,顾青玉请来的蒋医师斜挎一药箱,匆匆从人群中间上前,为那工人搭脉。 随行的护卫为顾青玉递上了把椅子,顾青玉坐下之前看了眼林医师,道:“把医簿拿来。” 林医师舔了舔唇,“这......” 裴裔一记眼刀子甩了过去,林医师只好颤颤巍巍地从屉子里拿出一医簿交到裴裔手上,裴裔最后转交予顾青玉。 顾青玉甫一看到这医簿就笑了,笑得森然,林医师听得心头直颤。 顾青玉翻开医簿翻阅,都是些不轻不重的常见工伤小病,溺水的好几个月就那么一个,没有什么可值得做文章的东西。 他将医簿合上,放在掌心中拍打两下,道:“林医师的医簿做的不错。” 林医师头皮一麻,都不禁怀疑自己做的账目是有问题的了,但随即定下心,谦逊道:“应该的。” 顾青玉嘲讽似的轻笑,反问一句:“应该的?” 随即将那医簿扔给了林医师,林医师惶恐地翻阅着医簿,怎么会。 他快速从头到尾翻阅一遍,倏尔跪下,大呼道:“冤枉啊钦差大人!小人弗敢作假!” 顾青玉理理衣角,漫不经心道:“医簿记载,你五年前便到此行医,这医簿的新旧程度本官暂且不与你论,这五年前的墨水深浅怎得还与你三日前医录别无二致呢?” 而后慢慢道:“你可知,欺瞒朝廷要员、阻挠办案该当何罪?” 裴裔正欲从旁回答,林医师就将头磕得“咚咚”响,“大人饶命,小的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顾青玉只问:“真的医簿在哪?” 林医师面上泪涕交错,头不抬,却抬起手指向了医舍外的大树,道:“在树下,埋在树下了!” 顾青玉摆摆手,后面的两个护卫垂手而去。 蒋医师也被这阵仗吓得岑汗淋漓,来医馆里请他时不是说只是一点小毛病吗? 蒋医师道:“回大人, 此人确实是溺水伤到了肺部,已经并无大碍了,只是......” 顾青玉道:“直说便是。” 蒋医师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大人想要听到的东西,“他脉象微弱,面如菜色、皮肤干燥、头发枯黄等,并且草民方才让他试了试,他的肌肉松弛无力,是为长期营养不良的表征。但草民问他饮食是否规律、营养,却并未发现异常。” 顾青玉点点头,与他预料的不差,“郑大人,你怎么看?” 他突然将话语权交给一直默不作声的郑德源。 郑大人捞了捞衣袖上前,似是十分艰难地答道:“许是这工人没有说实话,许是蒋医师的诊断有误。” 蒋医师立马否认:“大人,草民行医二十载,绝不可能会将这等小病看走眼的!”他言辞急切。 溺水工人也急忙下了塌,惊慌地跪在地上。 顾青玉蜷着手指在椅子上敲了敲,又笑着看向了那溺水的工人,问道:“你对蒋医师所述是否为真?”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躲闪,结巴道:“草民......草民近日吃得确实是......是这些,绝对没有欺瞒大人!” “‘近日’?”顾青玉又问:“那你便说说近日以前都是吃的些什么吧。” 话已落下,医舍的帘子猛地被掀开,动静声大,伴随着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大人怎么来此处了?” 顾青玉似笑非笑,头也没回过去,反问道:“本官来不得吗?” 原是齐适听闻顾青玉带着一干人等来了医舍,他撇下李诚就急匆匆赶来,顾青玉一反问,他就后悔了刚刚的多嘴。 他甚至觉着这李大人八成就是受了这年轻钦差的指使,把他支开,好来医舍查东西。 第33章 查案 齐适定下神,回道:“大人自是去哪都是可以的,只是下官未曾向医舍知会莅临,惟恐惊扰了大人。” 他的到来并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相反,他正需要他来看着。否则,刚刚他就可以命人将那药童截下来,根本就没有机会可以让消息传到他耳里。 顾青玉没空挑他的话里刺,冲溺水的工人仰了仰头,道:“你继续。” 齐适马上接下嘴:“大人叫你回答,你老实回答便是!” 溺水的工人低着头偷看了齐适一眼,随后惊慌地挪开了眼睛,竟大喊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适身体一僵,略显呆滞。 顾青玉心底轻笑,谁教他这么演的,演技虽拙劣,但够用。 他不紧不慢,道:“想清楚了再说。” 这时,树下的医簿也被挖了出来,抖落了尘土递给了顾青玉。 齐适直愣愣地盯着顾青玉的动作,生怕被发现什么不对。 顾青玉翻开医簿,数年之久的医录着实难翻,但所幸这问题太好找了。 他愠怒,问道:“为何前几年因落水、高处摔落而亡的匠人如此多?” 林医师立马匍匐在地,一个劲儿的哆嗦,不敢言语。 顾青玉质问:“郑大人,据我所知,你负责的是工地的安全事务,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郑大人垂首,惶恐作答:“他们都是不小心,才失足而亡的!” 人命可不会被这一句“不小心”就能掩盖过去,他又道:“他是因为营养不良失了力气才落水,那其他人呢,也是因为营养不良吗,是朝廷没管粮吗?可本官记得,正午在斋堂所食是足够的。” 齐适怔然,他竟已经知晓到了这一步。 下几瞬,唐勇从人群中疾走上前,“大人,属下已探查清楚,营北确实还有一粮仓。” 齐适与郑德源皆心惊,瞳孔不自觉放大,看向稳坐在椅子上顾青玉,他没说话,却隐隐让人生畏。 郑德源更多的是诧异,朝廷派下来的这位钦差大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仅仅凭着一幅地形图就猜到了米粮的储存之处。知道的多,手段也迅速。 这仅仅是他来此的第一天,有个念头忽然升起,许是暗棋奏效了。 郑德源内心忍不住激动,偷偷对着那溺水工人使了个眼色。 他会意,朝齐适跪走而去,抓住他的衣袍,道:“大人,不是我说的,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适哪还能不知道是有人设计于他,也扯着自己的衣袍想要与他划清界线,指着他怒道:“你莫要胡乱攀咬!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陷本官于不义!” 他也跪在顾青玉的脚下,喊道:“大人,此事与我无关啊!下官在此兢兢业业数年,您都是知道的啊!” 顾青玉心中疑惑,他怎么知道呢?随即又了然,大约是在说先前他在大家面前摆弄的那一番言论。 他垂着眼帘看向齐适,此前也应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背的那些话是挺顺畅的,就是下次别再那么死板了,别再一字不差地只知道背出来了。 没人能辨别出此刻顾青玉的喜怒,齐适转头看向郑德源,急道:“郑大人,你可要帮我说句话啊!” 郑大人也一同跪下,正色道:“齐大人在位这么多年,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顾青玉不合时宜的轻笑一声, 众人皆不敢作声。 他缓声道:“齐大人、郑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本官还没有定罪呢。” 顾青玉站起身,履平方才被齐适抓皱了的衣角,道:“既然齐大人与此事无关,二位不妨说说营北的粮仓与营东的粮仓有何不同。” 二人静默一瞬,却也只回答:“自然是朝廷发给营建处的官米。” 顾青玉又问:“唐护卫,你说说,你在营北与营东的粮仓看到了什么?” “回大人,营东的粮仓确实是官米,但营北的粮仓被上了锁,看不得内里的东西,但属下观察到此粮仓外有些许漏米,而并非官米。” 溺水工人破罐子破摔,摇头喊道:“大人,那米是陈米!最少......” 齐适厉声打断他:“一派胡言!” 顾青玉睨了齐适一眼,淡漠道:“齐大人,你僭越了。” 最大的官在这,还没有轮得到他说话。 溺水工人继续:“这米是最少三年的压仓变质陈米,米粒颜色发红,一股酸味,这一般都是喂牲口的啊,只有牲口的肠胃才经受得住,”说罢,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隐隐有了泪花,愤懑道:“此前大伙吃的都是这种米,饭菜又臭又酸,这才在工地上劳作时头昏眼花,失足溺死、摔死!” 顾青玉又问:“为何此前不说?” 他继续:“在大人您来之前,他威胁大伙不准说出去,此外,允许在您走后让我们归家几日春耕,不额外收取钱财。” “收取钱财?” “是的大人,民夫工匠若想归家农忙,无论是秋收还是春耕,必须要交给齐大人五贯钱!” 顾青玉沉默半晌,道:“既然齐大人说他所言皆是胡言,那么我们就去营北的粮仓看看究竟是否属实。”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众人跟在他身后。 路上,齐适想,只要没有钥匙,打不开粮仓的大门,就可以拖延时间,他便还有机会。 “咻”一声,利箭划破长空。 众人还未反应之际,琳琅抽刀将其生生劈落。 裴裔戒备,“保护大人!” 所有护卫立马将顾青玉环行围起,手持刀剑,以肉身为盾。 这箭却不是冲着顾青玉而来,是齐适,他已经被吓得双手抱头,佝偻着背匍匐在地上。 琳琅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微眯起眼睛,站在所有人之前。 琳琅退步回收,转身道:“人已经走了。” 顾青玉颔首,摆摆手让众人才散开,而齐适对琳琅的话却恍若未闻。 “齐大人,刺客已经离开了。” 直到顾青玉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齐适才惊恐的抬起头。 第34章 检举 “齐大人,这箭可是冲着你来的,看来有人不想要你继续开口说话了。” 齐适怎会不知,这箭风让他几乎感觉箭就在他的耳边,下一秒就能贯穿他的脑袋。 太阳刺眼,齐适看不清顾青玉的神色,只听他缓缓道:“齐大人,怀璧其罪的道理相信你也是知道的。” 齐适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现在他所知道的东西,就是璧。 说罢,顾青玉象征性的点了两个护卫前去箭来的方向探查,也不顾齐适内心作何想法,继续携着众人往营北的粮仓而去。 粮仓的确上了锁,不得进去。 顾青玉:“齐大人,该开门了。” 齐大人为难道:“这钥匙怎么不见了?许是落在了家中,今日怕是要让大人白跑一趟了,不若下次,下次下官一定记得!” 顾青玉懂这开锁的技艺,但他顶着这钦差、国公的身份不太方便做这些小偷小摸的事,倒是有些为难。 顾青玉讶然,道:“哦,方才下面的人捡到了一串钥匙,莫不是齐大人遗失的钥匙?” 齐适今日是带了钥匙来的,他如此一说,齐适便下意识摸了摸。 他这一摸,顾青玉又开口了,“齐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钥匙不就在你身上吗?” 刚摸下去时齐适就已经后悔了,大约是心虚时总让人慌忙无措。 齐适难堪的拿出那串钥匙,难堪道:“多亏大人提醒。” 齐适亲自拿上那么大一串的钥匙上去开锁,他将众人视线隔绝开,只留一个背影,众人便也盯着他的背影。 好半晌,他最终没有将锁打开,拿着钥匙又灰溜溜地回来,道:“这仓库多年未开,它的钥匙怕是不在这。” “哦?”顾青玉拿过钥匙,上前开锁,只一会儿,锁落了。 “看来是齐大人时运不济,没拿对钥匙。” 反言之,他这一拿便是真钥匙的人呢,可不要太走运了。 但哪有这么走运呢? 锁落下的一瞬间,齐适是不相信的,因为真正的钥匙还在他怀里。 但锁已落下,他没得话说。 顾青玉推开大门,果不其然,堆着大量的米袋。 他抽过护卫的刀,在米袋上划拉出一个口子,内里的东西流下。 果然一股子霉臭味,外观呈灰色粉状,触摸起来黏腻,甚至掺了些许石头沙子。 顾青玉眼神锐利,向郑德源与齐适扫去。 郑德源面色红润,却与齐适一同哆嗦着。 齐适决心装傻到底,“大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仓库鲜少使用,我也不知这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顾青玉冷笑一声,道:“朝廷派你下来,是让你在此位上尸位素餐的吗?你不知道,总会有人知道,这么多的米,一个人、短时间是搬不完的。你不说,多的是有人说,若是本官从旁人口中知晓,齐大人,你的罪名可就又大了一点。” 齐适心跳加速,面色黑红,顾青玉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了琳琅一人在内,其他人在外守着。 他继续道:“想清楚了,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齐适喉咙干涩,不断吞咽。 “你应当知道,现在愿意保下你一命,和能保下你命的,只有本官了。” 显然,齐适并不相信眼前的年轻男人能够在那从那人手中保下自己,何况那人背后不止一人。 如果,如果他坚持不说,熬到眼前的人死去,或许他们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他一命,他为他们干了这么多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可顾青玉告诉他一个残忍的事实,“你觉得他们没能得手,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呢。”他勾起一抹笑,“本官届时将你押上京受审,他们如何保证你不会说出来什么不利的事情,能杀你,自然也能要你家中老小的命。” 齐适一怔,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做得,还杀不得他一家老小吗?想起六十余岁的老母和尚且年幼的孩子,他径直一跪。 两股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打架,他几乎就要不知道如何思考! “大人,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们无关,无关啊!” 顾青玉不咸不淡道:“本官知晓与你的家眷无关,不若你去说给你背后之人听?” 一人所为?他哪有那么大的权力策划这些,太看得起自己了。 顾青玉话中淡漠,似是毫不关心他人的生死,齐适愈发着急,害怕顾青玉就此不管他们的命。 他急切地说:“我什么都愿意说,求大人救我一家老小的命!” 说罢,他竟然就这么昏了过去,重重地倒在地上,惊起一片略微潮湿的灰。 郑大人讶然,上去推了推他的身体,竟是生生吓昏了过去。 琳琅不信,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昏了过去,她询问性的看了他一眼。 顾青玉点点头。 琳琅猛地一脚就踩在了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他面色却无一丝变化。 难不成真是昏倒过去了? 琳琅正欲抽刀再探,被后面顾青玉压了回去。 他无奈一笑,无声地说:别给他玩死了,后面还有用呢。 琳琅这才悻悻地收刀,他毕竟还是官员,当着其他人的面做这些确实不太好。 顾青玉让人将齐适带下去,好生看管。 旋即,将目光放在了郑德源身上,郑大人立刻绷直了身体。 顾青玉有一件事,谁也没告诉,这件事是机密,也是此次会派遣他来的原因。 许久以前,有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送到了刑部尚书蔡正府上,蔡正打开后发现,这是一封匿名的检举信。 但书上未写有任何一人的名字,只说因此枉死多人,且涉及重大贪污,他的手上还有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希望朝廷能够派下能人调查。 事关重大,蔡正为人刚正不阿,立刻上报于圣上。 圣上出奇的愤怒,蔡正又举荐了刚出孝期的顾青玉前去探明,圣上犹豫再三,同意让顾青玉下西南查案。 而现在,信里所说的那份至关重要的证据,顾青玉还没有拿到。 检举之人势必在此有一定的权力和金钱,不然不会知晓如此多的事情,且有能力脱开视线将检举信从岑江送往身居京城的蔡正手中。 这两点,符合之人少之又少,郑德源便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至始至终没有出现的常县令。 第35章 难凉 “郑大人,你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是帮凶,还是…… 郑大人惶恐,“是下官失察,请大人责罚!” “失察”二字是揭不过去的,只是现如今负责安全事务的郑德源确实只有失察之责。 顾青玉摆摆手:“本官如何责罚?圣上自会定夺,”他随口问道:“那不知郑大人可知晓林记米铺?” 郑德源心下了然,他果然查到了那一步,他稳下心神,回道:“下官不知。” 顾青玉分明打听到,他与那林大海相识,还有人见过他曾去过林记米铺。 是急着与倒卖官米的人撇清干系,还是有人说了谎。 现在不得知晓,只能回到岑江县之中再做打探。 顾青玉笑道:“最好如此。” 说罢,顾青玉离开,他们在此搜查了所有的物证,记录在册,蒋医师在此诊治后发现,果然大多数的工人都营养不良。 李诚知晓后,极为愤怒,他年轻时就是跟着工人们在工地里过活的,知晓他们的疾苦。 他马上就要上书陛下,顾青玉没拦,因为他知道这封书信到不了京城。 城门落锁前,除了李诚坚持留在此处务实,只留下两人照看,其余一行人匆匆赶回岑江县内。 郑德源请求归家与妻儿道别,顾青玉拨了两个护卫过去跟着。 未定罪之前,他作为官员依旧有人身自由。 齐适早在途中转醒,顾青玉叫人把他私押回了暂住的府邸,又派了人去常县令府邸下帖子,打探常县令与郑德源的消息。 花了些许功夫,从齐适嘴里撬出来大部分实情。 陈米与芦柴一事他并未参与,这些是在京城的高官所为。 从头到尾,与他联系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郎中丁嗣同,他给齐适指了一条财路,那便的在工人农忙时收取钱财才允许归家,所得钱财二人三七分。 同时也劝诫他不要管陈米与芦柴之事,他本就愤懑于被调派在岑江做事,幻想帮着那些达官贵人做事,有朝一日可以提拔他重回京城,于是答应了下来。 死了人之后,他担忧此事闹大,甚至想过揭露,但内心的贪欲大过于此,他便惴惴不安地给丁嗣同写了一封书信,丁嗣同却不理,只叫他多抓百姓去水坝劳作,圣上希望水坝一事尽快完工,又施加利益于他。 …… 而回到府邸的郑德源,并没有妻子儿女在此等候,甚至没有仆人,整个府邸都是静悄悄、黑黢黢的。 顾青玉派的两个护卫本欲跟随他进去,可他却说:“望二位可以全我一份脸面,我不欲让家人知晓。” 郑德源用的是“我”,将身段放的低,两个护卫犹豫片刻,同意了。 他径直朝着书房而去,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端坐在简陋的书房里,极为认真地用炸毛的毛笔点下刺鼻难闻的墨水在纸上落字。 忽而,打斗虽小,但嘶喊声大,说的是:“郑大人快逃!有……” 声音戛然而止,郑德源眼皮一跳,带着未曾写完的书信,拧下机关。 一条暗道出现,他顾不得再多,一头钻进了密道,拿走了藏在这唯一的东西,从这走出去,是府邸的后院,他从后院的小洞钻了出去。 杀手们入了书房,看着破旧的书案上匆匆撂下的毛笔与少许墨水却还刺鼻着的墨水,断定他没有跑远,房间一定有暗道让他出走。 刃上带血的刺客道:“还没跑远,找暗道。” 书房陈设太过简朴,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被找到了机关所在。 …… 顾青玉本想问他关于郑德源一事,这时,打探消息的几个护卫来报。 大部分关于郑德源的事与他和琳琅当时所打探到的相差不大,但是还有一事,郑德源的妻儿半月前就已经离开了岑江。 所以,郑德源回家不是并不是见妻儿。 随后,去往常府的护卫也来急报,常府依旧紧闭大门,他们递去请帖时,许久过后,也只有一个老管家来接帖子,只说县令病了,怕将病气过给了大人,不便见客。 但是最后,那老管家偷摸给了护卫一张纸条。 顾青玉展开纸条,上面的内容是:郑德源危! 他眼皮一跳,即刻反应过来,带着余下众人赶往郑府。 火急火燎地出了府邸,迎面走来一个护卫,正是一同前往政府的两个护卫之一。 当时情况危急,只能一人回去禀报,一人为郑大人争取时间。 他急切道:“郑大人有危险,来了许多蒙面刺客!” 郑德源一路飞跑,摔了一跤却又马上起身继续。 可训练有素的杀手顺着暗道,一路追踪,很快就找到他。 琳琅运起轻功过去,是来的最快的,她在远处转角看到了慌忙逃窜的郑大人。 可下一秒,利剑刺穿了郑大人的胸膛,郑大人拼尽全力将手中的东西丢了出去。 可是,他已力竭,弧度未成,丢不出多远便被刺客夺了去。 饶是琳琅再快也赶不及了。 可这三名刺客目的明确,夺走了东西后齐齐撤退,丝毫不恋战。 顾青玉率众人赶来之时,只剩下奄奄一息的郑德源,他死撑着没有合眼。 他还有未完之事。 顾青玉屈身而下,撑起他的头,他的嘴还在嗡动,却说不出话来。 见到顾青玉那瞬间,他艰难地勾起嘴角想笑,他也想得逞的笑。 郑德源从怀中拿出一张卷起的白娟,上面粘上了些许他自己殷红的鲜血,还有已经干了的红色字迹。 他将白娟递到顾青玉手上的那瞬间,郑德源头一歪,永远地合上了双目,胸膛被刺穿的洞还在不断汩汩出血,染上了顾青玉洁白的衣袍。 他赢了。 因为他历时五年,终于揭露了剥削、残害百姓的恶行。 可他也失败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水坝修筑成功的那一天。 没来得及全身而退,与一直温柔、坚定地支持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女团聚。 没来得及对李大人失望的眼神说上一句: 后生未变,热血难凉。 顾青玉垂下眼帘,眼睫轻颤。 这是白底血字的血书,上面是用血写下的罪证书,在上面有许多的人的血,他们在此署名,有已经死去的人、有还在经受磨难的人。 它被好好藏在郑德源的怀里,被灌注了无数人的希望,即使鲜血模糊了部分字迹,其中的血泪也无法掩盖。 写下此书,历时长久。 这次不再匿名,因为杀不尽。 第36章 灭门 刺客一路躲进小巷,那刺客从怀中拿出方才夺走的东西,另一人便点起火折子。 火光映照书信上的字迹,有清晰,有模糊。 菀娘如晤: 今写此书以慰,吾作此书之时,大事将成,叹世事多艰,泪珠与笔墨俱下。 汝伴吾良久,多年隐忍,终守得云开雾散。待此事…… 刺客快速扫过书信,瞳孔一怔,这不是证据! 他气恼,欲将其放在火折子上烧毁。 万籁俱寂之际,妖风吹来,吹灭了火光和信上刚沾染的微火。 刺客听见细微地声响,同时看去,是她! 琳琅手持苍松,人影清瘦,站在黑夜里,看不清神色喜怒。 没有一句废话,一场长达半刻钟的屠杀开场。 刺客被她一人围堵在巷弄中无法抽身逃跑,只得被动接招。 即使三人成阵行,也无法在琳琅手中讨得好。 长达半刻钟,因为琳琅并没有直接选择抹了他们的脖子结束战斗,而是在他们的身上留下数道剑痕。 最后没意思了,便杀死了。 哦,用的是他们的重剑,也是贯穿他们胸膛,留下血淋淋的洞。 因为琳琅很不满他们的做法,竟然当着她的面杀了郑德源。 这样,会显得她很无能。 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信,烧掉了一角,但还好,没被脏东西玷污。 琳琅收苍松入鞘,转身朝着原路返回。 只见顾青玉的月白色的袍底沾上稀稀疏疏的血迹,宛若盛开的彼岸花,静默地站在郑德源死去地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德源的尸身早就被收殓走,只留下一滩血迹,护卫们留给他一小片空间,微弱的灯光在他身后,那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谁也不敢打扰。 琳琅看着有些莫名的刺眼。 她上去打破他了他的孤寂。 她没有那么多的道德感,所以他完全可以归咎于是她的错,“是我没有救下他,人已经杀了,东西也找回来了。” 琳琅胡乱的将那封书信塞在他手里,想让他好过点,她没看过。 顾青玉略微抬眸,见她好好的站在他面前,才说了一句:“以后别去追人了。” 他也会看不见。 琳琅不知是责怪她的擅自行动,还是关心。 太隐晦了,她猜不出。 顾青玉展开信件,看过后又小心合上,收在怀中。 果然如此。 那封检举信就是郑德源所写,他匿名的原因很显然,一是不能完全的信任蔡正,二则是为了亲眷,害怕在暴露之后引来杀身之祸。 他所做了这么多,从来没有想过居功升官,只想在揭露恶行之后能够保全家人的平安,不被贼人报复,甚至是让自己揽上“失察”的罪名。 按照他的计划,他会被安上罪名,但罪不至死。 他会离开他最初怀着满腔热血来到的官场,或贬官或流放,但他还有机会活着回家,与家人团聚。 所以他写下这封信,是想要告诉妻子儿女,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们终会在一起。 即使有些事情事与愿违,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甚至还“反击”了,让来杀他的刺客误以为家书是证物,用力抛出。 让刺客误以为拿到了证物,可真正的证物被他牢牢护在心口,交予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大臣手中。 一切会大白,只是他不在了。 很快,顾青玉从低沉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不允许自己再停留太久。 疑点仍旧存在。 例如,刺客是如何得知郑德源手中有证物,常县令闭门不出,只能偷偷传下小纸条告知此事。 他一回头,裴裔已经从县里调来守卫,长街在火把的照耀下通明,所有人静候他的施令。 动静很大,惊醒了已经睡着的许多人,他们知晓出了事,都不敢开门窥探。 顾青玉率领着上百号人去了常县令的府里,现在,他心底已经有了事情经过的雏形。 琳琅悄声翻进了常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已经猜到了。 她打开府邸大门,守卫鱼贯而入,照亮了整座悄然被屠的常府。 第一个看见的便是递信的老管家,一剑穿心。 丫鬟、小厮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花圃上,嘴上都被塞了布,无法发出惨叫声。 他们找到了常县令一家的尸首,还有常县令藏起的书信。 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常县令知晓郑德源的所有事,但他更多的选择是明哲保身,他可以放任郑德源在岑江与商贩们交好,为他引荐米商林大海,让他以整个岑江作为布局,这是暗棋。 郑德源再以小人之资入局,瞒过齐适与背后之人的视线,连同营建处工人一起拉他们入局,一步步引导他们自己查到真相。 这只是因为他的良知,一个作为百姓的“父母官”的良知,可再多的事情,他做不得了。 譬如现在,他还是被找上了,刺客以全府性命做了要挟,让他说出证物所在,他也试图顽强地坚守。 可往日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在身边断了气,他妥协了,说出了郑德源。 但最后却还是叫老管家偷偷冒死送出了信,不是救自己,而是救郑德源。 但他们发现了老管家的行为,提前杀了他们。 即使没有传递出消息,常县令知晓此事,也不会放过他们,只有死人才是最让人放心的。 所以,他们都死了,有些人的血甚至还是温热。 总是晚了一步。 裴裔全脸通红,捏紧拳头,愤道:“大人,我们锁城门,将他们抓出来吧!” 顾青玉却道:“不能锁。” 不能锁城门,岑江地大人稀,这如同将恶狼扔进羊窝,永远不知道下一次死去的人是谁。 只要他们在此,岑江就不能安宁下来,所以必须开城门,放虎归山,让刺客走,他们也必须马上回到京城。 裴裔不解,第一次质疑了顾青玉:“难道就让郑大人、常府满门就这样死去,让凶手逍遥法外吗?” 顾青玉没有责难他的僭越,也不想过多同他解释,只道:“龙虎军副将裴裔听令,带队收殓遗体,戒备城内各处,寅时一刻,即刻返京。” 顾青玉叫了他的官职,那他说的话便是军令。 第37章 返京 裴裔镇静片刻,抱拳接令,率领人马离去。 血腥味还在空气中弥漫,风吹不散。 顾青玉伴着这股味道离开常府,琳琅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二人行走在漆黑的春夜,长街空旷,偶有守卫巡视而过。 琳琅出走前拿了一盏灯,灯火葳蕤,顾青玉不说话,她便给他足够的沉默空间,自己盯着灯火出神。 他突然出声,比春夜的风都要清冽几分,琳琅移开视线,看向他的背影。 “琳琅,我好像做错事了。”因为我有私心,想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在明明有七分确信是郑德源的时候,还要探常县令的底,最后却谁也没救到。 这是他第一次做官,从前的他不必理会朝政,自以为可以像他在其他事情一般做得很好,可做官没有这么简单,要顾及的人和事情太多了。 他自认为也确实算不上什么顶好的人,但他有自己的原则。 譬如现在,他好像害死了人,一些无辜的、很好的人。 琳琅不懂,她觉得他做得挺好的,比她见过的所有官都好,也或许是她没见过多少的官,遇到的也恰好不是什么好官。 但这一路上,她看在眼里,他恪尽职守,为民尽心,惩戒污吏。 琳琅其实很通透,但大多时候,她不愿去用她这份通透去揣摩人心,去与他人共情,因为这样太累了,毕竟,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也许是因为我一开始做官的目的就不纯,所以才会害死他们。” 琳琅忽而上前,与他同行。 “他们是为了自己所要达到的目的而身死,心甘情愿。该死的不是他们,害死他们的也不是你,你应该很清楚谁才是罪魁祸首,”她偏头看向顾青玉,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告诉他:“没有哪条路不需要付出就可以到达,用鲜血铺出的道路最不能辜负。” “我觉得,你很好。” 顾青玉一怔,心头翻涌起千层浪。 是啊,他这一路走来,死了很多人。 大约是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的贴身侍卫长青,长青因他而死,是他最亲近的下属,也是在他的道路上灌注鲜血的人,才又忍不住钻起了牛角尖。 所以,无论是哪条路,他都不能辜负。 顾青玉想要回应她,却罕见的不知该如何表达。 最终憋出了一句:“你也很好。” 长街的尽头是暂住的府邸。 春日的羲和没那么快升起,天还未亮,一行人就装扮好出了城。 齐适带不走了,他身患疾病,经不起长途奔波,被押下了牢,听候发落。偌大的城不能无主,顾青玉将昨日带兵前来的岑江县县丞提上,暂理县令事务。 李诚那有他带来的两人,顾青玉又另外拨给了他两人照看他,所以返行的队伍仅十人。 他们弃了马车,皆乘骏马,轻装以最快的速度返京,返京的线路做了更改,是最近的。虽兵行险招,但没有办法。 因为无论如何,他们的行踪一定会暴露。 春日的天气总是变化多端,昨日还有阳光,今日天上就只剩下薄薄的乌云。 顾青玉抬头看天象,这个架势势必有场瓢泼大雨,只能期盼远走能够避开。 第二日下午,天上已经黑云密布,阴雷滚滚落下,绵延千里,山雨欲来风满楼。 甫一入夜,豆大的雨点砸下,顷刻间暴雨来到,快速的淹没了道路,马儿也难以奔驰,他们不得不找地方躲避,按着地图进了方圆十几里唯一的村落借宿。 这场暴雨来的不赶巧,大雨虽能冲刷掉马蹄印,掩盖住踪迹,可雨声也可以淹没外界的声音,若是刺客找了上来,也毫无预防。 终于,他们敲响了村落里一户人家的大门。 许是敲门声也被掩盖住了,好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 迫不得已,刘晓站在门前无声的询问顾青玉,顾青玉点点头。 他们欲强行进去之时,门开了。 是一对算不上年迈的夫妇开的门,他们裹着衣裳匆匆开门,身上还浸湿了些许,他们怯生生的只露了一条门缝出来,警惕地看着来人。 刘晓将头伸去,好叫他们听真切,他诚恳的说:“阿叔阿婶,我们客经此处,不曾想遇上此等天灾,可否留我们夜宿一宿?”又补充道:“雨小了我们即刻就走。” 闻言,他们略微放下心来,又将门缝开大,看到来人之多,且个个配有刀剑,瞬间又紧张起来。 二人又怕激怒了他们,妇人为难道:“屋舍狭窄,没有足够的房间,怕是容纳不下那么多人。” 刘晓生怕他们拒绝,又急忙道:“我们不需要住的地方,能避雨就行,我们可以付银子!” 刘晓目光真挚渴求,他的话明显让夫妇二人松动。 僵持不过片刻,夫妇打开了大门,将他们迎进。 内里并不算很狭窄,这毕竟是村庄,土地多。但房间确实不够,只够主人家堪堪住下,他们二人还有一个女儿在家,现在在睡着。 除了厨房便是大堂,一行人只能待在大堂里,十人挤在大堂里,连大堂都小了,坐下的椅子都不够。 刘晓从怀中掏出二两碎银给妇人,夫妇二人高兴的接过,还为他们端来了热水暖身子。 丈夫拎来壶子,妇人手里就拿着杯、碗、菜碟给他们盛水喝,这是将家里能拿的都拿来了。 丈夫倒下一碗,妇人便端走一碗给他们,“小伙子,喝些滚水暖暖身子吧。” 刘晓点点头接过,感谢道:“多谢阿婶。” 处于非常时期,他们最好是不碰外来的水食。于是他们只拿在手中,并未喝下。 可递了几碗后,妇人就发现了他们只是借着温度暖身子,都没有喝下。 她急忙喝下刚倒出的水,亲身为他们证明水里没毒,妇人尴尬地说道:“放心喝吧。” 众人窘迫,被看穿之后又有些许为难,他们看向顾青玉,无声地询问。 顾青玉手中的碗是先前护卫递给他暖手的,他也知晓一路的寒意让他们的身体寒冷又疲惫。 无论是碗还是水,无毒、无药,只是单纯的滚水而已。 方才是因为他夫妇二人在此,他不便说出。 第38章 暗算 顾青玉点点头。 众人才放心喝下,热水下肚,驱逐许多寒气,身体瞬间暖和了许多。 随后,夫妇二人回了寝屋睡觉,他们就待在大堂休憩,轮着番打瞌睡。 灵泽却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渐渐漫上了布有苔绿的青石板阶。 顾青玉和琳琅一直都没有阖上眼休息,为了强打起精神,顾青玉拾起旁边的扫帚去扫水,不让此处被淹了。 琳琅见此,不禁想,他在某些方面可真不像世家贵族,世家的公子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他做起家务活来一点不含糊、生疏。 司晨还没打鸣,夫妇二人就进了厨房开灶,他们的女儿也出了来。 女儿约摸十二三岁,穿着粉色小袄,体型微胖,有些黑,但脸圆眼大,长得憨厚、可爱。 她见了如此多凶神恶煞的人,心中不免发怵,小跑进了厨房,过了许久,她又出来了,还拿了一盆花,春季开得茂盛,在旁边好奇地打量他们许久。 十人中只有琳琅一个女子,虽然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接近,但是少女还是过了去与琳琅搭了话。 她好奇这些与村子里不同的人,又害怕生人,拿了个小木头板凳安安静静的坐在琳琅的旁边,怯生生的。 琳琅瞥了她一眼,但没说话,她也不善与陌生人交际,在那继续听雷看雨的。 终于,酝酿许久的少女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声音软糯,“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琳琅觉得她方才叫的那句“姐姐”有些像她认识的某个小姑娘,哦,是像那个不时来楼里做客、总黏着她叫“姐姐”的小姑娘阿颖。 琳琅破天荒的回答她:“琳琅。” 她声音轻,还有人在打着盹。 少女没读过多少书,自己在脑海里想着是哪两个字,又在嘴里轻声地念了一遍:“林娘......我叫何雯。” 琳琅只当何雯是地域方言带来的口音,并未纠正。 少女眯起眼睛笑,将放在腿上的花盆小心翼翼的捧起,问道:“林娘姐姐,我很喜欢花,你喜欢花吗?” 站在稍远处的顾青玉偶然听见,却也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看雨落。 琳琅仔细思考,她喜欢花吗?好像并不是特别喜欢,但也没有特别讨厌,母亲很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所以琳琅答道:“还行。” 何雯笑容更盛,自己再次闻了闻花香,高兴的将花盆向琳琅捧近,她道:“我求了阿爹阿娘好久,他们才给我买了这盆花,姐姐你闻闻,虽然不是我想要的那盆花,但是她好香,你一定会喜欢的。” 花淡雅幽香,少女真诚,眼底闪烁着光芒,将自己喜欢的花与新交的朋友分享的喜悦溢于言表。 琳琅下意识想要后仰头一避开,但又敛回来了,不用特地去嗅,这股花香就沁人鼻息了,她点点头,用手臂轻轻拂开了。 何雯却并不气恼,继续坐在那兀自的与她交谈着。 琳琅揉揉眉心,是不是所有这般大年纪的孩子都爱黏着她,她就也像从前对待阿颖一般点头、摇头回应她。 夫妇二人做了一大锅面食,清汤寡水,只有几根青菜在里头,但热气腾腾,能在此时吃到,再好不过。 众人早就醒了过来,有意无意地盯着那一碗碗面条。 昨日的大雨将他们身上的饼馕泡发,再吃不得,他们又一路的奔波,已经很久没有进食。 闻到香味时,很多人都按捺不住自己的肚子,发出肠鸣。 何婶局促地笑道:“饿坏了吧,你们趁热吃。” 他们咽了咽口水,却都没有动作。 何雯年纪小,不知其中的缘由,将花放在凳子旁,先是端了一碗给琳琅,又给自己端了一碗,坐在旁边乐呵呵的就要动筷。 何婶抬脚上前,呵斥她道:“女儿家在这吃东西像什么话,你给我去厨房吃去!” 琳琅一愣,突然觉得好像被骂到了。 算了,不必理会。 何雯瘪瘪嘴,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说上一句:“姐姐,我待会儿再来找你玩。” 琳琅沉默片刻,看着手中热腾腾的面条,轻轻点头。 夫妇二人陪着小女儿去了厨房用食,这就方便了他们验食。 顾青玉听到动静,将特制的银针递给了裴裔,让裴裔逐个验过,可他依旧站在那不知思考着什么。 忽而,迷香不知从何处袭来。 琳琅端了一碗面条过去给他,戏谑道:“怎么,有心事呢。” 顾青玉听出她话里的逗趣,无奈一笑,接过碗筷。 碗筷落地的清脆声与人身砸在地上的沉闷声接踵而至,二人一怔,迅速回头。 顾青玉嗅到了些许香气,喊道:“闭息!” 可说的还是晚了,霎时间,吸入许多迷香的人就已经倒成一片,而顾青玉和琳琅因靠在外面,水汽将大部分迷香融掉,没有吸入多少。 但是二人犹豫片刻,闭住口鼻也倒了下去。 从暗处急急走出两人, 妇人双手合十,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何叔手上还拿着迷管,亦紧紧捏住,止不住有些颤抖,“快些去告诉大人吧,若是晚了,我们就要遭殃了啊。” 他们并非自愿,是被逼无奈。 何婶依旧在哭,她丈夫便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走。 但他们如何走得掉,琳琅站起了身,捂住口鼻,将他们打晕了过去,想起了什么,又朝着厨房而去。 顾青玉也已经站起了身,探查了一下每个倒下的人的状况,确实只是迷香,但是吸食过后三个时辰之内是不会醒过来的。 即使何家夫妇二人现在没有去告知他们口中的“大人”,他们一定就在附近,发现不对劲后也马上会赶到,对方人数不明,而他们只有琳琅一人。 她不仅要面对未知的敌人,还要保护他和顾及倒在地下的所有人。 他们的目标是他,所以,现如今最好的办法是,他跟琳琅离开,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从而保全其他人,而琳琅会大大减轻负担,他们也可以躲避掉敌人的视线。 之前躲不掉,是因为队伍中有一个人明明知道他在泄露行踪却又无法阻止的人,因为他是圣上的人,也就是琳琅先前所说的“卧底”。 他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身边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定时传送消息给圣上,某种方面来说,他才是真正代替“天子”巡视的钦差,圣上并不完全信赖顾青玉。 “他”尽心尽力的为天子做事,也藏匿身份为他做事,可也不小心为了其他人做事。因为他传出去的消息,他也不能左右最后的去向。 第39章 绝路 顾青玉面上出奇的平静,立马做下了决断。 琳琅去了厨房,因为何雯不见了,她被何氏夫妻带进了厨房。 果不其然,何雯啜泣声传来,拍打着木门,不时抽噎地喊道:“娘,你们在哪里啊......这里好黑......” 她软糯的声音愈发可怜,可就算是此般,琳琅也不会因此怜悯她。 因为琳琅只是来确认何雯是否跑出去跟他们口中的“大人”报信,若是没来得及,琳琅会拦截住她,也或许会一剑杀了她。 可如此看来,何雯并不知情。 厨房后面有扇窗,何氏夫妻是从那里绕过众人的视线出来的,借着这场大雨做足了掩盖,当真是助他们良多。 天色浓成墨,狂风骤雨肆虐生灵与死物,雨水顺着屋檐重重落下,形成水幕。 顾青玉手上已经拿着斗笠与蓑衣,向琳琅走来,听不出声色的波澜起伏,“我们走。” 他将避雨的斗笠与蓑衣递给琳琅,自己也立马穿戴上,他穿戴一会儿,突然停下动作,发现琳琅只是拿着,却没有行动。 顾青玉抬眸看去,心头突然一跳,涌起不祥预感。 琳琅此刻也无比冷静,她从来不缺少面对万难的勇气,做出了对自己最坏的决策,却认为是对顾青玉最有利的。 她说:“你走吧,我留下为你争取时间。” 果然,她眼睫微微扇动,双目却空洞无光,她看不见了。 何雯带来的花上有毒,她双目都被致盲,而何雯所说的“黑”,不是厨房、窗外无光亮,而是因为眼盲,眼盲所带来的黑。 虎毒不食子,当真是一记好招。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琳琅第一次在他身上看不到,却感觉到了不可拒绝的强势。 他拿过她手里蓑衣,为她紧紧系在肩上,又为她戴上斗笠,动作迅速却柔和。 琳琅看不见,但雨砸落的声音和他微弱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放大、清晰。 她不知道顾青玉是什么模样,但她大概能想到是抿着唇,冷峻的克制,越是危难,他就越是镇静。 最后他牵过她冰冷的手,近乎执拗地紧握着,难以挣扎开。 她其实也没那么坚定,他的手很暖和,所以琳琅任由顾青玉将她带走。 凉风吹过旧屋,吹落桌缘的杯盏,杯盏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与风雨一同奏乐,空寂却荡心湖。 这是琳琅的下策,却不是顾青玉的最优选择。 琳琅感受到顾青玉清瘦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轻松将她带上了马。 她眼盲,所以他们只能共乘一马。 顾青玉双手绕过她的腰,拉着缰绳,而琳琅略显生硬地贴在顾青玉怀中。 他嗓音依旧温和却疏离,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坐稳了。” 琳琅忽而想到什么,开口:“附近有个双玉山,去那。” “好。” 十二名刺客头戴黑色斗笠,蛰伏在何氏屋舍相距不远的丛灌中,按着剑柄,目光凌厉,宛若一头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为首的刺客微眯起眼睛,问道:“为何还没有消息?” 他身旁的刺客显然也不明白,“莫不是他们被发现了,或者是还没有动手?” 又或者是叛变了?旋即一思索,不可能会是叛变,他们尚且以为他们刚会走路的儿子还在他们手上,是以,绝对不会是叛变。 水珠顺着斗笠落下,漏出刺客的一双眼睛,一只阴鸷,一只空洞无珠。 这雨下不了多久了,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很难再杀他们。 沉默片刻,他命令道:“行动!” 忽而,刺客改变动作的那瞬间,他们看到一匹骏马从何家后门疾驰而出,大雨做掩盖,出逃的人影模糊。 不过几个瞬息,他们就越过了刺客所蛰伏的地方。 为首的刺客眯眼,而后立马切齿道:“琳琅!” 他再次下令:“追!” 虽有刺客有心反驳,但只得忍声吞气,他已经率先去了马边,马边正有一具才死去不久的童尸,尸身残缺。 他们并不是来自同一个队伍,他是日沉阁的杀手,而他们则是被派下来协助他的死士,听从他的调度。 他们早就对他不满,一路上他都趾高气昂的对着他们所有人,包括现在并不周密的计划。 死士们不知道的是,顾青玉和琳琅故意将脸露出,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他们认不出,但对琳琅恨意滔滔的“少侠”,却是一只眼睛也能看得明明白白。 马蹄溅起泥泞,若不是现在马上的所有人皆精通马术,怕是早就连人带马重伤在地。 但是顾青玉马术更为精湛,将刺客甩开一大截。 有刺客欲弯弓搭箭射去,接连数箭,箭术极为精湛,若不是视线不佳和风雨对箭的偏差,这一箭会命中顾青玉的后背。 这箭术远比射去齐大人那次精准度更高、力度更强,不过也怕是没几个人知晓当日那箭并不是出自这些刺客,而是刘晓。 不过是顾青玉为了刺激齐适做的小把戏罢了。 踏上蜿蜒的山道,射箭愈发艰难,但山道就好在,即便顾青玉将他们拉得再开,他们不必担忧会跟丢。 “少侠”却略微皱眉,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顺着山道向上走只有死路一条。 要么是他们二人有足够的自信将他们格杀在山上,要么就是山中有蹊跷,可以甩开他们。 果然,不过多久,山道出现了岔路口。 刺客短暂的停留下来。 这就是所谓的“蹊跷”,可真是愚蠢至极,就算这大雨再如何瓢泼,他们才经过不久的马蹄印哪有那么容易消失。 刺客经验老练,且都擅长追踪,不过片刻就选出了他们过去的道路。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到了山崖,刺客赶来之时,他二人正立于近崖处。 走投无路。 即便是此时,琳琅依旧高仰起头颅,轻狂倨傲,而顾青玉芝兰玉树,温润从容。 琳琅双目依旧无神,突然说:“顾青玉,你信我吗?” 语气算不上多认真,但她第一次叫直呼他的姓名。 有些,出奇的悦耳。 顾青玉不合时宜的轻笑一声,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不过这话问得也太晚了,他已经跟着她来了。 所以,他又认真道:“信。” 尽管自然之声之大,琳琅还是听清了他掷地有声的回答。 她抽出苍松,缓缓上前,剑尖一颤,以坚定的保护姿态挡在他身前。 第40章 逢生 琳琅最后给顾青玉留下一句话:“待着别动,等我。” 数名死士蹬马飞身杀去,形成小阵,欲牵制住琳琅。 顾青玉熟读兵书,立马识出了此阵法——八擒阵,顾名思义,是由八人组成的擒杀阵。 但琳琅只能凭借着声音去辨认敌人的方位,无法找出阵眼。 顾青玉直接找出了阵眼,高声道:“艮位二仞!” 艮位二仞之人即是阵眼,是此阵最为薄弱之处。 琳琅立马反应过来,转身携带苍松,剑光划过脖颈。 而还坐在马背上拉弓的死士已经将箭镞对准了顾青玉,弓如满月开张,朝着顾青玉飞射过去,箭风之声格外刺耳。 下一瞬,箭镞插进了人身,立见血光。 但中箭之人并非顾青玉,而是琳琅利落地破阵之后,将封喉之人推了出去挡住了这一箭,他双目圆睁,沉重地落在山地上,溅起泥水。 而自始至终都只是坐在马背上的“少侠”蓦然勾唇一笑,他一直在观察着琳琅的行动,她果然瞎了眼! 那日,琳琅出招利落、狠戾,动作如急水迅速,生生剜了他一只眼睛。 而现在,因为双目失明,她动作虽然依旧凌厉,但相比那日要迟缓得多,这次,他便要她双眼都瞎了死去。 八擒阵被破,但“少侠”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大喝一声:“滚开!” 说罢,他已经飞身至琳琅跟前,其余死士退步收剑,两人马上缠斗在一起。 顾青玉无法再为琳琅支招,因为他二人过招的速度实在太快,他话音未落,他们已经过了数招。 琳琅处于弱势,只能不停的被动接招,数招过后,她微微撇头,认出了他。 只要与她对打过的人,她就不会忘记,一点点回忆出他的出招风格与方式,最后甚至可以推测到他下一步是如何出招,这就是她对于武学的天赋。 至此,琳琅逐渐拉回二人之间的差距,“少侠”也感觉到越来越吃力。 “少侠”出招愈发阴狠,忽而,负箭的死士再次拉弓。 顾青玉惊声,喊道:“坎位有箭矢!” 一只箭矢直射向琳琅的面门,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让琳琅几乎避无可避,她只能被迫受下“少侠”一剑,在臂上划过,从而最大程度减少了箭矢的伤害。 最后,箭镞擦过琳琅的面颊,带过一串血珠,人皮面具突兀的裂开一个大口,但内里的伤痕不深。 琳琅没有伸手抹去,抬眸之时,无神的双眸竟冒出嗜血的杀性,出招也越来越激进。 “少侠”暗想,难怪众人口中的琳琅从来没有一个真实的模样,原来是她一直都戴着人皮面具。 风满楼倒是将她保护的很好。 死士的箭已经是最后一箭,但她招式激进,那么破绽也自会随之露出。 果然,就算是琳琅,也是有破绽的。 “少侠”抓住破绽,狠狠将琳琅击退,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朝着无尽的山崖飞去,顾青玉也正在此附近。 顾青玉伸手欲拉住她,可一股力量却将顾青玉也拽走,霎时间,二人齐齐坠崖。 就连“少侠”也是错愕,他不曾想竟会直接把琳琅打了下去,更没想到那位定国公竟也为了救她一同坠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坠崖让他们猝不及防,他们快速跑向山崖边查探。 只见山崖下雨雾缭绕,犹如万丈深渊,叫人看不清虚实,但山下竟然有条河,不知深浅、长短。 死士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从此摔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少侠”望下山崖时面色阴沉,而后捏紧拳头,转身便走,却对他们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山去找!” 死士们即便对他心有不满,但“少侠”竟然能将琳琅打落山崖,可想他却是有能力自负的,心服口服,双手抱拳应是,按照他的话去做。 他们重新上马,走下山道。 风雨早已渐渐转小,顾青玉试图徒手抓住峭壁上的藤曼,可藤曼又湿又滑,他也早没了内力,只是徒劳,还留下一手的血痕。 忽而,一直只是紧紧抓住的他的琳琅有了动作,因为他们落在了峭壁上的层层崖柏上,崖柏材质坚韧,一路为他们缓冲,而她另一只握着苍松的手甩动,剑身弯曲,短暂的钩挂住枝条。 琳琅尽用浑身的力气借此力,顾青玉也抓着了一根粗枝干,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运起轻功都想将对方往上带去。 最后,两个人都心有余悸地站在了悬崖峭壁的崖柏上。 琳琅曾经逃亡时,是被真正的打落过这儿的山崖,她也险些以为将要埋骨此山,顺着山下的河流流去,最后成为一具无名腐尸,无人收殓。 可双玉山峭壁上的崖柏救了她一命,她活了下来。 而现在,琳琅算准位置与时机,又救了她一命,还有顾青玉一命。 不仅救了他们自己,还让刺客们疑心他们已经死去,更方便了接下来的返京之路。 琳琅唇色泛白,问道:“可看到附近的壁上有一山洞?” 顾青玉早已环顾四周,这个距离,以他二人的轻功不成问题,他回道:“看到了。” 琳琅强忍着脑中的不适,道:“你上去,没问题吧?” 顾青玉轻“嗯”一声,注意到琳琅身体的不适,他问道:“你身体可有不适?” 琳琅不耐,只道:“没有,你先上去。” 哦,险些忘了,琳琅这样一个拧巴又好强的人,怎么能问她。 顾青玉不再言语,紧握着琳琅的手一松,琳琅也顺之松开。 可下一秒,他骤然将琳琅打横抱起,运起轻功一跃,稳稳当当地将她抱进了山洞。 这一路上,琳琅都将他保护的太好了,只要她在他身边,那么,他半分都不曾受过敌人的伤害。 顾青玉已经做好致歉的准备,将琳琅轻轻放下之时,就已经快速道:“对不......” 可少女的头砸在他的胸膛,柔软的身躯靠在怀中,令他噤了声。 为了不让她一骨碌滑下去,他扶着少女的臂膀。 此时,顾青玉心脏疯狂的跳动,又将手掌贴在琳琅的额头,却无法摸出温差。 他又忘记了,琳琅是戴着人皮面具的。 顾青玉将她靠在山壁上,只知她嘴唇白的不似寻常,犹豫着是否要揭开她的人皮面具。 但最后,他没有,琳琅应该会不喜,她有她的规矩。 于是他兀自地说了一句:“冒犯了。” 随后,顾青玉将手贴在琳琅的白皙秀颀的脖子上感受温度。 果然,感了风寒。 琳琅陷入长久的昏沉之中,不知身处何种境地。 第41章 前缘 大雨瓢泼不绝,山间白雾渐起。 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她,琳琅双目还在泣血,略微无神,她几乎看不清脚下的泥泞与道路,右手提剑,左手随处搀扶树干,只是凭着本能躲藏。 许是祸害遗千年,她找到了一处山洞,加快速度进了去。 模糊间,她仿佛看到山洞里有一道人影,还有火光,她欲挥剑,但意识就此消失,重重摔在地上,身上的泥水四溅。 山洞里的少年眨了眨眼,原是泥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过。 随后少年扶着山壁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朝琳琅走去。 这才发现,她伤的严重。 左背中了一箭,但只有箭头和一小截箭身在此堵住,防止拔掉后血流而亡,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刀剑伤,甚至连衣袖都破烂。 少年将她翻身,倚靠在山壁上。 她的脸颊上还留存着细微的血迹,人皮面具浸了水,边角隐隐翘边,他却没有揭落。 原来是前夜刺杀郡守的刺客,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她。 少年见她还捏着把柄软剑,回想起刚刚她提剑的模样,最后还是决定将剑暂时拿走。 他试图抽开,可琳琅捏的紧,即使没了意识,也怎么都不肯放开。 少年无奈,只好放任她去,从怀里拿出一白玉瓷瓶,掂了一掂,应是够用的。 火光的映照下,他无比温暖且柔和。 直到第二日傍晚,山间雾气消退许多,雨却还没有停下来,淅淅沥沥的,琳琅徐徐醒来。 琳琅捏了捏剑柄,剑在。 她却蹙起了眉头,反复眨了两遍眼睛,最后舔了舔干涩的唇,才终于肯定自己看不见了。 少年挪了挪身子,嗓音清越,疑问道:“眼睛也看不见了吗?” 琳琅下意识就将剑指向声音来处,同时牵拉着伤口站了起来,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幸亏少年早就留了个心眼,这个距离不足以威胁到他,撇撇嘴不满道:“是我救了你,这剑可不该对着我啊。” 僵持一会儿,她落下了剑,抿唇不语。 少年下意识支起手点了点她的伤口,却答非所问,好心提醒道:“你伤得很重,再不处理,恐有性命之忧。” 见琳琅不说话,少年又半惊讶地疑惑道:“莫不是喉咙也被毒哑了?” 琳琅一噎,半晌后才威胁道:“不想死就少说话。” 少年抿了抿嘴,果真就不说话了,只是好奇地观察她。 琳琅将眼睛阖上,又坐了回去,凭着自感动了动全身的骨头,挽起剑挑开腐肉,神色隐忍。 少年看着都疼,替她拧眉,又问道:“我这有金创药,你要吗?” 问出口,他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他又说话了。 而且这女子一看就是个拧巴的人,他既是问,她肯定不会说要。 如他所料,琳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于是少年又挽救,“其实我是半个大夫,医者仁心嘛,所以我想帮你包扎包扎。” 他其实也不是非要救她,只是昨夜他思考了一下,她那日夜里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就当还债了。 琳琅终于侧头,施舍了他一个算不上眼神的眼神,还是竖起浑身的刺,哑声道:“若是敢耍什么花招,你就死定了。” 这伤确实严重,如果没有及时医治,重则身死,轻则留下一辈子的顽疾。 所以,她没有选择,死马当活马医。 这么一说就相当于是同意了,于是少年搀扶着起身,以琳琅都可听出的一瘸一拐地走走停停。 一切待续,少年从自己本就残缺的衣袍上又撕下细布,他想,还好这时节正是春寒料峭之际,他穿得多了些。 琳琅盘腿而坐,他便佝身低头。 他道:“先处理箭伤吧,这比较严重。” 琳琅默认,这箭伤确实是最紧急的,贯穿过胸背,所幸她当时紧急避险,没有伤及心肺。 少年正思忖着往哪处撕开衣物才不算冒犯了她,也不辱了自己的清白。 琳琅却嫌他磨蹭,自己直接就朝箭镞周围扯开了个大口子,露出雪白的体肤,但肤上却刀剑疤痕交错。 少年一怔,看着左胸上方箭镞迟疑片刻。 琳琅双目无神且漆黑,直直盯着前方,戏谑般开口:“既然看到了这伤痕,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救我,或者离开。” 少年拿着细布的手一顿,不解道:“为什么看了你的伤疤就不救了,伤疤不是功勋吗?” 琳琅悠悠道:“这句话说全了不是伤疤是男人的功勋吗?” 少年认真道:“也可以是女人的。” 说罢,少年捻起细布一角,轻柔擦拭着箭簇周围的血污。 琳琅还未回神之际,他又道:“拔出来会很疼,你要不要咬点东西?” 琳琅偏头,不耐道:“直接拔。” 少年想,这姑娘可真是阴晴不定,上一回还和他好好说话的,下一秒就变了个人。 他果真就没再顾念着她,先是用拇指贴在箭镞上感受了一下,随后利落的将断箭拔出,带出黑红的血肉。 琳琅死咬着唇一声不发,头微微后仰,细汗顺着脖颈上的筋脉流下。 少年动作麻利,迅速地又用衣料擦去污秽,将白玉瓷瓶里的药粉洒落在伤口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抽空觑了一眼琳琅,明明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是不喊一声。 拧巴又倔强。 琳琅此刻无比清醒,又将衣服扯下了半只肩膀,将身子转过,后背上的疤痕暴露无遗。 少年感叹她的意志力,明明疼的要死,还在思量着伤口的包扎。 他手上动作不停,又洒药粉,细致的操作,让少年不得不贴近她。 琳琅的肌肤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只是她没这个心思,只觉得痒。 少年将衣料作了个比划,开始为她包扎,琳琅背对着他,他就只能从后向前,做出怪异的禁锢姿态为她包扎伤口。 衣料不太够,堪堪包了两圈。 好一番医治下来,琳琅面如纸色,少年却面红耳赤。 琳琅靠在山壁上缓了会儿神,冷不丁地出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少年微愣不解,旋即轻笑一声,心想,这人也并非那么绝情。 他也不与她客气,微微侧头,干脆道:“我腿受伤了,你带我出去吧。” 琳琅点头,立马应下:“好。” 少年看着她干裂的嘴唇,递给她一水葫芦,“有水。” 直到第三日正午,雨过天晴。 琳琅站起身,扭头道:“走吧,我背你。” 他这一瘸一拐的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大山,在走出去之前就先饿死了。 少年略略尴尬,声音却从琳琅后方传来,迟疑道:“我在这。” 琳琅耳尖一红,将漆黑的眼眸闭了闭,转过身,若无其事的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少年不太识相地开口:“你背着我会压到你的伤口的,而且,你若是背着我,我半只腿还在地上。” 这不就是说他自己的身量高,她的身量矮吗。 琳琅蜷缩指尖,气恼道:“那你现在马上起来。” 琳琅一夜进来的路,她一个瞎子般扶着一个瘸子走了整整三天,这瘸子还跟她矫情了一路,非要自己拐着他那破剑走。 所幸两人都有些找东西吃的本事,才没饿死在这。 进了城镇后,琳琅安排他住进了一家客栈,不知从哪弄了些银钱给他,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42章 直面 顾青玉环顾了四周,算得上幸运的是,此山洞内还有干燥的木柴,看起来是前人所剩余的木柴。 即便是穿了蓑衣,就以琳琅打斗时的幅度,衣服还是不可避免的湿了。 顾青玉忧心琳琅染了风寒,抵不住寒冷,将这木柴的火点的格外旺盛,他把自己的还算干的衣袍脱下给她盖上。 撕下衣袍边角为琳琅擦拭伤痕,金创药一沾在伤口上,他就下意识的去看琳琅的变化,生怕弄疼了她。 她不可抑制的皱眉,头冒虚汗,却依旧昏沉。 但是,药必须得上,他索性就不去看她的神色,动作愈发的轻柔、迅速。 一番包扎下来后,顾青玉又担心她靠在山壁上硌得慌,将衣袍严实的裹绕在琳琅身上。 他再次用手贴着琳琅的脖颈测量温度,还是没有退烧。 突然,琳琅一把攥住顾青玉还贴的手腕,顾青玉身体一僵,不敢再有动作。 但她的手又猛地垂落下来,琳琅的皓腕在顾青玉眼里只细细一圈,现在攥着他的手腕也算不上多紧,轻易便可挣脱开,可顾青玉没有。 任由她紧扣压他的手腕,不敢再动。 顾青玉透过这张并不算完整的面具,用这一双桃花眼睛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鼻子、嘴巴。 他那双上挑的桃花眼配上眼角下的墨痣,总是让人觉得多情极了,可他眼中却是时常淡漠,叫人觉着多情最是无情。 顾青玉怎会不好奇她长什么样呢,他好奇着关于她的所有事,可他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 即便知道这只是张人皮面具,在顾青玉眼中也是好看极了。 他一夜都守着她,不时为她测量着体温,为她用衣袖擦去额角的细汗,忧心她太热,又为她撩起盖着的衣袍的一角驱热。 反反复复的测量,琳琅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顾青玉的嘴角这才勾了勾。 琳琅大梦一场,脑子浑浑噩噩,竟是没想到会在此时突然回忆起那少年,许是此次的境遇与当初相似,都是瞎了眼。 但,很奇怪。 明明当时她也是眼盲,压根就不曾见过那少年的容貌,但是她在梦境中竟将顾青玉的脸代入了进去。 琳琅越是纠结,她的脑子就越是混沌,索性就归咎于这段时日天天面对着顾青玉的脸所导致的结果。 她渐渐转醒,下意识想动动指尖,却蓦然发觉自己的左手正紧紧攥着某处。 琳琅灵台顿时清明,平静片刻,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大概也能猜到此时她攥着的是顾青玉的手腕。 琳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说完那句话后,便感觉天旋地转得更加厉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等她再次站在地面上时,隐约看到顾青玉的嘴唇在轻轻嗡动,却听不真切。 随即,她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她的手一点点松开顾青玉的手腕,殊不知此时的顾青玉并没有睡着,他正盯着琳琅小心翼翼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 忽而,他平静的声音在琳琅耳边响起:“醒了?” 顾青玉话一出,琳琅像触及雷电般将手快速一缩,回道:“嗯。” 只可惜琳琅此刻无法瞧见顾青玉脸上戏谑的神色,自然也不知道他正在偷偷逗弄自己。 顾青玉强忍着笑意,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她身体素来好,这风寒虽来得突兀,也严重,但琳琅觉得现在她很好。 琳琅动了动身,惊讶地发现所有的剑伤都已经被精心包扎好了,不用说也只知道是谁的手笔。 她想道谢,却又拧巴,犹犹豫豫的说了句:“包的挺好的。” 顾青玉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颇为得意道:“我也算半个大夫吧。” 琳琅眉梢微挑,这才知晓,他也并非全然谦逊,例如此时。她只是随口夸夸罢了,倒是有些难以想象到他得意的模样。 她问:“为何只算半个?” 顾青玉略微搅动了一下火堆,耐心解释:“我曾经跟随我爹去过边疆,因为年纪小上不了战场,我爹就把我安排到军里管粮食,帮着包扎伤员。” 琳琅恍然大悟,难怪他在岑江之时知晓官米是如何,现在又会包扎的。 但,这也算不得大夫吧。 所以,她问:“那我眼睛看不见,你能不能治?” 琳琅问得轻松,似乎无关紧要。 因为她知道,就算现在治不了,她也可以回了风满楼再治,终归是瞎不了,只是现下还是看得见更方便些。 顾青玉面上又浮现懊悔与疼惜之色,若不是他没有看住她,又怎会让她失明。 所以,当时听到琳琅说“你走吧”的时候,他不说话、罕见的强势,其实更多的是自责,怪自己没有看顾好她。 他低下头,宛若一只做错了的小狮,闷闷道:“回京后,我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琳琅不可能注意不到他情绪的变化,她很敏锐,无论是危险的探知,还是自己对顾青玉的心思。 起初,琳琅只以为是因为他是她的雇主,是她要时时刻刻守护之人,所以才对他投注于不同常人的关注与在意。 可慢慢,她能够切实的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悸动,这不同于她对其他人漠然的态度,也不同于她对沈安舟的感情。 她知晓,是好感,是喜欢。 可琳琅有时又难以接受,她甚至问过自己。 会是因为那个人,让她失去相信他人真心的能力吗? 可琳琅觉得不是,因为那个人不配,不配再让她失去任何东西。 就像她明明知道沈安舟在背后谋划着大事,没有告诉她,可她依旧相信他,因为她知道沈安舟不会害她。 所以,她是不信任她自己,让一个可以说得上是自负的人对自己的不信任。 她的身体流着的是谢家的血,某些方面,琳琅不得不承认她是像那个人的。 是琳琅不信任自己会是一直喜欢顾青玉的,害怕有一天她会厌倦,最后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 同时,她也不认为顾青玉会喜欢她,因为容貌,因为身份,也因为她先前还是之后的种种行径。 可那就是完整的她,琳琅改不了,也不想改。 第43章 很轻 琳琅回道:“好,”她解了解身上的衣袍,半晌也解不开,幽幽道:“有些热。” 顾青玉略微局促,他确实将她包裹的过于严实了,又动着手指连忙将衣袍解下。 好半会儿,他道:“你先睡会儿,我去找点水。” 琳琅停顿片刻,拿起散下的衣袍,递给顾青玉,道:“衣服穿上。” 本就病倒她一个,再倒一个可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多麻烦了。 顾青玉微微蜷缩着指头,好半晌才从琳琅手中接过,随后,像是遇见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逃走了。 琳琅歪了歪头,心道,应该是顾青玉太渴了,急着去找水喝吧。 衣袍还是温热,顾青玉穿上却怎么都觉得心底怪异,不停抖动,浑然没有半分从前如谪仙高人的模样。 顾青玉鲜少会露出如同年少时般的模样,只有在内心安定,远离了某些事情才会展露。 因为人前,定国公顾青玉必须是温润从容、洞若观火的样子,这样才能叫大家心安,可不知不觉中,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山洞不算太深,走出后恍然一片世外桃源,露出双玉山潜藏着的真正模样。 在山的深处,是雨后的鸟语花香,绿树成荫,宛如世外桃源。 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水声清脆悦耳,溪边的野花繁盛艳丽。 溪流远处有片桃林,夜深不见内里繁茂,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草气,令人心旷神怡。 远处是一片青山,山峦连绵起伏,山顶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他摘下几片大的树叶,片刻就折成一个个树叶做成的杯子。 顾青玉没走远,就在溪水的附近,跃上枝头,寻找认识的果子,挑挑拣拣好些树,才找到一个结的甜果的树,摘了满满一杯。 又行至小溪边,大雨过后,此处的溪水却依然清澈。 顾青玉略微诧异,还真是片世外桃源了。 他弯下腰用叶杯盛水,随后便回了去。 顾青玉无比娴熟的将水和果子递给琳琅,然后又搅着火,问她:“琳琅,你以前来过这吗?” 琳琅点点头,老实道:“嗯,以前跌下来过。” 其实琳琅也说不准这掉下去的位置是否有偏差,只是她做事就是喜欢赌,喜欢在绝地里开花。 尤其是在顾青玉说“信”的时候,她就愈发的想要这么做。 觉得十分有趣,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太能让她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了。 顾青玉将搅弄火的棍子放下,其实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会跌落下来,倒也不是担忧琳琅,只是觉得有趣。 他年少初入江湖,天然对这些刺激的事情有向往。 问道:“那你还记得怎么出去吗?” 琳琅略微思索片刻,不太记得清了 当时的任务已经完成,她只需要回楼里复命即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不时站在树头俯瞰路线,总能出去。 琳琅记得,小溪附近有片桃林,她觉得那景致尚可,便走的是那条路,还在桃林迷路了许久。 她咬着果子,微微拧眉片刻,回道:“应该是记得的。” 琳琅分不清白天黑夜,以为是顾青玉着急回京复命,“我们走吧。” 她早将苍松入鞘,掌侧贴着山壁,正欲站起。 顾青玉一回头,立马伸手要拦住她,“你的......” 下一瞬,琳琅一个趔趄,但顾青玉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托住。 他又将后半段的话说出:“腿被峭壁划伤了。” 琳琅双臂被托住,耳尖微微泛起一红晕。 她抿抿唇,又单脚撑着自己的全部重量,靠在山壁上。 就是这样,每次的触碰都让她觉得胸腔和面上都在发热,让人有时都摸不清究竟是风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琳琅倔强道:“无碍,刚刚只是不知晓腿上有伤。” 他不置可否,她确实还可以走,可以一跳一跳的、忍着疼痛的继续走,她总是那么倔强。 所以,琳琅想走,那他便带她走。 可他注意到琳琅耳上是红晕,蹙着剑眉担忧地问道:“你耳尖有些红,是不是很热?” 或许是又发烧了。 琳琅下意识摸上耳尖揉搓了几下,贯是在嘲讽、挑衅别人时伶牙俐齿的她现下竟不知如何解释,只磕磕巴巴道:“有些热,应该.....应该.是火烧得太旺了。” 顾青玉一想,确实是的,因为怕她冷着,将这火光着实烧得有些旺盛了,衣服很早就被烘干了。 他就信了,不再纠结耳红的原因。 他就在琳琅身前背对她着半蹲,拉过她的左手搭在肩上。 顾青玉仿佛理应,自然道:“走吧,我背你。” 昨夜混沌的梦正中琳琅的眉心,这句话,她是不是从前说过? 琳琅怀疑了,怀疑自己的记忆。 她是不是应该嘲讽顾青玉,拒绝他,像那个总是同她母亲一样在乎十分清誉的少年一般做法。 可琳琅确实还有点累,其实这样的不错,不用自己走路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搭在顾青玉身上,所幸衣服都厚实,感受不到别的。 顾青玉双臂弯托着琳琅的腿弯,琳琅整个人就趴在他身上。 她的气息偶尔落在顾青玉脖颈上,隐隐发痒,他却坚强的忍耐。 琳琅不清不楚的说了句:“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顾青玉一怔,不由失笑,怎么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他回:“好。” 琳琅又犹豫的问道:“很重吗?” 她当时也记不清顾青玉抱她时是否艰难了,鲜少在乎这些的她居然犹豫再三,矫情的问出口。 大约是因为她总觉得顾青玉不会武功,有些弱不禁风,怕给他压坏了。 顾青玉不假思索,回道:“很轻。” 琳琅也算不上有多清瘦,只是常年练武,身量相对来说要颀长、匀称,没有赘肉。但其实顾青玉只是没有内力,该有的力气还是只多不少的。 她道:“你别逞强,背不动就放我下来走走。” 顾青玉算不上一个大男子主义,但有些面子,他觉得他还是需要有的。 他微红着脸,辩解道:“琳琅,我真的可以。” 许是顾青玉的身上温暖而舒适,她又有风寒在身,只觉困意来袭,轻哼两句:“行行。” 顾青玉听着琳琅敷衍的回答,想她一定是没有相信,还欲取信于她,便先听到一串匀称的呼吸声。 即便现在天光还未大亮,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琳琅误以为顾青玉要走,而顾青玉也没有询问琳琅为何要走,只是想走,那他便背她走吧。 踏着稀稀疏疏的月光,残树摇月,春风几许。 一个衣袍边角残缺的玉面少年背着一个同样衣衫破烂少女,缓缓沿着溪水而走,少年步履缓慢,生怕惊醒背上的面容称得上是可怖的少女。 不仅人皮面具隐隐翘边,那被箭穿破的地方更是如罗刹般。 可二人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都乐得自在。 第44章 破阵 琳琅只是浅眠,约莫个把时辰,她就醒了来。 她懒洋洋地附在他耳边问:“顾青玉,我睡了多久?” 二人此刻停在那片桃林之中,清晨的初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光斑。微风吹过,桃树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地面铺满了粉色的花瓣。 顾青玉微微撇头,答道:“一两个时辰。” 琳琅估摸了一下时间,道:“那现在应该还没有走出桃花林。” 确实如此,他们已经行至此林快有一个时辰了,而这片桃花林长得几乎一样。 鲜少有人行至此处,没有道路。 顾青玉心里隐隐有个猜想,问道:“上次你进这片桃花林走了多久?” 琳琅停顿思索片刻,答道:“约莫半天时间吧,”旋即,想到了什么,无语道:“谁家好人种桃花林种这么大一片,等你看到桃花树上有成路的剑痕的时候就快出去了。” 琳琅最初也是抱着些赏景的意思才走进这片桃花林的,可她很快就不想欣赏了,兜兜转转也不知是否回到原地,这全部都是一样的桃花树,也辨别不清方向,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 所以,她在桃花林上刻了几道痕迹,还真是回到了原地。 顾青玉点点头,短暂的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道:“或许是前人留下用作引路的。” 琳琅不置可否,含糊道:“是的吧。” 这成路的剑痕是琳琅留下的,她想,她也算顾青玉口中的那个前人吧。 当时,半天足以耗尽少年琳琅的耐心,偏偏她又不信这个邪,走了一路砍了便就用剑划了一路的桃花树干,不信她还会回到原地。 还好,最后给她硬生生的走了出去。 大约走了一刻钟,顾青玉终于确认了自己猜想,自语道:“这片桃花林,是设了阵局的。” 琳琅从前也怀疑过这桃花林是不是设了阵法,这么走也走不出去,可她又不会解阵,只能凭着一身莽劲,横冲直撞,最后真给她出了去,她也就不怎么认为了。 现下,顾青玉都这么说了,她便也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顾青玉解释道:“这是效仿古时所创的八阵图所作的桃花阵,这桃花树的位置就是按照八卦图所排列。” 琳琅点点头,下巴耷拉在他肩上,问:“那你会解阵?” 顾青玉迟疑片刻,回道:“略有涉猎,可以一试。” 琳琅毫不意外,皇帝朱家的天下大半靠开国大将顾家打下,作为顾家后人,自然是从小就熟读兵书、奇门遁甲一类。 破八卦阵的技巧在于找准生门、休门和开门。 片刻之后,顾青玉有了动作,竟是回到了初入桃林之地。 破阵需从正东的生门打入,也就是进入阵法的入口。 往西南的休门杀出,这是第一个出口。但休门可能在阵法中多个地方出现,要选择正确的休门。 复从正北的开门杀入,这是进入阵法的第二个入口。 在开门杀入后,再次寻找休门杀出,这是第二个出口。 如此重复多次,方可破阵。 但八卦阵中可能有多个生门、休门和开门,要找准正确的入口和出口不容易,且欲速则不达常有。 可半个时辰后,顾青玉便弯了弯唇角,道:“破了。” 琳琅甚至能够从仅仅两个字里捕捉到他的笑意,她闷笑一声,也蹦出两字:“挺行。” 那当时,她是如何走出的呢? 奇怪。 顾青玉闻言,只觉心头些许涌涨。 粉色的桃花瓣落在二人的身上,少年面上的笑意不止,眼角不自觉上挑,眸色潋滟。 走出桃花林不远处,小河缓缓流淌,溪边上有一户人家,野花遍地,五颜六色。 他们没去打扰这户人家,缘着小河暂且休息,河内有鱼游淌,顾青玉将琳琅安置在树下,自己下去抓鱼。 琳琅这会儿也不再怪异了,只是可惜现在没了双眼,看不着是副什么样的场面。 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之前,两个少年,一个瞎子,一个瘸子。 瞎子看不见鱼在哪,瘸子下不了河抓鱼。 两个少年站在那沉默半晌,最后约定好了打配合,琳琅下河抓鱼,少年便在旁边指挥。 一条小鱼游至琳琅脚边,少年便兴冲冲地指挥道:“你左脚下有条鱼!” 琳琅弯下腰迅速一抓,却抓了个空。 琳琅撇头,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 少年尴尬的摸了摸鼻尖,道:“我的问题,是我声音太大,把鱼吓跑了。” 两刻钟过去,琳琅的面色逐渐阴沉,有时候真觉得是这少年在耍她,压根摸不到鱼。 在二人“默契”的配合下,最后总算是抓到一条鱼,约摸一半个小臂长的大小。 琳琅将鱼扔上岸,直接不偏不倚地甩在了少年怀中。 少年却笑,不气不恼,还对她说:“辛苦了,下次换我给你抓鱼,保准抓条更大的!” 琳琅上岸甩了甩手脚,不留情地嘲讽道:“你还是先把这鱼烤好了再说。” 少年仿佛听不出琳琅话里的嘲讽,瘸着一条腿高高兴兴的生火,烤鱼。 少年对烤鱼颇有技巧,只一条半臂大的鱼,散发出来的鱼香味颇为诱人。 琳琅许久未进食,肚子不争气的鸣叫一声,耳尖略红。 少年却装作没有听到,面上依旧挂笑,不说话,给足了这个拧巴少女面子。 少年用他的剑在鱼身划了一划,他道:“熟咯。” 他将大半的鱼肉分下,递给了琳琅,嘱咐道:“有点烫,鱼里有刺。” “啰嗦。” 这条鱼不大,对于两个正长身体,又体力消耗大的少年人来说,都不够填饱肚子。 许是饿了太久,琳琅觉得那次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鱼。 顾青玉脱下长靴,挽起亵衣裤脚,溪水只没过他的小腿一半。 他抓鱼颇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不仅动作快,而且下手准。 还不待反应,一条鱼就已经被他丢上了岸,他这一抓,抓了整整五条鱼。 他上岸一觑,比划了一下鱼的大小,轻声道:“应该算大了。” 第45章 烤鱼 琳琅听到隐约听到了他说的话,只是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回道:“都抓了五条了,我们两还不至于这么能吃。” 她接连听着五声鱼打在岸上的声音了,一时之间都怀疑他这是准备后几日的吃食也准备上了。 忽而,琳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从腰间剑苍松抽出,“哐当”一声将剑丢了出去,稳稳插在岸边,道:“喏,剖鱼。” 顾青玉茫然地眨了眨眼,略显惊讶,疑心自己听岔了琳琅的话。 犹记得当时,他剑靠在远处,图方便,问琳琅借剑,琳琅说什么都不肯将自己的剑拿出来剖鱼,她还恶狠狠地说:“我的剑,只杀人。” 但如今,她的剑不仅救了他,还要用来给他剖鱼。 有些......受宠若惊? 顾青玉马上将这个诡异的念头压下,又走近问了句:“用它来剖鱼,可以吗?” 琳琅无甚所谓,微微颔首,还道:“当然,”还顺带嘱咐一句:“剑有点利。” 你又杀不了人,杀杀鱼得了。 顾青玉哽了哽,勉强回道:“好。” 他拿了剑又蹲到河边剖鱼,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内心是喜多还是恼意多。 可惜琳琅看不到顾青玉表情的丰富,也不知道他运剑之时的娴熟,很快就把鱼处理干净了。 他捡了几根落下的树枝在河里洗净,用粗的树枝搭成架子,再用余下树枝将鱼串起来,又是剖鱼又是生火、烤鱼,动作无比自然。 烤鱼的香味渐渐升起、飘远,又慢慢落在河边的人家院落里。 很快,鱼就烤好了,顾青玉放在旁边晾了一会儿,才递到琳琅手边,道:“熟咯。” 琳琅用手试探鱼肉的温度,正好。 顾青玉一边拨弄着架上的烤鱼,一边叮嘱她:“鱼里有刺,小心点吃。” 琳琅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应该是那日梦中将顾青玉误认成那瘸腿少年,总叫她觉得二人有些相似。 这鱼烤的外焦里嫩,逐渐与记忆里的味道重叠。 于是,琳琅问:“你这烤鱼的方法是自己琢磨的,还是跟人学的?” 顾青玉专心于烤鱼上,回道:“年少初入江湖跟朋友学的,”他骤然回头,疑问道:“是不好吃吗?” 琳琅摇摇头,觉得问得有些多此一举了,她一共也没吃过多少人烤的鱼,没放佐料吃不出来差别也正常。 她道:“挺好吃的,只是觉得跟我以前吃的一个人烤的味道有些像。” 顾青玉顿了顿,语气平常,道 :“是吗?那个人烤鱼挺厉害的。” 琳琅反应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笑,她方才才说那少年烤的鱼跟顾青玉烤的味道像,他一下句就夸人家厉害,不也算在变相在夸他自己了吗。 她迟疑一会儿,回想道:“应该不错。” 半晌,顾青玉低声说:“那我与......” “你们二人是如何进来的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顾青玉正欲问出口的话,二人回首一看。 是一个身量不高,但年纪挺大的老人,发丝与长须具泛白,穿着朴素,说话的语气颇像个老小孩。 不声不响就到了他们身边,可见内力之深厚。 琳琅下意识摸上腰间站在顾青玉身前挡住,却蓦地发现剑还在顾青玉那,于是她将手后伸,示意顾青玉拿剑。 但触及的却不是坚硬的剑柄,是顾青玉安抚性的后拉。 他起身抱拳,礼貌道:“误入桃花深处,还望老人家勿怪。” 这阵法是人为摆设,就是不希望有人进来打搅,顾青玉猜到阵法的用意,所以才不做打搅,不曾想设阵之人竟找了过来。 老小孩轻咳一声,或许相信他二人是误入,但定是破了阵进来的,设阵许久,还未曾有人破阵入内,倒是有趣。 他观察他二人这么久,好像也没什么恶意。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勉为其难道:“这样吧,这鱼你们分我一条,就不怪罪你们了!” 他在院子里打瞌睡,老远就闻到这的香味醒来。自己做的难吃的东西吃多了,别提这烤鱼有多诱人了,是以,没忍住过来了。 琳琅气笑,说的可真大度啊,手已经摸上了苍松的剑柄,心里暗忖着,要是把他打服气有几分可能性。 顾青玉看出了琳琅的想法,将琳琅又往后掩了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青玉按着琳琅握剑的手,笑道:“请!” 这老小孩那点心思全摆脸上了,乐呵呵坐在地上就抓起鱼吃了起来,还点头赞赏道:“不错,好吃!” 顾青玉和琳琅还站在那,而他嘴里的吧唧声足以让琳琅知晓他吃的有多快。 他还反客为主,抽空看了他们一眼又埋头,摆手道:“坐呀,吃!” 琳琅再次气笑,不知道的以为是他请他们吃鱼呢。 顾青玉嘴角微抽,拉着琳琅坐下。 老小孩刚刚那一眼无意瞥见了琳琅手中的剑,觉得眼熟,又抬头看了一眼确认,神色一惊。 他恍然道:“又是你呀,小女娃!” 顾青玉左右看了二人一眼,疑心想,莫非是两人有什么过节? 琳琅不明所以,她可从来没见这般厚脸皮的老人家,无语道:“什么小女娃,我可没见过你。” 老小孩闻言,点点头,心中愈发确认了,感叹道:“这么多年了,这脾气、气性还是一模一样啊,一点没变!” 琳琅微愣,把她都说迷糊了,不耐道:“我没见过你,你认错人了。” 老小孩瘪嘴,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这脾气一模一样,跟个辣椒籽似的,炸得不行嘞!” 他没拿着烤鱼的那只手抽空点了点琳琅手中的剑,继续道:“我还记得那把剑呢,把我辛辛苦苦种下的桃花树砍得心疼死嘞,要不是忧心我那些桃花树都在你手上糟蹋完了,我还得再困你一天!” 误入此处的人不算多,琳琅算一个,大多将人困在这有一日,给点教训就放出去了。 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脾气不好的小女娃,若不是她手里是把软剑,他还以为这小女娃是准备拿着剑开路,杀出去呢! 这下,琳琅算是反应过来了,怪不得她被困此半日,也没有破阵来到此处,敢情是这老人家在背地里悄悄给她引出去了。 第46章 传闻 顾青玉了然颔首,确实像当时的琳琅能做出来的事,怪不得她说看到有成路的剑痕的桃花树就快出去了,原来是她亲手所做。 琳琅噤了声,懒得理他,继续吃了起来。 那老小孩不依不饶,继续说:“也真是奇了怪了,你脾气像火,但却讨了个像水一样的郎婿,姻缘这种东西果然妙不可言啊!” 这郎婿自然指的是顾青玉,琳琅正欲发作回怼他。 他又讶然,道:“呀!小女娃这些年没过好啊,这不仅脸破了相,眼睛还瞎了。” 话说的戳心,偏偏他所说的又句句为实,而且不带任何嘲讽之意,还有颇有几分惋惜之情。 琳琅听“破了相”,这才摸上自己的脸,意识到自己面上的狰狞,但那箭痕所擦过的肌肤已经被处理好了。 她气恼地闭了闭眼,居然有些恼自己鲜少在意容貌之事,琳琅自己都能想象到她的丑陋,而顾青玉还日日面对她这副模样不言。 还不待琳琅动口,顾青玉就认真说:“是我让她受累了,但她的脸不会破相,眼睛也不会失明,我会负责。” 他在处理琳琅的伤口的时候就想好了,世上大多人都是在意容貌的,待回到京城他便向皇后娘娘去讨复容膏,不会让琳琅留疤的。 失明的原因他也知道了,治好不算难。 琳琅一怔,她从来没想过顾青玉还有这种想法过。 老小孩努努嘴点头,却道:“说的好听,做到了才是真本事。”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痴男怨女,薄情寡义之人没有见过。大多都是说的好听,海誓山盟立下,却只在当时作数。 顾青玉怎会不知,他既说出,就必然会做到。 但他还是谦逊道:“受教了。” 老小孩贼笑,忽悠道:“这样吧,你们在这留上一月,不对,两个月,老朽将她的伤都治好,男娃你就给老朽我日日做些美食作回报,如何啊?” 琳琅一听,他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响,生怕顾青玉脑子一热给他应下。 她讽刺道:“不如何!一个月不肖的伤你医两月,人都怕给你医没。” 何须这来历不明的人给她医治,出了去,大把地方能治这些小伤。 老小孩心虚片刻,又立马吹胡子瞪眼,吹嘘道:“你们这些后生识不得老朽,我才不跟你们计较,”立马转头看向一个好忽悠的,道:“看来你的心还不是很诚,要不得要不得!” 顾青玉失笑,竟没有想到这种小计谋也会用在他身上。 顾青玉观他身上的药草味浓重,指缝间留有药物残渣,且他腰上还别着一块木牌,上刻“百草”,年龄与那位隐退江湖的医圣也相仿。 故而,顾青玉问道:“前辈可是蜀中钟华钟医圣?” 老小孩吃的速度不减,还十分得意的笑了两声,“不错!看来老朽人不在江湖,但江湖上还是留有我的事迹啊!” 琳琅了然,复加确认道:“百草堂那个?” 江湖上都传钟华与他的那位小师妹一同隐居深山了,在琳琅看来,这人明明看着像还贪恋着红尘世俗的人,却还甘愿隐居于此,那这二人情根深种的传闻是有几分真实的了。 钟华自得,连吃东西都变的规矩许多,“正是!” 他面上一副你们可以开始求我救治你们了表情,语气都不自觉上扬。 琳琅:“哦。” 旋即又低头苦吃,她知道钟华是什么意思,可她这辈子没有求人的习惯。 钟华歪头瞪大眼睛,什么是“哦”,对待医圣不该是这个态度啊。 看来这世道还是变了。 顾青玉又问:“晚辈还有要事在身,不知钟医圣可否指条明路?” 钟华用舌头剔了剔牙,撇嘴无赖道:“可以啊,烤两个月的鱼,老朽就放你们二人出去。” 顾青玉低头一看,架上已经没了鱼的踪影,钟华一个人,已经吃了整整三条,鱼骨头和刺还在他脚边吐了个干净。 琳琅嗤笑一声,若不是看他年龄大,还真想打他一顿,“怪不得江湖之上常有传闻说,钟华医圣之称浪得虚名,医术还不如他的小师妹,我看这肚量也一样,我们还是去问问钟医圣的小师妹吧。” 她那钟医圣三字音调格外重。 钟华却反笑她一声,道:“没用!这就老朽我一个人,没什么小师妹!” 江湖上一些年久的传闻大多差不多,是以,顾青玉和琳琅二人都曾听闻钟华与他小师妹之事。 难道传闻说二人相恋隐居之事不实,又或者是说小师妹已经仙逝于此地? 钟华反应过来,急切地问道:“这么多年,江湖之中不曾有过我小师妹的消息?” 二人都短暂的沉默了一会,他们没有刻意打听过,却也没有从江湖之中再听过有关此事后的其他传闻。 顾青玉回道:“在有传闻言前辈与小师妹隐居后,关于你们再无任何消息。” 琳琅点头,她亦是如此。 钟医圣来回踱步自语:“怎么会没有呢,那她又去哪了呢?宁儿明明说过此事了结后会回来寻我的。” 琳琅不甚在意,问道:“你等了她多久?” 钟圣医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十八载。” 顾青玉与琳琅再次噤声。 十八载。 他们二人也不过活了十八余岁,而他却在此守诺,等了一个人十八载。 他又自语道:“我要去找她,不,我不能去,”片刻之后,钟华将目光放在了他们身上,“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你们帮我去找她!” 琳琅不愿做这种麻烦事,心中亦有疑惑,反问道:“为何你自己不亲自出去找她,十八年,难道你从来想要出去找过她吗?” 钟华怔神,有过吗? 必然是有。 但小师妹她向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所以钟华相信她。 但十八年之久,不可能没有过怨怼,所以他才会说出那句:说的好听,做到了才是真本事。 这又何尝不是在对小师妹述说自己心中的怨言呢? 回想起来,他已经逐渐忘记了小师妹的音容笑貌,只记得她洒脱却坚定的承诺。 “师兄,我尚有心愿未了,你且在这儿守好我们的桃林,待此事了结后,我定来寻你!” 他好像看不清记忆里的小师妹了,只剩下一抹白色的倩影,负着医箱,伴着云雾一点点弥散在他脑海中。 钟华喜欢快意恩仇的江湖,但更喜欢他的小师妹。 小师妹想要隐居,过闲云野鹤的田间生活,也喜欢桃花。 那他便为她修葺一座小屋,种上一片桃林,不叫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他十八年来一直信守着承诺。 钟华神色颓然,喃喃道:“我不能出去,我要在这等她,她脾气不好,知晓我没有信守承诺会一辈子不再理我,她这个人最重诺的。” 第47章 许诺 琳琅倒吸一口凉气,这江湖传闻还是说得委婉了。 顾青玉不知在权衡着什么,低头沉思。 琳琅思索不过片刻,突然道:“我答应你。” 霎时间,两人皆望向她。 原本正在思索此事可行程度的顾青玉也抬眸,眸中带着少见的疑惑,他不认为琳琅会是因为听到钟医圣的遭遇而感动到一口答应。 他们都不是这类人。 钟华没想到以琳琅的脾气竟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他,却没来得及想深层的原因,精气神瞬间恢复不少,“好!” 说罢,自他袖中飞出三道金针,精准地扎进琳琅身上的穴位。 下一瞬,琳琅皱眉,弯下腰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顾青玉立马扶住她的手,眼神锐利一瞬,忽而又立刻归于平静。 是钟华闻名于江湖之中的“毓秀”针法,素有“三金针可愈三千疾”的夸张之名。 琳琅缓缓抬起头,有一瞬间,她看到了模糊的景象,她吐出的黑血喷洒在小草野花上,鲜明极了。 可仅仅一瞬,她眨眨眼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琳琅微微朝钟医圣的方向撇头,无声询问。 钟华却坦然道:“你体内尚有余毒,不出三日便可重见光明,与往日无异。至于你身上的外伤,老朽闻到了,是副好药,加之你筋骨强健,很快便可痊愈。” 顾青玉微微低头,道:“多谢钟医圣,我二人定会守诺。” 钟华诧异,却也又觉得理所当然,这娘子都答应了,可不就等于郎君答应了吗。 他有些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将他二人送出去,“走吧,老朽送你们出去。” 顾青玉伸手擦去琳琅嘴角边的黑血,柔声道:“可还有不适?” 琳琅摇摇头,她只有片刻的不适,刚刚钟医圣那三针不仅将大半毒素清除走,就连筋脉都舒畅了许多。 他熟稔地又将琳琅背起,却不由得让钟华触景生情。遥想当初他与小师妹在百草堂时,奉师命上山采药,她扭伤了脚,他也是一路背着小师妹回了百草堂。 他眼眶一酸,迅速转头带路。 少年情意,最是绵延深厚。 出去的路算不上多复杂,只是较为隐蔽,这一路上果真看到了被琳琅用剑标记过的桃花树。 从世外入红尘,一点点过渡而去。 钟医圣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道:“若是见了她,帮我给她带句话。” 琳琅垂在顾青玉肩上的头抬了抬,两人都好好的听着。 “就说,我一直在此,从未失信于你。” 钟华并不奢求她听到后立马回来,放弃她所追求的东西,小师妹有她的抱负、心愿,他不曾后悔让她离开。 他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同她一起走。 钟华心中也想过,为何十八年来她从不曾回来对他有过任何只言片语,哪怕只是简单的留有下一封书信。 他甚至愿意相信小师妹是在这之后另寻新欢,也不愿去想她已经与世长辞。 所以,十八载,他固执地等待。 钟华不信他所等着是一个不归人。 顾青玉背着琳琅,朝着山下走去。 “他倒是个深情之人。”琳琅趴在顾青玉背上说道,似乎无关痛痒。 “嗯。”顾青玉应了一声。 忽而,琳琅想到了什么,“我也从不轻言许诺,钟医圣的事情我会做到,而你可向我许诺一事,我也会做到。” 顾青玉轻笑一声,回道:“好,我也会做到我所许诺之事。” 琳琅以为他说的是对钟医圣许诺会找到他的小师妹带话一事,并未多想。 她又问道:“你想向我许诺何事?” 顾青玉撇撇头,故作思考,最后笑道:“还没想好,日后再说不迟。” 似乎,琳琅也短暂地忘却了二人之间是因为什么牵连在一起,但琳琅活在当下,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日后会如何。 但顾青玉说的日后,她不知是多久,只知道二人之间在“日后”到来之前,会羁绊着这所谓的诺言。 ...... 没了探子的报信和刺客紧密的追杀,这两日他们的返京之路格外顺畅。 但每次山雨的出现,似乎总在昭示着不好的事情到来。 顾青玉带在身上的银钱不算多,身上值钱的物件也都不能暂且变卖,这样暴露身份行踪太容易,是以,买了一匹红枣马,余下的路程就只能省吃俭用过去。 越是离近京城,越是能感受到低压的黑云。 琳琅的眼睛比想象中的要恢复的快,只是腿脚还有些行动不便,二人傍晚时落脚在了一家客栈。 顾青玉正倚在楼上窗子边,总是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他抬头望了望被风吹折了的树林,沙沙作响,偶有飞禽经过。 忽而,利箭伴随着风刃声袭来,箭镞直逼顾青玉眉心。 眼看就要贯穿过去,顾青玉从容地侧身一避,箭矢落在客栈地面的木板上,还在颤抖着箭身,可见力量之大。 顾青玉早已有所预料,面色如常,迅速将木窗合上。 临近京城,眼线也变得愈发多,他们已经刻意不入城内休憩,但千防万防还是被发现了。 他一回头,琳琅剑已出鞘,那双氤氲着薄雾,又似墨玉黝黑的眸子微亮,暗有血色迸发。 她紧握着软剑的指尖隐隐泛白,苍松的剑身此刻就如松柏挺拔,少女的脊背绷直,亦如苍松。 惊雷一滚,似是打在了树上,惊起飞禽四处逃窜,又犹如在耳边落下,轰鸣声震耳。 霎时间,数支箭矢插入木壁上,整座客栈似乎都在为此颤抖。 琳琅拉过顾青玉的手腕向楼下走,屋顶上有迅疾的脚步声落下,动耳一听,最少五人,且身负重器。 果不其然,在客栈的大堂内已经有刺客在此等候。 为首的人依旧是那独了眼的“少侠”,他身后跟着十余人,他夺目的很,邪笑一声,自负的模样比从前更甚。 他毫不意外道:“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容易死!” 琳琅握着顾青玉的手力度不减,手腕一翻,苍松随之而转。 她眼底的轻狂之意丝毫不逊色于“少侠”的自负之色。 第48章 绝杀 片刻,“少侠”单手一挥,身后黑衣人横起刀剑一拥而上。 琳琅足尖点翻长桌,又一脚将它踹向扑面而来的死士。 琳琅运了内力,长桌撞在死士身上将他们震得发麻、疼痛,却也短暂的遮盖众人的视线。 琳琅与顾青玉从客栈侧边破窗而出。 “少侠”立马察觉,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迅速飞身追赶。 二人甫一破窗,客栈屋顶上拿着箭羽的刺客听见声响,拉弓搭箭。 待他们离开距离,箭如疾雨,琳琅挽起苍松抵挡将落在身上的利剑,而他们身前与身后皆有钉在土里的箭矢。 箭矢以环形围绕,琳琅一觑,箭矢前端淬了毒。 琳琅心中飞速计算,五人带弓,箭囊有二,每人约负二十四支箭矢。 她眯眼回想。 那么,最多还剩四十六支。 “少侠”在被击伤的死士先一步赶到,他的长剑已然出鞘,似乎比以往更为锃亮。 从他二人落下山崖,他就不相信琳琅会这么容易死去,他带着这群废物几乎将整条河流找过,可都没有发现二人的踪迹。 这愈发让他确信他们没有死,没有尸体,怎么能算死呢? 果然,暗探来报,有二人疑似的人物正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他这几日磨的剑终于要见血了。 自从那日他自觉将琳琅逼上绝路,对自己的实力也空前的自负。 劲风吹翻衣袖,猎猎作响,墨发飞舞。 顾青玉手腕突然一松,温热的掌心褪去,取而代之是狂风,泛着冷意侵袭他的四肢百骸。 伴随着的还有琳琅淡然的话语:“别离我太远。” 她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雷之中,顾青玉隐隐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竟是两难。 同时,“少侠”轻慢道:“还想着做无谓的逃跑?” “少侠”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完,但琳琅对着顾青玉的话音已经落下,就挽着剑花飞身而去。 她可没想过要跑,之前所说的话,并非只是挑衅而已。 琳琅速度非常之快,只得留下一抹孤傲的残影给顾青玉。 他眉心一跳,心惊之余,箭羽再次落下。 琳琅一人挡下了所有的刺客,他们甚至不得靠近顾青玉方圆三丈。 箭矢大部分被琳琅拦下,顾青玉把握着距离,既不阻拦了琳琅施展手脚,也不叫自己离远了她。 “少侠”已经看出琳琅双目复明,但左脚带伤,动作和速度难免受阻。 他急不可耐,加入进了厮杀之中,刻意将剑对准琳琅的左腿攻击。 可逐渐,“少侠”发现,这女人远比想象中的要更强大,也更恐怖。 她仿佛感受不到左腿的伤痛,或者说,此时她已经完全忘却了腿上的伤痛,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 “少侠”吐息一口浊气,不再有丝毫藏锋试探之意。 若是再如此下去,人会先被琳琅一剑封喉。 琳琅身形如电驰,剑法中杂糅许多剑术大家的绝妙,在她手中却又以独特的风格呈现,让人完全摸不透接下来她的剑会指向谁。 可偏偏,他们无法越过少女,将剑指向那温润疏离的少年郎。 不过两刻钟,地上已经躺下了五六人,但箭矢却能更好的对向他们二人。 最后三支羽箭,几乎同时射出,一支对向琳琅,另外两支则对准了顾青玉。 因为死士们清楚的知道,真正需要去死的是定国公,是顾青玉。 “少侠”偏执的本性和欲望已然全部展露,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死活,只想将眼前之人就地格杀,一招一式皆缠绕着琳琅。 箭矢的力度不减,琳琅注意到远处拉弓之人的企图,但她不可能知晓顾青玉能否躲过。 箭上淬了毒,她赌不起。 是以,琳琅欲为他拦下,将本对着“少侠”的剑身陡然偏转,用苍松精准的接下了一支箭矢。 箭矢的威力强横,一路传导,震得琳琅虎口发麻。 但无论如何,琳琅的剑不会脱离掌心,若是连剑都可以被震飞,她又有何资格用剑。 可危机远不如此,还有一支对准琳琅的箭此刻偏移的贯穿进了琳琅的左肩。 身后的“少侠”趁机将原本格挡琳琅的长剑一转,剑锋对准了琳琅的心脏。 几近半寸的距离,他就可以得手。 顾青玉却揽过琳琅的腰身,他开口:“先别……” 可琳琅恍若未闻,眸中血色翻涌欲泣。 她推开了顾青玉,自己直直吐了一口血走出。 琳琅微微低着头,擦去嘴角的血迹。 她抬眸之时,颈中有淡紫色脉络攀生,声音轻了下来,仿佛情人低语,但又坚定、狠戾非凡。 “放心,我死前会为你杀了他们。” 说罢,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麻木地将肩上的箭矢生生拔了出来,而血流的更快。 但这箭太长。 碍着她了。 所有人俱是心惊,没有人会想到琳琅会直接将箭拔出,像个……不要命的疯子。 但此等疯狂之举,无异于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琳琅与“少侠”几乎同时动身,手中提着的剑,锐意迸发。 “少侠”的自负彻底被琳琅盖过,因为她更不怕伤痛,更不要命。 也更要杀了他。 最后,“少侠”自以为格挡住琳琅的剑锋,胜负还未分晓。 但琳琅另一只握着箭矢的左手抬起,狠狠插入他的另一只眼睛。 滚烫的血液喷洒在琳琅的紧绷的下颚上,剧痛使“少侠”的力气迅速减弱。 紧接着,琳琅握着苍松的右手顺着他的长剑滑过,横着右手与剑身划过他的喉咙。 琳琅微微喘着气,烈风呼啸着她的每寸发梢,亲眼看着他的身体沉重地砸在地上,满是血迹的脸,惊恐无备的死去。 她并未就此停下,宛若自地狱极处中逃出来的杀神。 屋顶的死士转弓为刃,跃下屋檐,此刻琳琅已是重伤在身,此次若是失败,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再无可能杀死二人。 而死士们即便捡回一条命,回去后也难逃一死。 可怜琳琅已然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杀意已经完全充斥在她的脑海里。 第49章 定局 这五名死士做了配合,打算留余下四人拖住或者杀了琳琅,而另外一人则绕过他们直取顾青玉人头。 诚然,他们的剑法着实比不上箭术,根本没有机会越过琳琅触及到顾青玉分毫,就已经是死尸一具。 甚至没能在琳琅身上留下分毫的伤痕,他们就齐齐躺在了地上。 终于,都死完了。 琳琅闷闷一笑,眸中璀璨如星耀,毒素已经使她的头脑不再清晰,她为了稳住身形,将苍松插在泥里才勉强支撑。 她微拧着眉,甩了甩一片混乱的头,猛地吐出了一口血,犹如艳红的曼珠沙华在死亡的彼岸绽放 接着,她的身躯不再受到自主控制,双膝骤然一软。 将将跪地之时,顾青玉及时将她捞起在怀。 琳琅的意识逐渐消散,但最后看到的是顾青玉晦暗不明的神色,下颚紧绷,唇线抿直。 那双眼睛,她看不懂。 她歪了歪头疑惑,怎么是这副表情,你应该笑。 我赢了。 顾青玉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捂住了琳琅左肩的空洞,一双本素净的手沾满了琳琅滚烫又嫣红的血,但血依旧顺着他的指缝流逝。 他艰难的开口,声音哑然。 “别睡,我带你走。” 头一次,他后悔自己将一身内力压制下去,只能看着她在他面前受伤,甚至最后死去。 夜色幽深如长渊,满月绕过黑云当空照,明亮欲坠,可劲风不减,一点点窜进他们的身躯里。 他能感受到琳琅的生命同手中的血一样在他眼前流逝,这时必须理智。 顾青玉横抱着琳琅起身,穿梭在林间,树影斑驳错乱。 二人与皓月齐肩,照亮了他们的面庞。 冷峻无措的少年和气若游丝的少女。 与他二人迎面相来的是数名身负刀剑箭矢的玄色衣袍且训练有素的男人,他们一个个如鬼影错落在树枝上,拦在了二人身前。 ...... 坐在龙椅上的弘孝帝勃然大怒,站起身抄起一个白玉瓷杯砸在殿中之人的脑门上,厉声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滚,滚出去,带人去把定国公找回来!若是回不来,尔等提头来见!” 殿中之人是裴裔,他的额头顿时红肿起来,却巍然不动,只抱拳领命:“是!” 那日之后,他们醒过来只有一地的狼藉,还有被打晕未醒的何氏夫妇和被困在厨房里的何雯。 无人死伤,但顾青玉和琳琅却不见了。 在他们的逼供下,何氏夫妇不消多久便说出了实情。 是在暴雨那夜,何氏夫妇将他们带入厅堂休息,他们则回到了房间休息。 但夜深之时,两个蒙面黑衣人潜进了他们的房间,以剑锋指在了他们的心脏,将他们尚在年幼还未分房睡觉的儿子取走,威胁何氏夫妇对他们下此毒手,否则就杀了他们的儿子。 于是,何氏夫妇同意了,他们给了何氏夫妇几支迷烟,还有那盆带有致盲毒素的盆栽,让何氏夫妇想尽办法让里面唯一的女子吸入,之后去到指定地点传递消息。 他们惶恐至极,但为了孩子不得不如此做。 何氏夫妇想了一夜如何是好,决定先假意与他们友好,再偷偷吹入迷香。 可那盆花呢?何氏夫妇苦思冥想之际,他们的大女儿何雯来了,最后为了儿子狠下心,将那盆不知会如何的花给了女儿,让她去找琳琅玩。 而何雯毫不知情,甚至很高兴,因为家里贫穷,喜欢花的她多次央求何氏夫妇为她买上一盆花,也当然是遭到了拒绝。 所以,当花盆递在她手上,不仅开得葳蕤,而且发出阵阵幽香,她心中的喜悦之情占据上风,注意不到也不想到何氏夫妇面上的不对,于是应着父母亲的要求去找了“姐姐”琳琅一同观赏。 最后只需何氏夫妇在众人吃面食之时,偷偷将迷香吹去,将消息带给那伙人,就可以救回他们的儿子。 裴裔等人愤怒有余,可似乎又无法向他们问责,因为祸事是他们带来的,他们本不用遭受这无妄之灾。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定国公,于是他们赶去了何氏夫妇口中传递消息的地点,可早就人去楼空。 何氏夫妇确实没有欺瞒,这的草地不仅有被踩过的痕迹,还有一具身体残缺的童尸,这便是何氏夫妇的幼子。 而身体残缺,是因为被马匹所吞食。 他们将童尸收殓走,给了何氏夫妇认领,何氏夫妇抱着幼子的尸体痛哭,嘴里喊着:“爹娘对不起你!” 而何雯从厨房里被放了出来,靠在角落里不停呢喃着:“这儿好黑,爹,娘,你们在哪儿?快来救救雯儿......” 大雨冲刷掉了所有的他们的踪迹,他们人手不够,无法从偌大的地方找到他们。 最后意见相左,出现了分歧,人马一分为二。 裴裔带着龙虎军返京禀告圣上,而定国公府的人则留下继续追寻顾青玉和琳琅的踪迹。 ...... 王大人拱手谄媚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宫中传来消息,定国公于返京路上失踪,连带着他查到的所有证据!” 站在梨花书案前的人勾勾了嘴角,提笔走蛇,落下一个“定”字。 是说定国公,也是在说胜负定局,全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他脸上得意之色不减,心中亦认定定国公不可能逃出日沉阁杀手手中,嘴上却还是训斥道:“王大人,可别高兴得太早,这定国公的遗体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王大人又低了低头,笑道:“大人说得是,多亏大人英明神武,才终于让那小儿葬身京外!” 他将宣纸上的“定”字拿起欣赏,心中愈发得意。 若不是那一回儿重创了顾青玉那小儿,将他身边身手最好之人格杀,又意外让他内力尽失,让他无人护佑且自保。 西南行这一趟怕是没那么容易除去他,他的命再硬又如何,再聪明又如何,重新得到圣上重用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死在他手里。 第50章 变动 京中小酒肆,三两人坐在一桌喝酒,最爱在此时谈论着坊间传闻。 “喂,你们都听说了吧?” “你说的可是定国公失踪一事?” “这我也听说了,前些日子圣上的龙虎军突然调走了大半,离开了京城,听说是定国公受圣上谕旨,离开了京城办事,但在路上失踪了,所以圣上派了人去寻他。” “怎得我听说的是定国公失踪后已经死于京外了,圣上是派龙虎军为其收殓尸身?”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你说话可注意点,这可是大将军唯一的后人,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那人连忙掌了自己几嘴,“说的是,说的是,不过这国公怎会失踪了呢,其中可是有什么阴谋?” 忽而,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听说,是朝中有人想要加害国公,这才在路上失踪了,”他又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拱了拱手,“听说呀,这是圣上的意思呢!” 另外两人闻言,瞪着眼睛无比惊恐。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今日我们就当没听见你说的这些啊。” 议论君王,这罪名可不小。 现如今,京中无人不知定国公失踪一事,朝中自是清楚定国公确确实实是失踪了,但这消息在百姓那还只是流言。 许多不要命的朝臣顶着圣怒也要上书,请求陛下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 圣上比他们更想找到顾青玉,现在朝野上下已经有许多人在对他施压、怀疑。 顾青玉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后人,即使定国公府沉寂三年之久,可这并不能使朝臣、百姓忘记他们对大林朝的所做下的汗马功劳,他们的威望是在尸山血海中靠着真刀实枪打出来的,深得民心。 圣上为此愁的头疼愈加严重,而永福公主因大闹养心殿,被下令府中静思。 永福公主在寝殿内流着泪低声啜泣,手上收拾东西的速度却不减。 片刻后,一个淡蓝色锦袍的少年推开了寝门,见此景没忍住发笑,问道:“收拾东西准备去哪呢?” 永福公主听他不着调的语气,抄起手边的妆匣向他砸去,终于放声大哭道:“江浔,你个没良心的,本公主若是再不去找他,他要是真死外面了怎么办?” 江浔轻而易举地接下妆匣,向她走来,“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事被圣上关了思静?” 永福公主抹了一把眼泪,“不然呢?父皇不给我去,我偏要去,我现在就要去,”她手上收拾首饰的手突然停下,看向江浔,质问道:“你怎么一点不着急,你给本公主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永福公主知晓此事已经算晚,听此消息,整个脑子都是混沌无措,火速去了弘孝帝的养心殿询问,结果就是被关了思静。 现在冷静下来,看到江浔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不对劲,若是阿璞失踪了,江浔早就急着跳墙了,哪还会来她的公主府。 楚华瞬间止住了泪水,穷追不舍,“前段时间,你都去哪了?你们两个联起手来骗我是不是,还把我当朋友吗?” 江浔将她的妆匣重新放回她的桌上,他将包袱里收好的值钱首饰全都倒了出来,一如既往道:“我前段时间一直在酒楼喝酒,能去哪啊。” 朱楚华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道:“你还骗我,京里大大小小的酒楼、酒肆,本公主都去了,你根本没有去喝酒。” 霎时间,寝殿之内再无声音。 江浔收起了笑容,忍不住避开她如炬的目光,道:“我是为你好才......” 又是这句话,这三年,她听的太多了,每次都是用这句话来搪塞。 他们俩怎么总是这样,明明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却只瞒着她一个人,不想将事情牵连她,可他们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 朱楚华骤然打断他,也撇开头,道:“行了,你走吧,本公主现在不想看到你!” 江浔捏了捏拳头,又懒洋洋道:“好好好,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说罢,大摇大摆的出了公主府。 许久,永福公主才闷声骂道:“胆小鬼。” 京城里闹得厉害,甚至有士子去了皇城门前发声,皇帝震怒,将闹事的士子关进了天牢。 但此举,不仅没有得到平息,反而让弘孝帝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气血攻心之下,弘孝帝病倒在地。 朝中是安静下来了,但民间依旧在暗地里议论纷纷,什么样式的传言都有。 许多妃子在殿前想要去侍候,可只有高皇后与茹妃能够见上弘孝帝,后宫暗地里编排茹妃的声音不少。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陛下的结发妻,可这茹妃凭什么进去侍疾,不就是仗着那套勾人的功夫会讨陛下欢心吗?” 说话的人的吏部尚书之女,后宫四妃之一的宁妃,她素来口直心快,刚刚又被掌印公公回绝了侍疾,心中不满,回寝宫的路上竟也浑然不避讳地抱怨。 可待宁妃携着婢女气愤的离开后。 一位年轻的公公才惶恐地开口:“茹妃勿怪,宁妃......” 茹妃看着宁妃远去的方向摆摆手,又低眉喟叹道:“无事,宁妃也是为了陛下好,只要陛下能好起来,这点口舌本宫又怎会在意呢?” 年轻公公噤了声,不愧是贤名在外的茹妃,心胸实在广阔,被如此编排却还一心为着陛下着想。 有此佳人,夫复何求? 任凭京里闹得再大,派出去的人手再多,却都没有寻到定国公的踪迹。 直到数日后,一辆简朴的马车在日落之前进了京城,守城的士兵曾与顾青玉有过一面之缘,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压下内心的激动,确认了定国公的身份。 定国公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温润疏离,士兵瞥见马车帘子掀起的一角,只看到一个倒在定国公怀中的身影,士兵急忙移开了视线,不敢多看。 在场的士兵皆对着马车内的人行礼,马车也迅速被放行,而随着他们进城的还有传进宫中的消息。 第51章 虎符 定国公府门前。 车夫掀开帘子,顾青玉横抱着一女子进了大门。 门前有三两路人讶异地看着,但看不清女子的模样,女子的脸被掩在顾青玉的怀里,只能瞧着身形辨清是个女子。 前脚顾青玉安置好了琳琅,后脚宫里的旨意就进了国公府。 容不得片刻安宁,顾青玉换上一身紫袍官服,上绣有鎏金走兽纹,栩栩如生,仿若活物般凶猛威严。 一路畅通无阻,直抵皇城。 许多朝臣听到了风声,坐立不安,可谁也不知晓弘孝帝与定国公在内商议着何事。 紧接着,一道圣旨从养心殿内下达,禁军成鸦而出。 因工部尚书与工部右侍郎醉心建筑,鲜少管理衙署事务,工部左侍郎韩忠仁得以揽得大权,将工部几乎全员替换成自己的亲信。 工部掌管全国的营建工程,大量物资,民力掌握在他们手中,凡是难以抵挡敛财诱惑的官员,极易滋生腐败。 韩忠仁为敛钱财,命丁嗣同为营缮司的最高权力官员,负责民夫工匠的调度,还有一位郎中叫翁路正,负责工匠的伙食,下设两名员外郎胡顺和姚安能分管建设用材。 这几位官员都掌握实权。 丁嗣同先后卖放民夫回家收秋共二千五百余人,共得钞一万三千余贯;翁路正克扣工匠伙食费三千余贯;胡顺监守自盗芦柴二万八千捆,得钞六千余贯;姚安能监守自盗木炭八十万斤,得钞一万六千贯;以上官员贪污所得均与左侍郎韩忠仁私分。 圣上上朝,在群臣百官面前,押来了丁嗣同、翁路正、胡顺、姚安能等四人,此时,左侍郎韩忠仁也在朝,但还蒙在鼓里,不知实情已经查明。 主犯工部左侍郎韩忠同判处磔刑,凌迟处死,夷三族;工部营缮司郎中丁嗣同判处磔刑,凌迟处死,夷三族;工部营缮司郎中翁路正判处磔刑,凌迟处死,夷三族。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胡顺枭首剥皮实草,夷三族;工部营缮司员外郎姚安能判处抽肠刑,夷三族。 短短几日,工部的官员几乎被清洗了干净,落马的速度之快,始料未及,而工部尚书与右侍郎李诚虽未参与贪污一案,却因为失职被责罚。 定国公上书替工部都水司九品所丞郑德源陈情,真相得以大白,郑德源追封,而他的妻子特封诰命夫人,朝廷给予的一笔丰厚的安抚费。 此为震惊大林一重大贪污案,史称岑江案。 此案落幕之后,定国公府再次赢来了朝野上下的瞩目,风头无两,民间酒馆茶楼里无一不在谈论着此事,从宫里出来的赏赐不绝,拜访定国公府的人也接踵而至。 可全都无例外的被定国公推拒,推辞明了,有伤在身,需静养。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日上朝之时,定国公可不像是有伤在身之人,他言辞尖锐,条理分明,就连御史台那些三天两头打报告的人都瞠目结舌。 偏偏无人胆敢质疑,只有成堆的补品和慰问之词又送进了国公府。 外面局势动荡,可国公府却是一派祥和。 顾青玉每日除了寝屋便是书房,白日府门紧闭,入夜之后却又有不少人进出他的书房。 是夜,一道黑色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进了顾青玉的书房,而顾青玉头也没抬的翻阅着书卷,只道:“东西拿来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窗棂上映照着竹影,四溢着淡淡的竹墨香,书架上有各类典籍,青玉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竹简繁多规整,壁上却连个古玩字画都没有。 这才看清是个身着深蓝色锦袍的少年,江浔寻着了个椅子便径直坐下,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放置在了桌上,“阿楚那里拿的,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她现在很生气,我都要被你害死了。” 顾青玉摩挲了会儿瓷瓶,搁下了手头上的事情,道:“回头你从宫里送来的赏赐里拿些好东西去哄她,看住她些。” 江浔撇撇嘴,重叹一声,“现在我说的话她哪还听啊,上次我们瞒着她,她偏偏只计我一人的不是,”他点了点瓷瓶,又道:“送这东西的时候连话也没跟我说一句,甩了我一个脸色就走了。” 顾青玉从书案里抽出一张宣纸,递给了江浔。 宣纸上的字迹不多,江浔却看得认真,随后又将宣纸焚于烛火,正色道:“何时执行计划?” 顾青玉顿了顿,“再过段时间吧。” 眼看着宣纸在火光中一点点被燃烧殆尽,江浔这才收回了手。 他问道:“东西已经拿回来了,何不趁着局势有利,一举夺回?” 顾青玉摇了摇头,“逼得太紧了,圣上和那些朝臣都会起疑心,届时更会处处受到掣肘,先部署下去,等风头过了再不迟。” 江浔点点头,心中始终记挂着他吃下去的那枚药丸,蹙眉问道:“扁大夫可来过府里给你看过诊了?赶快让扁大夫给你治了,待久了对身体不好,”他越想越亏,“你说你,做个假戏多好,非要将自己的身体搭上去。” 顾青玉无奈,回道:“若不如此,岑江一案怎么揽到我手里,时间太紧了,只得如此最快。” 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并不全然是为了岑江贪污一案,还有自己的私心。 顾青玉自废全身武功,只是为了缓解圣上对他的忌惮,才让犹豫不决的圣上彻底下定决心让他着手岑江一事,从而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自己身上,拖延时间。 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借岑江之事抽丝剥茧,扳倒他们之时,他悄悄派出了自己所有能调动的精锐,让江浔亲自带人去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虎符,能调动整个西北的虎符。 找回了它,等于拿到了大林一半的兵权。 顾青玉瞒过所有人谋划了这一切,算计了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这一场对弈中,他是执竿人,亦是饵。 他将自己作为饵料放入水中引鱼而来,又在暗地里编织了一只大网,从而在最终时刻一网打尽。 顾青玉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某只鱼,是整个池中鱼。 他们以为顾青玉是破釜沉舟,谁料竟是釜底抽薪。 第52章 利剑 江浔双手一摊,“行行行,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他食指叩了叩书案,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要芙蓉膏做什么呢。” 顾青玉觑了他一眼,不做声,捣鼓起手头上的文书。 谁料,江浔反应极大,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质问他:“好啊好啊,阿璞,你不会真像外面传的那样金屋藏娇吧!” 顾青玉抬起头,颇为无语地看着江浔,但他没说话。 江浔见此却愈发肯定了,急得他团团转,掌背敲打着掌心,道:“我就说吧,这无穴不来风,真是好样的!那人怎么样了,破相了还是身上留疤了,怎么回事啊?” 他以为怎么着都会比顾青玉这铁树先一步成亲,谁料,他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被那娇气包甩脸色,最好的兄弟还开花了,真是...... 世事难料。 下一秒,顾青玉就否认了,“哪来的金屋藏娇,外面的风言风语听听得了,她只是......”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请来为西南行护行的人而已。” 他这儿是不是金屋另说,但琳琅可不娇,他也不会将她藏于金屋。 金屋说得好听,不就是折断了她人的羽翼,再授予枷锁吗? 他不屑做这种事。 江浔恍然大悟,不疑有他,他就说嘛,阿璞怎么可能出去一趟就开花了呢,他目前应该还无心于情爱。 他“害”了一声,又坐了回去,随口道:“那你花这个劲儿去问皇后娘娘讨药,让阿楚送出宫里来做什么,多给她笔银子不是好解决的多,你又不差这点银子,多省事啊。” 顾青玉不回答他,闷头丢给他一个竹简,道:“你说得对,回去吧。” 江浔:“......” 真行,椅子还没坐热呢。 他接过竹简,气鼓鼓看了顾青玉一眼,这一看竹简上的内容,确实还有些部署需要他亲自去做才放下,便又翻出了国公府的后墙。 而江浔没才离开不久,顾青玉摩挲着瓷瓶,最后也从书房离去了。 他一路去到了寝屋,床榻上躺着的人再熟悉不过。 琳琅唇色已经些许红润,脖颈上的紫纹也已经褪去,换上了身素净的青色衣裳,安静地躺着。 顾青玉熟稔地坐在床边,净手之后将瓷瓶打开,指腹沾其膏药,再涂抹在她脸上划过的箭痕。 他神色缱绻认真,动作轻柔而缓慢的打圈。 距离那日约莫半月,琳琅才终于转醒。 但她看到的第一个人并非顾青玉,而是前来侍奉她的老嬷嬷。 琳琅撑起身子,神色恹恹,看到苍松正依靠在床的边缘,便知晓此刻是安全的了。 老嬷嬷正在屋内擦拭着桌角,见她醒来,和蔼地笑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可要进食?我这就去给国公禀报。” 说罢,老嬷嬷搁下抹布,小走出去了。 琳琅注意到身上的衣裳都被换洗干净,而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她喉咙有些哑,清了几声嗓子依旧如此,便下床去找水喝。 但她才坐在椅子上进了水,老嬷嬷就端了吃食上来,是一锅鲜鸡炖的补粥。 老嬷嬷悻悻道:“国公事务繁忙,姑娘先吃些粥吧。” 琳琅不以为然,轻轻点头回应。 一锅粥几乎被琳琅吃了个干净,嗓子这才润了下来,她问还在打扫的老嬷嬷,“我昏了多久?” 老嬷嬷回道:“国公带姑娘回来时就是昏着的了,应该有个七八天了。” 琳琅在心底盘算着时间,看来确实昏的有够久的。 老嬷嬷回想起当日琳琅进府那日病怏怏的模样,又是国公看中的姑娘,心中不免关切道:“姑娘大病初愈,还是在床上多躺会儿吧。” 她这一躺就是两日,每日都待着这一方寝屋内养伤,除了吃着补便是睡着养。 而这三日,她连顾青玉半个人影也没见着,老嬷嬷只说:“国公事务繁忙,姑娘先养养身子吧。” 琳琅仍旧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刚办理了一桩大事,朝中事务繁忙,需要他的地方多,不足为奇。 铜镜前,她注意到脸上的箭痕已经结痂,大概是因为老嬷嬷每日都督促着她抹药膏,不准她去抓挠。 第四日时,痂就已经脱落,当真是好药,几日的功夫原本的箭痕处就长出了新肉,除了有些白皙外已经与先前无异。 窗棂外的春雨淅淅沥沥,雨滴顺着屋檐流下,因着春的到来,枝桠上开出了花骨朵,十分娇艳,偶有凉风席卷进内。 琳琅半倚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欣赏着景致。 忽而,似有所感,琳琅撑着身子向外望去,却依旧如往常一般萧条静谧。 或许是她想到多了,毕竟这座府邸不再是刚来时的人丁稀零。 她第一次见到顾青玉之时,暗处高手云集,可一夜之间却又都消失不见,而她醒来后不久,便发现那些人又回来了,但依旧潜藏在暗处。 原先琳琅以为这些或许是图谋不轨之人,现在看来,他们是顾青玉的人。 这日傍晚,琳琅颇感烦躁,雨后空气清新,她便避开了老嬷嬷到院子去溜达,她没走多,毕竟是在别人府邸。 她好奇地看着花骨朵,但她耳力不错,听到两名小厮在院外私语。 “国公爷这几日可回府了?” “国公不是一直都在府中吗?国公这几日就没离开府里,陛下给国公休了假养身体呢,但他一直休憩在原先的书房里。” “不愧是国公爷,身子病了还想着公务。” 琳琅心里一咯噔,脑海逐渐清明却又不解。 老嬷嬷说顾青玉这几日公务繁忙,回到家中已是半夜,抽不时间见姑娘一面,而小厮又说他因病休假在府里,一直不曾离开。 那么,真相是什么? 是因为那日她没有保护好他,他重伤在身吗?还是...... 她抿了抿嘴,跃上屋顶找去了顾青玉的书房。 府邸虽大,但琳琅不是第一次来,较为熟悉的找到了顾青玉的书房,此时里面依旧灯火通明。 书房外是刘晓与唐勇在驻守,二人惊讶地看向琳琅。 好半晌,刘晓才大声问:“谢姑娘怎得来了?” 琳琅不与他们兜弯子,直言道:“我来找国公。” 二人支支吾吾一会儿,不知如何开口,书房内传来了顾青玉的淡漠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两人松了一口气,为琳琅推开了书房的门。 琳琅径直走去,其实在她看来,她与顾青玉不过四日没见,却觉得此刻端坐在书房里神色淡漠疏离的少年变得些许陌生。 她先是确认了一遍,顾青玉确实不像是重伤的模样,只是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看来那日她确实有很好的保护他,一点伤也没受,于是琳琅微勾唇角笑道:“我的伤已经好了,可以继续。” 顾青玉却半个眼神也没落在琳琅的身上,只道:“银子已经送过去了。” 她微微蹙眉,短暂的没有理解他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琳琅脱口而出一句:“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谢姑娘,你要的银子我已经送去风满楼了,”顾青玉终于抬起头,眼底一片漠然,“你也不必多思虑过往的事情,那些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能够死心塌地护卫我,才施下的恩惠,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所以,任务结束,你可以走了。” 他终于展露出高高在上的模样,有意的羞辱她。 就因为彼此了解,所以知道什么话最是能化成一柄伤人的利剑,一针见血。 很巧,她也不喜欢奢求,勉强。 她拧巴、倔强,所以此刻的她即使心中隐隐作痛,眼眶些许酸涩,也不愿在他面前落下一滴泪,几乎是在他说完那句话,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琳琅走得很快,身板挺得直,头也不曾低落,凉风贯进青色的衣袍里,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却不觉寒意。 而顾青玉就一直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因为他知道。 她不会回头。 许久,顾青玉才哽了哽喉咙,垂下了眼帘,重新执笔,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没什么不敢承认自己喜欢琳琅,或许他的对她那份喜欢的种子远比她想得要久就已经埋下。 但是他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而她待在他身边只会越来越危险,这一次就够了,而且...... 她这一生本该来去自由,当一往无前,怎能因他一己私念而将她困在这高墙深闺之内。 是以,他当放手,让她做自己。 第一卷完。 第53章 画作 一年后—— 少年听雨扁舟中,江阔云稀,水天一色。 渔夫撸着桨高呼道:“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躺在床尾的束腰红衣女子拉下头上遮阳的草帽,挑起眉梢,不满道:“喂!你是不是当我听不懂。” 少女肤色偏白,一双黑瞳幽深如暗渊,鼻根不算高,鼻尖微翘,朱唇微抿,秀眉平直,英气十足。 渔夫爽朗大笑,从食指与中指间飞给她一小张信条。 琳琅抬手接住,展信间蹙眉,蓦然起身,辨不清是喜是忧。 她古怪道:“沈安舟人呢?” 压着的渔夫帽翘起一角,露出他面上的横过半张脸的刀疤,狰狞可怖。 渔夫依旧摇着桨,回道:“安舟啊,安舟有事出扬州了。” 琳琅站起身将信收入腰间,面色不虞。 渔夫悠悠道:“听闻这半年来你做了不少任务,在江湖中手段狠戾的人尽皆知了,不少人说要替天行道除了你。” 闻言,琳琅就讽道:“若是能杀了我,来便是,如此大声宣扬又有何用?” 渔夫回首看向她,喟叹一声,仿佛追忆到了当初初入风满楼的那个小女孩。 他道:“难怪安舟说你越活越回去了,杀性愈发重了,这次去你也静静心。” 琳琅一怔,她第一次见到他,他说的也是这般。 “小小年纪,杀性太重,物极必反。” 她不甚在意的打了个哈欠,敷衍道:“这算哪门子的静心,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说罢,她点舟跃至岸边,急急走了。 渔夫看着琳琅离去了背影,摇摇头,继续行舟而去。 片刻后,一抹红艳的身影落在扁舟上。 他肤色白皙,身材颀长,而一袭红艳过人的绫罗绸缎衬得他愈发妖艳,一手提着两坛子佳酿,一手持着红扇,招摇非常。 渔夫头也没回,问道:“怎么不亲自跟她说?” 沈安舟摆摆手,将两坛子酒放在舟上,他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要是说了,她揪着我问,到时候她这倔脾气能干吗?” 他掀开酒封,闻了闻,边点头边道:“索性木已成舟之时,再让她定下来的好。” 渔夫放下摇着的桨,抢过他手中的酒自己喝下,道:“你也知道她是个臭脾气,若是惹出来什么事,我看你拿什么保住她。” 沈安舟只好拿过另一坛酒,嘴里却笃定道:“不会的,她有分寸。” …… 京城玉琼楼分楼。 琳琅接到任务后,这才发现玉琼楼已经扩大到了京城。 这处的玉琼楼是完全按照扬州的楼一比一复刻出来,上到一砖一瓦,下到一草一木,皆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富丽,秉承着一贯的奢靡风气,在京中独树一帜,却也仅限于此。 而此时,琳琅坐在檀木椅上擒着糕点吃,在她面前站着的人则是京城玉琼楼的许掌柜。 琳琅面上挂着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垂着的黑眸。 她翻转了转手中的糕点,颇为满意。 她道:“许掌柜,既然确认过了身份,那便说说任务的事情吧。” 许掌柜躬躬身,回道:“两个月前,暗报有言,公子找寻已久的名画现世于京城,可昙花一现后,便了无音迹,”他指了指楼台下方的结彩,“圣上寿诞将至,故而猜测此画可能将献于陛下作为寿贺。” 琳琅抬起头看去,似乎很感兴趣。 “此次千秋宴献舞艺歌曲,不仅有教坊司献艺,而且邻国使节亦携着使团人员一道入宫为圣上献艺献礼,玉琼楼作为民间乐坊也在受邀献艺之中。” 琳琅秀眉微微上挑,愈发觉得有趣起来。 正逢邻国使团献艺,那么就不单单只是贺寿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更像是两国之间暗地里的争锋。 大林朝作为东道主,绝不能被外来者驳了脸面,更是彰显国力强盛、国泰民安的大好时机。 而扬州玉琼楼的惊鸿舞名冠天下,现又坐落于京城,自是在受邀之列。 但更让琳琅好奇的,是这幅画。 仅仅只是猜测这幅画会出现在千秋宴的献礼之中,沈安舟就如此大费周章的安排这些事情。 这幅画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明日是玉琼楼与教坊司排演之日,谢姑娘只需跟随其中混教坊司人的眼熟。千秋宴当日,谢姑娘也将随着玉琼楼的舞女歌姬一同入宫献艺,公子让谢姑娘寻找时机探查。” 许掌柜语落,打开桌上的黑匣子。 黑匣子内的是一张人皮面具,面容妖艳妩媚。 许掌柜又将匣子放置在琳琅椅旁的梨花木桌,从袖子拿出一张黄皮制卷轴。 许掌柜双手呈上,恭敬道:“此卷轴为机密,公子只允谢姑娘一人查看,公子还吩咐过,务必谨慎保管。” 琳琅正身,垂下眼帘接过这卷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问:“那幅画长得如何,要如何辨认真伪?” 许掌柜沉默片刻,道:“据说那是一幅夜宴图,为故去的画师白九螺所绘。白九螺在世之前,他的画并不受重视,但与世长辞之后,画作反倒被珍藏名画之人所追捧。” “此夜宴图被奉为白九螺毕生之最,但生前不得志之时就已经赠予了友人手中,许多爱画之人重金找寻,但皆不得而终。” 琳琅点点头,不稀奇,许多画师都是死后他的画作才成名。 而且死的越是离奇,画师的画作才越为受到追捧。 许掌柜拿过挂在殿内的画作,又将长卷的画作放在油灯上烘烤。 片刻之后,画卷上出现零星的字迹,许掌柜将画卷呈于琳琅,解释道:“这是公子送来的白九螺真迹,此人虽不得志,但自视甚高,且脾气古怪。” “在他的每张画作上都会标注作画的时间、地点,甚至会特意注明所画之人的姓氏,偶尔提笔作诗。为免破坏画作,墨水用了特殊的汁液,遇到明火方才显现字迹。” 琳琅接过画卷,果然如许掌柜所说,画作上的小人身上被标注上了姓氏,最空旷之处有注明时间与地点,下面还带着一小串的神秘符号。 第54章 教坊 她端详片刻,将画卷归于许掌柜手中。 许掌柜又为琳琅找来了许多画像,他将画卷呈在瓶中,道:“这些是公子为姑娘寻来的画像,皆是朝廷要员的画像,标注了些他们的生平实事,公子说,若是姑娘闲来无事,可以多看看。” 琳琅点点头,卷入朝廷的旋涡最是麻烦。 琳琅看着渐晚的天色,道:“若是没别的事,就先退下吧。” 马不停蹄地北上京城,倦意些浓。 许掌柜欠了欠身,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了回去。 琳琅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许掌柜略微沉吟,又道:“公子说,这画卷的下落本就是空穴来风,来的蹊跷,这次的任务权当让姑娘散散心了,天子脚下,万不可涉险暴露了身份。” 画卷的消息确实来的突然,会不会在千秋宴上出现尚未可知。 散心这种事,一来,琳琅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去散心。 二来,沈安舟这压榨人的本事,可不像他一贯的模样。 身份指的自然是风满楼琳琅的身份,若是在京城这种遍地达官显贵的地方暴露,对风满楼来说只会更加危险。 琳琅应声,摆手让许掌柜退下。 待到许掌柜远去,琳琅才将手中的皮卷缓缓展开。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是一份皇宫的地图,每处宫殿详细在此。 琳琅暗忖,就知道沈安舟在朝中有人,弄到这东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风满楼之前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争,而近年来却屡屡发生,沈安舟到底想做什么。 说来奇怪,沈安舟满腹学识,却没想过参加科举入仕,犹记得,有位僧人曾言:此子入科举,必中状元,且有封侯拜相之资。 当时的琳琅出了寺庙的门,仍旧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的沈安舟。 她虽知晓沈安舟有几分学识,却没想到有这么高的评价。 沈安舟倒是颇为满意大师所言,对上琳琅的目光,悠悠道:“低调,允许你提前膜拜膜拜我这个未来宰相。” 旋即,沈安舟摇着他那精致的大红的扇子大笑。 琳琅难以想象,但看着他得意到忘我的模样,实在忍不住肘击了他一下。 但越深想越觉得麻烦,索性就抛在脑后不管了,反正于她而言,没有坏处。 翌日清晨,明媚的晨光洒在楼台。 琳琅坐在铜镜前,戴上人皮面具的脸庞娇若似水,在额间贴上绛色的梅花钿,更加楚楚动人。 她将余下的剪花纸放下之际,敲门声传来。 “叩叩——” 许掌柜的声音随之传来:“姑娘,时间到了。” 琳琅将最后一层红纱裙穿上,不紧不慢地随着许掌柜下了楼。 许掌柜有意将琳琅介绍给众人,以便遮蔽耳目,于是献艺的舞女歌姬皆聚集于此地等候。 众人皆好奇地看着这位身份不明的姑娘,只见她穿着与惊鸿舞舞女一般模样的红纱裙,下楼之时裙摆摇曳生姿,目不转睛,宛如精心调教出来的名门小姐,而她虽神色淡淡,但娇弱之中不乏艳丽。 琳琅顺着目光,微微颔首轻笑。 许掌柜便介绍道:“这是扬州总楼特为千秋宴派遣而来的谢姑娘,惊鸿舞最后一人便由琳琅姑娘出舞,今日你们便一同前去教坊司排演。” 楼里的姑娘齐齐应声,亦有性格活泼的姑娘向琳琅笑道:“谢姑娘安好!” 随着她这一声响起,余下的姑娘亦附和上去。 琳琅亦得体地笑着回应:“安好。” 许掌柜要打理楼中事务,今日玉琼楼在教坊司的排演由李管事带队,一辆辆马车从玉琼楼行驶出去,在大街上引得不少行人侧目而视。 马车有限,而艺女众多,是以一辆马车上挤满了人。 琳琅不太喜欢这样的拥挤,所以她微眯着眸子,静静地坐在马车的边角。 但其他姑娘对此十分兴奋,毕竟能够进宫为陛下的寿诞献舞是莫大的荣耀,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话。 不知何时,话题突然转到了琳琅身上。 琳琅身旁的鹅蛋脸姑娘问道:“谢姑娘是从扬州总楼来的,舞技非凡,应该不会为陛下献舞紧张吧?” 琳琅抬眸,沉吟片刻,笑道:“京城的玉琼楼也很好,能习得惊鸿舞已是天赋极佳,不必妄自菲薄,面对皇亲国戚、高门贵子,为陛下献艺自然也是会紧张的。” 鹅蛋脸的姑娘叫黄纤,年龄不大,生得软糯可爱。 黄纤点点头,道:“谢姐姐说得对,后日便要献舞了,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其他的姑娘也纷纷赞同。 谈笑间,车轱辘印缓缓行至了教坊司大门,门外停了不少的马车。 琳琅下了马车粗略一观察,这才发现此处的马车的主人身份不简单,大多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姓氏。 教坊副使与李管事客套一番后,这才进入了内里。 原本在马车上私语的姑娘们,到了教坊司也噤了声,低着头安安分分地跟在李管事身后。 她们并不是第一次入教坊司,先前有过几次排演,但远不如今日的重要。 大林朝的教坊司以乐为主,水榭亭阁别致,上有端坐着的琴女奏乐,俯首拨弄着乐弦,如听仙乐耳暂明。 一路穿过水榭长道,各式各样的乐器皆聚于此。 直到琳琅与众人入了教坊深处,廊腰缦回。教坊司占地有限,楼阁排布紧密。 惊鸿舞走位繁多而动作舒张,是以被安排在了最为广阔的舞殿之内。 “你们且在此练习一番,待公主莅临后,正式排演。” 李管事撂下这一句话,跟着教坊司副使匆匆离去。 黄纤的排位于琳琅靠的近,二人便在同一处暂做调整。 半刻之后,主舞的章姑娘长袖一甩,惊鸿舞正式开始。 琳琅在扬州的玉琼楼时,就被楼里的姐姐们拉着去学了惊鸿舞,也远不止是惊鸿舞,只要是楼里有的,她便都学了。 对于琳琅来说,舞与武之间存在联系,练舞有时就如同练武,在舞中寻武也常有。 随着最后一舞的落下,门外的嘈杂声也愈发明显。 “鬼鬼祟祟地撞了本小姐,还不知礼数同我道歉,你们教坊司就是这样教人的吗?”声音拔尖,但略微稚嫩。 第55章 闹剧 “我没有……不是的……”被一众小姐们簇拥着的是名教坊司的舞女,她眼中蓄满了泪水,话中带着哭腔,音色纤细。 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让那舞女无地自容。 那小姐趾高气昂,不留情道:“你没有什么没有,方才不是你撞得我?” 下一刻,她眼中的泪水落下,不停道歉:“对不起,是我冲撞了小姐,我给您道歉……” 小姐上前一步,玉琼楼的众人这才发现,这小姐不过九、十岁的模样,头梳双垂发髻,穿得粉嫩贵气。 小姐依旧不依不饶,皱着稚嫩的脸庞,没好气道:“你一个教坊司的舞女有什么资格在本小姐面前称‘我’,还有你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是说本小姐在欺负你吗?” 一道声音兀地从小姐身后传来,她语气傲慢,不耐道:“周淑,你同一个奴婢怎的要计较那么久?” 周淑回头,却见那人已经站在她的身侧,顿时底气更盛几分,抱怨道:“环珠,是这奴婢忒会颠倒黑白了些,明明被她撞倒的人是我,怎么反倒我才是那个罪人了!” 叫环珠的那小姐,同周淑一般大,一身鹅黄色衣裙更为明媚和傲慢,看着面前高出一个头的舞女,却无所谓道:“这样吧,你同周家小姐跪下道个歉,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舞女如遭雷击,止住了哭声,无措地望向人群,渴望有人能够将她救下。 但众人都只是缄默,对上舞姬的眼神也只是慌忙错开,谁都不会傻到为了教坊司一个微小的舞姬去得罪这些高门大户的小姐。 琳琅自然也不会冒着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去救下那舞女,她只觉得吵闹极了,独自倚靠在画雕柱上漠视着这一切。 她不解地腹诽着,对于教坊司这名舞女来说,即使她没有错,最好的办法也是顺着话老实地跪下道歉,因为她斗不过这些捏着权势的人。 在着种教坊司这么多人的熏陶下,她应该权衡得出利弊才是。 那舞女抿紧了发白的唇,瘦弱的身体挺得却直。 而黄纤维却捏紧了拳头,不知是怎么想的,走到了那舞女的身侧,道:“你们凭什么这么作践人,她没错为何要道歉?” 玉琼楼的姐妹们一惊,急忙上去扯了扯黄纤的衣袖,让她别做这冤大头。 琳琅略微挑眉诧异,她注意到黄纤捏着衣摆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是。 既然这么怕,为什么要替别人出头? 人群中有同为教坊司的伶人说话。 “我就知道她那副清高的模样准要出事,入了教坊司还装给谁看啊。” “人家跟我们可不一样,人家先前也是正经的高门嫡小姐,哪舍得下她这身骨去跪下呢?” 她们话中的嘲弄之意不加掩饰,甚至是幸灾乐祸。 琳琅心中了然,先前她们的身份对等,现在却犹如云泥,落差太大了,跪不下。 黄纤的忤逆让环珠不悦,道:“作践?”她从袖中甩出一条红金色的鞭子,狠狠打在木板上作响,“吾乃陛下亲封的郡主,她跪不得吗?” 这条鞭子是陛下亲赐的金鱼鞭,是权贵的象征。 她又道:“她没错是谁错了,是本郡主还是你,你看到事情的如何了吗,你又是打哪来的东西?” 黄纤被质问得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才恍惚回神。 她什么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她根本没有看到。 她只是,只是看到了自己先前被人冤枉时同样无措地模样,只能咬碎了牙齿对那恶人跪下。所以她把那舞女当成了自己,认为她一定没有错。 黄纤并不是那么没有脑子的人,不能因为她一人而连累了整个玉琼楼。 她动了动手指,煞白着一张小脸,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琳琅思忖片刻,欲弄出点动静救下黄纤,以免损了玉琼楼的计划。 那舞女见她人的倚靠无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双膝微微弯曲,眼看就要缓缓跪下。 “教坊司好生热闹,不如说予本公主也听听,发生了何事?” 琳琅收回了动作,悄悄绕着柱子,隐匿在了柱后。 众人回望,只见一身着红色织金祥云纹华袍的公主后面落了一堆人,有教坊司副使亦有李管事在内。 那舞女一怔,松了一口气。 原本张扬又或者漠然的人顿时变色,朝着公主行礼。 “公主安康。” 永福公主微微颔首,让他们起身。 永福公主看着环珠手上的金鱼鞭,记不得她的封号了,只好问道:“郡主,你说说,发生了何事?” 谢环珠不卑不亢回道:“回公主,原是教坊司一舞姬冲撞了周家小姐,却不知礼数,这才想替教坊司管训一二。” 永福公主看了那舞女一眼,原来是前礼部侍郎宋辕的嫡小姐宋芷,零星的记得是宋辕得罪了父皇,被判了流放,家中唯一的年轻女眷被充入了教坊司为乐籍。 但永福公主与宋芷没有太多的交集,只记得她约摸是个端庄贤淑的小才女。 于是永福公主开口:“既是如此,便向周家小姐致歉,教坊司的人还得要教坊司领了去管教,不能乱了套。” 这便是权势,三两句便可定局,无人胆敢左右。 教坊司副使上前一步应道:“是,”旋即皱着眉头对宋芷道:“快向周家小姐致歉,赶紧下去。” 宋芷屈身致歉,撒着泪水却快步退到副使身后。 永福公主看环视一圈,道:“都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排演吧。” 众人迅速散去,永福公主高坐在殿内正方,教坊司内的排演正式开始。 教坊司的乐曲和舞艺都是宫廷舞乐,曲好舞好,舞女歌姬的才艺也拔尖。 黄纤都不知自己是何时被玉琼楼的姐妹们拉走的,再次回神之际,就已经跌落在了地上,剧痛袭来。 惊鸿舞只得暂停下来,纷纷围绕着惨叫着的黄纤。 琳琅看了一眼黄纤脚踝上的红肿,轻叹一声。 惊鸿舞本就动作大且难,她如此心不在焉,不免行差踏错出了事,这一崴,怕是好些日子动不了了。 永福公主也站起了身,蹙眉走了下来。 此次千秋宴事关国体,而宫廷舞乐虽好,却少了新奇,这次的惊鸿舞是赢过那些使团的压轴底牌,不能出了差错。 永福公主镇静道:“来人,请医官!” 第56章 顶替 医官一听是永福公主的召见,背着医匣子生怕晚了时辰,一路风驰电掣。 但永福公主高坐在殿上,已经开始在思忖如是她跳不起舞该如何是好。 放弃惊鸿舞吗?那绝对不行,后日便是千秋宴,来不及另寻他舞团。偏偏惊鸿舞只它玉琼楼一家会,就连会得人都少得可怜,玉琼楼也可能找不出能顶替的人。 永福公主揉了揉眉心,医官这才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医官见永福公主好端端地坐在椅上,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礼道:“殿下安康,不知殿下身体有何不适?” 永福公主瞥了一眼正在哭得抽噎着的黄纤,虚点她道:“本公主并无大碍,袁医官你且去看看她的脚伤如何。” 袁医官一看,原是个舞姬。 心中颇有些怠慢之意,他毕竟是宫里的医官,为的都是大人物治病,现下却要为一个低微的舞姬看脚伤,难免不满。 但毕竟是永福公主的吩咐,他只得遵从。 袁医官一看,脚脖子红肿的老高,又微微扭了扭脚踝。 霎时间,黄纤疼叫一声,眼泪哗哗直流。 袁医官起身回禀:“回殿下,此人并无大碍,歇息一月即可行走。” 永福公主又问:“后日,后日可能跳舞?” 袁医官摇了摇头,答道:“伤筋动骨,即便是敷上宫里的御药也要半月有余才能行走,更别提跳舞了。” 永福公主沉吟片刻,不死心地问向站在旁边的李管事:“玉琼楼真的没有别人可以跳了吗?” 先前与永福公主交涉之时,便夸下海口,惊鸿舞只玉琼楼可跳,且人数恰恰好,多了少了都不行。 可实际上,玉琼楼还有一人可以顶上,因为琳琅来了,原先的舞女就在楼中待命。 但李管事犹豫之际,缩在角落里的宋芷突然出声回道:“公主殿下,我会跳,可以让我试试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震惊地看向她,眼神中有质疑,有茫然,就连琳琅也好奇地看向了宋芷。都暂且忘了宋芷乱了套的自称。 静默片刻,教坊司副使呵道:“你胡说些什么?还不退下!” 永福公主皱眉不悦。 宋芷面色涨红,却朝永福公主跪下道:“殿下,我没有胡说,我真的会跳惊鸿舞。” 但无人相信或是犹疑,且不说惊鸿舞有多难,她一个身在教坊司的舞姬打哪去学会的呢? 永福公主看了李管事一眼,似是询问之意。 众人寻着永福公主的目光齐齐看向李管事,李管事微微欠身道:“那便让她现在跳了试试,若是不行,稍后小人便回楼中看看新来的舞姬可有学会的。” 现下,让宋芷一试是最好的办法,若是她不行,损了的是她自己的颜面,最后无人可行,再让楼里的姑娘顶上即可。 若是她行,得意的是她,可玉琼楼也不会因此损失半分,还规避了琳琅露头的风险,能让她一试,已是在公主心里全了玉琼楼的大度。 但毕竟,惊鸿舞不曾外传。 李管事这话一出,永福公主也无需顾念再多,道:“既然李管事都这么说了,你起来吧,跳了试试。” 宋芷感激地磕了两头,按捺下心中的激动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身在此山,谁不是削尖了头往上爬,无可厚非,但黄纤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玉琼楼舞女配合着宋芷在殿上起舞,一舞下来,宋芷确实可以说是会惊鸿舞的,她身姿纤瘦曼妙,舞蹈功底扎实,天赋也高,只有一些细枝末节没有把控好。 宋芷此刻的面色因大动作的舞蹈,带着些许红润,轻唤一声道:“公主殿下。” 永福公主微微撇头问向李管事:“李管事怎么看?” 平心而论,宋芷跳得确实不错,这两日勤加练习,千秋宴上势必可以顶上去。 所以,李管事压下心头的疑惑回道:“跳得不错,只一些细枝末节有差错,姑娘真是好天赋。” 永福公主没啥大心眼,笑道:“看来这惊鸿舞不止你玉琼楼一家会了。” 永福公主这话一出,李管事才正好有机会问先宋芷,陪笑道:“是啊,教坊司真是卧虎藏龙,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学的这惊鸿舞呢?” 没有人不好奇她这惊鸿舞是从何处习得。 宋芷一怔,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他人不敢质问,但这些看热闹的高门小姐不一样。 周淑没有丝毫避讳,冷嗤一声道:“我道她鬼鬼祟祟作何,原是在这偷师,怕被我们看见了,这才心虚的冲撞了我!真是触了霉头了!”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进她耳中,在刺耳的笑声中,宋芷的唇色顷刻间煞白,可她却不能反驳。 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教坊司副使解释得苍白:“宋姑娘素日就喜欢跳舞,想来是前些时日排演得见了惊鸿舞,今日才斗胆相助,就连我这个副使都不知道她会呢。” 琳琅无声轻笑,骗鬼呢,作戏这种事情她多熟啊。 先前宋芷受欺辱之时,这副使就急急忙忙地让她退下,好息事宁人,而这一退,还是退到了副使的身后。方才又作戏,好让宋芷上前有发挥的余地。 还说不知道,怕是她能走到这,能学到惊鸿舞,都是有你的功劳。 但是琳琅无意戳穿他们,只是觉得她们这么做,会让她很麻烦,毕竟一行人里混进来个不必受到玉琼楼管制的人,多多少少会在千秋宴的行动受到她耳目的牵制。 永福公主离她们还是有些距离的,并未听到周淑的话,但是笑声还是听到的了,她象征性说了句:“是吗?那她于舞蹈一方面的天赋还是不错的。” 旋即,贴身的宫女在永福公主的耳边低语两句,永福公主站起身,道:“那宋姑娘便暂且跟着玉琼楼再磨练一二,本公主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在此多逗留了。” 她来得突然,走也走得快,余下的人在副使和李管事的带领下各怀心思离去,高门小姐们也在戏笑声中排练起她们预备进献的舞艺。 黄纤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第57章 “恶人” 回到玉琼楼的黄纤将自己关在了房里,任旁的人如何劝慰都不好使。 琳琅则径直回了楼的顶阁,刚一推开门,黑影闪过,一记手刀快速向她劈来。 琳琅后仰退步,轻松地避开。 看清了来人,琳琅眼角微微上挑,拍落她悬在空中的手,走向房内,道:“你无不无聊?” 向里走的同时,琳琅卸了头上的珠钗。 那女子跟在琳琅身后,手还在比划着动作,雀跃地回道:“不无聊啊!” 这便是京城玉琼楼最后一名会惊鸿舞的女子,她同琳琅一样,暗地里都是风满楼的杀手。 “不是做任务去了吗?”琳琅将珠钗丢在妆台上。 罗月吟撇撇嘴,又突然来回地打量着素净的指甲,道:“哪有那么好做的任务,急不得急不得,还不是好时机呢。” 琳琅拎起茶壶子倒茶,忽而抬眸问道:“我记得你会跳惊鸿舞吧?” 罗月吟未有片刻思索,颇为自豪道:“当然!” 旋即,她又回头,马上反问:“问这个干嘛,千秋宴啊?你的任务关于这个是吧。” 风满楼各杀手的任务互不干涉,彼此之间也不会知晓,也不允许泄露关于任务的任何事情。 “要我帮你也行,你去跟楼主申请咱俩联合一个任务呗,你去说,他会同意的。” 显然,罗月吟猜的很准。 琳琅避开了这个任务这一敏感的话题,只道:“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玉琼楼献舞的黄纤扭伤了,在找替补,你可能要顶上去。” 罗月吟猛地一惊,“我去!” 此“我去”非彼“我去”,琳琅也没想到她有这么大反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罗月吟直呼道:“不行不行,那天我有事!” 琳琅“哦”了一声,道:“待会儿徐掌柜该来找你了,你跟他说去。” 罗月吟反应一会儿,又问道:“你刚说黄纤扭伤了,是不是那个话多,活泼的像个小黄鹂鸟的姑娘啊?” 琳琅思索片刻罗月吟的描述,黄鹂鸟啊,确实挺像的,只是现在这小黄鹂鸟怕是没心情叽叽喳喳了。 她点点头,答道:“是吧,你认识?” 罗月吟抬头“嘶”了一声,“算认识吧,先前我看她被楼里来的客人欺压,安慰了她两句,趁着夜替她把那人揍了一顿。” 这确实是像罗月吟能做出来的事,其他人被欺负了她或许不会管,可这玉琼楼毕竟是风满楼的属地,她又闲,自是会管上一管。 两人就坐在椅子上,一人涂染指甲,一人擒着糕点唠嗑起来。 譬如琳琅与罗月吟说了今天黄纤如何扭伤了脚,罗月吟就讲了当日黄纤的如何受欺压,她又是如何揍了那仗势欺人的高门子弟的。 琳琅这才知晓,为何黄纤会在当时如此冲动,原是在宋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缩影。 玉琼楼大多都是弹曲起舞的卖艺清婠,但也有不少卖身的。 而黄纤是清婠,跳得一身好舞,长得清丽俊俏。被公子哥相中,点了过去跳舞。 黄纤如同以往一般进了包厢,为客人饮酒助兴起舞,可那公子哥出言不逊,还扬言要花大银子买她一晚。 黄纤羞愤难当,却碍于他的客人的身份不敢严词相拒,只委婉道自己是清婠。 那公子哥刚开始还愿意好言相说,可黄纤的再三的拒绝让他下不来面子,于是他的手脚就不老实了,吓得黄纤夺门而出。 公子哥拽着黄纤的手就要往包厢里拉,黄纤只好大声呼救。 这一呼救吸引了不少人来,黄纤控诉他,他就倒打一耙说是黄纤手脚不干净,偷了他的东西,被他发现了就要跑。 黄纤没做过的事情自是不认,可最后竟真的在她身上搜罗到了这公子哥的玉佩,黄纤也不知这玉佩是如何到了她身上,可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 她无助的望向围观的人群,可只有鄙夷之色与谩骂之言。 最后是徐掌柜出来平息了这件事,黄纤也被责令一月不允许接客。 虽然玉琼楼的大多数人都相信黄纤不会做出偷盗之事,但却不能明目张胆的包庇,责罚还是要做出来给他人看。 而罗月吟很早之前就被调来了京城一舞女的身份待命,闲来无事的她正坐在楼里喝酒,听见声响,便下去看了一二。 黄纤素来活泼爱说话,与罗月吟也有过交谈,罗月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便就有了她接下来趁夜揍人的事迹。 不过,罗月吟并未告诉黄纤她的所作所为,毕竟她只是一个“舞女”嘛,但她告诉黄纤:“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坏,所以她来当这个“恶人”。 琳琅听了罗月吟的话,也是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 对于今日发生的种种,二人只评:“难评。” 因为好像谁也没有错,黄纤站出来为“曾经的自己”执言没有错,宋芷舞艺傍身,能出头也没有错。 可偏偏宋芷顶替的人是为她说话的黄纤,而黄纤也多半是因为替宋芷出头而分心,才扭伤了脚。 说来说去,都是机缘使然,怪不得谁。 二人详谈许久,许掌柜才又敲响了顶楼的门。 “琳琅姑娘。” 高层的许掌柜也是风满楼的人,知晓她二人的身份。 琳琅回首看了罗月吟一眼,见她只是起身站在了旁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直接道:“进来吧,许掌柜。” 按在风满楼的地位,罗月吟不及徐掌柜,但二人所处的职位不同,没有特定的等级之分。 所以许掌柜先向琳琅告了礼,却并未说明来意。 许掌柜倒是先问了罗月吟,“不知罗姑娘后日可有空闲?千秋宴的惊鸿舞还差一名舞女。” 罗月吟似是很遗憾,痛心疾首道:“抱歉了许掌柜,我当日有要事在身,否则我定要报答徐掌柜数月以来的拳拳之心,也去见识见识这千秋宴的盛况啊!” “我其实一直希望能够去见见世面,唉,不说了徐掌柜,我先走了。” 说罢,她遗憾离场。 可能罗月吟不知自己这副样子有多假模假样,但琳琅看了确实是嘴角直抽。 罗月吟岂会如此不识好歹的留在这儿,不过是觉得徐掌柜迟早都会找上她,早些说明白了也好。 第58章 开宴 待罗月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琳琅一只手撑着脑袋,半垂着眸子看向徐掌柜,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徐掌柜约莫知晓琳琅是个不喜兜圈子的人,故而道:“姑娘宽心,我已着人在千秋宴当日牵制教坊司那舞女,不会影响到姑娘当日的行动。” 琳琅略微思索,最后点了点头。 徐掌柜又继续道:“宫里会有人与姑娘接头,凭簪为信......” 一连串的计划详细周密,省却了琳琅思索行动的时间,这是以往所不曾有的。 看来,那人说让她出来散心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末了,徐掌柜又重复了一遍先前所说,“还望姑娘小心行事,勿要暴露了身份。” 琳琅摆了摆手,心中默默盘算着。 皇宫毕竟是皇宫,大内高手云集,若是被发现了,八九分是要丢了性命的。 ...... 千秋宴当日。 晨曦尚未来得及探头,夜色微浓。 由陛下的龙撵起头,百官紧随其后,禁卫军相随,浩浩荡荡的出了城。 这日的清晨,在城外有祭祀仪式,祈求神灵庇佑国家的平安和繁荣,当然也会祈求皇帝的平安长寿。 而教坊司、玉琼楼等演艺的伶人就与其背道而驰,待他们出城后,马车方才驶进了宫里。 宏伟的宫殿耸立在阳光下,金色的屋顶闪耀着光芒,彰显着皇家的威严。宫殿的墙壁装饰着华丽的壁画,精美的雕刻和装饰点缀着门窗,细节之处尽显工艺的精湛。 衣着华丽的宫女们轻盈地穿梭在宫殿之间,忙碌而有序。侍卫们身着鲜亮的铠甲,笔直地站在各处,守护着宫廷的安全。 而此时因为千秋宴的到来,宫中上下张灯结彩,这才让这座巍峨庄严的宫城才添上了几分烟火气。 晨时露重,琳琅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规矩地跟在队伍后边,同时在脑中将现在走过的地方与地图对应。 最后,她们入了一座偏殿。 此次的千秋宴虽由永福公主作为统领,但只起监督之责,真正在下面落实的还是太常寺的官员。 而现在还留在宫里的大多是一些九品小官,负责后续的一些杂事。 例如现在,她们还在不停的交涉确认。 殿内的椅子不多,后来进来的琳琅自是坐不上位,故而独自靠在雕柱上半眯着眼睛。 虽说陛下的寿诞应是从清晨祭祀天地时开始,可对于她们来说,却是日落宴会开始之时,而她们却也需要在清晨时就入宫,错开时间,然后关在这小小的殿内,不允许擅自走动。 现在大家都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就是因为怕时间一长,妆容就脱落了。 琳琅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让自己到时的离开不惹人注意。 但偏偏不遂人心愿,落单的还有教坊司的宋芷,她在教坊司因为自命清高不受人待见,而现在因为惊鸿舞在此,又因为黄纤一事也不受玉琼楼之人的待见。 是以,当她看到孤身一人的琳琅之时,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宋芷扬起一抹大方笑容,问道:“这位姐姐,你可是玉琼楼跳惊鸿舞的姑娘?” 琳琅愣了片刻,看了看四周,这才反应过来宋芷叫的是自己,同样回赠一笑,道:“不错。” 旋即,又与宋芷错开眼神,她委实不想与宋芷有过多的交集。 宋芷又问:“姐姐应是见过我的,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今日我们彼此也可照拂一二。” 琳琅只好回应:“姓谢。” 宋芷了然似地点点头。 气氛突然归于平静,宋芷没有再说话,余光却暗暗瞥了琳琅一眼。 她不禁疑惑,为何谢姐姐不询问我的姓名? 但很快,有玉琼楼的人见状,唯恐宋芷惊扰了李管事特意嘱咐过的琳琅,连忙上了去。 “哎呀,这可是教坊司的宋姑娘?” 宋芷一怔,应道:“是,小女姓宋名芷。” “跳惊鸿舞的几个姐妹儿都在这呢,快些过来一起说说话,好让我们也领教一番宋姑娘的舞艺高招!” 宋芷低头羞怯一笑,谦虚道:“谈不上什么高招的,只是喜欢跳舞罢了。” 说罢,宋芷的步履已经朝她们迈出,身脊板正。 “长得可真水灵呢……” 宋芷心中虽想过为何不叫上那位谢姐姐,但很快也被她抛之脑后。 自家中出事以来,她鲜少感受到生人的善意,这是头一遭有如此热情的人了。 晌午的吃食很少,为了在献舞之时身形的曼妙,是以只有一些充饥的果子。 晌午过后,宫里的动静又大了起来。 听见过路的宫女说话,这才知道是陛下回宫了。 御膳房的烟火气早早飘在空中,一路飘进了舞娘所在的偏殿之中。 但此刻,谁都没有喊饿,她们的注意力现在一心放在了之后的千秋宴上。 伴随着钟声响起的是礼乐,有年轻的宦官扯着尖锐阴柔的嗓音喊道:“伯梁侯府梁侯爷入殿!” 偏殿的大门也在此时打开,琳琅抬眸看去。 此时万里无云,晚霞映空,整座宫城愈发富丽。 前殿的座位慢慢填满,自内向外,坐席先是皇子再是一二品朝臣,而后才是外国的使臣,余下按官阶依次落座,甚至坐到了殿外。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宫殿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烛光闪烁,映照出精美的瓷器和丰盛的美食。 矮桌摆着的是四道干果茶点、八道凉菜、十六道热菜、两道点心和时令水果。 最后落座的是弘孝帝,身着明黄色皇袍,身边坐着一国之母江皇后。 管弦丝竹声不歇,百官褪去朝服,身着华美锦衣,文臣武将,儒雅粗犷分明。 而此时,琳琅等人与其只有一墙之隔,甚至无人窃语,唯恐惊扰了殿内之人,只静候时机。 忽而,殿内的管弦之声戛然而止,虽只有一墙之隔,但此时,她们已经听不见任何一丝殿内的声音。 邻国使节站起身走至大殿中央,对着弘孝帝行下他国之礼,操着别扭的口音道:“陛下,我国为表示友好,特意献上珍宝,还望陛下喜欢!” 说罢,满嘴络腮胡的使节拍了拍手。 第59章 惊鸿 霎时,从殿外涌进身形婀娜的异域舞娘,面上挂着金色流苏,眼型上挑,轻薄的纱裙若隐若现出健康的小麦色的肌肤,让人浮想联翩。 不少舞娘挑起眉梢与嘴角轻佻地看向两侧的男人,眼神魅惑。 大林朝虽民风开放,可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事做派终究是少,更何况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可在此坐着的无一不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要么直视而去,要么从始至终未曾施舍过半分眼神,总得就是不能露了场面。 异域舞娘脚踝上的银环铃铛作响,随着拨鼓的旋律起舞。 舞娘掀开衣裙一角,露出紧实有力的大腿,同时嘴里呢喃着歌声,神秘而悠扬,虽听不懂歌中之意,却能品得旋律之美。 舞落之后,舞娘们却并未离去,而是浮动着玉臂为临近的贵人斟酒。 主舞的舞娘有心朝着端坐着的青年走去,可还未曾走近,边上侍奉的小太监便挪上步子笑眯眯的将人赶走。 舞娘虽心有不甘,但大庭广众之下却也不好施展,只得作罢,故作轻松流畅地将步子迈向旁人。 而自始至终,青年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只是垂着眼帘,仿佛与世隔绝。 而周遭的贵人却是见怪不怪,甚至是了然。 邻国使节呼延犍默认了舞娘的行为,继续道:“她们都很仰慕陛下的臣子,请允许她们侍奉各位大人,不知陛下可喜欢这支宫廷舞?” 弘孝帝知晓金朝的民风更为热情开放,此番作为友好,自是不能拒绝:“好!使节有心了!” 呼延犍大喜,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永福公主先一步截胡。 在满殿的光辉之中,永福公主显得格外耀眼,她娇俏道:“父皇,儿臣最近从民间觅得一舞,名为‘惊鸿’,特意寻来为父皇贺寿。” 对比呼延犍所说的宫廷舞,永福公主还特意强调了民间舞。 青年也终于随着众人的目光抬起眼帘,看向永福公主,只是他的眸色之中却别有深意。 弘孝帝先是责备她道:“永福,不得无礼。” 永福公主突如其来的打断无疑是有失礼节的,可弘孝帝的语气中更多的不是责备,而是宠溺。 但弘孝帝可以这么说,呼延使节却不能顺着往下,他直视永福公主,片刻后反倒说:“公主很率真,还望陛下不要责怪,我也想见识见识中原的舞蹈。” 弘孝帝笑了两下,道:“既然使节不与你计较,那便按永福说的去吧!” 然而永福公主却对呼延使节的眼神置若罔闻,随着永福公主的吩咐。 舞姬们身穿长袖舞衣,长裙曳地生姿,肩披长巾,纱裙轻盈,落在殿下的金色禽纹犹如一只只飞起的鸿雁,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 迎着众人目光告下礼节后,随着玉笛声的抑扬顿挫缓缓起舞。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而最后一式纵身飞舞动作,犹如惊飞的鸿雁。 故而称作“惊鸿”。 晚风轻轻吹动,从殿外到殿内突然泄近,舞姬们半挽的青丝吹拂。 而在此时,青年福至心灵,抬起了头,这才看上了“惊鸿”的最后一动。 而只一眼,青年握着玉盏的手略微停顿,波澜不惊的眸子好似激起圈圈涟漪,心跳如擂。 青年抬眸愣神只有片刻,便匆匆垂下眼帘,将玉盏落下。 无论是样貌又或者作态,跟她南辕北辙。 可他明明也知晓他所见并非她的真容,此后若对上,能认出她的方法唯有一双眼睛。 而她,做戏的本事也高。 舞姬们在最后会对着四方的贵人告礼退下,而青年似是为了应证心底所想,最终抬起了头。 青年本就生的极好,剑眉星目,鼻梁英挺,眼下那颗泪痣多情,偏生他给人的感觉温润而又疏离, 他今日穿得亦是私服,只是不再是熟悉的月白色长袍,因着喜庆的宴会,而是身着紫服长袖广袍,腰间缀着精美的青玉佩,头戴玉冠,脚履纳上千层底皮制鞋,增添几分上位者的冷峻之意。 而琳琅跟随着众人欠身行礼,头上的簪子微微晃动,有意无意地看向席上的人。 可独独,将目光平稳地略过了青年,面上自若,嘴角也依旧噙着上挑的弧度。 而顾青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淡然地重新拿起玉盏,一饮而尽。 倒是旁边斟酒作态的使团舞姬轻笑出声,不知对着那路大人道:“这舞确实好啊,将小大人的神魂都勾了去了。” 说罢,那舞姬虚点顾青玉一下。 而舞姬身旁的大人,眼珠子一转,片刻后对着身后的太监吩咐了一句下去。 而此时,也正有人悄然离开殿宇。 永福公主又站起身面向弘孝帝,问道:“父皇,母后,永福此次寻的乐坊可好? 语气天真欢快,仿佛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对着爹娘邀功。 可这也只能骗骗不知情的使团,而席上的人却都也秘而不宣,只赞扬着“惊鸿”之美。 有舞姬寻着身旁的贵人调笑,“大人,你说是我的舞跳得好,还是这‘惊鸿’更胜一筹呢?” 而那人却不好驳了她的面子,毕竟对着她的态度就是对着金国的态度,故而保守地回道:“各有千秋。” 舞姬虽心有不满他的回答,但也不得不承认着惊鸿舞跳得挑不出一点错,从人至舞皆是上乘。 皇后笑着点头,满意道:“永福做得也很好。” 对着这个皇家的掌上明珠,众人自是少不了夸赞,而被冷落着的呼延犍的笑容一点点落下。 而离了主殿的琳琅暗自放慢了步子。 还未曾走远,便有一小太监行至琳琅身旁,微笑道:“姑娘,大人有请。” 小太监的声音尤为突兀,惹得他人相看。 琳琅与宋芷相距最近,故而最先扭头看去。 小太监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这是要被大人相中过去侍奉了,对于底层的她们,这等机缘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玉琼楼的姐妹们笑着道喜:“呀!谢姐姐可是遇上大机缘了!” 虽然玉琼楼有不少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但人各有志。毕竟是在宫城之中 拒绝不了的大人物,也只好如此。 琳琅略微一惊喜,羞怯地点点头,转身欲随着小宦官离去。 宋芷说不出道喜的话,她才不愿去侍奉那些跟她父亲一般大甚至是更大的男人。 是以,在琳琅离去前,她突然苦口婆心道:“谢姑娘,我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这句话,要爱惜自己的贞洁。” 琳琅闻言,不可抑制地蹙眉,却恍若未闻,径直离去。 第60章 镇西 待琳琅走出不久,又有一小太监过了去。 小太监谨听着大人的吩咐,着他寻的应是落在最后的那名惊鸿舞女。 于是他踱步而去,仿佛让宋芷攀上了天大的运气的口吻,道:“姑娘,大人有请。” 宋芷也是一惊,神色变化莫测。 但其余的姐妹儿们却不知是该为她道喜还是忧心了,一时之间踌躇在原地不做声。 宋芷在教坊司里也是出了名的爱贞洁,她父亲虽落魄,但好歹在京中也是风极一时,不少结交的好友照看着她。 宋芷回首看去身后的众人,紧咬下唇,好似受了天大的逼迫,眼眶微红,泫然欲泣。 但谁心里都明白,在场之人,无一人可有能力援助她,更何况前车之鉴深入人心,只余下静默。 而殿内依旧歌舞升平,一派融融。 琳琅噙着笑落坐在男人身旁,挽起红袖为他斟酒。 线人约摸三、四十岁的模样,酒劲上头,此刻他面色红润,眼底却清明。 他名唤齐桂清,正五品太常寺少卿,至少是在殿内有席位的。 齐桂清看向琳琅头上的簪子,道:“你这簪子不错,可是打扬州来的物件?” 琳琅掩面轻笑,放下手中的酒壶,将头上的簪子取下,双手奉上,道:“大人若是喜欢,便赠与大人了。” 齐桂清亦笑道:“本官还不至于抢了一个姑娘的物件,戴回去吧。” 琳琳重新将簪子挽了回去,偏过头刻意压低了嗓音问道:“可有消息?” 自她进殿起,便有道灼热的目光不时望向她,可琳琅却似乎没有察觉一般,只顾着眼前事。 齐桂清忽而爽朗一笑,对着琳琅私语道:“临江侯府上贡了一幅画,应是白九螺真迹。” 二人之间仿佛谈论着些什么风月之事,相距些近,女子羞怯,男人不羁。 而顾青玉见状眉头紧锁,就连身后侍奉酒水的宫女换了人都未曾在第一时间注意到。 直到一双柔软无骨的纤手上前为他添酒,他方才注意到来人,顾青玉停顿片刻,竟也没将人赶走。 宋芷在看清顾青玉之后,不可置信地愣神,却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顾青玉的衣袍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宋芷连忙放下酒壶,作势就要用自己的衣袖为顾青玉擦拭,懊恼道:“实在是抱歉,我不曾为人侍奉过酒水。” 但宋芷还未曾近身,顾青玉就侧身避开,余留宋芷的手停在原地。 顾青玉却面色如常,拿出随身的手巾擦拭,客气而疏离,道:“无妨。” 他无心为难她,想必又是哪位不死心的大人遣过来的无辜之人,也怪他多看了两眼,好叫他人生了歪心思。 宋芷僵着的手缩回,在衣袖中收紧,心头不可抑制地狂跳。 家道中落之前,永福公主办的第一场宴会她也在受邀之列,也是那时,她曾远远地看见过他一眼。 而此后顾青玉声名大噪,在玉京闺阁之中几乎无人不晓。寻常人是难以得见这定国公府的世子,是以,很多人认为是传言夸大其词。 可宋芷知晓,他当真是如传闻那般谪仙似的人物。 但即便是她还是宋府嫡小姐之时,他们之间的身份也是犹如云泥,她只得在心底爱慕,无疾而终。 可万万没有想到,她此时沦为教坊司舞姬,竟能够被他另眼相看。 或许,世子也曾注意过她,如若不然,怎会请她而来,还如此礼遇她一介贱籍身份的女子? 思及此,宋芷心头又是一热。 她没再继续站在身后,而是如同所有奉酒的歌舞姬一般伴在身侧,却也矜持着闺秀之礼,相距些远。 宋芷克制内心的喜悦,问道:“瞧着国公面熟,不知从前我可与国公相见?” 顾青玉薄唇微抿,依旧维持着君子之节,规矩地回道:“不曾。” 他观她衣着,应是方才献惊鸿舞之人,也是因为如此,顾青玉没有立马派人将她遣回。 宋芷似乎没想到顾青玉会是如此的回答,又不死心地问道:“那国公可是识得我,才唤我而来?” 顾青玉余光瞥向正笑面如魇的琳琅,回道:“应是方才惊鸿舞的舞女。” 顾青玉未曾言明并非他着人将她唤来,官场上的这些事留在官场就够了,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叫他人尴尬。 宋芷面色一喜,果然,他是知晓她的。 她不吝夸赞:“国公好记性!” 顾青玉正顾虑着是否要从宋芷身上套出一些话,可心中却有些疑问。 若果真是她,她出现在此的目的是何,身旁的姑娘与她的关系又是如何,若是打草惊蛇或是不慎险她于陷阱又当如何。 但宋芷所言却打消了他些许的顾虑,“不过我并非只是惊鸿舞的舞女,而是教坊司的人。”旋即,她环顾下方,果然看见了琳琅,她早就猜到会是一个老男人。 她欢喜地看向琳琅道:“那位谢姐姐,方才我们一同献舞,不过她并非教坊司的人,是外面楼里的姑娘。” 顾青玉便是不朝那看去,也知晓宋芷说得是谁。 大林朝的教坊司管控严格,不存在伶人为官妓之说,即便是有,也未曾摆上过台面。 宋芷费尽心思说上这番话的意图隐晦,但她相信以定国公的才智定是能抓住重点的。 可顾青玉的心思不在于此,只淡淡道:“原是如此。” 姓“谢”吗? 当真有如此巧合吗? 献礼的环节早已过去,而留给琳琅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趁着画卷还未收入陛下私库,宴会散去之前拿到手。 所以琳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席位,从侧室而出,不着痕迹地避开所有人。 旁人或许不曾留意她一个小小的舞姬,但顾青玉却瞧得分明。 待琳琅走出不过多久,顾青玉才主动对宋芷说话:“稍后本官会派人将姑娘送回教坊司,先行告辞。” 说罢,他起身离去,宋芷压根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突然行事,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上半句离别的话语。 她看着顾青玉离去的背影,攥紧双手,一只锋利的指甲刺进掌心,刺痛得她不得不松开手。 而二人走后,恰听宦官高喊:“镇西将军府谢大将军入殿!” 第61章 夜寻 出了正殿不远,小太监领着琳琅进了一处无人的空殿,拾起放置在角落里的包袱,道:“咱家只能送姑娘到这儿了,剩下的路需要姑娘独自前去。” 小太监将包袱递给琳琅,嘱咐道:“这是大人寻来的衣物,宴会之时会有许多小姐们结伴行走,姑娘可稍作伪装,出宫后务必销毁。” 这也是计划之内的事情,若是穿着惊鸿舞的衣物被识别出来,势必会给玉琼楼带来麻烦,故而需要乔装一番。 琳琅接过包袱,回道:“知道了,你且在外稍候片刻。” 小太监颔首离去,在外等候。 琳琅迅速换下衣物,将褪去的舞衣放在了包袱中,重新将包袱给回了小太监,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径直离去。 她将素手抚上纤细脖颈,撕下遮掩着的人皮面具,将面具放入怀中。 因着宴会的缘故,大多侍卫和宫人们都聚集在正殿侍奉圣上与贵人们,后方的守备也就松懈了下来。 琳琅凭着脑海中的地图顺利找到了寿礼滞留的殿阁,殿阁外驻守着两名侍卫,因着宫中热闹,二人都被分下吃食,现如今正席地而坐,相谈对食。 琳琅琢磨片刻,还是把那二人打晕过去要更为稳妥。 她倒是不怕被宫里发现拿走了画卷,毕竟抓不抓得到还是一回事。 藏匿在暗处的琳琅朝着拐角处扔出一枚小石子,重重砸在墙壁上。 其中一位未曾言语的侍卫突然回头看去,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说话之人停住了话头,也朝着他看去的望去。 片刻之后,侍卫问:“张兄,刚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张兄轻笑一声,拿起地上的酒壶干了一口,打趣道:“哪有什么声音?我看是好不容易偷喝次酒,喝多了吧你!” 说罢他哈哈大笑,看着侍卫疑惑的眼神,继续劝道:“来,多吃两口菜!” 可他分明听到了石子撞击的声音呀,或许是张兄说话之际漏听了声音呢?若是遗失了什么贵重东西,他们如何赔得起,白丢两条命可不得了。 于是,侍卫还是不放心道:“张哥你先吃,小弟我去看看是个什么事儿。” 见侍卫如此固执,张兄只好摆摆手道:“害,去吧去吧!” 侍卫微醺泛红着的脸强打起一丝精神,一手摸上身侧的刀柄,朝着拐角处走去。 琳琅抬起素手,随后重重落在后颈处。 那人身子一软,而琳琅稳稳接住他的垂下的身子,轻声放置在了一边。 侍卫定睛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看来确实是多心了,还是继续回去吃菜算了,他放在刀柄上的手也随之一松。 侍卫于拐角处转身,只见张兄斜靠在柱上。 他心中不禁一哂,还说他喝多了呢,这不,张兄倒还先倒下了。 侍卫张口欲呼:“张......” 话音未落,他只觉后颈一阵剧痛,瞬间就没了意识。 琳琅从他身后缓缓走过,将系在张兄腰际的钥匙解下,沉静地解开落在门的锁。 阁子里只有一两盏微弱的烛火,内里琳琅满目,具是奇珍异宝,书法、画作、瓷器、雕像数不胜数。 琳琅拿起桌面上的油灯点亮,朝着摆放整齐的卷轴走去,正欲蹲下身子仔细寻找。 可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琳琅摸上卷轴的手一顿。 “原是恪靖伯,久仰大名。” 琳琅大致可以听出声音传来的方向略远,应是在此座阁子外的那道宫墙之外。 而这道声音毫无疑问地唤起了琳琅许久未曾深想的一段时光,顾青玉的嗓音如旧,此刻听起来倒是硬朗不少。 琳琅收回短暂停顿的手指,将发髻上那支簪子取下,直起身子时拇指拨开机关,露出锐利的刺,而那双漆黑的眸子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或许是许久未曾进水,也或许是因为此刻高度警觉,琳琅突然觉得喉间微微干涩,不自觉舔了舔唇。 可只此一句,便再没了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琳琅紧紧攥着的簪子一松,又重新将簪子簪了回去,蹲下身来继续搜寻。 约莫一刻钟,琳琅找到标注有临江侯府上进的那幅画卷。 她将油灯立于地下,解下系带的卷轴在她手中展开,指腹顺着画卷摩挲而上,将留余处对着下面的油灯烘烤。 无论是时间、地点,又或者是角落上的那串神秘符号皆在。 果不其然,这确系是白九螺真迹。 而图上所绘,也确实是宴会之时的景象。 看来,这就是要找的那幅画作...... 而此时的顾青玉与恪靖伯一同行走于宫道上,相谈甚欢。 朝二人迎面而来的正是江小侯爷与永福公主,永福公主此刻骄傲地将头略瞥向一边,倔强的与身旁苦口婆心的江小侯爷对峙。 永福公主看到顾青玉,最先雀跃地开口:“阿玦,找你好久了!” 说罢,她快步甩开身旁的江浔,向顾青玉走去。 因着恪靖伯在场,故而几人规矩行礼。 永福公主浑然不觉,马上落在顾青玉身后,控诉着江浔:“他又念叨个没完了。” 江浔无奈一笑,无所谓道:“行行行,我的话就是念叨,阿玦嘴里的就都是好话。” 永福公主不置可否,照单全收。 顾青玉心中却一松,笑道:“都少说两句。” 而与年轻人格格不入的恪靖伯撩起衣袖擦了擦不存在虚汗,道:“公主,国公,侯爷,某忽而想起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永福公主这才正眼看去,颔首道:“你且去吧。” 恪靖侯走后,三人并排于宫道,永福公主这才问道:“方才宴会上你怎么先走了?让我和阿浔一顿好找。” 顾青玉面色如常,道:“哦,方才衣上洒了些酒水,又遇上了恪靖伯。” 他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却也是实话,永福公主下意识认为他是因为衣上的酒水才先行离去清洗。 江浔却知晓他口中有未说完的话,但是并未点破,直道:“阿玦,你评评理,明明我是好心劝她少在那些匈奴面前露面,她倒好,上赶着与他们作对。” 永福公主嗤了一声,刺他:“我就是不喜欢他们,就是要找他们的不顺心。” 二人自是知晓永福公主从未与匈奴人有过接触,却如此恶意相向的原因。 所以,这只能又顾青玉亲自劝道:“阿浔说得没错,听他一句,少与匈奴人有联系的好。” 永福公主瘪起嘴唇,最后嘴硬一句:“我可不是听阿浔的劝啊,是本公主听你的话,这才自己想通了,”末了,补上:“谁想理那些胡子剌嚓的匈奴人啊。” 还不是父皇突发奇想丢来的差事,不然她怎么会上赶着与他们打交道。 江浔点点头,附和道:“我看那使者的胡子比孔太傅的胡子都要更密、更长了!” 说罢,二人忽而统一战线,说起那北边而来的匈奴使者。 顾青玉勾着唇好笑。 忽而,远处宫道上传来喧闹声。 第62章 相见 只见三岔宫道的交汇处立着不少人,一个粉衣宫女面向一位青衣少女,宫女的手臂紧紧攥着青衣少女的左前臂,面露凶色。 而那名宫女身后则站着许多高门的小姐,七嘴八舌地说着:“她是哪家的小姐?” “若是没有偷东西,何故害怕搜身?” 原是半刻钟之前,琳琅正欲离去,按照计划,今日千秋宴允许马车进宫,而她只需穿过这片宫道园林,找到齐适清齐大人的马车一同出宫即可。 但不巧,一路高门小姐阻了她的去路,琳琅本欲转身向回走,暂且避让人群。 周淑远远看见了她,急忙叫唤着:“那是谁?快拦下她!” 琳琅只当作没有听见,可偏偏屋破雨漏,三岔道上而来的宫女迎面而来,正正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周淑先是观她衣着,而后向琳琅说明了意图。 谢环珠与失魂落魄的宋芷相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玉佩不见了,周淑气愤不已,二人兵分两路去寻找宋芷的踪迹。 且不说这玉佩何等贵重,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又或者是外男捡走又如何是好。 周淑微撩起裙角,快步过去,正欲询问宋芷的下落,可却发现这人面生得很,于是又转头向后方的娘子使了个眼色,无声询问“可有人识得她”。 可大家都只是默契的摇摇头,于是周淑只好道:“这位娘子,不知你可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舞女从此处经过。” 琳琅既不能马上离去,又不能不知礼数。 她只好转身,故作思索片刻,回道:“不知。” 周淑一听没个准信,急忙又描述:“就是一个穿得红彤彤,看起来鬼鬼祟祟、心不在焉的舞女。” 琳琅耐下心继续道:“未曾见过。” 周淑深吸一气,本欲作罢。 可不知从谁口中说道:“她是哪家的娘子,怎得如此生面?”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门户都来了千秋宴,彼此之间大多有过照面,而眼前之人不仅长相出众,而且周身气质独特,不该没有印象才是。 况且,她身旁既没有同行的其他娘子,也没有随行的宫女太监,着实令人生疑。 大家都不是傻子,对琳琅怀疑的声音越来越大。 宫女们意识到不对,一身材略微粗壮的宫女上前攥住了琳琅的手臂,而面对众人的质疑,琳琅却无法言说。 她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虽说她看过诸多官员的画像生平,可也没有细致到他们家中的女眷,若是胡说一通,会有极大被揭穿的风险,也更不能冒着暴露齐适清的风险充当他家中女眷。 愈演愈烈到怀疑她是行窃之人,要求搜身,可琳琅怎能愿意? 所以琳琅没有再说半句话,说多错多,脑中却百转千回,若是万不得已,该如何脱身? 宫中禁军众多,还有潜藏着的大内高手,更何况“苍松”此时并不在身,要逃出去并非易事,但若是挟持了一位身份贵重的世家小姐,那逃生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 而似乎身份最贵重的便是相距最近的周淑,她与先前身旁的另一位高门小姐不同,她身上并无武艺,无疑是挟持的最佳人选。 琳琅微微低头,垂着眼睑,面对众人的神色仿佛是个无害的羔羊,可她握剑的右手正悄悄聚力。 宫女们犹疑过后,正欲搜身。 永福公主对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声不甚在意,京城大家之中总是有那么几个互相看不惯对方的人,口舌之争再正常不过。 但她秉持着作为千秋宴的总责,为了避免闹出大乱子惹得那些匈奴人看笑话,还是出面平息好了。 于是三人收敛戏谑的模样,从本来的并肩而行转变为三角之势,永福公主首当其冲。 一个纤瘦的青色背影蓦地映入眼帘,头虽微微耷拉,但背脊却挺得笔直,仿若即将出鞘的利剑。 而只一眼,顾青玉心尖一颤,胸腔之中似有雷鸣作响,脑子空白,却已经不自觉地大步朝琳琅迈出。 永福公主看着顾青玉从身侧大步掠过,怔神惊讶片刻,侧身歪了歪头,无声询问同样不可思议的江浔。 此时,心跳和身体比大脑更先认出她。 她曾数次站在他身前,只留下一个倨傲的背影,最后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顾青玉突然觉得喉间发涩,人还未至,声先到。 他声音沙哑微沉,眼中夹杂着微不可察的紧张,只手负在背后的手逐渐收紧。 “慢着......” “她乃本将之女。” 还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同时与顾青玉的声音相叠响起,居然是归京不久的镇西将军府谢大将军谢屿。 若是非说,大林一半的兵权在顾青玉身上,那另一半就在谢屿那。 众人闻声,一时之间都不知该看向谁,皆是一愣神。 江浔和朱楚华快步跟上,面上还有些未回过的震惊之色, 京城名门中从未有人见过她,可她既是镇西将军谢屿之女,又与定国公顾青玉相识。 这贵重的身份,着实让人心中有些……胆战心惊和莫名其妙? 但相比顾青玉的解围,现如今大家更奇怪的是谢大将军何时多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显然的是,顾青玉和谢屿都没有料到对方会站出来,相视一眼,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压下心底的疑问,面色自若,没有再多说什么。 朱楚华拉着江浔挤了过去,站在顾青玉身旁,摆足了公主架子。 她不虞道:“谢大娘子方才与我们在一块,你们的意思是怀疑本公主与定国公还有江小侯爷咯?” 朱楚华虽不知顾青玉为何要护下那谢家小姐,但就阿玦那个不爱多管他人行事的作风,此刻他要保下这人,那自然也是她要保下的人。 永福公主面色神色不悦,众人惶恐,而先前还抓着琳琅质问的宫女气焰一下就消了,怯懦的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琳琅的脸色也并不好看,阴沉的能滴出墨,但形势比人强,她只得沉默不语。 她忽略了神色晦暗不明的顾青玉,紧紧盯着那个粗犷却冷漠的谢大将军。 谢屿以为他自那日之后,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嫡女了,可时隔七年的父女相见,他还是认出了她,或许是血脉相连,又或者是长女蓄势待发的模样如同幼时一般。 她长大了,同淑娘长的有六分像,多了几分英气,此刻看向他的锐气却不减。 也依旧恨他。 第63章 回家 周淑惊讶地看向谢屿身后的少女,瞪大着一双眼睛,心底疑惑,为何从未听环珠提起过她还有一位姐姐? 真是,这可不得罪了环珠的姐姐吗? 但周淑咬了咬下唇懊恼之际,却听谢环珠出人意料地出声:“她才不是......” 可话未曾说完,谢屿面色薄愠,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头:“环珠!” 琳琅神色依旧,也始终一言不发, 哦对,她也姓谢,这对父女站在她面前,生起气来的模样是何等相似,早该想到的。 谢环珠微红着眼眶,紧紧盯着父亲的背影。 而谢屿却继续道:“小女名唤琳琅,因幼年时患有顽疾,一直养在乡下,现如今已无大碍,便接上京中一起生活。” 而谢环珠却在谢屿说话之时转身离去,周淑听完谢屿的话,犹豫再三,上前行礼道:“伯父。” 随后硬着头皮追上谢环珠离去的方向。 永福公主看着还无动于衷的其他娘子们,添油加醋道:“谢大娘子初到京城,莫要受惊了才好。” 朱楚华这一提醒,半大的小娘子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致歉。 “是我们方才鲁莽了,多有得罪了谢大娘子。” “还望谢大娘子莫要与我们计较才好,我们也是一时心急。” 琳琅顿了顿,这才弯唇大度回应:“无事。” 永福公主摆摆手,又继续道:“谢大娘子心善,小娘子们就都散了吧,这时候不早了,家中长辈也该寻人了。” 小娘子们衽敛即将离去,这时却突然急忙走来一身披胄甲的男人。 他甚至忘却了礼节,未曾行礼便赶至顾青玉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而后退下。 顾青玉神色自若,只道:“谢将军,晚辈先行告辞了。” 顾青玉贵为定国公,论官衔甚至在谢屿之上,却将自己称作“晚辈”,无疑是对其敬重的。 谢屿虽远在西疆,却也听说过这个现如今在京城风头无两的青年,却未曾想到如此谦逊有礼,大约看出他是有要事,于是微微颔首致意。 随后,顾青玉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琳琅身上,最后淡然的与她擦肩而过。 琳琅微微蹙眉,鲜少地感到些许不安。 …… 宫外。 女人靠在石墙边上,半仰着头颅,克制着自己大口的喘气声,腹间正中要害,只手捂住伤口,但鲜血依旧汩汩而淌,整个人淹没在石巷黑夜之中。 而石巷之外,即将有大批人马前来捉拿她。 罗月吟此番的任务便是刺杀匈奴使者呼延犍,最好的时机就是散宴之时,不仅呼延犍警戒心下降,而且朝廷的兵力对外的守卫薄弱。 是以,呼延犍在宫里碰了壁,提早回宫,给了罗月吟更好的机会。 可罗月吟万万没想到的是呼延犍身怀武艺,而且武功在她之上。 罗月吟可以肯定,暗报上虽对呼延犍的信息有误,但以他的武艺,绝非只是一个使者所能拥有。 但现如今,要想脱身传出消息,无疑是天方夜谭。 忽而,月光隐隐射进暗巷。 罗月吟抬起捂着伤口的那只手,血淋淋的手在月光的照射下更为可怖,她却轻笑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月吟仿佛看到了死前的走马灯。 她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村庄,嗜赌酗酒的父亲,被打跑的母亲,体弱的妹妹。 长姐如母,没有母亲,罗月吟便为相依为命的妹妹撑起了一个家。 可年幼的她们逃不出父亲的掌心。 那日风和日丽,罗月吟去了镇上卖手作,没了酒钱的父亲将妹妹卖给了人贩。 劳作一日的罗月吟回到家中,却是空无一人,她发了疯去寻找,却从村里的人口中得知,父亲将妹妹卖了。 仅仅两吊钱,他卖了自己的女儿。 罗月吟杀的第一人,是她的父亲,她的血亲。 她不后悔,只恨自己没有早些杀了他。 而妹妹体弱,没能等到罗月吟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裹上一卷草席匆匆扔在了路上。 罗月吟见到妹妹腐臭的尸体,几乎万念俱灰,却阴差阳错之间遇到在外行走江湖的沈安舟。 沈安舟给她买了一副棺材,条件就是让罗月吟学习武艺,为他效力。 罗月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没了生念,只想回报了沈安舟的恩情。 后来,她认识了很多同她一般年纪的孩子,然后又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早已忘却面容的妹妹出现在眼前。 如同罗月吟每次离家之时,妹妹笑吟吟的说:“姐姐,我在家里等你,你要快点回家哦!” 罗月吟的血淋淋的手伸向虚无的幻影,泪水与笑容在此刻交织。 她不惧死亡,只是要回家罢了。 她们两个人的家。 …… 宫外发生的变故同样影响着宫内,呼延犍遭遇刺杀,而刺客还没有落网,潜逃在京中的某个角落。 还没有出宫贵人们都被暂且安置在了殿内,大多数人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状况,但也因宫外之事引过了众人的注意,让琳琅躲过了众人的视线,而她心中却愈发急躁。 直到禁军发现了死在巷中的罗月吟,宫门这才重新打开。 由禁军护送余下的贵人们回府,琳琅也不知谢屿究竟是何打算,救下了她,却又什么都不说。 不问正好遂了她的意,反正她也没什么好跟他说的。 琳琅与谢环珠同坐一马车,也不知是谢屿还是其他人跟她说了什么,一路上一言不发,安安分分的坐着。 琳琅也没趣找一个小姑娘的不痛快,换谁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姐姐能受得了? 春日的夜里总是更为料峭,寒风吹起车帘透进马车之中。 琳琅下意识望去,蓦然看见一张熟悉的侧脸。 顾青玉坐在千里马上,已经换了一身行头,身披胄甲,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腰间悬剑,衣尾与发丝随风翻飞。 而他忽而偏头而视,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似是眼中有意。 视线短暂的交汇,顾青玉微微颔首,却吃了琳琅一记闭门羹。 谢环珠压根没看见帘外如何,只知晓琳琅猛地拉上车帘,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随后心中了然,果真如周淑所说是个病秧子,这点寒风便经受不住了。 第64章 谢家 谢家虽不是世家,但就谢家手握重兵且深受陛下重用而言,在京中也是极具威名。可自谢屿早年起家至此,未曾挪过府邸,就连陛下为其亲赐府邸都被谢大将军以喜静推辞了,所以谢府依旧是住在城中较为偏远的地段。 车轱辘印子终于没了影,马车停靠在镇西将军府门前。 马车甫一停靠,谢环珠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去。琳琅停顿片刻,落她几步而出,而顾青玉已经牵着缰绳站立在马旁。 谢环珠瞧见了护行之人,颇为意外地看了顾青玉一眼,而后和琳琅一道行了一礼。 前面的马车旁也早早站着一双人,若是琳琅没有记错,此刻站在谢屿身边的正是谢家主母——贺氏。 贺氏年龄不过三十出头,墨蓝色的襦裙衬得整个人端庄而优雅,此刻冷着一张脸,更显五官的标致。 令琳琅意想不到的是谢环珠在家里反倒没了在外面时的嚣张跋扈,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唤人,退到了二人身后。 琳琅也跟着行礼,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谢屿负手而立,对着顾青玉道:“有劳定国公。” 顾青玉直视而去,不卑不亢道:“职责所在,如此,便告辞了。” 镇西谢府与定国公府同为手握重兵,某种关系上,二者既算不上势同水火,却又不能接触过甚,有违帝王的权衡之术。 不过几个瞬息,顾青玉领着大批的人马消失在街道。 贺氏依旧神色淡淡,道:“既然回了谢家,往后一言一行便须以谢家为首,万不可丢了颜面。” 琳琅不禁想起当年她大闹谢家之时,她就像樽佛像相般死寂,看着他人喧闹,不受半分影响,如今,她又站在谢府门前,贺氏依旧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她有说过要做他们谢家的女儿吗? 琳琅在出宫后没有马上离去,不过是因为京城加强戒备,为避免暴露了身份罢了。 谢屿未曾说话。 琳琅后退一步拉开本就相距不近的距离,回道:“夫人不必忧心,我本孑然一身。” 言下之意,便是撇清了与谢家的关系。 谢屿这才回神,再次意识到与女儿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谢屿冷笑一声:“今日在宫内,本将当着众人的面将你救下,你以为,你还走的了吗?” 刚归京的镇西大将军备受瞩目,又在千秋宴之中公众认下了她,此消息便会在京中传开,十之八九会传到皇家耳中。 这段时日,少不了有人前来谢府拜谒,若是琳琅一走了之,她的身份便会受疑,给谢家带来麻烦。 可偏偏,虽非她愿,但谢屿救她在前,琳琅又不能陷他于不义,这是她所不齿的行为。 那么,琳琅这个谢家嫡女的身份算是坐实了。 琳琅微怔片刻,意识到话中之意,随后轻笑一声,盯着谢屿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珠,无所谓似地道:“走不了,那你就好生供着我吧。” 说罢,也不顾接下来他们作何态,径直走向府门内。 谢屿与贺氏倒是心中了然,面色如常。 而初次见识到琳琅脾气的谢环珠却是彻彻底底愣住了,这大约是一个与她恰恰相反的人,在宫中面对她人怯懦胆小的女娘,回到家中却是个十足的霸王。 一心扑在养育阿弟的母亲便就算了,就连一向严厉的父亲都对她宽爱有加。 谢屿这话赌对了,她不愿欠他人人情,更何况是她瞧不上的人。 谢府的管家与奴仆倒是动作麻利,很快就收拾好了一间屋子出来,就连女婢也迅速派遣了过来供差遣。 琳琅将整个头埋在浴水之中,直到快要窒息方才舍得探出。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当真是巧得很,细细回想过去,却也实在是难以相信。 她在宴会之上确实是刻意忽视过去了顾青玉,因为直觉告诉琳琅,这有暴露的风险,他的敏锐程度她早在衡银时便领教过。 而在盗取画作之时,却又是那么恰好地被顾青玉无心护下,而后又有她被拦截在宫道,不得不承接谢府嫡女的身份。 而最让琳琅挂记的当属那幅画作。 其实,那幅画作现如今应该安安稳稳地躺在陛下的私库之中,她怀中的只有一张人皮面具。 那确系是白九螺的亲笔画作无疑,只是沈安舟要找的那幅画作却并非此画,这两幅虽同是夜宴图,但沈安舟要找的夜宴图是在花船之上的夜宴,而琳琅找到的却是寻常府内宴客的画作。 若说其他种种都有琳琅时运不济导致的连锁反应,可这画作一事,琳琅不信在这个风头浪尖上会平白出现白九螺的其他画作。 这约莫是个圈套,圈的正是所有要找到那幅真正的夜宴图的人,借画作让暗地里的人浮出水面。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招很高,甚至让琳琅接下来的行动受到的影响。 “女郎......” 候在外面的婢子见屏风后许久未有动静,担心地唤道。 琳琅浮出还在水里的半张脸起身,抽去搁在屏风上挂着的里衣披在身上,回道:“何事?” 此婢女名唤夏蝉,此外还有三个婢女分别唤作春枝,秋叶,冬虫。 夏蝉生得白净,体态圆润,不过十四五岁,瞧着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支支吾吾应道:“嗯......只是夜深了,望女郎注意身体。” 琳琅过耳却不做声,只是在睡前屏退了欲夜侍的夏蝉。 不知底细之人,她向来防范有加。 明月高悬夜空,散下满地月华。 定国公府院前那棵树下站立着一道人影,不知是在愣神还是在思索,良久之后,才唤道:“十一。” 藏匿在暗处的隐卫迅速落至顾青玉身前,等候施令。 返京路上前来的接最后一程的隐卫十一便是其中一员,若无外派,隐卫们便会如同影子一般潜藏在后,扫清所有妄图刺杀顾青玉的杀手。 “去查镇西将军受陛下重用之前的所有事,”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刚回玉京的谢大娘子。” 第65章 戏局 “北齐使团那处的人撤走,让十三一人接手,无论有何动向,及时上报。” 十一垂首应是,片刻后潜于夜色之中。 顾青玉罕见心乱如麻,似乎是局面突然走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缕缕风丝贯进他耳内,微湿的墨发将将吹干,他才终于静下心来。 大约半年前,在顾青玉解决了岑江案之后,有一个人再次找上了定国公府。 此人名叫方鹏,正是刘氏夫妇伙同黑云寨的土匪将他父亲和商队杀害的幸存者,他一路颠沛流离将此事告知顾青玉,才得以让衡银县诸事真相大白。 顾青玉在得知此事后,自身难保的他将方鹏转移到了更为安全的地方,不曾想竟再次出现在了定国公府门前,还带来了一幅画。 遭遇山匪毒手之前,方鹏的父亲方永昌将商队最值钱的画卷交给了他,让他拿着这幅画交给定国公。 方鹏最开始只想替父报仇,本想用这幅画逼迫顾青玉为他父亲和商队讨回公道,却不曾想顾青玉利落的应下,还为他安排好了后路。 所以半年后,风头已过,方鹏才带着藏好的画卷前往定国公府交予顾青玉。 方鹏本身也并不知晓这幅画卷秘密,遵守了父亲的遗命,将这幅价值连城的画作给予定国公。起初他认为这幅画作名贵,父亲才让他带走,可后来他回忆起了这幅画的来历。 那时的他尚且年少,父亲与好友相谈,这好友正是画作的作者白九螺,方永昌有恩于白九螺,白九螺因无人买画,一穷二白,是以赠画与方永昌。 方鹏只记得起偷听到了细微的内容便被发现了,大约是关于北边战事的话题,而在父亲得此画后几月,定国公与数万将士战死的北边的消息传遍大林,而父亲在得知后,翻找出库房角落的画作煞白了脸,这才让年少的方鹏记忆尤为深刻。 方鹏将所有知晓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顾青玉。 而顾青玉也顺藤摸瓜,知晓了暗处有很多人在寻找这幅画,但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尚未可知。 所以他做了一个局,放出这幅画的消息,再以假乱真,从而引蛇出洞。 意料之外的是,等来了一个与琳琅极为相似的舞女,顾青玉本只需要等候偷走画卷之人现身即可,可他却跟了上去。 顾青玉本欲亲自揭晓,不曾想遇见路经此地的恪靖伯突然出现,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将恪靖伯支走。 许是因为他太过于自信地认为他不会认错了她,不愿让她在宫城之内有任何差错,顾青玉只能告诉自己,这不会让计划偏离预设的道路。 再后来,宫道上遇到了她,顾青玉这才真正意识到。 短短一年,恍若隔世。 同名同姓,谢琳琅的谢,原是玉京镇西谢府的谢。 惊鸿舞舞女猜想来也是她所伪装,这期间的时间差完全有理由符合,那谢府嫡女的身份也难保不会是假的。 他快要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了。 顾青玉所认识的琳琅是为风满楼效力,最清楚她身份之人额莫过于楼主,但此前,他与风满楼楼主恩怨两清。 是以,他只能顺着他所有知晓的信息,一点点抽丝剥茧,揭开其中的谜底。 琳琅所代表的是风满楼,风满楼的目的是何,是纯粹的接受雇主的任务,还是幕后之人的授意? ...... 许掌柜依旧坐镇玉京玉琼楼之中,他虽看似云淡风轻,坐在椅子上啜茶,但食指敲打在桌上的节奏却杂乱。 此刻,他正等着的宫内的消息。 一个时辰以前,罗月吟任务失败,死讯传来玉琼楼。 玉京近日最重要的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而其中一件已经失败,这无疑是出人意料的,毕竟任务虽有难度,但只要罗月吟近身呼延使者,那就该是万无一失的。 但现在罗月吟的尸首被大理寺的人带走,许掌柜已经着人待风头过去之后将她的尸首带回,重回刺杀现场探查罗月吟当时执行任务的一些细节。 李管事匆忙入内禀报,气还未曾喘匀便开口:“掌柜的,宫里的人传来消息了。” 许掌柜额上的皮肉一颤,放下手中茶盏急道:“快些说来。” 李管事:“齐大人的车辇并未接到谢姑娘,谢姑娘顺利回到谢家了。” 许掌柜闻言,长舒一口气,喃喃道:“所幸,如楼主所料。” 他起身走至书案上手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了李管事,嘱咐道:“快马加鞭,尽快送到扬州,楼主在谢府留下的暗棋也可以动了。” 李管事仔细将书信收好,应声欲行动。 许掌柜顿了顿,叫住了李管事,拿出了一破旧的木盒子,叹道:“去城南打副棺材,要最好的木材。” 李管事的脚兀然一停,在玉京待久了和平日子,一时之间竟然未曾反应过来他们置身在血雨之中。 这一小小的木盒子里装着的是罗月吟的全部家当和遗书,她的遗愿是和妹妹一同葬在扬州,她为楼里付出了许多,而楼里也会为她安排好身后事。 扬州之上,碧空如洗,皓月当空,圆亮的像张白玉瓷盘,似乎一伸手就可触及到月亮,。 而身在扬州的沈安舟双手撑在朱栏之上,玩世不恭的脸上依旧笑着,无意识地看着底下人间的繁华,只是笑得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之感。 他的身上仿佛出现了一种割裂感,将自身垒起一座高墙,与热闹的扬州分隔开。 沈安舟甚至都不需要玉京的消息传来扬州,他就已经知晓琳琅回到了谢家,毕竟这是他亲手为琳琅造的一出戏。 从他决心做成此事后,便已经开始为琳琅准备后路,而谢家是琳琅最好的后路,无论届时局势如何,可都让她立于无忧的境地。 既然有人有心利用画作一事,那他便也顺水推舟。 所以画作一事他心中了然,却依旧让琳琅入局,任务是假,让琳琅抽身回到谢家是真。 自此,他所行之事,再无牵挂。 第66章 帖子 翌日,晨时雾气已经完全褪去,日光初射上屋檐。 四个小丫鬟在琳琅阁外眼对着眼干着急,却不敢发出声响惊扰这位刚上京,尚且摸不透脾性的谢大娘子。 谢府虽不似文臣世家那般规矩繁多,但早时的问安还是有的,可到了卯时末也未曾见大娘子有何动静。 春枝让夏蝉出院子打听动静,她眼看着隔壁院子的二娘子去了主屋问安,回来之后又狠狠瞪了一眼琳琅阁,吓得夏蝉垂首行礼之时头也不敢抬,直到人出了视线方才唯唯诺诺回到院子。 夏蝉轻声对着在打理院子的三人说:“夫人思及大娘子体弱,故而免了大娘子的早晚问安。” 四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只是大娘子还未用早膳,膳房里的早膳热了又热。 贺氏出自世家,虽为人寡淡不惊,但治理后院却是有独一份的手段,整个将军府都被管的服服帖帖。 琳琅的作息不规律,日夜颠倒也是常事,况且现在不适合回到玉琼楼汇报任务,故而躲懒到了日上三竿方才动了动身。 琳琅并未刻意压低声响,自然地寻着外衣,却又蓦然停顿,她这才重新打看起这座阁子。 阁子的陈设和她从前所居的西疆边陲谢府老宅一般无二,只是相比老宅要更新和华美,也未曾落下灰与蛛网。 琳琅忍不住讥笑一声,他这是在惺惺作态给谁看? 短暂的停顿,琳琅阁外的四个丫鬟蜂拥而至。 夏蝉和冬虫分别两手端着洗漱的盆和早膳,春枝托上琳琅的搜寻衣物的素手,秋叶则准备着今日的服饰。 春枝正欲为琳琅着衣,刚触及系带就被琳琅拦下。 “不必,我自己来。” 春枝收回手,退至屏风外,秋叶双手捧着鹅黄色的襦裙,挂在屏风之上。 琳琅看到这靓丽的鹅黄色觉得莫名刺眼,手却不自觉轻抚上衣摆,这是她年少时最常穿的颜色,但自西陲战事之后,她再没穿过此色。 除却任务之时所需,便是为母服丧三年着的素色,黑与白俨然代替了娇嫩的鹅黄。 琳琅穿衣向来迅速,不过片刻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将近双十年龄的女子放在何地都已经不小,大多成婚生子,可琳琅恰恰是那少数人,褪去了稚气,靓丽的鹅黄色只将她衬得亭亭玉立,恰似少女初成长。 脱下人皮面具的她,面容素净清丽,早前脸颊上的箭痕荡然无存,肤色白里透红,全然没有半分体弱的模样。 冬虫年纪最小,看愣了神,竟脱口而出:“娘子生得可真好。” 说罢,冬虫惊讶地捂住了嘴巴,三个小丫鬟亦是惊于冬虫的直率,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瞬。 琳琅听惯了花言巧语,虽他人面对的并非她这张脸,但如此直白的夸赞也是鲜少。 其余三个丫鬟连忙就要找补,“娘子的容貌在整个玉京都是独一份。” “娘子实是婢子平生仅见的俊丽。” “娘子......” 琳琅心知其中的夸大,只好生硬地憋出二字:“多谢。” 随后坐在黄梨凳上,在春夏秋冬的注视下用上了早膳,寻常用膳自是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可在此时却怪异的留了下来。 圆桌上的早膳平常,一碗松花蛋瘦肉粥和几个包点。 琳琅微微皱眉,用调羹翻了翻小粥,这才满意地吃了起来。 琳琅还算喜欢喝松花蛋瘦肉粥,但她有个怪癖,松花蛋瘦肉粥里不喜欢有松花蛋,准确来说是不喜欢粥里留有成小块松花蛋,只在粥中留有松花蛋的余香和味道。 母亲每每在看到她用筷子仔仔细细地挑出松花蛋块时,都会笑着调侃一番她的怪癖。 整整两日,她都无所事事地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转悠,偶尔翻出书架上的兵书武籍打发打发时间,跟春夏秋冬都熟悉了不少。 到了第三日,琳琅就再也坐不住了,约莫掌握了镇西将军府内侍卫夜间守着的路线,计划着今夜就要先赶去玉琼楼说明任务。 这两日许多朝中的娘子们同将军府下了帖子,要与府中大娘子见上一见,大多是千篇一律的由头,在千秋宴之得见谢大娘子,一见如故,欲拜会。 而琳琅都以体弱为由婉拒了,可午时,春枝恰巧从千篇一律的帖子里递上了一封她所感兴趣的帖子。 春枝手上拿着刚刚送来的帖子,问道:“大娘子,今早的这封帖子是太常寺少卿齐适清齐大人的嫡女齐大娘子送来的帖子。” 琳琅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迟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兵书点点头。 在旁擦拭着桌面的冬虫心想,大娘子看着生龙活虎,似乎比起隔壁院儿的二娘子还要有力的多,可每日除了在院子转悠便是在坐席上看书,谁来了拜帖都是称病婉拒,这回儿怕是也要拒了齐大娘子的一番好意了。 春枝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大娘子,您不为自个的名头着想,春枝都为您着急。” 琳琅缓缓合起兵书,饶有兴趣地问道:“着急什么?” 春枝有理有据地分析:“您看啊,京中那么多小娘子们邀您出去踏青,可是您都拒绝了,不知外面会如何编排您,说您......” 春枝及时止住了话头,抿紧了嘴巴。 “说我仗着镇西将军府嫡女的身份,自视甚高,傲慢无礼?” 擦着瓷盏的冬虫点点头,随后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心声,错愕地瞪大眼睛,这么件难以启齿的事就被大娘子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了? 春枝后半句不语,就是不愿将事情大大咧咧地摆上台子,以大娘子的聪慧自是可以理解的,此时,她亦是错愕。 琳琅点点头,对着春枝道:“说的在理,既是如此,齐大娘子的帖子便接了吧。” 春枝木木地跟着琳琅点头,回道:“喏。” 琳琅顺手从春枝手中接过帖子,徐徐展开。 春夏秋冬在琳琅还未回到谢家以前,只是小小的二等女婢,年纪小又不直接侍奉于主子,从来是没有机会跟着主家外出的。 故而此时,春夏秋冬异常兴奋地为琳琅准备着出行。 琳琅心中默语,明早于城外鸿福寺踏青。 第67章 鸿福 临近夏日,玉京的气候也渐渐回暖,清晨的薄雾早早消散,偶有三两鸟啼声,正是外出踏青的好时节。 夏蝉与冬虫手里拎着装着糕点的食盒,彼此之间小声嬉笑着,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停下来的春枝与秋叶。 二人来不及吃痛,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激灵得夏蝉和冬虫不敢再作声。 谢环珠今日女着男装,身穿量身裁剪的胡服,打看了一圈才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琳琅这几日休息的不算舒坦,敷衍道:“外出。” 秋叶看着不知相交是善是恶的两姐妹,抿抿唇再做解释:“回二娘子,近日天气渐暖,大娘子是要外出踏青透透气儿。” 谢环珠身后抱着球杖的丫鬟道:“什么二娘子,郡主五岁之时就得了陛下亲封的嘉清郡主。” 秋叶立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连忙改口:“是,郡主。” 谢环珠自是看得出琳琅等人是要外出,也看出了琳琅对她的敷衍,心里还是不痛快:“你不是身子弱的紧,连同母亲早时问安都费劲儿,怎得还跑出去踏青呢?” 就算母亲再如何不理闲事,也鲜少管教她,但早时的问安却是雷打不动的。 这从乡下来的病秧子倒好,可把母亲放在眼里了? 琳琅瞅见这比自己矮了足足一个头,却依旧气势汹汹的小女孩,倒是生了几分捉弄的意思:“只许你出去打马球,还不能让我出去踏个青了?” 谢环珠哑口无言,咬了咬下唇,磕巴道:“你......你怎么知道本郡主要去打马球的?” 琳琅但笑不语,挑起秀眉的同时抬了抬头,看向谢环珠又转向她身后的丫鬟。 谢环珠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又是胡服又是球杖的,哪还看不出来她要去打马球了? 谢环珠懊恼,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自己在这个病秧子面前,嘴巴都不利索就算了,怎么脑子都不好使了? 年纪小,阅历少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摆在脸上,见她吃了瘪,琳琅一舒坦,也不跟她计较那么多了。 道上这么宽,绕一绕便是。 身后的小丫鬟嚅嗫道:“郡主,大娘子走了。” 谢环珠没好气道:“本郡主看得见!” 过了许久,坐在马车上的谢环珠突然掀开车帘,喊道:“文琴,你跟上去看看!” 文琴:“啊?” 长街两道升起一缕缕热香气,贩夫吆喝着买卖,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一辆马车不加掩饰地自镇西将军府驶向玉京城外,春夏秋冬缀在马车后,而马车内的琳琅垂着长睫,双手交叠于膝上,坐姿规矩。 鸿福寺在玉京城外不远,因着寺内有高僧主持,达官贵人们尤其喜爱在此礼佛,香火旺盛了,寺庙修葺的就慢慢好起来了。 青松翠竹环绕着寺庙,寺庙外两座石狮伫立,檐上瓦片似是不久前翻新过,红墙略微斑驳,恰有三声钟鸣,悠扬长远。 有二小僧于青石阶上打扫着落叶,便是见了大户人家来此也同寻常人无异。 镇西将军府的马车停靠在鸿福寺外,琳琅只手掀开车帘,日光照耀在金额匾上的“鸿福寺”三字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琳琅放下帘子,只听春枝道:“大娘子,鸿福寺到了。” 车夫早早将车凳备下,琳琅接过春枝欲搀扶的手下辇,正巧瞥见马车旁悄悄捶腿的三个小丫鬟。 现时来踏青礼佛之人并不多,象有齐家字符的马车显而易见,只是马车旁仅剩车夫留在原地,却不见齐大娘子与丫鬟的身影。 琳琅略微环顾,将人锁定了下来。 有一身穿水蓝色襦裙的小娘子站立在寺庙门前,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略微圆润,一柄圆团扇倚在额前遮阳,似是在张望着什么人。 而她身后的两个小丫鬟也没闲着,笑着为小娘子扇着扇子。 因着今日要出进佛寺,故而琳琅身穿素色,海青色的绸缎平滑垂至脚踝处,走起路来恍若碧海之上荡起阵阵涟漪。 腰间悬着素色香囊,皓腕上戴着羊脂白玉镯子,洁白地看不见一丝杂质,发髻上只钗了一只同色玉簪子,大多是御赐之物。 齐大娘子虽眼神不甚好使,看了许久还未在稀疏的人流之中寻着琳琅,但身后的小丫鬟倒是颇为机灵。 “娘子,您看!” 齐大娘子眯了眯圆溜的眸子,试图去寻找,又气鼓鼓道:“阿媛,你莫要框我!” 被唤作阿媛的丫鬟摇摇头轻叹一声,只好耐心道:“娘子,您好生瞧瞧,那不是将军府的谢大娘子,还能是谁呢。” 琳琅步子虽刻意迈小了作态,但是依旧是要较寻常人快些的,人都要行至齐大娘子身前,齐大娘子方才瞧见。 齐大娘子将额前的团扇放下,欣喜道:“阿媛,我瞧见了,你果真没有框我。” 琳琅略微一滞,倒是有些不能够确认眼前人的身份了,却还是道:“不知可是太常寺少卿齐大人家的千金?” 齐大娘子见琳琅提起父亲时似是颇为自豪,笑着猛地点点头,回道:“正是!如此说来,姐姐便是将军府的大娘子了吧!” 阿媛抚了抚额,显得有些无奈,生怕惹得将军府的大娘子不悦,硬着头皮解释道:“对不住了大娘子,我家娘子因喜爱女红,常常夜里挑灯刺绣,将眼睛看花了,故而没能先行认出大娘子。” 琳琅方才便注意到齐大娘子眼神有些失神,原是有此内情。 齐大娘子羞涩地持着团扇掩面又放下,扭头娇嗔道:“阿媛!我才不瞎呢。” 琳琅轻轻摇头,依旧噙着笑道:“无事,倒是我来迟了,让小娘子等了许久。” 齐大娘子也赶忙摇头,持着团扇的圆润的手摆动,道:“怎会!是我来早了,谢娘子只是按照约定时间到达寺庙罢了。” 琳琅不由得怀疑,今日来这一趟是否是来错了。 齐大娘子虽是齐适清嫡女,但她神情之中的憨态不似作伪,又或许只是伪装的好,比那百戏团的戏子还要为过也说不准。 但琳琅又不能与齐大娘子明说,若是齐大人爱女心切,不愿让妻儿陷入漩涡,故而她并不知晓她父亲的另外一层身份,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第68章 眼缘 “阿爹说姊姊大病初愈,最适合来寺庙这等清静之地踏青了。”齐大娘子亲昵地挽过琳琅的手臂,朝里寺里走,“姊姊可唤我艳婷,还未请教姊姊闺名。” 听阿爹说,将军府的谢姐姐身体羸弱,自小便一直养在乡下老宅,好不容易病情好转,上了玉京,却终日将自己关在府里。 想必是初上玉京,无人与其作伴罢。 阿爹本只是向她提了一嘴,她也未曾在意,可外出寻小姊妹作乐之时,恰听三两碎语,甫一回府便向将军府递了帖子。 她贯是见不得如此编排他人的。 齐艳婷如此想着,耳边就闻身旁人清脆的回应:“琳琅,琳琅珠玉的琳琅。” 琳琅听她所言便宽下心来,既是齐大人所荐之地,楼里必然会借此与她取得联系,连带着声音都松快起来。 齐大娘子在唇齿之间一滚,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当真是个好名字!” 齐大娘子便像春日里叽叽喳喳的小鸟儿,总有说不完的话,三两下就将自己的好恶和盘托出。 喜欢女红、话本、诗词、玉琼楼的花糕...... “姊姊初上玉京,应当还未有吃过玉琼楼的糕点,那当真是极好吃的,下回儿阿爹替我买了糕点,我着人给姊姊也送上一盒糕点,”齐大娘子说的忘乎所以,嘴里似乎都在回味着,“若说糕点看玉琼楼,那诗词我最喜爱的便是逢” 一个不留神,齐大娘子没有看准石阶,险些摔倒在地,喊叫声从喉中破出。 琳琅的反应迅速,甚至在齐大娘子将将落脚之时便已有所感,她应当有足够的时间扶住她的。 可最后,因着齐大娘子惊慌之下将琳琅挽得更紧,一直缀在后面的小丫鬟无从反应解救。 二人翻滚过几个石阶,沉闷地落在石地上。 琳琅闷哼一声,齐大娘子惊起。 原是琳琅最后选择替齐大娘子做了人肉垫子,做戏就要做全套,毕竟背后还有个小眼睛在看着呢。 齐大娘子慌了神,她知晓自己的身材圆润,摔不出好歹,但偏偏压在了谢家姊姊身上,更何况姊姊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这摔出了什么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她少时曾远远见过镇西将军一眼,生得高大威武,不苟言笑。 若是镇西将军率上镇西军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可怎么办? 显然,琳琅并不知晓齐大娘子何其单纯可笑的想法,她那闷哼一声实则是在提醒齐大娘子该从她身上下去了。 虽齐大娘子有些分量,但也是可以担待得起的。 小丫鬟们连忙追赶了上来,将小主子扶起身,屈身为其拍去身上的尘屑。 连忙请罪:“奴婢该死,请小姐责罚。” “实是对不住姊姊,都怪我!你可有无大碍?”她声音染上哭腔。 齐大娘子似乎没有听见,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劲儿扑在琳琅身上,看身上有没有碰伤。 琳琅下意识掩掩衣袖,反倒宽慰她:“无事,你可有摔伤?” 齐大娘子“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直愣愣将琳琅控在原地。 谢家的姊姊当真是个大好人,明明是她失足,还连累了姊姊同她一起滚下石阶,姊姊非但不恼怒责怪于她,还忧心她是否受伤。 更加令她愧疚了。 琳琅心中喟叹一声,正欲耐下性子安抚齐大娘子。 春枝却注意到琳琅在翻滚下石阶之时,因护着齐大娘子磕到了手臂,急道:“小姐,你的手......渗血了......” 齐大娘子立马看去,阿媛阻止的话停留在嘴边:“不......” 下一瞬,齐大娘子眼珠子一翻,倒在了阿媛身上。 众人骇然。 阿媛解释道:“娘子看不得血,见血即晕,休息一会儿便好。” 琳琅虽听说过晕血症,但这是她遇上的第一人。 玉京的人可真是“百花齐放”。 琳琅接过春枝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拭手上血迹,一边指挥道:“临近寺庙了,先送大娘子去寺庙歇歇脚罢。” 阿媛和夏蝉齐力将齐大娘子搭上肩膀,秋叶和冬虫先快步行至寺内借间阁屋休息。 琳琅坐在阁屋的木椅上,春枝半蹲在侧,小心翼翼地掀开沾上零星血迹的海青色广袖,细细用手帕点沾伤口。 春枝长舒一口气,还好,石子磕得不深,“小姐,马车上带了膏药,若是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 秋叶与冬虫都着急地自告奋勇:“让我去拿吧,小姐。” 琳琅沉默片刻,点点头,不甚在意道:“那你二人便一同去吧。” 人少些,稍后应付的就少些。 阿媛和另一个丫鬟将齐大娘子安置好,阿媛便忐忑地行礼致歉:“奴婢代大娘子同您再道一歉。” 琳琅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虚扶她一下,安抚似地笑道:“无事,事发突然,她也并非有意为之。” 阿媛颇有些感动,齐大娘子自幼时就被保护得很好,她这性格,说好听些是不谙世事,说难听点就是愚钝了。 是以,交友时难免不易,能包容下的少之又少,眼前的谢大娘子算一个。 忽而,阁屋的木门被敲响,随即传来稚嫩的童声:“吾乃鸿福寺大主持坐下童子,不知可有施主在内?” 约莫是个男童,声音虽稚嫩,但说起话来颇为老成。 现下,无论是何人来寻,琳琅总归都会会上一会。 “春枝,去,看看是何事。” 春枝捻着手帕,推开木门。 确实是个小和尚,小和尚穿着简朴,生得白净俊俏,额心有一颗殷红如血的痣,面上的神色如他说话时那般老成,小小年纪便有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男童并未进门,遥遥对着琳琅揖下一礼,道:“施主勿怪,惠能大师方才远远瞧见姑娘,欲请姑娘相见。” 阿媛喃喃道:“惠能大师......”突而讶然,“惠能大师可是号大慧禅师的高人?” 小和尚点点头,回道:“正是家师。” 京里的人都唤惠能的号——大慧禅师,大慧禅师在玉京内可谓是无人不晓的存在,正是因为大慧禅师主持着鸿福寺,鸿福寺才能如此兴旺。 听闻大慧禅师有窥天之能,凡他所预言皆成真。 只是,大慧禅师鲜少助他人解惑,合乎眼缘之人他才会邀之相见,如此说来...... 第69章 郁结 此等机缘,须得好好把握才是。 阿媛忧心谢大娘子不晓得大慧禅师的厉害,连忙附耳:“大娘子,大慧禅师不轻易见人,若得指点,半生受益。” 琳琅略一吃惊,站起身来看向门外站姿挺拔的小和尚,道:“那便劳烦小沙弥带路了。” 春枝不放心琳琅一人前去,“小姐,我同您一起。” 小和尚摇摇头,直接道:“师父只请了这位女施主一人。” 春枝还欲说道:“可......” 琳琅拦下她,道:“且宽心,我去去便回。” 小和尚领着琳琅入了禅房,禅房之内飘着幽幽茶香,一位苍老的和尚席地而坐,正从入定中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眼珠泛白浑浊。 琳琅心中腹诽,这老和尚约摸是长了张众生脸,让人觉得面熟,可又无从思索。 老僧面容慈祥可亲,伸满是褶皱的手请道:“小友请入座。” 琳琅微微拂身致礼,落座在老僧对面。 老僧问道:“小友,可否与老衲手谈一局?” 琳琅略微停顿,垂下眼睫。 二人中间的棋盘有些年代,面上还有些许浅浅划痕,棋奁里的石子棋粒粒饱满,带有光泽。 但,她不善下棋,也不想浪费时间在无用之地。 是以,琳琅婉拒:“小女棋艺不精,恐非大慧禅师的对手。” 大慧禅师忽而一笑,轻轻摇头,道:“无妨,就当陪老衲我解解乏罢。” 琳琅有些没看明白这大慧禅师的笑意源自何处,只好道:“小女之幸。” 既如此,琳琅一手抬袖,一手捻起黑子,落下。 大慧禅师不紧不慢的拿起白子,徐徐落下。 琳琅棋风锐进,出手狠戾,竭尽全力制造机会,虽诡奇,但易剑走偏锋。 何况她不善棋艺,反倒漏洞百出。 而大慧禅师的棋风老练,虽节奏缓慢,但步步为营。 起初琳琅落子迅疾,可渐渐,捻着棋子的时间就长了,随之又急躁起来,最终落下阵来。 尘埃落定,但琳琅仍旧抿唇紧盯着棋局,妄图绝处逢生。 大慧禅师却道:“小友可知,为何老衲邀你手谈一局?” 琳琅抬眸看去,不禁深思。 沈安舟有时会与她下棋,虽然大多数时候琳琅会拒绝。 但有些话,她记得清楚。 “下棋可以看出一个人当下的心境,有甚者,可以看出一个人如何。” 虽觉着有些夸大,但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过耳便过了。 琳琅敛起心神,装傻不答:“小女故来愚钝,禅师的心思又岂是我能揣度。” 大慧禅师摆摆手,道:“老衲也并非外界传得那么神通广大,也不过是凡人罢了,”他点点棋局,“小友虽不通棋道,但老衲倒是觉着小友颇为聪颖,只是......” 琳琅哪能不知道这老和尚此时停下来是为何,笑笑道:“禅师无需顾忌,直说便好。” 大慧禅师:“只是小友应当是心中有郁结,此郁结萦绕小友许久,若是尽早不解开,恐对小友心神有极大影响。” 郁结? 合着这是一个两个都说她有病是不是? 琳琅按下心中的急躁,按照常人的方式求惑:“不知小女心中是何郁结,又该如何解开呢?” 大慧禅师沉吟片刻,道:“在做学问时,有困惑之时可以寻师长解惑;怒火中烧之时,需得发泄出来:心中有郁结之时,需得寻因而解。” “其间的因果旁人干涉不得,也只能言尽于此,但老衲相信小友聪颖过人,定能够迎刃而解。” 香柱燃烧殆尽,断下一节烟灰,最后一缕烟恰巧消散。 白面小僧叩响禅房,高声下有抑制不住的开心:“师父,国公爷来看您了。” 大慧禅师抱拳以示歉意,“老衲这小徒儿最是喜爱他这大哥哥,惊扰小友了。” 琳琅偏头觑了窗棂之外的人影,捻着棋子的手一脱,落入棋奁之中。 她骤然起身拜别:“禅师不必如此客气,您既有客而来,小女便不过多叨扰了。” 大慧禅师笑着点头,只向身后屏风,道:“老衲受人所托,小友可于后门离去,那里,或许有小友要寻之人。” 琳琅一顿,“多谢。” 随后走向屏风之后。 白面小僧疑问:“师父?” 下一刻,白面小僧带着窗棂外的男人猛地推开禅房的门,只见大慧禅师正点起一柱香,香烟幽幽上升。 大慧禅师慈爱地看着他道:“奕儿,何故如此紧张啊?” 被唤作奕儿的正是那白面小僧、大慧禅师唯一的弟子,他自有记忆起,便一直跟随大慧禅师修行。 他见师父并无大碍,又恢复以往,却略带埋怨道:“师父您老人家身体愈发不好,莫要再做粗活跌倒了。” 大慧禅师哈哈大笑:“老咯,不中用咯!” 奕儿忽而忆起,却见四下再无那位女施主的身影,心有疑惑。 大慧禅师竖起食指,虚点了门边的青年,“你啊,许久未来,也不知道陪老衲下下棋。” 顾青玉作揖,熟稔道:“公务在身,实在是无有闲暇,得了空,不就来看您了吗。” ...... 禅房的后门不远,竟与寺外竹林只有一墙之隔。 琳琅四下观望,果真找到风满楼的标记,寻着标记,翻过红墙,一路入了竹林。 竹林静谧,四下无声,只有踩在绣鞋下的树枝发出嘎吱响。 忽而,一副棺材映入眼帘。 琳琅微微蹙眉,步调加快,而那副上好棺材后的人突然走出。 那人躬身作揖道:“琳琅姑娘,我与罗姑娘等候多时了。” 来人正是许掌柜,他褪去富商模样,换上了布衣。 琳琅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盯着棺材,却问道:“她呢?” 许掌柜喟叹一声,推开棺材盖,露出灰白却安详的面容,正是死去三日的罗月吟。 许掌柜从袖中拿出七枚棺材钉,缓缓道:“这七枚钉,不知琳琅姑娘可钉得起?” 此“钉得起”非指寻常力气的钉得起,而是风满楼不知不觉中所留下的一件事。 最开始是楼主亲自为死去的杀手钉棺,到后来凡风满楼者死后,若有幸拿回遗体,那封棺之人须得由自己人来。 或为楼主,或为亲近之人。 其实琳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算作亲近之人,但她想,她们这一批死的死,她来,再好不过了。 “钉得。” 第70章 蔻丹 琳琅再次垂眸俯身看向灵柩内的女人,最后一眼,是为送别阴阳两隔的好友。 她看向罗月吟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死灰的手指上涂有深紫色蔻丹,甲床上的蔻丹有残缺。 琳琅拧眉细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罗月吟生前极为乐于摆弄自己的指甲,十分喜爱在甲上涂各色蔻丹,甚至连所用蔻丹都为自己亲手所制作。 譬如当日在玉琼楼闲聊之时,罗月吟自坐下起就开始涂抹指甲,自己的指甲涂完了还要帮她涂。 犹记得。 “来,伸手,给你来点好东西。”罗月吟笑靥如花,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琳琅瞧她一手还拿着蘸有蔻丹的小型毛刷,便猜出了她的意图,骂道:“闲得没事干,涂完手你涂脚去。” 罗月吟却要拉过她的手,道:“那可不行,那里指甲我要留着完成任务庆功涂的!” 琳琅挣扎,罗月吟便乐于看她如此,还说:“喂,我给你涂是看得起你啊,此蔻丹全天下也就只有两个,刚涂完一个时辰内奇香无比,我宝贝的很,时时刻刻贴身带着的呢!” 罗月吟所做的蔻丹确实与众不同,寻常人是用凤尾花汁染,而她用的却是一种水膏体,且留有奇香。 而她甲上丹蔻的残缺印记却不像是刀剑或者碰撞留下,倒像是…… 许掌柜见琳琅沉默许久,以为是二人感情深厚,故而不舍,不免提醒:“琳琅姑娘,你” 琳琅却转头问道:“你们寻到她尸身时,可有发现一个矮圆的皿器,内有女子所用的蔻丹。” 莫名其妙的疑问,让许掌柜懵了片刻,随后回忆起来。 许掌柜摇头否定:“未曾发现,”顿了顿,“我们寻到罗姑娘遗体是于大理寺之后,或许是大理寺处理时拿走了。” 琳琅又思索片刻,继续追问:“罗月吟的遗匣可在?” 罗月吟说天下只有两个,如此珍稀之物,想必不会全在身上,此外最稳妥之地就是遗匣。 许掌柜点头答道:“罗姑娘先前交于某代管,现如今这遗匣我一并放于棺椁之中了。” 琳琅欲探,许掌柜又想起他初时打开罗姑娘遗匣之时,确定道:“琳琅姑娘聪慧,遗匣之中确有一矮圆器皿!” 遗匣完好的在罗月吟身侧,琳琅取走器皿。 确实是蔻丹。 她凭着记忆按下细小的机关,弹出一只小刷,将蔻丹涂于食指,待到自然干后用另外一只手去抠。 若是猜测无误,此残缺当为罗月吟亲手所为。 但仅仅只是猜测,琳琅又将残缺与罗月吟的甲线对比。 果不其然。 以罗月吟的喜怒而言,为保护指甲做下一次美工,她是决计不会用手抠开,即便是死时,她也希望自己是涂有蔻丹的。 所以,这番任务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罗月吟死之蹊跷。 罗月吟所为,或许是在提醒着她们一些重要信息。 按楼里的就近原则,罗月吟最后的任务应是落在身在玉京的琳琅身上。 琳琅屏息片刻,沉下心来,动身为罗月吟涂上最后的蔻丹。 她转头问道:“许掌柜,借手帕一用。” 许掌柜连忙从袖中拿出,只见琳琅挖出一些蔻丹,用手帕包裹。 许掌柜不解其意,试探问道:“这蔻丹可有不妥之处?” 琳琅毫不掩饰,为许掌柜解释,末了道:“罗月吟之死蹊跷,蹊跷之处就在这蔻丹之中。拿着这蔻丹在一个时辰内好生存放,勿要让奇香消散,借此请许掌柜找到罗月吟身上另外一盒蔻丹。” 许掌柜心中佩服,郑重应下:“定当竭尽全力寻找。” 随后,竹林内响起敲击声,七枚北斗钉稳稳钉上,封棺返乡。 琳琅略述了自己如今的境遇,“我如今行动受限,入了夜会找时间去往玉琼楼接收消息。” 许掌柜了然,道:“今日所来,正为此时,楼主已知晓你此番境遇,特让余相告于琳琅姑娘。你且安心住下,此身份有极好的遮掩,或有大任务委任。” 风满楼消息灵通不是一日两日了,既然沈安舟在朝廷里有人,知晓也不奇怪。 琳琅又问:“罗月吟最后的任务,应当是由我接手,书信可有下达?” 许掌柜否认:“尚未接到楼主的委命,或许是楼主知晓琳琅姑娘初入将府,行动不便,故而还未曾下达。” 琳琅道:“这个任务我接了,你同楼主说明便好。” 许掌柜汗颜,忐忑道:“这……” 她已经离开了一个时辰有余,若是还不现身,她们怕是要来寻了。 琳琅转身欲走,许掌柜最后叫住了她,从树后双手奉上一柄剑,嘱咐道:“琳琅姑娘,春枝,可用。” 日光落下,树影斑驳,而竹林之中却透过丝丝凉风。 琳琅骤然一怔,接过苍松,道:“好。” 顺着记号沿路返回,绕路离开禅房后,隐隐感觉有细雨落在面上。 琳琅伸手一接,朝天望去。 晴日雨,倒是不常见,得快些回去了。 禅房等地居东,但现在雨势大,未免见人,可先暂在主殿避雨。 晴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这雨倒是有了借口。 为免细雨沾湿了发丝黏腻,琳琅不得不抬起广袖遮掩,若不是要顾及耳目,恨不得即刻飞身过去。 豆大的雨点突然而至,仿佛有股闷土气扑鼻而来,而离主殿还有些距离,连带着心绪急闷,不由拧眉吐气。 突然,雨好像小了,但是雨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不减。 太近了,琳琅刚从竹林返回,险些欲甩剑而出,按上腰迹的手又堪堪停下。 不对,此人若有恶意,连她都未曾察觉就要轻易地接近身侧,如此内力与轻功,大可直接趁雨势遮掩攻之。 她将遮雨的左袖落下,随即低头默然。 顾青玉。 他手持一把白墨色山水油纸伞,大红色的官服还穿在身上,衬得眼下那颗泪痣愈发醒目,而另一只手规矩地负在身后,竟瞧不出与陌生女子同撑一伞的心虚之意。 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最后二人竟就一路无言,同去往寺庙主殿。 第71章 故人 闷土气一点点从鼻腔中散去,琳琅后退一步,同身侧之人拉开距离。 顾青玉收起油纸伞,斜靠在主庙外门边,大红色的官袍将近一半都被浸成了暗红色,颇为狼狈。 他甫一回首,琳琅便行下万福礼,低敛眉宇,轻声道:“多谢国公搭救。” 顾青玉负手而立,不知是何心绪,沉默半晌也后退一步,方才开口:“免礼,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主庙之上有一金塑佛像,双腿盘曲,望向众生的眼神慈悲,又或者是悲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似乎都在注视着你。佛前香案上有一柱巨香,还有供奉佛祖的吃食。 以佛像为界的两道尚还坐着入定修行的和尚,即便二人匆匆而至,亦未干扰半分。有节奏的木鱼声和晴雨声交汇,奏出和谐乐章。 琳琅友善一笑,就欲保持距离,却又听他说:“谢小姐同我一位故人很像。” 顾青玉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注视着窗外雨幕,似乎是随口说出。 琳琅点点头,异常坦然,“是吗,但琳琅自幼养在乡下旧屋,要让国公失望了。” 在她看来,这是试探。既是故人,那她担不起他这一声“故人”。 琳琅问道:“国公也信佛吗?” 言外之意,就是问他为何来这佛家之地。 顾青玉微微偏头看去,“也,看来谢小姐信佛?” 琳琅面不改色,直视他的眼神,想起先前在破庙之时二人所言,她说她不信。 是以,琳琅笑道:“自然,不然怎会与友人相约来此踏青呢。” 此话是在回应他的试探,亦是表明自己来此的目的。 二人都太过谨慎,从对方嘴里套不出任何重要信息。 顾青玉眼中闪烁零星笑意,似是好心提醒:“鸿福寺乃天下第一佛寺,谢小姐此番礼佛,定要拜上一拜这佛祖,方才算是不虚此行了。” 琳琅仿佛瞧不出顾青玉的“好心”,还无比认真回应:“国公说的是,是该好好拜一拜。” 说罢,她利落转身,向香案前的蒲草垫子走去。 没走几步,却发现身后还缀着一个跟屁虫。 琳琅回首,眨了眨漆黑的眸子,无声询问。 她一停,他也停了下来。 瞧出了她的疑问,顾青玉竟也一字一句的认真地回答她:“我也信佛。” 这人故意的吧。 一红一青齐齐跪在并列的蒲草团垫上,背脊却挺得笔直,双手合十,阖上了双眸。 琳琅心中正想着需要默念多久,偷偷觑了一眼身侧的青年,却发现顾青玉已然起身,这才放心起身。 他投下碎银,拿过旁桌上的小香柱,在巨香柱上点燃,匀下三根予琳琅。 琳琅停顿片刻,最后还是接下了香柱,她身上别说几两碎银,就是一个铜板也没有,若是不上香钱就拿不了香柱,那可是招笑了。 二人一前一后站在香炉前,巨大的香炉上已然插着许多的香柱,有的燃烧殆尽,而有的香灰欲落,果然香火旺盛。 顾青玉插上香后,欲接过琳琅手上的香,只道:“烫手。” 琳琅不冷不热问道:“国公对谁都是如此吗?” 随即,也不顾他作何解释,直接绕过他,将香柱稳稳插在香炉之内。 晴日雨去得快,正如二人此次的相遇一般短暂。 “我......” 琳琅不欲再听,同他再次拉开距离,笑道:“感念国公相助,就此别过了。” 话音甫一落下,顾青玉还未来得及再次开口,就听一阵错杂的脚步声。 齐艳婷一手扶在门边,轻声疑问道:“谢姐姐?” 得到身旁的几个小丫鬟确认,齐艳婷这才安心地拍了拍胸脯,琳琅向她走去,还问道:“不再休息会儿吗?” 齐艳婷摇摇头,自责道:“今日本是想让谢姐姐出来透透气,没成想我太不争气了,反倒让谢姐姐为我忧心了。” 琳琅宽慰道:“无妨,临近午时了,我们归家吧。” 齐艳婷注意到寺内的青年似乎在看着这边,不由一问:“那是?” 琳琅面不改色,回答道:“从大慧禅师禅房出来后不慎迷失了方向,又逢阵雨,幸而国公搭救,我方才已经同他道过谢了。” 齐艳婷吃惊,神色复杂地问道:“可是定国公?” 琳琅犹豫片刻,点点头。 又见众人屈身,对着顾青玉遥遥行下一礼。 顾青玉看向琳琅的眼神晦暗不明,藏在袖中的瓷瓶还没来得及送出,眼下却只得颔首以示。 琳琅又道:“走吧。” 离开鸿福寺一路上,琳琅见齐艳婷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拐了个弯问道:“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齐艳婷仍旧犹豫,回首看了一眼现如今寸步不离的丫鬟们,最终还是回道:“没,没有。” 她不方便说,琳琅也就不问了, 只回道:“那就好。” 到了马车前,即将别过,齐艳婷依旧心绪不宁。 “我与艳婷一见如故,只觉时间短暂,不足以了解彼此,你可愿与我共乘马车,待入城再换回来?” 此话正中齐艳婷下怀,生怕下一刻琳琅就要反悔,立即应下:“好。” 夏蝉见小姐孤单一人,遇到了个可以说话的人,甚是开心道:“夏蝉再去为娘子们添些点心。” 将军府的马车较为豪华,空间也宽裕,齐艳婷在夏蝉添点心的时间里尽力地想着如何说出口。 谁料,上了马车,琳琅就帮她开了口,“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齐艳婷点了点头,先试探道:“谢姐姐先前可是识得定国公?” 琳琅伸手给她拿了块糕点,回道:“陛下千秋宴之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齐艳婷接过糕点,又问:“再无别时了?” 琳琅笑道:“我初入京城,此前哪还能见到京城里的人呢?” 齐艳婷一思,认同地点点头,疑惑道:“那千秋宴之时,定国公何故为谢姐姐解围呢?” 琳琅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当时过于混乱,许是定国公见事情尚未有定论,省的他人闹了误会。” 好像,也说得过去。她忍不住提醒道:“今日谢姐姐在鸿福寺偶遇到定国公一事,可莫要让旁人知晓了去。” 琳琅怪异,又问:“这是为何?” 齐艳婷一想到那些个人对谢姐姐的误解之言,就静默了下来,含糊道:“一些琐事罢了,我是相信谢姐姐的为人的。” 第72章 教训 琳琅听她这话,只是微微勾起唇角不语,捻起糕点细细品味,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想。 大约是关于顾青玉和她的什么流言吧,不过,现如今她对此无甚关心,顾青玉都不在意,她着急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最重要的还是找找机会杀了北蛮来的使者的好,至于罗月吟留下的信息,只能靠楼里的暗探出手了。 齐艳婷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临走前俏皮的眨眨眼,道:“我归家了,请谢姐姐吃玉琼楼的糕点一事还做数。” 琳琅含笑应下。 将军府的马车停靠在谢府门前,琳琅甫一下车凳便瞧见了在大门前假装若无其事的谢环珠,她身上的男儿胡服尚且还未来得及褪去,却不见她那知心的贴身侍女在旁伺候。 想必一路跟上鸿福寺的小眼睛就是谢环珠的贴身侍女了。 谢环珠隐约感觉到琳琅的注视,瞥去一眼就要闪躲,可下一瞬,又毫不示弱地直视她。 琳琅属实是不知她欲意何为了,与她拌个嘴就要找人跟上打看,倒是个不好惹的主。 琳琅故作疑惑:“莫不是在等我?” 谢环珠以为她又要出言呛人,却没想到是如此恶心她,撇过头颅高昂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本郡主是在等文琴,”又像是怕她不信,上补一句:“文琴是本郡主房里的大丫鬟。” 琳琅松了一口气,装作无意道:“原来如此,若是太久还不见人影,还是出去寻一寻的好。” 谢环珠不甚在意,只当她小题大做,“文琴自小跟在本郡主身边,京城里哪个角落没去过,还能迷了路不成。” 琳琅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继续道:“你可知人贩子一说?我在乡下旧屋之时就时常听说,有哪家的姑娘去河边洗衣,迟迟不归家,怎么找也不找到,过了好久才知那姑娘是被人贩子拐卖了,你可知那些姑娘最后如何?” 明明临近正午,该是日光最盛最热之时,谢环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就要问结果。 谁料,琳琅又自顾自地接话:“不过,应是我想多想了,在玉京城里谁有胆子敢如此行事呢,京里不比京外不是?” 闻言,谢环珠稍微心安。是啊,这是在京城里,谁有这个胆量拐卖人口。 琳琅抬脚经过谢环珠身侧,末了,又留下只有两人听得见一句话:“噢,我今日去了京郊的鸿福寺,那佛像甚是壮观。改日若是有机会,定要同环珠一道,再去鸿福寺踏踏青。” 她将“京郊”二字咬的重了些,谢环珠只觉刚安下的心又骤然被捏起。 谢琳琅去的是京城外面的鸿福寺,那文琴岂不是也去的外边,不行不行,她得把文琴救回来! 谢环珠顾不得再多,立时喊道:“快,把马牵来,还有我的鞭子!” 身后的另外两位侍女一惊,全然不知谢环珠此时思绪的变化,午时日头正盛,郡主的午膳尚且还未用过,这是怎的了。 其中一位侍女犹豫片刻,劝道:“郡主,夫人还等着您用膳......” 谢环珠回首狠狠瞪去,吼道:“快些,没听见本郡主说的什么吗?” 两位侍女弱弱应是,转身欲去。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入耳:“郡主郡主,文琴给您买了您最爱吃的糖人!” 琳琅微微一叹,似是可惜道:“回得快了些。” 旋即,她带着春夏秋冬回了阁子,后方传来谢环珠半是气恼半是开心的声音:“你下次不准去了!” 此次就当给她长点教训,莫要真做成蠢事了。 今日是由冬虫服侍午膳,琳琅坐在一桌佳肴前拾起筷子,随口闲聊:“冬虫,你是何时进谢府服侍的?” 冬虫此刻饿意卷肚,乐于借此转移注意:“回大娘子,冬虫大约是六、七年前进的府里。” 琳琅点点头,继续追问道:“春夏秋冬......你们四人可是同一时间入府的?” “娘子聪慧,春夏秋冬是大将军赐名,我们四人此前一直是留守在大将军书房外侍奉扫洒的,也时常来打理琳琅阁,故而大娘子一回府,大将军就将我们派来大娘子身边侍奉。” 琳琅:“原是如此,难怪你们感情如此好。” 冬虫难为情一笑,自觉是在回应琳琅的夸奖:“大将军也很挂念大娘子,府中一直留着大娘子的阁子,琳琅阁内就未曾落下半点灰,可见大将军一直盼望着大娘子上京呢!” 琳琅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轻笑着回:道:“是吗。” 冬虫只以为大娘子听了这话心中是喜悦的,只是大娘子不喜表达情感,亦随着琳琅轻笑。 毕竟,谁会不渴望自己爹娘无时不刻不在记挂着他? 若她还是西陲旧屋时,那个溺在爹娘蜜罐里,不知天地广阔的小女孩,就真是该喜不自胜了。 可惜了。 琳琅的眼底逐渐清明开来,徐徐拨着汤匙散气。 冬虫还顺道提醒道:“大娘子,今日是十六,晚膳该去主屋用了。” 这是谢家的规矩,寻常日子可自行在自己屋里用膳,可每月的十六日晚需到主屋用膳。 琳琅不甚在意,恹恹地回应:“好。” 冬虫收拾好碗筷,春枝就入了屋替人。 春枝依旧是那副可靠的模样,与平常时刻无异,心里估摸着大娘子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 见琳琅已经自行卸了发簪,墨发如瀑垂下,半眯着双眸倚靠在床上,静静地等候着。 春枝点上一支安神香,问道:“大娘子可是要午睡了?” 诚然,琳琅这几日确实百无聊赖,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觉了,谁让谢屿将这间屋子建得太像了,太好叫人入眠了。 琳琅抬眸看去,轻唤道:“春枝。” 春枝知晓眼前之人唤的是另一个人,立时恭顺地屈膝答应:“属下春枝,见过大人。” 琳琅点了点头,顺势就躺了下去,问道:“你是几时入的楼?” 春枝虽不知晓大人此番询问是何打算,但依旧老实回答:“回大人,是弘孝一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第73章 晚膳 琳琅揉了揉眉心,驱散些许倦意,“这七年,幸苦你一直留在将军府待命了。” 安神香逐渐弥散开来,春枝想起将她从腌臜之地救出的公子,她这条命是公子给的,理应还给公子。 其实,早在七年前,她就见过大人了。 彼时,大人虚弱不堪,躺在床榻之上。公子领着她在门缝见过,公子手中端着汤药,缓缓说道:“记住她的脸,再见之时,就是我需要你的时候。” 公子已经让她安稳地活在将军府七年之久,公子有令,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思及此,春枝内心隐隐波动,“属下不苦,蛰伏七年,只为等大人到来。” 只为等我到来? 琳琅打了个哈欠,道:“嗯,早时跋涉,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不必候着了。” 春枝犹豫片刻,将一直记在心中的伤药和纱布拿出,欲为其上药,“您的伤……” 琳琅一怔,这点小伤口委实感受不到异样了,难为她还记得,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弘孝一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七年前,正好是她同谢屿决裂的后两日,也是她入楼的后两日。 从那时起,沈安舟就布下春枝在谢府,早在七年前的谋划。而春枝的七年,就只为了等她的到来? 谋划的是谢府,还是她? 琳琅自问从不过多打探关于沈安舟的秘密,而此时,她却不得不多想,自己在沈安舟的棋局究竟位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她不介意被沈安舟利用一下,可她想知道会到哪一步。 毕竟,她很要面子,也很要自尊。 正如当时她对顾青玉远远超过普通雇佣关系的付出,她要自尊,也或许想要顾青玉,但理智占了上风。 即便她知晓顾青玉所说之话并非出自真心,可顾青玉一日不说开,她便放不下心中的芥蒂,怕自己自作多情,也是因为没到那个地步。 非他不可的地步。 但从那日,时隔一年在千秋宴上的重逢,她当真是有些后悔了,尤其是看见宋芷在他身旁的时候。 她这几日时常也会想,或许强扭的瓜也可以是甜的。 再到今日方觉,一个人的好是会被贪恋的...... 琳琅再醒来之时,是秋叶轻叩闺门,唤道:“大娘子,晚膳的时辰快要到了。” 琳琅刚想回应,却觉得嗓子有些暗哑,清了清声方才下榻回道:“进来吧。” 她端坐在铜镜前,半眯着眼睛缓神,桌上是各色的妆匣首饰胭脂水粉。 秋叶便拾起珠钗为她绾发,确认铜镜前的少女一点点被点缀好,秋叶这才出声:“大娘子,您瞧瞧。” 琳琅虽长在西陲,可最后却是养在江南,英气与温婉全在神色之间变换。 “嗯,走吧。” 此时太阳将落于西,碧空之上白与灰蓝渐变,微风习习,秋叶手持提灯在前引路,夏蝉落在最后。 绕过红墙青瓦,小湖亭台,这才进了主屋的院子。 院子边的古树下有个小秋千,上面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生得粉嫩,一股书生文气,身穿白蓝色广袖锦袍。身后跟着一个年迈的老嬷嬷。 琳琅停下步子瞧了他一眼,男童就下了秋千,嗒着步子迎了过来,甚为规矩地行礼,稚嫩的嗓音喊道:“小弟谢珩,见过大姐。” 谢珩虽人小,但极守规矩,她不说,他便一直行着礼。 身后的老嬷嬷连忙跟了上来,紧张地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位主子。夫人曾说大娘子脾气不好,让大家都担待着点,现下人到了,就不免有些压迫,生怕大娘子为难了小郎君。 琳琅在此多日,也知晓贺氏同谢屿还有一子。 她蹲下身子,轻扶他一下,说:“起来吧。” 谢珩这才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此前素未谋面的大姐, 一双水汪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琳琅又问:“该用晚膳了,怎的一人在此处?” 谢珩指了指主屋的方向,说道:“爹娘和阿姐在屋里等,我想坐秋千,就在外面等大姐。” 琳琅了然地点点头,询问:“那你还坐秋千吗,不坐我们就进去吧。” 谢珩摇摇头,软糯的手牵起琳琅的手指,说道:“大姐来了就不坐秋千了。” 等到了主屋门口,琳琅又在不经意间挣开了谢珩的手,谢珩虚抓了抓空着的手,仰头眨巴着眼睛看着琳琅。 琳琅只是笑着说:“进去吧。” 对于谢珩她并不反感,但出于某种心理,她下意识不想让谢屿错认为她所做是因为接纳了这个家。 她不会,这对娘来说太不公平了。 谢家人口凋零,不大的圆桌就可以坐下全家人,谢屿同贺氏挨着坐,谢环珠就挨着谢屿坐,剩下两个位置,琳琅自然的要挨在小孩子中间的。 琳琅只需看一眼,便知晓桌上的菜全是她年少时爱吃的。 谢屿和贺氏就静静地坐在那,一向活泼闹腾的谢环珠也只能被迫接受这低压的氛围,不做声。 贺氏一招手,谢珩便自觉地端坐在旁边。 琳琅虚行一礼,也不顾他们是何反应,直接就坐下了。 当真是一家人不像一家人。 最后一道菜上齐,谢屿开口:“吃吧。” 琳琅睡了一觉也睡累睡饿了,拿起筷子就要夹菜了。 谢环珠却皱着眉头一呵斥:“你懂不懂规矩,爹还没动筷呢!” 随之而来的还有贺氏呵斥:“环珠!她是你姐姐,你懂不懂规矩?” 琳琅握着筷子的手一滞,怎么就忘了呢,今时不同往日。 这里是镇西将军府,家大业大,规矩自然也多了。 但夹了就夹了,哪来那么多事,琳琅全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谢屿又说:“行了,没那么多规矩,吃吧。” 被贺氏这么一呵斥,谢环珠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红着眼眶低头吃白饭,似乎是为了表达抗议,竟连菜也不夹。 琳琅想,或许血脉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谢环珠身上流着的血同她有一半是一样的,她和谢环珠在某些方面是相像的,对她,琳琅总是不自觉带着宽容的。 甚至能够理解她的行为。原本心中相亲的一家人,突然多出了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姐姐,分走了本属于她的注意力。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年纪最小的谢珩,他先是给琳琅夹了好几筷的菜,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大姐,我不夹到阿姐那,你能帮我给阿姐也夹点菜吗?” 琳琅还没说话,谢环珠就别扭地说道:“我都长这么大了,我自己会夹。” 说罢,谢环珠动筷夹菜了。 贺氏的脸色略有缓和,想起谢屿对她的嘱咐,询问道:“在府里可住得习惯?” 这话,也只能是问的琳琅。 琳琅不咸不淡应了一声,“还行。” “今日你同太常寺齐大人的女儿玩得可还顺心?若是愿意,日后可让环珠领你多参加京里的宴会。” 琳琅一听,这绝不是贺氏的性格可以说出的话,多半是谢屿的意思,知晓她不会因他而迁怒于贺氏。 她沉默片刻,也不欲拂了贺氏的面子,左右谢环珠也会阳奉阴违的。 琳琅回道:“都行。” 随后,贺氏又问了一些琐碎的事情,这场晚膳也终于可以结束。 第74章 踩点 琳琅用好了晚膳也不多留,打过招呼就要走人了。 夏蝉在假山花园摘了一篮子的花瓣,嘴里嘟囔着要给大娘子做花瓣浴,其他人一听也来劲儿了,纷纷献上自己拿手的活计。 比如秋叶要为大娘子梳京里时兴的发髻,冬虫要为大娘子绣精美的荷包...... 听着听着,琳琅面上漾起笑容忽然有些勉强,她少时也有这样一群朋友。 只是现如今已是黄土一捧。 齐艳婷所说送糕点一事确实上了心,归家后的两日,齐府的下人就送来两层食盒,是玉琼楼的鲜花糕。 春枝亲自提来外壳精美的食盒,坐在藤竹摇椅的琳琅直起身板,命春枝将里面的糕点摆出来分食。 春枝分开一小盘糕点,支开了几人。 琳琅拿着食盒一转,不一会儿便瞧出了内里的玄机,她抽出最上一层食盒,一手伸向食盒底部,用巧劲一按,暗格便啪嗒一下出来了。 早在鸿福寺之时齐大娘子所言,她就有些猜到了楼里和齐适清是如何互换情报的了,依靠的就是这一方小小的食盒。 暗格内是一张不大的信封,展信阅后即焚,烛火一点点侵袭着信纸,照亮琳琅墨黑的眸子。 大理寺内的暗探声称并未有人见到过胭脂盒,胭脂盒至今下落不明。楼主近日有要事在身,由琳琅刺杀呼延犍的天字令尚未下达。 许掌柜尚且捉摸不透楼主的意思,且琳琅接下任务,按楼里规矩是十之有八九,于是他向琳琅透露了呼延犍的近况。 呼延犍暂居在长明街内的府邸,因着罗月吟的刺杀,不仅呼延犍提高了警惕,而且为避免使者客死他国从政治上升到战争的矛盾,故而朝廷也调遣了兵力过去。 但距离上次刺杀连一旬也未过,在今日午时朝廷的兵力就会悉数撤离了,据说是昨日开完朝会之后的结果,其中内幕涉及多方势力,楼主未在其中定夺,便不得而知了。 直到火烧到指尖,琳琅才堪堪收回手指,敲打着桌面。 这方胭脂盒说到底也只是琳琅的推测,并不是十拿九稳,何况暗阁也并无消息传来。 千秋宴已过,呼延犍归国的日子估摸也不远了。若是离了玉京,届时要想动手,以琳琅目前的情况来说怕是又要折腾一番。 可此时将兵力撤去,不由得怀疑用心。 难道会是呼延犍设局,来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 若真是呼延犍所设下的局,那他的目的很显然不会是针对暗地里的杀手,毕竟有脑子的杀手大有人在,如此明显的破绽,谁会如扑蛾飞火般自寻死路呢。 琳琅读兵书之时看过,战场上有讲究一个兵贵神速,奇袭致胜。她行刺之时也讲究一个奇袭,不仅快,还喜欢在他人的意料之外。 今日,今日就去踩点。 用过午膳之后,躲过了日头最大的点,琳琅便带着春枝出了将军府。 她头戴白色幕离,两边缀着珠宝挂饰,走起路来一晃或者风一吹,便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婢女手持油纸伞,跟在身后侧,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长明街的名字由来还算有意思,很久以前,有个读书人赴京赶考,落脚处便是这条街,为考取功名,他日日挑灯夜读,灯火之大足以照亮整条街,且长明不熄。 读书人如愿以偿,考取状元,他的努力和成功吸引了无数赴京赶考的读书人,他们以此为榜样,落脚在此,这条街也成了真正的长明。 所以,读书人多了,长明街最多的店铺自然就是书铺了,最好的书铺便也在此,琳琅便是借着买书的借口出去的。 琳琅隔着长至腰际的薄纱,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长明街的情况。 呼延犍暂居在一位已经致仕返乡的翰林孟大儒的府邸,府邸附近的书铺二三,面食铺小茶铺具有。 以琳琅的身份来说,当去最好的书铺方才不那么违和,惹人怀疑,可最好的松林书铺距离远了些,委实是不便好好观察附近的暗哨。 琳琅只好先经孟府一过,粗略打看一眼,再寻机会驻留。 书铺外面大多摆有散书,以便招揽过客,琳琅路过孟府附近一间小书铺,便停下了步子,正欲弯腰拿起一本书籍。 突而,一个身量虽高但瘦弱的读书人摔在了外边摆着的书摊边,溅起尘土飞扬,琳琅惊吓一退,不着痕迹避开。 书铺的小二一手拿着扫尘的鸡毛掸子,一手嫌恶地挥了挥,“快走快走,别在这碍事!若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像你这般,每日光看着书却不买,当个穷酸儒,那书铺还做不做生意了?!” 读书人一袭淡蓝色长袍,摔得吃痛,没吭一声,但一时之间也没起来身。 书铺小二瞧见外边站着一个富家小姐,顿时喜笑颜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这位小姐,要买些什么书呢,进来看看吧。” 琳琅秀眉一挑,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她未接受书铺小二的迎合,立时曲下身子对倒在地上的读书人伸出一只手,欲拉他一把。 吃痛的读书人微微怔神,虽隔着幕离,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此刻,琳琅恰好遮蔽日光,日光反衬得她整个人闪闪发光。 读书人下意识要伸手,又堪堪停下,收回手自己站立起来。 他手上都是灰尘,太脏了,再说他是男子,恐会冒犯这样的好的一位小姐。 琳琅也不气恼,直起身,收回了手在腹前交叠。 读书人退步轻掸尘屑,而后对着琳琅长辑一礼,道:“多谢小姐出手相助,小生恐冒犯小姐,还望小姐恕罪。” 那位小姐只是摇摇头,回道:“无妨的。” 随后琳琅指出一只手向后,春枝便体贴地奉上一个绣有梅枝图案的荷包,她打开荷包,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琳琅对着书铺小二拿出几两碎银,正声道:“我虽出身武将之家,亦敬仰读书人,见不得读书人落魄受欺辱,这钱,我出了。” 第75章 择书 书铺小二一听“武将之家”,腰弯得更下,连连应是,也不知怎么就给这穷书生捡到了这么一个天大的便宜。 书铺小二轻轻觑了穷书生一眼,皮肤偏白,相貌端正,儒雅气倒还真有几分,只是这肚子里的墨水有多少还真不好说。 穷书生连忙拒绝:“这怎么好?小姐此等大恩,小生实是受不住,小姐快快收回去吧。” 琳琅只是有些无奈,并不气恼,她都将话说的如此漂亮了。 也是,无恩不受惠,读书人的身段哪里是这么容易放下去的呢? 书铺小二见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默默对着这穷书生翻了个白眼,一早便知晓这穷书生是块木头,走到眼前的银子都不要! 琳琅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示意书铺小二接着,这才漫不经心出声:“你先别着急拒绝,就当这些书是我借予你,待你日后登科及第,再还予我吧。” 书铺小二两只手倒是接的快,穷书生面上也隐隐有松动的迹象,似乎还在犹豫。 琳琅继续道:“至于利息的话,不如帮我也挑几本书吧,我找了一大圈也没看着合适的书。” 说到后半句,语气略显无奈,真像那么回事。 穷书生脸颊微红,低着头低低应下了,又长长作揖道:“举子颜安,谢过小姐大恩。” 琳琅带着幕离轻轻点头,先一步进去了。 颜安望着她的背影怔神片刻,春枝笑着提醒他:“公子,进去挑挑书吧。” 颜安恍然回神,略显窘态,急忙应下跟了上去。 这家书铺些许老旧,但好在有个二层楼,从那往望下看过去,视野再好不过了。 琳琅装模作样翻了翻书,又摇摇头放下,似乎怎么都不满意。 相比较穷书生颜安,书铺小二显然更愿意为富家小姐琳琅做向导,毕竟有钱的是大爷。 书铺小二搓搓手,谄媚问道:“这位小姐,不知您喜欢什么样式的书呢?” 颜安立时也竖起耳朵望向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琳琅轻叹一声,回道:“实不相瞒,家父虽是武将,但也是个爱好读书的人,他生辰在即,此番正是为他挑选些书籍当作生辰礼的。” 书铺小二了然,自信道:“那小姐可是选对地方了,小姐请随我来。” 不出意料,颜安开口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生既答应了小姐择书,就请小姐放心交给我。” 琳琅客套地施了个万福,道:“如此,便多谢了公子了,此书对我意义重大,公子慢慢挑选便是了。” 书铺小二悻悻然,忘了这茬。 颜安颔首离去,想来这位小姐是个极其孝顺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在如此炎热的午后来为父亲挑择生辰贺礼。 思及此,他本有些忐忑的心里消下去大半,更加决心要好好为小姐选书,报答她的借书之恩。 琳琅才不理会他人作何想,只想快些上二楼,于是又问道:“这二楼都买着一些什么书呢?” 书铺小二更加热情地介绍,声情并茂:“是这样的小姐,这一楼啊都是百家典籍,最适合考取功名的读书人看啊。这两楼嘛,都是一些散书,什么话本、游记之类的杂书。小姐一瞧便是位有书香气的女子,我知道几本好书,小姐你可......” 所幸隔着幕离,这才让琳琅听到“书香气”这三字时的笑容没被瞧见。 年幼时倒是被娘压着读过几本书,且不说还能记得多少,她腰上如今还卷着把不知淌过多少人血的软剑呢。 琳琅及时出声打断他:“话本和游记,嗯,正是我喜爱看的。” 说罢,她略略提起衣摆,就要上二楼走去。 书铺小二仍旧不死心,要跟上去好好为财主小姐推销推销。 春枝却好似无意,跟上去的同时拦住了书铺小二的去路,眯起眼睛笑着提醒道:“我家小姐选书之时最不喜旁人在侧,否则会少了专注力,少了专注力自然就少了买书的兴致了啊。” 书铺小二一听少了买书的兴致,便急忙止住了脚步,讪笑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春枝见书铺小二立时调转步子的方向,颇为满意地跟随琳琅上了去。 琳琅随手拿起一本话本,挑开幕离一角,看似是借着窗棂外的日光方便看书上的文字,可实际上眼珠子在四处乱转。 孟府府邸外边还没个看门的门童,大门紧闭。卖葫芦糖的老大爷走街串巷地叫卖着,斜对面有个二层楼小酒肆,再过去就是个支摊卖有茶水、面食的铺子,叫袁记面食。 都是最好的侦察点,对于打探府邸的动静,再合适不过。 琳琅心中大约有数了,停留的时间不算长,合起手里那本话本,放回了原处。稍加思考片刻,又抽了几本游记做做样子。 琳琅看着看着,倒是真觉得手中的这本游记有点意思,尤其是在讲述各地的奇闻异事之时。 估摸着时间,这读书人颜安也该挑好了书,琳琅对着春枝附耳几句,春枝连连点头,一同下了楼。 颜安此刻还在认真地挑选书籍,还未注意到琳琅下楼,他额上隐隐流下细微的汗,约莫是热的。 现时人流不大,扫尘的书铺小二倒是马上瞧见了琳琅和身后春枝怀里捧着的几本书,放下鸡毛掸子凑了上去,就要替春枝接过书。 书铺小二两眼放光,询问:“这些可都是要买的呀?” 春枝一把递给了书铺小二,回道:“都是的,包起来吧。” 琳琅已经走向专心于书的颜安,拾起一本他挑选好的书,颜安再迟钝也该注意到了,略带紧张地看着琳琅的反应。 琳琅翻了翻,但也不出个深浅、所以然来,只知是本好书,满意地点点头:“你挑的书很好。” 颜安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略带羞涩道:“小姐喜欢就好,不然我再帮小姐挑挑,一定让令尊满意。” 琳琅一滞,她没甚停留在此的耐心,摇摇头回道:“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总觉得只是借予你几本书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第76章 留恩 颜安摇摇头,弯腰捧起书,感激道:“书中有黄金屋,小姐能借我书,在下已是不胜感激。” 琳琅失笑,不依不饶继续道:“天热,外面有个茶水铺子,一同去喝杯茶水吧?” 颜安话卡在嘴边,刚想拒绝,好让这位小姐别再多花了铜钱白银。可琳琅步履生风,已经走远去补银子,不容他拒绝。 书铺小二冲着门外走出的三人热情喊道:“小姐若是喜欢,下次还记得光临啊!” 琳琅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回应,身后抱着书的春枝是个妥帖的,回头客套道:“一定一定。” 袁记面食铺在做生意的是个男人,身材高大魁梧,长相粗犷。摊子不大,只能摆下两三张桌子。午时过后来人不多,此时他正坐在木凳上歇息。 瞧见琳琅三人行来,店家立马起身招呼,笑问道:“姑娘是吃面还是喝茶啊?” “上壶宜春茶吧,”顿了顿,琳琅转身又问向颜安,“颜公子可用过午膳了?若是不嫌弃……” 颜安几乎想也没想就要推拒,低头时眼神闪烁,连忙道:“不……不用,我不饿!” 他话虽如此说,但肚子不争气,话语落下片刻后,一阵低低的肠鸣响起。 颜安面上浮现窘意,却还是倔强道:“真的不用!” 琳琅顿了顿,顾及他的尊重心,不欲再强加到他的身上,只是笑着说:“好,我有些渴了,我们喝盏茶再走吧。” 颜安拒绝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口了,大约是这位小姐心善,而他今日已经拒绝过她很多次了。一顿茶水钱,他还是负担得起的。 他理顺了思路,便回应:“好。” 带着幕离喝茶未免引人怀疑,琳琅便摘了幕离,搁置在身前,她坐的方位正巧与店家相同,面向孟府。 三人落座,琳琅低头理了理幕离,忽听春枝喊了一句:“颜公子。” 琳琅抬头向春枝看去,颜安顿时羞红了一张脸,猛地起身作揖致歉:“抱歉,我……我冒犯了!” 好一会儿也不见颜安再敢有动作,店家都提着壶子要奉茶了,琳琅面上亦有不解之意。 春枝微拧的眉头这才松开,解围道:“没事颜公子,春枝只是想提醒你可以将包好的书放在旁边。” 颜安连连点头,将书搁置在旁边的凳上。 店家摆上了杯盏,琳琅不动声色地轻瞥了几眼。 店家右手上的茧子明显多于左手,提茶壶的也是右手,应当是个右撇子。练兵刃之人通常虎口与食指茧子要更厚,而这名店家正是。 琳琅敛了眸色,轻啜一口茶。 颜安亦喝了口茶,忽而忧心这位小姐会抢先一步付了茶钱,便摸了摸腰际的荷包,心中一凛。 将荷包忘在家中了,他有些气恼自己的记性,几乎没有犹豫,他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话:“小姐且慢饮,在下去去就回!” 琳琅握着茶杯的手一顿,看向颜安的眼神微有讶意,还没有所回答,他就疾走而去了。 不止琳琅和春枝愣住了,就连店家也有些被这读书人的举动愣住。 春枝张了张嘴,疑惑地开口:“颜公子这是……” 琳琅抬头对上春枝的眸子,轻眨了一下,好脾气地耐心道:“等等便是了。” 春枝轻喏一声,从衣袖中拿出几枚铜板,走向店家,喊道:“店家,付茶钱了。” 店家立时站起身,粗糙的手往布上抹了抹,双手去接,笑道:“好嘞,一壶宜春茶二十文钱。” 春枝点出两个铜板,递出的瞬间手倏尔一抖,脱出了原来的方向。 可店家下意识的反应却迅速,稳稳地接住了那两枚铜板。 琳琅扯了扯嘴角,又很快敛了下去,只是依旧低头饮茶,意料之中了。 店家停滞了一瞬,抬眸看向春枝,眼神不明朗。 许是店家的眼神当真有些吓唬人了,春枝也不自觉紧张起来,却也坚持按照琳琅所说的去做。 春枝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开玩笑道:“幸好......幸好,若是这两枚铜板滚没边了,就要从我的月俸里扣了。” 其实春枝笑得有些勉强了,但也不知这店家究竟有没有打消怀疑,他收回那骇人的眼神,哈哈回应:“姑娘说笑了。” 春枝咽了咽唾沫,转身看了看天色,忧心道:“小姐,天色晚了,若是再不归家,老爷和夫人该着急了。” 店家依旧悠闲地坐着,余光却瞥向二人。 过了许久,琳琅这才轻叹一口气,眼神阴郁,一副伤心的模样,失落地带上幕离,道:“既然颜公子有要事在身,只好改日再见了。” 春枝张大了眼睛,有些惊叹于大人的演技,当真是出神入化,毫无破绽,像是被伤了心少女一般。 琳琅抱起凳子上纸包着的书籍,朝店家走去,真挚地问道:“店家,可否代我将这书转交予方才离去的读书人?” 店家隔着幕离,停顿几瞬,似乎是想探究她的目的。 琳琅又局促道:“若是不便......” 店家这才憨声解释:“哪里有什么不便,方才只是以为姑娘还要话要交代给那少年郎,故而等着您发话呢!” 琳琅面色不改,顺着他的话继续:“那便劳烦店家替我带句话,就说相信他明年春闱会金榜题名的。” 店家恍然大悟,恭维道:“原来方才那少年郎已经是位举人了,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琳琅羞怯地点点头,轻声道:“劳烦了。” 直到小姐与侍女走远,消失在了视线里。店家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外面包书的笺纸,快速翻阅了一下,再次包好书时都几乎只有细小的差别。 书没有问题。 气喘吁吁的读书人带着他压书底的荷包终于赶了过来,却不见主仆二人。 荷包经年,浆洗到泛白。 失魂落魄的读书人罕见地忘却了书籍,不死心地张望那小姐和侍女的踪影。 店家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摞书,道:“这是那位姑娘托我交给你的。” 颜安接过书,思绪却神游,眼神空洞,好久没说出话来。 店家哈哈大笑,说:“那姑娘留了一句话给你,说相信您明年春闱一定会金榜题名的!” 颜安立时抬头,眼中隐有泪花,喃喃道:“她当真这么说吗。” 店家知晓他这话并不是在问他,这读书人是对他自己的不自信,转身便去招待客人了。 第77章 买卖 谢环珠近日马球打得狠了,有些中暑的意思,此时正坐在后院的亭阁水榭之中的太师椅上纳凉。 她眼眸微闭,额上盖着一湿帕子,精神不佳,文琴便在一旁尽心地摇着扇子。 文琴忍不住劝道:“郡主,可莫要再与封小娘子怄气了,累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谢环珠眼也没睁,轻哼一声,刺道:“与她怄气?她不是嘴巴厉害得嘛,打马球厉害得很嘛,瞧不起别人嘛,本郡主倒要看看她本事有多大!” 云层短暂地停留在上空,带来一片阴影。 文琴犹豫了一会儿,抿唇不置可否。 短拱桥上快步走来一侍女,看起来颇为焦急。 侍女行至亭阁外,行礼通禀道:“郡主,童小娘子请见。” 谢环珠将湿拍子拿走,思索片刻,问道:“太医院童太医的那个掉钱眼里的女儿?” 侍女听此描述一吓,磕磕巴巴回道:“是……是的。” 谢环珠努了努嘴,自喃道:“她来干什么,又要本郡主买她东西?”她摇摇手,“本郡主身体不适,不见客。” 侍女咬咬唇,硬着头皮继续道:“童小娘子还说,若是郡主您不见,可就要错失一个天大的消息了,似乎……似乎是关乎的大娘子之事。” 谢环珠立时蹬了起来,质问道:“关于琳琅阁那个的?” 侍女喏喏道:“童小娘子是如此说的。” 谢环珠将湿帕子甩进水盆,重振精神,喊道:“行吧,快让她进来。” 童昕昕穿着一袭嫩绿色衣裳,头上的钗环恨不得钗满整个脑子,衔珠的大红色绣鞋。 谢环珠眼角一抽,每次看到在童昕昕眼里时兴的装扮,她还是忍不住要撇开眼。 亭阁的椅子早先就被谢环珠命人挪开了,放下了太师椅,眼下童昕昕便没了落座的地方。 童昕昕也毫不在意,满脸笑容,好似走了狗屎运,赚上了百两金般。 谢环珠跟童昕昕没什么大交集,说不上关系好也算不上恶交,只是有些烦她罢了。烦她的大约不止她一人,谁让她跟人说话总是半句不离银子的,根本沟通不了。 京里几乎所有的小姐或多或少都被她赚过银子,比如她特制的香囊、代跑腿、秘闻之类的,而谢环珠恰恰是还没被她赚过银子的那小部分人,于是童昕昕对赚到她的银子格外上心。 谢环珠半倚在太师椅上,催促道:“什么消息,赶紧的。” 童昕昕明晃晃地站在谢环珠跟前,笑得愈发灿烂。 她清了清嗓,正要说话。谢环珠却抬手遮了遮眼,烦道:“别杵那,簪子刺眼。” 童昕昕包含情绪的话戛然而止,回头一望,也忍不住遮眼,悻悻然侧开,继续道:“你猜我昨日见到了谁?” 她自觉这个天大的消息会让谢环珠心甘情愿的送出银子,千秋宴那日她可是看到了,这位嘉清郡主不喜刚归京的谢大娘子。 谢环珠没甚耐心:“直说便是,不说就送客了。” 童昕昕一噎,继续赔笑道:“看在郡主的面子上,我只要这个数。” 谢环珠终于正眼看去,见她比了个五,扯起嘴角骂道:“五两,你怎么不去国库抢啊?” 文琴张圆了眼睛、嘴巴,使劲对着谢环珠摇头。 童昕昕毫不意外谢环珠会是如此态度,“我这个消息绝对值这个价的,”她忽而凑近谢环珠的耳边,轻声道:“保管让谢大娘子被郡主您治的服服帖帖。” 谢环珠忽而抬眸盯着她,对她的说辞感到有些不舒服,童昕昕浑然不觉,笑得眯起的那双眼睛甚至有些兴奋。 落在谢环珠眼里却有些刺眼,童昕昕的行为无疑是让她反感的,可一时之间找不出不对劲,只好揭过。 谢环珠冷冷道:“呵,你真当我将军府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她伸出食指和无名指,“二两,不卖送客。” 童昕昕面上一龟裂,她承认自己是有些漫天要价了,可她谢环珠也不能这么砍价吧。 两人无声对峙着,这嘉清郡主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还价是行不通的,但这消息不卖给她,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愿意花银子去买。 她若是把这消息散出去给别人,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她自己。 童昕昕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咬咬牙忍痛说道:“就当卖嘉清郡主一个人情,二两便二两!” 谢环珠也爽快,从荷包里直接甩了二两银子出去。 童昕昕乐呵呵接下,妥帖地收于荷包之中,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一手遮掩着,这才附耳轻语。 语毕,谢环珠神色更冷,看向童昕昕的眼神不自觉地锐利起来,质问道:“你所说的话可有凭据?” 童昕昕立时表明:“当然,这可是我亲眼所见!” 谢环珠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本郡主说的是凭据,你要如何为你说的话负责,若是不能负责,这话可别往外乱嘣!” 文琴都被谢环珠吓到,许久许久,没有见郡主发过这样大的火,就是当日在教坊司、千秋宴上也不曾如此。 童昕昕刚想为自己辩解一二,意识到谢环珠话里的意思,顿时背后发凉,这话可以说是提醒,也可以说是威胁。 嘉清郡主不好惹,她背后的镇西将军府和贺家更是不好惹。 她后退半步,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扶在桌子的手不甚打翻了水盆,落下了湿了绣鞋,随后赶忙表意:“嘉清郡主放心,我的消息向来是买断的,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我兄长留了功课给我,我先回府了!” 若是因为一桩指甲大点的买卖开罪了他们,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童昕昕来府时春风得意,离开时颇为狼狈,几乎是小跑而去。 见谢环珠起伏的情绪随着童小娘子的离去一点点安抚下来,文琴这才担忧出声:“郡主......发生了何事,可有需要文琴的地方?” 谢环珠沉默片刻,摇头:“此事,你不必过问。” 童昕昕所言,事关家族颜面,就算是文琴也说不得,越少人知晓越好。 可若是谢琳琅当真在外......在外会见外男,若是被政敌知晓了,没有事也会被说成有事。她谢琳琅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女子,哪知道京城里流言蜚语的可怕? 第78章 行刺 今夜明月高悬,连云层都少得可怜,似乎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一切隐蔽之事都将无处遁形。 琳琅一袭黑色长袍,冷峻的眸子低垂着,凝脂般的面颊上那颗黑痣愈发醒目,朱唇微抿,她正将苍松收入腰际。 春枝站在一侧,递上黑色的幕离,忧心忡忡。 琳琅戴上幕离,手上突然出现一个豆大的糖丸,毫不犹豫地喂入口中,却并未吞入,糖丸口含不化。 春枝并不知晓那豆大的糖丸并非孩童爱吃的甜食,而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毒药,她对着琳琅的背影喊道:“大人一路平安。” 琳琅闻言,微微颔首,推门而去。 此毒名为融肤丹,含口不化,一但咬裂后吞入腹中,不消半刻钟,全身肌肤便会溃烂。 琳琅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是拥有绝对的自负,可如今多了一层麻烦的身份,便不得不调取玉琼楼现存的唯一一枚融肤丹。 琳琅跃上墙头,于院落中正烦闷地喂着鱼儿的谢环珠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鱼食不慎全数落入水中。 文琴正低着头看水中游鱼,眼见一把饲料下水,鱼儿竞相争抢。 谢环珠切齿道:“登徒子!” 文琴闻言,茫然地看向郡主,又顺着谢环珠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唯见月华洒入墙垣。 “郡主......” 谢环珠气愤地甩袖,怒气冲冲地朝着琳琅阁的方向走去,没几步又停了下来,调转了方向。 玉京玉琼楼,穿过一片纸醉金迷,李管事手拿一寻常的胭脂盒,急匆匆走进高层屋内。 许掌柜瞧见来人,放下了手里的账本,在看到李管事手里那略微熟悉的胭脂盒,立时站起身。 李管事递过胭脂盒,解释道:“这胭脂盒原是被收殓罗姑娘尸首的一名的仵作拿走的,仵作见关联不大,便偷拿走送给了妻子。只是这胭脂奇香,颜色怪异,仵作妻子买菜之时被暗探瞧见了。” 许掌柜颔首,照葫芦画瓢般打开了暗格。 里面只有一个歪斜的字——假。 许掌柜眼皮一跳,这个“假”字指代的是什么?什么都有可能。 自上封回禀楼主大人的书信寄往,替琳琅姑娘过问天字令一事迟迟未有消息,却在此时,加急的信鸽落于朱栏之上鸣叫。 许掌柜连忙解下信条,李管事知趣的背过身。 却听许掌柜猛地一呵:“李仝,立即去给琳琅姑娘送信,务必送达,确认琳琅姑娘的行踪!” 李仝一惊,额上虚汗泛出,朗声应下:“是!” 许掌柜坐在案前提笔迅疾,楼主就罗月吟之死亲自出手探查,此次北匈奴出使大林的使者并非大王子挛鞮旗的得力部下呼延犍,真正的呼延犍已经死在了出使的路上。 现在鸠占呼延犍的身份之人实为四王子挛鞮矛。 挛鞮矛此人师承北匈奴第一高手,能文会武,若不是出身低贱,王位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真正的呼延犍已死,任务不成立。而挛鞮矛也不能死,一国的王子若是死在异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而琳琅姑娘在今日拿走了融肤丹,那么出任务的时间就在这几日,若是今夜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袁记面食铺如同以往,送完最后一波的客人,店家用抹布擦了擦手,随手将抹布仍在桌上,又坐在老位置上歇息。 他正端起一碗茶水灌入喉中,一位老熟人而至,店家嘴角一咧,熟稔地为老熟人倒了碗茶水。 二人如同以往,坐在小摊上聊着天。 “哈哈,前日倒是来了一对主仆,我打探过了,不过是寻常的将门闺秀,似乎是来会见情郎的。” 老熟人蹙起眉头,多嘴一问:“将门闺秀,可知是哪家的闺秀,莫不是镇西将军府的?” 店家一愣,回道:“正是,看岁数应是将军府的谢大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儿?” 老熟人骤然站起身,心中暗道不好,“若不是我今日休沐,怕是要麻烦了。你听好了,时刻注意孟府的动向,一旦有任何动静,莫要轻举妄动,速速禀报!” 店家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极了,起身接令:“是!” 下一瞬,老熟人的影子消失在了原地,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 琳琅穿梭在屋顶瓦砾之间,出神入化的轻功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些许暗巷之中的流浪猫被惊吓到,竖起猫毛,发出细微的刺耳的叫声。 长明巷内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琳琅站在高处俯瞰,第一时间看向的却是那家稀松平常的袁记面食铺。 出人意料的是,袁记面食铺此时也已经打了烊。 琳琅秀眉一挑,伸手压低了幕离,整个人站在暗处,几乎要完全隐匿在夜色之中。 原本她的计划是先解决外面碍事的眼线,再一路杀进孟府,眼下看来,那店家今日命不该绝。 琳琅没有过多停留,跃到更高处,大致摸清了府里驻守的侍卫的位置,侍卫不多,个个腰佩弯刀,身材魁梧,穿着异族服饰。 侍卫的位置呈环形包围着中心区域,但此时,中心区域的守卫却又略显薄弱。 短短时间,琳琅有了两个猜测,一个是这位自北而来的匈奴使者自负异常,不把刺客放在眼里,二是现在那片中心区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遣散了周围的侍卫。 琳琅更偏向后者,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眼下的情况都是对她的行动有利的。 一抹暗影纵身而下,想要悄无声息地开出一条道,剑指中心。 三人一小队的巡视队如同往常一般巡视着周遭,许久的安稳的巡视让他们减少了防备,未曾注意到暗处的一抹矫健的身影。 忽而,那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提剑闪至他们身侧,三人几乎是马上抽出腰侧的弯刀,做出防御姿态,张大了嘴巴要警醒同伴。 可语音未成,弯刀还未出鞘,三人脖颈上血迹接踵而出,而泛着银光的剑刃也沾上鲜红的血迹,似还滚热。 只一剑,三人毙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黑衣少女嫌恶地将血迹抹在了他们的衣裳上,继续向前。 第79章 撤离 这一路,血迹极微,没甚阻碍。 主屋的书房尚还明亮,窗棂紧闭,只余下一丝缝隙。琳琅眯起眸子思索片刻,并未鲁莽。 她收敛声息,紧靠在窗边窥听。 屋内的人刻意压低了音量,但依稀可见话中怒意:“你们这是想要过河拆桥?” 回话的那人圆滑,不停赔笑:“使者这是说哪的话,我们大人近日一直在追查画卷一事,这才疏忽了使者这边,毕竟这画关乎着......唉,还请使者大人见谅。” 琳琅头微偏,使者指的自然是呼延犍,但另外一人虽刻意改变了声线,不想被别人认出,可这京城的口音还是不可避免的沾上。 琳琅扯了扯嘴角,真是有意思,北边的匈奴与大林人做起了见不得人的生意,当真是有些好奇。 他们所说的画卷,难道与楼里找的是同一幅?那人欲言又止,这画上究竟有着什么东西呢。 使者冷笑一声,问道:“那你们可找到了那幅画卷?” “这......”那人又故作愤懑,道:“千秋宴那日本该得手,可有一神秘人混入了宫里,将守卫撂倒,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后又有刺客对您当街行刺,引起了皇宫戒备。” 呼延犍锐利道:“你们的意思是画卷没到手,怪的是我了?” 那人冷汗涔涔,急忙否定:“小人不敢,小人是在怪那杀千刀的神秘人!” 琳琅舌尖抵了抵侧颊,无声在笑。心中已经十分确信那人口中的画卷与楼里要找的是同一幅,而那人口中的“杀千刀”说的也正是她。 呼延犍继续道:“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求娶公主一事,我势在必得!” 那人连连应是。 琳琅觉得好笑,把人公主当什么了,势在必得? 该听的话都听完了,也该看看人长什么样了。琳琅屈身,想通过缝隙瞧瞧。 不料下一刻,呼延犍厉声喊道:“何人?!” 那人一惊,立即逃窜。 随即,琳琅手持利剑,一脚踹开窗棂,木质的窗棂被踹得吱吱作响,最后竟是直接飞了出去。 看来罗月吟败得不亏,这人的内力深厚,不过是幕离轻靠在窗棂边上,发出的声音细微如此,却还是被他敏锐地察觉到。 隔着几层黑色的薄纱,琳琅见那人慌张地想要逃窜出去,他身披斗篷,脑后可见绑着的面具。 对于行刺而言,在屋内是极为不便的,施展不便、离去不便。 要想将人引出去,就只能...... 已经提起环首刀的呼延犍刻意用身体遮掩那人的身形,迎接着上玉京以来的第二个刺客,他面上的从容之色却呼之欲出。 可琳琅踹窗而不入,只迅速离去。 呼延犍怔住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对着外边高声大喊了一句异族语言,同时足尖一转,向带着斗篷的大林人冲去。 她的目标是不是他,是那个大林人! 可当呼延犍赶去,便瞧见院落之中的刺客划出一剑,对着那带斗篷的大林人的脖颈。 那人只见寒光乍现,似乎下一瞬便要毙命于此。可死亡并没有到来,呼延犍爆射而去,提起他的衣服猛地一甩。 琳琅轻“啧”一声,这一剑她对着的是他的面具,没想要他的命,她只是想知道是哪张脸在说她“杀千刀”的。 被甩出去的大林人心有余悸,腿部哆嗦不止,却还是惜命的连滚带爬的逃跑。 呼延犍那句异族语言引来了所有在外周的侍卫,腰配弯刀的数名侍卫赶来营救的却并非使者,而是那狼狈逃跑的大林人。 琳琅也不着急动,看似是在忌惮眼前高大的男人,实际是在等候着大林人的撤离。 琳琅的目标始终是那匈奴使者,侍卫护着大林人撤退正好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一对一才能将实力最大化。 显然,呼延使者也是这样想的。 场下寂静,危机暗流涌动,对峙的下一瞬仿佛就要爆发开来。 琳琅先手试探,二人的对战一触即发。 两人身形交错,银光闪烁,只能从凌厉的破风声中窥得战机。 二人各退一步,又听见呼延犍轻佻的用大林话说了一句:“女人?” 琳琅眉心狠狠一皱,这话不仅是轻佻,还有轻视之意。 呼延犍麻烦地揪了揪衣领,他们大林的衣物就是不如北齐来得舒坦。 身材魁梧的呼延犍手持环首刀,猛然跃起,环首刀自上而下,带着呼啸之声而去。 弯刀如满月,势不可挡。 琳琅快速侧身,手里的苍松轻巧一旋,紧紧缠上刀身回抽。 但呼延犍势大力沉,弯刀不可能轻易被缴械。 琳琅又将苍松松懈开,短暂的距离,她将苍松瞄准呼延犍心脏的位置。 呼延犍心中一紧,横刀格挡。 可刀出的那一瞬,呼延犍又意识到不对。 只见苍松抵在刀身的一刻自呼延犍肩头一卷,这黑衣女刺客竟主动将剑脱手。 随后,她以极快的速度绕在他的身后,握住剑柄。 银光在眼前划过,细微的血迹涌出。 呼延犍紧急侧身退避,摸上脖颈,手掌殷红。 琳琅舔了舔嘴角,这是他看不起的女人的后果。 有些可惜,这招是第一次失手。他的反应确实快,身手确实了得,这样的人,在北齐不应该不出名头。 呼延犍陡然意识到眼前女人的厉害,在恋战与撤退之间摇摆片刻。 罢了,如今脖颈失血,他的命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要金贵。 呼延犍眯起那双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黑衣少女,似乎要将眼前人的形象刻入脑子,暗中寻找时机撤退。 忽而,夜空中出现昙花一现的信烟,空中爆出华光,短暂的照亮庭院。 与此同时的还有一阵暗哨声。 暗哨声三短一长,极有规律。 这是楼里的暗哨,是紧急撤退的信号,琳琅虽捉摸不透此时撤退发生了何事,但只要听到急哨,无论何时,立即撤退。 呼延犍找准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运起轻功飞檐逃离。 琳琅望着呼延犍逃离的背影,虽心有不甘,但也只是旋身欲走。 那道信号的发射之人尚且未知,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可此时,琳琅感知到有一个不加掩饰的人正在靠近,她下意识蹙眉握紧手中的剑。 第80章 枇杷 若琳琅强行离去,以她的身手想要离开不算太困难,但她驻留了下来,握着剑柄的手又微微一松,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许是这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有些熟悉,曾几何时,日日听闻,惹得她不得不敏感。 琳琅好整以暇。 果然,自月洞门,顾青玉披星戴月而来,如玉京初见时那般风尘仆仆,冷清清玉的立在此处。 他手里提着一盏明灯,揉皱了眉眼,隔着幕离看不清神色。 那日寒风刺骨,二人只有如豆灯火。而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却灯火葳蕤。 彼时,他们站在一条船上。如今,却是持剑对立。 二人隔纱遥遥对望,顾青玉眼底那抹微不可察的紧张随之转瞬即逝,又回到那般自持的模样。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尘土里,打破了片刻的平静。 琳琅垂下的剑迅速抬起,并未动手,眸色深不见底,他的消息未免过于灵通了。 顾青玉却说:“朝西街走。” 她将剑指向他,他却要救她,这是什么道理? 琳琅讥笑一声,反问:“我凭什么信你?” 顾青玉静默片刻,认真道:“你也可以挟持我。” 这回,琳琅只觉心乱如麻,没由来的有些气恼,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在被别人牵着走。 说罢,他竟真的一步步朝她走来,即便隔着幕离,在葳蕤的灯火中他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琳琅最爱看他穿月白色的衣裳,干净贵气,谪仙般清冷的气质却流露处别样的感情,让人忍不住想要更多,以至于恶念丛生。 琳琅手中的剑未落,隐隐带着恶劣的想法,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剑口,好让她挽回那么一点被牵着走的情绪。 只是,苍松的剑身在快要贴到他洁白的衣裳上时,琳琅猝不及防地收回了剑。 剑上还有别人的血,脏。 当琳琅意识到自己因何不忍拔剑相向之时,先是烦闷又是释然,却依旧装腔作势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你知道我是谁?我......” 是刺客、是杀手。 顾青玉嗓音微冷,却隐隐带着笑意,“嗯,谢姑娘,走吧。” 琳琅一怔,她以为他们会心照不宣的不去戳穿那层难堪的窗纸。 他的直言不讳,令人难以琢磨。 顾青玉说的不是风满楼的琳琅,不是将军府的谢大娘子,而是谢姑娘,随他远下西南护卫他的谢姑娘。 琳琅忽而云里雾里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暗哨再次响起,琳琅回神,心知没时间再和他打哑谜了。 她眼底逐渐清明,搁下一句话迅速离去:“在许下你的承诺未履行之前,我不杀你。” 庭院之中仅剩他一人,孤零零地提灯看向她离去的方向,有些失落。 很快,他提灯跨过月洞门,缓缓而行。 直到暗卫十三跟了上来,顾青玉方才止住脚步,转身看去。 正是袁记面食铺里的店家,他的伪装尚还未来得及卸去,看起来粗犷而平凡。 “北齐四王子已经被御林军救下,入宫面圣,匈奴人带走的斗篷人被暗箭射杀。” 顾青玉微微颔首,似在意料之中。 忽而,十三扑通一声,单膝跪下认罪:“属下疏忽,愿听国公责罚!” 顾青玉摇摇头,提着灯转身继续走,随口道:“十三,去北齐送封信吧。” 十三立时应是。 西街留有他的人,想来琳琅会顺利回去。不过她素来有反逆之心,即便如此,以她的身手也定能平安归家。 他所做,不过是求自己一个放心,一个一厢情愿罢了。 回到镇西将军府之下的庇佑,剩下的就交由他来处理就好。 顾青玉迎风而行,灯火飘摇,衣袂翻飞,朝着皇城而去。 琳琅这一路上为她护行的不止顾青玉的人,还有风满楼分下的玉琼楼在暗中协助。 他猜的不错,她没往西街走。 琳琅跃上将军府的屋檐,远远瞧见琳琅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是这位不速之客并未入屋。 他只是站在琳琅阁庭院里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静静的看着它的枝繁叶茂,背影落寞寂寥。 琳琅觉得刺眼极了,绕过正门偷偷潜入房中。 谢屿像是后知后觉般,琳琅走后他才看向她短暂停留过的方向。 翻窗入了屋,一片漆黑,琳琅取下幕离。 一直守在屋里惊魂未定的春枝听见窗户的响声,连忙将准备好的寝衣递去,小声道:“大娘子,将军突然而至,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就只是看着院里的枇杷树。” 琳琅喉间微哽,没说话,只是接过寝衣换下。 春枝点起一小盏油灯,琳琅将脱去的夜行衣递给春枝,自己接过油灯,嘱咐道:“生火盆,烧了。” 随即,她闻了闻身上的血腥味。 极微,但对于长年征战沙场的谢屿来说,血腥味是极其敏感的。 琳琅抹了些许齁鼻的香膏,确认血腥味被掩盖后才放心出去。 推开门,谢屿这才缓缓转身望去,依旧只是站在那,等着琳琅上前。 琳琅抿抿唇,有些不确定谢屿究竟知不知道有没有出去。 幼时,她每回儿偷跑出去玩,就总是逃不过爹的眼睛,之后就少不了一顿责罚和苦练。 琳琅不客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谢屿负手而立,抬头瞧了瞧长满枇杷果的树枝,“我来看看树,”顿了顿,“还有你。” 琳琅闭了闭眼,继而锐利道:“如今晓得来看树,早前做什么去了?” “怎么,现在知道忏悔了吗,谢大将军,人都死七八年了,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可琳琅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谢屿不痛不痒,甚至连早年的辩解也没有,平静的接受她所有刻薄的言语。 缄默片刻,谢屿背过身,不忍再看她,缓缓道:“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近来京中不太平,别给谢家惹麻烦。” 说罢,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琳琅的手握紧了油灯,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忽而觉得,谢屿的年纪大了,腰似乎有些弯了。 她又抬头望向树,没有忘记,娘最爱吃的就是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