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 第1章 住在对岸的人 庄扬与母亲住于临邛的竹里,庄扬有兄弟和一个妹妹,父亲早亡。同居于竹里的还有舅父一家。 好在父亲去世前留下不少资财,家里不缺吃用。 庄扬的一天,从窗外开得灿烂的山茶花开始,他睁开眼,听到了雨声,看见从枝头上坠落的山茶花。连日阴雨,太阳鲜见,秋日清凉中带着微冷,庄扬缠裹薄被,他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雨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不只他贪睡,趴在木榻下的一头犬,也舒坦地把圆头搭在两只肥爪上。它还是只小狗崽,唤蛋饼。 被中温暖,正想继续入梦乡,努力酝酿醒前那个美梦,却再衔接不上,甚至梦了什么也记不得。 楼上传来一陈奔跑,踩踏木板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童音在门外喊叫: “蛋饼!” “汪汪!” “蛋饼!” “汪汪!汪汪!” 蛋饼兴奋爬起,在门内兜转,很快就用爪子挠门了。 扰人清梦这是。 庄扬爬下榻,将门打开,蛋饼扑腾着小短腿跃出门槛,在阿平身边欢喜地转悠。 “今日不用受业?” 庄扬收揽披散的乌发,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绢上衣,下裳则是密织的棉布。十五岁的庄扬长得秀美,红唇白齿,五官匀称。他披散着发,慵懒悠闲,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夫子昨日便说他家屋墙倒了,他要回去修补。” 舅家请了位儒生,阿平往时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他两只肥手在蛋饼毛茸茸的头上搓着、搓着,蛋饼露出各式表情。 “蛋饼,我们去玩。” 阿平抱起蛋饼,在回廊上奔跑,从东往西,跑过数间紧闭的房间,来到最西边的大房,那便是他们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绽出,天空清澈。 院中,一位挽袖扎裳的仆人,站在水井旁用辘轳提水,脚旁还有一只被绑住翅膀的肥鸡在扑腾,看似要准备一日的餐食。另有一位男僮拿着竹帚在打扫落在石阶上的落叶和花朵。 庄扬回屋,将门关上,从衣笥里取出衣物,整整齐齐穿上。他在镜台前梳发,而后编发,盘发。 “兄长。” 这次传来的是女童的声音,一位模样十岁左右的女童站在庄扬门外,她样貌娇好,肤白如象牙,眼睛明亮得像珍珠。 庄扬打开门来,女孩立即扑上来,抱住庄扬的腰。 “阿易说竹笋病了,它不吃竹子。” 庄扬牵着妹妹庄兰的手,步下木梯,朝一楼前去。 竹笋是头幼年貘,去年冬日大雪,竹笋从山上滚下来觅食,摔得流血,又疼又饿,像小犬一样凶怒地吠叫。被庄家孩子在竹笋林里捡着,带回院中抚养。 庄扬来到竹笋的小竹屋,见竹笋趴在屋内,动也不动。 “竹笋。” 庄扬在木屋外拍手唤叫,竹笋抬起头来,认出庄扬,发出类似咩咩地叫声,那是愉悦的声音。 “过来,过来。” 庄扬轻轻拍手,竹笋慢吞吞走到庄扬跟前,庄扬将它抱到木廊上,仔细检查它的身体状况。 木舍阴暗,竹笋被带到阳光下,似乎恢复了活力,抓抱庄扬的小腿。 竹笋喜欢抱腿,有时挠人还很疼。 可能是连日阴雨,连竹笋都没精打采,并不是病了。 “阿兰,我们去给竹笋挖些竹笋吃。” 说这话时,庄扬笑了,竹笋这名字还是他取的。 “竹笋爱吃竹笋,竹笋不爱给竹笋吃。” 庄兰像个疯丫头一样,在石阶上蹦跳,反复念着这句话。 庄扬扛起一把铁镢,挽着一只竹篮,往屋后的竹林走去。 山道湿滑,他得留心脚下,还得注意别把妹妹弄丢了。 庄兰在此地长大,跟村中的孩子们一样满山跑,她不怕虫,不惧蛇,什么都敢抓。 雨后出笋,要找最嫩多汁的笋子。 此地居民少,笋子吃不完,也不值钱,满山的竹笋总是悄悄过了采食期。 庄扬锄笋,庄兰扒笋皮,很快挖得一篮筐。 “兄长,阿离跟我说,河对岸的破房子搬来两个人,是对母子。” 阿离是舅家的三儿子,舅家就在庄扬家斜对面,路过条弯曲的小道即到。 “哦。” 庄扬不大感兴趣,他用铁镢挑起篮子,那一篮的竹笋重量不轻。 “兄长你看,那边有炊火。” 竹山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夷河对岸的林丛中,升起一柱袅袅炊烟。 庄扬一家子居住于临邛西的竹里,竹里有条横贯西南的河,唤夷水。夷水从西北的大山绵延数百里,流经竹里前分岔而去,水量减少,竹里的河道窄,以舟代步,木浆轻松划几下就能抵达对岸。 庄扬鲜少到河对岸去,并非他不会水,而是河岸山林茂密,没有村落,直觉那儿是危险之所,听大人们说邛人便住在西面的山林之中,而那深林之中还有豹、豺、熊。 西岸有间破屋,破屋外有处废田涸池,以往曾有人居住,后来人去了哪里,今日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并不清楚。 此地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战争,曾经的居住者们搬离这里,留下一些破败的屋舍。 这些屋舍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土墙大多倒塌,庄兰喜欢跟着舅父家的孩子们,到里中探险,大人们总会叮嘱他们不许到破房子里去,怕年久失修,压着孩子。庄扬已过了好玩的年纪,尤其在庄爹去世后,他更为热爱沉静的生活。 兄妹回家,看到竹笋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啃咬搁放在井边的铁盆,那铁盆刚装过宰杀的鸡,腥气重。 “竹笋,来来,快来吃竹笋!” 庄兰拿出一根嫩嫩的竹笋,招呼貘崽。 “喏,快来,还有这么多。” 庄兰拍打篮子,引起貘崽的注意。貘崽还是没打算放开咬在嘴里的铁盆。庄扬把铁盆从它嘴巴里拽出,拎着貘崽到竹笋堆。 “扬儿,兰儿,过来用饭。” 庄母站在廊上,朝院中的兄妹唤叫。虽然居于这山林之间,然而庄母身上有份大邑才有的优雅。她珠钗锦袍,装束不亚于贵妇,只是那锦袍颜色看着有些浅淡、陈旧。 兄妹两人进入堂内,他们身边的仆僮往来传菜。 “竹笋,你不许进来。” 庄兰将竹笋拦在堂外,竹笋睁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趴在堂内的蛋饼,显得楚楚可怜。它把圆屁股坐在门槛外,抓起一把竹扫帚,开始它到处撕咬的一天。 蛋饼知道到外头“方便”,竹笋还不懂,由此它也不许上二楼,要不它定会卧在庄扬屋中,跟蛋饼对分领地。 庄家的饮食向来不错,普通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肉,庄家人不稀罕肉食。 庄家屋后,散养着许多鸡,用竹栏将它们围在一定范围之内,有草籽有虫子可食用。鸡长得很慢,肉老,没有吃糟糠长大的鸡嫩滑可口。庄扬记得在锦官城时的日子,不过他也不怎么怀念。食物也就是用来填饱肚子,有肉食可吃,便已是十分幸运。 “田中还有萝卜吗?” 庄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询问服侍在旁的老仆。 “不多,前日有只羊跑萝卜田里去,放羊的人没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说。” “说不来,他不听,不是我们这的人。”老仆直摆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个人,他很凶。” 庄兰亲眼见到,这人和阿离差点打起来。 “整日像个野孩子,往后,不许再去西岸玩。” 庄母训着庄兰。她四个孩子,庄兰挨的训最多,也因为她是位女孩却粗野难束,而兄长们性情无不温和。 这羊到萝卜田的事,庄母并不在意,倒是对于这位外来的人,庄母做了番打听。 庄扬幼时生活在锦官城,那里繁荣、热闹,满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数州之人。在竹里这偏僻的地方,人们对搬迁进来的人,都十分关注,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年,庄爹可是成都一富户,入粟买爵,只是最后没得善终。 午时,庄扬拿着铁耨猫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给山茶花锄草。做起他喜欢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揽衣摆,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对于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长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铁耨,这样不至于伤到花树的根系。 “咩咩。” 听到身后传来咩咩声,庄扬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庄兰和阿离两人牵着一头羊从家门外的小道走过,两个孩子兴高采烈交谈着什么。 庄扬一时没回应过来,舅家并不养羊,黄牛倒是有几头。 于是他继续他的锄草乐事,专心致志,凋谢的山茶花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还回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响起,听着像似来自男孩,不那么低沉,还带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调。 庄扬从花木中钻出来,看到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凶恶男孩,他穿着寒酸,手里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还他。 男孩突然见到从花海中钻出的庄扬,神情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是惊诧,他打量着庄扬,看到庄扬头上顶着一朵枯红的山茶花。他注视庄扬,庄扬也在注视他,四目相对,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渐又起,那眼神桀骜且阴冷。庄扬想,他像只在恶斗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狗崽,不甘、愤恨。 第2章 犬子 刘犬子看到对岸那对“兄妹”牵走他的羊,他没有立即赶过来,而是回屋头取上弓箭。 本来就隔条小河,从木桥追来,也只看到这对“兄妹”消失于小道上的身影。犬子沿路追寻,在小道上发现了庄家院子,因四周树木茂盛,张家的宅子为树木掩住,他便以为就是庄家这一人家的“兄妹”。 数日前,犬子和母亲从丰里来到竹里,只因为这里有屋可住,田可耕,都是无主之物。 先前,犬子和母亲住在外祖父家,然而年初外祖父病逝,舅母便将他们逐出家门。丰里和竹里很近,隔了座山头,犬子也曾和外祖父到竹里卖米,他认识路。 又不是一定要依靠着舅家生活,犬子觉得他长大了,能养活母亲和自己。 抵达竹里,母子俩就住到西岸去。犬子以前来竹里卖米,曾在西岸那空宅子里过夜。宅子有门有窗,还有榻灶,就是一个现成的家。 刘母会织布,刘犬子会种田,生活虽然艰苦,但还能活下去。 母子俩在竹里安置下来的第一天,便有位无赖到窗后偷窥,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吓跑。犬子凶悍,不容人欺凌。 犬子把家门前的一块荒田开垦,撒上豆种,正好阴雨连日,豆田长出了成片的小苗。这荒凉的宅子,逐渐有家的气息。 随后刘家母子又在吴家店那买来一头羊,犬子每日把它牵到河畔吃草。 这是头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条粗麻绳。犬子怕它蹭伤,把羊脖子处的麻绳缠块破布头。养个三四个月,便能配种生育小羊,这是此时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财产。 先前因为羊绳没绑牢,被羊挣脱,跑到对岸萝卜田里薅萝卜叶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庄家仆人的训斥,自此每次放羊,都会拴好绳子。 却不想,好好将羊拴在西岸吃草,却被那对“兄妹”把羊给牵走了,实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门前开垦,这对“兄妹”就不时跑来戏弄他,被犬子撵出桥,想来是就此结怨。 “把我的羊还来!”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里搜索他的羊和那对“兄妹”。 “你可是住在河对岸的那人?怎么称呼?” 既然找上门来了,总不至于不理会,而且眼前这孩子暴躁、凶恶,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恶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温和,说话彬彬有礼,他才不想理会。 “犬子,你在这里等候,我将羊牵来还你。” 庄扬想这是小名,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们出来,偷羊贼!” 犬子怒骂着一长串难听的话语,他瞥见二楼一个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吓得阿平将头缩回去。 这番声响,早引得仆人注意,甚至庄母也从房中出来,站在二楼木廊,朝下张望。 “羊不在这里,我带你过去。” 庄扬拍拍手上的泥土,无论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旧淡定自如,言语平缓,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 “扬儿?” 庄母在楼上看得心惊,她也不知道缘由,见二儿子要跟这脏兮兮男孩离去,连忙唤叫。 “阿母,我去舅家牵头羊还他。” 本来想帮妹妹遮掩,既然已经被阿母知道也无可奈何了。 “大庆,你跟上去。” 庄母瞅见站在院中的老仆人大庆,赶紧嘱咐。 大庆自然是跟上,而且他还举着一把竹耙子,要是这凶恶的男孩敢伤二郎一根毫毛,他就一耙子将他打倒。 庄扬领着犬子走过树木庇荫的石径,来到舅家。 张家的宅院很气派,仆人也多,院子里热热闹闹,此时,庄兰和阿离正好在院中戏耍,他们身后的木梁上拴着一头羊,正咩咩地叫唤。 “教你们偷我的羊!” 还没看清犬子的动作,一枚箭矢便飞了出去,吓得众人大叫。 拈弓拉箭只是一瞬间的事,等众人回过神来那一枚箭已经稳稳插在木梁上,就在这箭矢巴掌长的距离之下,是阿离的头。 十二岁的阿离吓得双腿发抖,脸色煞白。 张家院子里仆人众多,犬子立即被人抢走弓箭,双臂反剪在身后,要打要杀。 正吵吵囔囔间,张家小娘子张香出来,问是什么事? 庄扬把这两个孩子牵别人家羊的事说了,一个是表弟,一个是亲妹妹,虽说是孩子间的玩戏,可是牵别人家牲畜,终究是理亏。 “你是不是偷人家羊了?” 张香质问阿离,阿离瘫坐在地上,适才朝他正面飞来那一箭,他还心有余悸。 “阿姊,我只是吓唬他,本打算明日就还他。” 阿离小声说着,面对姐姐,脸上带着怯意。 张香回头,看向被执住仍一脸倔强的犬子,她无奈摇摇头,对仆人说:“把他放了,羊还他。” 起因是孩子的抓弄,可刚刚那箭不是正好射偏了,重则死轻则伤!得让阿母找里长说说,里中住这么个凶悍的孩子,还得了。 犬子挣脱束缚,阴冷着脸瞪向庄兰,连蜘蛛、蜈蚣都不怕的庄兰,此时缩在庄扬身后,庄扬抬起手臂护着她。庄兰觉得自己像似被条恶狗盯着,仿佛下一刹那就要朝她飞扑而来。 适才射出那一箭后,犬子的木弓被人抢走,并且折断成两截,丢弃在地上。犬子拾起弓箭,眼角泪湿。庄扬本以为他又要咆哮怒骂时,却不想他沉默无声,孤零零牵着羊离去。走出老远,才看到他用袖子抹泪的动作。 不知为何,庄扬觉得适才那一箭并非射偏,而是故意这么射,这男孩,似乎有着过人的射技。 “兄长。” 庄兰走到跟前,愧疚地低着头。 “回去吧,往后可不能再到西岸去。” 庄扬没有责骂,妹妹回去还得挨母亲责备,这管教的事,便由母亲来吧。 惊吓一次也好,省得她老是调皮捣蛋,跟着舅家这小儿子,到处惹是生非。 “嗯。”阿兰用力点头。 牵着妹妹走在回去路上,庄扬抬眼,入目便是对岸那房子。听仆人说房子里住了一对母子,儿子今日见识了,却不知道那母亲是怎样的人? 要是犬子上门来要张弓,便买张与他罢了。春日满山的野菜,可人也不是光吃野菜就能活,这男孩显然会用木弓打猎,才有这般娴熟的技能。 “兄长,我和阿离到西岸玩,他老是赶我们,才想偷羊抓弄他。” 见到兄长目光落在对岸,庄兰小声辩解。这尚未到家,她便有些心虚,知道回去必然要挨阿母的责骂。 “要是有人将我们家的鸡全带走,自此以后,我们只能吃些萝卜、笋子。阿兰,你会难过吗?” 庄兰思考着,她不爱思考问题,但是兄长这么说,她似乎明白了。 “好难过。” 那样就没有鸡翅鸡腿吃了。 “走吧。” “兄长。” 庄兰扯庄扬衣袖,她不想这么快回去,她皮再厚实也怕阿母的责骂。 “早些回去受罚,你要像阿平那么乖便好了。” “哼,阿平是书呆,我才不要学他。” 庄兰不屑这位三哥,整天不是抱着书,就是抱着蛋饼,连院子他都很少下来,更别说出去玩耍了。如果三哥肯跟她玩,她也不用总是去舅家找阿离玩戏。 庄扬想,弟弟和妹妹的性情互换下反倒好些,阿兰总往外头跑,阿平总往屋内躲。 当年寇匪闯入家宅洗劫,杀害父亲的情景,庄扬偶尔还会在梦中见到,虽然那都是些噩梦。庄扬想那时阿平才三岁,或许他也有记忆。 于这世道里,能平安地活着,已是幸甚。 犬子拿着断裂的木弓回家,不敢让阿母看到,他把弓藏在身后。 “犬子,你跑哪去了?”刘母在纺机前忙碌,但是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她儿子回来了。 “阿母,我刚去对岸。” “羊又跑人家田里去吗?” “没,我去那边看看鱼虾多不多。” 犬子不敢说实话,要是告诉阿母,他刚拿弓箭射人,还不得挨阿母一顿打。 母子俩被赶出家门,正因为犬子拿弓射杀了舅母一只鹅。舅母为人泼辣,叉腰站在犬子和母亲居住的房门外,如往常那般辱骂人。正因为她总是欺凌母亲,谩骂自己,犬子才怀恨在心,才去射杀舅家的鹅泄愤。 “家里没有网,鱼虾多也抓不到。” 刘母摇动纺机,她忧伤地看着犬子。 搬来竹里是她的意思,她不能让犬子在羞辱、责骂声中长大,可是往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大父教过我用竹子编捕鱼篓,我明日去山上伐竹子。” 犬子不只懂得制作捕鱼篓,他还会编篮子,竹筐。 “阿母,我去屋后挖些野菜做羹。” 已是午后,得赶紧去挖野菜,在天黑前煮上一锅菜羹,家里没有油灯。家中豆米剩得不多,得等阿母将布织好,拿去吴家店换米。 犬子从门口取下篮子,扛起锄头,往屋后走去。连吃数日野菜,初来时那繁茂的一大片,到现在所剩无几。明日还得上山挖笋子,顺便找找可以采摘的野果、香菇。可恨木弓被折断了,没法猎取水鸟、山鸡,也少了防身的物品。 在丰里,犬子跟随一位老兵学弓射。阿母说这老兵当年常和刘爹一块儿喝酒,念着旧情,所以才肯教导犬子。 第3章 捕鱼篓 天蒙蒙亮,犬子将小舟推入河,划到对岸,他腰间插着一把生锈的砍刀,他这是到对岸来砍竹子。 西岸也有竹子,只是西岸的竹子生长在山腰上,西岸荒芜,没有通往的道路。东岸的竹子就在庄家屋后,有一条山道可以行走,不必一路打草赶蛇、砍伐荆棘。 犬子算着他过去将竹子砍伐,拖到河畔,也就半个时辰,那时天刚亮不久,他不必遇到东岸那些孩子。打架他不怕,只是被人告到阿母那边去的话,他可是要挨打的。 在丰里住时,没有几个玩伴,来到竹里这里的孩子们同样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难过。十三岁还是一个玩戏的年纪,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犬子每日所想的,不是玩耍而是食物。 庄宅后的竹林,连绵不绝通往竹山深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除去竹子,还有竹笋。可惜此地笋子卖不出一个子来。 自从在竹里住下,犬子也曾到竹山这里采笋子,一采就是一大篮。清水煮笋子,囫囵吃个饱,至于味道,已是其次。 犬子用砍刀挖出几个笋子、放入篮中,便去砍伐竹材。 大清早坎坎的砍伐声,将庄扬吵醒,他睡眠浅薄,一点声响便会醒来。庄扬睁开眼,见天还未亮,他下榻朝窗户走去,站在窗前眺望竹山。 他看到竹丛一个男孩身影,男孩在伐竹子,他力道不如成人,两三刀劈砍,才砍倒一根竹子。 竹里最不稀罕的便是竹子,夷水东岸竹子丰盛,从不见有人到庄家后的竹林伐竹,这男孩看着有些像西岸住的孩子,他叫犬子。 这名字就像阿猫阿犬一样随意,看他样子也颇为艰苦,恐怕是父亲早亡吧。 犬子无知无觉地在庄扬注视下伐竹,将伐好的竹材捆绑住头尾,他扯绳拖着竹材下山,他挥汗如雨,他在竹林中所见不过是一片翠绿,还有逐渐明亮的天;而在庄扬这边看来,翠绿间缠绕着蒙蒙雾气,一抹褐色在竹林中挪动,那是男孩身上穿的一件褐色短衣。 男孩拖着竹材消失于庄扬窗前,庄扬打开房门,出木廊等候,果然见他的舟停靠在对岸。男孩的母亲从屋中出来,两人合力将舟中的竹材抬起,搬到家门前。 竹林的生活很悠闲,日复一日都是重复的生活,直到突然,河对岸住了一对母子。庄扬就跟守在雨天里看茶花开那般,用着同样的心情,看着对岸的人。 这是木廊上的一个景致,这一大清早,他看到犬子伐竹、挑水、放羊,而后自家院子里才逐渐传来声响,是仆人起来提水、洒扫的声音。 犬子消失于对岸的木屋,庄扬等待许久也没再见他出来,庄扬这才回房卷被,补上一觉。 犬子坐在自家屋后削竹篾,编织捕鱼篓。用竹篾编制篮筐、筛子、捕鱼篓等物,均是学自他的外祖父。外祖父除去挑米到竹里卖外,他年轻时,每到农闲也会挑着一担竹材、竹篾到县城里走街串巷,谁家需要编个篮子、篓子之类的竹制品,给他几个子儿,他便席地劳作。篾匠劳苦终日,所得实在微薄,到犬子出生后,外祖父就只在家种田,不再去当篾匠,但这门手艺他还在。家里的竹制品都由外祖父编制,犬子跟随在他身边,学了些皮毛。自然是编织不出美丽而复杂的图案,能器用就行。 从早上忙到午后,犬子才编制出两只捕鱼篓,这东西口小腹大,鱼儿游进入,往往被困在腹中,不得逃脱。 一手提一个捕鱼篓,犬子将它们埋在河畔水草中,还抓来水草泥土,将捕鱼篓装饰,好让鱼儿以为这是安全之所。 夷水的鱼虾很多,水源清澈,竹里的其他居民,偶尔也会到河中捕鱼。 埋好捕鱼篓,已近黄昏,犬子回自家屋子,见阿母燃起炊火,他独自早饿得咕咕叫。 贫困会让人总是感觉饥饿,因为吃的是菜羹,笋子、汤水和一点点米,犬子正在长身体,他需要吃饱饭,还需要有肉类吃。 刘母总是将米多的那碗留给犬子,她自己吃得少。 搬来竹里这十来日,母子俩过得苦。种下的庄稼还没长起来,带来的米豆也吃得差不多,好在布快织好,再过两日可以拿去换些米回来。 “阿母,你吃。” 见母亲将瓦钵中的残羹勺起,要倒在自己碗中,犬子拦挡。 “你劳作一日,多吃些。” 刘母拿过犬子的碗,将残羹全部倒入,只有半碗。 “阿母,明日就有鱼吃了。” 犬子捧起陶碗,呼呼喝下腹,擦擦嘴,意犹未尽说着。 “我这布织好,就能换米了。” 刘母这些年来终日纺织,用卖布的钱抚养犬子,她为人勤快,手脚麻利,日子勉强过得去。现下在竹里,就快断粮,她见不得犬子挨饿,每日都在拼命织布。 刘母摸着孩子蓬乱的脑瓜,安抚着,这几日饿着他了。 用过羹,天已昏黑,母子俩各自回房去睡。家中没灯,夜晚有窗外的星月相伴就行。 第二日清早,犬子到河畔将捕鱼篓取上岸,两只竹篓都沉沉的,犬子心中狂喜。他已多日不知肉味,正好杀鱼解馋。 竹篓不急着倒出,犬子将它们沥水,而后小心倒进一只木桶中。 木屋的主人离开前留下了不少工具,譬如那只小舟,和这个木桶,实在帮了犬子不少忙。 滚落木桶中的有五六尾鱼,其中一尾还是大鱼,除此外还有两条泥鳅,几只小虾和田螺。 丰厚收入,一天的口粮有了。 犬子乐呵呵将竹篓放回河畔,继续抓来泥与水草遮掩,明日便又有鱼吃,真是一本万利。自打离开丰里,他就没吃过顿饱饭,早就该制作篓子捕鱼。可惜搬来竹里,就开始修葺木屋,还有开垦荒田,来不及思虑到这么件事。 现在回想刚搬来那几日,真是苦不堪言,屋顶漏雨,土墙倒塌。犬子每日爬屋顶,用木板将破漏的地方遮挡,那些时日雨水正多。至于倒塌的土墙,则无可奈何。待天放晴后,犬子才在刘母帮助下涂墙。运来泥土和水搅拌,糊到铺了竹篱的墙面。 做为一个半大的孩子,犬子远比竹里的同龄孩子聪明,学会的本事也多。 犬子在对岸乐呵呵的倒鱼,在河里设置捕鱼篓,河对岸的阿离和庄兰好奇看着,嘴巴张得老大。 竹里的人们不这么捕鱼,用的都是小渔网,而且很费事,需要将两边水源截住,再有人跳下河,拉开渔网捕鱼。没有个四五人合作协助,还捕不成鱼。 “阿离,他往水里放的是什么?” “好像是只竹笼,要用它捕鱼。” 阿离年长庄兰几岁,猜测到竹笼的作用。 “阿离,等他走了,我们悄悄去看看好不好?” “他会射箭。” 阿离可怜巴巴说着。 “不怕,他弓被折断了。” 庄兰在当时混乱的情景下,留意到这男孩的弓被仆人折断,当时她心里还暗喜,这样就不怕他了。 “嗯,等他回屋,我们偷偷过去看看笼子。” 阿离这下壮了胆,他畏惧犬子的弓,心里还有阴影。 “要看谁的笼子啊?” 不知何时庄扬已站在这两个孩子身旁,他用锄头挑着一只畚箕,大概是来挖河泥种花。春日,正是往院中水池种荷花的好时节。 阿离支支吾吾不敢说,庄兰回答说:“兄长,那人用笼子抓鱼。” 这边人交谈着,对岸的犬子早已发现“仇家”,正站着怒目注视。 他讨厌竹里的孩子,不只是庄兰和阿离这两个衣着整洁的孩子,其他贫穷孩子也一样。这些人总是来捣乱,到他田里掐豆苗,往他门窗丢石子的都有——其实做这些事的并非庄兰和阿离。犬子一律撵赶,拿着木棍追出老远。 心想不妙,捕鱼的事被这两个恶孩看到了,肯定要来破坏。又见这两个熊孩子身边站了那位温和少年。犬子将捏在手中的石子松开,不知为何,见到这少年,他心中的怒意就减少许多。大概因为这人帮他要回羊,他被仆人执住时帮他说情,虽然少年明显护短,可犬子也很少遇到对他好的人——除去他阿母、大父和王瘸子外。 犬子想他就待在家门口,只要这俩恶孩敢过桥,动他的竹篓,他非打他们不可。这般想着,犬子便转身回去,不再搭理。 “那是捕鱼篓,你们要喜欢,让易叟给你们一人做一人。” 庄扬年纪稍长,见识自然也多,他曾见过邛人便是这么捕鱼。 “不许去动他的篓子,他家穷,是要捕鱼做口粮。” 这两个孩子,都是不懂人间疾苦,毕竟他们没挨过饿。 “好的。” 庄扬在孩子们心中是位温和的兄长,由此这些孩子也都听他的话。 “一会要种莲子,都过来帮忙吧。” 在和这两个孩子交谈时,庄扬已经挖满一畚箕的土。正闲得没事干的两个孩子,顿时屁颠屁颠跟在了庄扬身边。 庄扬挑着河泥走在前,他们跟在后头。一高二矮,和和谐谐。 犬子抱胸站在自家门口目送这三人离去,他心里颇有点羡慕。羡慕别人有兄长,他孤零零一人。 可是阿母就他一个孩子,并没有其他兄弟。 当年刘母生下犬子不久,天下就大乱了。暴徒四起,驻扎在临邛的士兵匆匆撤离,撤离的士兵中有一位高大英俊的骑长,那便是犬子的亲生父亲。 第4章 投我以木瓜 午后,庄扬跽坐在木案前,一卷《春秋》在案上展开,他目光并没落在竹简上,而是望着窗外,阳光穿过花叶间斑驳陆离,红艳的山茶花一簇簇压着枝头。 春日的院子,山茶树下,曾有位年轻的蓝袍儒生,传授庄扬《春秋》,那抹蓝色的身影,早已在两年前,在春日里随风而逝。 “兄长,我回来了。” 阿平奔跑上来,他身后跟随着蛋饼,他怀里抱着个布包,还抓着一只漆盒。 “今日夫子教了什么?” “夫子教了‘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打开布包,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天资中等,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有困惑的地方,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很有耐性,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不敢妄想高官厚禄,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清澈见底,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偷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第5章 养它又不能吃 昨夜下过雨,清早绿草沾着水露,犬子背着竹筐,在林中找寻菌类。他只采他认识的菇子,不曾见过的,哪怕看着没毒,他也不敢动它。在丰里老兵王瘸子教过犬子不少东西,包括如何采集菌子。 王瘸子无妻无子,独自一人住在丰里聚落外的一处荒野,因为残疾,他只能勉强种点芋头,食物主要靠打猎和采集。王瘸子因何成为一位瘸子,犬子并不清楚,但是听刘母说,曾经王瘸子也不是个瘸子。王瘸子会支着根木杖,用于代替他残疾的左脚,长年累月和这根木杖相伴,木杖俨然已代替了他的脚。有时,这木杖也成为了王瘸子的武器,用它驱赶跟在身后试图抓弄他的孩子们,孩子们总是哗然而散,又很快聚集在他身后。 犬子知道,王叔是个神弓手,而这些嬉闹的孩子,不曾见过他在林中狩猎的情景。因为腿脚不便,王瘸子只能守株待兔,他狩猎野兔、山鸡、水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若不是有这样的奇技,在丰里孤独贫困的王瘸子,早就饿死了。 为世人所弃,没有亲眷的人,难免脾气都有些古怪,王瘸子不爱与人往来,但他很喜欢犬子。犬子也喜欢去找他,犬子热爱弓箭,喜欢听王瘸子讲他当年当兵的事。有时候王瘸子也会说点关于刘爹的事情,王瘸子说:你父亲是个很勇猛的人,有危险总是自己先上,很得士兵爱戴。犬子会在心里描述这个父亲的样貌,高大威武,穿着皮甲,执柄长长的缳首刀,身后背负着弓箭,骑在骏马上驰骋的雄姿。犬子想,他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 犬子用木棍拨开齐膝的杂草,在林中游荡,他停在一棵老树前,在树桩上发现几簇侧耳菇。他摘下菇子,放入篮中,又继续往前行走、寻找。 这两日得益于捕鱼篓,不至于终日饥肠辘辘。犬子知道不能只吃一样东西,即要吃鱼,也要吃菇,还有笋,还有野菜,与及不多的米粮。生活虽贫困,但犬子的日子并不苦闷。 西岸山林鲜有人迹,菌类丰富,就是蛇和毒虫也不少,荆棘遍布,需得小心。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犬子经常要干农活,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搭竹架。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在丰里居住的犬子,见过貘,认识这种动物,虽然不常见。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笋颈脖将它拎起来,竹笋四脚悬空,吓得愣愣不敢动弹。貘崽脸大身小腿短,十分可爱,犬子玩心起,故意凶恶地瞪貘崽,训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恶人”手里的竹笋,睁着双无辜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声响,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般。犬子把竹笋放下,竹笋一落地,便扭着滚圆屁股,惊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清早,竹笋不是一人到竹山来,一并来的还有庄扬。只不过竹笋跑在前,庄扬漫步在后。 竹笋找到庄扬,飞扑抱住庄扬一只腿,委屈地叫唤。庄扬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抚。 “怎么了?被蛇吓着吗?” 竹笋毛茸茸的头在庄扬怀里蹭着,像似在撒娇。 此时庄扬已走上山坡,抬头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两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庄扬怀里的貘崽,他本还以为这头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养,显然还很受宠呢。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第6章 英俊少年 犬子随庄扬上楼,站在庄扬寝居门外。庄扬进寝室取旧衣,拿的是两件粗布衣服,一衣一裳。庄扬旧衣多,材质好的,会由母亲改小,拿给阿平穿,粗布衣服庄家则不稀罕。 “这是我去年穿的衣物,我穿着有些小,你应当合适。” 庄扬将衣物递给犬子,犬子伸手接过,将衣服抱在怀里,入怀时,他闻到了香草的气味,这是衣服熏香的味道。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扬拉起犬子的一只手,这是一只粗糙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好几个指甲出血,殷红的血液凝固在指缝中,另有许多细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锋利的物品割伤,这是手指上的伤痕,手掌则直接缠上了布条,布条污浊,沾有血迹。 犬子想缩回手,庄扬执住不放,犬子抬起头瞪庄扬,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你夜晚睡时,将手洗干净,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这时,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捏着漆盒,拿眼瞅庄扬,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苗抽出小藤,需要在豆田里支起竹架子供豆藤攀爬。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支成一个三角架子。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搭好第一个竹架子,犬子将豆藤牵着缠绕在竹条上,他呵护这些小滕叶,就像呵护孩子一般。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支架子。”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斜着插,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再斜点,竹条上头要能挨靠在一起。”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拴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 第7章 亲戚 天刚亮时,犬子和刘母阿言起身前往丰里。他们走半个时辰的山路,来到丰里时,太阳已老大,里中鸡犬相闻。丰里的人,都姓董,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 犬子母子走在田埂上,还未挨近里中的房屋,便有耕田的人认出他们。犬子不理会里中的人,自顾往前走,阿言偶尔会停下和人问候。 被舅家逐出时,里中这些人,没人为他们母子说情,时局动荡,人心自私,谁也不在乎谁的死活。犬子没觉得多心寒,只是冷漠、麻木。 犬子站在坡上等阿言上来,犬子说:“阿母,我们走吧。”见母亲爬坡爬得吃力,犬子伸手搀扶。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摇了摇头,又将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牵住犬子的手,两人转身出院门。 两人还没走远,便听董粟和阿禾说:“呵,这就走了。”阿禾不屑说:“不走还赖我们这?没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谁知是投奔哪个相好。” 听着身后污蔑的话语,犬子弯身捡石子,阿言拦阻,叹息说:“你要长志气,往后再不必过来。” 犬子抬起头,他气得眼角通红,把手中的石子捏紧。 母子俩如来时那般,原路离开,只是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后有个声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头,看到一位农妇朝他们奔来,这农妇阿言认识,是邻居大黄的妻子,唤阿云。 “你们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云娇小,穿着身皱巴巴的破衣服。 “阿云,有什么事吗?”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来我们里落,她找你呢。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我也不知晓,她找得急。她让我看到你要跟你说,让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壶乡,距丰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时,她还常来丰里,待阿言很好,虽然也总是劝她再嫁。 姑母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数,这人世里,也只有这么位亲戚,怕她和犬子饿死。 阿言和阿云寒暄一番,辞别离开。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觉得路不对,问阿言:“阿母,我们这是要上哪去?”阿言说:“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迈,往年来丰里,总是要和阿言说说话,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帮阿言物色夫婿。无奈这侄女倔强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无可奈何。 壶乡路远,无马无车,只靠步行。母子俩走走停停,午时靠在路旁树荫下歇息。得亏带了豆饼,母子分食。 走至壶乡姑母家已是午后,远远便见着一栋大宅院,犬子以往来过,认识这里。 阿言牵着犬子上门,姑母家的仆人认识她,将他们引上堂。 仆人进屋禀报,不会一位瘦小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见到阿言和犬子,连忙将两人揽入怀。 “阿言啊,你们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话,就听那恶婆娘的指使,真没良心!” 老妇人边说边哭。阿言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她从未说兄长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个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泪水,和姑母述说。 老妇人执住阿言的手,不住的点头,她这些时日,没少担心这对母子。 “你们怎么往竹里去,搬来姑母这边住,吃用住都有。” 老妇人家大业大,是殷富的人家,怎会没有一间房给他们母子住。 “竹里那边有房子,也种了田,犬子能干,捕鱼采菇子,我再织些布,没挨饿。” 阿言并不想前来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亲昵,然而她不想给姑母添麻烦,也不愿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来,给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这孩子,像极了那人。” 老妇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你为这孩子,任由姑母帮你谈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么办。 “要是找个人嫁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遭阿章那恶婆娘这般欺凌。” 老妇人对阿禾深恶痛疾,在老妇人看来,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长大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三年五载。” 阿言就指望犬子长大后能养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负。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妻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乡去了。阿言,待犬子长大,得让犬子去司州寻一寻。” 刘爹名叫刘益昌,是司州人。 “这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壶乡也有人往司州游学,早该有个消息。” “怕是当年,就给流寇打死了。” 阿言说这句时,没有情感起伏,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时是真乱,到处杀人,后来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乡下来住,这两年倒是平和了。” 老妇人虽年迈,记忆力衰退,可也还记得当年兵乱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听母亲和姑姥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父亲是司州人。司州在哪里,犬子不清楚,似乎很远很远。 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没有多做停留。辞别时,姑母送他们数斗米豆,此外还有一只小猪和钱三百。 阿言一再谢绝,姑母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们母子挨饿。往后有什么困难,遣犬子过来,不要客气。 离开姑母家,天近黄昏,姑母让仆人架牛车将犬子母子送回竹里。 路上,犬子坐在牛车里,背靠装米粮的袋子,望着天际的晚霞,晚风吹拂他的衣发。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小猪“哼哼”叫了一路。 第8章 美好生活 “犬子兄哪去了。” 午后庄兰想找犬子玩,发现犬子家门关闭,空无一人,屋外倒是放着一头羊。 “不晓得,他羊放在外头,天黑会回来。” 竹里平静,但也还不到路不拾遗的情况,如果牲畜放在外头,没人看管,也会被人偷走。 “还想找他和我们一起玩。” 庄兰提着捕鱼篓,她今日穿着短袖衣服,下裳挽到小腿处,准备下水玩。 “阿兰,放哪里捕鱼?” 阿平卷起袖子,看着河水,脸上有怯意。 “水草里。” 庄兰踏入水中,将捕鱼篓埋在浅水处。这对兄妹难得玩在一起,阿平往日不是跟夫子读书,就是关在家里和蛋饼相伴。 “阿平快下来,水才到我这里。” 庄兰比划着,河畔的水淹没庄兰的膝盖,她下裳泡在水中。 “有蛇吗?” 阿平还在踟蹰,水草茂盛,水下看起来一点也不安全,说不准有水蛇,还有水蛭会咬人。 “没有啦,怕死阿平。” 庄兰不屑地瞥了阿平一眼。 阿平这才手脚并用,缓慢爬下河堤,来到河畔的浅水区,他将双脚放进水草丛中,忍住草叶子挠小腿的不舒适感。 河水清澈,小鱼小虾无数,阿平弯身,小心翼翼扑抓,他兴致被勾起,早忘记了什么水蛇和水蛭。 做为一位小书呆,阿平动作不够敏捷,空手抓不到鱼虾,他转而捡起螺蚌。阿平在河畔玩,蛋饼在上头汪汪叫,它想下来,又怕水。 这小犬子性子像阿平,温和胆小。 兄妹俩各忙各的,庄兰埋捕鱼篓,阿平拾田螺、河蚌,蛋饼在河堤上,傻傻追着一只蜻蜓。 河对岸,庄扬站在二楼木廊前,注视河畔玩耍的弟妹。庄兰和阿平难得玩在一起,阿平谨慎小心,庄兰跟着他,庄扬比较放心。 犬子家房门紧闭,不见身影,不知道他们母子去了哪里,可能是去吴家店那边赶集吧。看着住在河畔的犬子母子,庄扬有时会想起他和阿母从锦官城抵达竹里时的情景。那时,他们刚埋了庄爹,恐慌且悲痛地逃往竹里。 三五盗匪在半路将他们拦截,索要财物,大哥庄秉抱着二岁的庄兰,阿母搂着三岁的阿平,母子们缩在马车下瑟瑟发抖。那时庄扬七岁,穿戴最是华美,被寇匪拽出,剥他衣物寻找藏匿的财物。庄扬没有哭叫,呆呆地站着,他看到匪徒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还有他们身上残破的皮甲,以及皮甲上的血迹。 那是个寒冬,北风呼啸,庄秉被打趴在地,嘴角流着血,庄兰在他身旁哇哇地哭。匪徒挑起庄母下巴,不坏好意调笑着,庄母抱紧阿平哭得花容失色。庄扬被剥得只剩一件裈,他目光冷冷落在匪首腰间的匕首,他冷得哆嗦,雪白的肌肤冻得发红。 若不是舅父领着一众仆人拿着镰刀、锄头赶来,还不知晓会发生什么事,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可还能活下来。 那是他们一家最艰难的时期,幸在有舅父可以依靠。 这些年过来,长兄庄秉已成年,跟随舅父经商,挣取钱财;庄扬则留在家中,他的职责是照顾弟妹和母亲。 看着河畔愉快玩耍的弟妹,庄扬半个身子惬意地倚在木栏上。他目光从河畔移到院中,竹笋在院中捣乱,咬住阿易的粗布裈,阿易作势要打它,它也不怕,咬住便不放。 “晚上把你炖了吃。” 大庆媳妇阿荷拎起竹笋,她手里拿把菜刀看起来很凶恶,竹笋乖乖挂在阿荷手臂上,仿佛能听懂人话般再不敢造次。 “来,给它罩笼子里。” 阿易拿来一个大竹筐,那是院中装枯叶枯枝的筐子。 “乖乖待在这里。” 阿荷把竹笋关在竹筐中,摸了摸竹笋的头。 这只貘崽爱捣乱,可也很得人喜爱。 阿易和阿荷刚离开,竹笋抓绕竹筐,把竹筐翻倒在地,又摆着滚圆屁股往厨房跑去。庄扬在楼上看着,微微笑着。在竹笋这般捣乱下,厨房的晚饭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烧好。 庄扬下楼,从厨房里拎出竹笋,抱在怀里。随后,一人一貘,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上多出两个孩子,看着像章家的孩子,庄兰和阿平此时也不在河畔,而是和这两个孩子一起,站在犬子的豆田里,也不知晓是在干什么。 还未过木桥,便听到孩子们争执的声音,庄扬渡过木桥,将竹笋放地上,朝豆田走去。 庄扬过去,正见阿提推搡阿平,阿平笨拙地倒退两步,不远处,庄兰和阿季打成一团。 “住手。” 庄扬拉开庄兰和阿季,可怜的阿季被庄兰骑在身下,蹭了一身土。 “怎么打起架来?” 庄扬拉起庄兰,擦拭庄兰脸上的泥土。比庄兰还小一岁的阿季,则躺在地上哭泣。庄扬扶起阿季,确认他身上没伤。 “兄长,他们拔犬子兄的竹条,还拿土块打我和阿平。” 庄兰手指向倒在地上的一个竹架子,她身上沾染泥土,绑好的发髻松乱。 “阿提,你为什么拆别人家的竹架子?” “我拔就拔了,要你们多管闲事。” 阿提打着赤脚,一双草鞋挂在腰间,这是要打架的架势,不想阿平懦弱,没能打起来。 “等犬子兄回来,叫他射你屁股。” 庄兰拍拍身上的泥土,双手叉腰,一幅凶悍的样子。 “阿平,你将阿兰带回去。” 庄扬知道庄兰前些日子才和章家兄弟打过架,章家虽然凶恶,可他家阿兰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都不讲理。 阿平将庄兰拉走,庄兰向来听兄长的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邻家子,父母不教育,又岂是他这个邻人能教导的。庄扬没再理会章家兄弟,他蹲身把竹架子扶起,将蔫在地的豆藤捡起,重新缠上竹架。 见庄扬默然扶起竹架子,章提带着弟弟阿季灰溜溜离去。庄扬温和,竹里的孩子本不该怕他,只是竹里的大人们敬重庄家的大郎二郎,若是二郎去跟他们父母告状,显然他们是要挨训的。 夜晚,庄家人坐在一起用餐,庄扬正和母亲谈罗乡佃户的事,听得门外一阵车辕声。庄兰连忙放下筷子,朝院中跑去,阿平也跟了出去。 竹里有车的人家只有两户,庄家和舅父张家,听那车辕声的声音,并非往舅家前去。 “是犬子兄。” 庄兰眼尖,立即就认出来了。 “犬子兄,你羊在我们家。” 庄兰奔过去,大声叫着。 怕天黑羊被人偷走,由此庄兰和阿平把羊牵到自家院子里。 “阿平,你快来看,有头小猪!” 犬子抱着小猪下车,庄兰好奇围观。 庄家没养猪,养了牛和鸡鸭。 庄扬站在院中,见犬子和他母亲从牛车上下来,这倒是新鲜事,寻常农家不会有牛车。 “扬儿,这些是什么人?” 庄母听得外头的声响,出来探看。她身体不好,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竹里的街坊邻居也没认识几个。 “阿母,就是住对岸那对母子。” “哦,你将兰儿和平儿喊回来吃饭。” 庄母没有什么兴趣,转身回屋。 庄扬这才上前,此时牛车已离去,犬子母子站在河畔,身边有一大袋东西和一只小猪。 小猪由庄兰抱着,犬子蹲身正想背起那一大袋东西,显得很吃力。 “该是很重,我来帮你。” 庄扬想搭手,不想犬子说:“不用。” 犬子咬牙背起麻袋,弓着身行走,脚步趔趄,庄扬看得胆战心惊,在后头扶住麻袋,陪伴犬子过桥。 “犬子,这位是庄家二郎吗” 抵达家门口,刘母询问儿子。 “嗯。” “你要和他道谢。” 昏暗中,刘母看不清庄扬的样貌,看着似乎是位少年。 “谢谢二郎。” 犬子听从母亲的话,跟庄扬行了下礼。 “不必,犬子,你一会过来牵羊。” 庄扬笑语,对于犬子原来也会道谢和行礼,颇感意外。 “阿兰,阿平,和我回去吃饭。” “兄长,我们也买头猪好不好?” 庄兰依依不舍放开小猪,缠上庄扬。 庄扬一手牵一个,带他们过桥,手中没有灯火,借着有限月光过河。 庄家孩子们回到屋中就餐,犬子随即上门,前来牵羊。庄母打量犬子,发觉他穿着庄扬的旧衣服,不过也没说什么。 待犬子牵羊离去,庄母才说:“看着比平儿大,他几岁?”庄扬回:“没问过,可能和阿平差不多年纪。” “也是奇怪,怎么会孤儿寡母搬到竹里住。” 也难怪庄母疑惑,这毕竟是少见的事情。 犬子母子回到家,将小猪关在柴草间。他们入住的这栋房子,并没有猪圈,还得搭建一个。 摸黑回屋卧下,犬子琢磨着该怎么将这只小猪养大。 家里给人吃的米粮尚且不够,没有富余的给猪吃。回想丰里的穷人养猪,都是将猪放养在山上,夜晚再赶回猪圈。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用喂养,用淘米水煮些野菜、豆渣之类的,关圈后,再喂它一顿。 这样,每天要将猪赶山林里、放羊、收捕鱼篓的鱼、给豆田浇水、采集菌子、挖笋、打猪菜等等,犬子觉得他一个人能做得来。初来竹里,唯有他和母亲背来的席子、被子和一口铁锅,两只碗,一点点米粮。不想,现在家里有羊和猪,还有田地,还有粮。 盘算着家产,以及以后的生活,犬子进入甜美梦乡。 第9章 佃户 易叟驾驭马车,载着庄扬前往竹里以东的罗乡,一路上见家家户户门前种花,有芙蓉花、山茶,有玉兰树。芙蓉、山茶开满枝头,玉兰则是萌生了花苞,只待花期。 罗乡土壤肥沃,良田数千亩,大多种植水稻。 庄扬的父亲庄寿在去世前,于罗乡置下百亩田,而今有佃户十余家,这便是庄家吃用的来源。 庄寿是位商人,生前买了官爵,由此庄家有马车,能穿丝绸。后来,天下崩坏,住在大都里的皇帝被杀,各方势力拉锯,也没有谁再来管你商贾该如何如何。 春日,庄扬去罗乡,不为收租,而是察看佃户们种植的情况,毕竟一年收成的好坏,全看春日的播种。 庄扬宽衣广袖,长发编髻,乌发上插柄白玉笄,他仪貌端庄,翩翩甚都,似官宦之家的郎君。这一路车辚辚,马萧萧,还不知引得多少民户家的女子要瞧上他呢。 依靠在车厢一角,庄扬悠然打量这一路的繁华似锦,院门前的婀娜少女们,并未能引起他的兴趣。在这位翩翩美少年眼中,女子虽美,不如赏花。 马车抵达庄家的地界,庄扬下车,登上山坡,见每亩田上都种上了庄稼。这些年,锦官城摆脱战乱,临邛逐渐又热闹起来,鸡犬相闻,田埂上奔跑着玩戏的孩子们。 “二郎,看来都种上了,今年雨水足,庄稼好生长。” 易叟在庄家服侍多年,祖孙一家都在庄家当仆人,主人家的收益,自然也关系着他们一家。 “下去看看。” 庄扬既是前来察看,便不会随便看一眼就回去。他虽然喜爱悠闲,生性并不慵懒,他清楚一家生计的来源,及他能过着悠闲生活的原由。 沿着田堤行走,庄扬在前,易叟在后,佃户们都认识张扬,停下手中的农活,到身旁问候。 “今年添了个孩子?” 庄扬和佃户交谈,他留意到田中有位锄草的妇人,她背上绑着一个婴儿。 “添了个女娃。” 佃户躬身侧立,待庄扬颇为尊敬。 “有几个孩子?” “四个。” “地能种得来吗?” “能,老大老二都能帮忙了。” 这家佃户姓时,庄扬记得他们六年前来到罗乡,无论大人小孩都衣不遮体。兄长庄秉租了他们三亩田,给予农具和米粮、房屋,第一年还免了租金。 后来到庄扬接手罗乡的佃户,庄扬给了老时五亩田,这是极其勤劳的一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庄家的田,在罗乡收着最低的租金,由此庄家佃户多,也没有空余的田地。若不,可以提供田宅给犬子母子。竹里的田地相对贫瘠,河畔的土壤多贝蚌、沙子,想来古远时期,夷水河十分宽广。 离开老时家地头,庄扬来到一片长满杂草的稻田,稻子叶尾甚至因为缺水而发黄,这是一处缺乏照顾的稻田。 “易叟,这是周季家租的田是吗?” 庄扬有些不确定,周季夫妇相当勤快,不该将田种成这样。 “还真是,二郎,我去和他说说,要是不想种地,就给别人种。” 易叟本是农户,觉得这般糟蹋庄稼实在不像话。 “先不急,其他家也看看。” 也不差这一时,这亩稻田,看来是废掉了,只能烧毁重新种植。 花费半日,庄扬将百亩田走走看看,每家每户的田,他都记得,也记在帐上。十四家佃户,除去周季,其余都将庄稼照顾得很好。 午时,穿过阡陌,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凉风扑面。庄扬在溪边停下,清洗双手,擦拭脸庞,他抬头望着连绵一片的稻田,及远处的青山白云,心情舒畅,哪怕他双腿走得酸疼,口干舌燥。 “易叟,你还走得动吗?” 庄扬在青石桥上歇脚,溪下的鱼虾穿梭于水草、石缝间。 “小老儿还能走,二郎腹中饿吗?” 马车上有干粮和水,马车寄放在佃户家,从此地过去,也有段距离。 “不饿,有些渴,无妨,且先去周季家。” 庄扬不喝溪水,哪怕看起来再清澈。前方便是周季家,有民宅就有水井,可以讨些水喝。 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毕竟养尊处优,庄扬拖着两条酸腿,随同易叟前往周季家。 周季夫妇很年轻,养育一双儿女,这对夫妻跟其他庄家佃户一样勤快。 来到周家,寻常的农宅,门口堆满柴草,一只瘦猪躺在院中晒太阳。 易叟上门唤叫有人在吗? 周家的女儿出来,这孩子很小,只有五六岁。 “找阿父吗?” “你阿父在吗?” 女孩儿摇了摇头,随后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庄扬。 易叟进入屋内,喊周季名字,听得一个虚弱的女声,从屋里头传出。 庄扬弯身跟女孩讨水喝,女孩点头,跑到厨房里,不会出来,用脏兮兮的手抓着水瓢柄,将水瓢的水洒了一路,递到庄扬跟前,只有半瓢水。 “真乖。” 庄扬摸摸女孩蓬乱的头发,接过水瓢饮水。 把半瓢水饮尽,庄扬擦擦嘴,问女孩她父亲去哪了。女孩说:“阿爹不在。” “兄长呢?” “兄长去山上。” 想着问不出所以然,庄扬伫立在院中,等候易叟出来。 易叟出来得很快,告诉庄扬周季的媳妇卧病,前些日雨天,周季去溪边挑水,不慎摔着,把腿摔伤。 “那周季上哪去了?” “说是去借粮。” “那便等等吧。” 庄扬得核实下情况,若真是如此,也不能苛责他们荒废了农事。 在院中等候许久,才见周季一瘸一拐捧着一个陶盘回来,陶盘里装着豆子。 见着庄扬,周季十分惶恐,说话吞吞吐吐。 庄扬问找过医者瞧看吗,能好吗之类。周季都说有,能。 “今年减半,算你什二。待你们夫妻病好了,早些将田翻整,种点豆瓜也好。” “谢谢二郎。”周季十分感激,躬身行礼。 就是自家的田地,给官府交租,也差不多要十分之二。 “不必。” “易叟,予他五十钱,买种子禾苗。” 庄扬身上没带钱,易叟带着。 此时,庄扬虽然不渴了,可是肚子饿得很,只想早些离去。 处理好周季家的事,庄扬才和易叟返回,两人登上马车。易叟说:“二郎,若不在农家吃点?”庄扬大口咬着一个蛋饼,笑说:“不用,早些回去,免得我阿母担心。” 今日出来得久,按说午时就该回去了。 他这日没在竹里,也不知道庄兰是否又在里落中闲逛。 一早,庄兰就跑犬子家去了。 犬子把绳索打活结,套住小猪脖子和一只前蹄,再打个死结,将小猪拴在屋前的一棵小树下。小猪哼哼叫着,以示不满。犬子用一个破陶盆装煮好的猪菜,端到小猪跟前,小猪拱了拱鼻子,狼吞虎咽吃起来。 “犬子兄,要给它围个猪圈。” 此时庄兰蹲在小猪身旁,看小猪吃食。 犬子到河边提水浇灌豆田,他的豆子藤叶长长的,攀满半个竹架子。 “犬子兄,你会烧土砖吗?” 庄兰见过竹里的人家,烧土砖砌猪圈的情景,不过好麻烦的样子,还要造一个炉子。 “不会。” 犬子拿葫芦瓢舀水,浇灌豆根。 “犬子兄,那小猪住哪里?” 庄兰摸着小猪脑袋,大大的猪耳朵摆动。 “搭竹屋。” 虽然觉得庄兰话真多,犬子还是会回答她的问话。 “我帮你,我会砍竹子。” “不用。” 水桶的水浇完,犬子再次下河取水,留下庄兰在那边对着头猪喋喋不休。 午时,阿平和阿离受业结束,也跑西岸来。阿离跟着阿平和庄兰,一起喊犬子为“犬子兄”。大有拉帮结伙,对抗章家兄弟的架势。 犬子去竹山伐竹子,身后便跟着这么群孩子。由犬子砍伐竹子,阿离和庄兰抬竹材,阿平划舟,将竹材运往西岸犬子家。 建猪圈所需的竹材不少,四个孩子在庄家宅院后的竹林忙碌,笑语。阿荷见着,连忙去跟主母说,庄母出来看了下,唤阿易过去盯着,避免出事。 阿易年少,也只比这些孩子大些,让他去盯梢,他反倒和这群孩子玩在一起,教犬子挖地基,扎竹架。 庄扬从罗乡回来,正好见到西岸一群孩子在搭竹屋,热闹得很。 庄扬下马车,步过木桥,来到竹屋前。只见阿兰削着竹条,阿平扛着细竹材,犬子攀在竹架上绑竹材,阿离和阿易在竹架下帮忙竖竹篱。 竹屋旁一只貘崽内八奔跑,扑向庄扬;本来趴地的小黄狗见到庄扬,立即站起身来,冲庄扬摇尾巴。庄扬还瞅见一头小猪拴在树下,正朝着它的新家哼哼叫着。 “兄长!” 除去貘和犬,庄兰第一个发现庄扬,她一声兄长喊出,随后是成片的“兄长”唤声,阿离和阿平也都是喊庄扬兄长。 犬子坐在竹架上,居高临下打量庄扬,他看到庄扬石榴石的衬袍和罩在外头有着华美纹饰的长袍,还有他嘴角好看而温柔极致的微笑。 在丰里没见过穿着如此华美的人,还长得如此好看,犬子不觉多看了两眼。 第10章 三百钱 竹笋挂在山茶树上,啃落许多山茶花,阿易拿竹竿赶它,越赶它越往上头逃窜,最终细瘦的树枝支撑不住它沉重的体重,竹笋从树梢掉下,摔进庄扬怀里。 “咩咩。” 竹笋在庄扬怀中张开两只前爪各种熊抱,热情亲着庄扬的脸。庄扬把它从身上剥离,递给阿易,吩咐:“关起来。” 阿易拎着貘崽往竹屋前去,坏心眼笑着。 貘会爬树,而且擅长爬树,院中的树木,或多或少都受过竹笋的摧残。 修长的手指抚摸被蹭破皮的山茶树干,又见到地上零落的茶花,庄扬心里自然是心疼。 执扫帚将花瓣、落叶打扫,庄扬抬头看前方,见到三位陌生人,两位甲兵,一人则是做官吏打扮,走在中间。 一个寻常的午后,这三位来访者,打破了竹里的宁静。 “兄长。”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庄家这院子数口人,都是老弱,十五岁的庄扬,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养育,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第11章 母鸡 一盏油灯昏晦,点在木台上,有限的光芒,只勉强照到犬子的脸庞。犬子眉头皱起,陷入昏迷之中。刘母坐在榻旁,握着犬子的手,静默无声。 屋内的孩子们,无论是庄兰或者阿平都安静不语,他们年纪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严重,然而大人的情绪,将他们影响。 “阿平,你带阿兰回去。” 庄扬小声和弟妹说话,两人都还小,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不幸的事情。 “兄长,我不出声。”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时清醒与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邻家子,大概因他唤了一句:“兄长”,便真得当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楼下院子传来仆人的声响,庄扬起身梳发、编髻,穿戴整齐。庄扬好整洁,他没有贴身的女婢,然而他寝室中收拾得干净,不亚于女子的闺房。 步下一楼,庄扬见到井边提水的阿荷,他说:“抓一只活鸡,不必宰杀。”阿荷好奇问:“二郎,抓起来不杀吗?”庄扬微笑说:“不杀,要送人。” 阿荷将水挑进厨房,擦擦手从厨房走出,到柴草间取下一个竹罩子,便到屋后去。 清早,四周寂静,听得屋后鸡飞啼叫的声音,不会阿荷拎着只鸡过来,是只母鸡。阿荷拿来绳子,将母鸡翅膀扎在一起,这样母鸡不仅不能扑飞,也不好逃脱。 “兄长,你要去哪里?” “去看犬子。” 庄扬拎起母鸡翅膀,母鸡用力挣扎啼叫,仿佛知晓大难将至。 “我也要去,兄长,我帮你抓。” 庄兰从庄扬手上接过母鸡,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鸡身上,她按得牢,母鸡放弃挣扎,脑袋搭在庄兰手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走吧。” 庄扬走在前,庄兰紧随其后,朝木桥走去。 兄妹俩来到犬子家,刘母在厨房忙活,见是庄家二郎过来,出来问候。 “犬子醒了吗?” 庄扬行礼,询问。 “刚醒来,在屋里头。” 刘母微笑,她显然很高兴。刘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匀称柔美,庄扬这也才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刘母,应该是一位大美人。 “这只鸡,给犬子吃。” 庄扬话语刚落,庄兰就将母鸡递上。 “不用,家里有粮。” 刘母谢绝,她正在厨房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应当补下身子。若实在介意,往后宽裕时,还我一只鸡便是。” 庄扬笑语,他知晓刘母的心思。从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时还你的话语,也知晓这对母子颇有骨气,并不随便接受人馈赠。 “那多谢二郎。” 刘母接过母鸡,一再道谢。虽然欠下庄家不少债,刘母并不绝望,觉得往后日子长着,攒攒钱总能还上。只要犬子安然无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犬子许久没吃过鸡肉,正好给他补补身体。 第12章 又记上一笔 犬子睁着眼睛,望向窗外发呆。清早醒来,头疼反胃,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减轻痛苦。他醒来后,许久搞不清状况,不知自己因何躺在床上,后才渐渐思忆起和收赋的士兵打架,被人打伤。看着阿母流泪的脸庞,犬子不敢说愤恨的话语,只是安抚母亲:“阿母,我没事了,你别哭。”从小到大,犬子很少看到他母亲哭泣,想来自己昏迷一宿,让母亲担心了。 姑姥救济的钱,就这么被收赋的人抢走,强盗劫匪也不过如此。 家里一个子儿也没剩余,遭了洗劫,想起这事胸口便有一股怒气,而一发怒,头便疼得要裂。那便不去想这些,想也没用,抢不回来,自己太弱小了。 遭人欺凌,是常有之事,然而犬子总是会反击,就像王瘸子教他那样,被人打了要打回来。犬子想,那是因为在丰里遇到的不过是和他打架的小孩,辱骂他的舅母,而没有遇着这些蛮横的官兵。 祖父在世时,帮他们母子交赋,那时大人一百四十钱,交的是籍赋;小孩五十钱,交的是口赋。他和阿母一年需缴一百九十钱。犬子虽然不大,可知道这是生息相关的事,所以他记得清楚。现而今,他和母亲竟是一年需缴三百钱。 一头猪养大能卖不少钱,可有三百钱之多?犬子不清楚。可是一年也就养大一头猪,哪有自己辛苦养大的家畜,却没得吃上一口肉道理,太不公平了。 那些收赋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赋税,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犬子气哼哼想着,头像灌了铁水般沉重,难受得很。这是磕伤头,才会这样痛苦。犬子伸手摸摸脑后勺,果然肿起一块,一碰触就疼。 昨日发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庄家二郎背他的事,记得特别清晰,二郎身上有好闻的气息,背暖暖的。若是自己有个兄长,也是庄家二郎这般温和,该多好。 只是家里穷,若真有这样温雅的兄长,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太阳老大,犬子想起羊还没牵出去放,豆田也没浇水,猪没得吃。犬子扶着榻,缓缓坐起,试图下榻,刚将头抬起,胸口便一阵恶心,甚至觉得耳鸣。犬子天旋地转般,连忙扶住榻,冷汗从脸庞滑落。 “快躺下。” 听得一个悦耳声音,犬子望去,见到站在门口的庄扬和庄兰。 庄扬过来扶住犬子,搀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说:“耳边有声音,头好疼。” “不能急着起来,得休息两日。” 庄扬轻拍犬子的肩,这是个安抚的动作,他见犬子能醒来,颇为欣慰。 “阿母和我说,二郎帮我请了医师治病,多谢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么难受,耳鸣声也随即消失。对上庄扬微笑的脸庞,犬子喃语。 “不必谢。” 庄扬点头,他打量犬子,犬子头发松开,披在肩上,脸庞看起来青涩,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貌。这孩子总是将头发扎成髻,像大人那般,他显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谓穷孩早当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后不要和官兵打架,他们很凶很坏,还会把人抓去砍头。” 庄兰趴在榻前,像个小大人般叮嘱。 “嗯。”犬子回复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他侧了下头,将蹭伤的左脸掩上,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伤痕,也是心中的耻辱。 听着庄兰的话语,庄扬想还是由阿兰和犬子说,若是由他开口便像是责备。虽然在生活技能,阿兰远不及犬子,可阿兰遇事机敏。 本也就是来探看下犬子,见他无碍,庄扬没有多逗留。庄兰和犬子说着话,庄扬静静的转身离去,他没留意到犬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走远,还有那么点寂寥。 庄扬出屋,走到院中,见刘母正在杀鸡,动手干净利落。庄扬有那么点好奇,犬子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何以留下他们母子俩? 这日,不只庄扬和庄兰去探看犬子,阿平和阿离也结伴前去。三个孩子说要帮犬子放羊和浇豆田。犬子说不用,他明天就可以起来了。 家里缺少犬子这么个劳动力,刘母无法纺织,穷人家的孩子,小病小痛不当一回事,犬子想,躺上一日,明日肯定就好了。 “犬子兄,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阿平将喋喋不休的庄兰拉出屋头,躬身和犬子辞别。 犬子轻轻颔首,他头隐隐作疼,他平日话语不多,果然是畏惧呱噪的人。 三个孩子一起离开,犬子卷曲身子,昏沉沉入睡。他大概睡了一小会,可能不到一刻钟,便又醒来,他闻到炖鸡的香味。 外祖父未去世时,家里杀鸡,总是会有犬子一份。有个鸡翅、鸡瓜啃,一碗汤喝,是极其幸福的事情。现在想想,因为有外祖父的庇护,犬子小时候并没有过得太凄苦,直到外祖父病逝,也就前年,犬子母子才真正陷入困境。 许久没有吃过鸡肉,真香啊。 犬子从榻上爬起,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出了幻觉,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杀呢。 家里有点什么能下炊的东西,犬子一清二楚。 母亲去熬粥,应该快熬好了,可是为何鸡汤的味道如此真实,犬子抬袖擦试嘴角,喉中生津。他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朝门口探头,正见母亲端着一碗食物进来。 “阿母,是炖鸡吗?” 犬子把脖子伸得老长。 “是,你看。” 刘母将热气腾腾的碗递到犬子跟前,犬子惊喜发现碗中真是鸡肉,那可是一只鸡腿和一块鸡脯肉,茶色的汤水散发着浓浓香味。刘母将平日犬子采集晒干的茶树菇,放入汤中和鸡肉一起炖熬。 这是一餐美味,简直像在梦中。 “阿母,家里没有鸡。” 犬子捧住碗,没有动汤勺。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母亲可是用了什么物品去换来这只鸡? “庄家二郎送来一只鸡,说给你补补身子。” 刘母笑语,拿起汤勺舀汤喂犬子。 “唔。” 犬子咕噜咕噜喝下,好好喝。 “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长得也文雅,是个读书人。” 刘母赞叹,她以前没见过这么温和、秀美的人物,庄稼人家养不出这么优雅的人。 “阿母,那还欠他一只鸡。” 犬子觉得债务真多,还都欠着庄家二郎。 “你早些好起来便好。” 债务有偿还的时候,犬子勤快,长大后便好,不该一世贫困。 犬子手里拿着鸡腿,一口肉,一口汤,吃得满嘴油光。一碗鸡肉很快消灭掉,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还有,阿母再给你盛。” 刘母拿起空碗,准备再去厨房倒一碗。 “阿母我想喝粥,一只鸡我吃不完,给阿母吃。” 第二日,犬子还是没能去干活,他站起身便会反胃,还有耳鸣,行走也是摇摇晃晃,虽然较前日轻微。刘母见他难受,便不许他下榻。 “阿母,我去放下羊,给豆田浇个水就好。” “一早庄家三个孩儿过来帮忙,羊也放了,田也浇了,你去躺下。” 刘母不知道阿离不是庄家孩子,他们总玩在一起,她没能区分。 “那猪喂了吗?” “阿母会喂,你好好把病养好,其他的不用牵挂。” 这两日,庄母纺织时间少了,又要照顾犬子,又要喂猪。好在家里有粮,不用惶恐。 午后,喝过药的犬子趴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树木发愣。对于一个终日忙碌的人而言,不做点什么,总觉得空虚、寂寥。 从小到大,犬子没怎么生过病,卧榻不起,更是屈指可数。 犬子摸摸脑后肿起的部位,觉得不那么疼了,明日肯定就好啦。 明日他要去削根枫木,用来做弓。王叔教过他做弓,只是工艺复杂,他还只学到皮毛。然而有一张弓毕竟不同,哪怕再粗糙,也是他的武器。 犬子热爱弓箭,能拿它射水鸟走禽,获得食物,能用它防身、威吓匪徒。 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受人欺凌, 这般想着,犬子从枕下摸出一把生锈的小刀,这是他心爱之物。一次跟随外祖父去外面卖米,在路上拣着。 小刀旁边还有一块小木板,犬子把木板拿起瞧看,木片上刻着图案。 犬子不识字,但他需要记下一些事情,以免日后遗忘。 木板上歪歪斜斜刻着一只碗、一身衣服、一个圆盒、还有一串铜钱。看到这些图案,犬子像似想起来了什么。他将木板平放在榻上,执着小刀刻下一只鸡。木头硬实,不好刻画,这只鸡刻得像似一只鸟,瘦小,秃毛,两只脚一长一短。自己能看明白就行,也不是要拿给别人看。 这便是犬子欠周家二郎的“债务”。 犬子生活的丰里,身边几乎没有识字的人,能写自己名字的,便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听母亲说,父亲识字。犬子诞生那时,父亲用毛笔写出犬子的名姓,写在一片帛上。这片帛刘母还收着,因为不识字,所以外祖父和母亲都不知道取的是什么字。犬子也不是很在意,外祖父帮着取了个犬子的乳名,一直叫到现在。 第13章 制弓 在榻上躺了两天,犬子躺得浑身酸疼,天没亮就下榻,背上竹筐,带上镰刀到屋后山林里打猪菜。刚下榻那会,他小心翼翼走上几步,确认不会再头晕和反胃,便开心地干活去了。 犬子起得早,连竹里的鸡都还没有啼叫,他便割得半筐的野菜。野菜要用刀切碎,再下锅煮烂。犬子家的猪很小,得好好喂养几顿。现在就放出去山林,很可能会病死,而且没有豢养几日,也很容易在放养中成为野猪,甚至和其它公猪跑了。 嗯,犬子家这头猪是小母猪。 竹里有很多废弃的房子,这类房子里翻找一个破陶锅并不难,犬子便找着一个,用这个陶锅给猪煮食。煮好,倒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盆里,再端到猪圈给猪吃。小猪胃口很好,再粗糙的食物也会呼喇喇吃下。 虽说是畜生,然而和人一样饮食因贫富而产生差距,同样是头猪,养在穷家,只能吃野菜,养在富人家,才有泔水吃。犬子家这头猪,显然猪生是瘦的。 喂好这头小猪后,犬子牵羊到河畔吃草,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自从建了猪圈,也便就在猪圈旁边围一个更为简陋的羊圈,这只羊才有了一个“家”,而无需拴在窄小昏暗的柴草间。 每日,犬子有许多活干,他会安排,而不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 喂猪放羊,而后是到河畔安置捕鱼篓,然后是提水浇灌豆田。 两日没有锄草,豆田也好,芋田也罢,都长出不少杂草。种在河畔的芋艿,水源充沛,绿叶欣荣。 犬子在田中锄草,河畔杂草丰盛,侵袭田间。人不能吃草,羊和兔牛,却是吃草长大。犬子不敢奢望有一头牛,他家买不起,若是能养两头兔子,倒是不错,有许多草给它们吃。 想是这般想,家里没钱,兔子也买不起。 犬子做完这些活,一个清早过去,竹林已人声热闹。 早上,庄扬出屋,站在木廊上眺望河岸,见到芋田里犬子的身影,知晓他已能下地干活,看来恢复得不错。庄扬在木廊上看这位住在对岸的少年,犬子则在河对岸扶锄停歇,抬头看向庄家的宅院,也看到了二楼木廊上的一个人影,看着很像二郎。 这日吃过饭后,庄兰和竹笋在院中玩戏,竹笋仰躺在地上,庄兰拉着竹笋两只前爪去捂竹笋眼睛,一人一貘玩得不亦乐乎。庄扬的身影穿梭在山茶树下,他前往水池,寻探荷花。池中十数荷叶张开,鱼虾畅游其间。 在竹里,庄扬时常会因它的宁静而忘记外面世界的纷扰,与及远方的战火。这里日子相对平和,前些日,由收赋官吏带来不安已逐渐扫去。 “兄长,我去犬子兄家看小猪。” 身后传来庄兰的声音,庄扬回头,看到小碎步朝自己跑来的竹笋。 “去吧。”庄扬透过山茶树叶,看到庄兰的红裳挪动。 庄兰去犬子家,庄扬在院中便能看到她,若是放任她在竹里乱跑,反倒让人担心。近来阿离时常在家读书,庄兰没有玩伴,她的性情好动,也不肯跟在庄扬身边照顾花草,读读书。在庄扬看来,这便是庄兰的天性,距离她嫁做他人妇还有许多年,所以不忍此时便去压制她。 即是个孩子,便给她孩子的无忧无虑。 庄扬钻出山茶花丛,他小腿上挂着只黑白的圆球,他弯身将竹笋拎起,抱在怀中,抬头目送庄兰走向通往西岸的木桥。待庄兰抵达对岸,庄扬这才放心,确认她没跑其他地方去,他带着竹笋往竹林走去。 竹笋每日有绝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竹林里。这只小貘崽受到庄家上下的喜爱,养得慵懒,吃竹子都不大积极。 把竹笋放置在一簇鲜嫩的竹叶下,庄扬站在旁边陪伴,待竹笋吃得入迷,庄扬这才悄无声息离开。 做为一只小兽,竹笋受到很多照顾,何况它不晓得人间的苦难,食物唾手可得,就在身旁成片成林,简直比这人世的许多人要幸福得多。 庄兰踮脚站在猪圈外,看着趴在猪槽旁呼噜睡觉的小猪,她想这只猪真懒。她拿根小竹子,用竹梢处的叶子挠猪耳朵,猪耳朵左右摆动,仿佛是在打蚊子。 “犬子兄,你有给小猪取名字吗?” 庄兰不再调戏小猪,目光挪到犬子那边去。犬子坐在往日用来编竹篾的席上,正在削一根木头。 “养来宰杀,不用取名字。” 犬子从不会给阿猫阿犬羊猪牛等家畜取名字,事实上犬子也没见过有人给猪取名字,最多就给狗喊个阿黄,旺财之类的称谓。也只有庄家养貘不说,连貘都有名字。 “它好白,就叫它白白。” 庄兰很满意这个名字,她还特意警告小猪: “白白,你不要长大,长大了就会被坏主人杀掉。” 犬子:“……” “要被扎刀子,好疼还会流很多血,你就变成红红了。” 犬子:“……” 对于庄家这个呱噪的女孩,犬子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她常来相伴,便成为了院中的一景,就像院中一棵树那么自然。 猪圈的白白,硬是被庄兰打扰了回笼觉,它哼哼爬起身来,抬眼和庄兰对视。庄兰发现它除去毛发是白色的,鼻子、耳朵和尾巴都是嫩粉色,很可爱。 庄兰乐呵呵拿根竹子逗一头猪,起先小猪还有几分好奇心,后来再不搭理庄兰,又躺回去睡觉。 庄兰无聊,跑去坐在犬子对面,看犬子用小刀削一根长木头。 “哇,犬子兄,你这是在干么?” “削木头。” 犬子知道要是说他在做弓,庄兰肯定会缠着帮她做一把。 庄兰托腮看着,她注视着犬子削木头两端的动作。小刀不锋利,只能慢慢刮削。 本以为如此乏味的动作下,庄兰会无趣离开,却不想她看得目不转睛,在这根木头稍微有弓的雏形,她便瞧出,惊喜说:“犬子兄,你这是在做弓吗?你好厉害!”毕竟是被人夸赞,犬子得给点回应,他点了点头。 “犬子兄,你也帮我做一把弓好不好?” 庄兰看到新鲜的东西,她就好奇想要。但犹如其他孩子那样,得到手玩两天,就兴趣匮乏。她前些天还欢欢喜喜拿着捕鱼篓子玩耍,不过几日,那篓子就被她放在杂物间里了。 犬子手里头忙,决定不理会她。 “不用这么大,像阿春那一把弓,用一个树杈做弓,这样的。” 阿春是竹里一户人家的孩子,和章家兄弟一样,住在竹里南面。 犬子听着庄兰描述,觉得是把弹弓。做弹弓简单,很多小男孩都会制作。只是庄兰是个女孩,她要一把弹弓做什么?调皮的男孩,会用弹弓打花打草,打蝴蝶蜻蜓,打鸡鸭鹅犬猫,甚至不慎打到大人身上,挨着一顿揍。 弹弓惹麻烦,那是捣蛋孩子的玩具,而犬子制作的木弓,能射杀飞鸟走禽,是为了谋生,不是为玩。 “犬子兄,你忙我做一个吧。” “让阿平帮你做。” 削个树杈,绑上绳索,捡几块小石子,一个弹弓便做好了。 “阿平不会做,他都不会玩弓。” 庄兰眼里,兄长阿平是位书呆,事实上阿平斯文得连弹弓都没玩过。 犬子没停下手中削木头的动作,他已将木材削薄,两头削尖,并在削尖的两端挖槽,用于拉弦,此时木弓已大半完工。 “犬子兄,还要在上头绑条绳子。” 本以为不理睬庄兰,她会离去,不想她看得专心致志。犬子身边没有绳子,只有几根新砍的细长树干。 犬子放下木弓,将树干一端用脚踩着,另一端那小刀削皮,长长的树皮被剥下,新鲜得流出绿色树汁。犬子把树皮内的纤维扯出,这些纤维,待晒干了,可以编绳子。 在丰里,王瘸子把犬子当儿子般教导,而犬子聪慧,一学便会。 看到犬子从树皮里扯出像绳子一样的东西,庄兰嘴巴张得老大,脸上满是惊诧。庄兰见过编绳子,然而那是麻绳,原来树皮可以做绳子。 犬子把剥出的长纤维堆放在一旁,他开始处理这些没皮的小树干,将它们切成相同的大小,再把每一根的顶部削尖。削滑,看着这些尖头的小树干,庄兰想这是要做箭吗? 竹里住了这么多人,庄兰觉得好厉害的人有一个,那就是她兄长。兄长什么都懂,比阿平的夫子懂得还多。而今得再多一个,就是眼前这位闷不吭声制作弓箭的犬子兄。 “犬子兄,箭上面还要有羽毛。” 庄兰不只是傻傻看着,她还会思考,她看过弓箭,因为长兄和舅父都有弓箭。 犬子家里前些日杀了一只鸡,鸡毛没有丢弃。可以找几根长的羽毛,再将它们粘在箭头上。 “我去帮你找鸡鸭的大羽毛,犬子兄,你帮我做个弓好不好?” 庄兰还念念不忘她的弹弓,并且又想做交易。这女孩,聪明带着狡黠。 庄家屋后养了不少鸡。 犬子:“……” 犬子起身,到自家厨房翻出几根鸡羽毛,不过他现在还不能将羽毛黏在箭上,他还需要树脂。 庄兰见犬子找来羽毛,沮丧得很,捧着脸坐在一旁不吭声。 “你要弹弓做什么?” 犬子想幸好自己没有妹妹,否则还不被烦死。可是他也没想过,像庄兰这么神烦的妹妹还是少见的。 “打鸟儿。” 有弹弓就可以打树上的鸟,不用再羡慕阿春那一把。 “不许用它打人。” 犬子不想给庄扬惹麻烦,若是他做了把弹弓给庄兰,庄兰拿去打章家兄弟,那便不好了。 “不会啦,犬子兄你快帮我做一把吧。” 庄兰狂喜,连忙拍胸保证。 第14章 狩猎 “还以为蛋被蛇偷吃,这些天一直丢鸡蛋。二郎你看,吓,孵出一窝小鸡!” 清早大庆媳妇阿荷抱着一窝小黄鸡到院前来,满脸惊喜。庄扬打量竹筐中毛茸茸的小黄鸡,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小鸡们叽叽叫着,软绵绵的蛋黄色绒毛,嫩红的吻和爪子,还有黑豆似的眼睛。 “六只。”庄扬伸手点数量,手指下叽叽叫成一片。 “就养在院前。” 这么小,散养在屋后,会被黄鼬和蛇叼走。 “养在院前,竹笋会咬鸡。” 阿荷瞥眼趴在廊上晒太阳的一团毛球,深觉“家贼”难防。 “小鸡罩在竹笼里养,竹笋抓咬不到。” 竹笋吃笋子竹叶,似乎对肉食也有兴趣。有次后院的一只小公鸡飞跃篱笆,狂喜奔跑在竹山,沐浴于自由的阳光下。突然,遭到潜伏于竹林中的竹笋一个飞扑杀,扑咬在地上。小公鸡发出惨烈的叫声,幸好阿荷听到,前去解救。 自此阿荷防竹笋,犹如防黄鼬。 刚饱餐了肥美笋子的竹笋,一动不动趴在木板上睡觉,它并未察觉,自己成为话题。 阿荷从杂物间里扒出一个鸡笼,她蹲在院中,将小鸡一只只送进笼中。阿荷不时瞥眼在前方睡觉的竹笋,怕它突然跑来捣乱。竹里偶尔能见到从山上下来的貘,跑到农家院子里咬铁锅,猫在农田里糟蹋蔬果。人们并不吃貘肉,由此也不过是将它们驱赶回山上去。至于将貘崽留在家中抚养,真是闻所未闻。 蛋饼还能看家,竹笋就只会睡觉吃竹子还有捣乱。 被人嫌弃一番,并不影响竹笋睡个甜美的觉。连庄扬走过身旁,它也没发觉。 庄扬用小陶碗在水池里盛上水,放在鸡笼中,这碗清水,便是要给小黄鸡们饮用。 “家里还有米糠吗?” “二郎,有的。” “喂它们米糠,长得快。” 稍微养大些,再放到后院散养。这么小的鸡崽,吃的米糠需磨粉,再和切碎的菜叶搅拌,放在盆中,任由它们啄食。 虽然养尊处优,喂鸡种田这类活,庄扬也懂。 对于家里有多少只鸡鸭,多少田地,多少积蓄,庄扬也一清二楚。他看似散漫,其实为家中的事,没少费心。 这一早,如往常,阿平去舅家学习,庄兰跑去犬子家玩耍,庄扬在自家院中走走,看到自家河畔的萝卜田里,阿易在收萝卜,他便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犬子自制一个草靶子,挂在树上。他拉弓射箭,练习弓箭。庄兰跟在他身旁,手里那着弹弓把玩。 萝卜田的萝卜没剩多少,将它们收获,好给田地翻土,进行新一轮播种。 “二郎,不用不用,没几头,我自己收。” 见庄扬拔出两头萝卜,放在篮筐里,阿易赶紧过来劝阻。 庄扬穿着丝制的长袍,不适合干农活。 “阿易,翻土后,种白菜。还有白菜籽吗?” “有。” 阿易会种的农作物不少,他是易叟的孙子,家里本是佃户。 庄扬步出田地,朝对岸走去。从他抵达河畔到此时,犬子一直在练弓。看他射箭的手法老练,却不知道他弓箭学自何人。将目光从犬子身上挪开,寻觅庄兰,庄兰在不远处用弹弓打树叶玩。这位妹妹玩心重,并且偏爱男孩玩戏的东西。 庄兰见兄长过来,连忙把弹弓藏在身后。庄扬笑说:“我看到了,犬子给你做的吗?”庄兰得意地说:“嗯,兄长,犬子兄好厉害。” 是很厉害。 庄扬站在一旁看犬子射靶,箭箭飞射靶心。拈矢、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能有这样的熟练和技巧,说明他苦练过,且颇有天赋。 小时候庄扬没玩过弹弓,但是学过弓箭,他不好这些东西,水准也就那样。 犬子射完箭袋中最后一支箭,他到靶子那边,将箭矢都□□,一支支回收。他没回头看庄扬,但他知道庄扬过来,一直在注视他。 “你弓箭学自何人?” 庄扬过来询问,他站在犬子身边,犬子的个头只到他肩膀处。 “一位老兵教我。” 犬子说得很自豪,他的王叔未残疾时,可是军队中的神弓手。 “给我看下,你自己做的吗?” “嗯。” 庄扬想看犬子的弓箭,犬子听从,将木弓和一支箭递给庄扬。庄扬摩挲木弓,弓身制作得十分粗糙,至于箭失,上头粘的羽毛摇摇欲坠。就是这般简陋的工具,犬子却能将每支箭射进靶子,令人惊叹。 这样的弓术,配得上一张最好的弓。 庄扬将弓箭还给犬子,问他:“你身体好了?”犬子点点头,应声:“嗯”,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庄扬温和看着他,留意到他脸颊上的蹭伤已结疤,希望不要留下疤痕。犬子浓眉大眼,是位英俊少年,若是在这样一张脸上留下疤痕,可就相当可惜了。犬子觉察庄扬在看他脸上的伤,他别过脸去,不给看。他没再理会庄扬,而是站在靶子前,继续练习弓箭。 “阿兰,你随我回去,要吃饭了。” 庄扬将庄兰喊走,带着庄兰过木桥。兄妹俩走在木桥上,庄兰一直把玩她的弹弓,爱不释手。庄扬看她衣服、头上挂着草叶,蹲下身帮她拍走草叶。庄扬离去时,没有留意犬子朝他身影看着,目不转睛。 犬子收起弓箭,朝庄扬兄妹这边看来时,正见庄扬为庄兰拍打衣服。他不懂,庄兰为什么不爱和他兄长待一起,而到处乱逛。她有这么一位疼爱她的兄长。 犬子家,一日两餐。今早犬子喝下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锅贴,这对犬子而言是极丰盛的一餐。 现在犬子家有数斗豆米,能吃上好一阵子。每日捕鱼篓总能捕到两三尾鱼,一些小虾。山上有野菜挖,有菌子捡。若是能射到飞鸟走禽,那便有肉食用。 在院中练习弓箭,找回先前弓射的感觉后,犬子便沿着河流往山林里去,寻找能狩猎的小动物。 竹里西面有许多空房子,好些田地荒芜,然而此地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连野猪都很少见。在很早前,大型的动物便被竹里饥饿的居民们捕猎杀尽。那时竹里的居民,还不是今日这一批。 大约十三年前,中原鼎革,随后天下板荡。远在西南的竹里,也在这场动乱中受波及,居民纷纷逃离,前往深山老林。 数载后,当地战乱停息,竹里所剩的居民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三。 也便是在这时,庄家从锦官城迁往竹里定居。 竹里的过往,犬子一无所知,他蹲在林中,倾听林中的鸟兽声,他纳闷,为何连一头鹿也没有。 犬子已深入山林,他背着弓箭,手上捏着小刀,他藏匿在草木中,寻觅他的猎物。 在一处无名湖畔,犬子发现一群灰鹤,有五六只之多。他搭弓拉箭,静悄悄靠近,瞄准芦苇丛中肥大的一只。犬子发射箭矢,箭羽在风中飞舞,箭身旋转、飞行,啪一声掉落在水池。逃过一劫的肥灰鹤嘎嘎叫着,仓皇飞逃,它叫声响亮,惊起一湖的同伴。犬子无可奈何,到芦苇丛里拾取射出的木箭。湖面风虽然大,可没道理箭矢飞至一半,突然坠地。 犬子捻着木箭查看,才发现它身上黏的羽毛已掉落不见,难怪飞不远。犬子不懂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觉得如果有一支好的箭矢,他今日就可以背着只灰鹤回家了。 自己制作的弓箭,显然工艺还不行,练练靶子可以,真出来狩猎则不行。 今日虽然什么也没狩猎到,好歹知道这湖畔有灰鹤落脚,往后还可以再来打猎。 原路返回,已是午后,犬子空手而归,心情沮丧。 要是用这半日的时光,去采菌子,说不准已采得两筐。然而犬子也不气馁,两筐菌子不敌一只猎物。犬子在长身子,他需要肉类,何况终日吃菜羹的人,会虚弱无力,他也不想眼看母亲挨饿吃苦。 犬子想长高长大,像他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那般英勇。能庇护母亲,不受欺凌,富饶、自在地生活着。 夷水以西的山丘很多,犬子只是跨过一座,来回便需一个多时辰的时光。听闻邛人住在更深更远的山林里,犬子想那大概是天边那一座最高的山那里吧。 犬子不敢走得太远,他知道在山林中遇到陌生人,往往意味着危险,甚至会因此丧命。何况步入不熟悉的环境里,很容易迷路。 沿着河流返回,犬子漫不经心,直到他听见水草丛里花田鸡的啼叫声。不是一只的啼声,而是成片,颇为壮观。 犬子激动的解下弓箭,寻觅它们那灰不溜秋的小身影。无奈花田鸡生性谨慎、总是藏于隐蔽处,很难捕抓。 此时天近黄昏,犬子在附近找着一棵树,拿小刀在树上刻下一只鸟,做为记号。等以后有网,有好的弓箭后,再来捕抓它们。 不识字的犬子,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这一日也不算是空手而归,至少探查了自家屋后十里内的山林,得知有灰鹤有花田鸡可以狩猎。 正因没有大型的动物存在,竹里山林的水禽长得肥美,只待有人去狩猎它们。 将它们或烤或炖,祭之五脏庙。 擦擦口水,犬子步下山脚,看到前方燃起炊烟的一栋草屋,那是他的家。 山泽非自己所有,犬子却萌生了他富有西岸这一大片的山林,以及山林上飞禽走兽的念头。毕竟竹里的夷水西岸,就住了他们这一户人家。 第15章 把你们打成死狗 午后阿离跑到庄家来,庄扬正在院中陪伴母亲。阿离欢跃跑来,见着庄扬和姑母,立即放慢脚步,收起轻佻,端端正正走到两人跟前问候。 “阿离,找兰儿吗?” “嗯,姑母。” 阿离点头,他显得很乖巧。 庄扬见他袖子卷起,腰间别把弹弓,平日呆呆的样子,今日却意气风发。 “阿兰和阿平在桑树那边玩。” 庄扬指了指屋侧一条小石道,小石道半截为林荫遮蔽。 竹里的居民,大多住在南面,东面的住户只有庄家和舅父张家。除此,东面也有几间破败、无人居住的屋舍,其中一间老屋院中,便有一棵高大的桑树。 人走树留,无人照顾,桑树默默生长,每到春时,桑葚成熟。 这是棵老得快成精的桑树,树干粗壮虬曲,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蛇。每到春时,老桑树坠满沉甸甸的果实,不必攀爬树身,在树下就有黑甜的桑葚——因成熟而掉落,随便捡捡就有一捧。 往时,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丢盔弃甲,痛哭逃遁。 此时,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庄兰气派地坐在一根低处的树杈上,荡着小腿,阿平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拾取用竹竿打落的桑葚。 老桑树下,平日常有人活动,桑树四周杂草低矮,多有人践踏的痕迹。可谓桑葚不言,下自成蹊。 阿离见没有其他孩子在,把弹弓插回腰间,便也蹲身捡桑葚,他捡一个往嘴里塞一个。 “要洗了才能吃。” 阿平觉得直接吃脏,他捡上半篮子,一颗也没吃。 “拍拍就能吃。” 阿离捡起一颗大桑葚,拍拍灰尘,又塞入口。熟得掉落地面的桑葚,又甜又多汁,非常好吃。 “阿兰,你下来,说要摘桑葚,你一颗也没摘。” 阿平深觉被欺骗,他这妹妹就是上树乘凉。 “我帮你们看风啊,要是阿春他们来了,我就大声喊。” 庄兰说时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两颗桑葚,就放嘴里。她坐在上头,逍遥自在,至于望风什么的,桑树如盖,密叶遮挡,根本看不到南面的情景。 “就知道偷懒,你这么懒以后嫁不掉。” 阿平生气,觉得回去绝不给她桑葚吃,自己捡的这篮他就只给兄长和阿母吃。 “哼哼。” 庄兰不开心,她揪下两颗桑葚,丢在阿平身上,阿平气得在树下呵斥她下来。 “你上来啊,哈哈,阿平不会爬树。” 庄兰站在树枝上荡着,十分嚣张。 庄家的男孩都很温雅,独独庄兰是个女孩,却十分调皮。 “蛋饼。” “汪汪。” “你在树下守着,下来就咬她屁股。” “汪汪。” 蛋饼殷勤摇着尾巴,拿舌头舔阿平,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 “阿兰你快下来,上头好像有条蛇。” 阿离仰头看着,他摸出弹弓,从怀里掏石子。 “别想骗我。” 庄兰不以为然,她继续撸果子吃食。 “真的,就在你身后,快下来!” 阿离大声叫着,急得蹬脚,阿平眯起眼睛,极力眺望,他视力不及阿离。 见阿离表情不像在抓弄她,庄兰半信半疑回头,正对上一条吐信子的小蛇。 “啊!”庄兰吓着一跳,顿时攀住树干,像猴子般敏捷地往下滑。 逃下桑树,庄兰掏出弹弓,瞄准树上的小蛇,打出一个弹丸,弹丸偏离,没打着蛇。 阿离也站在树下,拉开弹弓打蛇,他的技术同样不行。 “吓,别打了,别惊动它。” 阿平怕蛇,看也不敢看。 “不怕,我去叫犬子兄把它射死。” 庄兰为自己想出的法子兴奋,把弹弓揣起,就要去找犬子。 庄兰本来已跑出去,突然又往回跑,急匆匆说:“阿春他们过来了。” 三个孩子,一头犬便都出院门口,探望前方的土道。只见四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领头的是阿春,还有熟悉的老仇家章家兄弟。 阿离拉开弹弓就要开打,阿平拦下,大声对前来的人说:“桑树上有蛇。” 本来剑拔弩张,阿平这一声顿时化解了双方的仇恨,毕竟他们争抢的东西,被条恶蛇占据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阿春大摇大摆走到桑树下探看,见着一条小蛇盘在上头,二话不说,一弹丸打下,神武得不行。 他的小小伙伴们无不是对他露出敬仰的神情。 “这么小,烤着吃也没肉。” 阿提拿根树枝戳弄小蛇尸体,随后便挑起死蛇,抖动树枝,让蛇像似活着那般,阿平面有恐惧,倒退躲避。 “阿平,它来咬你了哦!” 阿提知道阿平害怕,故意拿蛇吓唬阿平,他追在阿平身后,阿平害怕跑开,阿提故意将死蛇甩落在阿平身上,吓得阿平大叫、跳脚。 “胆小阿平。” “哈哈哈哈……” 阿春那边的孩子们取笑着,尤其是阿提,捧腹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 “哎呀。” 突然阿提脸上挨了一个“弹丸”,阿提一抹脸,抹到一抹红色,吓得脸色苍白,继而觉得不对,伸舌头将这“血”舔下,是甜的,不是血是桑葚汁。被戏弄的阿提暴躁地叫嚷,他看到庄兰手里拿着弹弓,正一脸得意。 “哈哈,快跑!” 庄兰机智地撒腿跑,阿提凶狠追上来,身后跟着弟弟阿季,他们没追着庄兰,反倒是跑在后头的阿平被逮着。阿平哪是阿提对手,很快被推倒在小石道上,庄兰瞅见连忙跑回去,拉着弹弓威吓说:“再打我兄长,我打瞎你的眼!”逃进草丛的阿离也站了出来,同样拉着弹弓说:“走开!” 阿提想不到他们会有弹弓,意识到寡不敌众,拉着弟弟灰溜溜逃回去。 这场争斗阿春和其他人没有参与,他们爬树摘桑葚。对阿春而言,将东面的孩子们从桑树这边驱走就行,这是他的地盘。 见阿提逃回,三个孩子开心笑着,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赢阿提。怕阿春领人过来帮阿提出头,三个孩子快速跑回庄家院子,在院子里哈哈笑着。 庄家院子,庄母已回屋歇息,庄扬在喂小鸡,看他们惊喜跑回,凑在一起兴奋地谈着适才的惊险,便知道又和章家兄弟起冲突。 “又和人打架了?” 庄扬他一出声,三个孩子立即噤声,把头低着。 “阿离,你腰间的弓,谁帮你做的?” 虽然不问也猜测到可能是犬子。 “犬子兄。” 阿离小声回答。 “你们可是拿弹弓伤人了?” 往时温和的庄扬,此时声音严厉。从适才孩子们的谈论中,隐隐可以推测。 三个孩子相互交换眼神,阿平先说:“阿提拿死蛇吓唬我,还嘲笑我,所以阿兰就……”庄兰怯怯说:“兄长,我没打他石子,打的是桑葚。”跟犬子保证过,不会拿弹弓打人,庄兰想我没打石子,不算数。 “阿离,你也打了吗?” 阿离赶紧摇头,说没有,他捏紧弹弓,深怕被庄扬拿走。 “将弹弓给我。” 庄扬拿走庄兰的弹弓,庄兰不敢不给。她把弹弓放兄长手上,依依不舍。 “兄长。” 庄兰哀求,希望能豁免惩罚,讨回弹弓。 “你若是再这般粗蛮,便送你去阿香姊那边学针线。” 向来女孩子不给玩弹弓,庄扬是想她只是把玩,并不伤人,所以予她玩玩也无妨。现在竟是拿弹弓打人,就是桑葚,打着人眼睛也要坏事。若是阿提家人跑来跟母亲投诉,又得让母亲恼怒了。 “我不去……呜呜……” 庄兰抹泪哭着,她也有可怜巴巴的时候。 “兄长,要罚罚我吧。” 阿平挺身而出,毕竟阿兰是因为他而拿弹弓打阿提。 “兄长,你别把阿兰关起来,阿姊很凶,会打人。” 阿离也帮着求情,阿香是他姐姐,只是阿香脾气暴躁,往时阿离也挨过姐姐的竹条抽打。 “下次还敢吗?” 庄扬低身问庄兰,庄兰揩去泪水,应声:“再不敢了,兄长。” 想来每个人性情不同,不能强求,然而庄扬也知晓,不能再纵容庄兰。 “那便好,这弹弓先放我这边。” 庄扬执着弹弓离开,登上二楼,已是午后,他返回屋中读书。 待庄扬离去,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商议,阿离说:“找犬子兄再做一把。”庄兰垂头丧气说:“犬子兄说我不可以用它打人。”被知道是拿弹弓去打人,才被兄长没收,犬子肯定不会再帮忙做一把。 庄兰失去弹弓,兰离平三人自觉让出老桑树,远远看着阿春领着伙伴们在桑树下玩耍,摘桑葚,只能谗得流口水,分外凄惨。 “你们三个,又想来偷吃桑葚?” 阿提领着弟弟阿季过来,他腰间插把新做的弹弓,耀武扬威。 “你们才是小偷,桑树长在我们这边,明明是我们的树,小偷!” 庄兰不服气,立即顶嘴。 “就是让你们吃不到,想吃吗?” 阿提对于小偷的指责丝毫不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桑葚,津津有味的吃食。 “阿提,你别得意。” 阿离气愤不过,他摸弹弓的手,被阿平拦住,阿平提醒:“兄长的话,你忘了吗?” “你们等着,我要去喊犬子兄来,把你们打成死狗。” 庄兰狐假虎威,双手叉腰,斗志昂扬。 此时在河畔安置捕鱼篓的犬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擦擦鼻子,仰头看向庄家院子,心满意足地发现二楼木廊上有个人,应该就是庄家二郎。二郎时常站在木廊上,却不知是在看山茶花,还是看着什么。 第16章 会友 犬子每日都很忙,他要喂猪放羊,给田地锄草浇水,捕鱼拾菌子,还得四处转悠,看有没有水鸟可以射杀,改善他们母子的伙食。 近来豆子开花,结出豆荚,犬子得空便在豆田里抓虫子——掐死,敢跟他抢口粮。正做得专心致志,突然听得一句:“犬子兄。” 是女孩的唤声,单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你帮我们抢回来。” “……” 犬子没兴趣去□□,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双方俨然分河而治,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田园生活很有趣,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三人在田堤上歇息,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庄兰丢掉树枝,拍打双手,弄出声响。小猪摆动耳朵,觉得嘈杂,它对庄兰不予理睬。 “阿兰,你别去吵猪。” 阿平过来,正见庄兰用力拍着竹篱笆,弄出啪啪地声响。往时去烦人便也算了,连他家的猪都不放过。 “它一直都在睡,什么时候不睡觉呢?” “吃食的时候不睡觉。” 阿离回答庄兰的疑问,阿离见过养猪。 “菜叶子它吃吗?” “吃。”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兰飞也似地跑过桥,往自家院子奔去。 不会,庄兰提着一个竹篮子过来,篮子里是两头干枯的萝卜和一些弃用的植物根块。犬子见都是猪能吃的东西,就也由她去了。 庄兰将一头萝卜丢在小猪身边,小猪立即起身,奔到萝卜旁,欢喜啃起来,一扫慵懒形象。 阿离陪伴在庄兰身边,两人一个丢萝卜,一个抛根块,把小猪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阿平稳重,他没去看猪,而是跟在犬子身边,看他忙农活。 犬子将今早采来,晾在屋外多时的菌子收起,放入陶罐中。阿平在旁看着,他没看出这是什么菌子,阿平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你要学弓箭,你有弓吗。” 犬子突然问话,大概阿平一直跟他身边,他以为阿平是在纠缠他教授射术。庄家的孩子庄兰便是这般缠人,不折不饶。 “有。” 阿平十分高兴,连忙应声。 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只需要读书,还得懂弓箭。阿平的长兄庄秉和仲兄庄扬都会弓箭。当初长兄教庄扬弓箭时,曾把阿平一起喊去学习,无奈阿平觉得粗鲁,不乐意学。阿平也不清楚他心态因何而转变,也许是因为阿提的欺负,使得他激发了斗志;也许是因为犬子擅长弓射,是现成的老师。 这日阿平回去,便和庄扬说,他要跟犬子学弓箭,犬子也答应教他。 “兄长,我需要买张弓。” “明日兄长去县里帮你买。” 明日正好要去县城买笔墨、针线,顺便去买张弓,给阿平练习。 县城里有位孙弓匠,工艺精湛,许多人家都是跟他买弓,庄扬兄长总是携带在身边的一副弓,便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是张漂亮的檀木弓。 孙木匠的弓好,且不便宜。 庄扬最多一月前往一次县城,他会采购大量用品,都是为家人添置。偶尔,他去县城也会拜访一个人。 当年教他读书的儒生周景,有两位弟子,一位是庄扬,另一位年长庄扬两岁,就住在县里,他是庄扬师兄,唤袁安世。 庄家有马车,进县城方便。第二日一早,易叟便载庄扬进城。 庄扬购买笔墨、针线,为家人购置布匹、草药,便去孙弓匠那边,选购木弓。孙弓匠认得庄扬,接待殷勤。 “需一张小弓,一张大弓。” 庄扬想为犬子也购置一张弓,做为他教阿平弓射的酬劳。 孙弓匠让学徒取来两张弓,庄扬见弓身彩漆,箭囊用皮革制成,缀有青铜饰,可算奢华。 “弓身是何材质?” 美是美,可也要实用。 孙木匠将弓身各部位材质都做了陈述,大弓所使用的材料,比小弓好,自然也贵上许多。阿平是初学,力气小,适合用小弓,而犬子适合用大弓。一张弓好好爱惜使用,能相随一生。 庄扬想大弓确实有些贵重,然而即是要赠犬子弓,便送一张好弓,配得上他精湛的射术。 买得两副弓,庄扬坐上马车,准备返乡。 县城自然比竹里热闹,商贾往来,店铺众多。居住于临邛的富商不少,许多人都跟庄家一样,在数年前,从锦官城迁来临邛。 曾听得舅父说,当年锦官城兴盛时,商人马车落落不绝,繁华不亚于都城。 车马缓缓行进,庄扬打量商肆中叫卖的人们,他想起他的长兄,却不知长兄和舅父几时返家。他们两人在谷昌贩马,深入蛮地,获利虽多,可也令人担虑。 庄扬的父亲,是位布商,当年庄扬祖父发迹于锦官城,曾一度是城西的巨富。 “二郎,这便回去吗?” 马车已驶出县城,路过郊外。易叟数次载庄扬来县里,知晓庄扬的一位友人就住于附近。 “去拜访安世吧。” 庄扬笑语,看着山道上盛开的野花。 袁安世家清贫,家中务农,家境虽然不好,却是曾经的世家子。 庄扬的马车抵达袁家,安世长兄出迎,告诉庄扬安世在田上劳作,手指向屋前数亩农田。 “他在田里,二郎在此歇息,我让小儿去喊他来。” “还是我去找他。” 庄扬笑言,躬身行礼。 袁家院中种桃,正值花期,开满枝头。两个小孩儿在院前追赶嬉戏,庄扬听得身旁犬吠鹅叫,心想真是热闹。 “阿合,你带扬叔叔去找你小叔。” “好。” 安世的侄子头上扎两羊角,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他蹦蹦哒哒在前领路,庄扬紧随在后,怕他一脚不慎,滑落到别人家的稻田里。脚下田堤狭窄,不便于行走。 阿合如碾平地,脚步轻快,反倒是庄扬穿着丝绢锦袍,在草丛中亦步亦趋。 小孩将庄扬领到一处豆田,豆藤长势茂盛,爬满竹架。庄扬在竹架间寻觅袁安世的身影,却是什么也没寻觅到。 “安世。” 庄扬出声叫唤,他声音刚落,立即有一位穿蓝衣的年轻男子从竹架中钻出,他头上戴着草帽,手上拿着一把短柄耨,显然适才猫身在田中锄草。 “阿扬,你怎么来了。” 见得是庄扬,袁安世乐呵呵迎来,领着庄扬到溪旁歇脚。 “今日到县里买布,顺道过来。” 庄扬收揽被风刮乱的发丝,微微笑着。他穿着一身白袍,优雅恬静,站于这翠绿的农田间,本该十分违和,却又不知为何觉得般配。 袁安世从庄扬身上收回目光,步下石板,弓身在溪边将手脚上的泥土洗去。他一个读书人,却要终年在田地里劳动。 “阿扬,来,到我家去。” 袁安世擦擦手,热情邀请庄扬。每每看到庄扬文质彬彬、俊美卓然的样子,便会想起他们的师父周景。 当年两人一起受业,庄扬还是一个小孩子。 “近来县令张榜求才,我险些去应檄。” 袁安世朗笑,他自己便是避世于郊野,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读书人都不大愿意出仕。无奈家中清贫,他也成年了,七尺男儿,总不至于坐在家中挨穷。 “后来为何没去成?” “前些日不是来收赋吗?春时收赋便算了,竟连孩子的也收取,这县令迟早要完。” 袁安世提起这事,显然他和庄扬有相同的担虑。 庄扬轻轻点头。田野四下无人,否则袁安世这话,被人听去了,可就不好。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至袁家院子,袁安世请庄扬到桃树下落座。 桃树下有石案草席,安世平日在此读书。 “哎呀,阿扬,你可要常来。” 安世兴奋地将棋盘摆上,分给庄扬一盒棋子。 “来陪你下棋吗?” 庄扬笑语,摩挲粗糙的自制石子,轻轻敲放在木制的棋盘上。 头上桃花盛开,田野间牛哞羊咩,院中鸡鸭叫唤,不时夹杂几声孩子们的笑声,真是清闲悠然。 第17章 赠弓 马车抵达竹里,天近黄昏。庄扬一路乘风,看着青山草绿花红,心情愉悦。自出县里,见得许多农田,人们聚落成村,安静祥和。就是这竹里的黄昏,也美丽极了,夷水粼粼,晚霞披洒在整齐的农田上,静谧的像世外之所。 “兄长!” 河对岸,两个孩子叫唤着,从木桥那儿奔跑前来。他们追逐在马车后头,像一群小鸡崽们追着一盘米糠。 每次庄扬进县城,都会买回许多日用物品,也不忘给弟妹们带些吃食。有时是煎藕,有时是糖饼,有时是小玩具。 “易叟,将马车停下。” 庄扬不忍心这两个傻孩子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马车停止,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一涌而上。 “哇,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庄兰说:“还有一张,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那是阿平的弓,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说得委屈。 “来,都缴回来,我来分发。阿兰,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见庄扬满载而归,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没伸手接,庄扬说:“你箭术过人,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犬子仍是没接弓,他摇了摇头说:“这弓得许多钱。” 太贵重了,他用不起,也不敢收。犬子显得很震惊,为何突然赠送他这样一张好弓。 “当是你教阿平弓箭的酬劳,往后可得好好教。” 庄扬笑语,将弓箭连并箭囊往犬子怀里递,犬子这才伸手接下,他抬头看庄扬,欲言又止。庄扬拍拍他肩膀,点了点头。 “阿平,你过来。” 阿平立即站到庄扬跟前。 “六艺中便有射艺,此是保身护家的技能,你可得好好学习。” “是,兄长。” 阿平接过小弓,慎重地行礼。 阿兰看两张弓都被分走,低头站在一旁不语。 “阿兰,你过来。” “兄长。” 庄扬从车上取出笔墨说:“我知你不爱读书,往后每日书写一个时辰,方可玩戏。” “哼,兄长偏心。” 阿兰接过笔墨,把腮帮子鼓起。 “这般说来,也不想吃果脯了?” 庄扬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包食物,阿兰惊喜大叫,从庄扬手上拿走果脯。 看着庄兰乐呵呵跟阿平分食果脯,笔墨被她随手放置在地上,庄扬无奈摇头。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进,前往庄家院子。 犬子抱着弓箭,背着箭囊坐在木桥上,他抚摸弓身,像爱抚着婴儿般轻柔,他从未用过及看过这么好的弓。弓臂木质硬实厚重、手感好,通体绘制彩漆,弓梢贴着水牛角片,耐用美观。这套弓箭,无论是弓是箭囊,是箭矢,都制作得十分精美。犬子爱不释手,心中十分感激庄扬。除去感激外,还有困扰,他不清楚庄扬为何待他这般好。 是有所图吗? 然而自己是个未成年,还身无分文,还是个穷农民,身上没有庄扬需要的东西。 可是要自己练好弓箭,长大后,保护他们庄家吗? 犬子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 “犬子兄,给你吃。” 庄兰递给犬子一样东西,犬子愣愣接下,一把梅脯放在犬子手心。犬子把梅脯掩人口中,又酸又甜,好好吃。 “犬子兄,我们回去了。” 阿平牵着庄兰,庄兰在挥手。 犬子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位邻家子离去,他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犬子将弓箭带回家,刘母问他哪来的弓箭,犬子如实说了。刘母沉默许久,才说:“那你好好教他弓箭,答应人的事,可就要尽心做好。”犬子应声:“好。” 刘母不懂弓箭,只是觉得这副弓箭奢华,必然价值不菲,想来犬子是得到庄家二郎的赏识。然而刘母心中,不知为何有隐隐不安。犬子射术好,在丰里也很出名,然而天下混乱,有这样的才艺,只怕长大后逃不过去战场厮杀的命运。 年少的犬子,不知晓母亲的担虑,他卧榻歇息,怀里搂抱着弓箭。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实在太令人喜爱。 在犬子的梦中,庄扬穿着一件白袍子,站在他家二楼的木廊上。红艳的山茶花衬托庄扬微笑的脸庞,他温和看着院中的犬子,用手指着天边一轮朝霞。犬子的目光没有跟随庄扬的手指望去,而是近似痴迷地看着木廊上的庄扬。 不知为何,看着他,内心便充实而愉悦。 庄家院子竖起一张靶子,就在山茶花旁。 犬子自此,每日午后前来教授阿平弓射。他和阿平年岁相仿,看着比阿平稳重许多,像一个大人般。 “手握在弓把,手臂拉直,往上,像我这样。” 犬子示范执弓的动作,他的姿势英武帅气。 阿平学着他,调整自己的姿势。 院中早有仆人在围观,阿荷在井边切菜,抬头瞅上一眼,赞叹:“这孩子像个将军,好威风啊。” 庄扬跽坐在走廊上,静静观看,他身旁跟着竹笋。竹笋只要看到庄扬,便会跑他身边去,为了不让竹笋抓咬衣服,庄扬的手搭在竹笋头上撸毛。竹笋舒坦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扬看得出犬子教得很认真,而阿平也有心求学,这便行了。阿平稍微年长,就需出去游学,世道不太平,有一技防身也好。无论是商贾子还是世家子,谁家的子弟,都需要学会弓射。 “放箭。” 阿平在犬子指挥下,将木箭射出,木箭打在靶子上,虽然离靶心还有不少距离。 “哈哈,我射中了!” 阿平欢呼,他还是第一次射中靶子。在靶子下方,凌乱躺着数支射空的木箭。 “我也要学。” 庄兰从屋内跑出来,脸上沾着墨迹。 “你去写字。” “不要,我写完了。” 两个孩子执住弓不放。 “阿兰,你过来。” 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庄兰只得乖乖过去。庄扬见她脸上都是墨迹,忍俊不禁,问她:“怎么把字写脸上去了?”庄兰想用袖子擦脸,被庄扬拦住,问她:“是不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庄扬拿手帕帮庄兰擦脸,庄兰不好意思嘟囔:“没,没有。” 她也就是打了会瞌睡,不小心压到写满字的树叶。 穷人家练字,用树杆在沙土上写字,庄扬觉得这虽然不用花子儿,可是也难以把字写得端正,便让庄兰在树叶上练字。摘取的都是芭蕉的叶子,很大一片,足以在上头写上许多字。 庄扬收起手帕,抬头见犬子愣愣看着他,他对犬子笑语:“若是练累了,到这边歇息,喝碗豆汤。” 犬子赶紧别过脸,摇了摇头。 “犬子兄,我这样可不可以?” 阿平摆好一个拉弓姿势给犬子看,不知何时起,他看犬子的目光带着敬重。 “手臂不要晃动,眼睛看着靶子。” 犬子纠正阿平的动作。 “好,放箭。” 阿平沉稳射出,再次射中靶子。 “犬子兄,你能不能也教我?” 阿离背着弓箭,提着箭囊过来。他虽然有副弓箭,但对于弓箭,他青涩得很。 “过来。” “好!” 阿离开心地往阿平身边凑,他胡乱拉起弓,弓箭高举过头。往时阿离不只不好读书,对弓射也没兴趣,也是孩子心性,见阿平在学,就也跟过来学习。 “手臂放低、伸直,握在弓把上,不是抓弓梢。” 犬子纠正阿离的错误,他心想,若是让王叔来教阿离,阿离会被打的。你就是不会射弓,也该看过别人是怎么执弓的。 这一个午后,犬子便就不停地教阿平和阿离,后来连庄兰参与。庄兰最是胡来,她拿到弓,也没等犬子纠正姿势,一箭射在院门外的一棵老树上,箭“嗖”一声,飞过门口一条石道。还是犬子爬树上去,将箭取下来。 弓射需要耐心、静心,庄兰的性子太急躁了。 听得院中热闹,庄母难得出院子,在一旁观看。庄扬走过去,陪伴庄母,庄母说:“弓箭无眼,让孩子们小心些。”庄母是没看到适才庄兰那一箭,否则庄兰又该挨骂了。“阿母放心,我在这边看着。”庄母不喜欢兵器,每次看到箭飞舞,啪一声射在靶子上,她手臂便要弹动一下,像似受到了惊吓般。“阿母,你若是害怕,不要看。”庄母笑说:“平儿以前胆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勇。” 院中的阿平射掉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大步迈向靶子,前去去收箭。不知何时起,阿平开朗许多,他身上起了不少变化,庄母自然看得出来。 “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庄母指着犬子。 院中的孩子们你一声我一声“犬子兄”的叫唤,此彼起伏。 庄扬点点头,他早已觉察。犬子身上有一种特质,这是同龄孩子身上所没有的,然而这种特质,具体是什么,庄扬其实也说不出来。 第18章 鸢尾花 弛弓飞箭,于风中快速旋转,飞射中翱翔于天的一只秋沙鸭。秋沙鸭尚且发不出一声悲啼,便从半空中无声无息坠落。 秋沙鸭落地之时,犬子弓渊弹回原位,稳稳收起,他收弓的动作非常帅气,阿平看得发呆。 往时,阿平多少有些看不起种田的粗人,然而对于犬子,他十分佩服。不只是因为犬子教他弓射,更因为他确实有过人的技艺,而且做事从容,胸有成足。 虽然犬子只比自己大一岁,给阿平的感觉,犬子却像他兄长一样可靠。 “犬子兄,鸟儿在这里!” 庄兰在前方奔跑,停在了一个位置。他们身处于湖畔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遮掩他们孩子们大半的身体。 庄兰没去拾秋沙鸭,而是拿树枝戳它,秋沙鸭腹部中箭,鲜血染红半身的羽毛。犬子弯身拾取,他手指碰触到秋沙鸭的血液,那血还很温热。 “它好可怜,本来还在天上开心地飞,突然就死掉了。” 庄兰这才意识到狩猎的残酷,刚出来打猎时,她兴高采烈,只差没在山林中欢喜狂奔。庄兰身上也背着张弓,是张小弓。因她喜欢弓射,由此庄扬也给她买了一张弓。 “嗯。” 犬子虽然是猎手,然而庄兰这话,他也认同。 “犬子兄,秋沙鸭都飞走了,我们换个地方吗?” 阿离捏着弓箭,望着空荡的芦苇湖,他还没有猎到任何猎物。 此湖无名,见长满芦苇,便唤做芦苇湖。 西岸的山林,犬子熟悉,庄兰等人则是第一次到来,他们跟随在犬子身边,以免迷路。 这次来芦苇湖,犬子没看到灰鹤,反倒猎取到秋沙鸭。此地水禽多,往后可以常来转转。 “沿河畔走,猎物比较多。” 犬子在前领路,众人跟随。 突然庄兰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看着对岸的山崖。 “阿兰,怎么了?” 阿平问她。 “有好看的花。” 庄兰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颜色却是不常见的蓝色。 见众人疑惑,庄兰说:“要是摘回去,兄长一定很喜欢。” 庄扬爱花,人所周知。 “那边太危险了。” 阿平摇头,长于山崖,何况水畔苔藓湿滑。 “我过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后背的篮筐。 他脱去鞋袜,挽高裤筒,直蹚过河水。阿平和阿离在旁看得担虑,庄兰也想过河,不过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别摘了,你快回来。” 阿平在身后喊叫。对岸的杂草没膝,在阿平看来危机四伏。 “阿平,有绳子。” 庄兰从犬子留下的篮筐里找出一条麻绳。 犬子过河后,又将鞋子穿上,他没在意身后阿平他们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头开得灿烂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么采摘。却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时,庄兰他们已经过河前来。 阿平将绳子绑在腰上,然后绑庄兰和阿离,将三人牵在一起,这才蹚水过来。河水其实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脚踩空溺水。 “怎么过来了?” 犬子回头看到身后齐刷刷三人,全都像落汤鸡。犬子过河何等利索,也就裤筒被水打湿,阿平他们则浑身湿透。 “犬子兄,我们一起摘花。” 庄兰挤捏衣角的水,兴致勃勃。 “……” 犬子看看山崖,再看看身边这三位小伙伴,他说:“不摘了,我们回去。” 他带他们出来,就得安全带回去,若是出点事,庄扬一定很伤心。 “太危险,会摔着的,回去吧。” 阿平早就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好。” 庄兰点头,花儿虽好看,她也不希望犬子兄受伤。 四人由犬子带领,再次蹚河,这次没有拉绳子,由犬子护着他们过河。 说是出来打猎,其实也只是跟着犬子出来玩,除去犬子,他们三人的射术都不行,顶多打打死物——靶子,活物一只也打不着。 回去时,天近黄昏,走到先前做了记号的树木旁,犬子侧耳倾听,并无声息。 “犬子兄,怎么不走了?” 阿离好奇询问,他手上晃着一根狗尾巴草。 “嘘。” 犬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都停下动作,安静不交谈,虽然不知道犬子这是干么,却很听话。 就在庄兰无聊地把一朵野菊花插阿平头上,阿平怒瞪她时,突然听到一两声类似于家中小鸡的叫声,继而是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这次声色复杂,有粗有细,彼此起伏。 三人面面相觑,惊喜不已。 对于他们庄张的孩子们而言,他们的活动场所只限于有人类居地的地方,也就竹里的东南,以往,他们未曾涉及西岸的山林。自然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太新奇、有趣了。 “哈哈,吓死我了。” 庄兰拍拍扁平的胸口。 众人从草丛中站起,眺望天际的夕阳。晚风吹拂河畔的芦苇,花田鸡的叫声在身旁相伴。 天黑前,犬子背着竹筐,执弓走在前头,阿兰背弓,挥舞双手走在犬子身后。阿兰后头,是阿平,阿平把玩弓箭,他的弓卡子插着两朵黄色的野菊花。阿离停下脚步,又从芦苇丛中拔出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他一手握一根,像战场上砍杀的士兵那般耍着他的狗尾巴草。 犬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伙伴,把篮筐的绳索勒了勒,继续往前行进,踏上回家之路。 无论是庄兰还是阿平、阿离,甚至犬子,待他们成年后,在很多年后,还记得这个黄昏狩猎的情景。 山崖上有一簇蓝色的花,和四周那些开黄开红开白的凡花不同,它长在潮湿的湖畔之崖,在水光下艳美而晶莹,它就是那高岭之花。它俗世而独立,妍丽而不俗,它长得这般高,便是为了不让凡夫俗子们得到它,一嗅它的芬芳。岂能容忍凡人用沾染泥土和汗液的手取碰触它娇嫩的长叶子,用沾染人间气息的双唇去亲吻它柔弱的花苞。岂能……犬子伸出脏污的手,将蓝色鸢尾的叶子收拢,另一只手握着小刀挖掘花朵四周的土囊,把鸢尾连根带土掘出。 犬子的额头上汗水滑落,他的手肘上有磕碰的伤痕,流着血,沾染着泥土。鸢尾花被犬子单手抓住,轻轻放入身后的篮筐中。 在篮筐之下,是深深谷底,而在篮筐之上则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犬子腰间绑着绳索,趴在岩石间,采得这株花卉,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心翼翼攀爬上崖顶,犬子手脚并用,他的手脚均有被锋利、硬实的岩石划伤的痕迹,此时伤口的疼痛在他看来非常细微,可以忽略不计。他用心攀登,他单脚抬起,寻找能落脚的位置,山岩多苔藓,十分湿滑。犬子不害怕,他在下来崖时做了防范,在腰间缠上粗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结实绑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这是和阿平他们到山林狩猎后的第二日清早,犬子背着竹筐进入山林,如往日采摘菌子那般。 他脑海里都是山崖上那株漂亮的花卉。 为何一定要将它摘下,犬子其实也不懂。 脚尖踩在岩石上,将上头的苔藓蹭掉一片,犬子收起双脚,坐在崖顶,回望来时路,看向山崖之下青葱的谷底。 他将背上的篮筐取下,环臂抱着,篮筐内有一株蓝色鸢尾花。 犬子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觉得很好看,很漂亮。 背上竹筐,犬子从山道上下来,来到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污泥。河水浇上小腿,疼痛感袭来。小腿处有一道划痕比较深,能看到内翻的皮肉,手肘上则是蹭伤,糊着血泥,在犬子看来,也只是皮肉伤。 犬子在河畔寻觅能止血的草药,他认得一种叫蓟草的草药,寻常可见,田堤、屋前便有。在河畔寻找一番,果然找到一棵。 剥叶清洗,合水剁碎,贴服在小腿伤处,再解下发带缠绑。 整理过伤口,犬子才背起篮筐,到山林地里捡菌子。 冒险摘花,因此受伤的事,自然不能让母亲知道。犬子慢慢行走,拾取触手可及的菌子,他不再攀高爬树。左脚上的伤,以犬子经验,得好几天后,才会好。 拾得半篮筐毛木耳,犬子返程回家。 刘母终日在家便是织布,除去吃饭睡觉,她始终在堂上的及织布机前。以往天黑后,刘母会休息,近来家里买来油灯和灯盏,刘母会织布至深夜。因为繁忙,她能关心到犬子的地方不多,今日犬子采菌子回来,她没留意到犬子脚上有伤,行走时一脚轻一脚重。 犬子将鸢尾花养在一只破陶瓶里,想着午后去教阿平他们练弓时,再带给庄扬。 自教阿平他们练箭,犬子每日午后都能见到庄扬。 他在院中拉弓射靶,指导阿平、庄兰和阿离弓射,庄扬则跽坐在木廊上观看。庄扬偶尔会将目光落在犬子身上,他的目光温和,亲切,像看待阿兰和阿平那般。 犬子心里或多或少将庄扬当成了他的兄长,而对于阿兰他们,也多出几分亲情来。在前来竹里前,生活在丰乡的犬子还是一位孤独的少年。 第19章 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挽着裤筒,站在夷水浅滩处,他弯身在水草中摸索,取出捕鱼篓。待竹篓中的水沥干,犬子提着鱼篓上岸。夷水的鱼虾多,还有不少河蚌、田螺、泥鳅。捕鱼篓从昨日黄昏埋至现在,鱼篓沉甸,收获颇丰。 篓口向下,将篓中的收获倒入木桶中,有大鱼一尾,小鱼若干。只要有巴掌大的鱼,刘母都会用于熬汤给犬子喝。犬子正在长身体,很容易饿肚子。小鱼则由犬子处理,他会用小刀掏腹,用竹片夹住,放于炭火上烧烤。同样用于烧烤的,还有泥鳅。这是极好的美味,夷水河的美好馈赠。 犬子把竹篓放地上,直起身看向河面上的霞光,宝石流光般。同时,他也看到了河畔踱步的一位红衬衣白丝袍的少年,正是庄扬。 庄扬很少会在清晨到河畔散步,若问他今日为何过来,他恐怕要无奈一笑。这两日,他起得早,因为家中的公鸡——两只,天未亮就开始啼叫。庄扬睡眠浅薄,容易醒来。 即是睡不下去,便也就穿衣下楼走动,看看晨光,还沾有露水的花草。 犬子在看庄扬的时候,庄扬也已发现了他。 “二郎早。” 犬子行礼。 “早,在收鱼?” 庄扬回礼。 在庄家教阿平他们弓箭,犬子和庄家孩子们相熟,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单名一个“扬”。犬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他不能直唤庄扬的名字,显得失礼仪,便和其人那般唤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庄扬,便想到养在门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顾忌着,该如何将花捧到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予庄扬。此时,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提起木桶,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抱起那盆花叶有些蔫的蓝色山花,朝河畔赶来。还好,庄扬还在,他站在田堤旁,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绿的白菜苗。 犬子渡过木桥,朝庄扬走来,庄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犬子已在身旁,他温和笑着。犬子一度以为,庄扬对他特别,他总是温和笑着,直到到庄家教弓箭,才发觉,其实庄扬待谁都很温和,无论那人是自家仆人,还是竹里粗野的农民。 “给你。” 犬子将花递给庄扬,庄扬显得很惊讶,他盯着花盆中的蓝花看。 “这是蓝色鸢尾花,你在哪里采得?” 庄扬认得这花,小时候,在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种了不少鸢尾花,颜色斑斓。当年庄母喜欢花草,庄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无数。 “山上。” 犬子简略两字,其艰难过程,他并不想让庄扬知道。 庄扬老早就发觉犬子话语不多,他年纪不大,会养成这个习惯,显然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少,而且以前在丰里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与故人相逢,谢谢。” 庄扬将花捧在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碰触娇美的花卉,脸上的神情柔和至极。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欢的,此时脚上伤口的钝疼已算不得什么,犬子很开心他将这株花儿从山崖上采得。 种植鸢尾的“花盆”是一个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养花。庄扬捧着“花盆”匆匆返回庄家院子。他在屋后寻得一个花盆,又去杂物间里取来铲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鸢尾移植到花盆中。 庄家院子是竹笋的地盘,若是将花放在院中,不消一日,便要被竹笋咬得面目全非。庄扬捧着花盆登上二楼,将花摆在寝室入口处,就搁放在木廊围栏上。 每日进出寝居都能看到它,清早起身后,便可以给它浇个水,十分便捷。 庄扬看着花,心中仍是意外犬子会送他花。 竹里野花多,但居住这么多年,庄扬从未见过野生的鸢尾,却不知道犬子是在哪个山上采得? 午后,犬子如常过来教弓箭。每每这时,阿离会背负弓箭,从张家过来。有些张家仆人还会好奇跟过来围观,就是张香也曾过来看过一次。她纳闷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为了良师益友。也如同其他围观的人那般,吃惊于犬子精湛的射术。 犬子性格不爱显摆,他射弓时,四周人便起哄,他不搭理。 勤勤恳恳教着阿平等人弓箭,毕竟犬子收了报酬。 每日犬子前来庄家院子,都爱寻觅庄扬的身影,看到庄扬在,他心里就感到充实,为何会如此,犬子也不懂。 午后的庄扬悠闲而恬静,大概任谁看了都觉得舒服。 庄扬不是在二楼木廊上读书;便是在荷池看荷叶;更多时候,他跪坐在游廊上,身边趴着一只叫竹笋的貘崽。庄家的竹席讲究,席子四周有压席的陶镇,庄扬便端正坐在陶镇之间,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院中射弓的人们,优雅得像位世家子般。 教授数日弓箭,犬子发现视力最好的是庄兰,她站得很远,也能看到靶子,次之是阿离,属阿平最差,四十步之外,他便寻不到靶子在哪里。 哪怕练习的是十步之内的射靶,阿平总要射空许多木箭,落下一地的木箭。 犬子蹲身捡取一支箭,他站起时,动作显得僵直,手指扶了下树干。这是很短暂的一个动作,犬子四周没人察觉,唯有坐在游廊上观看的庄扬察觉。 往时犬子走路步伐刚健,今日略显蹒跚,尤其他蹲地时的动作,庄扬想他恐怕是腿脚不舒服。犬子时常出入山林,容易受伤。 待阿平他们各自练习,犬子走到游廊旁休息,庄扬问他:“犬子,你脚怎么了?”犬子惊诧,脸上没有表情,他看向庄扬,本想摇头示意脚没事,又想庄扬该不是看到了伤痕?蹲地时,裤筒上提,露出了小腿上的伤口了吗? “不小心划伤。” 犬子走至庄扬身旁,回答庄扬的询问。 “我看下。” 庄扬起身,走到犬子跟前,犬子只得拉起裤筒,展现伤口。犬子伤口用布条包扎,看不出有多严重。 “你随我上楼,我取药给你。” 庄扬上楼,竹笋跟上,庄扬脚步轻快,竹笋腿短在身后辛苦地爬楼梯。犬子见到,单手拎起竹笋,竹笋肥圆的身子伸直,一动不动。犬子看着觉得有点可怜,将竹笋抱在怀里。可能是犬子这段时间,时常来庄家院子,竹笋与他相熟,它趴在犬子怀中,安安静静,不抓不挠。 犬子对于毛绒绒的东西,并无特别的喜爱,然而对于这只脸圆身圆腿短尾巴短的貘崽子,也不免生出几分宠爱之情。也许因为它是庄扬极其喜爱的一只小动物吧。 来到二楼,犬子一眼便瞧见走廊栏杆处的一盆花,正是他赠送庄扬的花卉。这盆花被照顾得很好,先前还蔫着叶子,现在生机勃勃。庄扬将它照顾得很好,堪称妙手回春。 “犬子,你过来。” 听到庄扬的唤声,犬子进步入寝室。 犬子是第一次进入庄扬的房间,刚踏入房,便闻到香草的气味,屋中一只香炉在袅袅升烟。竹里多蚊虫,熏香是为了驱虫、除瘴气。 庄扬的寝室整洁无尘,一榻一案,一灯架一香炉,朴实舒适。房中最引人注目的,该是书案旁的一处结构复杂的木架了。犬子不识字,丰里也鲜少有人识字,至于藏书谁家也没有。以致犬子第一次看到庄扬满架的书时,他十分的惊愕。 “犬子,你在此落座。” 庄扬打开一只漆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开,里边是药粉。寻常人家,谁家里都没有这样一件医药盒。因兄妹年幼,而竹里多蛇虫,由此庄扬备置了药物,为不时之需。 “你将脚递出来,我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 见庄扬蹲身要帮忙解缠绑伤口的布条,犬子连忙拒绝。 布条被犬子拆开,伤口呈现,没有愈合,流着血水。仔细检查,伤口不大,比较深,像似被什么尖锐物品割伤。伤口上曾涂过绿色的草药,在肌肤上留下颜色。 “往后若是受伤,便到我这里取药。” 庄扬拿手帕蘸水,擦去伤口处的血水,他动作轻微,犬子感受不到疼痛。犬子傻傻看着庄扬,他没想过庄扬会亲自帮他处理伤口。 “粉末撒下,会有些疼,你忍住。” 庄扬捻起粉末,撒在疮口上,犬子皱了皱眉头,觉得确实有点疼。 “好了。” 庄扬微笑,从木箱中取来干净的布条,为犬子包扎。他的手指轻巧,动作细致,对上庄扬颔首的模样,犬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了……” 犬子缩回伤脚,把裤筒放下。 “这些药粉你带回去,记得每日换药。” 庄扬将盒中的药粉倒出,分出二分之一,药粉用麻纸包好,递给犬子。犬子将药粉小包握在手心,他应该和庄扬道谢的,然而他只是注视着庄扬,显得有些傻气。 “犬子兄!” “犬子兄!”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唤声,大概他们练习到一半,发现师父不见了。 犬子起身,和庄扬行礼,要退出寝室。犬子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得庄扬在身后问:“犬子是乳名吧,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二字卑贱,想来当时取这名字,是图一个好养活,然而现在犬子已是位少年,还这么叫便不妥当了。 第20章 刘弘 水面上顶出数十荷叶,参差不齐,自有一番韵味。庄扬早晨在水池散步,他在池边一块青石板上坐下,看着清澈见底的池水里,两只小青虾戏弄其中。晨风舒适,拂动庄扬的发丝和长袍,爱抚过他端正的脸庞。 后院那两只爱啼叫的公鸡,已经宰杀一只。另一只照旧天未亮就开始打鸣,勤勤恳恳,不惧刀斧,堪称鸡中典范。庄扬今日早早醒来,坐在水池边若有所思。 犬子找来时,庄扬正起身打算返回楼上,听得犬子和阿易交谈。 “犬子,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阿易,二郎在吗?” “在呢,就在山茶树后面。” 庄扬从山茶树后走出,他不惊讶于犬子会找他,只是来得真早。 昨日,庄扬问犬子可有正式的名字,犬子说他出生时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写在一张帛上,叫:“红”,不知道是哪个字,他不认识字。 犬子在山茶花团簇、红绿娇艳中,见到穿素色衣袍的庄扬,他愣了一下。 “犬子,这边来。” 庄扬微微笑着,引着犬子来到水池旁,茂盛的山茶花仿佛一道屏风,将两人与院中的仆人阻隔开。 犬子来过数次庄家院子,还是第一次走到水池边,他并不知道山茶花后,是一处水池,清幽且美丽。 帛片在手中捏久,带着人的体温,犬子将它递给庄扬,放在庄扬掌心。庄扬接过,打开帛片,见上面写了一个“弘”字,字迹勇健。 “你的名字叫刘弘,“弘”有广大、宽宏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庄扬拾取一枝小树杈,在地上写出一个大大的 “弘”字给犬子看。 犬子静静听着,看着地面上这么一个字,这字并不复杂,然而犬子不认识它,只因他不识字。 “你父亲对你寄托了期望,想来是希望你长成一位有宏大志向的人吧。” 这名字不像平头百姓取的,平头百姓会取寿啊、延年、万年、千秋、福禄贵之类的名字,却不知道犬子的父亲是何来历。 刘弘,犬子在心中唤着这名字,他想,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名字。那位不曾逢面的父亲,对他的未来,寄托了期望。 “往后,我便唤你阿弘吧。” 本来默然垂头的犬子,听得庄扬的唤声,骤然抬起了头,他的剑眉舒展,嘴角微微扬起,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庄扬微笑着,他将帛片递还犬子。 “谢谢二郎。” “不必,我该谢你赠送我株鸢尾花。只是往后再不要去爬山崖。若有不测,如何与你母亲交代。” 庄扬已知道犬子送的鸢尾花,摘自山林中的一处山崖。昨日庄兰见着这花,很吃惊,她跟庄扬说了犬子采摘未遂的事。显然,犬子又独自前去一趟,并冒着很大的风险将它摘下。 犬子点了点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看来爬崖采花的事,被庄扬知道了。其实犬子之所以敢上去采摘,在于他心中有把握能安全采得,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二郎,我回去了。” “去吧,阿弘。” 庄扬笑语,他看得出来,虽然犬子话语不多,不善表达,但待自己亲昵。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挺孤独,往后多照拂他吧。 “嗯。” 犬子难得露出笑脸。 目送犬子离去,庄扬想得让阿兰他们改口唤阿弘了。名字一生相随,刘犬子与刘弘,真可谓天差地别。 犬子回家,将帛片交给刘母,跟刘母说了庄扬那些话,刘母很是感慨。刘父当年走得匆促,也没告诉她取的这个名字有何含义,不想是这样宏大的意思啊。刘母将帛片再次收起,刘父没留什么东西给他们母子,也就这么一样小物品了。 “二郎真是好人,孩儿,你长大后,可得好好报答他。” 刘母昼夜不休地纺织,她对犬子的照顾,不过是一日做两餐给他吃食,再没得多了。就是犬子脚受伤这事,也是庄家二郎先发现,并送给犬子药粉。刘母是突然撞见犬子为伤脚撒药粉,才发觉他受伤了。 犬子点点头,待他长大后,他必要好好报答庄扬。 刘母谈过这事,便又埋头纺织,她的布即将织好。别人需纺织两个月才能成品,她一月半就能完成,不是因为手脚多迅速,而是比别人更勤劳,起早贪黑。 “阿母,卖布后,我想买两只兔子,还有买麻丝。” 犬子跟母亲谈他的想法,织布,是现在一家最重要的收入,然而犬子不忍心母亲终日这般辛劳,想着自己也要多做些,贴补家用。 “兔子吃草,山上都是草,不怕没有东西给它吃。养四五个月,就能生小兔子。” 犬子很聪明,他会用心去想如何改善生活。 “好,买兔子。那你要麻丝做什么?” 刘母知道儿子勤快,家里再养两只兔子,他也能照顾得来。 “阿母,我要织网。芦苇湖里的鱼又大又多,我看吴家店有人卖鱼干。我用网去捞鱼,吃不完就晒成鱼干,拿去卖钱。” “那好,我们明日去吴家店。” 吴家店只是一个约定习俗的叫法,它位于丰乡和竹里之间,是一处商肆,人们在那边赶集,交易物品。 第二日,母子带上布,前往吴家店赶集。 卖布得来的钱,主要拿去买粮,再从这买粮钱里挤出几个子来,买两只小兔崽,一困麻丝。 返回路上,犬子背着粮,刘母用一个小竹笼装着两只小兔崽,一手提笼,一手拿着一大捆麻丝。他们没有牛车,没有辘车,只有双腿。路途中,母子轮流背粮,幼子寡母,个中艰苦,他人难以体会。刘母长得瘦,终日织布,她腰身不好,背着粮走上一小段路,便要停靠在路边歇息。 “阿母,我来背。” 犬子蹲下身,扛起装米粮的袋子,他力气不似成年人那般大,背得也很吃力。 “孩儿,累了就歇歇,不着急。” 刘母虽然心疼犬子,可也无可奈何。 慢吞吞返回竹里,背负米粮的犬子浑身是汗,像在水中泡过。犬子想,要是有辆辘车该多好。 抵达家门,犬子靠在门框歇息,他身边是一袋米粮、两只兔子。 这是两只白兔崽,样貌清秀,雪白毛,红眼睛,外观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是一公一母。日后可以繁衍,养两只,收获一群,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兔贩送的竹笼窄小,两只兔子仅能容身,犬子会去编制一个大兔笼,做为它们日后的家。 回家后,刘母赶紧去做饭,怕饿着犬子,她在厨房忙碌。犬子拿来一个竹筐,将两只兔子移到里边,这样它们活动的范围开阔些,也有地方放草。随后,犬子提着篮子,到河畔找兔草。在丰里,犬子没养过兔子,不过也看过别人家怎么养兔子,他知道什么草兔子可以吃。 家中没有镰刀,犬子用小刀。他在河畔挖荠菜、车前草、拔牛筋草、马唐草。犬子只采他认识的野草,他知道有些草有毒,两只兔子是家中重要的财产,可不能因为马虎大意被毒死了。 很快采得一篮,往竹筐里倒,堆满半个竹筐。两只兔子面对满坑满谷的食物,奋力吃食,虽然不能言语,却也觉得它们欢喜得很。 家中竹材不多,明日再去竹山伐竹,然后给兔子们编一个兔笼,放置在柴草间里,能遮风挡雨。 “犬子,过来吃饭。” 刘母拆下围裳,站在厨房外喊叫。 犬子取来一个竹筛子将竹筐口部盖上,以防兔子逃跑,这才前往厨房。 刘母煮的是豆羹,看着比平日稠。今日犬子干活劳累,需要多吃些食物,补充体力。犬子盛上一碗,呼呼喝下。近来家里有米粮,不用挨饿,每日吃的是豆米蔬鱼,算得上丰富。至于猪肉鸡鸭,那是富户家才能吃上,犬子也想着什么时候,家里能吃用不匮乏,并且有余钱。像姑姥家那样,有许多田,无数家禽。 夜里,刘母在堂上纺织,犬子在一旁搓麻丝,织渔网。 犬子见过王瘸子织鱼网,他实则没有亲自织过。犬子琢磨许久,才摸着窍门。 刘母过来探看,见犬子织的渔网除去口眼打小不一,还挺像一回事。刘母想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织网,本还想教教犬子。刘母不曾织过渔网,但小时候织过捕鸟网,大同小异。 刘母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比犬子好上许多,由此刘母特别心疼她家的犬子。然而她没有其他的能耐,也只会织布。 刘母织布到深夜,抬头见犬子还在,他的渔网已织好,正在卷网。 “犬子,快去睡。” “嗯,阿母也早点歇息。” 犬子揉揉眼睛,返回自己的寝室。 这一日实在太倦了,犬子挨着木榻,很快便睡去。 对十三岁的犬子而言,能吃饱饭最为重要,他还未有什么宏大的志向,他所期许的,不过是猪快些长肥,羊早日下崽,兔子生一窝,这样就能卖钱了。睡梦中,犬子绽着微笑。 不觉,犬子家已有猪有羊,还有兔,虽然都很小很小,需待日后长大。 第21章 白鹭与鱼 芦苇湖的水域广阔、水草茂盛,湖水呈碧色。清早,犬子执着弓箭,背负竹筐,前来芦苇湖。他刚走至湖畔,脚踩在芦苇丛的声响,便惊起两只水禽。今日过来,犬子不只是为了狩猎。卸下竹筐,犬子从竹筐中取出渔网和砍刀,他今日要捕鱼,不是用捕鱼篓,而是渔网。 犬子在湖畔砍树,将树干敲入湖中浅水处,构成一个方型,再将渔网绑在树干上,只绑三边,另外一边用绳子拉着。这是最简单的捕鱼方法,将网沉入水中,隔一段时间再收网,能网到多少鱼虾全凭天意,不过肯定比捕鱼篓抓的多。 犬子布置好渔网后,便去蹲在树旁,等待水禽前来。在等收鱼的时候,他还能顺便打个猎。如果经常到湖畔狩猎水鸟,那么它们便不会再过来,偶尔打两只倒是没问题。 芦苇湖离竹里有一段距离,人迹罕至。竹里居民,除去庄张两家是商人,其他人家都是农民,他们种田,农闲时,会呼朋唤友将夷水拦截,拉网捕鱼。犬子不觉,比夷水的农民走得更远,也因为夷水西岸,人们很少过去。 湖中的鱼类,除去前来捕食的水鸟外,再无天敌,无不是养得肥大。守在湖边,能看到挨着湖面飞舞的蜻蜓为草鱼偷袭入腹,而守候在旁的大白鹭则将探出水面的草鱼啄住。犬子拉圆弓,瞄准欢喜腾飞的大白鹭,箭矢飞出,大白鹭唳声戈然而止,从空中坠落。 犬子上前,拾起大白鹭的尸体,他从大白鹭身上拔出木箭,收回箭囊。适才还如此鲜活的生命,此时已魂归西去。犬子碰触大白鹭优雅的脖颈,低喃:“会好好将你吃掉,不浪费。” 狩猎,只为食物,而不是玩戏。 犬子家平日除去鱼肉,鲜少能吃到禽肉。若不是有弓,只怕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次。 这是芦苇湖馈赠的食物,也是庄家二郎赠予的。 将大白鹭放入篮筐,犬子收弓坐在湖畔一处高地上。像一位隐士般,端正坐着,大腿上搁放着他宝贝的弓箭。 临近午时,犬子才下水收渔网,他一个半大孩子,辛苦拉起沉甸渔网。有些鱼狡猾的逃了,有些鱼被困在网中。犬子将渔网拖上岸,把缠在网上的鱼解下,丢到竹筐中。有十来尾肥大的鱼,几乎都是草鱼,只有两尾鳜鱼。 丰里的日子,对犬子而言很苦闷,母亲总是在纺织,他又没有同龄玩伴。得闲时,犬子会跑去丰湖找王瘸子,一待就是半日。他像是王瘸子的孩子般,紧紧相随,而王瘸子也会将自己所知所能,教授予犬子。因着两人关系亲昵,由此犬子喊王瘸子王叔。 看着篮筐中的鱼,犬子想晒成鱼干后,送几尾给王瘸子,自从搬来竹里,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叔了。 午时,犬子满载而归,欢喜将他的收获呈现给刘母看。刘母惊喜,笑说:“鱼这么多,吃不完。”犬子说:“阿母,可以把鱼晒干。” 犬子家的盐平日省着用,所有的不多,还得再去买点,将鱼肉腌制,更加美味。 刘母烧水,给大白鹭褪毛,这只水禽,便由她来处理。刘母能够用有限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这样一只成年水鸟,能做为他们两日的食物。 犬子用小刀给鱼剖腹、清洗,再用麻绳将鱼嘴串起,把鱼吊在院中曝晒,必须晾干,才能储存。 因着一张捕鱼网,家里终于有富余的鱼肉了。 自从阿平他们学会弓射,犬子不用每日午后都前去庄家,陪他们练习。犬子教弓箭并非无偿,阿离的姐姐给了犬子一笔小钱,做为报酬。犬子觉得是应得的,便就收下。庄母也曾让仆人赏赐犬子一些钱财,不多,犬子则是拒绝了,说庄扬已付,这份报酬便是犬子手中的弓箭。 和阿平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孤零零一人在河畔给豆田锄草,心情也很舒畅,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没能每天都见到庄扬吧。 这一日的事,几乎都做完了,喂猪喂兔、放羊、捕鱼狩猎,豆田锄草,唯只剩伐竹材。 午后,庄家院子寂静,不知阿平他们去了哪里。犬子不大在乎他们在不在,他过去东岸,并非为找他们玩耍。 将木舟推入河,犬子携带砍刀,乘舟渡水。 东岸竹山的竹子连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犬子提供编织的材料。 犬子登上竹山,砍伐竹材。山中只有他一人,四周静寂,伐竹的声音,特别响亮。 砍倒一根竹子,再砍倒一根,竹叶哗哗响着。犬子放下砍刀,查看自己的手掌,虎口蹭伤皮,感到钝疼。好在家里有庄扬给的药粉,撒一下,很快就会好。 犬子坐在伐倒的竹材上歇息,林风徐徐而来,吹走他脸庞和脖颈处的汗水,十分舒服。觉察到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犬子警觉,低头察看,发现是只貘崽。虽然在犬子这个人类看来,貘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认出这只是竹笋。 竹里没有其他的貘崽,就庄家养了一头,时常到庄家屋后的竹山吃竹笋。 犬子还记得当初他到竹山伐竹子,竹笋跑来吠他,小小一头貘崽,吠声像只犬,很凶恶。 想必是因为他经常去庄家院子,竹笋和他相熟,一人一貘在竹山相遇,竹笋不只不吠犬子,还抱起犬子的大腿。 此时竹笋就挂在犬子腿上,甩也甩不开。 “快放开。” 犬子蹲下身,竖起手指,点着竹笋的头,佯怒,呵斥。 竹笋瞪着明亮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咩咩的愉悦声音,它威武不屈,仍是抱住犬子的左腿不放。犬子挠它,它还以为犬子在和它玩戏,扯着犬子衣袖不放,变成挂在犬子手臂上。 “还不走,把你炖了吃。” 犬子从手臂上剥下貘崽,拎着它走到坡上,他将竹笋放在上头。土坡离犬子所在的地方,有高低差,对只腿短的貘崽而言,它要下来可不容易。 看着竹笋在上头转圈的可怜样子,犬子笑说:“一会抱你下来。” 犬子拿起砍刀,继续伐竹子,还未砍完一株,又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挂住,低头一看,仍是那黑白的毛球。 行啊,身手敏捷这是。 犬子蹲地,再次将貘崽拎起,四处寻觅,想找个能暂时困住它的地方,却看到从山道走来的庄扬。 既然主人来了,便放了你吧,犬子把竹笋放回地上。竹笋前爪飞扑犬子的脚,犬子敏捷躲开,竹笋意犹未尽,还想再扑来,突然听得庄扬喊它:“竹笋,竹笋过来。”它抬起头朝声音方向望去,见是庄扬,立即踩着内八小碎步,朝庄扬跑去。 庄扬在楼上听到了屋后的伐竹声,他猜测是犬子,过来一看果然是。 “貘崽像孩童一样,总想找人玩戏。” 庄扬蹲下身,摸摸竹笋的头。 “阿弘在砍竹子,不许去捣乱,乖乖去吃竹子。” 庄扬训着竹笋,竹笋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爪子搭在庄扬小腿上。 庄扬将竹笋拎起,带到一处嫩竹丛,递给竹笋一根竹子。待竹笋乖乖吃起竹叶,庄扬这才离开,回到犬子这边来。犬子仍在砍竹子,庄扬问:“一个人忙得来嘛?” “能。” 犬子干活时话少,他啪啪将竹子砍倒,地上已有三根竹材,足够他削竹篾编制兔笼。 庄扬在旁看着,看犬子将竹子削去竹叶、旁枝,方便运输。犬子干活时像个成年人,沉稳,耐心。他处理好竹材,便拿绳索将竹材绑好,一会好拖下山去。砍伐的是细竹子,不会很重,不过从竹山拖过河,还是需要不少力气。 庄扬注意到犬子的衣服又破了,袖子开裂,裤子破洞。他经常要干活,衣物不耐穿。除去衣服,犬子脚上那双布鞋,也在头部开了口子,露出脚趾头。 庄扬看了看犬子的脚,觉得自己的鞋子,犬子应该能穿。庄扬懂得穷人家能穿上一双布鞋,已属不易,往往穿的是草鞋。刘母对犬子的关心有限,但显然力所能及的给他最好的东西。 “先别回去,等我下。” “哦。” 犬子听话,在原地等待。 庄扬下坡,竹笋追在他身后,一人一貘迅速离开。不会庄扬回来,手里多出一双鞋子,他递给犬子说:“我往年穿的鞋子,还完好,给你穿。” 犬子没去接,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两只鞋子都穿破了,露出脚趾头。 “缝下就行。” 犬子摇头,不肯要。鞋子破洞也还是能穿,回家让母亲补一下就行。 “先换上吧,草丛多蛇,以免被咬伤。” “谢谢二郎。” “不用,换上试试。” 犬子接过鞋子,坐在地上,将鞋子换上。庄扬的鞋子,他穿大小正合适。犬子将自己那双破洞的鞋子拴在竹材上,一并带回去。 庄扬目送犬子离开,见他辛苦拖着竹材,缓缓走在山道,前往河畔。看他吃力将竹材抬到小舟上,荡舟渡河。 庄扬想,他也才十三岁,却有着坚韧不拔的性格,长大后,该是一位沉稳、刚毅的人吧。 第22章 投壶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董夫子青袍雅洁,执帛书站在堂上诵咏古诗,阿平和阿离跪坐在席案,执着木牍,摇头晃脑跟着学习。 午后,阿离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他昏昏欲睡,趁夫子不注意,偷偷用木牍支住下巴。 阿平坐得还算端正,但也心猿意马,读至绿竹猗猗,他抬头瞅眼窗外的竹林,看到一只□□蝶停在窗棂上。 董夫子教书有个缺点,他很容易陶醉在诗文里,而忽略了他的学生。此时他沉醉在诗歌中,恐怕眼前看到的是弯弯的淇水岸,绿竹连绵,心思早不知飞往哪去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轻盈飞走了,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顺着风飞到他眼前,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执着木牍,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认真对待,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庄兰捧着绣框,用针胡乱戳着,明明花了朵花,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将指头含在口中,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精神好时,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出去玩吧,别跑远了。” 庄母抬头看眼女儿,见她愁苦着脸,也知道将她关在房中,不亚于坐牢。听得母亲这句话,庄兰瞬间绽出笑容,高兴地保证说:“阿母,我不乱跑!”抛下绣架,立即奔出屋外,仿佛一阵风般。 刘母无奈摇头,虽然她常责备庄兰,然而她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心想,要是真如扬儿所说,生性如此,无法强迫,日后长大了多给她些嫁妆,以免被婆家嫌弃。 庄兰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她舒展腰身,觉得一切美好依旧。院中只有阿荷一人,阿荷将鸡笼中的小鸡捧出,放入竹筐中。先前可爱的小黄鸡,已经长出灰褐色的羽毛,个头大了一倍。庄兰蹲在一旁看着,托着腮帮子。她怕很小又毛绒的动物,觉得好奇,但不敢摸。小鸡仔们叽叽叽叽叫唤,阿荷一抓一只,绝不落空,将它们全部挪到竹筐中。 “要抓它们去哪里呢?” “到屋后放养。” “哦。” 庄兰不想跟随了,她知道小鸡崽放养在屋后,过些日子去看,就都变成了大鸡。还是小黄鸡最可爱,然而它们好会吃,吃了那么多米糠,自然是要长肉给他们吃。 阿荷提着装小鸡的竹筐前往屋后,庄兰朝山茶花走去,她知道午后,兄长时常在水池边读书。 果然,远远便见到水池旁晃悠的竹笋,随即便在山茶花后,找到了兄长。 庄扬在水池边铺张竹席,还搬来一张书案,他低头在书写着什么,专心致志。 庄兰突然不想去打扰兄长,她远远看着,悄悄离开。 庄兰离开院子,沿着石路走至河畔。庄母叮嘱她不许跑远,她就在附近活动。 她摘了路边一朵蓝色的打碗花,别在耳边。欢喜跑过木桥,去找犬子。 犬子正在屋外编织兔笼,他编织的兔笼简单粗暴,用竹材做胎,再捆上竹篱笆,四四方方,可以容纳兔子和兔草,并且有一个盖子。看着像一个竹箱子。 庄兰过来时,犬子已经编好兔笼,正在给兔子挪窝。 “阿弘兄,怎么有小兔子呢。” 庄兰一来就看到两只小白兔,十分惊喜。 “买的。” 犬子提起兔耳朵,将毛茸茸的白兔从竹筐挪到兔笼。 “我可以摸它吗?” “可以。” 庄兰迅速摸了下白兔的背,软软的,小兔仔好小,只比庄兰巴掌大点。 “阿弘兄,我去拔草给小兔子吃。” 庄兰兴致勃勃往草丛里跑,便开始拔草。她胡乱拔草,很快拔来一捧野草。犬子对野草做了检查,都是兔子可以吃的草。 “你喂过兔子?” “嗯,以前家里有,不过是很大的兔子,有这么大。” 毕竟生活在乡下,庄兰见过许多家禽家畜。 庄兰将兔草放笼子里,两只白兔见到草显得很雀跃,不停进食,庄兰蹲在一旁看着。 “阿弘兄,我以后每天都过来喂兔子可以吗?” “可以。” 犬子想她还不是经常跑来看小猪,几乎每天都要往西岸跑。 来西岸的不只是庄兰,这日午后,董夫子教完书离开张家,阿平和阿离立即奔往湖畔,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奔跑过木桥,来到西岸,远远喊着:“弘兄。” 犬子有时在庄家院子教他们弓箭,有时则在西岸。 西岸开阔,练弓箭时,犬子拿来一个陶瓶,摆放在地上,为了防止射入壶的箭跃出,犬子在壶中装沙土。阿平等人比赛,看谁射入瓶的箭最多,算谁赢。庄扬有次看到,笑说这是投壶,还问是谁想出来的。 孩子们比赛弓箭,大人们则过来围观,十分热闹。 三个孩子间,射术最好的属阿离,其次是庄兰,末名是阿平。 他们站在十步外投壶,阿离十支箭能进五支,算是很好了。 孩子们将陶瓶中各自的箭取走,在旁清点,阿离欢喜说:“我最多,你们在我后头。”庄兰说:“哼,你比不过阿弘兄。” “听说这个孩子百发百中。” “是啊,阿弘,快射个看看。”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乡下没什么娱乐,来围观的多是庄张两家的仆人。 犬子听着众人起哄,并不打算做表演,他不爱显摆。 到众人散去,西岸只有他一人时,他才从陶瓶处测量,走出三十步,而后拉弓射箭,木箭一只只飞往陶瓶,箭无虚发。 刘母叮嘱过犬子,不要在人前逞能。想来是觉得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是射术好,只怕要遭强征,给送到战场去。这样的担虑也不无道理。 然而能耐这种事,很难掩藏,不久关于西岸刘家小子是位神弓手这事,竹里无人不知。出名后,也有好处,竹里那些熊孩子们,再不敢招惹犬子,尤其是阿提和阿季,从对岸走过,见到犬子都战战兢兢,深怕他突然寻仇,一箭射出,他们就命归黄泉了。 宁静祥和地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 犬子每日干农活,打猎、捕鱼,凭借技能,再没挨过饿。 屋前晾晒的鱼干,也越来越多。 犬子摘下两串,装入竹篮,约莫二十尾鱼。刘母拿来一块旧布,将竹篮盖上,叮嘱犬子:“你别从村中路过,走旁边的小道。” 刘母怕犬子这次去丰乡,遇着他舅母或者他表哥,会打起来。犬子背负弓箭外出,她不怕犬子被人欺负,反倒要怕他把人射伤。 犬子应声好,提起竹篮,揣上一个豆饼便出发。他要去丰湖拜访王叔,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 丰湖四周荒芜,除去王瘸子,没再住其他人,在丰乡聚落之外。 少年犬子腿脚好,一路不停歇前往丰湖,远远看到丰湖杂草丛中一栋木屋。犬子走至屋前,发现木屋门紧闭,他在门外喊:“王叔。”木屋内没有人回应。 犬子推开木屋,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过灶台上的锅还热着,掀开锅盖发现是热水,里边没煮任何东西。将竹篮放在屋内,犬子把房门再次关上。他到丰湖寻找王瘸子,往时他常在那边狩猎水禽。 果然在湖畔见到一个瘦高的熟悉身影,犬子欢喜喊叫:“王叔!” 王瘸子闻声回头,拄杖快步赶过来,激动叫着:“犬子吗?” 犬子奔跑过去,停在王瘸子跟前,乐呵呵笑着。 “小子,我听说你搬去竹里,还打算去看你呢。” “就是我腿脚不方便,不错,你小子还能惦记着我。” 王瘸子一脸胡渣,脸庞消瘦,身上衣服脏污,他伸出大手,拍拍犬子的头。 “王叔,你看我的弓。” 犬子笑语,解下弓箭,递给王瘸子看。 “不赖,是张好弓。想当年你王叔拿的可是一张霸王弓,两个男子都拉不开。” 王瘸子感慨着,深觉命运多舛。他将弓箭递回,看着犬子,欣慰笑着。 第23章 大兄归来 夏日,知了叫声成片,无处不在。竹里树木多,居民少,真是知了乐园。 竹里的孩子们,分成两派,各自拿着捕知了的网竿,在竹里游逛。南面的孩子,以阿春为首;东面的孩子,以犬子为首,浩浩荡荡一群人。 两兵相遇于老桑树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犬子上前一步,阿春上前一步,身后人马相互怒视。 阿春说:“弘兄,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地方。” 犬子说:“哦,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两人年纪相仿,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春说:“让开,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他拿一根,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不会就收获丰厚。 夏日酷热,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四人捕得十数只知了,便就返回庄家院子。 庄家院子有花有树,林荫下可以歇息。 阿荷煮好一锅绿豆汤,端到院中放凉,给孩子们消渴消暑。一人拿一只碗去盛汤,咕咕喝下,冰凉舒坦。犬子喝完一碗,又盛上一碗,端到山茶树后,庄扬在那边铺席乘凉。 庄家的山茶树长得高大,不知是何年种下,在庄家购得此宅院时,山茶便种在院中。这棵山茶深得庄扬的照料,长势良好,枝叶繁茂,这么多年来,已亭亭如盖。 庄扬坐在山茶树下,面对着盛开的荷池。貘崽待在庄扬脚边,啃咬竹简。竹简自然不如新鲜竹叶好吃,堪称过期食品,貘崽不爱吃,乱咬一通。庄扬把竹简从竹笋口中取出,抬头,正好看见犬子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 犬子较之春时,长高不少,他身上着庄扬的旧衣服,看着衣服有些长。 “二郎,给你。” “好。” 犬子将碗搁在书案上,犬子没有立即离开,他目光书案的竹片上,庄扬书写至一半。 犬子不知道庄扬在写些什么,他很喜欢看庄扬写字。 庄扬总是端端正正坐着,专注用心,他的字整齐秀美。 失去竹简的竹笋,并没有放弃捣蛋,它举起爪子,搭在案脚上,想再次获得它的“玩具”。眼看它就要得逞,犬子伸手把竹简拿离,让竹笋扑空。 庄扬端着碗,缓缓饮用,抬头见到竹笋和犬子的举止,他笑着,伸手拍拍竹笋的头。 “竹笋,过来。” 犬子将竹笋唤走,不让它去干扰庄扬读写。 竹笋跟着犬子走到荷池边,犬子伫立,观看荷花,竹笋乖乖站在犬子身边,也朝荷花望去,仿佛它也能欣赏这般的美景。 水池畔,清风徐徐,荷花怒放,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 犬子已不大教庄张两家孩子弓箭,该学的,他们都学了,至于学不会的,也没法教——譬如百发百中。 不过他还是时常和庄张孩子们在一起,几乎每日午后,犬子都会到庄家走动。把犬子当成自家人般对待的,不只是竹笋,在阿平,庄兰看来,犬子已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之一。就是庄家的仆人,和犬子也相当熟稔。 犬子能给予庄家的东西很有限——也就送送鱼干和活鳜鱼。 鳜鱼清蒸,堪称人间美味,庄扬很喜欢吃,犬子送得很勤快。 若是细心的话,会发现每每庄扬在院中,犬子就会多待一会,如果庄扬不在,犬子歇会脚,便就离开。 也难怪犬子喜欢庄扬,人们总是喜欢温和、漂亮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在竹里居住数月,犬子已适应这边的生活,并且很高兴当初搬离丰乡,来到竹里。 在丰乡,犬子给舅家干活,什么农活都要干,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竹里,犬子养猪,猪是自家的;种田,收成也是自家的。 小猪白白进入夏季后,已经是头大猪,放养在犬子家屋后的山林。这头猪不再有人帮它保持清洁,它游荡在山林,因竹里没有大型动物,身为一头猪,它几乎是雄霸一方。唯一不好的,便是它总在泥地上睡懒觉、刨坑,浑身脏污,再不白皙。 同样长大的,还有羊和兔子,不过猪也好,羊兔也罢,都还没有到繁殖、宰杀换钱的时候。 夏日河畔上,庄家的白菜已绿油油一片,长得茂盛,阿荷不时过来摘取,给庄家做菜。 犬子家的大豆熟了,已到收获之时。 犬子和母亲在豆田分工忙碌,大豆被一株株拔起,头对头,脚对脚叠成一堆,再用绳子捆绑豆秆。刘家母子人手不足,干得很慢。庄张两家的孩子看到犬子收获大豆,便就过来帮忙,他们平日不用干农活,对下田干活,抱着浓浓兴致。 “可不能,我和犬子来就行。” 刘母看到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要过来帮忙,吓着一跳。 “阿弘兄,我会帮忙,这样拔嘛,我也会。” 庄兰不肯离去,她伸手去拔豆秆,轻松拔下两株。 “弘兄,就让我们帮忙吧,不捣乱。” “是啊,阿弘兄。” 要是其他农家,看到这些叽叽喳喳,毛毛躁躁,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孩子前来,难免要嫌弃。犬子不会,他将他们组织起来,阿离和庄兰拔豆秆,阿平将豆秆捆绑,犬子负责把成捆的大豆植株扛回院子。 一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活干,都能参与其中。 犬子将轻松的活给庄张家的孩子们做,他则干搬运的重活。他把大豆植株运回院子,再将它们平铺在地上曝晒,待茎秆枝叶和豆荚都枯黄时,就可以用连枷拍打豆荚。 豆田里的大豆连根拔出,一株株收走,留下空荡的田地,犬子家的院子则方整铺晒着豆秆。 犬子种的豆子,收成不是很好,豆荚并不饱满。当一位农夫没有那么容易,需要经验累积。不过全凭自己种植、照顾的庄稼,能有收获,对犬子而言,已是很开心的事。 犬子跟易家借来连枷拍打豆子,用连枷反复拍打豆秆,让豆荚开裂,豆子蹦出。这是体力活,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犬子和刘母各执一把连枷,辛苦打豆子,花费一整日的时间,才将这活干完。累得直不起腰,手臂酸疼,终收得一大竹筐的豆子。 母子欢喜将豆子搬入厨房,好好储存。这是他们珍贵的口粮。 豆子脱粒后,剩下的豆秸捆绑,扛进柴杂物间存放,这是很好的柴草,容易燃烧,火势旺盛。 大豆收获后,人和地一起休息,多日后,犬子才将田地翻整。犬子用齿耙掘土,将土块耙碎。犬子选择清早和傍晚劳作,躲避毒辣日头。 傍晚的竹里,农田上都是劳作的人们,犬子参与其中。 庄兰和阿平如常过来西岸玩耍,见犬子在忙碌,庄兰问: “阿弘兄,你割兔草了吗?” “还没。” “我帮你。” 庄兰欢喜地跑到犬子家,跟刘母讨来一个篮子和一把镰刀。刘母说:“千万小心,不要把手割了。”庄兰笑说:“不会,我用过好几次啦。”庄兰拿镰刀,阿平提篮子,两人到河畔采兔草。 庄扬站在二楼,见弟妹又往西岸跑,并不制止,让他们学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不好,他们已懂得农人的辛劳。 河畔的野草多,随便摘采,便有一大篮。 “阿平,我们去喂兔子。” 虽然小白兔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可爱,庄兰还是很乐意喂它们。 阿平望向对岸那条进出竹里的土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庄兰的唤声。 “阿平,你在看什么?” 庄兰朝阿平看的地方望去,不看还好,投去第一眼,庄兰就“啊”的一声,立即抛下了篮子和镰刀,狂奔过木桥,迎上土路。她在路上雀跃,大声叫喊着:“是大兄,大兄回来了!” 前方,驶来三辆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进。庄兰认得长兄和舅父的马车,春时,她便是在路口送他们离去。只是,当时离去的是两辆马车,怎么回来的是三辆呢? 不只庄兰和阿平发现了马车,此时早有人去张家和庄家通报,庄母和庄扬从屋中匆匆出来,在院门迎接。 竹里,只有庄张两家有马车,三辆马车同时出现,早惹得田中耕种的人们驻锄、张望。 第24章 心爱之物 犬子知道庄扬上头还有一位兄长,庄兰常提起,说她的大兄在外经商,她即怕兄长,又很喜欢他。无论是庄平或者庄扬,他们性情都很温和,犬子不免好奇,这位庄扬的兄长,是怎样的一个人。 犬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华丽的马车,其中一辆,车身彩绘,马饰华美,盖弓帽黑里红表,缀着彩绦。这是辆有帷帐的辎车,车前帘子遮掩,看不见车中乘坐之人。 辎车前面,领头的是一辆没有帷帐,轻快的轺车,车中端正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穿锦袍,身材壮实,样貌宽厚,显然便是阿离的父亲。就见张家母女围簇在他身边,而阿离更是直扑入怀,用短手臂,抱住父亲滚圆的腰身。 犬子傻傻看着,看着张家人的团聚。 三辆马车中,有两辆轺车,一辆坐着张殷,一辆乘坐的是庄秉。庄秉同样是冠剑的装束,他年纪看着十分年轻,却沉稳。他从车中下来,跪拜在庄母面前。庄母将他搀起。他扫视弟妹,逐一揽抱,庄家孩子感情好,相亲相爱,着实令人羡慕。 这时张殷走了过来,和庄母诉说着什么,庄张两家的人,都看向停在一旁,始终安安静静的辎车。庄母的神色先是惊诧,继而惊喜,执住庄秉的手,激动交谈。庄兰和阿平傻傻站着,显得很茫然,唯有庄扬朝舅父走去,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犬子站得远,不似其他闲人都围了上去,他观察到庄张两家人的神态,并未听清他们谈话的声音。犬子对辎车中坐着的人,越发感兴趣,会是谁呢? 庄秉在家人和亲戚的拥簇下,步行前往庄家院子,庄秉的轺车后头,紧紧跟随着辎车,辎车的帷幕一直没有打开。 围观的人们都很好奇,纷纷猜测辎车中坐着的是何人。不知是谁听得真切,说了句:“是新妇,庄家大郎娶妻了!”人群嘈杂,紧随辎车不放。 辎车终于停在庄家院中,庄秉走至辎车前,将辎车的帷幕挽起,里头坐着一位盛装的新妇。庄秉搀扶新妇下车,新妇羞涩低头,和庄秉执手并肩,在家人的拥护下,将新妇领进门。 新妇婀娜姝丽,引的围观的人们争相观看。 庄家仆人从辎车上抬下众多妆奁,有精美的丝绸,光彩夺目的漆器和精致的青铜器皿、灯具、香炉。 竹里的人们奔走相告,庄家大郎娶了位美丽新娘子,还带来一车的妆奁。 犬子见庄扬他们进屋了,便就散去,不似其他人,围在院外探头探脑。 这日庄家仆人成群忙碌,杀猪杀羊,洗涤碗盘,犬子来竹里居住半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情景。 犬子回家,见到向来安静在堂上纺织的刘母,人站在木桥上张望,显然就是她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犬子,庄家这么热闹啊,是谁来了?” “阿母,是庄家大郎回来,还带来新妇。” “难怪了。” 刘母也知道庄家有个大郎,在外经商。 母子俩回屋去,眼见天快黑了,刘母已做好饭。母子俩吃着粗陋的食物,对于正在大办宴席的庄家,并不去探看。 夜里卧在榻上,犬子念念不忘的是那辆漂亮的辎车,他梦见自己也有这样的一辆车,并且像位贵客般打扮,盛装坐在车中。梦中的自己,是位成年男子,冠剑锦袍,独自赶着马车,驰骋在原野上。 庄宅家宴,席宴上,除去庄家人,也宴请了舅父一家。 入宴前,庄秉带新妇,叩拜堂上庄母,庄母将他们搀扶起。庄母执住儿媳的手,小声问她话语。新妇文静,随和,待庄母恭敬温顺。虽然婚事并非由庄母做主,她对这位儿媳倒也满意。 庄秉夫妇叩拜长辈后,小辈这才入席落座,享用佳肴。 舅父张殷坐在贵席上,讲述他如何在广汉郡为庄秉主持婚事。 春时庄秉和舅父到谷昌贩马,运往广汉郡,张殷如常到郡中友人廷掾林忠家饮酒,正好听闻林忠要嫁女儿。林家二女娴静有美名,庄秉有意迎娶,便由舅父帮忙撮合。原本也不敢想林忠会同意,求亲的人许多,家世比庄秉好的不少。后得到首肯,便就急忙操办婚礼,而未来得及报知在临邛的家人。 “多亏舅父,方得促成这桩美事。” 庄秉举酒致谢,他身旁坐着新妇,新妇亦是举酒道谢,低头恭敬。 “免礼,也是阿秉一表人才,得人赏识。” 夸赞起自家大外甥,张殷从不吝啬美词。 和舅父的宽厚仁爱不同,舅母精明,询问起林家的状况,有几个姐妹兄弟,姐妹是否都出嫁了,兄弟以何业为生。 新妇轻语回复,未失礼节。她回话时,庄秉一直看着微笑、点头,这样一个小小细节,为庄扬捕抓。庄扬知道兄长不苟言笑,显然是深爱着这位女子。 新妇叫林嫱,幼名阿细,家中有姐弟四人,大姐已出嫁,妹妹尚小,弟弟唤林禹,在锦官城游学,年纪和庄扬差不多大。 大人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小孩们不感兴趣,庄兰舀着美味的肉羹喝,眉眼弯弯,因有美味佳肴相伴,她心里也是乐呵呵。 宴会散去,庄母执住新妇的手,到屋里头谈话。庄秉将舅母一家送出门外,把弟妹唤齐,喊到自己屋中。 贩马虽辛劳,收入颇丰,庄秉挣的钱不少,由此也才能得林家青睐,娶得美妇。庄秉待家人慷慨,每每贩马归来,都会给弟妹们带些东西。 见兄长打开一口大漆箱子,庄兰就去狗腿,偎依在庄秉身边亲昵唤着大兄。庄秉笑语:“这会就知道唤我大兄了。”今天庄兰这孩子呆呆的,恐怕对长兄成亲,自己有嫂子的事还很迷惑。“大兄最好啦。”庄兰搂着庄秉胳膊不放。“好了好了。”庄秉拉开庄兰,这才空出手,从箱中取出一对铜铃铛。铜铃铛用红绳系绑,纹样精美。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玩具,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有礼物,最多不过是泥车瓦狗。 “呀,是铃铛!我好喜欢,谢谢大兄!” 庄兰拿了铃铛,绑在腰间,铃铃地奔跑出屋,别看她平素粗野,她可是很爱美,大概是去找阿母显摆了。 看着庄兰欢喜雀跃的身影,庄秉无奈摇摇头,他就一个妹妹,自然最受他疼爱。 “阿平,你过来。” 庄秉抬头看庄平,庄平总是很安静,也很懂事,就是胆子小。 “大兄。” 庄平站在庄秉跟前,他腼腆笑着。 “在商肆见得一副棋子,便就买来给你玩戏,可不许耽误了课业。” 庄秉从箱中取出两只竹制的棋盒与及一张棋盘,棋盘亦是竹制,可以卷起,倒是不占位置。 “谢谢大兄。” 庄平捧住礼物,眉开眼笑。他这孩子喜静,下棋倒是适合他。庄平同样是欢喜地带上礼物离开。不得不说,他们的喜好,大兄庄秉都知晓。 此时屋中只剩庄秉和庄扬,庄秉说:“我不在时,家里多劳你费心。”庄扬惭愧说:“我在家悠闲,不及兄长风餐露宿、深入蛮荒地辛劳的千分一。”庄秉拍拍庄扬肩膀,两兄弟揽抱在一起。“恭喜兄长。”庄扬笑语。庄秉说:“我于路上还在想,该如何告诉家人我成亲之事。”此事太突然,也欣慰于家人的接纳。“兄长看中的,必是位好女子。”庄扬对嫂子的印象不错。“她是挺好。”庄秉难得露出痴笑的表情,不过夜晚灯昏,庄扬没瞧出来。 “兄长,佃户收租之事,我明日再述与你听,你路途劳累,早些歇息。” 庄扬行礼,打算退出兄长的寝居,以免一会嫂子回来,正面撞着。毕竟都还生疏,怕嫂子为难。 “这些事,不必和我说,你做主便好。阿扬,你先别走。” 庄秉起身,到榻旁取来一件长形物,用木匣装着,木匣彩绘,很是精美。 “竹里多年未有丝竹声,就连我有时还会想起。” 庄秉将木匣递给庄扬,庄扬像抱婴儿般将它抱住。此时庄扬已知晓木匣中是何物,他眼眶湿润,动容说:“谢谢兄长。” 庄秉叹息:“委屈了你,若是阿父还在世,又怎会让你连张琴也没有。” 庄扬自幼学琴,离开锦官城后,他再不曾拥有自己的一张琴。庄扬极爱琴,往时教庄扬的夫子周景有一张琴,庄扬总是跟他借来弹奏。待周景离去,庄扬再未曾摸过琴,竹里僻陋之地,识字的人屈指可数,何况是懂琴之人。 提起父亲,庄秉便又要难过起来,四个孩子他最大,对父亲庄寿的记忆也最清晰,对当年奢华的生活还记忆犹新。 “兄长莫要难过,我这不又有了一张新琴。” 庄扬笑语,他爱抚着木匣。 庄扬退出兄长居室,走至自己房中,才缓缓打开木匣。木匣中是一张梦寐以求的琴,用料考究,漆色优雅。声色不敢试,因是夜晚,怕扰人清梦。庄扬抚摸琴身,像爱抚着他的挚爱,年少的他并无心爱之人,但有心爱之物。 第25章 三位来客 清早, 犬子从芦苇湖回来,带回数尾鱼。他刚回到家,便见阿荷在院中和他母亲交谈着什么。 “犬子, 二郎让你送鱼到庄家,往后每日都送。” 刘母见犬子回来,将这件好事告诉犬子。 “今天要宴请客人,有捕着大鱼吗?” 阿荷过来探看犬子的竹筐,见得竹筐中躺着三尾大鱼和一些杂鱼。 “真能干!你随我过去。” “哦。” 犬子背起竹筐, 跟随阿荷前往庄家院子。 还未靠近庄家院子, 犬子便就听到一种陌生的声响,悠扬悦耳, 很美妙, 他四处张望,看到庄扬正在山茶树后调试乐器的身影。犬子绕过山茶树看看庄扬,但自己一身鱼腥味不说,此时也还有要事。 庄扬并未留意犬子到来,他抚弦弹奏,醉心于琴声。 犬子跟随阿荷,来到水井旁,将鱼倒入一个大木盆中。 “阿荷,这人是?” 听得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犬子回头一看, 见到了庄家大郎。这人个头很高, 眼鼻和庄扬又几分相似, 但不像庄扬那样秀美,方脸浓眉,样貌看着有些严厉。 庄秉远远便认出犬子身上的衣服,是庄扬的旧衣物。 “大郎,这是住在西岸的刘家孩子,唤阿弘。他会捕鱼,跟他买些鱼来。” 犬子行礼,他呆呆看着庄秉,心里想庄扬长大后会是这样严肃吗? 庄秉上前瞧瞧鱼,见鱼肥美且新鲜,很满意。 “都是自己捕的鱼?” “是。” “别看他小,捕鱼打猎种田,什么都懂,就连弓……” 阿荷喋喋不休,庄秉打断她话语,问犬子: “你几岁了?” “十三。” 看着犬子,庄秉不禁想到当年抵达竹里的自己,也是个小男孩。这般小,便要养家糊口,实属不易。 犬子默默背回竹筐,他朝山茶树那儿看了一眼,这个小动作被庄秉察觉。 “阿荷,多算些钱予他。” “二郎吩咐了。” 阿荷掏出钱袋,倒出几个子,数了数,放在犬子掌上。犬子接下,对庄秉行下礼。犬子没有逗留,抬步要离开,突然看到庄兰从屋内跑出,她瞅见犬子,欢喜叫着:“阿弘兄,你来了!” “嗯,过来送鱼。” 犬子将铜钱揣入怀,心满意足。 “兄长在弹琴,你要听吗?” 庄扬的琴声始终没停止过,轻柔悠长,像风轻拂耳朵。 犬子痴痴看向山茶树后的庄扬,他愣了愣,摇摇头,跟庄兰说:“要喂猪。” 其实猪早喂了,不知为何,看着山茶树后优雅弹琴的庄扬,犬子第一次感到自愧形秽,他拉拉篮筐绳子,快步离开庄家院中。 庄秉目送犬子的身影离去,问庄兰:“阿兰,你认识他?” 在竹里,庄兰的玩伴只有阿离和阿平,未见过她对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这般亲昵。 “认识啊,大兄好笨,他是阿弘兄,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呀。” “阿弘兄可厉害了,他还教我和阿平,还有阿离弓箭,他站在这里,可以射到挂在那边树上的靶子,他还带我们去……” 庄兰是话唠,她和庄秉讲述他们和犬子的友谊。庄秉很快知道犬子的情况,他和母亲被亲戚赶出家门,来竹里居住,父亲早亡。这孩子会捕鱼会打猎会种田,而且箭术过人,以致阿扬请他到家中教阿平弓射,也难怪他身上穿着阿扬的旧衣服。不幸的遭遇下,使得这孩子寡言,并非是木讷。这孩子品貌很好,会是阿平和阿兰的好玩伴。 庄秉携带新妇回到竹里的第二日,便就举办酒宴,宴请临邛的朋友。庄秉十三岁时,就跟随舅父经商,早年跟舅父在临邛贩羊,结识数位友人。他在临邛的交游,有贵有贫,一视同仁。 接到邀请,午时第一位前来庄宅的客人,打扮相当引人注目。这是位三十来岁的高大男子,骑匹骏马,身上背负弓箭,衣物陈旧,看着有些落魄。 男子在庄家院门前跃下马,他将马缰交到仆人手里,径自走入院中。他到井边探看数位仆人在杀鸡宰羊,他戳戳手,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 “逃了逃了,快抓住它。” 竹笋从阿易双脚间逃跑,阿荷拿着一个竹筐,气喘吁吁追在后头,气恼地叫着。竹笋逃出堵截,撒着短腿,哼哼叫着,它如果会唱歌,此时必然是要唱一曲自由歌。它欢脱奔跑着,直到四腿突然离开地面,整只被人拎起,它气愤地抓绕一只大手,瞪着小眼睛。 “我听人说竹里有貘,不想这都跑家宅来了。” “段游缴你来了。这貘崽家养,不是野生。” 阿易过来行礼,看来对老段很敬重。 “有趣有趣,可是要养来烤肉。” 竹笋挂在老段手臂上,锲而不舍地抓绕,可它腿短,也无可奈何,老段哈哈笑着,将竹笋递给阿易。 “二郎才不舍得烤咧。” 阿易把竹笋放进篮筐里,竹笋仰起头冲阿荷咩咩叫着,阿荷叉腰训着:还咬铁铲子吗? “哎呀,二郎养花花草草就算了,怎么还养起貘来。貘肉腥得很,不好吃,貘皮倒还值钱。” 老段摸摸下巴,抬头看了看身旁的茶树,也瞅见了茶树后的一池荷花。 “段游缴,里边请。” 老段那响亮的嗓子,早被在荷池散步的庄扬听着,他走到山茶树前,温雅地行礼。 “看吧,才说你坏话呢,就被听到。大郎呢?” 老段以往时常来庄家,他和庄秉是很好的朋友,也算是看着庄家孩子们长大。 “兄长在屋内。” 庄扬噗嗤笑着,将人往屋内带。 午时,第一位客人是咋咋呼呼的段广宗,他是涞里的游缴,负责给捕抓盗匪小乡官,是位贫穷的老兵。段光宗进屋不久,一位农民装束的脸黑男子前来,因他实在从里到外,看着都是位寻常农夫,阿易还以为他是位佃户。为办宴席,庄宅从张家借来数位仆人,然而还是忙的不可开交,阿易对这位农民兄弟,态度敷衍:“有什么事?今日忙呢。” 黑脸男不恼不怒问:“庄家二郎在吗?我是他友人袁安世。” 他自报家门后,阿易惊诧得长大嘴巴,支支吾吾许久,才吐出一句:“你是袁先生,怎么变得这般黑!” 袁安世无奈摊手,说着:“收了三日豆,豆萁尚未晒好,我先晒熟了。” 年少时,不用干农活,只管读书,所以养得一身白皮肤。可也不耐晒,一晒就红,隔日就黑。 好好的读书人,成了庄稼汉。 “二郎,是袁先生。” 阿易将人请进院中,他再不敢怠慢,到屋内唤庄扬。 庄扬还未出来,庄兰先跑出来,仰头看着袁安世,认了好会,才开心叫着:“真是袁先生!” “阿兰是吧,长高了。” 袁安世蹲下身,比着庄兰个头。 “嗯,我是阿兰,他是阿平,这只是蛋饼。” 庄兰介绍着身边的人和动物。阿平过来行礼,他不似以前那般内向,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了。 “安世,你过来了。” 庄扬大步赶来,袁安世将他一把揽抱,两人交情之好,流露于言表。 “我一大早听得马车声,出来一看是易叟。易叟和我说啊,大郎成亲了,要请我喝酒,我还以为发梦呢,想着大郎什么时候回来了……” 袁安世跟随庄扬进屋,他侃侃而谈,看得出他十分高兴。 这一日庄家数位客人前来,即有骑马,也有赶牛车,也有架马车,也有步行,院中热热闹闹,院外围观一群凑热闹的孩子。 午后,犬子在河畔割兔草,见得一辆牛车停在半道,似乎是坏了。犬子多看了两眼,不想驾驭牛车的汉子喊他:“小孩,拿麻绳来。” 汉子模样凶恶,声音更凶恶,要是其他孩子恐怕都吓哭了。 犬子本不想理会他,但想他是庄家的客人。他回屋取来一团麻绳,过桥拿给汉子。 这是位络腮青须的粗壮汉子,别着把破剑,身上胡乱套一件长袍,领子袖子都没整理,邋里邋遢。 原来是绑车衡的绳索断了,难怪他停在半道上。 犬子站在一旁看他粗鲁地扎捆衡木,听老牛哞哞叫着。犬子偷看胡须汉子一眼,发现他脸上有一处狰狞的刀疤。刀疤男子显然察觉犬子的偷窥,他抬起头对犬子吹胡子瞪眼,虽然是凶暴样子,又带着几分滑稽。犬子觉得他有些傻,嘴角微微勾起,笑了。 “小孩,你不怕我?” “不怕,你是庄家客人。” 庄家人都很好,客人应该也不是坏人,何况他还能吃人不成? 两人交谈间,易叟赶来了,他远远喊着:“武亭长,可是车坏了?” “还烦劳老叟过来,修好啰!” 武忠跳上牛车,赶着牛,慢慢慢慢朝庄家院子前去。 他离开时还不忘又瞪了犬子一眼,犬子学他样子回瞪,他摸摸胡子呵呵笑着,看起来也并不凶恶。 目送着牛车汉子离去,犬子想庄家大郎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客人,这人看着是位武夫,又像是位农民,说不定还是位商人呢。 第26章 西鼓山 庄宅深夜, 院中数盏灯火明亮,庄秉和庄扬站在院门口恭送客人离去。 武亭长喝得伶仃大醉,搂着段广宗说:“大郎啊, 你可得上我家喝喝酒,明儿就去。” “去去,一定去。” 段广宗应声,免得他念叨不休。 好在有和武亭长同乡的客人,谁帮他将这牛车赶回去。武亭长醉成这样, 要让他自己赶车, 他半道上把牛车赶水沟里去都有可能。 “我这也走了,哪日得空, 一起去西鼓山打打野味、近来山里有野猪, 可是好东西,把烤架子一起带去,还能烤肉吃。” 段广宗和庄家兄弟辞行,他是打猎好手,西鼓山就在涞里。 庄秉会打猎,往年也曾和段光宗去西鼓山打野鹿,这不过是乡下消磨的玩戏而已。 “好好,可是许久未和你去打猎。” 庄秉笑语,他在家中这段时日无所事事,得等秋时, 才会再和舅父一起外出。 “不用送, 你们可要记得过来。” 段广宗跨上马, 不多说废话,在月色下,扬鞭驰骋而去。马蹄声哒哒哒哒,由响及微,及至消失。 深夜,在寝室中卧下的犬子,被车马声吵醒,他站在凉风徐徐的院中,看着从对岸离去的庄家客人,无论是坐车是步行,各自都提着盏灯,在夜色下缓缓进行。唯独见一人骑马,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威风凛凛,在夜幕下驰骋,月光明亮,照在他背上的物品,那似乎是副弓。 这人是谁? 天未亮,犬子背起竹筐,前往芦苇湖。时常在芦苇湖晃荡,犬子在湖畔搭了间小矮屋,他的捕鱼用的工具,全放在小屋中。 为庄家捕鱼,犬子勤恳,不畏辛劳,因为这是二郎托付他做的事,而且给的报酬不少。 乘着自制的整木小舟,在芦苇湖撒网捕鱼,犬子并不高大的身子沐浴在晨曦中。 将一条大鱼送至庄家院子,犬子未靠近院子,便听得琴声。跟随琴声来源,犬子仰头,看向二楼庄扬的寝室。 犬子不懂音律,但觉得琴的声音十分动听。 “阿弘,怎么在这里发呆。” 阿荷从厨房出来,正好见到犬子仰头发呆的样子。 “鱼。” 犬子将提在手上的两条大鱼,递给阿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就一个字。” 阿荷如往常算钱给犬子,犬子揣起钱,又站在原地听了会琴声,才打算离开。 “弘兄。” “弘兄,我大兄找你。” 阿平站在二楼木廊,朝犬子招手,他身旁还站着阿离。 这日阿平没有去张家读书,在家和阿离下棋子玩。 犬子上楼,阿平和阿离围上来,连蛋饼都对着他摇尾巴。阿离说:“弘兄,阿平有棋,你要玩吗?”阿平说:“弘兄,大兄送我棋,我们一会玩,大兄找你。”“嗯。”犬子点头,跟在阿平身后,来到庄秉的寝居前。 犬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犬子见庄秉跪坐在书案前,案上摆着一张写有密麻字的竹简,帛书旁还有一捧算筹,恐怕是在算账。 “大兄,弘兄来了。” 庄秉将头抬起,站在门口的犬子不卑不亢,这才上前行礼。 “大郎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平他们说你射术过人,你师自何人?” “师父叫王季,是位猎人,住在丰乡。” “我明日要去西鼓山狩猎,你可愿意跟去?” “愿意。” 犬子未作思索,便就回答。 庄秉其实对弟妹们的描述半信半疑,但见犬子说话从容不迫,不似一个普通的孩子。 “那好,明日天一亮就出发,你会骑马吗?” “不会。” “无妨,明日你将弓箭带上就行。” 庄秉言外之意是管吃管喝,还管车。 “好。” 犬子点头,退出房中。 “明日狩猎,你们也会前去吗?”在木廊上,犬子问阿平和阿离。 “大兄不让我们去。”阿离摇头,虽然他求过庄秉,但是庄秉还是不同意。 “我也不许去呢,怕阿母担心。”阿平回得无奈,他也想打猎啊,也想去外跑动。 “二郎去吗?” 庄扬房中的琴声,此时已停止,犬子朝他房间投去目光。 “兄长会去,听说段游缴和武亭长也会去,有好几个人呢。” 阿平提起武亭长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人长得太凶恶了,让人害怕。 阿离说: “弘兄,那边有野猪还有大鹿,很危险。” 阿平叮嘱:“弘兄,你明日要小心些。” “好。”犬子颔首。 “弘兄,一起玩棋吧,帮我打败阿平。” 阿离拽犬子袖子。 “你们玩什么棋子?” 犬子从小到大都没玩具,不会玩。 “弘兄来,是这个棋子,可好玩啦。” “阿平,弘兄不一定有空,你别扯他。” “没事,去看看。” 犬子在吴家店见过别人对弈,他觉得似乎也挺有趣。 每日要干的农活太多,犬子没在庄家停留多久,待阿平教他怎么下棋,他学会了,并且和阿平对弈一局,便就离开。 这两日没怎么看到庄兰,听阿平他们说,庄兰最近老跟在嫂子身边,嫂子还帮她做衣服,扎头发。也是一件怪事。 同样是漂亮姐姐,庄兰对于张香非常抵制,一刻钟都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对于温和的嫂子,她就很喜欢,光是跟在嫂子身边,便就觉得很开心。 这日犬子上庄家来,庄兰和嫂子林嫱在庄母屋头。林嫱和庄母一起做针线活,不同的是庄母纳鞋子,林嫱则在绣一条小彩带,还在彩带上缀一对好看的铃铛。庄兰趴在榻上看身边的嫂子刺绣,她托下巴,翘着两条小腿,惬意得不行。 “嫂子,线没了,我帮你穿针。” “嫂子,我想绣条鱼可以吗?在这里绣一条。” “嫂子,你真好,鱼好漂亮!” “阿兰,你到外头去玩,别吵你嫂子。” 就算是亲生的,庄母也觉得这孩子聒噪得不行。 “不要,我不吵就是了。” 庄兰从榻上爬起,伸伸懒腰。 犬子步下二楼,正打算回家去,被阿荷唤住。 “阿弘,你先别走。” “哦。” 犬子听从的站在院中,看阿荷进了厨房。 不会阿荷出来,手里端着只木碗,碗中则是汤羹,看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二郎说要给你一碗肉羹。” 昨晚宴请客人,剩下的食物不少,不说主客有佳肴使用,就连庄家仆人也托福吃了顿好的。 “快拿走,省得我还得跑西岸一趟。” 阿荷把这碗肉羹往犬子怀里推,犬子这才接下。 “你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福气,让二郎这般照顾你,这是肉羹,可是好东西呀!” 阿荷摇了摇头,他们身为仆人,还吃不到肉羹呢,倒是这刘家小子有口福。 “……” 犬子捧着肉羹,道声谢谢。 犬子对吃肉羹的印象,很遥远,他幼年吃过一回。当时生病多日,外祖父买来一块很小的猪肉,让阿母做肉羹给他吃。真是美味,这么多年仍回味无穷。 夜里,犬子和母亲说他明日要随庄家大郎、二郎外出狩猎,刘母叮嘱他务必小心。对于犬子有着过人的箭术,刘母担虑多于欣喜。不过既然是跟随庄家兄弟上山,她比较放心。 “阿母,今日卖鱼的钱。” 犬子掏出数个铜钱,递给刘母。 “你自己存着,阿母有需要会找你拿。” 在刘母看来,犬子已能独挡一面,她甚至觉得,到犬子成年后,家里说不定能过上宽裕的日子。 犬子回自己房间,他将铜钱放入一只竹筒中,这竹筒上还有个盖子。 近来,犬子偶尔到吴家店卖鱼干,攒下了几个铜钱。刘母不收犬子的钱,让他自己存。犬子砍下一个竹筒,制作成储物器,用来放铜钱。 而后,他从床边取来一副弓箭,出屋到院中挂靶子的地方练弓。箭一支支飞射而出,快得让人看不清,几乎是瞬间,箭囊中的箭被射空。犬子面无表情走至靶子前,将箭拔出,放入箭囊,又继续啪啪练弓。 第二日天未亮,犬子便就携带上弓箭,前往庄家院子。院子灯火通明,两辆马车等候出发。庄秉已上车,在和车夫交谈着什么。庄扬见犬子过来,对犬子招了下手,他笑语:“阿弘,你上车来。” 仿佛已有好些时日,没和庄扬说上一句话,犬子开心地点头。 这趟狩猎,为免延迟,不带仆人。犬子年纪小,只怕是跟不上队伍,何况他也不是庄家奴婢,不必侍奉在车后。 犬子将弓箭递到车上,他翻身登上马车。 他幸福地坐在庄扬身旁,闻到庄扬衣服上淡淡的香味。 易叟扬鞭,犬子的模样似激动似紧张,搁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拳住。 “第一次坐马车?” “嗯。” “莫怕,很快便到了。” 庄扬唇角上扬,晨风吹拂他好看的脸庞,吹动他耳边的几缕发丝。犬子将头低下,端端正正坐着,再不敢乱瞧乱看。 马车驰骋,犬子一路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只坐过慢吞吞的牛车,坐在马车上有一种冲锋陷阵的畅快感。 “二郎,西鼓山在哪里?” “在涞里。” 庄扬看着犬子兴致勃勃的样子,想他有极佳的射术,却不知和涞里的游缴段广宗比,谁更厉害些。 第27章 猎与护 段广宗是位样貌落魄的胡渣男, 个头高大,犬子见到他,才想起之前夜晚在河对岸看到的骑马之人, 便是他。 段家破旧,厅堂窄小,段妻取来竹席,铺在院中,请众人落席。段妻穿着寒酸, 她身边跟着一位小女孩, 看似和庄兰差不多大,长得瘦小。她乖巧跟在母亲身后, 搬来木案和压席的竹镇。 “几岁了?” 庄扬帮女孩摆放木案, 询问女孩。 “十岁。” “唤什么名字?” “小思。” 女孩生分,不时将目光抛向父亲,不过庄扬问她话,她也都会回答。 庄扬从怀中取出一包桃脯,抓起一把桃脯放在女孩手心。女孩不敢收,回头寻找大人。 “收下,给你吃。”庄扬言语温和。 此时庄秉他们正和老段交谈,并没有注意到庄扬这边的情景,唯独犬子看得清楚。 庄扬有自己的小趣好,他喜欢吃桃脯, 由此身上携带了一小包。 桃脯柔糯甜美, 回味带些许酸意。 犬子盯着女孩手中的桃脯看, 倒不是馋想吃,而是好奇是什么东西。 待女孩跑远,犬子收回目光,却见庄扬在看他。 “将手伸出。” 对上庄扬的笑容,犬子乖乖将手掌递上去。庄扬在犬子手心处放下四五块扁圆、黄色的食物。 “这是桃脯。” 大概是以为犬子也想吃,便就分他几块。 犬子没有辩解,庄扬给的东西,他很珍惜,他捧到跟前,捡起一块,放入口中,又甜又酸,犬子不是很喜欢吃。在庄扬的注视下,犬子只好将手上的桃脯又吃上一块。 涞里离县内很近,想来是因此,住在县中袁安世和武亭长,才姗姗来迟。 “让众位久等了。” 袁安世歉意的拱手行礼,他身上背负着一幅陈旧的弓箭。 “都到齐了,走走,打猎去。” 武亭长跳下牛车,持着一柄青铜长矛,兴致勃勃吆喝着。他打量众人,见着犬子,又是对犬子吹胡子瞪眼,犬子面无表情看着他。 “怎么还带来一位小孩儿,小孩,你知道野猪专门顶人肚子吗?这样扎一个打洞,肠子什么的都拖出来。” “……” 犬子没有回答他,含着桃脯不言。 “哎呀,小子很傲啊。” 武亭长见吓唬不了犬子,兴趣索然。 老段牵出骏马,背负巨弓,手里还提着一柄冒着寒光的环首刀,战斗力十足。 老段是游缴,游缴的生活,四处捕抓盗匪,不时要与人打斗,相当惊险,所以身上装备的武器多。 “不说野猪,就是老虎看到老段也要跑啊。” 袁安世揶揄。 “不说刀,单是弓,在临邛,可没有几个人能拉开段兄的二石弓。” 庄秉与老段相遇时,便见到了老段帅气的身姿。四年前,他和舅父坐马车到县里买东西,返回路上经过涞里林丛,遇着打劫的匪徒,而这人正是老段在追捕的人。由此亲眼看到老段远远一箭射伤匪徒的膝盖,让匪徒疼得抱腿痛号。而后老段骑着骏马,从山坡上冲下,挥舞着环柄长刀,勇猛凶悍,就这么一出场,顿时让匪徒吓得屁滚尿流 “段兄,露一手看看。” 袁安世听得咋舌,他一位文人,对弓箭刀枪倒是有兴趣。 段广宗很是豪爽,张弓对着院中一棵树上射去,“啪”一声,一截粗树枝立即被木箭射断,栽落在地。 “我可以试试吗?” 犬子跟过来询问老段,他看着老段手中的巨弓,跃跃欲试。 “孩子,怕把你手臂扯伤。” “不会,我拉不动就弛弓。” 犬子很镇定,他聪明且谨慎,断然不会把自己伤着。 光是从犬子的衣着看,老段也猜出他是位穷人家的小孩。当犬子拿到巨弓,他脸上的青涩瞬间消匿,他端重且谨慎地缓缓将巨弓拉动,以犬子臂力,他只能将这张弓稍稍展开,便熬尽力气,汗流浃背。 “慢慢回收。” 老段站在犬子身后,他一手执住弓把,一手握住犬子拉弓的手,让他将弓箭放回自然的弛弓状态,以免手臂受伤。 “小孩,你唤什么名字?” 犬子执弓的姿势标准,能看出他的谙熟,而且他言谈举止从容,不像个小孩子。 “刘弘。” 犬子报上他名姓。 出发西鼓山,袁安世和庄扬坐一辆马车,武亭长和庄秉坐一辆马车,老段骑马载着犬子。牛车实在太慢了,弃而不用。 西鼓山位于涞里西面山林,以往西鼓山驻扎着一群匪徒,人们不到这边来,后来县丞捕抓频繁,匪徒四散而去。关于西鼓山猎物多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因着以往闹过匪徒,人们也很少来此地伐林捕鱼。 段广宗对这里却情有独钟,他常来此地捕猎,贴补家用。虽然是位游缴,然而俸禄微薄,老段家境贫寒,他空闲时会捕猎,或为往来临邛的商人护行。 西鼓山下有平坦的谷地,有条溪流,在草地雨林丛间,偶有野猪出没。 老段跟随县丞捕抓匪徒时,曾在谷地驻扎,他知道野猪常到落叶松林下活动,就位于溪流东岸。 清澈的溪水无声流淌,落叶松黄色的叶子迎风飘舞,溪畔的草地上,野猪三五头,哼哧哼哧地觅食、饮水,这是老段见过最美好的景致。 那是秋时,一个丰收之际,连野猪都长得肥大。 段广宗骑马负弓,驰骋在西鼓山下的谷地,他身后是两辆马车。 在溪畔林荫处驻足,众人下车,听从老段的指挥。 “我和老武先上山头看看,你们在此停歇。” 老段和老武都是狩猎能手,七八年前那会,匪盗四起,生活尤其困难,这两位忘年之交,曾深入临邛西面的深山老林猎熊,九死一生,就为养家糊口。 庄扬和袁安世取出席子,饮器,他们头上是长得高大茂盛的落叶松,身前是一条弯曲的溪流。 溪畔,犬子和庄秉在一起,寻觅猎物。 “有鹿。” 庄秉拉弓,回头做了个嘘的动作,他悄悄挨近溪畔的草丛。 庄家的男孩,只有庄秉尚武,即带弓又带剑。 溪畔草丛里,露出一对鹿角,远远看似一头成年鹿。 盛夏天气炎热,野鹿到溪中饮水,这条溪流,便是众多动物每日必经之所。 庄秉在前,犬子抽箭跟在后,两人全神贯注,庄扬远远看着,不去跟进,以免弄出声响,把鹿吓跑。 庄扬第一次来到西鼓山,他很少会前往山林,因为不安全,不过像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前来,还是十分有趣。他享受林间的风,偎依在一棵高大的落叶松下,和友人袁安世悠闲交谈,他眺望远山和白云,低头看向溪畔的兄长及犬子。 犬子始终站在庄秉身后,他那样子,似乎不是为了射鹿,而是在警觉。溪流是动物聚会之地,西鼓山有野猪,而野猪是很凶暴的动物。 和王叔在丰湖打猎时,犬子遇到过野猪,他被撵得到处跑,直到他爬上一棵树。那时犬子还很小,箭术很一般。 “啪”一声,庄秉箭飞射出,并未射中,惊得河边饮水的野鹿撒蹄子狂奔,如风般蹿进山里,再寻觅不到它的踪迹。 庄秉扼腕收弓,回头朝马车这边走来。 四人聚集在一起,寻觅山丘上老段和老武的身影。不会见老段钻出林丛说:“都上来吧,把我马上绑的网也取来。” 四人登上山丘,见到河流另一头的老段和老武。 “看到了吗?” 老段小声和众人说着,河岸的草丛里,可见一只野猪正在掘土根吃。因野猪是群居,有一只,附近便有一群,老段和老武不敢冒然前往,而先在对岸观察。 犬子见着野猪很兴奋,他抬起弓,瞄准野猪,并未张弓,只是一个孩子气的点猎物举止。 “弓不错。” 老武这才仔细打量犬子携带的弓箭,犬子穿着打扮是个穷人,却带着一副好弓。 “嗯。” 犬子待老段态度敬重,老段问他,他便应声。 “段兄,这孩子据说射术很了不得。” 庄秉很期待犬子的表现。 “要说弓箭,谁能比过老段。”老武不屑,这孩子虎头虎脑讨人喜爱,可说到射术,他不信一个半大孩子能多厉害。 “老段,有四头,这边一头,那儿一头,中两头。” 老武视力好,从林丛中辨认出四头野猪。 “悄悄过去,谁也不许先发弓。” 老段叮嘱犬子,在他看来犬子年纪小,容易冲动。 “阿扬,你要过去吗?” 庄秉回头看弟弟,老段他们淌溪水而过,走在了前面。 “我远远站上头看无妨。” 庄扬指着河岸上一处小土丘。他射术不行,执的是阿平的小弓,打打野兔可以,野猪就不去添麻烦了。 “来来,大郎和安世一起,我这里,老武去那头,小孩你跟我。” 老段分配位置,他胃口不小,打算包抄。难得带这么多人过来,自然得好好利用。 “要是被追上,就爬树,安世你记住了。” 袁安世没打过野猪,老段特别吩咐。 野猪不同野鹿野兔,发狂起来很危险,他们是经验丰富的猎手,自然知道怎么应付。 分配好位置,老段用手势指挥众人,五人朝野猪缓缓靠近,各自找到隐蔽的位置。老段做了个射击,一时数箭飞舞,野猪愤怒嚎叫,有中箭疼痛反扑的;有侥幸躲避箭矛,冲人直撞着;也有掘土抛根,啪啪撞树的,把逃窜在树上的袁安世吓得黑脸泛白。 场面很混乱,犬子边放箭,边后退,他不慌不乱,冷静算着出现几头野猪。野猪遇人必攻击,何况是遭遇袭击的情况下,非常凶悍。 “抓到了,快来!” 老武用网罩住一头,他举长矛要扎,不想困兽疯狂的挣扎,突然撕破麻网,把老武撞得人仰马翻,径自往山丘上冲去,像发了弦的箭。 此时老段和庄秉过去帮袁安世解围,将“守株待安世”的野猪射死。他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野猪往庄扬所在的山丘冲去。 然而山丘下植被茂盛,庄扬根本看不到有野猪朝他袭来,他没有防范。 老武和老段在后头拼命追赶,但他们跑不过这头健壮的野猪,庄秉站在离野猪二三十步外,用力射箭。奔跑的物体,极难射中,次次落空。眼见这头发疯的野猪,就要靠近庄扬,一个不高的身影从半道蹿出,正是犬子。犬子发出一箭,射中野猪屁股,野猪挨箭后又站起,只是减慢了攻击速度。犬子挡在庄扬身前,拉圆弓第二箭射出, “啪”的一声野猪惨嚎,野猪倒在地上抽搐,很快便死去。这致命的一箭射穿了野猪心脏,由一张巨弓发出,是老段射出的。 老段上来察看野猪,确认死透。犬子上前,将自己的箭拔出,把箭矢在野猪身上蹭去血迹。 “小子,你弓射拜谁为师?” “丰乡的一位老兵,都叫他王瘸子。” “你叫刘弘是吧。” “嗯。” 犬子将箭收入箭囊,他站起身,朝庄扬那边望去,而庄扬也正在看着他。 就在众人狩猎野猪时,犬子不时会留意庄扬的位置,倒不是觉得野猪会攻击他,只是不自觉会看他。由此,当野猪挣脱网,朝土丘冲去,犬子反应最迅速。 适才,野猪朝庄扬这边冲来时,犬子心跳加速,他射出一箭,是在瞬间发出,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将野猪拦下,否则庄扬会受伤。 “真是令人折服!” 庄秉惊叹,不只是为这孩子的箭术,更为他的勇气! “厉害啊,老段,你不总想找个徒弟吗?我看这小子就合适!” 老武气喘吁吁跑来,手指犬子,话语激动。 “国士无双!” 袁安世大赞着,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衣服头上都是泥土,模样有些狼狈。他仓促下树,摔了一跤。 “阿弘,你可有哪里受伤。” 庄扬握住犬子的手,他仍处于震惊中,适才太过惊险,这孩子竟然挡到他身前来。庄扬的手指微微抖着,是因为紧张和后怕。 “二郎,这不是我的血。” 犬子身上沾着血迹,他虽然在奔跑中被荆棘划伤,但是衣服上的血来自野猪。 第28章 烤肉 蒲公英花和拜师 猪后腿肉和腹部的五花肉最适合烧烤, 切块后,穿在青铜制的叉子上,往烤架上一搁便兹兹作响。 溪畔, 老段和老武在给大野猪剥皮,割肉,犬子传递猪肉、猪骨到炉火旁。猪肉用于烧烤,而骨头用来熬汤,丝毫不浪费。 袁安世挽高袖子, 拿一个大勺在汤锅中搅拌, 见得汤沸起,便将柴火拉出一根, 减少火势, 骨汤得慢慢熬才好喝。不说他一个穷人,就是老段和老武他们会打猎,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闻着肉香,顿觉人生美满。 袁安世见庄秉过来探看,他说:“秉兄,汤差不都好了,就差野菜,我去采些来。” 庄秉接过袁安世的勺子,坐在灶旁看火。 野炊用的灶, 不过是在地上挖个坑, 上头垫两块石头, 架个锅而已,简单又好用。 袁安世到草地里采野菜,他采得一把苋菜,又摘得几株开黄花的蒲公英。把采集的野菜拿到溪畔清洗,洗得清亮。蒲公英摘下叶花,不要根茎;苋菜拔去叶子,只留菜根,采摘的苋菜根茎均为红色,这便是最好的苋根。将野菜放入锅中,不消一会,便就熟了。 庄扬看顾烧烤架,他身边坐着犬子,犬子安静的帮庄扬给铜叉子串肉。庄扬在一块平整干净的石头上切姜,并剁碎花椒叶,将它们加入酱汁。庄扬做事细致,他给每块烤肉都沾上酱汁,再放于烤架上炙烤。烤肉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犬子谗得很,不时朝烤架上的肉串看去,因着涂上酱汁的关系,烤肉颜色暗红,外焦里嫩。 庄扬转动铜叉翻面,他留意到犬子的目光,他拿来一只碟子,将烤熟的一串肉,从铜叉上取下,一叉子的肉,便有半碟之多。 “阿弘,这第一份给你吃,做为你临危相救的酬谢。” 庄扬将盘子和一双竹筷递给犬子,他笑容温和。 “嗯。” 犬子不客气地接过来,他看看庄扬,又瞅瞅身边的人,发现只有庄扬在注视他,这才夹起一块烤肉,放入嘴中。 这一串是烤五花肉,油香肉嫩,咸鲜适口,真是太好吃了。 犬子没有狼吞虎咽进食,他一块块慢慢品尝,吃得满嘴油光。 一烤架的肉,很快烤好,放入盘中,庄扬又重新摆好一架鲜肉,庄扬乐在其中。 庄扬不停烧烤,犬子为他穿串,两人配合无间。 一上午,他们猎得一头野猪,两只兔子,水雉、秋沙鸭各一只,算得上收获丰厚。 待猪肉烤上一大盘,骨汤端上来,六人欢喜坐在席上用餐。 袁安世说:“得蘸酱才好吃,我带了三碟酱来。” 席中的小木案上摆上三碟酱汁。 袁家是穷人,平日不过是粗粟米、菜羹,就着豆酱吃下。今日家中自制酱汁终于也沾上了猪肉,十分荣幸,不可错过。 “唔不错。” 老武用筷子扎上一块烤肉,在酱汁中点了下,随即塞入口中。老段则不管什么酱汁,夹起烤肉就大口吃。 庄秉夹起一块烤猪肉,往花椒酱汁中一沾,神色自若吃下,他细嚼慢咽,品尝着美味。 庄扬执勺,为每个人都盛上一碗骨汤,犬子端到各自位上分放。 “来来,二郎和阿弘别忙活了,过来吃。” 老段热情招呼着,不忘给身旁的烤肉翻下身。 “我带来一缶酒,险些忘记,还在车上。” 庄秉捧着碗,低头要喝,这才想起酒来。 老武说:“大郎不必起来,我去取。大块吃肉,大块喝酒,快哉!” 酒很快取来,每人都倒了一杯,犬子第一次喝酒,端起碗,嗅嗅气味。 庄扬双手执羽觞,将下巴抬起,缓缓饮下。犬子坐在他身旁,学习他双手执碗,却是一口闷下。 “咳咳。” 老段笑他:“小子,第一次饮酒,可不能豪饮。” 老武两碗酒下腹,抱着空陶缶,在席中手舞足蹈跳起乡下粗陋的舞蹈,他高大笨拙,手脚不协调,但跳得很投入。 竹节敲打陶缶哐哐响,老武唱着喜庆的曲谣,众人应和,犬子不会唱,和着节拍鼓掌。 返回时,众人将剩余的猪肉割分,老段切下一大块带肉骨头给犬子,做为奖励。 犬子不敢收,抬头看庄扬,庄扬对他点点头。犬子接过,用芭蕉叶将猪肉包起来。 天气炎热,野外不可多留,猪肉容易腐臭。众人割分猪肉,便就离开了西鼓山,笑语话别,各归各家。 辞别时,老段拍拍犬子的头,说:“小子,要是到涞里来,记得找我,我教你武艺。” “好。”犬子用力点头。 老段身上执着环首刀,背负巨弓,跨下一匹高头大马。老段挥挥手,策马扬鞭离去,他虽穿得一身寒酸,却又高大伟岸。 回去路上,微醺的庄扬偎依着车輢,靠着马车睡去。 犬子端正坐在马车里,不时看向庄扬的睡容,他睡得恬静,不忍将他唤醒。 睡梦中,庄扬见到那头冲他而来的野猪,就野猪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时,犬子突然从林丛中蹿出,挡在了他身前。犬子瞬间张弓,箭羽飞速射出,野猪嚎叫着摔倒在地。犬子侧身回探庄扬,光影之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恍惚中觉得他身影高大,仿佛已是位成年男子。 天气炎热,刘母将犬子带回的猪肉剔肉腌制,骨头和蘑菇熬汤,一丁点也不浪费。 待汤炖好,刘母盛上一碗,端给犬子。 “阿母,我在西鼓山喝了许多,你喝。” 看着母亲喝下香浓的骨汤,犬子和母亲讲述烤猪肉的事,取猪哪一个部位,怎么切,如何烤,准备些什么样的酱料。 “阿母,往后我们有钱了,也将猪肉烤着吃。” “好好,待你长大了,出人头地,阿母跟着享福。” 刘母笑语,有犬子这样一位儿子,她很满意。年轻时,对于富贵她有许多遐想,刘母年轻时,是丰乡最美的女子。时光荏苒,刘母少女时那些美梦都已褪色,但她心里还有期许和寄托。 两日后,天刚亮时,犬子用竹筐挑着鱼干出发,走至竹里南面的土路,正好撞见推着辘车,准备去县城的大春父子。 春爹推动独轮车,大春在旁跟随,遇到斜坡、道路不平的情况,大春则在旁边扶推,父子同心协力,倒也是令人羡慕。 犬子孤零零一人,挑着担子在旁行走,前方是推着辘车的大春父子。 出竹里的路很斜,渐渐大春父子落在后头。犬子走累卸下竹筐,支着扁担歇息,他回头打量身后的大春父子,见车上有一袋东西滚落到草丛。春爹牵制车,大春前去拽动麻袋,想抗在肩上,显然很沉,他没能抗起来。见至此,犬子上前,帮大春将麻袋抬起,放回辘车。 春爹问:“刘弘,你挑着担子要去哪里?” “要去吴家店卖鱼干。” “吴家店卖不出几个子,你随我们去县里,天黑能回来。” 犬子自然也知道去吴家店售卖不怎么值钱,但是县里远,他不认识路。听得春爹说要带他,他十分高兴。 三人启程,仍是大春父子在前,犬子跟随在后。走上一段路,犬子肩上的担子越走越重,脚步渐渐慢了,落后在大春父子身后老远。前方大春父子驻足,大春转身朝犬子跑来,大春说:“阿父让你将担子放车上。” 大春卸下竹筐,将两竹筐的鱼干倒在一只竹筐里,他再搬起竹筐,朝辘车走去。 犬子用扁担挑着一只空竹筐,不好意思的跟上。 这一路,遇到坑洼或者陡峭的道路,大春和犬子一人在一旁扶着车架子推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家三口,一父二子。 有些时候,犬子会羡慕别人有父亲,这种情感往往也只是一晃而过,他不爱自怜自哀。 竹筐中装的鱼干不多,刘母怕他挑不动,不给多装。然而就是这样的负重,也仍是将犬子的肩膀压出一条扁担身宽的红印,疼得呲牙咧嘴。路途遥远不说,犬子也始终只是位半大孩子,力气不及成人。 犬子跟在大春家的辘车旁,他话语少,春爹却喜欢问他,很健谈。他问刘爹的情况;问为何搬出丰乡;问弓箭学自何人;犬子逐一回答,没有遮掩。 这一路走走停停,临近午时,三人来到一处村落,犬子觉得有几分眼熟,问春爹:“这里是涞里吗?” “就是涞里,我们离县里近了,这条路直走就到。” 春爹指着前方开阔的道路,道路上有马车和牛车往来,看着很热闹。 犬子将路记下。 春爹常来县里卖粮,他对这县城熟悉,知道商肆在哪里。他领着犬子到一处集市角落,他摆放大豆出售,犬子则在旁边卖鱼干。 在吴家店,一天也卖不了多少鱼干,而且价格低廉。到县城里来,不过一个时辰,犬子卖完鱼干,收得数十枚钱。 回程,犬子跟大春斧子说他要去涞里找一个人。 春爹问犬子认识路吗?犬子说认识。 犬子提着一壶酒,独自前往涞里,到老段家登门拜访。 犬子见院中有一位女孩正在喂鸡,认得她是老段的女儿,叫小思。“段游缴在吗?”犬子鼓起勇气,上前询问。“你找我阿父?阿父!”段思显然没认出犬子是上次过来的男孩,也难怪,今日犬子穿得破烂,而且风尘仆仆,蓬头垢面。 段思朝屋侧喊叫,老段在马厩里喂马,问段思喊他做什么,段思说:“阿父,有个男孩找你,还带着酒。”老段猜测到是谁,笑语:“叫他进来。” 第29章 收获(卷一完) 大豆收获后, 翻土整地,撒上了萝卜种子。犬子每日去浇水拔草、细心照顾,数日后, 长出翠绿的小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犬子提着竹篮,将发育不好的小苗拔掉,放入篮筐,只留下长得高, 长势好的萝卜苗。摘下的萝卜苗, 又嫩又好吃,掐掉头, 放清水里冲洗, 切碎和面,烙成青菜饼,配上米汤食用,再美味不过。 刘母是巧妇,会在吃上花心思,总能用有限、粗陋的食材,做好吃的食物。 犬子、每日浇水、锄草,抓虫,精心呵护这一片萝卜田。 至于芋田,犬子只需去锄草, 种植在河畔, 水源丰富, 灌溉都不用。芋头长得慢,得到秋时才能收获。家里种的粮食,自然是不够吃,好在犬子会捕鱼狩猎,也懂得挑担子去县城卖干货,再加上刘母织布挣钱,母子俩在竹里的生活真正安定下来,再没挨过饿。 近来熏的笋干不少,可以售卖。犬子如往常天未亮,挑担出发去县城。他扁担上一头挑着一个竹筐,一头挂着一条咸鱼干。竹筐中的笋干要售卖,而咸鱼干,则是用来送人。 在县城里将笋干卖掉,已是午后。 犬子挑着空竹筐前往涞里,到老段家去。老段家门口有一位女孩正在喂鸡,正是老段女儿段思,段思见着犬子,欢喜说: “阿弘兄,阿父昨日才在说你什么时候过来。” “小思,我师父呢?” “阿父在屋后劈柴。” 犬子卸下担子,解下绑在扁担上的鱼干,递给段思。段思捧着鱼干,踩着欢快步伐往厨房里去。老段家清贫,但凡是吃的东西,段思都很珍惜。 “阿弘兄渴了吧,喝水。” 段思执着水瓢出来,给犬子饮用。 犬子一路辛劳,风尘仆仆,脸上的汗水和尘灰都能搓出泥丸了。犬子走到老段家屋前的小溪,他将手足清洗,收揽散乱的头发,重新扎绑。段思站在一旁,递给犬子擦脸的巾布。 老段早听得声响,知道是犬子来了,他从屋内取出一副弓箭,站在老桃树下等候犬子。 段家院中这棵老桃树,树干上面挂着一张靶子。无论是靶子或者桃树干都伤痕累累,饱受弓箭摧残。命苦的桃树,长得还挺茂盛,并且枝头结满果实。 犬子执弓,站在离靶子很远的地方,他刚抬起弓身,还未瞄准,老段便拍打他手臂说:“退后。”犬子听从,倒退十步,老段仍在喊“退后。” 直到犬子退到溪水边,无处可退,老段才喊:“射。” 段思坐在门口石阶上,手里捏着一个梨子,身边放着一篮梨子。她美滋滋地食用,对于前面不停飞驰而来的箭羽不以为怪。 “嗖”一支箭飞来,稳稳扎在靶子上。 “嚓咔”,段思咬下一口梨,清甜多汁。 段思身上穿着大人衣服改的衣裳,又宽又大,衣服陈旧。段思眉眼清秀,不似老段相貌粗鲁,她长得像段母。 “嗖嗖”,眼前不时有箭羽飞过,段思目光盯着靶子,心里计数。待犬子射完箭囊中的箭,和老段一起走过来,段思一口啃掉梨屁股,伸出指头说:“阿弘兄,两支没中。” 犬子点头,接过一颗大梨子,用衣服擦擦,大口咬下,段思也拿给老段一颗梨子:“阿父,给你吃。” 老段接过梨子,坐在她身边,父女并排在一起,吃果子。 犬子坐在下一层石阶上,很快吃完一个梨子。犬子走到靶子前,将箭回收。靶子上扎着一束箭羽,约莫十来支。犬子抬头看着偏西的太阳。 “师父,我该回去了。” “小子先别急,我拿样东西给你。” 老段从屋内取出一柄环首刀,刀身青色,刀把木质,脏得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至于刀身更是锈迹斑斑。 “为师从一位匪徒手里缴的旧刀,你试试。” 老段将刀抛给犬子,犬子惊喜接过。 “多谢师傅” 犬子将环首刀执在手中甩动两下,手感沉重,和他之前练习用的木刀不同,和它比,木刀就是小孩儿的玩具。 犬子舞动长刀,做出劈砍刺等动作,他舞刀时有模有样,像一位老学徒。老段抱胸站在一旁观看,不停点点头。 犬子的归程,由老段骑马载上犬子,一路在夕阳下驰骋,望着老段宽厚的背影,犬子有种是父亲带他骑马的错觉。天边残阳似血,一大一小同骑,前往竹里。 每每犬子到县城卖鱼干或者笋干,都会去找老段习武。如果天色太晚,老段则会骑马送这位得意门生到竹里外的路口。 犬子背负一柄环首刀归家,刘母知他和涞里的段游缴习武,并不反对,只是说不要荒废了田事。 “知晓,阿母放心。” “今儿庄家三郎过来找你,你过去庄家问问有什么事。” “好。” 犬子匆匆喝下粥,赶往庄家。 这些日子也仍往庄家送鱼,往来密切,却不知今日阿平找他有什么事。 前往庄家院子,刚进院门,就看到庄兰从屋内追出,她前面是奔跑的竹笋,她喊:“臭竹笋,别跑,把绣框还我。” 庄兰跑动时,还有清脆的铃铛声相随,她腰带上坠着一对铃铛。 犬子正好挡着竹笋的道,犬子一把拎起竹笋,将它咬嘴里的绣框拽出,递给庄兰。 “阿弘兄,你来了!”庄兰看到犬子很开心。 “嗯,阿母说阿平今日找过我,我过来看看。” “阿平哪有什么要事,肯定是想找阿弘兄下棋。” 阿平喜欢对弈,但是下不过犬子。 竹笋在犬子手里挣扎,犬子觉得它重上许多,犬子蹲下身,将竹笋放地。 “吃竹子也能长得这般滚圆。” 直觉竹笋比第一次见到时大上一倍不止,长得很快,个头看起来不小了。 “兄长说到秋时,竹笋就长大了,要将它放回山林里去。” 庄兰觉得兄长一定会舍不得,就是她也觉得舍不得呢。 犬子摸摸竹笋的圆头,竹笋以为是要和它玩戏,立即将前爪搭起,抱住犬子大腿。这只貘崽最擅长抱大腿,犬子好不容易才摆脱它,登上二楼,去找阿平。 犬子上楼找阿平,见庄扬屋中的灯亮着,他走过去一看,阿平在庄扬屋内。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 庄扬在案前书写着什么,不时会去摆动算筹。阿平双手覆在一面木牍上,在案旁咏背诗句,他咏至“淑离”二字,停滞许久,忘了诗句。 “淑离不淫。” 庄扬接下,他抬头,正好看到犬子站在门口。 “阿弘,别站在门口,你进来。” 犬子这才走进屋内,坐在庄扬身旁,他一向喜欢看庄扬书写,虽然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弘兄,你要不要学写字?” 阿平看得出犬子对书写感兴趣。 “二郎,我能学会写字吗?” 犬子问庄扬,他自然是想读书识字,但他从未学习过。他颇羡慕读书人,因为庄扬就很有学问。 “能,便如小孩蒙学那般,从山水田日学起。” 庄扬点头,他觉得犬子很聪明,必然能学会。 “二郎,我想先学我的名字。” “可以,阿弘,我先教你执笔。” 庄扬将毛笔执住,示范给犬子看,而后将毛笔递给犬子。犬子接过,五指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捏握,庄扬挨靠过来,纠正他的动作。犬子闻到庄扬衣服上的清香,他收回心思,认真听从庄扬的教导。 日子不觉中过去,犬子家的家畜长成繁衍。最早生产的是兔子,还未入秋,便生了一窝光秃秃的粉嫩色的小兔子。刘母将兔崽捧走,犬子用破衣絮给兔崽做窝,而后由刘母照顾兔崽。刘母每日将兔崽抱到母兔身边吃奶,吃饱了抱回,以免崽遭母兔不慎压死,甚至发生恐怖的母兔食子现象。自从生产,母兔的伙食很好,顿顿吃黄豆,好产奶喂兔崽。 到秋日,犬子家的羊生了两只羊崽,一头纯白一头纯黑,因配种的公羊黑色。白色母羊身边,跟着一黑一白的羔羊,实在很有趣,庄兰不时过来看看,喂小羊羔吃草。庄兰甚至想跟犬子买一只白羔羊,阿平说她:“养两日,你必然懒得牵出去吃草,这不是要把它饿死了。”庄兰这才打消念头。 猪生了六只猪崽,因为是放养,犬子好些时日才发现。至于公猪的英姿则谁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深林中哪头机智的野猪。竹里野猪十分罕见,必然是从深山老林里来的。 母猪带着猪仔到处拱食,在屋后四处刨土,犬子深觉养不起。犬子卖给春爹一头猪仔,自家留下一头,其余的借春爹的辘车运往吴家店售卖。 堪称一笔飞来横财。 已是母亲的白白,趴在土坑中啃着植物根块,它身旁卧着一头小猪仔,慵懒拍着大耳朵,哼哼叫着,颇有白白当年的风采。 深秋,年少的犬子,穿着庄扬的旧秋装,在屋前屋后忙碌。喂猪喂兔,种田锄草、织网剖鱼。偶尔他停歇下来,会看向庄家院子,有时能看到庄扬的身影。 每每天未亮,庄扬被鸡啼声吵醒,他披衣出屋,站在木廊上,都能看到犬子在院中舞刀的身影。 从秋落叶,到寒冬飘雪,再到开春后的鸟语花香。 庄扬就这么站在木廊上看着,一看二载。看着犬子从一个单薄的孩子,长成一位健壮高大的少年郎。 第30章 追捕 午后的枣林, 树木的阴影拉伸得很长,交错在一起。 枣林外三人三马,人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像一头贴在地面的黑色猛兽。 三骑之后, 是七嘴八舌的村民, 他们围观在旁,并不敢进入枣林。 “盗贼几个人?” 老段皱皱眉头,询问一位村老,老人慢吞吞还没回答上来, 四周的人们便都囔囔起来,有说两个,有说三个。 “师父,枣林进出一条路, 另有一条山道崎岖难行, 盗贼多半还在林里。” 以往在丰乡居住, 枣林是刘弘时常玩戏的地方,他对这里熟悉。 “那就好办, 齐季,你随我过去, 阿弘你留下。” 老段和伙伴冲入枣林, 身影很快消失于茂叶间。 刘弘跃下马,扛着一柄长刀, 扫视眼前这群拿扁担、锄头的村民,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他是犬子!” 人群攒动, 接头交耳,有问:是谁?有说:这不是董大的外甥吗?更有好事者大声喊:董粟,你快往前来,快看看这是不是犬子。董粟越被喊越往人堆里藏,他仍是肥壮笨拙的一个人,并且没有长个,像只矮肥的瓜。 “拿武器的青壮出来。” 刘弘对这帮乡民的指点不以为然,他开口,声音洪亮,人群顿时安静。 “要劳烦你们在此围堵,我去帮游缴擒贼。” 犬子话语刚落,早有两三个青年站出,紧接着站出一排人。他们手上拿的,不过是锄头、镰刀,但总比那些拿水瓢、擀面棍的大妈大婶强。 “犬子,我们跟你进枣林。” 一位拎刀男子上前,身边跟着三个少年。刘弘认出拎刀男子是董村丘屠狗之子,小时候两人还打过架。 “想帮忙的话,在路口守着。” 犬子像下命令般说着他的指示,他跃身上马,在众目睽睽下,奔赴枣林。 丰乡出了盗贼,偷牛还杀人,被人民群众撵赶进了枣林。抓盗贼的事,自然由段游缴来,这也才请来老段,而老段喊来两位帮手。 刘弘进入枣林,倾听四周声响,即无打斗声,也没有马蹄声。刘弘知道盗贼必然是藏匿起来,他们在等天黑。 刘弘走至枣林深处,见到一处年久失修的水渠,他探身水渠探查。水渠中的水已见底,并且垒砌的石壁倒塌大半。 并未寻见藏匿的人,刘弘以环首刀支身,他缓缓站起,他尚未站直身体,便听得身后有声响,瞟见一位壮汉从草丛中跳出,朝他砍来,刘弘躲避不及,干脆滚落到水渠中。刘弘迅速站起,抬头迎见一把砍刀飞来,刘弘不慌不忙,挥动环首刀打落,“哐锵”一声,老年环首刀断裂,断裂的刀身还削到刘弘自己的手臂,拉开一条血口子。刘弘顾不得疼,他站在水渠里,偷牛贼站在水渠上,四目相对。盗牛贼穿着一条犊鼻裈,光着膀子,打赤脚,脸上胡须缠结成团。这是位赤贫者,或者逃奴,这种人即不珍惜自己性命,也将他人的性命当成草芥。刘弘踩踏倒塌的石墙,跳上对岸,亏他反应得快,犊鼻裈男已扛起石头,往水渠内砸,见砸空,嘴里谩骂不休。刘弘从背后取下弓箭,见到弓箭,犊鼻裈男撒腿就跑,简直身轻如燕,一眨眼功夫跑出老远。刘弘拈弓搭箭,嘴角微微勾起,红色的木弓一张一弛,箭羽飞出,前方“哎呀”一声,几乎同时发出。 “跑什么跑,不跑还不用挨一箭。” 犬子收起弓箭,扛着那把破刀,朝这凶恶的盗牛贼走去。 “哎呀哎呀。” 犊鼻裈男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中箭的大腿惨号。 刘弘从腰间解下绳索,将人手脚捆绑,犊鼻裈男自是不配合,不停挣扎,叫骂的话语下流又难听,刘弘置若罔闻。 “把我刀打坏了,你最好老实点。” 把犊鼻裈男五花大绑,刘弘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自己的残刀,他眼神冰冷,瞬间杀气凝聚。当然也不过是吓唬人用的。 “阿弘!” 老段骑马匆促赶来,想必是听到声响,逐声而来,担心徒弟出事。 “师父。” 刘弘站起身,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他像展示战利品那般,手指着地上的盗贼。也只有这时,他的神貌才像一位少年。 老段大赞:“小子不赖啊,这就来抢为师饭碗了。” 老段拎起粗壮的犊鼻裈男,像拎只小鸡般,将他面朝地搭在马背上。犊鼻裈男在马上像条春蚕般蠕动,但也无可奈何。 “师父,其他的盗贼抓到了吗?” “抓着一个,齐季那边押着。” 师徒两人骑着马,押着第二个盗贼出枣林。审问一番,也就两人,并无第三人,老段将他们送去县牢,领了赏钱,自不必说。 刘弘怀里揣着钱,马上挂着一条腊肉一壶酒——乡老们的酬谢,他没有急着赶回家,而是前往丰乡的丰湖,站在一栋老旧的木屋前,将酒和肉挂在木门上。刘弘策马,踩踏着齐马膝的荒草归家,在太阳西沉前,策马驰骋返回竹里。 抵达竹里,天空已有稀零的星星,弯月刚悄悄爬上。刘母早等候在屋外,喊着:“孩儿,快来吃饭。”刘弘应声好,将马拴在马厩,进厨房用餐。吃的是烙饼、鱼羹,还有碟豆酱,算得上丰盛。 “盗贼抓着了吗?” “抓着了。” 刘弘一口接一口咬下烙饼,都不用沾酱汁。 “孩儿可得小心,阿母听闻,到处都在闹盗贼,这哪里抓得完。” 刘母见儿子那碗羹喝去一半,又拿勺子盛满。 “阿母放心,我不会胡来。” 刘弘吃完一张烙饼,将鱼羹大口大口喝下。 “慢些吃,还有。” 刘母以为儿子是饿坏了。 匆匆就餐后,刘弘去探看家中的兔羊,并给马喂草,这才朝庄家院子走去。 刘弘步过木桥,回望自家院子,刘母仍在厨房中忙碌。近来刘母无需没日没夜纺织,刘家生活宽裕些。 月色下的庄家院子,山茶花红艳,香味寡淡,悄悄怒放。 未挨进院子,先看到的是山茶,先听到的是琴声。 刘弘几乎夜夜都会来听琴,他有时只是伫立在山茶花后,即不去打扰弹琴的人,亦避免被院中的其他人发觉。 这般行径,似乎有些傻气。 “阿弘,今日又和段游缴去抓盗贼,抓到了吗?” 刚进院子,便被阿易发现。 老段今早骑马来竹里邀刘弘,显然被阿易看到了。 “抓到两个盗牛贼。” “要说这些盗牛贼真是不得好死,偷别人家的耕牛锥杀煮食,真缺德,要偷去吃,可以偷鸡鸭,农人没牛怎么活……” 阿荷在井边洗涤,听得是盗牛贼,便十分愤慨。 琴声停止,似乎那弹琴之人,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 阿易附和:“太可恶,抓到还不被人打死。” 刘弘心思不在此,他朝山茶树走去,他来到庄扬身边。月光下,庄扬正抬头看他,哪怕刘弘悄悄接近,他也已觉察。刘弘静静坐在庄扬身边,挺起腰身,坐得端正。 香炉中燃烧着驱蚊虫的香草,袅袅清香腾起,沾上刘弘的衣襟,刘弘低头轻嗅。 庄扬说:“你身上有血腥味,可是受伤了?” “嗯。” 许是挨得很近,让庄扬察觉了,而刘弘也无意隐藏。 “随我到楼上去,我帮你包扎。” 庄扬起身,刘弘跟随,一前一后上楼。 登上楼梯,走过木廊,刘弘看了眼木栏上长成片的鸢尾花,两年前它还只是孤零零一株。两年前,刘弘个头只到庄扬肩膀,而今,刘弘已不比庄扬矮,身体也比庄扬壮实。 在寝室中,庄扬拉开刘弘的袖子,露出胡乱包扎的手臂。拆下沾血的布条,庄扬看到一条长但不深的伤口。庄扬跽坐在刘弘身旁,他执住刘弘的手,查看伤口。庄扬的手细嫩、清秀,刘弘的手粗糙,手掌厚实。庄扬取来药粉,娴熟地撒在伤口处。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刘弘偷看眼庄扬低头的样子,朦胧橘光下,庄扬的脸庞柔美,仪态温雅。 “阿弘兄好奇怪,受伤就来找兄长。” 一个女声响起,刘弘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是庄兰。 “兄长又不是医师。” 庄兰捧着二三木简过来,往木案上一堆,就跑去刘弘身边探看。 “哇,好长的伤,阿弘兄,会疼吗?” 庄兰拿手指戳戳刘弘手臂,刘弘抬了下眉头。 “嘿嘿,会疼。” “阿兰,你书读完了?” 庄扬将装药粉的盒子盖上,他拿巾布擦拭手指,再从箱中取出干净的布条。 “兄长,我看了好几次呢,只是每次看都想睡觉,就睡着了。” 庄兰很认真的讲述她的经历,她觉得兄长一定能懂的她的苦衷。 庄扬将布条缠上刘弘手臂,把伤口抱扎,他力道很轻,刘弘不觉得疼,甚至一副享受的样子。 “看来根本不疼嘛,兄长,阿弘兄明明笑了。” 庄兰用手指将自己的嘴角拉起,做出一个微笑的示范。 庄扬似乎也笑了,不明显。 “下遭务必注意,刀剑无情。” 庄扬包扎好,叮嘱刘弘。 “谢谢二郎。” 刘弘起身,将袖子放下,他见庄兰正好奇看着他,他瞪眼庄兰,庄兰立即手舞足蹈,做出要打架的样子,还发出喝喝哈哈的声音,显然在模仿犬子平日练武的样子。 “阿兰想学武吗” 刘弘就没见过这么粗鲁的女孩儿,就是段思也要比她文静许多。 “阿弘兄教我吗?阿弘兄我也想有把刀,像你那把,多威风呀。”庄兰立即狗腿起来。 “阿弘,明日我要去县里给阿平送衣物,你能随我去吗?” 易叟老病,已不大驾车,何况近年山野又偶有盗贼出没。 “能。”刘弘欣然应诺。 第31章 勇士可愿意当我车夫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就养在院前。” 这么小,散养在屋后, 会被黄鼬和蛇叼走。 “养在院前,竹笋会咬鸡。” 阿荷瞥眼趴在廊上晒太阳的一团毛球,深觉“家贼”难防。 “小鸡罩在竹笼里养, 竹笋抓咬不到。” 竹笋吃笋子竹叶,似乎对肉食也有兴趣。有次后院的一只小公鸡飞跃篱笆,狂喜奔跑在竹山,沐浴于自由的阳光下。突然, 遭到潜伏于竹林中的竹笋一个飞扑杀, 扑咬在地上。小公鸡发出惨烈的叫声,幸好阿荷听到,前去解救。 自此阿荷防竹笋,犹如防黄鼬。 刚饱餐了肥美笋子的竹笋,一动不动趴在木板上睡觉, 它并未察觉,自己成为话题。 阿荷从杂物间里扒出一个鸡笼,她蹲在院中,将小鸡一只只送进笼中。阿荷不时瞥眼在前方睡觉的竹笋, 怕它突然跑来捣乱。竹里偶尔能见到从山上下来的貘,跑到农家院子里咬铁锅, 猫在农田里糟蹋蔬果。人们并不吃貘肉, 由此也不过是将它们驱赶回山上去。至于将貘崽留在家中抚养, 真是闻所未闻。 蛋饼还能看家,竹笋就只会睡觉吃竹子还有捣乱。 被人嫌弃一番,并不影响竹笋睡个甜美的觉。连庄扬走过身旁,它也没发觉。 庄扬用小陶碗在水池里盛上水,放在鸡笼中,这碗清水,便是要给小黄鸡们饮用。 “家里还有米糠吗?” “二郎,有的。” “喂它们米糠,长得快。” 稍微养大些,再放到后院散养。这么小的鸡崽,吃的米糠需磨粉,再和切碎的菜叶搅拌,放在盆中,任由它们啄食。 虽然养尊处优,喂鸡种田这类活,庄扬也懂。 对于家里有多少只鸡鸭,多少田地,多少积蓄,庄扬也一清二楚。他看似散漫,其实为家中的事,没少费心。 这一早,如往常,阿平去舅家学习,庄兰跑去犬子家玩耍,庄扬在自家院中走走,看到自家河畔的萝卜田里,阿易在收萝卜,他便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犬子自制一个草靶子,挂在树上。他拉弓射箭,练习弓箭。庄兰跟在他身旁,手里那着弹弓把玩。 萝卜田的萝卜没剩多少,将它们收获,好给田地翻土,进行新一轮播种。 “二郎,不用不用,没几头,我自己收。” 见庄扬拔出两头萝卜,放在篮筐里,阿易赶紧过来劝阻。 庄扬穿着丝制的长袍,不适合干农活。 “阿易,翻土后,种白菜。还有白菜籽吗?” “有。” 阿易会种的农作物不少,他是易叟的孙子,家里本是佃户。 庄扬步出田地,朝对岸走去。从他抵达河畔到此时,犬子一直在练弓。看他射箭的手法老练,却不知道他弓箭学自何人。将目光从犬子身上挪开,寻觅庄兰,庄兰在不远处用弹弓打树叶玩。这位妹妹玩心重,并且偏爱男孩玩戏的东西。 庄兰见兄长过来,连忙把弹弓藏在身后。庄扬笑说:“我看到了,犬子给你做的吗?”庄兰得意地说:“嗯,兄长,犬子兄好厉害。” 是很厉害。 庄扬站在一旁看犬子射靶,箭箭飞射靶心。拈矢、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能有这样的熟练和技巧,说明他苦练过,且颇有天赋。 小时候庄扬没玩过弹弓,但是学过弓箭,他不好这些东西,水准也就那样。 犬子射完箭袋中最后一支箭,他到靶子那边,将箭矢都拔出来,一支支回收。他没回头看庄扬,但他知道庄扬过来,一直在注视他。 “你弓箭学自何人?” 庄扬过来询问,他站在犬子身边,犬子的个头只到他肩膀处。 “一位老兵教我。” 犬子说得很自豪,他的王叔未残疾时,可是军队中的神弓手。 “给我看下,你自己做的吗?” “嗯。” 庄扬想看犬子的弓箭,犬子听从,将木弓和一支箭递给庄扬。庄扬摩挲木弓,弓身制作得十分粗糙,至于箭失,上头粘的羽毛摇摇欲坠。就是这般简陋的工具,犬子却能将每支箭射进靶子,令人惊叹。 这样的弓术,配得上一张最好的弓。 庄扬将弓箭还给犬子,问他:“你身体好了?”犬子点点头,应声:“嗯”,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庄扬温和看着他,留意到他脸颊上的蹭伤已结疤,希望不要留下疤痕。犬子浓眉大眼,是位英俊少年,若是在这样一张脸上留下疤痕,可就相当可惜了。犬子觉察庄扬在看他脸上的伤,他别过脸去,不给看。他没再理会庄扬,而是站在靶子前,继续练习弓箭。 “阿兰,你随我回去,要吃饭了。” 庄扬将庄兰喊走,带着庄兰过木桥。兄妹俩走在木桥上,庄兰一直把玩她的弹弓,爱不释手。庄扬看她衣服、头上挂着草叶,蹲下身帮她拍走草叶。庄扬离去时,没有留意犬子朝他身影看着,目不转睛。 犬子收起弓箭,朝庄扬兄妹这边看来时,正见庄扬为庄兰拍打衣服。他不懂,庄兰为什么不爱和他兄长待一起,而到处乱逛。她有这么一位疼爱她的兄长。 犬子家,一日两餐。今早犬子喝下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锅贴,这对犬子而言是极丰盛的一餐。 现在犬子家有数斗豆米,能吃上好一阵子。每日捕鱼篓总能捕到两三尾鱼,一些小虾。山上有野菜挖,有菌子捡。若是能射到飞鸟走禽,那便有肉食用。 在院中练习弓箭,找回先前弓射的感觉后,犬子便沿着河流往山林里去,寻找能狩猎的小动物。 竹里西面有许多空房子,好些田地荒芜,然而此地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连野猪都很少见。在很早前,大型的动物便被竹里饥饿的居民们捕猎杀尽。那时竹里的居民,还不是今日这一批。 大约十三年前,中原鼎革,随后天下板荡。远在西南的竹里,也在这场动乱中受波及,居民纷纷逃离,前往深山老林。 数载后,当地战乱停息,竹里所剩的居民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三。 也便是在这时,庄家从锦官城迁往竹里定居。 竹里的过往,犬子一无所知,他蹲在林中,倾听林中的鸟兽声,他纳闷,为何连一头鹿也没有。 犬子已深入山林,他背着弓箭,手上捏着小刀,他藏匿在草木中,寻觅他的猎物。 在一处无名湖畔,犬子发现一群灰鹤,有五六只之多。他搭弓拉箭,静悄悄靠近,瞄准芦苇丛中肥大的一只。犬子发射箭矢,箭羽在风中飞舞,箭身旋转、飞行,啪一声掉落在水池。逃过一劫的肥灰鹤嘎嘎叫着,仓皇飞逃,它叫声响亮,惊起一湖的同伴。犬子无可奈何,到芦苇丛里拾取射出的木箭。湖面风虽然大,可没道理箭矢飞至一半,突然坠地。 犬子捻着木箭查看,才发现它身上黏的羽毛已掉落不见,难怪飞不远。犬子不懂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觉得如果有一支好的箭矢,他今日就可以背着只灰鹤回家了。 自己制作的弓箭,显然工艺还不行,练练靶子可以,真出来狩猎则不行。 今日虽然什么也没狩猎到,好歹知道这湖畔有灰鹤落脚,往后还可以再来打猎。 原路返回,已是午后,犬子空手而归,心情沮丧。 要是用这半日的时光,去采菌子,说不准已采得两筐。然而犬子也不气馁,两筐菌子不敌一只猎物。犬子在长身子,他需要肉类,何况终日吃菜羹的人,会虚弱无力,他也不想眼看母亲挨饿吃苦。 犬子想长高长大,像他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那般英勇。能庇护母亲,不受欺凌,富饶、自在地生活着。 夷水以西的山丘很多,犬子只是跨过一座,来回便需一个多时辰的时光。听闻邛人住在更深更远的山林里,犬子想那大概是天边那一座最高的山那里吧。 犬子不敢走得太远,他知道在山林中遇到陌生人,往往意味着危险,甚至会因此丧命。何况步入不熟悉的环境里,很容易迷路。 沿着河流返回,犬子漫不经心,直到他听见水草丛里花田鸡的啼叫声。不是一只的啼声,而是成片,颇为壮观。 犬子激动的解下弓箭,寻觅它们那灰不溜秋的小身影。无奈花田鸡生性谨慎、总是藏于隐蔽处,很难捕抓。 此时天近黄昏,犬子在附近找着一棵树,拿小刀在树上刻下一只鸟,做为记号。等以后有网,有好的弓箭后,再来捕抓它们。 不识字的犬子,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这一日也不算是空手而归,至少探查了自家屋后十里内的山林,得知有灰鹤有花田鸡可以狩猎。 正因没有大型的动物存在,竹里山林的水禽长得肥美,只待有人去狩猎它们。 将它们或烤或炖,祭之五脏庙。 擦擦口水,犬子步下山脚,看到前方燃起炊烟的一栋草屋,那是他的家。 山泽非自己所有,犬子却萌生了他富有西岸这一大片的山林,以及山林上飞禽走兽的念头。毕竟竹里的夷水西岸,就住了他们这一户人家。 午后阿离跑到庄家来,庄扬正在院中陪伴母亲。阿离欢跃跑来,见着庄扬和姑母,立即放慢脚步,收起轻佻,端端正正走到两人跟前问候。 第32章 授武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发觉被点名罚站, 阿离只好无奈站起, 执着木牍,用没有起伏的声调, 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 认真对待, 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 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 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庄兰捧着绣框,用针胡乱戳着, 明明花了朵花, 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 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 将指头含在口中, 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 精神好时, 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出去玩吧,别跑远了。” 庄母抬头看眼女儿,见她愁苦着脸,也知道将她关在房中,不亚于坐牢。听得母亲这句话,庄兰瞬间绽出笑容,高兴地保证说:“阿母,我不乱跑!”抛下绣架,立即奔出屋外,仿佛一阵风般。 刘母无奈摇头,虽然她常责备庄兰,然而她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心想,要是真如扬儿所说,生性如此,无法强迫,日后长大了多给她些嫁妆,以免被婆家嫌弃。 庄兰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她舒展腰身,觉得一切美好依旧。院中只有阿荷一人,阿荷将鸡笼中的小鸡捧出,放入竹筐中。先前可爱的小黄鸡,已经长出灰褐色的羽毛,个头大了一倍。庄兰蹲在一旁看着,托着腮帮子。她怕很小又毛绒的动物,觉得好奇,但不敢摸。小鸡仔们叽叽叽叽叫唤,阿荷一抓一只,绝不落空,将它们全部挪到竹筐中。 “要抓它们去哪里呢?” “到屋后放养。” “哦。” 庄兰不想跟随了,她知道小鸡崽放养在屋后,过些日子去看,就都变成了大鸡。还是小黄鸡最可爱,然而它们好会吃,吃了那么多米糠,自然是要长肉给他们吃。 阿荷提着装小鸡的竹筐前往屋后,庄兰朝山茶花走去,她知道午后,兄长时常在水池边读书。 果然,远远便见到水池旁晃悠的竹笋,随即便在山茶花后,找到了兄长。 庄扬在水池边铺张竹席,还搬来一张书案,他低头在书写着什么,专心致志。 庄兰突然不想去打扰兄长,她远远看着,悄悄离开。 庄兰离开院子,沿着石路走至河畔。庄母叮嘱她不许跑远,她就在附近活动。 她摘了路边一朵蓝色的打碗花,别在耳边。欢喜跑过木桥,去找犬子。 犬子正在屋外编织兔笼,他编织的兔笼简单粗暴,用竹材做胎,再捆上竹篱笆,四四方方,可以容纳兔子和兔草,并且有一个盖子。看着像一个竹箱子。 庄兰过来时,犬子已经编好兔笼,正在给兔子挪窝。 “阿弘兄,怎么有小兔子呢。” 庄兰一来就看到两只小白兔,十分惊喜。 “买的。” 犬子提起兔耳朵,将毛茸茸的白兔从竹筐挪到兔笼。 “我可以摸它吗?” “可以。” 庄兰迅速摸了下白兔的背,软软的,小兔仔好小,只比庄兰巴掌大点。 “阿弘兄,我去拔草给小兔子吃。” 庄兰兴致勃勃往草丛里跑,便开始拔草。她胡乱拔草,很快拔来一捧野草。犬子对野草做了检查,都是兔子可以吃的草。 “你喂过兔子?” “嗯,以前家里有,不过是很大的兔子,有这么大。” 毕竟生活在乡下,庄兰见过许多家禽家畜。 庄兰将兔草放笼子里,两只白兔见到草显得很雀跃,不停进食,庄兰蹲在一旁看着。 “阿弘兄,我以后每天都过来喂兔子可以吗?” “可以。” 犬子想她还不是经常跑来看小猪,几乎每天都要往西岸跑。 来西岸的不只是庄兰,这日午后,董夫子教完书离开张家,阿平和阿离立即奔往湖畔,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奔跑过木桥,来到西岸,远远喊着:“弘兄。” 犬子有时在庄家院子教他们弓箭,有时则在西岸。 西岸开阔,练弓箭时,犬子拿来一个陶瓶,摆放在地上,为了防止射入壶的箭跃出,犬子在壶中装沙土。阿平等人比赛,看谁射入瓶的箭最多,算谁赢。庄扬有次看到,笑说这是投壶,还问是谁想出来的。 孩子们比赛弓箭,大人们则过来围观,十分热闹。 三个孩子间,射术最好的属阿离,其次是庄兰,末名是阿平。 他们站在十步外投壶,阿离十支箭能进五支,算是很好了。 孩子们将陶瓶中各自的箭取走,在旁清点,阿离欢喜说:“我最多,你们在我后头。”庄兰说:“哼,你比不过阿弘兄。” “听说这个孩子百发百中。” “是啊,阿弘,快射个看看。”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乡下没什么娱乐,来围观的多是庄张两家的仆人。 犬子听着众人起哄,并不打算做表演,他不爱显摆。 到众人散去,西岸只有他一人时,他才从陶瓶处测量,走出三十步,而后拉弓射箭,木箭一只只飞往陶瓶,箭无虚发。 刘母叮嘱过犬子,不要在人前逞能。想来是觉得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是射术好,只怕要遭强征,给送到战场去。这样的担虑也不无道理。 然而能耐这种事,很难掩藏,不久关于西岸刘家小子是位神弓手这事,竹里无人不知。出名后,也有好处,竹里那些熊孩子们,再不敢招惹犬子,尤其是阿提和阿季,从对岸走过,见到犬子都战战兢兢,深怕他突然寻仇,一箭射出,他们就命归黄泉了。 宁静祥和地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 犬子每日干农活,打猎、捕鱼,凭借技能,再没挨过饿。 屋前晾晒的鱼干,也越来越多。 犬子摘下两串,装入竹篮,约莫二十尾鱼。刘母拿来一块旧布,将竹篮盖上,叮嘱犬子:“你别从村中路过,走旁边的小道。” 刘母怕犬子这次去丰乡,遇着他舅母或者他表哥,会打起来。犬子背负弓箭外出,她不怕犬子被人欺负,反倒要怕他把人射伤。 犬子应声好,提起竹篮,揣上一个豆饼便出发。他要去丰湖拜访王叔,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 丰湖四周荒芜,除去王瘸子,没再住其他人,在丰乡聚落之外。 少年犬子腿脚好,一路不停歇前往丰湖,远远看到丰湖杂草丛中一栋木屋。犬子走至屋前,发现木屋门紧闭,他在门外喊:“王叔。”木屋内没有人回应。 犬子推开木屋,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过灶台上的锅还热着,掀开锅盖发现是热水,里边没煮任何东西。将竹篮放在屋内,犬子把房门再次关上。他到丰湖寻找王瘸子,往时他常在那边狩猎水禽。 果然在湖畔见到一个瘦高的熟悉身影,犬子欢喜喊叫:“王叔!” 王瘸子闻声回头,拄杖快步赶过来,激动叫着:“犬子吗?” 犬子奔跑过去,停在王瘸子跟前,乐呵呵笑着。 “小子,我听说你搬去竹里,还打算去看你呢。” “就是我腿脚不方便,不错,你小子还能惦记着我。” 王瘸子一脸胡渣,脸庞消瘦,身上衣服脏污,他伸出大手,拍拍犬子的头。 “王叔,你看我的弓。” 犬子笑语,解下弓箭,递给王瘸子看。 “不赖,是张好弓。想当年你王叔拿的可是一张霸王弓,两个男子都拉不开。” 王瘸子感慨着,深觉命运多舛。他将弓箭递回,看着犬子,欣慰笑着。 竹里的孩子们,分成两派,各自拿着捕知了的网竿,在竹里游逛。南面的孩子,以阿春为首;东面的孩子,以犬子为首,浩浩荡荡一群人。 两兵相遇于老桑树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犬子上前一步,阿春上前一步,身后人马相互怒视。 阿春说:“弘兄,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地方。” 犬子说:“哦,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两人年纪相仿,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春说:“让开,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第33章 未归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站在坡上等阿言上来, 犬子说:“阿母,我们走吧。”见母亲爬坡爬得吃力, 犬子伸手搀扶。 他们回丰里, 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 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 属于他们的东西, 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 家中最贵的东西, 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 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 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 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 前往舅家, 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摇了摇头,又将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牵住犬子的手,两人转身出院门。 两人还没走远,便听董粟和阿禾说:“呵,这就走了。”阿禾不屑说:“不走还赖我们这?没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谁知是投奔哪个相好。” 听着身后污蔑的话语,犬子弯身捡石子,阿言拦阻,叹息说:“你要长志气,往后再不必过来。” 犬子抬起头,他气得眼角通红,把手中的石子捏紧。 母子俩如来时那般,原路离开,只是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后有个声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头,看到一位农妇朝他们奔来,这农妇阿言认识,是邻居大黄的妻子,唤阿云。 “你们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云娇小,穿着身皱巴巴的破衣服。 “阿云,有什么事吗?”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来我们里落,她找你呢。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我也不知晓,她找得急。她让我看到你要跟你说,让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壶乡,距丰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时,她还常来丰里,待阿言很好,虽然也总是劝她再嫁。 姑母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数,这人世里,也只有这么位亲戚,怕她和犬子饿死。 阿言和阿云寒暄一番,辞别离开。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觉得路不对,问阿言:“阿母,我们这是要上哪去?”阿言说:“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迈,往年来丰里,总是要和阿言说说话,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帮阿言物色夫婿。无奈这侄女倔强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无可奈何。 壶乡路远,无马无车,只靠步行。母子俩走走停停,午时靠在路旁树荫下歇息。得亏带了豆饼,母子分食。 走至壶乡姑母家已是午后,远远便见着一栋大宅院,犬子以往来过,认识这里。 阿言牵着犬子上门,姑母家的仆人认识她,将他们引上堂。 仆人进屋禀报,不会一位瘦小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见到阿言和犬子,连忙将两人揽入怀。 “阿言啊,你们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话,就听那恶婆娘的指使,真没良心!” 老妇人边说边哭。阿言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她从未说兄长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个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泪水,和姑母述说。 老妇人执住阿言的手,不住的点头,她这些时日,没少担心这对母子。 “你们怎么往竹里去,搬来姑母这边住,吃用住都有。” 老妇人家大业大,是殷富的人家,怎会没有一间房给他们母子住。 “竹里那边有房子,也种了田,犬子能干,捕鱼采菇子,我再织些布,没挨饿。” 阿言并不想前来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亲昵,然而她不想给姑母添麻烦,也不愿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来,给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这孩子,像极了那人。” 老妇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你为这孩子,任由姑母帮你谈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么办。 “要是找个人嫁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遭阿章那恶婆娘这般欺凌。” 老妇人对阿禾深恶痛疾,在老妇人看来,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长大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三年五载。” 阿言就指望犬子长大后能养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负。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妻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乡去了。阿言,待犬子长大,得让犬子去司州寻一寻。” 刘爹名叫刘益昌,是司州人。 “这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壶乡也有人往司州游学,早该有个消息。” “怕是当年,就给流寇打死了。” 阿言说这句时,没有情感起伏,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时是真乱,到处杀人,后来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乡下来住,这两年倒是平和了。” 老妇人虽年迈,记忆力衰退,可也还记得当年兵乱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听母亲和姑姥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父亲是司州人。司州在哪里,犬子不清楚,似乎很远很远。 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没有多做停留。辞别时,姑母送他们数斗米豆,此外还有一只小猪和钱三百。 阿言一再谢绝,姑母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们母子挨饿。往后有什么困难,遣犬子过来,不要客气。 离开姑母家,天近黄昏,姑母让仆人架牛车将犬子母子送回竹里。 路上,犬子坐在牛车里,背靠装米粮的袋子,望着天际的晚霞,晚风吹拂他的衣发。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小猪“哼哼”叫了一路。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第34章 遇匪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出林丛,返回家, 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 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 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 也会想着挣钱, 只是他年纪还小, 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 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 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 就一处豆田, 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 犬子经常要干农活, 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围竹篱笆。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在丰里居住的犬子,见过貘,认识这种动物,虽然不常见。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笋颈脖将它拎起来,竹笋四脚悬空,吓得愣愣不敢动弹。貘崽脸大身小腿短,十分可爱,犬子玩心起,故意凶恶地瞪貘崽,训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恶人”手里的竹笋,睁着双无辜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声响,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般。犬子把竹笋放下,竹笋一落地,便扭着滚圆屁股,惊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清早,竹笋不是一人到竹山来,一并来的还有庄扬。只不过竹笋跑在前,庄扬漫步在后。 竹笋找到庄扬,飞扑抱住庄扬一只腿,委屈地叫唤。庄扬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抚。 “怎么了?被蛇吓着吗?” 竹笋毛茸茸的头在庄扬怀里蹭着,像似在撒娇。 此时庄扬已走上山坡,抬头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两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庄扬怀里的貘崽,他本还以为这头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养,显然还很受宠呢。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午后,阿离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他昏昏欲睡,趁夫子不注意,偷偷用木牍支住下巴。 阿平坐得还算端正,但也心猿意马,读至绿竹猗猗,他抬头瞅眼窗外的竹林,看到一只白粉蝶停在窗棂上。 董夫子教书有个缺点,他很容易陶醉在诗文里,而忽略了他的学生。此时他沉醉在诗歌中,恐怕眼前看到的是弯弯的淇水岸,绿竹连绵,心思早不知飞往哪去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轻盈飞走了,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顺着风飞到他眼前,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执着木牍,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认真对待,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庄兰捧着绣框,用针胡乱戳着,明明花了朵花,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将指头含在口中,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精神好时,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第35章 守护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今日夫子教了什么?” “夫子教了‘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愿言……”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颇为不好意思, 连忙打开布包,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 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 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 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 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天资中等, 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 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有困惑的地方,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 很有耐性,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 读书只能明智, 不敢妄想高官厚禄, 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清澈见底,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偷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蛋饼!” “汪汪!” “蛋饼!” “汪汪!汪汪!” 蛋饼兴奋爬起,在门内兜转,很快就用爪子挠门了。 扰人清梦这是。 庄扬爬下榻,将门打开,蛋饼扑腾着小短腿跃出门槛,在阿平身边欢喜地转悠。 “今日不用受业?” 庄扬收揽披散的乌发,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绢上衣,下裳则是密织的棉布。十五岁的庄扬长得秀美,红唇白齿,五官匀称。他披散着发,慵懒悠闲,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夫子昨日便说他家屋墙倒了,他要回去修补。” 舅家请了位儒生,阿平往时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他两只肥手在蛋饼毛茸茸的头上搓着、搓着,蛋饼露出各式表情。 “蛋饼,我们去玩。” 阿平抱起蛋饼,在回廊上奔跑,从东往西,跑过数间紧闭的房间,来到最西边的大房,那便是他们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绽出,天空清澈。 院中,一位挽袖扎裳的仆人,站在水井旁用辘轳提水,脚旁还有一只被绑住翅膀的肥鸡在扑腾,看似要准备一日的餐食。另有一位男僮拿着竹帚在打扫落在石阶上的落叶和花朵。 庄扬回屋,将门关上,从衣笥里取出衣物,整整齐齐穿上。他在镜台前梳发,而后编发,盘发。 “兄长。” 这次传来的是女童的声音,一位模样十岁左右的女童站在庄扬门外,她样貌娇好,肤白如象牙,眼睛明亮得像珍珠。 庄扬打开门来,女孩立即扑上来,抱住庄扬的腰。 “阿易说竹笋病了,它不吃竹子。” 第36章 捕霍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 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 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 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 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 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 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 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 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 走过木桥, 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 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时清醒与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邻家子,大概因他唤了一句:“兄长”,便真得当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楼下院子传来仆人的声响,庄扬起身梳发、编髻,穿戴整齐。庄扬好整洁,他没有贴身的女婢,然而他寝室中收拾得干净,不亚于女子的闺房。 步下一楼,庄扬见到井边提水的阿荷,他说:“抓一只活鸡,不必宰杀。”阿荷好奇问:“二郎,抓起来不杀吗?”庄扬微笑说:“不杀,要送人。” 阿荷将水挑进厨房,擦擦手从厨房走出,到柴草间取下一个竹罩子,便到屋后去。 清早,四周寂静,听得屋后鸡飞啼叫的声音,不会阿荷拎着只鸡过来,是只母鸡。阿荷拿来绳子,将母鸡翅膀扎在一起,这样母鸡不仅不能扑飞,也不好逃脱。 “兄长,你要去哪里?” “去看犬子。” 庄扬拎起母鸡翅膀,母鸡用力挣扎啼叫,仿佛知晓大难将至。 “我也要去,兄长,我帮你抓。” 庄兰从庄扬手上接过母鸡,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鸡身上,她按得牢,母鸡放弃挣扎,脑袋搭在庄兰手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走吧。” 庄扬走在前,庄兰紧随其后,朝木桥走去。 兄妹俩来到犬子家,刘母在厨房忙活,见是庄家二郎过来,出来问候。 “犬子醒了吗?” 庄扬行礼,询问。 “刚醒来,在屋里头。” 刘母微笑,她显然很高兴。刘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匀称柔美,庄扬这也才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刘母,应该是一位大美人。 “这只鸡,给犬子吃。” 庄扬话语刚落,庄兰就将母鸡递上。 “不用,家里有粮。” 刘母谢绝,她正在厨房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应当补下身子。若实在介意,往后宽裕时,还我一只鸡便是。” 庄扬笑语,他知晓刘母的心思。从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时还你的话语,也知晓这对母子颇有骨气,并不随便接受人馈赠。 “那多谢二郎。” 刘母接过母鸡,一再道谢。虽然欠下庄家不少债,刘母并不绝望,觉得往后日子长着,攒攒钱总能还上。只要犬子安然无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犬子许久没吃过鸡肉,正好给他补补身体。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第37章 周景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上前, 拾起大白鹭的尸体,他从大白鹭身上拔出木箭, 收回箭囊。适才还如此鲜活的生命, 此时已魂归西去。犬子碰触大白鹭优雅的脖颈, 低喃:“会好好将你吃掉,不浪费。” 狩猎,只为食物,而不是玩戏。 犬子家平日除去鱼肉, 鲜少能吃到禽肉。若不是有弓,只怕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次。 这是芦苇湖馈赠的食物, 也是庄家二郎赠予的。 将大白鹭放入篮筐, 犬子收弓坐在湖畔一处高地上。像一位隐士般,端正坐着,大腿上搁放着他宝贝的弓箭。 临近午时, 犬子才下水收渔网,他一个半大孩子, 辛苦拉起沉甸渔网。有些鱼狡猾的逃了, 有些鱼被困在网中。犬子将渔网拖上岸,把缠在网上的鱼解下, 丢到竹筐中。有十来尾肥大的鱼, 几乎都是草鱼, 只有两尾鳜鱼。 丰里的日子,对犬子而言很苦闷,母亲总是在纺织,他又没有同龄玩伴。得闲时,犬子会跑去丰湖找王瘸子,一待就是半日。他像是王瘸子的孩子般,紧紧相随,而王瘸子也会将自己所知所能,教授予犬子。因着两人关系亲昵,由此犬子喊王瘸子王叔。 看着篮筐中的鱼,犬子想晒成鱼干后,送几尾给王瘸子,自从搬来竹里,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叔了。 午时,犬子满载而归,欢喜将他的收获呈现给刘母看。刘母惊喜,笑说:“鱼这么多,吃不完。”犬子说:“阿母,可以把鱼晒干。” 犬子家的盐平日省着用,所有的不多,还得再去买点,将鱼肉腌制,更加美味。 刘母烧水,给大白鹭褪毛,这只水禽,便由她来处理。刘母能够用有限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这样一只成年水鸟,能做为他们两日的食物。 犬子用小刀给鱼剖腹、清洗,再用麻绳将鱼嘴串起,把鱼吊在院中曝晒,必须晾干,才能储存。 因着一张捕鱼网,家里终于有富余的鱼肉了。 自从阿平他们学会弓射,犬子不用每日午后都前去庄家,陪他们练习。犬子教弓箭并非无偿,阿离的姐姐给了犬子一笔小钱,做为报酬。犬子觉得是应得的,便就收下。庄母也曾让仆人赏赐犬子一些钱财,不多,犬子则是拒绝了,说庄扬已付,这份报酬便是犬子手中的弓箭。 和阿平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孤零零一人在河畔给豆田锄草,心情也很舒畅,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没能每天都见到庄扬吧。 这一日的事,几乎都做完了,喂猪喂兔、放羊、捕鱼狩猎,豆田锄草,唯只剩伐竹材。 午后,庄家院子寂静,不知阿平他们去了哪里。犬子不大在乎他们在不在,他过去东岸,并非为找他们玩耍。 将木舟推入河,犬子携带砍刀,乘舟渡水。 东岸竹山的竹子连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犬子提供编织的材料。 犬子登上竹山,砍伐竹材。山中只有他一人,四周静寂,伐竹的声音,特别响亮。 砍倒一根竹子,再砍倒一根,竹叶哗哗响着。犬子放下砍刀,查看自己的手掌,虎口蹭伤皮,感到钝疼。好在家里有庄扬给的药粉,撒一下,很快就会好。 犬子坐在伐倒的竹材上歇息,林风徐徐而来,吹走他脸庞和脖颈处的汗水,十分舒服。觉察到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犬子警觉,低头察看,发现是只貘崽。虽然在犬子这个人类看来,貘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认出这只是竹笋。 竹里没有其他的貘崽,就庄家养了一头,时常到庄家屋后的竹山吃竹笋。 犬子还记得当初他到竹山伐竹子,竹笋跑来吠他,小小一头貘崽,吠声像只犬,很凶恶。 想必是因为他经常去庄家院子,竹笋和他相熟,一人一貘在竹山相遇,竹笋不只不吠犬子,还抱起犬子的大腿。 此时竹笋就挂在犬子腿上,甩也甩不开。 “快放开。” 犬子蹲下身,竖起手指,点着竹笋的头,佯怒,呵斥。 竹笋瞪着明亮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咩咩的愉悦声音,它威武不屈,仍是抱住犬子的左腿不放。犬子挠它,它还以为犬子在和它玩戏,扯着犬子衣袖不放,变成挂在犬子手臂上。 “还不走,把你炖了吃。” 犬子从手臂上剥下貘崽,拎着它走到坡上,他将竹笋放在上头。土坡离犬子所在的地方,有高低差,对只腿短的貘崽而言,它要下来可不容易。 看着竹笋在上头转圈的可怜样子,犬子笑说:“一会抱你下来。” 犬子拿起砍刀,继续伐竹子,还未砍完一株,又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挂住,低头一看,仍是那黑白的毛球。 行啊,身手敏捷这是。 犬子蹲地,再次将貘崽拎起,四处寻觅,想找个能暂时困住它的地方,却看到从山道走来的庄扬。 既然主人来了,便放了你吧,犬子把竹笋放回地上。竹笋前爪飞扑犬子的脚,犬子敏捷躲开,竹笋意犹未尽,还想再扑来,突然听得庄扬喊它:“竹笋,竹笋过来。”它抬起头朝声音方向望去,见是庄扬,立即踩着内八小碎步,朝庄扬跑去。 庄扬在楼上听到了屋后的伐竹声,他猜测是犬子,过来一看果然是。 “貘崽像孩童一样,总想找人玩戏。” 庄扬蹲下身,摸摸竹笋的头。 “阿弘在砍竹子,不许去捣乱,乖乖去吃竹子。” 庄扬训着竹笋,竹笋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爪子搭在庄扬小腿上。 庄扬将竹笋拎起,带到一处嫩竹丛,递给竹笋一根竹子。待竹笋乖乖吃起竹叶,庄扬这才离开,回到犬子这边来。犬子仍在砍竹子,庄扬问:“一个人忙得来嘛?” “能。” 犬子干活时话少,他啪啪将竹子砍倒,地上已有三根竹材,足够他削竹篾编制兔笼。 庄扬在旁看着,看犬子将竹子削去竹叶、旁枝,方便运输。犬子干活时像个成年人,沉稳,耐心。他处理好竹材,便拿绳索将竹材绑好,一会好拖下山去。砍伐的是细竹子,不会很重,不过从竹山拖过河,还是需要不少力气。 庄扬注意到犬子的衣服又破了,袖子开裂,裤子破洞。他经常要干活,衣物不耐穿。除去衣服,犬子脚上那双布鞋,也在头部开了口子,露出脚趾头。 庄扬看了看犬子的脚,觉得自己的鞋子,犬子应该能穿。庄扬懂得穷人家能穿上一双布鞋,已属不易,往往穿的是草鞋。刘母对犬子的关心有限,但显然力所能及的给他最好的东西。 “先别回去,等我下。” “哦。” 犬子听话,在原地等待。 庄扬下坡,竹笋追在他身后,一人一貘迅速离开。不会庄扬回来,手里多出一双鞋子,他递给犬子说:“我往年穿的鞋子,还完好,给你穿。” 犬子没去接,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两只鞋子都穿破了,露出脚趾头。 “缝下就行。” 犬子摇头,不肯要。鞋子破洞也还是能穿,回家让母亲补一下就行。 “先换上吧,草丛多蛇,以免被咬伤。” “谢谢二郎。” “不用,换上试试。” 犬子接过鞋子,坐在地上,将鞋子换上。庄扬的鞋子,他穿大小正合适。犬子将自己那双破洞的鞋子拴在竹材上,一并带回去。 庄扬目送犬子离开,见他辛苦拖着竹材,缓缓走在山道,前往河畔。看他吃力将竹材抬到小舟上,荡舟渡河。 庄扬想,他也才十三岁,却有着坚韧不拔的性格,长大后,该是一位沉稳、刚毅的人吧。 抵达竹里,母子俩就住到西岸去。犬子以前来竹里卖米,曾在西岸那空宅子里过夜。宅子有门有窗,还有榻灶,就是一个现成的家。 刘母会织布,刘犬子会种田,生活虽然艰苦,但还能活下去。 母子俩在竹里安置下来的第一天,便有位无赖到窗后偷窥,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吓跑。犬子凶悍,不容人欺凌。 犬子把家门前的一块荒田开垦,撒上豆种,正好阴雨连日,豆田长出了成片的小苗。这荒凉的宅子,逐渐有家的气息。 随后刘家母子又在吴家店那买来一头羊,犬子每日把它牵到河畔吃草。 这是头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条粗麻绳。犬子怕它蹭伤,把羊脖子处的麻绳缠块破布头。养个三四个月,便能配种生育小羊,这是此时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财产。 先前因为羊绳没绑牢,被羊挣脱,跑到对岸萝卜田里薅萝卜叶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庄家仆人的训斥,自此每次放羊,都会拴好绳子。 却不想,好好将羊拴在西岸吃草,却被那对“兄妹”把羊给牵走了,实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门前开垦,这对“兄妹”就不时跑来戏弄他,被犬子撵出桥,想来是就此结怨。 “把我的羊还来!”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里搜索他的羊和那对“兄妹”。 “你可是住在河对岸的那人?怎么称呼?” 既然找上门来了,总不至于不理会,而且眼前这孩子暴躁、凶恶,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恶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温和,说话彬彬有礼,他才不想理会。 “犬子,你在这里等候,我将羊牵来还你。” 庄扬想这是小名,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们出来,偷羊贼!” 犬子怒骂着一长串难听的话语,他瞥见二楼一个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吓得阿平将头缩回去。 这番声响,早引得仆人注意,甚至庄母也从房中出来,站在二楼木廊,朝下张望。 “羊不在这里,我带你过去。” 庄扬拍拍手上的泥土,无论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旧淡定自如,言语平缓,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 “扬儿?” 庄母在楼上看得心惊,她也不知道缘由,见二儿子要跟这脏兮兮男孩离去,连忙唤叫。 “阿母,我去舅家牵头羊还他。” 第38章 少年心性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阿兰和阿平在桑树那边玩。” 庄扬指了指屋侧一条小石道, 小石道半截为林荫遮蔽。 竹里的居民,大多住在南面,东面的住户只有庄家和舅父张家。除此, 东面也有几间破败、无人居住的屋舍, 其中一间老屋院中,便有一棵高大的桑树。 人走树留, 无人照顾,桑树默默生长,每到春时, 桑葚成熟。 这是棵老得快成精的桑树,树干粗壮虬曲, 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蛇。每到春时, 老桑树坠满沉甸甸的果实, 不必攀爬树身, 在树下就有黑甜的桑葚——因成熟而掉落, 随便捡捡就有一捧。 往时, 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 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 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 丢盔弃甲, 痛哭逃遁。 此时, 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庄兰气派地坐在一根低处的树杈上,荡着小腿,阿平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拾取用竹竿打落的桑葚。 老桑树下,平日常有人活动,桑树四周杂草低矮,多有人践踏的痕迹。可谓桑葚不言,下自成蹊。 阿离见没有其他孩子在,把弹弓插回腰间,便也蹲身捡桑葚,他捡一个往嘴里塞一个。 “要洗了才能吃。” 阿平觉得直接吃脏,他捡上半篮子,一颗也没吃。 “拍拍就能吃。” 阿离捡起一颗大桑葚,拍拍灰尘,又塞入口。熟得掉落地面的桑葚,又甜又多汁,非常好吃。 “阿兰,你下来,说要摘桑葚,你一颗也没摘。” 阿平深觉被欺骗,他这妹妹就是上树乘凉。 “我帮你们看风啊,要是阿春他们来了,我就大声喊。” 庄兰说时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两颗桑葚,就放嘴里。她坐在上头,逍遥自在,至于望风什么的,桑树如盖,密叶遮挡,根本看不到南面的情景。 “就知道偷懒,你这么懒以后嫁不掉。” 阿平生气,觉得回去绝不给她桑葚吃,自己捡的这篮他就只给兄长和阿母吃。 “哼哼。” 庄兰不开心,她揪下两颗桑葚,丢在阿平身上,阿平气得在树下呵斥她下来。 “你上来啊,哈哈,阿平不会爬树。” 庄兰站在树枝上荡着,十分嚣张。 庄家的男孩都很温雅,独独庄兰是个女孩,却十分调皮。 “蛋饼。” “汪汪。” “你在树下守着,下来就咬她屁股。” “汪汪。” 蛋饼殷勤摇着尾巴,拿舌头舔阿平,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 “阿兰你快下来,上头好像有条蛇。” 阿离仰头看着,他摸出弹弓,从怀里掏石子。 “别想骗我。” 庄兰不以为然,她继续撸果子吃食。 “真的,就在你身后,快下来!” 阿离大声叫着,急得蹬脚,阿平眯起眼睛,极力眺望,他视力不及阿离。 见阿离表情不像在抓弄她,庄兰半信半疑回头,正对上一条吐信子的小蛇。 “啊!”庄兰吓着一跳,顿时攀住树干,像猴子般敏捷地往下滑。 逃下桑树,庄兰掏出弹弓,瞄准树上的小蛇,打出一个弹丸,弹丸偏离,没打着蛇。 阿离也站在树下,拉开弹弓打蛇,他的技术同样不行。 “吓,别打了,别惊动它。” 阿平怕蛇,看也不敢看。 “不怕,我去叫犬子兄把它射死。” 庄兰为自己想出的法子兴奋,把弹弓揣起,就要去找犬子。 庄兰本来已跑出去,突然又往回跑,急匆匆说:“阿春他们过来了。” 三个孩子,一头犬便都出院门口,探望前方的土道。只见四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领头的是阿春,还有熟悉的老仇家章家兄弟。 阿离拉开弹弓就要开打,阿平拦下,大声对前来的人说:“桑树上有蛇。” 本来剑拔弩张,阿平这一声顿时化解了双方的仇恨,毕竟他们争抢的东西,被条恶蛇占据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阿春大摇大摆走到桑树下探看,见着一条小蛇盘在上头,二话不说,一弹丸打下,神武得不行。 他的小小伙伴们无不是对他露出敬仰的神情。 “这么小,烤着吃也没肉。” 阿提拿根树枝戳弄小蛇尸体,随后便挑起死蛇,抖动树枝,让蛇像似活着那般,阿平面有恐惧,倒退躲避。 “阿平,它来咬你了哦!” 阿提知道阿平害怕,故意拿蛇吓唬阿平,他追在阿平身后,阿平害怕跑开,阿提故意将死蛇甩落在阿平身上,吓得阿平大叫、跳脚。 “胆小阿平。” “哈哈哈哈……” 阿春那边的孩子们取笑着,尤其是阿提,捧腹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 “哎呀。” 突然阿提脸上挨了一个“弹丸”,阿提一抹脸,抹到一抹红色,吓得脸色苍白,继而觉得不对,伸舌头将这“血”舔下,是甜的,不是血是桑葚汁。被戏弄的阿提暴躁地叫嚷,他看到庄兰手里拿着弹弓,正一脸得意。 “哈哈,快跑!” 庄兰机智地撒腿跑,阿提凶狠追上来,身后跟着弟弟阿季,他们没追着庄兰,反倒是跑在后头的阿平被逮着。阿平哪是阿提对手,很快被推倒在小石道上,庄兰瞅见连忙跑回去,拉着弹弓威吓说:“再打我兄长,我打瞎你的眼!”逃进草丛的阿离也站了出来,同样拉着弹弓说:“走开!” 阿提想不到他们会有弹弓,意识到寡不敌众,拉着弟弟灰溜溜逃回去。 这场争斗阿春和其他人没有参与,他们爬树摘桑葚。对阿春而言,将东面的孩子们从桑树这边驱走就行,这是他的地盘。 见阿提逃回,三个孩子开心笑着,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赢阿提。怕阿春领人过来帮阿提出头,三个孩子快速跑回庄家院子,在院子里哈哈笑着。 庄家院子,庄母已回屋歇息,庄扬在喂小鸡,看他们惊喜跑回,凑在一起兴奋地谈着适才的惊险,便知道又和章家兄弟起冲突。 “又和人打架了?” 庄扬他一出声,三个孩子立即噤声,把头低着。 “阿离,你腰间的弓,谁帮你做的?” 虽然不问也猜测到可能是犬子。 “犬子兄。” 阿离小声回答。 “你们可是拿弹弓伤人了?” 往时温和的庄扬,此时声音严厉。从适才孩子们的谈论中,隐隐可以推测。 三个孩子相互交换眼神,阿平先说:“阿提拿死蛇吓唬我,还嘲笑我,所以阿兰就……”庄兰怯怯说:“兄长,我没打他石子,打的是桑葚。”跟犬子保证过,不会拿弹弓打人,庄兰想我没打石子,不算数。 “阿离,你也打了吗?” 阿离赶紧摇头,说没有,他捏紧弹弓,深怕被庄扬拿走。 “将弹弓给我。” 庄扬拿走庄兰的弹弓,庄兰不敢不给。她把弹弓放兄长手上,依依不舍。 “兄长。” 庄兰哀求,希望能豁免惩罚,讨回弹弓。 “你若是再这般粗蛮,便送你去阿香姊那边学针线。” 向来女孩子不给玩弹弓,庄扬是想她只是把玩,并不伤人,所以予她玩玩也无妨。现在竟是拿弹弓打人,就是桑葚,打着人眼睛也要坏事。若是阿提家人跑来跟母亲投诉,又得让母亲恼怒了。 “我不去……呜呜……” 庄兰抹泪哭着,她也有可怜巴巴的时候。 “兄长,要罚罚我吧。” 阿平挺身而出,毕竟阿兰是因为他而拿弹弓打阿提。 “兄长,你别把阿兰关起来,阿姊很凶,会打人。” 阿离也帮着求情,阿香是他姐姐,只是阿香脾气暴躁,往时阿离也挨过姐姐的竹条抽打。 “下次还敢吗?” 庄扬低身问庄兰,庄兰揩去泪水,应声:“再不敢了,兄长。” 想来每个人性情不同,不能强求,然而庄扬也知晓,不能再纵容庄兰。 “那便好,这弹弓先放我这边。” 庄扬执着弹弓离开,登上二楼,已是午后,他返回屋中读书。 待庄扬离去,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商议,阿离说:“找犬子兄再做一把。”庄兰垂头丧气说:“犬子兄说我不可以用它打人。”被知道是拿弹弓去打人,才被兄长没收,犬子肯定不会再帮忙做一把。 庄兰失去弹弓,兰离平三人自觉让出老桑树,远远看着阿春领着伙伴们在桑树下玩耍,摘桑葚,只能谗得流口水,分外凄惨。 “你们三个,又想来偷吃桑葚?” 阿提领着弟弟阿季过来,他腰间插把新做的弹弓,耀武扬威。 “你们才是小偷,桑树长在我们这边,明明是我们的树,小偷!” 庄兰不服气,立即顶嘴。 “就是让你们吃不到,想吃吗?” 阿提对于小偷的指责丝毫不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桑葚,津津有味的吃食。 “阿提,你别得意。” 阿离气愤不过,他摸弹弓的手,被阿平拦住,阿平提醒:“兄长的话,你忘了吗?” “你们等着,我要去喊犬子兄来,把你们打成死狗。” 庄兰狐假虎威,双手叉腰,斗志昂扬。 此时在河畔安置捕鱼篓的犬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擦擦鼻子,仰头看向庄家院子,心满意足地发现二楼木廊上有个人,应该就是庄家二郎。二郎时常站在木廊上,却不知是在看山茶花,还是看着什么。 在丰里住时,没有几个玩伴,来到竹里这里的孩子们同样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难过。十三岁还是一个玩戏的年纪,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犬子每日所想的,不是玩耍而是食物。 庄宅后的竹林,连绵不绝通往竹山深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除去竹子,还有竹笋。可惜此地笋子卖不出一个子来。 自从在竹里住下,犬子也曾到竹山这里采笋子,一采就是一大篮。清水煮笋子,囫囵吃个饱,至于味道,已是其次。 犬子用砍刀挖出几个笋子、放入篮中,便去砍伐竹材。 大清早坎坎的砍伐声,将庄扬吵醒,他睡眠浅薄,一点声响便会醒来。庄扬睁开眼,见天还未亮,他下榻朝窗户走去,站在窗前眺望竹山。 他看到竹丛一个男孩身影,男孩在伐竹子,他力道不如成人,两三刀劈砍,才砍倒一根竹子。 竹里最不稀罕的便是竹子,夷水东岸竹子丰盛,从不见有人到庄家后的竹林伐竹,这男孩看着有些像西岸住的孩子,他叫犬子。 这名字就像阿猫阿犬一样随意,看他样子也颇为艰苦,恐怕是父亲早亡吧。 犬子无知无觉地在庄扬注视下伐竹,将伐好的竹材捆绑住头尾,他扯绳拖着竹材下山,他挥汗如雨,他在竹林中所见不过是一片翠绿,还有逐渐明亮的天;而在庄扬这边看来,翠绿间缠绕着蒙蒙雾气,一抹褐色在竹林中挪动,那是男孩身上穿的一件褐色短衣。 第40章 眷恋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往时,阿平多少有些看不起种田的粗人, 然而对于犬子,他十分佩服。不只是因为犬子教他弓射, 更因为他确实有过人的技艺,而且做事从容,胸有成足。 虽然犬子只比自己大一岁,给阿平的感觉,犬子却像他兄长一样可靠。 “犬子兄, 鸟儿在这里!” 庄兰在前方奔跑,停在了一个位置。他们身处于湖畔芦苇丛中, 高高的芦苇遮掩他们孩子们大半的身体。 庄兰没去拾秋沙鸭,而是拿树枝戳它, 秋沙鸭腹部中箭, 鲜血染红半身的羽毛。犬子弯身拾取, 他手指碰触到秋沙鸭的血液, 那血还很温热。 “它好可怜, 本来还在天上开心地飞, 突然就死掉了。” 庄兰这才意识到狩猎的残酷,刚出来打猎时,她兴高采烈, 只差没在山林中欢喜狂奔。庄兰身上也背着张弓, 是张小弓。因她喜欢弓射, 由此庄扬也给她买了一张弓。 “嗯。” 犬子虽然是猎手,然而庄兰这话,他也认同。 “犬子兄,秋沙鸭都飞走了,我们换个地方吗?” 阿离捏着弓箭,望着空荡的芦苇湖,他还没有猎到任何猎物。 此湖无名,见长满芦苇,便唤做芦苇湖。 西岸的山林,犬子熟悉,庄兰等人则是第一次到来,他们跟随在犬子身边,以免迷路。 这次来芦苇湖,犬子没看到灰鹤,反倒猎取到秋沙鸭。此地水禽多,往后可以常来转转。 “沿河畔走,猎物比较多。” 犬子在前领路,众人跟随。 突然庄兰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看着对岸的山崖。 “阿兰,怎么了?” 阿平问她。 “有好看的花。” 庄兰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颜色却是不常见的蓝色。 见众人疑惑,庄兰说:“要是摘回去,兄长一定很喜欢。” 庄扬爱花,人所周知。 “那边太危险了。” 阿平摇头,长于山崖,何况水畔苔藓湿滑。 “我过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后背的篮筐。 他脱去鞋袜,挽高裤筒,直蹚过河水。阿平和阿离在旁看得担虑,庄兰也想过河,不过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别摘了,你快回来。” 阿平在身后喊叫。对岸的杂草没膝,在阿平看来危机四伏。 “阿平,有绳子。” 庄兰从犬子留下的篮筐里找出一条麻绳。 犬子过河后,又将鞋子穿上,他没在意身后阿平他们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头开得灿烂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么采摘。却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时,庄兰他们已经过河前来。 阿平将绳子绑在腰上,然后绑庄兰和阿离,将三人牵在一起,这才蹚水过来。河水其实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脚踩空溺水。 “怎么过来了?” 犬子回头看到身后齐刷刷三人,全都像落汤鸡。犬子过河何等利索,也就裤筒被水打湿,阿平他们则浑身湿透。 “犬子兄,我们一起摘花。” 庄兰挤捏衣角的水,兴致勃勃。 “……” 犬子看看山崖,再看看身边这三位小伙伴,他说:“不摘了,我们回去。” 他带他们出来,就得安全带回去,若是出点事,庄扬一定很伤心。 “太危险,会摔着的,回去吧。” 阿平早就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好。” 庄兰点头,花儿虽好看,她也不希望犬子兄受伤。 四人由犬子带领,再次蹚河,这次没有拉绳子,由犬子护着他们过河。 说是出来打猎,其实也只是跟着犬子出来玩,除去犬子,他们三人的射术都不行,顶多打打死物——靶子,活物一只也打不着。 回去时,天近黄昏,走到先前做了记号的树木旁,犬子侧耳倾听,并无声息。 “犬子兄,怎么不走了?” 阿离好奇询问,他手上晃着一根狗尾巴草。 “嘘。” 犬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都停下动作,安静不交谈,虽然不知道犬子这是干么,却很听话。 就在庄兰无聊地把一朵野菊花插阿平头上,阿平怒瞪她时,突然听到一两声类似于家中小鸡的叫声,继而是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这次声色复杂,有粗有细,彼此起伏。 三人面面相觑,惊喜不已。 对于他们庄张的孩子们而言,他们的活动场所只限于有人类居地的地方,也就竹里的东南,以往,他们未曾涉及西岸的山林。自然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太新奇、有趣了。 “哈哈,吓死我了。” 庄兰拍拍扁平的胸口。 众人从草丛中站起,眺望天际的夕阳。晚风吹拂河畔的芦苇,花田鸡的叫声在身旁相伴。 天黑前,犬子背着竹筐,执弓走在前头,阿兰背弓,挥舞双手走在犬子身后。阿兰后头,是阿平,阿平把玩弓箭,他的弓卡子插着两朵黄色的野菊花。阿离停下脚步,又从芦苇丛中拔出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他一手握一根,像战场上砍杀的士兵那般耍着他的狗尾巴草。 犬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伙伴,把篮筐的绳索勒了勒,继续往前行进,踏上回家之路。 无论是庄兰还是阿平、阿离,甚至犬子,待他们成年后,在很多年后,还记得这个黄昏狩猎的情景。 山崖上有一簇蓝色的花,和四周那些开黄开红开白的凡花不同,它长在潮湿的湖畔之崖,在水光下艳美而晶莹,它就是那高岭之花。它俗世而独立,妍丽而不俗,它长得这般高,便是为了不让凡夫俗子们得到它,一嗅它的芬芳。岂能容忍凡人用沾染泥土和汗液的手取碰触它娇嫩的长叶子,用沾染人间气息的双唇去亲吻它柔弱的花苞。岂能……犬子伸出脏污的手,将蓝色鸢尾的叶子收拢,另一只手握着小刀挖掘花朵四周的土囊,把鸢尾连根带土掘出。 犬子的额头上汗水滑落,他的手肘上有磕碰的伤痕,流着血,沾染着泥土。鸢尾花被犬子单手抓住,轻轻放入身后的篮筐中。 在篮筐之下,是深深谷底,而在篮筐之上则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犬子腰间绑着绳索,趴在岩石间,采得这株花卉,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心翼翼攀爬上崖顶,犬子手脚并用,他的手脚均有被锋利、硬实的岩石划伤的痕迹,此时伤口的疼痛在他看来非常细微,可以忽略不计。他用心攀登,他单脚抬起,寻找能落脚的位置,山岩多苔藓,十分湿滑。犬子不害怕,他在下来崖时做了防范,在腰间缠上粗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结实绑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这是和阿平他们到山林狩猎后的第二日清早,犬子背着竹筐进入山林,如往日采摘菌子那般。 他脑海里都是山崖上那株漂亮的花卉。 为何一定要将它摘下,犬子其实也不懂。 脚尖踩在岩石上,将上头的苔藓蹭掉一片,犬子收起双脚,坐在崖顶,回望来时路,看向山崖之下青葱的谷底。 他将背上的篮筐取下,环臂抱着,篮筐内有一株蓝色鸢尾花。 犬子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觉得很好看,很漂亮。 背上竹筐,犬子从山道上下来,来到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污泥。河水浇上小腿,疼痛感袭来。小腿处有一道划痕比较深,能看到内翻的皮肉,手肘上则是蹭伤,糊着血泥,在犬子看来,也只是皮肉伤。 犬子在河畔寻觅能止血的草药,他认得一种叫蓟草的草药,寻常可见,田堤、屋前便有。在河畔寻找一番,果然找到一棵。 剥叶清洗,合水剁碎,贴服在小腿伤处,再解下发带缠绑。 整理过伤口,犬子才背起篮筐,到山林地里捡菌子。 冒险摘花,因此受伤的事,自然不能让母亲知道。犬子慢慢行走,拾取触手可及的菌子,他不再攀高爬树。左脚上的伤,以犬子经验,得好几天后,才会好。 拾得半篮筐毛木耳,犬子返程回家。 刘母终日在家便是织布,除去吃饭睡觉,她始终在堂上的及织布机前。以往天黑后,刘母会休息,近来家里买来油灯和灯盏,刘母会织布至深夜。因为繁忙,她能关心到犬子的地方不多,今日犬子采菌子回来,她没留意到犬子脚上有伤,行走时一脚轻一脚重。 犬子将鸢尾花养在一只破陶瓶里,想着午后去教阿平他们练弓时,再带给庄扬。 自教阿平他们练箭,犬子每日午后都能见到庄扬。 他在院中拉弓射靶,指导阿平、庄兰和阿离弓射,庄扬则跽坐在木廊上观看。庄扬偶尔会将目光落在犬子身上,他的目光温和,亲切,像看待阿兰和阿平那般。 犬子心里或多或少将庄扬当成了他的兄长,而对于阿兰他们,也多出几分亲情来。在前来竹里前,生活在丰乡的犬子还是一位孤独的少年。 刘犬子看到对岸那对“兄妹”牵走他的羊,他没有立即赶过来,而是回屋头取上弓箭。 本来就隔条小河,从木桥追来,也只看到这对“兄妹”消失于小道上的身影。犬子沿路追寻,在小道上发现了庄家院子,因四周树木茂盛,张家的宅子为树木掩住,他便以为就是庄家这一人家的“兄妹”。 第41章 来自锦官城的消息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你帮我们抢回来。” “……” 犬子没兴趣去帮人打架, 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 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 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 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 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 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双方俨然分河而治, 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 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 田园生活很有趣, 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 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三人在田堤上歇息,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庄兰丢掉树枝,拍打双手,弄出声响。小猪摆动耳朵,觉得嘈杂,它对庄兰不予理睬。 “阿兰,你别去吵猪。” 阿平过来,正见庄兰用力拍着竹篱笆,弄出啪啪地声响。往时去烦人便也算了,连他家的猪都不放过。 “它一直都在睡,什么时候不睡觉呢?” “吃食的时候不睡觉。” 阿离回答庄兰的疑问,阿离见过养猪。 “菜叶子它吃吗?” “吃。”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兰飞也似地跑过桥,往自家院子奔去。 不会,庄兰提着一个竹篮子过来,篮子里是两头干枯的萝卜和一些弃用的植物根块。犬子见都是猪能吃的东西,就也由她去了。 庄兰将一头萝卜丢在小猪身边,小猪立即起身,奔到萝卜旁,欢喜啃起来,一扫慵懒形象。 阿离陪伴在庄兰身边,两人一个丢萝卜,一个抛根块,把小猪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阿平稳重,他没去看猪,而是跟在犬子身边,看他忙农活。 犬子将今早采来,晾在屋外多时的菌子收起,放入陶罐中。阿平在旁看着,他没看出这是什么菌子,阿平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你要学弓箭,你有弓吗。” 犬子突然问话,大概阿平一直跟他身边,他以为阿平是在纠缠他教授射术。庄家的孩子庄兰便是这般缠人,不折不饶。 “有。” 阿平十分高兴,连忙应声。 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只需要读书,还得懂弓箭。阿平的长兄庄秉和仲兄庄扬都会弓箭。当初长兄教庄扬弓箭时,曾把阿平一起喊去学习,无奈阿平觉得粗鲁,不乐意学。阿平也不清楚他心态因何而转变,也许是因为阿提的欺负,使得他激发了斗志;也许是因为犬子擅长弓射,是现成的老师。 这日阿平回去,便和庄扬说,他要跟犬子学弓箭,犬子也答应教他。 “兄长,我需要买张弓。” “明日兄长去县里帮你买。” 明日正好要去县城买笔墨、针线,顺便去买张弓,给阿平练习。 县城里有位孙弓匠,工艺精湛,许多人家都是跟他买弓,庄扬兄长总是携带在身边的一副弓,便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是张漂亮的檀木弓。 孙木匠的弓好,且不便宜。 庄扬最多一月前往一次县城,他会采购大量用品,都是为家人添置。偶尔,他去县城也会拜访一个人。 当年教他读书的儒生周景,有两位弟子,一位是庄扬,另一位年长庄扬两岁,就住在县里,他是庄扬师兄,唤袁安世。 庄家有马车,进县城方便。第二日一早,易叟便载庄扬进城。 庄扬购买笔墨、针线,为家人购置布匹、草药,便去孙弓匠那边,选购木弓。孙弓匠认得庄扬,接待殷勤。 “需一张小弓,一张大弓。” 庄扬想为犬子也购置一张弓,做为他教阿平弓射的酬劳。 孙弓匠让学徒取来两张弓,庄扬见弓身彩漆,箭囊用皮革制成,缀有青铜饰,可算奢华。 “弓身是何材质?” 美是美,可也要实用。 孙木匠将弓身各部位材质都做了陈述,大弓所使用的材料,比小弓好,自然也贵上许多。阿平是初学,力气小,适合用小弓,而犬子适合用大弓。一张弓好好爱惜使用,能相随一生。 庄扬想大弓确实有些贵重,然而即是要赠犬子弓,便送一张好弓,配得上他精湛的射术。 买得两副弓,庄扬坐上马车,准备返乡。 县城自然比竹里热闹,商贾往来,店铺众多。居住于临邛的富商不少,许多人都跟庄家一样,在数年前,从锦官城迁来临邛。 曾听得舅父说,当年锦官城兴盛时,商人马车落落不绝,繁华不亚于都城。 车马缓缓行进,庄扬打量商肆中叫卖的人们,他想起他的长兄,却不知长兄和舅父几时返家。他们两人在谷昌贩马,深入蛮地,获利虽多,可也令人担虑。 庄扬的父亲,是位布商,当年庄扬祖父发迹于锦官城,曾一度是城西的巨富。 “二郎,这便回去吗?” 马车已驶出县城,路过郊外。易叟数次载庄扬来县里,知晓庄扬的一位友人就住于附近。 “去拜访安世吧。” 庄扬笑语,看着山道上盛开的野花。 袁安世家清贫,家中务农,家境虽然不好,却是曾经的世家子。 庄扬的马车抵达袁家,安世长兄出迎,告诉庄扬安世在田上劳作,手指向屋前数亩农田。 “他在田里,二郎在此歇息,我让小儿去喊他来。” “还是我去找他。” 庄扬笑言,躬身行礼。 袁家院中种桃,正值花期,开满枝头。两个小孩儿在院前追赶嬉戏,庄扬听得身旁犬吠鹅叫,心想真是热闹。 “阿合,你带扬叔叔去找你小叔。” “好。” 安世的侄子头上扎两羊角,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他蹦蹦哒哒在前领路,庄扬紧随在后,怕他一脚不慎,滑落到别人家的稻田里。脚下田堤狭窄,不便于行走。 阿合如碾平地,脚步轻快,反倒是庄扬穿着丝绢锦袍,在草丛中亦步亦趋。 小孩将庄扬领到一处豆田,豆藤长势茂盛,爬满竹架。庄扬在竹架间寻觅袁安世的身影,却是什么也没寻觅到。 “安世。” 庄扬出声叫唤,他声音刚落,立即有一位穿蓝衣的年轻男子从竹架中钻出,他头上戴着草帽,手上拿着一把短柄耨,显然适才猫身在田中锄草。 “阿扬,你怎么来了。” 见得是庄扬,袁安世乐呵呵迎来,领着庄扬到溪旁歇脚。 “今日到县里买布,顺道过来。” 庄扬收揽被风刮乱的发丝,微微笑着。他穿着一身白袍,优雅恬静,站于这翠绿的农田间,本该十分违和,却又不知为何觉得般配。 袁安世从庄扬身上收回目光,步下石板,弓身在溪边将手脚上的泥土洗去。他一个读书人,却要终年在田地里劳动。 “阿扬,来,到我家去。” 袁安世擦擦手,热情邀请庄扬。每每看到庄扬文质彬彬、俊美卓然的样子,便会想起他们的师父周景。 当年两人一起受业,庄扬还是一个小孩子。 “近来县令张榜求才,我险些去应檄。” 袁安世朗笑,他自己便是避世于郊野,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读书人都不大愿意出仕。无奈家中清贫,他也成年了,七尺男儿,总不至于坐在家中挨穷。 “后来为何没去成?” “前些日不是来收赋吗?春时收赋便算了,竟连孩子的也收取,这县令迟早要完。” 袁安世提起这事,显然他和庄扬有相同的担虑。 庄扬轻轻点头。田野四下无人,否则袁安世这话,被人听去了,可就不好。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至袁家院子,袁安世请庄扬到桃树下落座。 桃树下有石案草席,安世平日在此读书。 “哎呀,阿扬,你可要常来。” 安世兴奋地将棋盘摆上,分给庄扬一盒棋子。 “来陪你下棋吗?” 庄扬笑语,摩挲粗糙的自制石子,轻轻敲放在木制的棋盘上。 头上桃花盛开,田野间牛哞羊咩,院中鸡鸭叫唤,不时夹杂几声孩子们的笑声,真是清闲悠然。 是女孩的唤声,单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你帮我们抢回来。” “……” 犬子没兴趣去帮人打架,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第42章 相约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想缩回手, 庄扬执住不放, 犬子抬起头瞪庄扬,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你夜晚睡时, 将手洗干净, 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 这时, 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 捏着漆盒, 拿眼瞅庄扬,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 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 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 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 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 显得很漠然, 他不是害怕, 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 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田需要插篱笆围起,避免小动物进入豆田扒食。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插成一排,用麻绳编成篱笆。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插好第一排竹条,将麻绳缠上,犬子站远打量它是否整齐,不只是孔眼要密实,还需要它美观。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围篱笆。”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插入土中,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一根根插成排,要整齐。”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绑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第43章 使臣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 犬子没兴趣去帮人打架, 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 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 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 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 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 双方俨然分河而治,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 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 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 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田园生活很有趣,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 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 三人在田堤上歇息, 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庄兰丢掉树枝,拍打双手,弄出声响。小猪摆动耳朵,觉得嘈杂,它对庄兰不予理睬。 “阿兰,你别去吵猪。” 阿平过来,正见庄兰用力拍着竹篱笆,弄出啪啪地声响。往时去烦人便也算了,连他家的猪都不放过。 “它一直都在睡,什么时候不睡觉呢?” “吃食的时候不睡觉。” 阿离回答庄兰的疑问,阿离见过养猪。 “菜叶子它吃吗?” “吃。”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兰飞也似地跑过桥,往自家院子奔去。 不会,庄兰提着一个竹篮子过来,篮子里是两头干枯的萝卜和一些弃用的植物根块。犬子见都是猪能吃的东西,就也由她去了。 庄兰将一头萝卜丢在小猪身边,小猪立即起身,奔到萝卜旁,欢喜啃起来,一扫慵懒形象。 阿离陪伴在庄兰身边,两人一个丢萝卜,一个抛根块,把小猪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阿平稳重,他没去看猪,而是跟在犬子身边,看他忙农活。 犬子将今早采来,晾在屋外多时的菌子收起,放入陶罐中。阿平在旁看着,他没看出这是什么菌子,阿平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你要学弓箭,你有弓吗。” 犬子突然问话,大概阿平一直跟他身边,他以为阿平是在纠缠他教授射术。庄家的孩子庄兰便是这般缠人,不折不饶。 “有。” 阿平十分高兴,连忙应声。 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只需要读书,还得懂弓箭。阿平的长兄庄秉和仲兄庄扬都会弓箭。当初长兄教庄扬弓箭时,曾把阿平一起喊去学习,无奈阿平觉得粗鲁,不乐意学。阿平也不清楚他心态因何而转变,也许是因为阿提的欺负,使得他激发了斗志;也许是因为犬子擅长弓射,是现成的老师。 这日阿平回去,便和庄扬说,他要跟犬子学弓箭,犬子也答应教他。 “兄长,我需要买张弓。” “明日兄长去县里帮你买。” 明日正好要去县城买笔墨、针线,顺便去买张弓,给阿平练习。 县城里有位孙弓匠,工艺精湛,许多人家都是跟他买弓,庄扬兄长总是携带在身边的一副弓,便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是张漂亮的檀木弓。 孙木匠的弓好,且不便宜。 庄扬最多一月前往一次县城,他会采购大量用品,都是为家人添置。偶尔,他去县城也会拜访一个人。 当年教他读书的儒生周景,有两位弟子,一位是庄扬,另一位年长庄扬两岁,就住在县里,他是庄扬师兄,唤袁安世。 庄家有马车,进县城方便。第二日一早,易叟便载庄扬进城。 庄扬购买笔墨、针线,为家人购置布匹、草药,便去孙弓匠那边,选购木弓。孙弓匠认得庄扬,接待殷勤。 “需一张小弓,一张大弓。” 庄扬想为犬子也购置一张弓,做为他教阿平弓射的酬劳。 孙弓匠让学徒取来两张弓,庄扬见弓身彩漆,箭囊用皮革制成,缀有青铜饰,可算奢华。 “弓身是何材质?” 美是美,可也要实用。 孙木匠将弓身各部位材质都做了陈述,大弓所使用的材料,比小弓好,自然也贵上许多。阿平是初学,力气小,适合用小弓,而犬子适合用大弓。一张弓好好爱惜使用,能相随一生。 庄扬想大弓确实有些贵重,然而即是要赠犬子弓,便送一张好弓,配得上他精湛的射术。 买得两副弓,庄扬坐上马车,准备返乡。 县城自然比竹里热闹,商贾往来,店铺众多。居住于临邛的富商不少,许多人都跟庄家一样,在数年前,从锦官城迁来临邛。 曾听得舅父说,当年锦官城兴盛时,商人马车落落不绝,繁华不亚于都城。 车马缓缓行进,庄扬打量商肆中叫卖的人们,他想起他的长兄,却不知长兄和舅父几时返家。他们两人在谷昌贩马,深入蛮地,获利虽多,可也令人担虑。 庄扬的父亲,是位布商,当年庄扬祖父发迹于锦官城,曾一度是城西的巨富。 “二郎,这便回去吗?” 马车已驶出县城,路过郊外。易叟数次载庄扬来县里,知晓庄扬的一位友人就住于附近。 “去拜访安世吧。” 庄扬笑语,看着山道上盛开的野花。 袁安世家清贫,家中务农,家境虽然不好,却是曾经的世家子。 庄扬的马车抵达袁家,安世长兄出迎,告诉庄扬安世在田上劳作,手指向屋前数亩农田。 “他在田里,二郎在此歇息,我让小儿去喊他来。” “还是我去找他。” 庄扬笑言,躬身行礼。 袁家院中种桃,正值花期,开满枝头。两个小孩儿在院前追赶嬉戏,庄扬听得身旁犬吠鹅叫,心想真是热闹。 “阿合,你带扬叔叔去找你小叔。” “好。” 安世的侄子头上扎两羊角,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他蹦蹦哒哒在前领路,庄扬紧随在后,怕他一脚不慎,滑落到别人家的稻田里。脚下田堤狭窄,不便于行走。 阿合如碾平地,脚步轻快,反倒是庄扬穿着丝绢锦袍,在草丛中亦步亦趋。 小孩将庄扬领到一处豆田,豆藤长势茂盛,爬满竹架。庄扬在竹架间寻觅袁安世的身影,却是什么也没寻觅到。 “安世。” 庄扬出声叫唤,他声音刚落,立即有一位穿蓝衣的年轻男子从竹架中钻出,他头上戴着草帽,手上拿着一把短柄耨,显然适才猫身在田中锄草。 “阿扬,你怎么来了。” 见得是庄扬,袁安世乐呵呵迎来,领着庄扬到溪旁歇脚。 “今日到县里买布,顺道过来。” 庄扬收揽被风刮乱的发丝,微微笑着。他穿着一身白袍,优雅恬静,站于这翠绿的农田间,本该十分违和,却又不知为何觉得般配。 袁安世从庄扬身上收回目光,步下石板,弓身在溪边将手脚上的泥土洗去。他一个读书人,却要终年在田地里劳动。 “阿扬,来,到我家去。” 袁安世擦擦手,热情邀请庄扬。每每看到庄扬文质彬彬、俊美卓然的样子,便会想起他们的师父周景。 当年两人一起受业,庄扬还是一个小孩子。 “近来县令张榜求才,我险些去应檄。” 袁安世朗笑,他自己便是避世于郊野,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读书人都不大愿意出仕。无奈家中清贫,他也成年了,七尺男儿,总不至于坐在家中挨穷。 “后来为何没去成?” “前些日不是来收赋吗?春时收赋便算了,竟连孩子的也收取,这县令迟早要完。” 袁安世提起这事,显然他和庄扬有相同的担虑。 庄扬轻轻点头。田野四下无人,否则袁安世这话,被人听去了,可就不好。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至袁家院子,袁安世请庄扬到桃树下落座。 桃树下有石案草席,安世平日在此读书。 “哎呀,阿扬,你可要常来。” 安世兴奋地将棋盘摆上,分给庄扬一盒棋子。 “来陪你下棋吗?” 庄扬笑语,摩挲粗糙的自制石子,轻轻敲放在木制的棋盘上。 头上桃花盛开,田野间牛哞羊咩,院中鸡鸭叫唤,不时夹杂几声孩子们的笑声,真是清闲悠然。 这时张殷走了过来,和庄母诉说着什么,庄张两家的人,都看向停在一旁,始终安安静静的辎车。庄母的神色先是惊诧,继而惊喜,执住庄秉的手,激动交谈。庄兰和阿平傻傻站着,显得很茫然,唯有庄扬朝舅父走去,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第44章 大司马刘豫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没事, 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 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庄家这院子数口人,都是老弱, 十五岁的庄扬,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 他礼貌待人, 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 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 尚且需要父母养育, 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 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犬子兄哪去了。” 午后庄兰想找犬子玩,发现犬子家门关闭,空无一人,屋外倒是放着一头羊。 “不晓得,他羊放在外头,天黑会回来。” 竹里平静,但也还不到路不拾遗的情况,如果牲畜放在外头,没人看管,也会被人偷走。 “还想找他和我们一起玩。” 庄兰提着捕鱼篓,她今日穿着短袖衣服,下裳挽到小腿处,准备下水玩。 “阿兰,放哪里捕鱼?” 第45章 击缶而歌别离情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兄长!” 河对岸,两个孩子叫唤着,从木桥那儿奔跑前来。他们追逐在马车后头,像一群小鸡崽们追着一盘米糠。 每次庄扬进县城,都会买回许多日用物品,也不忘给弟妹们带些吃食。有时是煎藕,有时是糖饼, 有时是小玩具。 “易叟, 将马车停下。” 庄扬不忍心这两个傻孩子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马车停止, 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一涌而上。 “哇, 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 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庄兰说:“还有一张, 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那是阿平的弓,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说得委屈。 “来, 都缴回来, 我来分发。阿兰, 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见庄扬满载而归,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没伸手接,庄扬说:“你箭术过人,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犬子仍是没接弓,他摇了摇头说:“这弓得许多钱。” 太贵重了,他用不起,也不敢收。犬子显得很震惊,为何突然赠送他这样一张好弓。 “当是你教阿平弓箭的酬劳,往后可得好好教。” 庄扬笑语,将弓箭连并箭囊往犬子怀里递,犬子这才伸手接下,他抬头看庄扬,欲言又止。庄扬拍拍他肩膀,点了点头。 “阿平,你过来。” 阿平立即站到庄扬跟前。 “六艺中便有射艺,此是保身护家的技能,你可得好好学习。” “是,兄长。” 阿平接过小弓,慎重地行礼。 阿兰看两张弓都被分走,低头站在一旁不语。 “阿兰,你过来。” “兄长。” 庄扬从车上取出笔墨说:“我知你不爱读书,往后每日书写一个时辰,方可玩戏。” “哼,兄长偏心。” 阿兰接过笔墨,把腮帮子鼓起。 “这般说来,也不想吃果脯了?” 庄扬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包食物,阿兰惊喜大叫,从庄扬手上拿走果脯。 看着庄兰乐呵呵跟阿平分食果脯,笔墨被她随手放置在地上,庄扬无奈摇头。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进,前往庄家院子。 犬子抱着弓箭,背着箭囊坐在木桥上,他抚摸弓身,像爱抚着婴儿般轻柔,他从未用过及看过这么好的弓。弓臂木质硬实厚重、手感好,通体绘制彩漆,弓梢贴着水牛角片,耐用美观。这套弓箭,无论是弓是箭囊,是箭矢,都制作得十分精美。犬子爱不释手,心中十分感激庄扬。除去感激外,还有困扰,他不清楚庄扬为何待他这般好。 是有所图吗? 然而自己是个未成年,还身无分文,还是个穷农民,身上没有庄扬需要的东西。 可是要自己练好弓箭,长大后,保护他们庄家吗? 犬子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 “犬子兄,给你吃。” 庄兰递给犬子一样东西,犬子愣愣接下,一把梅脯放在犬子手心。犬子把梅脯掩人口中,又酸又甜,好好吃。 “犬子兄,我们回去了。” 阿平牵着庄兰,庄兰在挥手。 犬子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位邻家子离去,他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犬子将弓箭带回家,刘母问他哪来的弓箭,犬子如实说了。刘母沉默许久,才说:“那你好好教他弓箭,答应人的事,可就要尽心做好。”犬子应声:“好。” 刘母不懂弓箭,只是觉得这副弓箭奢华,必然价值不菲,想来犬子是得到庄家二郎的赏识。然而刘母心中,不知为何有隐隐不安。犬子射术好,在丰里也很出名,然而天下混乱,有这样的才艺,只怕长大后逃不过去战场厮杀的命运。 年少的犬子,不知晓母亲的担虑,他卧榻歇息,怀里搂抱着弓箭。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实在太令人喜爱。 在犬子的梦中,庄扬穿着一件白袍子,站在他家二楼的木廊上。红艳的山茶花衬托庄扬微笑的脸庞,他温和看着院中的犬子,用手指着天边一轮朝霞。犬子的目光没有跟随庄扬的手指望去,而是近似痴迷地看着木廊上的庄扬。 不知为何,看着他,内心便充实而愉悦。 庄家院子竖起一张靶子,就在山茶花旁。 犬子自此,每日午后前来教授阿平弓射。他和阿平年岁相仿,看着比阿平稳重许多,像一个大人般。 “手握在弓把,手臂拉直,往上,像我这样。” 犬子示范执弓的动作,他的姿势英武帅气。 阿平学着他,调整自己的姿势。 院中早有仆人在围观,阿荷在井边切菜,抬头瞅上一眼,赞叹:“这孩子像个将军,好威风啊。” 庄扬跽坐在走廊上,静静观看,他身旁跟着竹笋。竹笋只要看到庄扬,便会跑他身边去,为了不让竹笋抓咬衣服,庄扬的手搭在竹笋头上撸毛。竹笋舒坦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扬看得出犬子教得很认真,而阿平也有心求学,这便行了。阿平稍微年长,就需出去游学,世道不太平,有一技防身也好。无论是商贾子还是世家子,谁家的子弟,都需要学会弓射。 “放箭。” 阿平在犬子指挥下,将木箭射出,木箭打在靶子上,虽然离靶心还有不少距离。 “哈哈,我射中了!” 阿平欢呼,他还是第一次射中靶子。在靶子下方,凌乱躺着数支射空的木箭。 “我也要学。” 庄兰从屋内跑出来,脸上沾着墨迹。 “你去写字。” “不要,我写完了。” 两个孩子执住弓不放。 “阿兰,你过来。” 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庄兰只得乖乖过去。庄扬见她脸上都是墨迹,忍俊不禁,问她:“怎么把字写脸上去了?”庄兰想用袖子擦脸,被庄扬拦住,问她:“是不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庄扬拿手帕帮庄兰擦脸,庄兰不好意思嘟囔:“没,没有。” 她也就是打了会瞌睡,不小心压到写满字的树叶。 穷人家练字,用树杆在沙土上写字,庄扬觉得这虽然不用花子儿,可是也难以把字写得端正,便让庄兰在树叶上练字。摘取的都是芭蕉的叶子,很大一片,足以在上头写上许多字。 庄扬收起手帕,抬头见犬子愣愣看着他,他对犬子笑语:“若是练累了,到这边歇息,喝碗豆汤。” 犬子赶紧别过脸,摇了摇头。 “犬子兄,我这样可不可以?” 阿平摆好一个拉弓姿势给犬子看,不知何时起,他看犬子的目光带着敬重。 “手臂不要晃动,眼睛看着靶子。” 犬子纠正阿平的动作。 “好,放箭。” 阿平沉稳射出,再次射中靶子。 “犬子兄,你能不能也教我?” 阿离背着弓箭,提着箭囊过来。他虽然有副弓箭,但对于弓箭,他青涩得很。 “过来。” “好!” 阿离开心地往阿平身边凑,他胡乱拉起弓,弓箭高举过头。往时阿离不只不好读书,对弓射也没兴趣,也是孩子心性,见阿平在学,就也跟过来学习。 “手臂放低、伸直,握在弓把上,不是抓弓梢。” 犬子纠正阿离的错误,他心想,若是让王叔来教阿离,阿离会被打的。你就是不会射弓,也该看过别人是怎么执弓的。 这一个午后,犬子便就不停地教阿平和阿离,后来连庄兰参与。庄兰最是胡来,她拿到弓,也没等犬子纠正姿势,一箭射在院门外的一棵老树上,箭“嗖”一声,飞过门口一条石道。还是犬子爬树上去,将箭取下来。 弓射需要耐心、静心,庄兰的性子太急躁了。 听得院中热闹,庄母难得出院子,在一旁观看。庄扬走过去,陪伴庄母,庄母说:“弓箭无眼,让孩子们小心些。”庄母是没看到适才庄兰那一箭,否则庄兰又该挨骂了。“阿母放心,我在这边看着。”庄母不喜欢兵器,每次看到箭飞舞,啪一声射在靶子上,她手臂便要弹动一下,像似受到了惊吓般。“阿母,你若是害怕,不要看。”庄母笑说:“平儿以前胆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勇。” 院中的阿平射掉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大步迈向靶子,前去去收箭。不知何时起,阿平开朗许多,他身上起了不少变化,庄母自然看得出来。 “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庄母指着犬子。 院中的孩子们你一声我一声“犬子兄”的叫唤,此彼起伏。 庄扬点点头,他早已觉察。犬子身上有一种特质,这是同龄孩子身上所没有的,然而这种特质,具体是什么,庄扬其实也说不出来。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摇了摇头,又将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牵住犬子的手,两人转身出院门。 两人还没走远,便听董粟和阿禾说:“呵,这就走了。”阿禾不屑说:“不走还赖我们这?没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谁知是投奔哪个相好。” 听着身后污蔑的话语,犬子弯身捡石子,阿言拦阻,叹息说:“你要长志气,往后再不必过来。” 犬子抬起头,他气得眼角通红,把手中的石子捏紧。 母子俩如来时那般,原路离开,只是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后有个声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头,看到一位农妇朝他们奔来,这农妇阿言认识,是邻居大黄的妻子,唤阿云。 “你们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云娇小,穿着身皱巴巴的破衣服。 “阿云,有什么事吗?”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来我们里落,她找你呢。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我也不知晓,她找得急。她让我看到你要跟你说,让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壶乡,距丰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时,她还常来丰里,待阿言很好,虽然也总是劝她再嫁。 姑母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数,这人世里,也只有这么位亲戚,怕她和犬子饿死。 阿言和阿云寒暄一番,辞别离开。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觉得路不对,问阿言:“阿母,我们这是要上哪去?”阿言说:“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迈,往年来丰里,总是要和阿言说说话,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帮阿言物色夫婿。无奈这侄女倔强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无可奈何。 壶乡路远,无马无车,只靠步行。母子俩走走停停,午时靠在路旁树荫下歇息。得亏带了豆饼,母子分食。 走至壶乡姑母家已是午后,远远便见着一栋大宅院,犬子以往来过,认识这里。 阿言牵着犬子上门,姑母家的仆人认识她,将他们引上堂。 仆人进屋禀报,不会一位瘦小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见到阿言和犬子,连忙将两人揽入怀。 “阿言啊,你们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话,就听那恶婆娘的指使,真没良心!” 老妇人边说边哭。阿言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她从未说兄长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个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泪水,和姑母述说。 老妇人执住阿言的手,不住的点头,她这些时日,没少担心这对母子。 “你们怎么往竹里去,搬来姑母这边住,吃用住都有。” 老妇人家大业大,是殷富的人家,怎会没有一间房给他们母子住。 “竹里那边有房子,也种了田,犬子能干,捕鱼采菇子,我再织些布,没挨饿。” 阿言并不想前来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亲昵,然而她不想给姑母添麻烦,也不愿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来,给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这孩子,像极了那人。” 老妇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你为这孩子,任由姑母帮你谈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么办。 “要是找个人嫁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遭阿章那恶婆娘这般欺凌。” 老妇人对阿禾深恶痛疾,在老妇人看来,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长大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三年五载。” 第46章 礼仪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用木棍拨开齐膝的杂草, 在林中游荡,他停在一棵老树前,在树桩上发现几簇侧耳菇。他摘下菇子, 放入篮中,又继续往前行走、寻找。 这两日得益于捕鱼篓,不至于终日饥肠辘辘。犬子知道不能只吃一样东西, 即要吃鱼,也要吃菇, 还有笋, 还有野菜, 与及不多的米粮。生活虽贫困,但犬子的日子并不苦闷。 西岸山林鲜有人迹,菌类丰富,就是蛇和毒虫也不少,荆棘遍布, 需得小心。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 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 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 一会让阿母做菇羹, 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犬子经常要干农活,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围竹篱笆。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在丰里居住的犬子,见过貘,认识这种动物,虽然不常见。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笋颈脖将它拎起来,竹笋四脚悬空,吓得愣愣不敢动弹。貘崽脸大身小腿短,十分可爱,犬子玩心起,故意凶恶地瞪貘崽,训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恶人”手里的竹笋,睁着双无辜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声响,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般。犬子把竹笋放下,竹笋一落地,便扭着滚圆屁股,惊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清早,竹笋不是一人到竹山来,一并来的还有庄扬。只不过竹笋跑在前,庄扬漫步在后。 竹笋找到庄扬,飞扑抱住庄扬一只腿,委屈地叫唤。庄扬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抚。 “怎么了?被蛇吓着吗?” 竹笋毛茸茸的头在庄扬怀里蹭着,像似在撒娇。 此时庄扬已走上山坡,抬头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两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庄扬怀里的貘崽,他本还以为这头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养,显然还很受宠呢。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阿易,二郎在吗?” “在呢,就在山茶树后面。” 庄扬从山茶树后走出,他不惊讶于犬子会找他,只是来得真早。 昨日,庄扬问犬子可有正式的名字,犬子说他出生时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写在一张帛上,叫:“红”,不知道是哪个字,他不认识字。 犬子在山茶花团簇、红绿娇艳中,见到穿素色衣袍的庄扬,他愣了一下。 “犬子,这边来。” 庄扬微微笑着,引着犬子来到水池旁,茂盛的山茶花仿佛一道屏风,将两人与院中的仆人阻隔开。 犬子来过数次庄家院子,还是第一次走到水池边,他并不知道山茶花后,是一处水池,清幽且美丽。 帛片在手中捏久,带着人的体温,犬子将它递给庄扬,放在庄扬掌心。庄扬接过,打开帛片,见上面写了一个“弘”字,字迹勇健。 “你的名字叫刘弘,“弘”有广大、宽宏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庄扬拾取一枝小树杈,在地上写出一个大大的 “弘”字给犬子看。 犬子静静听着,看着地面上这么一个字,这字并不复杂,然而犬子不认识它,只因他不识字。 “你父亲对你寄托了期望,想来是希望你长成一位有宏大志向的人吧。” 这名字不像平头百姓取的,平头百姓会取寿啊、延年、万年、千秋、福禄贵之类的名字,却不知道犬子的父亲是何来历。 刘弘,犬子在心中唤着这名字,他想,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名字。那位不曾逢面的父亲,对他的未来,寄托了期望。 “往后,我便唤你阿弘吧。” 本来默然垂头的犬子,听得庄扬的唤声,骤然抬起了头,他的剑眉舒展,嘴角微微扬起,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庄扬微笑着,他将帛片递还犬子。 “谢谢二郎。” “不必,我该谢你赠送我株鸢尾花。只是往后再不要去爬山崖。若有不测,如何与你母亲交代。” 庄扬已知道犬子送的鸢尾花,摘自山林中的一处山崖。昨日庄兰见着这花,很吃惊,她跟庄扬说了犬子采摘未遂的事。显然,犬子又独自前去一趟,并冒着很大的风险将它摘下。 犬子点了点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看来爬崖采花的事,被庄扬知道了。其实犬子之所以敢上去采摘,在于他心中有把握能安全采得,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二郎,我回去了。” “去吧,阿弘。” 庄扬笑语,他看得出来,虽然犬子话语不多,不善表达,但待自己亲昵。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挺孤独,往后多照拂他吧。 “嗯。” 犬子难得露出笑脸。 目送犬子离去,庄扬想得让阿兰他们改口唤阿弘了。名字一生相随,刘犬子与刘弘,真可谓天差地别。 犬子回家,将帛片交给刘母,跟刘母说了庄扬那些话,刘母很是感慨。刘父当年走得匆促,也没告诉她取的这个名字有何含义,不想是这样宏大的意思啊。刘母将帛片再次收起,刘父没留什么东西给他们母子,也就这么一样小物品了。 “二郎真是好人,孩儿,你长大后,可得好好报答他。” 刘母昼夜不休地纺织,她对犬子的照顾,不过是一日做两餐给他吃食,再没得多了。就是犬子脚受伤这事,也是庄家二郎先发现,并送给犬子药粉。刘母是突然撞见犬子为伤脚撒药粉,才发觉他受伤了。 犬子点点头,待他长大后,他必要好好报答庄扬。 刘母谈过这事,便又埋头纺织,她的布即将织好。别人需纺织两个月才能成品,她一月半就能完成,不是因为手脚多迅速,而是比别人更勤劳,起早贪黑。 “阿母,卖布后,我想买两只兔子,还有买麻丝。” 犬子跟母亲谈他的想法,织布,是现在一家最重要的收入,然而犬子不忍心母亲终日这般辛劳,想着自己也要多做些,贴补家用。 “兔子吃草,山上都是草,不怕没有东西给它吃。养四五个月,就能生小兔子。” 犬子很聪明,他会用心去想如何改善生活。 “好,买兔子。那你要麻丝做什么?” 刘母知道儿子勤快,家里再养两只兔子,他也能照顾得来。 第47章 锦官城的别离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庄扬指了指屋侧一条小石道, 小石道半截为林荫遮蔽。 竹里的居民,大多住在南面, 东面的住户只有庄家和舅父张家。除此, 东面也有几间破败、无人居住的屋舍, 其中一间老屋院中, 便有一棵高大的桑树。 人走树留,无人照顾,桑树默默生长,每到春时, 桑葚成熟。 这是棵老得快成精的桑树,树干粗壮虬曲, 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蛇。每到春时, 老桑树坠满沉甸甸的果实,不必攀爬树身,在树下就有黑甜的桑葚——因成熟而掉落,随便捡捡就有一捧。 往时, 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 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 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 丢盔弃甲, 痛哭逃遁。 此时, 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庄兰气派地坐在一根低处的树杈上,荡着小腿,阿平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拾取用竹竿打落的桑葚。 老桑树下,平日常有人活动,桑树四周杂草低矮,多有人践踏的痕迹。可谓桑葚不言,下自成蹊。 阿离见没有其他孩子在,把弹弓插回腰间,便也蹲身捡桑葚,他捡一个往嘴里塞一个。 “要洗了才能吃。” 阿平觉得直接吃脏,他捡上半篮子,一颗也没吃。 “拍拍就能吃。” 阿离捡起一颗大桑葚,拍拍灰尘,又塞入口。熟得掉落地面的桑葚,又甜又多汁,非常好吃。 “阿兰,你下来,说要摘桑葚,你一颗也没摘。” 阿平深觉被欺骗,他这妹妹就是上树乘凉。 “我帮你们看风啊,要是阿春他们来了,我就大声喊。” 庄兰说时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两颗桑葚,就放嘴里。她坐在上头,逍遥自在,至于望风什么的,桑树如盖,密叶遮挡,根本看不到南面的情景。 “就知道偷懒,你这么懒以后嫁不掉。” 阿平生气,觉得回去绝不给她桑葚吃,自己捡的这篮他就只给兄长和阿母吃。 “哼哼。” 庄兰不开心,她揪下两颗桑葚,丢在阿平身上,阿平气得在树下呵斥她下来。 “你上来啊,哈哈,阿平不会爬树。” 庄兰站在树枝上荡着,十分嚣张。 庄家的男孩都很温雅,独独庄兰是个女孩,却十分调皮。 “蛋饼。” “汪汪。” “你在树下守着,下来就咬她屁股。” “汪汪。” 蛋饼殷勤摇着尾巴,拿舌头舔阿平,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 “阿兰你快下来,上头好像有条蛇。” 阿离仰头看着,他摸出弹弓,从怀里掏石子。 “别想骗我。” 庄兰不以为然,她继续撸果子吃食。 “真的,就在你身后,快下来!” 阿离大声叫着,急得蹬脚,阿平眯起眼睛,极力眺望,他视力不及阿离。 见阿离表情不像在抓弄她,庄兰半信半疑回头,正对上一条吐信子的小蛇。 “啊!”庄兰吓着一跳,顿时攀住树干,像猴子般敏捷地往下滑。 逃下桑树,庄兰掏出弹弓,瞄准树上的小蛇,打出一个弹丸,弹丸偏离,没打着蛇。 阿离也站在树下,拉开弹弓打蛇,他的技术同样不行。 “吓,别打了,别惊动它。” 阿平怕蛇,看也不敢看。 “不怕,我去叫犬子兄把它射死。” 庄兰为自己想出的法子兴奋,把弹弓揣起,就要去找犬子。 庄兰本来已跑出去,突然又往回跑,急匆匆说:“阿春他们过来了。” 三个孩子,一头犬便都出院门口,探望前方的土道。只见四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领头的是阿春,还有熟悉的老仇家章家兄弟。 阿离拉开弹弓就要开打,阿平拦下,大声对前来的人说:“桑树上有蛇。” 本来剑拔弩张,阿平这一声顿时化解了双方的仇恨,毕竟他们争抢的东西,被条恶蛇占据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阿春大摇大摆走到桑树下探看,见着一条小蛇盘在上头,二话不说,一弹丸打下,神武得不行。 他的小小伙伴们无不是对他露出敬仰的神情。 “这么小,烤着吃也没肉。” 阿提拿根树枝戳弄小蛇尸体,随后便挑起死蛇,抖动树枝,让蛇像似活着那般,阿平面有恐惧,倒退躲避。 “阿平,它来咬你了哦!” 阿提知道阿平害怕,故意拿蛇吓唬阿平,他追在阿平身后,阿平害怕跑开,阿提故意将死蛇甩落在阿平身上,吓得阿平大叫、跳脚。 “胆小阿平。” “哈哈哈哈……” 阿春那边的孩子们取笑着,尤其是阿提,捧腹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 “哎呀。” 突然阿提脸上挨了一个“弹丸”,阿提一抹脸,抹到一抹红色,吓得脸色苍白,继而觉得不对,伸舌头将这“血”舔下,是甜的,不是血是桑葚汁。被戏弄的阿提暴躁地叫嚷,他看到庄兰手里拿着弹弓,正一脸得意。 “哈哈,快跑!” 庄兰机智地撒腿跑,阿提凶狠追上来,身后跟着弟弟阿季,他们没追着庄兰,反倒是跑在后头的阿平被逮着。阿平哪是阿提对手,很快被推倒在小石道上,庄兰瞅见连忙跑回去,拉着弹弓威吓说:“再打我兄长,我打瞎你的眼!”逃进草丛的阿离也站了出来,同样拉着弹弓说:“走开!” 阿提想不到他们会有弹弓,意识到寡不敌众,拉着弟弟灰溜溜逃回去。 这场争斗阿春和其他人没有参与,他们爬树摘桑葚。对阿春而言,将东面的孩子们从桑树这边驱走就行,这是他的地盘。 见阿提逃回,三个孩子开心笑着,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赢阿提。怕阿春领人过来帮阿提出头,三个孩子快速跑回庄家院子,在院子里哈哈笑着。 庄家院子,庄母已回屋歇息,庄扬在喂小鸡,看他们惊喜跑回,凑在一起兴奋地谈着适才的惊险,便知道又和章家兄弟起冲突。 “又和人打架了?” 庄扬他一出声,三个孩子立即噤声,把头低着。 “阿离,你腰间的弓,谁帮你做的?” 虽然不问也猜测到可能是犬子。 “犬子兄。” 阿离小声回答。 “你们可是拿弹弓伤人了?” 往时温和的庄扬,此时声音严厉。从适才孩子们的谈论中,隐隐可以推测。 三个孩子相互交换眼神,阿平先说:“阿提拿死蛇吓唬我,还嘲笑我,所以阿兰就……”庄兰怯怯说:“兄长,我没打他石子,打的是桑葚。”跟犬子保证过,不会拿弹弓打人,庄兰想我没打石子,不算数。 “阿离,你也打了吗?” 阿离赶紧摇头,说没有,他捏紧弹弓,深怕被庄扬拿走。 “将弹弓给我。” 庄扬拿走庄兰的弹弓,庄兰不敢不给。她把弹弓放兄长手上,依依不舍。 “兄长。” 庄兰哀求,希望能豁免惩罚,讨回弹弓。 “你若是再这般粗蛮,便送你去阿香姊那边学针线。” 向来女孩子不给玩弹弓,庄扬是想她只是把玩,并不伤人,所以予她玩玩也无妨。现在竟是拿弹弓打人,就是桑葚,打着人眼睛也要坏事。若是阿提家人跑来跟母亲投诉,又得让母亲恼怒了。 “我不去……呜呜……” 庄兰抹泪哭着,她也有可怜巴巴的时候。 “兄长,要罚罚我吧。” 阿平挺身而出,毕竟阿兰是因为他而拿弹弓打阿提。 “兄长,你别把阿兰关起来,阿姊很凶,会打人。” 阿离也帮着求情,阿香是他姐姐,只是阿香脾气暴躁,往时阿离也挨过姐姐的竹条抽打。 “下次还敢吗?” 庄扬低身问庄兰,庄兰揩去泪水,应声:“再不敢了,兄长。” 想来每个人性情不同,不能强求,然而庄扬也知晓,不能再纵容庄兰。 “那便好,这弹弓先放我这边。” 庄扬执着弹弓离开,登上二楼,已是午后,他返回屋中读书。 待庄扬离去,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商议,阿离说:“找犬子兄再做一把。”庄兰垂头丧气说:“犬子兄说我不可以用它打人。”被知道是拿弹弓去打人,才被兄长没收,犬子肯定不会再帮忙做一把。 庄兰失去弹弓,兰离平三人自觉让出老桑树,远远看着阿春领着伙伴们在桑树下玩耍,摘桑葚,只能谗得流口水,分外凄惨。 “你们三个,又想来偷吃桑葚?” 阿提领着弟弟阿季过来,他腰间插把新做的弹弓,耀武扬威。 “你们才是小偷,桑树长在我们这边,明明是我们的树,小偷!” 庄兰不服气,立即顶嘴。 “就是让你们吃不到,想吃吗?” 阿提对于小偷的指责丝毫不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桑葚,津津有味的吃食。 “阿提,你别得意。” 阿离气愤不过,他摸弹弓的手,被阿平拦住,阿平提醒:“兄长的话,你忘了吗?” “你们等着,我要去喊犬子兄来,把你们打成死狗。” 庄兰狐假虎威,双手叉腰,斗志昂扬。 此时在河畔安置捕鱼篓的犬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擦擦鼻子,仰头看向庄家院子,心满意足地发现二楼木廊上有个人,应该就是庄家二郎。二郎时常站在木廊上,却不知是在看山茶花,还是看着什么。 竹里有很多废弃的房子,这类房子里翻找一个破陶锅并不难,犬子便找着一个,用这个陶锅给猪煮食。煮好,倒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盆里,再端到猪圈给猪吃。小猪胃口很好,再粗糙的食物也会呼喇喇吃下。 虽说是畜生,然而和人一样饮食因贫富而产生差距,同样是头猪,养在穷家,只能吃野菜,养在富人家,才有泔水吃。犬子家这头猪,显然猪生是瘦的。 喂好这头小猪后,犬子牵羊到河畔吃草,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自从建了猪圈,也便就在猪圈旁边围一个更为简陋的羊圈,这只羊才有了一个“家”,而无需拴在窄小昏暗的柴草间。 每日,犬子有许多活干,他会安排,而不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 喂猪放羊,而后是到河畔安置捕鱼篓,然后是提水浇灌豆田。 数日没有锄草,豆田也好,芋田也罢,都长出不少杂草。种在河畔的芋艿,水源充沛,绿叶欣荣。 犬子在田中锄草,河畔杂草丰盛,侵袭田间。人不能吃草,羊和兔牛,却是吃草长大。犬子不敢奢望有一头牛,他家买不起,若是能养两头兔子,倒是不错,有许多草给它们吃。 想是这般想,家里没钱,兔子也买不起。 犬子做完这些活,一个清早过去,竹林已人声热闹。 早上,庄扬出屋,站在木廊上眺望河岸,见到芋田里犬子的身影,知晓他已能下地干活,看来恢复得不错。庄扬在木廊上看这位住在对岸的少年,犬子则在河对岸扶锄停歇,抬头看向庄家的宅院,也看到了二楼木廊上的一个人影,看着很像二郎。 这日吃过饭后,庄兰和竹笋在院中玩戏,竹笋仰躺在地上,庄兰拉着竹笋两只前爪去捂竹笋眼睛,一人一貘玩得不亦乐乎。庄扬的身影穿梭在山茶树下,他前往水池,寻探荷花。池中十数荷叶张开,鱼虾畅游其间。 在竹里,庄扬时常会因它的宁静而忘记外面世界的纷扰,与及远方的战火。这里日子相对平和,前些日,由收赋官吏带来不安已逐渐扫去。 “兄长,我去犬子兄家看小猪。” 身后传来庄兰的声音,庄扬回头,看到小碎步朝自己跑来的竹笋。 “去吧。”庄扬透过山茶树叶,看到庄兰的红裳挪动。 庄兰去犬子家,庄扬在院中便能看到她,若是放任她在竹里乱跑,反倒让人担心。近来阿离时常在家读书,庄兰没有玩伴,她的性情好动,也不肯跟在庄扬身边照顾花草,读读书。在庄扬看来,这便是庄兰的天性,距离她嫁做他人妇还有许多年,所以不忍此时便去压制她。 第48章 团聚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狩猎, 只为食物,而不是玩戏。 犬子家平日除去鱼肉,鲜少能吃到禽肉。若不是有弓, 只怕一年到头, 也难得吃上一次。 这是芦苇湖馈赠的食物,也是庄家二郎赠予的。 将大白鹭放入篮筐,犬子收弓坐在湖畔一处高地上。像一位隐士般,端正坐着,大腿上搁放着他宝贝的弓箭。 临近午时,犬子才下水收渔网,他一个半大孩子,辛苦拉起沉甸渔网。有些鱼狡猾的逃了,有些鱼被困在网中。犬子将渔网拖上岸, 把缠在网上的鱼解下,丢到竹筐中。有十来尾肥大的鱼,几乎都是草鱼, 只有两尾鳜鱼。 丰里的日子,对犬子而言很苦闷, 母亲总是在纺织, 他又没有同龄玩伴。得闲时, 犬子会跑去丰湖找王瘸子, 一待就是半日。他像是王瘸子的孩子般, 紧紧相随,而王瘸子也会将自己所知所能,教授予犬子。因着两人关系亲昵,由此犬子喊王瘸子王叔。 看着篮筐中的鱼,犬子想晒成鱼干后,送几尾给王瘸子,自从搬来竹里,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叔了。 午时,犬子满载而归,欢喜将他的收获呈现给刘母看。刘母惊喜,笑说:“鱼这么多,吃不完。”犬子说:“阿母,可以把鱼晒干。” 犬子家的盐平日省着用,所有的不多,还得再去买点,将鱼肉腌制,更加美味。 刘母烧水,给大白鹭褪毛,这只水禽,便由她来处理。刘母能够用有限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这样一只成年水鸟,能做为他们两日的食物。 犬子用小刀给鱼剖腹、清洗,再用麻绳将鱼嘴串起,把鱼吊在院中曝晒,必须晾干,才能储存。 因着一张捕鱼网,家里终于有富余的鱼肉了。 自从阿平他们学会弓射,犬子不用每日午后都前去庄家,陪他们练习。犬子教弓箭并非无偿,阿离的姐姐给了犬子一笔小钱,做为报酬。犬子觉得是应得的,便就收下。庄母也曾让仆人赏赐犬子一些钱财,不多,犬子则是拒绝了,说庄扬已付,这份报酬便是犬子手中的弓箭。 和阿平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孤零零一人在河畔给豆田锄草,心情也很舒畅,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没能每天都见到庄扬吧。 这一日的事,几乎都做完了,喂猪喂兔、放羊、捕鱼狩猎,豆田锄草,唯只剩伐竹材。 午后,庄家院子寂静,不知阿平他们去了哪里。犬子不大在乎他们在不在,他过去东岸,并非为找他们玩耍。 将木舟推入河,犬子携带砍刀,乘舟渡水。 东岸竹山的竹子连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犬子提供编织的材料。 犬子登上竹山,砍伐竹材。山中只有他一人,四周静寂,伐竹的声音,特别响亮。 砍倒一根竹子,再砍倒一根,竹叶哗哗响着。犬子放下砍刀,查看自己的手掌,虎口蹭伤皮,感到钝疼。好在家里有庄扬给的药粉,撒一下,很快就会好。 犬子坐在伐倒的竹材上歇息,林风徐徐而来,吹走他脸庞和脖颈处的汗水,十分舒服。觉察到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犬子警觉,低头察看,发现是只貘崽。虽然在犬子这个人类看来,貘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认出这只是竹笋。 竹里没有其他的貘崽,就庄家养了一头,时常到庄家屋后的竹山吃竹笋。 犬子还记得当初他到竹山伐竹子,竹笋跑来吠他,小小一头貘崽,吠声像只犬,很凶恶。 想必是因为他经常去庄家院子,竹笋和他相熟,一人一貘在竹山相遇,竹笋不只不吠犬子,还抱起犬子的大腿。 此时竹笋就挂在犬子腿上,甩也甩不开。 “快放开。” 犬子蹲下身,竖起手指,点着竹笋的头,佯怒,呵斥。 竹笋瞪着明亮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咩咩的愉悦声音,它威武不屈,仍是抱住犬子的左腿不放。犬子挠它,它还以为犬子在和它玩戏,扯着犬子衣袖不放,变成挂在犬子手臂上。 “还不走,把你炖了吃。” 犬子从手臂上剥下貘崽,拎着它走到坡上,他将竹笋放在上头。土坡离犬子所在的地方,有高低差,对只腿短的貘崽而言,它要下来可不容易。 看着竹笋在上头转圈的可怜样子,犬子笑说:“一会抱你下来。” 犬子拿起砍刀,继续伐竹子,还未砍完一株,又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挂住,低头一看,仍是那黑白的毛球。 行啊,身手敏捷这是。 犬子蹲地,再次将貘崽拎起,四处寻觅,想找个能暂时困住它的地方,却看到从山道走来的庄扬。 既然主人来了,便放了你吧,犬子把竹笋放回地上。竹笋前爪飞扑犬子的脚,犬子敏捷躲开,竹笋意犹未尽,还想再扑来,突然听得庄扬喊它:“竹笋,竹笋过来。”它抬起头朝声音方向望去,见是庄扬,立即踩着内八小碎步,朝庄扬跑去。 庄扬在楼上听到了屋后的伐竹声,他猜测是犬子,过来一看果然是。 “貘崽像孩童一样,总想找人玩戏。” 庄扬蹲下身,摸摸竹笋的头。 “阿弘在砍竹子,不许去捣乱,乖乖去吃竹子。” 庄扬训着竹笋,竹笋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爪子搭在庄扬小腿上。 庄扬将竹笋拎起,带到一处嫩竹丛,递给竹笋一根竹子。待竹笋乖乖吃起竹叶,庄扬这才离开,回到犬子这边来。犬子仍在砍竹子,庄扬问:“一个人忙得来嘛?” “能。” 犬子干活时话少,他啪啪将竹子砍倒,地上已有三根竹材,足够他削竹篾编制兔笼。 庄扬在旁看着,看犬子将竹子削去竹叶、旁枝,方便运输。犬子干活时像个成年人,沉稳,耐心。他处理好竹材,便拿绳索将竹材绑好,一会好拖下山去。砍伐的是细竹子,不会很重,不过从竹山拖过河,还是需要不少力气。 庄扬注意到犬子的衣服又破了,袖子开裂,裤子破洞。他经常要干活,衣物不耐穿。除去衣服,犬子脚上那双布鞋,也在头部开了口子,露出脚趾头。 庄扬看了看犬子的脚,觉得自己的鞋子,犬子应该能穿。庄扬懂得穷人家能穿上一双布鞋,已属不易,往往穿的是草鞋。刘母对犬子的关心有限,但显然力所能及的给他最好的东西。 “先别回去,等我下。” “哦。” 犬子听话,在原地等待。 庄扬下坡,竹笋追在他身后,一人一貘迅速离开。不会庄扬回来,手里多出一双鞋子,他递给犬子说:“我往年穿的鞋子,还完好,给你穿。” 犬子没去接,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两只鞋子都穿破了,露出脚趾头。 “缝下就行。” 犬子摇头,不肯要。鞋子破洞也还是能穿,回家让母亲补一下就行。 “先换上吧,草丛多蛇,以免被咬伤。” “谢谢二郎。” “不用,换上试试。” 犬子接过鞋子,坐在地上,将鞋子换上。庄扬的鞋子,他穿大小正合适。犬子将自己那双破洞的鞋子拴在竹材上,一并带回去。 庄扬目送犬子离开,见他辛苦拖着竹材,缓缓走在山道,前往河畔。看他吃力将竹材抬到小舟上,荡舟渡河。 庄扬想,他也才十三岁,却有着坚韧不拔的性格,长大后,该是一位沉稳、刚毅的人吧。 犬子傻傻看着,看着张家人的团聚。 三辆马车中,有两辆轺车,一辆坐着张殷,一辆乘坐的是庄秉。庄秉同样是冠剑的装束,他年纪看着十分年轻,却沉稳。他从车中下来,跪拜在庄母面前。庄母将他搀起。他扫视弟妹,逐一揽抱,庄家孩子感情好,相亲相爱,着实令人羡慕。 这时张殷走了过来,和庄母诉说着什么,庄张两家的人,都看向停在一旁,始终安安静静的辎车。庄母的神色先是惊诧,继而惊喜,执住庄秉的手,激动交谈。庄兰和阿平傻傻站着,显得很茫然,唯有庄扬朝舅父走去,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犬子站得远,不似其他闲人都围了上去,他观察到庄张两家人的神态,并未听清他们谈话的声音。犬子对辎车中坐着的人,越发感兴趣,会是谁呢? 庄秉在家人和亲戚的拥簇下,步行前往庄家院子,庄秉的轺车后头,紧紧跟随着辎车,辎车的帷幕一直没有打开。 围观的人们都很好奇,纷纷猜测辎车中坐着的是何人。不知是谁听得真切,说了句:“是新妇,庄家大郎娶妻了!”人群嘈杂,紧随辎车不放。 辎车终于停在庄家院中,庄秉走至辎车前,将辎车的帷幕挽起,里头坐着一位盛装的新妇。庄秉搀扶新妇下车,新妇羞涩低头,和庄秉执手并肩,在家人的拥护下,将新妇领进门。 新妇婀娜姝丽,引的围观的人们争相观看。 庄家仆人从辎车上抬下众多妆奁,有精美的丝绸,光彩夺目的漆器和精致的青铜器皿、灯具、香炉。 竹里的人们奔走相告,庄家大郎娶了位美丽新娘子,还带来一车的妆奁。 犬子见庄扬他们进屋了,便就散去,不似其他人,围在院外探头探脑。 这日庄家仆人成群忙碌,杀猪杀羊,洗涤碗盘,犬子来竹里居住半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情景。 犬子回家,见到向来安静在堂上纺织的刘母,人站在木桥上张望,显然就是她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犬子,庄家这么热闹啊,是谁来了?” “阿母,是庄家大郎回来,还带来新妇。” “难怪了。” 刘母也知道庄家有个大郎,在外经商。 母子俩回屋去,眼见天快黑了,刘母已做好饭。母子俩吃着粗陋的食物,对于正在大办宴席的庄家,并不去探看。 夜里卧在榻上,犬子念念不忘的是那辆漂亮的辎车,他梦见自己也有这样的一辆车,并且像位贵客般打扮,盛装坐在车中。梦中的自己,是位成年男子,冠剑锦袍,独自赶着马车,驰骋在原野上。 庄宅家宴,席宴上,除去庄家人,也宴请了舅父一家。 入宴前,庄秉带新妇,叩拜堂上庄母,庄母将他们搀扶起。庄母执住儿媳的手,小声问她话语。新妇文静,随和,待庄母恭敬温顺。虽然婚事并非由庄母做主,她对这位儿媳倒也满意。 庄秉夫妇叩拜长辈后,小辈这才入席落座,享用佳肴。 第49章 商与官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雨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不只他贪睡,趴在木榻下的一头犬,也舒坦地把圆头搭在两只肥爪上。它还是只小狗崽,唤蛋饼。 被中温暖,正想继续入梦乡,努力酝酿醒前那个美梦,却再衔接不上,甚至梦了什么也记不得。 楼上传来一陈奔跑, 踩踏木板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童音在门外喊叫: “蛋饼!” “汪汪!” “蛋饼!” “汪汪!汪汪!” 蛋饼兴奋爬起, 在门内兜转,很快就用爪子挠门了。 扰人清梦这是。 庄扬爬下榻, 将门打开, 蛋饼扑腾着小短腿跃出门槛,在阿平身边欢喜地转悠。 “今日不用受业?” 庄扬收揽披散的乌发,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绢上衣,下裳则是密织的棉布。十五岁的庄扬长得秀美, 红唇白齿,五官匀称。他披散着发, 慵懒悠闲, 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夫子昨日便说他家屋墙倒了, 他要回去修补。” 舅家请了位儒生,阿平往时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他两只肥手在蛋饼毛茸茸的头上搓着、搓着,蛋饼露出各式表情。 “蛋饼,我们去玩。” 阿平抱起蛋饼,在回廊上奔跑,从东往西,跑过数间紧闭的房间,来到最西边的大房,那便是他们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绽出,天空清澈。 院中,一位挽袖扎裳的仆人,站在水井旁用辘轳提水,脚旁还有一只被绑住翅膀的肥鸡在扑腾,看似要准备一日的餐食。另有一位男僮拿着竹帚在打扫落在石阶上的落叶和花朵。 庄扬回屋,将门关上,从衣笥里取出衣物,整整齐齐穿上。他在镜台前梳发,而后编发,盘发。 “兄长。” 这次传来的是女童的声音,一位模样十岁左右的女童站在庄扬门外,她样貌娇好,肤白如象牙,眼睛明亮得像珍珠。 庄扬打开门来,女孩立即扑上来,抱住庄扬的腰。 “阿易说竹笋病了,它不吃竹子。” 庄扬牵着妹妹庄兰的手,步下木梯,朝一楼前去。 竹笋是头幼年貘,去年冬日大雪,竹笋从山上滚下来觅食,摔得流血,又疼又饿,像小犬一样凶怒地吠叫。被庄家孩子在竹笋林里捡着,带回院中抚养。 庄扬来到竹笋的小竹屋,见竹笋趴在屋内,动也不动。 “竹笋。” 庄扬在木屋外拍手唤叫,竹笋抬起头来,认出庄扬,发出类似咩咩地叫声,那是愉悦的声音。 “过来,过来。” 庄扬轻轻拍手,竹笋慢吞吞走到庄扬跟前,庄扬将它抱到木廊上,仔细检查它的身体状况。 木舍阴暗,竹笋被带到阳光下,似乎恢复了活力,抓抱庄扬的小腿。 竹笋喜欢抱腿,有时挠人还很疼。 可能是连日阴雨,连竹笋都没精打采,并不是病了。 “阿兰,我们去给竹笋挖些竹笋吃。” 说这话时,庄扬笑了,竹笋这名字还是他取的。 “竹笋爱吃竹笋,竹笋不爱给竹笋吃。” 庄兰像个疯丫头一样,在石阶上蹦跳,反复念着这句话。 庄扬扛起一把铁镢,挽着一只竹篮,往屋后的竹林走去。 山道湿滑,他得留心脚下,还得注意别把妹妹弄丢了。 庄兰在此地长大,跟村中的孩子们一样满山跑,她不怕虫,不惧蛇,什么都敢抓。 雨后出笋,要找最嫩多汁的笋子。 此地居民少,笋子吃不完,也不值钱,满山的竹笋总是悄悄过了采食期。 庄扬锄笋,庄兰扒笋皮,很快挖得一篮筐。 “兄长,阿离跟我说,河对岸的破房子搬来两个人,是对母子。” 阿离是舅家的三儿子,舅家就在庄扬家斜对面,路过条弯曲的小道即到。 “哦。” 庄扬不大感兴趣,他用铁镢挑起篮子,那一篮的竹笋重量不轻。 “兄长你看,那边有炊火。” 竹山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夷河对岸的林丛中,升起一柱袅袅炊烟。 庄扬一家子居住于临邛西的竹里,竹里有条横贯西南的河,唤夷水。夷水从西北的大山绵延数百里,流经竹里前分岔而去,水量减少,竹里的河道窄,以舟代步,木浆轻松划几下就能抵达对岸。 庄扬鲜少到河对岸去,并非他不会水,而是河岸山林茂密,没有村落,直觉那儿是危险之所,听大人们说邛人便住在西面的山林之中,而那深林之中还有豹、豺、熊。 西岸有间破屋,破屋外有处废田涸池,以往曾有人居住,后来人去了哪里,今日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并不清楚。 此地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战争,曾经的居住者们搬离这里,留下一些破败的屋舍。 这些屋舍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土墙大多倒塌,庄兰喜欢跟着舅父家的孩子们,到里中探险,大人们总会叮嘱他们不许到破房子里去,怕年久失修,压着孩子。庄扬已过了好玩的年纪,尤其在庄爹去世后,他更为热爱沉静的生活。 兄妹回家,看到竹笋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啃咬搁放在井边的铁盆,那铁盆刚装过宰杀的鸡,腥气重。 “竹笋,来来,快来吃竹笋!” 庄兰拿出一根嫩嫩的竹笋,招呼貘崽。 “喏,快来,还有这么多。” 庄兰拍打篮子,引起貘崽的注意。貘崽还是没打算放开咬在嘴里的铁盆。庄扬把铁盆从它嘴巴里拽出,拎着貘崽到竹笋堆。 “扬儿,兰儿,过来用饭。” 庄母站在廊上,朝院中的兄妹唤叫。虽然居于这山林之间,然而庄母身上有份大邑才有的优雅。她珠钗锦袍,装束不亚于贵妇,只是那锦袍颜色看着有些浅淡、陈旧。 兄妹两人进入堂内,他们身边的仆僮往来传菜。 “竹笋,你不许进来。” 庄兰将竹笋拦在堂外,竹笋睁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趴在堂内的蛋饼,显得楚楚可怜。它把圆屁股坐在门槛外,抓起一把竹扫帚,开始它到处撕咬的一天。 蛋饼知道到外头“方便”,竹笋还不懂,由此它也不许上二楼,要不它定会卧在庄扬屋中,跟蛋饼对分领地。 庄家的饮食向来不错,普通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肉,庄家人不稀罕肉食。 庄家屋后,散养着许多鸡,用竹栏将它们围在一定范围之内,有草籽有虫子可食用。鸡长得很慢,肉老,没有吃糟糠长大的鸡嫩滑可口。庄扬记得在锦官城时的日子,不过他也不怎么怀念。食物也就是用来填饱肚子,有肉食可吃,便已是十分幸运。 “田中还有萝卜吗?” 庄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询问服侍在旁的老仆。 “不多,前日有只羊跑萝卜田里去,放羊的人没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说。” “说不来,他不听,不是我们这的人。”老仆直摆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个人,他很凶。” 庄兰亲眼见到,这人和阿离差点打起来。 “整日像个野孩子,往后,不许再去西岸玩。” 庄母训着庄兰。她四个孩子,庄兰挨的训最多,也因为她是位女孩却粗野难束,而兄长们性情无不温和。 这羊到萝卜田的事,庄母并不在意,倒是对于这位外来的人,庄母做了番打听。 庄扬幼时生活在锦官城,那里繁荣、热闹,满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数州之人。在竹里这偏僻的地方,人们对搬迁进来的人,都十分关注,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年,庄爹可是成都一富户,入粟买爵,只是最后没得善终。 午时,庄扬拿着铁耨猫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给山茶花锄草。做起他喜欢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揽衣摆,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对于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长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铁耨,这样不至于伤到花树的根系。 “咩咩。” 听到身后传来咩咩声,庄扬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庄兰和阿离两人牵着一头羊从家门外的小道走过,两个孩子兴高采烈交谈着什么。 庄扬一时没回应过来,舅家并不养羊,黄牛倒是有几头。 于是他继续他的锄草乐事,专心致志,凋谢的山茶花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还回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响起,听着像似来自男孩,不那么低沉,还带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调。 庄扬从花木中钻出来,看到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凶恶男孩,他穿着寒酸,手里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还他。 男孩突然见到从花海中钻出的庄扬,神情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是惊诧,他打量着庄扬,看到庄扬头上顶着一朵枯红的山茶花。他注视庄扬,庄扬也在注视他,四目相对,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渐又起,那眼神桀骜且阴冷。庄扬想,他像只在恶斗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狗崽,不甘、愤恨。 第51章 联姻传闻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扬拉起犬子的一只手, 这是一只粗糙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好几个指甲出血,殷红的血液凝固在指缝中,另有许多细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锋利的物品割伤, 这是手指上的伤痕,手掌则直接缠上了布条, 布条污浊,沾有血迹。 犬子想缩回手, 庄扬执住不放, 犬子抬起头瞪庄扬, 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 你夜晚睡时,将手洗干净,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 这时, 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 捏着漆盒, 拿眼瞅庄扬, 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田需要插篱笆围起,避免小动物进入豆田扒食。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插成一排,用麻绳编成篱笆。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插好第一排竹条,将麻绳缠上,犬子站远打量它是否整齐,不只是孔眼要密实,还需要它美观。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围篱笆。”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插入土中,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一根根插成排,要整齐。”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绑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 往时,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丢盔弃甲,痛哭逃遁。 此时,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庄兰气派地坐在一根低处的树杈上,荡着小腿,阿平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拾取用竹竿打落的桑葚。 老桑树下,平日常有人活动,桑树四周杂草低矮,多有人践踏的痕迹。可谓桑葚不言,下自成蹊。 阿离见没有其他孩子在,把弹弓插回腰间,便也蹲身捡桑葚,他捡一个往嘴里塞一个。 “要洗了才能吃。” 阿平觉得直接吃脏,他捡上半篮子,一颗也没吃。 “拍拍就能吃。” 阿离捡起一颗大桑葚,拍拍灰尘,又塞入口。熟得掉落地面的桑葚,又甜又多汁,非常好吃。 “阿兰,你下来,说要摘桑葚,你一颗也没摘。” 阿平深觉被欺骗,他这妹妹就是上树乘凉。 “我帮你们看风啊,要是阿春他们来了,我就大声喊。” 庄兰说时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两颗桑葚,就放嘴里。她坐在上头,逍遥自在,至于望风什么的,桑树如盖,密叶遮挡,根本看不到南面的情景。 “就知道偷懒,你这么懒以后嫁不掉。” 阿平生气,觉得回去绝不给她桑葚吃,自己捡的这篮他就只给兄长和阿母吃。 “哼哼。” 庄兰不开心,她揪下两颗桑葚,丢在阿平身上,阿平气得在树下呵斥她下来。 “你上来啊,哈哈,阿平不会爬树。” 庄兰站在树枝上荡着,十分嚣张。 庄家的男孩都很温雅,独独庄兰是个女孩,却十分调皮。 第52章 夜中相会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 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 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 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 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 舍身处境去想, 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 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 走过木桥, 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 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 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 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 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时清醒与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邻家子,大概因他唤了一句:“兄长”,便真得当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楼下院子传来仆人的声响,庄扬起身梳发、编髻,穿戴整齐。庄扬好整洁,他没有贴身的女婢,然而他寝室中收拾得干净,不亚于女子的闺房。 步下一楼,庄扬见到井边提水的阿荷,他说:“抓一只活鸡,不必宰杀。”阿荷好奇问:“二郎,抓起来不杀吗?”庄扬微笑说:“不杀,要送人。” 阿荷将水挑进厨房,擦擦手从厨房走出,到柴草间取下一个竹罩子,便到屋后去。 清早,四周寂静,听得屋后鸡飞啼叫的声音,不会阿荷拎着只鸡过来,是只母鸡。阿荷拿来绳子,将母鸡翅膀扎在一起,这样母鸡不仅不能扑飞,也不好逃脱。 “兄长,你要去哪里?” “去看犬子。” 庄扬拎起母鸡翅膀,母鸡用力挣扎啼叫,仿佛知晓大难将至。 “我也要去,兄长,我帮你抓。” 庄兰从庄扬手上接过母鸡,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鸡身上,她按得牢,母鸡放弃挣扎,脑袋搭在庄兰手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走吧。” 庄扬走在前,庄兰紧随其后,朝木桥走去。 兄妹俩来到犬子家,刘母在厨房忙活,见是庄家二郎过来,出来问候。 “犬子醒了吗?” 庄扬行礼,询问。 “刚醒来,在屋里头。” 刘母微笑,她显然很高兴。刘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匀称柔美,庄扬这也才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刘母,应该是一位大美人。 “这只鸡,给犬子吃。” 庄扬话语刚落,庄兰就将母鸡递上。 “不用,家里有粮。” 刘母谢绝,她正在厨房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应当补下身子。若实在介意,往后宽裕时,还我一只鸡便是。” 庄扬笑语,他知晓刘母的心思。从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时还你的话语,也知晓这对母子颇有骨气,并不随便接受人馈赠。 “那多谢二郎。” 刘母接过母鸡,一再道谢。虽然欠下庄家不少债,刘母并不绝望,觉得往后日子长着,攒攒钱总能还上。只要犬子安然无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犬子许久没吃过鸡肉,正好给他补补身体。 天蒙蒙亮,犬子将小舟推入河,划到对岸,他腰间插着一把生锈的砍刀,他这是到对岸来砍竹子。 西岸也有竹子,只是西岸的竹子生长在山腰上,西岸荒芜,没有通往的道路。东岸的竹子就在庄家屋后,有一条山道可以行走,不必一路打草赶蛇、砍伐荆棘。 犬子算着他过去将竹子砍伐,拖到河畔,也就半个时辰,那时天刚亮不久,他不必遇到东岸那些孩子。打架他不怕,只是被人告到阿母那边去的话,他可是要挨打的。 在丰里住时,没有几个玩伴,来到竹里这里的孩子们同样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难过。十三岁还是一个玩戏的年纪,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犬子每日所想的,不是玩耍而是食物。 庄宅后的竹林,连绵不绝通往竹山深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除去竹子,还有竹笋。可惜此地笋子卖不出一个子来。 自从在竹里住下,犬子也曾到竹山这里采笋子,一采就是一大篮。清水煮笋子,囫囵吃个饱,至于味道,已是其次。 犬子用砍刀挖出几个笋子、放入篮中,便去砍伐竹材。 大清早坎坎的砍伐声,将庄扬吵醒,他睡眠浅薄,一点声响便会醒来。庄扬睁开眼,见天还未亮,他下榻朝窗户走去,站在窗前眺望竹山。 他看到竹丛一个男孩身影,男孩在伐竹子,他力道不如成人,两三刀劈砍,才砍倒一根竹子。 竹里最不稀罕的便是竹子,夷水东岸竹子丰盛,从不见有人到庄家后的竹林伐竹,这男孩看着有些像西岸住的孩子,他叫犬子。 这名字就像阿猫阿犬一样随意,看他样子也颇为艰苦,恐怕是父亲早亡吧。 犬子无知无觉地在庄扬注视下伐竹,将伐好的竹材捆绑住头尾,他扯绳拖着竹材下山,他挥汗如雨,他在竹林中所见不过是一片翠绿,还有逐渐明亮的天;而在庄扬这边看来,翠绿间缠绕着蒙蒙雾气,一抹褐色在竹林中挪动,那是男孩身上穿的一件褐色短衣。 男孩拖着竹材消失于庄扬窗前,庄扬打开房门,出木廊等候,果然见他的舟停靠在对岸。男孩的母亲从屋中出来,两人合力将舟中的竹材抬起,搬到家门前。 竹林的生活很悠闲,日复一日都是重复的生活,直到突然,河对岸住了一对母子。庄扬就跟守在雨天里看茶花开那般,用着同样的心情,看着对岸的人。 这是木廊上的一个景致,这一大清早,他看到犬子伐竹、挑水、放羊,而后自家院子里才逐渐传来声响,是仆人起来提水、洒扫的声音。 犬子消失于对岸的木屋,庄扬等待许久也没再见他出来,庄扬这才回房卷被,补上一觉。 犬子坐在自家屋后削竹篾,编织捕鱼篓。用竹篾编制篮筐、筛子、捕鱼篓等物,均是学自他的外祖父。外祖父除去挑米到竹里卖外,他年轻时,每到农闲也会挑着一担竹材、竹篾到县城里走街串巷,谁家需要编个篮子、篓子之类的竹制品,给他几个子儿,他便席地劳作。篾匠劳苦终日,所得实在微薄,到犬子出生后,外祖父就只在家种田,不再去当篾匠,但这门手艺他还在。家里的竹制品都由外祖父编制,犬子跟随在他身边,学了些皮毛。自然是编织不出美丽而复杂的图案,能器用就行。 第53章 错金带钩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二郎早。” 犬子行礼。 “早,在收鱼?” 庄扬回礼。 在庄家教阿平他们弓箭, 犬子和庄家孩子们相熟,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单名一个“扬”。犬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他不能直唤庄扬的名字,显得失礼仪, 便和其人那般唤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庄扬,便想到养在门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顾忌着, 该如何将花捧到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予庄扬。此时, 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提起木桶, 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 抱起那盆花叶有些蔫的蓝色山花,朝河畔赶来。还好, 庄扬还在,他站在田堤旁, 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绿的白菜苗。 犬子渡过木桥, 朝庄扬走来,庄扬听到脚步声回头, 见犬子已在身旁,他温和笑着。犬子一度以为,庄扬对他特别, 他总是温和笑着, 直到到庄家教弓箭, 才发觉,其实庄扬待谁都很温和,无论那人是自家仆人,还是竹里粗野的农民。 “给你。” 犬子将花递给庄扬,庄扬显得很惊讶,他盯着花盆中的蓝花看。 “这是蓝色鸢尾花,你在哪里采得?” 庄扬认得这花,小时候,在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种了不少鸢尾花,颜色斑斓。当年庄母喜欢花草,庄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无数。 “山上。” 犬子简略两字,其艰难过程,他并不想让庄扬知道。 庄扬老早就发觉犬子话语不多,他年纪不大,会养成这个习惯,显然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少,而且以前在丰里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与故人相逢,谢谢。” 庄扬将花捧在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碰触娇美的花卉,脸上的神情柔和至极。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欢的,此时脚上伤口的钝疼已算不得什么,犬子很开心他将这株花儿从山崖上采得。 种植鸢尾的“花盆”是一个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养花。庄扬捧着“花盆”匆匆返回庄家院子。他在屋后寻得一个花盆,又去杂物间里取来铲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鸢尾移植到花盆中。 庄家院子是竹笋的地盘,若是将花放在院中,不消一日,便要被竹笋咬得面目全非。庄扬捧着花盆登上二楼,将花摆在寝室入口处,就搁放在木廊围栏上。 每日进出寝居都能看到它,清早起身后,便可以给它浇个水,十分便捷。 庄扬看着花,心中仍是意外犬子会送他花。 竹里野花多,但居住这么多年,庄扬从未见过野生的鸢尾,却不知道犬子是在哪个山上采得? 午后,犬子如常过来教弓箭。每每这时,阿离会背负弓箭,从张家过来。有些张家仆人还会好奇跟过来围观,就是张香也曾过来看过一次。她纳闷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为了良师益友。也如同其他围观的人那般,吃惊于犬子精湛的射术。 犬子性格不爱显摆,他射弓时,四周人便起哄,他不搭理。 勤勤恳恳教着阿平等人弓箭,毕竟犬子收了报酬。 每日犬子前来庄家院子,都爱寻觅庄扬的身影,看到庄扬在,他心里就感到充实,为何会如此,犬子也不懂。 午后的庄扬悠闲而恬静,大概任谁看了都觉得舒服。 庄扬不是在二楼木廊上读书;便是在荷池看荷叶;更多时候,他跪坐在游廊上,身边趴着一只叫竹笋的貘崽。庄家的竹席讲究,席子四周有压席的陶镇,庄扬便端正坐在陶镇之间,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院中射弓的人们,优雅得像位世家子般。 教授数日弓箭,犬子发现视力最好的是庄兰,她站得很远,也能看到靶子,次之是阿离,属阿平最差,四十步之外,他便寻不到靶子在哪里。 哪怕练习的是十步之内的射靶,阿平总要射空许多木箭,落下一地的木箭。 犬子蹲身捡取一支箭,他站起时,动作显得僵直,手指扶了下树干。这是很短暂的一个动作,犬子四周没人察觉,唯有坐在游廊上观看的庄扬察觉。 往时犬子走路步伐刚健,今日略显蹒跚,尤其他蹲地时的动作,庄扬想他恐怕是腿脚不舒服。犬子时常出入山林,容易受伤。 待阿平他们各自练习,犬子走到游廊旁休息,庄扬问他:“犬子,你脚怎么了?”犬子惊诧,脸上没有表情,他看向庄扬,本想摇头示意脚没事,又想庄扬该不是看到了伤痕?蹲地时,裤筒上提,露出了小腿上的伤口了吗? “不小心划伤。” 犬子走至庄扬身旁,回答庄扬的询问。 “我看下。” 庄扬起身,走到犬子跟前,犬子只得拉起裤筒,展现伤口。犬子伤口用布条包扎,看不出有多严重。 “你随我上楼,我取药给你。” 庄扬上楼,竹笋跟上,庄扬脚步轻快,竹笋腿短在身后辛苦地爬楼梯。犬子见到,单手拎起竹笋,竹笋肥圆的身子伸直,一动不动。犬子看着觉得有点可怜,将竹笋抱在怀里。可能是犬子这段时间,时常来庄家院子,竹笋与他相熟,它趴在犬子怀中,安安静静,不抓不挠。 犬子对于毛绒绒的东西,并无特别的喜爱,然而对于这只脸圆身圆腿短尾巴短的貘崽子,也不免生出几分宠爱之情。也许因为它是庄扬极其喜爱的一只小动物吧。 来到二楼,犬子一眼便瞧见走廊栏杆处的一盆花,正是他赠送庄扬的花卉。这盆花被照顾得很好,先前还蔫着叶子,现在生机勃勃。庄扬将它照顾得很好,堪称妙手回春。 “犬子,你过来。” 听到庄扬的唤声,犬子进步入寝室。 犬子是第一次进入庄扬的房间,刚踏入房,便闻到香草的气味,屋中一只香炉在袅袅升烟。竹里多蚊虫,熏香是为了驱虫、除瘴气。 庄扬的寝室整洁无尘,一榻一案,一灯架一香炉,朴实舒适。房中最引人注目的,该是书案旁的一处结构复杂的木架了。犬子不识字,丰里也鲜少有人识字,至于藏书谁家也没有。以致犬子第一次看到庄扬满架的书时,他十分的惊愕。 “犬子,你在此落座。” 庄扬打开一只漆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开,里边是药粉。寻常人家,谁家里都没有这样一件医药盒。因兄妹年幼,而竹里多蛇虫,由此庄扬备置了药物,为不时之需。 “你将脚递出来,我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 见庄扬蹲身要帮忙解缠绑伤口的布条,犬子连忙拒绝。 布条被犬子拆开,伤口呈现,没有愈合,流着血水。仔细检查,伤口不大,比较深,像似被什么尖锐物品割伤。伤口上曾涂过绿色的草药,在肌肤上留下颜色。 “往后若是受伤,便到我这里取药。” 庄扬拿手帕蘸水,擦去伤口处的血水,他动作轻微,犬子感受不到疼痛。犬子傻傻看着庄扬,他没想过庄扬会亲自帮他处理伤口。 “粉末撒下,会有些疼,你忍住。” 庄扬捻起粉末,撒在疮口上,犬子皱了皱眉头,觉得确实有点疼。 “好了。” 庄扬微笑,从木箱中取来干净的布条,为犬子包扎。他的手指轻巧,动作细致,对上庄扬颔首的模样,犬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了……” 犬子缩回伤脚,把裤筒放下。 “这些药粉你带回去,记得每日换药。” 庄扬将盒中的药粉倒出,分出二分之一,药粉用麻纸包好,递给犬子。犬子将药粉小包握在手心,他应该和庄扬道谢的,然而他只是注视着庄扬,显得有些傻气。 “犬子兄!” “犬子兄!”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唤声,大概他们练习到一半,发现师父不见了。 犬子起身,和庄扬行礼,要退出寝室。犬子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得庄扬在身后问:“犬子是乳名吧,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二字卑贱,想来当时取这名字,是图一个好养活,然而现在犬子已是位少年,还这么叫便不妥当了。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双方俨然分河而治,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田园生活很有趣,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三人在田堤上歇息,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第54章 梅树下的旧情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 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打开布包,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 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 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 天资中等, 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 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 有困惑的地方, 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 很有耐性, 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 不敢妄想高官厚禄, 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 天色尚早, 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清澈见底,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偷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庄扬宽衣广袖,长发编髻,乌发上插柄白玉笄,他仪貌端庄,翩翩甚都,似官宦之家的郎君。这一路车辚辚,马萧萧,还不知引得多少民户家的女子要瞧上他呢。 依靠在车厢一角,庄扬悠然打量这一路的繁华似锦,院门前的婀娜少女们,并未能引起他的兴趣。在这位翩翩美少年眼中,女子虽美,不如赏花。 马车抵达庄家的地界,庄扬下车,登上山坡,见每亩田上都种上了庄稼。这些年,锦官城摆脱战乱,临邛逐渐又热闹起来,鸡犬相闻,田埂上奔跑着玩戏的孩子们。 “二郎,看来都种上了,今年雨水足,庄稼好生长。” 易叟在庄家服侍多年,祖孙一家都在庄家当仆人,主人家的收益,自然也关系着他们一家。 第55章 符节 结伴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两兵相遇于老桑树下,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犬子上前一步, 阿春上前一步,身后人马相互怒视。 阿春说:“弘兄,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地方。” 犬子说:“哦,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两人年纪相仿,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 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 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在她看来蝉有翅膀, 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春说:“让开,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 漫山遍野,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 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 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 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他拿一根,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不会就收获丰厚。 夏日酷热,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四人捕得十数只知了,便就返回庄家院子。 庄家院子有花有树,林荫下可以歇息。 阿荷煮好一锅绿豆汤,端到院中放凉,给孩子们消渴消暑。一人拿一只碗去盛汤,咕咕喝下,冰凉舒坦。犬子喝完一碗,又盛上一碗,端到山茶树后,庄扬在那边铺席乘凉。 庄家的山茶树长得高大,不知是何年种下,在庄家购得此宅院时,山茶便种在院中。这棵山茶深得庄扬的照料,长势良好,枝叶繁茂,这么多年来,已亭亭如盖。 庄扬坐在山茶树下,面对着盛开的荷池。貘崽待在庄扬脚边,啃咬竹简。竹简自然不如新鲜竹叶好吃,堪称过期食品,貘崽不爱吃,乱咬一通。庄扬把竹简从竹笋口中取出,抬头,正好看见犬子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 犬子较之春时,长高不少,他身上着庄扬的旧衣服,看着衣服有些长。 “二郎,给你。” “好。” 犬子将碗搁在书案上,犬子没有立即离开,他目光书案的竹片上,庄扬书写至一半。 犬子不知道庄扬在写些什么,他很喜欢看庄扬写字。 庄扬总是端端正正坐着,专注用心,他的字整齐秀美。 失去竹简的竹笋,并没有放弃捣蛋,它举起爪子,搭在案脚上,想再次获得它的“玩具”。眼看它就要得逞,犬子伸手把竹简拿离,让竹笋扑空。 庄扬端着碗,缓缓饮用,抬头见到竹笋和犬子的举止,他笑着,伸手拍拍竹笋的头。 “竹笋,过来。” 犬子将竹笋唤走,不让它去干扰庄扬读写。 竹笋跟着犬子走到荷池边,犬子伫立,观看荷花,竹笋乖乖站在犬子身边,也朝荷花望去,仿佛它也能欣赏这般的美景。 水池畔,清风徐徐,荷花怒放,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 犬子已不大教庄张两家孩子弓箭,该学的,他们都学了,至于学不会的,也没法教——譬如百发百中。 不过他还是时常和庄张孩子们在一起,几乎每日午后,犬子都会到庄家走动。把犬子当成自家人般对待的,不只是竹笋,在阿平,庄兰看来,犬子已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之一。就是庄家的仆人,和犬子也相当熟稔。 犬子能给予庄家的东西很有限——也就送送鱼干和活鳜鱼。 鳜鱼清蒸,堪称人间美味,庄扬很喜欢吃,犬子送得很勤快。 若是细心的话,会发现每每庄扬在院中,犬子就会多待一会,如果庄扬不在,犬子歇会脚,便就离开。 也难怪犬子喜欢庄扬,人们总是喜欢温和、漂亮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在竹里居住数月,犬子已适应这边的生活,并且很高兴当初搬离丰乡,来到竹里。 在丰乡,犬子给舅家干活,什么农活都要干,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竹里,犬子养猪,猪是自家的;种田,收成也是自家的。 小猪白白进入夏季后,已经是头大猪,放养在犬子家屋后的山林。这头猪不再有人帮它保持清洁,它游荡在山林,因竹里没有大型动物,身为一头猪,它几乎是雄霸一方。唯一不好的,便是它总在泥地上睡懒觉、刨坑,浑身脏污,再不白皙。 同样长大的,还有羊和兔子,不过猪也好,羊兔也罢,都还没有到繁殖、宰杀换钱的时候。 夏日河畔上,庄家的白菜已绿油油一片,长得茂盛,阿荷不时过来摘取,给庄家做菜。 犬子家的大豆熟了,已到收获之时。 犬子和母亲在豆田分工忙碌,大豆被一株株拔起,头对头,脚对脚叠成一堆,再用绳子捆绑豆秆。刘家母子人手不足,干得很慢。庄张两家的孩子看到犬子收获大豆,便就过来帮忙,他们平日不用干农活,对下田干活,抱着浓浓兴致。 “可不能,我和犬子来就行。” 刘母看到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要过来帮忙,吓着一跳。 “阿弘兄,我会帮忙,这样拔嘛,我也会。” 庄兰不肯离去,她伸手去拔豆秆,轻松拔下两株。 “弘兄,就让我们帮忙吧,不捣乱。” “是啊,阿弘兄。” 要是其他农家,看到这些叽叽喳喳,毛毛躁躁,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孩子前来,难免要嫌弃。犬子不会,他将他们组织起来,阿离和庄兰拔豆秆,阿平将豆秆捆绑,犬子负责把成捆的大豆植株扛回院子。 一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活干,都能参与其中。 犬子将轻松的活给庄张家的孩子们做,他则干搬运的重活。他把大豆植株运回院子,再将它们平铺在地上曝晒,待茎秆枝叶和豆荚都枯黄时,就可以用连枷拍打豆荚。 豆田里的大豆连根拔出,一株株收走,留下空荡的田地,犬子家的院子则方整铺晒着豆秆。 犬子种的豆子,收成不是很好,豆荚并不饱满。当一位农夫没有那么容易,需要经验累积。不过全凭自己种植、照顾的庄稼,能有收获,对犬子而言,已是很开心的事。 犬子跟易家借来连枷拍打豆子,用连枷反复拍打豆秆,让豆荚开裂,豆子蹦出。这是体力活,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犬子和刘母各执一把连枷,辛苦打豆子,花费一整日的时间,才将这活干完。累得直不起腰,手臂酸疼,终收得一大竹筐的豆子。 母子欢喜将豆子搬入厨房,好好储存。这是他们珍贵的口粮。 豆子脱粒后,剩下的豆秸捆绑,扛进柴杂物间存放,这是很好的柴草,容易燃烧,火势旺盛。 大豆收获后,人和地一起休息,多日后,犬子才将田地翻整。犬子用齿耙掘土,将土块耙碎。犬子选择清早和傍晚劳作,躲避毒辣日头。 傍晚的竹里,农田上都是劳作的人们,犬子参与其中。 庄兰和阿平如常过来西岸玩耍,见犬子在忙碌,庄兰问: “阿弘兄,你割兔草了吗?” “还没。” “我帮你。” 庄兰欢喜地跑到犬子家,跟刘母讨来一个篮子和一把镰刀。刘母说:“千万小心,不要把手割了。”庄兰笑说:“不会,我用过好几次啦。”庄兰拿镰刀,阿平提篮子,两人到河畔采兔草。 庄扬站在二楼,见弟妹又往西岸跑,并不制止,让他们学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不好,他们已懂得农人的辛劳。 河畔的野草多,随便摘采,便有一大篮。 “阿平,我们去喂兔子。” 虽然小白兔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可爱,庄兰还是很乐意喂它们。 阿平望向对岸那条进出竹里的土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庄兰的唤声。 “阿平,你在看什么?” 庄兰朝阿平看的地方望去,不看还好,投去第一眼,庄兰就“啊”的一声,立即抛下了篮子和镰刀,狂奔过木桥,迎上土路。她在路上雀跃,大声叫喊着:“是大兄,大兄回来了!” 前方,驶来三辆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进。庄兰认得长兄和舅父的马车,春时,她便是在路口送他们离去。只是,当时离去的是两辆马车,怎么回来的是三辆呢? 不只庄兰和阿平发现了马车,此时早有人去张家和庄家通报,庄母和庄扬从屋中匆匆出来,在院门迎接。 竹里,只有庄张两家有马车,三辆马车同时出现,早惹得田中耕种的人们驻锄、张望。 两兵相遇于老桑树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犬子上前一步,阿春上前一步,身后人马相互怒视。 第56章 我想将它圈在掌中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被中温暖,正想继续入梦乡, 努力酝酿醒前那个美梦,却再衔接不上,甚至梦了什么也记不得。 楼上传来一陈奔跑,踩踏木板的声音,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童音在门外喊叫: “蛋饼!” “汪汪!” “蛋饼!” “汪汪!汪汪!” 蛋饼兴奋爬起, 在门内兜转,很快就用爪子挠门了。 扰人清梦这是。 庄扬爬下榻,将门打开,蛋饼扑腾着小短腿跃出门槛, 在阿平身边欢喜地转悠。 “今日不用受业?” 庄扬收揽披散的乌发, 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绢上衣, 下裳则是密织的棉布。十五岁的庄扬长得秀美,红唇白齿, 五官匀称。他披散着发,慵懒悠闲,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夫子昨日便说他家屋墙倒了,他要回去修补。” 舅家请了位儒生,阿平往时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 他两只肥手在蛋饼毛茸茸的头上搓着、搓着, 蛋饼露出各式表情。 “蛋饼, 我们去玩。” 阿平抱起蛋饼,在回廊上奔跑,从东往西,跑过数间紧闭的房间,来到最西边的大房,那便是他们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绽出,天空清澈。 院中,一位挽袖扎裳的仆人,站在水井旁用辘轳提水,脚旁还有一只被绑住翅膀的肥鸡在扑腾,看似要准备一日的餐食。另有一位男僮拿着竹帚在打扫落在石阶上的落叶和花朵。 庄扬回屋,将门关上,从衣笥里取出衣物,整整齐齐穿上。他在镜台前梳发,而后编发,盘发。 “兄长。” 这次传来的是女童的声音,一位模样十岁左右的女童站在庄扬门外,她样貌娇好,肤白如象牙,眼睛明亮得像珍珠。 庄扬打开门来,女孩立即扑上来,抱住庄扬的腰。 “阿易说竹笋病了,它不吃竹子。” 庄扬牵着妹妹庄兰的手,步下木梯,朝一楼前去。 竹笋是头幼年貘,去年冬日大雪,竹笋从山上滚下来觅食,摔得流血,又疼又饿,像小犬一样凶怒地吠叫。被庄家孩子在竹笋林里捡着,带回院中抚养。 庄扬来到竹笋的小竹屋,见竹笋趴在屋内,动也不动。 “竹笋。” 庄扬在木屋外拍手唤叫,竹笋抬起头来,认出庄扬,发出类似咩咩地叫声,那是愉悦的声音。 “过来,过来。” 庄扬轻轻拍手,竹笋慢吞吞走到庄扬跟前,庄扬将它抱到木廊上,仔细检查它的身体状况。 木舍阴暗,竹笋被带到阳光下,似乎恢复了活力,抓抱庄扬的小腿。 竹笋喜欢抱腿,有时挠人还很疼。 可能是连日阴雨,连竹笋都没精打采,并不是病了。 “阿兰,我们去给竹笋挖些竹笋吃。” 说这话时,庄扬笑了,竹笋这名字还是他取的。 “竹笋爱吃竹笋,竹笋不爱给竹笋吃。” 庄兰像个疯丫头一样,在石阶上蹦跳,反复念着这句话。 庄扬扛起一把铁镢,挽着一只竹篮,往屋后的竹林走去。 山道湿滑,他得留心脚下,还得注意别把妹妹弄丢了。 庄兰在此地长大,跟村中的孩子们一样满山跑,她不怕虫,不惧蛇,什么都敢抓。 雨后出笋,要找最嫩多汁的笋子。 此地居民少,笋子吃不完,也不值钱,满山的竹笋总是悄悄过了采食期。 庄扬锄笋,庄兰扒笋皮,很快挖得一篮筐。 “兄长,阿离跟我说,河对岸的破房子搬来两个人,是对母子。” 阿离是舅家的三儿子,舅家就在庄扬家斜对面,路过条弯曲的小道即到。 “哦。” 庄扬不大感兴趣,他用铁镢挑起篮子,那一篮的竹笋重量不轻。 “兄长你看,那边有炊火。” 竹山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夷河对岸的林丛中,升起一柱袅袅炊烟。 庄扬一家子居住于临邛西的竹里,竹里有条横贯西南的河,唤夷水。夷水从西北的大山绵延数百里,流经竹里前分岔而去,水量减少,竹里的河道窄,以舟代步,木浆轻松划几下就能抵达对岸。 庄扬鲜少到河对岸去,并非他不会水,而是河岸山林茂密,没有村落,直觉那儿是危险之所,听大人们说邛人便住在西面的山林之中,而那深林之中还有豹、豺、熊。 西岸有间破屋,破屋外有处废田涸池,以往曾有人居住,后来人去了哪里,今日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并不清楚。 此地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战争,曾经的居住者们搬离这里,留下一些破败的屋舍。 这些屋舍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土墙大多倒塌,庄兰喜欢跟着舅父家的孩子们,到里中探险,大人们总会叮嘱他们不许到破房子里去,怕年久失修,压着孩子。庄扬已过了好玩的年纪,尤其在庄爹去世后,他更为热爱沉静的生活。 兄妹回家,看到竹笋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啃咬搁放在井边的铁盆,那铁盆刚装过宰杀的鸡,腥气重。 “竹笋,来来,快来吃竹笋!” 庄兰拿出一根嫩嫩的竹笋,招呼貘崽。 “喏,快来,还有这么多。” 庄兰拍打篮子,引起貘崽的注意。貘崽还是没打算放开咬在嘴里的铁盆。庄扬把铁盆从它嘴巴里拽出,拎着貘崽到竹笋堆。 “扬儿,兰儿,过来用饭。” 庄母站在廊上,朝院中的兄妹唤叫。虽然居于这山林之间,然而庄母身上有份大邑才有的优雅。她珠钗锦袍,装束不亚于贵妇,只是那锦袍颜色看着有些浅淡、陈旧。 兄妹两人进入堂内,他们身边的仆僮往来传菜。 “竹笋,你不许进来。” 庄兰将竹笋拦在堂外,竹笋睁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趴在堂内的蛋饼,显得楚楚可怜。它把圆屁股坐在门槛外,抓起一把竹扫帚,开始它到处撕咬的一天。 蛋饼知道到外头“方便”,竹笋还不懂,由此它也不许上二楼,要不它定会卧在庄扬屋中,跟蛋饼对分领地。 庄家的饮食向来不错,普通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肉,庄家人不稀罕肉食。 庄家屋后,散养着许多鸡,用竹栏将它们围在一定范围之内,有草籽有虫子可食用。鸡长得很慢,肉老,没有吃糟糠长大的鸡嫩滑可口。庄扬记得在锦官城时的日子,不过他也不怎么怀念。食物也就是用来填饱肚子,有肉食可吃,便已是十分幸运。 “田中还有萝卜吗?” 庄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询问服侍在旁的老仆。 “不多,前日有只羊跑萝卜田里去,放羊的人没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说。” “说不来,他不听,不是我们这的人。”老仆直摆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个人,他很凶。” 庄兰亲眼见到,这人和阿离差点打起来。 “整日像个野孩子,往后,不许再去西岸玩。” 庄母训着庄兰。她四个孩子,庄兰挨的训最多,也因为她是位女孩却粗野难束,而兄长们性情无不温和。 这羊到萝卜田的事,庄母并不在意,倒是对于这位外来的人,庄母做了番打听。 庄扬幼时生活在锦官城,那里繁荣、热闹,满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数州之人。在竹里这偏僻的地方,人们对搬迁进来的人,都十分关注,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年,庄爹可是成都一富户,入粟买爵,只是最后没得善终。 午时,庄扬拿着铁耨猫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给山茶花锄草。做起他喜欢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揽衣摆,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对于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长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铁耨,这样不至于伤到花树的根系。 “咩咩。” 听到身后传来咩咩声,庄扬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庄兰和阿离两人牵着一头羊从家门外的小道走过,两个孩子兴高采烈交谈着什么。 庄扬一时没回应过来,舅家并不养羊,黄牛倒是有几头。 于是他继续他的锄草乐事,专心致志,凋谢的山茶花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还回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响起,听着像似来自男孩,不那么低沉,还带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调。 庄扬从花木中钻出来,看到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凶恶男孩,他穿着寒酸,手里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还他。 男孩突然见到从花海中钻出的庄扬,神情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是惊诧,他打量着庄扬,看到庄扬头上顶着一朵枯红的山茶花。他注视庄扬,庄扬也在注视他,四目相对,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渐又起,那眼神桀骜且阴冷。庄扬想,他像只在恶斗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狗崽,不甘、愤恨。 “水草里。” 庄兰踏入水中,将捕鱼篓埋在浅水处。这对兄妹难得玩在一起,阿平往日不是跟夫子读书,就是关在家里和蛋饼相伴。 “阿平快下来,水才到我这里。” 庄兰比划着,河畔的水淹没庄兰的膝盖,她下裳泡在水中。 “有蛇吗?” 阿平还在踟蹰,水草茂盛,水下看起来一点也不安全,说不准有水蛇,还有水蛭会咬人。 “没有啦,怕死阿平。” 庄兰不屑地瞥了阿平一眼。 阿平这才手脚并用,缓慢爬下河堤,来到河畔的浅水区,他将双脚放进水草丛中,忍住草叶子挠小腿的不舒适感。 河水清澈,小鱼小虾无数,阿平弯身,小心翼翼扑抓,他兴致被勾起,早忘记了什么水蛇和水蛭。 做为一位小书呆,阿平动作不够敏捷,空手抓不到鱼虾,他转而捡起螺蚌。阿平在河畔玩,蛋饼在上头汪汪叫,它想下来,又怕水。 这小犬子性子像阿平,温和胆小。 兄妹俩各忙各的,庄兰埋捕鱼篓,阿平拾田螺、河蚌,蛋饼在河堤上,傻傻追着一只蜻蜓。 河对岸,庄扬站在二楼木廊前,注视河畔玩耍的弟妹。庄兰和阿平难得玩在一起,阿平谨慎小心,庄兰跟着他,庄扬比较放心。 犬子家房门紧闭,不见身影,不知道他们母子去了哪里,可能是去吴家店那边赶集吧。看着住在河畔的犬子母子,庄扬有时会想起他和阿母从锦官城抵达竹里时的情景。那时,他们刚埋了庄爹,恐慌且悲痛地逃往竹里。 三五盗匪在半路将他们拦截,索要财物,大哥庄秉抱着二岁的庄兰,阿母搂着三岁的阿平,母子们缩在马车下瑟瑟发抖。那时庄扬七岁,穿戴最是华美,被寇匪拽出,剥他衣物寻找藏匿的财物。庄扬没有哭叫,呆呆地站着,他看到匪徒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还有他们身上残破的皮甲,以及皮甲上的血迹。 那是个寒冬,北风呼啸,庄秉被打趴在地,嘴角流着血,庄兰在他身旁哇哇地哭。匪徒挑起庄母下巴,不坏好意调笑着,庄母抱紧阿平哭得花容失色。庄扬被剥得只剩一件裈,他目光冷冷落在匪首腰间的匕首,他冷得哆嗦,雪白的肌肤冻得发红。 若不是舅父领着一众仆人拿着镰刀、锄头赶来,还不知晓会发生什么事,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可还能活下来。 那是他们一家最艰难的时期,幸在有舅父可以依靠。 这些年过来,长兄庄秉已成年,跟随舅父经商,挣取钱财;庄扬则留在家中,他的职责是照顾弟妹和母亲。 看着河畔愉快玩耍的弟妹,庄扬半个身子惬意地倚在木栏上。他目光从河畔移到院中,竹笋在院中捣乱,咬住阿易的粗布裈,阿易作势要打它,它也不怕,咬住便不放。 “晚上把你炖了吃。” 大庆媳妇阿荷拎起竹笋,她手里拿把菜刀看起来很凶恶,竹笋乖乖挂在阿荷手臂上,仿佛能听懂人话般再不敢造次。 “来,给它罩笼子里。” 阿易拿来一个大竹筐,那是院中装枯叶枯枝的筐子。 “乖乖待在这里。” 阿荷把竹笋关在竹筐中,摸了摸竹笋的头。 这只貘崽爱捣乱,可也很得人喜爱。 阿易和阿荷刚离开,竹笋抓绕竹筐,把竹筐翻倒在地,又摆着滚圆屁股往厨房跑去。庄扬在楼上看着,微微笑着。在竹笋这般捣乱下,厨房的晚饭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烧好。 庄扬下楼,从厨房里拎出竹笋,抱在怀里。随后,一人一貘,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上多出两个孩子,看着像章家的孩子,庄兰和阿平此时也不在河畔,而是和这两个孩子一起,站在犬子的豆田里,也不知晓是在干什么。 还未过木桥,便听到孩子们争执的声音,庄扬渡过木桥,将竹笋放地上,朝豆田走去。 庄扬过去,正见阿提推搡阿平,阿平笨拙地倒退两步,不远处,庄兰和阿季打成一团。 “住手。” 庄扬拉开庄兰和阿季,可怜的阿季被庄兰骑在身下,蹭了一身土。 “怎么打起架来?” 庄扬拉起庄兰,擦拭庄兰脸上的泥土。比庄兰还小一岁的阿季,则躺在地上哭泣。庄扬扶起阿季,确认他身上没伤。 “兄长,他们拔犬子兄的竹条,还拿土块打我和阿平。” 庄兰手指向倒在地上的一个竹架子,她身上沾染泥土,绑好的发髻松乱。 “阿提,你为什么拆别人家的竹架子?” “我拔就拔了,要你们多管闲事。” 阿提打着赤脚,一双草鞋挂在腰间,这是要打架的架势,不想阿平懦弱,没能打起来。 “等犬子兄回来,叫他射你屁股。” 庄兰拍拍身上的泥土,双手叉腰,一幅凶悍的样子。 “阿平,你将阿兰带回去。” 庄扬知道庄兰前些日子才和章家兄弟打过架,章家虽然凶恶,可他家阿兰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都不讲理。 阿平将庄兰拉走,庄兰向来听兄长的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邻家子,父母不教育,又岂是他这个邻人能教导的。庄扬没再理会章家兄弟,他蹲身把竹架子扶起,将蔫在地的豆藤捡起,重新缠上竹架。 第57章 互换信物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修长的手指抚摸被蹭破皮的山茶树干, 又见到地上零落的茶花,庄扬心里自然是心疼。 执扫帚将花瓣、落叶打扫,庄扬抬头看前方,见到三位陌生人,两位甲兵,一人则是做官吏打扮,走在中间。 一个寻常的午后, 这三位来访者, 打破了竹里的宁静。 “兄长。”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 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整理衣袍, 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 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庄家这院子数口人,都是老弱, 十五岁的庄扬, 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 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 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 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养育,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第58章 金饼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 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 搁门口, 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 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 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 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 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 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 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犬子经常要干农活,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围竹篱笆。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在丰里居住的犬子,见过貘,认识这种动物,虽然不常见。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笋颈脖将它拎起来,竹笋四脚悬空,吓得愣愣不敢动弹。貘崽脸大身小腿短,十分可爱,犬子玩心起,故意凶恶地瞪貘崽,训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恶人”手里的竹笋,睁着双无辜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声响,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般。犬子把竹笋放下,竹笋一落地,便扭着滚圆屁股,惊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清早,竹笋不是一人到竹山来,一并来的还有庄扬。只不过竹笋跑在前,庄扬漫步在后。 竹笋找到庄扬,飞扑抱住庄扬一只腿,委屈地叫唤。庄扬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抚。 “怎么了?被蛇吓着吗?” 竹笋毛茸茸的头在庄扬怀里蹭着,像似在撒娇。 此时庄扬已走上山坡,抬头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两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庄扬怀里的貘崽,他本还以为这头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养,显然还很受宠呢。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第59章 刘河(卷二完)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董夫子青袍雅洁,执帛书站在堂上诵咏古诗, 阿平和阿离跪坐在席案,执着木牍, 摇头晃脑跟着学习。 午后,阿离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他昏昏欲睡,趁夫子不注意,偷偷用木牍支住下巴。 阿平坐得还算端正, 但也心猿意马, 读至绿竹猗猗, 他抬头瞅眼窗外的竹林, 看到一只白粉蝶停在窗棂上。 董夫子教书有个缺点,他很容易陶醉在诗文里,而忽略了他的学生。此时他沉醉在诗歌中,恐怕眼前看到的是弯弯的淇水岸, 绿竹连绵,心思早不知飞往哪去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 轻盈飞走了, 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 顺着风飞到他眼前,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执着木牍,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认真对待,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庄兰捧着绣框,用针胡乱戳着,明明花了朵花,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将指头含在口中,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精神好时,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出去玩吧,别跑远了。” 庄母抬头看眼女儿,见她愁苦着脸,也知道将她关在房中,不亚于坐牢。听得母亲这句话,庄兰瞬间绽出笑容,高兴地保证说:“阿母,我不乱跑!”抛下绣架,立即奔出屋外,仿佛一阵风般。 刘母无奈摇头,虽然她常责备庄兰,然而她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心想,要是真如扬儿所说,生性如此,无法强迫,日后长大了多给她些嫁妆,以免被婆家嫌弃。 庄兰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她舒展腰身,觉得一切美好依旧。院中只有阿荷一人,阿荷将鸡笼中的小鸡捧出,放入竹筐中。先前可爱的小黄鸡,已经长出灰褐色的羽毛,个头大了一倍。庄兰蹲在一旁看着,托着腮帮子。她怕很小又毛绒的动物,觉得好奇,但不敢摸。小鸡仔们叽叽叽叽叫唤,阿荷一抓一只,绝不落空,将它们全部挪到竹筐中。 “要抓它们去哪里呢?” “到屋后放养。” “哦。” 庄兰不想跟随了,她知道小鸡崽放养在屋后,过些日子去看,就都变成了大鸡。还是小黄鸡最可爱,然而它们好会吃,吃了那么多米糠,自然是要长肉给他们吃。 阿荷提着装小鸡的竹筐前往屋后,庄兰朝山茶花走去,她知道午后,兄长时常在水池边读书。 果然,远远便见到水池旁晃悠的竹笋,随即便在山茶花后,找到了兄长。 庄扬在水池边铺张竹席,还搬来一张书案,他低头在书写着什么,专心致志。 庄兰突然不想去打扰兄长,她远远看着,悄悄离开。 庄兰离开院子,沿着石路走至河畔。庄母叮嘱她不许跑远,她就在附近活动。 她摘了路边一朵蓝色的打碗花,别在耳边。欢喜跑过木桥,去找犬子。 犬子正在屋外编织兔笼,他编织的兔笼简单粗暴,用竹材做胎,再捆上竹篱笆,四四方方,可以容纳兔子和兔草,并且有一个盖子。看着像一个竹箱子。 庄兰过来时,犬子已经编好兔笼,正在给兔子挪窝。 “阿弘兄,怎么有小兔子呢。” 庄兰一来就看到两只小白兔,十分惊喜。 “买的。” 犬子提起兔耳朵,将毛茸茸的白兔从竹筐挪到兔笼。 “我可以摸它吗?” “可以。” 庄兰迅速摸了下白兔的背,软软的,小兔仔好小,只比庄兰巴掌大点。 “阿弘兄,我去拔草给小兔子吃。” 庄兰兴致勃勃往草丛里跑,便开始拔草。她胡乱拔草,很快拔来一捧野草。犬子对野草做了检查,都是兔子可以吃的草。 “你喂过兔子?” “嗯,以前家里有,不过是很大的兔子,有这么大。” 毕竟生活在乡下,庄兰见过许多家禽家畜。 庄兰将兔草放笼子里,两只白兔见到草显得很雀跃,不停进食,庄兰蹲在一旁看着。 “阿弘兄,我以后每天都过来喂兔子可以吗?” “可以。” 犬子想她还不是经常跑来看小猪,几乎每天都要往西岸跑。 来西岸的不只是庄兰,这日午后,董夫子教完书离开张家,阿平和阿离立即奔往湖畔,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奔跑过木桥,来到西岸,远远喊着:“弘兄。” 犬子有时在庄家院子教他们弓箭,有时则在西岸。 西岸开阔,练弓箭时,犬子拿来一个陶瓶,摆放在地上,为了防止射入壶的箭跃出,犬子在壶中装沙土。阿平等人比赛,看谁射入瓶的箭最多,算谁赢。庄扬有次看到,笑说这是投壶,还问是谁想出来的。 孩子们比赛弓箭,大人们则过来围观,十分热闹。 三个孩子间,射术最好的属阿离,其次是庄兰,末名是阿平。 他们站在十步外投壶,阿离十支箭能进五支,算是很好了。 孩子们将陶瓶中各自的箭取走,在旁清点,阿离欢喜说:“我最多,你们在我后头。”庄兰说:“哼,你比不过阿弘兄。” “听说这个孩子百发百中。” “是啊,阿弘,快射个看看。”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乡下没什么娱乐,来围观的多是庄张两家的仆人。 犬子听着众人起哄,并不打算做表演,他不爱显摆。 到众人散去,西岸只有他一人时,他才从陶瓶处测量,走出三十步,而后拉弓射箭,木箭一只只飞往陶瓶,箭无虚发。 刘母叮嘱过犬子,不要在人前逞能。想来是觉得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是射术好,只怕要遭强征,给送到战场去。这样的担虑也不无道理。 然而能耐这种事,很难掩藏,不久关于西岸刘家小子是位神弓手这事,竹里无人不知。出名后,也有好处,竹里那些熊孩子们,再不敢招惹犬子,尤其是阿提和阿季,从对岸走过,见到犬子都战战兢兢,深怕他突然寻仇,一箭射出,他们就命归黄泉了。 宁静祥和地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 犬子每日干农活,打猎、捕鱼,凭借技能,再没挨过饿。 屋前晾晒的鱼干,也越来越多。 犬子摘下两串,装入竹篮,约莫二十尾鱼。刘母拿来一块旧布,将竹篮盖上,叮嘱犬子:“你别从村中路过,走旁边的小道。” 刘母怕犬子这次去丰乡,遇着他舅母或者他表哥,会打起来。犬子背负弓箭外出,她不怕犬子被人欺负,反倒要怕他把人射伤。 犬子应声好,提起竹篮,揣上一个豆饼便出发。他要去丰湖拜访王叔,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 丰湖四周荒芜,除去王瘸子,没再住其他人,在丰乡聚落之外。 少年犬子腿脚好,一路不停歇前往丰湖,远远看到丰湖杂草丛中一栋木屋。犬子走至屋前,发现木屋门紧闭,他在门外喊:“王叔。”木屋内没有人回应。 犬子推开木屋,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过灶台上的锅还热着,掀开锅盖发现是热水,里边没煮任何东西。将竹篮放在屋内,犬子把房门再次关上。他到丰湖寻找王瘸子,往时他常在那边狩猎水禽。 果然在湖畔见到一个瘦高的熟悉身影,犬子欢喜喊叫:“王叔!” 王瘸子闻声回头,拄杖快步赶过来,激动叫着:“犬子吗?” 犬子奔跑过去,停在王瘸子跟前,乐呵呵笑着。 “小子,我听说你搬去竹里,还打算去看你呢。” “就是我腿脚不方便,不错,你小子还能惦记着我。” 王瘸子一脸胡渣,脸庞消瘦,身上衣服脏污,他伸出大手,拍拍犬子的头。 “王叔,你看我的弓。” 犬子笑语,解下弓箭,递给王瘸子看。 “不赖,是张好弓。想当年你王叔拿的可是一张霸王弓,两个男子都拉不开。” 王瘸子感慨着,深觉命运多舛。他将弓箭递回,看着犬子,欣慰笑着。 犬子在山茶花团簇、红绿娇艳中,见到穿素色衣袍的庄扬,他愣了一下。 “犬子,这边来。” 庄扬微微笑着,引着犬子来到水池旁,茂盛的山茶花仿佛一道屏风,将两人与院中的仆人阻隔开。 犬子来过数次庄家院子,还是第一次走到水池边,他并不知道山茶花后,是一处水池,清幽且美丽。 帛片在手中捏久,带着人的体温,犬子将它递给庄扬,放在庄扬掌心。庄扬接过,打开帛片,见上面写了一个“弘”字,字迹勇健。 “你的名字叫刘弘,“弘”有广大、宽宏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庄扬拾取一枝小树杈,在地上写出一个大大的 “弘”字给犬子看。 第60章 撕毁和约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 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 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 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 天资中等, 先天不足, 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 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 有困惑的地方, 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 很有耐性, 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不敢妄想高官厚禄,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 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 清澈见底, 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偷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只是家里穷,若真有这样温雅的兄长,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太阳老大,犬子想起羊还没牵出去放,豆田也没浇水,猪没得吃。犬子扶着榻,缓缓坐起,试图下榻,刚将头抬起,胸口便一阵恶心,甚至觉得耳鸣。犬子天旋地转般,连忙扶住榻,冷汗从脸庞滑落。 “快躺下。” 听得一个悦耳声音,犬子望去,见到站在门口的庄扬和庄兰。 庄扬过来扶住犬子,搀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说:“耳边有声音,头好疼。” “不能急着起来,得休息两日。” 庄扬轻拍犬子的肩,这是个安抚的动作,他见犬子能醒来,颇为欣慰。 “阿母和我说,二郎帮我请了医师治病,多谢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么难受,耳鸣声也随即消失。对上庄扬微笑的脸庞,犬子喃语。 “不必谢。” 庄扬点头,他打量犬子,犬子头发松开,披在肩上,脸庞看起来青涩,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貌。这孩子总是将头发扎成髻,像大人那般,他显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谓穷孩早当家便是如此吧。 第61章 兵压锦官城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扬拉起犬子的一只手, 这是一只粗糙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好几个指甲出血,殷红的血液凝固在指缝中,另有许多细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锋利的物品割伤, 这是手指上的伤痕, 手掌则直接缠上了布条,布条污浊, 沾有血迹。 犬子想缩回手, 庄扬执住不放, 犬子抬起头瞪庄扬,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 你夜晚睡时, 将手洗干净,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这时,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 捏着漆盒, 拿眼瞅庄扬, 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田需要插篱笆围起,避免小动物进入豆田扒食。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插成一排,用麻绳编成篱笆。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插好第一排竹条,将麻绳缠上,犬子站远打量它是否整齐,不只是孔眼要密实,还需要它美观。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围篱笆。”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插入土中,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一根根插成排,要整齐。”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绑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 楼上传来一陈奔跑,踩踏木板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童音在门外喊叫: “蛋饼!” “汪汪!” “蛋饼!” “汪汪!汪汪!” 蛋饼兴奋爬起,在门内兜转,很快就用爪子挠门了。 扰人清梦这是。 庄扬爬下榻,将门打开,蛋饼扑腾着小短腿跃出门槛,在阿平身边欢喜地转悠。 “今日不用受业?” 庄扬收揽披散的乌发,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绢上衣,下裳则是密织的棉布。十五岁的庄扬长得秀美,红唇白齿,五官匀称。他披散着发,慵懒悠闲,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夫子昨日便说他家屋墙倒了,他要回去修补。” 舅家请了位儒生,阿平往时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他两只肥手在蛋饼毛茸茸的头上搓着、搓着,蛋饼露出各式表情。 “蛋饼,我们去玩。” 阿平抱起蛋饼,在回廊上奔跑,从东往西,跑过数间紧闭的房间,来到最西边的大房,那便是他们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绽出,天空清澈。 第62章 阶下囚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母子俩在竹里安置下来的第一天,便有位无赖到窗后偷窥, 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吓跑。犬子凶悍, 不容人欺凌。 犬子把家门前的一块荒田开垦, 撒上豆种,正好阴雨连日, 豆田长出了成片的小苗。这荒凉的宅子, 逐渐有家的气息。 随后刘家母子又在吴家店那买来一头羊, 犬子每日把它牵到河畔吃草。 这是头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条粗麻绳。犬子怕它蹭伤,把羊脖子处的麻绳缠块破布头。养个三四个月,便能配种生育小羊,这是此时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财产。 先前因为羊绳没绑牢, 被羊挣脱, 跑到对岸萝卜田里薅萝卜叶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庄家仆人的训斥,自此每次放羊,都会拴好绳子。 却不想,好好将羊拴在西岸吃草,却被那对“兄妹”把羊给牵走了, 实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门前开垦, 这对“兄妹”就不时跑来戏弄他, 被犬子撵出桥, 想来是就此结怨。 “把我的羊还来!”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里搜索他的羊和那对“兄妹”。 “你可是住在河对岸的那人?怎么称呼?” 既然找上门来了,总不至于不理会,而且眼前这孩子暴躁、凶恶,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恶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温和,说话彬彬有礼,他才不想理会。 “犬子,你在这里等候,我将羊牵来还你。” 庄扬想这是小名,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们出来,偷羊贼!” 犬子怒骂着一长串难听的话语,他瞥见二楼一个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吓得阿平将头缩回去。 这番声响,早引得仆人注意,甚至庄母也从房中出来,站在二楼木廊,朝下张望。 “羊不在这里,我带你过去。” 庄扬拍拍手上的泥土,无论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旧淡定自如,言语平缓,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 “扬儿?” 庄母在楼上看得心惊,她也不知道缘由,见二儿子要跟这脏兮兮男孩离去,连忙唤叫。 “阿母,我去舅家牵头羊还他。” 本来想帮妹妹遮掩,既然已经被阿母知道也无可奈何了。 “大庆,你跟上去。” 庄母瞅见站在院中的老仆人大庆,赶紧嘱咐。 大庆自然是跟上,而且他还举着一把竹耙子,要是这凶恶的男孩敢伤二郎一根毫毛,他就一耙子将他打倒。 庄扬领着犬子走过树木庇荫的石径,来到舅家。 张家的宅院很气派,仆人也多,院子里热热闹闹,此时,庄兰和阿离正好在院中戏耍,他们身后的木梁上拴着一头羊,正咩咩地叫唤。 “教你们偷我的羊!” 还没看清犬子的动作,一枚箭矢便飞了出去,吓得众人大叫。 拈弓拉箭只是一瞬间的事,等众人回过神来那一枚箭已经稳稳插在木梁上,就在这箭矢巴掌长的距离之下,是阿离的头。 十二岁的阿离吓得双腿发抖,脸色煞白。 张家院子里仆人众多,犬子立即被人抢走弓箭,双臂反剪在身后,要打要杀。 正吵吵囔囔间,张家小娘子张香出来,问是什么事? 庄扬把这两个孩子牵别人家羊的事说了,一个是表弟,一个是亲妹妹,虽说是孩子间的玩戏,可是牵别人家牲畜,终究是理亏。 “你是不是偷人家羊了?” 张香质问阿离,阿离瘫坐在地上,适才朝他正面飞来那一箭,他还心有余悸。 “阿姊,我只是吓唬他,本打算明日就还他。” 阿离小声说着,面对姐姐,脸上带着怯意。 张香回头,看向被执住仍一脸倔强的犬子,她无奈摇摇头,对仆人说:“把他放了,羊还他。” 起因是孩子的抓弄,可刚刚那箭不是正好射偏了,重则死轻则伤!得让阿母找里长说说,里中住这么个凶悍的孩子,还得了。 犬子挣脱束缚,阴冷着脸瞪向庄兰,连蜘蛛、蜈蚣都不怕的庄兰,此时缩在庄扬身后,庄扬抬起手臂护着她。庄兰觉得自己像似被条恶狗盯着,仿佛下一刹那就要朝她飞扑而来。 适才射出那一箭后,犬子的木弓被人抢走,并且折断成两截,丢弃在地上。犬子拾起弓箭,眼角泪湿。庄扬本以为他又要咆哮怒骂时,却不想他沉默无声,孤零零牵着羊离去。走出老远,才看到他用袖子抹泪的动作。 不知为何,庄扬觉得适才那一箭并非射偏,而是故意这么射,这男孩,似乎有着过人的射技。 “兄长。” 庄兰走到跟前,愧疚地低着头。 “回去吧,往后可不能再到西岸去。” 庄扬没有责骂,妹妹回去还得挨母亲责备,这管教的事,便由母亲来吧。 惊吓一次也好,省得她老是调皮捣蛋,跟着舅家这小儿子,到处惹是生非。 “嗯。”阿兰用力点头。 牵着妹妹走在回去路上,庄扬抬眼,入目便是对岸那房子。听仆人说房子里住了一对母子,儿子今日见识了,却不知道那母亲是怎样的人? 要是犬子上门来要张弓,便买张与他罢了。春日满山的野菜,可人也不是光吃野菜就能活,这男孩显然会用木弓打猎,才有这般娴熟的技能。 “兄长,我和阿离到西岸玩,他老是赶我们,才想偷羊抓弄他。” 见到兄长目光落在对岸,庄兰小声辩解。这尚未到家,她便有些心虚,知道回去必然要挨阿母的责骂。 “要是有人将我们家的鸡全带走,自此以后,我们只能吃些萝卜、笋子。阿兰,你会难过吗?” 庄兰思考着,她不爱思考问题,但是兄长这么说,她似乎明白了。 “好难过。” 那样就没有鸡翅鸡腿吃了。 “走吧。” “兄长。” 庄兰扯庄扬衣袖,她不想这么快回去,她皮再厚实也怕阿母的责骂。 “早些回去受罚,你要像阿平那么乖便好了。” “哼,阿平是书呆,我才不要学他。” 庄兰不屑这位三哥,整天不是抱着书,就是抱着蛋饼,连院子他都很少下来,更别说出去玩耍了。如果三哥肯跟她玩,她也不用总是去舅家找阿离玩戏。 庄扬想,弟弟和妹妹的性情互换下反倒好些,阿兰总往外头跑,阿平总往屋内躲。 当年寇匪闯入家宅洗劫,杀害父亲的情景,庄扬偶尔还会在梦中见到,虽然那都是些噩梦。庄扬想那时阿平才三岁,或许他也有记忆。 于这世道里,能平安地活着,已是幸甚。 犬子拿着断裂的木弓回家,不敢让阿母看到,他把弓藏在身后。 “犬子,你跑哪去了?”刘母在纺机前忙碌,但是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她儿子回来了。 “阿母,我刚去对岸。” “羊又跑人家田里去吗?” “没,我去那边看看鱼虾多不多。” 犬子不敢说实话,要是告诉阿母,他刚拿弓箭射人,还不得挨阿母一顿打。 母子俩被赶出家门,正因为犬子拿弓射杀了舅母一只鹅。舅母为人泼辣,叉腰站在犬子和母亲居住的房门外,如往常那般辱骂人。正因为她总是欺凌母亲,谩骂自己,犬子才怀恨在心,才去射杀舅家的鹅泄愤。 “家里没有网,鱼虾多也抓不到。” 刘母摇动纺机,她忧伤地看着犬子。 搬来竹里是她的意思,她不能让犬子在羞辱、责骂声中长大,可是往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大父教过我用竹子编捕鱼篓,我明日去山上伐竹子。” 犬子不只懂得制作捕鱼篓,他还会编篮子,竹筐。 “阿母,我去屋后挖些野菜做羹。” 已是午后,得赶紧去挖野菜,在天黑前煮上一锅菜羹,家里没有油灯。家中豆米剩得不多,得等阿母将布织好,拿去吴家店换米。 犬子从门口取下篮子,扛起锄头,往屋后走去。连吃数日野菜,初来时那繁茂的一大片,到现在所剩无几。明日还得上山挖笋子,顺便找找可以采摘的野果、香菇。可恨木弓被折断了,没法猎取水鸟、山鸡,也少了防身的物品。 在丰里,犬子跟随一位老兵学弓射。阿母说这老兵当年常和刘爹一块儿喝酒,念着旧情,所以才肯教导犬子。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第63章 虽千万人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 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 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 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 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 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 家中最贵的东西, 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 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 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 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 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 从院中走出一人, 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摇了摇头,又将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牵住犬子的手,两人转身出院门。 两人还没走远,便听董粟和阿禾说:“呵,这就走了。”阿禾不屑说:“不走还赖我们这?没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谁知是投奔哪个相好。” 听着身后污蔑的话语,犬子弯身捡石子,阿言拦阻,叹息说:“你要长志气,往后再不必过来。” 犬子抬起头,他气得眼角通红,把手中的石子捏紧。 母子俩如来时那般,原路离开,只是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后有个声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头,看到一位农妇朝他们奔来,这农妇阿言认识,是邻居大黄的妻子,唤阿云。 “你们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云娇小,穿着身皱巴巴的破衣服。 “阿云,有什么事吗?”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来我们里落,她找你呢。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我也不知晓,她找得急。她让我看到你要跟你说,让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壶乡,距丰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时,她还常来丰里,待阿言很好,虽然也总是劝她再嫁。 姑母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数,这人世里,也只有这么位亲戚,怕她和犬子饿死。 阿言和阿云寒暄一番,辞别离开。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觉得路不对,问阿言:“阿母,我们这是要上哪去?”阿言说:“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迈,往年来丰里,总是要和阿言说说话,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帮阿言物色夫婿。无奈这侄女倔强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无可奈何。 壶乡路远,无马无车,只靠步行。母子俩走走停停,午时靠在路旁树荫下歇息。得亏带了豆饼,母子分食。 走至壶乡姑母家已是午后,远远便见着一栋大宅院,犬子以往来过,认识这里。 阿言牵着犬子上门,姑母家的仆人认识她,将他们引上堂。 仆人进屋禀报,不会一位瘦小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见到阿言和犬子,连忙将两人揽入怀。 “阿言啊,你们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话,就听那恶婆娘的指使,真没良心!” 老妇人边说边哭。阿言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她从未说兄长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个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泪水,和姑母述说。 老妇人执住阿言的手,不住的点头,她这些时日,没少担心这对母子。 “你们怎么往竹里去,搬来姑母这边住,吃用住都有。” 老妇人家大业大,是殷富的人家,怎会没有一间房给他们母子住。 “竹里那边有房子,也种了田,犬子能干,捕鱼采菇子,我再织些布,没挨饿。” 阿言并不想前来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亲昵,然而她不想给姑母添麻烦,也不愿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来,给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这孩子,像极了那人。” 老妇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你为这孩子,任由姑母帮你谈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么办。 “要是找个人嫁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遭阿章那恶婆娘这般欺凌。” 老妇人对阿禾深恶痛疾,在老妇人看来,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长大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三年五载。” 阿言就指望犬子长大后能养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负。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妻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乡去了。阿言,待犬子长大,得让犬子去司州寻一寻。” 刘爹名叫刘益昌,是司州人。 “这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壶乡也有人往司州游学,早该有个消息。” “怕是当年,就给流寇打死了。” 阿言说这句时,没有情感起伏,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时是真乱,到处杀人,后来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乡下来住,这两年倒是平和了。” 老妇人虽年迈,记忆力衰退,可也还记得当年兵乱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听母亲和姑姥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父亲是司州人。司州在哪里,犬子不清楚,似乎很远很远。 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没有多做停留。辞别时,姑母送他们数斗米豆,此外还有一只小猪和钱三百。 阿言一再谢绝,姑母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们母子挨饿。往后有什么困难,遣犬子过来,不要客气。 离开姑母家,天近黄昏,姑母让仆人架牛车将犬子母子送回竹里。 路上,犬子坐在牛车里,背靠装米粮的袋子,望着天际的晚霞,晚风吹拂他的衣发。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小猪“哼哼”叫了一路。 “兄长。”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庄家这院子数口人,都是老弱,十五岁的庄扬,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养育,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第64章 偎依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阿平坐得还算端正,但也心猿意马,读至绿竹猗猗,他抬头瞅眼窗外的竹林, 看到一只白粉蝶停在窗棂上。 董夫子教书有个缺点,他很容易陶醉在诗文里, 而忽略了他的学生。此时他沉醉在诗歌中,恐怕眼前看到的是弯弯的淇水岸, 绿竹连绵, 心思早不知飞往哪去了。 “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轻盈飞走了,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 顺着风飞到他眼前, 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 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 执着木牍, 用没有起伏的声调, 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 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认真对待,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庄兰捧着绣框,用针胡乱戳着,明明花了朵花,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将指头含在口中,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精神好时,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出去玩吧,别跑远了。” 庄母抬头看眼女儿,见她愁苦着脸,也知道将她关在房中,不亚于坐牢。听得母亲这句话,庄兰瞬间绽出笑容,高兴地保证说:“阿母,我不乱跑!”抛下绣架,立即奔出屋外,仿佛一阵风般。 刘母无奈摇头,虽然她常责备庄兰,然而她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心想,要是真如扬儿所说,生性如此,无法强迫,日后长大了多给她些嫁妆,以免被婆家嫌弃。 庄兰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她舒展腰身,觉得一切美好依旧。院中只有阿荷一人,阿荷将鸡笼中的小鸡捧出,放入竹筐中。先前可爱的小黄鸡,已经长出灰褐色的羽毛,个头大了一倍。庄兰蹲在一旁看着,托着腮帮子。她怕很小又毛绒的动物,觉得好奇,但不敢摸。小鸡仔们叽叽叽叽叫唤,阿荷一抓一只,绝不落空,将它们全部挪到竹筐中。 “要抓它们去哪里呢?” “到屋后放养。” “哦。” 庄兰不想跟随了,她知道小鸡崽放养在屋后,过些日子去看,就都变成了大鸡。还是小黄鸡最可爱,然而它们好会吃,吃了那么多米糠,自然是要长肉给他们吃。 阿荷提着装小鸡的竹筐前往屋后,庄兰朝山茶花走去,她知道午后,兄长时常在水池边读书。 果然,远远便见到水池旁晃悠的竹笋,随即便在山茶花后,找到了兄长。 庄扬在水池边铺张竹席,还搬来一张书案,他低头在书写着什么,专心致志。 庄兰突然不想去打扰兄长,她远远看着,悄悄离开。 庄兰离开院子,沿着石路走至河畔。庄母叮嘱她不许跑远,她就在附近活动。 她摘了路边一朵蓝色的打碗花,别在耳边。欢喜跑过木桥,去找犬子。 犬子正在屋外编织兔笼,他编织的兔笼简单粗暴,用竹材做胎,再捆上竹篱笆,四四方方,可以容纳兔子和兔草,并且有一个盖子。看着像一个竹箱子。 庄兰过来时,犬子已经编好兔笼,正在给兔子挪窝。 “阿弘兄,怎么有小兔子呢。” 庄兰一来就看到两只小白兔,十分惊喜。 “买的。” 犬子提起兔耳朵,将毛茸茸的白兔从竹筐挪到兔笼。 “我可以摸它吗?” “可以。” 庄兰迅速摸了下白兔的背,软软的,小兔仔好小,只比庄兰巴掌大点。 “阿弘兄,我去拔草给小兔子吃。” 庄兰兴致勃勃往草丛里跑,便开始拔草。她胡乱拔草,很快拔来一捧野草。犬子对野草做了检查,都是兔子可以吃的草。 “你喂过兔子?” “嗯,以前家里有,不过是很大的兔子,有这么大。” 毕竟生活在乡下,庄兰见过许多家禽家畜。 庄兰将兔草放笼子里,两只白兔见到草显得很雀跃,不停进食,庄兰蹲在一旁看着。 “阿弘兄,我以后每天都过来喂兔子可以吗?” “可以。” 犬子想她还不是经常跑来看小猪,几乎每天都要往西岸跑。 来西岸的不只是庄兰,这日午后,董夫子教完书离开张家,阿平和阿离立即奔往湖畔,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奔跑过木桥,来到西岸,远远喊着:“弘兄。” 犬子有时在庄家院子教他们弓箭,有时则在西岸。 西岸开阔,练弓箭时,犬子拿来一个陶瓶,摆放在地上,为了防止射入壶的箭跃出,犬子在壶中装沙土。阿平等人比赛,看谁射入瓶的箭最多,算谁赢。庄扬有次看到,笑说这是投壶,还问是谁想出来的。 孩子们比赛弓箭,大人们则过来围观,十分热闹。 三个孩子间,射术最好的属阿离,其次是庄兰,末名是阿平。 他们站在十步外投壶,阿离十支箭能进五支,算是很好了。 孩子们将陶瓶中各自的箭取走,在旁清点,阿离欢喜说:“我最多,你们在我后头。”庄兰说:“哼,你比不过阿弘兄。” “听说这个孩子百发百中。” “是啊,阿弘,快射个看看。”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乡下没什么娱乐,来围观的多是庄张两家的仆人。 犬子听着众人起哄,并不打算做表演,他不爱显摆。 到众人散去,西岸只有他一人时,他才从陶瓶处测量,走出三十步,而后拉弓射箭,木箭一只只飞往陶瓶,箭无虚发。 刘母叮嘱过犬子,不要在人前逞能。想来是觉得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是射术好,只怕要遭强征,给送到战场去。这样的担虑也不无道理。 然而能耐这种事,很难掩藏,不久关于西岸刘家小子是位神弓手这事,竹里无人不知。出名后,也有好处,竹里那些熊孩子们,再不敢招惹犬子,尤其是阿提和阿季,从对岸走过,见到犬子都战战兢兢,深怕他突然寻仇,一箭射出,他们就命归黄泉了。 宁静祥和地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 犬子每日干农活,打猎、捕鱼,凭借技能,再没挨过饿。 屋前晾晒的鱼干,也越来越多。 犬子摘下两串,装入竹篮,约莫二十尾鱼。刘母拿来一块旧布,将竹篮盖上,叮嘱犬子:“你别从村中路过,走旁边的小道。” 刘母怕犬子这次去丰乡,遇着他舅母或者他表哥,会打起来。犬子背负弓箭外出,她不怕犬子被人欺负,反倒要怕他把人射伤。 犬子应声好,提起竹篮,揣上一个豆饼便出发。他要去丰湖拜访王叔,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 丰湖四周荒芜,除去王瘸子,没再住其他人,在丰乡聚落之外。 少年犬子腿脚好,一路不停歇前往丰湖,远远看到丰湖杂草丛中一栋木屋。犬子走至屋前,发现木屋门紧闭,他在门外喊:“王叔。”木屋内没有人回应。 犬子推开木屋,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过灶台上的锅还热着,掀开锅盖发现是热水,里边没煮任何东西。将竹篮放在屋内,犬子把房门再次关上。他到丰湖寻找王瘸子,往时他常在那边狩猎水禽。 果然在湖畔见到一个瘦高的熟悉身影,犬子欢喜喊叫:“王叔!” 王瘸子闻声回头,拄杖快步赶过来,激动叫着:“犬子吗?” 犬子奔跑过去,停在王瘸子跟前,乐呵呵笑着。 “小子,我听说你搬去竹里,还打算去看你呢。” “就是我腿脚不方便,不错,你小子还能惦记着我。” 王瘸子一脸胡渣,脸庞消瘦,身上衣服脏污,他伸出大手,拍拍犬子的头。 “王叔,你看我的弓。” 犬子笑语,解下弓箭,递给王瘸子看。 “不赖,是张好弓。想当年你王叔拿的可是一张霸王弓,两个男子都拉不开。” 王瘸子感慨着,深觉命运多舛。他将弓箭递回,看着犬子,欣慰笑着。 董夫子教书有个缺点,他很容易陶醉在诗文里,而忽略了他的学生。此时他沉醉在诗歌中,恐怕眼前看到的是弯弯的淇水岸,绿竹连绵,心思早不知飞往哪去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轻盈飞走了,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顺着风飞到他眼前,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执着木牍,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第65章 攻城前夕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早, 在收鱼?” 庄扬回礼。 在庄家教阿平他们弓箭, 犬子和庄家孩子们相熟, 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单名一个“扬”。犬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他不能直唤庄扬的名字,显得失礼仪,便和其人那般唤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庄扬,便想到养在门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顾忌着,该如何将花捧到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予庄扬。此时,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提起木桶,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抱起那盆花叶有些蔫的蓝色山花,朝河畔赶来。还好,庄扬还在,他站在田堤旁, 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绿的白菜苗。 犬子渡过木桥,朝庄扬走来, 庄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犬子已在身旁,他温和笑着。犬子一度以为,庄扬对他特别, 他总是温和笑着, 直到到庄家教弓箭, 才发觉,其实庄扬待谁都很温和,无论那人是自家仆人,还是竹里粗野的农民。 “给你。” 犬子将花递给庄扬,庄扬显得很惊讶,他盯着花盆中的蓝花看。 “这是蓝色鸢尾花,你在哪里采得?” 庄扬认得这花,小时候,在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种了不少鸢尾花,颜色斑斓。当年庄母喜欢花草,庄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无数。 “山上。” 犬子简略两字,其艰难过程,他并不想让庄扬知道。 庄扬老早就发觉犬子话语不多,他年纪不大,会养成这个习惯,显然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少,而且以前在丰里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与故人相逢,谢谢。” 庄扬将花捧在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碰触娇美的花卉,脸上的神情柔和至极。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欢的,此时脚上伤口的钝疼已算不得什么,犬子很开心他将这株花儿从山崖上采得。 种植鸢尾的“花盆”是一个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养花。庄扬捧着“花盆”匆匆返回庄家院子。他在屋后寻得一个花盆,又去杂物间里取来铲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鸢尾移植到花盆中。 庄家院子是竹笋的地盘,若是将花放在院中,不消一日,便要被竹笋咬得面目全非。庄扬捧着花盆登上二楼,将花摆在寝室入口处,就搁放在木廊围栏上。 每日进出寝居都能看到它,清早起身后,便可以给它浇个水,十分便捷。 庄扬看着花,心中仍是意外犬子会送他花。 竹里野花多,但居住这么多年,庄扬从未见过野生的鸢尾,却不知道犬子是在哪个山上采得? 午后,犬子如常过来教弓箭。每每这时,阿离会背负弓箭,从张家过来。有些张家仆人还会好奇跟过来围观,就是张香也曾过来看过一次。她纳闷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为了良师益友。也如同其他围观的人那般,吃惊于犬子精湛的射术。 犬子性格不爱显摆,他射弓时,四周人便起哄,他不搭理。 勤勤恳恳教着阿平等人弓箭,毕竟犬子收了报酬。 每日犬子前来庄家院子,都爱寻觅庄扬的身影,看到庄扬在,他心里就感到充实,为何会如此,犬子也不懂。 午后的庄扬悠闲而恬静,大概任谁看了都觉得舒服。 庄扬不是在二楼木廊上读书;便是在荷池看荷叶;更多时候,他跪坐在游廊上,身边趴着一只叫竹笋的貘崽。庄家的竹席讲究,席子四周有压席的陶镇,庄扬便端正坐在陶镇之间,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院中射弓的人们,优雅得像位世家子般。 教授数日弓箭,犬子发现视力最好的是庄兰,她站得很远,也能看到靶子,次之是阿离,属阿平最差,四十步之外,他便寻不到靶子在哪里。 哪怕练习的是十步之内的射靶,阿平总要射空许多木箭,落下一地的木箭。 犬子蹲身捡取一支箭,他站起时,动作显得僵直,手指扶了下树干。这是很短暂的一个动作,犬子四周没人察觉,唯有坐在游廊上观看的庄扬察觉。 往时犬子走路步伐刚健,今日略显蹒跚,尤其他蹲地时的动作,庄扬想他恐怕是腿脚不舒服。犬子时常出入山林,容易受伤。 待阿平他们各自练习,犬子走到游廊旁休息,庄扬问他:“犬子,你脚怎么了?”犬子惊诧,脸上没有表情,他看向庄扬,本想摇头示意脚没事,又想庄扬该不是看到了伤痕?蹲地时,裤筒上提,露出了小腿上的伤口了吗? “不小心划伤。” 犬子走至庄扬身旁,回答庄扬的询问。 “我看下。” 庄扬起身,走到犬子跟前,犬子只得拉起裤筒,展现伤口。犬子伤口用布条包扎,看不出有多严重。 “你随我上楼,我取药给你。” 庄扬上楼,竹笋跟上,庄扬脚步轻快,竹笋腿短在身后辛苦地爬楼梯。犬子见到,单手拎起竹笋,竹笋肥圆的身子伸直,一动不动。犬子看着觉得有点可怜,将竹笋抱在怀里。可能是犬子这段时间,时常来庄家院子,竹笋与他相熟,它趴在犬子怀中,安安静静,不抓不挠。 犬子对于毛绒绒的东西,并无特别的喜爱,然而对于这只脸圆身圆腿短尾巴短的貘崽子,也不免生出几分宠爱之情。也许因为它是庄扬极其喜爱的一只小动物吧。 来到二楼,犬子一眼便瞧见走廊栏杆处的一盆花,正是他赠送庄扬的花卉。这盆花被照顾得很好,先前还蔫着叶子,现在生机勃勃。庄扬将它照顾得很好,堪称妙手回春。 “犬子,你过来。” 听到庄扬的唤声,犬子进步入寝室。 犬子是第一次进入庄扬的房间,刚踏入房,便闻到香草的气味,屋中一只香炉在袅袅升烟。竹里多蚊虫,熏香是为了驱虫、除瘴气。 庄扬的寝室整洁无尘,一榻一案,一灯架一香炉,朴实舒适。房中最引人注目的,该是书案旁的一处结构复杂的木架了。犬子不识字,丰里也鲜少有人识字,至于藏书谁家也没有。以致犬子第一次看到庄扬满架的书时,他十分的惊愕。 “犬子,你在此落座。” 庄扬打开一只漆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开,里边是药粉。寻常人家,谁家里都没有这样一件医药盒。因兄妹年幼,而竹里多蛇虫,由此庄扬备置了药物,为不时之需。 “你将脚递出来,我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 见庄扬蹲身要帮忙解缠绑伤口的布条,犬子连忙拒绝。 布条被犬子拆开,伤口呈现,没有愈合,流着血水。仔细检查,伤口不大,比较深,像似被什么尖锐物品割伤。伤口上曾涂过绿色的草药,在肌肤上留下颜色。 “往后若是受伤,便到我这里取药。” 庄扬拿手帕蘸水,擦去伤口处的血水,他动作轻微,犬子感受不到疼痛。犬子傻傻看着庄扬,他没想过庄扬会亲自帮他处理伤口。 “粉末撒下,会有些疼,你忍住。” 庄扬捻起粉末,撒在疮口上,犬子皱了皱眉头,觉得确实有点疼。 “好了。” 庄扬微笑,从木箱中取来干净的布条,为犬子包扎。他的手指轻巧,动作细致,对上庄扬颔首的模样,犬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了……” 犬子缩回伤脚,把裤筒放下。 “这些药粉你带回去,记得每日换药。” 庄扬将盒中的药粉倒出,分出二分之一,药粉用麻纸包好,递给犬子。犬子将药粉小包握在手心,他应该和庄扬道谢的,然而他只是注视着庄扬,显得有些傻气。 “犬子兄!” “犬子兄!”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唤声,大概他们练习到一半,发现师父不见了。 犬子起身,和庄扬行礼,要退出寝室。犬子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得庄扬在身后问:“犬子是乳名吧,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二字卑贱,想来当时取这名字,是图一个好养活,然而现在犬子已是位少年,还这么叫便不妥当了。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第66章 不眠夜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 轻盈飞走了, 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顺着风飞到他眼前,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 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 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执着木牍, 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认真对待,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 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 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 庄兰捧着绣框, 用针胡乱戳着, 明明花了朵花,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将指头含在口中,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精神好时,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出去玩吧,别跑远了。” 庄母抬头看眼女儿,见她愁苦着脸,也知道将她关在房中,不亚于坐牢。听得母亲这句话,庄兰瞬间绽出笑容,高兴地保证说:“阿母,我不乱跑!”抛下绣架,立即奔出屋外,仿佛一阵风般。 刘母无奈摇头,虽然她常责备庄兰,然而她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心想,要是真如扬儿所说,生性如此,无法强迫,日后长大了多给她些嫁妆,以免被婆家嫌弃。 庄兰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她舒展腰身,觉得一切美好依旧。院中只有阿荷一人,阿荷将鸡笼中的小鸡捧出,放入竹筐中。先前可爱的小黄鸡,已经长出灰褐色的羽毛,个头大了一倍。庄兰蹲在一旁看着,托着腮帮子。她怕很小又毛绒的动物,觉得好奇,但不敢摸。小鸡仔们叽叽叽叽叫唤,阿荷一抓一只,绝不落空,将它们全部挪到竹筐中。 “要抓它们去哪里呢?” “到屋后放养。” “哦。” 庄兰不想跟随了,她知道小鸡崽放养在屋后,过些日子去看,就都变成了大鸡。还是小黄鸡最可爱,然而它们好会吃,吃了那么多米糠,自然是要长肉给他们吃。 阿荷提着装小鸡的竹筐前往屋后,庄兰朝山茶花走去,她知道午后,兄长时常在水池边读书。 果然,远远便见到水池旁晃悠的竹笋,随即便在山茶花后,找到了兄长。 庄扬在水池边铺张竹席,还搬来一张书案,他低头在书写着什么,专心致志。 庄兰突然不想去打扰兄长,她远远看着,悄悄离开。 庄兰离开院子,沿着石路走至河畔。庄母叮嘱她不许跑远,她就在附近活动。 她摘了路边一朵蓝色的打碗花,别在耳边。欢喜跑过木桥,去找犬子。 犬子正在屋外编织兔笼,他编织的兔笼简单粗暴,用竹材做胎,再捆上竹篱笆,四四方方,可以容纳兔子和兔草,并且有一个盖子。看着像一个竹箱子。 庄兰过来时,犬子已经编好兔笼,正在给兔子挪窝。 “阿弘兄,怎么有小兔子呢。” 庄兰一来就看到两只小白兔,十分惊喜。 “买的。” 犬子提起兔耳朵,将毛茸茸的白兔从竹筐挪到兔笼。 “我可以摸它吗?” “可以。” 庄兰迅速摸了下白兔的背,软软的,小兔仔好小,只比庄兰巴掌大点。 “阿弘兄,我去拔草给小兔子吃。” 庄兰兴致勃勃往草丛里跑,便开始拔草。她胡乱拔草,很快拔来一捧野草。犬子对野草做了检查,都是兔子可以吃的草。 “你喂过兔子?” “嗯,以前家里有,不过是很大的兔子,有这么大。” 毕竟生活在乡下,庄兰见过许多家禽家畜。 庄兰将兔草放笼子里,两只白兔见到草显得很雀跃,不停进食,庄兰蹲在一旁看着。 “阿弘兄,我以后每天都过来喂兔子可以吗?” “可以。” 犬子想她还不是经常跑来看小猪,几乎每天都要往西岸跑。 来西岸的不只是庄兰,这日午后,董夫子教完书离开张家,阿平和阿离立即奔往湖畔,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奔跑过木桥,来到西岸,远远喊着:“弘兄。” 犬子有时在庄家院子教他们弓箭,有时则在西岸。 西岸开阔,练弓箭时,犬子拿来一个陶瓶,摆放在地上,为了防止射入壶的箭跃出,犬子在壶中装沙土。阿平等人比赛,看谁射入瓶的箭最多,算谁赢。庄扬有次看到,笑说这是投壶,还问是谁想出来的。 孩子们比赛弓箭,大人们则过来围观,十分热闹。 三个孩子间,射术最好的属阿离,其次是庄兰,末名是阿平。 他们站在十步外投壶,阿离十支箭能进五支,算是很好了。 孩子们将陶瓶中各自的箭取走,在旁清点,阿离欢喜说:“我最多,你们在我后头。”庄兰说:“哼,你比不过阿弘兄。” “听说这个孩子百发百中。” “是啊,阿弘,快射个看看。”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乡下没什么娱乐,来围观的多是庄张两家的仆人。 犬子听着众人起哄,并不打算做表演,他不爱显摆。 到众人散去,西岸只有他一人时,他才从陶瓶处测量,走出三十步,而后拉弓射箭,木箭一只只飞往陶瓶,箭无虚发。 刘母叮嘱过犬子,不要在人前逞能。想来是觉得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是射术好,只怕要遭强征,给送到战场去。这样的担虑也不无道理。 然而能耐这种事,很难掩藏,不久关于西岸刘家小子是位神弓手这事,竹里无人不知。出名后,也有好处,竹里那些熊孩子们,再不敢招惹犬子,尤其是阿提和阿季,从对岸走过,见到犬子都战战兢兢,深怕他突然寻仇,一箭射出,他们就命归黄泉了。 宁静祥和地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 犬子每日干农活,打猎、捕鱼,凭借技能,再没挨过饿。 屋前晾晒的鱼干,也越来越多。 犬子摘下两串,装入竹篮,约莫二十尾鱼。刘母拿来一块旧布,将竹篮盖上,叮嘱犬子:“你别从村中路过,走旁边的小道。” 刘母怕犬子这次去丰乡,遇着他舅母或者他表哥,会打起来。犬子背负弓箭外出,她不怕犬子被人欺负,反倒要怕他把人射伤。 犬子应声好,提起竹篮,揣上一个豆饼便出发。他要去丰湖拜访王叔,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 丰湖四周荒芜,除去王瘸子,没再住其他人,在丰乡聚落之外。 少年犬子腿脚好,一路不停歇前往丰湖,远远看到丰湖杂草丛中一栋木屋。犬子走至屋前,发现木屋门紧闭,他在门外喊:“王叔。”木屋内没有人回应。 犬子推开木屋,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过灶台上的锅还热着,掀开锅盖发现是热水,里边没煮任何东西。将竹篮放在屋内,犬子把房门再次关上。他到丰湖寻找王瘸子,往时他常在那边狩猎水禽。 果然在湖畔见到一个瘦高的熟悉身影,犬子欢喜喊叫:“王叔!” 王瘸子闻声回头,拄杖快步赶过来,激动叫着:“犬子吗?” 犬子奔跑过去,停在王瘸子跟前,乐呵呵笑着。 “小子,我听说你搬去竹里,还打算去看你呢。” “就是我腿脚不方便,不错,你小子还能惦记着我。” 王瘸子一脸胡渣,脸庞消瘦,身上衣服脏污,他伸出大手,拍拍犬子的头。 “王叔,你看我的弓。” 犬子笑语,解下弓箭,递给王瘸子看。 “不赖,是张好弓。想当年你王叔拿的可是一张霸王弓,两个男子都拉不开。” 王瘸子感慨着,深觉命运多舛。他将弓箭递回,看着犬子,欣慰笑着。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双方俨然分河而治,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田园生活很有趣,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三人在田堤上歇息,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庄兰丢掉树枝,拍打双手,弄出声响。小猪摆动耳朵,觉得嘈杂,它对庄兰不予理睬。 “阿兰,你别去吵猪。” 阿平过来,正见庄兰用力拍着竹篱笆,弄出啪啪地声响。往时去烦人便也算了,连他家的猪都不放过。 “它一直都在睡,什么时候不睡觉呢?” “吃食的时候不睡觉。” 阿离回答庄兰的疑问,阿离见过养猪。 “菜叶子它吃吗?” “吃。”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兰飞也似地跑过桥,往自家院子奔去。 不会,庄兰提着一个竹篮子过来,篮子里是两头干枯的萝卜和一些弃用的植物根块。犬子见都是猪能吃的东西,就也由她去了。 庄兰将一头萝卜丢在小猪身边,小猪立即起身,奔到萝卜旁,欢喜啃起来,一扫慵懒形象。 阿离陪伴在庄兰身边,两人一个丢萝卜,一个抛根块,把小猪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阿平稳重,他没去看猪,而是跟在犬子身边,看他忙农活。 犬子将今早采来,晾在屋外多时的菌子收起,放入陶罐中。阿平在旁看着,他没看出这是什么菌子,阿平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第67章 入驻锦官城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修长的手指抚摸被蹭破皮的山茶树干, 又见到地上零落的茶花, 庄扬心里自然是心疼。 执扫帚将花瓣、落叶打扫,庄扬抬头看前方, 见到三位陌生人, 两位甲兵, 一人则是做官吏打扮,走在中间。 一个寻常的午后, 这三位来访者, 打破了竹里的宁静。 “兄长。”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 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 整理衣袍, 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 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庄家这院子数口人, 都是老弱, 十五岁的庄扬,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 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 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 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 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养育,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庄扬很少会在清晨到河畔散步,若问他今日为何过来,他恐怕要无奈一笑。这两日,他起得早,因为家中的公鸡——两只,天未亮就开始啼叫。庄扬睡眠浅薄,容易醒来。 即是睡不下去,便也就穿衣下楼走动,看看晨光,还沾有露水的花草。 犬子在看庄扬的时候,庄扬也已发现了他。 “二郎早。” 犬子行礼。 “早,在收鱼?” 庄扬回礼。 在庄家教阿平他们弓箭,犬子和庄家孩子们相熟,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单名一个“扬”。犬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他不能直唤庄扬的名字,显得失礼仪,便和其人那般唤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庄扬,便想到养在门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顾忌着,该如何将花捧到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予庄扬。此时,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提起木桶,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抱起那盆花叶有些蔫的蓝色山花,朝河畔赶来。还好,庄扬还在,他站在田堤旁,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绿的白菜苗。 犬子渡过木桥,朝庄扬走来,庄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犬子已在身旁,他温和笑着。犬子一度以为,庄扬对他特别,他总是温和笑着,直到到庄家教弓箭,才发觉,其实庄扬待谁都很温和,无论那人是自家仆人,还是竹里粗野的农民。 “给你。” 犬子将花递给庄扬,庄扬显得很惊讶,他盯着花盆中的蓝花看。 “这是蓝色鸢尾花,你在哪里采得?” 庄扬认得这花,小时候,在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种了不少鸢尾花,颜色斑斓。当年庄母喜欢花草,庄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无数。 “山上。” 犬子简略两字,其艰难过程,他并不想让庄扬知道。 庄扬老早就发觉犬子话语不多,他年纪不大,会养成这个习惯,显然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少,而且以前在丰里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与故人相逢,谢谢。” 庄扬将花捧在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碰触娇美的花卉,脸上的神情柔和至极。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欢的,此时脚上伤口的钝疼已算不得什么,犬子很开心他将这株花儿从山崖上采得。 种植鸢尾的“花盆”是一个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养花。庄扬捧着“花盆”匆匆返回庄家院子。他在屋后寻得一个花盆,又去杂物间里取来铲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鸢尾移植到花盆中。 第68章 归家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午后,庄扬跽坐在木案前,一卷《春秋》在案上展开, 他目光并没落在竹简上,而是望着窗外,阳光穿过花叶间斑驳陆离,红艳的山茶花一簇簇压着枝头。 春日的院子,山茶树下, 曾有位年轻的蓝袍儒生, 传授庄扬《春秋》,那抹蓝色的身影,早已在两年前, 在春日里随风而逝。 “兄长,我回来了。” 阿平奔跑上来,他身后跟随着蛋饼, 他怀里抱着个布包,还抓着一只漆盒。 “今日夫子教了什么?” “夫子教了‘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愿言……”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 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打开布包, 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 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天资中等,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有困惑的地方,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很有耐性,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不敢妄想高官厚禄,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清澈见底,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偷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第69章 夜色下的周宅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 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 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 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 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庄家这院子数口人, 都是老弱,十五岁的庄扬, 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 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 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 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 他们家交得起籍赋, 每年总是如数交付, 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 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 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 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 尚且需要父母养育, 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第70章 未曾改变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清早大庆媳妇阿荷抱着一窝小黄鸡到院前来, 满脸惊喜。庄扬打量竹筐中毛茸茸的小黄鸡, 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小鸡们叽叽叫着,软绵绵的蛋黄色绒毛, 嫩红的吻和爪子,还有黑豆似的眼睛。 “六只。”庄扬伸手点数量,手指下叽叽叫成一片。 “就养在院前。” 这么小, 散养在屋后,会被黄鼬和蛇叼走。 “养在院前, 竹笋会咬鸡。” 阿荷瞥眼趴在廊上晒太阳的一团毛球, 深觉“家贼”难防。 “小鸡罩在竹笼里养, 竹笋抓咬不到。” 竹笋吃笋子竹叶,似乎对肉食也有兴趣。有次后院的一只小公鸡飞跃篱笆, 狂喜奔跑在竹山,沐浴于自由的阳光下。突然,遭到潜伏于竹林中的竹笋一个飞扑杀, 扑咬在地上。小公鸡发出惨烈的叫声,幸好阿荷听到, 前去解救。 自此阿荷防竹笋, 犹如防黄鼬。 刚饱餐了肥美笋子的竹笋,一动不动趴在木板上睡觉, 它并未察觉, 自己成为话题。 阿荷从杂物间里扒出一个鸡笼, 她蹲在院中,将小鸡一只只送进笼中。阿荷不时瞥眼在前方睡觉的竹笋,怕它突然跑来捣乱。竹里偶尔能见到从山上下来的貘,跑到农家院子里咬铁锅,猫在农田里糟蹋蔬果。人们并不吃貘肉,由此也不过是将它们驱赶回山上去。至于将貘崽留在家中抚养,真是闻所未闻。 蛋饼还能看家,竹笋就只会睡觉吃竹子还有捣乱。 被人嫌弃一番,并不影响竹笋睡个甜美的觉。连庄扬走过身旁,它也没发觉。 庄扬用小陶碗在水池里盛上水,放在鸡笼中,这碗清水,便是要给小黄鸡们饮用。 “家里还有米糠吗?” “二郎,有的。” “喂它们米糠,长得快。” 稍微养大些,再放到后院散养。这么小的鸡崽,吃的米糠需磨粉,再和切碎的菜叶搅拌,放在盆中,任由它们啄食。 虽然养尊处优,喂鸡种田这类活,庄扬也懂。 对于家里有多少只鸡鸭,多少田地,多少积蓄,庄扬也一清二楚。他看似散漫,其实为家中的事,没少费心。 这一早,如往常,阿平去舅家学习,庄兰跑去犬子家玩耍,庄扬在自家院中走走,看到自家河畔的萝卜田里,阿易在收萝卜,他便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犬子自制一个草靶子,挂在树上。他拉弓射箭,练习弓箭。庄兰跟在他身旁,手里那着弹弓把玩。 萝卜田的萝卜没剩多少,将它们收获,好给田地翻土,进行新一轮播种。 “二郎,不用不用,没几头,我自己收。” 见庄扬拔出两头萝卜,放在篮筐里,阿易赶紧过来劝阻。 庄扬穿着丝制的长袍,不适合干农活。 “阿易,翻土后,种白菜。还有白菜籽吗?” “有。” 阿易会种的农作物不少,他是易叟的孙子,家里本是佃户。 庄扬步出田地,朝对岸走去。从他抵达河畔到此时,犬子一直在练弓。看他射箭的手法老练,却不知道他弓箭学自何人。将目光从犬子身上挪开,寻觅庄兰,庄兰在不远处用弹弓打树叶玩。这位妹妹玩心重,并且偏爱男孩玩戏的东西。 庄兰见兄长过来,连忙把弹弓藏在身后。庄扬笑说:“我看到了,犬子给你做的吗?”庄兰得意地说:“嗯,兄长,犬子兄好厉害。” 是很厉害。 庄扬站在一旁看犬子射靶,箭箭飞射靶心。拈矢、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能有这样的熟练和技巧,说明他苦练过,且颇有天赋。 小时候庄扬没玩过弹弓,但是学过弓箭,他不好这些东西,水准也就那样。 犬子射完箭袋中最后一支箭,他到靶子那边,将箭矢都□□,一支支回收。他没回头看庄扬,但他知道庄扬过来,一直在注视他。 “你弓箭学自何人?” 庄扬过来询问,他站在犬子身边,犬子的个头只到他肩膀处。 “一位老兵教我。” 犬子说得很自豪,他的王叔未残疾时,可是军队中的神弓手。 “给我看下,你自己做的吗?” “嗯。” 庄扬想看犬子的弓箭,犬子听从,将木弓和一支箭递给庄扬。庄扬摩挲木弓,弓身制作得十分粗糙,至于箭失,上头粘的羽毛摇摇欲坠。就是这般简陋的工具,犬子却能将每支箭射进靶子,令人惊叹。 这样的弓术,配得上一张最好的弓。 庄扬将弓箭还给犬子,问他:“你身体好了?”犬子点点头,应声:“嗯”,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庄扬温和看着他,留意到他脸颊上的蹭伤已结疤,希望不要留下疤痕。犬子浓眉大眼,是位英俊少年,若是在这样一张脸上留下疤痕,可就相当可惜了。犬子觉察庄扬在看他脸上的伤,他别过脸去,不给看。他没再理会庄扬,而是站在靶子前,继续练习弓箭。 “阿兰,你随我回去,要吃饭了。” 庄扬将庄兰喊走,带着庄兰过木桥。兄妹俩走在木桥上,庄兰一直把玩她的弹弓,爱不释手。庄扬看她衣服、头上挂着草叶,蹲下身帮她拍走草叶。庄扬离去时,没有留意犬子朝他身影看着,目不转睛。 犬子收起弓箭,朝庄扬兄妹这边看来时,正见庄扬为庄兰拍打衣服。他不懂,庄兰为什么不爱和他兄长待一起,而到处乱逛。她有这么一位疼爱她的兄长。 犬子家,一日两餐。今早犬子喝下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锅贴,这对犬子而言是极丰盛的一餐。 现在犬子家有数斗豆米,能吃上好一阵子。每日捕鱼篓总能捕到两三尾鱼,一些小虾。山上有野菜挖,有菌子捡。若是能射到飞鸟走禽,那便有肉食用。 在院中练习弓箭,找回先前弓射的感觉后,犬子便沿着河流往山林里去,寻找能狩猎的小动物。 竹里西面有许多空房子,好些田地荒芜,然而此地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连野猪都很少见。在很早前,大型的动物便被竹里饥饿的居民们捕猎杀尽。那时竹里的居民,还不是今日这一批。 大约十三年前,中原鼎革,随后天下板荡。远在西南的竹里,也在这场动乱中受波及,居民纷纷逃离,前往深山老林。 数载后,当地战乱停息,竹里所剩的居民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三。 也便是在这时,庄家从锦官城迁往竹里定居。 竹里的过往,犬子一无所知,他蹲在林中,倾听林中的鸟兽声,他纳闷,为何连一头鹿也没有。 犬子已深入山林,他背着弓箭,手上捏着小刀,他藏匿在草木中,寻觅他的猎物。 在一处无名湖畔,犬子发现一群灰鹤,有五六只之多。他搭弓拉箭,静悄悄靠近,瞄准芦苇丛中肥大的一只。犬子发射箭矢,箭羽在风中飞舞,箭身旋转、飞行,啪一声掉落在水池。逃过一劫的肥灰鹤嘎嘎叫着,仓皇飞逃,它叫声响亮,惊起一湖的同伴。犬子无可奈何,到芦苇丛里拾取射出的木箭。湖面风虽然大,可没道理箭矢飞至一半,突然坠地。 犬子捻着木箭查看,才发现它身上黏的羽毛已掉落不见,难怪飞不远。犬子不懂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觉得如果有一支好的箭矢,他今日就可以背着只灰鹤回家了。 自己制作的弓箭,显然工艺还不行,练练靶子可以,真出来狩猎则不行。 今日虽然什么也没狩猎到,好歹知道这湖畔有灰鹤落脚,往后还可以再来打猎。 原路返回,已是午后,犬子空手而归,心情沮丧。 要是用这半日的时光,去采菌子,说不准已采得两筐。然而犬子也不气馁,两筐菌子不敌一只猎物。犬子在长身子,他需要肉类,何况终日吃菜羹的人,会虚弱无力,他也不想眼看母亲挨饿吃苦。 犬子想长高长大,像他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那般英勇。能庇护母亲,不受欺凌,富饶、自在地生活着。 夷水以西的山丘很多,犬子只是跨过一座,来回便需一个多时辰的时光。听闻邛人住在更深更远的山林里,犬子想那大概是天边那一座最高的山那里吧。 犬子不敢走得太远,他知道在山林中遇到陌生人,往往意味着危险,甚至会因此丧命。何况步入不熟悉的环境里,很容易迷路。 沿着河流返回,犬子漫不经心,直到他听见水草丛里花田鸡的啼叫声。不是一只的啼声,而是成片,颇为壮观。 犬子激动的解下弓箭,寻觅它们那灰不溜秋的小身影。无奈花田鸡生性谨慎、总是藏于隐蔽处,很难捕抓。 此时天近黄昏,犬子在附近找着一棵树,拿小刀在树上刻下一只鸟,做为记号。等以后有网,有好的弓箭后,再来捕抓它们。 不识字的犬子,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这一日也不算是空手而归,至少探查了自家屋后十里内的山林,得知有灰鹤有花田鸡可以狩猎。 正因没有大型的动物存在,竹里山林的水禽长得肥美,只待有人去狩猎它们。 将它们或烤或炖,祭之五脏庙。 擦擦口水,犬子步下山脚,看到前方燃起炊烟的一栋草屋,那是他的家。 山泽非自己所有,犬子却萌生了他富有西岸这一大片的山林,以及山林上飞禽走兽的念头。毕竟竹里的夷水西岸,就住了他们这一户人家。 “夫子教了‘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打开布包,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天资中等,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有困惑的地方,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很有耐性,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不敢妄想高官厚禄,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第71章 独占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 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 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 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春说:“让开,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 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 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 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 他拿一根,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 不会就收获丰厚。 夏日酷热, 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 四人捕得十数只知了,便就返回庄家院子。 庄家院子有花有树,林荫下可以歇息。 阿荷煮好一锅绿豆汤,端到院中放凉,给孩子们消渴消暑。一人拿一只碗去盛汤,咕咕喝下,冰凉舒坦。犬子喝完一碗,又盛上一碗,端到山茶树后,庄扬在那边铺席乘凉。 庄家的山茶树长得高大,不知是何年种下,在庄家购得此宅院时,山茶便种在院中。这棵山茶深得庄扬的照料,长势良好,枝叶繁茂,这么多年来,已亭亭如盖。 庄扬坐在山茶树下,面对着盛开的荷池。貘崽待在庄扬脚边,啃咬竹简。竹简自然不如新鲜竹叶好吃,堪称过期食品,貘崽不爱吃,乱咬一通。庄扬把竹简从竹笋口中取出,抬头,正好看见犬子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 犬子较之春时,长高不少,他身上着庄扬的旧衣服,看着衣服有些长。 “二郎,给你。” “好。” 犬子将碗搁在书案上,犬子没有立即离开,他目光书案的竹片上,庄扬书写至一半。 犬子不知道庄扬在写些什么,他很喜欢看庄扬写字。 庄扬总是端端正正坐着,专注用心,他的字整齐秀美。 失去竹简的竹笋,并没有放弃捣蛋,它举起爪子,搭在案脚上,想再次获得它的“玩具”。眼看它就要得逞,犬子伸手把竹简拿离,让竹笋扑空。 庄扬端着碗,缓缓饮用,抬头见到竹笋和犬子的举止,他笑着,伸手拍拍竹笋的头。 “竹笋,过来。” 犬子将竹笋唤走,不让它去干扰庄扬读写。 竹笋跟着犬子走到荷池边,犬子伫立,观看荷花,竹笋乖乖站在犬子身边,也朝荷花望去,仿佛它也能欣赏这般的美景。 水池畔,清风徐徐,荷花怒放,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 犬子已不大教庄张两家孩子弓箭,该学的,他们都学了,至于学不会的,也没法教——譬如百发百中。 不过他还是时常和庄张孩子们在一起,几乎每日午后,犬子都会到庄家走动。把犬子当成自家人般对待的,不只是竹笋,在阿平,庄兰看来,犬子已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之一。就是庄家的仆人,和犬子也相当熟稔。 犬子能给予庄家的东西很有限——也就送送鱼干和活鳜鱼。 鳜鱼清蒸,堪称人间美味,庄扬很喜欢吃,犬子送得很勤快。 若是细心的话,会发现每每庄扬在院中,犬子就会多待一会,如果庄扬不在,犬子歇会脚,便就离开。 也难怪犬子喜欢庄扬,人们总是喜欢温和、漂亮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在竹里居住数月,犬子已适应这边的生活,并且很高兴当初搬离丰乡,来到竹里。 在丰乡,犬子给舅家干活,什么农活都要干,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竹里,犬子养猪,猪是自家的;种田,收成也是自家的。 小猪白白进入夏季后,已经是头大猪,放养在犬子家屋后的山林。这头猪不再有人帮它保持清洁,它游荡在山林,因竹里没有大型动物,身为一头猪,它几乎是雄霸一方。唯一不好的,便是它总在泥地上睡懒觉、刨坑,浑身脏污,再不白皙。 同样长大的,还有羊和兔子,不过猪也好,羊兔也罢,都还没有到繁殖、宰杀换钱的时候。 夏日河畔上,庄家的白菜已绿油油一片,长得茂盛,阿荷不时过来摘取,给庄家做菜。 犬子家的大豆熟了,已到收获之时。 犬子和母亲在豆田分工忙碌,大豆被一株株拔起,头对头,脚对脚叠成一堆,再用绳子捆绑豆秆。刘家母子人手不足,干得很慢。庄张两家的孩子看到犬子收获大豆,便就过来帮忙,他们平日不用干农活,对下田干活,抱着浓浓兴致。 “可不能,我和犬子来就行。” 刘母看到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要过来帮忙,吓着一跳。 “阿弘兄,我会帮忙,这样拔嘛,我也会。” 庄兰不肯离去,她伸手去拔豆秆,轻松拔下两株。 “弘兄,就让我们帮忙吧,不捣乱。” “是啊,阿弘兄。” 要是其他农家,看到这些叽叽喳喳,毛毛躁躁,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孩子前来,难免要嫌弃。犬子不会,他将他们组织起来,阿离和庄兰拔豆秆,阿平将豆秆捆绑,犬子负责把成捆的大豆植株扛回院子。 一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活干,都能参与其中。 犬子将轻松的活给庄张家的孩子们做,他则干搬运的重活。他把大豆植株运回院子,再将它们平铺在地上曝晒,待茎秆枝叶和豆荚都枯黄时,就可以用连枷拍打豆荚。 豆田里的大豆连根拔出,一株株收走,留下空荡的田地,犬子家的院子则方整铺晒着豆秆。 犬子种的豆子,收成不是很好,豆荚并不饱满。当一位农夫没有那么容易,需要经验累积。不过全凭自己种植、照顾的庄稼,能有收获,对犬子而言,已是很开心的事。 犬子跟易家借来连枷拍打豆子,用连枷反复拍打豆秆,让豆荚开裂,豆子蹦出。这是体力活,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犬子和刘母各执一把连枷,辛苦打豆子,花费一整日的时间,才将这活干完。累得直不起腰,手臂酸疼,终收得一大竹筐的豆子。 母子欢喜将豆子搬入厨房,好好储存。这是他们珍贵的口粮。 豆子脱粒后,剩下的豆秸捆绑,扛进柴杂物间存放,这是很好的柴草,容易燃烧,火势旺盛。 大豆收获后,人和地一起休息,多日后,犬子才将田地翻整。犬子用齿耙掘土,将土块耙碎。犬子选择清早和傍晚劳作,躲避毒辣日头。 傍晚的竹里,农田上都是劳作的人们,犬子参与其中。 庄兰和阿平如常过来西岸玩耍,见犬子在忙碌,庄兰问: “阿弘兄,你割兔草了吗?” “还没。” “我帮你。” 庄兰欢喜地跑到犬子家,跟刘母讨来一个篮子和一把镰刀。刘母说:“千万小心,不要把手割了。”庄兰笑说:“不会,我用过好几次啦。”庄兰拿镰刀,阿平提篮子,两人到河畔采兔草。 庄扬站在二楼,见弟妹又往西岸跑,并不制止,让他们学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不好,他们已懂得农人的辛劳。 河畔的野草多,随便摘采,便有一大篮。 “阿平,我们去喂兔子。” 虽然小白兔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可爱,庄兰还是很乐意喂它们。 阿平望向对岸那条进出竹里的土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庄兰的唤声。 “阿平,你在看什么?” 庄兰朝阿平看的地方望去,不看还好,投去第一眼,庄兰就“啊”的一声,立即抛下了篮子和镰刀,狂奔过木桥,迎上土路。她在路上雀跃,大声叫喊着:“是大兄,大兄回来了!” 前方,驶来三辆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进。庄兰认得长兄和舅父的马车,春时,她便是在路口送他们离去。只是,当时离去的是两辆马车,怎么回来的是三辆呢? 不只庄兰和阿平发现了马车,此时早有人去张家和庄家通报,庄母和庄扬从屋中匆匆出来,在院门迎接。 竹里,只有庄张两家有马车,三辆马车同时出现,早惹得田中耕种的人们驻锄、张望。 为世人所弃,没有亲眷的人,难免脾气都有些古怪,王瘸子不爱与人往来,但他很喜欢犬子。犬子也喜欢去找他,犬子热爱弓箭,喜欢听王瘸子讲他当年当兵的事。有时候王瘸子也会说点关于刘爹的事情,王瘸子说:你父亲是个很勇猛的人,有危险总是自己先上,很得士兵爱戴。犬子会在心里描述这个父亲的样貌,高大威武,穿着皮甲,执柄长长的缳首刀,身后背负着弓箭,骑在骏马上驰骋的雄姿。犬子想,他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 犬子用木棍拨开齐膝的杂草,在林中游荡,他停在一棵老树前,在树桩上发现几簇侧耳菇。他摘下菇子,放入篮中,又继续往前行走、寻找。 这两日得益于捕鱼篓,不至于终日饥肠辘辘。犬子知道不能只吃一样东西,即要吃鱼,也要吃菇,还有笋,还有野菜,与及不多的米粮。生活虽贫困,但犬子的日子并不苦闷。 西岸山林鲜有人迹,菌类丰富,就是蛇和毒虫也不少,荆棘遍布,需得小心。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犬子经常要干农活,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围竹篱笆。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第72章 待这天下太平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阿春说:“弘兄, 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地方。” 犬子说:“哦,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两人年纪相仿, 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 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 蝉也归我们。” “胡说, 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 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 阿春说:“让开, 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 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 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 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 他拿一根, 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 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 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不会就收获丰厚。 夏日酷热,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四人捕得十数只知了,便就返回庄家院子。 庄家院子有花有树,林荫下可以歇息。 阿荷煮好一锅绿豆汤,端到院中放凉,给孩子们消渴消暑。一人拿一只碗去盛汤,咕咕喝下,冰凉舒坦。犬子喝完一碗,又盛上一碗,端到山茶树后,庄扬在那边铺席乘凉。 庄家的山茶树长得高大,不知是何年种下,在庄家购得此宅院时,山茶便种在院中。这棵山茶深得庄扬的照料,长势良好,枝叶繁茂,这么多年来,已亭亭如盖。 庄扬坐在山茶树下,面对着盛开的荷池。貘崽待在庄扬脚边,啃咬竹简。竹简自然不如新鲜竹叶好吃,堪称过期食品,貘崽不爱吃,乱咬一通。庄扬把竹简从竹笋口中取出,抬头,正好看见犬子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 犬子较之春时,长高不少,他身上着庄扬的旧衣服,看着衣服有些长。 “二郎,给你。” “好。” 犬子将碗搁在书案上,犬子没有立即离开,他目光书案的竹片上,庄扬书写至一半。 犬子不知道庄扬在写些什么,他很喜欢看庄扬写字。 庄扬总是端端正正坐着,专注用心,他的字整齐秀美。 失去竹简的竹笋,并没有放弃捣蛋,它举起爪子,搭在案脚上,想再次获得它的“玩具”。眼看它就要得逞,犬子伸手把竹简拿离,让竹笋扑空。 庄扬端着碗,缓缓饮用,抬头见到竹笋和犬子的举止,他笑着,伸手拍拍竹笋的头。 “竹笋,过来。” 犬子将竹笋唤走,不让它去干扰庄扬读写。 竹笋跟着犬子走到荷池边,犬子伫立,观看荷花,竹笋乖乖站在犬子身边,也朝荷花望去,仿佛它也能欣赏这般的美景。 水池畔,清风徐徐,荷花怒放,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 犬子已不大教庄张两家孩子弓箭,该学的,他们都学了,至于学不会的,也没法教——譬如百发百中。 不过他还是时常和庄张孩子们在一起,几乎每日午后,犬子都会到庄家走动。把犬子当成自家人般对待的,不只是竹笋,在阿平,庄兰看来,犬子已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之一。就是庄家的仆人,和犬子也相当熟稔。 犬子能给予庄家的东西很有限——也就送送鱼干和活鳜鱼。 鳜鱼清蒸,堪称人间美味,庄扬很喜欢吃,犬子送得很勤快。 若是细心的话,会发现每每庄扬在院中,犬子就会多待一会,如果庄扬不在,犬子歇会脚,便就离开。 也难怪犬子喜欢庄扬,人们总是喜欢温和、漂亮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在竹里居住数月,犬子已适应这边的生活,并且很高兴当初搬离丰乡,来到竹里。 在丰乡,犬子给舅家干活,什么农活都要干,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竹里,犬子养猪,猪是自家的;种田,收成也是自家的。 小猪白白进入夏季后,已经是头大猪,放养在犬子家屋后的山林。这头猪不再有人帮它保持清洁,它游荡在山林,因竹里没有大型动物,身为一头猪,它几乎是雄霸一方。唯一不好的,便是它总在泥地上睡懒觉、刨坑,浑身脏污,再不白皙。 同样长大的,还有羊和兔子,不过猪也好,羊兔也罢,都还没有到繁殖、宰杀换钱的时候。 夏日河畔上,庄家的白菜已绿油油一片,长得茂盛,阿荷不时过来摘取,给庄家做菜。 犬子家的大豆熟了,已到收获之时。 犬子和母亲在豆田分工忙碌,大豆被一株株拔起,头对头,脚对脚叠成一堆,再用绳子捆绑豆秆。刘家母子人手不足,干得很慢。庄张两家的孩子看到犬子收获大豆,便就过来帮忙,他们平日不用干农活,对下田干活,抱着浓浓兴致。 “可不能,我和犬子来就行。” 刘母看到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要过来帮忙,吓着一跳。 “阿弘兄,我会帮忙,这样拔嘛,我也会。” 庄兰不肯离去,她伸手去拔豆秆,轻松拔下两株。 “弘兄,就让我们帮忙吧,不捣乱。” “是啊,阿弘兄。” 要是其他农家,看到这些叽叽喳喳,毛毛躁躁,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孩子前来,难免要嫌弃。犬子不会,他将他们组织起来,阿离和庄兰拔豆秆,阿平将豆秆捆绑,犬子负责把成捆的大豆植株扛回院子。 一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活干,都能参与其中。 犬子将轻松的活给庄张家的孩子们做,他则干搬运的重活。他把大豆植株运回院子,再将它们平铺在地上曝晒,待茎秆枝叶和豆荚都枯黄时,就可以用连枷拍打豆荚。 豆田里的大豆连根拔出,一株株收走,留下空荡的田地,犬子家的院子则方整铺晒着豆秆。 犬子种的豆子,收成不是很好,豆荚并不饱满。当一位农夫没有那么容易,需要经验累积。不过全凭自己种植、照顾的庄稼,能有收获,对犬子而言,已是很开心的事。 犬子跟易家借来连枷拍打豆子,用连枷反复拍打豆秆,让豆荚开裂,豆子蹦出。这是体力活,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犬子和刘母各执一把连枷,辛苦打豆子,花费一整日的时间,才将这活干完。累得直不起腰,手臂酸疼,终收得一大竹筐的豆子。 母子欢喜将豆子搬入厨房,好好储存。这是他们珍贵的口粮。 豆子脱粒后,剩下的豆秸捆绑,扛进柴杂物间存放,这是很好的柴草,容易燃烧,火势旺盛。 大豆收获后,人和地一起休息,多日后,犬子才将田地翻整。犬子用齿耙掘土,将土块耙碎。犬子选择清早和傍晚劳作,躲避毒辣日头。 傍晚的竹里,农田上都是劳作的人们,犬子参与其中。 庄兰和阿平如常过来西岸玩耍,见犬子在忙碌,庄兰问: “阿弘兄,你割兔草了吗?” “还没。” “我帮你。” 庄兰欢喜地跑到犬子家,跟刘母讨来一个篮子和一把镰刀。刘母说:“千万小心,不要把手割了。”庄兰笑说:“不会,我用过好几次啦。”庄兰拿镰刀,阿平提篮子,两人到河畔采兔草。 庄扬站在二楼,见弟妹又往西岸跑,并不制止,让他们学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不好,他们已懂得农人的辛劳。 河畔的野草多,随便摘采,便有一大篮。 “阿平,我们去喂兔子。” 虽然小白兔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可爱,庄兰还是很乐意喂它们。 阿平望向对岸那条进出竹里的土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庄兰的唤声。 “阿平,你在看什么?” 庄兰朝阿平看的地方望去,不看还好,投去第一眼,庄兰就“啊”的一声,立即抛下了篮子和镰刀,狂奔过木桥,迎上土路。她在路上雀跃,大声叫喊着:“是大兄,大兄回来了!” 前方,驶来三辆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进。庄兰认得长兄和舅父的马车,春时,她便是在路口送他们离去。只是,当时离去的是两辆马车,怎么回来的是三辆呢? 不只庄兰和阿平发现了马车,此时早有人去张家和庄家通报,庄母和庄扬从屋中匆匆出来,在院门迎接。 竹里,只有庄张两家有马车,三辆马车同时出现,早惹得田中耕种的人们驻锄、张望。 河对岸,两个孩子叫唤着,从木桥那儿奔跑前来。他们追逐在马车后头,像一群小鸡崽们追着一盘米糠。 每次庄扬进县城,都会买回许多日用物品,也不忘给弟妹们带些吃食。有时是煎藕,有时是糖饼,有时是小玩具。 “易叟,将马车停下。” 庄扬不忍心这两个傻孩子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马车停止,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一涌而上。 “哇,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庄兰说:“还有一张,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那是阿平的弓,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说得委屈。 “来,都缴回来,我来分发。阿兰,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见庄扬满载而归,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没伸手接,庄扬说:“你箭术过人,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第73章 蒲水畔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马车停止, 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一涌而上。 “哇,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 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庄兰说:“还有一张, 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 那是阿平的弓,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 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说得委屈。 “来, 都缴回来, 我来分发。阿兰,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 见庄扬满载而归, 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 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 没伸手接, 庄扬说:“你箭术过人, 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犬子仍是没接弓,他摇了摇头说:“这弓得许多钱。” 太贵重了,他用不起,也不敢收。犬子显得很震惊,为何突然赠送他这样一张好弓。 “当是你教阿平弓箭的酬劳,往后可得好好教。” 庄扬笑语,将弓箭连并箭囊往犬子怀里递,犬子这才伸手接下,他抬头看庄扬,欲言又止。庄扬拍拍他肩膀,点了点头。 “阿平,你过来。” 阿平立即站到庄扬跟前。 “六艺中便有射艺,此是保身护家的技能,你可得好好学习。” “是,兄长。” 阿平接过小弓,慎重地行礼。 阿兰看两张弓都被分走,低头站在一旁不语。 “阿兰,你过来。” “兄长。” 庄扬从车上取出笔墨说:“我知你不爱读书,往后每日书写一个时辰,方可玩戏。” “哼,兄长偏心。” 阿兰接过笔墨,把腮帮子鼓起。 “这般说来,也不想吃果脯了?” 庄扬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包食物,阿兰惊喜大叫,从庄扬手上拿走果脯。 看着庄兰乐呵呵跟阿平分食果脯,笔墨被她随手放置在地上,庄扬无奈摇头。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进,前往庄家院子。 犬子抱着弓箭,背着箭囊坐在木桥上,他抚摸弓身,像爱抚着婴儿般轻柔,他从未用过及看过这么好的弓。弓臂木质硬实厚重、手感好,通体绘制彩漆,弓梢贴着水牛角片,耐用美观。这套弓箭,无论是弓是箭囊,是箭矢,都制作得十分精美。犬子爱不释手,心中十分感激庄扬。除去感激外,还有困扰,他不清楚庄扬为何待他这般好。 是有所图吗? 然而自己是个未成年,还身无分文,还是个穷农民,身上没有庄扬需要的东西。 可是要自己练好弓箭,长大后,保护他们庄家吗? 犬子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 “犬子兄,给你吃。” 庄兰递给犬子一样东西,犬子愣愣接下,一把梅脯放在犬子手心。犬子把梅脯掩人口中,又酸又甜,好好吃。 “犬子兄,我们回去了。” 阿平牵着庄兰,庄兰在挥手。 犬子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位邻家子离去,他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犬子将弓箭带回家,刘母问他哪来的弓箭,犬子如实说了。刘母沉默许久,才说:“那你好好教他弓箭,答应人的事,可就要尽心做好。”犬子应声:“好。” 刘母不懂弓箭,只是觉得这副弓箭奢华,必然价值不菲,想来犬子是得到庄家二郎的赏识。然而刘母心中,不知为何有隐隐不安。犬子射术好,在丰里也很出名,然而天下混乱,有这样的才艺,只怕长大后逃不过去战场厮杀的命运。 年少的犬子,不知晓母亲的担虑,他卧榻歇息,怀里搂抱着弓箭。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实在太令人喜爱。 在犬子的梦中,庄扬穿着一件白袍子,站在他家二楼的木廊上。红艳的山茶花衬托庄扬微笑的脸庞,他温和看着院中的犬子,用手指着天边一轮朝霞。犬子的目光没有跟随庄扬的手指望去,而是近似痴迷地看着木廊上的庄扬。 不知为何,看着他,内心便充实而愉悦。 庄家院子竖起一张靶子,就在山茶花旁。 犬子自此,每日午后前来教授阿平弓射。他和阿平年岁相仿,看着比阿平稳重许多,像一个大人般。 “手握在弓把,手臂拉直,往上,像我这样。” 犬子示范执弓的动作,他的姿势英武帅气。 阿平学着他,调整自己的姿势。 院中早有仆人在围观,阿荷在井边切菜,抬头瞅上一眼,赞叹:“这孩子像个将军,好威风啊。” 庄扬跽坐在走廊上,静静观看,他身旁跟着竹笋。竹笋只要看到庄扬,便会跑他身边去,为了不让竹笋抓咬衣服,庄扬的手搭在竹笋头上撸毛。竹笋舒坦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扬看得出犬子教得很认真,而阿平也有心求学,这便行了。阿平稍微年长,就需出去游学,世道不太平,有一技防身也好。无论是商贾子还是世家子,谁家的子弟,都需要学会弓射。 “放箭。” 阿平在犬子指挥下,将木箭射出,木箭打在靶子上,虽然离靶心还有不少距离。 “哈哈,我射中了!” 阿平欢呼,他还是第一次射中靶子。在靶子下方,凌乱躺着数支射空的木箭。 “我也要学。” 庄兰从屋内跑出来,脸上沾着墨迹。 “你去写字。” “不要,我写完了。” 两个孩子执住弓不放。 “阿兰,你过来。” 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庄兰只得乖乖过去。庄扬见她脸上都是墨迹,忍俊不禁,问她:“怎么把字写脸上去了?”庄兰想用袖子擦脸,被庄扬拦住,问她:“是不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庄扬拿手帕帮庄兰擦脸,庄兰不好意思嘟囔:“没,没有。” 她也就是打了会瞌睡,不小心压到写满字的树叶。 穷人家练字,用树杆在沙土上写字,庄扬觉得这虽然不用花子儿,可是也难以把字写得端正,便让庄兰在树叶上练字。摘取的都是芭蕉的叶子,很大一片,足以在上头写上许多字。 庄扬收起手帕,抬头见犬子愣愣看着他,他对犬子笑语:“若是练累了,到这边歇息,喝碗豆汤。” 犬子赶紧别过脸,摇了摇头。 “犬子兄,我这样可不可以?” 阿平摆好一个拉弓姿势给犬子看,不知何时起,他看犬子的目光带着敬重。 “手臂不要晃动,眼睛看着靶子。” 犬子纠正阿平的动作。 “好,放箭。” 阿平沉稳射出,再次射中靶子。 “犬子兄,你能不能也教我?” 阿离背着弓箭,提着箭囊过来。他虽然有副弓箭,但对于弓箭,他青涩得很。 “过来。” “好!” 阿离开心地往阿平身边凑,他胡乱拉起弓,弓箭高举过头。往时阿离不只不好读书,对弓射也没兴趣,也是孩子心性,见阿平在学,就也跟过来学习。 “手臂放低、伸直,握在弓把上,不是抓弓梢。” 犬子纠正阿离的错误,他心想,若是让王叔来教阿离,阿离会被打的。你就是不会射弓,也该看过别人是怎么执弓的。 这一个午后,犬子便就不停地教阿平和阿离,后来连庄兰参与。庄兰最是胡来,她拿到弓,也没等犬子纠正姿势,一箭射在院门外的一棵老树上,箭“嗖”一声,飞过门口一条石道。还是犬子爬树上去,将箭取下来。 弓射需要耐心、静心,庄兰的性子太急躁了。 听得院中热闹,庄母难得出院子,在一旁观看。庄扬走过去,陪伴庄母,庄母说:“弓箭无眼,让孩子们小心些。”庄母是没看到适才庄兰那一箭,否则庄兰又该挨骂了。“阿母放心,我在这边看着。”庄母不喜欢兵器,每次看到箭飞舞,啪一声射在靶子上,她手臂便要弹动一下,像似受到了惊吓般。“阿母,你若是害怕,不要看。”庄母笑说:“平儿以前胆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勇。” 院中的阿平射掉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大步迈向靶子,前去去收箭。不知何时起,阿平开朗许多,他身上起了不少变化,庄母自然看得出来。 “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庄母指着犬子。 院中的孩子们你一声我一声“犬子兄”的叫唤,此彼起伏。 庄扬点点头,他早已觉察。犬子身上有一种特质,这是同龄孩子身上所没有的,然而这种特质,具体是什么,庄扬其实也说不出来。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第74章 投奔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说:“哦, 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 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 两人年纪相仿,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 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 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 阿春说:“让开, 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 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 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他拿一根,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 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 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 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不会就收获丰厚。 夏日酷热,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四人捕得十数只知了,便就返回庄家院子。 庄家院子有花有树,林荫下可以歇息。 阿荷煮好一锅绿豆汤,端到院中放凉,给孩子们消渴消暑。一人拿一只碗去盛汤,咕咕喝下,冰凉舒坦。犬子喝完一碗,又盛上一碗,端到山茶树后,庄扬在那边铺席乘凉。 庄家的山茶树长得高大,不知是何年种下,在庄家购得此宅院时,山茶便种在院中。这棵山茶深得庄扬的照料,长势良好,枝叶繁茂,这么多年来,已亭亭如盖。 庄扬坐在山茶树下,面对着盛开的荷池。貘崽待在庄扬脚边,啃咬竹简。竹简自然不如新鲜竹叶好吃,堪称过期食品,貘崽不爱吃,乱咬一通。庄扬把竹简从竹笋口中取出,抬头,正好看见犬子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 犬子较之春时,长高不少,他身上着庄扬的旧衣服,看着衣服有些长。 “二郎,给你。” “好。” 犬子将碗搁在书案上,犬子没有立即离开,他目光书案的竹片上,庄扬书写至一半。 犬子不知道庄扬在写些什么,他很喜欢看庄扬写字。 庄扬总是端端正正坐着,专注用心,他的字整齐秀美。 失去竹简的竹笋,并没有放弃捣蛋,它举起爪子,搭在案脚上,想再次获得它的“玩具”。眼看它就要得逞,犬子伸手把竹简拿离,让竹笋扑空。 庄扬端着碗,缓缓饮用,抬头见到竹笋和犬子的举止,他笑着,伸手拍拍竹笋的头。 “竹笋,过来。” 犬子将竹笋唤走,不让它去干扰庄扬读写。 竹笋跟着犬子走到荷池边,犬子伫立,观看荷花,竹笋乖乖站在犬子身边,也朝荷花望去,仿佛它也能欣赏这般的美景。 水池畔,清风徐徐,荷花怒放,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 犬子已不大教庄张两家孩子弓箭,该学的,他们都学了,至于学不会的,也没法教——譬如百发百中。 不过他还是时常和庄张孩子们在一起,几乎每日午后,犬子都会到庄家走动。把犬子当成自家人般对待的,不只是竹笋,在阿平,庄兰看来,犬子已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之一。就是庄家的仆人,和犬子也相当熟稔。 犬子能给予庄家的东西很有限——也就送送鱼干和活鳜鱼。 鳜鱼清蒸,堪称人间美味,庄扬很喜欢吃,犬子送得很勤快。 若是细心的话,会发现每每庄扬在院中,犬子就会多待一会,如果庄扬不在,犬子歇会脚,便就离开。 也难怪犬子喜欢庄扬,人们总是喜欢温和、漂亮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在竹里居住数月,犬子已适应这边的生活,并且很高兴当初搬离丰乡,来到竹里。 在丰乡,犬子给舅家干活,什么农活都要干,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竹里,犬子养猪,猪是自家的;种田,收成也是自家的。 小猪白白进入夏季后,已经是头大猪,放养在犬子家屋后的山林。这头猪不再有人帮它保持清洁,它游荡在山林,因竹里没有大型动物,身为一头猪,它几乎是雄霸一方。唯一不好的,便是它总在泥地上睡懒觉、刨坑,浑身脏污,再不白皙。 同样长大的,还有羊和兔子,不过猪也好,羊兔也罢,都还没有到繁殖、宰杀换钱的时候。 夏日河畔上,庄家的白菜已绿油油一片,长得茂盛,阿荷不时过来摘取,给庄家做菜。 犬子家的大豆熟了,已到收获之时。 犬子和母亲在豆田分工忙碌,大豆被一株株拔起,头对头,脚对脚叠成一堆,再用绳子捆绑豆秆。刘家母子人手不足,干得很慢。庄张两家的孩子看到犬子收获大豆,便就过来帮忙,他们平日不用干农活,对下田干活,抱着浓浓兴致。 “可不能,我和犬子来就行。” 刘母看到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要过来帮忙,吓着一跳。 “阿弘兄,我会帮忙,这样拔嘛,我也会。” 庄兰不肯离去,她伸手去拔豆秆,轻松拔下两株。 “弘兄,就让我们帮忙吧,不捣乱。” “是啊,阿弘兄。” 要是其他农家,看到这些叽叽喳喳,毛毛躁躁,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孩子前来,难免要嫌弃。犬子不会,他将他们组织起来,阿离和庄兰拔豆秆,阿平将豆秆捆绑,犬子负责把成捆的大豆植株扛回院子。 一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活干,都能参与其中。 犬子将轻松的活给庄张家的孩子们做,他则干搬运的重活。他把大豆植株运回院子,再将它们平铺在地上曝晒,待茎秆枝叶和豆荚都枯黄时,就可以用连枷拍打豆荚。 豆田里的大豆连根拔出,一株株收走,留下空荡的田地,犬子家的院子则方整铺晒着豆秆。 犬子种的豆子,收成不是很好,豆荚并不饱满。当一位农夫没有那么容易,需要经验累积。不过全凭自己种植、照顾的庄稼,能有收获,对犬子而言,已是很开心的事。 犬子跟易家借来连枷拍打豆子,用连枷反复拍打豆秆,让豆荚开裂,豆子蹦出。这是体力活,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犬子和刘母各执一把连枷,辛苦打豆子,花费一整日的时间,才将这活干完。累得直不起腰,手臂酸疼,终收得一大竹筐的豆子。 母子欢喜将豆子搬入厨房,好好储存。这是他们珍贵的口粮。 豆子脱粒后,剩下的豆秸捆绑,扛进柴杂物间存放,这是很好的柴草,容易燃烧,火势旺盛。 大豆收获后,人和地一起休息,多日后,犬子才将田地翻整。犬子用齿耙掘土,将土块耙碎。犬子选择清早和傍晚劳作,躲避毒辣日头。 傍晚的竹里,农田上都是劳作的人们,犬子参与其中。 庄兰和阿平如常过来西岸玩耍,见犬子在忙碌,庄兰问: “阿弘兄,你割兔草了吗?” “还没。” “我帮你。” 庄兰欢喜地跑到犬子家,跟刘母讨来一个篮子和一把镰刀。刘母说:“千万小心,不要把手割了。”庄兰笑说:“不会,我用过好几次啦。”庄兰拿镰刀,阿平提篮子,两人到河畔采兔草。 庄扬站在二楼,见弟妹又往西岸跑,并不制止,让他们学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不好,他们已懂得农人的辛劳。 河畔的野草多,随便摘采,便有一大篮。 “阿平,我们去喂兔子。” 虽然小白兔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可爱,庄兰还是很乐意喂它们。 阿平望向对岸那条进出竹里的土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庄兰的唤声。 “阿平,你在看什么?” 庄兰朝阿平看的地方望去,不看还好,投去第一眼,庄兰就“啊”的一声,立即抛下了篮子和镰刀,狂奔过木桥,迎上土路。她在路上雀跃,大声叫喊着:“是大兄,大兄回来了!” 前方,驶来三辆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进。庄兰认得长兄和舅父的马车,春时,她便是在路口送他们离去。只是,当时离去的是两辆马车,怎么回来的是三辆呢? 不只庄兰和阿平发现了马车,此时早有人去张家和庄家通报,庄母和庄扬从屋中匆匆出来,在院门迎接。 竹里,只有庄张两家有马车,三辆马车同时出现,早惹得田中耕种的人们驻锄、张望。 西岸山林鲜有人迹,菌类丰富,就是蛇和毒虫也不少,荆棘遍布,需得小心。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第75章 秋约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嗯, 姑母。” 阿离点头,他显得很乖巧。 庄扬见他袖子卷起, 腰间别把弹弓,平日呆呆的样子,今日却意气风发。 “阿兰和阿平在桑树那边玩。” 庄扬指了指屋侧一条小石道, 小石道半截为林荫遮蔽。 竹里的居民, 大多住在南面,东面的住户只有庄家和舅父张家。除此, 东面也有几间破败、无人居住的屋舍,其中一间老屋院中,便有一棵高大的桑树。 人走树留, 无人照顾,桑树默默生长, 每到春时, 桑葚成熟。 这是棵老得快成精的桑树,树干粗壮虬曲,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蛇。每到春时, 老桑树坠满沉甸甸的果实, 不必攀爬树身,在树下就有黑甜的桑葚——因成熟而掉落, 随便捡捡就有一捧。 往时, 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 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丢盔弃甲,痛哭逃遁。 此时,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庄兰气派地坐在一根低处的树杈上,荡着小腿,阿平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拾取用竹竿打落的桑葚。 老桑树下,平日常有人活动,桑树四周杂草低矮,多有人践踏的痕迹。可谓桑葚不言,下自成蹊。 阿离见没有其他孩子在,把弹弓插回腰间,便也蹲身捡桑葚,他捡一个往嘴里塞一个。 “要洗了才能吃。” 阿平觉得直接吃脏,他捡上半篮子,一颗也没吃。 “拍拍就能吃。” 阿离捡起一颗大桑葚,拍拍灰尘,又塞入口。熟得掉落地面的桑葚,又甜又多汁,非常好吃。 “阿兰,你下来,说要摘桑葚,你一颗也没摘。” 阿平深觉被欺骗,他这妹妹就是上树乘凉。 “我帮你们看风啊,要是阿春他们来了,我就大声喊。” 庄兰说时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两颗桑葚,就放嘴里。她坐在上头,逍遥自在,至于望风什么的,桑树如盖,密叶遮挡,根本看不到南面的情景。 “就知道偷懒,你这么懒以后嫁不掉。” 阿平生气,觉得回去绝不给她桑葚吃,自己捡的这篮他就只给兄长和阿母吃。 “哼哼。” 庄兰不开心,她揪下两颗桑葚,丢在阿平身上,阿平气得在树下呵斥她下来。 “你上来啊,哈哈,阿平不会爬树。” 庄兰站在树枝上荡着,十分嚣张。 庄家的男孩都很温雅,独独庄兰是个女孩,却十分调皮。 “蛋饼。” “汪汪。” “你在树下守着,下来就咬她屁股。” “汪汪。” 蛋饼殷勤摇着尾巴,拿舌头舔阿平,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 “阿兰你快下来,上头好像有条蛇。” 阿离仰头看着,他摸出弹弓,从怀里掏石子。 “别想骗我。” 庄兰不以为然,她继续撸果子吃食。 “真的,就在你身后,快下来!” 阿离大声叫着,急得蹬脚,阿平眯起眼睛,极力眺望,他视力不及阿离。 见阿离表情不像在抓弄她,庄兰半信半疑回头,正对上一条吐信子的小蛇。 “啊!”庄兰吓着一跳,顿时攀住树干,像猴子般敏捷地往下滑。 逃下桑树,庄兰掏出弹弓,瞄准树上的小蛇,打出一个弹丸,弹丸偏离,没打着蛇。 阿离也站在树下,拉开弹弓打蛇,他的技术同样不行。 “吓,别打了,别惊动它。” 阿平怕蛇,看也不敢看。 “不怕,我去叫犬子兄把它射死。” 庄兰为自己想出的法子兴奋,把弹弓揣起,就要去找犬子。 庄兰本来已跑出去,突然又往回跑,急匆匆说:“阿春他们过来了。” 三个孩子,一头犬便都出院门口,探望前方的土道。只见四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领头的是阿春,还有熟悉的老仇家章家兄弟。 阿离拉开弹弓就要开打,阿平拦下,大声对前来的人说:“桑树上有蛇。” 本来剑拔弩张,阿平这一声顿时化解了双方的仇恨,毕竟他们争抢的东西,被条恶蛇占据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阿春大摇大摆走到桑树下探看,见着一条小蛇盘在上头,二话不说,一弹丸打下,神武得不行。 他的小小伙伴们无不是对他露出敬仰的神情。 “这么小,烤着吃也没肉。” 阿提拿根树枝戳弄小蛇尸体,随后便挑起死蛇,抖动树枝,让蛇像似活着那般,阿平面有恐惧,倒退躲避。 “阿平,它来咬你了哦!” 阿提知道阿平害怕,故意拿蛇吓唬阿平,他追在阿平身后,阿平害怕跑开,阿提故意将死蛇甩落在阿平身上,吓得阿平大叫、跳脚。 “胆小阿平。” “哈哈哈哈……” 阿春那边的孩子们取笑着,尤其是阿提,捧腹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 “哎呀。” 突然阿提脸上挨了一个“弹丸”,阿提一抹脸,抹到一抹红色,吓得脸色苍白,继而觉得不对,伸舌头将这“血”舔下,是甜的,不是血是桑葚汁。被戏弄的阿提暴躁地叫嚷,他看到庄兰手里拿着弹弓,正一脸得意。 “哈哈,快跑!” 庄兰机智地撒腿跑,阿提凶狠追上来,身后跟着弟弟阿季,他们没追着庄兰,反倒是跑在后头的阿平被逮着。阿平哪是阿提对手,很快被推倒在小石道上,庄兰瞅见连忙跑回去,拉着弹弓威吓说:“再打我兄长,我打瞎你的眼!”逃进草丛的阿离也站了出来,同样拉着弹弓说:“走开!” 阿提想不到他们会有弹弓,意识到寡不敌众,拉着弟弟灰溜溜逃回去。 这场争斗阿春和其他人没有参与,他们爬树摘桑葚。对阿春而言,将东面的孩子们从桑树这边驱走就行,这是他的地盘。 见阿提逃回,三个孩子开心笑着,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赢阿提。怕阿春领人过来帮阿提出头,三个孩子快速跑回庄家院子,在院子里哈哈笑着。 庄家院子,庄母已回屋歇息,庄扬在喂小鸡,看他们惊喜跑回,凑在一起兴奋地谈着适才的惊险,便知道又和章家兄弟起冲突。 “又和人打架了?” 庄扬他一出声,三个孩子立即噤声,把头低着。 “阿离,你腰间的弓,谁帮你做的?” 虽然不问也猜测到可能是犬子。 “犬子兄。” 阿离小声回答。 “你们可是拿弹弓伤人了?” 往时温和的庄扬,此时声音严厉。从适才孩子们的谈论中,隐隐可以推测。 三个孩子相互交换眼神,阿平先说:“阿提拿死蛇吓唬我,还嘲笑我,所以阿兰就……”庄兰怯怯说:“兄长,我没打他石子,打的是桑葚。”跟犬子保证过,不会拿弹弓打人,庄兰想我没打石子,不算数。 “阿离,你也打了吗?” 阿离赶紧摇头,说没有,他捏紧弹弓,深怕被庄扬拿走。 “将弹弓给我。” 庄扬拿走庄兰的弹弓,庄兰不敢不给。她把弹弓放兄长手上,依依不舍。 “兄长。” 庄兰哀求,希望能豁免惩罚,讨回弹弓。 “你若是再这般粗蛮,便送你去阿香姊那边学针线。” 向来女孩子不给玩弹弓,庄扬是想她只是把玩,并不伤人,所以予她玩玩也无妨。现在竟是拿弹弓打人,就是桑葚,打着人眼睛也要坏事。若是阿提家人跑来跟母亲投诉,又得让母亲恼怒了。 “我不去……呜呜……” 庄兰抹泪哭着,她也有可怜巴巴的时候。 “兄长,要罚罚我吧。” 阿平挺身而出,毕竟阿兰是因为他而拿弹弓打阿提。 “兄长,你别把阿兰关起来,阿姊很凶,会打人。” 阿离也帮着求情,阿香是他姐姐,只是阿香脾气暴躁,往时阿离也挨过姐姐的竹条抽打。 “下次还敢吗?” 庄扬低身问庄兰,庄兰揩去泪水,应声:“再不敢了,兄长。” 想来每个人性情不同,不能强求,然而庄扬也知晓,不能再纵容庄兰。 “那便好,这弹弓先放我这边。” 庄扬执着弹弓离开,登上二楼,已是午后,他返回屋中读书。 待庄扬离去,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商议,阿离说:“找犬子兄再做一把。”庄兰垂头丧气说:“犬子兄说我不可以用它打人。”被知道是拿弹弓去打人,才被兄长没收,犬子肯定不会再帮忙做一把。 庄兰失去弹弓,兰离平三人自觉让出老桑树,远远看着阿春领着伙伴们在桑树下玩耍,摘桑葚,只能谗得流口水,分外凄惨。 “你们三个,又想来偷吃桑葚?” 阿提领着弟弟阿季过来,他腰间插把新做的弹弓,耀武扬威。 “你们才是小偷,桑树长在我们这边,明明是我们的树,小偷!” 庄兰不服气,立即顶嘴。 “就是让你们吃不到,想吃吗?” 阿提对于小偷的指责丝毫不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桑葚,津津有味的吃食。 “阿提,你别得意。” 阿离气愤不过,他摸弹弓的手,被阿平拦住,阿平提醒:“兄长的话,你忘了吗?” “你们等着,我要去喊犬子兄来,把你们打成死狗。” 庄兰狐假虎威,双手叉腰,斗志昂扬。 此时在河畔安置捕鱼篓的犬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擦擦鼻子,仰头看向庄家院子,心满意足地发现二楼木廊上有个人,应该就是庄家二郎。二郎时常站在木廊上,却不知是在看山茶花,还是看着什么。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打开布包,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第76章 竹里红叶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站得远, 不似其他闲人都围了上去,他观察到庄张两家人的神态,并未听清他们谈话的声音。犬子对辎车中坐着的人,越发感兴趣, 会是谁呢? 庄秉在家人和亲戚的拥簇下, 步行前往庄家院子,庄秉的轺车后头, 紧紧跟随着辎车, 辎车的帷幕一直没有打开。 围观的人们都很好奇, 纷纷猜测辎车中坐着的是何人。不知是谁听得真切, 说了句:“是新妇,庄家大郎娶妻了!”人群嘈杂, 紧随辎车不放。 辎车终于停在庄家院中, 庄秉走至辎车前,将辎车的帷幕挽起, 里头坐着一位盛装的新妇。庄秉搀扶新妇下车, 新妇羞涩低头, 和庄秉执手并肩, 在家人的拥护下, 将新妇领进门。 新妇婀娜姝丽, 引的围观的人们争相观看。 庄家仆人从辎车上抬下众多妆奁, 有精美的丝绸, 光彩夺目的漆器和精致的青铜器皿、灯具、香炉。 竹里的人们奔走相告,庄家大郎娶了位美丽新娘子,还带来一车的妆奁。 犬子见庄扬他们进屋了,便就散去,不似其他人,围在院外探头探脑。 这日庄家仆人成群忙碌,杀猪杀羊,洗涤碗盘,犬子来竹里居住半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情景。 犬子回家,见到向来安静在堂上纺织的刘母,人站在木桥上张望,显然就是她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犬子,庄家这么热闹啊,是谁来了?” “阿母,是庄家大郎回来,还带来新妇。” “难怪了。” 刘母也知道庄家有个大郎,在外经商。 母子俩回屋去,眼见天快黑了,刘母已做好饭。母子俩吃着粗陋的食物,对于正在大办宴席的庄家,并不去探看。 夜里卧在榻上,犬子念念不忘的是那辆漂亮的辎车,他梦见自己也有这样的一辆车,并且像位贵客般打扮,盛装坐在车中。梦中的自己,是位成年男子,冠剑锦袍,独自赶着马车,驰骋在原野上。 庄宅家宴,席宴上,除去庄家人,也宴请了舅父一家。 入宴前,庄秉带新妇,叩拜堂上庄母,庄母将他们搀扶起。庄母执住儿媳的手,小声问她话语。新妇文静,随和,待庄母恭敬温顺。虽然婚事并非由庄母做主,她对这位儿媳倒也满意。 庄秉夫妇叩拜长辈后,小辈这才入席落座,享用佳肴。 舅父张殷坐在贵席上,讲述他如何在广汉郡为庄秉主持婚事。 春时庄秉和舅父到谷昌贩马,运往广汉郡,张殷如常到郡中友人廷掾林忠家饮酒,正好听闻林忠要嫁女儿。林家二女娴静有美名,庄秉有意迎娶,便由舅父帮忙撮合。原本也不敢想林忠会同意,求亲的人许多,家世比庄秉好的不少。后得到首肯,便就急忙操办婚礼,而未来得及报知在临邛的家人。 “多亏舅父,方得促成这桩美事。” 庄秉举酒致谢,他身旁坐着新妇,新妇亦是举酒道谢,低头恭敬。 “免礼,也是阿秉一表人才,得人赏识。” 夸赞起自家大外甥,张殷从不吝啬美词。 和舅父的宽厚仁爱不同,舅母精明,询问起林家的状况,有几个姐妹兄弟,姐妹是否都出嫁了,兄弟以何业为生。 新妇轻语回复,未失礼节。她回话时,庄秉一直看着微笑、点头,这样一个小小细节,为庄扬捕抓。庄扬知道兄长不苟言笑,显然是深爱着这位女子。 新妇叫林嫱,幼名阿细,家中有姐弟四人,大姐已出嫁,妹妹尚小,弟弟唤林禹,在锦官城游学,年纪和庄扬差不多大。 大人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小孩们不感兴趣,庄兰舀着美味的肉羹喝,眉眼弯弯,因有美味佳肴相伴,她心里也是乐呵呵。 宴会散去,庄母执住新妇的手,到屋里头谈话。庄秉将舅母一家送出门外,把弟妹唤齐,喊到自己屋中。 贩马虽辛劳,收入颇丰,庄秉挣的钱不少,由此也才能得林家青睐,娶得美妇。庄秉待家人慷慨,每每贩马归来,都会给弟妹们带些东西。 见兄长打开一口大漆箱子,庄兰就去狗腿,偎依在庄秉身边亲昵唤着大兄。庄秉笑语:“这会就知道唤我大兄了。”今天庄兰这孩子呆呆的,恐怕对长兄成亲,自己有嫂子的事还很迷惑。“大兄最好啦。”庄兰搂着庄秉胳膊不放。“好了好了。”庄秉拉开庄兰,这才空出手,从箱中取出一对铜铃铛。铜铃铛用红绳系绑,纹样精美。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玩具,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有礼物,最多不过是泥车瓦狗。 “呀,是铃铛!我好喜欢,谢谢大兄!” 庄兰拿了铃铛,绑在腰间,铃铃地奔跑出屋,别看她平素粗野,她可是很爱美,大概是去找阿母显摆了。 看着庄兰欢喜雀跃的身影,庄秉无奈摇摇头,他就一个妹妹,自然最受他疼爱。 “阿平,你过来。” 庄秉抬头看庄平,庄平总是很安静,也很懂事,就是胆子小。 “大兄。” 庄平站在庄秉跟前,他腼腆笑着。 “在商肆见得一副棋子,便就买来给你玩戏,可不许耽误了课业。” 庄秉从箱中取出两只竹制的棋盒与及一张棋盘,棋盘亦是竹制,可以卷起,倒是不占位置。 “谢谢大兄。” 庄平捧住礼物,眉开眼笑。他这孩子喜静,下棋倒是适合他。庄平同样是欢喜地带上礼物离开。不得不说,他们的喜好,大兄庄秉都知晓。 此时屋中只剩庄秉和庄扬,庄秉说:“我不在时,家里多劳你费心。”庄扬惭愧说:“我在家悠闲,不及兄长风餐露宿、深入蛮荒地辛劳的千分一。”庄秉拍拍庄扬肩膀,两兄弟揽抱在一起。“恭喜兄长。”庄扬笑语。庄秉说:“我于路上还在想,该如何告诉家人我成亲之事。”此事太突然,也欣慰于家人的接纳。“兄长看中的,必是位好女子。”庄扬对嫂子的印象不错。“她是挺好。”庄秉难得露出痴笑的表情,不过夜晚灯昏,庄扬没瞧出来。 “兄长,佃户收租之事,我明日再述与你听,你路途劳累,早些歇息。” 庄扬行礼,打算退出兄长的寝居,以免一会嫂子回来,正面撞着。毕竟都还生疏,怕嫂子为难。 “这些事,不必和我说,你做主便好。阿扬,你先别走。” 庄秉起身,到榻旁取来一件长形物,用木匣装着,木匣彩绘,很是精美。 “竹里多年未有丝竹声,就连我有时还会想起。” 庄秉将木匣递给庄扬,庄扬像抱婴儿般将它抱住。此时庄扬已知晓木匣中是何物,他眼眶湿润,动容说:“谢谢兄长。” 庄秉叹息:“委屈了你,若是阿父还在世,又怎会让你连张琴也没有。” 庄扬自幼学琴,离开锦官城后,他再不曾拥有自己的一张琴。庄扬极爱琴,往时教庄扬的夫子周景有一张琴,庄扬总是跟他借来弹奏。待周景离去,庄扬再未曾摸过琴,竹里僻陋之地,识字的人屈指可数,何况是懂琴之人。 提起父亲,庄秉便又要难过起来,四个孩子他最大,对父亲庄寿的记忆也最清晰,对当年奢华的生活还记忆犹新。 “兄长莫要难过,我这不又有了一张新琴。” 庄扬笑语,他爱抚着木匣。 庄扬退出兄长居室,走至自己房中,才缓缓打开木匣。木匣中是一张梦寐以求的琴,用料考究,漆色优雅。声色不敢试,因是夜晚,怕扰人清梦。庄扬抚摸琴身,像爱抚着他的挚爱,年少的他并无心爱之人,但有心爱之物。 两兵相遇于老桑树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犬子上前一步,阿春上前一步,身后人马相互怒视。 阿春说:“弘兄,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地方。” 犬子说:“哦,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两人年纪相仿,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春说:“让开,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他拿一根,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不会就收获丰厚。 第77章 坦言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河对岸, 两个孩子叫唤着, 从木桥那儿奔跑前来。他们追逐在马车后头, 像一群小鸡崽们追着一盘米糠。 每次庄扬进县城, 都会买回许多日用物品,也不忘给弟妹们带些吃食。有时是煎藕, 有时是糖饼,有时是小玩具。 “易叟, 将马车停下。” 庄扬不忍心这两个傻孩子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马车停止, 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 一涌而上。 “哇,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 庄兰说:“还有一张,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 那是阿平的弓, 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 说得委屈。 “来, 都缴回来, 我来分发。阿兰, 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见庄扬满载而归,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没伸手接,庄扬说:“你箭术过人,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犬子仍是没接弓,他摇了摇头说:“这弓得许多钱。” 太贵重了,他用不起,也不敢收。犬子显得很震惊,为何突然赠送他这样一张好弓。 “当是你教阿平弓箭的酬劳,往后可得好好教。” 庄扬笑语,将弓箭连并箭囊往犬子怀里递,犬子这才伸手接下,他抬头看庄扬,欲言又止。庄扬拍拍他肩膀,点了点头。 “阿平,你过来。” 阿平立即站到庄扬跟前。 “六艺中便有射艺,此是保身护家的技能,你可得好好学习。” “是,兄长。” 阿平接过小弓,慎重地行礼。 阿兰看两张弓都被分走,低头站在一旁不语。 “阿兰,你过来。” “兄长。” 庄扬从车上取出笔墨说:“我知你不爱读书,往后每日书写一个时辰,方可玩戏。” “哼,兄长偏心。” 阿兰接过笔墨,把腮帮子鼓起。 “这般说来,也不想吃果脯了?” 庄扬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包食物,阿兰惊喜大叫,从庄扬手上拿走果脯。 看着庄兰乐呵呵跟阿平分食果脯,笔墨被她随手放置在地上,庄扬无奈摇头。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进,前往庄家院子。 犬子抱着弓箭,背着箭囊坐在木桥上,他抚摸弓身,像爱抚着婴儿般轻柔,他从未用过及看过这么好的弓。弓臂木质硬实厚重、手感好,通体绘制彩漆,弓梢贴着水牛角片,耐用美观。这套弓箭,无论是弓是箭囊,是箭矢,都制作得十分精美。犬子爱不释手,心中十分感激庄扬。除去感激外,还有困扰,他不清楚庄扬为何待他这般好。 是有所图吗? 然而自己是个未成年,还身无分文,还是个穷农民,身上没有庄扬需要的东西。 可是要自己练好弓箭,长大后,保护他们庄家吗? 犬子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 “犬子兄,给你吃。” 庄兰递给犬子一样东西,犬子愣愣接下,一把梅脯放在犬子手心。犬子把梅脯掩人口中,又酸又甜,好好吃。 “犬子兄,我们回去了。” 阿平牵着庄兰,庄兰在挥手。 犬子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位邻家子离去,他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犬子将弓箭带回家,刘母问他哪来的弓箭,犬子如实说了。刘母沉默许久,才说:“那你好好教他弓箭,答应人的事,可就要尽心做好。”犬子应声:“好。” 刘母不懂弓箭,只是觉得这副弓箭奢华,必然价值不菲,想来犬子是得到庄家二郎的赏识。然而刘母心中,不知为何有隐隐不安。犬子射术好,在丰里也很出名,然而天下混乱,有这样的才艺,只怕长大后逃不过去战场厮杀的命运。 年少的犬子,不知晓母亲的担虑,他卧榻歇息,怀里搂抱着弓箭。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实在太令人喜爱。 在犬子的梦中,庄扬穿着一件白袍子,站在他家二楼的木廊上。红艳的山茶花衬托庄扬微笑的脸庞,他温和看着院中的犬子,用手指着天边一轮朝霞。犬子的目光没有跟随庄扬的手指望去,而是近似痴迷地看着木廊上的庄扬。 不知为何,看着他,内心便充实而愉悦。 庄家院子竖起一张靶子,就在山茶花旁。 犬子自此,每日午后前来教授阿平弓射。他和阿平年岁相仿,看着比阿平稳重许多,像一个大人般。 “手握在弓把,手臂拉直,往上,像我这样。” 犬子示范执弓的动作,他的姿势英武帅气。 阿平学着他,调整自己的姿势。 院中早有仆人在围观,阿荷在井边切菜,抬头瞅上一眼,赞叹:“这孩子像个将军,好威风啊。” 庄扬跽坐在走廊上,静静观看,他身旁跟着竹笋。竹笋只要看到庄扬,便会跑他身边去,为了不让竹笋抓咬衣服,庄扬的手搭在竹笋头上撸毛。竹笋舒坦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扬看得出犬子教得很认真,而阿平也有心求学,这便行了。阿平稍微年长,就需出去游学,世道不太平,有一技防身也好。无论是商贾子还是世家子,谁家的子弟,都需要学会弓射。 “放箭。” 阿平在犬子指挥下,将木箭射出,木箭打在靶子上,虽然离靶心还有不少距离。 “哈哈,我射中了!” 阿平欢呼,他还是第一次射中靶子。在靶子下方,凌乱躺着数支射空的木箭。 “我也要学。” 庄兰从屋内跑出来,脸上沾着墨迹。 “你去写字。” “不要,我写完了。” 两个孩子执住弓不放。 “阿兰,你过来。” 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庄兰只得乖乖过去。庄扬见她脸上都是墨迹,忍俊不禁,问她:“怎么把字写脸上去了?”庄兰想用袖子擦脸,被庄扬拦住,问她:“是不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庄扬拿手帕帮庄兰擦脸,庄兰不好意思嘟囔:“没,没有。” 她也就是打了会瞌睡,不小心压到写满字的树叶。 穷人家练字,用树杆在沙土上写字,庄扬觉得这虽然不用花子儿,可是也难以把字写得端正,便让庄兰在树叶上练字。摘取的都是芭蕉的叶子,很大一片,足以在上头写上许多字。 庄扬收起手帕,抬头见犬子愣愣看着他,他对犬子笑语:“若是练累了,到这边歇息,喝碗豆汤。” 犬子赶紧别过脸,摇了摇头。 “犬子兄,我这样可不可以?” 阿平摆好一个拉弓姿势给犬子看,不知何时起,他看犬子的目光带着敬重。 “手臂不要晃动,眼睛看着靶子。” 犬子纠正阿平的动作。 “好,放箭。” 阿平沉稳射出,再次射中靶子。 “犬子兄,你能不能也教我?” 阿离背着弓箭,提着箭囊过来。他虽然有副弓箭,但对于弓箭,他青涩得很。 “过来。” “好!” 阿离开心地往阿平身边凑,他胡乱拉起弓,弓箭高举过头。往时阿离不只不好读书,对弓射也没兴趣,也是孩子心性,见阿平在学,就也跟过来学习。 “手臂放低、伸直,握在弓把上,不是抓弓梢。” 犬子纠正阿离的错误,他心想,若是让王叔来教阿离,阿离会被打的。你就是不会射弓,也该看过别人是怎么执弓的。 这一个午后,犬子便就不停地教阿平和阿离,后来连庄兰参与。庄兰最是胡来,她拿到弓,也没等犬子纠正姿势,一箭射在院门外的一棵老树上,箭“嗖”一声,飞过门口一条石道。还是犬子爬树上去,将箭取下来。 弓射需要耐心、静心,庄兰的性子太急躁了。 听得院中热闹,庄母难得出院子,在一旁观看。庄扬走过去,陪伴庄母,庄母说:“弓箭无眼,让孩子们小心些。”庄母是没看到适才庄兰那一箭,否则庄兰又该挨骂了。“阿母放心,我在这边看着。”庄母不喜欢兵器,每次看到箭飞舞,啪一声射在靶子上,她手臂便要弹动一下,像似受到了惊吓般。“阿母,你若是害怕,不要看。”庄母笑说:“平儿以前胆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勇。” 院中的阿平射掉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大步迈向靶子,前去去收箭。不知何时起,阿平开朗许多,他身上起了不少变化,庄母自然看得出来。 “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庄母指着犬子。 院中的孩子们你一声我一声“犬子兄”的叫唤,此彼起伏。 庄扬点点头,他早已觉察。犬子身上有一种特质,这是同龄孩子身上所没有的,然而这种特质,具体是什么,庄扬其实也说不出来。 近来豆子开花,结出豆荚,犬子得空便在豆田里抓虫子——掐死,敢跟他抢口粮。正做得专心致志,突然听得一句:“犬子兄。” 是女孩的唤声,单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你帮我们抢回来。” 第78章 竹楼熊影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自此阿荷防竹笋,犹如防黄鼬。 刚饱餐了肥美笋子的竹笋, 一动不动趴在木板上睡觉,它并未察觉, 自己成为话题。 阿荷从杂物间里扒出一个鸡笼,她蹲在院中,将小鸡一只只送进笼中。阿荷不时瞥眼在前方睡觉的竹笋, 怕它突然跑来捣乱。竹里偶尔能见到从山上下来的貘, 跑到农家院子里咬铁锅,猫在农田里糟蹋蔬果。人们并不吃貘肉,由此也不过是将它们驱赶回山上去。至于将貘崽留在家中抚养, 真是闻所未闻。 蛋饼还能看家,竹笋就只会睡觉吃竹子还有捣乱。 被人嫌弃一番, 并不影响竹笋睡个甜美的觉。连庄扬走过身旁,它也没发觉。 庄扬用小陶碗在水池里盛上水,放在鸡笼中,这碗清水, 便是要给小黄鸡们饮用。 “家里还有米糠吗?” “二郎,有的。” “喂它们米糠, 长得快。” 稍微养大些,再放到后院散养。这么小的鸡崽, 吃的米糠需磨粉, 再和切碎的菜叶搅拌, 放在盆中,任由它们啄食。 虽然养尊处优,喂鸡种田这类活,庄扬也懂。 对于家里有多少只鸡鸭,多少田地,多少积蓄,庄扬也一清二楚。他看似散漫,其实为家中的事,没少费心。 这一早,如往常,阿平去舅家学习,庄兰跑去犬子家玩耍,庄扬在自家院中走走,看到自家河畔的萝卜田里,阿易在收萝卜,他便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犬子自制一个草靶子,挂在树上。他拉弓射箭,练习弓箭。庄兰跟在他身旁,手里那着弹弓把玩。 萝卜田的萝卜没剩多少,将它们收获,好给田地翻土,进行新一轮播种。 “二郎,不用不用,没几头,我自己收。” 见庄扬拔出两头萝卜,放在篮筐里,阿易赶紧过来劝阻。 庄扬穿着丝制的长袍,不适合干农活。 “阿易,翻土后,种白菜。还有白菜籽吗?” “有。” 阿易会种的农作物不少,他是易叟的孙子,家里本是佃户。 庄扬步出田地,朝对岸走去。从他抵达河畔到此时,犬子一直在练弓。看他射箭的手法老练,却不知道他弓箭学自何人。将目光从犬子身上挪开,寻觅庄兰,庄兰在不远处用弹弓打树叶玩。这位妹妹玩心重,并且偏爱男孩玩戏的东西。 庄兰见兄长过来,连忙把弹弓藏在身后。庄扬笑说:“我看到了,犬子给你做的吗?”庄兰得意地说:“嗯,兄长,犬子兄好厉害。” 是很厉害。 庄扬站在一旁看犬子射靶,箭箭飞射靶心。拈矢、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能有这样的熟练和技巧,说明他苦练过,且颇有天赋。 小时候庄扬没玩过弹弓,但是学过弓箭,他不好这些东西,水准也就那样。 犬子射完箭袋中最后一支箭,他到靶子那边,将箭矢都拔出来,一支支回收。他没回头看庄扬,但他知道庄扬过来,一直在注视他。 “你弓箭学自何人?” 庄扬过来询问,他站在犬子身边,犬子的个头只到他肩膀处。 “一位老兵教我。” 犬子说得很自豪,他的王叔未残疾时,可是军队中的神弓手。 “给我看下,你自己做的吗?” “嗯。” 庄扬想看犬子的弓箭,犬子听从,将木弓和一支箭递给庄扬。庄扬摩挲木弓,弓身制作得十分粗糙,至于箭失,上头粘的羽毛摇摇欲坠。就是这般简陋的工具,犬子却能将每支箭射进靶子,令人惊叹。 这样的弓术,配得上一张最好的弓。 庄扬将弓箭还给犬子,问他:“你身体好了?”犬子点点头,应声:“嗯”,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庄扬温和看着他,留意到他脸颊上的蹭伤已结疤,希望不要留下疤痕。犬子浓眉大眼,是位英俊少年,若是在这样一张脸上留下疤痕,可就相当可惜了。犬子觉察庄扬在看他脸上的伤,他别过脸去,不给看。他没再理会庄扬,而是站在靶子前,继续练习弓箭。 “阿兰,你随我回去,要吃饭了。” 庄扬将庄兰喊走,带着庄兰过木桥。兄妹俩走在木桥上,庄兰一直把玩她的弹弓,爱不释手。庄扬看她衣服、头上挂着草叶,蹲下身帮她拍走草叶。庄扬离去时,没有留意犬子朝他身影看着,目不转睛。 犬子收起弓箭,朝庄扬兄妹这边看来时,正见庄扬为庄兰拍打衣服。他不懂,庄兰为什么不爱和他兄长待一起,而到处乱逛。她有这么一位疼爱她的兄长。 犬子家,一日两餐。今早犬子喝下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锅贴,这对犬子而言是极丰盛的一餐。 现在犬子家有数斗豆米,能吃上好一阵子。每日捕鱼篓总能捕到两三尾鱼,一些小虾。山上有野菜挖,有菌子捡。若是能射到飞鸟走禽,那便有肉食用。 在院中练习弓箭,找回先前弓射的感觉后,犬子便沿着河流往山林里去,寻找能狩猎的小动物。 竹里西面有许多空房子,好些田地荒芜,然而此地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连野猪都很少见。在很早前,大型的动物便被竹里饥饿的居民们捕猎杀尽。那时竹里的居民,还不是今日这一批。 大约十三年前,中原鼎革,随后天下板荡。远在西南的竹里,也在这场动乱中受波及,居民纷纷逃离,前往深山老林。 数载后,当地战乱停息,竹里所剩的居民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三。 也便是在这时,庄家从锦官城迁往竹里定居。 竹里的过往,犬子一无所知,他蹲在林中,倾听林中的鸟兽声,他纳闷,为何连一头鹿也没有。 犬子已深入山林,他背着弓箭,手上捏着小刀,他藏匿在草木中,寻觅他的猎物。 在一处无名湖畔,犬子发现一群灰鹤,有五六只之多。他搭弓拉箭,静悄悄靠近,瞄准芦苇丛中肥大的一只。犬子发射箭矢,箭羽在风中飞舞,箭身旋转、飞行,啪一声掉落在水池。逃过一劫的肥灰鹤嘎嘎叫着,仓皇飞逃,它叫声响亮,惊起一湖的同伴。犬子无可奈何,到芦苇丛里拾取射出的木箭。湖面风虽然大,可没道理箭矢飞至一半,突然坠地。 犬子捻着木箭查看,才发现它身上黏的羽毛已掉落不见,难怪飞不远。犬子不懂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觉得如果有一支好的箭矢,他今日就可以背着只灰鹤回家了。 自己制作的弓箭,显然工艺还不行,练练靶子可以,真出来狩猎则不行。 今日虽然什么也没狩猎到,好歹知道这湖畔有灰鹤落脚,往后还可以再来打猎。 原路返回,已是午后,犬子空手而归,心情沮丧。 要是用这半日的时光,去采菌子,说不准已采得两筐。然而犬子也不气馁,两筐菌子不敌一只猎物。犬子在长身子,他需要肉类,何况终日吃菜羹的人,会虚弱无力,他也不想眼看母亲挨饿吃苦。 犬子想长高长大,像他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那般英勇。能庇护母亲,不受欺凌,富饶、自在地生活着。 夷水以西的山丘很多,犬子只是跨过一座,来回便需一个多时辰的时光。听闻邛人住在更深更远的山林里,犬子想那大概是天边那一座最高的山那里吧。 犬子不敢走得太远,他知道在山林中遇到陌生人,往往意味着危险,甚至会因此丧命。何况步入不熟悉的环境里,很容易迷路。 沿着河流返回,犬子漫不经心,直到他听见水草丛里花田鸡的啼叫声。不是一只的啼声,而是成片,颇为壮观。 犬子激动的解下弓箭,寻觅它们那灰不溜秋的小身影。无奈花田鸡生性谨慎、总是藏于隐蔽处,很难捕抓。 此时天近黄昏,犬子在附近找着一棵树,拿小刀在树上刻下一只鸟,做为记号。等以后有网,有好的弓箭后,再来捕抓它们。 不识字的犬子,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这一日也不算是空手而归,至少探查了自家屋后十里内的山林,得知有灰鹤有花田鸡可以狩猎。 正因没有大型的动物存在,竹里山林的水禽长得肥美,只待有人去狩猎它们。 将它们或烤或炖,祭之五脏庙。 擦擦口水,犬子步下山脚,看到前方燃起炊烟的一栋草屋,那是他的家。 山泽非自己所有,犬子却萌生了他富有西岸这一大片的山林,以及山林上飞禽走兽的念头。毕竟竹里的夷水西岸,就住了他们这一户人家。 “兄长,我不出声。”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第79章 一年之约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那些收赋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赋税,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犬子气哼哼想着, 头像灌了铁水般沉重, 难受得很。这是磕伤头,才会这样痛苦。犬子伸手摸摸脑后勺,果然肿起一块, 一碰触就疼。 昨日发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庄家二郎背他的事,记得特别清晰,二郎身上有好闻的气息, 背暖暖的。若是自己有个兄长, 也是庄家二郎这般温和, 该多好。 只是家里穷,若真有这样温雅的兄长, 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太阳老大,犬子想起羊还没牵出去放, 豆田也没浇水, 猪没得吃。犬子扶着榻, 缓缓坐起, 试图下榻, 刚将头抬起,胸口便一阵恶心,甚至觉得耳鸣。犬子天旋地转般,连忙扶住榻,冷汗从脸庞滑落。 “快躺下。” 听得一个悦耳声音,犬子望去,见到站在门口的庄扬和庄兰。 庄扬过来扶住犬子,搀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说:“耳边有声音,头好疼。” “不能急着起来,得休息两日。” 庄扬轻拍犬子的肩,这是个安抚的动作,他见犬子能醒来,颇为欣慰。 “阿母和我说,二郎帮我请了医师治病,多谢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么难受,耳鸣声也随即消失。对上庄扬微笑的脸庞,犬子喃语。 “不必谢。” 庄扬点头,他打量犬子,犬子头发松开,披在肩上,脸庞看起来青涩,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貌。这孩子总是将头发扎成髻,像大人那般,他显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谓穷孩早当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后不要和官兵打架,他们很凶很坏,还会把人抓去砍头。” 庄兰趴在榻前,像个小大人般叮嘱。 “嗯。”犬子回复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他侧了下头,将蹭伤的左脸掩上,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伤痕,也是心中的耻辱。 听着庄兰的话语,庄扬想还是由阿兰和犬子说,若是由他开口便像是责备。虽然在生活技能,阿兰远不及犬子,可阿兰遇事机敏。 本也就是来探看下犬子,见他无碍,庄扬没有多逗留。庄兰和犬子说着话,庄扬静静的转身离去,他没留意到犬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走远,还有那么点寂寥。 庄扬出屋,走到院中,见刘母正在杀鸡,动手干净利落。庄扬有那么点好奇,犬子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何以留下他们母子俩? 这日,不只庄扬和庄兰去探看犬子,阿平和阿离也结伴前去。三个孩子说要帮犬子放羊和浇豆田。犬子说不用,他明天就可以起来了。 家里缺少犬子这么个劳动力,刘母无法纺织,穷人家的孩子,小病小痛不当一回事,犬子想,躺上一日,明日肯定就好了。 “犬子兄,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阿平将喋喋不休的庄兰拉出屋头,躬身和犬子辞别。 犬子轻轻颔首,他头隐隐作疼,他平日话语不多,果然是畏惧呱噪的人。 三个孩子一起离开,犬子卷曲身子,昏沉沉入睡。他大概睡了一小会,可能不到一刻钟,便又醒来,他闻到炖鸡的香味。 外祖父未去世时,家里杀鸡,总是会有犬子一份。有个鸡翅、鸡瓜啃,一碗汤喝,是极其幸福的事情。现在想想,因为有外祖父的庇护,犬子小时候并没有过得太凄苦,直到外祖父病逝,也就前年,犬子母子才真正陷入困境。 许久没有吃过鸡肉,真香啊。 犬子从榻上爬起,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出了幻觉,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杀呢。 家里有点什么能下炊的东西,犬子一清二楚。 母亲去熬粥,应该快熬好了,可是为何鸡汤的味道如此真实,犬子抬袖擦试嘴角,喉中生津。他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朝门口探头,正见母亲端着一碗食物进来。 “阿母,是炖鸡吗?” 犬子把脖子伸得老长。 “是,你看。” 刘母将热气腾腾的碗递到犬子跟前,犬子惊喜发现碗中真是鸡肉,那可是一只鸡腿和一块鸡脯肉,茶色的汤水散发着浓浓香味。刘母将平日犬子采集晒干的茶树菇,放入汤中和鸡肉一起炖熬。 这是一餐美味,简直像在梦中。 “阿母,家里没有鸡。” 犬子捧住碗,没有动汤勺。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母亲可是用了什么物品去换来这只鸡? “庄家二郎送来一只鸡,说给你补补身子。” 刘母笑语,拿起汤勺舀汤喂犬子。 “唔。” 犬子咕噜咕噜喝下,好好喝。 “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长得也文雅,是个读书人。” 刘母赞叹,她以前没见过这么温和、秀美的人物,庄稼人家养不出这么优雅的人。 “阿母,那还欠他一只鸡。” 犬子觉得债务真多,还都欠着庄家二郎。 “你早些好起来便好。” 债务有偿还的时候,犬子勤快,长大后便好,不该一世贫困。 犬子手里拿着鸡腿,一口肉,一口汤,吃得满嘴油光。一碗鸡肉很快消灭掉,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还有,阿母再给你盛。” 刘母拿起空碗,准备再去厨房倒一碗。 “阿母我想喝粥,一只鸡我吃不完,给阿母吃。” 第二日,犬子还是没能去干活,他站起身便会反胃,还有耳鸣,行走也是摇摇晃晃,虽然较前日轻微。刘母见他难受,便不许他下榻。 “阿母,我去放下羊,给豆田浇个水就好。” “一早庄家三个孩儿过来帮忙,羊也放了,田也浇了,你去躺下。” 刘母不知道阿离不是庄家孩子,他们总玩在一起,她没能区分。 “那猪喂了吗?” “阿母会喂,你好好把病养好,其他的不用牵挂。” 这两日,庄母纺织时间少了,又要照顾犬子,又要喂猪。好在家里有粮,不用惶恐。 午后,喝过药的犬子趴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树木发愣。对于一个终日忙碌的人而言,不做点什么,总觉得空虚、寂寥。 从小到大,犬子没怎么生过病,卧榻不起,更是屈指可数。 犬子摸摸脑后肿起的部位,觉得不那么疼了,明日肯定就好啦。 明日他要去削根枫木,用来做弓。王叔教过他做弓,只是工艺复杂,他还只学到皮毛。然而有一张弓毕竟不同,哪怕再粗糙,也是他的武器。 犬子热爱弓箭,能拿它射水鸟走禽,获得食物,能用它防身、威吓匪徒。 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受人欺凌, 这般想着,犬子从枕下摸出一把生锈的小刀,这是他心爱之物。一次跟随外祖父去外面卖米,在路上拣着。 小刀旁边还有一块小木板,犬子把木板拿起瞧看,木片上刻着图案。 犬子不识字,但他需要记下一些事情,以免日后遗忘。 木板上歪歪斜斜刻着一只碗、一身衣服、一个圆盒、还有一串铜钱。看到这些图案,犬子像似想起来了什么。他将木板平放在榻上,执着小刀刻下一只鸡。木头硬实,不好刻画,这只鸡刻得像似一只鸟,瘦小,秃毛,两只脚一长一短。自己能看明白就行,也不是要拿给别人看。 这便是犬子欠周家二郎的“债务”。 犬子生活的丰里,身边几乎没有识字的人,能写自己名字的,便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听母亲说,父亲识字。犬子诞生那时,父亲用毛笔写出犬子的名姓,写在一片帛上。这片帛刘母还收着,因为不识字,所以外祖父和母亲都不知道取的是什么字。犬子也不是很在意,外祖父帮着取了个犬子的乳名,一直叫到现在。 犬子虽然是猎手,然而庄兰这话,他也认同。 “犬子兄,秋沙鸭都飞走了,我们换个地方吗?” 阿离捏着弓箭,望着空荡的芦苇湖,他还没有猎到任何猎物。 此湖无名,见长满芦苇,便唤做芦苇湖。 西岸的山林,犬子熟悉,庄兰等人则是第一次到来,他们跟随在犬子身边,以免迷路。 这次来芦苇湖,犬子没看到灰鹤,反倒猎取到秋沙鸭。此地水禽多,往后可以常来转转。 “沿河畔走,猎物比较多。” 犬子在前领路,众人跟随。 突然庄兰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看着对岸的山崖。 “阿兰,怎么了?” 阿平问她。 “有好看的花。” 庄兰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颜色却是不常见的蓝色。 见众人疑惑,庄兰说:“要是摘回去,兄长一定很喜欢。” 庄扬爱花,人所周知。 “那边太危险了。” 阿平摇头,长于山崖,何况水畔苔藓湿滑。 “我过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后背的篮筐。 他脱去鞋袜,挽高裤筒,直蹚过河水。阿平和阿离在旁看得担虑,庄兰也想过河,不过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别摘了,你快回来。” 阿平在身后喊叫。对岸的杂草没膝,在阿平看来危机四伏。 “阿平,有绳子。” 庄兰从犬子留下的篮筐里找出一条麻绳。 犬子过河后,又将鞋子穿上,他没在意身后阿平他们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头开得灿烂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么采摘。却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时,庄兰他们已经过河前来。 阿平将绳子绑在腰上,然后绑庄兰和阿离,将三人牵在一起,这才蹚水过来。河水其实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脚踩空溺水。 “怎么过来了?” 第80章 竹风萧萧马蹄急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虽然犬子只比自己大一岁, 给阿平的感觉,犬子却像他兄长一样可靠。 “犬子兄,鸟儿在这里!” 庄兰在前方奔跑,停在了一个位置。他们身处于湖畔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遮掩他们孩子们大半的身体。 庄兰没去拾秋沙鸭, 而是拿树枝戳它,秋沙鸭腹部中箭,鲜血染红半身的羽毛。犬子弯身拾取, 他手指碰触到秋沙鸭的血液, 那血还很温热。 “它好可怜,本来还在天上开心地飞, 突然就死掉了。” 庄兰这才意识到狩猎的残酷,刚出来打猎时,她兴高采烈, 只差没在山林中欢喜狂奔。庄兰身上也背着张弓,是张小弓。因她喜欢弓射, 由此庄扬也给她买了一张弓。 “嗯。” 犬子虽然是猎手,然而庄兰这话, 他也认同。 “犬子兄,秋沙鸭都飞走了, 我们换个地方吗?” 阿离捏着弓箭, 望着空荡的芦苇湖, 他还没有猎到任何猎物。 此湖无名,见长满芦苇,便唤做芦苇湖。 西岸的山林,犬子熟悉,庄兰等人则是第一次到来,他们跟随在犬子身边,以免迷路。 这次来芦苇湖,犬子没看到灰鹤,反倒猎取到秋沙鸭。此地水禽多,往后可以常来转转。 “沿河畔走,猎物比较多。” 犬子在前领路,众人跟随。 突然庄兰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看着对岸的山崖。 “阿兰,怎么了?” 阿平问她。 “有好看的花。” 庄兰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颜色却是不常见的蓝色。 见众人疑惑,庄兰说:“要是摘回去,兄长一定很喜欢。” 庄扬爱花,人所周知。 “那边太危险了。” 阿平摇头,长于山崖,何况水畔苔藓湿滑。 “我过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后背的篮筐。 他脱去鞋袜,挽高裤筒,直蹚过河水。阿平和阿离在旁看得担虑,庄兰也想过河,不过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别摘了,你快回来。” 阿平在身后喊叫。对岸的杂草没膝,在阿平看来危机四伏。 “阿平,有绳子。” 庄兰从犬子留下的篮筐里找出一条麻绳。 犬子过河后,又将鞋子穿上,他没在意身后阿平他们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头开得灿烂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么采摘。却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时,庄兰他们已经过河前来。 阿平将绳子绑在腰上,然后绑庄兰和阿离,将三人牵在一起,这才蹚水过来。河水其实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脚踩空溺水。 “怎么过来了?” 犬子回头看到身后齐刷刷三人,全都像落汤鸡。犬子过河何等利索,也就裤筒被水打湿,阿平他们则浑身湿透。 “犬子兄,我们一起摘花。” 庄兰挤捏衣角的水,兴致勃勃。 “……” 犬子看看山崖,再看看身边这三位小伙伴,他说:“不摘了,我们回去。” 他带他们出来,就得安全带回去,若是出点事,庄扬一定很伤心。 “太危险,会摔着的,回去吧。” 阿平早就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好。” 庄兰点头,花儿虽好看,她也不希望犬子兄受伤。 四人由犬子带领,再次蹚河,这次没有拉绳子,由犬子护着他们过河。 说是出来打猎,其实也只是跟着犬子出来玩,除去犬子,他们三人的射术都不行,顶多打打死物——靶子,活物一只也打不着。 回去时,天近黄昏,走到先前做了记号的树木旁,犬子侧耳倾听,并无声息。 “犬子兄,怎么不走了?” 阿离好奇询问,他手上晃着一根狗尾巴草。 “嘘。” 犬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都停下动作,安静不交谈,虽然不知道犬子这是干么,却很听话。 就在庄兰无聊地把一朵野菊花插阿平头上,阿平怒瞪她时,突然听到一两声类似于家中小鸡的叫声,继而是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这次声色复杂,有粗有细,彼此起伏。 三人面面相觑,惊喜不已。 对于他们庄张的孩子们而言,他们的活动场所只限于有人类居地的地方,也就竹里的东南,以往,他们未曾涉及西岸的山林。自然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太新奇、有趣了。 “哈哈,吓死我了。” 庄兰拍拍扁平的胸口。 众人从草丛中站起,眺望天际的夕阳。晚风吹拂河畔的芦苇,花田鸡的叫声在身旁相伴。 天黑前,犬子背着竹筐,执弓走在前头,阿兰背弓,挥舞双手走在犬子身后。阿兰后头,是阿平,阿平把玩弓箭,他的弓卡子插着两朵黄色的野菊花。阿离停下脚步,又从芦苇丛中拔出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他一手握一根,像战场上砍杀的士兵那般耍着他的狗尾巴草。 犬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伙伴,把篮筐的绳索勒了勒,继续往前行进,踏上回家之路。 无论是庄兰还是阿平、阿离,甚至犬子,待他们成年后,在很多年后,还记得这个黄昏狩猎的情景。 山崖上有一簇蓝色的花,和四周那些开黄开红开白的凡花不同,它长在潮湿的湖畔之崖,在水光下艳美而晶莹,它就是那高岭之花。它俗世而独立,妍丽而不俗,它长得这般高,便是为了不让凡夫俗子们得到它,一嗅它的芬芳。岂能容忍凡人用沾染泥土和汗液的手取碰触它娇嫩的长叶子,用沾染人间气息的双唇去亲吻它柔弱的花苞。岂能……犬子伸出脏污的手,将蓝色鸢尾的叶子收拢,另一只手握着小刀挖掘花朵四周的土囊,把鸢尾连根带土掘出。 犬子的额头上汗水滑落,他的手肘上有磕碰的伤痕,流着血,沾染着泥土。鸢尾花被犬子单手抓住,轻轻放入身后的篮筐中。 在篮筐之下,是深深谷底,而在篮筐之上则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犬子腰间绑着绳索,趴在岩石间,采得这株花卉,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心翼翼攀爬上崖顶,犬子手脚并用,他的手脚均有被锋利、硬实的岩石划伤的痕迹,此时伤口的疼痛在他看来非常细微,可以忽略不计。他用心攀登,他单脚抬起,寻找能落脚的位置,山岩多苔藓,十分湿滑。犬子不害怕,他在下来崖时做了防范,在腰间缠上粗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结实绑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这是和阿平他们到山林狩猎后的第二日清早,犬子背着竹筐进入山林,如往日采摘菌子那般。 他脑海里都是山崖上那株漂亮的花卉。 为何一定要将它摘下,犬子其实也不懂。 脚尖踩在岩石上,将上头的苔藓蹭掉一片,犬子收起双脚,坐在崖顶,回望来时路,看向山崖之下青葱的谷底。 他将背上的篮筐取下,环臂抱着,篮筐内有一株蓝色鸢尾花。 犬子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觉得很好看,很漂亮。 背上竹筐,犬子从山道上下来,来到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污泥。河水浇上小腿,疼痛感袭来。小腿处有一道划痕比较深,能看到内翻的皮肉,手肘上则是蹭伤,糊着血泥,在犬子看来,也只是皮肉伤。 犬子在河畔寻觅能止血的草药,他认得一种叫蓟草的草药,寻常可见,田堤、屋前便有。在河畔寻找一番,果然找到一棵。 剥叶清洗,合水剁碎,贴服在小腿伤处,再解下发带缠绑。 整理过伤口,犬子才背起篮筐,到山林地里捡菌子。 冒险摘花,因此受伤的事,自然不能让母亲知道。犬子慢慢行走,拾取触手可及的菌子,他不再攀高爬树。左脚上的伤,以犬子经验,得好几天后,才会好。 拾得半篮筐毛木耳,犬子返程回家。 刘母终日在家便是织布,除去吃饭睡觉,她始终在堂上的及织布机前。以往天黑后,刘母会休息,近来家里买来油灯和灯盏,刘母会织布至深夜。因为繁忙,她能关心到犬子的地方不多,今日犬子采菌子回来,她没留意到犬子脚上有伤,行走时一脚轻一脚重。 犬子将鸢尾花养在一只破陶瓶里,想着午后去教阿平他们练弓时,再带给庄扬。 自教阿平他们练箭,犬子每日午后都能见到庄扬。 他在院中拉弓射靶,指导阿平、庄兰和阿离弓射,庄扬则跽坐在木廊上观看。庄扬偶尔会将目光落在犬子身上,他的目光温和,亲切,像看待阿兰和阿平那般。 犬子心里或多或少将庄扬当成了他的兄长,而对于阿兰他们,也多出几分亲情来。在前来竹里前,生活在丰乡的犬子还是一位孤独的少年。 竹里的居民,大多住在南面,东面的住户只有庄家和舅父张家。除此,东面也有几间破败、无人居住的屋舍,其中一间老屋院中,便有一棵高大的桑树。 人走树留,无人照顾,桑树默默生长,每到春时,桑葚成熟。 这是棵老得快成精的桑树,树干粗壮虬曲,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蛇。每到春时,老桑树坠满沉甸甸的果实,不必攀爬树身,在树下就有黑甜的桑葚——因成熟而掉落,随便捡捡就有一捧。 往时,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丢盔弃甲,痛哭逃遁。 此时,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第81章 回望宫阙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挽着裤筒,站在夷水浅滩处,他弯身在水草中摸索,取出捕鱼篓。待竹篓中的水沥干, 犬子提着鱼篓上岸。夷水的鱼虾多,还有不少河蚌、田螺、泥鳅。捕鱼篓从昨日黄昏埋至现在,鱼篓沉甸, 收获颇丰。 篓口向下, 将篓中的收获倒入木桶中, 有大鱼一尾,小鱼若干。只要有巴掌大的鱼,刘母都会用于熬汤给犬子喝。犬子正在长身体, 很容易饿肚子。小鱼则由犬子处理,他会用小刀掏腹, 用竹片夹住,放于炭火上烧烤。同样用于烧烤的,还有泥鳅。这是极好的美味,夷水河的美好馈赠。 犬子把竹篓放地上,直起身看向河面上的霞光,宝石流光般。同时, 他也看到了河畔踱步的一位红衬衣白丝袍的少年, 正是庄扬。 庄扬很少会在清晨到河畔散步, 若问他今日为何过来, 他恐怕要无奈一笑。这两日,他起得早,因为家中的公鸡——两只,天未亮就开始啼叫。庄扬睡眠浅薄,容易醒来。 即是睡不下去,便也就穿衣下楼走动,看看晨光,还沾有露水的花草。 犬子在看庄扬的时候,庄扬也已发现了他。 “二郎早。” 犬子行礼。 “早,在收鱼?” 庄扬回礼。 在庄家教阿平他们弓箭,犬子和庄家孩子们相熟,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单名一个“扬”。犬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他不能直唤庄扬的名字,显得失礼仪,便和其人那般唤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庄扬,便想到养在门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顾忌着,该如何将花捧到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予庄扬。此时,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提起木桶,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抱起那盆花叶有些蔫的蓝色山花,朝河畔赶来。还好,庄扬还在,他站在田堤旁,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绿的白菜苗。 犬子渡过木桥,朝庄扬走来,庄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犬子已在身旁,他温和笑着。犬子一度以为,庄扬对他特别,他总是温和笑着,直到到庄家教弓箭,才发觉,其实庄扬待谁都很温和,无论那人是自家仆人,还是竹里粗野的农民。 “给你。” 犬子将花递给庄扬,庄扬显得很惊讶,他盯着花盆中的蓝花看。 “这是蓝色鸢尾花,你在哪里采得?” 庄扬认得这花,小时候,在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种了不少鸢尾花,颜色斑斓。当年庄母喜欢花草,庄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无数。 “山上。” 犬子简略两字,其艰难过程,他并不想让庄扬知道。 庄扬老早就发觉犬子话语不多,他年纪不大,会养成这个习惯,显然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少,而且以前在丰里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与故人相逢,谢谢。” 庄扬将花捧在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碰触娇美的花卉,脸上的神情柔和至极。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欢的,此时脚上伤口的钝疼已算不得什么,犬子很开心他将这株花儿从山崖上采得。 种植鸢尾的“花盆”是一个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养花。庄扬捧着“花盆”匆匆返回庄家院子。他在屋后寻得一个花盆,又去杂物间里取来铲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鸢尾移植到花盆中。 庄家院子是竹笋的地盘,若是将花放在院中,不消一日,便要被竹笋咬得面目全非。庄扬捧着花盆登上二楼,将花摆在寝室入口处,就搁放在木廊围栏上。 每日进出寝居都能看到它,清早起身后,便可以给它浇个水,十分便捷。 庄扬看着花,心中仍是意外犬子会送他花。 竹里野花多,但居住这么多年,庄扬从未见过野生的鸢尾,却不知道犬子是在哪个山上采得? 午后,犬子如常过来教弓箭。每每这时,阿离会背负弓箭,从张家过来。有些张家仆人还会好奇跟过来围观,就是张香也曾过来看过一次。她纳闷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为了良师益友。也如同其他围观的人那般,吃惊于犬子精湛的射术。 犬子性格不爱显摆,他射弓时,四周人便起哄,他不搭理。 勤勤恳恳教着阿平等人弓箭,毕竟犬子收了报酬。 每日犬子前来庄家院子,都爱寻觅庄扬的身影,看到庄扬在,他心里就感到充实,为何会如此,犬子也不懂。 午后的庄扬悠闲而恬静,大概任谁看了都觉得舒服。 庄扬不是在二楼木廊上读书;便是在荷池看荷叶;更多时候,他跪坐在游廊上,身边趴着一只叫竹笋的貘崽。庄家的竹席讲究,席子四周有压席的陶镇,庄扬便端正坐在陶镇之间,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院中射弓的人们,优雅得像位世家子般。 教授数日弓箭,犬子发现视力最好的是庄兰,她站得很远,也能看到靶子,次之是阿离,属阿平最差,四十步之外,他便寻不到靶子在哪里。 哪怕练习的是十步之内的射靶,阿平总要射空许多木箭,落下一地的木箭。 犬子蹲身捡取一支箭,他站起时,动作显得僵直,手指扶了下树干。这是很短暂的一个动作,犬子四周没人察觉,唯有坐在游廊上观看的庄扬察觉。 往时犬子走路步伐刚健,今日略显蹒跚,尤其他蹲地时的动作,庄扬想他恐怕是腿脚不舒服。犬子时常出入山林,容易受伤。 待阿平他们各自练习,犬子走到游廊旁休息,庄扬问他:“犬子,你脚怎么了?”犬子惊诧,脸上没有表情,他看向庄扬,本想摇头示意脚没事,又想庄扬该不是看到了伤痕?蹲地时,裤筒上提,露出了小腿上的伤口了吗? “不小心划伤。” 犬子走至庄扬身旁,回答庄扬的询问。 “我看下。” 庄扬起身,走到犬子跟前,犬子只得拉起裤筒,展现伤口。犬子伤口用布条包扎,看不出有多严重。 “你随我上楼,我取药给你。” 庄扬上楼,竹笋跟上,庄扬脚步轻快,竹笋腿短在身后辛苦地爬楼梯。犬子见到,单手拎起竹笋,竹笋肥圆的身子伸直,一动不动。犬子看着觉得有点可怜,将竹笋抱在怀里。可能是犬子这段时间,时常来庄家院子,竹笋与他相熟,它趴在犬子怀中,安安静静,不抓不挠。 犬子对于毛绒绒的东西,并无特别的喜爱,然而对于这只脸圆身圆腿短尾巴短的貘崽子,也不免生出几分宠爱之情。也许因为它是庄扬极其喜爱的一只小动物吧。 来到二楼,犬子一眼便瞧见走廊栏杆处的一盆花,正是他赠送庄扬的花卉。这盆花被照顾得很好,先前还蔫着叶子,现在生机勃勃。庄扬将它照顾得很好,堪称妙手回春。 “犬子,你过来。” 听到庄扬的唤声,犬子进步入寝室。 犬子是第一次进入庄扬的房间,刚踏入房,便闻到香草的气味,屋中一只香炉在袅袅升烟。竹里多蚊虫,熏香是为了驱虫、除瘴气。 庄扬的寝室整洁无尘,一榻一案,一灯架一香炉,朴实舒适。房中最引人注目的,该是书案旁的一处结构复杂的木架了。犬子不识字,丰里也鲜少有人识字,至于藏书谁家也没有。以致犬子第一次看到庄扬满架的书时,他十分的惊愕。 “犬子,你在此落座。” 庄扬打开一只漆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开,里边是药粉。寻常人家,谁家里都没有这样一件医药盒。因兄妹年幼,而竹里多蛇虫,由此庄扬备置了药物,为不时之需。 “你将脚递出来,我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 见庄扬蹲身要帮忙解缠绑伤口的布条,犬子连忙拒绝。 布条被犬子拆开,伤口呈现,没有愈合,流着血水。仔细检查,伤口不大,比较深,像似被什么尖锐物品割伤。伤口上曾涂过绿色的草药,在肌肤上留下颜色。 “往后若是受伤,便到我这里取药。” 庄扬拿手帕蘸水,擦去伤口处的血水,他动作轻微,犬子感受不到疼痛。犬子傻傻看着庄扬,他没想过庄扬会亲自帮他处理伤口。 “粉末撒下,会有些疼,你忍住。” 庄扬捻起粉末,撒在疮口上,犬子皱了皱眉头,觉得确实有点疼。 “好了。” 庄扬微笑,从木箱中取来干净的布条,为犬子包扎。他的手指轻巧,动作细致,对上庄扬颔首的模样,犬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了……” 犬子缩回伤脚,把裤筒放下。 “这些药粉你带回去,记得每日换药。” 庄扬将盒中的药粉倒出,分出二分之一,药粉用麻纸包好,递给犬子。犬子将药粉小包握在手心,他应该和庄扬道谢的,然而他只是注视着庄扬,显得有些傻气。 “犬子兄!” “犬子兄!”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唤声,大概他们练习到一半,发现师父不见了。 犬子起身,和庄扬行礼,要退出寝室。犬子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得庄扬在身后问:“犬子是乳名吧,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二字卑贱,想来当时取这名字,是图一个好养活,然而现在犬子已是位少年,还这么叫便不妥当了。 犬子在山茶花团簇、红绿娇艳中,见到穿素色衣袍的庄扬,他愣了一下。 “犬子,这边来。” 庄扬微微笑着,引着犬子来到水池旁,茂盛的山茶花仿佛一道屏风,将两人与院中的仆人阻隔开。 犬子来过数次庄家院子,还是第一次走到水池边,他并不知道山茶花后,是一处水池,清幽且美丽。 第82章 蜀中亲友今一别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近来豆子开花,结出豆荚, 犬子得空便在豆田里抓虫子——掐死, 敢跟他抢口粮。正做得专心致志, 突然听得一句:“犬子兄。” 是女孩的唤声, 单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 你帮我们抢回来。” “……” 犬子没兴趣去帮人打架,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 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 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 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 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 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 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 双方俨然分河而治, 泾渭分明, 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 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田园生活很有趣,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三人在田堤上歇息,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庄兰丢掉树枝,拍打双手,弄出声响。小猪摆动耳朵,觉得嘈杂,它对庄兰不予理睬。 “阿兰,你别去吵猪。” 阿平过来,正见庄兰用力拍着竹篱笆,弄出啪啪地声响。往时去烦人便也算了,连他家的猪都不放过。 “它一直都在睡,什么时候不睡觉呢?” “吃食的时候不睡觉。” 阿离回答庄兰的疑问,阿离见过养猪。 “菜叶子它吃吗?” “吃。”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兰飞也似地跑过桥,往自家院子奔去。 不会,庄兰提着一个竹篮子过来,篮子里是两头干枯的萝卜和一些弃用的植物根块。犬子见都是猪能吃的东西,就也由她去了。 庄兰将一头萝卜丢在小猪身边,小猪立即起身,奔到萝卜旁,欢喜啃起来,一扫慵懒形象。 阿离陪伴在庄兰身边,两人一个丢萝卜,一个抛根块,把小猪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阿平稳重,他没去看猪,而是跟在犬子身边,看他忙农活。 犬子将今早采来,晾在屋外多时的菌子收起,放入陶罐中。阿平在旁看着,他没看出这是什么菌子,阿平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你要学弓箭,你有弓吗。” 犬子突然问话,大概阿平一直跟他身边,他以为阿平是在纠缠他教授射术。庄家的孩子庄兰便是这般缠人,不折不饶。 “有。” 阿平十分高兴,连忙应声。 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只需要读书,还得懂弓箭。阿平的长兄庄秉和仲兄庄扬都会弓箭。当初长兄教庄扬弓箭时,曾把阿平一起喊去学习,无奈阿平觉得粗鲁,不乐意学。阿平也不清楚他心态因何而转变,也许是因为阿提的欺负,使得他激发了斗志;也许是因为犬子擅长弓射,是现成的老师。 这日阿平回去,便和庄扬说,他要跟犬子学弓箭,犬子也答应教他。 “兄长,我需要买张弓。” “明日兄长去县里帮你买。” 明日正好要去县城买笔墨、针线,顺便去买张弓,给阿平练习。 县城里有位孙弓匠,工艺精湛,许多人家都是跟他买弓,庄扬兄长总是携带在身边的一副弓,便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是张漂亮的檀木弓。 孙木匠的弓好,且不便宜。 庄扬最多一月前往一次县城,他会采购大量用品,都是为家人添置。偶尔,他去县城也会拜访一个人。 当年教他读书的儒生周景,有两位弟子,一位是庄扬,另一位年长庄扬两岁,就住在县里,他是庄扬师兄,唤袁安世。 庄家有马车,进县城方便。第二日一早,易叟便载庄扬进城。 庄扬购买笔墨、针线,为家人购置布匹、草药,便去孙弓匠那边,选购木弓。孙弓匠认得庄扬,接待殷勤。 “需一张小弓,一张大弓。” 庄扬想为犬子也购置一张弓,做为他教阿平弓射的酬劳。 孙弓匠让学徒取来两张弓,庄扬见弓身彩漆,箭囊用皮革制成,缀有青铜饰,可算奢华。 “弓身是何材质?” 美是美,可也要实用。 孙木匠将弓身各部位材质都做了陈述,大弓所使用的材料,比小弓好,自然也贵上许多。阿平是初学,力气小,适合用小弓,而犬子适合用大弓。一张弓好好爱惜使用,能相随一生。 庄扬想大弓确实有些贵重,然而即是要赠犬子弓,便送一张好弓,配得上他精湛的射术。 买得两副弓,庄扬坐上马车,准备返乡。 县城自然比竹里热闹,商贾往来,店铺众多。居住于临邛的富商不少,许多人都跟庄家一样,在数年前,从锦官城迁来临邛。 曾听得舅父说,当年锦官城兴盛时,商人马车落落不绝,繁华不亚于都城。 车马缓缓行进,庄扬打量商肆中叫卖的人们,他想起他的长兄,却不知长兄和舅父几时返家。他们两人在谷昌贩马,深入蛮地,获利虽多,可也令人担虑。 庄扬的父亲,是位布商,当年庄扬祖父发迹于锦官城,曾一度是城西的巨富。 “二郎,这便回去吗?” 马车已驶出县城,路过郊外。易叟数次载庄扬来县里,知晓庄扬的一位友人就住于附近。 “去拜访安世吧。” 庄扬笑语,看着山道上盛开的野花。 袁安世家清贫,家中务农,家境虽然不好,却是曾经的世家子。 庄扬的马车抵达袁家,安世长兄出迎,告诉庄扬安世在田上劳作,手指向屋前数亩农田。 “他在田里,二郎在此歇息,我让小儿去喊他来。” “还是我去找他。” 庄扬笑言,躬身行礼。 袁家院中种桃,正值花期,开满枝头。两个小孩儿在院前追赶嬉戏,庄扬听得身旁犬吠鹅叫,心想真是热闹。 “阿合,你带扬叔叔去找你小叔。” “好。” 安世的侄子头上扎两羊角,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他蹦蹦哒哒在前领路,庄扬紧随在后,怕他一脚不慎,滑落到别人家的稻田里。脚下田堤狭窄,不便于行走。 阿合如碾平地,脚步轻快,反倒是庄扬穿着丝绢锦袍,在草丛中亦步亦趋。 小孩将庄扬领到一处豆田,豆藤长势茂盛,爬满竹架。庄扬在竹架间寻觅袁安世的身影,却是什么也没寻觅到。 “安世。” 庄扬出声叫唤,他声音刚落,立即有一位穿蓝衣的年轻男子从竹架中钻出,他头上戴着草帽,手上拿着一把短柄耨,显然适才猫身在田中锄草。 “阿扬,你怎么来了。” 见得是庄扬,袁安世乐呵呵迎来,领着庄扬到溪旁歇脚。 “今日到县里买布,顺道过来。” 庄扬收揽被风刮乱的发丝,微微笑着。他穿着一身白袍,优雅恬静,站于这翠绿的农田间,本该十分违和,却又不知为何觉得般配。 袁安世从庄扬身上收回目光,步下石板,弓身在溪边将手脚上的泥土洗去。他一个读书人,却要终年在田地里劳动。 “阿扬,来,到我家去。” 袁安世擦擦手,热情邀请庄扬。每每看到庄扬文质彬彬、俊美卓然的样子,便会想起他们的师父周景。 当年两人一起受业,庄扬还是一个小孩子。 “近来县令张榜求才,我险些去应檄。” 袁安世朗笑,他自己便是避世于郊野,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读书人都不大愿意出仕。无奈家中清贫,他也成年了,七尺男儿,总不至于坐在家中挨穷。 “后来为何没去成?” “前些日不是来收赋吗?春时收赋便算了,竟连孩子的也收取,这县令迟早要完。” 袁安世提起这事,显然他和庄扬有相同的担虑。 庄扬轻轻点头。田野四下无人,否则袁安世这话,被人听去了,可就不好。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至袁家院子,袁安世请庄扬到桃树下落座。 桃树下有石案草席,安世平日在此读书。 “哎呀,阿扬,你可要常来。” 安世兴奋地将棋盘摆上,分给庄扬一盒棋子。 “来陪你下棋吗?” 庄扬笑语,摩挲粗糙的自制石子,轻轻敲放在木制的棋盘上。 头上桃花盛开,田野间牛哞羊咩,院中鸡鸭叫唤,不时夹杂几声孩子们的笑声,真是清闲悠然。 屋内的孩子们,无论是庄兰或者阿平都安静不语,他们年纪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严重,然而大人的情绪,将他们影响。 “阿平,你带阿兰回去。” 庄扬小声和弟妹说话,两人都还小,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不幸的事情。 “兄长,我不出声。”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第83章 吴地相聚(完结)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就能看正常内容  犬子虽然是猎手, 然而庄兰这话,他也认同。 “犬子兄, 秋沙鸭都飞走了,我们换个地方吗?” 阿离捏着弓箭,望着空荡的芦苇湖,他还没有猎到任何猎物。 此湖无名, 见长满芦苇,便唤做芦苇湖。 西岸的山林, 犬子熟悉, 庄兰等人则是第一次到来, 他们跟随在犬子身边,以免迷路。 这次来芦苇湖, 犬子没看到灰鹤,反倒猎取到秋沙鸭。此地水禽多,往后可以常来转转。 “沿河畔走,猎物比较多。” 犬子在前领路,众人跟随。 突然庄兰停下脚步, 目光直勾勾看着对岸的山崖。 “阿兰,怎么了?” 阿平问她。 “有好看的花。” 庄兰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颜色却是不常见的蓝色。 见众人疑惑, 庄兰说:“要是摘回去, 兄长一定很喜欢。” 庄扬爱花, 人所周知。 “那边太危险了。” 阿平摇头,长于山崖,何况水畔苔藓湿滑。 “我过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后背的篮筐。 他脱去鞋袜,挽高裤筒,直蹚过河水。阿平和阿离在旁看得担虑,庄兰也想过河,不过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别摘了,你快回来。” 阿平在身后喊叫。对岸的杂草没膝,在阿平看来危机四伏。 “阿平,有绳子。” 庄兰从犬子留下的篮筐里找出一条麻绳。 犬子过河后,又将鞋子穿上,他没在意身后阿平他们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头开得灿烂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么采摘。却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时,庄兰他们已经过河前来。 阿平将绳子绑在腰上,然后绑庄兰和阿离,将三人牵在一起,这才蹚水过来。河水其实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脚踩空溺水。 “怎么过来了?” 犬子回头看到身后齐刷刷三人,全都像落汤鸡。犬子过河何等利索,也就裤筒被水打湿,阿平他们则浑身湿透。 “犬子兄,我们一起摘花。” 庄兰挤捏衣角的水,兴致勃勃。 “……” 犬子看看山崖,再看看身边这三位小伙伴,他说:“不摘了,我们回去。” 他带他们出来,就得安全带回去,若是出点事,庄扬一定很伤心。 “太危险,会摔着的,回去吧。” 阿平早就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好。” 庄兰点头,花儿虽好看,她也不希望犬子兄受伤。 四人由犬子带领,再次蹚河,这次没有拉绳子,由犬子护着他们过河。 说是出来打猎,其实也只是跟着犬子出来玩,除去犬子,他们三人的射术都不行,顶多打打死物——靶子,活物一只也打不着。 回去时,天近黄昏,走到先前做了记号的树木旁,犬子侧耳倾听,并无声息。 “犬子兄,怎么不走了?” 阿离好奇询问,他手上晃着一根狗尾巴草。 “嘘。” 犬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都停下动作,安静不交谈,虽然不知道犬子这是干么,却很听话。 就在庄兰无聊地把一朵野菊花插阿平头上,阿平怒瞪她时,突然听到一两声类似于家中小鸡的叫声,继而是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这次声色复杂,有粗有细,彼此起伏。 三人面面相觑,惊喜不已。 对于他们庄张的孩子们而言,他们的活动场所只限于有人类居地的地方,也就竹里的东南,以往,他们未曾涉及西岸的山林。自然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太新奇、有趣了。 “哈哈,吓死我了。” 庄兰拍拍扁平的胸口。 众人从草丛中站起,眺望天际的夕阳。晚风吹拂河畔的芦苇,花田鸡的叫声在身旁相伴。 天黑前,犬子背着竹筐,执弓走在前头,阿兰背弓,挥舞双手走在犬子身后。阿兰后头,是阿平,阿平把玩弓箭,他的弓卡子插着两朵黄色的野菊花。阿离停下脚步,又从芦苇丛中拔出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他一手握一根,像战场上砍杀的士兵那般耍着他的狗尾巴草。 犬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伙伴,把篮筐的绳索勒了勒,继续往前行进,踏上回家之路。 无论是庄兰还是阿平、阿离,甚至犬子,待他们成年后,在很多年后,还记得这个黄昏狩猎的情景。 山崖上有一簇蓝色的花,和四周那些开黄开红开白的凡花不同,它长在潮湿的湖畔之崖,在水光下艳美而晶莹,它就是那高岭之花。它俗世而独立,妍丽而不俗,它长得这般高,便是为了不让凡夫俗子们得到它,一嗅它的芬芳。岂能容忍凡人用沾染泥土和汗液的手取碰触它娇嫩的长叶子,用沾染人间气息的双唇去亲吻它柔弱的花苞。岂能……犬子伸出脏污的手,将蓝色鸢尾的叶子收拢,另一只手握着小刀挖掘花朵四周的土囊,把鸢尾连根带土掘出。 犬子的额头上汗水滑落,他的手肘上有磕碰的伤痕,流着血,沾染着泥土。鸢尾花被犬子单手抓住,轻轻放入身后的篮筐中。 在篮筐之下,是深深谷底,而在篮筐之上则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犬子腰间绑着绳索,趴在岩石间,采得这株花卉,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心翼翼攀爬上崖顶,犬子手脚并用,他的手脚均有被锋利、硬实的岩石划伤的痕迹,此时伤口的疼痛在他看来非常细微,可以忽略不计。他用心攀登,他单脚抬起,寻找能落脚的位置,山岩多苔藓,十分湿滑。犬子不害怕,他在下来崖时做了防范,在腰间缠上粗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结实绑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这是和阿平他们到山林狩猎后的第二日清早,犬子背着竹筐进入山林,如往日采摘菌子那般。 他脑海里都是山崖上那株漂亮的花卉。 为何一定要将它摘下,犬子其实也不懂。 脚尖踩在岩石上,将上头的苔藓蹭掉一片,犬子收起双脚,坐在崖顶,回望来时路,看向山崖之下青葱的谷底。 他将背上的篮筐取下,环臂抱着,篮筐内有一株蓝色鸢尾花。 犬子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觉得很好看,很漂亮。 背上竹筐,犬子从山道上下来,来到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污泥。河水浇上小腿,疼痛感袭来。小腿处有一道划痕比较深,能看到内翻的皮肉,手肘上则是蹭伤,糊着血泥,在犬子看来,也只是皮肉伤。 犬子在河畔寻觅能止血的草药,他认得一种叫蓟草的草药,寻常可见,田堤、屋前便有。在河畔寻找一番,果然找到一棵。 剥叶清洗,合水剁碎,贴服在小腿伤处,再解下发带缠绑。 整理过伤口,犬子才背起篮筐,到山林地里捡菌子。 冒险摘花,因此受伤的事,自然不能让母亲知道。犬子慢慢行走,拾取触手可及的菌子,他不再攀高爬树。左脚上的伤,以犬子经验,得好几天后,才会好。 拾得半篮筐毛木耳,犬子返程回家。 刘母终日在家便是织布,除去吃饭睡觉,她始终在堂上的及织布机前。以往天黑后,刘母会休息,近来家里买来油灯和灯盏,刘母会织布至深夜。因为繁忙,她能关心到犬子的地方不多,今日犬子采菌子回来,她没留意到犬子脚上有伤,行走时一脚轻一脚重。 犬子将鸢尾花养在一只破陶瓶里,想着午后去教阿平他们练弓时,再带给庄扬。 自教阿平他们练箭,犬子每日午后都能见到庄扬。 他在院中拉弓射靶,指导阿平、庄兰和阿离弓射,庄扬则跽坐在木廊上观看。庄扬偶尔会将目光落在犬子身上,他的目光温和,亲切,像看待阿兰和阿平那般。 犬子心里或多或少将庄扬当成了他的兄长,而对于阿兰他们,也多出几分亲情来。在前来竹里前,生活在丰乡的犬子还是一位孤独的少年。 近来豆子开花,结出豆荚,犬子得空便在豆田里抓虫子——掐死,敢跟他抢口粮。正做得专心致志,突然听得一句:“犬子兄。” 是女孩的唤声,单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你帮我们抢回来。” “……” 犬子没兴趣去□□,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双方俨然分河而治,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第84章 番外一 本不想设置防盗,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马车抵达竹里, 天近黄昏。庄扬一路乘风,看着青山草绿花红,心情愉悦。自出县里,见得许多农田, 人们聚落成村,安静祥和。就是这竹里的黄昏,也美丽极了, 夷水粼粼, 晚霞披洒在整齐的农田上, 静谧的像世外之所。 “兄长!” 河对岸,两个孩子叫唤着, 从木桥那儿奔跑前来。他们追逐在马车后头,像一群小鸡崽们追着一盘米糠。 每次庄扬进县城, 都会买回许多日用物品,也不忘给弟妹们带些吃食。有时是煎藕, 有时是糖饼,有时是小玩具。 “易叟, 将马车停下。” 庄扬不忍心这两个傻孩子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马车停止, 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 一涌而上。 “哇, 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 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 庄兰说:“还有一张,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那是阿平的弓,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说得委屈。 “来,都缴回来,我来分发。阿兰,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见庄扬满载而归,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没伸手接,庄扬说:“你箭术过人,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犬子仍是没接弓,他摇了摇头说:“这弓得许多钱。” 太贵重了,他用不起,也不敢收。犬子显得很震惊,为何突然赠送他这样一张好弓。 “当是你教阿平弓箭的酬劳,往后可得好好教。” 庄扬笑语,将弓箭连并箭囊往犬子怀里递,犬子这才伸手接下,他抬头看庄扬,欲言又止。庄扬拍拍他肩膀,点了点头。 “阿平,你过来。” 阿平立即站到庄扬跟前。 “六艺中便有射艺,此是保身护家的技能,你可得好好学习。” “是,兄长。” 阿平接过小弓,慎重地行礼。 阿兰看两张弓都被分走,低头站在一旁不语。 “阿兰,你过来。” “兄长。” 庄扬从车上取出笔墨说:“我知你不爱读书,往后每日书写一个时辰,方可玩戏。” “哼,兄长偏心。” 阿兰接过笔墨,把腮帮子鼓起。 “这般说来,也不想吃果脯了?” 庄扬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包食物,阿兰惊喜大叫,从庄扬手上拿走果脯。 看着庄兰乐呵呵跟阿平分食果脯,笔墨被她随手放置在地上,庄扬无奈摇头。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进,前往庄家院子。 犬子抱着弓箭,背着箭囊坐在木桥上,他抚摸弓身,像爱抚着婴儿般轻柔,他从未用过及看过这么好的弓。弓臂木质硬实厚重、手感好,通体绘制彩漆,弓梢贴着水牛角片,耐用美观。这套弓箭,无论是弓是箭囊,是箭矢,都制作得十分精美。犬子爱不释手,心中十分感激庄扬。除去感激外,还有困扰,他不清楚庄扬为何待他这般好。 是有所图吗? 然而自己是个未成年,还身无分文,还是个穷农民,身上没有庄扬需要的东西。 可是要自己练好弓箭,长大后,保护他们庄家吗? 犬子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 “犬子兄,给你吃。” 庄兰递给犬子一样东西,犬子愣愣接下,一把梅脯放在犬子手心。犬子把梅脯掩人口中,又酸又甜,好好吃。 “犬子兄,我们回去了。” 阿平牵着庄兰,庄兰在挥手。 犬子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位邻家子离去,他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犬子将弓箭带回家,刘母问他哪来的弓箭,犬子如实说了。刘母沉默许久,才说:“那你好好教他弓箭,答应人的事,可就要尽心做好。”犬子应声:“好。” 刘母不懂弓箭,只是觉得这副弓箭奢华,必然价值不菲,想来犬子是得到庄家二郎的赏识。然而刘母心中,不知为何有隐隐不安。犬子射术好,在丰里也很出名,然而天下混乱,有这样的才艺,只怕长大后逃不过去战场厮杀的命运。 年少的犬子,不知晓母亲的担虑,他卧榻歇息,怀里搂抱着弓箭。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实在太令人喜爱。 在犬子的梦中,庄扬穿着一件白袍子,站在他家二楼的木廊上。红艳的山茶花衬托庄扬微笑的脸庞,他温和看着院中的犬子,用手指着天边一轮朝霞。犬子的目光没有跟随庄扬的手指望去,而是近似痴迷地看着木廊上的庄扬。 不知为何,看着他,内心便充实而愉悦。 庄家院子竖起一张靶子,就在山茶花旁。 犬子自此,每日午后前来教授阿平弓射。他和阿平年岁相仿,看着比阿平稳重许多,像一个大人般。 “手握在弓把,手臂拉直,往上,像我这样。” 犬子示范执弓的动作,他的姿势英武帅气。 阿平学着他,调整自己的姿势。 院中早有仆人在围观,阿荷在井边切菜,抬头瞅上一眼,赞叹:“这孩子像个将军,好威风啊。” 庄扬跽坐在走廊上,静静观看,他身旁跟着竹笋。竹笋只要看到庄扬,便会跑他身边去,为了不让竹笋抓咬衣服,庄扬的手搭在竹笋头上撸毛。竹笋舒坦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扬看得出犬子教得很认真,而阿平也有心求学,这便行了。阿平稍微年长,就需出去游学,世道不太平,有一技防身也好。无论是商贾子还是世家子,谁家的子弟,都需要学会弓射。 “放箭。” 阿平在犬子指挥下,将木箭射出,木箭打在靶子上,虽然离靶心还有不少距离。 “哈哈,我射中了!” 阿平欢呼,他还是第一次射中靶子。在靶子下方,凌乱躺着数支射空的木箭。 “我也要学。” 庄兰从屋内跑出来,脸上沾着墨迹。 “你去写字。” “不要,我写完了。” 两个孩子执住弓不放。 “阿兰,你过来。” 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庄兰只得乖乖过去。庄扬见她脸上都是墨迹,忍俊不禁,问她:“怎么把字写脸上去了?”庄兰想用袖子擦脸,被庄扬拦住,问她:“是不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庄扬拿手帕帮庄兰擦脸,庄兰不好意思嘟囔:“没,没有。” 她也就是打了会瞌睡,不小心压到写满字的树叶。 穷人家练字,用树杆在沙土上写字,庄扬觉得这虽然不用花子儿,可是也难以把字写得端正,便让庄兰在树叶上练字。摘取的都是芭蕉的叶子,很大一片,足以在上头写上许多字。 庄扬收起手帕,抬头见犬子愣愣看着他,他对犬子笑语:“若是练累了,到这边歇息,喝碗豆汤。” 犬子赶紧别过脸,摇了摇头。 “犬子兄,我这样可不可以?” 阿平摆好一个拉弓姿势给犬子看,不知何时起,他看犬子的目光带着敬重。 “手臂不要晃动,眼睛看着靶子。” 犬子纠正阿平的动作。 “好,放箭。” 阿平沉稳射出,再次射中靶子。 “犬子兄,你能不能也教我?” 阿离背着弓箭,提着箭囊过来。他虽然有副弓箭,但对于弓箭,他青涩得很。 “过来。” “好!” 阿离开心地往阿平身边凑,他胡乱拉起弓,弓箭高举过头。往时阿离不只不好读书,对弓射也没兴趣,也是孩子心性,见阿平在学,就也跟过来学习。 “手臂放低、伸直,握在弓把上,不是抓弓梢。” 犬子纠正阿离的错误,他心想,若是让王叔来教阿离,阿离会被打的。你就是不会射弓,也该看过别人是怎么执弓的。 这一个午后,犬子便就不停地教阿平和阿离,后来连庄兰参与。庄兰最是胡来,她拿到弓,也没等犬子纠正姿势,一箭射在院门外的一棵老树上,箭“嗖”一声,飞过门口一条石道。还是犬子爬树上去,将箭取下来。 弓射需要耐心、静心,庄兰的性子太急躁了。 听得院中热闹,庄母难得出院子,在一旁观看。庄扬走过去,陪伴庄母,庄母说:“弓箭无眼,让孩子们小心些。”庄母是没看到适才庄兰那一箭,否则庄兰又该挨骂了。“阿母放心,我在这边看着。”庄母不喜欢兵器,每次看到箭飞舞,啪一声射在靶子上,她手臂便要弹动一下,像似受到了惊吓般。“阿母,你若是害怕,不要看。”庄母笑说:“平儿以前胆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勇。” 院中的阿平射掉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大步迈向靶子,前去去收箭。不知何时起,阿平开朗许多,他身上起了不少变化,庄母自然看得出来。 第85章 番外二 本不想设置防盗,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就能看正常内容  还没靠近大院, 从院中走出一人, 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 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 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 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 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 正在竹席上扫谷物, 听得大儿子的话, 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 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 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 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 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 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摇了摇头,又将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牵住犬子的手,两人转身出院门。 两人还没走远,便听董粟和阿禾说:“呵,这就走了。”阿禾不屑说:“不走还赖我们这?没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谁知是投奔哪个相好。” 听着身后污蔑的话语,犬子弯身捡石子,阿言拦阻,叹息说:“你要长志气,往后再不必过来。” 犬子抬起头,他气得眼角通红,把手中的石子捏紧。 母子俩如来时那般,原路离开,只是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后有个声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头,看到一位农妇朝他们奔来,这农妇阿言认识,是邻居大黄的妻子,唤阿云。 “你们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云娇小,穿着身皱巴巴的破衣服。 “阿云,有什么事吗?”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来我们里落,她找你呢。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我也不知晓,她找得急。她让我看到你要跟你说,让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壶乡,距丰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时,她还常来丰里,待阿言很好,虽然也总是劝她再嫁。 姑母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数,这人世里,也只有这么位亲戚,怕她和犬子饿死。 阿言和阿云寒暄一番,辞别离开。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觉得路不对,问阿言:“阿母,我们这是要上哪去?”阿言说:“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迈,往年来丰里,总是要和阿言说说话,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帮阿言物色夫婿。无奈这侄女倔强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无可奈何。 壶乡路远,无马无车,只靠步行。母子俩走走停停,午时靠在路旁树荫下歇息。得亏带了豆饼,母子分食。 走至壶乡姑母家已是午后,远远便见着一栋大宅院,犬子以往来过,认识这里。 阿言牵着犬子上门,姑母家的仆人认识她,将他们引上堂。 仆人进屋禀报,不会一位瘦小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见到阿言和犬子,连忙将两人揽入怀。 “阿言啊,你们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话,就听那恶婆娘的指使,真没良心!” 老妇人边说边哭。阿言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她从未说兄长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个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泪水,和姑母述说。 老妇人执住阿言的手,不住的点头,她这些时日,没少担心这对母子。 “你们怎么往竹里去,搬来姑母这边住,吃用住都有。” 老妇人家大业大,是殷富的人家,怎会没有一间房给他们母子住。 “竹里那边有房子,也种了田,犬子能干,捕鱼采菇子,我再织些布,没挨饿。” 阿言并不想前来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亲昵,然而她不想给姑母添麻烦,也不愿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来,给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这孩子,像极了那人。” 老妇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你为这孩子,任由姑母帮你谈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么办。 “要是找个人嫁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遭阿章那恶婆娘这般欺凌。” 老妇人对阿禾深恶痛疾,在老妇人看来,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长大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三年五载。” 阿言就指望犬子长大后能养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负。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妻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乡去了。阿言,待犬子长大,得让犬子去司州寻一寻。” 刘爹名叫刘益昌,是司州人。 “这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壶乡也有人往司州游学,早该有个消息。” “怕是当年,就给流寇打死了。” 阿言说这句时,没有情感起伏,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时是真乱,到处杀人,后来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乡下来住,这两年倒是平和了。” 老妇人虽年迈,记忆力衰退,可也还记得当年兵乱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听母亲和姑姥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父亲是司州人。司州在哪里,犬子不清楚,似乎很远很远。 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没有多做停留。辞别时,姑母送他们数斗米豆,此外还有一只小猪和钱三百。 阿言一再谢绝,姑母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们母子挨饿。往后有什么困难,遣犬子过来,不要客气。 离开姑母家,天近黄昏,姑母让仆人架牛车将犬子母子送回竹里。 路上,犬子坐在牛车里,背靠装米粮的袋子,望着天际的晚霞,晚风吹拂他的衣发。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小猪“哼哼”叫了一路。 犬子上前,拾起大白鹭的尸体,他从大白鹭身上拔出木箭,收回箭囊。适才还如此鲜活的生命,此时已魂归西去。犬子碰触大白鹭优雅的脖颈,低喃:“会好好将你吃掉,不浪费。” 狩猎,只为食物,而不是玩戏。 犬子家平日除去鱼肉,鲜少能吃到禽肉。若不是有弓,只怕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次。 这是芦苇湖馈赠的食物,也是庄家二郎赠予的。 将大白鹭放入篮筐,犬子收弓坐在湖畔一处高地上。像一位隐士般,端正坐着,大腿上搁放着他宝贝的弓箭。 临近午时,犬子才下水收渔网,他一个半大孩子,辛苦拉起沉甸渔网。有些鱼狡猾的逃了,有些鱼被困在网中。犬子将渔网拖上岸,把缠在网上的鱼解下,丢到竹筐中。有十来尾肥大的鱼,几乎都是草鱼,只有两尾鳜鱼。 丰里的日子,对犬子而言很苦闷,母亲总是在纺织,他又没有同龄玩伴。得闲时,犬子会跑去丰湖找王瘸子,一待就是半日。他像是王瘸子的孩子般,紧紧相随,而王瘸子也会将自己所知所能,教授予犬子。因着两人关系亲昵,由此犬子喊王瘸子王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