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梦舞·归晚》 第1章 光与影 前记: 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叫夜奴。 她是神秘杀手组织万重楼里的杀手。 万重楼里的杀手都有一个特点,没有舌头。 因为楼主觉得只有没有舌头的人才不会泄密。 唯独只有她,没有被割去舌头。 因为她是楼里唯一的女杀手。 也因为少主很喜欢她,所以才破例保留了舌头。 别误会,少主对她的喜欢,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之情。 而是主子对所有物的那种觉得有趣的喜欢罢了。 少了舌头的话,她就不完整了,也不好玩了。 她出生在中原和匈奴交界的小城里,常年战乱,民不聊生。 十四岁之前,她也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的爹姓胡。 爹是个烂酒鬼,喝醉了就打骂娘和她,没酒喝还是要打骂娘和她。 十二岁那年,娘死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解脱了,却留下了一个更可怜的女儿。 白日里,再多的脏活苦活累活,她都可以忍受。 可是到了夜晚,她却连一时半刻都难以忍受。 阿爹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像是父亲在看女儿。 十三岁那年,她终于忍无可忍亲手杀死了睡梦中的父亲,开始了逃亡生涯。 十四岁那年,她还是被官府逮到了,谋杀生父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孽本该立即推出市井处斩,但她却被一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救下了。 别误会,那位大人物可不是什么仁善之辈。 他救她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她的心够狠, 因为她的刀够快, 因为她的眼里只有恨。 总而言之,她非常值得栽培,或许是个天生的杀手。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她也的确没让大人物失望过。 她总能比楼里的其他杀手更快更轻松地完成任务。 是啊,谁能想到一名清俏瘦小的女孩,下一瞬就能抽出把刀子抹了你的脖子。 后来,少主又教了她一种更简单的杀人方式。 把男人骗上床,让对方在温柔乡中浑浑噩噩地死去。 这下子,连刀子都不需要用了。 只要在那些男人最快乐也最没防备的时候,随意扭断他们的脖子就好了。 也好,其实她很讨厌看到血的。 她从没失手过,直到接到了那个任务。 那是个很棘手的任务,可以说是全天下最棘手的任务。 她被楼主派去刺杀正率军前往匈奴的齐王慕容玄和七皇子慕容颜。 务必在他们到达燕门关之前截杀之。 她本想打扮一番,故技重施。 可这次少主却说,美人计对那两人不管用的。 她还记得,当时少主掐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下,轻叹了一句:跟真正的绝色相比,你还是差远了。除了那个她,他们二人眼中,恐怕再容不下其他女子了。 很久以后,当她亲眼见到了少主口中所说的那个她,终于能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也算是因为那个女子,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束光。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不能用美人计,那就只能拼刀子了。 她带着一众蒙面杀手,如魅影般潜入军营,设计欲将齐王和七皇子引到深林中单独杀害。 但这一次,她真的低估了这两位皇子。 他们并不像楼主平日让她杀的那些达官贵人一般养尊处优贪生怕死。 尽管只有两个人,他们却背靠着背,视死如归地与杀手们决战,毫不退缩。 真是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兄弟。 在她窥探到藏在楼主真实身份背后的那些秘密之后,很难想象,在皇家竟然还有这种甘愿同生共死的手足之情存在。 那时,是她第一次在杀人的时候走神了。 她忽然在想,杀了这两人,真的是对的吗? 她想到自己小时候,住在匈奴和中原的交界处,常常受到匈奴人马的滋扰。 如果是这两个人的话,大燕应该会赢吧? 如果生活不那么愁苦,大人们是不是也无需借酒消愁? 往后出生的孩子,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太平的天下呢? 唉,她实在不该在杀人的时候走神的。 不过须臾间,她的左肩就被那个七皇子慕容颜手中的银枪生生穿透。 伤的很重。 她只能下令撤退,不想却在半路中因为伤口太痛失足滚下了山林。 暮.色.降.至,血腥味势必在山林中引来野兽。 可其余杀手只是冷漠地望了她一眼,便扬长而去。 她哑然失笑,也是,既然是杀手,又怎么会有怜悯之心呢。 身体里的血好像快要流光了,她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她慢慢勾起了笑,自嘲的笑,解脱的笑。 她不知她这短暂的一生,究竟是为何而活。 如果有来世。。。 呵,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来世。 她缓缓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她死后,一定会下无边地狱罢。 毕竟她已是如此的肮脏,手上又沾了那么多的血。 一定会受尽那些牛头马面的折磨,忍受冰寒或是油锅之苦罢。 可意外地,为什么身上会突然变得那么暖? 扑通,扑通,那么强烈的心跳是自己的吗? “姑娘。。你撑住啊。。姑娘。。你不能睡着。。” “姑娘。。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是谁在呼唤她? 一声声,一句句,那么急促。 好像自己很重要一样。 是梦吧。。。 ------------------------------------------------------- 是梦吗? 她睁开眼时,灯影脉脉,屋内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香。 她的身上盖着整洁的被褥,上面有太阳的味道。 她左肩上的伤口已被人仔细包扎好,身上沾满血腥的黑色夜行衣也被人脱去了。 她抓着被褥,警觉地坐了起来。 自己的刀子呢? “啊!姑娘你醒啦?” 一个身影掀帐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她的刀。 她没有说话,戒备地盯着他手中的刀子,也不知这男子会不会武功。她思忖着一会自己要如何夺刀回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他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刀,便笑道,“这是姑娘的刀吧?林某方才冒昧借来切了下菜,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什么?! 这个人居然拿她杀人的家伙去切菜?! 她震惊了,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上面前的人。 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高高瘦瘦的,但是笑起来很温暖,眼睛清亮亮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的见过阳光。 她咬了下唇,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他眼中的光,让她这个一直待在黑暗中的人十分不适应。 “你身上伤得可不轻哦,如果不是刚好遇上采药下山的我啊,可就麻烦了。” 他摸着鼻梁,笑嘻嘻地道。 她没有说话。 “但你现在不用害怕了,我的医术很好哦,肯定会治好你的。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林全,燕门关人士,往后你要是听人提起什么妙手回春‘小华佗’,说的就是在下了。” 他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着。 这男人,话真多。。。 她微微皱了皱眉。 不过无所谓,既然死不了,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得离开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将被褥带到了地上,露出了她洁白的肌肤。 “啊”的一声,这男子居然红着脸大叫了出来。 只见他忙转过身,结巴道,“你你你。。你别乱动啊!我去叫隔壁徐大娘来帮你穿衣服!”说完,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她愣住了。 那天,她没有走。 要说为什么,可能因为这是第一个看了她的身体后,反而逃走的男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医术真的很好,做菜的手艺也不错。 她身上的伤,包括一些旧伤也全都好了。 这天,她打算离开。 因为好像也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留下了。 “姑娘要走了吗?”他看起来十分不舍。 她点了点头。 “那。。林某能请教一下姑娘的芳名吗?” 她沉默了会,才道,“我没有名字。” 他一愣,随后像似下了某种决心般,说道,“那。。姑娘可愿林某送你一个名字?”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终于大胆地抓住了她的手,“林夫人。” 嗯? 这次换她愣了一下。 “没有名字也无妨。”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颊涨红,手心冒汗,“以后由我给你一个家,不就有名字了么。” 以后由我给你一个家,不就有名字了么。 这个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在一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心防。 可是。。她配吗? “对不起。。但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清白女子。“ 她想狠下心来抽出自己的手,可是眼眶却红了。 她心中贪念这样的温暖,又如何抽的出手来。 ”林公子,你完全可以找到比我好上千倍万倍的女子。“ 她浑身颤抖,用尽全力道出这句话。 “可我只喜欢你。” 他将她抓得死死的,也红了眼眶,”况且我都看过你的身体了,如果还不娶你,那林某岂不成了无赖无耻之徒了?!”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鼓足勇气大喊,“嫁给我吧!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没听见她的回应,他就一直喊,感觉要把街坊邻居都引来了。 这是第一次,她彻底体会到了何为慌神的感觉。 她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别叫了。。“ “那你答应我。” 讨厌,明明就很无赖。 见她还是沉默,他便又张嘴大喊,”嫁给。。“ “好了!” 她双靥绯红,羞得也闭上了眼睛。 “我答应你。“ 林夫人。 往后,每当有人这么唤她,她都会从心底里泛出甜蜜。 这可能就是她修来的来世吧。 苦尽甘来,她终于遇见了真正爱她的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她终于可以不再是夜奴。 与他成亲三年后,好不容易,她也终于要成为别人的娘亲了。 她想,他们两人的孩子肯定和自己是不同的。 这个孩子一定会活在阳光下,一定。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望着贴在自己还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的他,她柔声问道。 “都喜欢,只要是你生的都喜欢。” 他抬眸,对上了她的眼,“不过如果可能,我希望这孩子像你。” “为什么?” “像你,长得漂亮呗。”他笑嘻嘻。 她没有说话,却在心里向上苍祈求。 神啊,请让这个孩子多像他一些。 希望能和他一样的快乐,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善良。 最重要的是,希望能和他一样,不惧黑暗。 第2章 再回首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从前。 手中攥着滴着血的银枪,站在滂沱的雨中。 哦,她记得这一幕。 这是大燕历史上最血腥动荡的一天,不想却因此成就了她‘修罗王’的不败神话。 以至于在她后来做皇帝的七年间,几乎每日都有臣子借那天的事迹来歌颂她的功勋和威名。 呵,其实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况且,那天,她哪里不败了? 她明明记得自己败得是一塌糊涂狼狈不堪,而且一直在逃。 那天,真的死了很多人,她好像一整天都在挥舞手中的银枪厮杀。 她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她本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梦见这些事的。 但此刻在梦中,即便是铺天盖地的雨水,也冲刷不散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唉,自己怎么又在杀人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她真的很疲惫,也很愧疚。 她全身湿透,拖着断枪,垂颓着头,如丧家之犬般走到一名抱着孩子的女子身前。 她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能瞧见女子怀中的孩子正在熟睡,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样子,面目安详可爱。 “对不起。” 奇怪,这女人和那个孩子是谁? 为什么自己要对她们说对不起? 她怎么完全不记得那天有这件事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丢下他一个人?!” 女子忽然对着她凄厉而绝望地问道。 “为什么你不把他带回来?!为什么你不让我们母女俩见他最后一面?!” 她站在原地,泪水忽然潸然落下,翻涌而起的悔痛漫到四肢百骸。 她抽出把短刃对那女子说,“错都在我,你杀了我偿命罢。” “不关她的事,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执意要回燕京,也不会害了你丈夫,所以该由我来偿命。” 听到这个声音,她眼皮猛地一跳,霍然转过身。 原来她的身边还站着一名白衣女子,虽然也看不清容貌,可这女子的声音,她又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歌。。儿。。 她伸手要夺自己手中的刃。 她忙退了一步,急道,“不行!这与你何干?!“ 一阵凄然癫狂的冷笑骤然响起。 ”殿下,娘娘,您们真是说笑了。我们做下人的本就命同草芥,民女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让殿下和娘娘偿命的。”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从没把你和林大哥当作下人过!” 她着急地解释,女子却摇摇欲坠地抱着孩子想要离开。 “你。。你这是要去哪?” “我要去找他。他曾说过,等孩子出世了,要让我大燕襄王殿下为她取名,要将毕生医术都传于她,要一辈子都疼她爱她。。他会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嫂子。。是我慕容颜对不起你们!“ 她听着这话,心如刀割。 ”襄王殿下,这孩子的名字你快取了罢。” “我又哪有颜面再为小侄女取名呢。” “怎么,殿下如今连个名字都不愿施舍吗?” “不。。不是的!” 她连连摆手,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说道,“是我慕容家欠了林家太多。如此,便叫小侄女’林慕‘吧,从今往后我定会将她视同己出,以报林大哥舍命相救之恩。” “林慕。。林慕。。” 可女子像似没听见她后面说的话一般,只是喃喃重复着她方才取的名字。 “好。。多谢殿下赐名。。只希望。。” 女子顿了顿,唇角忽然勾起了一道她看不懂的诡笑。 “只希望往后日子久了,殿下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一阵莫名寒意的激灵,她终于从梦魇中惊醒。 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眸,胸前剧烈起伏着,连脸上的疤都变得有些扭曲。 “又做噩梦了?” 一个柔软温暖的娇躯环拥住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她脸上的疤。 她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也伸手回抱住她,长长叹息。 “是啊。不知为何,突然梦见了一个早已忘记的名字。” ===================================================================== 大燕王朝,崇宁七年。 燕京,一冬无雪。 燕翎帝慕容颜离奇驾崩于昭兰殿,死后立无字之碑,过往沉浮皆由世人自行评断。翎帝一生没有立后,膝下子嗣唯有已故的废妃萧氏所生的长乐公主慕容盈一人,难以继承大统。 来年春,由燕景帝慕容玄的儿子,翎帝年仅十三岁的侄子,皇族慕容氏唯一还活着的男子——秦王慕容司彦登基大宝。称燕少帝,年号宣文。 少帝的生母,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太妃冷岚歌一跃被尊为皇太后,开始垂帘听政,扶持少帝,执掌大权。 想来,大燕后宫中也已经很久没有女人能熬到太后这个位子了。 不过相比之下,大燕皇室的男人们更像是中了某种诅咒,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十岁。 “太后宣——辅国将军杨忠觐见。” 悠长而尖锐的通禀越过一道道宫门,层层叠叠地传出。 铠甲声铿锵,杨忠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上隐隐冒出的青色胡渣,便起身跟随引路的宫人,缓缓步入太后住的坤宁宫。 “先皇生前,心里一直挂念着两件事。” 太后冷岚歌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即便提到‘先皇’二字时也没有一丝涟漪。 她静静地道,“一件是她想亲眼见证的,另一件是她想亲口正名的,但都已经办不到了。她说,小忠你对她而言,不仅是君臣,更是师徒,所以唯有全部托付给你了。” 单膝跪地的杨忠微微抬起头,望着珠帘后面的冷岚歌,觉得她的面容也一下子变得很淡。眉眼沉静,不见悲欢。 杨忠听到‘小忠’二字,眼眶一红,咬牙强忍住卷卷而来的泪意,带着一丝哽咽垂首郑重地道,“娘娘请说。杨忠听着。” “今日,本宫代先皇替你和盈儿立下婚约:待盈儿年满十八岁时,你便可迎娶她。” 杨忠猛然抬眸,登时泛出欣喜的光,唇角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忙俯首谢恩,“杨忠谢过先皇和太后的隆恩!即便万死亦不会辜负公主殿下!” 他终于亲耳听到了这句话!他终于可以迎娶长乐公主了! 虽然还要四年...但四年,很快的,他已经等了她很久了,自然不介意再等四年。 希望通过这四年,他可以让她真正喜欢上自己。然后在她最美好的那一年,就可以成为他的妻了。 冷岚歌若有所思地望着难掩兴奋的杨忠,迟迟没有说出第二道旨意。 良久,杨忠才恢复了平静,抬眸望向那片纹丝不动的珠帘,问道,“娘娘,敢问先皇的第二道旨意是。。?” 冷岚歌缓缓站起身来,珠帘后面传出了一声微乎其微叹息, “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当寻回景帝遗孤——苏玲珑之子。” 第3章 冀州城 宣文三年,冬。冀州城。 我背着药箱跟着惜寒姑娘上楼的时候,听到从楼下厅堂传来阵阵喧哗。 “哎,杨忠将军莫要推辞。您和公主的大婚听说要等过了正月开春之后才办啊。往后等将军真成了驸马爷,再想感受一番风花雪月恐怕就没这个福分喽。” 说话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华服男子,他正歪歪斜斜地拽着另一名年纪稍长面目耿直下巴留有短短胡渣的男人。 那留有胡渣的男子看起来脸色有些尴尬,说话声音很轻,我听不大清,便不自觉地探了探头。 惜寒姑娘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体贴地解释道,“听说是从燕京来的贵客呢,所以才能让卫国公家的大公子亲自来此地宴请。” 我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意,继续拾阶而上。但楼下那卫家公子爷的声音着实洪亮,还是隐隐传了上来。 “我知道将军是来接我妹妹进宫的,但是也不急于一时嘛!既然到了冀州城,不来这瑟舞楼看一眼美人跳舞,会虚度此行的啊杨将军!” 我有些失笑的微微摇头。 啧,男人啊,就是以见过多少美人来衡量此生是否虚度的吗。 不过倒是应了那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最好就是阅美人无数嘛。 在步入惜寒住的暖香阁前,我顿了顿,微微侧出身子朝下望去。 我突然想再看一眼那个即将成为驸马的将军最终有没有被说服心动。却意外地刚好撞上了他的眸。他在看到我的瞬间,瞳孔连缩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代表惊讶,而且还是一种似曾相识却犹豫不决的惊讶。 他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我,踉跄地被那卫公子推进了一间厢房,而我也在惜寒柔腻的呼唤下转身踏进了暖香阁。 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我可不认识他,又或者他其实看的是我身后的惜寒姑娘。 管他呢,我才懒得多管闲事。况且,我同这些王侯将相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林公子,今日真是谢谢你特地给奴家送药来。” 临行的时候,惜寒姑娘客气地将我送出暖香阁。客气到眸含春水,半个人都快倒在我身上了。 我不露痕迹地避开,故意装作看不懂,只是寒暄道,“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下楼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那厢房望去,里面已是管竹丝弦歌舞不休了,恐怕那位杨将军也早已乐不思蜀了。 那位卫公子有句话确实说得不假,到这冀州城,不来一趟瑟舞楼观舞确实挺遗憾的。可惜太贵了,听说看一次要百两银子,瑟舞花魁的舞更是一刻千金。听说瑟舞花魁的舞之所以这么贵,是因为如今这位花魁很是神秘,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我等自是望尘莫及,也就只能每年在上元佳节那天和全城百姓一起翘首看一场意犹未尽的美人群舞。哎,遥想那身段,那眉眼,那舞姿。。。再低头看看自己当下一马平川的可怜身材,不禁心中长叹啊。 我正叹着,便见楼里的梅姨朝我挥舞着她那一股子带着刺鼻胭脂味的手绢走了过来,尖酸刻薄地道,“哎呀,这不是小林大夫嘛,又是楼中的哪位姑娘不争气,无病呻吟还要劳您的大驾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挠了挠鼻梁,尴尬地笑笑,“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从不在楼里花销的缘故,梅姨似乎对我这种常在花丛过却片叶不沾身的行径十分不满。她盯着我的药箱,可能在猜里面装了多少银两,皮笑肉不笑地道,“下次林大夫也别光顾着看病,多喝几杯酒水再走也不迟嘛。” 我有些僵硬地摆了摆衣袖,表示楼中酒水太贵,而我一个穷郎中两袖清风。听我说完这句话,梅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在我身后轻轻呸了句:一毛不拔,难怪相貌堂堂还打着光棍。 我浑身一抖,不禁加快了脚步。快走出瑟舞楼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丫鬟躲在一人高的竹子后面偷偷瞄着我。 “公子,请留步。” 我刚踏出楼,这小丫头便一个箭步拦住了我,开门见山地道,“我家小姐有样东西让我交给你。” 我歪着头,凝望着她。 好不容易从她脸上的雀斑认出了她是时常出现在楼里的杂役丫鬟小翠,可她家小姐究竟是楼里的哪位姐姐却真的记不清了。不过在这风月之所还能有丫鬟伺候的,看来是位混得很不错的主。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天生有些脸盲,这也无可奈何。 可能是我从小扎那些没有面目只有经络穴位的木头人落下的病根。 每次我送药来,瑟舞楼里的姐妹们总是对我十分盛情。不知道是因为我给人看病手脚干净利落而且还诊钱便宜呢,还是因为她们被我此刻虚有其表易钗换弁的障眼法所迷惑了呢。或者,两者皆有罢。这年头,人俊活好还价廉,自然讨喜,人之常情嘛。只可惜,梅姨不吃这一套。 我来冀州城已经三年了,也是我女扮男装的第三年。 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不幸福,也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其实也并没吃过很大的苦。 小时候自然也是同其他女孩一般无二,喜欢穿裙垂鬟对镜贴花。但越长大便会发现,和娘亲两个女子相依为命真的有很多坎坷不易,平日里想方设法维持生计无比艰难也就罢了,还会经常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烂桃花。 我想大概是因为娘亲的美貌,总是会让一些不知分寸的男人上门骚扰。 娘亲和我都是很怕麻烦的人,所以我们只好经常搬家,长年漂泊。 如此活着,真的很吃力啊。 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望着母亲拿着洗衣的木槌又将一名陌生男子打晕在院中后,我终于暗暗下了决心。当夜,我将长发束成男子发髻,用布条紧紧缠住了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作为医者我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我已经厌倦了漂泊,我希望能在下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翌日清晨,我换上了从隔壁阮秀才家偷的青衫布衣,背着爹留下的药箱,在娘亲无比惊诧的目光下大步朝着都城燕京的方向迈去。 那一天,娘亲意外地很安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就连我由于打瞌睡不慎把药箱摔落在地上都没有骂我。甚至很温柔地对我说了声,小心点。 所以那天晚上我压根没有睡着,心里总觉得不安。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娘亲坐到我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轻声说着:阿全,这孩子到底还是像你多些。 阿全是我爹的名。 听娘说,爹生前在燕门关还是有点名气的,人称妙手回春的‘小华佗’——林全。 虽然我和娘四处漂泊,但却从来没去过燕门关。 我一直很向往,据说站在燕门关的城墙上,就能看到关外的景色。大漠孤沙,长河落日。但小的时候,娘亲总说我还没长大,所以还不是时候。可现在又说,已经晚了,去了也没用,不如朝都城燕京的方向走罢。 我不知道娘亲到底是以什么来判断早晚的,她一直没细说,我也没敢多问。因为每次提及,娘亲的脸上总会露出一种我看了也形容不出的表情。有点狰狞,有点扭曲,但又很悲伤,很凄凉,总之让人感到莫名害怕。 我是从小就没了爹,娘亲也不喜欢我。 娘亲总说,我的命不好。出生还不到一天爹就死了。最闹心的是,我的名字还是仇人给取的。不过娘亲也一直没说仇人是谁,也许也死了罢。总之除了骂我的时候,娘一般不怎么唤我的名字。 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是大燕历史上最血腥动荡的一天,史称‘死狱之劫”。我总是记不清那天到底是哪位王爷还是皇帝单枪匹马杀进天牢救了哪位国家栋梁,也记不清到底是匈奴虎狼还是北嵩叛贼的人马在冀州城里大开杀戒。总之,那天就是死了很多人,好人坏人,全都死了。而我爹,也是死在那倒霉的一天。据说死的很惨,身首异处,最后连尸身都没办法找到。所以每年我只能对着我爹留下的药箱祭拜。 我的医术是娘亲带入门,然后自己翻着爹留下的一本亲笔写的医药手书慢慢琢磨的。爹的字迹认真而干净,我从小就学着临摹。不知为什么,虽然我没从没见过他,但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虽然还学艺不精,但这冀州城里在我到来之前,行医之人几乎清一色都是胡子快掉光的老郎中。所以我的出现,估计还是在冀州城中的碧玉闺秀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尤其在烟花柳巷,更是声名远扬。那里的女子大多比较容易生病,而其他大夫嫌那里是风尘之地,又多不屑去替她们医治,所以倒让我讨了巧,明里暗里的生意源源不绝。当然也免不了有梅姨这种少赚一文钱就像少吃一块肉的吝啬老鸨对我横眉冷对。 其实为了不抹黑我爹悬壶济世‘小华佗’的英名,我并不敢收太多银两。虽然我知道她们平日里收费很贵,但也明白这都是为楼里赚的,她们自己并没有多少钱。所以每次我也就只取个药材钱,至于其他,若真有过意不去想向我表达谢意的姑娘,一般我都让她们稍稍‘以肉来偿’就好,在冀州城的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我静静地望着小翠,满怀期待。 只见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书信,飞快地塞到我的手中。 我低头一看,是桃花封,还带着淡淡的幽香,上面字迹娟秀,写着‘林慕公子亲启’的字样。 但这么清汤寡水。。难免有些失望。。 “这封信我收下了,代我谢过你家小姐,不过如果你家小姐能有其他更实在的表示的话。。。就更好了。”我只好对着小翠不停地眨眼明示。 小翠捂唇一笑,终是转身从一旁的竹子后面拾起一个食篮。 我一下子眼睛都冒光了。 “两只芙蓉鸡,满意了吧?”小翠笑得脸上的雀斑都挤在了一块。 “甚好甚好!下次我分文不收送你和你家小姐一人一次把脉!”我挑着眉毛接过篮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将那封信随手放入食篮,心情愉悦地准备离去,却被小翠一把拽住了袖子。 “小姐还说。。希望明天能见你一面。。”她极郑重地道,“请公子务必要来。” “行,明天见。”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爽快地应了。毕竟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嘛。 她忙把手缩了回去,红着脸确认道,“真的会来?” “一定一定。”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见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为啥不来,如果可以,明日再给我准备两只芙蓉鸡就更好了。” 其实我本来明天也要来这附近看诊,顺路见见她家这位还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小姐也未尝不可嘛。 我收回了手,小翠的双颊变得更红了,像熟透了的苹果。 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不要紧,我也是女的啊,所以应该不算占她便宜罢? 我这样想着,蹦蹦跳跳地拎着篮子拐进一条小巷。 第4章 苏当归 我蹦蹦跳跳地拎着篮子拐进一条小巷,还没走几步,一双黝黑的手便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不错啊!林兄!今天也是收获颇丰啊!” 说话的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不过已经比我整整高了一个头,皮肤黑黑的,身子宽宽的。明明已是秋冬时节,他还非要把胸前的衣襟半敞着,腰间别着一把不知道从哪搞来的破铜烂铁打成的短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别扭又潦倒的江湖气。 “手拿开!” 我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用力拍开他的手,大叫道,“喂!我说你没听过男女。。”我咬了下舌头,含糊地道,“男男授受不亲吗!” “林兄,你这是诊病诊傻了罢?哪有什么男男授受不亲嘛。。。” 黝黑少年揉着被我打疼的手背,吸着冷气,叫道,“大家都是好兄弟啊!兄弟之间,勾肩搭背两肋插刀,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啊!” “你说对不对,弟弟?”少年侧过身,对着身后的人说道。 那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他傻傻地点了点头,满脸迟钝呆滞。 “两肋插刀才不正常,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肋骨中刀,还是中两刀的话神仙也救不活。”我白了他一眼,用手指狠狠戳了下他右下的肋骨,“所以由此可以推断,男人之间勾肩搭背也一点都不正常。” “哎哟!你这说的什么话!”黝黑少年有些吃痛,呲牙咧嘴地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男人之间,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是天经地义的嘛!为兄弟,死而无憾!”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抵是觉得这个人没救了,不知道我那早亡的爹是不是也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抛头颅洒热血的。 那少年见我忽然默不作声了,便想转移话题,他盯着我手中的食篮,用力嗅了嗅,“好香啊,是叫花.鸡.吧?” “就这点出息,你看瑟舞楼像是会有叫化鸡的地方吗。”我再白了他一眼,径直走到那安静瘦弱的少年面前,问道,“阿真,你饿了吗?” 叫阿真的少年又傻傻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懂。 我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发,从篮中拿出一只芦苇叶包好的鸡递给了他。那封信被我无意中带落到地上,但我没注意。 阿真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却不伸手来接。 他不会说话,或许是还不饿罢。 黝黑的少年弯腰拾起那封书信,大咧咧地拆开一看,倒出一方锦帕。他看了看我,故意捏着嗓子念道,“林郎,见字如。。如。。” 我听到‘林郎’二字不禁浑身一抖,忙转过身,却见他如了半天也没念出后面的字。 “如你个头啊!” 我实在听不下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帕子,朗声念道,“林郎,见字如晤。昔年相遇,何其有幸。今盼与君一见,以解相思怀叙情。一方素帕寄君知,何时君心与妾同?——瑟舞楼乐歆薇冬日呵手亲笔。” 我一口气念完后,随手将锦帕丢进少年的怀中,破口骂道,“笨死了,这么简单都念不顺!” 他的嘴巴讶异地张着,呆呆地望着我,怔了半晌也没有发出声。目光中竟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上前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掌,问道,“阿归,你这是怎么了?” 阿归是我在冀州城认识的第一个人。 初见他的时候,我未想过他会在我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 那天我和娘亲刚安整好来之不易的草庐,这小子就带着阿真,腰间别着那把破烂的短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说什么这个地盘都是由他小爷苏当归罩着的,要我和娘亲速速给他意思意思。于是娘亲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捣药杵,我用目光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切实威胁到人的器具,只好弱弱地扬起了手中的银针。 当时阿归瞪了瞪我,又瞪了瞪娘亲,最后还是把目光定在我身上,“喂,你是大夫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他风风火火地扛在肩头上抓走了。 他跑得飞快,阿真也跑得飞快,娘亲根本追不上他们。 而我,为了维持刚刚树立的男子形象,强忍着恐惧并没有放声尖叫,而是攥着银针对着他背后一阵狂扎。从大杼穴一直扎到肾俞穴,就在我颤抖地想扎进他命门穴的时候,他把我放了下来。然后他身子一虚,瘫倒在地。 家徒四壁,仅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他大口大口地粗喘着,艰难地指着那床上躺着的人,断断续续地道,“求你。。求你救救我娘罢。。” 方才还那么粗野的人居然转眼间便对我说‘求’字,当时我心里咯噔一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并指按在那女子的脉口上了。 阿归说,他娘是得了离魂症,一直不能苏醒,偶尔会说说胡话或是痛苦的尖叫。阿归说,他娘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已经持续了两年了,先后看过无数医者,全都束手无策。 我当时其实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也束手无策。 这不是我不想救,只是我真的学艺不精,这种疑难杂症也是第一次见,恐怕实在是有心无力。爹的手书中倒是记载过这种离魂之症,大多是因为受了严重的刺激引发的。患者日夜陷于深昏迷之中,虽然还有呼吸和心跳,却没有任何意识,始终处于半生半死的边缘,唤醒的可能性低之又低。 但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也许是为了不抹黑我爹仁心仁术‘小华佗’的英名吧,最后我脱口而出的却是:可以试试,至于要试多久能不能成功甚至会不会适得其反都不好说。 但我觉得任何一个正常的儿子都绝不会接受像我那种完全不想担责任毫无医德的说法。可阿归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瞪了我半晌,还是朝我重重点了点头。 后来我曾问过他,冀州城医者如云,为什么你当时会选择相信我这么一个刚刚搬过来的陌生人。他说,你在危急关头还不忘攥着你吃饭的家伙,在颠簸中还能扎针扎得那么准,说明肯定不是虚有其表的花花架子。他望着我,反问了一句,为什么在他那么无理取闹之后我还愿意诊治照顾他娘,三年如一日。 我很想说,是因为我一时冲动。事实证明,的确是我当时心存侥幸了,在冀州的三年,我确实已经费尽了心力,却始终没有治好他娘。或者说。。这也是我在冀州城待了三年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我无法拒绝去医治他娘的原因是——这也是我娘的命令。我不懂为什么在娘亲追到阿归家看到床上的那个女人后就对命我一定要医治好她。甚至时不时地,她自己也会跑到阿归家去照顾他娘。本来我和娘只是打算在冀州稍作停留,等攒够路费就继续前往燕京的。但就是因为要照顾阿归的娘,这事也耽搁下来了。 我和阿归真的很有缘。 我们意外地发现,我和他居然是同一天生的。 都是在‘死狱之劫’那一天,我是清晨出生的,他是深夜出生的。 而且,他也从小就没了爹,甚至和我一样,从没见过爹的模样。 原来这个世上,还是有和我一样命不好的人。 但我和阿归这两个看似命不好的人,却一直活得没心没肺的。 而阿真和我们是不同的。 阿归说,阿真是个自幼失怙的孤儿,也不知道到底多大了,看起来比我们都小一些,十三四岁的模样。是四五年前被他娘苏氏捡回来的,那时候她娘还好好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受过什么。我给他把过脉,脉象一切正常,也看不出有什么病,但偏偏成天傻傻呆呆的,也不知是先天的还是后天被什么刺激的。我发现他的手指上有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痕,可他不能说话,所以我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他要不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阿归,要不就一个人坐在树下用树枝画画。但一见我走近,他就飞快地用脚把沙土上的画抹去,全然看不出是什么。 除了阿归,他对其他人一直很戒备害怕的样子。 纵然是我,也花了近三年的时间,才能偶尔摸摸他的头。 仅有一次,他没注意到我本就在树上休憩,让我瞄见到他在地上画得是一朵花,一朵很奇特的花。长长的茎上缀着五片花瓣,花萼成齿筒状,张牙舞爪的。我很确信爹留下的手书中没有这种花的记载,但我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见过的。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我被阿归抓到他家的那一天,曾在他家角落里瞥见一个不起眼的花盆,但花盆里种了一株非常惹眼的花,就是阿真在地上画的形状。花瓣是妖冶的紫色,非常罕见。不过当时我的心思都在阿归娘的奇病上,所以也没太多在意。似乎往后我再去他家的时候便没瞧见那株花了,久了,也就忘了。 这种紫色的花对阿真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 至于阿归,真的是个非常重兄弟情义的人,虽说阿真不是他亲弟弟,但他待他真心没话说了。阿归的左腿小腿肚子上有一块丑陋的大疤。听说是他和阿真小的时候,有一次两人饿的头晕眼花。阿归为了阿真,竟然冒险去抢了某富户养的恶犬的狗饭出来,结果左边小腿被那恶犬给啮咬出大片血肉下来。那次他差点挺不过来,但即使如此,阿归说他也没有真的担心害怕过什么。 可现在,他不过是听了某个青楼女子写给我的不明所以的肉麻情信,居然脸上就露出一种担忧紧张的表情。 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有点慌了,推了推他,“喂,到底怎么了?” 过了许久,阿归才喃喃道,“这。。真的是乐歆薇写给你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再次瞄了眼那块锦帕上最后的署名,点了点头。可我一时却难以把这位叫乐歆薇的姑娘和我在瑟舞楼见过的女病患对上号。 哎,这该死的脸盲症又犯了。 于是,我只好坦然道,“我不记得了。” 阿归的脸上更是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深吸了数口气,才有些如释重负地感慨道,“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亏得你记性不好。。你忘了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如果你是女子的话,美貌可排冀州城前三。” 我一愣,然后慢慢想起前几日确实有那么一次和阿归一起饮酒时,他直直望着我微醺的脸,突然伸起三根手指冒了这么一句:林兄,如果你是女子的话,美貌堪排全冀州前三。 我隐约记得,当时的自己该是没有计较他对我这个‘男儿身’说这种意味不明的话究竟何意,反而借着酒意追问他,还有两人是谁?毕竟因为我娘的关系,我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挺自信的。遗传嘛。 卫国公千金,卫昕悦。 瑟舞楼花魁,乐歆薇。 我又记起来了,当阿归说出这两个人名字的时候,连旁座的人都激动地把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他们拍着桌子,对我身在冀州城却连这两位鼎鼎大名的美人都没听说过这件事表示无比愤慨和难以置信。 卫国公卫宸是当朝冷太后的表哥,膝下有一儿一女,卫辛禹和卫昕悦。多年以来,卫家几代人一直明哲保身,偏居冀州,远离朝野,从不参涉京中风云。他告诉我,卫家千金今年正值碧玉年华,冰雪聪慧,温柔顺婉,才貌当世无双,颇有冷后年轻时清绰绝世的风姿。听说,冷后如今在为年轻的皇帝物色皇后,亦有心召她入宫。 我想到方才在瑟舞楼听到的事,看来未来大燕皇后九成就该是这位卫大小姐了。 而瑟舞花魁乐歆薇更是被全冀州的文人墨客追捧,快被夸成了神女了。在那些秦楼楚馆附近的墙角边,只要留心,随处可见那些孟浪徒寂寞者或是失意人为她所写的情诗艳词。什么肯舍千金抛高台,但求红袖一舞,薇薇一笑。什么章台杨柳,晓风残月,我见犹怜,梦归歆处。什么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乐家楼。 终于,所有事情,包括那些有的没的,我都回忆起来了。其实我并不是记忆不好,只是我懒得往脑袋里放太多东西。相反,我一旦回忆起来,虽然时间比较久,但倒会比常人记起更多细枝末节。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嘀咕了一句,“那可真是奇了。” 我垂眸盯着那块锦帕,思索了片刻说道,“如果真的如此神乎其神,我敢确信,应该从未在瑟舞楼见过这位神女姐姐啊。” “没见过就送你帕子寄字传情了?”阿归有些幽怨地望着我,“那要是见了还了得,岂不是要以身。。。” 我听不下去,也实在受不了他一个大男人露出这种表情,便一把抽回那块方帕,再将手中的鸡塞给他,忙打断道,“好了好了,别瞎想了,这八成就是个恶作剧!带着阿真吃鸡去!你不许吃太多!” “哎,男人嘛,大度一些,要懂得有福同享!”说话间,阿归扯了鸡腿下来递给阿真,阿真默默地接了。 “我只喜欢有难同当。”我翻了他一个白眼,将帕子塞进怀中,一边朝前走去一边道,“哦,我还是更喜欢有难别人当。” 阿归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地追了上来,“真是小家子气!你要不要吃鸡翅膀?” “懒得吃。”我微微伸了伸懒腰,朝巷子深处走去。 阿归就自己扯了鸡屁股津津有味地跟在我身旁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盯着我的侧脸,问,“林兄,你应该不会要与她同吧?” “同什么?”我一时没明白。 “就是那个何时君心与妾同啊?”阿归有些酸溜溜地说。 “我见都没见过她,怎么同?”我再翻了一个白眼。 “那万一以后见到了。。就会同了吗?” “你好烦啊!”我脚步一顿,脱口反问道,“干嘛对这事如此大惊小怪的?你喜欢她啊?” 阿归抓着鸡屁股,迟疑了一瞬,还是望着我有点无奈地说道,“我也没见过她,喜欢什么。。我只是想着她毕竟是个花魁。。和一般女子总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是有点担心你。。担心你若是见了她。。”他顿了顿,颇有些涩苦地叹道,“你说你要是个女孩子该有多好。” 听到这里,我心中咯噔一声,终于恍然。 原来他是担心我,担心我会对这个花魁动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只好装作没听出他话中之意,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哪有见上一面就喜欢的,你想太多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这个‘男儿身’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我并不讨厌阿归,相反,我很喜欢他。 他大大咧咧的个性,他傻里傻气的执着,我都很喜欢。 但我也明白,自己对阿归的喜欢绝不是那种喜欢。 我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遇到喜欢的人,但我知道那个人不会是阿归。 我对他。。。恐怕终究只是兄弟情谊。 “是啊,是我想得太多了。”阿归可能自己也意识到方才所言之不妥,闷头一口将剩下的鸡屁股吃掉,默默将剩下的鸡又放回食篮中,跟着我不再作声。 尴尬在无声地蔓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低着头在前面走的飞快。 是他先打破了沉默,重新若无其事般地走到我身边,伸出手道,“是要回去吗?我帮你拎篮子?” “不用,我现在不回家。”我熟门熟路地在窄窄的小巷里穿梭着。 他还是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篮子,又恢复了嬉皮笑脸,“正巧,我也突然想起,还要和阿真再看看乡亲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这次我真是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就随他跟着了。 反正我早就习惯了,阿归就是个无所事事不务正业还谎话成篇的家伙。 就在前天夜里,他忽然半夜朝我睡觉的屋里扔石子,生生把我吵醒,神秘兮兮地说有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真的会信他有天大的秘密而放弃了自己最宝贵的睡眠时间。我本期望他能告诉我是不是到处闲逛的时候挖到了某处宝藏。结果听到的却是一大段只有街头那漫天说书的盲眼小佬儿才会鬼扯出来的皇家野史。 他居然告诉我,他那什么其实身上流着最高贵的血,说什么自己其实是姓慕容的,说自己不该叫苏当归,而该叫慕容当归。说自己的母亲名唤苏玲珑,当年曾是燕京望月楼的花魁,和先皇燕景帝有过一段情。还斩钉截铁地说什么总有一天,一定会有浩荡的皇家人马来到他的面前,然后接他回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我宁愿多花两文钱去听那盲眼小佬儿讲那些虽然听起来挺鬼扯但到底不算是空穴来风的宫廷轶事。还燕景帝!天下谁人不知燕景帝此生就爱冷后一人,最后也算是因为冷后落了个性命皇位美人都被自己弟弟夺走的悲惨下场。呸,这怎么还能和他娘有一段情生他这个臭小子出来!呸,若说是和那个专门喜欢跑青楼、色胆包天到还没登基就把冷后临幸的翎帝有一段情,或许还稍许有点可信性。而且我知道,其实没什么人知道阿归到底叫什么,毕竟他那副怪异打扮的混混模样,人们见到他都是避而远之或是绕道而行。除了我,其他人估计甚至都不知道他全名叫苏当归。呸,还敢说自己姓慕容,真是连编故事都不会编,还敢扰我清梦。 但是那晚,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缘故,我觉得阿归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惨白。我想给他把把脉居然还被他打开了,生疼,手背瞬间就红了。然后他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像似有什么想说的,可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说。最后他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偏僻阴冷的河边。居然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跑得飞快,我听到了轻微的一声铁器落下的声音。 我循声去捡了起来,举在月光下一看,是一柄素旧的银梳子,上面的花纹十分精美,还刻着一首蝇头小诗:山静思岚远,水广悼歌长。 目测全冀州城的艺匠都没有这么高超的做工水平。 这一看就是男子赠予女子的定情信物,只是这首诗题的倒是太过惆怅,比起相思之情更多的似乎在传达一种求而不得的落寞之意。 哎,不知道那家伙是从哪里搞来的。 而最可恨的是,第二天当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找他算账的时候,他居然说这都是我自己梦游臆想出来的?!他说他昨晚睡得非常沉,压根就不可能出过家门! 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于是,我决定不告诉他,我捡到了那柄银梳子。 第5章 代归宫 冀州城天色渐暗,我们穿过巷子,走到一处桥洞下。 乱石之上,有几个乞丐都发抖地围在一起,背对着我们,个个瘦骨嶙峋。 “在那放下,就走罢。” 我对着阿归朝一块不起眼的大石努了努嘴,便先转身走开了。 阿归依我所说,飞快地把篮子放在大石上,还没等那些乞丐发觉,便也跟在我身后迅速离开了。 当我们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便听到了桥下的人们兴奋欢喜的声音。 “看不出来你这么小家子气的人也有慷慨的一面。”阿归撑手矫捷地坐在桥墩上,面朝我说道,“只是你为何不露露面,好让他们感谢你呢?” 我无所谓地一笑,“我乐意。我给他们吃的,又不是为了要什么感谢。这本是件自由的事,如果变成某种交换,又有什么意思呢。况且。。。”我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远方,笑得更加没心没肺,“况且我又不能真的给他们什么长久的保证,今天我可以给他们吃的,可是明日后日可就说不准了。我才没有那么无私呢,其实不想露面,无非也是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罢了。你知道的,我最怕麻烦了。” 夕阳沉沉落下,阿归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脸上晕红的光,忽然结巴地道,“林。。林兄,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很。。” 我对上他的眼,“很什么?” 他喉结一动,终是一字一字地说道,“很像一只狐狸。” “咦?”我歪了歪头,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像一只口是心非的狐狸。” 他的脸上露出很难得的认真表情,他回忆着,盯着我静静地道,“小的时候,我和阿爹在山林中用陷阱捕捉到一只小狐狸。它不吵也不闹,一直面带笑容望着我们。于是我问阿爹,为什么这只狐狸一直在笑呢,它明明被我们抓住了还受了伤不是吗?阿爹说,不要被狐狸的面容骗了,它表面上在笑,其实它心里是很悲伤沮丧的。不要真的以为狐狸有多厉害狡猾,在猎人眼里,它同其他猎物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听了,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阿归盯着我的目光有些灼热,便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但我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又对上了他的眸,不禁脱口问道,“等等。。。阿爹?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爹早就去世了么,你也没见过他。。。” 阿归也愣住了,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对啊。。我爹不是早就死了吗?那方才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好奇怪啊。。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回忆。。” 他的面目忽然变得有些痛苦扭曲,眼神也变得赤红,他蹲了下来,用力揪着自己的发,口里不停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被他突然发狂的模样吓坏了,一时之间傻站着,不知所措。 前天夜里面色惨白的阿归,如今眼前双眸赤红的阿归。 都不该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归。 是阿真先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阿归,才令我想起来自己是个大夫,忙拿出随身携带药箱里的银针,上前颤抖地连扎三个可以令他镇定安神的穴道:神门,心俞和内庭。 良久,阿归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目光呆滞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转眸望着阿真,喉口浑浊嘶哑地喊了声什么便晕死了过去。 我没听清。 我和阿真吃力地架着阿归回到他们家中,我让阿真看着阿归。我放下药箱,便飞快地跑回不远处的草庐去给他抓药。 娘问我为何这么火急火燎的,我说阿归突然发狂,晕了过去。 我跑回来的时候,阿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阿真坐在阿归的身旁,目光呆滞。苏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昏迷在床榻上。 和我片刻前离开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是阿归,却再也醒不来了。 我按在他脉口的手颤抖着,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我死死望着我扎在阿归穴位上的三枚银针:神门,心俞和内庭。 不会有错,这只是三个助人安神镇定的穴道,绝不会致命的。 可是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推阿归,他都醒不来了?为什么他的脉搏会停止了跳动? 不可能的。。。 我强制冷静地爬起来,打开药箱,拿出银针一一扎进他的人中穴,神庭穴,少商穴。。。 阿归。。起来啊。。快起来啊。。 我拿针不断地刺激着他身上本可以令他苏醒清醒痛醒的穴位。 不可能的,人可能是会说谎,但是身体不会,人身上的穴道是很坦诚的。 那是我从小到大的信仰,我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我手中的银针。 扎神门,心俞和内廷穴怎么可能会致命?! 我不相信! 我手不停歇,一针接着一针,我望着阿归迅速失去颜色的年轻脸庞,一颗心不断下沉。 起来!阿归! 你不会死的! 求你起来啊! 最后是阿真用力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哇哇叫着嚎啕大哭起来。 手被抓的生疼,我愣愣地望着他,这分疼痛令我稍微清醒了点。 原来他不是哑巴。 不知是谁报了官,终是把我和阿归的尸身带走了。 阿真是个傻子,阿归的娘昏迷不醒,官府也没有带走的意义。 当他们给我戴上枷锁的时候,我全然没有反抗。 我通红的目光,失神地落在了我用来装银针的帛布上。 我一共有十四枚银针。我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最初的那三针外,方才我又连续在阿归的穴位上施了十针。此时阿归身上也明明白白的扎着那十三根银针。 可此时帛布已经空了,第十四根针哪去了? ============================================================== 我呆呆地望着阿归,他那么安静地躺在那儿,安静的一点都不像他。 一直以来,他是我接触过的人中最聒噪的一个。成天爬高上低惹是生非,还总幻想自己是个大侠,是个一刻都不得歇的人啊。 可是现在,他死了。 身上除了我扎的那十三针,没有任何伤口。 官府的老仵作检视完阿归的尸身,带着几分讥嘲的眼神一边瞟着我,一边对知府王大人说,“看来是这庸医扎针太频,导致死者气血不畅经络不顺,当场暴毙。我就说嘛,一个喜欢流连风月之所和.妓.女.厮混的臭小子,哪会有什么医术医德可言。” 不,不是这样的。 在我连续施针之前,阿归就死了。 我后面扎的那些针,不过是徒劳。 但我没有解释,因为知道不会有人愿意相信我的。 况且我一看到王知府瞧着我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果然,他打了哈欠,居高临下地朝跪在地上的我,草草问道,“杀人偿命,你是招呢还是不招?”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在望着一只随时可以被踩死的蝼蚁。 是啊,一个无靠山的穷郎中和一个不知名的小混混,又有什么好多说的。 都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 “我的第十四根针,不见了。” 我却垂下了眸,讷讷地自言自语道,“我得把它找回来。” “恩?”王知府该是没听清我说的话,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 “大人!”我忽然不知是哪冒的勇气,咬着牙说道,“请大人明察!小人所施的针绝不会令人致命!如若大人不信,小人愿以身试针,你们大可叫人将这十三针同样扎在我身体的穴道上!” 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更不能让阿归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况且要是我就这样死了,我娘该怎么办?阿归的娘怎么办?阿真又该怎么办? 快死到临头,我才猛然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没心没肺。 王知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阴冷地一笑,“本府明白了,你这是不招。好,便如你所愿。本府这就叫人在你身上扎针,十三针不够就一百三十针!” 我怕极了,但是只能咬紧牙关。 我不能。。绝不能在这种地方显露出我心底的脆弱无助。 可当衙役粗鲁地拖着我,想要扒掉我原本的衣衫给我换上肮脏的囚服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在此时此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我惊恐地大叫一声,用身上的枷锁猛地撞开按着我的人,然后拼尽全力一脚踹在面前王知府的胸口上,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飞奔至甬道。 “快!还不快抓住那臭小子!给本府杀了他!!!”王知府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吼着。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跳的飞快,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 但,我到底还是太天真了。我心中还来不及有一丝窃喜,便被人一脚扫倒在地。 我重重地摔了出去,一直藏在袖口深处的银梳子也跟着飞了出去。 我还来不及爬起来,便有两把钢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鼻子一酸,看来真的难逃一死了。 也是,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又不是那位不知是王爷还是皇帝的大人物,可以单枪匹马就在死牢里杀一个来回。 我的眼中终于涌出了软弱的泪水,嘴上却还是勾着笑,自嘲自讽的笑。 “杀了他!”王知府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肥胖的身躯朝我跑来。 “慢着。”一个沉沉的男子声音响起。 “杨将军?您怎么来了?”王知府的怒不可遏也忽然戛然而止,语气里尽是纳闷。 我吃力地回过头望去,几乎快贴到脖子上的刀锋。 方才那个把我扫倒在地的男人,竟是那个本该在瑟舞楼潇洒快活到天明的将军杨忠。他拾起了那柄我方才跌出的银梳子,正目光深沉而惊诧地望着我。 “杨将军,这可是个企图逃狱的死刑犯,还敢伤害本官,罪无可恕啊。”王知府强压着怒火对他说道。 “我有话要先问此人。”杨忠瞥了我一眼。 “可是将军。。”王知府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正在气头上,真是不杀我难以平忿。 “王大人,你该认得这块牌子吧?”杨忠举出一枚金色雕凤的宫牌,打断了他。 王知府一看之下,忙掀袍跪倒,“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要问这人的话,也是代太后问的。”杨忠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此,王大人还要阻拦吗?” 那王知府大惊,显然打死都没料到我竟会同当今皇太后扯上关系,他忙命人撤掉架在我脖子上的钢刀,一边擦着额前冷汗,一边谄笑道,“不敢不敢,下官这就替将军准备问话的地方。” 一灯如豆,在昏暗潮湿的石屋里忽明忽暗。 我知道自己还在监狱里,可是已经比刚才那个地方好很多了。 这里至少不用面对那个已经变得毫无生气的阿归。 爹的手书中曾写过,行医者,需看重生死,也需看淡生死。 遇事自当全力以赴,但总会碰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之事。 一个人,是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的。 只求问心无愧,拿得起放得下。 可我放不下。。还放不下。。这是第一次。。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毫无预兆地从我眼前消逝,那个人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所谓的看淡,恐怕无非是事不关己。可一旦安放在自己和身边重要的人身上,如何能够看淡?谁能够轻易地承受永久的失去? 双拳因为攥得太紧,骨节突出,好像痉挛一样。 我努力想像阿归经常说的那种大丈夫一样,做到有泪不轻弹。 但是我身上难以克制的颤抖,还是泄露了我的心底的哀伤痛苦迷茫和愤怒。 我的身子站着直直的,不肯在这个将我绊倒的杨将军面前显露半分弱势和屈服。 他直直地望着我,过了良久,才举起那柄银梳,郑重地问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否如实告诉我,你是谁?这柄梳子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心中一凛,没想到他问的并不是我所犯的命案,而是这么两个有些莫名的问题。 他既在瑟舞楼见到我了,随便打听即可知道我是谁,此时为何又要明知故问。 至于那柄梳子。。那柄梳子。。只是无意中从阿归身上掉出的罢。。 忽然间,我像似被雷电击中般,陡然对上身前杨忠无比认真又凝重的眸。想到他方才拿出的太后令牌。又想到前天夜里阿归对我说的话和种种异样。 一条无形的线把一切看似毫无瓜葛的细节串连了起来。 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疯狂念头——如果阿归说的都是真的呢?! 杨将军看我迟疑那么久,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他什么话都没多问,把银梳重新收回袖中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还给我。”我竭尽全力从已经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字来。 他离开的脚步一顿,侧过身望着我。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他的惊愕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字一字地道,“我命令你还给我。” 他怔住了。 双眸通红,我不知我此刻的脸色是否也十分惨白。 我学着前晚阿归盯着我的样子盯着他,重复着阿归当时对我说的话,“听着。我的生父是燕景帝。我本姓慕容,名当归。母亲苏氏,名唤玲珑。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有浩荡的皇家人马出现在我面前,接我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我慢慢闭上了眸,有些失力地松开了手掌,喃喃地重复,“我知道终有那么一天的。” 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无力。 如果这番话是假的,我必当作疯子难逃一死。如果是真的,假使当时的我能对阿归多上点心,是不是至少就能知道他那时候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帮他,这样是不是他也不会死的那么不明不白。 杨忠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过了非常久,才慢慢敛去脸上隐隐的震惊和激动。他哑着嗓子最后问道,“早些年,我曾有幸见过苏氏一面。那么,你母亲如今何在?” 听他这么一说,翻涌而来的愧疚感更加要将我湮埋。 原来阿归说的都是真的。。。他一定是已经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才会半夜来找我,他是那么信任我。。把天大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可我呢。。我却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 原来真的是我没有去救他。 原来真的是我扎错了针。 枉我一直怀着救人之心,可到头来,却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相救。 冷汗渐渐打湿了我的脊背,有一种无比愧疚和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脚底一路攀爬到头顶。我咬破了唇,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崩溃。 我带着杨忠来到了阿归的家。 苏玲珑依旧躺在病床上,阿真呆滞地蜷缩在墙角,一声不吭。 我跪在苏玲珑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鲜血从额角淌下,哽咽唤了声‘娘’。 这是我代阿归叫的。从今往后,我决定将自己活成阿归。 阿真盯着我的目光中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稍纵即逝,很快又变得呆滞麻木。 我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明知道苏玲珑昏迷不醒,阿真又是个痴傻之人,才敢做出这种假名冒姓的不义欺骗之举。 杨忠望着床榻上的苏玲珑良久,最终也没说她到底是不是他之前见过的苏氏。他把我扶了起来,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苏玲珑,来回了好几次。许久,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也没说到底信没信我的身份。 他四下环顾这个家,才猛然发现了阿真的存在,微微一惊,便问我他是谁。 我说,他叫阿真,是个孤儿,是我娘没生病时候捡回来的,现在是我的弟弟。 杨忠说,这些年你们受苦了,随我回京面见太后罢。 我咬了咬牙,问他我能否先留下来查出我朋友的真正死因。 杨忠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他当时瞧我面容有些似曾相识,在我从瑟舞楼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我,自然能看出我和那小混混模样的人关系很好,绝不会杀害他。后来我们在曲折的巷中走得太快,他一不小心跟丢了。然后就听说我被抓到牢里去了。他说他会吩咐知府再好好彻查我朋友的死因,可是我却不能留下来。因为他本就奉了皇命来冀州接卫氏千金入宫,意外又寻到了我这个先皇遗孤。这是天大的事,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带着我们回京复命。刻不容缓。 皇命难违,天大的事。回京复命,刻不容缓。 我还能多说什么呢,自然无法拒绝。而苏玲珑和阿真也说不出拒绝。 当晚,我们便被安置在冀州城的驿站内,杨忠派了许多侍卫保护我们。 但我却没有半点安全感。 我很想回趟真正的家,想找我娘,但是根本不可能办到。 第二天,杨忠一接上了卫家千金,便立即带着我们一起踏上了前往紫禁城的道路。 我被安排独自乘坐一辆马车,甚好,我想我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和旁人说话。 听说不过一夜时间,我的故事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市井。 是啊,皇室的秘闻总是格外让人欲罢不能的。 尤其是一个喜欢给青楼女子看病的小郎中实则是先皇燕景帝的私生子,当今圣上的手足这种事。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盲眼小佬儿在街头吐沫横飞添油加醋的样子。如果是我本人在场,听到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也定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拍案叫绝。 我还听说那王知府一直没脱下我踹过他的那件官袍,毕竟上面留了我鞋印的真迹。王知府在驿站门口跪了一夜,说是乞求见我一面。希望我大人有大量,别怪他有眼不识泰山。但我没有见他,只是叫人替我捎上一句话:好好守着那具尸体,很快,我会回来的。如果到时候发现少了一根指头,我就亲手宰了他。 至此,他也相信了绝不会是我杀了阿归。 可惜世人却永远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被安置在城中义庄内的某具不起眼的男尸,才是真正流着皇族血统的人。而他最好的朋友,却借着他的秘密和姓名,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即将偷走本属于他的富贵荣华。 “为兄弟,死而无憾!” 他那掷地有声的声音又在我耳旁响起了。 泪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痛苦地用手蒙住了脸。 真傻啊,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我根本就做不了他的兄弟。 以前我总嫌他烦人,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比希望能再听他嬉皮笑脸地讲一些有的没的。 我忽然想起阿归临死前跟我说的那个关于狐狸的故事。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只被抓住的小狐狸最后怎么样了? 可这世上,怕是再也没人能告诉我了。 我微微撑开车窗,看到一列列浩荡的人马紧随我后,他们手中举着仅属于皇家的明黄旌旗,在空中随风猎猎飘扬。生生刺痛了我的眼。 “我姓慕容,名当归。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有浩荡的皇家人马出现在我面前,接我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曾经有一名少年望着北方深沉寂静的天空,在我身旁定定地道,“我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只是那时候,睡意朦胧心不在焉的我却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竟会成为我此后一生再也挥抹不去的梦魇。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住了三年的冀州城渐行渐远,冬日的寒风如刀子般吹得人眼睛又疼又红,可我依旧没有关上窗,因为我终于有了可以光明正大落泪的理由。 但在泪眼朦胧中,我竟在冀州城的城墙上望见了娘的身影。 我想放声大喊她,可是喉口却像被堵上千万斤铅石般,一句话都吐不出。 娘忽然朝我招了招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形容的笑容,她凝望着我离去的方向,用嘴型说了句话。 她说的是:燕京,再会。 第6章 坠宫楼 冀州城离燕京相距不过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一两日便可抵达。 可毕竟是拖带了迤逦的车马还有女眷,虽然马不停蹄,也足足花了近四日才到的燕京。 但我们到的时候,却正好赶上燕京在今年下的第一场雪。 杨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过分耿直的脸上也展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这一路上,我总觉得他望着我的目光中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和凝重,可他什么都没有同我讲。 此时他慢悠悠地骑着马跟在我的车旁,一边仰头望着漫天的飘雪,一边笑着说这瑞雪兆丰年,今年百姓庄稼的收成肯定会好。 他说,太后很喜欢下雪天,可惜自从先皇翎帝驾崩的那一年起,燕京就再没有下过雪。 他还说,我们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归京,大概也会是个好兆头。 大概?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有多问。 以前在街头听小佬儿说书,总觉得这些帝王将相对我而言太遥不可及,只是故事里的人物。如今听人随口就把‘先皇太后’这类称谓放在嘴边,总归是觉得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外面的天地仿佛融为一色,到处都是白皑皑的景致。皇城的子民们都走到了宽阔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地在雪中漫步嬉笑,好不热闹。 可我坐在马车里,却觉得心底空荡荡的,没有一点踏实感。 因为,一切都是我偷来的。 徐徐驶入这座陌生又寒冷的皇宫,不知前路究竟通往何方,也不知自己即将见到何人,一颗心惴惴乱跳却无处安放,是何等的不安。 不知马车行到何处时,忽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马车极仓促地停下,就连为我赶车的车夫都匆忙跳下车去,嘴里叫喊着什么跑开了,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有些忐忑地爬到车前,伸手掀开幕帘一角,顺着最喧嚣处一抬头,便瞧见了此生再也无法忘怀的一幕。 很久以后,我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一名身着浅红华裙的女子,独自危坐在高楼边缘遥望着天际。她毫无血色的双足有一下没一下地凌空摇晃,发丝和裙袂都在风中飞卷缭乱,鲜红烈艳的唇在雪中分外夺目。从我这个角度望去,仿如一抹寂寞又刺眼的红,却占尽了人间风景。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只正在淌血的鸾鸟想要振翅高飞。 我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因为我从没料到会在紫禁皇宫中遇见这样的一幕。 我先前以为,宫里的女人都该是端庄高贵,难辨喜怒的。 可是眼前的女子,身上却散发着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绝烈的气息。 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她看到人们都朝她奔来,美丽的面容上哭笑得更厉害了。 她似乎是在意的,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但人们,只是站在地上望着她,除了惊恐地大叫,也没做什么。 “公主!公主!快过来抓住我的手!” 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大吼声,我才猛然回过神来。 是杨忠已经跑到了那座高楼上,隔着阑干无比紧张地朝那女子伸出手臂。他的脸色青颓一片,目光中充斥着最深的惊恐。可那女子不为所动,甚至都没回过头看他。于是杨忠双手用力一撑,竟也要翻过那危险的阑干。 原来她是公主,是那位即将嫁给杨忠的公主吗? 不过我没时间多想这个问题,因为我看见那公主在杨忠翻过来之后竟霍然站了起来。她赤着脚踩在已经积雪的高墙边缘上,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夫留下来的马鞭,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医者,见有人要寻死觅活,一颗心不由得就揪了起来。尤其是阿归的事情之后,我好像就再也见不得那些鲜活美好的生命从我眼前消失了。 “公主!求你!求你别动!”杨忠僵硬地张着手臂,朝她吼道。虎目含泪,堂堂七尺男儿竟快急哭了。 “是因为不想嫁给我吗?”杨忠干涩地问道,“我早就说过了,我绝不会勉强你的。。你这又何必。。” 那公主像似没听见杨忠讲话般,忽然反问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杨忠一愣,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的驸马,你便随我跳下去,我们永远都不分离可好?” 她说出这句决然之言的时候,我却瞧见了她眸底的若无其事和唇边的漫不经心。 似乎其实她根本就不信这世间可以有人永远不分离,只是随口问问,然后看看对方如何出丑罢了。 “我。。我。。”杨忠果然彻底慌了神,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青更深了几分。 我忽然有些同情他,原来娶公主为妻,并不是件美事。 “长乐,你这是在做甚么,快回来。” 一个冷清却不失威仪的女子声音隐隐响起。 我循声一望,是一位看起来三十上下容颜极为清美的女子,她安安静静地站在离阑干一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公主的眼神就像在望着一个不懂事的稚童。 我想,她一定就是太后冷岚歌了。 因为,只有像她这样光是静静站在那儿就能美得皎洁如仙不染纤尘的女子,才会让男人们不惜发动战争和宫变来争夺她。 可如今看来,该是谁都没有真的得到她。 那长乐公主凝眸盯着冷太后,半晌,才明知故问般地挑眉道,“太后怎么跑到朱雀门这里来了?”细细的雪花落满她的肩头,她满脸无所谓地笑着解释,“驸马离京多日,盈儿甚是思念,故在此地等他,打算相邀一起赏雪罢了。” 她还是方才的神态,虽然嘴上说着深情思念的话,可眉眼里却尽是不以为然。 以前我曾听街头小佬儿讲过这位长乐公主慕容盈的身世:她的母亲出身风尘,昭帝时期曾与多名皇子有染。后为翎帝,当年的七殿下慕容颜诞下一女,也就是她。她被昭帝赐名为‘盈’,封长乐郡主,倒是宠极一时。但在翎帝登基时,其母萧氏曾试图毒害冷太后。翎帝震怒,终被废黜。听说,被废不久便自尽身亡了。而翎帝在位仅仅七年,膝下荒凉,一生也只有她一个孩子。 望着她在寒风中冰冷幽凉的面容,我忽然有点想知道,在她母亲死后,父皇也死后,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爹是在我还没记忆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我似乎早就接受并习惯了。可是她呢? 我不知道是从没拥有过比较惨,还是曾经拥有后再失去比较惨。 我正想着,又听到冷太后的声音稍稍提高了点。 “玩耍也需注意分寸,既然已经等到了驸马,就快回来罢,别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她的语调还是不温不火的,不过字里行间已透着稍许严厉。 恩,倒是应了我先前对后宫女人的印象:端庄高贵,难辨喜怒。 慕容盈垂眸瞥了一眼在地上正心惊胆战仰望她的一众宫人,失笑道,“太后言重了,宫墙深深,笑话又岂是天下人能看到的?能在此地看到的,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盈儿,回来罢。”冷太后看起来并不想和她在此地争论,她目露一丝疲惫,语气也柔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把手给小忠,快点回来好吗?穿得这么少,染上风寒怎么办?” 慕容盈盯着冷太后,唇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她这才向杨忠伸出了手,有恃无恐地慢慢朝前踏了一步。 但我想她完全低估了寒冷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我看见她僵硬地抬起已经冻得发红的脚向前踩去,心里不禁叫了声糟糕。 她要踩空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想都没想就把手中的鞭子死命地抽到了马屁股上。 凄厉的马嘶声响彻了整个朱雀门。 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我在强烈的颠簸中向后跌倒在车内,然后在脑中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做了破顶而降的长乐公主的人肉靠垫。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就像命运来临,避无可避,分毫不差,而且痛得要死。 若不是车厢内铺满了厚重长软的裘皮,我相信定会被撞得当场吐血身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了周围宫人嘈杂的尖叫声和哭喊声,忽远忽近朦朦胧胧的。 我口里充斥着咸咸的血腥味,身上沉沉的,鼻腔里都是木屑和雪花,五官疼的扭曲在一起,眼睛都睁不开。当时我的脑海里就一个念头:我这是要死了吗?可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要被一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公主给砸死了吗? “嘶。。好痛啊。。”慕容盈在我耳旁轻轻呻.吟.着,声音中还带着尚未平复的恐惧和后怕。 我勉力睁开眼,望着趴在我身上的罪魁祸首居然还先我一步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心中就有点不大乐意了。 “这还不是你自找的,我才痛死了呢。”我想都没想,就很自然地脱口抱怨道,“我真是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真倒霉。” 短暂的沉默后,我身上的人又惊又气地瞪着我斥道,“你。。你放肆!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这时宫人们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我们周边碎裂的木头和车轱辘移开。她们小心地将公主从我身上扶了起来,围着她惶恐地四处检视着身上有没有受伤。 但她十分厌恶地甩开了那些人,斥道,“你们也不必惺惺作态!” 我揉着酸痛不已的腰臀,用手肘勉强半撑在裘皮上望着她,艰难喘息着没有说话。 这位长乐公主,真是随时随刻对谁都这么恶劣刻薄吗? 杨忠似头猛虎般红着眸子飞奔过来,当看到公主还能好端端地站着的时候,我感觉他又快哭了。 还是他有点良心,走过来扶起了我,带着哽咽道,“多谢。。多谢你了。。” “杨忠,此人是谁?”慕容盈似乎已经忘了她刚才从高处坠落的惊险和害怕,一心更想探究我的身份。 “这。。这位就是。。”杨忠望着我,又望望慕容盈,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介绍我比较妥当。 这时,冷岚歌也从高楼下来,裙摆慌张,几乎算是小跑而来,完全失了太后的体统。她疾步走到慕容盈面前,抬起素手,就要作势挥下。 慕容盈昂着头,亦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 我望着这一幕,心道不妙,大气都不敢出。 其余人等也都怔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太后要打公主谁敢阻拦? 但冷太后的手终是没有打到慕容盈身上。她眼眶微红,素手僵在半空中良久,还是颓然垂下。只听她极轻地叹道,“罢了。你终究不是本宫的女儿。” 只一瞬间,我看见慕容盈脸上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失控了。 她声音颤抖,却带着尖锐,“谁稀罕做你女儿?!倒是你,一心想嫁给父皇,却一辈子都没能得偿所愿吧!”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清响,连我的心头都颤了一颤。 慕容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面如冷霜的太后。 良久,只听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我恨你,便用力推开左右宫人,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盈离去的背影,只想说,原来真正的后宫之事远比街头小佬儿添油加醋讲出来的还要曲折复杂。 良久,冷太后卸下脸上的冰霜,极疲惫地转过身。 她在看到我的瞬间,美目中似乎闪过了一些东西。 她盯着我,像似在确认什么。 不得不说,纵然我是女子,但也不敢直视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太久。 没等还未缓过神来的杨忠提醒,我自己就双膝一软,先跪倒在她的凤裙之下。 然后杨忠像似如梦初醒般,也急忙随我一起跪在她的身前。 “小忠,这位救下长乐的人莫非就是。。。”冷太后盯着我,欲言又止。 “回娘娘,据臣判断,此人身份不假。” 杨忠颇为诚恳地回道,可能其中也包含了一点对我刚才救下公主的感激之情。 冷太后点了点头,朝身旁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发话道,“文莲,你先带他去长阳殿歇息,再找个太医给他检查一下。。。” 还没等她说完,我便忙摆手插话道,“不用不用!无需劳烦太医,我自己就是个大夫!我已经无碍了无碍了。”说完,我怕她不信,忙望向杨忠,“对吧,杨将军。” “是啊。。归殿下在冀州的确是位行医之人。”杨忠见太后对我也不存什么疑意后,便直接改口称我为‘归殿下’。 冷太后听极忠厚的杨忠都这么说了,才道,“如此,文莲你带他去长阳殿稍作歇息后,便领他来坤宁宫见本宫。” “诺。”文莲躬身应下,移步到我面前,欠身说道,“请归殿下随奴婢来。” “好好。。多谢。。多谢。。”我拼命回想着街头小佬儿说过的,在宫中该叫年长的宫女什么来着。 “姑姑。”杨忠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好心地小声提醒我。 “多谢姑姑。”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便随文莲离去。 我还没走多远,便又听到杨忠的声音,“娘娘,这位就是卫家的千金。” 我下意识地回眸一望,毕竟有些好奇。 这几天因为我心情低沉哀伤,始终没怎么下车,所以竟没跟这位同行上京的卫家大小姐打上照面。 雪花忽然飞洒如雨,身穿水蓝裙衫的女子跪在洁白的雪地中央,裙裾层层绽放,似最纯净无瑕的凌霄花。 我转过头时,正巧与她双眸不期而遇。 我一愣,觉得她的眉目有些眼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她朝我平静地眨了下眼睛,我才猛然想起,她是我的恩人! 若不是她,我和娘恐怕都难以活着到冀州,更别说一到冀州就能拥有自己的草庐。 我也拼命地朝她眨眼睛,想告诉她,我认出她了。 但她已经敛下了眉眼,端正恭敬地朝冷太后俯下身子行礼。 “归殿下,有何不妥吗?”文莲转过身来询问我。 “没。。没事。。走吧。。” 我忙收回了目光,思忖着此刻毕竟不是个合宜的相认时间。 我在冀州三年,也寻了她三年。 我的确不是因为她才留在冀州,可却是因为她才去的冀州。 也许对她而言,当时给我的帮助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总想着能再见她一面认真地道一声谢。 可是找她,实在不易,因为我只见过她的眼睛。 我曾经猜测过她的身份,可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是卫国公的女儿。 因为她身上的气质实在不似寻常名门闺秀。 我不禁想起了先前阿归跟我形容过的卫家千金卫欣悦——冰雪聪明,温柔顺婉,才貌当世无双,颇有冷后年轻时清绰绝世的风姿。 我又悄悄地回眸望了她一眼,她已经抬起了头,在依旧风华绝代的冷岚歌身前,这分明只是张平凡朴素的面容。最多只能说是清秀。 但偏偏瞧上她一眼,便会让人觉得她很不平凡。 因为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 我一直觉得十二岁是我人生的一道坎。 从十二岁那年起,我决定将自己活成男子,因为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给我一些若有若无的安全感。不然我不知该如何踏上不安定的远方。 这是个待女子不善的世道,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女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存心想耍我,就在我女扮男装的第二天,我初次。。。来葵水了。 但那天我娘却完全没有管我,因为她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我素来懒得记事情,但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是崇宁七年腊月初四。 因为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堪为震动天下的大事——燕翎帝驾崩了。 当时我和娘刚进青州城。我记得听到这个讯息的时候,娘的脚步一滞,竟直接临街坐下,像似再难朝前迈出一步。她的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些我看不懂的表情。最可怕的是,她还一直在自言自语: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死? 天高皇帝远,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燕翎帝的死对娘打击这么大,大到可以不顾身边因初次来潮而痛得要死的女儿。 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半知半解地从药箱里找了几块布条和半包草木灰,勉强用上。 那是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从小学医的。 因为无论情况有多糟糕,至少都可以尝试救下自己,否则真不知那一天到底该怎么熬过。 不知过了很久,娘终于站了起来,可她还是一副失神的模样。她盯着我,面容有些凄凉扭曲,喃喃念着我的名。 林慕,林慕。 我登时就头皮一麻,印象中,每次娘叫我名字就没啥好事。所以已经习惯性的,她一叫我,我就头皮发麻,何况她今天还重复叫了两次。 娘缓缓抬起眸,望向阴霾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竟然听到娘极轻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死了,那慕容家欠下林家的债,谁来还? 我当时就懵了。 慕容家?皇族慕容氏还能欠了我们家的债? 娘莫不是疯了。 我慌张地抓住娘比我这个失血过多的人还冰凉的手,求她别吓我。 想我们娘俩人相依为命多不容易,她就我一个女儿,可不能胡思乱想。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该怎么活。。。 我正不知所措地云云,不想娘盯着我,忽然就笑了,笑得十分诡异。 她边笑边摇着头轻声道:是啊。。我怎么能忘了,你还有女儿。。你还有个女儿。 我听不懂娘到底在说什么,有些害怕地望着她,她却极怪异地摸了摸我的脸,将我散乱的发丝轻轻捋好,然后含笑催促我继续上路。 于是,我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第7章 遇恩人 那天我真的很倒霉,因为娘走了没几步,竟忽然心力憔悴般地晕倒了。 我只好使出吃奶的气力背着娘走到最近的一家客栈,可这时才发现钱袋不见了。 我绝望地别过脸望着昏迷中的娘,我觉得一定是她临街而坐的时候被人偷去的。 至此,我们两人浑身上下除了爹留下的药箱,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 当然,爹的药箱也值不了几个钱。 我总不能抓着掌柜问他需不需要看个病,以此来换我们娘俩儿住一晚。 除了灰溜溜的离开,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贫穷夫妻百事哀,更何况是贫穷母女呢。 我的身心都在淌血,脚步蹒跚地背着娘亲,咬着牙走在人潮熙攘的青州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瞧上我们一眼。就好像我们只是空气般,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是多少有些绝望了。 双腿虚软无力,脑子也是迷迷糊糊的。 我又饿又冷又累,浑身感觉都要散架了。 但我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总觉得,要是一旦闭上了,可能就再也睁不开了。 我背着娘走上一座桥头,有一个乞丐老婆婆跪在那里乞讨,破碗中也就只有可怜巴巴的两三文钱。 我路过她的时候,感到双膝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背着娘在她身旁瘫了下来。 老婆婆只瞥了我们一眼,还是保持着跪姿,一边重重地咳嗽一边求路过的大爷小姐们行行好。 我气若游丝地盯着老婆婆,鼻子一酸,险些要落泪。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不久将来的自己。 那时候我真的那么觉得,好像除了乞讨和偷窃,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但我没有胆子去偷窃。 也实在不甘放弃尊严去乞求他人。 像我这样的人,看来是活不下去了。 当时桥下就是冰冷刺骨的河。 曾有一度,我是想过不如跳下去罢。 老婆婆的咳嗽感觉越来越撕心裂肺,严重时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但桥头来往的人也把她当成了空气,人们依旧正常地谈笑风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跪着的老乞婆。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忽然间,老婆婆的咳嗽变得时而急促,时而断裂,好像上气不接下气。 我诧异地朝她望去,看到她半个身子靠在桥柱上,正难受地张着口,她干瘦苍老的手痉挛般地抓着胸前,原本黄瘦灰败的脸颊也涨成异样痛苦的红。 咳而上气,喉中水鸡声。爹留的医书上提过,这是喘鸣病! 迟之半刻,命不久矣的喘鸣病! 我迅速打开药箱,几乎是本能般地抽出银针,扑上去,准确无误地扎入老婆婆的天突和清喘二穴。 慢慢地,老婆婆的喘息逐步平缓了下来,她还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我能从她沧桑浑浊的眸中读出感激。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笑笑,收针站起来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施针救人。因为之前,我扎的都是木头人或是自己的身体。 我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我低下头,是那个老婆婆,她跪在我身前,掌心攥着什么缓缓伸向了我。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她在我的掌心轻轻放了三文钱,干哑地道,“后生家,谢谢你救了老婆子一条命。” 真是奇怪,方才我绝望的想死都没真的落泪。可此时,却忽然热烈盈眶。 我拭去眼角的泪,用力将老婆婆从地上扶起来,将两文钱塞还给她,自己只留了一文钱。 我朝她鞠了一躬,说道,“老婆婆,这一文钱我收下了。该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即使穷途末路,我也能亲手开辟希望。 我将那一文钱贴身放妥,心中忽然雀跃了起来。 这可是我第一次收到的诊金。 我告辞了老婆婆,忽然生出气力,背起娘亲继续走了下去。 真是奇怪,其实有没有这一文钱,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和娘往后依旧需要露宿街头,食不果腹。 但我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后来,我再回想起当时,的确是不一样了。 老天待我,终究没有赶尽杀绝。 否则,我又怎会在这个时候,遇见真正帮助了我的恩人姐姐。 一开始,她的马车徐徐跟在我身旁,可我都没注意。 我想,既然旁人把我当作空气,那我不如也把他们当作空气。 我不再自卑沮丧,开始试着抬起了头。 心中想着,等娘亲醒来了,我要把那一文钱拿出来给她看。 我要告诉她:娘,你别不开心了。你瞧,我终于和爹一样,开始救人了。 我这样想着,唇边终于扬起了笑容。 然后这个时候,那辆马车生生地拦在我的眼前,车厢正对着我。 街上的人们终于停下了脚步,好奇地观望着这一幕:一辆双牡双辔的马车因何横停在街中央拦住一对潦倒落魄的母子? 车窗被优雅地支起,因为里面光线幽暗,我都没看清里面人的长相,只能从打扮和那双纤纤玉手判断出是名女子。只听她说,上来。 啊? 我一愣,左右望了下,不确定她在跟我说话。 她似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就是你,带着你的母亲上来。 -------------------------------------------------------------------- 该怎么形容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子呢? 她穿着水蓝色的裙裾,长长的,还有雪白的裙摆。很好看。 她本来还披着件狐裘披风,但在我们上马车后,盖在了我娘身上。 她脸上不知是什么原因蒙着纱,但我想一般蒙着纱都是不想让人看,所以我也没怎么往她脸上看。 她递给了我一些糕点。好吃得简直要把自己的舌头也一起吞下去。 但我终究不敢吃完,我微微望了望娘,心道,娘也没吃东西呢。 不想我这么细微的动作都被她看在眼里。只听她说,尽管吃吧,等你娘醒了,自有其他招待。 她的声音轻而定,也很好听。 所以该怎么形容坐在我对面的女子呢?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 什么都很好。 我虽然看不到她的相貌,但是我想,一定也很好看。 待我吃完糕点,她又递给了我一个水囊。 等我咕噜咕噜地快喝完的时候,她才悠然问道,“你一个女孩子扮成男孩做甚么?” “咳咳!咳咳!” 我生生呛住了。恨不得也给自己也扎上两针止止咳。 良久,我才喘着粗气艰难地问道,“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吗?”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装扮的□□无缝了!我现在胸部还勒得生疼!我容易么。 她的眸光在我身上溜了一圈,轻轻地道,“本来可能是要难一些,但是因为我师父的缘故。。” 她欲言又止。 “你师父?”我不解。 ”没事,主要还是因为你自己。。。“ 她没有说下去,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下,然后不自然地转过头。 我不由得低下头一瞧,登时羞愧地简直想一头撞死。 车厢里铺着白色的毛皮,此时已经被我的葵水污损了小小的一块。 “对。。对不起。。我可能赔不起,但我会负责清洗干净的。。这是我的第一次。。所以不知道会这样。”我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不知所言。 她捂着唇笑了,笑得很轻柔。 她说,小慕儿,你真可爱。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但她却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但看在她能把我名字叫的那么可爱的份上,她不说我就不追问了。 她敲了敲车窗,马车就停了下来。 “小姐?”外面的车夫问。 “今晚就在青州住下罢。”她盯着我,眸光清柔。 “是。” 当晚,我好好地沐浴了一番,换上了她给我准备的干净衣衫和特地缝制的月事袋。 “恩人姐姐,真是谢谢你,这份恩情不知我该怎么还才好?” 我敲开了她的门,红着脸,不敢看她。 我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三岁小孩,即使是娘亲,也从没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 但我总感觉,其实她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是啊,该让你怎么还才好呢?” 她端着茶盏,朝我眨了下眼睛,带着点狡黠,“若你真是个美男子我就让你以身来还了,可惜你是女孩,既弱不禁风又身无分文。” 我一时看呆,片刻后才想起反驳,“还有一文呢。” 我抬眸望着她,心想着她方才说的那句话,猜测着她的身份。 本以为她会是某个世家大小姐,但在礼教森严的深院里长大的闺秀又怎会说出如果我是男子就让我以身来还的轻佻之言? 我正琢磨着,便听她说道,“这样吧,你也救我一命来还罢。当然,作为报酬,我能给你的可不止一文。” 咦? 我一惊,忙问道,“恩人姐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竟然需要我救她一命。 “现在,我很好。”她抿了一口茶水,垂下眸幽幽地道,“但以后,可说不定了。” 但很快,她又抬起头,眯着眸子对我笑,“而且,现在的你也救不了我。” “那我该什么时候才能帮助你?”我问道。 “或许。。等你我再见之日罢。”她有些踌躇地说出这句话。 这是我和她相遇以来,她说的最犹豫的一句话。 翌日清晨,她给我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银两,就与我告辞了。 她说,希望我能好好从医,待四海皆知我名之时,或许就是我们再见之日。 我心中一怔,没想到再见她竟然要四海闻名。 我追到她的车窗前,最后问她,若有朝一日我真的四海闻名了,又该去何处寻她? 她轻轻眨了下眼睛,笑道,若运气好,还能在冀州城里遇见。 我很喜欢她眨眼睛模样,睫毛长长的,像振翅的蝴蝶。我很羡慕,好想摸一下。 若运气不好呢? 若运气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才自言自语般地低喃,那就只能去全天下最糟糕的地方找我了。 何处? 燕京。 第8章 冷太后 跟着年长的宫娥文莲去长阳殿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想着恩人姐姐。 在回忆起过往后,我很快从重逢时候的喜悦和激动渐渐化为担忧和迷惑。 看来现在是运气不好的情况? 看来她是不想嫁进燕宫? 还有就是。。如今四海闻名的是慕容当归,不知林慕又该如何帮她? 我在脑中纷乱地猜测着,不知不觉中,已走进长阳殿内。 文莲将我引到一处浴房,房间很大,地上铺了光滑而洁白的石面。 水汽氤氲,帐幔低垂,隐隐约约仿佛能看见帐幔另一侧有人影在动。我迟疑了下,帐幔就已从中被纤细的手掀开,露出了一张年轻皎洁的脸。 “奴婢洛梅,见过归殿下。”那小宫女飞快地朝我跪下。 我真的不习惯有人跪我,忙拉起她的手道,“快起来,快起来。” 她的脸一红,却不起身,将头垂的更低了。 只听身旁的文莲对我一拜,说道,“这丫头会服侍殿下沐浴,奴婢先在殿外静候殿下。” 我吓得手一松,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驳回,她就疾步退了出去,把殿门掩了起来。 我心中一惊,那叫洛梅的小宫女已贴到我身前,手搭在我的衣领前。 “请容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等等!”我立即退了一步,牢牢捂住领口,“我自己来!” “可是。。”她又朝我走近一步。 “没什么可是的。”我又退了一步,几乎贴到门。只好搬出对付杨忠的法子,眼神一凛,语气坚决,“我命令你退下。” 洛梅脸上立刻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目光中也充斥着强烈的疑惑。 可能是不懂,为何我一开始摸了她的手,可这会儿又没有想叫她伺候的意思。她犹豫了下,终于道:“殿下既然不愿奴婢服侍,奴婢就退下。布巾花皂在那里,殿下的衣饰也准备妥了,劳殿下自己洗过了换上。” 在她走后,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一天,委实曲折惊险。 掀开幔帐,我呆呆地望着雾色缭绕的偌大池面,对,池面。 最后还是抖抖地褪下衣物,慢慢入水。生平第一次,洗了个奢华而别扭的澡。 慌什么,就这点出息。我边洗边暗暗骂着自己。 但无法否认的是,当温暖而芳香的水柔软地包融住我身体时,我非但没有一丝放松,心中一直以来的不安感反而更加浓烈了起来。 一会要去见冷太后,她会同我讲什么? 她是否真的信了我就是燕景帝的遗孤? 皇宫那么大,我该去哪里找恩人姐姐? 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又该如何帮她救她? 我又什么时候才能重回冀州找到阿归的真正死因,为他报仇? 苏玲珑和阿真往后该留在宫中呢,还是该另行安顿?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 ‘哗啦’一声,我从水面爬了出来,再无心沐浴。 我随手抓起布巾胡乱擦了身体,然后取下架子上的衣衫。 洁白的华袍,柔软,宽松,飘逸,袖口是用金丝线绣出精致的暗纹,散着一种从没有闻过的香熏味道,盖过了我身上常年以来的草药味。 因为我经常需要采药煎药的缘故,我几乎没穿过太易脏的白色衣衫。大多都是青灰色的袍衫为主。 我有些局促地开了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穿戴的得不得体。 文莲和洛梅正侯在门口。文莲看到我的时候,目光一怔,竟也流露出冷后和杨忠初见我时的那种惊疑不定的表情。 我更加忐忑,上下摸整着自己的衣服,生怕有哪里不妥。 洛梅倒是除了偷偷憋着笑外,没什么特殊表情。她上前一步,微微踮起脚尖,帮我摆正了头上斜歪着的白玉发冠。 “多谢洛姑娘。”我很自然地低头道谢。 她登时脸色大变,忙跪了下来,头几乎快贴到地了,“殿下言重了,奴婢受不起。” 我汗然。这宫里的女孩子,也太容易一惊一乍了吧! 我竟有点怀念那些动不动就往我身上靠的青楼姐妹们。 我也不敢再去扶她,只能摆手让她快起来。 -------------------------------------------------------------------------- 文莲都没来得及让我先对镜自赏一番,就提着灯笼引我前往坤宁宫。 不知是不是被冬夜的冷风冻的,这一路文莲走的很急也很沉默,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过我一眼。 我本来刚沐浴完身上懒洋洋的,此时走了几步,冷意困意便卷了上来。 我很自然地将双手缩于宽大的袍袖中搓着。 文莲转过头,说,请殿下忍忍,就快到了。 我目露茫然,一时不明白她要我忍什么。 她指着我的手,说,“在宫中,殿下这样不合礼数。” 我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了出来。我看她提灯的手已冻得通红,很想告诉她这样子是很容易生冻疮的。但我终究什么都没说,闷头跟着她继续走。 宫人推开沉重的殿门,我跟着文莲踏了进去。内殿到处都是梨花白的低垂飘渺的幔帐。四壁高悬的宫灯脉脉摇晃,忽明忽暗的。 好冷清的宫殿啊。 我又想把手缩到袍子里,一抬头便看见了冷太后端坐在屏风前伏案。她穿得十分素雅,一袭雪白的裙衫,发上仅插着一根素旧的梅花簪。远远望去,整个人显得比初见时更加遗世而独立,也很孤独。她似乎没注意到我,正垂眸凝望着手中的梳子,那柄我从阿归那里捡来的银梳子。 望着她,我心中忽然一闪,梳子上刻着的那首诗:山静思岚远,水广悼歌长。 这‘岚歌’二字,不是冷后的名讳么? 莫非这是燕景帝送给冷后的信物?可怎么会到苏玲珑阿归这里了? 我满腹疑云。 是文莲走到她身旁,小声地提醒了下,她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向我。 在看到我的瞬间,她身子一震,眸中充斥着各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所有的爱恨好像在一瞬间迸裂而出。 但不过须臾间,她又自怜自惜般地摇了摇头。 我听她轻声朝文莲叹息了一声,“只有第一眼,有点像。。大概是这身穿戴的缘故罢。” 我不懂,硬着头皮问她,“不知太后娘娘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冷太后未答,只是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们两人,更显得空荡孤寂。屏风两侧的鎏金炉内袅袅升起的香烟,令殿内显得恍惚而迷离。我竟忽然有些看不清冷太后脸上的神情,如隔云端。 她又重新坐了下来,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走上前。 我稍微走近了几步,也不敢离她太近。 她直直盯着我,良久,才道,“你刚入宫便遇到了长乐的事,受了不少惊吓罢?” 我坦诚地点了点头。心道,何止是惊吓,要不是我命硬,怕是要当场呜呼哀哉了。 “倒是个实诚孩子,今日也多亏了你。”她唇角微微含笑,“我已听小忠说过一些你的事,你是多大开始行医的?这些年。。你同你母亲是怎么过的?” 我并不知道阿归的童年如何。只好把自己这些年四处流浪的经历稍稍编了下告诉了她。 “那你娘是如何病的?”她听着听着,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也一模一样地问过阿归。 我低沉地重复着当时阿归告诉我的话:五年前,我和娘在前往燕京的路上忽然遇到数名黑衣人。娘为了保护我,最后搂着我跌入崖中,我活了下来。。可母亲却变成如今这般不生不死的模样。 “五年前。。黑衣人。。”她喃喃地重复。 我攥紧了拳头,哪怕已经时隔多年,我依然还记得阿归脸上那种痛心疾首和怒极滔天的表情。 那是他最难过和最愤怒的时刻。他说,他不明白他和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他憎恨那些将他们逼上绝路的黑衣人,但更恨当时无比弱小的自己。 所以阿归总幻想自己是豪客大侠,以前我总笑他傻,可此时。。我才突然明白了他藏在最心底的东西,他只是想拥有保护重要之人的能力。 可是现在。。他还是死了。 死的不明不白。 阿归,我一定会查出,到底是谁对你赶尽杀绝。 我发誓,我一定会帮你报仇雪恨! 一想到阿归,我整个人就激烈地颤抖了起来,完全无法控制。 他本该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的,他本该过得更好的。 直到一个不算太暖的手抚摸上我的头时,我才回过神来。 “归儿,都过去了。”她带着仿佛可以治愈一切伤痛的力量,极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现在你回来了,我会保护你们的。” 我含泪望着她,全然忘记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因她成狂。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想拥有她,我也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我情不自禁地哭着抱住了她,在这一刻,我多么希望她就是我的母亲。 这样我就可以不再漂泊,这样我就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了。 “真是个孩子。”她温柔地拍着我的不停耸动的肩背。 我却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知道,这份温柔不属于我。 但此刻,我只想用我伤心的眼泪留住这份浅浅的温柔,久些,稍稍再久些。 良久,我抬起头,望着她,不由自主地说道,“娘娘,你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 她却唇角一涩,轻轻摇着头叹息,“我想,我该是全天下最不称职的母亲。” “怎么会?” 我也摇着头,心想,如果连你都算不称职。。那你是没见识过我真正的娘亲。 “即使长乐公主非您所出,可我方才也看得明明白白,您对她是真的关心的。就算打了她,那也是。。”我本想说那也是她罪有应得,但话都到嘴边,觉得稍许有点过了,便还是改成了,“那也是爱她的。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嘛。” 她被我逗得抿唇一笑,但也仅仅一瞬后,又复而叹息道,“盈儿这孩子...” 她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或许是我待她还不够好罢。” “已经很好了!”我叫道,“完全是她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自己有两个孩子。” 她忽然幽幽地道,“一个在很久之前就不把我当作娘亲了。他如今做了皇帝,更不可能做我的儿子了。而另一个。。。”她的眸中霎时间涌出许多痛色和雾气,哽咽道,“另一个是个很乖巧的好孩子,她叫泠。我一直觉得她是上苍赠予我最宝贵的礼物。可是。。。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上苍又要让她得那样的病?我宁愿得病的是我自己。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的性命来换她的一世长安。” 长安公主,这位公主的传闻是最少的。一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二是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她似乎是个十分深居简出的主,几乎没什么人见过她,自然传言就少了。关于她唯一的一个传闻,大概就是她那讳莫如深的身世了。 恐怕除了冷后,没人真的知道,她的生父到底是景帝还是翎帝。 “她。。她得了什么病?”看到冷太后痛苦的模样,我的心也不禁揪了起来,不由得为那个还未曾谋面的小公主担心起来。 冷太后似乎不忍说,“你会见到的。明早皇上还要见你,如今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息罢。” 既然她发话了,我也只好点点头。 告辞前,我望着她手中的银梳子,最后问道,“娘娘,不知道这柄梳子能否还给我?” 她微微一怔,还是递给了我,“你娘有给你讲过这柄梳子的事吗?” 我不知道,所以只好如实地摇了摇头。 “你拿走罢。这柄梳子我既然十七年前没要,十七年后自然也不会留。” 她疲惫地转过身,叹息,“只是委屈了你娘。” 同她讲话,就听她一直在叹息。 看来她的心里头,真的藏了太多太久的苦闷。 我脱口问道,“这梳子是谁送的?” “你的父亲,我的丈夫,景帝。” 她闭上了眼睛,极涩极轻地道,“只是当时我已有了另一件信物,所以此生此世也不可能再收他人相赠之物了。” “但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转手就把刻着我的名字的东西赠予他人。”她转过眸,目含一丝悲悯地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委屈了你娘。” 听她说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依旧有许多不解之处。我看她十分疲惫的样子,终是不忍再问,决定先行离去。 在我快走出殿门的时候,我忽听她在我背后唤了声,“归儿。” 我脚步一顿,忙转过身来望向她。 “今日谢谢你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和人好好说过话了。” 她唇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如天上的烟花般,短暂而空寂。 第9章 慕容盈 走出坤宁宫的时候,雪已经积的很厚了,雪势也趋大。 文莲要为我撑伞,我摆了摆手,说这雪很好,不必遮挡。 她便也不遮挡,提着灯笼要带我回长阳殿。 我念她年长,示意自己可以自行回殿。 她摇摇头,说这样不合规矩。 我无奈。礼数,规矩,对她们而言,仿佛是比一切都重要。 明月在天,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我和文莲一前一后,一深一浅地走在雪地中。 默然无言。我感到了冷,但是也没有再把手缩起来,只能忍着。 这是个到处都耸立着琼楼玉宇高堂伟殿的地方,气势恢弘冠冕堂皇的,却偏生没有一点生气。 走了好一段路,才遥遥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松树。 许是我们过来的时候因为走得太急了,我都没注意到。 迎着风雪,我眼睛一眯,看到有个浅红色的人影站在树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么冷的天,深宫之中怎会有人同我一样冒着风雪在外? 又走近了几步,才确信自己没看错,站在树下的人是长乐公主慕容盈。 她正仰着头,似乎在望着松树上的积雪。 真是搞不懂她。先是莫名其妙的要跳楼,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子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文莲自然也看到了她。我看见她也微微皱了下眉,但还是上前朝慕容盈欠身行了个礼。 慕容盈没有理睬她,还是仰着脖子,兀自望着白白皑皑的树间。 文莲便引着我继续朝前走。 我亦沉默地与她擦肩而过,仅有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的窸窣声,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 “喂。”她忽然冷冷地开口道,“你最好别再穿白色的袍子。” 我一愣,脚步一滞。 风雪忽然就急了。 “如果你还想多活几日的话,就赶紧换掉。” 我转过身,她正偏头盯着我,幽凉的眸底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这里是皇宫,本就是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穿错一件衣服便会丢掉性命的地方。更何况。。”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表情却十分轻慢,“你一点也不适合穿白色。” “为什么不适合?”我不服气了。我觉得自己长得挺白净的啊,穿白色应该也不难看罢。 “白色,最容易染上血。染上了,就是最刺眼的,再也洗不掉了。“ “你。”她上下扫视着我,似有些不屑,“还太嫩了,撑不起它的。” 我讨厌她看我的这种目光。 讨厌她跟我讲话的这种语气。 讨厌她对我讲这种晦涩难懂明嘲暗讽的话。 “我乐意。”我挺直了脊背,衣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我偏要。。” 是文莲慌忙地打断了我。她在雪地中对着慕容盈跪下,急促地说道,“请公主恕罪,是奴婢疏忽了,给归殿下准备错了衣袍,这就带殿下回去换掉。” 她望了望面色忿然的我,又望了望神情紧张的文莲,终是把目光又移到了树上,漫不经心地道,“我有什么好恕不恕罪的,换不换是你们自己的事。” “谢长乐公主提点!” 文莲在雪地中深深一拜。她站了起来,用眼神示意我快走。 我狠狠瞪了慕容盈的侧脸一眼,刚要甩袍离去,又听她说,“且慢,你过来一下。” “公主还有何吩咐?”文莲又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不是说你。” 她转眸凝望向我,一字一句道,“你叫阿归是吗?过来帮姐姐一个忙。” 我本想一口拒绝,想她凭什么在侮辱了我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找我帮忙。 可听到‘阿归’和‘姐姐’这两个词眼,令我心中不禁一动。 如果是阿归的话,会帮她吗? 我在心中长叹了口气,在文莲诧异的目光下走向慕容盈。 因为我知道,如果是阿归的话,一定还是会帮她的。 只因她是姐姐。 所以无论怎么样,都会帮她的。 阿归最重手足亲情了。 我走到她身前,我们两人几乎一样高。我平视着她,目光中还是带着些许别扭的,“说吧,要我帮你什么?” “蹲下。” “啊?”我不解。 “蹲下。”她直接把我推到树前,用手按下我的肩。 “喂。。你要干嘛啊?”我大惑。 “别乱动。” 她竟一脚踩上我的肩膀,还不脱鞋! “哎呦!”我忙扶住树干,大叫了出来。 “公主!你这。。你这。。”文莲忙跑了过来,饶是她再持重老成,此时竟也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稳住!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她低头啐道,将另一只脚也踩到我的肩上。 我可委屈了,我本来就不是男人啊。但这种时候真是哑巴吃黄连,只好苦咬着牙关撑着她。 她似乎在伸手勾着什么,但是试了几次都不行。 “你站起来。”她低头对我说道。 我脸色涨红,咬紧牙关,扶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居然会答应帮她,现在真是自找苦吃。 不久,我的右肩总算轻松了,然后是左肩。 然后大团大团的雪块从枝头砸到我的头上,漏到了我的脖子里,冻得我一阵激灵,狂吸着冷气。 “你是不是故意要耍我?!”我跳着脚大叫着。 “阿归。”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静。 我一抬头,只见她整个人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手中捧着一个笼着白雪的鸟窝。她正目色温柔地伸手轻轻拂去上面的雪,露出了里面的两只青白色的蛋。 “接住了。” 她语气郑重,极小心地朝我站的位子将鸟窝垂直扔下。 我只好目不转睛,脚步微移,将其牢牢接住。 “怎么样?没事吧?”她在树上问,语气中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紧张。 “恩,我没事。”我喘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肩。 “谁问你了,我是问里面的蛋,没事吧?”她白了我一眼。 我简直要气得晕倒。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往都是我翻人白眼,没想到我也有遭人白眼的一天。看来活成阿归还真是不易,要忍气吞声的事情还真不少。 我只好点了点头,示意她的蛋安然无恙。 我转身把鸟窝交给文莲保管,回眸望着高高坐在枝头的慕容盈,道,“你等下,我去叫人把你救下来。” 她眉心一蹙,冷冷道,“窝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我跳下来,你接住我不就好了。” 我不是啊!我真的好想告诉她,姑奶奶,我不是啊! 但握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还是要面带微笑地告诉她,“是因为你有点重。” 看她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心里才舒坦了点。 谁知她冷笑了一声,“哼,你以为我自己就不敢跳下来吗?” 我以为她是在说玩笑话,结果她双手一撑,竟真的似一只鸟般跳了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 等大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又做了这位长乐公主的人肉靠垫。 救人。。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亏得这高枝不比先前那高楼,而地上又铺着厚厚的积雪。 不然。。我又要因这个女人冤死第二次。 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谁受得了? 我惊怒至极,反而笑了出来,她想轻描淡写地从我身上离去,我偏偏伸手死死箍住了她。怎能事事都让你称心如意肆意妄为? “啊!好痛啊!快来人啊!长乐公主砸死人啦!” 我好歹也算是从小混迹街头,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别以为我真不会耍无赖! 看我气不死你! 一开始我抱住她的腰肢的时候,她明显一惊,在我怀中挣扎。 我就偏不松手,且怒且笑地盯着她。 结果她居然张口就咬住了我肩头! 痛!这个长乐公主是属狗的吗?! 我生疼,猛地翻身将她反压在雪地中,双眸泛红,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她。 这一下我该是把她砸疼了,我听她微微闷哼了一声,眉心也锁了起来。 但她望着我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却没有生气,反倒勾唇一笑。 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胜利者的笑容。 “你笑甚么?”我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烦躁。 “我在笑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有了几分男子气概。” 她的手被我按得死死的,只能微微仰头将唇凑到我的耳旁,一字一句地吐气道,“阿归,如若你不是我弟弟,我会以为,你这是想轻薄我。” 我眼皮一跳,如遭雷击般地松开了她。 “算我倒霉。”我站了起来,拍了拍了身上的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归。。归殿下。。”文莲已经完全吓傻了,来回望着我和慕容盈,抱着鸟窝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别跟着我,我认识路!”我甩袖大吼。 ----------------------------------------------------------- 回到长阳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白色外袍子脱了下来,肩部还有慕容盈留下的两个浅淡的脚印。 我一把将外袍扔在地上,泄恨般地跳上去,用力踩踩踩! 洛梅被我这副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忐忑地退在一旁。 我问她,“有没有其他袍子了?我讨厌白色。” 她忙不迭地跑进内殿,很快,捧着一件玄青色袖口绣有银灰色暗纹的华服走到我身前。 我接了过来,带着懊恼问道,“在皇宫,穿白袍子是犯法的吗?” “归殿下何出此言?”洛梅看起来一头雾水。 “还不是那个慕容盈说的,说我如果继续穿的话,会丢掉性命。”我气呼呼地道。 洛梅低下了头,轻声道,“如果是长乐公主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因为。。” 她屡次欲言又止,我实在有些着急,微微提高了音量,“说啊!因为什么?” 她被我吓得身子一颤,忙跪了下来,“奴婢该死,请归殿下恕罪。” 我十分无奈,只好柔声安慰她,“你快起来。。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快点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是因为先皇生前很爱穿白袍。。” 我一愣,随后低喃道,“自己父皇喜欢穿就不让别人穿,也真够霸道的。” “应该也不仅仅如此。。毕竟先皇和圣上之间。。若是被看到了的确。。求殿下恕罪,不要再让奴婢说了。。”短短数语,洛梅说的颠三倒四脸色苍白惶恐。 而我根本是听得云里雾里毫无头绪。 最后,我只好作罢。 我弯下腰,用力把跪在地上的洛梅拉起来,“知道了,我不问以后也不穿就是了。” 她怯生生地站了起来,不敢抬头看我。 我盯着她,“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许跪我,也不许说什么该死。”又顿了顿,严肃地补上一句,“这是命令。” “是。。咦?!”洛梅猛一抬眸,然后头俯得更低了。她结巴道,“殿下。。这。。。这不合体统啊。。” “别再跟我扯什么礼数、规矩、体统了!”我终于忍不住低吼道,“难道皇宫里的人一刻都不能做自己吗?” 洛梅没说话了,但眸中隐隐涌出些许水汽。 良久,她抬起眸,望着我,轻声道,“归殿下初来乍到,许是有诸多不适。但往后。。往后总会习惯的。” 她说‘往后’的时候分明迟滞犹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连她自己也不敢确信,我到底在这个地方会不会有什么往后。 我忽然感到很疲惫,似乎有那么一点能理解冷太后极频繁的疲惫感是因何而来的。 我跌坐在长阳殿前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眼睛有些酸涩,眼前的世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我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活得这般不自在? 而我。。是不是也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了? 这才是第一天而已啊。 我伸手慢慢蒙住了眼睛。 心中不知自己选择踏上的这条无法回头之路,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10章 慕容泠 翌日天蒙蒙亮,我在内侍的指引下来到了天下权力的最中心——金銮殿。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连雪花都不愿停留太久,整座皇宫看起来更显得寂寥萧瑟。 一踏进金殿,里面的文武百官都纷纷朝我侧目。 我不敢抬头,默默跟着内侍的脚步走到殿中央。 “禀皇上,太后娘娘,归殿下已带到。” 我跪下,说着洛梅教我过的,“臣慕容当归,拜见皇上,皇太后。” 我微微抬眸,先把目光望向龙椅后方的珠帘之上,看到了冷太后温柔绝美的眉眼,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然后我就感到一束目光一直在盯着我,一愣之后,才发觉竟是皇上在盯着我。 我只望了龙座上的皇帝一眼,便忙低下头。 不得不说,这皇帝是我见过所有男子中最俊美的一位,鬓如刀裁,眉如墨画。但他的眸光却泛着寒光,面目清癯,唇角肃然,年纪轻轻,已有几分君王老成之态。 “起来罢。”良久良久,才听他淡淡发话。 听不出任何喜怒。 我站起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这就是阿归同父异母的哥哥吗? 为什么。。。我没有感受一丝亲情,他对我的归来,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我忽然想起昨夜冷太后对我说过的那句:他如今做了皇帝,更不可能做我的儿子了。 我心口跳了跳,原来这话竟是真的。 我闷着头,一声不吭。 也是洛梅教我的,少说总比多说好。 殿内诸人也没人说话。 只有风轻轻吹动的珠帘,隐隐作响。 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文武百官似乎早就习惯了这般死气沉沉的寂静。 直到冷太后轻声咳嗽了一声,皇帝才恹恹地道,“宣。” 站在皇帝下方的内侍监立刻展开明黄的圣旨,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慕容当归,乃大燕景帝之次子,朕之弟也。今能平安归朝,乃顺应天意,祥瑞之兆也。特封尔为瑞亲王,长留朕之左右。钦此。” 我前面听得迷迷糊糊的,待听到最后一句‘特封尔为瑞亲王,长留朕之左右’,才猛然回过神来。我猛一抬眸,皇帝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盯着我的目光中寒雪未化。满朝文武,只有冷太后一人对我颔首笑了笑。 看来封我为王,只是她的意思,却不是皇帝和大臣们的意愿。 我虽然才疏学浅,但也大致听出了我被封的这个瑞亲王只是个虚位。既没有兵权,也没有封地,甚至连自己的王府都没有。所以才需要长留皇帝左右,好方便他在宫中随时掌控我罢? 我还是跪了下来,俯首谢恩。 封王拜相,本不就是我此次所求。 我只想尽快想法子重回冀州。 “今夜设宴于未央殿。为瑞亲王贺。”内侍监继续照本宣科。 群臣也装模作样地朝我这个没权没势的空壳王爷道贺。 退朝了。 整个早朝,那个皇帝只对我说了三个字,起来罢。 晚宴上,我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我其实是喜欢喝酒的,但望着案前金樽里面的酒,我却不敢多喝。 总觉得里面的液体,比起酒,更像是鸩。 好在,也并没有多少大臣真的跑来敬我酒。 宴会行至一半,皇上和太后都因倦离去。 我也好想跟着他们离开,但临行前皇上对我说,这场宴会是为我准备的,让我今夜无需拘谨,好好享受。 他难得跟我说了这么多字的话,我只能诚惶诚恐地谢恩。 但每多留一刻,我都浑身难受。 殿内诸人的各色嘴脸和那些猜忌的眼神,以及那些若有若无的交头接耳。 都令我十分恶心。 “是苏玲珑的儿子?” “苏玲珑啊,当年也是望月楼的一朵艳花啊。” “嘿嘿,想当年老夫也同她有过一段。。” “嘘,张大人小声些,您醉了。” “不过话说瑞亲王真的是景帝的孩子么,你瞧那眉眼,我怎么觉得。。更像翎帝啊?” “是啊,听说,当年也是翎帝赎得那苏氏。。早些年也是翎帝一直在寻他们母子。” “呵,看来这苏氏和当年的废妃萧氏都是同路货色啊。” 这些臣子似乎根本不忌惮我,话说的是越来越难听。 “这青楼女子的种,终究是不成气候的。。听说了么,长乐公主昨日大闹朱雀门,还遭太后掌掴。” “嘘,小声些,若让杨将军听到我们议论公主怕是。。” “何惧一个愣头小子,他是翎帝的人,现在可是景帝的儿子在做皇帝。” “不过那小子也算是有福了,出身山野,如今居然能娶到公主。怎么说都是个美人啊。” “我看未必是福。。如今谁人不知。。那可是个带着刺的美人啊。。” “李大人你现在话这么说,若是公主愿意嫁你,你是娶还是不娶?” “嘿嘿。。先娶了,到时候再想法子休了便是。。” 恶心。。他们在说什么。。真的好恶心。。 以前我是很喜欢在街头听小佬儿眉飞色舞地讲宫廷故事的。 可为什么。。从殿内的这些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如此令人作呕? 空气渐渐浑浊,我实在受不住,终是拂袖离席。 我跑到殿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新鲜空气,眼前终于渐渐清明了些。 我再不愿踏入那看似灯火辉煌却满是肮脏泥泞的宫殿了。 我慢慢踏上了薄薄的雪地,枝头上的雪已经开始化了。 我不知该去哪,只想随便走走。反正去哪都好,总之不要回去了。 我的脚步在夜色中传出轻轻的沙沙声,四周是一片细细的风声。 很宁静。 我终于有点缓过来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一座假山旁,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 “南宫大人?”声音怯怯的,但如黄莺出谷。 我脚步一顿,抬头一看。 只见假山旁的一座亭台中坐着一名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乌黑的发,浅黄的衫。在月光下,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只一眼,我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这世上除了长安公主慕容泠,还有谁能和太后冷岚歌长得如此相像呢! 可我的心却一下子拎了起来,因为我看见她的眼睛。 她那双大眼睛竟是空洞迷蒙的,里面没有一丝光彩。 她是看不见的。 她等了片刻,也不见我讲话,便紧张地拄着一根碧绿色的拐杖站了起来。 “南宫大人,是你吗?”她忐忑地又朝我站着的方向问了一句。 “我不是什么南宫大人。”我开口。 我大概是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估摸着这位情窦初开的小公主在等自己的意中人相会呢。 “那你。。你是何人?”她很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 “别怕,公主。”我想了想,说道,“我是宫中的内侍。” 不知为何,我现在不想说我是那个什么瑞亲王慕容当归。 我宁可说自己是个阉人。 听到我是内侍,她脸上的神色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还是带着戒备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我本想说我是坤宁宫的,但一想她肯定是熟悉太后宫里的人,于是便改口道,“我是长乐公主身边的人。” 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盈姐姐的人?我还以为她不喜欢有人跟在身边伺候的。” “是啊,长乐公主不喜欢我们跟着,但天色已晚。。我们做奴才的又有什么办法?小人看她独自往这边来了,便寻过来了。”我信口胡诌着。 “什么?盈姐姐来这边了?”她脸上大惊,似要转身逃离,结果转身时候被石凳一绊,生生摔了一跤。 我看着都疼。忙奔过去,扶起了她。 她紧紧咬着唇,但泪水还是似珍珠般滚滚而下,看来是极疼的。 我将她扶到凳子上,蹲下身来,轻柔地为她检视着哪里受伤了。 可能因为我说了自己是内侍,她并没有阻止我接触她的腿。 “公主,何必这么急呢?”我问。 “你。。你不知道盈姐姐曾经同南宫大人他。。。” 她意识到自己说多话了,忙用手捂住了唇。 我眉骨下意识地一动,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时,我摸到她的左脚踝,她立马低哼了出来。 我一摸之下便知道了是她方才扭到脱臼了。 这个好治,就是有一瞬间非常疼。 我沉吟了片刻,决定分散下这位小公主的注意力。 我随口说道,“公主何必如此担心长乐公主,她很快就要同杨忠将军大婚了不是吗。” “是啊。。盈姐姐要成亲了。。小忠哥哥他。。他人很好。。” 小公主低喃道,“但是可惜。。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要是盈姐姐能喜欢他的话。。那该多好。。她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但是可惜。。啊!”她尖叫了出来。 我趁着她讲话当中,极快地扭正了她错位的脚骨。 “好了好了,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擦了下额前的薄汗。 “疼。。”泪水又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不忍看到她这双失去光彩的眸子总是流泪。 浑身上下摸着,总算摸出了几颗方才在未央殿上偷偷打算带回寝殿吃的蜜饯。 “不哭了不哭了,给你吃,甜的。”我塞了一颗到她嘴里。 她微微涨红了脸,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许久,才道,“我不是小孩子。” 我一时忘记了她的公主身份,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轻笑,“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说。” “你。。你怎么敢?”她很是诧异我一个内侍居然敢碰她的头。 “额。。那是因为公主的头发上刚才有虫子。”我只好这么解释道。 “啊!!”不想她叫得比方才我扭正她的脚骨时更凄惨,一头扎进我的怀中。 我一愣,但看她真的有些怕虫子怕到发抖,便不自觉地想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已经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千真万确。” “那还会不会再回来?” 这就是阿归的妹妹啊。 不得不说,真是个可爱的妹妹啊。 可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嘛。。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等什么意中人啊。。还太早了点。。 第11章 窥南宫 这就是阿归的妹妹啊。 不得不说,真是个可爱的妹妹啊。 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嘛。。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等什么意中人啊。。。还太早了点。。 “别怕,我会保护公主的。”我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保护欲。 她怔了怔,缓缓抬起头,离开了我怀抱。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小林子。”我想了想,回道。 “小林子,可惜你是盈姐姐的人,如果是母后的,我就可以找母后把你要到我身边来了。” 不过才短短时间,她竟已经对我如此信任。 这是我在这皇宫中遇见的第一个如此单纯烂漫的人。 可惜她看不见。 或者说,就是因为看不见才能不被那些肮脏浊染罢。 又或者,是冷太后将她保护得太好了罢。 像琉璃一样的女孩儿,谁又忍心去伤害呢? 我顿了顿,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摸摸她如玉般的小脸颊。 “往后,总会有机会。。” 我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我下意识地转过头,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左脸就重重地中了一拳。 “哎呦!” 我狼狈地被对方打倒在地,痛得眼冒金星。 不过对方似乎不想就此放过我,继续扑上来,一脚将我的脑袋死死压制在地上,然后将我刚才试图触摸长安公主的手臂用力反扭至背。 我更是疼得直哼哼。 “小公主您没事罢?属下方才听到您的尖叫声,没来晚罢?” 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居然连公主都敢冒犯?看我不废了你这条胳膊!” ‘噌’的一声,我竟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天啊!要来真的啊! “等等。。等等!”我艰难地转过头,大叫着想解释。 背光下,我看到一名身穿戎装的女子手中扬着一把尖刀。 但那女子似乎完全不想跟我多费口舌,手中一紧,就要向我手起刀落。 “住手!” 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瞪大了眸子,直直盯着那把离我手掌只差分毫的尖刀。 一时之间,周遭除了我急促的喘息声和剧烈的心跳声,一片死寂。 我转过脸,看见从两个方向出来的慕容盈和杨忠。 慕容盈看到杨忠的时候,微微皱了下眉,而杨忠则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盈姐姐小忠哥哥。。是你们吗?” 是慕容泠怯怯地打破了沉默。她看不见,听到声音,以为他二人是一起的。 慕容盈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杨忠疾步跑了过来,怒斥那名戎装女子,“梓楠!还不快松开!” 那戎装女子咬着唇,对杨忠道,“杨大哥,可是这登徒子方才想轻薄长安公主。。。” “胡说八道!定是你看错了!你可知,这位可是。。。” “我的人。”慕容盈忽然冷冷打断道。 杨忠一愣,不解地望着慕容盈。 “薛姑娘。”慕容盈缓步走向那名英姿飒爽的戎装女子,“这奴才可是我的人。” 她眼角朝下向我一瞥,勾着笑,“是吧,小林子。” 她竟然听到了我方才跟慕容泠说的话了!她是躲在哪里听到的?! 我心中又惊又恼又无奈,只能怪自己自作自受,只好自认为奴,极不情愿地朝她点了点头。 那叫薛梓楠的戎装女子迟疑地在我和慕容盈身上互望了一眼,却没有松开我。因为我身上明显穿的不是内侍的衣裳,所以也不知慕容盈和我想要捣鼓什么鬼。 慕容盈摇了摇头,对着慕容泠道,“泠妹妹,你对薛大人说罢,我说的话薛大人不听呢。” “薛姐姐,小林子并没有唐突我,是我自己脚扭到了。。小林子是在帮我。”慕容泠忙细弱蚊吟地说道。 薛梓楠终是松开了手,但望着我的目光中还是带着浓浓的戒备和芥蒂。 估计是我刚才想摸慕容泠脸颊的那一幕被她看到了,她肯定不信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安抚这位受了惊吓的小公主。 “这么晚了,泠公主不该出现在这,让梓楠送公主回殿罢。” 她送刀回鞘,上前扶住慕容泠说道。 慕容泠点了点头,对着空气说道,“盈姐姐,我。。我先走了。” 慕容盈冷冷地道,“请便。” 就连我这个刚进宫不久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姐妹俩的关系十分。。。微妙。 待她们走了后,我捂着已经红肿的脸颊站了起来。 慕容盈看了看我,‘扑哧’一声轻笑了出来。 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笑就笑吧,我也懒得和她多说什么,免得一会还要在她这遭什么罪。 我怏怏不乐地心道,自己莫不是和这个皇宫八字不合,从踏进来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都在受伤。 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英年早逝的啊。 我正想着,只听杨忠带着点歉意对我抱拳说道,“方才梓楠冒犯殿下,是我这个做义兄的平日里没好好督导。今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看在杨某的薄面上,多加包涵。” “她是你义妹啊,怎么穿着戎装?” “恩,她是燕山侯薛义的养女,是太后特封的唯一一位带刀女侍卫。泠公主病了后,便时常陪在公主身旁保护她。”杨忠叹息道,“我总觉得女孩子舞刀弄枪挺危险的,她却总是不听。唉,此番还伤及殿下,明日我定会好好训训她去!”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瞥见慕容盈微微目露一丝不耐,便要转身离去。 杨忠忙喊道,“公主!” “恩?”慕容盈回眸。 杨忠微微红着脸,有些艰难地道,“天色晚了。。不如让我。。送你回殿罢。。” “不必了。”慕容盈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还是送送瑞亲王吧。” 杨忠先是一愣,随后垂眸道,“是。” 他静静望着那一抹浅红慢慢走远,看着她拐到了假山后面,就一下子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他转过脸,问我,“殿下可还走得动路。” 我点了点头,毕竟方才伤到的是脸蛋和胳膊。 “跑呢?”他又问。 “啊?”我一愣。 “随我来。”杨忠低沉地说道,“但愿。。我是错的。” 怀着一颗好奇之心,我跟着杨忠飞奔至假山后面。杨忠拨开一丛矮矮的灌木,假山里面竟有一条小道。 “这里是。。?” “嘘。”杨忠让我噤声。 我们微微侧着身子,先是往下越走越暗,然后又地势朝上,越渐开阔。 很快,又几丛灌木出现在我们眼前。 杨忠带着我沿着灌木丛蹲了下来,透过木叶间的缝隙朝外望去。 外面到处都是花树,不过大多都是光秃秃的,入眼处只有一两株梅树正迎寒绽放。 我心道,这倒是个有些生机的地方。 当然我没心思欣赏风景,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一抹浅红静静站在红梅下。 我侧目望了望身旁神色凝重的杨忠,不知他这跟踪未婚妻算什么特殊癖好? 等了一会儿,我的脚都快蹲麻了,也不知杨忠到底要干嘛。 我刚想开口询问,他又嘘了我一下。 嘘音刚落,便听慕容盈道,“既然来了,就出来罢。” 我心道,糟糕,是被她发现了吗? 这么鬼祟的行径我待会定要全部撇到杨忠身上,绝不能在她这落下什么奇怪的话柄。 我刚要起身,杨忠重重地按住了我的手腕。不让我动。 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慢慢出现在我们眼前,墨黑的发,墨绿的衣,脊背挺直,信步从容。 他踏着月光朝慕容盈走去,袍袖拂扬,侧脸望去,清俊出尘飘然若仙。 可我苦着一张脸。 因为我的手腕被杨忠捏的好痛。 但我不敢叫,只能忍着。 望着杨忠十分郁闷的耿直面容,我心中是同情他的。 他的五官有些刚硬,还留着邋里邋遢的胡渣,实在算不上是女孩子喜欢的美男子形象。 皇上倒是长得足够俊美,但他身上散发着过于孤冷高傲的气息,又让女孩子不敢接近。 眼前的这名男子的气质就刚刚好。 高贵却不孤傲,沉静却不寡冷,优雅却不疏远,亲和却不失礼。 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一派世家子弟倜傥风流之态。 就连我看着他,都觉得赏心悦目。心中默默响起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别过来了。” 在那男子距慕容盈数步之遥时,听到她淡淡说了一句。 但男子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快又继续朝她走了过去,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是谁惹得我大燕的长乐公主不开心了?” 他半开着玩笑,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柔,笑容清浅,却足以夺走月华。 慕容盈注视着他,慢慢说道:“南宫诀,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约见我?” “公主,我很思念你。”南宫诀深情地望着她。 慕容盈冷笑,“哦?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了,让你这两年的苦心倾注全都付之东流?还是你觉得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和运气,可以肆意游走于我和泠妹妹之间,坐享齐人之福?” “若公主是如此想我的,又为何还要来此地同我相见?”他不慌不忙地反问道。 慕容盈没有说话,望着他的脸,怔怔有些出神。 南宫诀目露一丝痛色道,走到她的身前,垂眸道,“这些年来。。你到底还是怨我。。” 他顿了顿,沙哑地道,“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要嫁给杨将军,这是先皇和太后的意思。我又何尝不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在昭帝年间,我姓南宫,是可以光明正大娶公主为妻的。可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我姓南宫,这是我如影随形的耻辱。如今的我,只是个罪臣之后,我又能拿什么来争取公主呢?” “拿什么来争取我?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慕容盈目光幽凉,唇边也泛起冷意,“收起你这些煞有其事的幌子罢。南宫诀,我且问你,当初我让你带我远走高飞,你为何不答应?” “公主是金枝玉叶,南宫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让公主跟着我过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日子?” 说到这时,南宫诀抬起了手,轻轻抚上慕容盈光洁的脸颊。 我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主要是因为被杨忠掐的。 我不由得担心他们后面的进展。 如果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我觉得我的这条手臂大概是保不住了。 第12章 忆当年 “公主是金枝玉叶,南宫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让公主跟着我过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日子?” 说到这时,南宫诀抬起了手,轻轻抚上慕容盈幽凉的脸颊。 我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主要是因为被杨忠掐的。 我不由得担心他们后面的进展,如果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我觉得我的这条手臂大概是保不住了。 慕容盈没有闪避开他的手,却敛下了眉眼,语气中尽是落寞,“南宫诀,我曾经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的,可以为我不计任何代价的那种喜欢。你我相识也有四年了罢。四年之前,是我和父皇吵得最凶的时候,当年你还不过是个小小从六品的守门侍卫。那时候我每晚都会到朱雀门那里看星星,而你就站在那里,默默守望着我。那时候我们多美好,我望着星星,你望着我,也无需多言,我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父皇曾说过,绝不会用南宫家的人。可是你瞧,父皇后来不还是封你做了正三品的御前带刀侍卫。父皇和我吵得再凶,但还是会听我的。那天我告诉你,父皇要把我嫁给杨忠,其实只不过是我想试试你罢了。我想着,只要你心同我心,我自然也会拼死告诉父皇我想要嫁的人是你。父皇阻止不了我的,谁都阻止不了的。可真是没想到。。那个时候,你非但没想带我走,还在我最难过的时候离开了我。 ” 听到这里,南宫诀的手垂了下来,眼眶渐红。 慕容盈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以前宫人们同我说过,不要轻易去试男人的心,因为肯定会事与愿违。我总是不信。我以为你的心意肯定是同我一样的。。我以为对你而言,能够和我朝朝暮暮才是最重要的。可这些。。终究只是我以为。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你根本不是因为想要顾全我才拒绝和我离开,你是因为要顾全你自己和你的门第。”她陡然抬眸,一字一句地道,“如果跟我离开了,你岂不是再也无法光复你南宫家的荣耀了?我说的没错吧,南宫大人。” 南宫诀攥紧了双拳,面目有些苍凉,他长叹道,“公主。。有很多事,你是不会懂的。” “是吗?”慕容盈眸中闪过一丝悲哀,可是人却笑了起来,“其实后来我查过你,四年前你根本不在朱雀门当值,你只是贿赂了原本守夜的侍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接近我。对吧,南宫大人?” 南宫诀沉默了片刻,勉强扬起笑容,“没错。当初的确是我故意设法接近的公主。但那都是因为我倾慕公主,不可自拔。。。” “其实这也没什么。”慕容盈却没有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打断道,“后来我也想通了,你若真的因为喜欢我而这么做,又有什么打紧的?” “你能明白就好。”南宫诀似松了口气。 “但是。”慕容盈的声音渐冷,“在父皇死后,你到底还是露出真面目了。是,我们是分开了,你若再想找其他女子我也无可厚非。只是没想到,才短短一载时光,你却又故技重施地去接近长安公主。” “天下女孩子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她?!”慕容盈的情绪忽然激烈了起来,“且不论你早就知道我讨厌她!南宫诀,两年前,她才不过十岁啊。你为了爬得更高,竟不折手段了吗?” 我听到这里,心中一阵愕然,这宫里的女孩子也太早熟了罢。 “公主。。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只见南宫诀倒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望着慕容盈。 “你觉得我是在污蔑你?”慕容盈冷笑。 “定是有人在挑拨你我。我的确近两年在长安公主的殿前走得频了些。但这也是因为公主她玉体有恙,而我如今身为宫中禁军将领,自然责无旁贷需要对她多加保护。但若说我同长安公主有私,绝对是无中生有。”南宫诀凝眸认真地望着慕容盈,微乎其微地叹息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来,我的心中,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当初与你分开,真的是我有苦。。。” “南宫啊南宫,我不知道你这次是因为什么又想接近我。”慕容盈摇着头打断道,“但是你的这些甜言蜜语已经骗不了我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你真不该约我见面的。也许你还不知道,长安公主一直在等着你。” “什么?” “这是你写给我相约今夜见面的信。我今早模仿了你的字迹同样约了她。” 南宫诀满脸震惊,清俊的面容终于有些变色。 “你写给我的这些肉麻话,我也一字不差地写给了她。”慕容盈展开那封信,又勾起了那丝属于胜利者的笑容,“除了关于地点这句‘长亭外,假山中’,我改成了‘长亭中,假山外’。早些时候我路过那亭子,看到她还在那里等你呢。” 我一惊,这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那么冷的天一个盲眼的公主会出现在那里,而她等的人还一直没来。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南宫诀沉沉地问。 “其实我现在也挺后悔这么做的。”慕容盈抬眸又望向枝头的红梅,轻声道,“或许我以为自己还喜欢着你罢。” 南宫诀一愣。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同你相见吗?其实你问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你,一下子想到了我们以前在朱雀楼上一起看星星的时光。可我忽然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那时候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安静地陪我,我会不会也一样喜欢他呢?会不会。。会不会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习惯了你在我难过伤心时的左右陪伴和甜言蜜语呢?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个答案,是什么?”南宫诀的声音微颤。 “昨日,我从朱雀门失足落下,差点死了。大人应该有所耳闻罢。” 南宫诀沉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因为担心公主,所以我才想要见你一面。” “谢谢。” 慕容盈的声音变得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在从朱雀楼落下的瞬间,我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了。曾经我以为,我想要的是有人陪我看那遥不可及的星星。但在我整个身子被风雪卷住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是自在如风的自由。为此,死也甘愿。” “南宫大人。” 她站在红梅下盈盈一笑,画面绝艳得令人难以直视。 “多谢当年不娶之恩。” -------------------------------------------------------------- 杨忠送我回长阳殿的路上,眼神始终都是呆滞的,有点像阿真。 阿真和苏玲珑已被送到我住的宫殿,冷太后说明日便会有太医过来为他们诊看。 我想,有皇宫的御医出马,说不定他们两人的病情会有转机。 “殿下。。”杨忠闷闷地道,“你看了这么久,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啊。。啊?”我回过神,这才看到杨忠很受伤的样子。 “咳咳。”我清了清喉咙,说,“最后不是皆大欢喜了么?” 杨忠脚步一顿,望着我的眼神有点像望一个怪人。 “不知殿下是从何处看出皆大欢喜的?” 我心道,好歹我的胳膊保住了,自然欢喜。 但看杨忠满脸愁苦,便也不忍再开他玩笑,只好安慰道,“你看,最后她不是也拒绝那什么南宫了么。” “希望真的如此罢。”他似乎对南宫诀真的很介意,“他毕竟是南宫家的人。。就算不嫁给我,公主也不该同他在一块的。” 听他此言,我也对这个南宫诀起了几分好奇。 “咳咳。”我又清了清嗓子,仰头望天,摆着双手,装作十分随意地问道,“对了,为什么刚才那个南宫诀说,如果是昭帝年间,他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娶公主的?又为什么说他如今是罪臣之后啊?” “因为如果在昭帝年间,南宫世家还是天下第一的名门望族。当时的皇后娘娘便是姓南宫的,而南宫诀则是南宫侯的嫡长孙,小侯爷南宫正轩唯一的儿子,尊贵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不过后来,为了篡权夺位,那南宫皇后竟与昭帝次子楚王勾结在一起,甚至亲手谋害了昭帝性命。”杨忠叹道,“那一年,我才不过八九岁,却亲身经历了一场差点吞噬整个大燕的劫难。” “是‘死狱之劫’的那一年罢?”我问道。 “是啊,就是那一年。”他回忆道,“那一年真的发生了太多事,内忧外乱,如果不是翎帝陛下舍弃了一切力挽狂澜,大燕说不定就亡了。后来,南宫皇后和南宫侯全都服毒自尽了,南宫诀的父亲南宫正轩也失踪了。盛极一时的南宫世家,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男子充军,女子大多被打入掖庭。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因为他还不过五岁,所以才格外开恩,只将他贬为庶民,幸免于难。” 我听到这,心中不禁对南宫诀起了几分同情,“真没想到,瞧他春风得意,倒是个可怜人啊。” “殿下,善恶终有报,这可都是南宫家咎由自取的。” “话虽如此,不过当时的他。。五岁的小娃罢了。。又懂什么人间善恶呢。” “我们还是不谈他了罢。” 杨忠皱着眉头,似乎不想继续同我谈南宫诀的事,转话道,“倒是公主。。适才我才明白,原来她真正想要的是自在如风的自由。唉,我真的一点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待她,才算给她自由。” 他顿了顿,仰天叹道,“而且她从未喜欢过我。我连在她伤心难过时陪她看星星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好像是这么回事。。”我也抱着无比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求而不得,你也是个可怜人啊。” 要命,以前阿归只和我说过男人间的豪情壮志两肋插刀,可没跟我说过男人之间该如何互相慰藉。 主要我是个女人,毕竟同他男女授受不亲。 不然至少还可以像给慕容泠一样也给他一个拥抱。 “殿下,您也太。。太直接了。。” 杨忠感到更受伤了,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对他如此一针见血的打击。 “罢了罢了。我去找太后,求她把这桩婚事收回去罢。” 他转过身,原本高大的背影看起来有点萧瑟和佝偻。 唉。。如果是阿归的话。。会怎么做? 有了! 我灵光一闪。 “这点出息!”我在他背后喊道,“大丈夫哪能说放弃就放弃!更何况你们还如此名正言顺!” 他回眸望着我,失落地道,“算了。。我知道感情是勉强不来的。。我认了。。” “现在认输还为时过早。”我上前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我会帮你的。” 第13章 制木鸢 “这点出息!” 我在他背后喊道,“大丈夫哪能说放弃就放弃!更何况你们还如此名正言顺!” 杨忠回眸望着我,失落地道,“算了。。我知道感情是勉强不来的。。我认了。。” “现在认输还为时过早。”我上前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我会帮你的。” “殿下想要怎么帮?”他瞪大了眸。 “投其所好。”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她想要自由,就给她自由。” “啊?” “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我靠近他低声说了数语。 他很纳闷,“这些东西倒是不难准备,但不知有什么用?” “这可有大作用了。”我白了他一眼,“首先啊,得先让她看到你。” “这是什么意思?盈儿的眼睛也不好了吗?” 我真为杨忠着急啊,他难道这么多年都没发现,慕容盈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他吗? 连眼都入不了,怎么入心啊。 这家伙口口声声说喜欢慕容盈,可感情上分明是少了根筋,真是可怕。 “她现在看你估计就跟看一棵树没啥区别。我要让她重新认识你,重新看到你。” 我振振有词地道,“告诉你,对女人而言,你对她好,不代表她非要对你好。毕竟,也没人逼着你非要喜欢她对吧。她现在就是觉得,喜欢她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压根就不想搭理你。” 杨忠艰难地捂着胸口,重重咳嗽着,“咳咳。。殿下。。您看您可以稍微婉转一点吗?”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杨将军!”我不理,继续道,“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要让女孩子眼前一亮,非常重要,也是非常困难的。你看那个南宫,为什么会受那么多女孩子的青睐?” 听我又提到南宫,杨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缄默不语。 “你看看,你这个闷头闷头又凶巴巴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喜欢?” “殿下就是想说,我杨忠长得不俊,还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呗。”他咬牙道。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先天的咱改不了,后天的就要多努力。” 我觉得杨忠望着我的目光有点想掐死我。 我又清了清嗓子,“但是,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一时的雕虫小技,你喜欢的人是公主哎,还是那么。。”我本来想说还是那么令人头痛的主,但在杨忠面前,不敢轻易说他心上人的不是,笑着改口道,“还是那么独一无二的长乐公主。南宫的失败,足以证明,光是甜言蜜语肯定是不够的,咱们必须要准备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出来,让她对你刮目相看。” 我这句话一下子说到杨忠心坎上了。他忙点头,向我作揖道,“好,东西我会尽快为殿下准备。有劳殿下为杨忠费心了!” “哪里哪里,以后还有很多事要仰仗杨将军的。”我笑眯眯地道。 我心想,如今我在朝中无依无靠,他好歹是个将军,说不定回冀州的事到时候也得拜托他帮忙。 ------------------------------------------------------------------ 翌日,太医姗姗来迟。 一个白胡子老人家眯着眼为苏玲珑和阿真先后把了半天的脉,我都快怀疑他是不是在打瞌睡。 “章太医,怎么样啊?”我忍不住问道。 “蛮好蛮好。”章太医收回手,问道,“是太后让老夫来的,说是有哪位娘娘和公子患病来着?” “就是您刚才把脉的那两位啊。。”我觉得这章太医要不就在存心耍我,要不就是老眼昏花的病入膏肓了。 “啊?”章太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喃喃自语道,“这两位?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我指着病榻上的苏玲珑和身旁呆呆蹲着的阿真,“我娘昏迷五年不醒,我弟弟一直这副痴样,您老看该怎么治?” “这。。这不应该啊。。不应该啊。。”章太医就一直口中喃喃念着这话。 我听得厌烦,只好叫洛梅将他打发走。 哼,宫中的御医未免也太无能了。 洛梅回来后,我自行写了平日里给苏玲珑配的药方,递给她,让她帮我抓来。 “殿下,您还懂医术啊?”洛梅拿着药方,诧异又崇拜地望着我。 我有些小得意,伸手点了下她俏俏的鼻尖,自夸道,“我懂得可不止这些。” 毕竟像我这样从小四海漂泊的行医之人,三教九流都得接触。 见的人多了,懂得自然也不少。 洛梅脸一红,羞怯地望了我一眼,忙攥着药方跑开了。 跑到殿门口,她又脚步一顿,朝我说道,“殿下,杨将军在庭院里等你,身上还背了好多包裹。” “知道了。”我朝她扬眉笑笑。 她的脸更红了,再不敢看我。 我快步走到庭院,看到了不负所望的杨忠。 “殿下,你要这么多竹木厚布麻绳做甚么?”杨忠卸下身上背着的东西,好奇地问我,“还要花炮作何?” “等做好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懒得解释太多,用力举起一根木竹,指挥着他,“先来搭把手,从这里锯开。” 足足做了三个时辰,一只鸢形状的木制骨架被我们搭了起来。 我的手都被竹刺扎破好多次。 我又让洛梅多叫点人根据我的要求,连夜赶缝厚布。 我一边自己包扎着手指,一边对杨忠说,“如果能成功,你一定能够赢得美人芳心。” “那如果失败了呢?” 我对着他静静地吐出六个字,“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我两年前为一对漂泊到冀州的胡人夫妻治病时,他们作为诊金交换的制作机关鸢的法子。 那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夫妻。 印象中,丈夫穿着一身黑色带兜帽的大氅,还像个羞涩的大姑娘一样蒙着面,话很少,对妻子百依百顺的。我只记得那人有一双极罕见的琥珀浅眸,时而沉静如潭,时而凛冽如霜,令人不敢多瞧。听说只有楼兰那里的人才有这种瞳色的眼睛,而他带来看病的妻子长得则是全然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明媚大方,似大草原上开得最烈艳的一朵花。这个条件也是她提出来的,说是除了钱,可以满足我任意一个心愿,甚至帮我报仇杀人也可以哦。 其实我当时的内心真的是很无奈,没钱就没钱嘛,还非要搞得那么玄乎,我这人素来怕惹麻烦,又怎么可能跟旁人结下什么仇怨呢。况且只是看个风寒症罢了,真不给钱就当我做善事了。于是我就随手指了下天空说那我要飞,那两人沉默地对望了一眼,果然意料之中地垂头离开了,连声谢谢都没跟我说。哎,其实我也真的无所谓,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那名明艳的女子竟穿着一副奇巧的机关鸢从空中出现在我面前,像个美丽的精灵。 我当时很震惊,非常不解能做出这种高明机巧的奇人,怎么会偶染个小小风寒还要特地跑到冀州来寻我诊治。 哎,像这么匪夷所思的人物,仅在我的生命中昙花一现,留下迷一般的身影,怕是以后也再难遇见了罢。 此时,我只希望这种新奇玩意,能够帮助我大燕最苦情的杨忠将军抱得美人归。 我对着明月,真挚地为他祈祷。 主要是祈祷他能活着抱得美人归。 朱雀门的左右两侧有两栋阙楼,相距百丈。 我跟杨忠说,明日我去找慕容盈,约她前往她最爱的朱雀门,登高望远眺星星。 然后你就穿上这机关鸢,当着她的面,从阙楼的这边飞到那边,大显身手一番。 他打断道,“等等,我穿这机关鸢,那你在哪?” “我和她在朱雀门楼之上看着你飞啊。”我理所当然地道。 “殿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杨忠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敢情是我一个人在空中,您和公主在那登高望远眺星星看我飞?况且,我是第一次接触这玩意,怕是会搞砸。” 我一想也对,如果是杨忠飞的话,他连公主的手都摸不到,我站在慕容盈边上又算什么呢。确实怪怪的。 “行行行,别婆婆妈妈的了。” 于是我手一挥,颇有豪气地道,“那就是我约了慕容盈去朱雀门,你在上面等着她,然后我穿着机关鸢飞出来,为你们造势!” 这时洛梅刚好抱着花炮路过。 我向她招手,让她过来一下。 我对着杨忠说道,“看好了,现在我就是你,洛梅就是长乐公主。” “啊?奴婢万万不敢当!”洛梅吓得连连摇头。 “这又没外人,假装一下啊。”我板了板脸,对她道,“这是命令。” 她只好站着不动。 “到时候你可要机灵点,说话顺溜些。看到公主上来,你要抓紧走到她身旁。”我快步走到洛梅身旁,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对杨忠演示,“她呀,肯定又穿的很少,你要像我这样,体贴懂吗?其实女孩子要的本就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有时候一件衣裳的温暖,一点确信的依靠,足矣。” 洛梅呆呆望着我,脸色如染上红云。 但我没注意。 我继续望着杨忠道,“但是以长乐公主的脾气,即使当时心有所感,肯定表面还是对你无动于衷的。这时候你也别泄气,我们要继续追击。”我从洛梅手中拿过竹筒花炮,做了一个悄悄点燃发射的姿势,“要记住,烟花绚烂之时,就是自由飞翔之刻。” 我挥舞着双手,学做鸟儿扑翅的动作,孩子气地跑过杨忠和洛梅面前。 “我看到你这烟花信号,便会穿着这机关鸢一飞冲天!”我大步跳到庭院内的一块秃石上,一甩衣袖,“到时候再在空中给你们撒点花瓣,繁花乱舞,那叫一个诗情画意!在这样一个绝无仅有情意缠绵的时刻,你知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吗?” 杨忠张着口,像看戏一样看着我,木讷讷地摇着头。 “朽木啊朽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容盈根本对他提不起兴致了。 “瞧好了!”我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走到洛梅身前,凝眸盯着她惊羞的眼睛,温柔地牵住她的手,深情脉脉地道,“公主,你不是想要如风的自由吗?我可以给。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风都送给你。或许我口舌笨拙,不懂如何哄你开心。但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飞到空中。或许这还是不能帮你把星星摘下来,但是至少,我可以带你离那些星星更近些。而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看你欢颜一笑。如果再多一点贪心,就是希望你飞的时候也能有我在身旁守护你。公主,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洛梅重重地点头,眸中甚至泛出泪来。 我立马换了副懒洋洋的表情,对杨忠扬了扬眉毛,“看到没?她到时候肯定会被你感动得要死要活。” 我随后拍了拍洛梅的头,有些不解地笑道,”哎,你哭什么,也太入戏了罢。“ “是啊,是奴婢太入戏了。让殿下和将军见笑了。” 她忙拭去眼角的泪。低着头跑开了。 杨忠望着我,久久无言。 只见他退了一步,对我深深一拜,“殿下,您真乃奇人也。杨忠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我忙扶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学着以前阿归对我说过的话,“哪里哪里,为兄弟,都是应该的!” 抛头颅洒热血我做不了,抛木鸢引美人,应该还是可以的。 第14章 燕翎帝 “哪里哪里,为兄弟,都是应该的!” 我想,抛头颅洒热血我做不了,抛木鸢引美人,应该还是可以的。 杨忠直直望着我,忽然道,“其实一开始我接殿下回京,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啊?” “因为,你是燕景帝的儿子。” 夜深了,庭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月亮慢慢被云遮掩过去,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我其实只是个小人物罢了。我根本不是什么皇帝的孩子。 他静静地道,“我是翎帝的人。” 我点了点头,示意我知道。 “未央之变,世人都说是翎帝的错,是翎帝为了太后谋反,是翎帝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兄长。”他忽然神色肃然地道。 我一愣,没料到他突然跟我讲这个。 死狱之劫和未央之变,是街头小佬儿最常说的故事。 讲的都是关于燕翎帝慕容颜的杀戮无双。 无非前者是讲翎帝如何抵杀逆王贼子,而后者是讲其又如何成了逆王贼子。 反正小佬儿每次都讲得很夸张,每每提及翎帝出场时,那是一个风云色变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仿若神魔啊。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翎帝陛下。。是不是长得特可怕?”我小声地问。 杨忠没有回答,他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我形容不出。 良久,他反问道,“归殿下入宫以来,还没去过帝君陵吧?” 我点了点头,心想不是才入宫两三天么。 “请殿下随我来。” 帝君陵,祭拜着自大燕太.祖.皇帝开国以来的八位帝王的灵位和碑位。 大晚上的来这里,我不知道杨忠是怎么想的。 但是看他神情严肃又坚持,我也不好拒绝。 陵内有数百盏长明灯摇曳,照得帝君陵内外明亮透彻。 有两名小宫女在内静挑孤灯,看到了我们,福了一个身子便先退了出去。 我跟在杨忠的后面,问道,“偌大的帝君陵,怎么也没个守卫?只有两个小宫女?” “这是太后的意思。”杨忠回道,“说是先皇们个个都是盖世英雄,又何需守卫?倒不如让先皇们留个清净,好好歇息。所以平日里除了点灯添香的侍女外,这里是宫人走动最少的地方。” 我抬起头,望向高高悬挂着的先皇们的画像。 一看之下,不禁在心中感慨,原来不光是皇上,慕容氏的男子们各个都长得如此丰神俊朗。 快走到尽头,杨忠脚步一顿,我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只见他端正地跪了下来,朝着一块无字的空碑连拜了三次才起身。 我望着碑石正上方悬着的画像,不禁一愣。 “这就是燕翎帝?”我有点不敢相信。 画像上的人,清瘦苍白,眉眼如画,并无一丝传说中杀气腾腾的修罗模样,反倒像一名弱不禁风的寂寥诗人。 “正是。” 奇怪。。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在心里嘀咕,盯着燕翎帝的眼睛,忍不住上前贴近了碑灵。 杨忠一把拦下我,“你想做什么?” “翎帝陛下的眼睛好像和其他先皇的用色不大一样?” 我指着画像,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道。 “的确不一样,翎帝有一半楼兰血统,眸色要比旁人浅一些。” 杨忠望着我说道,“现在你还觉得翎帝可怕吗?师父是个很温柔的人。世人不知,一直以来,师父一点都不想做皇帝,也一点都不喜欢杀人,甚至。。师父也早已放下太后了。之所以会有未央之变。。这都是景帝逼的。是我亲眼看着景帝把我师父一步一步逼成了乱臣贼子,逼成了什么都没有的人。所以。。你是景帝的儿子,当时我的内心是很不喜欢你的。”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带我回来了。” 我低声道。心里想着却是,怪不得当初你要那么狠重地将我绊倒在地。 “我带你回来。。也不知是对是错。”他有些恍惚地低喃道。 “什么?”我有点没听清。 “应该是我多虑了。”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但是现在,杨忠我还是很开心能够结识殿下。不仅仅因为殿下帮助杨某追求公主。而是因为殿下为人磊落行事豁达奇思妙想,更难的是殿下的心地还十分善良。这一点,殿下真的一点都不像景帝..在皇家也是很罕见的。如今殿下还视杨某为兄弟,杨忠很惭愧,觉得自己是万万高攀不上殿下的。” 看着他越说越认真。 我忙打断道,“好了好了,我随便说下,你也不必当真。” 杨忠再次张大了口,大概是觉得刚才向我吐露的那番真心都喂狗了。 “咳咳。”我习惯性地挠了挠鼻梁,说道,“这样罢。若明日成功后,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吃个酒,顺便结拜个兄弟。这样就不随便了。” “看来杨某是永远都跟不上殿下的想法了。”他无奈地道,“咱们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一切悉听殿下安排。” 我点了点头,再瞟了一眼燕翎帝的画像,才与杨忠离开帝君陵。 我想起来了,这双眼睛和两年前带着妻子找我看病的那名胡人丈夫的眼睛很像。 不过也许楼兰人都是长得这样子的眼睛吧。 毕竟,两年前燕翎帝已经驾崩许久了。 不过就算没驾崩,我只是一个小人物罢了,又怎么可能见到天子。 懒得想那么多了,我打了个浓浓的哈欠,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赶紧回去睡一觉。 哎,明天还要帮杨忠对付慕容盈那个麻烦鬼呢。 ======================================================================= 极深的夜,她静静地躺在床上。 极冷的宫,她的身边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轻轻闭上眼睛,记忆中有明灭的光,忽然闪烁起来。 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 忽然间,她看到了自己小时候。 天很冷,小小的她抱着一名紫衣女子。 “母妃,为什么只有盈儿没有父王?”她昂着头,问道。 “谁说你没有的?” 紫衣女子蹲了下来,可她偏偏看不清女子的相貌。 “盈儿听宫里的人都这样说,他们说父王死了。母妃,什么是死了?” “他们胡说八道,你父王好好的,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女子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她有点痛,但她忍着,没有说。 “那为什么父王要丢下盈儿和母妃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因为。。盈儿的父王是个大英雄啊。。为了大燕好,便只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女子含笑说着,可是泪水却砸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要打仗?是不是打完仗,父王就能回来了呢?” 那时天真的她,问题总是很多。 “盈儿,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打仗,而仗是永远打不完的。” “盈儿不懂。” “盈儿不必懂。”女子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发,“累了罢,母妃给你弹会筝,你乖乖地睡觉可好?” 她懂事地点点头。 一闭上眼睛,温柔地筝声如万紫千红的丝带,生生萦绕出一个锦绣世间来。 再睁开眼时,春日正好,满树的梨花全开了。 白色的花瓣随风飘零,她看见了一名白衣人只身站在树下,对着自己笑。 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将白袍穿得那样好看,也从没见过有人能笑的那样好看,如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清澈。 “盈儿,我是你父王啊,快到父王这儿来。” 白衣人弯下腰,朝她张开了手臂。 她屏住了呼吸,阳光打了白衣人满身,太过刺目,她竟有些承受不住,怯怯地躲到了母妃的身后。 “母妃,这人真的是我父王吗?” 母妃蹲了下来,满脸是泪,将她推向白衣人,“快去你父王那儿。” 白衣人牢牢抱住了她,宠溺爽朗地笑道,“好盈儿,快叫一声父王!” “父王。”她极轻地叫了一声,生怕太响了就会发现这是个梦。 自己还是那个没有父亲疼爱的可怜女孩。 “父王父王父王。” 她趴在父王的背上,快乐地叫着。 “盈儿想不想飞啊?” “恩恩。”她重重地点头。 父王就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庭院一圈一圈地跑。 她凌空张开双臂,笑的很开心,“飞起来了!盈儿飞起来了!” “盈儿很喜欢飞啊。”父王流着汗,笑道,“那等盈儿再长大些,父王送你一样礼物,可以让盈儿飞得更高可好?” “盈儿不想飞的那么高,盈儿只想和父王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垂下眸,小声翼翼地问道,“父王..你会一直陪着盈儿吗?” 父王微仰起头,浅色的眸子里像洒满了金光。 “当然,盈儿可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啊。” 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似传来了雷声。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散了眼前温柔如水的画面。 她猛然醒了过来,是窗户被风吹开了,发着似闷雷般地噪音。 望着空旷冷寂的宫殿,她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不应该啊,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居然会做起春天的梦。 “父王...” 她慢慢勾起唇角幽凉的笑。 “骗子。” 第15章 换条件 翌日,由于昨夜实在太累,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刚洗漱完毕,坤宁宫来人了。 是文莲。她说冷太后要召见我。 我欣然随她离开,去的却不是坤宁宫,而是御花园。 说是邀我一同赏梅。 走到御花园,我微微一愣。 原来这就是御花园。 竟是前天夜里,慕容盈和南宫诀约见的地方。 原来那条假山中的小径是通往这里的。 望着眼前的一株株红梅,我忽然想起了那晚站在红梅下笑得十分绝艳的慕容盈。 “归儿,在宫中,一切可好吗?” 是冷太后的声音将我拉回了思绪。 我忙道,“有太后娘娘在,自然一切安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冷太后身上,不再去想那个迷一样的慕容盈。 冷太后听我这么说,微微抿唇一笑,“要是别人这么说,那是不怎么高明的奉承。不过你这么说,我却知道是真心的。” 我使劲点头,“天地可鉴。” 冷太后又是一笑,“贫嘴。” 她叫人给我倒了杯热茶。 在冬日的午后,除了梅花,其他枝条上也隐隐冒出了嫩苞。 今年,似乎是个暖冬呢。 过了一会儿,文莲在冷太后身旁低声道,“娘娘,卫家小姐也到了。” 恩人姐姐? 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挺直了腰背。 “让她过来罢。”冷太后点了点头。 “民女卫昕悦拜见太后娘娘,拜见瑞亲王。” 卫昕悦朝冷太后和我端正地欠身行礼。 “赐坐。”冷太后道。 “谢太后恩典。” 我不停地朝她眨眼,可惜她直到入座,都没有看我一眼。 “归殿下,您的眼睛怎么了?” 文莲实在看我奇怪,忍不住出言问道。 “哦。。哦。。里面不小心进了点沙子。。”我讪讪地揉了揉眼睛。 冷太后又像问我一般,随意问了些恩人姐姐在宫中的日常及过往。 听两人交谈,翎帝在世时,小时候的恩人姐姐就曾进过宫,还深得先帝喜爱。 “皇上怎么还没到?”过了一会,冷太后问道。 很快,一名宫人跑过来,在文莲耳旁说了数语。 文莲脸色微变,移步到冷太后身侧,轻声道,“皇上忙于国事,说就不来陪娘娘赏花了。” 冷太后的眸色一暗,发出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皇上勤于政务,也是社稷之幸,百姓之幸。”卫昕悦在一旁说道。 我心中却是为冷太后抱不平。国事固然重要,但陪在自己母亲身前赏一时半刻的花都没时间吗?反正我是不信。 但既然恩人姐姐都为皇上说话了,我也只好闭嘴,一言未吭。 手中的茶,也渐渐凉了。 冷太后和恩人姐姐接下去说的内容,我有些插不上话,听得也是兴趣缺缺。 无非都是关乎时局如何,皇上如何,朝廷又如何。 直到冷太后望着怔怔发呆的我,问了句,“归儿,你和昕悦之前都住在冀州城,入京之前可曾有缘见过彼此?” “有过。”我脱口而出。 “没有。”她道。 我们两个对看了一眼。下一瞬。 “没有。”我说。 “有过。”她说。 气氛一度尴尬到凝结。冷太后静静地望着我们俩。 恩人姐姐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似乎很苦恼我和她没有默契这件事。 半晌,她垂眉如实回道,“昕悦在冀州城里没有见过瑞亲王,但是在其他地方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哦?”冷太后端起茶盏,问道,“说来听听。” “早些年,民女同兄长在青州游历时,曾刚好碰到了正在救人性命的瑞亲王。”卫昕悦不疾不徐地说道,“当时归殿下身上盘缠都被贼尽数偷去了,依旧不忘施针救人。这等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深感钦佩。民女当时也不知该如何帮殿下,就给了一些身外之物赠予殿下。后面与殿下告辞,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帮到殿下。这些年也一直未曾再见过。” “是这样吗?”冷太后转眸问我。 “是是是!”我狂点头,望着恩人姐姐,“帮到了!你可帮了我大帮!若不是你,我和娘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是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卫昕悦垂眸回道。 “真的谢谢你!”我有些激动,一时没注意冷太后就在身旁,眼睛里只有恩人姐姐,“这些年,其实我一直都在冀州找你。。。” “殿下言重了。”她开口打断了我,语气十分生疏,“现在对殿下而言,那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何足挂齿呢。” 我一愣,然后注意到冷太后若有所思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十分不妥。 我低下头,不再多言。 良久,冷太后忽问,“昕悦今年有十七了吧?” “回娘娘,是的。” “那跟皇上同年呢。”她又问我,“归儿今年十五岁?” “快十六了。”我回道。 “还是个孩子呢。”冷太后微微一笑,“等再过个一两年,本宫亲自帮你许个王妃。” 我想都没想,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我一个女子,娶什么王妃。 “归儿,你这般不愿,莫非是心有所属?”冷太后脸上微有波澜,用目光扫过我和恩人姐姐。 “不是不是。”我有些手足无措,硬着头皮道,“我更喜欢,一个人过。” 我抬起眸,望着冷太后,生怕她哪天想不开真要给我找个王妃。 那可就玩大了! 我无比情真意切地道,“太后娘娘,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要我成亲,我宁愿永远留在宫中陪您赏花。” “呵,真是个孩子。”冷太后哂然一笑,“等你以后长大了,找到意中人了,自然便会忘记我这老人家了。” “太后娘娘,坤宁宫是没有镜子吗?”我很严肃地问道。 “归儿为何这么问?”冷太后不解。 “娘娘说自己是老人家,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坤宁宫里没有镜子,才让娘娘对自己的容貌误会了什么。”我义正言辞地道,“娘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真的。” 我说完这话,恩人姐姐也在一旁默默地点头。 文莲也是。 冷太后怔怔望着我半晌,捂着唇嫣然笑道,“本宫真的从没见过像你这般伶牙俐齿的孩子。真是说不过你。”她顿了顿,有些怅然地道,“彦儿要是能有你一半讨人欢喜,我也就安心许多了。。。” “皇上。。毕竟是皇上。。”文莲在一旁轻声道。 “是啊。。他是皇上。。”冷太后喃喃重复着。 我望着她,她的笑容明明那么美,但总是转瞬即逝。 我很想多逗她开怀,但是只要她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便又会变得忧心重重。 这或许,就是母性罢。 谁都改变不了的。 傍晚,我先从御花园出来的时候,特地等了恩人姐姐一会。 她出来的时候,身旁还跟着一名小宫女,那小宫女低着头,但看身形竟有点眼熟。 不过我没想那么多,我跳了出来,对着卫昕悦笑着招手。 “恩人姐姐。” 她示意那小宫女先行一步,然后走向我。 “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用那双无比澈澄的清眸上下打量着我,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小慕儿,你果真四海扬名了。” “可惜扬得不是林慕之名,而是慕容当归。” 她眨了眨眼睛,“如此更好。” “啊?” “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她问。 “当然。”我点了点头,“你让我救你一命。有朝一日。” “很快就是那个有朝一日了。” “什么时候,我要怎么救你?”我急促地问道。 “等。”她笑道,“很快了。” “话说,你长高了嘛。”她用手衡量了一下,我已经比她高了小半个头。 “不过还是瘦。”她又伸手捏了下我的脸颊,“多吃点啊。” “我还记得你当时给我吃的那个糕点,很好吃,甜甜的。”我回忆着,很感激。 “那是桂花糕。你喜欢啊,宫中应该也有的。或者我下次做点,给你吃啊。” “好啊好啊,谢谢恩人姐姐。” “别再叫我恩人姐姐了,叫我昕悦就行了。”她望着我道。 “那,谢谢悦姐姐。”我坚持要叫她姐姐。 “随你罢。”她有些无奈,顿了顿,盯着我正色道,“在宫中,往后说话处事还是要谨慎点。下次你我开口前,还是要斟酌一下。如今我俩身份都比较特殊,还是小心为上。” 我点了点头,其实也没怎么上心。 风吹乱了我的衣袍,她很自然地伸手帮我理了理,“那我先走了。我住在月华殿,如果我有事找你的话,会叫刚才那个小丫鬟寻你,她是我贴身带进宫的,叫小绿。”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 恩人姐姐真好啊。 又温柔还体贴,和她讲话真的很轻松。 可一想到她八成要嫁给那个冰山皇帝,我就一阵唏嘘,总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该待在皇宫里。 待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撞见了一抹浅红色,几乎要与红梅融为一色。 她静静地望着我,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一看到她,心中就莫名生出几分不自在。 “一直看我干嘛?”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她为何一直盯着我。 “有意思。”她勾唇一笑,翩然离去。 “有病罢。”我自言自语道,“总是神出鬼没的,好吓人。” 我自顾自走了几步,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突然一愣。 不对!我不就是要去找她么! 我要把她带到朱雀门去,让杨忠给她表真心啊! 我忙转过身,拔足去追那抹浅红,大叫,“喂,等一等!” 她脚步停了下来,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旁,弯着腰喘气,“那个。。那个随我去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她垂眸盯着跑了没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我。 “有好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不能说,是秘密。” “不去。我最讨厌秘密。”她抬脚就要走。 “别啊!”我喊道,“不是秘密,是惊喜总行了罢?” “我也不喜欢惊喜,因为大部分所谓的惊喜,对我而言,都是惊吓。”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居然。。。叫不动她?! 这怎么成!杨忠估计现在已经跑到朱雀门那边等她了! 用阿归的话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既然答应了杨忠要把慕容盈带去,又怎能够食言。 我急了,一把拽住她的手,“我向你保证,你看了之后,肯定会喜欢的。” 她眯了眯眸子,望着我道,“阿归,如若你不是我弟弟,我会以为,你是想对我表白心意。” 我手一烫,忙松开了她。 “你想多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我非常直接地道。 “哦?你喜欢什么样的?”她也不恼,忽然来了几分兴趣,凝眸问道。 “我喜欢。。。” 其实我原本以为,我会喜欢南宫诀这个类型。以前也跟阿归聊过我若是女子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说自己自然是喜欢那种温润如玉风流倜傥的俊逸公子。然后阿归就恶狠狠地说,小白脸有什么好的。 昨夜之后,我突然觉得,像南宫诀这样的世家公子确实也没什么好的。 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了。 “反正不喜欢你这样的!”我只好瞪着她道。 她像看小孩子一般看着我,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 “喂。。”我忙再次张开手,拦住她的去路,“看我接住你两次的份上。很痛的。” “我有要求你那样做吗?”她不理,绕过我。 “看在我帮你救下那两只蛋的份上!”我大喊,“如果你这次随我去,我就教你如何把里面的鸟儿孵出来。” 她脚步一顿,眸中泛着几分诧异望着我。 “我方才看到你将树上折下的枯枝塞入袖中,是为那两只蛋准备的罢?” 其实是我拽她手的时候,从她袖中跌落了两根枯枝,只是她当时没注意。 良久,她才道,“我可以随你去。但是如果看到的事情让我很不开心的话,你要无条件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一字一句冷冷地道,“我很讨厌多管闲事之徒。” 我一愣,有点小受伤,没想到她如此反感我。 但还是咬了咬牙,“好!那万一你看了之后,很喜欢呢?” “凭你们?”她目露轻慢。 “万一呢?!” “那我也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要求。” “任何要求都可以吗?” 她沉默了片刻,声淡如潭,“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送佛送到西。对杨忠这种朽木,还是要再万无一失一些。 为了让他往后心甘情愿地带我重回冀州,我拼了! 我道,“如果你看了之后,心中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欢喜。我希望你都能坦诚地告诉为你准备这一切的人,我希望你能给他一次机会。。。” 我抿了抿忽然变得有些干涩的唇。 “我希望你能亲他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夕阳的余晖忽然全洒在她的身上,她眸中闪过短短一霎那的金色流华,竟让我失了片刻的神。 许久,才听她一字一句地道,“好,一言为定。” 第16章 朱雀门 朱雀门,是内宫中最接近市井的南正门。 出了朱雀门,再穿过中和殿,踏上内金水桥,过了神武门,就能出宫了。 但对后宫女子来说,她们的步伐最远也就只能到朱雀门了。 大燕女眷若无圣谕,不得随意出宫。 无论你是宫女还是公主,在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 除非公主嫁人后,皇帝或太后才会允其在京畿开府离开皇宫。 而宫女,只能一辈子老死在内宫之中了。 目送慕容盈纤瘦的身影踏上朱雀门时,我想起洛梅对我说的有关这座城门的事。心中竟忍不住卷起几分怆然。 我忽然想起了初见慕容盈时,她站在风雪中说的那句:宫墙深深,能在此地看见笑话的,都是一些可怜人罢了。 可她也在这可怜人当中啊,或者说,她是最可怜的一个罢? 内宫芸芸要不就不自知,要不就认命了。 唯独她,虽然看起来无所谓,却好像活得比所有人都累。 我忽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冒着风雪也要捡回树梢的那窝鸟蛋了。 但愿。。但愿。。今夜杨忠能让她解脱出来。 但愿。。但愿。。她能相信杨忠是可以带给她真正的自由。 但愿。。但愿。。我没有做错。。 我转过身,拔足跑向左侧的阙楼,那里洛梅已经准备好了机关鸢在等我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阙楼楼阁中。 洛梅和还有两名小宫女忐忑地望着我。 “快快!帮我穿上。”我顾不得擦额前的汗,招呼她们帮我把沉重的木鸢背到身上。 “殿下,这个真的安全吗?这里好高啊。”洛梅紧张地问,“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不会的。我亲眼见过有人成功过,应该不难的。” 其实我心里也没什么底,不过如今箭在弦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况且。。我觉得。。” 我背上机关鸢走到阁楼前,远远望着杨忠和慕容盈的身影。 “我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跟头罢。” 我朝朱雀门楼上望去,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那个杨忠正笨手笨脚地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到慕容盈的身上。 可意外地,她竟然对他嫣然一笑。 杨忠立马就不知所措地当场愣在原地。 朽木啊朽木! 我咬牙暗暗骂着。 快趁胜追击啊! 然而杨忠已经全然忘记了我们的烟火信号约定。 我看见慕容盈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便狂点头,然后跟着她走下朱雀门了。 我觉得我要吐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我到底为了什么要为他如此煞费苦心? 他知不知道我因为他,还同慕容盈打了一个赌。 我眼睁睁地望着这两个人完全没按照我的预期发展,很快在我眼前消失。 “殿下。。”洛梅有些心疼地望着我,“不然我们也回去罢?” 我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朱雀门楼,一时置若罔闻。 她和他说了什么? 她到底想要干甚么? “殿下。。殿下。。”洛梅怯怯地走到我身旁,鼓起勇气伸手摇了摇我的胳膊。 “啊?” “殿下别站在这儿吹冷风了,回去罢。”洛梅道,“我想公主和杨大人可能自有安排。也许不用殿下刻意撮合,有时缘分说来就来了。” “是吗。。缘分吗。。”我喃喃地道。 “好吧。。我也懒得管他们了,走罢。” 就在我准备转过身时,我听到朱雀门下传来一阵喧哗。 是杨忠有些愤怒的声音。 “凭什么拦我们?!” 一名守将还算恭敬地抱拳说道,“请杨将军不要为难卑职,将军可以自行出宫,但长乐公主没有圣上手谕,怕是不得踏出这朱雀门。” “可。。可是。。就一会儿也不行吗?”杨忠红着脸,粗着脖子说道,“我很快就会把公主送回来的。” “如果卑职没记错,将军和公主的婚事是要等过了正月开春之后罢?”那守将摇着头道,“在此之前,公主片刻都不得离开朱雀门。” “可是。。可是。。” “将军,这是圣上的旨意。”那守将一字一句地道,“若是卑职擅自放公主出去,可是掉脑袋的罪。” 我看见杨忠和那守将争执的时候,慕容盈就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像没听见身旁有人在为自己争吵一样。只是静静地望着朱雀门外面的方寸之地——那是她前两天坠落的地方。 也只有在她坠落的时候,才短暂地逃离了内宫。 我心中咯噔一声,忽然明白了。。。她真正想要的自由。。。原来不是我想的那样。 自在如风的自由。。原来不是指想要在内宫的空中翱翔,而是她想走在内宫之外的坚地上。 从朱雀门落下的那刻起,她就在内宫外面了。 她不是想要风,她是想自己变成风。 变成无处不在的风。 为此,死也甘愿。 “杨忠!”我一脚踏在阙楼的阑干上,对着他大吼。 众人纷纷朝我侧目望来,皆被我的怪异打扮唬得一愣。 我做了一个放烟火的手势,骂道,“脑子呢?!你真是朽木吗?!” 他呆呆地望着我,像似不敢确信,“现在?” “快啊!”我骂道。 “砰”的一声,一道光丸冲上夜空,爆裂开来,斑斓光彩迸射。 就在所有人都被巨响和灿光惊慑时,我已经爬上阑干,双脚借力一蹬,就朝朱雀门直冲过去。 “归殿下!” 我听到洛梅在我背后撕心裂肺地喊我。 但是我只觉得心中无比的畅快。 害怕,但是很尽兴! 几乎是转瞬间就快到朱雀门前,我双手一抖,从袖袍中纷纷扬扬洒落了红白相映的梅花花瓣。 而我整个人像鸾鸟一般,沿低空扶摇直上。 落英缤纷,伴着烟火的余烬在空中如细雨飘下。 美得难以形容。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仰着脑袋看。 我又滑翔了回来,对着慕容盈吼道,“过来!” 她明显愣了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一瞬之后,她迈开步子跑向了我。 孤注一掷的那种。 然后我眼前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变得很慢很慢。 她的裙袂从目瞪口呆的侍卫眼前飘过,守将张手大喊的样子很滑稽,杨忠真的像根朽木一样望着我一动不动。 而我用尽全身力气和运气抓住了那抹浅红。 她也抓住了我。 紧紧的。 在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如此清晰。 起啊!快起啊! 我在心中拼命祈祷着这机关鸢能够带着我们飞跃宫墙。 但上苍没有听见我的祈祷。 或者他听到了,却选择了漠视。 我拉住了她,不想重心却偏了。 在我意识到要糟后,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又松开了方才还牢牢抓着的手。 我没办法,既然无法带她飞,至少不能拉着她一起受伤。 我重重地摔了出去,不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终于停下来了。 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体仿佛不是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鼻腔里口腔里都是血腥味。 现在我完全能确认三件事了。 一、这座皇宫肯定与我八字不合。 二、慕容盈也肯定和我八字不合。 三、我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我的眼睛一时睁不开,听到很多人跑到我身边,声音忽远忽近的,很嘈杂。 等我能睁开的时候,一圈人围着我。 杨忠面带愧色地扶着我,洛梅正哭着为我擦着唇边的血,侍卫们冷眼看着我,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已经跑去禀告皇上太后了。 我晕沉沉地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抹浅红。 她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独自站在圈外,站在不远处,那么安静,又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我不知她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她一对上我的眼,就慢慢笑了。 笑得很轻盈,很缥缈。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展露出那样的笑容。 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 欣忭又悲哀,明媚又阴暗。 一半烟火绚烂,一半繁花落尽。 她走到我身前,敛下眉眼,凝眸盯着我。 盯着我的狼狈不堪,盯着我的弄巧成拙,一边笑一边摇头。 那目光,好像是在看一个把恶作剧搞砸了的孩子,又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你。。还。。笑。。” 我忍着痛,虚弱又委屈地道,“没有一点同情心。。我可是因为你才。。” “所以,我才笑的。”她轻声打断道,“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倒是有些欢喜的。” “没良心。。我摔成这样。。你还欢喜。。” 幸灾乐祸,我要是现在手能抬起来,都想打她了。 “阿归,算你赢了罢。”她忽然轻快地说道。 只见她将一缕青丝轻轻抿到耳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贴近了我。 我不解,“什么算我赢。。?” 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我哑然呆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眸。 整个人都呆住了。 周遭的一切仿佛也都戛然而止了。 风声,疼痛,人群,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我只能感到她的几缕秀发被风吹拂到我的衣前,咫尺之间的呼吸相对,还有落在我脸颊上的浅浅亲吻。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泛着幽凉的甜蜜,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 就像我的掌心忽然停落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但我还来不及收拢手掌,它就飞走了。 她说我赢了。 可我究竟赢了什么? 我用满身伤痛换来了她漫不经心的一吻。 就像和小孩子打赌,随意给的一颗蜜糖。 她好像根本不是真的在意输赢,只不过当成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玩笑,却一下子扰乱了我的全部心神。 蝴蝶来了,又飞走了。 留给我的,只有极短暂的惊艳。 和永远残留在指尖的怅然若失。 可我该如何去质问那只蝴蝶? 第17章 生软弱 “你们疯了吗?太胡闹!” 冷太后冰如寒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和慕容盈并肩跪在坤宁殿前,杨忠跪在我们侧后方。 洛梅和另两名帮了我的小宫女跪在角落里,由执杖的内侍看管,瑟瑟发抖。 这次皇上也来了,他沉默地坐在太后身旁,眯着眸子望着我们。 不知他的目光是在看我还是慕容盈,总之令人极不自在,如芒在背。 “你们实在太令本宫失望了。祖宗的法制,内宫的规矩,在你们眼里难道只是玩笑话?” 我没说话,因为我本来就不懂什么礼法规矩。 而且我现在浑身痛得要死,尤其是屁股。 我心里可委屈了,上次慕容盈跳楼闹得那么大,也没这样兴师问罪啊。 慕容盈也安安静静地没反应,我觉得她可能是懒得理会。 所以杨忠最惨,他将身子深深贴俯至地,仓惶地道,”微臣不敢。“ 唉。。这可怜的臣子。。 冷太后蹙眉斥道,“ 履危行险,私放炮仗!内宫之中,闻所未闻!” “母后,朕以为这可不光是内宫之事。” 皇上忽然开口,声音寡淡,“若只是长乐公主也就罢了。如今还有瑞亲王和辅国将军牵涉其中。朕的手足和心腹一起造事,此事当真有那么简单吗?” 我闻言一愣,抬眸望着目光寒漠意味深长的皇帝。 手足和心腹。。。他真的拿我作手足,拿杨忠作心腹吗? 只听身旁的慕容盈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偷偷瞥眼望她,见她竟唇边含着笑盯着皇上。 这个时候,她竟还笑得出来? 杨忠脸色一僵,咬牙道,“陛下,此事与瑞亲王和公主毫无关系。都是微臣一厢情愿,想给公主几分惊喜。不想触犯了宫规,还牵连了二位殿下。实在罪无可恕,微臣甘愿受罚,请陛下发落!” 不想他如此讲义气,竟要独自承担这强加之罪! 我听了,大急,脱口而出,”杨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明明都是我的。。。” “殿下!” 从角落处就传来一个焦急万分的声音,生生打断了我。 众人转眸望去,是洛梅。 她怯生生地跪在晦暗处,淡粉色的宫服裹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格外清瘦。 她抖得很厉害。 “殿下。。“ 她的唇色泛白,双手因为攥得太用力也泛白了,只闻她哀声道,”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千不该万不该给归殿下出这些鬼主意的。。奴婢要是知道。。要是知道会这样。。一定拼死会拦住殿下的。。都是奴婢的错。。“ 她明明怕极了,泪珠滚滚而下。最后泣不成声,瘫软在地。 我怔住,我不明白。。。如果杨忠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是因为兄弟义气,她又是因为什么? “大胆奴才,挑唆亲王伤及贵体,累及公主驸马,惊扰内宫安宁,即刻拖下去杖责四十。” 我还没反应过来,冷太后就发令了,她语气中似乎刻意加重了‘内宫’二字。 但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不相信像她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会下这样残忍的命令! 我想站起来阻止那些对洛梅动粗的内侍们,可我身形刚动,慕容盈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死死的。 为什么? 就连杨忠也不为所动,只是别开了铁青的脸颊。 为什么? 很快,外面传来了沉重的棍棒落击声和洛梅压抑到极致的啜泣。 为什么? 你们明明就知道。。她是最无辜的人。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不阻止? 但这些话我一句都问不出口。 因为其实我自己全都知道答案——不过是为了自保。 我的双唇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听着洛梅渐渐响起的痛呼。我心悸且怒,几乎咬碎了牙关,却什么都做不了。 连站起来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 空旷冷清的坤宁宫长风直入,惊得我猛地清醒。 林慕啊林慕,你以为你现在身处何地?你又以为你身为何人?你以为宫中的人对你和颜悦色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如今让无辜的旁人来承受你自己造下的无妄之灾,都是因为你天真幼稚地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啊! 洛梅被拖进来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身后拖出一条蜿蜒的猩红血迹。 “你可知错了?”冷太后冷冷发问。 洛梅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答,“奴婢知错了,谢太后不杀之恩。” “公主驸马大婚在即,既然你已知错,本宫此番便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冷太后说完,微微转眸望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皇上,觉得如何?” 皇上没看冷太后,淡淡地道,“就依母后的意思办罢,既然是内宫之事,那朕也不便插手。” 听到这句话,慕容盈才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腕。 洛梅挣扎着叩首谢恩,“谢皇上太后娘娘恩典。” “都退下罢。” 冷太后摆手,似别有深意地道,“往后你们宫中行事都需安分点,若是过了,必成大祸。”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我和慕容盈,最终定在慕容盈的身上。 两名内侍拖着洛梅出的坤宁宫,我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直到走到皇帝和太后不可能看到我们的地方,我才大步冲上前,用力推开那两名内侍。 我将洛梅紧紧搂在怀里,她此时虚弱的脸色仿若透明,已经晕死了过去。 这样也好,因为如果她还醒着,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我心中泛起强烈的悲恸和内疚,可我能跟她说什么呢? 我颤着唇,无能为力到连对不起三个字都吐不出。 我的身体剧烈的发抖,两行泪不争气地淌下,但只能硬是咬牙切齿地抹干泪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感受到明明受制于人还不得不妥协低头的痛苦,满心的愤恨无处可以发泄,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 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我只是单纯地想帮助朋友追求他喜欢的女孩而已。 这样真的错了吗?真的有很过分吗? 为何只是如此,也会招致这样的下场?也会被人称之为祸? “哭什么,往后习惯了就好。” 慕容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旁,她脚步一顿,冷冰冰地落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依旧风轻云淡的背影,我攥紧了拳,额前的青筋慢慢浮现,但懦弱的眼泪又流淌了下来,落在洛梅毫无知觉的面颊上。 “归殿下初来乍到,许是有诸多不适。但往后。。往后总会习惯的。” “哭什么,往后习惯了就好。” 可我怎么甘愿习惯? 我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往后? 我想我娘了,想冀州了,想离开了。 我和这里的人是不同的。 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 深夜,远处的更漏声响若有若无。 她倚在窗前,望着天边明亮而冷淡的月。 她住在重华殿,是座冷宫。 这里是母妃萧氏被父皇废了之后,最后住的地方。 她虽然是位公主,但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被抛弃的女子。 被自己父皇和母妃抛弃了。 所以住在这里也算名实相符了。 母妃将她抱到这个地方,第二天就自杀了。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住下了。 父皇生前曾多次让她搬出来,她都抵死不从。 因为整座皇宫,除了这个地方,其他都不适合她。 她对父皇说,你别管我了,反正我和母妃是一样的。 迟早,我也会死在你面前。 看到父皇的脸上因为自己露出痛苦内疚到极致的表情,她的心里才畅快一些。 回首过往,尽是不堪。 母妃的不堪,父皇的不堪,还有她自己的不堪。 “你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啊。” 从小,父王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每次听了她心里都美滋滋的,但不知为何,母妃看起来却总是强颜欢笑。 她想,母妃应该是担心父王会被人抢走,然后生下其他孩子罢。 父皇毫无疑问是多情的,即便是她,都能看出,父皇的心里面同时藏着两个女人。 小时候,她最讨厌的是那个喜欢穿绯红色衣裳的匈奴公主。 那个女人真是无时无刻都喜欢黏着父王,甚至有时候还没大没小地凶父王。 所以为了表达不满,她常常把鼻涕抹在那个女人的裙子上。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女人终于再也没出现过了,听说是回匈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气走的。 她走了之后,父王也离开了燕京,前往雍北。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之中,没有一封书信。 有时她甚至会忘记,自己还有个父王。 等父王再次回来时,居然是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难道这三年,父王都是因为在找她,所以才抛下她和母妃的吗? 不久,宫中发生了未央之变,父王变成了父皇。 而那个女人即将成为大燕皇后。 真是不公平啊,难道不应该母妃做皇后吗? 那个女人明明什么都没有给父皇留下啊,凭什么可以做皇后? 她甚至开始在纸上画小人:别让那个女人做皇后啊!别让那个女人做皇后啊! 她这样想着,老天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抱怨。 于是那天晚上,那个女人终是没当成皇后。 但她,也在那晚永远失去了母妃。 在父皇和那个女人的大婚之宴上,母妃当众自戕而亡了。 她被姑姑搂在怀里,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她知道,母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再也听不到母妃弹筝了。 也从那天起,她听见心里有一处地方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甚至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何必要哭,明明眼泪是如此徒劳无用。 反正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能懂她心中那种无法言喻的悲哀。 她明白,是自己的父皇害死了母妃。 可是,从今往后,她也只有父皇了。 但她到底没有死在父皇面前。 因为她没料到,父皇正值春秋,忽然就驾崩了。 才做了短短七年皇帝啊,就死在了深宫中的那个女人的手中。 她见过父皇的遗容。 父皇有一半楼兰血统,容貌本是极俊异的。在她小的时候曾想过,如果以后嫁人,定要寻个像父皇这样的。 可是父皇的遗容上却被那个女人狠狠地划了一道血痕。 她知道的,都是因为父皇一直没有娶她,所以她才害了父皇,毁了父皇。 这些她都知道。 父皇的心里一直藏着两个女人。 而这两个女人,一个令她失去母妃,一个令她失去父皇。 檐下的铃清忽然响了一下,她站在窗前,将细枝轻轻垒在鸟窝边缘,恍若未闻。 一个人影走到了她的身后,一张削薄的唇贴近了她的耳畔。 “听说,你今日亲了那小子?” 极寡淡的声音,徐徐响起。 “是啊。”她像似没有感觉到耳旁的灼气,目光缓缓抬起,又望了眼天上惨淡的月。 一双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被身后的人生生扳了过来,逼着她对着他的眼。 “为什么?”寡淡中分明多了几分薄怒。 “是个很可爱的弟弟不是么,就和你一样。”她勾着唇笑了,“你要是想要,姐姐也可以亲你。” “够了!”他斥道,“别把朕和那小子相提并论!” “是。”她随口应了,却满脸的漫不经心。 “你若是真想出宫。”他将她贴近自己,眉骨一动,“怎么不来求朕呢?” 她笑了,“你舍得吗?” “有什么不舍得的?”他忽狠狠地道,“反正你很快也要嫁人了。” “你我都姓慕容,就算我不嫁人,也是不可能嫁给你的。因为总有人会阻止你我的,除非。。。” 她没有说下去,脸上的笑却更甜腻明艳。 他怔了片刻,终是松开了她。 他有些疲惫地按上自己的太阳穴,“你凭什么觉得,朕真的会为了你,去伤害自己的母亲?” “你会伤害她的。”她伸出纤细柔软的手掌,抚上他那张有几分像自己父皇的俊美脸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这是帝王家的宿命,你抗拒不了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更何况,我知道,你也是恨她的。” 他脸色一沉,拂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她也不恼,轻声道,“太晚了,你走罢。” 他转过身走了没几步,一阵风带着檐铃又响了起来。 他脚步一顿,回眸沙哑地问道,“如果。。如果朕不是皇帝。。你还会不会喜欢。。”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啊。”她眸中泛着幽凉的光,冷冷打断道,“你是皇上,不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幼稚么。。” 他在黑暗中自嘲般摇了摇头,终是离开了。 她又倚在窗前,用指尖百无聊赖地划过青白色的蛋壳。 有人夺走了她的一切。 但是不要紧,她不会是唯一失去的人。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旁人欠她的,必须要百倍偿还。 第18章 救洛梅 我抱着洛梅,不知哪里生的气力,一路跑回长阳殿。 我将她安放在我的床榻上,对着傻傻站在门外的两名小宫女吼道,“太医!快去叫太医!” 她们却跪了下来,声音怯怯诺诺的。 “殿下。。我们做奴婢的。。怎么能劳驾太医过来。。” “奴婢们受了罚生了病,素来只能靠自己忍过去的。。” 我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无可奈何的悲戚。 我扑到旁边的长案前,一把抓过许久没碰过的药箱。 打开药箱的时候,我的手有些发抖。 入宫不过几日,我竟然都快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我是名医者,我到底在这深深宫阙之中凑什么热闹? 我定了定神,对跪着的那两名小宫女道,“去打盆热水,寻把剪子过来。“ 两名小宫女有些不明所以地互相对看了一眼。 “快!“我肃然喝道。 ”诺。”两人第一次见我这般严肃模样,忙飞似地领命去准备我说的东西。 我接过剪子,将洛梅背面早被鲜血染透粘住的衣衫小心地剪开。 其中一名小宫女终于意识到我要做什么,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殿下。。您这是要为洛姐姐。。治伤吗?” 我点了点头,手中的剪子没停。 “这。。这怎么成。。殿下身份尊贵。。奴婢们又岂敢劳累殿下贵体。。“ “混蛋!”我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们居然对一个女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我没听见旁边的小宫女在说什么,我现在只能感到出离的愤怒。 望着眼前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我攥剪子的手,气愤得指节根根分明。 “把热毛巾给我。” 我极轻柔地为洛梅拭去血渍污物,她在昏迷中还疼得皱着眉心低低.呻.吟。 我从药箱中取了伤药细细涂在她的伤口中,用纱布将伤处小心地包扎好。 最后,我让那两个小宫女帮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那天晚上,我分明感到十分疲惫,但却偏生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我呆坐在殿前的长阶上,怔怔地望着自己双手染上的血渍。 燕京的夜是如此清冷漫长,双眼望穿却不见尽头,只有无尽的血色。 冷风凛冽如刀,举目寒凉。 怪不得恩人姐姐会说这里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地方。 生活在这里的女子,纵然可以穿着漂亮的衣裳,住在宽阔的殿宇里,可甚至不如风尘女子活得自在,活得有尊严,活得像个人。 晨曦初现,天际的第一丝光亮,慢慢映照在我颓然苍白的脸上。 我拍了拍坐麻的双腿,踉跄地推开殿门。 正微微打着瞌睡的两名小宫女听到我的脚步声,身子一抖,忙抬眼惶恐地望着我,作势要跪下。 我抬手示意不必,让她们退下歇息去。 我守在洛梅身旁,期间又帮她换了一次药。 她似乎在昏迷中还不忘关心着我的安危,我听见她多次迷迷糊糊地哼着‘殿下。。殿下。。’ 直到傍晚,她才醒转了过来。 我终于微微松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她无力的手掌。 “殿下。。”她深深地望着我,眸中泛着我看不懂的泪光。 可能她的伤口还是很疼罢。 “洛梅,对不起,让你因我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双眸通红,向她保证道,“你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殿下言重了,奴婢为殿下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她又肯定地点了点头,也慢慢抓紧了我的手,“有殿下在,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将我抓的很紧,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我想,她嘴巴上虽然说不怕,但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怎么会不怕呢? “你再休息一会吧。”我柔声道。 她却不闭上眼,只是紧紧抓着我,似乎不想让我离开。 是了,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很脆弱,肯定希望有人陪。 于是,我又道,“我不走,你再多睡会罢。” 她终于颤声问道,“殿下。。您真的不走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见她醒来后,我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也弦松了下来。 此刻疲累和困倦朝我汹涌袭来,我确实也走不了了。 “恩,我不走。”我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想眯一会。 洛梅这才意识到她正睡在我的床榻上,忙支起身子要起来。 “殿下,奴婢。。奴婢这就下来。。” 我按住了她,“你身上有伤口,别乱动。” “不行。。不行。。殿下您怎么能睡地上呢!”她大急,执意要起身。 我没辙,只好脱下靴子,和衣上榻。 “咱们都睡床,总行了罢。”我含糊了一句,心道,还好宫里的床足够大了,两个人睡也绰绰有余。 洛梅的脸颊一下子烧得通红,但我没来得及看见,就昏睡了过去。 整整不眠不休了一天,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一双手轻轻抚过我的眉眼我的鼻梁我的嘴唇,凉凉的,很舒服。 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一个泛着幽凉的吻。 一个女子的吻。 与我唇齿缠绵,悱恻纠缠。 不应该啊。。。 在梦里我都觉得这样很不应该。 我的梦中人怎么会是一名女子? 就算我对如玉的世家公子失去兴趣了,也不该和一名女子做这种事啊。。。 我猛然睁开眼。 殿内没有点灯,很暗很暗。 外面已经入夜,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殿下,您做了噩梦吗?” 听到洛梅小声的询问,我才意识到身旁还躺着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 我摸了摩自己的脸颊,烫烫的,头也晕晕的,不知是不是昨夜受了风寒。 方才真是好奇怪的感觉。。。在梦里。。。 但是。。好像并不讨厌。。 “殿下。。” “恩?” “奴婢此生能遇见殿下,真好。” “好什么啊。。我把你害得那么惨。。你遇见我是真倒霉才对。”我既心虚又内疚地道。 洛梅沉默了许久,忽极轻地问道,“不知殿下。。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我不喜欢女子的!”我一想到自己方才做的那个绮丽怪异的梦,急忙矢口否认。 她身子明显地一颤。 然后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王爷,说出自己不喜欢女子这种话也极为不妥。 “咳。。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还没有遇见喜欢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洛梅伸手按住了我的唇,带着几分哽咽,摇着头道,“没关系的殿下。殿下心地这么好,无论男女,能被殿下喜欢,都是福气。” 我觉得我说的越多,便会错的越多。 就没再反驳什么,抬眼静静地望着华美的床幔发呆。 良久,我听到身旁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我一阵紧张,支起身子问道,“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洛梅背对着我,摇了摇头,竟泣不成声了。 我看她被棍击的时候都没这么伤心难过。 我慌了,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试探地将手轻轻搭上她颤抖的肩头,不想刚碰到她,她就猛然转过身来,含泪盯着我。 “你到底。。怎么了?”我被她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忐忑地问道。 她拭去眼角的泪,扬起唇笑着向我摇了摇头。 她定定地道,“哪怕如此,殿下还是殿下。” 像似自言自语,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解她到底是从何来的‘哪怕如此’。 -------------------------------------------------------------------- 又过了三日,洛梅就可以勉强下地了。 她恢复的很快,脸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她被罚了之后,非但没有遭人白眼,反而许多人都开始关心她了。 隔三差五的,就有宫人对她嘘寒问暖。 这倒令我有些欣慰,看来宫里人也并非都是冷血无情的势利小人嘛。 有一天晚上我准备起夜,忽听到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宫女在窃窃私语。 “你说洛姐姐什么时候能成为瑞王妃啊?” “应该快了罢。。你看咱们王爷那天对她多紧张啊。。” “也不知洛姐姐是几时和殿下在一起的?” “哎。。真看不出洛姐姐表面上如此单纯老实。。心思原来也这么活络。。” “不过以洛姐姐的出身,真的能当瑞王正妃吗?” “依我看侧妃之位至少是没跑了。。况且再不济也比王爷和长乐公主的生母出身要好的多了。。至少是清白的良家女子。” “嘘。。小声些。。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两名小宫女嚼完舌头,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看来我终究是看不透宫里人的心,或许只能独善其身了。 听说杨忠还是被圣上以在宫中与守将斗械争执为由,将他从辅国将军降为禁军武卫将军,要听命于禁军之首的宣威将军南宫诀。 洛梅对我说,在宫中的一言一行都可能会成为党争倾轧的借口。 我说我不懂。。我原本只是想让大家开心的。。 她说她也不是很懂,只是在宫中时间久了,自然凡事都略有耳闻。 她说,圣上三年前继位,皇太后垂帘听政,两人之间就生了间隙。尤其是近日,宫中都在盛传,圣上准备要亲政了。想来,圣上已快十八岁,怕是御座之旁容不得旁人了,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她说,杨将军以前是先皇的人,如今是太后的人。圣上这次公然降了他的职,就表明已开始正面同太后争锋相对了。 她说,卫家千金已入宫多日也始终未蒙圣上召见,怕也是圣上故意不想封太后的侄女为皇后。 她望着我,担忧地道,殿下是太后和杨将军寻回来的,那在圣上心中。。恐怕也是。。 她欲言又止。 我抚额叹息,如果可以,我也根本不想留在这里的。 她轻声道,既来之。。。 我苦笑着接话道,看来是很难安之了。 她说,即使如此,也请殿下在这宫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不语,心中一片怅然。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真正属于我的位置呢。 第19章 重华殿 再次见到慕容盈,又是一个下雪天。 不知不觉已在宫中呆了十余天,要过除夕了。 雪白空寂的宫中终于也被点缀上了些许红色和喜气。 我也终于愿意踏出长阳殿,打算在宫中随意走走看看。 洛梅的伤基本痊愈了,她撑着伞要帮我遮雪。 我见她比我要矮许多,便还是坚持由我执伞。 她气色很好,看起来也很开心的样子。 稀疏的雪从灰白色的天空打着转飘下。 我对她说,反正哪里偏远人迹稀少,咱们就去哪罢。 在这宫中,我不想见到太多人。 人越多,便越不自在,越觉得人心荒芜。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座宫殿。 “重,华,殿。” 我一字一字地念着宫殿前的牌匾,随口问道,“没想到在这么冷僻的地方还有一座宫殿,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洛梅的眸中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半晌,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呵出一口白气,低声叹道,“这鬼地方。。唉。。住在里面的人也真可怜。” 洛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极轻地喃喃道,“谁知道可怜之人是不是也可恨呢。” 寒风在耳边呼啸,我一时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殿下,咱们回去罢?这里太偏了。”她轻声劝我。 “好。” 我点了点头,刚转过身,便怔住了。 秋水双瞳,如黛眉间,幽凉唇角,光华冷艳。 她独自一人站在雪中,就如初见时那样,浅红的衣袂和长长的青丝在风中飘舞纠缠,细碎的雪花落满了肩头。 我竟一时移不开目光。 她对上我的眼睛的时候,瞳眸一闪而过,里面有星点的光泽流动。 她又扫过与我并肩而立的洛梅,最后将目光落在我执伞的手上,唇角慢慢勾起了一丝玩味。 “瑞王和瑞王妃好兴致啊。”她淡笑道,“竟雪中漫步到这儿来了。” 洛梅听到‘瑞王妃’这三个字,忙红着脸垂下头,欠下身子,“奴婢不敢。” 我讷讷地一时也没解释什么,一看到她,我忽然想起了数日前朱雀门那个众目睽睽的亲吻和自己做的那个离奇缠绵的绮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亲我。 我明明完全搞砸了。 就算她不认为我搞砸了。。。她也该去亲她身旁的杨忠才是。 她一定只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她的弟弟。。。 她见我没说话,也没恼我失礼,又漫不经心地摇头笑了笑,便抬步离开。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你。。你要去哪?” 她的手,冰凉透骨,我以前为何没察觉到? “回宫啊。”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这。。这里是你的宫?”我不敢相信。 她白了我一眼,似乎懒得回答我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只道,“可以放开我了吗?” 我缓缓松开了手,怔怔地盯着她在风雪中无比落寞萧瑟的背影。 “殿下。。”洛梅又在轻声唤我,“回去罢。” “哦。。好。。” 我和她转过身,撑着伞在雪中走,同那抹浅红背道而驰。 走了几步,我下意识地一回眸,不想她正站在殿门前侧着身子静静地望着我。 四目极短暂地相视,我心里忽然一惊,忙不自然地回过头。 等再转眸的时候,她已不见身影。 我猛地顿住了脚步,洛梅一愣,“怎么了,殿下?” “我。。我忽然想起来,我找长乐公主还有点事情。” 我把伞塞给她,“洛梅,你先回去罢。” “殿下?” “别等我了!” 我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我迈开步子,迎着风雪兀自朝那座冷宫跑去。 ------------------------------------------------------------------ 踏进重华殿,里面无比冷清,游廊两侧的宫墙边,围种着一株株海棠树,此时也是光秃秃地压满了雪。 一路上一个宫人都没瞧见,直走过前厅,才看到有两名头发花白的老婢在庭院里扫雪。 一埽一埽,极认真地扫着,两人竟都没听见我这个陌生人径直走了进来。 “长乐公主呢?”我问。 两人还是闷头扫雪,竟没搭理我。 我只好走了过去,提高声音,大声问道,“长乐公主何在?” 其中一人中终于看到了我,微微一愣,然后咿咿呀呀地张着口,手指着上空,不知在含糊着什么。 我大惊,不想这老婢的舌头竟少了一截! “她们又聋又哑,你自己上来罢。” 她推开窗,从阁楼上露出脸来,眉眼倨傲,像俯视裙下之臣般地望着我。 我走进她住的阁楼时,她正站在窗格前,用手指在那两个青白色的蛋上划来划去。她的指甲很漂亮,泛着淡淡的粉,色泽光润。不像我的,因为长年饱受风霜药石侵蚀,如今淡淡的茧疤交错,甚至都有点不像女孩子的手了。 我下意识地先将手缩在宽大的袖袍里,才走到她身旁。 我望着她搭垒的鸟窝,很高很坚实,但毕竟不是密不透风,冷风还是吹得进来。 “你说都十多天了,里面的小鸟儿还不出来,该不会已经死了罢?”她随口问道,眸中没什么波澜,似乎也并不是真的在意里面的东西是死是活。 她的眼神永远如此,那么轻远那么凉薄,好像什么都不重要。 我摇了摇头,伸手将窗户关上,“不会的,别把它们放在那么冷的风口。换个暖和一点的地方,三天就能孵出来。” 她抬眼瞟了我一眼,淡淡地道,“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本来就是座冷宫,哪里都是寒凉的。” “也不尽然。”我一手拿起一只蛋,握在手中,“你看啊,至少掌心不就是暖的么。” 可我忽然想起刚才抓住她手的时候,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咳。。还有衣服里也是暖的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当着她的面,将这两个蛋一左一右塞进了胸前的衣襟里。 她歪着头盯着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身段啊,瑞王殿下。”她笑弯了美眸,漂亮的眉睫下面尽是促狭。 我一低头,慌乱地将那两只蛋抓了出来,险些落在地上。 我的脸开始滚烫,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怎会做出如此失态的事。 我小心地将蛋放回窝巢中。 她捂着唇,依旧长笑不歇。 我又羞又恼,低着头,闷闷地道,“我。。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举一反三么。。你看,只要有心,暖和的地方总是有的。” 她慢慢敛了笑容,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神色,“阿归,若是你能再早些回宫或许。。” 她顿了顿。 “如今的我已经。。”她欲言又止 “恩?你怎么了?”我问。 她展露一丝狡黠的浅笑,忽然伸手捏上我的脸颊,“如果你能早点回宫就能早点来哄我开心,也能让如今的我早一些日子过得有趣点啊。” “哎呦,痛。。别捏我啊。” 她下手没轻没重,我有点吃痛,忙一把抓下她的手,依旧冰凉如霜雪。 “让姐姐捏捏怎么了?”她伸出另一只手,作势还想捏,“还蛮软的嘛,怪不得那天看到卫家千金对你爱不释手。” 我只好牢牢抓住她两只手,“悦姐姐那是人好,而且她才没你下手这么重。。” “你可要小心那些看起来人好的女子哦,说不定最后就是她们害你遭至杀生之祸,家破人亡。”她看似轻描淡写地道。 她并没抽回自己的手,可能是觉得我的掌心比较温暖吧。 “你说的好恐怖。”我吐了吐舌头,全然没意识到王爷这样做也是很失态的,“悦姐姐可是我的恩人,她是不会害我的。” 她轻笑了一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把手从我掌心挣脱了出来。 我竟微微有些莫名的怅然。 半晌,她突然道,“说起来,你好像一直没叫过我姐姐?” 我一愣,随后道,“你哪里有一点姐姐的样子?” “我可比你大三岁。”她盯着我。 我却忽然无法对着她的眼。 我别过脸,半咬着牙,不满地嘟囔道,“三岁而已,又没大很多,何必总在我面前摆甚么持重老成的架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不肯对她叫出那两个字。 连假装一下都不行。 此时此刻,我不愿承认自己是慕容当归。 见我这般执拗模样,她轻轻摇了摇头,便也没再纠结我就是不肯叫她姐姐这件事,随口问了其他,“你方才说,只要放在暖和的地方,三天就能孵出?” 我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把它们拿走罢。”她指了指那鸟窝,隐隐带着几分送客的意味,“你那边应该比我这暖多了,三天后再来罢。” 我只好又点了点头。当日我拜托她去朱雀门,这本就是交换的条件。 虽然她可能也没当真。 我将那鸟巢小心地抱在怀里,用衣袖遮在上面,冒着风雪跑回长阳殿。 回到内殿的时候,我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忘先把这两只蛋先塞进我的被褥里。 “殿下,您这是。。?”洛梅帮我掸着雪,不解我这奇怪的举动。 “我要做三天母鸡。”我搓着双手回道。 “什么?”洛梅没懂。 我解释道,“我答应了长乐公主,三天之内要帮她把这两只蛋孵出来。” “这。。这是不是不妥?”洛梅不自觉地皱起眉,“殿下毕竟是我大燕亲王。。长乐公主怎会对殿下提出这种欠周全的。。” “我是大燕亲王,才更要言而有信啊。”我打断道,“无论如何,我既已经答允了,又怎能食言?” 说完,我就脱下外袍和靴子就滚进被褥里,将那两枚蛋揽到胸前,贴着心脏。 我明白我这个样子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异常。 但我顾不了旁人的眼光了。 这是我答允她的,只因这是我答允她的。 第20章 胡不归 北风呼啸,雪花飞扬,贴进脖颈,冻得人直哆嗦。 京畿城郊,摆着茶肆的刘老汉见天已向晚,便开始往驴车上收拾物具。 年关将近,这几日路上行人见稀,他的生意也勉强只够糊口。 他叹息着,刚装载好驴车,便闻身后传来一声,“劳驾,店家可还有热茶吗?” 他一回头,只见一名带着兜帽的瘦高黑衣人背着另一名披着红色带兜帽大氅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女子的头脸埋在那人的颈窝处,似乎睡着了。 两人皆看不清面目,身上像笼着一层淡金色的夕阳。 刘老汉一见之下面露异色,不知为何,竟不敢直视,一时忘了言语。 “店家?”黑衣人的声音很温润,但偏偏令人感到几分莫名的压迫。 “有的。。有的。。”刘老汉忙不迭地端碗接茶,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从容地单手接过碗,然后偏头问背后的女子,“还要继续装睡吗?下来喝点茶水罢。”虽是一句小埋怨,但语气中分明尽是宠溺。 女子懒洋洋地低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从黑衣人背上下来,“讨厌,才刚刚睡着。” 刘老汉看见黑衣人露出的嘴角微微上扬,先呡了一小口,然后将碗递给女子,“先趁热喝吧。” 女子也不接过,握住黑衣人的手,便就着喝了几口。 刘老汉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恩爱情深的伉俪,竟看得呆了。 “店家可是要回京师?”黑衣人转头问。 刘老汉点了点头。 “今日利市如何?”黑衣人又问。 “哪来什么利市,堪堪只够温饱而已。”刘老汉叹息道。除夕将至,家家户户皆在筹备过年,若不是今年生意实在不好,他也不必这个时间还在冷风中摆市。 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深色的钱袋,上前塞于刘老汉手中,“我娘子身子不适,有劳店家载我二人前往京师。” 虽然是一句请求之言,可刘老汉却觉得自己像听了一道命令般,再加上手上的沉甸之感,让他根本无法开口拒绝。 “请二位客官上车吧。”他弯腰请道。 这两人上车后,一直很沉默。 刘老汉一边驱赶驴车,一边偷偷朝后看。 只见红衣女子已脱下兜帽,闭目轻靠在黑衣人肩上,露出的一张容颜简直惊为天人,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瑰丽明艳。 也不知这女子的丈夫又该是何等风姿俊朗才能配得上她呢? “听客官口音,就是京师人吧?”刘老汉对两人十分好奇。 黑衣人不予置否,那女子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是。” 刘老汉忙扭转过头,也不知方才所问哪里得罪了她,不敢再多言语。 “你呀,再睡会罢。”黑衣人低低地道,“等到地方了,我叫你。” “睡不着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那女子看年龄应有三十上下,但说起话来还是一派率真。 “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黑衣人苦笑,“那孩子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许久,才听女子道,“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好。。自然是最后一次。” 黑衣人微乎其微地叹息,忽大声咳嗽起来。 “停下!快停下!”女子大叫。 刘老汉忙勒停了下来,转眸只见黑衣人用衣袖捂着唇,正痛苦地咳嗽着。 兜帽被震得脱落,刘老汉一愣。 黑衣人露出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折磨着她的肉体和灵魂。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脸颊上有一道长疤,生生破坏了这张清俊的脸庞,更多了几分难言的沧桑和潦落。剧烈咳嗽的时候,就像一条扭曲的蛇在啃噬着她的脸。 女子手忙脚乱地接茶喂黑衣人服下,颤抖地拍着她的脊背。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抬手握住了女子还在颤抖的手,先朝一旁傻愣站着的刘老汉笑道,“竟不小心被风呛到了,真是教店家见笑了。”随后又伸指点了点女子光洁的额头,“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女子拭去眼角的泪珠,别过脸啐道,“我才没有哭,就是风太大了。” 刘老汉呆呆地望着这二人,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瞥见到黑衣人袖口上的湿处,总觉得那不是漏出的茶水,而是血。 这时候,雪终于停了,可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夜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走罢。” 黑衣人抬眼望着燕京方向的晦暗天际,像似在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总归要走下去啊。” 远山又式微,离人胡不归? ==================================================================== 三天后,就是除夕。 皇宫里处处张灯结彩,今夜皇家在未央设宴,君臣同乐,天下同欢,辞旧迎新。 可我却闷闷不乐。 这到底是什么蛋?居然在我怀中热乎了三天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洛梅跪在我床榻前,说道,“如果殿下还执意不起,那奴婢也只好长跪不起,陪着殿下了。” 我的心情无比沮丧,也明白今天总不能再窝在床榻之上了。 我都快臭了。 独自沐浴完,洛梅看到了站在地上的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她踮着脚尖,帮我整理玉冠衣襟,“奴婢也不懂为何殿下和公主如此心急,等春暖花开之后,总会孵出来的不是吗?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这两只蛋真没良心,我暖了它们这么久,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怏怏地道。 洛梅手上一滞,低低地道,“这种事,又岂是人为可以掌控的呢。很多时候,付出的再多,对方可能也察觉不到。” 这是我第一次在皇宫里过年。 以前和娘在冀州的时候,我会自己研墨写一张‘福’字贴在门上,然后和娘一起包点素饺子,叫上阿真和阿归。家里那时仅有两只碗,我和娘拼用一只碗,阿真和阿归就用另一只碗。 这样一年就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以前觉得清贫了点,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不好。 未央殿内,灯火通明,玉盘珍羞,歌舞不歇。 可是皇帝独坐一桌,太后独坐一桌,两位公主各坐一桌,我独坐一桌。 都相距甚远。 这就是皇家的宴,纵然极尽奢华,但母子不能同案,手足不能同席。 阿真在宫中一直很怕见人,我前往未央殿前,喂他吃完圣上赐的腊八粥,揉了揉了他的发才走的。 那件我不再穿的白袍也给了阿真。 给他穿戴好后一看,眉宇间竟流露出几分贵气。 看来,他比我适合这件白袍。 我不是真的阿归,但却是真心将阿真视作弟弟的。 他一直很喜欢花,我打算让洛梅弄点花种,待天气回暖,就可以播种了。 这里地方大,空着确实怪可惜的。 只是不知,我又能否在这里待到百花烂漫蜂蝶缠绵时呢? 正想着,忽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一转眸,竟是那位长安公主慕容泠。 她的身后还站着那名带刀的女侍卫薛梓楠,望着我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戒备,让我不自觉地缩了缩手。 “小林子。。不,归哥哥,我们又见面了。”慕容泠轻声道。 我的身份其实不难猜,只能一时骗过这盲眼的小公主,自然是骗不了那火眼金睛的薛侍卫。 “是啊。。咱们又见面了。。”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泠妹妹,上次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一开始只是担心说了我是谁你也不信。” 她很通情达理地摇了摇头,“没事的,我知道归哥哥都是好意。” “归儿,你何时同泠儿相识的?”坐在上座的冷太后看见我们两人正在同席交谈,有些诧异地问道。 慕容泠深居简出,除了这种普天同庆的盛宴,几乎不会露面。 皇帝的眸也冷冷地投了过来。 还有慕容盈那幽凉沉寂的目光。 “一面之缘,一面之缘。”我忙垂下头,谁的目光都不敢对上。 “回母后,泠儿有一次不慎跌倒了,刚好是归哥哥将我扶起的。”慕容泠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没事罢?”冷太后第一次听说这事,目露担忧地望着慕容泠。 “母后,泠儿已经没事了。”她露出浅浅的梨涡,伸手比划道,“多亏了归哥哥,还一下子将我扭伤的脚治好了。” “哪里哪里,那么小的事情,泠妹妹何足挂齿呢。”我忙摆手道。 “朕也有所耳闻,听说瑞王以前在民间是行医的?”皇帝忽徐徐开口问道。 “是。”我朝他点头。 “既如此,瑞王何不试着看看皇妹的眼疾还有没有的治呢?”他不以为然地道。 “皇儿!”此言一出,冷太后目露一丝痛色,压低了声音,“非要在你妹妹面前提这个吗?” 我看见慕容泠脸上的表情就像凋零的落花,一下子失了所有颜色。 她低落地垂下眉,水汽氤氲在眼眶中。 薛梓楠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想带她先离殿。 我攥了攥拳,我明白患者被直揭伤疤的那种痛苦和委屈。 我不懂。 这个皇帝。。为何对自己的亲妹妹也如此残忍? 我霍然站起身,不知哪来的勇气,对着皇帝道,“泠妹妹这只是轻疾罢了,臣虽不才,但也愿一试。” “瑞王好大的口气。”皇帝像似在故意激我,道,“两年前皇妹患上此疾,见过医者无数,说这只是轻疾的你倒是头一个。真是让朕格外好奇,瑞王究竟有何妙手回春的本事?” “三个月!”我伸出三根手指,在未央殿一字一句地道,“三个月之内,我必治好皇妹。” “若治不好呢?”皇帝立即逼问。 “归哥哥!”慕容泠大急,摸索着抓住了我的袖子,“什么。。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我望着她失神无助的眸子,即使单纯如她,也知道跟皇帝斗气是件极不明智的事罢。 但是,越见她这般为他人着想,我就越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若治不好。任凭皇上处置。”我昂首直视皇帝。 他沉默了半晌,终是轻轻抚掌笑道,“好。” “咣”的一声清响,突兀地在未央殿响起。 是慕容盈,她将金樽重重地扣在桌案上。 “有一只蚂蚁。” “真是愚蠢,不过是只小小的蝼蚁,还敢爬上皇家的玉案。不自量力。” 她淡淡地道,拂袖起身就要离席。 “长乐!”冷太后的声音中压抑着怒,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都够了!” “哪怕只有一天,难道就不能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坐下来好好用膳吗?”她问。 我心道,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把吃饭这件事说成用膳的,但太后言语中的无奈确实令人心酸。 “我已经没胃口了,想出去走走。” 慕容盈显然并不领情,轻轻落下一句,还是抬脚离开了未央殿。 “请母后恕罪,泠儿也想。。想回去了。”慕容泠轻声道。 冷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身心疲惫地摇头道,“罢了,都散了罢。” 她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文莲忙扶住了她。 她身上那些繁复精美的华服衣饰似乎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无法遮住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只走了一步,就倒下来了。 “娘娘!”我第一个冲了上去,仓惶地将手搭在她的脉搏上。 她的内息非常紊乱。 我抬眼,惊怒地望着皇帝。 他该是慕容家唯一还活着的男人了,可是他为何对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妹妹却如此冷漠残忍? 我瞧他怔怔地朝太后伸着手,分明是想去扶她的。 可是他的脚,却还站在原地,倔强地不肯前行一步。 他一对上我的眼神,便慢慢收回了手掌,攥成了拳。 “即刻送太后回宫,速传太医。” 说完这句话,他咬了咬牙,大步转身离去。 第21章 残花落 乌云蔽月,骤风乍起,不多时,雨从天降。 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瞬间遮成一片漆黑。 我跟着太后的车辇赶忙回到坤宁宫。 听到文莲仰头低叹了一声,“人泪,天亦泪。” 当晚,我和太医一起检视冷太后。 这本不合规矩,但是这次文莲却默许了。 太后的体质非常虚弱,像朵经不起风雨的娇花,一个不慎都可能会香消玉损。 我极小心地拿着蒸热的帕子,轻轻擦着她额前虚冷的汗,甚至怕自己手中重了,也会伤到她。 她的眉心紧蹙着,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帮她抚平。 文莲见了,张了张唇,终是什么都没说,低头默默搓着帕子。 忽然间,太后的手掌动了一下,嘴里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 极轻,听不清楚。 我看文莲正唤着宫人再打点热水,便自行低下头,俯耳贴近冷太后的唇。 她说,“你走吧。。我要忘了你。。忘了你。。” 我瞳仁一缩,呆怔难动。 “归殿下,怎么了?”文莲转过身问我。 我忙抬起头,结巴道,“我。。我看看太后有没有发热。” “娘娘贵体如何?”她担心地望着我。 “万幸,并未泛热。” 我怔怔望着冷太后渐渐平静的面容,方才听到的话,好像不过是我的臆想。 可我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说不出的难过。 夜深了,太医走了。 我也该走了。 文莲捧着伞送我到坤宁宫门口。 “归殿下别太担心,娘娘她是吃过苦的人。” 她忽然对我说道。 “但都撑过来了。” 我猛一抬眼,又想起了方才自己听到的话。 “娘娘的父亲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当年的冷府也算是盛极一时。”她轻声道,“可惜我长得很不起眼,年纪又偏大,一直没有办法在太后身边服侍她。从她还是冷家千金到齐王妃太子妃,再到大燕皇后和如今的皇太后。我都只是作为最普通的粗役丫鬟跟着她不断往上爬,再看着她的心不断地往下坠。娘娘她。。她真的吃过太多的苦了。” 她长长叹息,像似根本无法道尽那个美丽的女人到底吃了多少苦。 “我是先皇登基后,才慢慢被提点上来,可以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她顿了顿,加了一句,“我是指翎帝陛下。” 我点了点头,毕竟有两位先皇都和太后牵羁在一起,谁又能轻易分得清呢。 我忽然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相?娘娘要忘记的人。。究竟是谁? “文莲姑姑,那你知道,娘娘她。。她此生究竟爱的是谁吗?” “民间怎么说?”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 “民间是说。。是说。。娘娘实则谁都不爱。但所有男人都爱她。。都甘愿为了她,颠倒江山。”我有些吞吞吐吐,以前那说书小佬儿把冷太后讲得太红颜祸水了。 “娘娘她爱过的,比谁都爱得深刻专一。” 文莲叹息着道,“正因如此,她才吃了太多的苦。” 直到最后,文莲也没告诉我冷太后到底爱的人是谁。 她抬起眸,复而仰望着墨黑色的天际,不知是在问谁,“真正的爱是会令人受伤的。要为此承受那么多痛苦和非议,值得吗?” 我想我是回答不了她,因为我似乎连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更不可能会知道为爱承受那么多痛苦到底值不值得了。 我还在想着,文莲又道,“娘娘身体抱恙,此番请恕文莲不能远送。” 我忙点了点头,“姑姑辛劳,自然不必送,我认识路的。” 文莲又抬眸望了我片刻,将雨伞递给我的时候,忽压低声音道了句,“若殿下是娘娘的孩子就好了。” 我一愣,她却已转过身,匆匆回殿。 踏出坤宁宫的时候,我在长长的青石台阶上看到了慕容泠和薛梓楠。 两人皆冒雨站在殿外。 慕容泠双手拄着碧绿色的玉杖,浅黄色的衣裳已被打湿沾在身上,发上已微雨凝结,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我忙跑了过去,将伞撑在她的头上,转眸惊问薛梓楠,“你们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能让泠妹妹站在雨中?” 薛梓楠望了我一眼,咬了咬唇,重重跪了下来,“是臣失职。梓楠再次恳求泠殿下跟臣回宫!” 慕容泠却摇了摇头,极轻地道,“归哥哥你不要怪罪薛姐姐,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愿。若不是我今夜出现,也不会惹的皇兄皇姐不快,连累母后生病。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总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她越说越小声,眼角似有泪水混着雨珠淌下。 听到这番至纯至善之言,我心中万般疼惜,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 手碰到她时,感觉到她一颤,似要后退,在反应到是我之后,才稳了下来。 我见了更是鼻子一酸。 我明白,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而言,外界的每一次接触都可能是一次伤害。 是啊,她明明连自己都无法顾及,却还要时刻为他人着想,引咎自责。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孩啊。 “泠妹,错不在你,错怎么会在你?”我忍不住上前拥住了她单薄娇小的身躯,紧紧的,“回去罢,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母后还有其他关心你的人担忧。回去了好不好?” 我瞥见薛梓楠瞪了我一眼,但我没松手。 慕容泠终是小声地啜泣出来,“归哥哥。。为什么皇上和盈姐姐都不喜欢我?” 我无法回答她,因为我也不明白。 “我喜欢你。”我怜惜地轻拍着她颤抖的脊背。 “我一定会治好你,跟皇上的话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心意。” “谢谢你。。归哥哥。。”她哽咽着抓住了我的袍子,将泪水洒在了上面。 其他人我管不了了。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要把她当做亲妹妹对待。 她真正的手足不肯给她的情谊,就都由我来给罢。 ------------------------------------------------------------- 泠妹妹住在昭兰殿。 这也是先皇翎帝幼时居住之处。 先皇驾崩后,听说是她自己问冷太后要来的。 我背着她踏进去的时候,一抬眼便瞧见一株高大的梨树。 不想这株梨树竟在冬日还能开花,但此时被风雨硬生生打落了大半,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残花也随之翩翩坠落,便如雪花飘摇,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我不自觉地脚步一顿,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 不知为何,有生以来,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几分难以言明的寂寥之情。 “归殿下,怎么了?”为我们打伞的薛梓楠不解地问道。 “没。。没事。。”我背着慕容泠快步步入内殿。 她命宫娥给我奉茶,又叫人去取了干净的衣衫要为我替换。 我忙摆了摆手,对慕容泠说,“泠妹不必客气了,你快去沐浴歇息罢,小心别受寒了。我也该告辞了。” “归哥哥冒雨将我送回,好歹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太晚了,我明日一早再来看你。” 她见我执意离开,只能让薛梓楠送我出殿。 走出昭兰殿的时候,薛梓楠忽语气凌厉地问我,“归殿下,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啊?”我一头雾水。 “你想从泠公主这里,得到什么?” “我没有啊。。” 她盯着一脸茫然无辜的我,冷冷道,“我在公主身边侍奉已有四五年,有些事情自然看的多了。公主从一出生就受先帝恩宠太后慈爱,多的是为富贵荣华或是其他而接近公主的狡诈之徒。公主单纯心善,不懂世事,可我不一样。她看不见的东西,我却能看的分明。殿下既同长乐公主交好,此时又何必再在泠公主面前惺惺作态?殿下此刻匆匆离去,不知真是回长阳殿更衣入睡呢,还是去重华殿将泠公主的狼狈之态告知邀功呢?亦或是其他?还有平白无故同皇上的三月之约,敢问殿下究竟何所欲,何所求?” 薛梓楠言辞激烈,竟怔得我半晌难以出声。 从不曾想,宫中之人,竟多疑如斯。 我的一番由衷率性之举,在她眼中,竟会成了刻意鬼祟之行。 良久,我才道,“我是真的把她当作亲妹妹的。” 只听她冷笑一声,“算上今晚,归殿下也不过见过泠公主两面,就说此言,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渐渐也有点火气上来,“那你觉得怎么样才算对她好?让她继续一个人孤零零地自怨自艾?让她继续活在人们的猜疑和隔离之中?她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不是吗?你有必要让她觉得全天下人都是为了害她或是利用她才接近她吗?” 我的质问令薛梓楠脸上有些变色。 她放低了声音,道,“梓楠又何尝不是将小公主当作亲妹妹看待呢。” 她抬起眸,望着我,“归殿下,希望真是梓楠想错了。我只是不太放心公主,所以将话都讲在前头:若殿下真如我一般用心,梓楠甘愿向殿下赔罪;但若殿下有朝一日被梓楠发现心存旁意,那到时候也别怪我的刀没长眼睛。” 听到最后一句,我不禁将手往袖中一缩。默然点了点头。 现在多解释什么也没用,日久见人心,相信她会了解我的。 我撑着伞走了,走了一段路,回眸望去,她已不在。 只能瞧见那株隐隐越出宫墙的梨树光秃秃的顶端。 回去了之后,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忽不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身在何处,也不知明日明夜又将遇见何人? 窗外风寂了,窗内人也定了,永夜如此沉沉。 不知这深深宫阙之中,正熟睡着几多梦想?几许天真?几分得意? 最终又有几人真的能得偿所愿善始善终?有几人力不能及花落沟渠? 我自离家至此,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和茫然。 到此刻终于明白了,正是因为在这宫廷之中,明日之事不可预知,明日之人不可预见,明日之心不可揣度。 想到那株梨树,谁能预知它下一次是何时开放呢?谁又能预知风雨会几时卷土重来呢?没有人能真的明白一朵花到底要忍耐多久寒霜,积蓄多久力量,才能最终在春光下在深夜里在无人寂静时,极尽绚烂,千树万树,铿然绽放。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22章 寻病因 因为给慕容泠治病的关系,我被皇上特许随意进出太医院。 他金口特敕:三月之内,我所需的任何药材,任何药具,都可自取。 他也没明说如果三个月后我失败了,到底会怎么样。 随意罢。 如果他真要杀我,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又能躲过几回呢。 所以,我也懒得想那么多了。 全看命罢。 慕容泠的眼疾真的很奇怪,她不是先天的,又说眼睛不曾受过什么外伤。 那怎么会在十岁的时候,一夜之间就忽然看不见了? 为了究其病因,我只好询问她失明前后到底做过什么? 她说那几天过的很寻常,也没什么特别的。 失明的前一天她照常清晨去找母后那请安,一起用了早膳后,她就去了太学府读书。下午的时候她在御花园赏了会花,就回殿了。用完晚膳后,稍微练了会字,便梳洗入睡了。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觉得眼睛涩痛万分,看东西十分模糊。母后当即传了太医来诊视,并用药香薰了眼睛。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到了晚上,双眼就完全看不见了。 我听了后,先问道,“你可还能记得太医给你用的什么药香方子?” 她说,“霜桑叶,巴戟,黄芩,山栀子。”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明目草药。 我沉吟不语。 “母后也曾怀疑过是太医从中作祟,甚至亲自用了我剩下的药香,但并无异样。” 我又问,“那天的早膳和晚膳你都吃了什么?” “不会有问题的。”她轻声打断,“因为我都不是单独用膳的。如果膳食有异,旁人又怎么会安然无恙?” “那有没有只有你吃了,旁人没吃的东西?” 她摇了摇头,道,“我们用膳之前,每一道菜都有专门的嬷嬷先试,确实没有任何端倪。” “早膳你是同太后一起的,那晚膳呢?”我随口问道。 她迟疑了一会,问道,“归哥哥,这跟我眼睛有关系吗?” “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的所有细枝末节。”我见她面露一丝犹豫,忙追问道,“有没有关系还很难说,但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是。。是南宫大人。”她细弱蚊吟。 我愣了半晌,还是再三确认道,“你吃的东西他都吃了?” “是,他吃得自然要比我多。”她不自然地揪住裙子,“但我不认为,南宫大人他。。他会害我的。” “泠妹,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想起那天慕容盈和南宫诀的对话,隐隐觉得此人的刻意靠近,确实可能不怀好意。 “你别这样说南宫大人。。他是个正人君子。。在这皇宫中安身立命也很不容易的。”她竟为他说话。 “你真的喜欢他?”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她脸皮一薄,泛出几分红晕。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南宫大人虽然的确对我很好也很照顾,但我只是把他当做大哥哥看待。况且。。我是知道他同盈姐姐的关系,又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既然你知道他同慕容盈的关系。。” 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莫名泛起几分不舒服,“又为何还要同他走得那么近?” “我。。我没有啊。。”她呆了呆。 “你是没有,是他故意接近你,但是你没拒绝。”我换了种说法。 “南宫大人是故意接近我没错。。。但他并非是对我有所图。。。” 她解释道,“他接近我,也是为了盈姐姐啊。” “什么?”我愣住了。 “当时盈姐姐同南宫大人分开后,南宫大人看起来真的非常痛苦。他寻到我,甚至跪在我的面前,是希望我能帮他重新让盈姐姐回心转意。”她惋惜道,“我也不知他二人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突然分开的。。明明是一对多么好的璧人。。” “那他为什么要来找你?”我打断她,继续追问道,“难道他不知道慕容盈和你的关系。。不算好?” “他知道。所以一开始我也不理解,我告诉他,我很欣赏他对盈姐姐的一往情深,但恐怕我帮不了他。。毕竟盈姐姐对我一直都。。”她顿了顿,扯着唇角有些无力地笑笑,“但是南宫大人却说,正因为如此,才只有我能帮到他。他想证明,盈姐姐心里还是有他的。他想证明,盈姐姐也是会。。吃他醋的。他说他没办法了。。只能用这个法子最后一搏。” 我慢慢沉下了脸,不自觉地低哼道,“好愚蠢的男人。” 我心道,这种手段未免也有些下作了,我看他并不是真的要与慕容盈和好,不过是想在泠妹这边假装痴情一片以博她同情罢了。 “现在想来。。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可慕容泠却没听出我话中之意,轻声道,“可能爱一个人爱到痴了,就会难免犯下愚蠢之事罢。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盈姐姐的,有一个人那么爱她,分开后还忘不了她。只是我们没想到。。她真的误会了。我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也以为盈姐姐不会当真的。” “不过。。至少说明了盈姐姐心里确实是介意的罢?唉。。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小忠哥哥,但盈姐姐确实看起来同南宫大人更相配一些。”她皱起一张玲珑小脸,“还有三个月,盈姐姐就要真的嫁给小忠哥哥了,这可怎么办啊?” “有什么好怎么办的。这不是先皇和太后的意思么。”我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来。 “可是,盈姐姐还不喜欢小忠哥哥啊。”她微微感慨道,“我觉得这样对两个人都不好。唉,自从我眼睛这样了之后,也一直找不到机会同盈姐姐单独见面,解开这份误会。” 她伸手摸索上我的袖子,“归哥哥,下次你若单独见了盈姐姐,帮我同她说说清楚罢。” 我一时没应声。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归哥哥?” “再等等罢。万一这三个月之内,她喜欢上杨忠了呢?”明知道慕容泠不可能看见我,我还是有些心虚地别开脸,低声说道。 “这好像。。比治好我的眼睛还希望渺茫。。”她坦然道。 “一切都很难说的嘛。”我暗暗咬了咬牙,“不到最后,谁知道呢。杨忠是我兄弟,我还是很看好他的。” 我终于找到我不舒服的原因了。 一定是因为是出于对兄弟的义气和愤慨。 绝不能让旁人把我兄弟的女人抢走。 恩,绝不能。 我回过神来,继续追问慕容泠那天关于南宫诀出现前后的细节。 可似乎真的没什么异常。 他人畜无害地前来,又人畜无害地离开。 全程笑若熏风,这一点,一直在慕容泠身边侍候的两名侍女都能为他的彬彬守礼作证。 我问侍女若桃,“在你印象中,南宫诀当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她奇怪地望着我,”南宫大人文韬武略,是我大燕不世出的俊杰,跟归殿下比起来,大人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莫名吃了个憋,只好又问侍女碧玉,”南宫诀每次会在泠公主这待多久啊?“ “从未超过一个时辰,一般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就走了。”她盯着我,问道,“南宫大人是谦谦君子,对小公主素来极好,爱护有加。归殿下这是在怀疑大人吗?” “也不是说怀疑他。。只不过。。他不是可能性最大么。。“我挠了挠鼻梁。 “殿下怕是有所不知。泠公主出了这事之后,最先负罪引慝的就是南宫大人。大人认为是自己保护公主失职,便负荆去求皇上和太后赐死!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害公主呢?!” 侍女碧玉的情绪忽然变得非常激动。我没想到南宫诀在她们心中的形象如此光芒万丈。 “奴婢以为,比起南宫大人,归殿下应该多花点心思另查他人才是!“ “额。。何人?” 她竟白了我一眼,轻轻落下一句,“殿下真会明知故问。“ ------------------------------------------------------------------ 这两天,我怎么都找不到慕容泠失明的病因。 只好换着方子给她熏疗眼睛,但都没什么效果。 有时我问她感觉怎么样的时候,她会说好多了。 其实我是知道的,她还是看不见,只是想安慰我。 我日夜颠倒地翻阅医书,却从没有找到类似她这样的病例。 一个人怎么会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就失明了? 我闷闷地想着,沮丧地将书盖在脸上。 有个在太医院做粗活的小内侍悄悄走到我身边,极小声地道,“归殿下,关于泠公主的眼疾,有件事不知当将不当讲。” 他叫梁九,在家排行第九。据说是因为家里太穷,实在养不起这个小儿子,所以从小就被送进宫里净了身。 年纪同我相仿,但长得还十分青涩稚嫩,跟个小女孩一样。 我第一天踏进太医院的时候,正撞见两名太医硬掐开他的口,要给他灌药。 他无助地挣扎,其中一名太医还想拿针扎他。 我忙上前制止,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名太医当时还不认识我,但通过我的衣饰估计也看出了我是宫中的贵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这两人含糊其辞地解释说只是想在这奴才身上试一种新药。 我瞪着这两个人,说,“当年神农还要亲尝百草,你们算什么东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不懂?这么想试药,就自己喝啊。” 他们一开始不肯,竟还理直气壮地搬出自己是天子的御医,就算是圣上也会给几分薄面。区区一个奴才罢了,性命本就不足一提。反问我何必咄咄逼人,小题大做。 我这人吧,有时候真的挺容易冲动的。 一冲动,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上去就一人一脚,一边踹一边怒斥。 奴才!奴才怎么了?! 奴才就不是人了?!! 你们以为自己就不是奴才了?! 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 其中一名太医十分震惊地问我究竟是谁,居然胆敢殴打皇家御医,他定要禀告圣上,治我死罪! 我听了,自然踹他踹得更重了。心道,皇帝要想杀我还用的着你来说? 我恶狠狠地道,你别管我是谁,总之至少这三个月内,太医院的一切都归我管!包括你们的性命!就算你们跑去告诉皇帝告诉太后,也是这个结果! 他俩听了这句话,互相对看了一眼,想是终于猜到了我是谁。 我和圣上的三月之约,早在宫中无人不晓。 他们只好苦着脸,口中哀呼着瑞亲王饶命,臣等这就把药喝了。 从那以后,我初进太医府怒踹两御医的劣迹也不胫而走,皇宫内外传的是沸沸扬扬。 更有甚者,还传出我实则身怀绝世武艺,动动手指就能把人打趴下。 天地良心,那天我踹到最后气喘吁吁,腿都酸了。 我放下医书,望着从那以后就始终抱着景仰的目光瞧我的梁九,道,“说罢。” 他偷偷道,“殿下。。其实宫里都在传,长安公主会失明是因为诅咒。。” 我好奇,“什么诅咒?” 梁九左右瞄了一眼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极轻道,“是长乐公主下的诅咒。” 我眼皮一跳,忙追问,“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道,“那是在泠公主七岁生辰之宴上发生的事了。那天未央殿上本是言笑晏晏,忽见翎帝陛下愤然离席,竟当众打了长乐公主一巴掌。当时长乐公主就恶狠狠地当着所有人面说:我就是如我母妃一般歹毒,有朝一日定会弄瞎她的眼睛!”他顿了顿,低声道,“长乐公主口中的她,指的便是泠公主了。” 我一惊,连连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先皇为何要打她?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道,“听说只因翎帝先抱了抱泠公主,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也没人听清泠公主到底说了句什么,便见长乐公主冲上前怒斥道:你看什么看!这是我父皇!然后竟举起案上的酒樽就洒了泠公主一脸。”他嘴中啧啧两声,“哎,其实就是小女孩吃醋了呗。。。”说到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僭越了,忙戛然而止,惶恐地瞧着我,”殿下。。小人。。小人。。” 我别了别嘴,道,“别小人来小人去了,你还怕我会怪罪你吗?但说无妨!” “是,瑞王殿下自然宅心仁厚。”他见我这般说,才敢把后面的话讲下去,“其实啊,翎帝和太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宫里人大多都觉得。。泠公主必定就是他们两人的孩子。甚至。。当初未央之变的导火索怕也是因为太后她怀上了泠公主,所以翎帝才不得不。。。”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津,到底不敢把‘谋反’二字说出来。 “嗯,继续说。” 我听的心里莫名不是个滋味,我见过翎帝的画像,总觉得。。画中那个忧郁落寞的身影不太像是那种为色而反的奸恶之徒。 ”所以在小公主出世之后,翎帝确实要待她更好些,亲自赐名为‘泠’,封长安公主。明眼人都能看出,冷太后和小公主在翎帝心中不可比拟的地位。想那长乐公主早年丧母,身边亲人也仅有翎帝一人,结果还失去父皇的宠爱,心里难免会有所伤心失落,这才忍不住恶语相向罢。” 说完这番话,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长乐公主说的只是孩子气话。但如今泠公主已经失明快两年,药石无效,连病因都找不到。。。也难免会想。。这不是长乐公主的诅咒还能是什么呢?” 我不语。我是素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 说是诅咒害人,纯属莫须有。 心中想起那抹浅红,她的确性子凉薄的很。 但我不认为她是个歹毒之人。 更何况,在慕容泠失明前后,她也没有同她见过面。 “对了,说到长乐公主。。。” 我叫住了转身要去捣药的梁九,飞快地提笔写了个方子:当归、芍药、川芎、人参、玄胡、牡丹皮、甘草、艾叶、莪术。 我递给他,“按照这个方子把药煎好,给长乐公主送去,以后每天都要送。” 梁九看了,眸光泛起讶异之色,非常惊诧我怎么会为她开出这个方子。 这是给女子治宫寒的调理方子。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道,“若。。若公主问起是这是什么药。。小人要如实禀告吗?” 我抬眼,“就说我不会害她的。” 她身上实在太冷了,那座冷宫也太冷了。 我只是希望能让她暖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 仅此而已。 但傍晚的时候,梁九苦着脸回来了,“殿下。。长乐公主只讲了一句话,就把药当着奴才的面打翻了。。” “她说了什么?” “公主说。。她凭什么还要相信一个已经失信于她的人?” 我咬了咬牙。 “继续送!” 第23章 南柯梦 太后的病,已经缱绻了三四日。 初时只说是忧劳过度,偶感风寒。 不想吃了两剂药躺了一整日后,竟渐渐发起热来。 她整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 我每天都会去探望她一会,望着这张仿佛玉碾就雪堆成的清绝容颜呆呆发怔。 不知是太医开的药方真的没有效用呢,还是太后自己打心底地不愿清醒过来呢。 文莲说皇上一直没有来过。 我除了叹息,也别无他法。 这世上,谁又能勉强圣上呢。 这一日,太后终于醒来。她披衣坐起,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彦儿在吗?” 文莲只能苦涩地摇头,“只有归殿下在。” 她慢慢转眸望着我,眼神迷蒙,似很久才恍恍惚惚认出我是谁,也不说话,只是吃力地朝我招手。 我走到她榻前,带着点鼻音唤她,“太后娘娘。” 她拍了拍床榻,示意我坐下。 我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文莲,见她没有阻拦我的意思,便坐下了。 有宫女送了清淡的粥来,本要递给文莲,我自然地伸手道,“给我罢。” 宫女微微迟疑了下,还是将碗递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微微吹凉了粥,但她只喝了一口,就朝我摇了摇头,“先放一下罢。” “娘娘这可不行。。您要是不多吃点,身子怎么能恢复?”我急道。 “等下罢。”她勉力朝我笑了笑,“归儿,你陪本宫说说话罢。” 文莲上前从我手中取走了粥碗,朝我们行了个礼,便带着身后的宫女退了出去。 殿门阖闭,整座殿宇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显得更加空旷清寂。 “归儿。”她轻轻唤我,脸上露出了一种既怜爱又落寞的神情,伸手抚上我的脸庞,“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娘娘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她的眼神渐渐迷离,“我梦见了自己做了一个梦。。” 春生夏荣,秋衰冬临,四时嬗更,世事无常。 她梦见自己坐在布满阳光的庭院中,怀中抱着一眉眼漂亮的小婴孩。她怜爱地望着他,跟他小声地说话,“司彦。。不,思颜,你应叫思颜,知道吗?”婴孩挥舞着小手,口齿不清地跟着她咿咿呀呀的。“思念至今的思,颜。。颜。。”她顿了顿,低头亲了亲婴孩的小脸颊,“不如不遇倾城颜的颜。”婴孩咯咯笑着,像似很满意这个名字。她复而抱紧了他,喃喃唤着,“思颜,思颜。有你在,母妃就不孤单了。”即使故人不归,在那一刻,她的心中,也是平静安和的。 我等了良久,却不见她再开口细说她的梦,只是怔怔瞧着我,便唤道,“娘娘?太后娘娘?” 她听到太后两字时,忽然手上颤抖了一下,眸中渐渐清明,也氤氲上了一层水汽。 黄粱一梦,南柯觉醒,孤单就是孤单,孤单同安和无关。 哪怕她再自欺欺人,这个茫茫世间,所有人都离开了她,如今也只剩下她独身一人了。 她慢慢收回手,道,“归儿。。你去帮我把他请来罢。。就说。。就说我难受的很。。” 我一时未解,“恩?娘娘让我请谁?” 她又半晌没有言语,我却恍然所悟,忙起身欲行,“我这就帮您去请皇。。” “太医。”她忽打断道。 我脚步一顿。 “你叫文莲再请太医帮本宫看看罢。”她低低道,说完便又合上了眸子。 我开始懊悔自己的愚笨,真不该多嘴问那一句,有些脆弱的孤勇竟连一句话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 因为太后的卧病,燕宫的新年过的颇为惨淡。 我几次跑去想求见皇上,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他只让一名内侍给我传了一句话:望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令我瞬间身心皆寒。 以前听街头说书小佬儿常道,皇家手足,不及陌路。 如今,我倒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份寒凉。 在宫中的一切,似乎都晦涩不清,毫无进展。 泠妹的眼疾,太后的心病,皇上的冷漠,屡被某人打翻的汤药,还有那两只存心要我失信于人的鸟蛋。 不知不觉,竟到了上元。 一直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恢复了晴朗高远,碧蓝如洗。 这日一早,我照例先前往慕容泠住的昭兰殿。 一进殿,就看见她笑得很开心,正叫人把她的厚狐裘找了出来。 我问她怎么了? 她道,“今日是上元佳节,也只有在这一日,即使是宫中的女眷也可以自由出宫。只需在亥时之前回宫即可。” 她有些兴奋地道,“归哥哥,你不知道,燕京的花灯可漂亮了。。从前啊。。。” 她的声音戛然又止,像似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看不见了。但很快,她还是勉强扬一起笑容,“街上也十分热闹,行歌满路,笙箫作彻,我还是想去感受一番的。” 我点了点头,自然道,“我陪你一起去。” 薛梓楠今日穿着一袭曲线毕露的黑色劲袍,照例跟随泠妹左右。 这几日她对我和颜悦色多了,可能终于可以确信我对慕容泠没有歹意了罢。 那天她无意中听到我说杨忠是我兄弟,从那以后,还经常跑来跟我搭话。 有时还会送我些她自己做的点心,让我也顺手带给她的那位杨义兄。 但我不忍告诉她,自从杨忠被降职之后,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实在无法顺手,只好撑着肚皮把那些手艺平平的的点心一个人全部吃完。 我们三个走到朱雀门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身便装的杨忠。 他今天看起来精神奕奕的,一点都不像刚被降职的人。 “杨大哥!”薛梓楠一眼就看到了他,朝他挥着手叫了出来。 阳光照在她略带英气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小女儿家的红晕。 他朝她笑笑,向我和慕容泠作揖道,“杨忠见过瑞王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怎么都不叫我?”薛梓楠嘟着唇不满地说道。 “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叫的。”杨忠轻嗤了一声,却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楠妹,记得保护好泠公主。” 薛梓楠红着脸庞,吐了吐舌头,“这是自然,用不着你说。话说杨大哥你站在这干吗?” 我默默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这舞刀弄枪的悍妇也有如此娇羞的一面。 “我是在等。。”他顿了顿,抬眼望向我们身后,倏地结巴了,“盈。。盈公主。”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一转头,正好撞上那道浅红。 她还是穿的那样少,裙袂飘扬,整个人也好像随时都会乘风归去。 她似乎故意无视了我和慕容泠,径直走到杨忠身前问道,“等了很久吗?” “没。。没。。我也刚到。。”杨忠有些受宠若惊。 我看在眼里,不禁心道,杨忠这个朽木,怎么会一见到她就这么紧张,连舌头都捋不直。当然我更诧异的还是,他是怎么能成功约到她的? “那就走罢。”她淡淡道。 “好。。好。。” “等等。。”慕容泠忽脆生生地唤道,“今日恰逢上元佳节,不知盈姐姐可愿和我们一同出宫呢?” 我看见她皱了皱眉心,便也道,“是啊,咱们一起罢。也算过节嘛,人多也热闹些。”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别过脸道,“随便罢。” 我微微一惊,也不知她生的哪门子的气。 我们五个走在皇城御街上,还是十分显眼的。 尤其是那两位公主的姿容,更是频频惹人瞩目。 不得不说,慕容一族的容貌真的都生的很漂亮,男若玉树,女如兰芝。 这样想来,阿归的确看起来太普通了,也不能全怪我一开始没有信他说的话。 我绕到杨忠身旁,悄悄问道,“这怎么回事?你用了什么法子把她约出来的?” 难道慕容盈真的对杨忠刮目相看芳心暗许了? 他低声道,“我就是壮着胆子直接问她上元那天要不要随我出宫,她说跟谁不是跟呢,只要能出去就行。” 我听了后,有些啼笑皆非,微微回头,瞟了一眼故意落在最后的慕容盈。 只见她的目光落在皇城御街两侧,正专心看着各色商贾大声吆喝叫卖。 我承认燕京的新奇玩意的确比冀州要多些,但从市井街道看来,也不过大同小异,没什么太特别的。 或许对深宫之中的公主而言,一切都是新鲜的罢。 我拿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慕容泠,“泠妹,吃吧,甜的,带点酸。” “谢谢归哥哥。”她很欢欣。拿在手中,也舍不得吃,“你真好。” “公主,你千万别觉得瑞王殿下有多好,这可都是杨大哥给的银两。” 这个薛梓楠真是随时都不忘拆我台。 大家乐呵呵地笑成了一团,除了慕容盈。 她忽然止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朝一处小摊上走去。 我比杨忠先一步反应了过来,走向了她。 那摊子上摆着各式鸟笼。 我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走到她身旁,硬着头皮道,“我不是故意食言的。我尽力了。。但是那两只蛋偏偏。。” 偏偏不遂我心意啊。 “店家,我要那个。”她仿佛没听见我在讲话,伸手指着一个金丝楠木制的鸟笼。 “姑娘可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本店镇店之宝。”店家胖乎乎的脸上挤满了褶皱吗,麻利地将那鸟笼递给了她,“白银五十两。” “我夫君会付的。”她接过鸟笼转身就走,留我傻傻地站在那。 店家伸手到我面前,重复了一遍,“客官,白银五十两。” 啊?我身上连刚才给慕容泠买糖葫芦的五文钱都没有,哪里来的白银五十两?! “你看我像她夫君吗?”我一本正经地板起脸问店家。 “不像。” 我微微松了口气。 “因为我知道,你就是她夫君。”店家的手又朝我伸近几分,“白银五十两。” 我简直要吐血。 这时候杨忠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没事罢?” 当然有事! 我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白银,五十两。”然后飞似地跑开了。 她离开了熙攘的人群,兀自走到了另一条人迹相对稀少的窄巷里去了。 我大步跑上去,追上了她。 “喂!我身上没带银两!你想让我出丑啊?”我喘息着说道。 “大燕瑞王,何等了不起的人物。区区白银五十两,就被难倒了?”她轻笑,目露不屑,“那还怎么诊治天下奇难杂症?还深宫内廷一个长安太平?” 我愣了愣,霍然明白了她真正介意的是什么。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紧的,“她病了,小小年纪就看不见了,我想治好她有错吗?” “在这深宫里,有病的可不止她一个。”她被迫停下脚步,冷笑了一声,道,“你每个人都要救吗?” “总要尽力而为罢。”我咬了咬牙,回道。 “天真。”她用力甩开我的手,朝前走去。 我再次上前,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她也姓慕容,是你的妹妹!这一点你改变不了!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对她好一些?” “我为什么要对她好?”她忽目光如刃,声寒如冰,“反正你们已经都站在她那边了,差我一个又如何?她瞎了又如何?如此岂不是更能得到所有人的疼爱和怜惜?”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惊愤地有些发抖,“泠妹妹对你可是。。” “阿归,我仅有这不足一日的自由,你非要在我面前谈论这些令人不开怀的事吗?”她叹息着打断道,“离开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我张了张口,终是欲言又止,颓然垂下双臂,耷拉着脑袋跟在她的身后。 我很想离开她,但不知为何,就是做不到。 只能忍气吞声地跟在她身后。 她当我是空气,没再回头。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也没敢多问。 每次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就变得不像自己。 但具体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变得怪怪的。 很讨厌。。但却控制不了的一种感觉。 第24章 风尘地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阳光照不进,前路望不见,寒风却嗖嗖地吹了进来。 我望着前面那个单薄的背影,别了别嘴,心里骂咧了一句:杨忠这个朽木,怎么又忘了女孩子穿这么少会生病啊,真是粗心。 我解开狐裘披风,冷风一刮,登时后背生凉。 咬了咬牙,还是毅然赶上她,大义凛然地将披风披到她的身上。 “真是的,这大冷天的,你就不能多穿点啊。”我别过脸,故作轻松地轻斥道。 但我心里明白,仅是刚才那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心力。 她脚步一顿,回眸瞥了我一眼。 “我不冷。” 片刻后,她丢了这么一句,继续转过头朝前走。 不过还好,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到底没丢掉我给的披风。 口是心非的家伙。 怎么可能不冷。 我跟在她的身后,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微笑。 忽然觉得,如果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走下去,也未尝不好。 照不进阳光也无妨,望不见前路也无妨。 也许我能给她的温暖只有一点点,能为她挡去的寒风也只有一点点。 但是我多么希望,这一点点的给予能让她的心也有一点点不一样。 我多么希望她能明白,在这世上也是有人,有那么一点点地为她着想。 是的,其实也就一点点而已。 我毕竟是医者嘛,所谓医者父母心。这对我而言,只是一点点举手之劳罢了。 走出曲折的巷子,竟直通一处秦楼楚馆的后门。 她忽顿足,转眸问我,“听说,你以前在冀州就是专门给青楼女子看病的?” 我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心想这定是杨忠那根朽木多嘴告诉她的。 “那你应该很熟里面的门路咯?”她挑了挑眉,眸光荡漾,“可有相好?” “咳。。你别误会,我只管看病而已,其他的风月之事我不懂。”我不知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得这般清楚。 “待了三年你都不懂啊?”她勾唇笑了笑,随意落下一句,“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听到这话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下意识地拍了拍缠得非常平整的胸前。 “咳。。你这话问的荒唐!我自然是。。是如假包换的男子!”我脸色涨红,只好大声扯开话题,“咱们来这里做甚么?” “你说,自古青楼出痴情女,可为什么偏偏遇上的全是薄幸郎?”她转过身,轻轻闭眸,听着隐隐约约从前庭传来丝竹鼓角与歌女相和的声音。 “这个。。也不尽然罢。。” 我挠了挠鼻梁,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之前在冀州的确还没听说有风尘女子托付良人的。 唉,为何老天不肯给这些可怜女子一个好归宿呢? “我相信,凡事总有例外。”但我真的不喜欢把事情想得太悲观。 “例外?真的会有吗?”她慢慢睁开眼,却敛下眉睫。 半晌,我见她肩头轻抖了下,才轻轻开口,半含嘲讽半蕴悲哀,“怎么可能会有呢。” “走罢,咱们也体会一遭。”她终是迈步上前推开了门。 “啊?体会什么?痴情女?”我不解,忙疾步跟了上去。 “薄幸郎。”她回眸一笑。 我彻底呆住。 ------------------------------------------------------------------- 她带着我,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拐了几处花廊,踏上木阶,掀开一处厚重的门帘。 真是奇怪,她一个一年只能出宫一次的公主,怎么会对这里这么熟悉? 老鸨一瞧见她,忙快步迎来,朝她急急地颔首,“慕姑娘。” 她见到慕容盈这个女子逛青楼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是看到我有点惊讶。 “老规矩罢。” 慕容盈也不用老鸨引路,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上一条长长的阶梯,真像个常来此地的熟客。 “是。“老鸨毕恭毕敬地应了,随后望向我,问道,”也不知这位公子是。。?“ 她脚步一顿,斜眼瞄了我一眼,才轻描淡写地道,“自己人。” 老鸨笑着点了点头,“那老奴待会可需要多叫位姑娘?” 她又漫不经心地瞄了我一眼,见我没开口拒绝,便继续拾阶而上。 “随意罢。” 她没有转头,淡淡道。 我迷茫地跟着她走进拐进一处极隐秘的雅间。 里面有一道偌大的白色屏风,屏风上绣有百鸟朝凤。 屏风前摆了两张干净的几案,上面已摆好了暖酒和一些小菜蜜饯。 而矮案旁的蒲团上还整齐地摆放着一套白色的衣袍。 她弯腰拾起那套衣袍,便径直走到屏风后面,我也傻乎乎地跟了上去。 她眉心一蹙,嘴角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么,阿归,你是要看自己的姐姐更衣吗?” 我脸一红,忙又退了出去。 真是的,什么话都不说一声,谁知道你想脱衣服啊。。 我心中暗暗想着,但听到屏风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眼睛却不自觉地朝屏风望去。 一望之下,我忙别开脸。 她应该不知道。。这扇屏风是通透可见的罢。。 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窗格照在她身上,映在屏风上,每一处线条都被勾勒的无比清晰。 我的心忽然突突跳得飞快,我有些口干舌燥,心中茫然挣扎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又像做贼般悄悄望去。 轻解罗裳,裙衫至地。我的眼神慢慢定在她薄如蝶翼的锁骨上,没有再往下了。 她真的很单薄。。比想象中更单薄。 我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还有几分莫名的痛惜。 好像有些不同于我对慕容泠的痛惜。 我不带一丝绮念地望着她屏风后面的身影,一瞬不瞬。 忽然之间,我有一点想抱抱她。 仔细想来,其实与她相识至今,我已经抱过她两次了。 但两次都是从天而降,猝不及防,而且痛得要死。 如果可以,我想好好地拥抱她一次。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下一次拥抱不要再带来疼痛。 我又想起了梁九对我说起的关于她的那个故事。 仅仅因为她的父皇抱了其他小女孩,就令她受了伤发了怒。 一定很少有人抱她,才会令她那么那么在乎。 我正想着,她已整理好衣冠,从屏风后面翩然走了出来。 男子的发髻,男子的白袍,手中摇着一把扇子,脸上还故意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不过因为没有缠胸和脸上妆容未除的缘故,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是位姑娘。 “怎么样?本公子俊不俊?”她挑着眉朝我问道。 我却一言不发地走向她,一把抓过她的手。 我早不是第一次抓住她的手了,可从没一次有此刻这般紧张和悸动。 她手中的扇子掉落在地,她的目光中闪过几分讶异和其他的一些复杂的情绪。 她定定注视着我的眸,感受着我掌心的潮湿。 她歪了歪头,唇角又慢慢勾了起来,“阿归,你想做甚么?” “我。。我想。。”我鼓足了勇气,想把她拥入怀中。 可偏偏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慕公子,可否让姑娘们进来?” 我心中一凛,像刚从梦境走出般,猛然松开了手。 我怔怔地望着她,就好像真的在做梦一样。 天啊。。我刚才是想做什么? 我现在是慕容当归。。是她的‘弟弟’。。我想对她做什么? 她盯着我的眼睛,我却惭愧地低下头,不敢看她,额前冷汗直流。 “原来你好这口。”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转身在案前坐下,清声道,“进来罢。” 几位漂亮的姐妹鱼贯而入。 有两名女子非常熟稔地搭着她的肩,为她端樽倒酒。 “这位公子傻站着干嘛呀?” 另一名女子朝我走来,可她的手还未搭上我的衣襟,便听慕容盈道,“你不必伺候了,去一旁随便弹唱首曲子罢。” 她似乎有些吃惊,勾望着我,“这位公子怎么了?” “这位公子,不好女色。”她浅酌了一口酒,眯着眸子一字一字地道。 “咳。。”我差点又咬到自己舌头。 “啊。。那真是可惜了。。不过长得这样标志。。确实倒像有那种癖好的公子哥。。” 我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她说的都对,我自然是不好女色的。 我默然坐到她的旁边,望着左拥右抱的她,望着眉飞色舞的她,望着笑得狂妄的她。倒是一改平日里幽凉寂冷的模样,变得生动了许多。 那两位姑娘想必也是知道她是女人,显然放得很开,喝了没几杯,就要跟她绕着手臂喝交杯酒了。 那个没伺候我的女子独自抚弹着箜篌,幽然婉转地唱着一曲《女儿曲》。 这倒是首很应景的曲子。 女子的嗓音揉碎了时光,恰似梦里醉里,百转千回。 谁家女儿楼上头,指麾婢子挂帘钩。 林花撩乱心之愁,卷却罗袖弹箜篌。 箜篌历乱五六弦,罗袖掩面啼向天。 相思弦断情不断,落花纷纷心欲穿。 直缘感君一回顾,使我双泪长珊珊。 我有娇靥待君笑,我有娇娥待君扫。 莺花烂熳君不来,及至君来花已老。 心肠寸断谁得知,玉阶迷离生青草。 吟唱到最后四句时,我看见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眸子,脸上露出了一种若隐若现的落寞感。 不知酒过几巡,她支着下巴,半醉半熏地望着我。 “每年只有这一天,我决定忘记自己的身份,将自己活成男子。” 她头上的发髻已经松了,几缕青丝落在额前,眼神迷离,樱唇嫣红。 又哪里会像一个男子。 “我也可以逛窑子,叫姑娘陪,听着小曲,喝着小酒。他们能做的,我也都能做。” 说话间,她又喝了一大口酒。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女子活成男子也并不是这么简单容易的事情。 家养糊口,谋求生计,还要拼命掩饰,伪装坚强,肩上的胆子其实不轻的。 但我终究什么都没说。 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每年就这么一天将自己活成男子。 也就一天罢了。 “慕姑娘,您今年这是怎么了?喝酒喝得这样快。” 其中一名姑娘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着唇边渗出的酒渍。 “慕姑娘?”她眉心一皱,抬眼斥道,“这里哪有什么慕姑娘?” “是。。奴家说错话了,慕公子。“那青楼女子忙吓得改了口。 我移到她身旁,低声劝道,“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醉了不好吗?”她瞟了我一眼,道,“一直清醒着,也会累的。” “你每年都来这里买醉吗?”我问道。 “是啊,慕公子她每年上元都会来此地。。。”另一名为她斟酒的女子自然地接话道。 “退下。”她忽眸光一冷,面如寒霜地对着左右道。 屋内的女子们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如潮水般疾步离开。 房间一下子只剩下我们两人,很安静。 她朝我伸出纤细的手指,像似在回忆什么,一根一根缓缓地竖了起来。 “我不是来买醉的。” 最后,她张开了两只手掌,醉笑着在我面前苍白无力地摆了摆,像断线的风筝。 十年。 “十年前,就是母妃死的那一年,我来到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还未作出反应,她便像是自问自答般地继续道,”因为,这是母妃她曾经待住的地方。母妃总说,父皇不爱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他们相遇的地点错了。那年我才不过八.九.岁。我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母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父皇爱上父皇的?又为什么这个地方是错的?”她泛起一丝极苦涩的笑容,“结果我来到这里,发现这是个只要给钱,就能供男人逍遥快活的地方。。试问又怎么会有男人愿意真心珍惜这里的女人呢?女子啊,只要一踏进这处地方,在世人眼里,就注定不清白了。哪有什么例外可言。” 听到最后一句,我闻她声音变得哑异,猛地抬眼对上她的眸。 惊觉她目中一片红色,如含仇恨,又似悲伤。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我第一次瞧清楚,原来她的眸底竟藏了那么多令人怜惜又令人害怕的心绪。 她又笑了笑,突然靠近我,抬起手臂,姿势暧昧地抚摸上我的脸颊。 “阿归,知道我为何待你格外不同吗?” 我一动都不敢动,口舌干渴,四肢乏力,用尽全力才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的母妃和我的母妃,是一样的。” 她的唇凑到我的耳旁,“在他们眼里,我们也是一样的。即使我们被冠上亲王和公主的尊贵称号,其实他们打心里面也根本瞧不起我们。” “他们是谁?”我的声音竟有些发颤。 “他们,就是宫里面的人啊。”她笑中带着几分癫,“一看到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就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全都剜出来。” 我心中一紧,“你。。你是在说醉话罢?” 她盯着我仓惶的眼神,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自然是逗你玩呢。倒是你——” 她顿了顿,眯起眸子盯着我,“你又为何要待我如此不同?嗯?” 她伸出玉手,似又要抚摸我的脸。 我忙攥住她的手腕。 “你。。你真的醉了。” 我艰难地道,努力想避开她的眼神,可是发现这次却避无可避。 她离我实在太近,呼吸可闻的距离,她的幽凉和醉香缠绕住了我。 我还能避到哪里去? 我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不同? 我明明知道的,我和她不一样的。 我也并没有什么出身风尘的母妃。 我也感觉不到宫人看我的眼神,或者说,我压根不在乎。 可我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不同? 看我沉默了这么久,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失声笑道,“阿归,你该不会是对你自己的。。。” “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我瞪大了眸,急促地在她完整说出那句话之前打断了她。 我竟然如此惶恐她真的把那句话说出来。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道,“我对你,和对泠妹妹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是手足,当然应该对彼此好一点。” 对,自然是这个原因。 我此刻也姓慕容,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 可为什么我说出来了之后,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为什么我说出来了之后,我的心中反而越受无端桎梏? 只见她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一把推开了我的肩头。 “你非要在我面前一再提她不可吗?” 她与我拉开了距离,声音渐冷,“手足?你觉得皇家真的会有手足亲情存在吗?父皇那一辈一共有八位皇子,最后可以说是我父皇杀光了所有手足才登上的皇位。这其中也包括你的父皇,燕景帝。” 我头皮一麻,这段惨烈的皇家历史我并非不知。 以前总觉得这些鲜血染成的故事离我很远。 可现在。。我已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瑞亲王慕容当归。。 是啊,她的父皇杀死了阿归的父皇。 我是不是应该恨她才对?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变得很明显,她看在眼里,昂起头笑道,“你不会是忘记了罢。我不仅是你的姐姐,更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我本想抱抱她,多想抱抱她。 可是。。我终究没有办法抱她。 因为她的话。 因为她把所有仇恨都明明白白地摆到了我们之间,逼着我去面对。 我不知该怎么回避才好。 我不是真的阿归,但我不能否认这份血仇的存在。 我别过脸,看到那只空空如也的鸟笼就在一旁。 其实她明明可以不用做的那么明显。 可她偏偏就要把我的言而无信摆在台面上,让我难堪,让我难受。 正如冬日的夜如此寒凉,可她,偏偏就要穿的那么少,让这份寒凉无处可避,冰心刺骨了才好。 “阿归。” 她定定地望着我渐渐苍白的面容,一字一顿地道, “不要再尝试对我好了,否则,往后你定会后悔的。” 第25章 观烟火 “你走罢,我是真的想一个人待会。” 她坐回案边,冷淡地道。 酒冷尚可温,心寒如何暖? 我从没想过,这世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竟连他人善意的好也要拒绝?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只刺猬。 把想要伤害她的和想要对拥抱她的人全都一并扎了。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不要尝试对她好,否则往后我定会后悔的。 其实不必等什么往后,我现在就已经很后悔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 我今早本是打算好好陪慕容泠逛逛她心心念念的上元御街的,可为何此时此刻自己却是陪着这位冷淡薄情的主坐在这个荒唐的地方? 真是自讨没趣。 我霍然站了起来,对着她丢下一句,“我走了,你好自为之罢。”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微微愣了下,不曾想我竟这么快学会了这句话。 咬了咬牙,还是甩袖而去。 在推开房门的时候,我脚步一顿,别过脸望向她。 只见她脸上无喜无忧,正眸光平静地目送我离开。 好像我气急败坏地离开,完全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懊恼地走下台阶,那老鸨看到我,笑眯眯地问道,“怎么就公子一个人出来了?慕姑娘呢?” “我跟她不同路,我要走了!”我没好气地道。 “什么?公子要走了?”她有些惊讶,“可是过会儿,就要放上元烟花了,咱们这望月楼可算是燕京顶好的观赏地儿,走了多可惜。” 可惜个屁。 听到老鸨一提到这‘烟花’二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想起上次我和杨忠为了博她欢心,私放烟火,登高涉险,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结果呢? 她就是个不领情的白眼狼啊! 我气呼呼地要离开,却听到身后的老鸨极轻地叹息道,“唉,本以为今年慕姑娘总算不必再孤零零地过这上元佳节了呢。。” 我脚步一顿。 门口就在眼前,我看到了拿着糖葫芦的慕容泠,还有护在她身旁的薛梓楠和杨忠。 他们聚集在望月门口,也是等着看烟花罢。 那个悍女薛梓楠望着杨忠的眼神好温柔,不过杨忠这个朽木完全没有发觉,还在满脸愁容地东张西望,可能是在找慕容盈罢。 他们站的地方,好热闹。 周遭的一切,正如慕容泠早上所说,行歌满路,笙箫作彻,冠盖云集,瑰丽光华。 我觉得那里无疑是适合我的。 我当然应该快步走过去,同他们一起热闹欢乐,抛开所有的烦恼。 “快来了!快来了!” 人群开始涌动,大家纷纷仰头眺目,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五彩绚烂。 我慢慢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可为何脚步如此沉重? “阿归,知道我为何待你格外不同吗?” “因为你的母妃和我的母妃,是一样的。” “我们也是是一样的。” “唉,本以为今年慕姑娘总算不必再孤零零地过这上元佳节了呢。。” 这些话在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鱼贯袭入,快到门口时,我终是脚步一滞。 该死的,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我咬了咬牙,猛地转过了身,三步并着两步地跑上阶梯。 在我推开房门闯了进去的时候,慕容盈大约是真的醉了,正抓着酒壶趴在几案上,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自己。 我大步走上前,用力按住了她执壶的手。 “疼。。”她闷闷地低哼了一声。 我伸手夺过她手中的壶,才微微松了点劲,没好气地道,“还怕疼吗?我以为你是打算今晚醉死在这里。” 她抬起眸,醉眼迷离地盯着我良久,忽问,“你为什么要走?” 我一愣,更加没好气道,“不是你让我走的么?!” 她皱了皱眉头,对我说,“我没有。” 她又小声地问,“你能不能不要走?” 在那一瞬,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么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她在说醉话,可是她此刻分明一脸委屈,像头受伤的小兽,就跟说的是真的一样。 我站了起来,绕到她身旁,忽对着那个空鸟笼重重踩下去。 木头支离破碎,我心里却忽然痛快了起来。 她一惊,眸中迷雾渐散,似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唬起两三分清醒。 我道,“是我食言了,但也用不着这个鸟笼。风雪总会过去,它们一定能孵出来。等出生了之后,让它们飞走罢。它们该是自由的,一天都不要关着它们!” 说完,我便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我,任由我拽着她走到了窗边。 我大力推开窗户,寒风登时灌了进来。 但是不要紧啊。 就算我不能温暖她,但至少。。能陪她一起吹冷风吧。。 至少,我不会再走了。 ‘砰砰砰’,数道光芒在此刻直冲上夜空,万千光彩交织漫天,在空中绽开大片大片的明媚花朵,美不胜收。 我默然转头看她,见她正怔怔地仰头望着烟火。 她的脸在五彩光芒的映照下,时而朦胧时而耀眼,像正在变幻的流霞般让人移不开眼。 只这一眼,我的心便猛然收缩了一下,然后如天空的烟花一般,繁繁复复地绽放开来。 与她相识以来,我见过她很多样子。 有目光狂凉恣意不羁的样子,有满眼倨傲俯看裙下之臣的样子,有眉飞色舞神情挑逗的样子,有神色冷淡颓靡不振的样子。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此刻——她站在烟火下眸光一闪一闪,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笑意的样子。我想,她此刻的模样才真正应了她的名——盈,盈盈一笑的盈。 “这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好好地看上元的烟火。” 她忽静静地道,听她的语气,酒意应该散了。 “我也是啊。”我将半个身子撑在窗沿上,眯着眼睛望着天上的光华。 以前,我可是从不过什么上元的。 毕竟,那时候每天和娘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真的很不易。 哪有什么闲情意境去赏什么风花雪月。 在晚上,没有什么比安稳睡个觉更重要的事了。 “比我想象中,要美。” 绚烂还在持续,她却缓缓转过身,轻轻将后背靠在窗沿上,刚好跟我面朝两个方向。 “那怎么不看了?”我扭头问她。 “已经,足够了。”她极轻极轻地叹息道,“再美,也留不住。” “什么?”我自是没听清后半句。 她偏过头,望着我,“你不是第一个接近我的人,也不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人。” 她顿了顿,对上我的眼睛, “却是第一个,为我去而复返的人。” 我抿了抿有些干渴的唇,忽然不敢对上她的眼,有些心虚地别过脸。 “也不是特地为你才回来的。。只是想着这里看烟火视野比较好。。” 我挠着鼻梁含糊地解释,也不明白自己何苦要如此欲盖弥彰。 我明明就是为了她才回来的。 今天是上元佳节,她不该一个人过的。 我明明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为什么偏偏不敢去承认。 她听我这么说,慢慢移开了盯着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我踩的七零八落的鸟笼上。 忽道,“这鸟笼可值白银五十两,你得赔我。” “不会罢,堂堂长乐公主连区区五十两也要计较?”我学着她先前的口气反问道。 “你就说,赔不赔罢?”她似乎吃准了我无法拒绝她。 “那回宫后我叫洛梅拿给你。”我别了别嘴,“没想到你这么缺钱。” “我不要银两。” “那你要什么?” “我听说太医院最近有一种汤药,滋补身体挺好的,你有没有法子给我弄点来,权当赔偿了。” 我下意识地重重点头,伴着一记急促的心跳。 “不过,我不喜药味,真的很苦很讨厌。” 她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恐怕已没人记得,其实我也是喜欢吃甜食的。” “我记住了。”我定定对她道,“我会想办法。” 她瞥了我一眼,不予置否地耸了耸肩膀。 而我则给自己找了一千个理由,一千个上一辈的仇恨与她无关的理由。 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对她好。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就是想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我和她走出望月搂的时候,门口鼎沸的人群已经散了。 烟火过后,御街两旁的店铺高高挂起了花灯,搭起了戏台,比白日里更加热闹了。 我们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经常有人从我们当中走过,隔开了我们。 我有点担心我们会走散,只好上前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她斜了我一眼,似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在街旁红彤彤的花灯上。 “我们真的不去找杨忠他们吗?咱俩可是身无分文啊。”我不敢轻易提慕容泠,只好扯杨忠。 “你想过吗?有我在,他们也不会自在的。”她淡淡道。 此言倒是不假。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杨忠这块朽木每次见到她就跟吃了炉灰一样,话都说不顺溜。 “那以后你们成亲了。。怎么。。怎么办?” 我脱口问道,结果问了一半感觉自己也跟吃了炉灰一样,心口皆不是滋味。 她又斜了我一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们走到一座桥头时,她忽然脚步一顿,不落痕迹地挣开我的手,指着桥边的一株红梅,“你去帮我采一枝来?” 我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一截饱满鲜艳的红梅绽在高处,煞是好看。 我踮起脚尖,跳了数下才将其折下。 可当我拿着这枝梅花一回头,桥上人来人往,唯独不见那抹浅红的身影。 第26章 宿宫外 我拿着这枝梅花一回头,桥上人来人往,唯独不见那抹浅红的身影。 我忙跑回桥头,满脸焦急。 她人呢?不会出什么意外了罢?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东张西望。 “公子。。方才和你一起的那位姑娘跟着另一位公子走了。。” 在桥头摆卖泥面人的小哥看着我六神无主的模样,终是小声说道。 “啊?跟谁走了?他们去哪里了?”我忙扑上前,连连问道。 那小哥目光中似流露出无限同情,“公子,天下何处无芳草呢,不如算了罢。” 我被他弄糊涂了,“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是我的姐姐,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那小哥一愣,“原来你们是姐弟啊,我还以为你们是。。” 他面带尴尬地笑了笑,随后爽快地伸手一指一条小巷,“那你别担心了,你姐姐定是和情郎幽会去了。虽说明天才是上元节的正日子,但这万花灯会却是今晚就开始了,一连三日啊,指不定能蹴就多少成双好事呐。。。” 情郎? 难道是杨忠? 我忙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急急地伸手比划着杨忠的样貌,“你看见的男子是不是一位身高七尺,肤色黝黑,面目耿直的小爷?” 他极肯定地摇头道,“不不不,那位公子爷可是长得面如冠玉,俊美的很呐。” 南宫诀。 这个名字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阵强烈的沮丧感翻涌而来。 我盯着掌心的红梅,心中泛起几分莫名的酸涩。 至于么。。 至于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把我打发走吗。。这算什么? 我忿然将这枝红梅掷在地上,伸脚就要踩上去。 但脚凌空停留了半晌,还是颓然移开了。 我弯腰把这枝红梅重新拣了起来,掸去上面的尘土,轻轻收于袖中。 “公子。。她真的是你姐姐吗?”那小哥将我的异态全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小心地问道。 “我才没这样的姐姐!” 我一跺脚,丢下这一句,狼狈地跑开了。 我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们走散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这还是她一手安排的。 她还是把我当作可以随意糊弄的孩子了罢。 --------------------------------------------------------------------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意识到这座城池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陌生。 道路两侧的花灯如长龙蜿蜒,可抬头一看,天上零落的星宿却格外黯淡。 它们默然俯看着人间,似乎知道,这里的热闹不过是一时的,很快都将回归平寂。就跟烟花一样。 夜色渐晚,街上的女眷越来越少。 宫中及京中的名门闺秀们纷纷踏上马车回程了。 好像不过须臾间,大街小巷中的女眷悉数都不见了。 空气渐渐变得冷清,我失神地走着,间或和一两个醉汉擦撞而过。 他们嘴里醉醺醺地骂咧着什么,我也没听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真的不知道。。 即便是她故意将我支开,自己和别人不辞而别了。。难道这事就真的对我有那么大的打击? 上次和杨忠偷听她和南宫诀讲话时,还以为他们应该不会再有纠葛了呢。。没想到。。 哎。。其实这又与我何干呢? 我又不是杨忠。。为何要因她而如此烦心?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心中,的确窒堵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不知不觉,我竟又走回了望月楼。 是啊,这里依旧灯火璀璨,丝竹不歇,吸引着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去。 心生惆怅,我还以为一起看了场烟花。我在她心中,会有所不同的。 她还对我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 唉,定是我光听了那些好听的话,才忽视了她眸底的漫不经心。 其实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知道的不是么。。她是个十分擅长虚情假意的人啊。。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打算转身离去。 我身上没有钱,进去了也会被赶出来的 我浑浑噩噩地一转身,结果不小心地撞上一个人。 她脚步一晃,身子被我撞得身子向后摔去。 我忙伸手拽住了她,把她使劲拉了回来,不想用力过猛,直接将她拉入怀中。 “姑娘,对不起啊。。”我慌忙和她拉开距离,道歉,“方才没看清。。咦。。” 我一抬眼,撞见了一双灵透的眼睛,愣住了,“悦姐姐?” “小慕儿。”卫昕悦静静地望着我,眉眼清澈,“你一个人站在门口干吗?” “我。。我身上没带钱。。所以。。”我随便扯了个理由。 哎,我总不能说因为我被慕容盈抛弃了罢。 “刚好我想进去坐坐,那我们一起罢。”她很自然地挽上我的手臂,“我请你。” “公子您怎么又回来了。。”老鸨一看到我,像见到老恩客一般殷情地走了过来。 我偏过头,想装作不认识她,可她却已挥舞着帕子,声音尖锐地道,“哎呦,公子怎么这么快身旁就换了位姑娘啊?慕姑娘呢?” 这老鸨存心想让我难堪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怎么知道,我和她又不顺路。”我只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卫昕悦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们在大堂中入座,这种风月之地,女客人极少,尤其都这个时辰了。 而且一般就算有,也是像慕容盈一样稍作男装打扮,开个隐秘的雅间。 像她这样大大方方,好像就是坐在寻常酒坊的女子几乎绝无仅有。 所以卫昕悦的出现,惹人频频注目,交头接耳。 不过她倒满脸不以为意,也没觉得不自在,很自然地点了几杯酒水。 我心中微微诧异,本以为像她这般如素雅清秀的女子,应该不会饮酒的。 “悦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出宫了,也没个人陪?”我问道。 “是皇上带我出宫的。”她轻声回道。 “那皇上人呢?” 她浅酌了一口酒,道,“不知道,或许和你的慕姑娘情况一样,也不顺路罢。” “咳咳。。”我刚好在喝酒,结果生生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想不到你和长乐公主私交甚密啊。”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悦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怏怏地道,“今晚别提她了。”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 我如何能够启齿我被慕容盈在街头故意抛下的事,毕竟又不是七岁的小儿了。我别了别嘴,“你知道的,我和那些生在皇宫里的贵人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倒是悦姐姐你。。大晚上的,皇上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啊?”我压低了声音,反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么,他不喜欢我呗。”她毫不在意地说道。 她的坦率反倒令我一愣,我从没见过这么直接的人。一般世家女子不都应该要说话婉转点吗。 “他不喜欢你。。那你。。那你要怎么办?”我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说什么。 她已经被接进宫中,太后又那么看重她,几乎已经逃不过被封作嫔妃的命运了。 如果皇帝不喜欢她。。那她岂不是以后会被打入冷宫? 我不由得为她担心起来。 “不怎么办,我也不喜欢他。”她又很干脆地道。 她顿了顿,低头饮下一杯酒,“我在冀州,有喜欢的人了。” “啊?”我一惊,更担心了,“那悦姐姐你的心上人如今何在?他会来找你吗?” “会的,已经找到我了。”她抬眸凝望着我。 “那太好了,他会带你走吗?”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若能从皇宫里抢回心爱的女子,光是想想就觉得这事既浪漫又勇敢。 “谁知道呢。“她微微敛下眉眼,望着杯中的层层涟漪。 我明白她的心上人若想单枪匹马把她从宫中安然带出来定是不易,于是又压低了声音问她,“我明白了,悦姐姐想让我帮的忙,是不是就和你的心上人有关。” 她想了想,意味深长地抬起眸,“算是吧。” “我一定会帮你们的。”我用力点了点头,“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她莞尔一笑,又饮下一杯酒,“倒可能真的关乎你的生死哦,不怕吗?” 我想到三年前她对我的帮助,也豪气地干掉一杯酒,坚定地道,“要不是当年恩人姐姐的慷慨相助,我估计也活不成。如今为了悦姐姐的幸福,林慕在所不惜!” “话说我看起来很老吗?”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为什么你总叫我姐姐啊?” “额。。也不是。。这不是尊敬你么。。” 仔细想来,其实她只比我大两岁而已,比慕容盈还小一点呢。 “我又不是老太太,要你尊敬我干嘛。”她晃了晃酒杯,道,“你今晚既然喝了我的酒,总要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罢。” “好,你说。”我点了点头。 “以后别再叫我姐姐了,叫昕悦就好。”她轻轻地道,但是语气很坚定。 “那。。那好吧。。” 我实在不明白她那么在意这个做什么。 “你好像很为难?”她凝眸盯着我。 “没有没有,其实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呢。”我马上笑眯眯地道,“叫妹妹都行。” “那岂不是让你占了便宜。”她白了我一眼。 我却大笑出了声。 跟她讲话,真的是件很令人轻松惬意的事。 不像慕容盈,即便我费尽心力,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一想到她,我又心生惆怅,默然又干掉一杯酒。 “已经过了亥时了。” 不知对饮到第几杯酒,她忽然轻声说道。 “哦。。这么晚了。。”我有点半醉,“那我们回宫罢。” “已经宵禁了,我回不去了。” 我望着她半晌,猛然清醒过来,脑中想起慕容泠白天跟我说的话,宫中女眷必须在亥时之前回宫的,否则抓住了会有重罚。 “这可如何是好?”我抓着脑袋。 “那就不回宫了,我在此地歇息一晚,明日再想法子罢。”她却不以为然地道。 “这样。。能成吗?” 我发现我真是个天生操心的命。。看她这么轻描淡写的模样,顿时有了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明日自然会有办法的。”她神色自然地抬眸问我,“你要一起住吗?” 这么晚了,我当然也不想独自冒着风寒走那么远的路回宫。 于是,便也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卫昕悦说她身上带的银两不太够,所以只开了一间上房。 我是无所谓,反正我的女子身份,她也是知道的。 何况,只是凑合睡一晚罢了,也没必要太讲究。 我除去外袍,就和衣上榻了。 我素来喜欢贴着墙壁睡,比较有安全感。 “你还真是不客气。”她哭笑不得地望着我。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里面让给你。”我揉着有些困意的眼睛说道。 “不必了。”她轻轻吹熄了蜡烛,也和衣躺了下来。 良久,在我快睡着之际,她忽然轻声道,“林慕,你睡着了吗?” “还没。。”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我有点睡不着。” 我听见她转了个身,应该把脸朝向我,有温热的呼吸洒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陪我讲讲话,好吗?” “好。”我虽然很疲惫,但是还是答应了。 她可是恩人姐姐,这么小的要求,应该答应的。 “你想讲什么?”我问道。 “你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沉默了一会,她道。 就在她沉默这一会,我差点又睡着。。今天真的有点心神疲累,都是拜慕容盈所赐。但我对恩人姐姐的心上人还是很好奇的,她那么好,我猜想她的心上人一定也是位谦谦君子或是洒脱的英杰。 “当然,洗耳恭听。”我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 此时我已熟悉了黑暗,转眸见她唇边含着一丝浅浅的笑,轻声道,“是个很孩子气的人,没什么志气,没什么优点,有时还挺油嘴滑舌的,而且很穷。” 我慢慢张大了嘴,盯着她,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你还喜欢?” 天。。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意中人。 很穷也就罢了,名门大小姐和穷小子相爱,这种桥段我在盲眼小佬儿那里也不是没听过。但说自己喜欢的人没什么志气又没什么优点。。这。。难道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觉得对方哪里哪里都好吗? “是啊,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了。” 她轻轻绞着自己的一缕发丝,望着我的眼睛清亮亮的,“可能就像我师娘经常说的那样,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理由啊,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就算那个人有千万条不好,也还是会喜欢。” “看来你师娘也是名奇女子。佩服佩服。”我朝她作揖笑道,觉得能说出这番话的女子定不寻常。 “是啊,她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佳人,所以我师父最后才会为她舍弃了一切啊,当然她舍弃的也不比师父少。”她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好羡慕啊,恐怕我此生没有这份好运。” 听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有些怅然,我便猜测道,“你和你的那位很穷的心上人是被你家里人棒打鸳鸯了,对不对?” 她摇了摇头,“不是,除了我的一位贴身侍女,还没人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额。。你们的关系那么隐秘啊。。?”我微微一愣。 “恩。。其实我们很少能见到。。主要是我。。我空闲的时间很少。。” 她忽然变得有些吞吐,但我没在意。 “原来大家闺秀那么忙啊,我原本以为只要呆在家里品品茶绣绣花就好了。” “我和她们不一样。” “我不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品茶,不喜欢绣花。”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喜欢四处游历,喜欢喝酒,喜欢跳舞。” “跳舞?”我有点惊讶地望着她,“你还会跳舞?” 我还以为世家女子都是矜持内秀的,只有风月女子才会纵情歌舞的。 “是啊,我的舞也是师娘教的。” “你师娘好厉害啊,若是有机会能见到就好了。”我听她一提自己师娘就无比崇拜的语气,也不禁想瞻仰一下她的风姿。 “其实你已经。。”她欲言又止。 “恩?我已经什么?” “没什么。师父师娘长年云游四方,就算是我,也要等缘分来了,才能见到。” “这么玄乎。。。”我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哪有跟自己师父师娘见个面还讲什么缘分的。 “你别不信。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缘分的。”她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极认真地道,“人们的每一次相遇相见,都是一种缘分。初时觉得没什么,但仔细回想,又怎么会是寻常呢?” “好好好,有缘分。看来你我也定是有缘分,否则又怎会从萍水相逢到今日的同床共枕呢。”我半开玩笑地道。 她没有作声。 我觉得有点奇怪,转过头去,正好撞到她沉静如水的眸子。 里面泛着潋滟的光,令我心中一愣。 半晌,她也不开口,在她的目光下我觉得莫名紧张。便伸手挠着自己的发,问道,“继续说说你的心上人罢,他真的一点优点都没吗?” “目前是看不出有什么优点。”她慢慢收回目光,微微躺平了身子,望着床顶。 我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昕悦,诚然皇宫是世间最糟糕的地方,但即使离开皇宫,若是所托非人,也是不妥的。。虽然你师娘说喜欢就是喜欢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人要懂得选择。比如有的人很喜欢吃柿饼,但若她刚好吃柿饼会引起过敏症的话,为了自己身体考虑,也得选择放弃啊。你说是不是?” 悦姐姐这么好,我真的好怕她爱错了人啊。 她侧过脸,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双眸如新月般闪亮,“我忽然想起来了,还是有一个优点的。就是没事喜欢瞎操心。” “额。。这不还是缺点么。。”我汗然。 她望着我笑了良久,才眨了下眼睛,静静地道,“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常常自身难保还要拼命救别人,救那些早已被世间放弃的人。” “哦,这倒是个很大的优点,是个好人就行。”我微微替她松了口气。 等等。。救别人?” 我像似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问道,“他不会也是位大夫罢?” 她点了点头。 “不会罢。。”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认不认识啊?” 冀州不算大,行医的也就那么几个。 有哪位青年才俊会被她看上? 我想了半天,一个都没想到。 都是些头发快掉光的老郎中啊。。应该不是她说的心上人罢。。 “我困了。” 结果她忽然轻轻打了哈欠,转了个身,背朝着我。 “不是吧!先告诉我是谁啊?”我轻轻摇着她的肩膀。 但再无回应。 “不是吧。。” 我苦了张脸,我刚被她弄得完全清醒啊。 此时我的心像有一只猫在挠着,却只能不甘地望着她的背影,半天,也不知该怎么重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才重新眷顾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聊到冀州的缘故。 我居然梦到了冀州。 这是我来到燕京以来,第一次梦到冀州。 结果在梦的尽头,我看见了阿归,毫无血色的阿归。 他勾着诡异的笑容,张着苍白的唇,里面吐出的字无比清晰——做慕容当归的感觉很不错罢?可是,林慕,你又能做多久呢? 林慕,你又能做多久呢? 我猛地醒来。 气喘吁吁,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 卫昕悦她立即按住了我不断发抖的手。 我不知她是一直没睡还是被我吵醒的。 “昕悦。。我得回去。。回冀州。。必须得回去啊。。”我有些语无伦次地道。 她没有说话。 “我在冀州最好的朋友,他。。他其实才是真正的慕容当归。。我不是故意要顶替他的。。可他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痛苦地道,“我。。我真的得回去。。我得把事情全都搞清楚。。” “林慕,你冷静些。”她道,“我们总会回去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得再耐心些。” 我点了点头,“只是心里很不安。。” 她握紧了我的手,“你是个好人,但是有时候,最重要的是先顾好自己。”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点了点头。 “再睡会罢。”她柔声道,“天还没亮,等天亮了,我喊你。” “恩。。” 她的手掌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 柔软,温暖。 很安心。 可是在那一瞬间,我的却忽然想到了另一双手。 幽凉,冰冷。 不该啊。 就像今晚突如其来的梦魇般,莫名袭上心头。 挥之不去。 虽闭着眼睛,但我明白自己已无法再入睡。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 我是分割线 ================================= 她和他一前一后,走得很安静。 她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因为这一幕白日里才刚刚经历过。 不同的是,这时候,她是走在后面的,而这条,是回宫的路。 她望着前方那一袭玄黑华袍,如玉树般挺拔的背影。 到底是轻轻笑出了声。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侧过身来,露出了一张冰冷却英俊逼人的面孔。 “看来你今日过的很开心?”他的声音似寒风般凛冽。 “是啊,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却毫不在意地笑着回答。 “你真的喜欢那小子?” 她无谓地耸了耸肩,“我上次就说了,是个很可爱的弟弟不是么。” “只是弟弟的喜欢吗?”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勾起了笑,“你觉得呢?” “朕要你亲口告诉我。”他坚持。 “我以为你是明白的,他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她只好叹息着道。 “好,只要如此,朕与你的约定就依然有效。” 他转过身,“往后少同那小子来往,朕不喜欢他。” “遵命。”她哑然失笑。 两人又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她开口问道,“明个才是皇上与民同乐的上元正日子,怎么今日皇上就出宫来了?” “还不是母后非要朕带着那个卫家千金出宫的。”他的语气中尽是不耐,“朕把她带出来之后,就来找你了。” “那卫家千金看起来是个聪慧女子,皇上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他又停下脚步,侧身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谁。” 她笑得更深了,“你是皇帝,喜欢的,自然应是这无限江山。” 他愣了愣,终是带着暗哑低声笑道,“到底是皇姐最了解朕。朕自然是爱江山的君主。” “是啊,你我都再清楚不过,爱美人的都死的早。” 她别过脸,在黑夜中幽幽地道。 第27章 太平钱 翌日一早,在离开望月楼前,我悄悄溜进昨日慕容盈待的那间厢房。 从宽大的袖中摸出那株红梅,不过一晚,已显枯萎干瘪,不复昨夜的饱满鲜艳。 似乎太过美丽的事物,都不会停留得太久。 烟火如是,红梅如是,她。。亦如是。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还是弯下腰,将那株梅花轻轻放在那件已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白袍上。 这是她让我替她摘的,我总要给她的。 虽然她也没说什么时候要,或许压根就不需要。 所以就这样罢。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想,这次应该不算是我食言了。 卫昕悦默然看完我做完这一切,也什么话都没多问。 只让我随她去一处成衣铺子。 我有点不解,不是要想法子回宫么,她又去买衣裳作何。 “有你堂堂瑞亲王在,只需一点点障眼法,我便可安然入宫了。”她很自信地道。 很快,我带着穿着男装的她走向皇宫的西偏门。 她已换上了类似内侍灰黑色的长袍,但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料子并不是宫中的锦缎,也没有绣有精细的暗纹,只是极普通的帛布。 不过因为有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那些侍卫似乎压根就不在意我身后那名瘦小的宫人。 “昨夜上元佳节,本王在宫外多饮了几杯,所以无意误了宵禁时辰。” 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我心中到底还有些忐忑,虽挺直了脊背挡在她的身前,说话却没啥底气。 不想那些守卫根本没拦我的意思。甚至那侍卫长见我毫无王公的架子,还跟我开起了玩笑,“无妨无妨,王爷又不是圣上的女人,稍稍晚些回宫也不打紧。” 我忙挂着假笑带着卫昕悦快步离去,生怕他们当中若是有谁眼尖,看出她就是即将成为圣上女人的卫家千金就麻烦了。 直走了很远,我才松了口气对她道,“没想到这么简单啊。。换套衣衫就能混进宫。” “恩,这是我师父教我的进出宫的法子。”她笑道,“师父年轻的时候,曾用这个法子带过她的妹妹出宫。她总说,守偏门的那些侍卫很笨的,但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师父是宫里的人啊?”我问道。 “恩,曾经是,但现在已经自由了。”她点了点头。 “你放心罢,我也会帮你自由的。”我郑重地道,“在所不惜。” 她抬眸盯着我,却不说话。 “昕悦?” 她的眼神真的好奇怪,我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 “我真没想到,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啊?”我完全摸不到头脑,“哪一步?” “你终会会明白的。”她轻笑了一下,却没解释。 我送她回到月华殿,临行前,她忽然叫住了我。 “林慕,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会帮我,不管要付出什么,都会帮我。不后悔?” 我顿足,朝她重重地点头,“自然。在所不惜,绝不后悔。” 我虽然是个小人物,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 回到长阳殿后,洛梅竟一直坐在殿前等着我。 看到我回来了,她忙站了起来,结果腿脚血脉不畅,身子向前倾倒。 我忙一个箭步接住了她,不解地问道,“大冬天的,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在等殿下。。”她细弱蚊吟,“奴婢还以为殿下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是皇上下了圣旨要长留左右的人,没他的谕旨,我怎么胆敢不回宫?”我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无奈地摇着头,“昨夜不过多饮了几杯,便宿在宫外了。” “奴婢愚钝。。没想那么多。。”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冰冷的够呛,“好了,快进去罢,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我饿了,有没有吃的啊?” 早上急着回宫,陪卫昕悦去买了套衣服就赶回来了。 宫中路远,此时已快午时,我着实饿的有点发虚。 她用力点了点头,“奴婢这就给殿下备膳。” “恩,你也没吃罢,先随便弄点,咱们一起吃。”我很自然地道。心想,这丫头真是对我忠心耿耿,我定也要好吃好喝地带上她。 她脸又一红,点着头跑开了。 当中,她有意无意地问我昨晚在哪里安歇的。 我想都没想,就坦然道,“望月楼。” 她一惊,结结巴巴地道,“那不是。。不是风月之所吗?” 我点了点头,的确是。 “那殿下是一个人。。一个人在那里吗?” 我不想节外生枝,自然不能说我是和卫家千金睡在一块。 迟疑了一会,只好又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说话了,但我看她也没再动碗里的菜了。 简单用完膳后,我对她说,我需要歇息一下。 昨夜着实没睡好。 以往我这么说,她都会知趣地退下。 她素来是知道,我有独自更衣入睡的习惯的。 可今日她却站着没动。 “洛梅?”我问,“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她双颊浮上红晕,忽然伸手搭上我的衣襟,“今日。。让奴婢替殿下宽衣罢。。” 这怎么成! 我忙退了一步,“不用啊,我自己来就好。” “殿下。。” 可今日她却很坚持,声音颤抖,“请殿下。。不要嫌弃奴婢。。” “我没嫌弃你啊。”我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有手有脚的,真的自己能行。” “殿下。。” 我觉得她都快哭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哽咽地问道,“难道。。难道我还比不上青楼女子吗?” 啊? 我愣了半晌,终于明白她话中之意了。 “不是啊洛梅,虽然我昨夜住在望月楼,可我。。我真的没有叫那边的姑娘陪啊。”我硬着头皮解释道,真心是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 “那殿下为何不回宫。。而且。。” 她咬了下唇,突然伸手从我外袍里拽住了一根微露在外的发梢,然后拉出了一根长长的青丝。 估计是卫昕悦昨夜不小心留落在我身上的。 “这。。这就不能是我自己的么。。” 我扯着唇角苍白地反驳,但很明显我的发髻还好端端地束在头上,没有任何散开过的痕迹。 因为我的玉冠还规规正正地戴着。我自己素来带不好这种复杂堂皇的男子玉冠,所以昨夜干脆也没脱冠入睡。 她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玉冠还是她昨天一早帮我戴正的。 我长叹了一口气,道,“总之。。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就算昨晚有旁人和我在一起。我们也是很清白的,真的。” 也没法不清白啊。。两个女子哎。。 但洛梅显然不信。 我没辙了,只好决定豁出去了。 “洛梅。。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其实是。。” “殿下其实是什么?”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罢了,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并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你听了之后会耻笑也好,会不齿也好,我也都认了。只求你别告诉第二人。”我目露沮丧,极沉重地道,“因为,我实则是——” 她瞪大了眸,因为过分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揪在了一起。 “不,举,的。” 我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三个字,并故作艰难悲伤,用衣袖掩住了面庞。 斜眼偷偷去瞄洛梅,见她的脸色红白交替,唇瓣发颤,显然被这句话震惊到了。 但为了让她以后别再起这种动不动就要脱我衣裳的念头,我决定将戏演的更逼真一些。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悲痛地道,“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可以走了罢,别再管我了。” 我以为她定会夺门而去,不想下一瞬一个娇小的身躯却贴住了我的后背,从我身后抱住了我。 “没事的。。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奴婢会想办法的。。” 她的语气中充斥着无限怜惜和痛心,然后她跑了出去,留我一人呆呆地站在那儿。 然后当夜的晚膳,端上来的便是鹿鞭狗肉牛根羊肾。 “呕——” 我捧着夜壶,不停地干呕。 梁九轻拍着我的背,唇角颤抖,显然在强忍着笑。 我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削了他一脑袋,“你要是敢笑!从明日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全替我吃掉!” “别啊殿下。。小人。。小人可是净过身子的。。”他脸皮一薄,涨红着脸,慌忙摆手。 我放下了夜壶,喘息道,“真是没想到。。宫里的女子竟这么疯狂。。” 梁九终是笑出了声,“定是殿下跟洛姐姐她说了什么罢?今个下午,洛姐姐还问我这有没有补阳的偏方呢。” 我登时苦了一张脸,叫道,“洛梅她至于吗!我不过说句玩笑话啊!” 梁九沉默了一会,才弱弱地道,“殿下。。其实洛姐姐人真的挺好的。。我刚入宫那会。。几乎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洛姐姐把我当弟弟般看待。。时常照拂我安慰我。” 我长叹,“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可。。可没想到我只是说说而已。。她却来真的啊。。” “因为,洛姐姐对殿下是真心的啊。”梁九道。 我微微一愣,想起洛梅对我的种种,久久无言。 见我沉默,梁九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道,“请殿下恕罪。。小人想再斗胆一问。。难道殿下真的同洛姐姐绝无可能吗?” 我不知道这话到底是梁九自己想知道,还是洛梅叫他来问我的。 但都无所谓了。 “是的,绝无可能。”我毫不犹豫地道。 毕竟,我既不是真的亲王,也不是真的男子,自然是绝无可能。 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宫里,也不知道我其实也待不了太久的。 我自然不会跟这座皇宫里的任何人,牵扯上任何复杂的关系。 是的,任何人。 梁九怔住了,显然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我这次竟回答的如此斩钉截铁。 直到窗外传来悠长的钟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低声道,“殿下,天色晚了。是时辰上神武门楼,与民同乐了。” 神武门楼是临皇城御街最近的宫楼,每年也就只有上元正节当夜,大燕的皇族贵胄会登楼与下方百姓一起同赏花灯明月,共襄盛世太平。 我其实。。不是很想去。 主要是如果去了,就会见到慕容盈。 昨夜之后,我真不知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但是,今晚除了眼盲的泠妹,连一直卧床在床的太后都去了,我又怎么能说不呢。 我叹息了一声,想了想,从药箱里翻倒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瓶,默默塞于袖中。 登上神武门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这丝毫没影响人们喜庆的气氛,我从城墙上眺望下去,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都是妖冶的热闹,灿烂的喧嚣,欢笑的人群。 只有站在这样的高处,才能将这繁华天地尽收眼底。 连雪也在离地两尺的地方就融化了。 如此光华瑰丽,真是旖旎如梦。 只可惜,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此刻虽站在高处,可终究只是个旁观者,永远也成为不了主宰者。 能感受的,也只有不胜寒而已。 我感到脖子有些受凉,微微拢了拢衣领,便快步走向那姑且还算属于我的座位。 皇室御座周遭簇围着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那里好像是天上的琼楼玉宇。垂着的明黄色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我一眼就得以望见那抹浅红色的身影。 她正慵懒地品着酒,一脸的风轻云淡,一脸的漫不经心。 南宫诀和杨忠两名禁军高级将领站在御座左右两侧,亲自带队守护皇室安全。 那个南宫诀的目光一直定在慕容盈身上,可惜杨忠那个目不斜视的朽木却没发觉。 “瑞亲王到——”有宫人通禀着我的到来。 她偏了偏头,勾起唇对着我若无其事地一笑,便又继续低头饮酒。 果然,我在她眼里,真的一点儿都没有不同。 我默然上前,先向皇上和太后行礼,然后入座。 我的座位和她挨得很近,就差不多是昨日我们在望月楼那个雅间里的距离。 不过一臂的距离,可此时我才发觉,原来竟这般遥远。 “为什么?” 我终是心里很不舒服,用仅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了出来。 “什么为什么?”她没有看我,依旧含笑望着眼下的十万光华。 “你若嫌我烦,大可直说。”讨厌她如此无动于衷,我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又何必。。何必用那种法子打发我?” “阿归,你真的很可爱。” 不想她听完我这番委屈,竟还捂着唇轻笑了起来。 “这很好笑吗。”我有点恼羞成怒。 她终是微微侧过脸,盯着我道,“阿归,我们现在坐在如此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地方。你仔细瞧瞧旁人的嘴脸。几乎每个人都活得那么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每个人都怀着那么多明暗制衡的心思异梦。可唯独你,抱怨的还只是昨夜自己的姐姐为何不辞而别,你该是何等幸福的孩子啊。” 哑口无言,我在她眼里,果然幼稚的可笑。 她甚至连给我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离开理由或是简单安慰都不愿。 何等幸福的孩子么。。 心中登时又窒堵了起来,原来我是幸福的么。。是啊,在人们眼中,我是应该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亲王罢。。又怎会不幸福呢。。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玩笑也好,消遣也罢,全都无所谓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口掏出那个青色的小瓶,放在她的案上,落下一句,“可我,总是不想食言的。往后记得随药服用罢。” 说完我便站了起来,向楼下走去,有宫人追上我问道,“归殿下。。太后问您这是要去。。” 我烦躁地一摆手,打断道,“本王要去如厕还不行吗?” 此言一出,那宫人的脸色变得很奇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应该从没听过哪位亲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出言粗俗不雅罢。 管他呢,反正我本来就是假冒的,才不在乎什么颜面! 我怏怏地下楼,走了好远,回头一望。 天边被满城的灯火映得绯红,高楼上的人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帷幕上,像极了我以前在冀州街头看过的皮影戏。原来从下往上看,如同雾里看花,竟是如此的不真实。 阵阵钟鸣声从高楼里传来,我身边本就熙攘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更加狂热拥挤。 “要发太平钱啦!要发太平钱啦!”人们欢呼着,纷纷仰起头伸着手,朝高楼方向成群结队地涌去。 帷帐被掀卷而起,人们得以见到那些皇胄贵人们的真容,全都开始山呼‘万岁千岁’。 很快,铜币从宫人手中纷扬落下,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而奢靡的疾雨。 人们哄闹着争吵,天家富贵,万民归心,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倒像个绝好的笑话。 只有我一人呆呆站在原处。 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干。 可我站在芸芸众生之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高楼之上也无人注意到我。 在这一刻,我忽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我才是真正格格不入的那个人,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都很难有地方让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 我叹了口气,终是背朝高楼,背朝争抢成一团的人们,打算离开。 在我转过身的一瞬间,我瞧见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一个穿着黑色带兜帽看不清面目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的街角。 茫茫人海中,只有这个人和我一样没有去哄抢太平钱。 望着这黑衣人的身影,竟觉得莫名熟悉。 我情不自禁地慢慢走了过去,不想这人忽然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弩,正对着高楼,正对着——慕容盈! “喂!你想干嘛?!”我想都没想,就大叫着朝黑衣人扑去。 黑衣人像似没料到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有人袭来,手中微微一抖,失了方向,但箭还是离弦而去。 “嗖”的一声利响,刺破了空气,一名站在墙头的宫人脑袋中箭,摇晃了一下,便栽下了城墙。 “有刺客!速速护驾!” “杀人啦!快来人啊!” 城门上下登时乱成一团,无数人喧哗起来。 “轰”的一声,我被气急败坏的黑衣人重重一脚踹了出去,砸坏了一处铺子。 登时口中一片腥涩,我痛得弯着腰,捂着心口,再难起身。 “瑞王!是瑞王殿下!快去救驾!” 高楼上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我。 那个黑衣人此击未中看起来异常愤怒,现在城楼上守护重重怕是再难得手,下一瞬便举弩指向我,看起来是要杀我泄愤。 我吃力地抬起头,脑中轰然作响。 我就要这样死了吗? 果然燕京也好,慕容盈也好,真的和我八字不合呢。。。 不想那黑衣人在看清我面目的瞬间,猛地浑身一震,脚步一动,似想朝我奔来。 又闻‘嗖’的一声,黑衣人避不及时,胳膊中了一箭。 是南宫诀站在城墙上弯弓射的。 ”让开!都让开!“远处的官兵推攘着慌乱的人群朝这边赶来。 那黑衣人按着受伤的胳膊,似朝我深深地望了一眼,还是运起轻功,飞檐走壁地逃走了。 我却依旧无法站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迷糊中,有一双有力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 “我还是。。难逃一死吗?”我喃喃苦笑。 “放心,你是个命硬的孩子。” 这个黑衣人的声音温润又坚定,忽将我往肩上一抗,便也运起了轻功拐进一旁的深巷之中。 这个人走得很急,我听见寒风在我耳旁呼呼地刮着。 “你。。是。。谁?”我气若游丝地问道。 “我是欠了你。。。” 但还来不及听这人把话说完,我便彻底地晕死了过去。 第28章 黑衣人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玩笑也好,消遣也罢,全都无所谓了。” “可我,总是不想食言的。” 她从怀中默默摸出一个青色小瓶,良久,才伸出手轻轻打开了盖子。 霜浓雪腻,馥香扑鼻。 她伸出小指,沾了少许,放入唇中。 如霜雪般,清凉甜美,入口即化——是羹酪。 是用马奶和蜂蜜调制而成的,往往用于民间小孩生病后,大人们拿来诱其乖乖吃药的零嘴。 “我真的不喜药味,很苦很讨厌。” “怕是已没人记得,我也是喜欢吃甜食的。” “我记住了。会想办法的。” “往后记得随药服用罢。”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果真还是个孩子,想的也尽是一些哄小孩子的法子。 “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 她低声自言自语,可惜却没人能听见。 “阿归。。你在哪呢?” =========================================================== 有暖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醒来时,竟有种回家的错觉。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还有混杂着某种浅浅的熏香。 我不自觉地仔细嗅了嗅,是梨花香。 忽然想到了泠妹住的昭兰殿里的那株高大孤傲的梨树。 我正怔怔想着,忽闻一缕悠扬的琴声,透过光阴钻入耳中。 不知名的曲调,时而缠绵悱恻,时而快意纵横,时而夏雨繁花,时而雪满弓刀。 我虽对音律并不熟谙,竟也听得痴了。 只觉得曲中所饱含的复杂情感,非寻常人所能体悟也。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即使在偌大的皇宫之中也没有听过。 宫廷里的曲子只能拂动弱柳,招惹莺燕来鸣。 而这首曲子却带着千里之外的气息,带着猎猎呼啸的长风,带着欲说还休的旧梦。 幽萦绕梁,纠缠纷乱。 思绪万千,却偏偏不知该如何描绘此刻心境才好。 忽闻一声女子浅笑,琴声渐低,细如纤丝的歌声婉婉响起,如雪融春来。 我心中一动,推开了房门,循声望去。 大片大片的白梨花清妍寒香,洁白如雪。 风吹过,庭院中,梨花飘洒,纷纷扬扬。 梨树下,一名黑衣人正坐在青石上默默抚琴。 梨树上,一名红衣绝艳的女子正靠着枝干,哼唱着闻所未闻的歌。 甚至,不是中原的曲调。 朔风将她的头发和裙裾呼啦啦地吹起,但她毫不在意,继续曼声哼唱。 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是那对胡人夫妻。 这两人身上不凡的气质,相信只要见过一面的人,便再难忘却。 我站在原地,安静地注视着这她们,安静地听着这首完全听不懂的歌。 黑衣人脸上带着半幅银色面具,削薄的唇角带着一丝过尽千帆的笑容。 红衣女子凝望黑衣人的眉梢眼角,尽是桃李浓华的恋恋之情。 一曲终了,望着这对神仙眷侣,我犹未回过神来。 黑衣人将琴放于一旁,站了起来,朝树上的红衣女子张开双手,稳稳地将她接入怀中。 在一瞬间,我一恍惚。 竟像看到了自己和慕容盈。 只是我和她之间的画面该是没有眼前这般唯美,总是充斥着火药味。 “醒了啊。” 黑衣人没有看我,一边轻轻拂去女子肩上发上的花瓣,一边淡淡地道。 我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在跟我讲话。 “恩。。恩。。”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忽听女子‘扑哧’一声,她瞟了我一眼,对黑衣人笑道,“瞧这副呆板模样,倒真有几分像你。” “胡说,至少我在她这个年纪,可没这般不经打。” 黑衣人颇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忍不住问道。 冀州相遇,燕京相遇,这真的都是巧合吗? 黑衣人似苦笑了一下,道,“我们自然是欠了你。。。药钱的人啊。” 药钱?是指两年前我为他们开的风寒药吗。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我早忘了。”我挠了挠鼻梁,四下张望,“我这又在何处?我。。我可以离开吗?” “此处仍在燕京城中,你随时可以离开。”黑衣人盯着我,道,“只是,你离开又要去何方呢?” “自然是。。。”我本想说回宫,但眼前这两人虽说似乎没有恶意,但身份实在太神秘了,便还是改口道,“自然是回家。” “回家?”黑衣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你知道你家在哪吗?” 这话真是好笑,怎么会有人问出这样无理的问题。 这世间怎会可能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突然浑身起了一阵激灵。 不正是我么。 我的家应该在哪? 皇宫?冀州?还是之前漂泊流浪过的那些地方?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因为我忽然明白了过来,都不是。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家。 只是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所以我从未意识到罢了。 “你们到底是谁?!”再问出这话时,我的声音竟变得有几分沙哑。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林慕,你想习武吗?” “我不想习武,我只想知道你们是谁!”我摇着头,“这不公平!你们认识我,我却对你们一无所知!” 黑衣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我,红衣女子则笑吟吟地道,“也是,这样确实有些不公平。不如这样罢,你跪下给我们磕三个头,就告诉你我们是谁,如何?” “小缇。。”黑衣人似想阻拦,却被她抬眼瞪了回去。 “小慕儿,这个交换绝对不亏哦。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的。” 女子美眸一眯,身上竟隐隐流出几分莫名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甚至一点都不输于当今圣上。 我强敛住心神,才勉强立稳了身形。 “切,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摆了摆手,“不肯说算了,我要走了。” 我这么说完,抬脚便朝院子外围走去。 本以为我这样他们一定会松口,求我留下,然后主动告知身份。 不然他们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把我带到这里? 可惜我想错了,都快走到月亮门口了,还不闻身后有人唤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沿着花廊走了许久,才发现尽头是一处池塘。这原来是条死路。 只得原路返回。 走回庭院时,那红衣女子已不见身影,只留黑衣人坐在青石上用一把短刀刻着什么。 “咳。。刚才不小心走错了方向。。”我讪讪地道。 黑衣人却置若罔闻,神情专注地挥动着手中的刀。 “喂,我真的要走了啊!”我只好又大声道。 但黑衣人依旧没有打理我。 毕竟是少年心性,我终是好奇地走上前一探究竟。 原来是在刻着一个木制小人。 隐隐约约已能看出刻得是名女子,黑衣人的手指修长又灵巧,在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起来是那么柔和优美,就好像是活的。 黑衣人刻得那么用心,刀锋游走,仿佛一点一点赐予了‘她’生命和灵魂。 虽然还迟迟没有给‘她’刻上面目,但我竟已有感觉,这必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应该就是这人的妻子罢。 只是黑衣人在雕刻的时候,唇角始终肃然,不苟言笑。 不知是不是我在宫中待久了,我竟莫名觉得这人的嘴巴有几分像皇上。 或者说,皇上很像这个人。 虽然无法看到全貌,但我总感觉,此人已不再年轻。 或许是因为我终于看清了面具下的那对浅眸罢。 那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心声,而其中氤氲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多情,不知会让多少女子为之沉沦。 我猜想这黑衣人一定也长得很英俊,却不知因何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良久,黑衣人终于停了下来,‘她’的面目依旧没有被刻上。 只见这人怔怔持刀良久,眸中似闪过诸多自己也不明的迷茫,复而重新落刀,终是完成了‘她’的面容。 果然,就是那名红衣女子的相貌。 黑衣人将手中短刀归鞘后,忽将刀递向我。 “干嘛?”我不解地问道。 “送你了。” 我瞥了一眼金色的刀鞘,暗暗心惊,上面竟镶满了宝石。 我本不喜欢这种锋利凶险的刀器,但一看这珠光宝气的刀鞘,还是不自觉地接了过来。 我盯着这把异国样式的短刀,忍不住心道,只要随便当掉上面一颗宝石,就足够寻常百姓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罢。 许久,我才回过神来,还是将此刀递了回去。 “无功不受禄。。这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贵重?孩子,这是把刀。你懂什么是刀吗?刀只有两个用途,杀人或护人。”黑衣人顿了顿,目露几分柔色,又道,“当然,这把刀有些不同。它还有第三种用途。” “刻小人吗?”我接话道。 “定情。” “以刀定情,这又是哪里的怪俗?” 黑衣人沉默地望着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摇头,一边笑。 我心中一动,这个动作竟跟慕容盈如出一辙。 只是此人唇边的笑像水面上浮着的一层碎冰,就像对着我笑,其实是件非常难受的事似的。 “说真的啊,我可不会用刀杀人,也不打算用刀护人,更不会送把凶器给喜欢的人。”我有些固执地道,“我是名医者,如果要救人,肯定是用药啊。” “你终会用上的。”黑衣人瞧我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这是我欠你的。” 啊?我真是完全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 “回去之后,要想活命,就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黑衣人慢慢背过身子。 嗯? 这就叫我回去了? 果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喂,你到底是谁啊?”我再三问道。 “我是阿木。”黑衣人没有再说别的话,仿佛这四个字已经代表了一切。 果真名字也好奇怪。 我挠了挠头,四处看了下,打算另寻一条出去的路。 忽觉后脑一痛,我茫茫然地一转身。 只见那红衣女子手中拿着一根木槌,正笑眼盈盈地望着我。 “你干嘛。。。” 我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便晕死了过去。 阿木带着不忍转过身,无奈地对那红衣女子道,“小缇,你下手也太重了点。” “哼,谁叫这小鬼说什么以刀定情就是怪俗的!” 阿木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方才刻好的雕像塞给了她。 “别跟孩子一般计较。” 叫小缇的红衣女子低头望着自己的小木人,久久无言。 “不喜欢吗?” “没,很喜欢。” 红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别过脸,笑了笑。 “只是,如果身上穿的不是燕国的服饰就更好了。” 第29章 放河灯 这两日燕京的天气着实怪的很。 白日还晴空万里,一到万籁俱寂的夜晚便开始下雪。 是夜,他端坐在铜镜前,身后有人轻手为他披上罩袍。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萧夜蓉。 她原先是长乐公主母妃萧氏从家乡召来的宫女。 如今却是他最常眷顾的人。 “皇上,还不歇息吗?”她伸出雪白的藕臂缠绕上他披散的乌发,黑者愈黑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从铜镜中望去,她的五官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慕容盈。 伊人看起来有二十五六上下,作为宫娥,已不算年轻。 但正因如此,才被他相中带回了寝宫。 皇上喜欢比自己大的女子,这是阖宫皆知的秘密。 他没有作声,只是失神地伸手去抚摸她光洁的手臂。 萧夜蓉咯咯笑了一声,展臂环抱住他的头颈,将脸颊贴在他的发上。只觉心爱到了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柔地叫了声,“皇上。” 他鼻腔里嗯了一声,慢慢闭上了眸,他很享受这样的温存,这会让他想起小时候。 那时的他是大燕独一无二的太子,他最喜欢的,就是每晚入睡前,母亲会亲自为他梳发。 他也会安逸地靠在母亲怀里,体味安全和绵延的爱意。 母亲的手,如瓷如玉,柔若无骨,如流水般抚过他的发。 她唇边徐徐绽放的柔和笑容,似乎比这个江山更加迷人。 这也是一个少年人对女性最初的憧憬和向往。 但那时幼小的他还并不能读懂隐藏在母亲秋水双瞳之后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深刻寂寥。 他只能隐隐感觉,虽然母亲在笑,但她似乎并不快乐。 他还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执拗地揪着母亲的裙角,不肯歇息。 “母后,再给彦儿讲个故事罢。” 她含笑坐在自己床前,从宫人手中拿过两个皮影小人,这是他最爱看的把戏。 “天气好时,雾霭穷尽。有容容流云,暖暖惠风。一池春水,碧波青莲。打浆的女孩泛舟池上,爱上了一位路过的王子。她是多么害羞,尽管一颗芳心柔情荡漾,却只顾着低头撑船,丝毫不敢去揣测王子的心意。对她而言,能够和王子同舟而行,已是知足。你瞧,山上有树木,树上有树枝。可她爱慕王子的心,王子却永远不会知道。” 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的那种梦幻表情,爱怜又忧伤的眼神中仿佛蕴藏着人世间的所有秘密。让小小的他于心不忍。 “如果我是那位王子,定会明白打浆女孩的心意。” 母亲怔了半晌,含笑抚上他的头,“能被我的彦儿喜欢上的女孩,该是多么幸运。” “母后,我喜欢你。” 他抱住了她,母亲身上的幽香永远能让他感到安定,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母亲。 这是只爱他一个人的母亲。 在皇叔回来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那个人回来了之后,母亲的目光便不再只停留在自己身上了? “母后,我恨你。” 他猛地睁开眼睛,只觉胸口一阵恶烦。 “皇上,怎么了?”萧夜蓉感觉到他有异,忙抬头望向镜中,陡见他双眸含恨,心中一惊。 “你先回去罢,朕想自己坐坐。” 萧夜蓉恋恋不舍地道,“若陛下心中有甚么不痛快,就让妾身陪陪陛下罢。”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疲倦,“真的不必了。” 她依言掩门退出,他才踉跄地站了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过分在意母亲的男孩子了。 尤其是他做了皇帝之后,公开和母亲的叫嚣,间接逼得她因病退居内宫。 他本以为,他快要赢了。 可如今想起那些旧事,还是如鲠在喉,令他难受。 忽然想起前夜上元节遇刺时,众多骚动中母亲想都没想就第一个朝自己扑了过来,用自己柔弱的身子护住了他的头脸。 就好像。。还当他是小男孩一样。 看到母亲眸中自然流露的那种担心和慌乱,他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他只是想让她爱自己一个人。 只不过如此。 他推开殿门,望着稀疏的雪花,长长呵出一口白气。 忽然想知道,母亲此刻在做什么呢? ============================================================== 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记得那人离开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天。 自从她走了之后,她便常常睡不安稳。 有时即使是远远的更漏声也能将她惊醒。 明知道的不是么,她是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这次是自己亲手了结的,她拼尽最后一丝柔软,用来忘记她。 一晃就是三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忘记她了。 有时候就算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她的脸庞来。 终于皆大欢喜,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而自己也似乎心安理得了。 只是还有些睡得不好罢了。 她相信,往后日子久了,也总会习惯的。 但在这个雪夜,她却意外地又梦见了她。 梦见她用修长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发,丝丝缕缕,透着温凉。 这样的凉令她一阵激灵,可偏偏醒来时,这个梦又变得有些模糊,所有细节都已遗落。 只留下了无尽的怅然。 她披衣起榻,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有锥心刺骨的寒顺着足底蔓延至心底。她本以为不管怎样的疼痛,都会被渐渐淡忘的。 可今晚是怎么了? 是因为那惊鸿一瞥吗?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看清啊。 城墙上下,如此混乱,如同大难临头,人们的喧哗如此震耳欲聋。 可为何她只是瞟了一眼那个掳走归儿的身影,便会做起这样的怪梦。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她伸手摸了摸,觉得更加诧异。 “我这是。。怎么了?”她怔怔地盯着指尖上的泪。 “娘娘,您这样会着凉的。。” 文莲秉烛急急走来,看到她脸上的湿痕时,明显的一怔,但什么都没多说,默默蹲下身子为她穿上鞋,又寻了一件披风紧紧裹住了她。 “本宫只是担心归儿。。。已经整整两天了。。。还没人找到这孩子。”她别过脸,低低地道,“真是个命苦的孩子。” 文莲沉默地点了点头,只觉得从她的口中说旁人命苦,听起来格外心酸。 “本宫睡不着了,陪我走走罢。” 夜风掠过,夜风如水。 文莲撑伞徐行,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不知不觉走到太掖池边,忽见池面上闪烁着点点柔光。 她走近一瞧,原来是有两名小宫女正往池内放一盏盏河灯。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两名小宫女朝她急急地行礼。 她没有出声,只是失神地望着池中那一点点微弱的火光。 她竟忘了,宫中的女子可在上元节前后,往太掖池中放灯以寄对人间的思念和心愿。 这是那人在位期间才准许的。 可惜她明白,无论那愿望有多么恳切,它们最终的归宿也只是水底的淤泥。 但即使如此。。。 她径直走到两名小宫女身前,弯腰拾起一盏忽明忽暗的河灯。 素腕一推,送入河中。 漫漫风雪中,河灯似白昙花般在盛开的一瞬就凋落了,了无痕迹。 但她还是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愿天下太平。” 凉凉夜色拥抱住她单薄的身子。 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 十几年前,她曾经同那个人,做过一样的事。 只是那时候放灯河上的思念,单纯真挚的令人感动。 如今想来,竟恍若一梦。 如今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她,大燕的皇太后。 除了为这慕容家的天下祈愿,已别无他求。 第30章 身受困 深夜,长阳殿,极冷清。 瑞亲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歹人掳走,至今已经下落不明整整三天了。 尽管当朝冷太后将在明日亲自前往连云寺祈福,将拯救瑞王的最后一丝希望寄予神明身上。但素来炎凉的宫人们已认定瑞王怕是凶多吉少。 一处偏室内。 洛梅跪在屋角的小佛龛前,喃喃祈祷,“求菩萨保佑归殿下逢凶化吉,求菩萨保佑归殿下平安归来。” 忽然间,一个人影踏了进来,她含泪一回眸,是归殿下从冀州带回的呆傻弟弟阿真。 “真少爷。”她快步走了过去,牵起他的手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入宫以来,归殿下不在殿中的时候,都是由她来照顾阿真的起居的。 阿真很怕生,除了归殿下,整个长阳殿也就她洛梅是他愿意接近的。 阿真直勾勾地盯着洛梅。 她虽知道阿真不会讲话,但还是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只觉得他今夜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怎么了真少爷?”她忐忑地问道,“是睡不着吗?” “你喜欢她?” 忽然间,阿真反握住她的手,开口说话了,字字清晰,声音平稳。 洛梅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来,不想反被他攥得更死。 “你。。你不是哑巴?!”她吃痛问道。 “所有人都希望我是哑巴。”他轻蔑地笑了,一扫平日里的痴傻之态,声音中透着几分凉,“但很可惜,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洛梅连连惊问,“装疯卖傻有什么居心?” “我不就是你口中每日每夜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我。。我不懂。。” 一阵没来由地恐慌笼上心头,洛梅脸色煞白地盯着阿真的脸。 “你以后会懂的,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明白你究竟是听谁的!”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物,粗暴地塞进洛梅的唇中,逼着她吞咽下去。 洛梅无力地挣扎,唇边流淌出紫色的液体。 “是听那个冒牌货的,还是听我的!” 看着洛梅痛楚痉挛的样子,他的脸上反而冒出兴奋的光。 “归儿。” 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本该昏迷不醒的苏玲珑。 “你太心急了。” “不,母亲!是归儿已经等了太久了!”他扔下眼神涣散身子瘫软的洛梅,转身道,“咱们娘俩躲了这么久,藏了这么久,终于快熬到头了!如今咱们已经回宫了,那个冒牌货也死了,为何母亲你还不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我才是真的。。。” “你太乐观了儿子,现在还远未到时机!”苏玲珑打断道,“你最好期望那个林慕没有死,她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我真的受够了一直躲在人后!” 他揪着头发,目光有些癫狂,“我受够了!受够了!母亲你先是找了个无知的猎户,让他那粗鄙的儿子来顶替我高贵的身份,现又纵容一个假扮男装的荒唐女子来享受原本属于我的尊贵头衔。您,真的就这么害怕吗?” 苏玲珑一把抓过他的手,道,“是,母亲很怕。你也应该害怕。你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大燕皇室。可是母亲见过,所以母亲明白,瑞亲王的身份目前只会将你我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因为那个龙座,必定要经历手足残杀,才能更加堂皇!这一切,让无知的旁人来替我们承受不好吗?让他们和皇上斗得两败俱伤,然后你,我苏玲珑的儿子,慕容氏唯一的血脉就可以站出来,正大光明地坐上那个位子!” 听到母亲的一番激昂之言,他终是像个孩子一样的落泪了,“孩儿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有的时候孩儿是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很快了,归儿。”苏玲珑抚上他的发,“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入宫了。所以很快了。” 她牵过阿真的手,走到那尊小佛龛前,道,“来,归儿。我们也该为她祈祷的。千万不要小瞧扮作男人的女子,记住,能骗过这个世间的人,都不容小觑。” ================================================================================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可没有上次那般好运,阳光满身,淡香扑鼻。 而是又饿又冷,后脑勺疼的要死,四肢被捆绑得动弹不得,嘴巴被布带封着,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鼻端尽是灰粉和尘土混杂的奇怪气息。 过了许久,我才努力适应了黑暗,狭小的空间,眼前就是斑驳的墙壁,似乎身后也正贴着冰冷的墙壁。 这是什么地方?!那对该死的胡人夫妇到底想怎么样?! 我嘴里拼命发着呜呜的哀嚎,可周遭一片死寂,除了我自己的挣扎,什么声音都没有。 忽然间,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刺耳声音,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我呜呜地更加厉害,在心中狂喊:来人啊!快救我啊!救我!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中狂喜。 似乎我的藏身之处很是隐蔽而且是在一个高处,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爬高上低的动静,来者明显花了一些时间,才让我看到了一丝烛光。 我努力转动眼珠,盯着来者,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抑止的惊喜。 是昕悦! 她一手持着烛台,另一手还提着个篮子。 我努着嘴,朝她呜咽。 她放下手中的烛台和篮子,蹲了下来,一把扯下我口中的布带。 我急急地喘促着,尚来不及开口吐出一个字,便听她笑道,“原来师父居然把你藏在这种地方,倒是教我好找。” 我蒙了半晌,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的师父和师娘就是那对胡人夫妻。 “你们对我又抓又打的。。到底想怎么样?”我沉下了声音。 “林慕,我们没有恶意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稍稍擦了擦我脸上的尘土,但却没多对我解释什么。 “既然没恶意,那为何还要绑着我?你师父明明说过可以放我走的!”我抬眼道,“快解开我。” 她望着我,摇了摇头,“可以解开你的人还没来。” “你们在故弄什么玄虚?”我急道,“昕悦求你别玩了,我可难受死了,快帮我解开绳子罢!” 她点了点我的鼻尖,笑道,“谁有闲情跟你玩,我要是解开你,任由你大摇大摆地回宫,就是害了你。” 我微微愣了愣。 “你想啊,众人皆知,瑞亲王是被黑衣刺客劫走的。可若你自己忽然就毫发无伤地出现了,相信稍微别有用心之人,便能在其中大做文章,甚至说你是和黑衣刺客一伙的也不为过。不知你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听了,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 我若贸然光明正大地回宫,定会被人指诟与黑衣刺客相互勾结,难洗清白。 “那谁能来解救我才合适?”我问道。 “明天你就知道啦。”她眨了眨眼睛,“师父既然选择把你绑在这儿,自然不会有错。” “那这是什么地方啊?”我郁闷地问道。 “明天你就知道啦。”她又道。 “可是。。我现在好饿啊。。我担心我熬不过今夜了。。”我气虚地道。 她捂唇一笑,“所以我不就来了么。” 她伸手拿过篮子,移开上面的盖子,登时肉香扑鼻。 “好香啊。。是叫花鸡罢。。”我食指大动,一时忘记点身上的不适。 “芙蓉鸡。”她取出筷子,夹起一块鸡肉,示意我张嘴。 我僵着脖子,艰难地张嘴吃了一块,好吃得几乎快要落泪。 我飞快地咀嚼着,腮帮子一下一下地蹭着地。 她想了想,便跪坐了下来,将我的头放在她柔软的膝上。 这样我舒服多了,吃得也更加惬意了。 “昕悦,你怎么出宫的啊?”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袭黑裙。 我很好奇,也不知没了我的掩护,她是怎么做到从皇宫中安然走出的。 “从皇宫里飞出来的呗。”她眨了眨眼,玩笑道。 “那求你行行好,也赶紧带我飞出去罢。”我手脚动弹不得,只得用头蹭了蹭她的腿。 我感到她明显得身子一僵,似有些羞恼地拍了下我的脑袋,“别乱动,你啊,插翅也难飞,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哎呦,昕悦,没想到连你也欺负我。”我微微吃痛,别了别嘴。 “好好吃饭,不然我不喂你了啊。”她作势要放下筷子。 “别别别。。我这正受着苦呢。。如果还不让我吃饱。。也太惨了。。” “那你安分点。”她伸指点了点我的额。 我只好不再多言,乖乖张嘴吃肉。 不久,我终是心满意足地吃饱了,她细心地帮我擦了擦唇,扶我靠着背后的冰冷墙壁坐着。 “好了,你再忍耐一下,等天亮了,你定可以回去的。”她拿起烛台和食篮,作势要走。 “等等!”我叫道,“昕悦,你的师父总说欠了我什么。。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脚步一顿,没有转身,低声问道,“林慕,你觉得人是洞悉一切比较好,还是一无所知更幸福?” 我愣住了,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难以作答。 “你好好想想罢。”她有些凝重地道,“想好了告诉我你的答案,我也会给你一个答案。” 说完,她的身影便闪进了黑暗,而我的世界也重新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 听着脚步声渐远,木门被刺耳地关阖,我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好像我过去十几年的岁月,全都生活在一张铺天盖地的帷帐里。 而现在,我将有个机会,选择是否掀开帷帐,见识真实的世界。 第31章 同行车 冷岚歌今天很意外。 她没想到瑞王的失踪竟牵动了宫中这么多人的心。 泠儿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想要随她同去连云寺她并不意外。 但令她惊讶地是,就连素来待人寡淡的彦儿和盈儿此番竟也要求同去祈愿。 但她不想太过声势浩大惹人耳目,便提出便衣出行。 天刚蒙蒙亮,两辆气质华贵的四望车一前一后从皇宫的西偏门驶出,左右也仅有十余名穿着寻常的灰衣侍卫策马跟随。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禁军高级将领南宫诀和杨忠也在其中。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色方石地面,马车辘辘而去,门禁两边的年轻守卫见不到车里的人,却闻到了几缕仅属于内宫深处的淡淡幽香,铁灰色头盔之下的肃穆表情开始微微地融化,目光追随着落后的那辆马车随风狂舞的暗红帷幕,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偌大的车厢内,冷岚歌轻轻抚拍着枕着她的膝睡得正香的小女儿的背,目光却投在那个正百无聊赖用手拨弄着锦幕的慕容盈身上。 这也是第一次,大燕最尊贵的三名女子可以独处一室。 但却无话可谈,气氛诡静。 望着慕容盈宛若芳华的侧脸,冷岚歌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仔细看过她,而她已经长大了。 “盈儿的鼻子和嘴巴很像她。” 十七年前的声音忽然震耳欲聋地传来,令她手一僵,在空中怔了半晌。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如今看来,竟真的有几分像那个人。 这些年来,她心中其实一直不肯承认慕容盈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那天当她对自己说了那句‘你想嫁给我父皇却一辈子都没得偿所愿’时,她才会出手打了她。 因为她觉得,她根本就没资格对自己说这种话。 这个女孩,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 唉,一切都是阴错阳差。 谁又能想到,当初萧紫烟被那个人的六哥玷污后生下的孩子竟会成为她唯一的子嗣,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很快也要成家了。 或许有些秘密,只能埋葬在过去,就当没发生过。 自欺,欺人,素来是她冷岚歌为人的准则不是么。 有些谎言,总要有人继续编下去的。 想到这时,她的脸上反倒浮起了一丝看似释然的浅笑。 “你总是盯着我作甚么?”慕容盈率先打破了沉默,忍不住转眸问道。 “我忽然想到了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冷岚歌对上她年轻的眸子,平静地道,“那时你母妃总说,你的鼻子和嘴巴很像你父皇。小时候我还不觉得,如今看来,倒真是越来越像了。” 慕容盈听到这话,心中一怔,竟一时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是第一次,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谈及父皇母妃和自己小时候。 这些,本该是她们之间尽可能去避讳的话题。 “是吗?”许久,她才勉强挤出了两个字。 不知是怀疑母妃当年说的话,还是怀疑这个女人现在说的话。 “其实都不重要了,反正我早已忘记了父皇的容貌!”她语气中刻意加重了‘容貌’二字,咬着牙转过头,继续用手拨动着锦幕,但动作明显烦躁了许多。 她永远都不会忘!不会忘记父皇脸上的那道疤! 慕容泠似被吵醒,抓着冷岚歌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母后,盈姐姐,你们怎么了?” 慕容盈一言不发。 冷岚歌则有些涩然地为慕容泠理了理柔发,“没事。。还困吗?” “泠儿睡饱了。”泠摇了摇头,一派天真地道,“母后,泠儿方才梦见归哥哥啦。” “哦?你归哥哥还好吗?”冷岚歌爱怜地望着这个小女儿,耐心地询问她的梦。 自从这孩子看不见后,就经常发梦,有时甚至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毕竟对一个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都是黑暗的孩子来说,梦境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归哥哥很好。说来也奇怪,我还看见归哥哥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她皱起眉头,似在回忆。 “怎么奇怪了?” “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好像父皇啊。。” “泠儿!”冷岚歌失声叫了出来,急忙抓紧了她的手。 慕容泠全然忘记了车厢内还有慕容盈的存在,每每只有她和母后两个人的时候,她总会称那个人为父皇。这点,无论冷岚歌怎么让她改口,都改不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慕容盈已经听见了。 她抬眼死死盯着冷岚歌和慕容泠,敏感的她自然能察觉到慕容泠口中的‘父皇’究竟指的是谁。 “停车!”慕容盈喊道。 南宫诀策马骑到车侧,询问的却是冷岚歌,“太后?” “盈儿。。”冷岚歌望着慕容盈,艰难地开口,“泠儿只是童言。。” “停下!不然我就自己跳下去!”慕容盈恶狠狠地掀起帷帐,她才不要听什么解释。 “停。”冷岚歌盯着她,终是疲惫地道。 “停车——”南宫诀一听到车厢内冷太后的声音,急忙举掌发令。 马车骤停,一个浅红的身影从马车上跳下。 杨忠和南宫诀同时朝她奔去。 她却气急败坏地将一名侍卫从马上拽下,自己翻身上马,对着众人喝道,“都滚开!” 她重重一甩马缰,骏马长嘶了一声,如脱弦之箭般夺路而奔。 冷岚歌忙发令,“杨忠!快去保护长乐!” “是。。是!”杨忠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抽起马鞭,朝慕容盈的背影急急追去。 “哎。。哎。。皇上?!” 与此同时,又一阵骚乱,另一名侍卫也重重倒在了地上。 “驾!”一声清喝,一道黑色的影子也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 冷岚歌盯着那道影子,怔怔无言,觉得浑身气力好像一下子全都失尽了。 “追!快去保护皇上!”南宫诀急忙领着一队人马跟上。 “娘娘,皇上和公主他们倒是朝连云寺的方向去的。。。”一名侍卫擦着额前的冷汗,也不知这算不算唯一的好消息。 “继续走罢。”冷岚歌叹息着放下了帷帐。 慕容泠浑身都在颤抖,她流着泪,小声地道,“母后。。是不是泠儿又错了?泠儿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冷岚歌上前拥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心酸地道,“你没错。。你是最好的孩子。。怎么会有错呢?” 听到母亲的安慰,她反而抓紧了母亲的衣裙,哭得更加难过,“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叫父皇?泠儿不懂,如果那个人真的不是我父皇,又为何要对我那么好?我虽然看不见了,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全部都记得。当我生病时,是父皇整夜整宿地守着我;当我偷懒时,是父皇手把手地在纸上落下一笔一划;当我馋嘴时,是父皇亲自去御膳房给我熬甜羹;当我睡不着时,也是父皇陪着我跟我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有趣故事。我知道,父皇明明是爱我的,可为什么我却连一声父皇都不能叫?” 慕容泠伤心又委屈的疑问无疑令冷岚歌柔肠寸断。 是啊,有些命运就算她自己早已接受了,可是她的孩子却还无法接受。 如果可以,她也想问那个人一句:慕容颜,你为什么要对泠儿那样好? ================================================================================ 悠扬的钟声响起,伴着忽有若无的梵唱,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该是在一座寺庙里。 手脚早已绑的毫无知觉,天该是亮了,尽管眼前的光线还是一片晦暗。 我艰难地左右扭头望去,想知道自己靠了一晚上又冷又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通过淡淡的人形轮廓,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一尊佛像,只是看不到前面,也不知自己靠得究竟是何方神圣。 肚子又开始饿的咕咕叫了,我有点头晕眼花,于是开始祈祷快点来人救我。 佛祖啊,早点叫人来解救我,我也可以早点给您烧柱高香啊。 佛祖啊,希望一会来救我的人也可以跟悦姐姐一样带着一只鸡来啊。。我要饿死了。。 哎哟,佛祖啊,你千万不要怪罪我在佛门清净地里吃鸡啊。。所谓酒肉皆是肠中过,您老才是心中留啊。。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也一定不会想看着我饿死的对吧。。 我在心里胡乱想许久,却也没个人来。 此时此地,每一瞬都像一生那么难熬。 到底是谁绑的我?!也捆的太紧了罢! 我又开始祈祷:佛祖啊,没有鸡也不要紧,关键是快点来个人解开我罢!佛祖啊,我平时也没招谁惹谁啊,为什么老是要我遭罪啊?佛祖啊,您知不知道我快受不了了啊,谁来都好,只要能让我自由,让我以身相许都行啊。。。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传来房门猛地被推开的声音。 我刚想高叫一声‘佛祖显灵’,便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幽凉声音,“你跟着我做什么?” 是慕容盈!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哑巴了,但心却跳得飞快。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快跟我回去见太后罢。。” 这跟吃了炉灰一样的语气,一听就是朽木杨忠。 “滚开!要见你自己去见!” 今天的慕容盈听起来跟吃了火药一样。 “公主。。我。。我。。” 杨忠登时结巴了,然后听到铠甲触地的声音,“参见皇上。” 我一愣,没想到连皇上也会出现在这里。 “杨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朕有些话要同皇姐讲。” “诺。。” 脚步声渐渐远去,木门重新被掩紧,一个极寡淡的男子声音响起,“母后同你讲了什么,竟让皇姐如此不快。” “你怎么不自己问她呢?”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慕容盈私下和皇上讲话如此。。如此。。用文莲的话就是,如此没有规矩礼数,竟然可以直呼‘你’。 只听皇上轻哼了一声,说道,“无非又重提了一些陈年往事了罢。” 慕容盈不予置否,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朝我这边走来。 可我像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般,突然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好了,母后素来是这样的人。她对过去的缅怀远胜于对将来的期盼,而且还常常不自知。” 皇上似乎就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很近,以至于在脚步停顿后,竟给了我一种这两人此刻正贴抱在一起的错觉。 “可你不一样。”皇上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沙哑,像似在慕容盈耳边呢喃一样,“你跟朕是一类人,过去对我们而言一文不值。除了彼此,这世间该没有什么重要的了,不是么?” 我正琢磨着这句暧昧不清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听见有衣帛轻微摩擦的声音,慕容盈的声音缓缓响起,“皇上,我真的有点累了,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哼,我看你不是累了,而是变了。” 皇上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是什么让你变了?让你竟愿意与她们同行而来这座寺庙?你是真的想要为那小子祈求平安?” 那小子?是指我吗? 我浑浑噩噩地想着,觉得自己已经听不懂他们两人的对话了。 总觉得。。皇上质问她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对自己的姐姐。。更像是。。。 我不敢深想下去。 没有听见慕容盈的声音,却听见皇上近乎压抑的声音又响起,“不肯回答?好,你不说,朕来说。是因为这个才变的罢?”他应该从袖袍中掏出了什么。 “还给我。”慕容盈的声音透着极度的不悦。 “你说说,这是什么,嗯?”皇上继续在逼问。 “还,给,我。”慕容盈一字一字地道。 ‘啪’的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打碎了,四分五裂。 “呵,朕倒一度怀疑过那小子的身份,如今看来,倒真是流着我慕容氏罪恶的血。”皇上有些癫狂地冷笑了起来,“否则。。否则又怎会同朕一般对你用情。。” “够了!”慕容盈愤怒地打断道,“你今天又发什么疯?两年前我们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吗!我们只是有共同的仇人罢了!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尽管拿好了!同样的,我也有相应的东西要你替我夺回!一直以来,都是交易不是吗?又哪里来的用情?!你不要老是跟我开这种玩笑好不好?尤其是今天,我没心情!” “玩笑?”皇上的声音听起来如千年的寒冰,“你为什么觉得朕说的是玩笑话?” 我听见错乱的脚步和激烈的拉扯声,然后传来慕容盈无比慌乱惊怒的声音,“你想做什么?!你真疯了!” “你不是说,朕想拿走什么都可以尽管拿吗?!”皇上近乎狰狞地低吼着,呼吸全然紊乱了。 清脆的衣帛撕裂声惊心地响起,我再也忍受不了,想要放声大叫出来。 可是喉间偏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极度震骇之下,我竟然彻底失声了! 我只好将后脑勺重重地撞上身后的佛像,‘碰’的一声闷响,我眼前一阵晕黑。 那剧烈的动静终于停止了下来。 “什么声音?”皇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清醒了一点。 “啪”的一声掌掴,我听见慕容盈含恨的声音,“这里是佛门!”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又被慌乱地推开,一切又回归安静。 除了我。 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脑中一片混乱,忽然有点分不清方才自己听到的到底是真是假。 如同中邪般,我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朝后撞着自己的脑袋。 一定是噩梦罢? 多么荒诞的一场梦啊。。。 快醒来啊。。快醒来。。醒来。。 有潮热的液体流淌进脖颈中,但我已感觉不到痛。 “阿归!” 似有人终于发现了我,按住了我。 “阿归!不要再撞了!” 不,我不是阿归,不是慕容当归。 我是林慕,我是林慕。 绳子终于被解开了,我该是自由了,可我却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不知过了多久,才认出了那双秋水双瞳。 这双眼睛素来幽凉薄情,可此时竟布满了欲泫欲滴的泪意。 如此看来,一定是我在做梦了。 于是我朝梦中的她笑了笑,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或许一觉起来,我还在冀州的瑟舞楼里给人看病呢。 第32章 夜缝衣 “我们之间,一直都是交易不是吗?哪来什么用情?!” 司彦手握成拳,拳上布满青筋,双眸泛红,死死盯着眼前出言无情的女子。 一颗心明明已经寒透,可身体却突然燥热得令他头疼欲裂,气血狂涌。 幼失所恃,皇叔篡权,朝穿锦衣,夕寄篱下,母子君臣,皆成笑柄! 他本该亲手杀了那个人,替父亲报仇,替母亲雪耻,替自己讨回公道。 可那个人。。凭什么这么好命?凭什么可以死在母亲的怀中? 那个人根本就是乱臣贼子!可为什么母亲就是忘不了?! 他时常在想,这个江山,母亲究竟是为谁守的?是为他?还是那个死去的人? 两年前,他刚刚继位不过一年,朝中处处掣肘,举目皆是先皇的人。 那天,他本想封父亲的表弟、自己的表叔叔沈旭为相,却被母亲严厉地驳了回来,转而把相位给了燕山侯薛义。 又是那个乱成贼子的人! 他不明白,为何母后永远都是先想着那个人? 哪怕那个人已经死了,可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活得束手束脚。 那天,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心灰意冷地站在雨中,打心底觉得自己这个皇帝真的做的窝囊透了。 他觉得身上,心上,还有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冷的。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特别怕冷的人。 听说很小的时候,自己曾有一次因为着凉得了重病,还险些夭折。 可就在那天,他一动不动地仰着头,任由雨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宁愿这漫天冷风冷雨将自己埋藏。 她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的自己还嘲讽了她,“皇姐这是想安慰朕吗?若是旁人,至少会带把伞来。” 他也永远不会忘,她站在夜雨中对自己说的那句,“安慰是给弱者的,你我都是不该落泪的人,撑伞只会让旁人小瞧了我们。” 然后她转过身,伸手抚摸上他湿透了的脸颊,做了一个拭泪的动作。 就是那个瞬间,她准确无误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她的掌心明明那么凉,可他却一下子觉得脸像发烧一样滚烫。 他终是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她,将泪混着雨水流淌进她如藻如瀑的长发里。 在他人生最孤独、最无力、最难熬的一天,在他最怕冷的时候,她就这样出现在身旁,用一个冰凉的掌心和一个潮湿的拥抱给了他绵长灼烫的暖意。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了。 更何况她的眸中还有不输于他的恨意,她和他当然是同一类人。 她当然应该是懂他的。 可是现在—— “你不要老是跟我开这种玩笑好不好?尤其是今天,我没心情!” 是阿。。。他是怎么搞错的,冰雪本来就是冷血的啊,冰雪又怎么可能会暖人呢? 难道。。。两年前的雨夜,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缕灼人的温暖,全是一厢情愿的幻觉吗? 该死的眼泪又要流下来,可开什么玩笑,他可是皇帝,也远非两年前的皇帝了! 他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孤独,无力和煎熬的境地了! 绝不会了! 如今的他,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于是他上前抱住了她,不顾她的挣扎,死死的,再不肯松手。 她好像在怒骂着什么,但他听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晦涩模糊,变得冰冷昏暗。 他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雨夜,紧紧抱着她,任由那个幽凉浅淡的气息将自己灼得滚烫。 他已经失去母后了。。因为自己的弱小。。让别人抢走了母后。。 如今。。他绝不能再失去她了。。真的不能了。。 无论用什么方式,他都不想再失去了。。。 耳边衣帛撕裂的声音,眼前红梅白雪的美丽,疯狂地夺走了他全部的理智。 对,只要这样就好。 他是皇帝,只要他想,就什么都不会失去。 直到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闷响,他才被突如其来的动静一惊,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什么声音?” ‘啪’的一声,脸上被她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这里是佛门!” 他猛地抬起头,正前方地藏王菩萨的石像正垂眸盯着他,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鄙夷和怜悯,像似在冷眼旁观他方才犯下疯狂又肮脏的罪孽。 心头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后怕和清醒,他第一次忘记了自己尊贵无上的身份,像个丧家之犬般夺门而逃,一刻都不敢再待在那个房间。 南宫诀刚步入连云寺内院,便瞧见皇上衣冠不整火急火燎地跑来。 “皇上?” “朕要回宫!”他心烦意乱地道。 “微臣这就送陛下回宫。”南宫诀暗暗观察着皇上,瞥见他脸颊上一道不自然的红印,忍不住问道,“陛下,也不知长乐公主她。。。” “南宫诀,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脚步一顿,转身暴怒地指着他,斥道,“两年前朕就该告诉过你,你配不上她!也告诉过你,不许再过问有关她的事!你是都忘了还是想故意抗旨不遵?!” “陛下息怒,臣不敢,臣知罪!” 南宫诀忙跪了下来,将身子深深俯下。他没想到只是稍微提了下她便令皇上如此动怒,心中更是窦疑丛生,也夹杂着诸多不甘和隐忍。 他忿然拂袖,冷哼了一声,“你最好是真的不敢。别忘了你是怎么有今天的,南宫大人。” “微臣,不敢。” 南宫诀将脸埋的更低,没人能看见有阴鸷的光从他眸中一闪而过。 ============================================================================ 人世间的浮沉变化,好像全都在一梦间。 醒来的时候,我呆呆地望着头顶上方雕刻的神态各异的诸佛,久久无言。 “娘娘,归殿下。。归殿下醒了!” “归哥哥!” 我刚支起身子,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摸索着抓上了我的衣袍。 是泠妹。 “你还好吗?母后说你受伤了。。伤哪里了?”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担心我,将我的衣袍攥得紧紧的。 可我不知为何,却还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缓缓抬起手,先摸了摸头上厚厚的纱布,然后有些迷茫地四下环顾,看到了冷太后、杨忠、一名年长的和尚,还有那个端坐在角落里的浅红身影。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她也对上了我的眼睛,那双秋水瞳眸中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凉漠和沉静。 就好像我之前听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但当我的目光慢慢落在她的肩上时,才发觉她披了一件僧侣的外裳。 我眸光一暗,立马别过了脸,不敢再去瞧她。 因为我知道,那都是真的。 “归哥哥,你为何不说话?”泠妹晃着我的胳膊,不解地问道。 冷太后皱了皱眉头,询问身旁的一名年长的大师,“方丈,瑞王这是怎么了?” “回娘娘,看来瑞王殿下或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再加上后脑受伤,所以才无法言语。”方丈低声道,“相信这只是一时的,但瑞王殿下必须要好好静养几日啊。唉,都是老衲疏忽了,不知是何方狡猾的贼人竟会把瑞王殿下藏在寺中,还请娘娘恕罪。” “不知者无罪。”冷太后望了一眼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叹息道,“如今天色已晚,瑞王此刻又这般模样,还有长乐公主也被树枝划破了衣裳。诸多不便,看来今夜得叨扰方丈留宿寺中了。” “娘娘言重了,老衲这就去安排。”方丈双手合十,退了出去。 “归儿,可怜的孩子。”冷太后来到我身前,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你可还记得是谁人将你抓到这的?” 回去之后,要想活命,就说什么都不记得罢。 那个黑衣胡人的声音猛地在我耳畔响起。 我下意识地就对着太后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冷太后盯着我,眉心紧蹙。 我又摇了摇头,抬手示意自己脑袋很痛。 冷太后只好叹了口气,道,“明日一早本宫便带你回宫找御医好好治疗。” 我不置与否,做了一个想要睡觉的姿势。 冷太后一边扶起慕容泠,一边道,“泠儿,今晚先别打扰你归哥哥了,让她好好歇息一下。” “是。”她懂事地点了点头。 杨忠为太后她们打开了房门,望着我道了一句,“归殿下保重。”便也紧跟着出去了。 慕容盈也站了起来,很安静地走在最后。 “等等。。”我极轻地叫道,声音沙哑得如同吞了火炭。 可她听到了,扶在木门上的素手一滞,慢慢回眸望着我。 我叫住了她,可忽然却不知道自己想同她说什么。 启唇又止,除了沉默地望着她,又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良久,她咬了下唇,落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迈了出去。 我怔怔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乱如麻,眼睛不自觉氤氲了一层水汽。 是的,我什么都不懂。。。 尽管已经知道她和皇上之间不单纯。。可其实我最想问的。。不过是一句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其实这也真是一个傻问题。 我有些懊恼地伸手捶打了下自己的脑袋。 她怎么可能会好呢。 我其实也很想告诉她,我很害怕。。甚至也许比她更害怕。。 因为那个时候,我是真真切切地什么都做不了。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除了害怕,还有什么? 出离的愤怒。极度的绝望。钻心的难受。 我简直不敢再去回想。。。不敢回想自己在那短短的须臾间。。。内心究竟经受了怎么样的折磨和煎熬。。。 真的是非常害怕非常厌恶的感觉啊。 可这些我该怎么告诉她呢? 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吞到肚子里,跟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深夜,伴着阵阵头疼,我辗转反侧。 我有点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我就能看见她那双蕴满泪意的眼睛。 缓缓按上自己隐隐发痛的胸膛。 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我是真的不懂,为什么这里想的全是她? 一点睡意都没,我只好翻身下榻,失神地推开房门。 今晚的寺庙真的很安静,除了间或的落叶瑟瑟,似乎连风都销声匿迹了。 我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和不要再胡思乱想。 路过了一处庭院,本是无意识地走过了,却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又忙退了回去。 她披着不合身的僧侣外袍站在暗影中,肌肤是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光是瞧上一眼便感到了凉,而长发是异样的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唇,如梅花般娇艳绽放。 我呆呆地望着她,又忘记了说话。 “你也睡不着吗?”是她先打破了沉寂。 我还没有回答,她又先自嘲般地笑了,“真的很难堪哦。” 不知在说我,还是说她自己,亦或是在说。。皇上。 她见我始终不语,便走向我,盯着我头上的绷带,“你到底能不能说话?伤好点了没?”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很疼吗?” 她抬起手,似想摸摸我的伤口,我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避开了她。 她的手凌空一僵,脸上露出了一丝很奇怪的表情。 仿似想笑,又仿似伤心。 叹了口气,手臂垂落了下来。 “晚了,回去罢。”她转过身,淡淡地道。 可我站着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既想避开她,又想拥抱她。 这是要疯了吗? 她直走到厢房门口,转过身时,看到我还没走,眉眼中浮起一丝惊讶,“还有什么事吗?” 我咬了咬牙,终是大步走向她,径直走进她的厢房。 我开始翻箱倒柜,四处摸索。 “阿归,你在做什么?”她倚在门口,困惑地望着我。 打开一处木箱,我眼前一亮,自言自语道,“找到了。。就知道这地方肯定会有的。。” 我取出里面的东西攥在掌心,然后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让她在烛边坐了下来。 “把外面这件衣裳脱掉罢。”我摊开手掌,眯了眯眸子,开始对着烛光穿针引线。 她愣了愣,没有动。 “难道你真打算明天披着这件难看的和尚衣服回宫?”我抬眼问道。 她迟疑了片刻,终是缓缓褪掉那件灰不溜秋的僧袍。 浅红的衣裳破了一长条口子,她雪白的左肩露了出来,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莹润光泽,在我眼里却是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定了定神,弯下腰靠近了她,“别动啊。” 我小心翼翼地缝着她被扯裂的衣帛,我素来是用针的高手,无论是灸疗还是女红。 但这一次,一定是我有生以来,手最颤的一次了。 不过数寸,竟缝得我满脸是汗,呼吸不畅。 最后我打好结,气喘嘘嘘地瞥了她一眼,终是整个人贴近了她,用牙齿咬断了丝线。 那一瞬,应该就是我和她最近的距离了。 她的柔发擦过我的脸庞,幽凉的芬芳一度让我忘了起身。 “好。。好了。。” 我逼着自己艰难地站起身子,离那缕蛊惑人心的幽凉气息远了几步,莫名心虚地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 她坐着没动。 “已经都缝好了,不仔细瞧的话,看不出来的。”我又道。 可她还是坐着没动,也没有说话。 我觉得奇怪,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肩头在颤抖。 “你。。你这是怎么了?”我忙紧张问道,“难道是我不小心扎到你了?” 她摇了摇头,慢慢抬眸,对着我笑道,“谢谢你,阿归。” 我一愣,才看清她长长的睫毛下眼眶通红,双眼中皆是蒙蒙烟水色,可唇上却皆是齿痕。 她分明是想哭的,可却硬生生地不肯落泪。 “为什么。。?”我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愿哭出来?为什么如此勉强自己?” 她又是勉强一笑,幽幽地道,“我母妃在临死的前一天,曾跟我说过,身为女子,是不可以轻易落泪的。因为她从前就是流了太多的泪,所以才会被人轻贱轻视。母妃说,若人真的爱你,又怎会惹你落泪;若人不爱你,落泪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失尊严罢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所以从母妃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往后无论悲伤欢喜,我都不会因任何人落泪。” 我呆呆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尽是潮湿。 她见了,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然后若无其事般地取笑我,“你又哭什么,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我眼中的泪却愈来愈汹涌了。 “好了别哭了,你还会绣活,不会真不是男人罢?”她更加哭笑不得地望着我。 “男人怎么就不能哭了,男人怎么就不能会绣活了?”我终是带着哽咽,大声反驳道,“只要是人,无论男女,都会有感情的!人快乐时会想大笑,伤心时会想流泪,这都是极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看着你这么大一个姑娘家连哭都不会,我心里难受不行吗!”说着说着,我蹲了下来,捂着脸闷闷地道,“你这个样子。。真的让人很难受。。我很难受你懂吗?既然你不肯哭。。那我就替你哭好了。。” “你。。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她的眼睛似乎又红了几分,脸上露出了一种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声音里尽是克制的颤意,“你要怎么样。。才不哭啊?” 我从手指缝中抬眸望了她一眼,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让我抱抱你罢。” 她又是一愣。 我说完就开始后悔,不解自己怎么会这么冒失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拍了拍袍子,站了起来,努力装作漫不经心,“我。。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好。”她抬起美眸,定定地望着我。 我呆若木鸡,生生咽下一口口水,忽然又有点想逃了。 她站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像似在等着我去拥抱她。 可我心里却一下子打起了退堂鼓,震耳欲聋。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注视着我。 在这样的眼神下,我终是硬着头皮朝她跨了一步,慢慢张开双臂,在空中僵了一瞬,然后还是极没出息地捂着脑袋叫道,“哎呦,我头忽然好痛,要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歇息!” 说完我便飞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半路上还被一块石子绊了一下。 我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 我窘迫又羞恼地想。 觉得自己往后真的再没脸见她了! 第33章 拜师父 我走得很快, 袍袖飞扬,一颗心突突跳的飞快, 脸颊滚烫的要命。 这不是我第一次起了想要拥抱她的念头,却是第一次因这份念想变得心乱如麻又惶惶不安。 其实我干嘛要逃?作为‘弟弟’想抱‘姐姐’又何必要逃? 她应该也是觉得没什么, 才会应一个好。 可我却逃了。。这岂不是跟那个皇帝一样?这又算什么?她又会如何作想?! 一路胡思乱想着跑回我住的庭院, 刚踏入院内,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 将我摔了个五体投地。 我疼得直哼哼,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有人像抓小鸡一样揪住我身后的衣领, 把我生生提了起来, 好不狼狈。 “什么人?!”我心中大骇,几乎要大叫出来。 “闭嘴,不然有你苦头吃。”声音冷冷的, 但很耳熟。 我慌乱中一转头,正对上那半副银面下的凉凉浅眸,看起来里面蕴着不少复杂的情绪, 唬得我立刻闭了嘴。好女不吃眼前亏嘛。 是那个自称‘阿木’的黑衣胡人。 这个无礼的家伙轻松地将我半拖半拎至厢房, 一手关门, 一手极随意地就把我扔在地上,自行走到上座端正地坐下,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我。 我揉着被蹭破皮的手掌, 忍着痛支起身子, 心中极不服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一见到我就对我动粗?我。。我都还没责怪你先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打晕绑起来, 你这次又想对我做甚么?还。。还有没有王法拉?”我也对上这家伙的眸,叉着腰,理直但气不壮地质问道。 阿木沉默了片刻,突然很是生硬地问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别人房中做什么?” “我。。我睡不着不行吗?况且我。。我只是刚好路过那里。。”我低下头,声音越说越轻。 虽然明明就是事实,可我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莫名地没底气。 一想到最后那个近在咫尺的拥抱,我的脸一下子又开始发烫,神色也开始不自然。 “你该不会是。。喜欢她罢?”阿木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缓缓问道。 我先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马上抬起眸,拨浪鼓似地摇着头。 阿木将我的神态尽收眼底,竟颇有些懊恼地拍了下一旁的几案,低喝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一惊,心中登时泛起几分被人看穿心事的羞愧和心虚,也生出诸多愈加不解的狐疑和困惑。 这算是我第三次见这黑衣人,根据前两次的印象,这该是个处变不惊风轻云淡的人物,可此时盯着我的眸中竟然如此不安和压抑。 之前也听昕悦说了,她师父本是宫里的人,莫非这家伙认识慕容盈?但至于因为我想抱一下她就发火吗? “你突然生什么气,我才不会喜欢一个连哭都不会的家伙呢。”我定了定神,决定不能再被这个人牵着鼻子欺负,扬起眉反问道,“倒是你,才是大半夜不睡觉,还鬼鬼祟祟地跟踪偷窥别人罢。喂,你反应这么大,该不会是你偷偷爱慕她。。还是。。爱慕我?”我大言不惭地盯着她。 阿木的唇角明显得开始抽搐,面具下的眸子里分明泛起了几分想‘掐死我’的冲动,像似忍了又忍,才徐徐喘了口浊气,完全无视了我后面的问题,意味深长地说道,“不会最好。那孩子很快要嫁人了不是吗?听说夫婿是从小伴她一起长大,忠诚又懂事的好孩子,相信一定会许她此生平安长乐的。我想,那样的归宿,对她而言,或许才是最好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木的目光越过我,也越过重重夜色,看向了很远的地方。这个人的唇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像似一个年迈的高堂,终于看到子女圆满时的那种平静安心的笑容。 可我的心却慢慢下沉,我居然彻底忘记,她快要嫁人了。 是啊。。杨忠虽然是个朽木。。但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 虽然没什么情趣,至少他不会像南宫诀一样欺骗她,也不会像皇上那样欺负她。 尽管。。她还不喜欢他。 但这可能也只是时间问题罢。 况且她现在应该也没其他喜欢的人,再嫁给他之后,慢慢喜欢上他,似乎也只是迟早的事。 或许她嫁他了之后,是真能如这个阿木说的那般,平安长乐罢。 我自顾自闷闷地想着,直到阿木走到我面前弹了下我的额头,才猛地回过神来。 “长辈在讲话,你又发什么呆。” 我捂着额,嘟囔道,“你算哪门子的长辈?就知道对人家动粗!我看是为老不尊才对!” 虽然看不全面貌,但我总感觉此人的年纪应该不算大,顶多就跟太后年纪相仿,三十出头罢。 但这家伙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像个耄耋之年的老者。 阿木的唇角又开始抽搐了。半晌,才用目光上下扫视着我,说道,“除了悦丫头,宫里就没有旁人发觉你的女孩身份吗?” “当然没有!”我颇为自豪地挺了挺平坦如川的胸,“我的伪装,无懈可击!昕悦当年那是碰巧撞上了,刚好遇到我五行缺德,时来不顺的‘好’日子。。。不然啊。。哼哼。。哪那么容易能看穿我。” 况且只要我抵死否认,宫里总不会有人敢胆扒光了我验身罢?我好歹现在是个亲王哎! “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鬼。”阿木目露几分忍俊不禁,无奈地笑了笑,“你有想过,恢复女装吗?” “一开始有想过,不过现在穿男装也习惯了。”我如实回道。 “是吗?习惯了啊。”阿木低下头,忽然带着几分莫名的涩然,喃喃重复着。 “其实我觉得只是一件衣裳嘛,喜欢穿啥就穿啥呗。”我又道,“这世上就是爱管闲事的人太多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定要寻个清静地儿,想穿啥穿啥,男装女装,浓妆淡妆,管它是高冠广袂还是缠巾异服,我都要试试!” 阿木抬起眸,望着我的目光中终于多了几分浅浅的温柔和赞许,“小慕儿,你说的很好。” 印象中,这好像是这家伙第一次夸赞我,反倒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一下脑袋,结果碰到后脑勺的创伤,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木盯着我,郑重地问道,“林慕,你真的不想学武吗?想好了再回答。” “我。。” 若是没有遇上今天慕容盈险些受辱的事情,我肯定会脱口而出,“那多累啊,打死也不学。” 可是现在。。我心中犹豫了。 我不禁想到,万一这种危险,还有下次呢? 自己不可能永远这么好运,刚好发出点动静就把人吓跑吧? 万一往后遇上的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呢? 难道我能做的,就只是窝囊地将自己撞晕吗? “我。。我听说练武是要从娃娃抓起的。。你看我现在这细胳膊细腿的。。会不会太晚了?”许久,我甩了甩有点宽松的衣袖,垂头小声地问道。 “嗯,是晚了点。”阿木点了点头,然后顿了顿,坚定地道,“但,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晚练总比不练强。你或许是比不上从小就习武的人,但至少能比你现在厉害啊。” 我猛地抬起眸,心中慢慢燃起了几分信心。于是用力点了点头,道,“好,我学!” 阿木又重新踱回上座,拍了拍本就一尘不染的衣袍,掀袍颇有王者之气地坐了下来。 半晌,看我还傻站在原地,她有些无奈地伸指敲了下几案,“茶。” “啊?你渴啦?”我愣了愣,“你旁边不就有。。。” 阿木有些头痛地扶着额角,用恨铁不成钢地眼神凌厉地打断我,“你不是下定决心要学武了吗?给为师敬杯茶不过分罢?” “哦。。哦!”我疾步走上前,有些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茶。 我硬邦邦地将茶递了过去。 “趁我还没反悔,我劝你赶紧跪下。”阿木无奈地摇着头。 我心中稍微小纠结了一下,还是跪了下来,大义凛然地将茶高举过头,“师父,请用茶!” 没想到因为我用力过猛,结果把近乎大半的茶水都洒在了她的衣袍上。 我呆呆地同她大眼瞪小眼,空气一度安静地能听见水珠从她袍子上坠地的声音。 我看她这次不是嘴角抽搐了,是心在抽搐,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一掌打死我。 许久,她还是伸出手,取过我手中的茶,如喝酒一般把这杯凉茶闷了下去。 我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决定稍微讨好一下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师父,便嘴巴甜甜地道,“阿木师父,遇见您真是我三生有幸!还望您能倾囊相授,待徒儿学成之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好了,肉麻的客套话就免了罢,反正遇见你大概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我也认了。”阿木摇头打断道。 我干咳了两声,偷偷瞄了一眼她严肃的唇角,还是壮着胆子接着道,“是,师徒之间说客套话是有些见外了。不过。。徒儿还是有句心里话想问问师父。” 她已放下茶盏,用手拧着湿淋淋的袍角,没有抬头瞧我,“问罢。” “我想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我认真地问道。 第34章 探身份 “我想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 我可不想真这么莫名其妙地拜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为师。 她手中一顿, 慢慢抚平微皱的袍子,没有言语。 看得出, 她是个很体面的人,举手投足之间, 尽是高雅的气质。 我不停地在猜想, 她以前在宫中, 是做什么的? 应该非富即贵罢。 “真实的身份吗?”她苦笑了一声, 像似再自言自语,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有些不敢面对, 竟连个孩子都不如。” 她终是慢慢对上我的眼, 带着一种我见了也无法形容的神情轻声说道,“我的真实身份,同你是一样的。” “啊?和我一样?”我一时没懂。 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口, 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对,我们是一样的。” 我定定地盯着她,一瞬不瞬, 沉静如水的浅眸, 微有灰霜的鬓发, 光洁干净的下巴。。。 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意思。。该不会是。。。 又猛地回想起最初遇到昕悦的时候,我问她怎么看出我是女的,她曾说了一句‘因为我师父的缘故。。。’ “等等。。你。。你是说你也是。。”我咽下一大口沫津, 没敢把‘女扮男装’这四个字说出来。 她平静地点了点头。 咦?!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她。 “不可能罢?”我强忍着自己想要去扒她衣裳和面具的冲动, “可。。可你你你。。你不是有妻子吗?” “女子就一定不能有妻子吗?”她偏了偏头,目光深沉地问道。 “这。。这。。” 这个问题实在太惊世骇俗,我忍不住伸手挠了下脑袋,结果又碰到了伤,呲牙咧嘴了一番。 不过疼痛之下,心中却冷静清明了些。 “因为世人觉得。。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我吞吐地道。 “可你方才也说了,世人就是爱多管闲事。”她静静地道,随后目光黯了下,苦笑道,“其实我也并非是完全不在意。大抵,自己还是多少有些怕世人的。。所以才会一直躲藏着。。我怕世人知晓后会伤害我,伤害我爱的人,怕背负千古骂名。虽然每日带着怪物般的面具,可我又哪是什么妖魔鬼怪,亦从未超然物外,不过是同世人长着一样的血肉之躯,其中亦藏着一般无二的七情六欲罢了。只不过这份情,就因我给了同样性别的女子,在世人眼里,便成了孽。” 我怔怔地听着,也形容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 我细细琢磨着她说的话,眼眶不自觉地红了,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她抬手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不需要懂。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我此刻的心境。等一切行将落定后,你便去寻一处清静地儿,过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日子罢。这样的地方虽然少,但天下之大,总还是有的。” “师父。。您指的‘一切行将落定’究竟是何意?”我有些敏感地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 她笑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师父在燕京有些老朋友可能遇上点麻烦了,还是得见一见。” “是宫里的老朋友吗?有什么徒儿能帮忙的吗?”我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完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后,我的心中竟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想要亲近她的念头。总觉得,她好像努力捂着什么伤口不想让人知道,可她可能没注意到。。血腥味已经渗出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道,“听说长安公主今夜也宿在寺中?” “是啊,她应该和冷太后住在一起。”我道,随后才想到那个平时里总跟在泠妹屁股后面的薛侍卫今天居然没有同行。有点奇怪。 她沉默了更久,久到连我这个有些神游的人都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怎么了?师父认识泠妹?” “也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这位小公主眼睛不太好,我近年来也是碰巧在昆仑雪山上无意中寻到一味治眼疾颇有成效的药草。”她没有看我,把目光游离在别处,似漫不经心地道,“只是需要先看看她。” 碰巧,无意。 果然旁观者清,我是不相信这世间有那么多碰巧无意的事。 更何况昆仑雪山在极严寒的北方,寸草不生,鸟兽无影,哪有大活人碰巧去那溜达啊。 师父肯定认识泠妹,而且泠妹对她很重要。 我暗暗想着,在心中梳理着目前关于师父身份的一些思路: 一,师父曾是宫里人 二,师父是女扮男装的,听起来是为了躲人避世 三,师父一定认识泠妹,还有那个慕容盈 四,师父的年纪应该和太后差不多 好像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我没抓住。 想了半天,也没猜出师父的身份,反正肯定不会是宫女啊,哪有宫女会武功啊,气质也不对劲。难道是跟薛梓楠一样的名门之后,然后在宫中担任侍卫? “走吧。” 我正想着,便见师父将双手剪到身后,抬腿往院内走去。 “好,去见泠妹吗?”我自然地跟着她。 “不。。还是。。下次罢。”她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卷绳子,“咱们先练功。” 我一看到绳子,就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真真是一遭被捆绑,十年怕井绳。 “练功为何要拿绳子出来?” 师父没解释,径直走到院中央。 明月如许,斜挂枝头。月光洒在她冰凉的银面上,远远望去,流泻出无限落寞。 她手中一扬,将绳索凌空缠绕在两棵树中间,然后身子一跃,如一只大鸟般稳稳地站在细细的绳子上。 “我知道了!师父!您以前一定是在宫中给公主们表演曲艺杂技的戏子罢?”我兴奋地一拍大腿,觉得自己应该蒙对了。 她的嘴角再次抽搐了起来,忍不住开口骂道,“滚上来!” 我只好手脚并用地先爬上树,然后像一只大知了一样抱着树干不动。 “屏气凝神,踏上绳索,走过来。”她轻描淡写地朝我招手,脚下如履平地。 我一边颤悠悠地伸腿碰了碰细如指戒的绳子,一边忍不住在心中叫道,说的倒轻巧!这么细的绳索,松鼠都不一定能过去!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不就试着跟我一样站到绳子上,要不我用这绳子再将你绑起来扔到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她严肃地道。 我只好哭丧着脸,先放下一只脚,绳索一沉,开始大动摇摆,但师父的双脚像似黏在绳子上,随之上下起伏,却始终站在上面。 我一咬牙,整个人豁了出去,侧着身子猛地跳到了绳子上。 意料之中地没站稳,瞬息之间一头栽到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开花。 “哎哟!师父!这功夫是不是太有难度了。。您看能先换个简单的开始教吗?”我揉着屁股,痛的几乎落泪。 “天下间就没有简单的功夫。上来,继续。”师父冷冷地道。 她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整整半宿,就逼着我不停地爬树走绳索,也不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难道危险会出现在树上还是绳子上吗?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轻飘飘地从绳子上跃下,衣袍潇洒,若是身着白裳的话,该是仿若谪仙。可惜她是一身肃穆的黑衣银面,在我眼里,倒像凶神下凡。 她收了绳子,从袖中掏出一物,弯腰塞进我靴中,“你师娘本不希望我把此刃送你,但既然我已开过口,便是一言。。。更何况,你确实是适合它的。只是此刃你师娘素来看得极重,以后可不能随便出言不逊了。”说完,她便忽然踏雪无痕般翻上墙头,极快地离开了。 我都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我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忽然希望越晚见越好。 “归殿下,您为何坐在地上?身体好些了吗?” 这时,杨忠走到庭院口,望着我灰头土脸的模样,诧异地问道。 终于换我抽着唇角,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好多了,看天快亮了,这不想活动一下筋骨么。” 说完,怕他不信,我就地便舒张了两下手臂。 杨忠还是走上前,扶起了显然不太能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太后遣臣来问殿下,一会要不要同用早膳?” 我立即狂点头,只要有吃的,管他是跟谁吃,更何况是当今天下第一美的太后娘娘一起。 我仿佛忘却了点身上的疼痛,极快地冲进房洗了把脸,便随杨忠去了。 一个晚上的体力透支,让我极想吃肉。 整个脑海里都是各种飞禽走兽在盘中美味地等待着我。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清粥小菜,两碟腐乳。 望着桌上清淡到极致的早点,我呆愣了许久,直到冷太后抬眸唤我时,我才匆匆举筷扒了两口淡而无味的白粥。 “归儿,看你精神欠佳,身子还不舒服吗?”她担忧地望着我。 我心中欲哭无泪,好想告诉她,我只是想吃肉。。。 好吧,也是我天真了,听闻冷太后素来信佛,又怎会在佛门里开荤呢。 “没事了娘娘,我已经好多了!”我强颜欢笑。 “回宫后,还是得让御医好好看看。” “不用不用!我身子骨硬,自己打理打理,就差不多痊愈拉!”我立即摇头,忙转移话题,“娘娘,怎么不见泠妹?” “小女孩嘛,总是贪睡。”她带着一丝宠溺,微微笑道,“我年少的时候,也总这样,好像怎么都睡不醒似的。” 我一怔,不禁想到昨日听到皇上口中说的那句‘她对过去的缅怀远胜过对未来的期盼’。 虽说这皇帝真不是个东西,但他评价太后的这句话,倒是不假。 许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说完这句话时,也失神了片刻,半晌才幽幽地道,“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有时候看着泠儿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回想着,我在她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呢?” “咳。”我清了清嗓子,道,“娘娘,您现在也年轻的很,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她身上的绝代风华,甚至不需要母仪天下的尊位来支撑,即便此刻只披素衣布裳,亦掩盖不了倾城倾国之姿。 “佛门清静之地,莫要说些诳语。”她轻声斥道。 “娘娘,我没有说谎,就算佛祖他老人家当面问我,我也是这句话。”我正色道。 “归儿,你知道吗?”她终是神色怅然地道,“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旁人过分称赞我的外貌。就好像。。我有的只是那些浮于表面的皮相一样。时间久了,好像人们也就真的忘记了,我也是有心的。” “娘娘。。我。。我绝没有那个意思。。”我忙站了起来,有些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娘娘您不仅长得美,心地也很好,是世间最好的人。。” “归儿,坐下罢,我不是在责怪你。”她望着我,忽目露几分疲惫地道,“只是有时候真是由衷的觉得,美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不见得是件好事。。唉,这两三天,朝中也出了很多事,皇家遇刺,亲王失踪,薛相病重,还有皇上。。。皇上他越来越不听我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在,你总算是找回来了,我这颗心,也略微安稳了一些。佛祖在上,冥冥之中还是心怀慈悲的。” 其他事我都知道,听到薛相病重,我不禁多嘴问了句,“薛相是那位薛侍卫的父亲吗?” 她点了点头,“今日我也会为薛大人祈福,他是国之栋梁,但愿能挺过来。” 我心道,怪不得薛侍卫没有出现,想必是在家中陪着父亲罢。 第35章 君非君 阿木一早回到房中的时候, 榻上的人似乎还在熟睡。 她放轻了脚步,不带一点声音地移步至床榻, 褪去外袍和面具,静悄悄地从身后环住了那个温暖的娇躯。 “你回来了。”楚夏缇没有转身, 她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你会觉得她压根就没睡过。 “抱歉。。是我回来晚了。。”阿木很惭愧, 微微搂紧了怀中的佳人。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你又不是去偷情。都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阿木面露一丝尴色, 但语气里没有显露出任何波澜,“只见了那小鬼一人, 打算教她一些基本的轻功。这孩子习武资质确实挺差的, 除了练练逃跑功夫,其他刀枪棍棒怕是都行不通了。” “哦。”楚夏缇似乎不是很感兴趣。 两人明明是极亲密的姿势,可阿木明显感到气氛十分僵冷。 “小缇。。听说薛大哥病了。。你我想法子去见见他罢。”她只好提一些别的事与她讲。 “嗯。”她又只吐了一个字。 阿木也只好保持沉默了, 抬起下巴轻轻吻了下她的发,便闭上了眼睛,她也真是有点累了。 许久, 半梦半醒间, 她听见怀中的人像似呢喃了一句, “都见见罢,只要你想。” 但她太累了,没有应声。 薛义, 曾是燕山四侠之首, 后出山随襄王慕容颜平乱守疆, 也一起经历了‘未央之变’。襄王称帝后,念其功高,封为燕山侯。这位侯爷处江湖三十余年,处庙堂十余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生真正做到了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薛府,临街不过两扇黑漆小门,两尊小石狮子。 常常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是当朝宰相薛义的府邸。 即便进入之后,也没有雕栏玉砌或是金屋藏娇,目之所及皆是郁郁葱葱的花木和列列整齐的武器架。确实不像是朝之重臣的府邸,倒像是某处不知名的武馆。 自从薛大人前几日下朝时不慎跌下金銮殿前的长阶后,便一病不起,寸米难进。 宫中御医来看过,京中名医也来看过,大多都摇着头,悄悄暗示薛相义女薛梓楠可以准备后事了。 当然,这么暗示的医者最终都被悲愤交加的薛千金用拳脚功夫轰了出去。 于是,再没人敢上薛府看诊,自讨苦吃。 这日傍晚,有两个来路不明的人物自称是云游四海的神医,敲开了薛府的大门。 此时的薛千金已经心灰意冷,虽见这两人面目不清打扮可疑,但还是亲自带他们走进父亲的房间。 两人一踏进昏暗的房间,满室浓郁又悲伤的草药味,病榻上约莫五十上下的男人满头灰白,目光有些呆滞地苟延残喘着。 楚夏缇鼻子一酸,又转身踏出门外。 “小缇?”阿木望着她。 “你先进去罢。。我一会再进来。” 楚夏缇深深呼吸着,捂着胸口难受地道,她见不得熟悉的人们垂死的模样。 阿木点了点头,背着药箱先跟着薛千金走到薛义的床前。 “爹,来大夫了。”薛梓楠含着眼泪,试图扶起薛义。 “我不是说了。。不想见任何陌生人吗?”薛义含糊地道,虚弱地推开了薛梓楠伸过来手臂。 “让我,试试罢。”她和薛梓楠调了个位子,不顾薛义的挣扎用力扶起他,极轻地再他耳边唤了声‘薛大哥’。 薛义瞳仁一缩,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对上她面具下的眸,“你。。你是。。” “我是来看你的,薛大人。”她一字一顿地道,帮助他靠着枕头坐了起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薛梓楠感到异样,问道,“爹,怎么了?” “梓楠,你先出去。”薛义吃力地道,“让这位大夫,好好地看看爹。” “是,爹!”薛梓楠心生一丝希望,看起来父亲总算是有了几分求生的意识了。 薛梓楠退出去之后,薛义挣扎着想下地跪拜。 “薛大哥,我只是阿木。”她忙伸手按住了他。 他怔怔地望着她,许久,才口齿浑浊地问道,“慕兄弟,这些年还好吗?” “我很好。”除了这三个字,她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 “那您所途径之天下,都还好吗?”薛义又问。 她没有回答,却静静地道,“薛大人还记得罢,我不幸为君的那七年里,多少次曾与卿彻夜畅想着这个天下。想着这个国家要太平昌明,百姓要和睦友爱,将士不必死守边关,四海皆可仇怨消弭。终有一天,虎狼殆尽,山河永定,从此江山如画,全卷在笔墨里。”她顿了顿,终是答道,“时至今日,哪怕我途径之地,并不尽如人意,但我仍然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到来的。” 薛义心有所感,虎目含泪,忍不住叫了声,“陛下。。” 她摇了摇头,“我不配被称之为君,但卿却实为国之栋梁。” “老夫出身山野,又算哪门子的栋梁,不过是块还能凑合烧的薪柴罢了,如今怕是已烧到尽头,也是时候该寿终正寝了。”薛义哑哑地笑。 阿木不忍卒听此言,但亦没有落泪。 这君臣两人都是历经了太多的生死坎坷,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 但她还是难过,到底还是难过,伸手握了握薛义苍桑干瘦的手背,“薛大哥别这样说。” “慕兄弟也不必过于难过,生生寂寂,本就是万物本分。薛某老了,无非是时候到了罢了。朝中不少人都觉得薛某这次病重是因为阴谋,其实真不是。那日退朝,薛某照常走在百官之后,踏出金銮殿的时候,看着冉冉升起有些刺眼的晨曦,薛某只是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一下子觉得身上的朝服太重了。不过想找个地方稍坐歇息一下,不想人便滚下去了。”他满脸皱纹,自嘲般地哑笑道,“真是老了。” 当年的燕山四侠,朝中只剩下薛义一人。 杨忠之父杨大有在慕容颜登基不久便病重离世,死前替儿子向她求了同长乐公主的姻缘,算是安然阖目;性格直爽的祝远山死于朝党之争,是她没能保住他,算是含恨离世;最寡言沉默的史峰对朝堂之事心灰意冷,遂携一舟美酒挂冠离去,飘摇海外,此生都未能再见,算是含憾离去。而今。。。薛义也老了,累了。 世间最让人扼腕之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气短。 “薛大哥受苦了。”阿木哽咽道,“还有杨二哥,祝三哥,史四哥,是我对不起你们。” 薛义摇了摇头,道,“倒是慕兄弟你。。遭世人之谤,忍九死之苦,何其不易。” 她也摇了摇头,“我现在很好。” 薛义盯着她,忽笑了出来,“说也奇怪,最近我常常梦见咱们当年在燕门关不打不相识的事情。那时候的你。。。真是抱歉。。。这么多年来,一直忘记道歉了,当年薛某还打了你。” “打得好。”她红了眼眶。 “真的是老了,最近老爱做这些杂梦。好在春天快来了,其实老夫也没想这么快死,总想着再熬几天,等真真切切吹过一场春风,将燕京的雪全都化了的时候再沉沉睡去便好。” “倒也不算贪心。”她强笑着打趣。 “到那时候,慕兄弟你也能赶上梨花开得最好的时节。”他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既然回来了,不妨多留几日,再看一眼燕京的春光罢。这里,毕竟是你的家。”泪水终是趟落了下来,“薛某也想回家,但现在看来,也只能等死后了。” 她低沉地道,“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还是燕门关最美。就连我也想往后。。。” 薛义重咳着打断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五妹呢?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薛大哥。”楚夏缇不知何时,已踏了进来。 薛义朝吃力地她招了招手。 她含泪走到她的身旁,并肩望着他。 “好。。好。。还是相配的很!”薛义盯着她二人,喘息着玩笑道,“这些年,慕兄弟待你如何?还敢不敢动不动就抛下你啊?需不需要大哥去取铁杖来帮你打断她的腿啊?” 阿木脸上一阵红白,不敢瞧薛义,也不敢瞧身旁的楚夏缇。 楚夏缇轻轻瞟了她一眼,道,“她待我很好。但我还是想看薛大哥舞一番铁杖,那才是全天下最威风的。” “小缇!”她想要制止,但薛义挣扎着站了起来。 “好。。好。。你若想看!怎敢不从?”他竟像似回光返照。 他大步走出房门,在庭院中等候的薛梓楠见了又惊又喜,“爹!您好了?!” “去取爹的铁杖来!” “爹?” “快去!” 楚夏缇也推了她一把,“你也去,陪大哥再回一次燕门关,再回一次当年罢。” “小缇。。”她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武器架旁,随手拎了一杆木枪,甩了一个枪花,指向薛义,“来罢!打完了,咱们还要坐下来一起吃酒呢!” “好。。那咱们快点打完,慢慢喝酒!” 薛义举杖,用尽全力扑向她,杖法虎虎生风,招式大开大合,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 他是燕山薛义,铮铮铁胆一生,举杖厮杀万里,不该死在病榻上的! 他忽仰天大吼了两声,“燕山薛义!燕山薛义!”然后停了下来,铁杖从手中滑落,青山将崩也! 她忙丢下了枪,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接住了他。 他口中溢血,唇边含笑,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道,“陛下。。臣出身山野,回归山野,求仁得仁,也算是死而无憾。但臣死之后,朝中蛰伏之诡谲必会显露马脚。天下安定有时,怕是终有一乱,陛下思之所愿的那天,也不知要何时才能等到了。。臣知陛下虽其身在外,心中却始终背负良多。。既然选择这个时候归来。。想必也是早有觉悟。。时也命也。。但请恕臣这次不能陪君走下去了。。还请陛下多受累。。再为这个天下杀一条血路出来罢!” 说完此言,他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先一步回燕门关喝酒去了。 再为这个天下杀一条血路出来吗? 她缓缓抬起赤红的眸,远山如鸦黛,落霞如殷血。 即便旁人再成全,可这个天下,到底是不肯放过她的。 那就只能——战到底了! 第36章 欲变天 我可以回宫了。 因为我受伤的缘故, 再加上我不会骑马,故被太后特许一同乘坐车辇而归。 若是平时, 这事我肯定求之不得。 不过今日不同往时,今日的马车上还坐着那个慕容盈。 所以我格外地坐立难安。 尽管她看起来还是一副仿若无事的模样, 也不搭理任何人, 但偶尔向我探过来的眼神还是令我不敢直视, 浑身都不自在。 “归哥哥, 你手上都是...汗水吗?”慕容泠很亲近地坐在我身边, 无意中摸到了我的手掌上的潮湿,有点诧异我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还会出汗。 我忙讪讪地缩了缩手, 面带尴尬地笑道, “我这是身子骨还有点虚...稍稍调理两天就好了。” “归哥哥你受苦了。”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你放心,母后一定会抓到那些行刺皇家又伤害你的贼人。对吧, 母后?” 我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冷太后,正撞上她失神望着我和慕容泠的目光。 那目光好像很遥远,里面氤氲着一层迷雾, 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母后?”慕容泠似乎也察觉到了太后的异样, 又转过头唤了她一声。 “嗯?”她回过神来, 目光渐渐清明。 “您一定会抓到那些行刺皇家又伤害归哥哥的坏人的,对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冷太后点了点头,目光慢慢定在我一人身上, “自然。但是看起来, 那行刺皇家的黑衣人和抓走归儿的黑衣人并不是同一拨人。一个心狠手辣, 出手便毙人命;而另一个我看则是网开了一面,并没有过分伤害你归哥哥。”她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归儿,你是真的不记得自己被掳走后所遇见的任何人、任何事吗?包括你是怎么被藏到连云寺的佛像后面的,中途难道一次都没有清醒过吗?” 我身上的冷汗登时出的更多...如今我自然是不能道出有师父这个人的存在,不然师父可要倒大霉了,更何况这其中还牵连了昕悦...但听起来太后竟有些怀疑我的失忆。 如果可以,我打心底地不愿对太后说谎,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否认。 “我..我是真的..真的...” 但我多少有些心虚,一对上太后凝眸盯着我的那种探究的眼神,我竟一时结巴了。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确是昏迷不醒,头部又受了重创,怕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罢。”慕容盈忽然替我接话道。 太后终是收回了放在我身上的目光,转眸望了慕容盈一眼,低声道了句,“也亏得归儿这孩子福大命大,竟刚好在那种地方也能被你寻到。” “或许是缘分罢。”她笑了笑,像似漫不经心般地瞟了我一眼,“就像当初我从朱雀楼上失足跌下的时候,恐怕也没人能料到,在那种电光火石的瞬间,也可以有人刚好能接住我罢?” 冷太后沉默了片刻,轻轻落下一句,“盈儿说的也在理。的确,人世间的缘分,谁又说的准呢。”说完,她便不再言语,慢慢闭上美眸,像似在养神。 我暗自长长吁了一口气,略带感激地望向为我及时解难的慕容盈。 她却别过了脸,玩弄着手中的帷幕一角,压根没有想打理我的意思。 “归哥哥...”慕容泠开口似又要向我说些什么。 不等她把话说完,我急忙打断道,“对了泠妹,来回颠簸想必你也累了罢,我看回宫还有一段路呢,你不妨再睡一会?” 我能明白这位小公主对我的关心和小女孩的好奇心,但我真的不想太后再对我这段期间的经历提出什么疑问了。 所以当务之急,我要尽快堵上她的嘴。 “嗯...是还有点困...”她如实地点了点头,便很自然地就近抓住我的袖袍,睡靠在我的肩上。我微微一怔,低头望去,她安静的睡颜像一朵完美无暇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不知是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长得最快的时候,才几日不见,便觉得她玲珑的五官更精致了一些,真是越看越像她的母亲了。 哎,等再过几年,等这位小公主真正长大后,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样的俊杰才能配得上她了。 不过我想那时候,自己应该也不在宫中了,怕是也见不到她长大的那天了。 我正暗暗想着,忽感到脚上微微一痛。 莫名一看,只见坐在我正对面的慕容盈,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的绣鞋刚好踩在我的靴子上。 我稍想抽出一点,脚背上的力量便加大了,真的有点疼了。 我诧异又不解地望着她,可她根本都没转眸看我。 我身旁靠着慢慢睡熟的慕容泠,正上方坐着闭眸养神的太后,但她显然没有睡着,随时都可能睁开眼睛。所以我也不敢反应太大惊扰到她们,只好一边忍着,一边暗暗倒吸冷气。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她转过头来,我急忙用口型对她道,“你在做什么?很痛哎。”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又望了望我靠在我肩上的慕容泠,眉心明显得一蹙,然后又重重地踩了我一脚。 “哎呦!”这一下踩的很重,我忍不住低哼了出来。 “怎么了,归儿?” 冷太后倏地睁开眼睛望着我,慕容泠也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我..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晕气闷..”我只好作势捂着脑袋,胡乱解释道。 “若瑞王觉得闷,不妨还是自己下车走走罢。”慕容盈冷冰冰地道。 这番话说的极不客气,就连太后都有些惊异地望着她,该是听出了她话中的不悦。 “盈姐姐..可是归哥哥都受伤了..”泠妹小声地帮我说话。 我只好干干地笑,“无妨无妨,其实我也正想下车走走,闻闻外面的鸟语花香。” 太后皱着眉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慕容盈,刚想开口说什么,一阵急促地马蹄声打断了她。 似乎有谁在低声禀告着什么,然后杨忠急急地道,“停车!” 他快步走到马车旁,对太后道,“娘娘...方才从薛府传来的消息...燕山侯他...他薨了。 我看见太后双手揪紧了裙裾,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悲伤。 杨忠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而且...皇上他...皇上他...” “皇上怎么了?”太后追问道。 “皇上..皇上已急召兵部尚书沈大人进宫觐见。”杨忠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愤怒和不甘。 太后也用力咬了下唇,但不过须臾间,她便抬起眸,冷冷发令道,“回宫,立即。” 马车开始全速前进,车厢外的侍卫开始有些粗鲁地抽打马匹,骂咧着开路。 远远地夜幕压至,快要变天了。 只是当时的我,还什么都不懂。 ========================================================================= 沈旭跟着内侍监高慎前往御书房,路径一处无人的长廊,忽然脚步一顿。 “沈大人,有何不妥吗?”内侍监高慎带着几分明显的谄媚朝他笑着提醒道,“大人可别教陛下等太久啊,依奴才看啊,陛下要对大人讲的可是对大人极好的大喜事啊。” 这能在宫里待得久的,都是明眼人。 这明眼人自然能看出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召他的这位表叔叔觐见,定是朝中局势要有大变数了。而且...这太后还刚好不在宫中。看来谁都不能再阻止沈家位极人臣了。 高慎自然不忘见风使陀地拍怕这位沈大人的马屁。 沈旭微微整整了衣冠,唇边浮起了一丝讳莫如深地笑,问道,“高总管是什么时候在陛下身前伺候的?” 高慎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垂首如实回道,“奴才是在景帝顺贞元年便有幸侍奉陛下,到如今,已刚好是第十四个年头了。” “哦?那高总管应该算是最了解陛下的人了罢。”沈旭侧过身子,继续问道,“你可知,陛下和先皇景帝的关系如何?” “当年先皇膝下就皇上一位龙子,还是冷后所出,自然是恩宠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上与先皇,是真真切切的父子情深,重于泰山啊。”高慎感慨着回忆道。 “好一个父子情深,重于泰山!”沈旭转过身,忽然笑道,“那么,沈某得大逆不道地悄悄问高总管一句。沈某今日看起来,有几分像景帝?” 高慎猛一抬头,望向沈旭的脸,夜色下男子的笑是如此熟悉又令人不寒而栗,竟同景帝如出一辙。一时间,险些骇得他倒退了一步,还以为景帝复生了。 虽说这沈旭本就是景帝的表兄弟,长得有几分相像,也在所难免。 不过平日里,他总爱低着头,对谁都一副慈眉善目温声软语的老好人模样,也就没让人将他和那位半生戎马的马上天子燕景帝联想到一块。 但今夜的他,显然更加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此时昂头负手眉宇冷傲,竟是从形到神都与景帝无比像似。 只有非常仔细分辨,才能看出他的五官要比景帝稍微平和一些,脸上也比景帝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但藏在眼底深处的一些东西也分明更加阴暗一些。 沈旭很满意地看着高慎的反应,慢悠悠地道,“请高总管继续带路罢。” “诺。。诺。。”高慎忽然从心底里传来一阵说不出的害怕,不敢再轻易回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这个人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正野心——绝不仅仅是位极人臣。 步入御书房之前,有一双手重重地搭在高慎的肩上,吓得他不禁浑身一抖。 “高总管,日后沈某若真的同皇上父子连心,有许多事要继续仰仗总管照顾的,还望总管多加留心了。” 这话说的,像似警告,又像似诱惑。但带着绝对的自信。 明眼人高慎慌忙转身,卑躬屈膝地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是奴才往后有许多地方还要靠大人多多提携才是。大人若有吩咐之处,奴才自当鞠躬尽瘁犬马效劳。”而他,当然是个识时务者。 沈旭不置与否地笑笑,再次整了整衣袍,便推门步入御书房。 在那里,他那无比缺爱又刚愎自用的小皇帝侄儿还在等着他呢。 没问题,一切都没问题。 他当然可以以父亲的身份好生照顾他,照顾他的江山,以及他的——母后。 什么景帝,翎帝,还有这个叛逆的燕少帝,这些姓慕容的家伙,都是一群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蠢货。 放着这么一个世间难寻的绝代佳人独守空闺那么久,怎么想都是天下第一大罪也。 第37章 被质问 沈旭一踏进御书房, 立马一扫须臾前志筹满满的得意模样,敛袍垂眸地小步走上前, 极谦恭地向御座上的少年皇帝司彦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微臣沈旭, 拜见圣上。” 司彦循声抬眼望去, 见来者一身紫袍玉带, 风度翩翩, 猛瞧之下, 竟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生父。 他一时百感交集,便起身离座,快步上前, 亲自扶起了沈旭, “叔父何必如此多礼。” 沈旭虽缓缓站起, 但面上却没有半分恃宠而骄。 他始终垂着头,语气谦卑, “承蒙皇上厚爱, 但微臣绝不敢坏了朝中规矩, 皇上这声‘叔父’真是要折杀臣了。” “叔父说话太见外了,什么折杀不折杀的。”司彦笑笑, 转身从御案上取过一卷明黄诏书,开门见山地道, “不瞒叔父, 薛义既死, 如今朝中宰相一职空缺, 但国不可一日无相。故,朕今夜召叔父入宫,便是要亲自授诏于叔父。请叔父走到朕的身边来,助朕开辟一个真正属于朕的治世天下!” 沈旭听了这话,面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喜色,反而再次跪下,一躬及地,惶恐地道,“臣请陛下速速收回成命!薛相方薨,天下节哀,陛下该是思量着如何安排诏葬。再则,臣又何德何能,绝不敢窥觑相位。于情于理,臣都万万不敢当的!” 司彦皱了皱眉,伸出一手想扶起他,“叔父何必如此畏手畏脚?如何诏葬如何入殓,相信母后和薛家人自有安排,又何须朕再插手呢。至于德行,纵观满朝文武,除了叔父,朕也想不到第二人了。” “唉,即便微臣有幸勉强能得陛下青睐,怕是也难入得太后娘娘凤眼的。”沈旭低叹了一声,始终牢牢跪着不动,将面颊几乎要贴到地面,“臣实在不愿两年前‘争相’一事重蹈覆辙,令陛下和娘娘心中不快。臣...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说到最后,他喉中分明溢出几分哽咽。 司彦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哼,两年前是朕无能。朕倒要看看,如今还有谁敢阻拦朕的决定!朕现在只要叔父你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帮朕?” 有晦暗的笑意从沈旭眸中一闪而过,他真的太了解如何激这小皇帝了。 少年人的叛逆,大多都是如此,吃软不吃硬。 你越是推脱他反而越会看重你,反之他则越会抗拒执拗。呵,少年人的面子大过天啊。 可面子嘛,看透了也不过是缥缈单薄的虚名。他沈旭反正是无所谓要不要的,因为对他而言,这世上有太多事物都比那层百无一用的面子更吸引人。 待他抬起头时,脸上又换作一派清泪纵横的忠直模样,“陛下如此抬爱,臣自然想永远陪伴陛下身侧,不求荣华权贵,亦不求青史留名,哪怕只效犬马奔走之劳也绝无怨言万死不辞!但臣年纪渐长,沈家也凋敝许久,如今能承蒙陛下圣恩,得以继承先父兵部之位已是知足,绝不敢再妄想其他。”他话锋一转,像似无意中提起家常一般,“倒是杨忠少将军,本就是薛相子侄,又年轻有为,时伴太后公主左右,很快还将成为国之驸马。论功论位,怕是太后更有心让杨少将军...” “够了!叔父何必尽说这些灭自家威风,长旁人气焰的浑话?”司彦忽然异常烦躁地打断道,“杨忠,他配吗?!”几分杀意掠过他的心头,姓杨的草包,他也配为相?他也配娶她?! 沈旭极敏锐地抓住了少年人眼中那几缕稍纵即逝的杀意,继续刺激道,“但杨少将军毕竟是先皇的人..这些年又蒙太后偏爱...朝中上下谁不敬重...” ‘啪’的一声,司彦将手中的诏书重重地掷于地上,怒道,“什么先皇?!那是大逆不道的逆贼!”他攥起双拳,红着眼眶,恨恨地道,“可即便是那逆贼的一条狗也比朕这个亲儿子更受她喜欢!” 沈旭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字地道,“陛下,臣都明白。” 司彦此时重重喘息着,他身体一直不好,有时情绪一激动,便会呼吸不畅,头疼欲裂,脾气也会一下子坏得够呛。 “你明白什么?这天下根本就没有人能明白朕!”他恼怒地将御案上的书卷奏折统统都扫落至地。 沈旭一个箭步冲上前,按住了他不停战抖的拳,非常及时地温蔼说道,“彦儿...叔父自然都懂你心中的苦...叔父会帮你的...不需要任何赏赐或是荣耀...无论何时何地叔父都会帮你的...这个天下是你的...你是唯一的名正言顺。而叔父,是除你母亲之外,最爱你的人。” 司彦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张极似自己父亲的面孔,他讲的话中带着一股慈祥的魔力,让他好像又一下子回到了有父皇庇护恩宠的童年时期。 沈旭伸掌,如对待自己孩儿一般摸了摸他鬓角的发,慈爱地唤着他,“彦儿。” “叔父...朕只能信你了。”少年皇帝感动地几欲落泪。 沈旭在心底笑着,已知自己今夜的目的已经全部都达到了。 区区相位,他还真是不急于一时,也不太看得上。 只要能挟天子了,还怕不能令诸侯吗? 如今薛义一死,杨忠便成了唯一还能威胁到他的先皇旧臣。 只要借皇上的手除去这最后一根心头刺,那么这个天下对他而言,便如同囊中之物。 所以他不急,万事还是要安妥为上,要让这个小皇帝打心底地信任并离不开自己无怨无悔不求回报的‘亲情’才行。 想当年,自己的父亲和姐姐就是因为操之过急了,所以反被那个慕容颜摆了一道。 他绝对不会再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了。 他会慢慢来,一点一点地将慕容家的江山移皮换骨,慢慢变成他沈家的。 至于那位美人太后,相信在她至亲的儿子彻底伤了她的心,身边也再无人可用之后,也终会投入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怀抱。纵观天下,除了他沈旭,还有哪个男人更有资格呢? 他暗暗一笑,更何况既然上天已经赐予他这张肖似景帝的面容,那么有些事情,水到渠成,或许也是天意! 他正在心里得意地想着,忽听殿外传来高慎诚惶诚恐地声音,“奴才见过太后娘娘!” 沈旭不动声色地眉骨一动。 ‘吱呀’一声,门扉被推开,冷岚歌面如寒霜地走了进来。 “微臣沈旭,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又恢复了一派谦逊恭和的风度,朝她躬身行礼,然后略有心机地微微扬眉抬眸。 今夜的他,绝度有自信能让她想到自己的丈夫,从此另眼相看。 可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声道了句,“退下。” 沈旭眼皮微微一跳,还是躬身回了一个‘诺’,低着头从她身侧退去。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终是忍不住别过脸,正巧和她的目光撞上。 仅一瞬,他便瞧见她皱着眉头移开了目光。 那里面的确有几分惊讶,但不像皇上那种崇拜向往的惊讶,而是一种...避恐不及的惊讶。 他走出御书房后,门扉被宫人们慢慢关阖,他微微侧过身子,眯着眸子透过渐渐狭小的门缝望着那抹清绝的背影。 良久,终是勾唇笑了笑,抬脚离去。 他虽早就听宫中传言,当年冷后和景帝不和,但他也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到了憎恶的地步。 恩,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不过,似乎也更有意思一点。 ----------------------------------------------------------- 殿门紧闭,殿内恢复寂静。 司彦瞟了自己母亲一眼,重新踱回御座,默默盯着她,缄口不语。 “彦儿,绝不可封沈旭为相。”冷岚歌亦走上前,带着几分焦急,打破了沉默。 司彦冷笑一声,道,“如果朕非封不可呢?” “彦儿,封王拜相一事绝非儿戏,怎可如此草率?”冷岚歌蹙起眉心。 “草率?”司彦又是冷冷一笑,反讽道,“我看母后之前封个王也很草率的。听说那瑞王也寻回来了不是吗?母后今晚难道不该高兴才对吗?怎么一见到朕却这副愁容满面的模样?若让旁人瞧见了,怕是会以为那小子才是您的亲生孩子,朕倒成了捡回来的私生子。” 冷岚歌听完这番话,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想到他竟对自己带着这么多怨气,身子晃了晃,险些有些站立不住。许久,才苦涩地道,“彦儿...”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同他讲,可启唇又止,终是又化为一声低低的‘彦儿...’ 他一瞧见母亲露出这种难以言明的难过模样,心底也变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可他面上却不肯表露出分毫,只是别过脸,生硬地逐客道,“如今母亲将那诏书烧也烧了,而且叔父实则也无意称相,真的是母亲多心了。朕看天色已晚,母亲还是早些回宫歇息罢。此事延后再议,也就是了。” 冷岚歌轻叹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像个寻常母亲一般,将他先前扫至地上的狼藉重新摆回书案。 他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泛起一番说不出的滋味,可嘴上仍带着几分赌气道,“你又何必做这些?放着自有下人收拾,再不济,全都丢了便是。” 她凝眸望着他,伸出手来,想像摸归儿一般摸摸自己儿子略显清瘦的脸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她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晌,终是涩然一笑,“皇上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为什么?”在她的手刚碰触到门扉的那刻,他终是喊问了出来,“为什么你总是要站在我的敌对面?” 他看见她的肩头隐隐有些发颤,像似过了一世,才转过身来,含泪道,“哪有做母亲的会想害自己的孩子,或是和自己的孩子为敌?” “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吗?”他忍不住带着最坏的想象去揣测,那是他常常做到的噩梦,“还是因为我不是你和那个人的孩子,所以你才总让我不快活?” 冷岚歌心中忍不住卷起一片凄然,她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孩子是这样想她的。 “为什么你嫁给了父皇,却不好好爱他,心里还要想着另一个人呢?”司彦望着她布满雾气的眼睛,像似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终是忍不住将那些隐忍在心中许多年的疑问全都朝她抛出,“他们说,是你...是你亲手引那个人害死了父皇...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是不是她? 是不是她? 似乎时光已经过去太久了,这么多年的避而不谈,久到已经让她真的有些回忆不起来当初的种种。 她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呢? 她痛苦地望着他,分明是想哭的,可是下一瞬,却极轻地笑了出来。 “或许...真的是我。” 是的,真的全部都是因为她。 全部都是她冷岚歌的错,才会害得他们手足相残,害得自己的孩子如此恨自己。 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少年皇帝的声音变得沙哑又寒远,“你真的应该离开这里,走的远远的,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在那一刻,她是脆弱的,是真的想就按他说的话去做,独自离开,孑然死去。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竭力压住了纷乱的心神和在喉间翻滚的血腥味,“但无论我的过去如何,我如今就是大燕的太后,你的母亲。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只能守在这里。”说完,她便用力推开殿门,素色的裙裾在冷风中飘扬,她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正可悲的是,她哪有说走就走说死就死的好命。 她心中的牵挂那么多那么多,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的。 无论旁人怎么看她,都只能一辈子守在这里了。 第38章 忆旧年(上) 我被太后派人护送回长阳殿。 一切都没有变。 这座宫殿, 有没有我, 都是一样的。 人们出来迎接,脸上挂着连我都看得出来不算真切却太过惊讶的笑意。 恩,他们眸中的惊讶倒是真的。 应该是没人能想到, 我竟如此命大, 真的又被找回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无视了众人,只有两个人让我不得不稍稍多在意了一点。 一个是梁九, 他一看到我就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泪水哗啦啦的,弄得我安慰他也不是、不安慰他也不是。 一个是洛梅,我本以为她这次定会也跟梁九一般痛哭流涕,甚至冲上来抱着我不肯放手也说不定。 但是, 没有。 她反倒是所有宫人中最平静的一个,脸色苍白,扶着殿柱, 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难道是我这几天的失踪真的对她打击很大,这会儿她是吓傻了? 于是我拍了拍正抹着泪水的梁九的肩, 示意他男子汉要坚强,便抬脚走向洛梅。 “我回来了,你没事罢?”我问道。 她愣了半晌,才像如梦初醒般地点了点头, 泪水落了下来, 伸出手臂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我。 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瞪大了双眼看着我们。 我也瞪大了双眼,抬起双手。 不可否认,我脑中的第一反应是想推开她的,但看她在我怀中哭得那么伤心,便又左右为难起来。 最后,我终是不争气地伸手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硬着头皮安慰道,“别哭了,本王这不都回来了么...哎...洛梅你思主急切的心情本王都能理解...但这大庭广众的...是不是有点不合体统...” “殿下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洛梅也没法活了,只能随殿下去了!”她几乎是嚎哭着吼出这句多么会令人误会的话。 但是没想到,紧接着,她又说了另一句更加惊世骇俗的话! 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很会体谅旁人的人。 有时候就算明显错在别人,我还是会先自省一下,是不是因为我有哪里做的不好。 就像从小到大,娘亲经常对我不理不睬,我都会先想想是不是因为我自己还不够孝顺,娘亲才不愿对我和颜悦色。 比如此刻,我盯着洛梅梨花带雨的面容,仔细回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做过什么事让她误解。 但自省不过片刻,我便明白这次绝不可能是我的错。 因为她紧接着说的那句话是——“我都是殿下的人了。” 笑话!我也是女的哎! 虽然以前在青楼楚馆之中也听说过断袖磨镜之说,但也没亲眼见识过...哦...阿木师父应该倒是真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床笫之间究竟是怎样的... 咳,不自觉地想远了。 我抬眼望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众宫人,只好装作不懂,“恩,你和所有长阳殿中的宫人一样,都对本王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本王很是欣慰。”说完,我便抬起手用力拉扯开自己和她的距离。 “殿下,奴婢指的是...”她似还想要解释到底。 “够了!”我终是目露几分疲怒之色,高声道,“本王已经很累了!” 我不知道洛梅是怎么了,几日未见,真的是越来越变本加厉。 我知道她是想亲近我,也苦于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不便解释太多,但我忍不了她这样随便胡说八道啊。 就算不想着我的名声,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清白罢! 梁九小步跟在我的后面,一路偷偷摸摸地望着我,走进内殿后,麻利地给我倒了杯热茶消消火气。 我正闷闷不乐地喝着,只听他道,“殿下...洛姐姐其实也不贪心的...您随便封个侧妃就好...” “咳咳!”我把口中的茶水咳了他一脸。 侧妃?!我好端端地干嘛平白无故封人做侧妃! “殿下...宫中女子...真的挺不容易的...您就当行行好...随便给个名分...若是侧妃也不行...那夫人或是侍妾...”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我沉着脸打断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又把宫中女子当成什么了?被人施舍的玩物吗?这不是行行好的问题,是我压根就没碰过她。” “那洛姐姐又何苦...?”梁九目露迷茫,“她是爱慕殿下不假,但她从不是那种为了名分而不折手段的人。若殿下真没做过...照理她又岂敢诬陷殿下...” “我怎么知道她脑子里想的什么。”我一手压着晕沉沉的额头,一手没好气地挥道,“你也出去罢,我也管不了你们是怎么想我了。反正我现在是只想睡觉。” 梁九退下后,我累得直接瘫倒在床榻上,不过须臾,便昏睡了过去。 毕竟昨天夜里一宿没睡,今日又在马车上颠簸,感觉身子骨都快散架了。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绝对不是在床上。 我被挂在了树上,还是绑了双手双脚,倒挂着! 我刚想大叫出来,就有人点了我的哑穴。 “你可别怪我啊,是师父叫我这样做的,师命难违啊。” 熟悉的声音,带笑的语调。 我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从脚到头地来回瞪着眼前一袭水蓝裙裾的卫昕悦,嘴中艰难地发着呜呜声。 这对师徒到底想对我做什么啊?!这都回宫了!为什么还要折磨我?! “是师父说你太没用了...人又懒散...若是没个人盯着,肯定不会好好练功的。”她该是读懂了我眼中的咆哮,很‘贴心’地解释道。 我摇着头,继续不甘地呜呜低鸣着。 “我可以为你解开穴道。”她忍着笑说道,“但是你可不能大叫,咱们现在还在皇宫里呢。” 我只好吃力地点了点下巴。 她一解开我的哑穴,我重重喘息着郁闷地问道,“为什么又绑我?” “刚才不是说了么,要盯着你练功啊。”她脸上还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哪有把人倒挂在树上练功的?!”我低吼道。 她抬手就弹了下我的额头,“都说了,别大叫,咱们还在皇宫里呢。” 我艰难地转头看了一下,才发现她她她居然把我大半夜地倒挂在御花园里。 “我说好姐姐,你还知道怕吗?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挂在御书房里呢?”我翻了个白眼。 “或许有天,会尝试的。”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我。 “咱们别玩了好吗,快放我下来。”我又好气又无奈。 “谁跟你玩,师父叫我严格监督你习武呢。”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远了。 “喂,你要去哪?你这把我捆着倒挂在这,练得是哪门子武?”我严重怀疑这师徒两都有捆绑人的癖好,看来对绳子有着异于常人的执念啊。 她站在我的数丈外停下,忽然声音变得很严肃,“林慕,要想办法逃掉啊。” 啊? 说完,她从地上随便拣起数块石子。 “喂...昕悦...”我忽然有很不好地预感,“能不能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嘛...” 话音刚落,一块小石子几乎擦着我的脸颊划过,吓得我浑身冷汗直流,双眼紧闭。 “林慕,睁开眼睛。这是个小陷阱,小阻碍,你一定要学会自己逃掉的。”说话间,又是一枚石子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昕悦...你怎么了...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好可怕啊...”我睁开了眼睛,有些惶恐地望着她。 这根本不是我印象中善良温柔的恩人姐姐。 “对不起。”她咬了下唇,“师父是为你好。” 下一瞬,我闷哼了出来,一枚石子打在了我的大腿上,疼的要命。 来真的啊! 更多的石子飞来,除了脸颊和手背,她专找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打! 我只好咬着牙,开始挣扎起来。 我用力活动了下脚踝,那柄藏的很贴妥的短刃冒出个柄来。 那天晚上,最后我是用唇齿衔着那把刃将绳索割断的,估计整个过程,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重重从半空坠下的时候,我真的痛的要死,也气得要死。 什么习武练功,分明是在变着法子折磨我!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忍着痛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要走。 她也没有拦我。 结果,第二天晚上...依旧是在我熟睡得跟猪似的时候,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又被倒挂在树上。 不过这晚,我花了三炷香的时间就逃脱了。 第三天晚上,我悄悄睡到了偏殿,用木桌抵住了殿门。 当然很不幸...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树上。 这次我不知自己是真的冷静了,还是有些麻木了。 突飞猛进地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就逃脱了。 不过,卫昕悦似乎还是很不满意的样子,“真正的危急时刻,你没有那么多时间的,别人也不会像我这样不痛不痒地拿石子逗你玩。面对真正的刀剑,你有的只是一瞬一刹,要想法子再逃得快一点。” 我跌坐在地上,索性也不站起来了,靠着树干望着她,“我好端端地待在宫里,也不惹是生非,哪来的什么危急时刻。” 她道,“就是因为在宫里,所以才谁人都无法预料危险会在何时到来。” 我沉默了一会,忽道,“你说吧。” “恩?”这次换她不解。 “你上次不是问我,人是洞悉一切比较好,还是一无所知更幸福吗?”我认真道,“我已经想好了。” 我隐隐觉得,师父和昕悦对我所做的一切,甚至他们出现在燕京这件事,都绝非一时兴起。 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缘由和故事。 我本是个怕麻烦的人,也没有喜欢打探他人秘密的癖好。 但是现在,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避也避不了了,倒不如去揭晓一切罢。 “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罢。”我凝望着她无比清澈的眼眸。 她静静地望着,沉默了许久,才道,“师父这个人,是个很奇怪的人。” 我一愣,不解她怎么突然又提到师父,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阿木师父是个怪人,这点的确是毫无疑问的。 “师父是个亏欠感很重的人,或许是全天下最内疚的人了。”她继续道,“有时你望着她的身影,都会感到她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实在太沉重了。她这一生,好像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对不起这个天下。”她顿了顿,“我倒是觉得,她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听的有些云里雾里。 她朝我笑笑,“其实这世间有许多故事,不是你问了别人就会说的。” “昕悦...你真的不是在消遣我罢...”听了这句话,我忍不住心中冒起了几分火气。 “你别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对师父也不算完全了解。” 她眸光极快地黯淡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口中的真相,或许也只是一面之词。但我都答应过你了,既然你想知道,我自然知无不言。”她干脆也坐到我身旁,轻声道,“我是在十二岁那年随父兄进宫的,那天是先皇翎帝的寿辰。其实小时候的我很内向也很沉默的。因为我是庶女出生,也一直不太受宠,大多数时间里就是独自呆在房中缝绣和读书,日子过得平静却无趣。能进宫纯碎是父亲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我至今都感激父亲当时能带我一同进宫。因为如果没有那一天,我就不可能在宫中遇见师父,也不可能至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师父在宫中...到底是什么人啊?”我问道。 “她是...”她顿了顿,瞥了我一眼,“一个很有身份的人。” “女扮男装,很有身份?”我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一个身份出来。 “你如今不也是女扮男装,很有身份么?”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难不成...”我本想说难不成她也是王爷,但当时唯一的王爷就是当今圣上啊,所以又改口道,“是朝中重臣?” 她笑而不语。 “总不能是先皇罢。”说完,连我自己都笑出了声。 先皇要是女的,那慕容盈岂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却不笑了,待我自行笑完,她才表情严肃地继续道,“那天,我虽然进了宫,却没有资格吃席。许是因为我话不多又不讨喜,其他大臣之女故意将我引到一处不知名的花园里,然后丢下我跑开了。我那是第一次入宫,本就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根本不知道走哪里能跑回去找到父亲。自己胡乱跑了一通,反而更加迷了路。那时的皇宫感觉真的很可怕啊,像一只巨大的野兽随时会将我吞噬,而且还无人知晓。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跑得摔了一跤,一只鞋子也不知丢到哪去了,总之狼狈极了。心中既害怕又难过,便灰头土脸地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我望着如今素来波澜不惊的她,真想不到原来她也曾有过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 “然后师父就出现啦。”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像个小女孩一般双手撑住下巴,眸中泛起我从未见过的潋滟波光,“我当时哭得太伤心了,都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反正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头顶传来极温柔的一声‘小丫头,谁欺负你了?’然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月色下,我怔怔地望着她含笑的侧脸,忽然心中咯噔一声。 怎么我以前没有察觉到,她提到师父的时候,脸上竟是这种温柔到要溺出水的表情。 昕悦自己知道吗? 第39章 忆旧年(中) 五年前。 “小丫头, 谁欺负你了?” 小昕悦猛一抬头,只见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正背光站在不远处,凉凉月色下, 这个人身上像似笼了一层朦胧的薄光,让人看不清面目。 小时候的她是很怕生的。 父亲的忽视、生母的早亡以及府邸旁人的刻意冷落, 让她这个常年长在深闺中的女孩在接触外界陌生环境或是陌生人的时候, 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莫名心悸和不安。所以她才不怎么爱说话的,再加上她看人的眼神中可能也始终带着过于明显的生疏拘谨和戒备, 才会让人觉得她不亲昵也不讨喜罢。 此时, 虽然这个人对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但小昕悦还是下意识地站起来, 惶恐而退。 “站住, 别再往后退了!” 这个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急,声音也抬高了几分,甚至还透出了些许威严。 可这无疑令小昕悦感到更加心慌,下意识地想离这个人再远些。 所以她非但没有停下来, 反而又往后连连退了数步, 忽然后脚一空,整个人便无法控制地向后栽倒。 而她,吓得甚至还来不及尖叫出声,便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搂卷住自己的腰肢,然后跌入了一个混杂着浓浓暮色和淡淡花香的怀抱。好像是...梨花香。 她呆怔着, 身子无可抑制地颤抖着, 却无法动弹。 直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微乎其微的浅浅叹息, “小丫头,我是妖怪吗?竟让你如此害怕?” 她含着泪,有些发抖地抬起头,刹那间便愣住了。 咫尺之前的面容,有着异于常人的俊美和苍白,只是脸上泛着几分明显的清癯之色,湖泊般的浅眸中略显憔悴忧郁。 “怎么?我真有这么可怕吗?” 慕容颜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见她只是怔怔瞧着自己,却还是不说话,便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小昕悦急忙别过脸,不敢再看,忽然感到自己的双颊上有些隐隐发烫,不知是不是在夜风中吹得久了。 晃眼间,她才霍然发觉,原来自己正站在一处矮坡上,虽不高,但坡下是一条布满鹅卵石子的蜿蜒浅溪,若真一头再下去,怕是也会撞个头破血流。 “谢...谢谢你...”她终是拭去眼角的泪,抬眸细若蚊吟地说道。 眼前的人朝她淡淡笑了下,“原来你会讲话啊。” 她一愣,从没想过原来一个男子笑起来竟会如此好看,瞬间就羞红了脸,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忙又垂下了头。 “你是谁家的女儿?” 这话问的语气很自然,但因为太自然了,反而让过于谨慎的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本来以为这人该是某位参加皇帝寿宴的大臣或是御前侍卫,照理说方才这句话应该这么问,‘你是哪位大人的千金?”但这人却用了一个‘谁家的女儿’一个极民间通俗的寻常口吻。可此时此地,毕竟是在大内皇宫之中...如果真有人敢说话这么随意,那就只能是... 她定睛一看,脸色倏地惨白,她终于在这人玄黑色的衣袍上看清了那一条条用暗金线绣着的五爪金龙。 她双膝一软,便跌跪了下来,因为害怕,眼泪又淌了下来。 圣上燕翎帝,她之前在冀州也略有耳闻。 这位马踏天阙的天子一生铁血,虽有战绩和建树,却是个...德行有亏的君主。 她也曾偷偷听见父亲酒后提及过这位君主的种种荒唐事,其中最让父亲义愤填膺也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一个就是——此人对景帝的皇后、自己的皇嫂冷太妃死皮赖脸的不伦纠缠。而这位冷太妃,正是她父亲的表妹,她的表姑。 所以在小昕悦的心目中,这燕翎帝一直是个歪瓜裂枣卑鄙下流的野蛮粗人形象。 眼前这人虽然外貌看起来和她想象之中大相径庭,但是她还是先入为主地戒备起来。 “小女子卫昕悦...拜见陛下...万岁万岁...”她深吸了一口气,生生压抑下自己内心的害怕,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对这位传说中无比‘荒淫无道’的皇帝说道。 “免了。”慕容颜抬手打断了她,见她一脸惊惶又端正的模样,不禁眉间微皱,又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小丫头片子,哪学的这么多规矩。”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你姓卫?难道是卫国公卫宸的女儿?” “是...”她忐忑地垂眸回道。毕竟自己父亲曾说过天子坏话,她不由得心虚起来,也不知这皇帝又是怎么看她父亲的。 过了好一会儿,都不听皇帝再开口,她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眸,结果正撞上了对方浅凉如珀的眸。目光交错只一瞬,她忙又低下了头,一颗心登时突突跳得飞快。 半晌,头顶徐徐传来一句,“仔细看来,你长得...不像你父亲。” 这句话说的真的好奇怪。 一般不是都会说,孩子长得更像谁吗?这皇帝为何要刻意指出她长得不像谁。 其实小的时候,她一直长相平平,最多就是秀气,是那种放在人群里都不会惹人注意的女孩。 许是十二三岁的女孩注定是将要绽放年纪,不过是半年时光,她竟慢慢开始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水灵起来了。 卫宸也是近期才开始注意到自己女儿身上惊人的变化,有时望着她的侧脸,竟还会出神。 “或许你是...更像母亲吧。”慕容颜又喃喃道一句,有点像在说服自己。 小昕悦跪着没有作声,也不敢再抬头,因为她浑身都不自在,一颗心也跳得极异常,令她极不舒服。 “走罢,酒宴该是还没结束,我送你去你父亲那。” “昕悦...不敢...”她弱弱地回道。 慕容颜沉默了片刻,失笑了一声,也没有继续勉强,“看来你真的很怕我啊。也罢,那你待在这别动,我这就去叫人送你回去。”说完,她转身便要走,下一瞬,衣角却被人拽住了。 慕容颜有些奇怪地回过头,对上了这个卫家的小女孩泫然欲滴的眸子。 她的确是有几分怕这个皇帝的,但她更怕再次陷入一个人待在陌生黑暗的境地,一刻都不行。 慕容颜终是看懂了她矛盾无助的小眼神,便蹲了下来,闭上眼睛,在她面前做了一个许愿的姿势。 小昕悦心生几分好奇,茫然望着这个不知在做什么的皇帝。 慕容颜很快睁开眼睛,缓缓道,“今天啊,是我的生辰,所以方才我许了一个愿:希望能送一个又爱哭又怕黑的小丫头尽快找到她的父亲。”她望着她,慢慢扬眉,朝她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你说,我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呢?” 在那一瞬,星河乍现,暮霭雾散,花香渐浓。 而小女孩的情窦初开,好像也只需要一瞬。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 慕容颜见她丢了一只鞋子,若有所思地盯了会,直到小女孩十分羞赧地将脚缩于裙中,她才回过神来。 她笑了笑,伸手就将自己脚上的靴也脱了下来,随手一丢,“这样无拘无束,确实舒服多了。” 然后她又蹲了下来,背朝着她,“上来,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小昕悦盯着两人在夜色下被拉长的影子,双颊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烫。 这个皇帝,真的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呢。 居然一点帝王架子都没有,此时反倒像个平易近人的邻家大哥哥,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听见这人自称一声‘朕’。而且为了顾及她的感受,不仅许了那么孩子气的愿望,还把鞋子都丢了...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么在意过她的感受。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父亲口中那个恶迹斑斑的荒唐天子吗? 回到未央殿的时候,因为翎帝的离去,宴席也散的差不多了。 廊外,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和冷太妃讲话的父亲,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喊,便感到背着自己的人的肩头突然僵硬了几分。 ---------------------------------------------------------------------------- 卫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不参涉京中风云,始终发扬着卫家人历代明哲保身的优良传统。 除了朝中特定的盛大节日,卫家人甚至都极少进京。 人人都将他视作山高水远无欲无求的闲云野鹤,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只要是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欲望都没有。 大家都曾年少过,哪怕再想隐埋,也的确有过那么一名女子,曾牢牢占据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全部憧憬和向往。 但遗憾的是,虽然从血统上,他和她的关系算是很近了,但是从距离上,她却始终是那样遥不可及。 她是他的表妹——冷岚歌。 他和她很少相见,哪怕是无所事事的少年时期,他也只能盼着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她。 老卫国公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冷岚歌注定是会嫁入皇家的。 这句话彻底抹杀了他对她全部的幻想,所以他那卑微至尘的爱恋甚至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好在,虽然见得少,但她却很信任他,甚至把他当作至亲的兄长看待。尽管他们相处的时光总是很短,但冷岚歌总会推心置腹毫无防备地将女儿家的心里话全都告诉他。 “宸哥哥,我有了一个很喜欢的人。” 十三岁的她,双颊绯红,含羞地低声道。 “宸哥哥,为什么我已经那么喜欢那个人了,可对方却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十四岁的她,苦恼地皱起眉心。 “宸哥哥,我听你的话,给那个人唱了首我最喜欢的曲子,我们在一起了。” 十五岁的她微红着脸,长长的睫毛下闪着难以言表的欣喜。 “宸哥哥,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为什么世间的战争永远都结束不了...我想她..真的好想她...” 十六岁的她侧脸惆怅,但眸中依然泛着坚定的期待。 “宸哥哥...我要嫁人了...我喜欢的人...是不会回来了...” 十七岁的她,泪如泉涌,悲痛欲绝。 “宸哥哥...她回来了...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二十岁的她面无表情,欲哭无泪。 也从那一年起,他再没有入过京。 因为他不忍...去见他心爱的女孩...心碎心死的模样。 而今,又过去了十年—— 他问她,“你...你还好吗?” “宸哥哥,一切都过去了。”她极淡地笑了下,“现在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他的心骤然又开始无休无止地翻滚疼痛了起来。 他本以为,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对她少年时期的情浓怜惜应该早就淡了。 他本以为,他应该可以仅仅作为一个亲近的臣子问她这些话的。 但是不过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原来他从未淡忘过,她还是那个让他担心让他酸楚让他难受的女孩。 “这么多年来...你...你终究受了太多苦...”他忍不住抬起手,想为眼前的女子抚平被风吹乱的鬓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马上缩手转身,登时眸中一缩。 那个燕翎帝不知已站了多久,盯着自己的目光里尽是凛冽的寒意。 他忙躬身一拜,“卫宸见过陛下。” 许久,他都没有听见皇帝的声音,却听的极熟悉的一声小女孩的叫唤,“爹...” 他猛地抬眸,才看清原来皇帝身上还背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自己的女儿卫昕悦! “悦儿...你...你!”素来寡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转眼间又瞥见到慕容颜和自己女儿皆鞋袜未穿,心中更是卷起波涛骇浪,一张脸倏地变得铁青,身子也开始发抖,“你和陛下...和陛下...怎么会...” 慕容颜将小昕悦放了下来,冷声打断道,“卫大人,你和朕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夜深露重,暗险难防,你放个小丫头独自在外面跑可是大人的失职了。若不是朕刚好碰上令千金,也不知大人要几时才会发觉?”最后一句,她若有若无地用目光扫过卫宸和冷岚歌,语气已是不善。 这番为人父母的声色严厉之辞,登时将卫宸心中胡乱猜测着的龌龊想法打消了回去。 “是...是臣之过,陛下隆恩浩荡,臣万死难报!”他只能跪了下来,朝慕容颜伏拜及地。 “免了,都散了罢。”她挥了挥袖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 小昕悦呆呆地望着慕容颜快步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同刚才那个尽可能哄自己安心下来的邻家大哥哥简直判若两人。她又望了望自己父亲卑微佝偻的姿势,终是把目光移到那名一直安静伫立的素衣女子身上。 只一眼,小昕悦便惊为天人。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她已知晓,这定是她那位风华绝代的表姑冷岚歌。 冷岚歌的目光一直怔怔地定在那个离开的身影上,过了许久,才感到有人在盯着她,发现是一个和自己少女时期长得有五六分像似的小女孩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就是,小昕悦罢。”她朝她展颜一笑,然后又不自觉地抬起头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小昕悦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原来这世间真的可以有人...连笑都那么寂寞。 第40章 忆旧年(下) 五年前。 小昕悦和父亲卫宸获许留宿宫中三日, 因是外臣, 故被安排在外廷的一处宫室。 白日里, 父亲因十年不曾入朝, 所以要同怀了诸般心思络绎前来的大臣们会晤, 而她则会被宫人带到昭兰殿,有她的表姑冷岚歌和小公主慕容泠相陪。 那小公主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但看五官已露出几分绝色的底子,想必长大以后定是和她母亲一样拥有着倾国之姿。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十分听话懂事, 身上没有半点她想象中皇家公主的恃宠骄傲飞扬跋扈的坏脾气。昕悦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像个极精美的瓷娃娃一样安静地伏在冷太妃的膝上, 待听到她走近的声响,便抬起头很有礼貌地冲着她笑了一下, 如雪双腮登时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十分惹人怜爱。 “小昕悦,再走近些。”冷岚歌朝忐忑站在不远处的她笑着招手道, “你刚出生的那年我还见过你,印象中一直就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呢, 没想到如今再见已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脸颊微红,慢慢走到她们身前,还是恭顺地敛眸道, “娘娘, 谬赞了。” “昕悦请起, 你不必如此见外, 都是自家人,叫声姑姑便好。”冷岚歌道。 “是,姑姑。”她欠了个身子,抬起眸。 慕容泠一双灵动的杏仁大眼盯着她,突然奶声奶气地问道,“母妃,怎么昕悦姐姐的侧脸看起来与母妃有点相像呢?” 她下意识地又垂下头,小声地道,“公主殿下...谬赞了...昕悦又哪及姑姑万分之一的美貌...” 冷岚歌和善地一笑,指点了点小公主光洁的额头,啼笑皆非地道,“方才不是都说了昕悦是咱们自家人吗,亲人之间有几分像似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小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冷岚歌又随便与她扯了点家常,便一起用午膳。 膳后,小公主被抱进内殿休憩,而她则继续陪在冷岚歌身边,陪她一起安安静静地在帕子上绣花——梨花。 暮春风起,这座昭兰殿里到处都飘动着绣满梨花的素雅帷帐,庭院里还有一株高大繁盛的梨树,扯着漫天梨花瓣簌簌零落。 看起来,姑姑是个很喜欢梨花的人。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昨夜自己跌入的那个充斥着梨花香的怀抱,忽然心中咯噔一声,执针的手一滞,忍不住抬眸偷望了一眼身旁面色安宁的冷岚歌——她绣得格外用心,经她手中素针穿过的那些锦绣梨花仿佛跟真的一般,迎风绽放,翩香满殿。 在那一刻,小昕悦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些梨花,已是她的全部。 “怎么了?”冷岚歌微微抬眸,望着一直盯着自己怔怔出神的小昕悦。 “没...没什么...”她忙低下头,手中继续飞针走线,可心绪却一下子乱了。 父亲一直说,是皇上对姑姑纠缠不清,可是她分明还记得姑姑昨夜望着皇上背影的那种眼神。 那种眼神...她形容不出...好像是爱...又好像不是... 许多年后,她才终于明白了那种眼神里的深刻含义——那是爱而不能。 而此时,姑姑正一针一线缝绣着那人身上的气息,怎么可能会有女子甘愿为一个纠缠自己的人做这些事情? 好像她在入宫之前听闻的一切所谓的真相和传言,都是假的。 她暗暗咬了下唇,终是按捺不下自己内心的好奇和波动,问道,“姑姑很喜欢梨花吗?” 冷岚歌手中银针微微一顿,没有抬眸看她,唇边涩然一笑,“我只是...习惯了。”她顿了顿,又像似在自言自语,“也许有一天,终会绣厌罢。” 小昕悦素来是个早熟敏感的少女,从冷岚歌短短两句看似寻常的话中,竟察觉到了几分她的心中难以言喻又无从寄托的晦涩情感。但她想进一步确认一些事情。 她放下了手中的针帕,又咬了下唇,直接大胆地问道,“姑姑,您可知道皇上喜不喜欢梨花?” 冷岚歌倏地抬眸,神情复杂地凝眸盯着她,缄默不语。 许久,才听她有些艰难地反问了一句,“你为何突然提起...提起她...皇上?” “皇上昨晚救了我,昕悦心存感激,然昨夜皇上离去匆匆,昕悦还未能当面道谢...所以思忖着若是能知道皇上喜欢何物...也能想法子以表心意。”她说着说着双颊渐红,脸上泛起几分小女儿的娇羞,“昕悦也是无意中闻到...皇上的衣袍上像似带着梨花的气味...也不知有没有错...” 这些话虽是她故意所言,但脸上的烫度却是真实的。 又过了许久,才听冷岚歌轻叹了口气道,“皇上,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她欲言又止。 小昕悦等了许久,也未听见冷岚歌再开口,便追问道,“只是如何?” 冷岚歌眸中的光变得更加晦涩复杂,她沉默了片刻,忽道,“昕悦,本宫很喜欢你。想来,你和本宫的儿子司彦一般大,也算是种缘分。虽然你们如今还小,但再长几岁便会到了最好的年纪,届时便由本宫替你们主婚如何?” 昕悦一惊,她没想到试探冷岚歌,结果要把自己的终生大事给搭进去了。 “谢娘娘厚爱...但是万万不可...”她慌忙连连摆手。 “为何不可?”她静静地盯着她。 “因为。。因为。。”她身上隐隐冒着冷汗,拼命想着该如何措辞婉拒冷岚歌才好。 正想着,一个温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你们在讲什么?” 她的心登时像似漏跳了一拍,耳根莫名通红,忙将头低下,立刻噤了声也不敢去瞧来者。 她没想到...原来皇上还会如此光明正大地来冷岚歌住的昭兰殿... 她不禁暗骂自己方才操之过急的愚蠢...其实又何必出言试探...明明只需再等个一时半刻...这不自然就真相大白了...这下可惨了...若是姑姑直接让皇上赐婚可怎么办... 慕容颜瞥见到小昕悦神态有异,又多问了一句,“你们没事罢?” “没事。我在教昕悦绣花,你不是昨夜救了她,小姑娘想送你块帕子亲自道谢。” 好在,冷岚歌并没有提及方才的婚事,只是轻描淡写地替她说出了想道谢的心意。 慕容颜负手走近,轻瞟了一眼她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淡淡落下一句,“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这么麻烦了。” 她四处张望了一圈,目光又落在冷岚歌绣得锦帕上,问道,“怎么不见泠儿?” “还在内殿睡着。”冷岚歌道。 “哦,我进去看看她。”她点了点头,便径直朝内殿走去。 但至始至终,也没有跟冷岚歌对上一眼。 冷岚歌像似也习惯了她这样对自己,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悲喜波澜,只是默然跟在她的身后。 小昕悦呆怔了片刻,既然没人跟她说不可以,那她也跟在两人后面快步走进内殿。 刚踏进内殿,便听到那个皇帝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传来,语气难得的有些轻松愉悦,“泠儿怎么睡了一下午,该不会是小懒猪转世罢?” 那小公主用仿若雪玉做的小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极可爱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就势便朝皇帝张开双手,脱口而出,“父皇...抱...” 小昕悦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她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只见慕容颜面色明显一僵,随后板起脸直起腰来,严肃地道,“叫皇叔。” “哦...”小公主极不情愿的童言无忌地嘟囔了一句,“盈姐姐是公主...我也是公主...为什么她能叫父皇...我却不能...” “泠儿!”冷岚歌轻斥道,“要听皇上的话。” “哦...皇叔...”小公主眸光暗了下来。 慕容颜这才弯下腰抱起了她,语气依旧挺严肃的,“泠儿,以后可不能叫错了,尤其是人多的时候,知道吗?不然皇叔再也不来看你了。” 小公主十分失落地别了别嘴巴,故意口齿不清地叫错道,“知道了...皇猪——” 慕容颜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她,但还是将怀中的小公主抱得更紧了。 “母妃...你为何站那么远...近些啊...离泠儿和皇猪近些啊。”小公主软软糯糯地朝冷岚歌伸出手。 小昕悦看到冷岚歌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揪了下裙裾,才安静地走上前,用力握住了小公主柔软的手。 小公主这才甜甜地一笑,也不管自己身旁的两个大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飞快地往两人脸颊上各重重地亲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咯咯笑出了声。 望着眼前彷如笔墨绘成的美好画面,昕悦再也没有动过一下。 在那一刻,她终于能确认一点。 如果这个世间真的存在着某种圆满,那么一定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第41章 梨花帕 “在那一刻, 我终于能确认。”卫昕悦仰起头,望向那轮终于冲开厚叠云层的明月,带着一丝怅然幽幽地道,“如果这个世间真的存在着某种圆满,那么一定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也有点累了,将脸颊轻靠在曲起的膝上, 伸手将自己环抱了起来, 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现在我的身前能有一面镜子, 相信我就能看见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化其实一点都不比昕悦方才所说的故事逊色。 “你...你是说...师父是燕翎帝?”半晌,我才抿了抿干燥的唇, 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异之色喃喃地道, “可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本想知道更多真相,可这时候脑中却一下子变得更加混沌混乱, 好像有无数条错综复杂虚实难辨的线突然之间鱼贯而入,让我更加看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面对的又是何人? “师父曾说过,世间绝无绝对不可能之事。”她轻声道,“只要你是真的想,便自然会千方百计不惜代价地去拼命实现那些不可能。” “可...可...”我感觉自己舌头都快打结了,但还是忍不住连连问道, “可师父跟我说过, 她也是女儿身...就算她真有本事能瞒天过海...那长乐公主是从哪来的?还有...太后娘娘她是知道还是不知?听你的话...她和师父之间...又是真情还是假意?还有...”我顿了顿, 直直盯着她,“还有你自己呢?你喜欢师父对吧?你是怎么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又是怎么和她成为师徒的?” 她望着我坐立不安的模样,突然‘扑哧’一声掩面笑了起来,长久不歇。 “哎呦我的好姐姐,你别光顾着笑啊。我都急死了!快告诉我啊!”我感觉有人正拿着把鸡毛掸子在我心头上挠着一般,是难以形容的又急又痒,真是片刻都等不了。 良久,她终是停了下来,我也怔住了。 因为我看见她的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 “世间绝无绝对不可能之事,只要我想,有些真相哪怕藏得再隐秘我也总会知道的。”她偏过头对上我的眸,大大方方地道,“是的,我喜欢师父,她是我第一次喜欢的人。因为她,我变了许多。但遗憾的是,我也很清楚,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人。这跟师父是男是女无关,而是...”她顿了顿,叹息道,“而是如果你也同我一样,遥遥望见过那副仿若梦中的画面时,就会明白了。” 这世间许多道理,原来悟到只在一瞬间。 “在那一瞬,我心里隐隐就明白了,我只适合做个赏画的人,却并不适合参与其中。”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眼角的泪珠就流淌了下来,她却仿若无觉地继续道,“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观看,若说再多点贪心,无非是希望能看到最后罢了。” ------------------------------------------------------------------------ 五年前。 三日转瞬而至,除了头一天,她再也没见到慕容颜。她和父亲要离宫回冀州了。 他们离开的那天,姑姑冷岚歌带着几名宫人前来送行,而慕容颜忙于政务并未前来。 她紧紧攥着藏在袖口里的那方已经绣好的梨花帕,眼眶有些红红的。 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的。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多期盼,不过是希望那个人能再出现一下,可以让自己亲手把这方帕子送出去就好。因为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有什么开始,所以才不过是想求一个告别。仅此而已。 “宸哥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昕悦讲。”冷岚歌瞧了她一眼,对卫宸道。 “好,你们聊,我先上车。”卫宸很知趣地先行一步,冷岚歌愿意亲近他的女儿,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欢喜。 “听宫人说,这两天你一直在绣那块帕子,绣好了吗?”冷岚歌待卫宸走远后,静静地问道。 卫昕悦微微一愣,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需要本宫替你转交皇上吗?”冷岚歌又问。 她沉默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定定地道,“我想自己亲手交给皇上。” “可是...恐怕你今日是见不到了...”冷岚歌担忧地蹙起了眉心。 “没关系,我明年再来。”她抬起眸,打断道,“姑姑你放心,我只是想亲手把帕子送出去,仅此而已。” 冷岚歌轻叹了口气,多次启唇又止,过了许久,才涩涩地道,“或许你心里会以为我方才那么说是害怕你博得皇上青睐,但不是的,这并不是后宫争宠的手段。是我真的很担心你。” 卫昕悦目露几分疑惑之色地望着她。 “如今的我本没有那么多心力和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你毕竟是宸哥哥的女儿,所以我是真的不忍看见你...”她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道,“你现在还小,有些感情就算无意中起了,相信也还是能断掉的。不要对皇上动心。绝对不要。” 卫昕悦垂下了眸,忽低低地问道,“姑姑,你是爱皇上的,对吗?” 冷岚歌一怔,樱唇开始隐隐颤动,“昕悦...我并不是因为...” “我明白姑姑绝不是那种喜欢争风吃醋的无聊后宫妇人。我只是想知道,姑姑是不是真的爱皇上。”她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想听姑姑亲口告诉我。” 好像等了一世,昕悦才听见冷岚歌仿若梦呓般的低喃,“是,我爱她。” 明明是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明明是最令人心动的一句情话,可昕悦听后却莫名觉得心头一沉,好像藏在这四个字背后的情感竟忽然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皇上呢?姑姑你知道皇上的心吗?”她又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怎么会不知道。” 一缕笑浮在她苍白的唇侧,她的笑容像花季繁花开败后,最后的那一朵花。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昕悦有几分像自己的脸颊,静静地道,“这也是我叫你千万不要动心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的心里一直藏放着一个人。” 冷岚歌说到这时,慢慢转过身,昏黄的暮色下,她纤柔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孤独。 “是谁?”昕悦颤声问道。 “不是我。”冷岚歌脚步一顿,然后继续走。 在那一瞬,昕悦忽然想起来了,花季最后盛开的那朵花,叫做荼蘼。 荼蘼花开荏苒逝,世间从此无芬芳。 ---------------------------------------------------------------------------- 回到冀州后,卫昕悦就像变了一个人。 平日里,她不再只听父亲的一面之词,而是用尽了各种方式去打听那个人。 因为冷岚歌的那句‘原因之一’。 她敏锐地感觉到,应该还有很多缘由是冷岚歌心里明白却没有告诉自己的。 所以她决定,要靠自己去了解一切。 从那以后,市井有小佬儿说书提及翎帝,她就抛头露面地前往三教九流混杂的街头乱巷;当年楚王之乱,景翎二帝曾扎兵冀州城,她就拜托兄长偷偷去府衙里找出记载着帝王事迹的相关卷宗。轻轻拂去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和那些莫衷一是的传言,她只是想看清那个人的真面目。 她才不是动心...只是好奇... 好奇到,听说圣上喜欢看人跳舞,就偷偷化名跑去瑟舞楼里花钱学舞。 结果不小心跳出了名头,老鸨只好反过来给她钱,求她每月在楼里献舞一次就好,哪怕是蒙着面纱也行。 好奇到,听说圣上最喜欢燕门关,就逼着兄长带她去燕门高高的城墙上看大漠、看孤月。想象着圣上当年被贬在此地的悲凉心境,婆娑着圣上当年抚摸过的每块砖石。 好奇到,听说圣上武艺高强,她便去求父亲请人教她武功。 虽然只是几招三脚猫功夫,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更了解圣上了一些。 原来想了解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变成那个人。 父亲对她越来越包容,几乎她想要做什么都会答允。 她知道,是因为自己长得越来越像表姑冷岚歌的缘故。 除了,父亲再不带她入京了。 父亲望着她的目光中,常常锁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担忧。 所以,那块梨花帕,一直被她贴身藏在身上,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送出去。 有时想想,表姑和父亲的担忧,真的挺多余的。 过去了这么久,恐怕那个人早已忘记了她。 一年不见,两年不见,她也没等到第三年...就听闻了那人驾崩的噩耗。 父亲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声音虽然沉重,但面上分明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并在第一时间着手准备入京。 她也没有流露太多悲伤,就安安静静地随父亲入宫了。 圣上的棺柩停在永寿殿,她和父亲一身素白丧衣踏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柩前拉着慕容泠小手的冷岚歌。她现在是皇太后了,听说她的儿子秦王慕容司彦已在昨日登基,却拒绝进灵堂跪拜翎帝的遗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昕悦在对上她干涸的眼睛时,她竟笑了一下,好像是一种解脱的笑。 而殿内其他人,早已哭作一团,连父亲进殿后,也不忘假惺惺地抹一抹眼泪。 她不知道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两年前冷岚歌说出那句‘我爱她’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她爱的人就躺在她面前的木柩里,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卫昕悦跟在父亲身侧默默跪了下来,磕完头后近乎麻木地接过宫人递过来的香,再起身上前插在离棺柩只有一步之遥的香炉内。整个过程,她的心中,一片空白,只是知道,现在就是自己和圣上最近的距离了。若那人是站着的,或许会凝视她片刻再回忆下,然后唤她一声‘小丫头’。可如今,她怀中的那方梨花锦帕,怕是再没办法亲手送给圣上了。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自己不可能有什么开始,所以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告别罢了。 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连一句短短的告别都那么难? 有泪意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她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要哭出来的。 可是听着身旁的哭声震天,她咬着牙关,又把泪忍了回去。 她不想让圣上觉得,她也是个虚伪的人。 就在她转过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浅红色的身影一步一铅地踱了进来。 她所经过的地方,人们的哭声会下意识地低下来。 卫昕悦定睛一看,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只是面容幽凉,眸子里也布满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漠然之色。 “这便是长乐公主。”父亲忙拉着她退到一旁,压低声音道。 先皇生前唯一承认的子嗣长乐公主,是这座灵堂里,第三位没有落泪的人。 她径直走到圣上的灵柩边,静伫了许久,侧过头对着冷岚歌笑道,“无论你和父皇在玩什么把戏,应该玩够了罢?快叫父皇出来!” 冷岚歌将身旁的慕容泠交给身侧的宫人看护,她走上前,敛下了眉目,轻声道,“盈儿,请节哀。” “节哀?”慕容盈冷笑,“我为什么要节哀?” 有位年长的宫人走上前,惶恐地对她道,“公主...先皇驾崩...请公主切莫过于悲伤...贵体要紧啊...” ‘啪’的一声,殿内登时安静了下来。 是慕容盈怒不可遏地掌掴了那宫人一巴掌,她厉声道,“狗奴才!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咒我父皇?!你们都死绝了,父皇也不会驾崩!” 她转身又扑到棺柩前,红着眼眶用力拍上还未封死的棺盖,一声声令人惊心动魄。她情绪激烈地喊道,“父皇!我知道你又想骗盈儿!有意思吗?总是装死有意思吗?!出来啊!出来!!!” “来人,将长乐公主速速带回寝宫歇息。”冷岚歌咬着唇发令道。 立即有两名宫娥上前拉住慕容盈的胳膊,边拉便劝,“公主...您这样是对先皇不敬啊...公主请您冷静些...” “滚开!都滚开!”慕容盈猛地拔出发上的簪子抵上自己的脖子,斥道,“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 殿内不少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当年长乐公主的母妃萧氏就是当众拔簪自戕的,他们相信这事长乐公主也做得出。 “盈儿!不要!”冷岚歌登时花容失色。 “你命人把棺柩打开。”慕容盈恶狠狠地盯着她。 “盈儿...” “现在就打开!”说话间,她就把簪尖往肌肤里嵌了进去,有血珠触目惊心地冒了出来。 冷岚歌几乎要将牙关咬碎,“来人,开棺。” 几名侍卫匆匆上前,一起用力移开了厚重的棺盖。 卫昕悦忍不住朝前踮起了脚尖,探首望去——一个修长的身影端正地躺在里面,面目上罩着一块帕子,一看到上面的梨花图案,她便认了出来,是冷岚歌绣得那块帕子。 谁能想到,两年前的午后,她们悉心为那人所绣之物,最后竟是这般用途?! 她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静静藏在自己怀中的帕子,泪水终是忍不住流淌了下来。 默默地,落在脚下,无人察觉。 人们的目光全都定在神色癫狂的长乐公主身上。 她缓缓抬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然后一把扯下那块罩着面目的锦帕。 卫昕悦猛地呆住了——只见印象中那张俊异清俊的面容上布着一条血色长疤! 慕容盈像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伸手摸了摸那道早已冰冷的疤,才生生倒退了一步,任何如发疯般执簪扑向冷岚歌。 两侧的侍卫一把拽住了她,打掉了她手中的簪子,更多地是开始手忙脚乱地重新盖棺。 “是你!”慕容盈终是身子一软,跌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了出来,“是你害死了父皇!” “不必盖了。”冷岚歌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平淡地道,“你父皇临死前向我留下遗言,不愿葬于皇陵,只求将尸身火化,随河漂流,再不必上岸。” “你敢?!你要是敢动我父皇一根毛发,我就杀了你!”慕容盈的身子剧烈颤抖着。 “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冷岚歌的声音蓦然提高了,“你既是她的女儿,就该尊重她的遗愿。” 慕容盈慢慢平静了下来,死死盯着冷岚歌,“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失去所有的。” 她用力挣脱了攥着她的侍卫,失魂落魄地离开灵堂,在跨出灵堂的那一刹那,身子晃了晃,终是晕死了过去。 第42章 第七年(上) 三年前, 燕京。 崇宁七年, 冬。 天亮了, 一束淡淡的薄光透了进来,她伸手支开窗子,对着窗外轻呵了口白气。 下雪了。 慕容颜缓缓合上桌案上的奏折,随手披了件裘衣,慢慢踱到殿外。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是一个人入寝, 睡不着的时候,便会起身批阅奏章直至天明。 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在旁伺候, 就连龙袍都是她自己换的。 时间久了, 宫中自然各种流言四起。 有说她身患隐疾恶病的, 有说她秘密炼丹求长生不老的, 当然更多的…则说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方便同冷太妃暗通款曲才如此的。 就在昨日, 同她出生入死的挚友、驸马顾寒与她对酌时,问道, “既然全天下都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 陛下何不干脆就把此事做实?” 结果当场惹得她脸色骤变, 勃然大怒, “看在晴妹的面子上,朕暂且不追究了, 但若再让朕听到你说这种胡话, 就滚出燕京去!” 不想顾寒非但不惧, 反而更加嬉皮笑脸,“臣滚出燕京是迟早的,但陛下居然生那么大的气…看来…我和晴儿的猜测也是对的…陛下可愿听臣一言?” 她冷哼了一声,直接甩袖离席,自是不愿再听下去。 驸马顾寒和长公主慕容晴如今算是最了解她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慢慢变得不敢面对这些了解她的人。因为他们说出来的话,好像每一句都直揭她在心底最深处拼命掩藏压抑着的秘密。 “唉..还真是老样子…永远都喜欢自欺欺人…” 顾寒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也不管她还能不能听见,自顾自端起酒盏,慢悠悠地道,“您生气是因为臣说出了您的心里话。您啊,就是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还爱着她。您是问心有愧,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位漠北的女王罢,所以才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着所有人。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到底要爱谁陪在谁的身边,您要早做决断啊。现在这样...谁都爱不得...白白虚度了光阴...又何必呢?七年了...您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该被她柔化了罢...那可是冷岚歌啊。” 有冰凉的雪花打着转飘落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她慢慢睁开了眸子,终是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 是,顾寒说的没错。她的确问心…有愧。 这份愧疚已经伴随了她大半生,而今…与日俱增。 天子天子…可她明白,即便自己位居九五,但她从不是什么天授的神魔圣贤,也不是多伟大的天之骄子,甚至不算是什么磊落的正人君子。 她不过是个凡人,是最普普通通、生来带着人间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夜深时,也多么希望身旁可以有个人陪着自己。 能如寻常爱侣一般,共寝一榻,同枕而眠,相拥而睡,颈项缠绵。 但,人生能否到这一步,说容易也不容易,得看命。 可她,素来是个命不好的人。 到如今这步境地,已是不能再奢求这些了。 她和她的过去种种,既已错过…便不能回头,又该如何回头? 既然亏欠已是事实,承认或是不承认又重要吗? 事到如今,说句实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拥抱冷岚歌。 现在的她就站在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她怎么可能会从没起过想拥有她的念头? 有时甚至想的都快要发疯了......几乎是要拼命咬着牙关才能逼着自己不去看她不去想她。 因为,心底就是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一直在找,到底是谁在对自己说话。 找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说话的人就是她自己——少年时期的七殿下。 “因为你只会给她带来不幸,所以不可以。”她说。 “因为你心里还有别人,所以不可以。”她说。 “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不可以。”她说。 是啊…原来她真正错过的人,是自己。 风雪忽大,她眼眶一热。不明那种措不及防的酸涩感究竟从何而来。好像是一段深埋经年的古旧素笺终被风雪吹去上面百尺厚的浮尘,露出来底下最赤.身.裸.体无从逃避的真实面貌,戳得人心一阵一阵的难过。难过到她不得不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大燕的皇帝,不该这般多愁善感的。 “七殿下,风雪大了,莫要冻坏了身子。” 凭空响起的声音,她知道是虚无渺茫的幻觉,是不合时宜的回忆。 她只能将眼睛捂得更紧,以防有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 “风雪大了...” 可下一瞬,记忆中的声音分明在耳边震耳欲聋,她猛地张开了手,生生怔住了。 眼前的素衣女子还是一如初见时候,撑着把伞举在自己头顶,眉眼中倒映着斑驳难言的情愫。 时光如此残忍,几乎侵蚀了所有人,但好像唯独没有改变她。 无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她都还是冷岚歌。 她盯着她异样通红的双眸,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慕容颜猛地回过神来,忙转过身,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没事,只是批了太久的奏章,有点累了。” “你今天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去哪?”她慢慢转过身来。 “连云寺。” 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沉默了片刻,还是道,“那我叫人准备一下,要带上泠儿吗?” 七年来,她极少向自己提什么请求,所以她既然开口了,她自然会答允。 “不必,就你我二人。”她垂眸,轻轻摇头。 慕容颜又是一愣,许久都没有出声。 “可以吗?”她抬起眸,盯着她,声音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恳求的意味。 她终是点了点头,静静地道,“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她走进内殿,极快地换了身黑色常服,自从夺宫之后,她便不再穿白袍。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孽太重,会染了白裳,只有黑衫才能稍微盖去些身上的血腥味。 她又翻取了一件素色的裘毛披风,便给在外面等着自己的冷岚歌拿了出去。 她没有给她披上,只是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伞,然后将披风递给她,“穿上罢。” 她连‘别冻着’这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冷岚歌默默地自己系好,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地跟在她的身旁。 她下意识地将伞倾向她,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挡住了水样的眼睛,里面有形容不出的流光转瞬即逝。 就好像是十多年来的岁月,从她眸中一闪而过。 胸口一阵无端由的灼热疼痛袭了上来,慕容颜多想丢掉手中的伞,牢牢抱住身旁的她。 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伞柄,在薄薄的雪地里一深一浅地无言行走。 两人是坐得马车去的连云寺。 她都记不得到底有多少年,两人可以像这样独处,相视而坐。 只是当年两人单纯青涩,如今却各怀心思。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是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心境却也截然不同了。 “去连云寺,所为何事?”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 “为你。”她抬眸,盯着她。 她一下子就像哑巴了一样,有些恍惚地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为她?要为她做什么? 冷岚歌像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慢慢移开了目光,淡淡道,“祈福。” 她心中咯噔一声,许久许久,才听她沉重地道了一句,“多谢。” 她也没问为什么要为她祈福。 不重要了。 拾阶而上,步入寺庙。 两人虽皆穿微服,但出众不凡的容貌气质一路上还是惹人频频瞩目,真是一对极少能遇见的无双璧人。 宝殿内,青灯摇曳,佛不语,一如往昔。 冷岚歌虔诚地跪了下来。 但慕容颜没有。 她望了望依旧高高在上的菩萨,低声道了句,“你知道我不信这些,我在外面等你。” 冷岚歌也没有挽留,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等脚步声渐渐走远,她才抬起了颠倒众生盈满泪水的美眸。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请您...请您继续保佑她平安...无论她在天涯何方...都一定要保她岁岁平安...”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洒在蒲团上,口中反复祈求着上苍,“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请您一定要保她平安...保她平安...” 是的,那个人的平安是她心中唯一的愿望,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每次要同她分别前,她都会跑到这里,跪在佛面前为她求平安。 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 她们之间,一次又一次的别离,一次有一次的错手。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所能求的,也只是一句最最寻常的平安。 求完平安,她便下定决心给自己一个成全。 --------------------------------------------------------------------------- 慕容颜在外面等着,望着开始下得无休无止的雪,微微有些出神。 一名捧着签筒的小沙弥跑过她时,不小心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个四脚朝天。 慕容颜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小沙弥,然后一手抓过签筒,将已经散在半空中的签子麻利地重新接回筒中。 “哎呦,方才好险啊!”小沙弥气喘吁吁地拍着胸脯,看清慕容颜时眼前一亮,忙朝她点头致谢,“啊,原来是您啊!方才在路上就看见您和夫人了,真是面善之人心地都好!你们一定是来连云寺求问姻缘的罢?相信佛祖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慕容颜有些尴尬地一笑,但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淡淡地道,“无妨。” 说完,她便转身打算去殿内瞧瞧冷岚歌。 “施主,等等!”小沙弥忽然叫住了她。 她疑惑地转过头。 只见小沙弥跑到旁边的殿柱角落,弯腰拾起了一根竹签,朝她递去,“瞧,施主还漏了一根,莫非此签是天意安排给施主的?施主要看看吗?小僧愿为施主解签谢恩。” 慕容颜摆了摆手,“不必了,我不信这些。” 她刚走了一步,便听身后的小沙弥念道,“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心犹惊...” 她猛地转过身,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正一本正经念着签文的小沙弥。 “鸳盟虽在,锦书难托。襄王已暮天边路,巫峡迢迢旧楚宫。” 听完之后,她神情骤变,不禁喃喃重复道,“襄王已暮天边路,巫峡迢迢旧楚宫...难道这世间真有天意吗...?” 那小沙弥念完,也一脸黯然,苦着脸道,“施主,看来您情路坎坷啊。” “这上面..到底说了什么?”慕容颜艰难地问道。 “上面..上面说,施主您此生情路曲折多舛如梦如影,如今恐怕要和夫人分别在即...而且...而且...”小沙弥盯着签子,突然有些吞吐。 “而且什么?”慕容颜追问道。 “唉,鸳盟虽在,锦书难托...而且施主的姻缘,注定有实无名,无法明媒正娶。”小沙弥叹了口气,将签再次递向她,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此乃下下之签。” “我的姻缘,注定有实无名,无法明媒正娶?” 慕容颜接了过来,盯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猛然仰头大笑了起来,“好!好一个下下之签!这说的可不就是我吗!”话音刚落,她上前一把钳住这小沙弥的脖子,厉声问道,“谁人派你来的?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是不要命了吗?!” “施...施主饶命...小僧只是照实解签罢了...”小沙弥脸色涨红,凌空蹬着脚尖。 “住手!”一个冷清焦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手中一松,小沙弥跌跪了下来,重重喘息着,“施主...您身上戾气太重...这样不利于化解您的姻...” “闭嘴!”慕容颜冷冷打断道。 她阔步走上前,一把拽住冷岚歌的胳膊,“走了。” 她一刻都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冷岚歌忍着痛,一言不吭地被她拽到了马车上。 看到她蹙眉吃痛的模样,慕容颜才收回了手,带着说不出的烦愁沉声道,“对不起。” 冷岚歌自己揉了揉手臂,摇了摇头。 两人互相避开了眼神,再没有说话。 马车行至一半,慕容颜忽然敲窗喊道,“停车!” 马车骤停,赶车的侍卫跳下马,隔着窗户低声询问,“皇上?” 慕容颜看了冷岚歌一眼,发令道,“先送她回宫,不得有任何差池。” “诺。” “你..你要去哪?”冷岚歌问道。 慕容颜掀起帷幕,没有解释,头也没回地落下一句,“我去去就回。” 第43章 第七年(中) 她换了幅模样, 混迹在侍卫之中,和许多人一样, 默默望着‘自己’的遗体随舟远去。 ‘遗体’周围洒满了易枯的鲜花和易燃的干草。 “送她走罢。”一袭盛装的皇太后冷岚歌淡淡发令, 眸中不见悲喜。 一排侍卫应诺出列, 她也在其中之一。 他们举起了手中燃起火的弓箭,嗖嗖数声, 离弦而去, 那扁小舟很快燃了起来。 火光如龙迅速围成一圈,人们渐渐看不清火光中的先皇。 大臣们的眼神开始恍惚迷离, 翎帝的死实在太突然,可又太平静。 谁能想到,这位兵戈铁刃中度过一生的君王离去的时候居然没有掀起一点腥风血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火光中远去了,化为灰烬了。 而烈火燃尽时, 便是新的大燕。 人们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了那名美若天仙的皇太后身上。 此时此刻, 人们都不禁在心中感慨,这名看似在水一方的柔软女子, 居然也是有如此手段的。 她也偷偷侧目, 望了一眼盯着火光怔怔出神的冷岚歌,又把视线移到站在她身旁的那抹明黄身影上。司彦,她的侄子,不过才十来岁的孩子, 没想到脸上竟会流露出那种复仇后快意又扭曲的神情。 唉, 这孩子是如此的恨自己。 她在心中隐隐叹息, 可这就是皇家。权力之下,何情可托? 更何况的确是她亲手杀了他的父亲,他恨她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将皇位还给他的。但这一天,的确比她心中预计地提早了几年。 她不知是对是错,但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就没有退路了。 ============================================================================= 她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拐进一旁的小巷子里。 她面无表情地走着,走得越深,空气中弥散着的酒香和胭香便越浓。 有妖娆的女子朝她伸臂抛娟,有清秀的小倌热情地招呼,她全都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处阴暗的角落中。 那里躺靠着一名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流浪汉,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掀袍坐在他身旁,也没去瞧他,从袖中掏出那根写着她此生姻缘宿命的签子,沉声问道,“这是你干的?” 那流浪汉半睁开一只眼,瞟了下签文的内容,哑声笑了出来,“写得挺准,但还真不是我。” 她低头不语,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再说谎了。 段无忧,曾经名满天下的无忧公子,因为一场又一场的谎言,左右了局势,左右了天下,左右了她,几乎左右了所有人。 可他终究没有骗过他最爱的人——她的九弟,慕容炼。 当九弟的血洒在他脸上的那刻起,她知道,这个人再也不可能说谎了,也没有必要说谎。 九弟的遗愿是让她永远不要治段无忧的罪,她不能不答允的,便赐给他免死金牌。 死罪可免,可活罪,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这些年,他一直在惩罚自己,她都知道。 看着曾经风度翩翩的儒雅先生变成如今这副潦倒落魄的酸臭叫花子模样,她也已无话可说,虽然她也知道,即便改头换面了,这个男人依旧不容小觑。 “听说陛下今日是跟那位娘娘一起去的连云寺?”段无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的问道。 “你消息依旧很灵通。”她冷冷瞥了他一眼。 “不过刚巧有两个小鬼在连云寺附近要饭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了圣上的车驾罢了。”他伸手挠着头发里的虱子,极漫不经心地道,“对了,也碰巧看到了,在圣上和娘娘进去之后,又来了另一辆车驾。”他顿了顿,别过脸,望着她,“如果那两小鬼形容没错,看样子该是那位娘娘身旁的宫女,说是看见她塞了点银子给一名小沙弥,不过不清楚嘱咐了什么事。” 她婆娑着手里的签,许久都没有作声。 “看来,那位娘娘是比陛下更早下了决心啊。”段无忧道。 她还是没有说话。 “啧啧,襄王已暮天边路,巫峡迢迢旧楚宫。看来那位娘娘这是要放陛下去找公主...不,王上啊。”段无忧极大逆不道地笑道,“我该道声恭喜吗?还是陛下实则根本舍不得走?” 她脸色变了数变,还是一句不吭。 “对了,其实有件别的事,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段无忧望着她,难得地语气正经了些。 “说罢。” “或许陛下也有听闻,您多年未曾纳妃封后,膝下除了长乐公主又别无所出...再加上您的这张脸...”他目光无礼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欲言又止,“其实陛下不是懂楼兰的易容术吗?完全可以再修饰地更像...一些啊。至于孩子嘛...相信只要陛下一句话,大家都会相信长安公主是您和那位...” “我很累。”她黯然打断道,“一直伪装,一直说谎,真的很累。” 段无忧望着她紧锁的眉头,叹了口气,还是继续道,“还有秦.王.府。秦王殿下近年来可是云集了不少被您削贬的景帝旧臣,他们都对您极其不满。段某斗胆问一句,若秦王欲反,陛下是杀还是不杀?”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眼睛,“段无忧,你还是如此能说会道,不怕我先杀了你吗?” “如今段某这条贱命,怕是送给陛下,陛下都嫌脏罢?”段无忧从袖中摸出一枚脏兮兮的白色棋子,笑得有些张狂,“况且段某说的可是大实话,如今陛下坐在那个位子,应该鲜少能听见有人跟您说实话了罢?” “是阿...所以我真舍不得杀你...”她掸了掸袍子,站了起来,淡淡地笑了笑,“你可要活得比我久啊。” 段无忧眯着眼望着她,只觉得阳光突然太过猛烈,眼前这人的容颜像似要在强光下消散了一般。 她思忖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在他怀中,“替我我保管罢,希望我永远都不必回来问你拿。” 段无忧低头一看,登时心中一惊,再抬眸时,已不见她的人影。 “看来终是做好决断了啊。” 段无忧喃喃自言自语着,将掌心的一方玄铁制的令牌牢牢攥了起来。 呵,再见了,慕容颜。 哦,不...若是如您所愿,应该是不要再见的好。 =============================================================================== 暮色将至,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慢慢沉下,一列赶着牛马的商旅载着货箱朝燕门关的方向行去。 “今晚再凑合一下,明晚,最迟明晚咱们一定能抵达燕门,到时候就可以抱着美人吃香喝辣了!”领头的胡商莫卢打了个休息的手势,骑在马上回首高声吆喝道。 队伍里都是年轻的小伙,听到这话登时传来了几声肆无忌惮的大笑和口哨声。 卫昕悦脸上一红,忙摸了摸自己唇上贴的小胡子,然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弯下腰,极快地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再将自己的脸涂得更脏了一些。 队伍陆续停了下来,人们开始呼唤同伴搭起帐篷,烧柴打水,一时间喧腾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支来自五湖四海,往来燕京和漠北的商队。自从翎帝继位后,漠北和燕国两国太平,贸易不断。中原的丝绸和茶叶花种传到了草原,草原的马奶酒和天然珠石也传到了中原。 而燕门关,则成了最繁盛的中间地带。 莫卢铺好脏兮兮的毛毡毯,拿出风干的牛肉,朝不远处一名正在劈柴的黑衣人客气地喊道,“阿木兄弟!别忙活了!快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 那清瘦的黑衣人微微抬眸,半张脸都裹在围巾里,她朝莫卢沉默地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劈柴。 莫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自己坐下,啃着干巴巴地牛肉。 阿木不是他们商队的人,是他们中途遇到帮他们打退马贼的恩人。 没人知道她到底要去哪,这人很少开口说话,只说过到了燕门就各自分道扬镳。 卫昕悦一边心不在焉地将牛车拉至一旁,一边借着牛身挡住自己,偷偷打量着阿木。 她知道,这个阿木就是燕翎帝。 她双眸通红,布满血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从翎帝大殓起,她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她不信...那个人就这样死去...更不相信...那个人会像传言一般死在姑姑手中。 于是,她利用她的三脚猫功夫,偷偷潜伏在灵堂梁上。 她又冷又困又难受,直等到快从梁上掉下来,才看到冷岚歌和肩上扛着一人的薛义走了进来。 隐隐听见薛义问姑姑什么‘后不后悔’之类的话。 她瞧见姑姑摇了摇头,然后薛义就把肩上扛着的易容过的人和棺柩里的人互换了一下。 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也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她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踪着那个人。 许是那个人的心绪纷杂,所以一直没注意到她。 看她进入商队了之后,她便也乔装打扮,买了一头牛和几壶上好的茶叶混进了队伍。 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期间她也有想过要不要和她相认,然后问她为什么要期满天下人、连皇帝都不要做了... 可是...她又更想知道...一个不惜假死连皇帝都不要做的人到底是要去哪?去干什么? 就这样,她便一直默默在队伍里跟着她,没有相认。 而自从出了燕京以后,她注意到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迷惘了,有时望着远方发呆,有时又望着燕京的方向发呆。 看来这个人的心里...真的藏着很多事... 卫昕悦望着她,偷偷叹了口气,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一直憋着很辛苦罢...干嘛不找个人说出来呢...”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乐兄弟,你在看什么?” 她吓了一大跳,忙转过身,一看是那个对谁都很热情的领队莫卢,忙粗着嗓子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我是看牛身上有虱子...我在抓...” “还管牛做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的小花脸,你是摔进泥巴里过了?”莫卢没有恶意地笑道,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河,“那边有条河,我是看你实在脏得够呛,快去洗洗罢。不然你这个样子进了燕门关,人家只会当你是乡巴佬,哪有姑娘会...” “我一会就去!”她脸皮发烫,忙高声打断道,低着头牵着牛迅速离开了。 莫卢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唉,这也是个怪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卫昕悦才敢偷偷爬起来,踮手踮脚地走过呼噜声震天的帐篷,来到了河边。 她左右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才敢弯下腰,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沾了水擦了擦自己的脖子,登时露出了白皙胜雪的肌肤。 要说不难受,是假的。 她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另一个人,完全不顾自己世家小姐的身份,竟会混在这么多男人之中,风餐露宿灰头土脸的。 从小到大,她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为的是什么呢? 就算..就算那个人不做皇帝了,离开燕京了..又如何呢.. 她的心里...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既然都明白,那自己做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有点想哭,只好伸手朝脸上泼了两把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背后忽然传来冷冷一声,她心中大惊,刚想站起来却脚下一滑,然后她一头摔进河中。 糟了!她不会水! 河中暗流汹涌,青丝一下子在水中散漫开来,假胡子也被水流冲走了。 冰凉的河水呛进她的五脏六腑,窒息感接踵而来,她惶恐又无力地扑腾,却感到身子不断下沉。 ‘扑通’一声,一个黑色的人影扎了进来。 最先入眼的,是那人脸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 她忽然忘记了争扎,恍惚中竟鬼使神差地朝那个人的脸庞伸出了手。 一定...很疼罢? 混沌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她触摸到那个人脸颊的那一瞬,她看见她的眸子深处蒙了一层自己看不懂的雾光,好像是爱,又好像不是爱,好像是欢喜,好像又是悲哀...好像是一种比爱恨悲欢更加复杂的感情。 然后她腰上一紧,被她用力拽进怀中,灼烫的唇便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 时间仿佛停住了,她瞪大了眸,疑心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觉。 可眼前几欲疯狂的眼神和唇齿间近乎撕心裂肺的纠缠都叫人避无可避。 是真的。 但,她不是在吻她。 说不出的难过忽然铺天盖地的卷来,她开始拼命伸手推抵着她,终于令她眸中恢复了些许清明。 “哗——”的一声,那个人终于带着她出了水面。 她一上岸,就再也忍受不了,好像所有的酸楚委屈全都随着泪水迸发了出来,她啜泣地盯着她吼道,“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河边的动静惹得整个商队的人都在睡梦中惊醒。 人们举着火把跑过去一看,全都怔住了。 只见一名即便穿着男装也难掩绝色的少女正跌跪在地上哭得很伤心,而那个阿木脸上挂着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 火光下,她脸上的那道疤像红色的小蛇一般狰狞扭曲。 第44章 第七年(下) 残月斜照, 朔风呼啸。 慕容颜安静地躺在铺满干草的货箱之上, 呆呆地望着墨蓝色的天空。 她在想什么呢? 不, 她什么都没在想,什么都不愿再想。 她甚至不敢轻易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黑暗中便会不断地浮现出那一夜的情景。 忘之不能,挥之不去。 女子伸出白皙纤细的手一寸一寸抚过她的眉眼, 带着温软的气息贴近她的耳旁轻轻呢喃着。 “呆子,过了今夜, 我就再也不会为你流泪了...我会把你还给她...但至少在今夜...” 话未说完, 女子的泪还是砸落在她的脸颊上, “至少在今夜...请你再最后再一次那个只属于我的呆子, 好不好?” 她的掌心的温度好像很凉又好像很烫, 顺着她的眉眼慢慢下滑, 柔情无限地划过她的脸庞, 那张依旧清俊无暇的脸庞。 好不好? 女子红蕊般的柔唇蛊惑着她, 像一个极美丽的梦,近在咫尺, 慢慢落在她的薄唇之上... 你说好不好? 慕容颜猛地坐起身来,眸仁有些涣散, 胸口起伏,像似难以呼吸般地剧烈喘息着。 她好像忽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许久, 她才缓缓抬起手, 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下自己的脸庞上那道还在隐隐生疼的伤疤。 指尖上的陌生触感忽然在一瞬间变得细柔又尖锐, 从手指不受控制地流泻而出,扎进了她的心脉之中,渐渐变得缠绵悱恻又根深蒂固,令她再也无法抽身,也不能触碰,一碰便是窒息般地撕心裂肺,疼痛万分。 勉强稳定下纷乱心绪,慕容颜决定去河边洗把脸稍作冷静,却意外撞见了一个行迹鬼祟的瘦小身影,蹲在河边怯生生地东张西望。 在看见此人洗去脸上的污渍之后,她脸上露出更加错愕的表情,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应有两年未见了,她本不会对这个卫家的小姑娘有太多印象。 可是...她的眉眼竟如此像她了... 所以,慕容颜稍作一番辨识,还是认了出来。 她万分不解卫昕悦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出现在这支都是大老粗的商队中,当下想都没想,就沉着脸匆匆走上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这小姑娘就吓得一个没站稳一头栽进冰冷的长河之中。 她知道燕门附近的河中往往暗流湍急,若是坠河,极为危险,便忙奔上前一头扎了进去。 果然,那个瘦小的身影已被暗流卷出了一段距离。 她咬着牙关,奋力朝她游去,眼看就可以抓到她的胳膊,可那女孩却先抬起了手,竟是伸向她的脸庞。 慕容颜有些茫然地抬眸,有些不明白这女孩想做什么。 但不过须臾一瞥之间,她登时心中轰然猛怔,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忽然酸涩模糊了起来...青丝如缎如墨难道不是她吗?眉眼脉脉含情难道不是她吗?掌心温软怜惜难道不是她吗? 茫茫天地间,她的眼前,好像只剩下她一人,在笑中含泪地问她: 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 强烈的泪意袭来,她用力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下头,便狠狠地噙住了那张近在咫尺的柔唇。 好。 怎么会不好? 你说怎么样,都好。 抱紧你也好,离开你也罢。 只要是你说的,都好。 大错特错也好,一错再错也罢。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唇齿缠绵间,她终于又回到了那一夜。 沉沦。夜长梦多。 情不自禁。奈何奈何。 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温热变得滚烫变得沸腾,手指贪婪地穿过她的青丝,划过她洁白如雪的肌肤,慢慢落在了一片洇润的蔷薇上。蔷薇迷离绽放,浓郁美丽得几乎让天地间的所有鲜艳都黯然失色。 凌乱的喘息,压抑的呻.吟,她一边深深地拥住了她,一边俯身轻轻吻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珠。 那些泪是炙热的,也在一瞬间烫蚀了她的心。 她终于拥有了她。 而此时,巨大的快乐和痛苦同时折磨着她。 她吻去她的泪,可自己的泪却又忍不住淌了下来,默默流进了女子长长的柔发之中。 是阿,她们都已清楚,恐怕彼此能拥有的,只有今夜,没有将来。 今夜,就是她们这一生最亲密的时刻,却也是最遥远的时刻。 因为今夜的刻骨铭心已然注定了明日的相忘江湖。 但是她们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今夜了,所以只要今夜彼此刻骨铭心就好。 至于其他,好像都不重要了。 颈项缠绵,抵足相爱,此时此刻,只要做这些就够了。 就让那些带着刺痛的细微幸福如昙花一般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从经脉骨髓缠绕全身,在她碰触她的娇/躯上,意乱情迷地恣意盛开绽放。正如女子此刻痉挛地弓着身子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了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一片压抑迷乱的声息中重重绽放。 二十馀年如一梦...是啊...她的一生就像是一场梦。 但此时仿似梦里有梦,谁又还能做到不贪不念? 她忘情地拥着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她身上的美好幽香之中。 这般情/欲,谁又还想要醒来?谁又还能挣脱? 哪怕到最后,女子狠下心来在她脸上一边划着血痕一边说着要忘记她的时候,她也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忘之不能,挥之不去。 她知道,至少自己此生怕是都忘不了她了。 ============================================================ 她呆呆地望着跌跪在地上哭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有冰凉的水珠从她的眉骨滑过眼角,又滑过脸上的疤和下巴,从高处重重坠地。 半空中,晶莹剔透的水珠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迷乱画面。 稍纵即逝,落地成花。 在那一瞬,她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犯下了多么无耻的错误。 刚才在水中...她怎么会…把这个卫家的一个小丫头当成了她...甚至还不知廉耻地亲了她... 此时此刻,她多想狠狠地扇自己一个耳光... 但她抬眼望了一圈持着火把用疑惧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商人们,暗暗咬了咬牙,心里却做了另一个决定。 她面色冷酷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大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的卫昕悦一把扛在了肩头。 “你...你要做甚么?!”卫昕悦心惊肉跳地问道,刚忍住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阿木兄弟你这是...”领队的莫卢想伸手阻拦,下一刻却被这个阿木冷冷斜过来的眼神震慑地把后面话全都咽回肚中。 莫卢是个生意人,常年走南闯北,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也不是没见过狠角色,可眼前这个人...他竟形容不出究竟有多可怕...就感觉方才的一个眼神...自己便莫名后颈一凉... 她带着卫昕悦走到一处马车旁,将上面的货物都拉了下来,然后随手抽出一截绳子反绑住她的手,有些粗鲁地将她推到马车上,便抡起马鞭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典型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歹人模样,唬得整个商队没有一人敢上前拦她。 她连夜赶车,心中急躁,天不过刚蒙蒙亮时,便到了燕门关下。 一路又驶到了一处叫如意楼的客栈门前,她才勒马停下,一掀车帐探头望去,只见那卫家的小姑娘蜷缩在角落里正又惊又惶地望着她,明亮亮的眸子里闪着难过的泪花。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硬着心肠上前扛起她,阔步走进这家客栈。 掌柜的看到慕容颜这典型抢掳民女的架势吓了一大跳,刚掬起脸上僵硬的笑容打算应对时,便闻她突然开口低吟了句,“燕雀归来兮...” 掌柜的立马收起笑容正色起来,朝她点了点头,亲自引路道,“贵客请这边来。” 他带着她们到了二楼一处极隐秘的雅间,然后躬身道,“不知贵客从何而来,要在此地停留多久?可是主上有什么吩咐?” 她先将卫昕悦小心地放在床榻上,然后走到掌柜的身边低声道了数语,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玄铁制的令牌给他看了看,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燕雀。 那掌柜的见此令牌,脸色立变,就要跪下,慕容颜一把撑住了他,淡淡道,“礼数都不必了。让这丫头先好好休息一下,然后要尽快,知道吗?” “是。”那掌柜的忙弯腰应道。 慕容颜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去。 掌柜的立马知趣地疾步退了出去,将门扉紧闭。 慕容颜这才走回床头,弯下腰一边不带表情地解开捆了住卫昕悦的绳索,一边语气又冷又硬地说道,“我会叫人平安护送你回去。但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就是这几天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尤其是见过我的事。你最好全部忘记,否则...”她顿了顿,打算讲出一个能威慑住这丫头的说辞。 “否则如何?诛我九族吗?” 不想,这卫家的小丫头非但没有害怕退缩,反而有些不甘地昂起头,“我偏不走!” 卫昕悦咬着唇,死死盯着慕容颜,极力克制着不想让泪珠滚落。 她不相信这个人竟然如此铁石心肠。 “为什么?你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慕容颜沉下了声音,微微眯起了眸子,“如果你是因为刚才那个吻...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最好也赶紧忘掉。” 听到这句话,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从卫昕悦的脸上滚滚而下,她低下了头,泪水洒在了被褥上。 虽然她也明白那不过是个意外...可是话亲口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到底还是很伤心的。 慕容颜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觉得自己更加混蛋了。 她想出言安慰,可她又该以什么立场安慰一个被自己伤害的女孩子? 想了想,还是有些颓疲地叹道,“赶快走罢。忘记了就会没事的。” 说完,她便转过身,打算离开。 “凭什么...?” 身后传来小兽般的呜咽声,令慕容颜脚步一顿,她缓缓转过身,对上了那张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摆脱少女稚气慢慢变得同样清绝美丽的容颜。 “凭什么你的一句话,就要赶我走?凭什么非要按你的意愿把一切都抹掉忘掉?” 她抬起泪水纵横脸颊,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含泪大声泣道,“什么叫忘记了就会没事了?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人们是很无能为力的...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记住而已啊!你知不知道...这一路我到底吃了多少苦...要有多努力多不容易才能稍微靠近你那么一点点...可凭什么你的一句话就要让我把这一切都忘掉?!” 慕容颜彻底呆住了,说是震惊也不为过。 她全然不知道,这个卫家的小女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了那种心思的 她煞白着脸,张了张口,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浑话?你又知不知道你比我的女儿、长乐公主还小?” 卫昕悦伸手抹了抹眼泪,咬着牙,别过脸道,“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与年龄无关...与地位无关...也与你无关...” 慕容颜愣了半晌,到底是摇着头笑了出来,然后越笑越烈,甚至笑出了泪光,“不值得...不值得的...小丫头...你还年轻...将来还会遇见很多人...总会遇见一个对的人...也总会忘了我这个大错特错的人...” “昕悦从不觉得...皇上是大错特错的人...”卫昕悦盯着慕容颜这副模样,忽然莫名心疼了起来,她好像感觉到这个人的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隐痛,虽然形容不出,但她知道就是存在着,“这两年...我听了许多关于皇上的故事...我知道您并不像世人口中所说的那么简单...我知道很多事情您是有自己的苦衷的...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假死让出帝位吗?”慕容颜忽然打断道。 卫昕悦沉默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任何人怕是都不能明白一个正值春秋的君主为何会用这种欺瞒世人的方式放弃皇位。 慕容颜苦笑道,“是,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不清楚你到底听了什么关于我的故事,但其实,你对我就是一无所知。你心中所倾慕的那个燕翎帝也根本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我做给世人看的一个假象罢了。”她顿了顿,像似下了某种决心,“而我假死退位,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这个皇位本来就不该属于我。我不配。” “为什么...?”卫昕悦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我是个女人。”慕容颜盯着她,一瞬不瞬地道。 卫昕悦目露最深的迷茫,像似听不懂她口中之言。 “我知道这有点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 她勾唇自嘲般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了,我已不是皇帝,也没任何必要和你开玩笑或是故意消遣你。希望你听过就罢,同任何人都不要讲,最好也快点忘记。”她顿了顿,“因为我也会忘记,这些年,我每日每时每刻都会努力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不可能...可是...可是...我姑姑还对我说过...她爱你...如果你是女人...那她怎么会...”卫昕悦开始语无伦次,话音猛地戛然而止,忽然回想起冷岚歌曾十分担忧地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不是后宫争宠的手段,若你不是宸哥哥的女儿,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些话。” “绝对不要对她动心。绝对不要。” 终于豁然明了了...原来姑姑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再抬眸时,发现慕容颜的双眸通红,双唇紧抿,像似在竭力抑制着某种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卫昕悦有种感觉—— 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关于姑姑的话,眼前的这个人便会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 第45章 相见欢 “后来, 我还是一直跟着她,出了燕门,来到更远的漠北草原。” 望着远方天际慢慢显露出的鱼白, 卫昕悦继续道, “就算她让人送我回家, 我也还是会想办法再半路偷偷跑回去找她。再后来...她该是被我缠得没办法了,便干脆收我为徒,好像只有这样同我界限分明, 她才能说服自己让我继续跟她...那时候的她同我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跟来?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偏要如此固执地跟着她...但心里似乎就是特别想知道...她最终会去何方?是会回去找姑姑,还是会去找姑姑所说的她心中一直藏放着的那个人?亦或是她接下来的余生都要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吗?我们在草原上游荡了很多天,看得出师父的内心真的很纠结迷惘,尤其是当她看着我的时候...”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她根本就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可我讨厌她把我当成另一个人...所以我便扯了块纱布蒙住了脸。” 说到这时, 她别过脸, 朝我勉强笑了下,“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跟着她,每天都会缠着她跟我讲一些关于她自己的故事。有时若她吃了酒后心情足够好的话,会自言自语般地讲很久...有时又会阴沉着脸无论我怎么央求都闷声不吭,甚至连续好几个时辰不理我...但我还是会尽可能地阻止她喝酒...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师父的身体其实很不好...”她顿了顿, 像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眸光黯了又黯, 才继续道, “...而我是直到亲眼见到师娘之后,才终是听了师父的话...心甘情愿地回家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我至今还是分不清师父到底最爱的是姑姑还是师娘...但我只知道,师父和师娘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是真的开心,而一旦提及到姑姑时...师父便会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神情。” 她忽凝眸盯着我问道,“林慕,你说...究竟何为世间情爱?” 我慢慢阖上了足足能塞下两个鸡蛋的嘴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讷讷地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她的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法为她解惑啊... 曾经的我,一度以为...情爱无非就是你情我愿花前月下执子之手永以为好...爱到极处了也顶多顶多再加一个死生契阔... 可是听了师父、太后和昕悦的故事后,原本简单的情爱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了——它好像隐藏在一个又一个自欺欺人的面具下,而真面目从不轻易露于人前。 想到这里,我竟也不禁皱起眉长长叹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感觉不过一晚之间,自己的心境好像也沧桑了不少。 卫昕悦瞧着我这般‘少年初知愁滋味’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接着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年纪轻轻的皱什么眉头叹什么气啊。”她一边像摸小动物一样伸掌揉开了我锁起来的眉心,一边似笑非笑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在回家的途中,路经青州的时候遇见你的。” 没想到在这么个跌宕起伏缠绵曲折的故事最后...居然能扯到了我这个小人物身上。我有些意外地道,“原来就是那个时候啊!缘分啊!” “是阿,我上次就跟你讲过的,咱们的确是有缘的。”她朝我眨了眨眼前,清亮亮的眸子里泛着暖人的光,竟令我微微有些晃神。 昕悦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半晌,我忽然脑中闪过了什么,直直盯着她至多只能称之为清秀的脸庞,伸手比划道,“等等...不对啊...你方才说师父觉得你长得像你姑姑..其实我先前也听过人们说你容貌肖似太后娘娘...可现在看起来...你似乎并不是很像...像...” 她歪了歪头,语气平淡地打断道,“是阿,我近两三年越长越难看了,你想说我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太后,就是个丑姑娘对吧?” “不不不!”我忙连连摇手,解释道,“就算不像太后,你也是很漂亮的!况且我觉得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心灵美嘛,比如你这么善良温柔的,就是极美的。”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恬不知耻地加了一句,“再比如我这样的...咳...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挺美的。” 此话一出,立即逗得昕悦笑的是花枝乱颤,笑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梁。 “你真可爱,小慕儿。”她弯起眼角,又伸手摸了摸我有些涨红的脸颊,忽然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既然我被你夸得那么好,那不如娶我罢?” “啊?”我先呆了片刻,随后也挑起眉毛,半开起玩笑,“好啊,若我是男子,肯定娶你。可惜啊...” “那有什么可惜的,我并不介意男女。”她轻描淡写地接话道。 “咳..”我被她这番极随意的惊世骇俗的言辞给生生呛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被师父影响的太深了,便道,“终生大事,还是要慎重些...女孩子得找个值得托付的人啊...昕悦你人这么好...我相信一定能...” “好了,又开始瞎操心了。我开个玩笑罢了,你不必如此当真。”她敛了笑容生硬地打断了我,声音似乎明显冷了几分。 我有些忐忑地望着她,“昕悦,是我方才说错什么话了吗?你可别生气啊。” “你多虑了,无缘无故的我生哪门子气?”她款款站了起来,望着徐徐升起的曦阳,落下一句,“好了,天都亮了,就先说到这吧,你我赶紧各自回去罢。今日薛相大殓,你堂堂瑞王可不要缺席。” “哦...”多亏了她提醒,不然我肯定回殿后便倒头大睡了。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脑中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又喊道,“昕悦,等等!”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我,一瞬不瞬。 “对了...你的那个...那个冀州的意中人呢?”我突然想到昕悦之前跟我提过的,她的意中人要从宫中抢回她的,听她说了那么多关于师父的事...我都差点忘记了她后面也有了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了。 不想她却大大地白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道,“死了。” 我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节哀顺变’。 怪不得昕悦会说出这种让我娶她的胡话...想必是师父这边的挫败再加上她意中人的去世...看来对她打击真的很大啊。 唉,明明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怎么就如此情路坎坷呢... 我不禁为她感到扼腕痛惜。 ========================================================================== 今日刚好是燕山侯薛义薨的第七日,辍朝一天,皇上和太后领着朝中重臣前往燕山侯府邸祭奠薛义。 薛相是个大忠臣,这是我小时候就有所耳闻的。 平乱,惩贪,治水,赈灾,扫寇...我知道有许多大好事都是这位燕山侯为民主张的。 这样的好官,失之,实乃我朝之损也。 披着素衣走进灵堂后,原本瑞王身份的我只需稍稍躬身向薛相遗体以表哀思之情便可,但我还是走上前端正地跪了下来,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红着眼眶给薛相磕了三个头。 唉,满朝文武看起来都在假惺惺地难过,就让我替天下百姓好好拜一拜这位大人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待我起身后,我觉得许多人瞧我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别有深意。 就连一直寡言的皇上都耐人寻味地开口道了句,“朕还以为瑞王入宫以来并不曾同薛相打过照面,如今看来倒是私交颇深啊。” 我一愣,一时不解皇上为何这么说,但他的语气格外令人不舒服,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一般。 满朝文武都等着在看我的好戏。 我看见冷太后蹙了蹙眉似要开口替我讲话时,一个单薄的身影先一步走到我身旁。 是慕容盈。 她也朝薛相的遗体稳稳地跪了下来,弯腰深深一拜。 我的心一拎,因为瞧见皇上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龙袍下的拳头紧了几分。 虽然明知道皇上总不至于当众发难于她,但我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身挡在了她的前面,额前甚至有些紧张地渗出了冷汗。 冷太后开口道,“薛相乃国之栋梁,为我大燕殚精竭虑操劳一生,这份忠诚,王公亦可拜谢之,皇上何必多虑。” 皇帝的目光扫过太后又掠过慕容盈,冷笑了一声,“既然太后和公主都如此了,朕又还有什么好多虑的?”说完,便蓦然甩袖离开了灵堂。 皇帝走后,大臣们自然也都喏喏退出。 我擦了擦额前的汗渍,有些感激地对慕容盈低声道,“方才谢谢你了。” “别自作多情,我又不是为你。”她也转身走了出去,不温不火地道,“薛伯伯是父皇的人,小时候也曾照顾过我,如今逝者已矣,我拜他本是应该的。” 自从打连云寺回宫后,我就再没见过她。虽然只隔了几日,但却莫名有点想她。 今天能再见,其实我心里还挺高兴的。不过不知道为何,她此刻却是一副全然不想搭理我的模样...哎,也不知是我哪里又惹到她了。 走至一片哗然的前堂,立刻能体会薛家人的不容易,明明心中已经悲痛不已,面上还要强颜欢笑招待前来吊唁的君臣们。远远望见也许久不曾见到的悍妇薛梓楠,没想到她竟一下子消瘦了那么多,如今穿着一身白布麻衣孝服站在门口,活像个纸片人。 杨忠走上前,红着眼眶摸了摸她的头,像似在安慰她。 只见她身子晃了晃,似乎终于承受不住,竟晕倒在杨忠怀中,场面登时更加混乱。 慕容盈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对她的未婚夫抱着其他女子的那一幕也熟视无睹的样子,兀自快步走出了前堂,来到了薛府的庭院内。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薛家千金的突然晕厥,原本守在庭院里的侍卫也都冲了过去,此时庭院空空,只有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反正她虽然没搭理我,但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 来到一处种着一株高大榕树的墙角,她终是停下脚步,将素衣脱下叠放在墙角,然后转身对我说,“你蹲下。” 我这次聪明了,自然知道她是想上树,忙下意识地伸手交叉护住自己的双肩,“你要干嘛?不会又想掏鸟蛋罢?” “我要出去。”她道。 “那干嘛不走正门出去...”话未说完,我便已幡然明白,守在薛府门口的那些皇家侍卫怎么会放她出去呢。 “那你要出去干嘛?”我又问道。 “你废话好多。”她冷声道,“你就说帮不帮我罢。” 我握紧了拳头,盯着她,然后极没出息地吐出一个‘帮’字。 初春乍暖,比之先前的风雪天,她穿得更少了。 当她提着微长的裙摆踩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无意中伸手一摸,意外地摸到了她脚背上一片光洁如凝脂般的肌肤。 她有些羞恼地又踩了我一下,低头轻喝道,“喂!别毛手毛脚的!” “哎呦...那么凶...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吐了吐舌头,不禁也抬起头看她,初春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上居然染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这种猝不及防的美丽害羞的姿态直撞入我心,令我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看什么看!?”她更加羞恼地踩了我一脚,然后直接放下了裙摆,刚好遮盖在了我的眼睛上。 柔软。朦胧。 我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无比旖旎的浅红色,就连近在咫尺的树干都变得暧昧不清。 我觉得有些难以呼吸,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对她出现如此不寻常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好像是我站在一扇门前...门缝中透出了金色温暖的光芒,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在吸引着我...可却不敢轻易推开。 我慢慢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这份令人窒息的朦胧感也渐渐褪去,我抬眸望着她顺着粗实的树枝小心地爬上了墙头,然后望着墙的另一头地面,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 忽然心口一热,脑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非常熟练地也攀上了高枝。 我爬到她的身边,往下一望,也不禁倒吸了口气,“确实好高啊...贸然跳下去估计八成得瘸,这么危险..我看咱们不如回去罢?” 我这个人吧,面对危险...第一反应...自然是退缩...毕竟是个小人物嘛。 “你先下去。”她白了我一眼,似乎连那句经常挂在口中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都懒得说了。 “我也没法下去啊...这么...”我‘高’字还没说出口,她竟伸手一把将我往墙下推。 我来不及大叫,本以为自己定会摔个头破血流,不想身体居然自己灵活地借壁撑了下力,虽然落地时还是没站稳,摔了个四脚朝天,但却没有大碍。 “喂!你...你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揉着屁股狼狈地站了起来,气得够呛,瞪着她低吼。 “怎么会?听说瑞王殿下每晚都与人在树上习武练功不是吗?我想这点高度自然也是难不倒你的。”她勾起唇,似笑非笑道。 我一愣,刚想开口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便听她一字一字地道,“阿归,你这次可要接稳了。” 瞳仁猛地一缩,我看见风吹过她的耳际,刹那间青丝曼舞裙袂翩飞,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朝我振翅飞来。而我,除了张开双臂,脑中一片空白。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这就是我抱着她的感觉。 忽然觉得天气真好。 冬天,已经过去了罢。山野上应该开满了鲜花罢,深深浅浅,如同上元绝艳的烟火,在我心底绚烂地蔓延开来。 我不自觉地搂紧了她。 然而下一瞬,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不是蝴蝶,而是刺猬。 脚上忽然一痛,低头一看,她正用力踩着我,虽然脸上挂着笑。 “抱够了没有?”她眼睛在我脸上一掠。 我慌忙松开了手,竟不敢同她直视,脸颊忽热热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根脖子。 “我...” 我觉得很难为情,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慕容盈脸色一变,拉着我的手就跑。 “什么人在那?!站住!” 我极快地回眸一看,瞧见两名侍卫拔刀冲了过来。 “别追!是我!我是瑞王!”我连忙大喊道。 慕容盈无语地瞪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啐道,“瞧你这点出息!” 但那两名侍卫看清我之后,的确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互相看了一眼,恐怕是在心里想着是要先追我还是先回去禀报皇上太后。 但无论如何,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我和慕容盈跑进一片拥挤的人流中,要想再抓住我们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忽然觉得心中莫名的雀跃,我反手握紧了她,情不自禁地笑道,“哈哈,咱们这样,像不像一对私奔的...”脱口说了一半,感受到她的手在我掌心一僵,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唐突了,慌忙放开了她的手,有些尴尬无措地望着她。 她倒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默默低着头走在人群中。 我走在她的身后,盯着她露出的雪白后颈有些出神。 走着走着,她忽然脚步一顿,我差点撞到她。 她回头看我,咬了下唇,带着有些无奈的口吻问道,“你总是走在我身后干嘛?” “哦!”我先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她是在示意我走到她边上去,便很雀跃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不知道她要去哪,一路上,我时不时地偷偷看她,心里不知怎的就变得柔软起来。 我知道那个地方有一扇门,从缝隙里渗透出吸引人的金色温暖光芒。 但...还是等等罢..先不急着推开它。 现在的我,只是将脸颊贴在了那扇门上,隔着门扉感受里面若有若无如梦如幻的幽凉温度。 但我隐隐觉得,或许这样的距离,就是最好的。 第46章 春分日 一日风露, 杏花如雪。 我和慕容盈挤在纷纷外出踏春的人群中, 望着御街两侧的满树杏花开得异样热闹,望着小孩子正蹲在地上互相比赛着谁‘竖蛋’的时间更长,望着小贩们倚树设摊、剪了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才惊觉原来已到了春分时节。 回想自己入宫以来,似乎也没做过什么,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捱过了一冬。 时光,走得可真快... 当我偷瞄慕容盈的时候, 也骤然发现...自己好像长得比她高了那么一点。 正有些小得意时, 忽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 她脚下趔趄了一下, 我忙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一直叫梁九送的药还是有点效用, 她的掌心摸起来终于不再像冰一般冷, 而是温暖柔软的触感了。令我有些不舍得松手。 春天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到来,伴随着一记说不出道不明的怦然心动。 她抬眸望了我一眼, 不落痕迹地挣开了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继续走。 见她如此,心里未免有些说不出的小失落, 但也没太在意, 快步跟上她。 春分花朝时节, 走在街上的女子发间皆贴花插柳, 十分好看。 忽然也很想摘下一朵, 插在她乌黑的发间。 但一想到上次她故意支开我去折花不辞而别的事, 心中登时一滞, 不由得打消了这念头。 我们走出人声鼎沸的闹市后,车水马龙皆甩至身后,人行渐稀。 又行了一段路,远远瞧见一处颇有气势的青瓦朱墙,看样子像是某位朝臣的府邸。 逃出薛府后,我就再没问过她要去哪,反正不管她去哪,我都是要跟着的。 因为...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走近那处府邸,虽见是朱门高墙,清净肃穆,但未见一名守卫,也无挂任何牌匾,正门前还拴着一把斑驳的锁。 慕容盈站定后,开口道,“你可知这是何处?” 入宫以来,我略懂了一些朝中礼数和规矩,望着门前长阶和两侧的麒麟瑞兽,我喃喃道,“不会是王府罢?” 她默然点了点头。 “不会是要赐给我的王府罢?”我想着朝中也没有别的王爷了,便随口道。 她白了我一眼,“你想的倒美。” 我吐了吐舌头,“不过这么偏远的王府,就算要送给我我还不要哩,还是宫里好...有...”我本想脱口说出‘有你在’,但深感不妥,又想改口说‘有太后和泠妹在’,更觉不妥...所以思量了下,还是改成,“有大家在,热闹一些。” “是吗?你觉得宫里很热闹吗?”她瞥了我一眼,眸中又泛起几分许久未现的幽凉之色。 没等我回答,她微微仰起头,望着眼前这座不知名的王府,静静地道,“这里是襄王府,我以前的家。” 我一愣,猛然想到了师父的故事。 难以释怀的困惑再次袭了上来:如果女扮男装的师父真的就是翎帝,是襄王,是昭帝的七殿下...那么慕容盈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公主? “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忽然想再多了解她一些。 “是啊。”她伸手指着一旁的瑞兽,“瞧见门前那头石麒麟了吗,我从前总是坐在它背上等人。” “等谁?” “还能是谁...等这座王府的主人,我的父王。” 慕容盈美眸一眯,有一瞬间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赌气般地骑在石麒麟的背上,非要等父王温言软语的千哄万哄一番才会愿意被她抱下来。 那时的自己...只是想父王多在自己身上花点时间,多陪陪自己,多抱抱自己... 可惜...像父王那样的人,或许是注定无法陪伴谁太久的... “自皇上登基后,下旨锁了这里,我便没再回来过。今日祭奠薛大人,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父皇...薛伯伯也走了...和父皇有关系的人又少了一个...我忽然有点想来这个地方看看...” 她慢慢走上前,伸手摸上那把斑驳的锁,回眸对着我笑,“阿归,你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遇见了你之后,我便老是梦见父皇。就在昨日,我还梦见父王好像没死,好像就在襄王府里...” 我呆呆地望着她,不知为何觉得她唇边的笑有些诡异,心里正有些矛盾着该不该把师父还活着的事告诉她,忽见她眸中像似闪过某种阴涩的光,然后恶狠狠地道,“如果真的没死..我这次绝对会亲手送她走!” 我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这么..这么恨你自己的父王?” 她没有回答,放下手中的锁,对我笑得更加甜腻诡异,“阿归,看来我们又要翻墙了。” 我下意识地一捂屁股,忙走上前,拔下自己金冠上的细笄,想都没想就在那把旧锁上捣腾了一番,终是开了。 我一擦额前的汗,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屁股该是保住了。 说来惭愧,这开锁的技能还是我险中学会的。 记得我约摸是在十岁的时候,曾有一次和娘亲在漂泊的途中走散了。结果我被一帮专门贩卖小孩的歹人抓住,和其他三五名脏兮兮的流浪小孩像牲畜一般关在木笼子里。那个木笼子上就是栓了一把锁,当夜我是趁着守卫睡着后,从发间摸出最后一根未被搜出的短针,在那锁上摸索。幸好,我该就是天生的用针高手,开锁这事也有点无师自通,不到半柱香我就解开了那锁,便带着其他孩子逃了出去。当时记得没跑几步就被那帮人发觉,骂骂咧咧地拎棍追捕我们,还是一名蒙面的黑衣人从天而降救了我们...不过那个蒙面人也真是个怪人,因为救了我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晕我。所幸,醒来的时候我那粗心的娘亲总算是找到了我... “哟,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 我正想着,慕容盈环起手臂,勾着笑瞧着我道,“堂堂瑞王,不仅会上树,还会开锁,看来瑞王倒是个天生擅长偷香窃玉的好手。” 我脸皮一红,忙道,“不是的!我这都是情势所逼...被迫学会的..你听我解释...” “好了。不过同你开玩笑罢了。”她上前用力推开门,漫不经心地斜了我一眼,“你这小身板,怕是有贼心也没贼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踏了进去。 我呆呆地在门口伫立了良久,才心有不甘地在她背后大声喊道,“喂!慕容盈!你把话说清楚,我这身板有什么问题?!至少我现在比你高了!” 我嚷嚷着追上她,但没发现,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唤她的名讳。 绕过一处假山,穿过月亮门,跟着她踏入一处种满梨树的庭院,我忽一怔。 这个地方... 原来是这里... 这里,就是我第一次苏醒过来时,遇见师父和那红衣女子的地方。现在想来,那红衣女子应该就是昕悦口中的师娘,也就是那位漠北女王了。 我偷偷去瞄正望着院中梨树发呆的慕容盈,不禁心道,你的梦未免也太巧了点罢... 那时的我全然不懂,其实所有看似巧合的背后,若真去刨根究底,竟都是人为之因。 我站到她的身边,午后的清风拂动满树梨花和她薄凉的衣料,在一瞬吹覆于我面颊之上,令人有些神情怔忡,也忘记了要继续同她拌嘴。 她浑然未觉我脸上慢慢融化的表情,忽然闭上眼睛说道,“父皇的气息,很浓烈。” 我眼皮一跳,以为她看到了师父,忙左右环顾,“在哪里?!” “我指的是这些梨花的味道。”她抬眼瞧我,“你反应那么大作什么?” 我开始懊恼自己的一惊一乍,但方才在门前看到她如此恨师父的模样,我的确是有点害怕让她知晓师父还活着,更不敢想象这两人相见的后果。 半晌,我只好干笑着回道,“我...我不是怕鬼吗...” 她笑了下,“放心,这世上没有鬼的。” 她顿了顿,盯着我,忽目光凌厉了起来,“若说有,也是人心中有鬼。阿归,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我一惊,有些心虚地想避开和她对视的眼睛。忽然间我瞥见月亮门的地上有两团黑色的影子。一开始我以为是树影,可猛然发觉那本并未种树,又看见其中一道影子慢慢有了变化,像似举起了什么... “你说话啊!告诉你,我此生最讨厌有人骗我!”慕容盈见我呆呆瞧着她的方向,却不讲话,语气未免恶劣了起来。 而我根本没法回答,瞳仁一缩,大叫着猛地扑倒了她,“小心!” ‘嗖’的一声利响,几乎是擦着我的金冠没入了身后的树干。 枝干摇动,梨花陡然飘落,便如一场好雪般,架着穆穆春风,纷飞而下,落得我和慕容盈满头皆是。 但我丝毫没有心情观赏这副难得如画的好景,几乎是抱着慕容盈又就地狼狈地打了两个滚,近乎本能地躲过黑影朝地上射的两箭。 三箭未成,那两个黑影刺客终于现了身,是两名拿着弩蒙着面的黑衣人。 我暗叫了声要死,看样子是和上次那个要刺杀慕容盈的黑衣人是同一拨人。 我好想问问这姑奶奶到底都得罪了谁啊?!为什么非杀她不可啊?! 但现在真不是时候,除了拼命逃跑,我没有精力开口再多收一个字。 这时候,师父和昕悦每晚监督我练习的逃跑术终于派上点用场,我拽着慕容盈灵活的穿梭在梨树间,愣是傻人有傻福般地避开了好几只箭。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师父喜欢种梨树这个癖好真的是太英明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沿着花廊跑到尽头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我不是上次就尝试过的么...这是条死路,除了池塘...连处翻墙的地方都没有。 “这下你打算怎么办?”她香汗淋漓地望着我。 “我跟他们...跟他们...” 我红着眼眶,颤抖地握紧了慕容盈的手,“谈谈?” 慕容盈身子晃了晃,露出了想先一步掐死我的眼神。 而那两个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见我们无路可退了,慢慢放缓了脚步。 “这池塘是通外面的。”慕容盈唇角微动,“但是...” 但是啥啊!都这个关头了,她还但是个啥! 我一听这池塘能通外面,根本没时间听她讲完什么但是,便用力拽着她一起跌进池中。 虽然是春天了,但早春的池水还是冰凉刺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了,慕容盈一落水就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竟开始敌我不分地劈头盖脸地打我!有这气力,早就可以游出好远了! 我只好忍着痛,憋着气,拦腰抱住她往前方游去。 扑通,扑通。 我惊恐地回头一看,那两个黑衣人竟然也扎进水中,穷追不舍。 然后我低头一看,登时心中惊恐地几乎要原地爆炸。 因为慕容盈竟开始慢慢失去知觉,青丝飘拂,整个身体也都开始轻飘飘的。 我没有时间害怕了! 我卯足了劲,拼命游,拼命游... 别开玩笑了...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因为是我...害死她啊... 短短几瞬,仿若几世,只觉得自己要和慕容盈一起死在水下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头顶的光线。 我冒出水面,来不及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便急急地把慕容盈拖抱到岸上。 我脸色被憋得涨红,沉重浑浊的喘息着,明显也呼吸不畅。 我伸手探了一下慕容盈的鼻息,脸色又瞬间变得青白一片,六神无主! 她..没有呼吸了。 开什么玩笑...冷静...林慕...你不是大夫么..冷静... 一定可以救活她的! 想到这里,我头脑终是清明了点,极快地将她的身子摆平,回忆着爹医书上抢救溺水之人的法子,一边用力按着她的胸口,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就为她送气。 那两名黑衣人也爬上了岸,粗粗地喘息着,但也未曾摘下面罩。 两人看到我对慕容盈做的事之后,忙撑起身子举起驽朝我踉跄地走来。 我一瞥之下,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两个人是来杀我的...可我却害了慕容盈。 “等一下!”我抬眸,极快又大义凌然地吼道,“等我救活了她!任你们凌迟!派你们来杀我的人应该没有说也要取她性命罢!” 那两黑衣人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又望着地上依旧未醒转的慕容盈,暂时放下了驽。 我心无旁骛,用尽全力贴住她泛白的双唇。 真是奇怪,明明先前多抱她一顺都会觉得难为情,此时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专心致志,唯一害的就是,担心自己若再一分心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终于,看到她手指微动,然后听到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深深地俯下身子贴近她的唇。 她呢喃着,“好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眼眶忽然热了,虽然知道她应该不是在跟我讲话,但还是用力抱住了她,怕她冷着。 一名黑衣人走上前,将驽对准了我的脑门,另一人也在原地举起了弩,以防我有诈。 “我们聊聊好吗?”我脸上水泪纵横,但还不忘笑道,“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给双倍的,我是当今瑞王,真的。” 那黑衣人目露轻蔑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又近了几分。 “哦...原来不是钱的问题...” 我喃喃自语,闭目待死。 ‘嗖嗖’两声利响,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和恐惧袭来。 听到重重两声身体坠地的生涯,我慌忙地睁开眼,看见了那两具黑衣人的尸体。他们的脑袋上各插着一把箭。 忽然感觉脊背一凉,我下意识地一转头,看见又有一名蒙面黑衣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执着弓,准头是对着我怀中的慕容盈。 这黑衣人正是上元那天意图行刺慕容盈的那人。 我想带着慕容盈逃,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一丝气力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只好抬手有些徒劳地护住她的头脸,对着那名黑衣人说道,“我们聊聊好吗?如果是钱能解决的话,你尽管开价。如果不能...您看能凑合着杀我吗?请不要伤害她。” “为什么?”那黑衣人开口了。 我一愣,竟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虽然沙哑得如同吞了火炭,但我还是觉得有几分熟悉感。但我此时其实早已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实在没办法思考太多。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想让她死就是不想让她死..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无非是喜欢了..就喜欢下去呗...” “你是说..你喜欢..她?”黑衣人的语气中似乎尽是难以置信的压抑愤怒,连手中的弩都在颤抖。 “鬼知道啊...” 在我彻底晕死前,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颇为豪迈地抬眸一笑,“喂,杀我记得别射头脸好吗...女孩子破相的话也太惨了...” 第47章 长夜漫 长夜漫漫。 御花园, 梅树下。 一抹浅红静静伫立,冷若冰霜地透过花枝间的重重细缝望着远处一双嬉闹不断的人影。 “这卫家千金可是太后给圣上亲定的后妃人选。” 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出现在她的身侧, 顺着她望的方向低声道,“看来瑞王殿下的确在许多方面...”他顿了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女子渐沉的脸色, 愈加意味深长地道,“都同先皇很像。” 慕容盈转过脸, 抬起幽凉的眸子直直盯着男子, 冷冷道,“南宫诀,你约我出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个吗?我上次同你讲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不要再单独约我。” “我听说公主最近同瑞王走得很近, 我以为公主会感兴趣的。”南宫诀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不温不火, 但一双不属于鹰隼的眼睛始终盯着她。 不, 其实不是听说。 而是他亲眼所见。 连云寺发现瑞王的那晚,他护送皇上回宫之后思虑再三,还是换上了夜行衣偷偷赶回连云寺。因为皇上的异样实在让他更加担心牵挂于慕容盈。 而那晚他藏匿于树梢间所看见的一切, 都深深地震惊了他。 瑞王, 慕容当归。 这个他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的闲散亲王是从几时起和她走得那么近的? 他虽然听不清两人言语, 但看着瑞王手持针线与她耳鬓厮磨的模样,登时妒火中烧。 这帮姓慕容的畜生...他咬紧牙关, 暗暗怒骂。 慕容司彦如此, 没想到这个慕容当归也如此! 但隐忍和克制, 素来是南宫家失势之后的处事之道。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诫他:忍着,除非慕容家的人都死绝了。 所以他只能藏在远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即将抱在一起。 但很快,他被另一个更让他在意的身影吸引住了。 在两人即将相拥的那刻,他瞧见一个神秘的黑色身影忍不住从墙瓦上探出了半个身子,看样子也是想跳下去阻止。 这又是何人? 在瑞王临到关头居然出乎意料地逃跑了之后,他本想去找慕容盈,但望着那神秘人同时离去的身影...直觉告诉他,自己得跟着这个神秘人。 一连好几天的跟踪,让他愈加得意自己当时的决定。 “本宫同瑞王并不相熟。” 忽听慕容盈冷冷开口,“对瑞王的私事,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说完,她转身欲走,却被南宫诀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大胆!”慕容盈眉心微皱,轻斥道,“放手。” “公主息怒,南宫无意冒犯。”他并未放手,面上却含笑道,“其实今夜我约公主出来,也并非单纯看瑞王夜中所为而已,而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公主难道一点都不好奇,瑞王何故如此?卫家千金又何故如此?” “我说过我不感兴趣!”慕容盈终是奋力挣脱开来,胸口起伏着望着眼前慢慢僵住唇边笑意的俊朗男子。 曾几何时,她是喜欢过这个不算太暖的笑容的,直到这个人为了谋求更高的位子而选择放弃了这段感情。其实她是明白他的境况的,也不是全然不知他的苦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分开了,又何必再纠缠。 是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离开自己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原谅。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脚离去。 “这跟先皇有关。”他望着她的背影,沉声道。 意料之中的,她脚步一滞,转过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亦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先皇根本没有死。” ======================================================================== 我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见了久违的娘亲。 她盯着我,脸上露出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温柔神色,小心翼翼地用沾湿了的帕子擦着我发烫的额头。 娘... 我想叫她,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是了,我该是已经死了罢? 忽然就想哭出声来,可是死人又哪里会哭... 觉得自己很没用,阿归死了,我这个假冒的来到京城,什么都没做成也跟着死了。 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更加讨厌我罢。 “娘...不要讨厌我...我也很想成为很厉害的人...可是太难了...在燕京我的医术毫无用处...大家都只懂得打打杀杀...太难了...太难了...” 娘亲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柔地安慰道。 “孩子...你不要再说了...好好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淡淡一笑,我果然是死了罢。 娘亲是从来不会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这种话的。 虽然她未曾提过太多,但看得出,娘亲一直是个很悲观的人,好像在她眼里,这世道是不会好起来的,只能说...希望不要再糟下去了。 而且,印象中...娘亲就没有折磨慈爱地称我为“孩子”,她总是冷冰冰凶巴巴连名带字地唤我‘林慕’。 “林慕!林慕!” 耳边忽然传来恶狠狠地叫唤。 我朦朦胧胧地想,对,这才有点像娘亲的口吻。 “林慕!你醒醒啊!” 忽然觉得这凶狠的叫唤似乎又和娘亲略微有些不同,似乎平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惶然和急切,还有些生疏。 迷迷糊糊地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望着眼前慢慢映入眼帘的人影,我倏地瞪大了眸子。 “慕容盈...?”我揉了揉眼角,脑子还是有点糊涂,“你也死了?” “呸!”她瞪着我,斥道,“你要是装死装够了,就赶紧滚过来给我松绑!”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待遇可比我惨多了。 我好歹还是自由地躺在一处简陋的木榻上,可慕容盈却不知被谁捆住了手脚,绑在了一把木椅子上。 我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劲给她松绑。 但那麻绳极不好解,我热得满头大汗却还没有松动一丝一毫,更是惹得她更为焦躁不快,连连骂道,“好了没?笨手笨脚的东西!还有我明明不识水性,你为何要推我下水?还有方才!我叫了几百遍阿归你都在装死,非要我叫林慕你才起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哎..你..你别急,马上好!”我面色尴尬地擦着额前的汗,又瞥见她皓腕处被绳子磨出的血痕,心里也极不是滋味,这才猛然想起一直藏在靴中的那把师父给的短刃。我忙掏出短刃,刀锋极快,一刀下去,绳索应声而断。 “好了,好了。”我割开困住她双足的绳子后,忙将她从椅子上搀扶起来,过意不去地解释道,“我是真不知你不识水性...你别怨我...” 她却猛地打开我的手,死死盯着我手中的短刃。 那种眼神我形容不出,但看得我十分心慌,不禁心道了一声糟糕,既然是师父的刃,怕是慕容盈自然能认得出。 不想,慕容盈却表情平淡地移开了视线,一句话都没多问。 我暗暗喘了口气,自我安慰道:也是..师父当年身边的刀剑定有千千万,她又怎可能全都有印象。 她执意不要我搀扶,自己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 我只好很尴尬地挠着脑袋,四下环顾,发现我们两人被关在一处石室中。 里面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副桌子,桌子上有一盏蜡烛和一个锦囊。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上前,拿起那个锦囊放在鼻前嗅了嗅。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有些令人作呕。 “什么味啊...好恶心。”我干呕了一下,忙扔下这锦囊。 这时,从石室外突然传来女子阴恻恻的笑声。 吓得我忙跳到慕容盈的身旁,心惊肉跳地低声道,“不会有鬼罢?” 她白了我一眼,冷哼道,“鬼还需要绑人吗?” 她顿了顿,抬眸厉声喝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女鬼’笑声立停,沉默了半晌,才极沙哑地问道,“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干你屁...” “姐弟。” 我脏话未说完,慕容盈便冷冷答道。 我一口气噎在了喉口,下意识地望向她,望着她慢慢恢复血色的唇,胸口忽开始翻滚疼痛起来。 我已经亲过她了,还能同她心安理得的做‘姐弟’吗? 不,就算没亲她...我有把她当作姐姐过吗? “好,既是手足,必定情深。”那阴森的声音继续道,“那你们自己选吧,只能活一个。” “什么意思?”我问。 “那锦囊里有一剧毒之药,一人死,一人便能活。” 话音落下,外面所有的声息好像一下子都没了,我二人就像被与世隔绝一般,无论我再怎么呼喊询问都无人回应。 “喂!你到底是谁?开什么玩笑?!”我奋力捶着石墙,“好端端地凭什么要我们两个你死我活?!放我们出去!听到没有?喂!疯婆子,放我们出去!” “我想她没开玩笑。”慕容盈从锦囊里倒出一枚红色的丹药,放在掌心,静静地对着我道,“这是宫中常见的□□,鹤顶红。” 我听了愣了许久,转过身,直接举刃砍墙,“喂!咱们无怨无仇的,为什么非要有人死不可?!” 慕容盈也神情黯然,将鹤顶红放于桌面上,呆呆站立,久久无言。 ‘咣当’一声,我用力过猛,短刃从手中弹飞,落在了慕容盈的脚边。 她弯下腰,缓缓拾起那把短仁,凝视片刻,抬眸盯着我问道,“阿归...你究竟是谁?” 我喘着粗气,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故作不懂?那我再说的明白些。”她唇边浮起一丝冷意,一字一字地清晰地道,“林慕,你根本究竟是谁?” 热汗渐渐变冷,我不解她为何忽然这么问,我只感到自己的舌头有些捋不直,多少有些心虚地道,“我...我未被杨忠寻入宫之前就叫林慕,是名医者。这些我早就跟太后提及过,杨忠也知晓的,怎么了?” 难道她知晓了我真正的身份?我惴惴不安地想着。 “你,同我父皇是什么关系?”她盯着我,咄咄逼问道。 我一怔,心中登时不知是悲是喜,竟一时间连句简单的谎言都说不出口了。 “你最好想好再回答。我说过,我最讨厌有人欺瞒于我。”她冷冷威胁道。 我怔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猛然盯着我的眼睛,咬着牙道,“现在。” 我愣住了。 “先前的确有人同我提及过,瞧见了你和父皇,但没有实证,我心中自然还是不太信。毕竟当初是我亲眼见过那个人的遗体...”她顿了顿,举刃作镜,照着自己幽凉失望透顶的眸子,忽低头哑声笑道,“但我看到了这把刃...这把刃是那个人的定情之刃,它应该躺在那个人的衣冠冢里才对。呵,果然是没死吗?” 她猛然抬头,盯着我的眸中布满血丝,如含仇恨,又似悲伤,不知为何,令人毛骨悚然,“那个人既然见了你,想必也该见过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了罢。可为何偏偏是我,那人的亲生女儿...为何不见?为何要瞒着我?” 四目相对,我张了张口,终是欲言又止。 我本想说,师父除了我还谁都没见;也想说,师父有偷偷见你,但你不知道;更想说,师父其实是女的,不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 但这些话,我一句都说不得。 那该是师父拼尽一生瞒下的...忍下的... 唉,想见的人不能见,该说的真话不能说,拼命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承受着莫大的误解。我忽然有些明白师父身上那种仿若与生俱来的阴郁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她,的确就像昕悦所言那般,背负了太多,且余生都要背负下去。 “怎么,瑞王殿下平日里伶牙俐齿,怎么这时候开始装聋作哑了?”她见我长久不语,出言斥道,“你说话啊!你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又想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她想做什么...或者到底想我做什么啊...”我苦涩地望着她,“她让我拜她为师,可教的都是些逃跑功夫...除此之外,并未跟我谈及其他。你...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恨师父...她心里其实一直牵挂着你...希望你能过得快乐,还跟我提过你的婚事...”我声音戛然又止,呆呆地望着她。 春天了...我这才意识到春天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很快就要成亲了... “快乐?”慕容盈忿恨地道,“全是拜她所赐,我怎么可能快乐?是她害苦了母妃,又害苦了我...甚至死后还要强加于我一段我根本不想要的婚事!现在回来了,却瞒着我,还若无其事地跟旁人说希望我快乐?”她盯着我,恶狠狠地道,“你如果出去了,给我亲口告诉她:我恨她!一辈子都恨她!” 说完,她猛地举起刃,便朝自己心窝刺去。 我瞳仁一缩,想都没想就箭步扑向她,将她死死按在身下,奋力想夺走她手中的刃。她拼命挣扎着,和我扭打起来,当中被她咬了一口肩膀,还划伤了手臂。 好不容易,我力气多少比她大一些,终是把那把锋利的刃打到了一边。 我面红耳赤,忍着左臂上的疼痛,喘着粗气,第一次怒声吼她,“你疯了吗?!” 她的胸口也剧烈起伏着,红着眼睛盯着我,忽然笑道,“是..我是疯了..” 她仰起头,我本以为她是又想咬我,下意识地肩膀一缩,不想是唇上如蜻蜓点水般被她灼烫地亲了一下。 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阿归,你喜欢我的,对罢?”她直至盯着我的眼睛,逼的我无处可逃。 我唇角颤了颤,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琢磨不透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琢磨不透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忽然要这么做..这么问? 见我不语,她却笑得更甜腻了,“你果然喜欢我。虽然你嘴上什么都没说,可是你的眼睛却很诚实...” 好像心底一下子被看穿一般,我忙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后立刻意识到如此欲盖弥彰的愚蠢。 一时间更是闭着也不是,睁开也不是。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唇上又传来了温软幽香的感觉,这次很慢很深,缠绵悱恻到令人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像个先生一般教的认真,我像个学生一般笨拙回应。 许久,她才同我分开,脸上浮现红晕,可语气却格外冷静,“我不喜欢杨忠,你要了我罢。” 我茫然了片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按着她的掌心猛地一颤,涨红着脸脱口而出,“别开这种玩笑!” “我认真的。”她静静地盯着我。 过了许久,我才又问了一句,“那你喜欢我吗?” 她朝我笑了笑,“喜欢呀。” 我没有被她的笑容所蛊惑,相反,在她笑的时候,我反而更加看清了她眸底的那种极致的寒凉。 “这样..”我点了点头,也朝她温柔的笑了笑,然后迅速从一边捡起绳子重新绑住她的手脚。 最近跟绳子打了太多交道,我的速度是出人意料的快。 “喂!你想做什么?!”她有点慌了,看着我的眼神都变了。 “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我仔细绑好,再将她抱至榻上,“我这么做只是以防你再犯病发疯罢了。” 她听了恼羞成怒,便开始谩骂我。 但她毕竟生于宫廷长于宫廷,最难听的也不过是翻来覆去的一句‘不知好歹卑鄙无耻下流’而已。 我累极了,坐在椅子上,按住自己正在淌血的手臂,虚弱地望着她,“其他都可以随便骂,但说我下流可不厚道了。方才可是你主动占我便宜啊。下不为例了。” 我感觉她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只好又无奈地劝道,“你睡睡罢,没准一觉起来,那不知哪来的疯婆子就突然良心发现放我们出去了呢。” 她继续骂,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安静,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此时我左臂的血也止住了,我抬眼望着床榻上的她,长长吁了口气,“还是这般安安静静的模样像你。” 说话间,我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唇。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了书中所写的剪不断理还乱,究竟是什么滋味。 第48章 明心意 ‘咯咯, 咯咯...咯咯, 咯咯..” 我猛地抬起耷拉着的脑袋, 揉了揉惺忪酸涩的眸子。 哪里来的声音?不会是老鼠罢? 桌上的烛火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灭的。 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眨了好几下眼睛, 才慢慢又看见了一切。 循着声音望去,是从慕容盈那里传来的.. 她背对着我, 面朝墙壁,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喂..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低低唤了一声, 但她没反应。 只好有些吃力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拉动了点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缓缓走近她, 那’咯咯’的声音又清晰了几分。 走到榻前, 我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看,登时愣住了。 原来,是她在磨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是这般熟睡的样子。看起来她是真的很不开心,没想到连睡梦中都是这么一副眉心紧蹙咬牙切齿的苦大仇深模样。 我轻手轻脚地解开之前捆住她的绳子, 然后艰难地脱下外袍打算披在她的身上。 磨牙声戛然而止, 她竟忽然转了个身。 我拿着外袍的双手一僵, 一动也不敢动。 她瓷玉般的面庞一下子离我极近,有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面颊上, 熨得我有些发烫。 过了半晌, 看她没有其他动静, 也没有睁眼,才确信她还在熟睡中。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外袍慢慢披在她身上,然后转过身刚准备踮手踮脚地离开,便又听见了她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垂下眸子,瞧见她还蜷缩着身子,双臂环得死死的,双腮微动,薄唇却抿得紧紧的,活生生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刺猬。 心里不知怎么的升起了一种形容不出的奇异感觉,我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子,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试探性地碰触了一下她柔软滚烫的唇。 她还是没有醒。 再壮着胆子,慢慢将指背伸入她的唇齿中间,任由她咬磨着。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带着微微的疼痛。 我慢慢坐在了地上,呆呆地望着咬着自己手指的她。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不希望见到她在睡梦中还这么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 似乎提到师父之后,她就全然失控了。 想到了不久之前她的任性轻生,她的唇齿缠绵,和那句漫不经心的‘喜欢’。 即便迟钝如我,也能明白她失控的有多离谱。 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开黏在她脸颊上的几缕散乱的乌发,凝望着她终于慢慢变得平静的面庞,竟忍不住偷偷亲了亲她的柔软的发梢。 因为发梢是没有感觉的,她应该不会察觉。 在亲完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因为我居然喜欢上了一个注定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即便想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喜欢是件很容易的事。但事实上,她是个连自己都不喜欢的人...更何况我们之间还隔着千山万重的身份差异和谎言。 而她说她最讨厌有人欺瞒她...或许终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就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想了那么多,忽然觉得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也挺悲哀的。 或许心里的那句‘喜欢’,是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自己本来就是个小人物啊.. 既然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更何况..自己和她当前的处境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将头靠在榻上,又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便转到了另一边,不再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迷迷糊糊地入睡了,但睡的很不安稳,好像梦到了自己被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追杀,又惊醒了一回。 醒来时感觉自己的手指和整条手臂都麻木了,我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安稳熟睡的慕容盈,没忍心将手指抽出来。 虽然浑身难受饥寒难耐,但还是希望时刻如果就能这样永远定格,也未尝不好。 几缕晨光从石缝中挤了进来,在地上投出了长长短短的几道明亮光痕,我这才看清她的双颊似乎带着异样的潮红,便下意识地伸手一摸。 心中登时慌了起来,她的肌肤竟滚烫得要命。 “慕容盈!”我坐在床头,忙抱住了昏昏沉沉柔若无骨的她,掐着她人中大声唤她,“慕容盈,你听见我讲话了吗?醒醒!醒醒!” 许久,她才无力地幽幽醒转,眼睛似乎都睁不开,皱着眉心勉强对我道,“渴...我好渴...” 我搭上她的脉搏,不禁暗暗痛骂自己的大意。 汗衰狂言,发热而渴,脉盛燥者,乃病温之兆也。 若拖之不救,轻则脱水昏迷,重则危及性命。 我忙站起来四处翻找,可整座石室,除了那枚□□以外连半点水食都没寻到。 我不禁大急,扑到石壁上对着缝隙朝外喊,“喂!这里有人病了!快放我们出去!” 叫了许久,都没人理睬。 我只好喊道,“就算不放我们出去,给口水喝总可以罢?” 还是没人理睬。 我便开始用身子撞墙,甚至重新拔出短刃砍墙,但都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满头是汗喘着粗气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手臂上的伤口也开裂了,鲜血慢慢渗了出来。 我沮丧地蒙住了想要落泪的眼睛,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那个沙哑的声音终于在墙外响起,“我说过,要想出去,你们只有一条路。一人死,另一人才能生。既然她已经那么难受了,横竖也是死,你何不送她一程?那个药是没有痛苦的,吃了就可以解脱了。” “不!”我大喊。 “况且,你们才不是亲姐弟罢。依我看,你和她一点都不像,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罢。”那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你自己也受伤了不是吗?为什么不先救自己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我要救她!”我固执地大喊。 “为什么?”她问。 “因为...因为...” 我闭上眼睛,心跳得飞快,大喊,“因为我是名医者!医者怎能见死不救?!” “医者救人,可人又为医者做过什么?你的命难道就不不比旁人重要了吗?傻子..她又为你做过什么?你这么在乎她?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其实是...”那个声音欲言又止,静默了许久,才冷冷丢下一句,“救她,你定会后悔的。” 我站了起来,走到慕容盈身边,她已经又昏了过去。 我轻轻触碰了下她苍白干燥的唇,知道她听不到,但还是想告诉她,“我不悔。” 我从小就是个很怕疼的人,即便是偶尔磕着碰着的一点点疼也会呲牙咧嘴地大呼小叫。 但现在可真是奇怪,我持着刃闷声不响地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的血染红了她的唇,绽放出异样的鲜艳。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身为这把定情之刃主人的宿命。 一整天,她身上的热始终没退,神智也愈加不清,虽然没再喊渴,却时常说着胡话,一会叫‘母妃’,一会叫‘父皇’,一会说‘不要丢下我’,一会又说‘要杀了你’。 我想..如果我能活着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师父,让她去见慕容盈,或许只有师父才能解开她的心结,希望她能对她好一些,让她往后开心一些。 她笑起来很好看的。 忽然就想起了,她在绚烂烟火下的盈盈一笑。 真应该多笑笑啊,而不该像烟火一般那么轻易的烟消云散。 “真是抱歉..”我虚弱地抹去了她唇角的血渍,自嘲道,“可能是我人太没用了...所以血也没什么用..” 忽看见她睫毛微颤,似醒非醒,但终究是没有醒来。 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我拿起那枚鲜红的剧毒之药,对着虚空道,“希望你不要食言。一人死,另一人就能生。” 一仰头,就把药用力吞了下去。 味道竟然意外地涩中带甜,不算难咽。 我头重脚轻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抬眼,正撞见慕容盈瞪大了美眸,正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你总算醒了。”我扯着唇角,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笑不出来。 身后传来轰然巨响,一堵石墙应声而开,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长长叹息,但室外却空无一人。 “你快走吧。”有点担心自己毒发起来死相会很难看,所以便催促她赶紧离开。 她咬着唇望着我,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慌张和脆弱,下一瞬,她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住了我。 她未曾开口说话,但我感到她肩头在颤,还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衣领慢慢淌入,游覆在我的肌肤上。 好温暖。 我本想问她,你不是说不会为任何人落泪吗? 但突然不想打破这份无比美好的宁静,便慢慢闭上了眼睛去享受这最后的时光。 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就像所有声响都已死去,我想我的时间也该到了。 可是... 我的确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可是心脏明显却随着慕容盈的拥抱而跳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过了许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迟疑地推开了我,再次难以置信地打量我。 我也十分迷茫地望着她问,“怎么回事?我是不是...没有死?” 她盯着我,猛地抓起我的手就咬了下去。 “哎哟!你干嘛?!”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看来是没有死。” 她别过脸,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泪。 --------------------------------------------------------------- “我自己能走..不用扶..” 我不好意思地瞧着她,低声道。 她白了我一眼,依旧搀扶着我,轻哼道,“还逞什么强?你也真够厉害的,是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说完,她低头盯着我手腕上的伤口还有手指上的深深咬痕。 我沉默了,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反正没死,已经很好了。 见我许久没作声,她撅起了唇,落下一句,“不说算了。” 难得看她竟然流露出这种小女儿的姿态,我竟一时看的呆了,直到对上她的眼睛,才很难为情地转过头去。 “也不知那些黑衣人都是什么来路?” 过了许久,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很明显,关押我们用‘假□□’吓唬我们的黑衣人和在襄王府中刺杀我的黑衣人是两拨人。而前者似乎是不想我死却想让慕容盈死,而后者刚好截然相反。 慕容盈在宫中深居简出,而我则是刚刚归宫不久,也不知都招惹上了什么人。 她敛下眉目,神色黯淡,却许久没有应声。 “你没事罢?”我有点担心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只是有点累了。这里感觉也太大安全,所以也没心思想别的。” 我和她走在一条林间小道,夜色也完全暗下来了,两旁的树木被风一吹,带着几分诡橘。 被她这么一讲,登时又有了一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感觉。 我本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但不知怎么,脱口地却是,“别乌鸦嘴!”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前方林中忽然传来了一些急促的声响。 “你可真是乌鸦嘴..这下可好了..不知道又要碰见什么了...看来今日是老天安排咱们死在一处...”我一边哭丧着脸,一边暗暗攥住了藏于袖口的短刃,警惕地望着丛林。 “是吗?”一骑裘袍跃了出来,鲜衣怒马,剑眉昂然,“朕可不准。” 然丛林中燃起了忽远忽近的点点红光,是羽林卫。 我感到她原本紧绷的身体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 皇上翻身下马,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走到她面前,“朕送皇姐回宫。” 我想拉住她,但却没有勇气,她别过脸看了我一眼,默默点了点头,便跟他同骑扬长而去了。 胸口忽然泛起了一些酸涩的东西,堵塞了我的喉口。 是啊,那些强势到可以让人安心的安全感,我没办法给她,我甚至都没办法给自己... 我自卑地垂下头,直到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走到我身边,“殿下,臣送您回宫罢?” 我抬眼。 是南宫诀。 第49章 夜风急 暗夜, 风急。 司彦目光暗沉地攥着缰绳,将怀中的女子环得紧紧的。 慕容盈微微吃痛,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地皱了一下眉,什么话都没说。 他纵马直至她的重华殿, 将她抱下,而她却不露痕迹地挣脱开来, 淡淡道,“夜深露重,皇上不必再送了, 请回罢。” 他默然片刻, 声音暗哑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 “皇上想听我解释什么?”慕容盈面无表情地问。 他素来易怒, 见她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心头更是火冒三丈。忍不住上前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目露几分阴鸷之色,盯着她低哑地逼问道,“为什么偏偏又是和那小子在一起?你..你们失踪了整整一日...你们...你们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本以为..襄王府中遇到的刺客和后来囚禁他们的刺客, 至少有一拨人是他派来的。 “说话啊!”他低吼道。 “我们遭人行刺。”她忍着痛,缓缓反问道,“敢问, 皇上又是怎么想到跑到西郊来寻我们的?” 他听到‘行刺’二字心中一拎, 又听她后面那句, 心登时沉了下去。他何尝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 压低了声音, 愠怒道,“你是在怀疑朕?” “不敢。”她敛下眉眼,低声回道。 他冷笑了起来,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灼出一个洞来。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怒气对她爆发时,他却压抑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向天边的斜月,冷冷道,“朕待你之心,你该知道。若你觉得朕是要取瑞王性命,又何需派人行刺?三月之约在即,那小子成日和你混在一处,泠妹的眼疾怕是没有半点眉目罢?届时朕只需开一开口,便能光明正大地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地杀了她,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听他说完这番话,慕容盈不禁咬了咬唇。 “怎么?舍不得朕杀她?”他将她这个细微的举动看在眼里。 “没有。”她别过脸,淡淡地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他灼灼地盯着她,恨不得看到她心里去。 良久,他寡冷的声音徐徐响起,“你说,如果让那小子发现,真的是你...” “皇上!”她猛地抬眼,急促地打断道,“够了!” “朕只是想提醒你,你到底跟谁才是一类人。”他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哑声道,“别再让朕瞧见你们在一起了,你也不想让你的秘密人尽皆知罢?纵然你是公主,谋害另一名公主,也是了不得的重罪。” 她死死盯着他,指甲几乎要嵌入肌肤之中。良久,她才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掌,“我知道了。皇上请回罢,太后应该也知道我们回来了,你不该在我这逗留太久。” 他沉默了片刻,才收回了手掌,缓缓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他脚步一顿,又猛然转过身,紧紧冲上前抱住了她。 “皇姐...”他苦涩地低低叫她,带着沙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要威胁你...我只是...只是很害怕你会跟母后一样...不要离开我...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只有我才最懂你...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了。”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声音很轻很远,“皇上,请先回去罢,真的太晚了。” 听到她的回答,他才松开了她,强自压抑住自己想要留下来的冲动,“是啊,你也累了,歇息罢。朕走了。” 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刚转过身,又脚步一滞,侧过身子道,“对了,至于朕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西郊,那是因为朕一路都在追捕一名黑衣人,是此人引我们来到了西郊,这才能寻到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小块残缺的银质面具,递向她,“这是南宫诀与此人交手时,另一侍卫投出暗器打下的,可惜没瞧清此人的容貌就让让他逃掉了。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会查出那些黑衣刺客都是什么来路。” ==================================================================== 她撑着树干,用衣袖死死捂住自己的唇。 直到看见林中的火光全都渐行渐远,才缓缓松开了唇,片刻后还是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额角也被人用暗器打破了,涔涔渗着血,她也顾不得擦拭。 她痛苦地咳嗽着,感觉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咳出。 许久,她才慢慢直起腰,然后一把冷冰冰的剑便从她的身后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你的身手退步了许多。”女子的声音在静夜中冷冷响起。 “嫂子。”她没有转身,声音温和而平静,“别来无恙罢?” “十五年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慕容颜。”女子的声音,颤抖中带着尖锐。 “嫂子..”她想转头,脖颈上立刻传来细微的疼痛,逼得她动弹不得。 “拜您所赐,这些年我和慕儿都舍不得死,一直记挂着您。” “嫂子..小慕儿的性子很像林大哥..是个好孩子..” “住口!你怎么还有脸提他?”她红着眼眶,恨不得一剑砍下慕容颜的脑袋,“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 她哽咽住,说不下去。她曾无数次想象,如果林全没死,那自己和慕儿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母女。 “嫂子,林大哥是为救我而死,你恨我是天经地义,想杀我报仇也是天经地义。”她顿了顿,叹息道,“真是对不起,我本该早些来见你的,但在这人世间...我仍有许多未了事...所以嫂子...能否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呵,我没听错罢?你这是在跟我这个卑贱的小女子求饶吗?嗯?翎帝陛下?”胡氏冷笑,“还有许多未了之事,舍不得死?那你可有想过,阿全死的时候也有许多未了事?!” “嫂子...我本不该奢求太多,但还是求你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让我治好长安公主的眼睛。”慕容颜低声恳求道,“之后...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长安公主?是你和那位冷后的女儿罢?”胡氏厌恶地皱起眉头,“你们果然无耻之极!当年若不是你下令非要阿全他护送那个女人,他又怎么会卷进你慕容家的浑水!你明知道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慕容颜,你为了那个女人到底害死了多少人?!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进宫杀了那个女人!” 胡氏眼神一狠,手下刚要使力,便听闻身侧传来‘嗖嗖’数声。 她忙横剑打开迎面而来的石子,一名红衣女子挺剑向她刺来。 两人极快地交击了数轮,彼此都没有手下留情。 “小缇!不要打了!” 在两人拼尽全力朝对方刺出一剑的那瞬,慕容颜抓住了一个空隙,游走至两人中间,凌空丢石点住了两人的穴道。 “慕容颜!你疯了吗?为何连我也点?!”楚夏缇急得快落泪,开口骂道,“还不快解开我,让我杀了她!” “小缇,够了。”慕容颜沉下了声音,“是我害死她丈夫在先,你若再伤她性命,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她杀了我丈夫,我又该怎么活?”楚夏缇几乎要将唇咬破,“慕容颜,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有许多未了事...可唯独没有考虑过我,是不是?” “小缇..”听到这样的话,她登时心如刀绞。 这辈子,她对不起许多人,其中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她打横抱起她,对上胡氏恶狠狠的眼神,愧疚地道,“嫂子,对不起...但我真的还需要一点时间...”说完,她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了胡氏有点癫狂的笑声,“真是可怜...喜欢你的女人...注定要承受与我一样的痛苦...” 慕容颜脚步一滞,但没有回头,还是飞快地运功离开了。 她抱着她奔到一处河边,终于支持不住,忙将楚夏缇放靠在一处大石上,自己跑到河边用水泼着脸颊。 她这样做,只是不想让楚夏缇看见自己唇边渗出的血。 是的,她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强行运功更会伤及经脉肺腑。 楚夏缇大急,叫道,“木头!你怎么了?!快解开我!” 但此刻,她知道自己连解开她身上穴道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好朝她强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困了,先不解开你,免得你一会家暴亲夫。” “你..混蛋!” 她缓缓走到她的身边,和她并肩靠在大石上,伸手吃力地搂住了她,轻声道,“你瞧你,还没解开就开始骂人了..要是解开了..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楚夏缇凝眸望着她苍白的侧脸,咬了下唇,终是安静了下来。 慕容颜觉得很累,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听到楚夏缇颤悠悠地喊了一声,“木头..” 慕容颜缓缓睁开眼,“嗯?” “我..就是想叫下你。”她是害怕,害怕她再醒不过来。 胡氏最后说的那句话就像一根毒刺一般扎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迅速蔓延在她的血脉中。 慕容颜何尝会不明白楚夏缇的担忧,心中低叹了一生,伸臂更加搂紧了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小缇..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早就说过的...不要对我说这句话...也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慕容颜沉默了许久,才叫了声,“小缇...” 她欲言又止,顿了顿,又唤了声,“小缇。” 明明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不知为何,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该如何告诉她,她真的对不起她,这种强烈的内疚煎熬着她,甚至教她想起时便生不如死。 “嗯?” “没事,我也就是想叫叫你。”慕容颜强笑道,带着点鼻音。 “木头..算我求你..带我快点离开燕京罢..”许久,她在她怀里央求道,“你要答应我,看了那个小姑娘的眼睛之后..我们就走,好吗?” 慕容颜沉默了良久,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楚夏缇慢慢闭上眼睛,“那我信你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颜传来了轻微的鼾声,而楚夏缇已能抬起手臂。 她缓缓睁开眼睛,伸指划过慕容颜疲倦的眉眼。 “我真羡慕她。” 第50章 小女孩 南宫诀带着数名侍卫护送我回宫。 一路上我都闷闷地垂着头, 沉默不语。 虽然也明白自己心中的喜欢微不足道且永不能提,但慕容盈什么话都没说就再次丢下我同别人离开的事情,到底是会令人感到酸楚和苦涩。 进宫之后, 南宫诀执意要亲自护送我至长阳殿内。 长阳殿内的小宫女们一见到他,比见到我这个失踪了一整日的主人还激动, 好几个还凑在一处红着脸偷偷议论他。 他环视了众人一圈, 朝我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既然殿下平安回殿了, 请容卑职先行告退。” 我默然点了点头, 抬眸看他,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认真看这个男人。 月光下,他唇边挂着恬淡的笑容,明明是禁军武将出身,此时却衣袍飘扬儒雅出尘。 这个人,真像书里常说的那种世家乌衣子弟。 也难怪慕容盈曾喜欢过他, 京中不少女子也都倾慕于他,若不是因为上次偷听了慕容盈和他的对话, 稍许了解了一些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怕是就连我也会为他这般优雅高洁的风姿而晃神。 往后两日, 没想到他又来了长阳殿,带着金创药来探望我。 我十分不适,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对我这个闲散亲王如此上心。 而慕容盈那边, 梁九每天都会把汤药再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公主说她身体已经无碍了, 让王爷您往后不必再送了。”梁九苦着一张脸对我道。 “这是慢慢调理的药, 她才喝了几天啊,怎么可能会全好?”我便自己去送,但是没想到,她居然连我也不见,我和我的药一起吃了闭门羹。 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总觉得我这次归宫之后,宫中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了。 就连卫昕悦我也好两天没见到她了,去她的月华殿找她,也都没碰着,不知道跑哪去了。 还有一直最担心我安危的太后娘娘,知道我回宫之后也不曾召唤我见她。 我只好一边养着伤,一边思考着那些行刺我和慕容盈的黑衣人都是什么人。 完全没有头绪,彻夜辗转难眠。 第三天晚上,我正浅眠,忽然脸颊被人拍醒。 我茫茫然地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然后险些大叫出来,“什么人...” “是我。”她忙捂着我的唇,“小点声。” “昕悦...”我认出了她,“你这两天怎么不在宫中?” “恩,师父受伤了。”她轻声道。 我这才看清她眼眶红红的,忙问道,“师父没事罢?” “她...”她顿了顿,反问我,“你想去见见她吗?” 想到自从连云寺一别,就没再见过师父,如今听了那么多关于她的故事,我心中的确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便用力点了点头。 “随我来。”她牵着我的手,悄然离开。 “咦?不是要见师父吗?”我们来到了一处宫殿,我和她躲在墙角,我诧异地问道,“这里不是泠妹妹的..昭兰殿吗?” 她一把抓住我的肩头,带着我跃上了殿顶,然后翻开了一块朱瓦,示意我望下去。 我眯起眼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 第一眼就看见了熟睡中的泠妹,她的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像个精美可爱的瓷娃娃。 然后我猛地看见她的床幔边竟还安静地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我仔细定睛一看,从那人脸上带着的银色面具辨别出了她的身份。 “是...师父...?”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 卫昕悦点了点头,敛下了眉眼,继续盯着师父。 不知师父已经站了多久,才无声无息地掀起帷帐,然后慢慢半跪在了床前。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寸一寸靠近慕容泠安宁的睡颜,却离她只有咫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尽管隔着一层冰冷的面具,可我分明瞧见了师父的眸中氤氲而起了层层雾光。 ================================================================================== 人的一生,或许都要说上或多或少的谎言,做过或多或少的违心事。 而她的这一生,好像就是活在无穷无尽的谎言当中,做遍了天下间的违心之事。 慕容颜时常也会问自己。 到底哪一刻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而真正的自己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有时候,她摸着自己身上穿着的明黄色的龙袍,听着人们叫自己‘皇上’,都会觉得是那样的不真实。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做皇帝的那段日子。 如果非要说,那七年给她带来过什么快乐。 那就只有一个。 每日退朝后,她会很快换下龙袍,阔步穿过重重长廊,从皇城的最中心走到她儿时的殿宇——昭兰殿。 因为在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在等着她。 凭心而论,自己的确是有点偏心的。 她对这个小女孩的爱,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名可以叫她‘父皇’的女孩。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带那个小女孩上朝,想无时无刻地陪伴着她。 是的,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比陪伴她更重要了,那个小女孩比一切国家大事还要重要。 那个小女孩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朝阳,是她的晨光。 只要抚摸着小女孩粉妆玉琢的可爱脸蛋,她就觉得自己的这双手终于可以不必再沾碰血腥了。 那些不堪的过往,都过去了。 有时慕容颜也会想,自己这么宠溺小女孩,是因为她是冷岚歌的女儿吗? 不可否认,的确有几分缘由。 但,即使她不是她的女儿,她想自己也一样会宠爱她。 小女孩很懂事很善良也很明媚,总是朝她咯咯笑着扑到她的怀中,让她抱让她亲。 四岁的时候就会跟奶娘学做梨花糕送给她吃。 她很喜欢小女孩笑,她一笑起来,眼睛就会弯成可爱的小月牙,里面闪着璀璨的辰光。 她是那样爱她,视她做无上珍宝,不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在小女孩六岁的时候,在御膳房不慎割破了手指,虽然只是浅浅的一道口子。 但她还是将所有御膳房的宫人全部杖责了一通,不少人甚至还被逐出了宫门。 要不是小女孩苦苦求情,她甚至已经起了杀心。 很长一段时间,小女孩的身边甚至连一根绣花针都找不到。 可是现在... 却有人夺走了她的小女孩眸子里的光。 她的手颤抖着,终是慢慢抚摸上小女孩的眉心,轻轻揉开了那里的微皱。 她的小女孩不该这么忧愁的。 慕容颜含着泪,如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般摸着她,从脸颊到柔发。 忽然之间,小女孩陡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惊,刚要抽出手来,只听小女孩喃喃问道,“你是谁?我是在做梦吗?” 她默不作声地望着小女孩睁开了空洞无光的眼睛,天知道那一瞬间她的心都要碎了,眸中尽是哀恸和悲痛。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真在做梦?”小女孩缓缓抬起一只手,用力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疼...这不是梦...” 小女孩像似终于清醒过来了,猛地甩开了慕容颜的手,迅速将身体贴到墙角,无助又害怕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讲话?!” 她攥紧了双拳,喉间百般苦涩,难言一字。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小女孩如惊弓之鸟地喊道。 可是外面为数不多的几名宫人早已被慕容颜点了睡穴,自然无人应答。 “泠妹,别怕。” 我被昕悦推了一把,一个踉跄冲到了师父身边。 我站定后,先是望了伤心欲绝的师父一眼,然后上前握住了泠妹的手,“是我。” “归哥哥...你...你为何会这么晚出现在我的寝殿里?”她脸上微红,摸索着锦被,想挡在单薄的衣衫前。 “其实..已经天亮了...我是来给你看眼睛的...这几天我出了点意外,真是抱歉,很久没来给你看眼睛了。”我光明正大地撒着谎,其实至少还要有一个时辰天才会亮。 “是吗..天亮了啊..”她有点惆怅地喃喃自语,随后还是不忘关心我,“归哥哥你出了什么意外,无碍罢?” “我没事,你快躺下,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我拉着她的手,牵引着她重新躺下。 然后我松开了手,安静地朝师父努了努嘴,示意她可以替我检视泠妹的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从师父眼里看见了感激。 从泠妹那里出来的时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师父一言不发,脸色很凝重,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两眼通红,沉沉地望着我和卫昕悦。 “我..我查不到病因..所以用药一直也没什么见效..”我垂着头,小声地道,“对不起师父...是我学艺不精...治不好泠妹..” 她依旧沉默,双拳却攥得死死的,青筋根根爆出。 “师父...您不是之前说您曾去昆仑雪山寻到一味治眼疾的草药..或许可以一试..” “没用了。” 她忽然目露最深沉的悲哀,摇摇欲坠地望着庭院中的梨树,痛苦地低喃道,“母妃...泠儿怎么会...怎么会中了和你一样的...” “师父。”卫昕悦紧张地扶住了她,“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是。还有一个办法。”她忽然安静地道。 “是什么?”我连忙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将目光移到了我身上。 然后上前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襟,眸光灼定。 “林慕,你得帮我。” “我要...怎么..帮?” “不可以!师父!”卫昕悦猛地扑上来抓住了师父的胳膊,死死的,拼命摇头,“绝对不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昕悦如此惊慌的模样。 我来回望着师父和卫昕悦,最终把目光对上了师父咫尺之前的浅色眸子,心底忽然生了一种没来由的害怕。 第51章 天未明 “你就是个怪物...你迟早会失去所有人...爱你的,你爱的...” 服了毒.药的南宫皇后唇角溢出暗红的血, 渐渐染透了她的凤袍, 可她唇边依旧唇边挂着得意的笑,盯着眼前一步一步逼近她的慕容颜, “你还不知道罢...其实你的母妃...是因为你才死的...” 慕容颜一个箭步上前, 死死钳扼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 “你在胡说什么?!” 南宫皇后面色痛楚,但喉间还是溢出嘶哑又尖锐的谩骂, “你这个低贱的杂种...那个毒是下在你身上的...你本该胎死腹中...是摩妮兰那个蠢女人...为了生下你这个怪物居然不惜亲手执刀剖腹, 再跟你换血..即便后来慕容光再怎么补救...她的身子也垮了, 绝不可能活到你长大...所以是你害死了自己的母妃...哈哈哈...是你....” “住口!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双眸血红,浑身冰凉,脑中不可控制地想象出母妃为了自己出生所受的苦难,手中一寸一寸捏碎了南宫皇后的喉咙。 她跌坐在龙椅前的长阶上, 失神空洞地望着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 那时的她也没有预料到多年以后,自己会沾上更多的血,然后坐上身后的那个明黄色的位置。 那时的她,只是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去想:自己真的是个怪物吗? =============================上一代的分割线================================== 当师父说出她要我帮忙的事之后,我的瞳仁急剧地缩了一下,愣了许久, 才结巴地回道, “不行..我做不了的..我相信一定会有其他法子治好泠妹的眼睛的..师父你不能...” 我盯着她, 简直无法理解她怎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让我帮她同泠妹换血的事。 师父转眸望着背后的殿门,置若罔闻地打断道,“她是不是经常嗜睡?” 我愣了下,然后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段期间和泠妹接触下来,她的确时常困乏。但她告诉我,是因为比起醒着,她更喜欢睡着,因为只要睡着了,梦里的一切还是彩色的...” 一道深刻的伤痛从师父眸中汹涌而出,她沉声打断道,“当年,我的母妃也同泠儿一般...总是喜欢沉沦在梦中...然后便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也曾一直以为母妃的死是个意外...直到...”她顿了顿,像似想到了一些不忍回首的回忆,痛苦地摇了摇头,“这种毒很慢,要日积月累才会发作,泠儿年幼,眼睛先受不住了,若再拖之不救,很快她会连站起来的气力都失去,然后在浑梦中...”她攥紧双拳,咬牙道,“必须赶紧救她!只有我的血能救她!” “师父,你既然如此熟悉这种毒,那你能查出谁是下毒之人吗?” 我能明白师父迫切地想救泠妹的心,但是我却猛然发现,师父自始至终没有提及泠妹的毒是怎么下的,又是何人下的。 师父忽然沉默了起来。 卫昕悦抬眸用了一种极晦涩复杂的眼神盯着我,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错什么了吗?”我不解。 只见师父眸光暗了暗,然后像似很艰难般地徐徐摇头,低喃道,“当务之急,是先治好泠儿...只有我能救她...只有我能救她...” 我还是拒绝了师父的请求。 “不是我不想救泠妹,可我不能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而拿另一个人的性命去冒险...这有违我的行医之道...师父,相信一定会有其他办法...” 我想过了,就算师父气得要拿刀子逼我,我也不能答应... “林慕,你很善良,善良的很天真。”但师父并没有生气,而是缓缓抬起手,摘掉了脸上的银色面具,“但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老天并没有给我们过多的选择。” 我终于见到了师父。 苍白的脸庞在我面前慢慢展现,若能没有那道深且长的疤痕,她真就像从帝君陵里的画卷中走出来般,似冬日里最落寞的雪,高洁而沉寂。 她静静地望着庭院内翻飞如蝶的梨花,眸光似最深的渊,“谁会希望流血呢...但很多时候,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她顿了顿,忽然哑声道,“她是我的女儿...” “师父...”昕悦忍不住开口道,“她...” 师父苦涩地抬起手,打断了她,“你不必说,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从血统上,她只是我的侄女...但是,从情感上,我是真的将泠儿视同己出。” “那慕容盈呢?”我不自觉地想到了那抹浅红色的身影,忍不住脱口问道。 “盈儿她..”我看见师父唇角紧紧抿起,沉默了片刻,才叹息道,“或许是我待她不够好罢。” 我一怔,这句话...竟同冷太后和我第一次谈及慕容盈时如出一辙。 心里突然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我不禁又道,“你就不想看看她吗?” “怎么会不想。”师父没有迟疑,但是却慢慢垂下眸,低声道,“不过...我也不知该如何...”她又叹道,”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我没想到慕容盈对师父而言,竟会如此吞吐难言。 一想到慕容盈每每提及师父时的那种幽恨的表情,我的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了上来,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我想大概是难过罢。 却说不清到底是为谁难过。 默然良久,我还是叹息地道,“师父,她也是你的女儿...去见见她罢...不然我怕...她会一直恨着你...” 师父抬头看我,静静地看我,没有说去见,也没有说不去见。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像似在出神。 天就要亮了,师父没有再勉强我,她看起来心绪很乱,先行离开了。 我送卫昕悦回殿,一路上她始终咬着自己的唇,没有说话。 “你方才..是想对我说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没有回答我,也是一副心思很沉重的模样。 我知道她仰慕师父,师父的决定一定让她也很担忧,但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因为我自己心里也堵堵的,抬头望天,将明未明,灰蒙蒙的,怕是个沉闷的阴天。 走到月华殿前,她才驻足,忽然转身问我,“小慕儿,如果有一天,你身边的一个重要的朋友伤害了你另一个重要的朋友,你会怎么办?” 啊? 我一时愕然。 她盯着我的眼睛,接着道,“比如说,如果是阿真杀死了阿归呢?” “这不可能!”我立即矢口驳道,“他们可是兄弟!更何况阿真是个多么乖的孩子,你是没见过他...”我突然戛然而止,对啊,昕悦应该没见过阿真阿归才对罢?可她怎么会突然提到他们? 她盯着我,静静的,又有点恍惚,很像师父方才出神时看我的眼神。 她忽然抬起手,拥住了我,她温柔地揉着我的发,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林慕,你真的不适合再待在这里了。” 我不懂。 “你知道在襄王府时,是谁派了那些黑衣人要刺杀你吗?” “不知道...你跟踪我?”我身体一僵。 她避而不答,又问道,“你知道是谁把你们关在石室之中吗?” “你知道?”我反问。 她继续问,“那你可知师父为何偏偏要找你帮她和长安公主换血?” “不...不知道。”我突然隐隐意识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你又可知,师父为何迟迟不肯去见长乐公主?” 我只能沉默地摇头。 “跟我一起回冀州罢。” 我怔住了,“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况且又怎能说回就回...你..你是在害怕?” 虽然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发颤。 “这里越来越危险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诡宫密林深处,还有暗中蛰伏着豺狼秃鹰还有毒蛇。”她晦涩地道。 “那我算什么?那只蝉虫?”我问道。 她没说话。 此时天已经亮了,有宫人开始走动,但她还是拥着我。 我只好拍了拍她的背,提醒她,“昕悦,好像有人来了。” 她置若罔闻,反而抱紧了我。 “昕悦?”我很纳闷,因为平日里她是十分注意和我的距离的。 “小慕儿,你答允过我会帮我的,无论是什么。”她低低地道,一寸一寸抓紧了我身后的袍子。 “是的..可是现在..”听见宫人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不禁紧张了起来,一时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现在这个时辰说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不。正是时候。”她侧过脸,柔唇几乎擦到了我的耳朵,“答应我,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拒绝我。”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忽然松开我,然后朝着我的身后稳稳跪了下来,平静地道,“昕悦拜见太后娘娘。”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时间竟连转身都忘记了。 ======================场景切换的分割线=========================== 她悄然跃进重华殿,走进去只觉得无比冷清。 穿过长长的花廊,在阁下站了良久,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想来那孩子还在睡觉。 身后的海棠花簌簌飘落,满地的淡红花瓣也无人打理。 有一些难以形容的东西酸涩地堵住了她的心口。 这个寒凉的地方是萧紫烟谋害冷岚歌后,被她打入的冷宫。 但她没想到的是,萧紫烟并没有在这个地方留太久,而是她的女儿一直留了下来。 硬的软的,什么法子,她都试过了,可那孩子就是不肯从这个冷僻的地方再搬出来。 和乖巧的泠儿相反,那孩子好像永远只会和她对着来。 以至于后来,只要有人提到长乐公主,她都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她是真的不知..该怎样待她才好。 这个孩子就像是她的一根心头刺,总折磨得她寝食难安... “陛下,长乐公主烧了御膳房。” “陛下,长乐公主拔了王御史的胡子!” “陛下,长乐公主要上吊自杀...” “陛下,长乐公主在殿前策马撞伤了好几名宫人...” 无论她有多叛逆过分,她都包容了她一次又一次,甚至和南宫家的小子偷偷在一起时,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其实心里很明白,这孩子这么做,都是为了报复自己。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萧紫烟自戕的愧疚,她全都不与她计较。 唯独只有一点,她不能忍。 她不该伤害泠儿的。 她还记得,在泠儿七岁生辰宴上,她重重地掌掴了她,那是她第一次打了她。 后来整整花了一天一夜,侍卫们才从一家青楼里找到了烂醉如泥的长乐公主。 她亲自去接她,小心翼翼又一言不发地用温热的帕子擦着她发热的额头。 “不要你管我...让我跟着母妃死掉...好让你眼不见为净。”少女虚弱地推着她。 她沉默了很久,才沉沉地道,“对不起,是父皇不该打你。” “别假惺惺了,反正你只有一个女儿,是我欺她在先,你打我也是应该的。”少女冷冷地道,眸子泛着漠然的光。 其实她也时常会问自己,她到底有没有把盈儿当作女儿,甚至有几次真的气极了,她甚至想告诉这个女孩,自己根本不是她的父亲。 但这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才不过三岁,自己也才刚刚二十岁。 想想那时自己真的太年轻,装的大多还是自己的儿女情长和家仇国恨,后来即便心里想,也不知该如何做这个女孩的父亲,更何况她还根本不爱这女孩的母亲。 在这一点上,泠儿的确是比她幸运得太多。 但,难道自己真的就从没把这女孩当作自己的女儿吗? 女孩那天烧的很厉害,迷迷糊糊地开始胡言乱语,一会说‘你走开’,一会又说‘不要走’,最后女孩死死抓着她的手,质问她,‘为什么不肯对她母妃好一点?’ “真的对不起...”她轻柔地将她的发抿到耳后,心里暗暗惊觉女孩已经长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确定她能不能听见,低声道,“你以后便会明白,感情的事谁也无法控制,但即便我没办法爱你母妃,你依然是我的女儿。在这个世间,有太多人视我为敌,我都不在乎,可我真的不希望..你也在其中。” 她弯下腰,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 希望你能明白,父皇很爱你,真的很爱你。 但这句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再明白不过,爱这个词,对自己而言,太奢侈了。 她好像只会给她爱的人带来不幸。 所以,她最终总是选择离开。 即便能够短暂的相逢,她心里也明白,她还是会离开的。 或许南宫皇后说的没错...失去,才是自己最终的宿命。 从前她不肯承认,总以为一切都是可以选择改变的,现在想来,她也看透了,或许人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有些结局,早已命中注定了。 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希望,那些罪孽和不幸,可以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人间。 在清晨的暮钟响彻整座燕宫之前,她离开了。 而长乐公主醒来的时候,有些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知道怎么了,有那么一瞬间,有温暖的湿意从她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不久之前的石室里,她紧紧抱住了为她吞下‘毒.药’的那个傻瓜。有那么一瞬间,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但她竟真的起了想和那个人长相厮守的念头。 第52章 被赐婚 我终是硬着头皮转过身, 看见脸色苍白唇角紧抿的冷太后时,喉口一紧。 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我看看太后又看看昕悦,只好也双膝一软,默默跪在昕悦身旁。 冷太后定定地望着我们,她的眸光闪动唇角微颤,分明是欲言又止。 “恳请太后成全昕悦和瑞王殿下。”卫昕悦抬眸,打破了令人难受的沉静。 而我,仿佛听到一道惊雷劈在我的耳边。 心中激起无数困惑和惊讶,不知她为何这么说,她是疯了吗?就算她有多不想嫁给皇帝,她也明知道我真正的身份的...又怎么可以跟太后说出这种请求...但我一对上她的眼睛时, 猛然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句‘一会无论发生什么, 都不可以拒绝我’,只好硬生生地把积在喉口的无数疑问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你是认真的吗?” 意外地, 冷太后并没有震怒, 而是盯着她静静地问。 “是。”她毫不犹豫。 冷太后又将目光慢慢移到我身上, “你也是认真的吗?” “我...” 我本想摇头,但瞥见道昕悦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的...”话音刚落,我便极心虚地垂下了头, 不敢再去看太后和昕悦。 不知过了多久, 才听见冷太后传来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然后便安静地转身离开了。 还未及入夜,整座皇宫的人便都知晓了太后亲自下了懿旨赐婚瑞王和卫家千金,而婚期竟是与长乐公主和杨忠将军同日,都在十日后,下月初七。 听说这个日子居然还是皇上挑的,皇上也准许了这门婚事。 一切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我茫然接了懿旨后,整个人呆若木鸡。 梁九则擦着额前的冷汗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对我道,“还好还好,亏得皇上该是不喜那卫家千金...不然皇上和殿下怕是会重蹈景翎二帝的...”说到这时,洛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忙闭了嘴。 “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和那卫家千金怎么会...”洛梅泫然欲滴地望着我,满眼的难以置信,“是不是哪里出了误会...?”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朝他们挥了挥手,疲惫地道,“都退下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当夜,我睁着眼睛合衣平躺在床榻上,完全没有一丝睡意,呆呆回想着昕悦最后对我说的话—— 她对我说,“小慕儿,我没有疯。只是只有这样做,你才能全身而退。” 她对我说,“此地凶险,你根本不属于这里。知道师父为什么只教你逃跑的功夫么,就是为了让你危急关头能逃得快一些。” 她对我说,“我们成亲之后,就可以回冀州了。” “而且,我其实...”她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她对着我笑着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下去了。 她说的理由,好像是真的都为了我好。 我心里也清楚自己这种小人物当然不可能属于皇宫,可为什么即使心里明白,却还是好像有什么结没有解开?让我觉得即便昕悦的理由很充分...但我却还是不能接受... 不安地翻了个身,傻傻地望着华丽的帷幔,忽然瞳仁一缩,竟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床头。 “什么...”我‘人’字尚来不及喊出口,一把锋利的短刃便刺破了帷幔,朝我面门直直刺来。 ‘嗤啦’一声,我极仓惶地在偌大的榻上滚躲开了这一刀,但衣袖还是被割开了。 我定睛一看,又是一名黑衣蒙面的刺客! 那黑衣刺客一击未中,又朝我狠狠扑身刺来,急中生智之下,我忙用力扯起颇为厚重的被褥甩到此人头上。 趁着这须臾间的空隙,我忙连滚带爬地逃下床榻,可还没跑出两步,脚跟就被人拽住,我回头一看,那刺客双眼通红地朝我执刀挥下。心中一凛,因为这双眼睛好像似曾相识,但我根本无暇多想,因为眼看自己即将身足异处!我忙使出吃奶的劲奋力一蹬,结果靴子留在了那人手中,而我整个人翻了一个跟头被反摔在了冷冰冰的地砖上。 不好! 我顾不得头背上的疼痛,也顾不得爬起来,只觉得心中一凉,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赠我的把柄绝世无双的宝刃从靴中跌落了出来。 那黑衣人慢慢拾起宝刃,凝望了片刻,然后猛地拔刃出鞘,朝我步步逼近。 我坐在地上,退抵到殿柱前,再无处可退,只好绝望又不甘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非杀我不可?” 那黑衣人在我面前站定,没有一点想要回答我的意思,只是朝我冷冷举起了宝刃。 我心中怕极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护住了头脸。 可闭着眼睛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死亡带来的疼痛。 偷偷张开点指缝,瞟出去,只见那刀锋就停在离我不过一两寸的距离。 黑衣人正死死盯着我手腕上那两道前几日为救慕容盈而留下的赤色伤口,眸子里闪过诸多我形容不出的百转柔肠纠缠繁乱。 盯着黑衣人近在咫尺氤氲着水汽的美丽眸子,我忽然怔住了。 心中如遭重击,我终于认出了这双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 我话未说完,她忽眼神一狠,举起刀柄用力捶向我的额头。 “为什么...为什么...?” 我捂着额头,蜷缩在地上闷哼着,意识渐渐模糊。 “任何会伤害她的人...我都不能放过...任何人都不能放过..” 迷迷糊糊中,黑衣人的衣角在隐约颤抖,她似乎带着沙哑压抑的哭腔。 “因为...我只有她了...你明不明白...我只有她了...” 我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她’是谁,所以心中更是万分不解,“我怎么会...又怎么可能伤害得了她...” “你会的...你终究会的。”黑色衣角定住了,她的心似乎也重新硬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是必须要杀了你,以绝后患。” 我根本不懂我到底算哪门子的后患? 真是不甘心啊...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死在今夜... 我已经没有逃跑的气力了,心中忽然苦笑着喃喃想道:要是前几日那枚‘□□’是真的该有多好...至少还能死得有点意义...至少是为了她... 死到临头,我终于豁然明白了何为我心中之结——原来是月色下那抹幽凉的浅红色,不知何时竟已化作我心间难以忘怀的朱砂痣。 纵然我不敢也不能对她说出一句喜欢,可却也不甘也不愿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不能说。 真的是不甘心啊... 我只是想再见一眼她,好好说一句再见罢了... 我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自己的心。 可惜却晚了...晚了罢...如今连最最简单的一句再见也成了奢求了罢... 我终是闭上了沉重的眼睛,任由眼前的黑暗将我吞噬。 ==================================场景分割线============================ 天刚蒙蒙亮,沈旭从府邸迈了出来,朝着城中最繁华的御街步行而去。 他身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藏青色长衫,负着手慢悠悠地走。 走了没几步,他就注意到府邸对面高大的梧桐树下有两个乞丐模样的小孩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远远地再后面跟着自己。 他暗暗勾唇笑了笑,继续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走着。越靠近御街行人和商贩也渐渐多了起来。那两名小乞儿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每次他一回头,那两名小乞儿便开始东张西望看其他商铺。 哼,区区两只烟柳巷里的小老鼠,也就只有这点拙劣的小伎俩吗。 沈旭暗自冷笑了一声,心中也略有些不耐烦,决定甩掉这两只‘小老鼠’。 于是他在一家正准备开张的成衣铺前停留了一下,装作饶有兴致地驻足旁观,在店家刚撑起幡子的时候忽然身影一闪就拐进了一旁狭窄的巷子里。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两个跟踪的小鬼大吃了一惊,匆忙推开了行人撒腿追去。 他迅速穿过两天小巷,来到了一条叫作平昌的内河渡口。 燕京城□□有八条内河,但水道之上只有数座浮桥,所以大部分平民还是靠摆渡在河两岸穿梭。 沈旭走到渡口时候,登船的人已经聚集了十余名,大多是等着去对岸做生意的小摊小贩,都挑着担子挤在河边望着从对面徐徐划来的舢板。沈旭用余光瞟了一眼后方,发现那两名手脚麻利的小乞儿也如赶了上来,闪躲进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中。 舢板摇摇晃晃地靠了岸,一时间人声鼎沸,鸡飞鸭叫。两名船夫各站一头,忙用竹杆撑稳住船身,以防有人被挤下水去。沈旭率先登上船去,那两只小老鼠也跟了上来,和他中间隔着七八个人。 船夫见人上的差不多了,吆喝了一声,大手一撑竹篙,舢板便缓缓离开了岸边,朝对面驶去。那两名小乞儿累得够呛,上气不接下气,见船开了才终于有些如释重负,打算稍作休息一会,等上岸后再继续跟踪。 不想就在舢板离开渡口四五尺的时候,一直淡定坐在船边的沈旭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又跳回了岸上。 那两名小乞儿一愣,等反应过来要再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因为船身已经远离岸边有近两丈距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效仿一个成年男子跳到对岸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沈旭的身影慢慢远去... 彻底甩开这两只小老鼠花了沈旭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待他来到燕京西郊时,太阳正空,已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今天这里也有一场很大的集市,到处都已摆满了各地特产杂货,还有来自各地的艺人杂耍。沈旭徐徐走到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卖汤圆的摊子前,随手拉了一张胡床坐下,朝店家点了一份糖水汤圆。 过了一会,有一名带着斗笠看不清面目农家青年打扮的男子端着粗瓷大碗背对着他坐了下来,低声道,“您这次怎么来晚了?” “遇到了两只小老鼠。”沈旭若无其事般地朝滚烫的碗里吹气。 男子听了一惊,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是谁怀疑了您?” “是那个人。”沈旭目光沉了沉。 “什么?!”男子手一颤,差点端不住手中的碗。下意识地把头要转向他,沈旭忙喝道,“不要转过来!” 男子顿了顿,忙生硬地舀了一勺汤圆,极紧张地道,“难道是那个人...已经发现了您的秘密?” 沈旭冷笑了一声,“不,应该还没到那一步,如果那个人全部都知道的话,是不可能只派两只小老鼠出来的。”他顿了顿,静静道,“看来,这次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了。” “可是父亲...”男子声音沙哑。 “别叫我父亲!”沈旭厉声道,“还没到时候。你要时刻记住,只有藏在重重阴影里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是...” “说吧,这次见我,有什么事?” 男子问道,“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派人去行刺瑞王呢?” 沈旭吃了一口汤圆,没有回答。 “我赶到襄王府的时候,检查了那两名黑衣人,他们没有舌头,是万重楼的人。” 沈旭笑了笑,“因为雇凶者,非常有趣。” “是谁?” “真正的瑞王。” 第53章 箜篌引 那一刀终究没有狠心挥落下去。 因为她的目光始终盯落在林慕白皙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暗红疤痕上, 再也无法转移。 许久许久,楚夏缇终是默默将手中的宝刃放了下来, 然后抬手揭下了面颊上的黑纱——露出了那张皎洁明艳却满脸泪痕的美丽容颜。 泪水流得悄无声息, 她幽幽地道,“我也曾同你一样...不惜拼了性命救过一个人...所期盼的无非是希望她只爱我一个人...好好地只爱我一个人...她明明也答应过我...可是为什么就这么难...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救她...她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步入死地?” 这些话,也不知道在她的心中憋了多久, 从不曾与人道起,如今说出来时, 竟泣不成声。 楚夏缇心里觉得委屈极了,也疲累极了, 一直以来,自己心底的期盼总有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牢牢抓住的强烈不安感。 这种无力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她所求的, 无非只是想和自己爱的人如世间大多眷侣一般,柴米油盐平平安安地过完余生,再不过问政事世事。 可是楚夏缇也明白,自己所爱之人,心中永远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和负担。 有时自己靠在她怀中,甚至都能听见她的心事重重和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终于认清了,那个人的心,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只存放自己一个人的。 泪眼迷离地望着和她所念之人身形相仿的林慕, 她呆呆地躺在她了的身边, 然后神情恍惚地伸出手掌摩挲上她的脸颊, 低低呢喃,“如果你能就像这样,永远安静地陪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我也不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了,这样就好,我们哪里都不要去了...这样就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柔软如丝絮,目光缠绵如春雨。 “慕容..” 这时,忽听昏迷中的林慕口中突然含糊了一声。 她手上猛地一颤,整个人仿似如梦初醒。 “慕容..盈..盈..” 在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分明看到这个头破血流的孩子唇边展露了一丝极温柔的笑。 楚夏缇的目光渐渐清明,缓缓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黯然道,“原来,你也爱上了最不该爱上的人...” 她拭去眼泪,终是沉默地离开了,临走前却将手中的宝刃轻轻塞进了林慕的掌心。 她失神落魄地走,没有出宫,而是走到长阳殿后院的一处青石上坐了下来。 夜晚春寒陡峭,青石冰凉,寒气慢慢蔓延上来,让她身体开始僵硬,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黑暗中,一个鬼祟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殿柱后面探出头来,将目光缓缓定在楚夏缇身上。 --------------- 场景分割线 ------------------- 同一时间,城郊一处不起眼的破旧酒肆,还有不少还未尽兴的酒客们。 这是一家小酒馆,常客并非京中的达官贵人,以贪图便宜离乡来燕京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和五湖四海的落魄手艺人为主。今晚来了一群旅途疲惫但颇为富有的商人,想是刚做成了一笔买卖,于是心情大好地请店中所有人喝一壶热酒。掌柜的趁着热闹,也在中间支起了现煮羊肉,鲜香的气味和浓郁的酒气把每个人的热情都激发了出来。一名盲眼的胡人老头坐在角落里抱着箜篌,开始拉着中原人难懂的曲调。 喧闹中,一名满脸胡渣乞丐模样的男子斜靠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唇边带着笑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切。进来的时候他对店小二说要等一个老朋友,可是半宿过去了,他的对面一直都是空着的。 “这倒是一派难得的太平风光啊,对吧?”他的手指跟着胡人老头的箜篌打着拍子,像似在自言自语道。 忽然门口传来了一阵马车轱辘的声音,然后挂在店前的棉布帘子一动,冷冷的风携带着暗香进来。场面不自觉地冷了下来,所有人都一愣,诧异地看着一名身形窈窕气质华贵却带着兜帽的黑裙女子款款走了进来,然后低头径直走到了那名胡渣乞丐对面。 这地方鲜少有女人过来,尤其是此时已经很晚了。 段无忧也显得很惊讶,因为这女子并不是他今晚要等的人,但他还是很快坐直了身体,忙不迭地要跳下矮榻,语气里也有点慌乱,“您怎么来了?我们到外面去说,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不必。”女子声音冷清清的,“这里就很好。” 说话间,女子便坐了下来。 桌上油灯昏暗,将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段无忧盯着安静的女子,半晌,叹了口气,只好朝店小二道,“给我们沏壶茶罢。” 小二手脚麻利地从掌柜那端着一壶粗瓷制的烫手土壶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木桌上。离开时他偷偷窥了女子一眼,登时愣在了原地。那是他有生以来都未曾见过的绝美女子。 “快滚!”段无忧颇为头痛地伸脚踹了店小二一下。 “是..是..”小二这才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但还是在不停地回头,掌柜的问他话,也全然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惹得更多人往女子身上看。 段无忧瞪了众人数眼,无奈地耸了耸肩,将脏兮兮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再用一截衣裳包着烫手的壶柄给女子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这种山野小地方也没有什么适合您的了..只好请您将就一下吧。” “谢谢。”女子抬起纤细白皙的手,端起了粗糙的茶盏,喝了一小口,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自然。她抬起头,开门见山地道,“之前拜托你的事,查到了什么吗?” 段无忧挠了挠头,低叹道,“那人很警惕,我们的人跟踪了几次,都反被发觉,暂时没有查到什么马脚。” “是吗...”女子垂下了眉眼,压低了声音,“皇上还是很坚持要封他为丞相,我很担心...” “我派去岭南的人也快回来了,希望到时候能有所发现。”段无忧道, “嗯,我总觉得这个沈旭出现的时间未免也太巧了一点。”女子点了点头,低低地道。 沈家早在景帝时期便获罪被发配岭南,后翎帝继位后,因与沈家的间隙,也一直未曾传召沈家唯一的后人沈旭归京,只封了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让他去云州任职盐运司知事。然,在燕翎帝驾崩后不久,本常年呆在岭南云州的沈旭竟被一伙歹匪截到京中,还能碰巧刚好遇到外出寻猎的皇上解救。而这伙歹徒最后也都在狱中上吊自杀了,没有一个活口。 “早两年我也不曾多想,毕竟皇上那时也还算听我的,并没有重用沈家的人..可是现在..比起我这个母亲,皇上如今更很信任的是他,每日都要召见他,甚至拿他当作父亲一般看待..”一想到沈旭极似燕景帝的那张脸,还有他每每盯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冷岚歌忍不住攥紧了咯得她掌心生疼的粗盏。 “我最近真的心里很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蹙起眉心道。 外面传来了风声,带着隐隐的啸声,吹得灯光更加忽明忽暗,胡人老头所拉的箜篌忽然变得有些苍凉萧索。 段无忧望着眼前这名日益纤瘦的美丽女子,说实话,如果他是个正常男人,这时候定会为这女子披上件外裳,或是给她一点依靠。 但真的很可惜,他不是。 所以他又只能给她加了点热茶,再安慰了一句,“请您不要太勉强自己。” 冷岚歌抬起眸,朝段无忧淡淡摇了摇头。 两人间忽然沉默了起来。 许久,只听冷岚歌涩涩地道,“最近真的不知怎么了...”她缓缓抬起手,按上胸前,“我还梦见了那个人。”她继续喃喃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段无忧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喝了口自己葫芦里的酒。 “抱歉,怎么突然跟你说起这些..”冷岚歌勉强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希望下次先生能有所发现,朝廷中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人很少,所以才一直叨扰先生。” “您言重了。”段无忧对上她的眼睛,看见她美丽的眸底仿佛沉淀了一层缥缈难言的雾气,“段某喝多了,请恕草民不能远送之罪。” “不必。”冷岚歌轻轻摇头,提起裙角,自行出门去了。 “等等。”段无忧盯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喊道。 冷岚歌脚步一顿,回过头。 段无忧张了张口,像似欲言又止,许久才长长叹道,“请您,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冷岚歌抬起头露出淡淡微笑,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但还是让不少窥探到这惊鸿之色的人惊艳不已。 “真是个美人啊,你怎么都不留一下?”掌柜的惊为天人地凑向段无忧。 段无忧伸脚踹了一下掌柜的,笑骂道,“滚,我哪有这本事。” 他灌下一大口九,然后猛地站了起来,走到那盲眼胡人老者面前,“大哥,借用一下。”说话间,段无忧取过他的箜篌,还不等老者反应过来,就拉起箜篌,带着某种悲怆地酒意放声曼歌道,“君不见悲欢离合古今事,弹指刹那俱成空!君不见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君不见昔日故人何所归,美人垂泪无人歌!” 众人皆惊,不想这疯丐模样的男子竟有如此意气才气。却没人发觉,本来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多了一个人的剪影。一名黑衣银面人静静地站在窗外,就像是贴在窗纸上,又像是隔了很远。 弦声忽到了极高处,嘣的一声!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暗淡了下去,只余下残破的余音。段无忧低头一看,是弦断了。 他抬起眸,对着窗纸上的黑色人影笑道,“既然你来晚了,那么请帮我把这把箜篌赔掉罢。” 第54章 玄雀符 “您来晚了, 那么请帮我把这把箜篌赔掉罢。” 段无忧放下箜篌, 突然盯着薄薄的窗纸打趣道。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但窗户上的人影一闪而逝。 片刻后,一名黑衣银面人走步伐沉重地掀开了帘布走了进来。 银面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良久才迈步走向之前那绝美女子坐过的地方。 银面人也缓缓坐了下来, 低头呆呆地望着桌案上的茶, 不知再想着什么, 直到段无忧朝杯中又加了点热水, 她才慢慢抬起了头。 “哎,这茶总是凉得很快啊。”段无忧拎着茶壶, 似有些意味深长地对银面人道, “抱歉, 约您在这样的小铺子里见面实在没法有什么讲究,不如继续用这个杯子罢,您应该不会介意罢?” 银面人听了却没有丝毫反应, 只是将冰凉的手掌贴在温热的茶杯上,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沙哑, 低喃了一句, “许久不见。” “是啊, 没想到您还是回来了。”段无忧盘腿坐回榻上, 盯着半截银面之下露出的削瘦下巴和愈加忧郁的浅眸, 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感慨, “您看起来又清减了许多..” 银面人抿了抿薄唇, 目光终于对上了段无忧的眸子,“你也是啊,憔悴了不少。” 段无忧哑然笑着摸了摸凌乱的胡渣,然后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 而银面人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眼前的粗瓷茶盏里,下意识地攥紧了几分。 两人间忽然就沉默了起来,静得让有些想偷偷打听两人说话的闲人们都觉得哈欠连连,便顾自己喝酒划拳或接着怂恿刚续好弦线的盲眼老头继续弹箜篌去了。 又隔了许久,银面人终于抬头涩然笑了出来,“看来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不如直说我的来意罢——我是来向你取回另一枚令牌的。” 段无忧怔了片刻,还是默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铜质令牌,上面刻着一只飞翔的燕雀,但只有右边的翅膀。他将令牌从桌案上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叹息道,“果然所谓的太平之世不过都是一时之象。万物恐怕皆如池中浮萍,只要云涌风起,便总会身不由己地飘摇难定啊。看来您过去煞费苦心想要避免的事情,总归是避不开的啊。” 银面人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也掏出另一枚也镌刻着燕雀的令牌,缓缓将两者合并在一处,便是一幅完整规整的燕雀展翅翱翔图。 “四方玄雀符... 您...您到底还藏着多少兵马?”段无忧盯着银面人,深知这看似黑不溜秋不起眼的铜块实则确是能号令至少数以万计大军的神秘令符。传闻那是眼前这个人从襄王时期就开始筹谋的。 “足够了。”银面人淡淡地道。 “足够改朝换代?”他还是忍不住试探起这个人真正的用意。 银面人对上他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静静道,“不,足够清君侧。” 说完,便站了起来,“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您不喝口茶水再走吗?”段无忧忽问道。 银面人微怔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只轻声落下一句,“真的不必了,我得早点回去,已经太晚了。” 段无忧盯着平静地杯面,自言自语般地道,“是吗..已经太晚了啊..” 他顿了顿,还是稍微抬高了声音,直接问道,“多年不见,今晚却同她错过,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银面人脚步一顿,此时周遭的人群喧闹酒气熏熏,已没人注意到她。 许久,只见她与众人格格不入地默然转过身来,然后朝着段无忧露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浅淡笑容,“你知道吗,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些年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也同样也得到过那么多温情。值得了,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所以谈不上错过,也不后悔。一切都会过去的。” 帘子落下,银面人安静地走了。 段无忧拿起对面的茶盏,怔怔端详了一番,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他微微支起窗户,望着外面山雨欲来的晦暗天色,叹道,“果然都是一样喜欢勉强自己的人啊。” ================ 场景分割线 ======================= 窗外的春雨好像突然缠绵了起来,我站在书房,呆呆望着雨水无休无止地砸在窗沿上。 这是我清醒过来的第三天,并没有声张什么,只是告诉人们,我头上的伤是自己不小心跌倒撞到桌角的。 说也奇怪,在我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自己怎么还活着,也不是要去找师父诉苦师娘对自己的凶行..不知是不是已经打心底地觉得自己恐怕一定迟早会丧命于宫门之中,所以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应该赶紧再去见慕容盈一面。 因为无论是皇上也好,黑衣人也好,还是师娘也好,或是其他我根本想不到的人也好,恐怕就像昕悦说的那样,这里是世间最糟糕最危险的地方,我若是不走,绝对会死定了,而且最惨的是,我还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死的。 我既懊恼沮丧又烦躁害怕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 “该死的,果然还是得和昕悦成亲,速速离开这鬼地方。” 我终于说服了自己,可是心中的某一处地方却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更深又莫名的沮丧懊恼——那我又该不该再去见慕容盈呢? 我茫然地望着纷乱的雨线从檐头一缕缕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不见头绪。 梁九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端着饭菜劝我用膳,我却置若罔闻,只顾着看雨。 而且真的没有什么胃口。 到最后他也有些无能为力,只好把膳食放在长案上,然后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了一句,“对了,殿下,是鸾鸟。”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不解。 “之前您从长乐公主那里带回来的两只蛋,就在今早终于孵出来了,原来竟是鸾鸟。”他见我终于理他了,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解释,“鸾,瑞鸟也,正所谓鸾凤和鸣,想必也是殿下的婚事将近才会有此祥兆也...” 我愣了片刻,然后猛地推开他,跑向我的寝殿。 两只毛发稀少嗷嗷待哺地小家伙在窝中伸着脖子对着我虚弱地叫。 我又冲了出去,冒雨在庭院里的泥土中四处找抓虫子。 梁九目瞪口呆,“殿..殿下,您这刚受完伤...怎么可以...” 我却兴高采烈地喂着这两只小鸾,像似自言自语地道,“果然应该去见见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啊?”梁久摸不着头脑。 “快备伞!我要去长乐公主那!”我抱起了鸟窝,心情忽然间莫名愉悦了起来。 ------------------------------------------------------------ 来到重华殿,格外冷清,今天连那两个哑巴老妪都没看见。 不免有些心疼,如果我不来见她,她似乎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 “殿下,可是您和公主都大婚在即,这个时候私下相见会不会不太好...”梁久给我撑着伞,悄悄问道,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有什么不好?”我没有想太多,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快,气喘吁吁地弯着腰,“这是我答应她的,孵出这两只蛋,我做到了。” 梁久听了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脸上的担忧倒是少了许多,“是奴才多虑了,公主和殿下是姐弟,自然是百无禁忌。” 我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你去殿门口等我。”说完,我便用宽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盖住怀中的鸟窝,跑出花廊,三步并着两步跑上慕容盈住的阁楼。 越靠近她的房门,我的心便跳得越快,站在她的门前,额前已是一层浓密的汗水。 我驻足良久,深吸了一大口气,才缓缓曲起双指,刚准备要敲门,门竟先从里面被拉开了。吓了我一跳。 “你打算在我房外站多久?”她冷若冰霜地白了我一眼。 我脸一红,一时无言以对。 “你来干什么?”她又问。 我这才抱紧了鸟窝,解释起来,“那个...它们孵出来了,所以来给你看看。” 她垂下眸子,微微一瞥我怀中护着的鸟窝,它们蜷缩在一起,似乎已经睡着了。 “是一对鸾鸟。”我小声道。 她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进来罢。” 我随她走了进去,她撅了撅嘴,示意我将鸟窝先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我踮手踮脚地轻轻放下,刚长吁了一口气,一回头,就看见她正在对镜梳妆,而铜镜旁的衣架上摆着一件华美却刺眼的鲜红嫁衣。 我顿时有些无措,虽然早就知道,但亲眼看见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失落。 她手持眉笔,从铜镜中看我,“这是太后赐的。” “哦..很漂亮。”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太后也赐了一件给卫家千金,你觉得有没有我这件好看?”她淡淡地描着眉,像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还没见过。”我如实答道。 她手中一滞,转过头凝眸望着我,有些意味深长地扬了一下眉,“是吗?” 我点了点头。 她微笑着站起来,“阿归,既然你来了,就帮我看看罢。” 没等我开口回答,她就取下嫁衣移步到一旁的屏风后面,然后又把头探出来,眯起美眸警告了一句,“你给我转过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在望月楼有偷看我。” “才没有!”我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忙转过身,对着窗户,脸颊烧的通红。 过了一会,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但我不敢回头,只好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可是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起她在屏风后面的模样。 回想起那日阳光正好,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地映在屏风上,仿佛触手可及。 我慢慢抬起手臂。 仿佛..触手可及.. “怎么样?” 我手臂一僵,猛然睁开了眼,然后缓缓转过身。 心骤然急促地跳了起来,眼前的她穿着鲜艳的嫁衣,双颊嫣红,如墨的长发也盘成了云鬟,戴上了花钗,宝钿还有金步摇,安静地凝望着我。 我呆呆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我从没想过她竟有这般美丽绝艳的姿态。 她微笑地瞧着我,见我许久不应声,便又问了一句,“好看吗?” 我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走向她。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新娘,从今往后要与我偕老。 我抬起手,轻轻帮她整了整鬓边的花钿,不自觉地慢慢靠近了她的脸颊。 “杨忠那家伙要是见到了,一定会开心死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提及杨忠,但是好像如果不这样,一切都会失控。 我逼着自己倒退了一步,然后又逼着自己没心没肺般地笑呵了起来。 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以至于她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良久,才像雪融化一般从脸上蒸发殆尽。 “是吗?”她别过脸,缓缓道。 “肯定啊,杨忠那个朽木本来就那么喜欢你了。”我攥了攥拳,突然抬高了声音,变得很聒噪,“他呀,现在一定每天都在想着你穿嫁衣的样子呢,没想到倒让我先瞧见了,哈哈,说出来怕是能气死他。他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可是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你尽管欺负他,也不用担心他会跟你翻脸。还有一身好武艺,你要是再被人欺负了,肯定能轻轻松松地帮你出头...哈哈,我这是在说什么傻话,你是堂堂一国公主,又怎么会有人欺负你?...” “说完了吗?”她眸色幽凉地望着我。 我紧咬住牙关,鼻头酸酸的,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字也不能说。 因为我知道,自己若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崩溃失声痛哭出来。 原来人世间最难过的,莫过于要那么努力地欺骗自己喜欢的人,满腔的喜欢全部都要藏匿起来,做贼一般拼尽全力不让对方看见真实的自己,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不敢看她,转头指着桌上的鸟窝,勉强笑道,“这两只鸾,你就留下罢,都说鸾凤和鸣,是为吉兆。”我顿了顿,抽了抽鼻子,才接着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声,我要离开京城了。我和昕悦已做了决定,成完亲就会动身回冀州。这两天我们也会跟太后和皇上提及此事,我想他们应该也会答允的。” 她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很慢地说道,“这样。”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话。 她只是冷冷坐回了铜镜前,面无表情地卸下了头上的发饰,再没有看我一眼。 望着她纤柔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翻涌,多想紧紧抱住她。 但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朝她的背影弯身微微行了一礼,“告辞了。” 我近乎狼狈地逃离了那里,所以才没有看见在我离开了之后,她慢慢抬起双手,然后捂着脸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第55章 曼陀花 五年前, 崇宁五年秋。 滂沱大雨, 蜿蜒山路。 一名少妇扯着一名男孩拼命地跑着, 身后传来了震耳的马蹄声, 还有箭从他们耳旁呼啸而过。 脚下一绊, 男孩摔了一跤, 手臂上划了一大道口子, 鲜血直流。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从马上跳了下来,提着□□逼近两人。 “娘...他们..他们是什么人?”男孩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小声啜泣地问道,“为什么非杀我们不可?” “归儿, 别怕, 不会有事的。”少妇紧紧抱护住男孩的头顶, 目光锐利地盯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 厉声道, “叫你们万重楼的主子出来说话。” 黑衣人中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迅速举起了手中的弩, 默默对准了少妇和男孩的脑袋。 “南宫正轩!”少妇眼神一凌, 忽凄厉地喊道,“你真想你们南宫家从此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做一条永生永世躲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狗吗?!” 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其中一名黑衣人抚掌走了出来, 他揭开面罩,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脸颊瘦削冷峻, 目光中泛着阴厉的光, 像窥探猎物的蛇。他上下肆意打量着面容秀媚的少妇, 口吻戏虐,“夫人不愧曾是见多识广的望月花魁苏玲珑,真没想到居然连我南宫家的老底都知道?” 少妇轻瞥了他一眼,“你的父亲,南宫侯爷当年可没少逛望月楼,男人嘛,多喝几杯酒难免就会话多一些的。” “呵呵,那还不是夫人你哄骗男人的手段高明,但你有没有想过,知道那么多秘密,会很容易引来杀生之祸的。”黑衣人冷笑着盯着少妇,眼神里蔓延着森寒的杀意。 “呵呵呵...或许罢...”少妇却没有显露出半分惧色,反而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然后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盯着他的阴隼般的眼神,一字一顿地道,“但我却知道,你不是来杀我们的。” “何以见得?”黑衣人玩味地动了下眉骨。 “以万重楼杀手的手段,若真想取我们娘俩人的性命,又何必故意让我们有所警觉,然后还派了那么多人马装模做样地追赶呢?如果你真的是一开始就想置我们于死地,反倒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我们娘俩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您何必亲自出马?随便派个手下就能在睡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掐死咱们不是么?”少妇慢慢地道,像似讲的是其他人一般。 “但夫人又可知道,皇上和秦王都在暗中找你们,一位是当今天子,一位是将来天子,只要抓住你们,无论上交给谁,都会是大功一件。”黑衣人冷冷地道。 “我不认为你心里真的觉得皇上和那位秦王殿下会领你南宫家的情,尤其领你南宫正轩的情。当年你并没有跟你的父亲和姑姑南宫皇后一起惨死于燕宫,也没有急于为家族报仇血恨,而是消失匿迹了那么多年...”她环视了一圈他身后的那群训练有素的蒙面黑衣杀手,继续道,“这足以说明你并不是一个盲目冲动或是自作聪明的人,所以你抓我们绝对不会是为了向朝廷邀功,这根本毫无意义。” 她顿了顿,直直盯着黑衣人,唇边勾起了一丝娇媚的笑意,“所以我猜想,你只是在试探,试探我们对你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对吗?”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便大笑了出来,“夫人真是个聪明女人,但有时候,太过聪明的人恐怕也死的早。”说话间,他举起了□□,眯着眸子指向女子,“到目前为止,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利用价值,倒觉得你是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威胁。” “娘...我不想死...”一直躲在少妇怀中的男孩见状,又吓得抓紧了女子的衣衫,害怕得哭了起来。 “南宫大人,此言差矣。”少妇轻拍着男孩的脊背,但目光依然镇定地盯着黑衣人,“我的确是知道一些南宫家的秘密,但正因如此,才能更好地帮助大人。奴家知道大人这些年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大人本该是万人之上的王公侯爵,可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躲于暗中,定有不甘。” 听到最后,黑衣人的眉宇间猛然又露出杀机。 少妇瞧在眼里,低声道,“大人先勿恼,其实玲珑比大人更不甘心。大人可曾想过,这个孩子本也应是个皇子,本也该姓慕容的。可是现在,却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惊心胆颤。大人虽活在暗处,却可谓是韬光养晦,如今麾下也算是高手如云。可是我们娘俩呢,对谁都不敢轻易说出真实身份,常年被人欺侮,自保尚且不易。所以我们娘俩一直在等,等像大人这样雄心未减的人出现,然后共谋大计。” “哦?”黑衣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眸子。 “大人若能助我孩儿一臂之力,他日登基九五之时,也是大人和南宫家重现辉煌之刻!” 黑衣人听到此话,不屑地冷笑起来,“正如你方才所说,你们现在自保尚难,又谈何涉政?其实秦王那毛头小子也就罢了,但如今皇上还健在,那可是当年的修罗王啊,你既没有兵权也没有民心,拿什么去谋求大计?助你们登基九五,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知道大人忌惮皇上,但只要大人愿意先放过我们母子性命,玲珑有一关于皇上的秘密相告,大人听了再作决议是否要帮玲珑如何?”少妇静静地道。 黑衣人默然盯着女子,良久,才收下□□,迈步走到女子身前。 女子扶着男孩也站了起来,凑唇到黑衣人耳边启唇数下。 黑衣人猛地抬眸,死死盯着少妇。 “听来是有些荒谬,大人可是不信?” “不,正因荒谬,所以我信。”黑衣人回忆着,忽然眼睛一亮,笑了出来,“过去种种,原来如此...我就说奇怪,为何她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也一直放着一个国色天香的冷岚歌在身边却不娶。原来是不能,哈哈,原来是不能。” “所以我猜想她瞒不了太久了,退位是迟早的事,不知大人现在又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黑衣人再次仔细打量上少妇和那名怯懦的男孩,点了点头,但又缓缓地道,“帮,但不是现在。” “你说的对,这些年一直躲在暗处,但躲在暗处也有躲在暗处的好处,就是会让人变得越来越有耐心。”黑衣人慢悠悠地道,“所以我们需要等。” “大人还要等什么?” “等修罗死去,等棋子就位,等时机到来。”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了三粒种子,递给小男孩,笑道,“对了,叔叔送你一个小礼物,这是漠北深处寻来的曼陀花种,你不妨种种看,有趣的很。”他抬眸,对着少妇说道,“也应该足以用来自保了。” ========================================================== 楚夏缇猛地瞧见地上有黑影出现,忙戒备地转过身,“什么人?!” “我该叫你公主,还是王上呢?”一名素衣女子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她。 “是你..苏玲珑。”楚夏缇微一辨认,便认了出来。 “有十多年不见了罢,但好像你见到我,并不意外。”苏玲珑歪了歪脑袋,盯着她笑道,“让我猜一猜,是不是因为你和那个人早就发现我和归儿在冀州了?” 楚夏缇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为什么不带我们回宫呢?”她又问,脸上隐隐流露出怨恨之色。 “你又为什么要一直装作昏迷不醒,还让其他人扮作你的孩子呢?”楚夏缇反问道。 “为了自保。”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为什么又要害死那个孩子呢?”楚夏缇语气凝重了起来。 “您不是一度也想杀林慕那孩子么?” 楚夏缇咬了咬唇,沉默了。 “不过都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啊。” 苏玲珑低叹了一句,又冷笑道,“不过还真是不公平啊,你们做了那么多欺瞒天下人的大事,可我这点芝麻小事怎么都瞒不过你们啊?” 楚夏缇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之意,也不悦地冷冷道,“至少你该庆幸,我们也没打算插手。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好自为之吧。” “只是您不想插手罢”苏玲珑勾笑着,“恐怕那个人...” 看到楚夏缇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她也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只是盯着她笑。 楚夏缇皱着眉头,打算离开,却忽听苏玲珑低声道,“我是明白您的心的,之所以今晚现身出来,也是有几句话想当面跟您讲。” “不必,我没兴趣。”楚夏缇头也不回地拒绝道。 “您心里其实应该很恨罢?恨那个人总要与您背道而驰,恨那么多的事与愿违?” 楚夏缇脚步一顿。 苏玲珑接着道,“其实我这里有个礼物想送给您,只要有了这个你定能让那个人好好听您的心意了。” 楚夏缇慢慢回头,只见苏玲珑张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片妖紫色的叶子。 “这是...妖花曼陀。”楚夏缇瞳仁猛地一缩。 妖花曼陀,极难生长,因为要用人血灌养而成,但其花瓣食之有迷惑麻木人心之效,服用者会听命于授血者。她父王阿提达还在世时,在漠北之北曾有人用此花自成一教趁机作乱,威胁漠北王庭,残害善良百姓,后被父王派兵镇压,诛杀始作俑者,并将此花也聚之毁于一炬。不想今日竟在燕宫中再现! “不愧是漠北贵族,那我就不必多说什么了。”苏玲珑笑着道,又从怀中掏出一粒种子,“这可是世间最后一粒种子了。” “这是从哪来的?你们养了几株?用的是谁的血?”楚夏缇连连喝问道。 “这个您就没必要知道了。 ”苏玲珑道,“公主不就是想让那个人和你离开么,拿上种子,洒上您的血,只要七天,便会开出花瓣。到时候您想如何那个人自然便会如您的愿...” “住口!”楚夏缇怒不可遏地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又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你是疯了吗?居然想着用这种方法对付自己所爱之人,对付无辜之人?” 苏玲珑盯着她,幽幽地摇着头道,“我还以为对您来说,让那个人跟你一起离开才是最重要的呢,如此看来,真是太遗憾了...” 苏玲珑话音未落,忽然眼睛凌厉地一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凌风,楚夏缇来不及转身,就被人打中后颈晕了过去。 “娘...要杀了她吗?”阿真拿着木棍,双手有些发颤。 “不可。”苏玲珑道,“她要是死了,那个人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我们。” “那...那我还打了她..我该怎么办..?”阿真惊慌地抓起自己的头发,“那个修罗王会不会杀了我?” 苏玲珑不语,只是默默在楚夏缇面前蹲了下来,将掌心的妖花慢慢塞进她的口中,直到有紫红色的液体淌出。 “真是太遗憾了...原本你们可以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第56章 黎明前 一路从慕容盈那里跑出来, 我咬紧牙关,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只想赶紧离她越远越好。 在殿门口等我的梁九茫然地举着伞在身后呼喊我,但我也全然顾不得了。 闭上眼睛,拼命跑。 因为我知道, 自己一旦停下或是回头, 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可我怎么能以这种样子示人? 一路狂奔。 直跑到呼吸急促, 心肺似乎都要承受不住炸裂时, 我才慢慢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着。 汗水混着雨水从脸颊上滑落, 但还好...到底不是泪水。 我仰起头,才发现原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我干涩地哑笑了一声, 明白一切也都将结束了。 虽不曾开始,但即将结束。 再不过数日,我便会带着这段不可能实现的感情离开这个不可能属于我的地方。 很快了...好在很快了...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绪,环顾了一下陌生的周遭, 我才猛然发觉自己似乎...迷路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只能摸黑缓缓朝前走着。 不知在寂寥的雨中走了多久,才隐隐看见前方传来些许亮光。 我忙小跑上前, 可没跑几步,忽地愣住了。 我已看清前面是帝君陵, 一个人影正独自伫立在先皇们的灵位画像面前。 黑袍, 银面。 我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师父。 她仰着头, 看的极为出神,连我湿淋淋地走进来了都没有发觉。 “师父?”我走到她身后,低声叫了声,她才幡然醒转般微抖了下身子。 她回眸望了我一眼,里面没有惊讶,也没有其他情绪,只是淡淡地道,“是你。” “皇宫太大,我不小心迷路了。”我甩了甩头上脸上的水珠,盯着她问道,“师父你怎么会在这?” 她没有回答,又慢慢转了回去,只是怔怔望着慕容氏先祖们的遗像。 过了很久,才听师父像似在喃喃自语般,望着一位位先皇们的画像,边走边说,“小时候我常受人欺负,一开始只想好好习武,靠武力去自保,去保护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人。后来却发现原来再高的武艺也不过是赤手空拳的徒劳,只有拥有权力才是扭转乾坤的唯一出路...为此,我也付出了许多代价...” 说到这时,她脚步一顿,在自己画像面前驻足,唇边扬起一丝苦笑,“再后来,我终于站在了权力鼎巅,结果才发现原来想象和现实是不一样的。原来一旦成了君王,并不能随心所欲,反而会有更多的身不由己。曾经的我只想用自己的双手去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就足够了,可站在那么高的位子上,你忽然看见了那么多不胜寒的疆土和不胜防的危机,才发现自己要保护的是万千百姓和家国社稷,才明白自己要的不能是一己平安而是天下太平。所以我时常在想,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才算是对大燕最好?” 我正似懂非懂地望着师父,忽见她从怀中掏出一物,方方正正的,看着像铁制的令牌。她上前掀开自己的画像,里面露出一小块不起眼的方形凹槽,她将手中之物朝里一扣,再用力一按,只听如闷雷般的低沉轰隆声在陵殿内响起,惊得我不禁倒退了数步。 挂着她那副如同寂寥诗人般清秀画像的墙壁竟生生转动了一面。 而另一面却供着一副古旧威严的银色盔甲,一柄斑驳的长.枪。 “师父...这些是...?”我瞪大了眼睛。 她默然不语,小心翼翼地将盔甲和长.枪取下,墙壁又在沉闷声中恢复如初。 师父伸手拂去上面厚重的灰尘,眉目间似有难言的悲恸之色。 “有十年未见天日了罢..老伙计...”只见师父摩挲着银.枪,垂首低叹道,“还需借你一用啊。” “师父你在说什么?”我听得不大清楚,又走上前问道。 “燕雀归来兮...”师父忽低吟道,“誓守山河旧。” 我全然糊涂了,挠着脑袋,忍不住道,“师父,求你别再跟我绕弯子了..我真的听不懂啊..” “不懂是好事。” 师父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什么,她缓缓转过身,盯着我,忽道,“我听说,你要和昕悦成亲了,就在七日后,对吗?” 我有些尴尬地挠起脑袋,解释道,“昕悦说,这是离开安全燕京的唯一方法。我..我不会耽误她的..等离开了之后,我会想法子解开和她的这门亲事...” 师父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良久,才不置可否地道了句,“这样。” 师父说这话的语气和慕容盈像极了,我愣了愣,又有些惆怅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盈儿也是那天成亲?”师父又问。 “是。”我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师父瞟了我一眼,似乎看透了我心中的低落,“怎么?盈儿成婚有什么不妥吗?” “没..没什么...师父,你那天会来看..看我们的婚礼吗?”我眼神游离地问道,忽然想到那天至少我和她皆会穿喜袍,也不知这算是上苍的刻意戏弄还是些许怜悯?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听昕悦的话,成完亲就赶紧离开京城,但冀州也不太平,不如去燕门关罢,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说完这话,师父抱着盔甲和银.枪,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哎?师父!这是什么意思?”我忙跟着跑了出去,却根本追不上她。 我又重新走回帝君陵,看见师父的画像还在微微摆动,我上前掀起画像,师父果然忘记取回嵌于上面的那块方方正正的令牌。 我只好无奈地将令其扣下,借着烛火仔细端详了一番,才发现这是由两块狭长的铁牌拼合而成的,上面共镌着一只展翅高飞的燕雀。 “燕雀归来兮,誓守山河旧。” 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师父低吟这句话时脸上那种决然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这块令牌,回眸望向漆黑一片的陵殿外。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泛起几分没来由的不安。 ==================================================================== 慕容颜刚藏好盔甲和长.枪,一转头,便看见衣衫单薄的楚夏缇正倚着门扉静静望着自己。 “小缇。”她走上前,低头瞧见她居然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禁皱起了眉头,忙打横抱起她回房,“你这样会着凉生病的。” “如果我病倒了,你还会像这样每日都不见人影吗?”楚夏缇靠在她的怀中轻声问。 “小缇...”她刚想开口解释,却被楚夏缇捂住了唇。 “你不必解释。”她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低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多陪陪我罢了。” 慕容颜将她慢慢放在床榻上,愧疚地亲吻了一下她布满水汽的眼睛,低沉地道,“对不起。”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燕京?”她盯着她问。 “快了。”慕容颜捋了捋她柔软的发,然后故意扯开话题,指着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衫,笑道,“不如先容我换身衣裳?” 她转过身,刚准备离开,可下一瞬,一个娇小温暖的身躯却从身后抱紧了自己。 “别离开我..”她贴着她冰凉的脊背,带着小声的哽咽。 慕容颜登时心中一痛,忙转身抱紧了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抱抱我。”她忽在她怀中羞怯地道。 慕容颜微微一愣,总觉得今日的楚夏缇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但她还来不及思考太多,佳人甜美温软的红唇便贴了上来。 在这样一个风雨夜里,所有的一切仿佛失了颜色,眼前只有一片浓郁到难以言喻的芬芳艳丽。 她很久没有和她这般热烈缠绵,交颈温存。 到最后,好像整个人都在柔若无骨的美好中下坠,下坠。 她在她耳边厮磨,在巨大的晕眩中,她忽然听到她问,“你一直不肯走..是不是因为..很想见她?” 慕容颜身子一僵,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我还没说她是谁..你何必如此急于否认呢?”楚夏缇盯着她苦涩地笑道。 慕容颜眸光一颤,但她没有解释,只是抬手抚摸她的发,“小缇,很快了,很快我会了结所有事...我们就离开...永远不回来了。” “那我要你明确地告诉我,很快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咄咄逼问道,“你藏兵器又是为了做什么?” “等盈儿成亲之后,我们就走..至于兵器,是为了世间太平。”慕容颜沉沉地道。 “你又要沾血?” “最后一次了。” “慕容颜,我还可以相信你吗?” 慕容颜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发,然后伸手揽抱住她,“你可以相信阿木。” “阿木..阿木..”听到这个名字,楚夏缇的眸光一下子又变得柔肠百结,她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抚摸着慕容颜脸上的疤痕,“是啊..即便她给你留下过痕迹...可你现在依然是属于我的阿木..你答应过我...” “世间只有阿木,再无慕容颜。”她严肃地接话道,“是的,这是我答允你的。我自当说到做到。请你相信我,我留下来真的不是为了她,是为了...”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为了什么?” 她低叹了口气,才艰难地吐出大个字,“大燕。” 楚夏缇一瞬不顺地盯着她,良久,扑哧地一声轻笑了出来,转了个身,说道,“知道了,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似睡着了。慕容颜才从她的身后缓缓环抱住她的腰,沉沉地道,“小缇,真的很快了..很快我就陪你回到关外。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回去,我又何尝不想再去看看关外的大漠,连绵不绝,如千里雪场。也想再看一眼关外的月亮,绚绚光华,一伸手就能够着。还有你们漠北的马奶酒,醇香醉人,我是真的怀念...等一切都结束了,你我就在谁也找不到的大漠深处,一起月下对酌,岂不人生快哉?” 说完这些,慕容颜终是觉得再也无法抵御住疲惫和困乏的侵袭,慢慢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而在另一侧,楚夏缇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挪开慕容颜抱着自己的手,走到她之前藏兵器的木柜前。 她缓缓拉开柜门,望着安静躺在里面的盔甲和长.枪,眸中却泛起了难以形容的暗紫色诡光。 而此时窗外的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片化不开的深沉墨痕。 第57章 击鞠场 深夜, 一名乞丐飞快地在已无人烟曲折复杂的烟花柳巷中穿梭, 他不停地朝后面和两侧的幽深黑暗的巷子里看, 满眸惊骇, 仿佛从巷子里面随时都会窜出吃人的魔鬼。 他的肩膀上已中了一根□□。 但更多箭从黑暗中射出,纵然这名乞丐熟识地形, 左右躲闪,背部还是又中了一箭。 他跌倒在地,吐了一大口鲜血,但还在双手并用, 奋力朝前爬。 “啊——”他凄厉地叫了出来, 因为双手被箭钉在了地上。 三五名黑衣人慢慢走了出来, 默不作声地对着这名乞丐一阵乱射。 等段无忧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僵了。 看来这个人一定查到了极要紧的线索,才会惹得对方下了杀手。 他命人重葬他的这名线人,在移动尸体的时候,段无忧的眸子一缩。 只见乞丐的掌心下面,赫然用箭沾着血歪歪斜斜写了一个小字,因为藏盖在手掌下,所以才没被发觉。 望着这个字, 段无忧沉思了片刻, 然后猛然抬眼,脊背有些发凉。 他望着远方晦暗的天际, 心中暗暗低喃道。 慕容颜啊慕容颜...原来你不是回来了...而是一直都没逃掉啊... ======================================================================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火光, 艳红的火舌卷起黑色的灰烬, 携带着炽热的流火,慢慢摧毁吞噬了殿宇中的一切。 一名身穿华服的小男孩独自站在殿宇的最深处,站在一处巨大的屏风之后,呆呆地望着屏外透进冲天喧嚣的火光一点一点逼近他。 他慢慢退,慢慢退,直退到滚烫的墙壁瞬间烫穿了锦裳烫伤了他幼嫩的脊背。 但他的嗓子已经熏哑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绝望和孤独。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没有人能来,没有人可以救他。母妃也不能。 当铺天盖地的火龙朝他席卷而来,男孩非但没有闭上眼睛,反而睁大了自己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刺眼的火光。 不知是不是错觉,汹涌火光中竟有个人影带着浓烈的红,提着一把长.枪如猛虎般冲了进来。 那种红是如此令人惊心动魄,如浴血沐光,如鹰血宝石,无比烈艳灼燃,却又沾染着杀戮的气息。 “彦儿...别怕...” 他努力想瞪大熏得生疼的双眸,却始终看不清抱住自己的人脸。 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却依旧只能看见一个逆光的轮廓,好像随时都会消逝在红光之中。 “别怕...我会...” 还来不及听完全部,偌大的屏风终于支撑不住朝他们身上轰然崩塌砸去!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声,他猛然睁开双眸,只感到胸口一波波血潮翻涌,额前都是冷汗,可身上却格外滚烫。 “皇上...您没事罢?” 萧夜蓉感觉到枕边人的异样,忙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着他脸上的汗水。 司彦慢慢坐了起来,锦被滑下,露出了他苍白的脊背,若仔细看,会发现上面有一道淡淡的竖疤。 萧夜蓉担心他冻着,忙用娇软的身躯趴伏在他的背上,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没事...只是一个噩梦罢了...”司彦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厌恶地皱起眉头,努力想要尽快忘却自己方才梦里的一幕,“来人!给朕水!” 她只好披起薄衫,站了起来,一名宫人也端着热茶疾步呈了上来。 司彦刚接过茶,眼神猛地一凌,一脚将宫人踹倒,将手中的杯盏摔在地上,怒斥道,“朕要冷水!” “诺...诺!”宫人忙吓得连滚带爬地给他重新换了冷水。 他赤.裸着上身坐在床沿,猛地将接过的冷水全部浇到自己头上。 “皇上!”萧夜蓉捂唇惊叫,忙扑上前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拭着水渍。 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头脸滑过燥热的胸膛,他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缓缓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了。”萧夜蓉轻声答道,“皇上您要准备上朝了。” “是么。”他若有所思地偏过头,望着垂眉顺目的萧夜蓉,“离她成亲还有多久?” 萧夜蓉先是一愣,随后咬了咬唇,低声道,“还有三日便是长乐公主和杨将军大婚的日子。” “三日...是么...日子过得可真快..”司彦又喃喃自语,缓缓站了起来,负手沉默了许久,才盯着萧夜蓉那张有几分肖似长乐公主的脸,“你来替朕更衣罢。” 她温柔又小心地服侍他换上龙袍,跪在他身前替他整理腰间的玉佩。 她咬着唇,心中犹豫再三,还是抬起头,唤了他一声,“皇上..” “恩?”司彦漫不经心地应着。 “臣妾..有了..”她细若蚊吟地道。 司彦愣了愣,待明白过来时,脸上却也没露出丝毫初为人父的惊喜。他弯下腰,伸指抚摸着萧夜蓉羞涩嫣红的脸颊,近乎恍惚地道,“是么...” 萧夜蓉本是暗暗欢喜,本以为他听到这个消息也定会开怀起来,可直到她对上他眼底汹涌出错综复杂的神色,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那个眼神...竟是遗憾。 “皇上...”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忍泪强颜欢笑,“这是我们的孩子,是您的第一位龙子。” “朕知道了,你好好养身子,有什么需要就跟下人们说。朕先上朝去了。” 司彦怔怔地望着她,终是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这些天白日里我几乎足不出殿,被年长的宫人们拽着学习宫廷隆重又繁琐的成亲礼仪。 但我学的很糟糕,用尽了全力也只勉强记住了那天自己要亲自策马去迎亲,然后随太后和皇帝一起去帝君陵祭祖,再同至未央正殿跪拜完天地君亲后应付满朝文武的贺亲大宴..至于细节自己究竟还要做些什么,全然不记得了。 而最头疼的是部分是,我压根就没骑过马。 心中未免有点没底,但好在梁九偷偷告诉我,其实我只要负责爬到马背上就行,届时会有专门的礼仪官在前面替我牵引骏马的。而且宫里的马都是驯养的,都十分温顺,让我尽管放宽心。 可我也并没宽心多久,就在还有两三日便要大婚的时候,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忽然要举办一场皇室击鞠比赛。 听闻一开始皇上是想去狩猎,被冷太后驳回了,说成亲前夕不宜见血猎生,视为不祥。 但皇帝也很坚持,最后是各退了一步,改为了马上蹴鞠。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皇家的击鞠场,刚走到外围,便见一排排威武的龙旗猎猎,平坦开阔的草地上骏马交错,草尘飞扬,马身上汗气蒸腾,场内已有十二名骑手正奔驰着换位,座下时不时发出急促的嘶鸣声。马背上手执松木球杆的男儿们雄姿英发,争相追逐着一枚小小的栎木马球。 遥遥望见皇上和南宫诀的身手最为敏捷惹眼,两人灵巧地左右着拳头大小的马球,座下两匹马快如闪电,难分高低。所经之处,马踏惊雷,扬起一片黄沙。 我有点瞠目结舌,因为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闲雅放松的游戏,不想竟会如此粗野激烈。 更没想到看似病孱文弱的皇上居然有如此精湛的球艺。 但我心里第一反应还是打算转身走人,准备回头再称病告罪。 “瑞王殿下?” 正当我呆呆站着,思量着要不要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久违的声音。 是杨忠。 我一回头,刚想叫他,声音到了喉口却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身边还站着一抹浅红。 我和她的目光一对上,就忙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瑞王殿下?”杨忠上前又唤了我一声,“怎么不进去?” “进..这就进..”我感觉自己舌头突然打结了,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自己再没办法自然地看她了。 我低着头和他们两人一起刚走进击鞠场的时候,便听众人一阵山呼万岁,抬头一看,原来是皇帝率先赢了一球。 皇帝环顾了一下,忽然瞥到我们站着的方向,只见他用力甩起马缰,低喝了一声,便执起马杆朝我们这本直冲而来。 他座下是大宛千里良驹,如风如龙,几乎是转瞬即逼至我们身前,高大的黑影投下,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你们两个迟了。”皇帝居高临下,说这话时声音冷冰冰的,目光却直接掠过我和杨忠,反而定在慕容盈身上,“还不快去选马?” 令人极不舒服。 “诺。”杨忠只能低首回道。 我却站着一言不吭。 皇上这才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满眼嘲讽,语气轻蔑,“怎么?瑞王要是害怕了,那便去一旁陪陪母后,替朕尽尽孝心也好。” 面对这样的羞辱,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抬眸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便朝皇帝躬身一拜,慢慢走向休息所。 听到皇帝在我身后毫不掩饰地笑骂了句‘果真是个胆小鬼’。 但那又怎样,他也激我不得,反正我本来就是小人物,一个很快要离开这里的小人物罢了。 比起跟他们在球场上拼斗,我当然不如再多陪陪太后,敬点微薄的孝心更好。 望向休息所,昕悦和泠妹妹正一左一右陪在太后身侧,薛梓楠和数名侍卫正贴身守在一旁。 毫无疑问,那个地方才是安全的,才是适合我的。 所以,我干嘛要回头,干嘛要犯傻,干嘛要冒着风险去和当今天子做徒劳无谓的争强斗胜? 可是为何明明一切都明白的,步伐却还是越来越重了? 心里到底不是个滋味,我喜欢慕容盈,所以这种在她面前尽失颜面的感觉,又何尝会好受? 我一步一铅地走到她们身边,垂首朝上座的太后行礼。 她朝我淡然一笑,但眉眼间依然带着无法弥散的忧愁,她的目光遥遥定在自己儿子身上,问道,“皇儿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皇上说我可以来这里陪陪您,替他敬敬孝心。”我木然地低头道。 太后沉默地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待慕容盈也缓步走到休息所的时候,新一轮的比赛开始了。 她入座的时候,若有若无地瞟了我一眼,但我不敢对视。 等她坐定后,我才暗暗偷瞄她的侧颜,她好像没有察觉,目光始终注视着开始沸腾的场内。 不过没关系,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和她见几次面,所以可以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瞧着她,足够了。 然后以后,我便把她安安静静地放在心里便好了。 我这样想着,默默凝神望着她,赛场的喧天的嚣扰也渐渐褪去,我的眼前只有她。 忽然间,我的掌背感到一阵温软。 我一愣,回过神来,原来是昕悦握住了我的手,只听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在看什么?很心不在焉哦。” “哪有...”我用另一只手挠着脑袋,也不知该不该抽出自己的手,随口解释道,“只是不喜欢看场上那些你争我抢罢了。不过是一个小木球罢了,有什么好抢的。” “我原本还很担心皇上也会要你上场。”她温柔地道,“我都做好随时求太后的准备了。” 我干干地笑了两声,没再多说什么。 可能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弱不禁风的胆小鬼罢。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我们要成亲了,我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我听了这话,心中莫名咯噔一声,转眼瞧她,见她脸色绯红唇边含笑,不禁心中一惊。 “昕悦,你..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了吧?”我忍不住脱口问道。 她的手一僵,慢慢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才抬眸对上我的眼,定定地问,“如果我说是呢?” 我的脑中登时嗡的一声,呆呆地望着她,“为..为什么...?” 我一直把她当成恩人,当成姐姐,我以为我们成亲只是为了可以顺利离开燕京而已...从不曾想,她会喜欢我... 她张了张口,刚要回答,忽然间全场大哗了起来,原来是皇上和杨忠忽然很激烈地追赶起来。 他们座下的两匹马在电光火石间擦过,两根球杆在瞬间交错,只见皇上忽然举起球杆杀气腾腾地朝杨忠脑袋上削去。亏得杨忠身手好,在千钧一发间下意识地伏下身子,球杆几乎是擦着他的发髻一挥而过。若他避让慢个半瞬,便定会头破血流。 趁着杨忠低头的空隙,皇帝便挑纵起球,直冲球门方向。 “卑鄙啊!”我忍不住暗骂。 待杨忠直起身子后也显得也有几分恼怒,他粗红着脖子,低喝一声用球杆猛击马臀,朝皇帝追去。 弥漫的硝烟之中,只见两柄球杆几乎同时出击,拍在了一处! 千钧一发间,杨忠成功阻拦了皇帝的攻势,球偏了,但在同一时间,只听‘咔嚓’一声,他的球杆竟断了,而皇帝的铁杆毫不留情地击打在杨忠坐骑的前腿上。 那马痛得仰天长嘶了一声,前蹄一折便轰然倒在地上。 骑在马背上的杨忠猝不及防,被马带着重重摔向泥地,被沉重的马身压住了左腿,动弹不得。 “杨大哥!”一直紧张得将唇角咬得发白的薛梓楠再也忍不住,第一时间朝杨忠冲去。 全场大乱,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围了过去。 我刚跳下休息所,抬脚朝场内跑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我一转头,登时瞳仁然一缩。 高悬刺眼的日光下,一名身披盔甲头带面具的人手持银枪,瞬间杀了两名侍卫,然后从斜侧方跃上高台,势如破竹地朝着无人保护的冷岚歌母女直直刺去! 而那身盔甲我太熟悉! 正是不久前师父从帝君陵里取的。 第58章 身陷困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 感到有冰凉的手指划过脸颊, 耳旁也隐隐传来哭泣声,但慕容颜觉得自己头昏脑胀四肢无力, 用尽全力才勉强睁开一点眼睛。 恍惚中她瞧见楚夏缇坐在床边,正红着眼眶柔情无限地看着自己。 小缇... 她想开口叫唤她, 却猛然发现自己麻木的口腔里正塞着块布条, 让她不能言语。 她的神志倏地清醒了起来, 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死死捆在身前,动弹不得。 楚夏缇见她终于醒转了,便俯下身子, 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为什么偏要回来...?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走...” 这番话楚夏缇早已不是第一次问她, 可慕容颜却是第一次从中听出了无穷的恨意,待对上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时更是一阵心悸。 此时的楚夏缇面容苍白如纸,柔唇却殷红如血, 而盯着自己的眼神时而缠绵悱恻,时而哀绝愤恨。 莫名的寒意瞬间在慕容颜的胸前弥散开来——眼前的楚夏缇...如此陌生..就好像一下子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手中慢慢使劲,想暗暗挣开绑着自己的绳索,却不想手掌才微微一动下一瞬脖子上便被抵住了一柄短刀。 “你不要动...我不想伤害你...” 脖子上的凉意让她瞬间不敢轻易动弹, 慕容颜难以置信地望着楚夏缇,心口一阵搐动,她做梦都想不到她居然会拿刀子威胁自己。 “这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楚夏缇执刀的双手颤抖,忽然声音气促又嘶哑地喊道, “都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骗了我!” “说什么是为了大燕?你回来根本就是因为冷岚歌对不对?是不是因为她?!是不是因为她?!”楚夏缇目含怒火, 状若疯狂地连连质问。 慕容颜望着她这副样子, 心中惊痛交加,手掌不自觉地收紧,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了出来。 “慕容颜...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楚夏缇抬起刀,慢慢抵在慕容颜脸颊的疤痕上,一点点用力下去,鲜红的血便顺着刀剑淌了下来,“我要将她留给你的痕迹全毁掉...” 那道一直未曾痊愈消褪的疤又被寸寸划割开来,瞬间染红了她的面颊。她死死咬紧了嘴里的布条,但喉间还是忍不住溢出痛苦的闷哼声。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楚夏缇,眸中并没有一丝责怪或是愤怒,只有一片悲恸难言之色。 楚夏缇伸出手,慢慢抚上她脸上的血红,怔怔看了一会,忽然又惊骇地站了起来,生生倒退了一大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染血的掌心,断断续续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木头我...我怎么会伤害你?” 她受惊般地丢下手中的刀,惊恐地望着沾满鲜血的手掌,一遍遍无助无措地责问着自己,“我怎么会伤害你?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趁着这个关头,慕容颜终于奋尽全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吃力地抬手拽开嘴里的布条,然后迅速跳下床,不想刚要蹲下身子去捡起楚夏缇丢在地上的短刀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光,一柄银枪挡在她的眼前。 楚夏缇将地上的短刀踢了出去,然后将尖锐的枪头直指她的脑袋。 正是那柄她从帝君陵取出的长.枪。 “小缇...”她抬头心痛地唤着她的名,可她那双本该明艳动人的眼睛里已是光彩俱失,整个人就好像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一般。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沉闷阴郁的中年男子声音,“免得王上一个失手,落个谋杀亲夫的罪名就不好了。” 慕容颜猛然抬眼,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团隐约映在窗格上的黑色人影。 死寂。 过了很久,那个人影似乎丝毫没有想推门进来的迹象,只听他隔着门扉闷闷地一笑,“出师未捷反被枕边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 慕容颜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她?” “呵,还真是个痴情种。” 黑影冷笑一声,耸了耸肩,“如果我说,我想让你死——” “好。”慕容颜毫不犹豫地接话道,“让她先离开,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走。” “哈哈哈哈!”窗外忽然传来大笑,好像慕容颜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你也有今天啊...慕容颜..”窗外的人影笑得似乎有些接不上气,“的确,是有人迫不及待地希望将你杀之而后快,但我和他们不同。”他顿了顿,才道,“因为据我所知,你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罢?”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听闻此言,慕容颜眼神一变,目光如刀般盯着黑影,“只要你让她走。” “慕容颜啊慕容颜,你当你还是当年的修罗王,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吗?”笑声戛然而止,透着丝丝阴冷,“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跟人谈条件?” 慕容颜丝毫没有被激怒,而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不进来见我,是因为我认识你罢?” 窗外的人影一下子陷入沉默。 “哦不对,你不进来,只是单纯的因为——”慕容颜静静地道,“你在害怕我,你没种进来。” 她想激他进来,她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却听窗外的黑影冷笑了一声,下一瞬楚夏缇便猛地举起枪柄将慕容颜打倒在地。 慕容颜痛得蜷缩在地上只吸冷气,但更令她感到痛苦的是,楚夏缇果然是被人控制住了意识。 “慕容颜,有一个问题,我必须要问问你。”黑影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心里到底爱的是谁?是当今太后?还是这位漠北女王?” 慕容颜双眸通红,但她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吭。 窗外的人等了良久也没听到她的回答,便仰天叹了口气,“不肯说?也罢。反正无论是谁,你此生恐怕都没机会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慕容颜死死盯着那道人影。 “你放心,其实我根本没想让你死,也不会让旁人轻易杀了你。好戏才刚刚开始,现在就让你死,实在太便宜你了。”那道人影不紧不慢地徐徐说道,“所以我不会对你刀剑相逼,因为我明白这不是最能让你痛苦的方式。我知道怎么样你才会最痛苦——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所爱之人都离开你不再属于你甚至因你而死——而你无能为力!我说的没错吧?无能为力的滋味才是最能让你痛苦的。”说到最后,黑影的声音中传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恨我?”慕容颜哑声问道。 “因为你不配...!”黑影似想说些什么,顿了顿,但最终还是压抑地道,“你不配知道。” 房内也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忽听见屋内传来轻微的打斗声音,然后慕容颜传来一声惨呼。 黑影忙推开门扉,只见楚夏缇握着枪茫然地站在原地,枪头滴着鲜血,而慕容颜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难辨生死。 “该死!来人!快过去看看!”黑影自己仍不敢上前,高声发令道。 有五名黑衣人训练有素地迅速跃了进来,在快要靠近慕容颜的时候,她猛然睁开眼睛,将藏在掌心的短刀直刺最近一人的胸口,然后一个反手将□□从楚夏缇手中抽出,又斜刺入一人喉间。 原来是慕容颜方才故意用自己的肩膀主动去撞楚夏缇手中的枪,在摔倒的时候又趁机拣起了不远处的短刀,然后装死的时候迅速割开了绳索。 手握□□的慕容颜,顿时如虎添翼般地又连杀三人,但在抬眼直视黑影时,却生生愣住了,“居然...是你...” 她话音未落,只听“碰”的一声巨响,一行血顺着她的太阳穴淌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着半截破花瓶的楚夏缇,身形不甘地晃了晃,便直直地晕死了过去。 一名紫衣女子慢慢走到惊魂未定的黑影旁,盯着地上伤痕累累的慕容颜和呆呆站着慢慢露出迷茫又痛苦神情的楚夏缇,勾唇笑道,“刚才真是好险,大人不该掉以轻心的,浅滩之龙到底也还是条龙。大人该怎么感谢玲珑送给您的这么一份大礼呢?” “除了她,其他的一切皆可如你们所愿,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黑影慢慢平复了下来。 苏玲珑捂着唇娇声一笑,“大人方才还说旁人是痴情种,依我之见,大人才是世上最痴情的人。” 黑影沉默不语。 苏玲珑望了望黑影又望望了昏死中的慕容颜,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酸楚又寂寞的神色,“真羡慕她呀,你们一个个的,都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要。” “我和他们不一样!”黑影忽然握拳高声道,“慕容颜也好,还有南宫家的那条苟延残喘的狗也好,都不过只是贪图她美色的薄幸孟浪之徒,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带给她真正的幸福...都只会伤害她...为了这座江山...她已经受了太多的伤害了...我会带她离开那座囚宫的...一定会带她离开的。” 苏玲珑低头一笑,“按照我们的计划,应该很快了。届时只要吾儿能如愿登基,大人也定会如愿以偿的。” 他不置可否地长呼出一口浊气,盯着苏玲珑冷声道,“这个计划,你最好可以保证万无一失,因为如果她少了哪怕只是一根头发,我都不会放过你。” “大人请放心,绝对有惊无险。”苏玲珑垂眉敛目地回道。 他点了点头,忽又像似想到了什么,说道,“还有那个冒牌的瑞王,我很不喜欢,不希望她能活到成婚之日。” “这个是自然的,她可是这个计划成功与否的关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