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恕罪》 第1章 秘密 丽妃娘娘快不行了。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却依然颇得圣宠,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2章 噩梦 内殿静的可怕,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她听到姨母轻声叹息:“那,臣妾可不可以请求皇上忘了臣妾?臣妾不想皇上因为臣妾的离去而难过。臣妾希望皇上……永远快乐……除此以外,臣妾,再无他求……” 皇帝微怔之后,感动而心痛:“清清,你这又是何苦……好,朕依你,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出于真心爱他,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第3章 靠山 秦珩洗脸漱口,喝了半碗掬月端来的白粥,胃里有了暖意,方道:“我去看看姨母。”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第4章 秦珣 秦珩挑灯夜读,直到交了亥时,才在掬月的催促下安寝。次日清晨对镜梳妆时,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她肤白如玉,这一点青黑便尤为明显。 掬月心疼道:“殿下该保重身子才是,功课的事尽力就行,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是不是?”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第5章 克母 他目光如剑,分明带着森冷之意。两人视线交汇,秦珩愣了愣神,讪讪一笑,慌忙转过了脸。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第6章 暗涌 “太子这话说的……”罗贵妃轻摇纨扇,遮住了自己发红的面颊。 皇帝“唔”了一声,心说这倒也是。本朝顾念生恩,允许皇子称呼生母为母妃,可严格来说,他们的母亲还是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第7章 演戏 他声音清冷,秦珩心中一凛,寒意陡生,下意识后退一步,这问题让她如何回答?幸而她看着老实,但反应着实不慢。于是,她异常诚恳:“因为,因为三皇兄你生的好看。” “……” 秦珩小心看着秦珣的神情,见他眸色幽深,面无表情,也不知自己大方向是否正确。她惴惴不安,只得硬着头皮道:“许久不见三皇兄,没想到三皇兄如今,如今,那句话怎么说,哦,是了,龙章凤姿,小弟心里实在是仰慕得紧,不留神,就多看了两眼……” 她心想,她这话绝对不算昧良心。他们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凭容貌入了寇太后的眼,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寇太后养在膝下,后被立为太子。父皇的几个儿女,人人都有不错的相貌。三皇子秦珣,剑眉星目,风姿隽爽,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第8章 讨好 但是,怎么与三皇兄交好,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第9章 解释 别说他已经灌了一肚子凉茶,即使他腹内空空,他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吃旁人送来的东西。他抽了本书,慢慢翻阅。 阿武眉开眼笑谢赏,先吃凉水荔枝膏,后用冰雪冷元子。片刻之间,吃了个干净。还不忘向主子反馈:“殿下,吃完了。”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第10章 熟稔 她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却听到季夫子的咳嗽声,只得先收敛了神情,起身问好 :“夫子。”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第11章 密谋 秦珩苦着脸:“一千个寿字,手都酸了。”寻常人家长辈寿辰,写个百寿图都算是尽孝心了,可偏偏他们祖母是太后千岁,真送百寿图倒显得她这个做孙子的不孝顺了。不过去年她毫无水分的千寿,坐实了她老实孝顺的名头,在太后那里,也勉强博了些好感。 四皇弟年纪小,脸上有些许婴儿肥,肤色极白,嫩生生的,让秦珣想起了早膳时的水晶包。——明明也没多相像。他唔了一声:“这种事情,贵在心意。” 丽妃过世数月,章华宫的膳食多是清凉爽口的素食。秦珩一面招待皇兄,一面歉然:“皇兄莫怪。”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第12章 出宫 秦珩红了脸,她当然没有出过宫。她向来谨慎,除了接近秦珣,她几乎不曾主动与人接触。怕惹事端,她又怎会请求出宫?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第13章 施恩 马蹄声渐渐远去,终不可闻,秦珣这才把怀里的人给拨了出来:“竟然遇见他……咦,你哭什么?” 秦珣皱眉,盯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四皇弟,眸中暗潮涌动。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没哭。” 轻嗤一声,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第14章 邂逅 外祖父膝下有一子三女,其中长子苏方、长女苏云叶、幺女苏云清皆是其嫡妻廖氏所出,唯有次女苏云蕊是庶出。母妃三姐妹先后去世,舅舅苏方是外祖父仅存的一点骨血。 舅舅在秦珩的记忆里格外模糊。她四岁那年,外祖父过世,舅舅扶棺回乡,丁忧三年,再后来,舅舅去了登州。这舅舅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她全然不知。 秦珩的反应教皇帝觉得无趣,也没了久留的心思,他略坐一坐,就摆驾回宫了。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这附近还有别人吗?”那人神色有几分不耐,冲秦珩招了招手,“你过来。”见秦珩迟疑着没动,他皱了眉,“怎么?我唤不动你?” 秦珩不说话,心里更笃定了几分。她“哦”了一声,缓步上前。 “我吹的——很难听?” 秦珩摇头:“不难听,就是我听着心里难受。” “难受有什么不对吗?”那人冷哼一声,“我叫你停下,你没听到?” “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是叫我。”秦珩老实答道,“从来没人叫过我小子。” 第15章 皇叔 “没人敢叫你小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那人哂笑,“你是秦珣还是秦珩?” 此人直呼皇子姓名,秦珩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却仍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我是秦珩,你……” “原来是老四……”那人点头,“我是你叔叔,连叫你一声小子都不能?”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第16章 遇险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嗤。对这种类似于小孩子“我只跟你好”的喜欢,秦珣倒也不讨厌,只觉得呆气。 两人出了宫,直奔雅山斋,将秦珩所做的画交予店中的师傅,并付了定金,商定三日后来取。 秦珣此时方看到四弟所做的画,轻咦一声,有几分意外。这观音祝寿图看着平平无奇,并无出彩之处,只是画中的观音,眉眼之间有几分寇太后的影子。 “怎么想起把祖母画了进去?”走出雅山斋后,秦珣问道。这种小机灵不像是老四能想出来的,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 “啊?”秦珩有些茫然,愣了一愣,老实答道,“我没见过观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别人都说观音大慈大悲,我想应该是个慈爱的模样吧?”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担忧紧张:“哥,我是不是想的不对?”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轻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她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第17章 误会 刀疤脸刚跑出两步,小腿被匕首插中,扑倒在地。 见三个歹徒先后倒地,对他们已然构不成威胁,秦珩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艰难地转头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个子。——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第18章 家宴 什么都没想?那就是心底最直接、最本能的反应了?这世上竟有人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么? 秦珣眼眸半阖,遮住了目中汹涌复杂的情绪。 两人并没有跪多久,陶皇后听闻皇帝罚跪一事,匆忙赶来求情。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他虽无多少情意,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第19章 醉酒 坐在景昌宫的小院子里,秦珩心里的遗憾还未完全褪去。原本家宴散了,她要回寝宫的,却不想被秦珣扯着带到了这里。 她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能做出一副惊喜而感动的模样来。——当然她应该感动才是。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未能尽兴,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只有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第20章 惊醒 掬月当即便做了决定,要去景昌宫将殿下接回来,拼着触怒三殿下,也不能教殿下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山姜不解:“咱们殿下跟三殿下很要好……” 掬月摇头,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宫人缓缓展开卷轴。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听皇叔语声朗朗:“母后,这是儿臣请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所以说,皇叔跟她送了同样的礼物?这就很尴尬了。 第21章 尴尬 不不不,还不是同样,皇叔的观音祝寿图可是素有“圣手丹青”之称的吴大家所画。 画面向寇太后展开,秦珩看不清画的如何,可她很清楚,她与吴大家做对比,已经不仅仅是高下立现这么简单了,这分明是公开处刑。她木着脸,一声不吭,脸庞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恨不能钻到地洞里去。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第22章 拜师 这一年的年底,秦珩舅舅一家回到京城。皇帝念及丽妃,提拔苏方做了礼部侍郎。苏侍郎进宫谢恩时,皇帝传秦珩过去,教甥舅二人见面。 苏方三十来岁,身形修长,举止斯文,眉目间同已逝的丽妃有几分相似。他见到秦珩,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些许怔忪之色:“臣看见四殿下,恍惚看到了珍妃娘娘。” 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心头一颤,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又有皇帝在侧,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第23章 长大 秦珩红了脸:“皇兄取笑我……” 其实,她心里对皇兄此举极为感激,若真能拜得武安侯为师,那也是造化。她无一技之长,真学了本事,将来保命会容易一些。 收敛了笑意,秦珣轻拍弟弟的脑袋:“取笑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诉你。” 他这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许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无一长寿。要让身子强健,其实也不算太难。他问过太医,说是多动练武就可以。可惜陆师傅被赐死以后,父皇再没有给他们请过武术师父。他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过,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第24章 心仪 晨光熹微,秦珩从睡梦中醒来。她脱下特制的寝衣,露出少女正在发育的身体。胸前起伏,腰肢纤细,双腿笔直修长,精致的玉足白若羊脂。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第25章 担忧 太子秦璋十五岁上就开始参政议政,宽厚仁爱,名声甚佳。他地位稳固,他的婚事,朝中不少大臣都惦记着。但皇帝心里早有打算,他爱重这个儿子,出身、教养、友人、妻室……他希望这个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是健威侯,手握重兵,在皇帝看来,这无疑会对太子秦璋造成一定的威胁。所以,他必须给太子选一个有力的岳家。而丁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着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武能征战四方,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第26章 疏远 秦珩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醒来时,梦里的内容已经忘了大半儿。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她心神一阵恍惚,胸前的凉意让她瞳孔紧缩。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时刻都束缚着胸口,连寝衣都是特制的。现在,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低头看去,胸口的束缚已被除掉,断断续续的记忆让她蓦然慌乱。她惊坐起来,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第27章 人事 如今是时候将此事提上议程了。陶皇后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岁,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索性一起教了吧。不,老三老四和太子还不一样,需要分开来。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秦珩坐在章华宫看书。昨日是重阳,她与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还发软。看书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冯公公的到来,她颇觉意外。放下书,她轻声问:“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第28章 欢喜 “哪里好?”秦珩有点懵,她呆着脸,思绪转得飞快,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是男女之事,口中却道,“做工精致,惟妙惟肖。还能动,好玩儿!” 看四弟呆呆的,一本正经,秦珣不禁嗤笑,敢情这小子是没懂,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嗯,十三岁,确实是稍微小了一些,四弟一向又呆。不过欢喜佛都这般形象具体了,不该还看不懂。 唉,弟弟太蠢,少不得他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点一二。 他轻咳一声,肃了面容:“不是玩的。这是咱们阴阳和合之事,阴阳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伦所在。你先看看欢喜佛,知道怎么做。日后兴许会派宫女……”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对着四弟单纯老实的脸,他到底是不好再云淡风轻说下去,只得含糊说道:“没事,以后就会懂。”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事实上,陶皇后自诩宽宏大量有慈母之风,除了不喜欢大皇子秦琚,其他的皇子公主,她都愿意善待他们。甚至在得知老三老四已经看过欢喜佛以后,还亲自选了一个宫女,要其教导秦珣人事。——四皇子毕竟小上两岁,还不急。 第29章 婚事 太子的婚事是因故而耽搁了,历来皇家可没有太子直拖到十九岁才成亲的。待太子娶了妻,接下来就该考虑三皇子秦珣的婚事了。 对秦珣,陶皇后并无恶感。他刚进兵部,颇受好评,可见是有些能耐的。他生母早丧,无母族支持,跟太子关系也不错,这些年又得她照拂,将来必定会成为璋儿的臂膀。 在陶皇后看来,秦珣是皇子中,最值得拉拢的。大皇子秦琚野心勃勃,母族又势大,如今已隐隐有了与太子相抗衡之势。四皇子秦珩年纪尚小,又是呆木蠢笨的,可以忽略不计。——唔,也许看在他与秦珣交好的面上,也要对他好些。 至于秦珣的亲事,她作为母后,虽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议。今年他十五岁,婚事未定,不过可以赐些宫人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若是在以前,面对长辈赏赐的美人,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后,他内心深处,对此举竟隐隐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第30章 异常 这两人,最好还是跟太子同一阵营。 次年三月,太子秦璋迎娶丁氏女。秦珩同三皇兄秦珣一起前去观礼。皇太子温文俊逸,太子妃容颜端丽,确实是一对璧人。 秦珩默默算了一算,不禁担忧。如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她可以效仿三皇兄给推拒掉,可若父皇要她娶妻,又该如何是好。莫说能不能瞒得过去,多一门亲戚,就意味着万一事发多连累一家人。 她自己的命都悬着,她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太子娶亲,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第31章 突变 丁如玉心神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秦珣。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她听太子说话,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第32章 入v三合一 前几年, 她胸口初胀痛, 掬月姑姑就告诉过她,等她再长几岁, 会如何如何。怕她不能理解, 掬月还特意从黄太医那里, 借了一本《黄帝内经》。 秦珩对那句“女子二七天癸至……”印象深刻。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掬月姑姑脸上的担忧踌躇。她现下这情况,是不是就是天癸?如今是五月, 衣衫轻薄, 她若污了衣衫,在场诸人个个是人精,岂会不生疑? 一阵热流涌动,她分明感到有什么正离体而去。她思绪转的极快, 几乎是一刹那之间就做了决定。 她狠狠揪了一把鬃毛。马扬前蹄, 她身子一侧, 生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旁观看的太子妃霍地站起,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那厢已有一道人影掠了过来。她略一迟疑,停住了脚步。 秦珩这边变故陡生,即将到终点的秦珣脸色蓦然一变, 他想都不想,纵身下马, 几步跃到跟前:“四弟, 你怎么样?” 他不曾注意到, 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微微颤抖。 秦珩白净的脸上沾染一些尘土,额上汗珠细密,她眉头紧锁,睫羽轻颤,死死抓着三皇兄的手,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秦珣大骇,他何曾见过四弟这般模样?当下便反手去探她脉搏,却被她按住。 睁开眼,冲皇兄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秦珩指了指自己身上,勉强道:“还好,只是有些挫伤。” 秦珣黑眸黯沉,他视线所及,是四弟衣衫有几处破损,淡青色的衣衫上沾染了点点血迹。手肘、膝盖、大腿等处的伤刺得他眼睛发痛。他胸中顿生懊恼。 他明知那马性烈,明知四弟学武不在行,骑射也不算甚佳,可他当时竟昏了头,没去阻止他骑疾风。 前所未有的懊悔瞬间击中了他,还夹杂着浓浓的心疼和自厌。秦珣狠狠攥紧了拳头,强压下种种情绪,尽量温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宫,去宣太医。” 秦珩周身疼痛,她小心翼翼觑着秦珣神色,嗫嚅:“皇兄,教山姜送我回去就行。我……不想扰了皇兄雅兴。” 老四的胆小体贴教秦珣心里更加酸涩。他低头,目光专注,声音轻和:“没事,我送你。”看四弟动唇,似是还要拒绝,他微眯起眼,面容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雅兴?” 这小子,难道连骑马重要还是自己重要都不知道吗? 秦珩缩了缩脖子,默然不语。可是,她是真的不想别人送她啊。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回到章华宫把自己给清理干净。可是她很清楚,她若再执意拒绝,定会惹恼三皇兄。而她一向是不愿惹恼他的。 看她可怜巴巴,又怜惜她一身是伤,秦珣到底是不好再说重话,只低声道:“听话,别让我生气。” 大皇子和太子惊闻异变,打马而至。大皇子脾气急一些,看此情形,只当是马惊了。他不忍心教训疾风,甩了马鞭就要教训负责喂马的内侍。还是被太子给劝下了。 秦珩强撑着道:“皇兄不要担心,我只是一时大意,不干旁人的事。再说,我并未受伤,只消回去沐浴更衣就好。大皇兄不必动怒。” 她浑身剧痛,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把话说的四平八稳,不泻出一丝呻.吟。 大皇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胸中怒气未消,狠狠训了那内侍一顿。他心里犹不解恨,兀自说道:“别以为太子阻拦,我就会饶过你。要是四殿下有什么闪失,小心你的狗命!”说着又转向秦珩:“四弟,我教人先送你回宫,看你一身是伤,得先叫太医啊。” 秦珣直接冷然道:“不用麻烦了,我陪他回去就行。”他欲将四弟打横抱起。 之前四弟喝醉,他也曾抱过,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而秦珩看他架势,却是唬了一跳,她忙就着他的手站起来,呲牙咧嘴一笑,伸伸胳膊晃晃腿,勉强行上两步,试图证明自己受伤不重:“我还好,我自己能走。有劳皇兄了。” 笑话,她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人抱?多难为情。 太子等人素知他二人关系亲近,见秦珣要送老四,也都并无异议。太子叮嘱两句,叹道:“唉,看来今日不宜赛马。” 秦珩全心对抗身体的疼痛,对太子的话,她只作不曾听见,也不接话。而秦珣眼下一颗心在四弟身上,自然也是恍若未闻。唯独大皇子,他立即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这是说我挑的日子不好了?” 没法冤枉他暗中使坏,就推说是他没挑好时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秦琚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那倒不是。”太子微微一笑,温和从容,他不想与大皇子争辩,而是对秦珣道,“四弟需尽快回宫,找太医看看。” 这是当务之急,接下来要查的就是四弟好端端的为何会从马上摔落了。 秦珣只一颔首,他明白的。太子和大皇子说话期间,他已经拿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四皇弟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止了血,做了简单包扎。但是,这些远远不够。 正说着山姜急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向众人施了一礼后,和秦珣一左一右扶着自己主子,小心地往马车边挪。 山姜胆子小,见此情形,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脸皱成一团,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秦珩膝盖有伤,行走之际,疼痛难忍,她强忍着不呻.吟出声,但偶尔会禁不住倒抽冷气。 秦珣眸中雾霭愈沉:“四弟,别犟。”说完不等秦珩反应,他就直接弯腰将其打横抱起,快步向马车而去。 身子蓦然腾空而起,秦珩差点惊呼出声。她心里不安,但对着强势的三皇兄,她咽下了反对的话。不过这确实比她自己走着快了很多,而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比平时,不适合耽搁时间。 只是三皇兄步履如风,她被他抱着,尴尬和难堪一时之间甚至超过了她身体的疼痛。——诚然她先前也曾被三皇兄抱过,但那时她喝醉了,神志不清。这次她还清醒着,不觉热血上涌,脸颊发烫。 事情紧急,秦珣来不及多想,他行得快,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到了马车边。他将四弟安放在车厢,动作极轻,生怕碰到四弟的伤口。 倚在马车里,秦珩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可却并不后悔方才的行为。她一时之间没有更好的法子,如果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这般选择。但是面对皇兄担忧关切的眼睛,她心情甚是复杂,竟有些轻微的愧疚。 不管旁的如何,三皇兄此刻对她的关心定是出自本心的。 终于到了章华宫,秦珩快速下车,教山姜去请黄太医,她谢过秦珣,躲进了寝宫,说要更衣。 四皇弟身上血迹斑斑,又有不少尘土,秦珣不疑有他,但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就在正殿坐了,焦灼不安地等太医前来。 有宫女给他上茶,他根本无心饮茶,望着茶雾,他不免回想着方才的场景,心里乱成一团。四弟当时眼睛雾蒙蒙的,氤氲着水汽,脸色惨白,却反复跟他说,自己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他低眉敛目,遮掩了眼中的复杂情绪。那个傻子,自己都痛成那样了,还不想他担心。真是蠢的没救了。 秦珩一颗心噗噗直跳,她屏退众人,独留下掬月一人。 看见这样的主子,掬月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忙问:“殿下,出了什么事?是遇刺了吗?怎么会……” 但是,如果说遇刺,也不该是这样的伤。她忽然福至心灵:“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天呐,从马上摔下来?! “嗯。”秦珩垂眸,精致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姑姑,我大约是来月事了。我害怕,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受了点伤……” 当然,事实没她自己说的那么严重,她自己主动从马上坠落,方向力道都好掌握。她毕竟跟着武安侯学了三年武,再不济,这一点还能办到。而且,很幸运的是,结果跟她预想的还算相近。她现在是疼的厉害,可这应该都是皮外伤,她试过了,没断胳膊断腿,筋骨也好好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掬月心里的震惊却比方才更甚。殿下在马场来了初潮!其他三位皇子都在,若要暴露,那章华宫上下只怕都要完蛋!当听说殿下不小心掉马受伤时,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丝丝庆幸。有伤口的血迹遮掩,旁人只怕不会往那方面想。再者,殿下受了伤,也好名正言顺先回宫。 想到这里,掬月忙道:“殿下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般说着,她不觉已经哽咽,又后怕又心疼。还好她之前提点过殿下,还好殿下及时意识到了,还好殿下因为害怕而发生了现在的事情…… 只是,苦了殿下了。 掬月忙去教人准备热水以及干净衣物,她亲自帮四殿下稍作整理。 待黄太医提着医箱匆忙赶来时,秦珩已经稍微收拾过,并换上了冰绡所制的寝衣。除了脸色苍白,其他一切看着都还正常。 秦珣随着黄太医一起入内,就站在四弟床畔,当听到黄太医很确定地表示“殿下并无大碍”时,他才稍微放心了一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掬月红着眼睛,颤声问:“真没事?”她方才看到殿下身上伤口可不止一处。 这也是秦珣想知道的,他眉峰微动,转向了黄太医。 黄太医摇头晃脑:“四殿下看着严重,其实并无大碍,既未伤筋动骨,也没影响肺腑,都是皮外伤,上点药,歇一段时日就好了。”年轻人,伤口恢复的也快。 他略一沉吟,看殿下.体质稍寒,尚需一两剂药。然而当着三殿下的面,他不能详细说明。 他久闻三殿下与四殿下关系密切,但是此事关系四殿下的秘密,他是死也不肯吐露半句的。偷偷瞧了一眼满面寒霜的三殿下,黄太医心里打了个突。他心念微动,对掬月道:“上次杨姑娘说起自己的症状,我如今已得了方子。待会儿杨姑娘同我一起,我好把方子给你。” 掬月本家姓杨,黄太医口中的杨姑娘就是她。 “什么……”掬月微微愕然,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跟黄太医提过自己的症状? 秦珩却早已反应过来,她轻声提醒:“姑姑……” “啊,我想起了,多谢黄太医记挂。”掬月心中一凛,猛然醒悟。 黄太医这才轻轻笑了笑,眉目舒展,到一旁去写药方。掬月也跟了过去。 内殿只留下秦珩与秦珣。她身上疼痛稍减,背靠着引枕,冲秦珣笑笑:“皇兄,我没事了。你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秦珣今日抱着她行了一段路程,她身上的尘土血渍难免会蹭到他身上。他身着玄色衣衫,虽然看不明显,但是素来喜洁的三皇兄多半是无法容忍的。他在这儿守到现在,也难为他了。 面色微微一变,秦珣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口中却道:“这事儿先不急。我且问你,你现下怎么样?” 四弟除了傻,还有一点令他不满。明明自己有伤在身,疼痛难忍,最关心的却是兄长的小事。 “我?我没什么事了。”秦珩勉强笑一笑,“黄太医都说了,没有大碍,上些药,休养一阵就好了。是我不好,教皇兄担心了。” 秦珣轻哂,想说一句“你想多了,我没担心”,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他本就担心,又何必嘴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四已经成了他心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不清楚这分量有多重,他想,对于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来说,四弟于他,肯定要比四弟自己以为的要更重许多。 他沉默了一瞬,脸色缓和:“我看看你伤口。”说着俯身,待要去掀四弟身上的薄被。 他的手刚碰到被子,秦珩就一声闷哼,仿佛剧痛钻心,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怎么了?”秦珣一时着慌,连忙撤手,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秦珩苍白的面颊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她轻摇头:“没事,没事……” ——她怎么敢教秦珣认真看她的伤口?方才他包扎时她就没能成功拒绝,此时少不得要掩饰一下。 她说的勉强,秦珣一看便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四弟的伤。他心里更添懊恼,双手负后,面色沉沉。 恰好此时掬月款步而来,她拿着药瓶与细麻布:“殿下,奴婢给您上药。”但是看见仍站在四殿下床头挺俊冷峭的三皇子,掬月又踌躇了。 殿下身上有伤,必须立马上药。可是三殿下在侧,又不好直接下逐客令。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皇兄,我得上药了,上药了能好得快。”她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嗯。”秦珣轻点头,身形却是不动,竟是要看她上药的架势。 秦珩只得忖度着道:“伤口不好看,我不想皇兄……皇兄能不能先到外边?”她神情忐忑,将不安尽数摆在了脸上。 良久的沉默,内殿静得可怕,她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黑眸沉了沉,秦珣将她的不安看在眼里,他终于轻轻“嗯”了一声,扔下一句“我先去外殿坐会儿。”转身离去。 他知道四弟是怕他嫌弃,他原本想笑四弟的这点小心思,然而细想之后却更添苦涩。怎么那么傻?他怎会嫌他?如果真嫌弃,那他先前就不会自己替他处理伤口,还一路抱他上马车。 罢了,如今四弟有伤在身,他不想四弟心有芥蒂,干脆就顺着他,先出去好了。不过,那个掬月……他皱了皱眉,比起近身太监,四弟好像更亲近这个年长的宫女。 待他高挑颀长的身形消失不见,秦珩才松一口气,赶紧上药。 她的伤口多集中在手肘、膝盖等处,三皇兄先时给她敷的药颇为管用,伤口浅的已经结痂,伤口重的犹自渗血。仿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上的几处红痕,更显可怖。 掬月小心翼翼帮她上药,见殿下咬紧牙关,不肯溢出一声呻.吟,掬月眼眶一热,更加小心了。 “殿下,忍着些。” 秦珩不做声,待上好药,她与掬月二人皆是满头大汗。 帮殿下擦掉额头的汗珠,轻手轻脚放下撸起的袖子和裤管,掬月轻舒口气:“好了。” “有劳姑姑了。” “殿下……”掬月忧心忡忡,旧事重提,“殿下以后还是不要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不好,真的不好。” 秦珩垂眸,睫羽轻颤,半晌才轻声道:“姑姑,我心里有数。” 她没告诉掬月姑姑,跟三皇兄走得远近,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了。她之前试图远离,却以失败告终。三皇兄现下估计是真心拿她当兄弟。——此刻他还放心不下,还在章华宫偏殿等着呢。 果然,没等多久,秦珣就又走了进来。他竟还是那身衣衫。 掬月眼皮一跳,想提醒四殿下莫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然而四殿下只回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掬月暗叹一声,拿着药瓶、余下的细麻布等物,悄悄退了出去。 “我有件事要问你。”秦珣双手负后,神情郑重。 “皇兄你说。”秦珩眨了眨眼。 秦珣黑眸微沉:“你,今日是怎么从马上掉下来的?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担忧和慌乱退去后,他开始思索原因。四弟无故从马背摔落?难道仅仅是因为马惊了?已经被驯服的马,怎么会轻易惊乱? 这个问题秦珩早就想到了,心里也有了应对之语。她摇头,一脸老实:“没有人做手脚。” “嗯?”秦珣冷眸微眯,疑心四弟有所隐瞒。他略一思忖,四弟若要隐瞒,定然不会是想回护凶手,而是怕他追查此事,从而连累了他。 思及此,他面色稍霁,循循善诱:“你别怕。我是你兄长,你我相互依靠,没有什么话是对我说不得的。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秦珩抬了头,脸上闪过一丝委屈:“我知道的,我和皇兄是亲兄弟。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皇兄。皇兄还不信我吗?” “嗯,我当然信你。”秦珣颔首,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心说,这话倒也没错,确实如此。 秦珩看皇兄神色,微微低了低下巴,赧然道:“没人动手脚,是我自己当时走了神,一时心慌,就抓了鬃毛。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掉下来了。” “走了神?一时心慌?”秦珣额头突突直跳,面无表情,“走神?” 秦珩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是啊,皇兄知道我的。” 秦珣沉着脸,一语不发。竟是走神么?他怎么能忘了,他这个四弟,素来呆气。有时候他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能发生在四弟身上。 些许无力,些许懊恼,他心思变了几变,终究只是说道:“好,我知道了。你好生歇着。” ——四弟不会撒谎,但是四弟老实又呆,兴许会意识不到,他不想四弟担心,不代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很早以前,他就在心里说过,他会尽自己所能,不让四弟受委屈。 “嗯嗯。”秦珩点头不迭,心下欢喜。好了,终于要走了,她能好好歇一歇了。伤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着她,她强忍着压下自己想按着小腹的冲.动。 然而皇兄走出两步后,又蓦然转身,他叹一口气,轻声道:“还有一件事。” “啊?”秦珩神情茫然而好奇。 “如果旁人问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 秦珩立马保证:“我会如实回答的。” 秦珣轻点头,还算满意,大步走了出去。 离开章华宫,他才惊觉此刻已然是申正时分了。之前在章华宫的偏殿时,也有宫人给他瓜果点心,他心中担忧,一口都没吃下。到现在,他方觉得腹中饥饿难忍。 轻轻叹气,他苦笑一声,快步向景昌宫而去。 四皇子莫名其妙从马上摔落,并不是一桩小事。老三同老四离开,赛马中断。太子夫妇也提出了告辞。 大皇子胸中羞恼之情甚重,一回府,就摔了好几个茶盏。连莫氏都劝不住。 老四从马上摔落,肯定会影响他在父心里的形象。他原本就不得父皇欢心,又有这么一遭事,只怕父皇会更厌弃他。外边那起子不知道内情的,兴许还会编排他,说他谋害幼弟。 他自己很确定他并未指示谁去害老四。——他这回若真动了害人的心思,也是去对付太子。他对付老四干什么?一个老实蠢笨的呆子! 妻子莫氏劝他:“你也不要生气,父皇最是圣明,他肯定知道此事跟你没关系,不会迁怒你的……” 秦琚冷笑:圣明?真圣明还会处处为难自己的儿子? “再说,我当时看得真真的,老四就是个蠢的。反应慢,不会骑马,出这样的事,又能怪得了谁?” 莫氏自己善骑射,又有武术傍身,很是瞧不上像秦珩这般的蠢笨之人。四皇子在马上反应迟钝的场景,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对她这番说辞,秦琚颇以为然。但他仍是板着脸低声呵斥:“这是说的什么话?!”顿了一顿,他语气稍缓:“这事怪我,是我考虑不周。我待会儿进宫向父皇请罪,再去看一看四弟伤势如何。” 不管怎样,这事都算是因他而起,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探视老四,揽一些责任。但愿这样能挽回一点他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吧。 当他进宫向父皇提起此事,自行请罪时,果不其然被痛骂了一顿。 皇子落马这样的大事,当然瞒不过皇帝的耳目。诚然皇帝不大喜欢秦珩,但是比起他所防备甚至是厌恶的秦琚,肯定是秦珩更重要了。而且,又有丽妃的一点情分在,皇帝还是希望老四能平安的。——这孩子不聪明,兴许是一桩好事。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得长子外祖家的势力。骂了以后,又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安抚儿子:“琚儿,不要怪父皇说话难听。你是长兄,要担得起长兄的责任。这次老四没有大碍,也就算了。若下次还有这种事,朕定然不会饶了你。” 大皇子低着头连连称是,直到被允许离开,他才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拳头。是的,四弟没大碍。为了没大碍的四弟,就能骂他一个狗血喷头。 还真是他公正慈爱的好父亲啊。 虽然心中不平,可大皇子明白他还得去看望老四。他心情不佳,在章华宫也没露几分好脸色。 四皇弟老实呆蠢,见他探望,喜出望外,感动而满足。暗暗唾弃了一番老四的蠢样,大皇子心里的怨气稍微淡了一些,他温声问老四:“四弟伤势如何?可轻了一些?” 秦珩回答是黄太医那番话:“劳皇兄挂心,太医说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上了药,休养一阵就好了。”她赧然一笑:“说起来都是弟弟我的不是,当时被吓着了,也扰了皇兄们的兴致。改日我一定赔罪。” ——她的确是没伤筋动骨,也没有受内伤,可是她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小腹更像是有千万把刀在乱捅。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大碍。” 秦琚挑眉,没想到素来不大会说话的老四竟也能说场面话?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四的话比父皇劈头盖脸的斥责,听着让人舒服多了。 “赔罪倒不必,你好生养着吧。”秦琚跟四弟关系不算亲近,两人年岁相差略大,也无甚共同语言。而且在秦琚看来,若非是因为老三的缘故,他连跟四弟交好的必要都没有。——四弟此人目前毫无价值可言。 没待多久,秦琚就提出了告辞。 秦珩如释重负,好了,又走一个。今日真是,她连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成。受了伤本想歇着躺一会儿,然而,陶皇后的人、太子秦璋、大皇兄秦琚陆陆续续先后探视。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可她今天先是初潮,后是从马背摔落,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应对旁人。好在掬月姑姑在小厨房给她煎了药,又悄悄煮了姜糖水给她,说是能稍微缓解了她小腹的疼痛,使她不至于太过难受,可她还是久久难以入眠。 当然这一夜,迟迟才睡的,不止她一个。 大皇子秦琚胸中愤懑难平,在院子里练了好久的武艺,又饮了不少酒,醉醺醺想回正房时,却发觉门被闩上了。他也懒得再去侍妾那里,干脆在书房将就了一宿。 而太子夫妇则在就寝时提到了今日之事,太子轻声道:“可能真是意外,孤派人查了,那匹马没有被动过手脚,而且一开始,皇兄的确是想把疾风留给自己的。” 排除人为的可能,只能是意外了。想想也不难理解,那疾风性烈,虽早被驯服,但终究是畜生,不通人性,四皇弟又不善骑射,一时失察,失足坠马,也在情理之中。幸而四皇弟运气好,虽然坠马,但并未受重伤,也是上天保佑了。 他爱重妻子,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内助,就三言两语说了他查的结果。 “……嗯。”丁如玉沉默了一会儿,“若是四皇子反应快一些就好了。”她轻叹一口气,开玩笑般:“我看四皇子眉目如画,有点像,好看的姑娘。” 不过,她心知那肯定不是个姑娘,那是皇帝的亲儿子,太子的亲弟弟。怎么可能是女儿身?可惜了那样一张脸,竟长在一个男儿身上。若是生成女身,不知该如何动人。 太子愕然,继而摇头轻笑:“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在外面提起。” ——话是这么说,他也不否认四皇弟确实面目姣好,胜似女子。确切地说,父皇这几个儿子,相貌都不错。其中四皇弟年纪小,又随母亲多,看来更娇一些。 “为什么?”丁如玉脱口而出,不消片刻,她又声音稍低,“殿下多虑了,这道理我省得。我也不过是闺房之中,只对殿下一个人说罢了。” 她一向端庄自持,此刻脸颊晕红,眼波流转,比起平日,多了些媚意。 他们新婚燕尔,正是感情渐浓之际,太子难得见她娇态,又听她言语之中甚是亲密,他心中一荡,执了她的手,温声说道:“父皇龙章凤姿,容貌俊美,四弟的生母珍妃娘娘,据说也是品貌双全的人物。他们的孩子,长相又能差到哪里去?再者,宫里的孩子养的娇些,雌雄莫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再男生女相,也是男子,岂会高兴别人说他女气?”他笑了一笑,故意说道:“难道在玉儿心里,只有四弟好看,孤就不好看么?” 太子秦璋自小学君子之道,即使是在床榻之侧,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声音也与平时有着细小的差异。 丁如玉一怔,比起太子的话,她更关注他忽然略微变化了的声音。她愣怔片刻,心中豁然开朗。人声色固定,但有时场景不同,听起来还真不一样。看来今天是她想多了。 想到她今日竟被此事困扰许久,她有几分哭笑不得,说话也随意了许多:“殿下说的什么话?在玉儿心里,自然殿下才是最好的。” 太子展颜一笑,甚是温和。 丁如玉又是一怔,太子温文俊逸,其实也不错。她想,有这样一个身份尊贵,容颜出色,性格又好的丈夫,她该知足了的。 人不能奢求太多,这世上焉有十全十美之事? 与此同时,秦珩瞪大眼睛瞅着头顶上的帐子,发出相似的感叹:要知足,不要想太多。今日能混过去,已然是万幸。比起能保住秘密保住性命,身体的疼痛简直不值一提。 她捂紧了掬月姑姑悄悄塞给她的汤婆子,一不留神又碰到了手肘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过了好一会儿,她动作轻缓翻了个神,尽量注意不碰触到伤口,她认真回想今日的细节,自忖无太大破绽,才略略放心。 只是,今天三皇兄对她的关切,确实让她微微动容。她出事时,他那么担忧焦急。他待她,真的不错。 可惜她心里清楚,她对皇兄,就没那么纯粹了。 当然她的这些心思,秦珣丝毫不知。在他看来,他无疑是四弟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四弟可是把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他想,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十二岁那年,尚是孩童的四皇弟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险。 从那时候起,他就暗暗决定,他会好好对待四皇弟,尽自己所能保护他。 自母妃去世后,在这皇宫里,再没人对他比四弟更好。 大皇兄曾开玩笑一般问过他,老四有什么好?他笑而不语,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好?四皇弟的好,你们都不知道。 第33章 入第二章 四皇子秦珩养伤数十日, 最初一两天, 各宫都派人来问候探视,后来渐渐就少了。再后来, 每日必到的只剩了三皇兄秦珣一人。 秦珣每次来章华宫, 不是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就是讲起外面的新鲜事。——他担心四弟无聊,总想法设法给人解闷。 他带的小玩意儿, 有时是木雕的小动物, 有时是干草编织的虫豸,活灵活现。 秦珩觉得惊奇,又有几分哭笑不得,敢情三皇兄一直拿她当小孩子。至于三皇兄所讲的新鲜事儿, 老实说她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她对此表现的极为感兴趣的模样, 她不止一次真诚感叹:“皇兄真好。” 秦珣只笑了一笑, 甚感安慰。四弟喜欢,也不枉他一番辛苦了。 其实秦珣近来并不清闲,除却繁杂的公务, 他还要应对大皇兄。——大皇兄最近屡屡向他示好,拉拢之意昭然若揭。而他根本不愿与大皇兄联合。 他从不曾产生过谋逆的心思,也不认为大皇兄能做一个圣明的君主。如果非要在大皇子与太子之间做选择, 他宁愿选择太子。毕竟太子宽仁善良,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对他们这些兄弟也一向和善。而大皇兄, 暴戾而短视, 不可相交。 以至于大皇兄越拉拢他,他越倾向于太子。 但是这些,他都不会对四弟提及。老四过于老实呆木,年纪又小,不大适合这些事情。——说来也怪,他比四弟大了两岁,在同样的年纪,他会认为自己是成人,而四弟还年幼。 他有时忙了一天,身心俱疲。到章华宫走一遭,四弟攀谈两句,用一碗四弟教人提前备好的冰雪冷元子,他倦意顿消,竟觉得这样也挺不错。 秦珩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不算太严重,休养一段时日就好得差不多了,至于留下的伤痕,有黄太医给的祛疤消痕的药膏,她相信坚持涂抹定会渐渐消失。 对三皇兄的每日造访,她习以为常。反正宫里人都知道,她与三皇兄亲厚。 只是,想到她受伤以后,父皇连派人问一句都不曾,她不免有些失望感伤。连皇后娘娘和其他妃嫔都会礼貌性地使人探视,唯独父皇,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又释然了。她跟父皇本就不甚亲近,父皇忘了她,也属正常。何况父皇能因为这件事训斥大皇兄,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宫里那话怎么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做儿子的,是不能对父皇有怨怼之心的。 伤好以后,秦珩又恢复了自己以前的生活。也许是她坠马一事太过有名,以至于武安侯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真有出息,竟然会从马上掉下来!” 他容色恐怖,声音嘶哑,说这话时神情冷淡,又带着些许鄙夷。这是秦珩很少从他脸上看到的。要知道孟师傅对她一直和颜悦色,耐心十足,除了第一回见面,他没给过她半分坏脸色。 他对她和皇兄的态度,更是一个大为不同。 秦珩耷拉着脑袋,拿出之前的说辞:“师父莫怪,是弟子愚钝,骑射不佳,当时又走了神,所以才没能制住马,给师父丢人了。” 说起来,她很对不住孟师傅了。武安侯半生戎马,武功高强,他的弟子,竟然能从马上坠落,也算是大笑话了。不知道的,多半要以为是师父教导无方。 武安侯用手杖捣地,发出笃笃声:“伤都好了?” “好了。”秦珩忙不迭道,“皮外伤,不严重。” “嗯。”武安侯点头,神色稍缓,“改日找人再教你骑术。不会骑马怎么行?” “是,谢师父。”秦珩点头,呆呆一笑。她没有告诉武安侯,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陆师傅学过骑射了。只是她那时年纪小,骑小马,握轻弓。不过她虽骑术不佳,也没差到直接从马上摔下来的地步。 没必要解释,这是她想要的,不是吗?只可惜很对不住一心教导她的陆师傅和武安侯。 她心想,武安侯找的人八成是三皇兄。之前三皇兄就曾多次教导她武艺。三皇兄对别人冷淡,对她亲切又有耐心,他来教她,也挺好的。 然而这一回,她却是想错了。 她这日回宫,三皇兄秦珣来见她时,带了一个侍卫。 那侍卫十八.九岁左右,身形消瘦,面目普通,规规矩矩冲秦珩行了礼后就站到了一边。 秦珣向四弟介绍:“他叫周成,跟了我好几年,武功高强,忠心耿耿。我现在想把他留在你身边。” “啊?”秦珩一怔,“什么?” 她心念微动,已然明白过来,三皇兄这是想让人保护她。她感激皇兄的好意,但她自己,其实并不大需要近身侍卫。 果然,她听到三皇兄续道:“你自己学武不行,那就得有个武功高强的人近身保护你……”他扫了四弟一眼,目光在山姜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皱眉:“你身边又没这样的人。我把我的人给你。反正我的就是你的。” 四弟平时看重的只有胆小无用的山姜和体弱年长的掬月,这些人到关键时刻,能不能指靠得住还要另说。 秦珩被他这话给震了一下,她可不敢奢想他的都是她的。皇兄对她好,她起初受宠若惊,后来就差不多习惯了。不过他那句话还是让她惊到了。 她立刻拒绝:“不用的,皇兄,我又不会有危险。既是武功高强之人,皇兄留着就很好啦……” 秦珣心中一暖,神色却冷峻端肃:“听话!” 秦珩一愣,老实点头:“哦,好的,谢皇兄。”呆了片刻,她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继续问:“那皇兄怎么办?皇兄要是有危险……” 她神情焦急,似乎是预见了危险一般。 缓缓勾了勾唇角,眸中闪过一丝暖意,秦珣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你只要好好的就行。再说,我身边有不少能人,我还能教自己处于危险当中?” 话说到这份上,老实的四皇子自然无法拒绝,她很听话接受了兄长的好意。 秦珣黑眸沉了沉,轻拍四弟的脑袋。老实听话的四弟,还真挺不舍的。 对皇兄安排给她的人,秦珩放心是很放心的,但是她并不敢真教周成近身保护。别说周成了,就是山姜,她都不敢让其近身伺候。她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秘密。 次日秦珣要秦珩陪同他一起前去东宫。秦珩不解,问其缘由,只得到三皇兄一句“找咱们二皇兄说会儿话。” 秦珩点头不语,听话前往。在她看来,太子性情温和,与之相处很舒服,她并不排斥。她虽知秦珣此行肯定不止说话这么简单,但她并未多言,只老老实实跟在三皇兄身后。 到了东宫,太子秦璋热情款招待他们。 秦珩坐在一边,低头饮茶,安安静静听两位兄长谈话,可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她会听到太子忧心忡忡地说:“三弟这一去……” 三皇兄要去哪里?她为何不知道?她猛地抬头看向秦珣,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可是,秦珣面色如常,毫无异样。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趁他们停下来的间隙,轻声问:“三皇兄要去哪里?”她试探着说:“是要出宫建府吗?” 三皇兄今年十六岁,到了出宫开府的年岁。大皇兄秦琚当年就是在十六岁上出宫建府的。不过听他们的语气,不像是开府,而且她也没听说三皇兄要娶谁家的姑娘。再说,建府的话,也称不上“你这一走”。 秦珣双目微敛,轻轻摇头:“不是建府。” 太子听他二人对话,甚是诧异:“三弟没有对四弟提起此事吗?”他以为,凭老三老四的关系,四弟早就从三弟那里知道了呢。 “还没有。”秦珣瞧了四弟一眼,眼眸半阖。离别的话,他不想说的太早。 秦珩心里一咯噔,忽然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事?皇兄是要远行吗?” “是啊,是要远行,所以才来东宫请二皇兄好好照顾你。”秦珣似笑非笑,对四弟说着话,却将目光转向了太子秦璋。 他今日来东宫的目的就是为此了。整个皇宫,他放心不下的,也只四弟一人。 太子点头,一脸郑重:“三弟说笑了,都是自家兄弟。你不用嘱托,我也知道的。” 秦珩看看两个皇兄,露出茫然的神情来。她心念急转,片刻之间已经想到了多种可能。 第34章 入v第三更 “我自是信得过皇兄。只是, 四弟于我, 毕竟与他人不同。”秦珣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 “当面托付给皇兄, 把话说开, 我才能真正放心。” 当着太子的面,对与四弟关系亲厚之事, 秦珣毫不避讳。——反正这已是人尽皆知, 没有遮掩的必要。 太子愣了愣,继而低低一笑,有些羡慕,也有些怅然。他极为郑重地点头:“三弟放心, 孤既应了你, 定会做到。” “如此就多谢皇兄了。”秦珣起身, 冲太子长长一揖。 “你我兄弟,何需言谢?”太子含笑作势欲扶起秦珣。 秦珣并没有顺势而起,而是不顾太子的阻拦, 一揖到底。——他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拿出诚意来。 太子微微一怔,继而笑了, 从容温和。 秦珩心中大震,说没有一点感动, 那当然是假话。她适时流露出感动而又疑惑的神色来, 有些急切地问:“皇兄到底要去哪里?” 她这般问着,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太子略一迟疑,冲秦珩道:“三弟要到边关去。” “什么?!”秦珩心说,果然如此,面上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还带着些许失落与不舍。她怔怔地问:“皇兄,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秦珣黑眸沉了沉,几不可察点了点头。四弟眼里的失落与不舍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只瞧了一眼,就迅速移开,沉声道,“如今边疆不大太平,我既是人臣,又是人子,理当为国尽忠,替父分忧……” “那我也是臣子……”秦珩插话,眼里已氤氲了水汽。 斜睨四弟一眼,秦珣微眯起眼,有些不耐:“你年纪小,不在此列。” 去边关这件事,是秦珣已经做好的决定。北疆一直不大太平,虽无大规模战争,但是小摩擦不断,近两年边关纷争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孟师傅预言,两三年内,定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如今镇守北疆的是健威侯罗宏——即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他手握重兵,威名赫赫,恐怕早成了父皇的心病。 前些日子收到北疆的奏折,父皇沉默了许久,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儿子,问他可愿到边关去。他当即表态:“儿臣愿往。” 他当然知道父皇的心思,可他未尝没有自己的考量。对自幼学武熟读兵法的秦珣而言,投身疆场绝对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 父皇不喜欢大皇兄还能纵容其多年,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大皇兄有个兵权在握的外祖父。兵权和军功是不小的倚仗。 此行虽然凶险,可他并不害怕。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四皇弟。他在这皇宫里头,交心的人不多。只有四弟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 四弟年纪小,人呆呆的,反应迟钝,真去了边关岂不是危险丛生?还不如老实待在宫里,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又有太子等人照拂,只要还跟之前一样,老老实实,不出挑,不出错,不惹事端,就不会有危险。 看了一眼面带委屈之色的四皇弟,秦珣心里蓦地一软,放柔了声音:“此事我慢慢跟你解释。” “哦。”秦珩一向是听话老实的,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依言点头,沉默不语。 秦珣又与太子谈了几句,他心里有事,很快就拉着四弟告辞离去。——他此次到东宫,主要是为了托太子照看四弟。世人皆知太子宽厚善良,友爱兄弟,有君子之风,把四弟托付给太子,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四弟,秦珣有些头疼。这件事他没提前告知四弟,四弟似乎很不舍得他远去。——唔,也许就算是他提前告知了,四弟也不舍得。四弟这个人,从小就黏他。他们熟悉之后,还没真正分离过。 他这一去,想来时日不会太短,他并不想因为此事与四弟生了嫌隙。所以,在他走之前,一定要抚好四弟。 秦珣直接将四弟带到了景昌宫,屏退众人,亲自给两人斟了杯酒。 握着酒杯,秦珩白净的脸上没半点表情,她只呆呆地瞅着秦珣,一声不吭。——反正她酒量不好,这酒她是不会喝的。 “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而怨我。”秦珣轻啜一口酒,缓缓说道。 秦珩默不作声,心说,我还真没怨你,就是有点羡慕。 如果她“死”在边关,世上再无三皇子秦珩,那她是不是可以换个身份,行走天下?或者说她也在疆场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来是不是也是一道护身符? 思及此,她心跳一阵加速,轻声道:“皇兄,我,我怎么会怨你?就是我想同你一起去……” 她俨然是一个不舍得兄长的好弟弟。 秦珣心下一叹,情知四弟是舍不得自己,他肃了面容,硬着心肠:“不要胡闹,那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你连马都骑不好,去边关做什么?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罕见的疾声厉色,想吓退四弟。 秦珩如他所愿,瞳孔微缩,神情茫然又不安。老实说,她此时是有些后悔的,平时为了不引人注意,表现的样样都不行,学武三年不成器,连骑马都会掉下来,确实是没引起关注,人人皆知四皇子老实呆木,她也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可她现在想做点什么时,之前塑造出来的形象就有些不大合适了。若按她平时的表现,肯定不会有人同意她去边关。她基本可以死了这条心了。 她对自己说,别怕,别怕,不能去未必是坏事。她可以等待其他机会。 四弟的茫然沉默,落在秦珣眼里,则是另一番意味了。他轻轻叹一口气,面色稍缓,温声道:“你不用担心。边关虽然危险,可你皇兄我却是不怕的。”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放心,我肯定会平安归来。” 秦珩心念微转,眨了眨眼,瞬间红了眼眶。她别过了头,似乎不想让皇兄发觉,内心深处也无法接受这件事。 秦珣拧了眉,四弟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就知道,四弟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强忍难过情绪,想要与他同往。在被他告知边关凶险后,就会将满腔的依恋与不舍转化为浓浓的担忧。 他想,四弟的心思,他都知道的。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安抚。 于是,他咳嗽一声,唤回四弟的注意力,见四弟缓缓抬起了头,他才慢悠悠说道:“咳……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我又不是去打仗。再说,纵使真的开战了,我也不一定就去前线厮杀。退一万步,真有那么一天,我上了战场,我身边又不是没有人护着……” 他双眸微阖,状似漫不经心地给四弟分析,力证自己会很安全。 秦珩身体微微前倾,做认真倾听状。皇兄这话估计也只能哄哄老实呆木的四皇子秦珩了。她虽然未涉足朝政,可边关的局势,她也隐隐有所耳闻。跟三皇兄交好四年,对三皇兄的脾性,她也大致知道一些。 他自幼喜欢兵书武术,跟着孟师傅学习多年,如今不远千里奔赴边关,定然不会是像他口中所说,跟游玩儿差不多。若真如此,三皇兄多半是会带上四弟一起的。 然而现下的情况却是,他将自己的忠心耿耿的侍卫留给她,还郑重地托太子二哥照顾她。 秦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她轻轻点了点头,犹自不放心一般,小声道:“那好吧,皇兄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知道的。”秦珣冷眸微眯,唇角轻扬。嗯,就知道,四弟这里不难解决。 “不要骑太烈的马!”她像是忽然想到了这个,出声提醒。 “嗯。”秦珣点头,眸中浮起一丝笑意。他自然不惧烈马,但四弟的好意,他不会拒绝。 “……带上你身边的能人。” 秦珣微愕,很快反应过来四弟指的是什么,他含笑点头:“嗯。” 四弟双眉紧锁,认真思索着,时不时想起什么,就提醒他一两句,模样认真极了。 秦珣初时觉得好玩儿,想知道这小子都能想到什么。再后来,他眸色渐深,一边饮酒,一边笑意吟吟看着四弟为他的事冥思苦想。 内心一片柔软。 旁人听说他要去边关,不是祝他搏个锦绣前程,就是疑心他受了排挤才被赶往边疆。只有四弟一人,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舍他的离去。 老四不聪明不勇敢,甚至很好糊弄,但偏偏这么一个有些傻的人,是最牵挂他的人。 秦珩时不时的说一两句注意事项,看三皇兄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她也不好停下,就思忖着言辞继续说。不知不觉竟已暮色.降临。 她腹中饥饿,有些想念章华宫的小厨房了,然而她心知皇兄不日即将离宫,主动告辞的话语,她还是少提为妙。 于是她继续搜肠刮肚地叮嘱,直到有宫人询问,是否要摆膳,她才暗自松了口气,不过面上却是一副羞愧不安的模样。她轻声说:“皇兄,我先回去吧!”说着起身要走。 “急什么?”秦珣伸手制止了她,他眉眼含笑,“都要摆膳了,干脆一起吃了。等会儿还有事呢。” “哦。”秦珩点头应下。既是还有事,那就在这儿吃吧。 洗了手,重又坐下,与皇兄一道用膳。 不过皇兄所说的“事”跟她想的有些出入,她以为会是大事,没想到全是皇兄对她的叮嘱,他要她在他离开后,如何如何。 秦珩默默听着,眼睛微微发涩。这一回,她没有刻意掩饰,也没有及时去调整自己的情绪,只呆着脸红着眼听皇兄说话,偶尔点一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与三皇兄的交好,是她刻意为之,是她想为将来保命留条后路。她对自己的父皇感情都不深厚,对一个异母的兄长,又能有几分真感情?然而三四年相处下来,三皇兄除却最初的防备别扭,后来一直拿她当亲弟弟。如今又这般待她,即使是存着利用心思的她,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皇兄,我知道的,还有没有别的事?” 她言下之意,时间不早了,她是不是可以走了? 深深看了四弟一眼,秦珣笑笑:“有啊,还有很多事情没说。要不,咱们今夜同榻而眠,好好说道说道?” 他不日即将离宫,离开之前未必会再有今日这样清闲的时候。这回去边关,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还。四弟舍不得他,他其实也挺舍不得四皇弟。他一时之间,似乎有许多叮嘱的话语。与其教四弟连夜回章华宫,还不如留宿此处。 景昌宫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可是他方才竟然建议“同榻而眠”。老实说,他也有些意外。 不过如果那人是四弟的话,他想也不是不能接受。他还记得四弟当初留宿景昌宫时的场景。 秦珩心头一跳,神情微僵,同……同榻而眠?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三皇兄,心头瞬间转过万千念头。 惊惧褪去,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心想,皇兄多半是逗她的。他们这样的身份,身娇肉贵,雕花大床睡着都不舒服,又怎会习惯与他人同睡? 轻轻叹了一口气,秦珩小声道:“那不成,我会扰得皇兄睡不好的。” 秦珣挑眉,意外之极。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四弟脸上的惊喜之色,满以为四弟会兴高采烈地同意。谁知老四竟然,拒绝了?! 唔,拒绝的理由,是怕他睡不好?秦珣心念微动,已然想明白了缘由。老四一向黏他,对他尊重而又崇拜,肯定是担心自己激动得睡不着从而影响到皇兄。 微微勾了勾唇角,秦珣轻声道:“无碍。” 秦珩有些懵,正要说“我不习惯与人同眠”时,忽听宫人来报,说是章华宫的宫人来访,说是给四殿下的药煎好了,问四殿下何时用。 秦珣面色微变,看向四弟:“你身上不好?”四弟何时生病了,他竟然不知道?! “啊……”秦珩眼睛眨也不眨,开口即道,“是黄太医开的药,说是调养身体的。我没有生病。”她心知这是掬月姑姑教她回宫的借口。——掬月姑姑可是很反对她与三皇兄走太近的。她四年前曾在景昌宫留宿过一宿,掬月姑姑后怕至今。 秦珣点头。 “那,皇兄,我得回去喝药了。”秦珩歉然道,似乎又有些遗憾。其实她心里欢喜极了,这宫人来的正是时候。 秦珣并未阻止,身体是大事。那些话,就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回到章华宫,待众人退去,掬月姑姑再一次老话重提,要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秦珩沐浴过后,头发半湿,她穿着冰绡所做的寝衣,坐在镜前,声音极轻:“姑姑不用担心了,三皇兄要去边关了。” “什么?那殿下……”掬月一怔,她最先想到的却是四殿下。皇上派三殿下到边关,若将来也教四殿下也去边关,那该如何?军营里可都是男人。不,四殿下今年十四岁了,不知道还能再瞒几时。 她看着四殿下,四殿下的容貌酷似珍妃娘娘,俊眉修目,明艳妍丽。若非宫中内外所有人都先入为主认为这是个皇子,谁会把她当作男儿? 如果殿下是真的皇子就好了。或者当年活下来的,是真正的四皇子,那也好过现在。 帮殿下擦干头发,掬月默默退了出去。她的命和四殿下的拴在一起,她希望四殿下可以一直死守住这个秘密。 三皇兄即将离京,作为他关系最亲密的弟弟,秦珩必须有所表示:精心挑选的防身用的小匕首,亲自求的平安符……她略一思忖,这些好像还不够表现出她对三皇兄的深情厚谊。 她翻出当年母妃留下的一个香囊:淡绿色的香囊,浅黄色的绣样,现在还是半新的模样。只是香气已经很淡了。 听说母妃当年绣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给自己的儿女。其中一个,已经随着真正的秦珩长眠于地下。这是剩下的那一个。 秦珩对母妃没有印象,听别人描述,知道那是个温柔女子。对于母妃留下的东西,她也没什么特殊感情。——母妃留下的东西多了,给她做的贴身小衣还留着呢。像这种香囊,最不起眼了。而且她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格外注意细节,从不佩戴香囊等物,她要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 唔,也许这个给三皇兄正好。 于是,秦珣就看到四皇弟红着眼睛递给他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他诧异:“你这是做什么?”这两日,四皇弟已先后给了他匕首、平安符等物。这一回,竟是个香囊么?他一个大男人,要香囊做什么? 秦珩低着头,脸上几分落寞,几分坚定:“这是我母妃留下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把它给皇兄,希望我母妃在天上可以保佑皇兄平安归来。” 莫名的暖意袭来,夹杂着淡淡的酸楚与不舍。秦珣没有去接四弟手里的香囊,而是伸臂揽了揽四弟瘦弱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用担心。” 他想,即使是为了四皇弟,他也会平安归来的。 乍然被皇兄抱了一下,秦珩心里大惊,心跳倏尔加速。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注意力转到香囊上。她执意将香囊送给皇兄,“要母妃在天上保佑皇兄。” 秦珣心中感动,不忍拂了四弟的好意,到底是接过香囊,好生保存。 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秦珩心说,母妃你若在天有灵,也保佑保佑你的瑶瑶。 三皇子离京前的种种动作,旁人不知晓也就罢了,皇帝耳目众多,自然看在眼里。他得知老三将老四托付给老二,哭笑不得却又暗暗点头。 在他看来,老三这是在向太子示好投诚。——老四可以忽略不计。数年前,老三跟着武安侯学兵法武艺时,皇帝就曾想过,若真学成了,将来为太子所用也不错。如今学的如何尚不知晓,但显然他已经决定要站在太子身后了。 对这样的结果皇帝无疑是满意的,就是要这般兄弟和睦才好嘛。也许,他也可以帮忙照拂一下老四,毕竟是他儿子。虽说过于老实呆木难成大器,也没法帮扶太子,但至少不会成为像老大那样成为太子的劲敌。 三皇兄离开以后,秦珩的日子并不难熬。父皇时不时地会赏赐一些瓜果甜点,以示恩宠。太子也对她颇多照拂。当日因为坠马,她算是将大皇兄给得罪了,但好在她在大皇兄眼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大皇兄倒也没有特意去寻过她的麻烦。 她的生活同之前差别不大,除了少个三皇兄。太子闲了,会与她手谈一局,看她棋艺实在太差,初时还兴致勃勃想教她棋艺,再后来干脆放弃了。太子终于相信四皇弟是真的不善棋艺。 在宫里,有时会听到边境的消息,秦珩也收到过三皇兄的书信,寥寥数语,只说明一切安好。 秦珩盯着看了半天,提笔慢慢回信,情真意切诉说对皇兄的思念,大篇幅地讲自己在宫中的生活,暗示皇兄不在身边,她是多么的孤单寂寞。 嗯,虽然距离遥远,但是关系不能疏远了。 第35章 入v第四更 不知皇兄收到信后心里作何反应, 只知道他回信的内容比先时丰富了许多,甚至偶尔还会讲一两件身边的趣事。 两人你来我往,并未因为距离而疏远。 秦珩把三皇兄的来信一封一封收起来, 小心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静待皇兄归来之日。 届时,她拿出来往信件,往皇兄面前一放,两人共叙别情。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竟然有些眼眶发烫。 然而皇兄的信越来越少,偶有来信也只寥寥几笔,报个平安。 秦珩轻叹一声, 她心知三皇兄的处境绝不会像他在信里写的那般轻松有趣。健威侯盘踞北疆多年, 根基稳固。三皇兄初去, 既无功勋, 又无亲信,若不与健威侯等人合作, 想在北疆站稳脚跟,只怕很不容易。 果然,没多久,北疆就传来消息,说是起了战事。秦珩眼皮直跳,以她对三皇兄的了解, 他肯定不会如他安慰她时所说的那样, 远离战场。也就是说他可能离危险极近。 秦珩心里担忧。纵然她很确信皇兄会好好的, 可是一想到战场凶险,她还是不由得提心吊胆。——以前孟师傅讲过的,而且孟师傅身上的伤,也是佐证。 在冬至随父皇祭天时,秦珩除了继续向上天祈求保佑她秘密不被发现之外,还加了几条,希望边境安稳,希望三皇兄平安归来。 许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这一年宫里似乎格外沉闷,连新年都过得很简单。以陶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们捐出金玉首饰,换成银钱,加入军饷中,犒赏边关将士。 秦珩再次给三皇兄写信,给皇兄拜年,写新近发生的事情。这小半年来,不管皇兄回复是繁是简,是快是慢,她写信的热情一直高涨不减。 太子叹道:“四弟和三弟感情真好。” 他对此不是不羡慕,同为兄弟,老三老四两人的感情要比旁人深厚许多。 秦珩只笑一笑,好一会儿后,才轻声说:“主要是皇兄对我好。” 她这话说的格外真诚。要知道三皇兄对她可比她对三皇兄好多了。 过了年,秦珩算作十五岁,按本朝的规矩,她已经可以参与一些简单的政事。当初皇帝将秦珣安排到了兵部,对这个老实呆木的老四,皇帝随手一挥,就去工部挂个名儿好了,也不指望老四真正做些什么,不过是按规矩行事罢了。 于是,秦珩开始了勤勤恳恳去工部报到的日子。当然,她也没忘了再修书一封给三皇兄,讲自己入朝一事。 她原本和父皇想的一样,以为她只是在工部挂个名儿就行,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四弟长大了,已经能参政了。 这一年,旱魃为虐,河东大旱,良田颗粒无收。当地官员将灾情上报朝廷后,朝廷派人勘察,确定情况属实,皇帝决定开仓放粮,同时兴修水利,以工赈灾。 在对钦差的人选上,朝臣意见不一。 御史大夫孙应是建议皇帝下罪己诏,依旧例派朝廷重臣前去主持赈灾。 皇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对这个须发皆白的孙应是,皇帝向来不喜。 孙应是是先帝时期的老臣,据说当初曾建议尊嫡立嫡,以睿王为太子,幸好当时秦渭年幼,没能成功。 先皇驾崩,皇帝继位,孙应是乖觉了一些,没敢跟着皇帝对着干,俨然是要效忠当朝天子的模样。皇帝自诩宽宏大量,没有为难他,让他老老实实继续做他的御史大夫。 ——当然,皇帝也不好把孙应是怎么样。这个孙应是,年轻时有几分硬脾气,直言敢谏,声望颇高。皇帝不想担上诛杀谏臣的名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可是,只要何处有灾情,孙应是都要上书建议皇帝下罪己诏。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皇帝烦不胜烦。天下那么大,岂能处处如意?他就不知道了,这河东旱灾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了?是不是哪里再出点什么事,他干脆把皇位让出来更合孙应是的意? 李尚书却道:“如今外有战事,内有旱灾。臣以为,朝廷应派重臣前往,既为赈灾,也为安抚民心。”并未提罪己诏一事。 皇帝点头:“爱卿以为该派何人前往?” “臣窃以为应从三公之中选。” 不等皇帝表态,孙应是便道:“臣有异议。三公各司其职,岂能擅离职守?不若派一名王子皇孙前去,既可安抚民心,又能历练一二。” 皇帝眉头一跳。王子皇孙?如今京城可只有三个皇子。 那厢李尚书已然反对:“臣以为不可。王子皇孙是天家血脉,不可轻易涉险,且没有经验,如何能赈灾?” 皇帝只有四个儿子,看这几年的后宫动向,多半是不会再有其他皇子出世了。四个儿子,真不算多。说句大不敬的,万一折损一二,继承人都是问题。 秦珩默默听着,心说,再蹉跎下去,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从灾情严重,到当地官员上报,再到朝廷派人勘察,决意开仓放粮,倏忽间一个月的光景已经过去了。但愿当地官员懂得见机行事,又有魄力,已经采取了措施。 一番争论之后,这钦差大臣的名头竟落在了四皇子秦珩头上。 秦珩有些发懵,她老实呆木,一事无成,父皇竟然相信她能把这差事给做她?赈灾是大事,关系多少百姓性命,父皇竟也能相信她!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太子听闻此事,当即去求见父皇,请其收回成命。须知河东旱灾过后,百姓困苦,已有部分流民作乱。四皇弟从未离开过京城,人又不甚机敏,如何能担得起此事?而且,他之前答应了三弟,会好好照顾四弟,又怎能让四弟涉险?! 然而皇帝拒绝了他,皇帝没告诉儿子,原本是有人建议太子去的,他不想太子白龙鱼服,才指派了在工部挂名的老四。 皇帝沉声道:“你四弟如今在工部做事,兴修水利,以工代赈,由他去做,再合适不过。至于经验,谁天生就是有经验的?” 他安排老四去,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还真能教老四自己开仓? “儿臣以为不妥。赈灾不是小事,还是有经验者去更好。”太子神情已染上了几分急切。 皇帝看了一眼儿子,眸色微沉,半晌方道:“吾儿仁善没错,但不可太过了。此次你四弟虽名为钦差大臣,但是朕另派有朝中重臣一同前往。你不必太担心了。”顿了一顿,他又缓缓说道:“他是你弟弟,可也是朕的儿子。你是为他好,难道朕就不是?当然,朕不止你们四个儿子,朕还有天下百姓。此事不必再议,朕主意已定。” 见父皇已微微有了些恼意,太子只得退下。他叹一口气,颇觉亏欠四弟。他一路行来,信步所至,竟然到了章华宫。 没有教人通报,他直接走了进去。 向来安静的章华宫有些喧闹,他隐约听到四皇弟正叮嘱宫人收拾东西:“对,这个装起来……不要了,不要了,这个不要……” 少年的声音略带嘶哑,却不觉难听。声音的主人没有惊惶害怕,没有伤心难过。他有点意外,微愣之后,忍不住轻轻一笑。 跟他想的不大一样呢。 秦珩看见太子,怔了一怔,呆呆地打招呼:“皇兄。”并将太子迎了进去。 两人分宾主而坐,她亲自给太子奉茶。 “孤去找了父皇,想让他收回成命。”放下茶盏,太子轻声道。 秦珩心头一跳:“嗯?”她素知这世上能改变父皇心思,教父皇收回成命的,恐怕只有寇太后和太子二哥了。但是看太子这神情,多半是没成功。 她最初不想当这个钦差大臣,像她这种死守着秘密的人,最怕出现变数。她宁愿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事。但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父皇主意已定,她除了装病装伤没办法教父皇收回成命。——当然,装病的话,可能成本会更大一些。万一父皇教黄太医以外的人给她诊脉,那她可真是死定了。 还不如领命出宫,前往河东呢。 太子叹道:“可惜父皇没同意。” 秦珩心说,果然如此。她轻啜口茶水,小心说道:“皇兄,是觉得这件事不妥吗?” “确……”太子心念微转,“也没什么不妥。”既然已经定下了,没必要再说太多,教四弟心中不安。 他缓慢而又详细地说了赈灾的注意事项,末了又道:“也不用担心。孙大人和杜大人都会帮你的。” 赈灾之事,早有章程,按规矩行事,应该不会有错。 虽说皇帝命四皇子为赈灾的钦差大臣,但是也派了孙大人杜大人同往。秦珩自己是不担心的,她只说了一句:“明日就启程吧?百姓等不得。” 太子一怔,目中光华流转,他点了点头:“是。” 他犹记得父皇曾说过,四皇弟此人半分本事也没,没什么用处。他因为兄弟情分,不会说这种话,可心里未尝没动过类似的念头。不过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四皇弟心里是装着百姓的。 太子只坐了一会儿,不想耽搁四弟的事情,他将要叮嘱的话语说完,就起身离去。 秦珩送他出门,回去后继续让人收拾东西。她此次前去河东,少则半月,多则半年。如果可以,她是想带着掬月一同去的。但是此行尽是男子,她带个宫女,不大方便。而且,河东灾情严重,掬月体弱,恐染上时疫。她想,那就带上山姜吧。 山姜老实胆小,近两年个头高长,做事也稳妥。可惜不巧了,偏偏他这两日身体不适,正告假休息,自然不能陪同。 秦珩随手点了一个眼生的内监。即使是为了排场,她也得带些随从,才符合自己的身份。 谁知那内监次日清晨发热,竟也生了病! 秦珩心内一阵无力,这太巧合了一些。这内监八成是不想跟她出宫办差。但时间紧急,她也不想再多耽搁。 正自思忖,高高瘦瘦的周成背着行囊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秦珩愣了一愣,倒险些忘了这个人。 周成是三皇兄离京时留给她的,说是忠心耿耿,武功高强,要他保护她的安全。可是她身负秘密,自然不肯教他近身跟着。 他倒无二话,只是她后来去兵部时,他总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如今她要离京办差,周成更是挺积极主动,不用她吩咐,行囊都收拾好了。 秦珩想起昨日太子所说,河东有流民作乱,那她多个侍卫保护也挺好。——毕竟是皇兄留给她的人,武功性情想来都是上乘。对此,她深信不疑。 她与孙大人、杜大人等人会合后,向父皇请辞。他们便踏上了前往河东的路。 钦差出行,侍卫开道,好不热闹。 孙大人年纪大、杜大人是个文弱书生,四皇子身上又曾发生过有名的坠马事件,因此他们此行主要以马车为主。 可惜马车速度缓慢,远不及骏马。 秦珩心头焦急,真想早些赶到河东,主持开仓放粮一事。 夜里在驿站休息时,孙大人跟四皇子搭话:“殿下为何神情焦灼?可是有心事?” 秦珩“嗯”了一声,答道:“想到河东灾民,心里难安。” 她与这位孙大人不熟,只知道此人参与过多次赈灾,算是经验丰富。 孙大人面上不显,心说,果真是没见过世面。本朝幅员辽阔,有山有水有平地,老百姓种地,靠天吃饭,有点旱涝就有灾情。下面地方的官员怕百姓生乱殃及自己的乌纱帽,四分的灾情都报作十分,好教朝廷重视,最好再拨些赈灾的银钱,能贪墨一笔更好。 “殿下不必太担心了。皇上隆恩浩荡,听闻当地已有乡绅富豪建棚施粥。老百姓虽然苦些,可也没有殿下想的那般严重。”孙大人轻声说道,“等咱们到了河东,开仓放粮,再以工代赈,挖井引渠,河东百姓就再不惧旱魃了。” 秦珩只轻“嗯”了一声,心想,但愿如此吧。她忖度着这定是孙大人在宽慰自己,也没真正放在心上。 孙大人喝了一口浓茶,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继续说道:“河东山高皇帝远,老话说,十里没准信。也许灾情没那么严重……” 这是他第二次说到,灾情可能不严重。秦珩心念微动,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情。山高皇帝远…… 孙大人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秦珩已有了些困意。她一起身,周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宫外不比别处,殿下只能一切从简了。沐浴不方便,属下打了温水,殿下可以用了……” 秦珩看着他不知何时打来的洗脸水和洗脚水,不由地一噎。看周成竟似要伺候她洗漱的样子,她眉心微跳,连忙摆手。 她咳了一声,板着脸:“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她怎么不知道,周成这般体贴,还懂得伺候人了。 周成也不说话,默默退了出去。三殿下把他派给四殿下一年了,他对四殿下的怪脾气也勉强知道一些。四殿下老实胆小,偏偏犟的很,臭讲究也多。听说四殿下在宫里,能近身伺候他的,只有姑姑掬月和太监山姜。 如果不是此次出行,四殿下带的人少,他又怎会去伺候?他以前可是做暗卫的,没做过伺候人的事。 第36章 入v第五更 秦珩闩好门, 又搬了把椅子顶在门后,这才开始简单清洗。 她白日行了一路,风尘仆仆, 若是还在宫里, 掬月姑姑肯定会提前备好热水, 让她好好沐浴。可惜如今在外,只能将就着来了。 匆匆忙忙洗好,她移开椅子, 欲倒残水。打开门,融融月色倾泻而入。在她房门口静悄悄地站了一个人,逆着光,拉下长长的影子,竟是一身黑衣的周成。 看见她后, 他掀了掀唇:“殿下。” 秦珩心中暗惊, 呆呆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周成默不作声, 将身一侧,直接闪进房内,一手托起一个木盆,掉头就走。还能干什么?奉三殿下的命令,近身保护他,兼带伺候他。这还用问吗? 秦珩愣了片刻, 周成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她缓缓关上们, 重又将门闩上。 这个周成, 真是……莫名其妙!沉默寡言也得有个度, 怎么连句话都懒得讲? 她奔波一天,甚是疲惫,也不愿多想,直接转身回屋,熄灯休息。 周成替四殿下把水倒掉,再回来时,那门竟然又被闩上了,窗子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亮。他四处查看了一下,确定无任何异常,才自去休息。 因为事情紧急,次日一大清早,秦珩一行就匆匆上路了。 他们一路风尘,数日之后,终至河东境内。 得知他们要来,当地的官员早早率人开了城门将他们迎入城中。 为首的贾大人虽是文臣,却有着不容小觑的将军肚,他略显肥胖的脸上溢满了笑:“殿下一路辛苦了,可要先到舍下稍作休息?” 他已经知道了此次钦差大臣的身份,这是四皇子,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 不过这位四殿下,跟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只说四殿下老实,此次虽为钦差,但不一定真的管事。真正主事的,应该是同行的孙杜两位大人。 至于这孙杜两位大人,杜大人年纪甚轻,颌下无须,一看就是没什么经验的。嗯,此次赈灾,应该要靠那位年长的孙大人才是。 秦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缓缓摇头,轻声道:“我还不累,这一路已经看过了粥棚,咱们去看看粮仓吧。” 她心知各地粮仓皆有存粮,无诏不能私放。到河东之前,她已派人打听过,河东官员确实如同孙大人所言,不曾私自开仓放粮。如今城南城北,都有粥棚施粥,不过这粮食,却是当地富户拿出来的。 他们进城时,正是午正时分,城南城北的粥棚都在施粥。百姓排着长队去领粥。 秦珩让周成去看了看,周成带了一些回来。那粥并不浓稠,筷子都立不住。想来,灾民凭此粥,仅能保命而非能充饥。 ——当然,河东舍粥的都是民间义举,对此,朝廷应予以褒奖。 四殿下一进城就要看粮仓,贾大人愣了愣,有些着慌。那他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歌女舞姬,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不对,是应该赶紧撤掉。这四殿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是心系灾民的模样。他这般傻不愣登地接风洗尘,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真可惜了,这还是他厚着脸皮问夫人讨来的银钱,恐怕都要打水漂了。 想到这里,贾大人不由地一阵肉疼。他打起精神,连忙领着钦差大人们去看粮仓:“殿下,这封条还没揭呢。” 他神情忐忑,心里却极有底气。他在任当中,可没私自挪过官粮,仓库里头,堆得满满的,堪称当朝楷模,官员典范。 然而四殿下秦珩只淡淡地瞧了一眼:“那就揭吧。” 她此次是钦差大臣,有圣旨在手,又是皇子之尊。在场诸人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四皇子一声令下,当即有人揭了封条,让门大开。 贾大人嘿嘿一笑:“殿下请。” 秦珩点一点头,随其入内。许是久不见阳光,这里有一股轻微的霉味。她下意识皱眉,听那贾大人道:“殿下,这仓库可是堆得满满的。没有朝廷的诏令,下官可是从来都没……” 他说这话时略带得意,秦珩莫名反感。她咳了一声,打断贾大人的话:“既然是满的,那就拿去赈灾吧。” “……啊,是。”贾大人的话戛然而止。 随行的杜侍郎扬声道:“开仓——” 这一声高扬悠长,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袋袋粮食被抬了出去。 贾大人指挥着众人搬运粮食,杜侍郎在一旁监督,而秦珩则被请到外边休息。 许是袋子的时间久了,有的竟然有破损,零星的麦粒掉落在地上。 秦珩弯腰捡了一粒,她也看不出好坏,只看这麦粒颇为饱满,想来不算下乘。 孙大人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放心,粮都是好粮。只是这个贾四张,太胆小了些。” 秦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与其保持距离,呆呆地问道:“孙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孙大人神秘一笑,眉目间染上几分得色:“殿下有所不知。贾四张此人,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也算有几分才学,可惜注定做不了能臣。他胆子太小,凡事必先向朝廷请示。像河东干旱一事,说起来不算太严重。若换了别人,恐怕为了政绩,隐而不报。可他不行,他不但报,还要报的严重些。恨不得早点引起朝廷重视,早点解决才好……” 秦珩垂眸,面无表情听着,心里着实诧异。孙大人说的,跟她看到的不大一样呢。不过她进城之前也看到了,河东的旱情,确实不像奏折上说的,那般严重。 奏折上说河东“土地龟裂,寸草不生,百姓唯等死矣”,这说辞太夸张了。 据她所知,河东今岁大旱,颗粒无收不假,但是数日前刚下了一场大雨,干涸的河道有了水,再种新的庄家是没问题的。百姓吃不上饭,不仅仅是因为今年的大旱。去年初夏一场冰雹,折损了不少庄家,导致民无余粮,今年又无新麦,加重了灾情。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为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需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毕竟靠天吃饭,风险太大。 四皇子代表皇帝来慰问灾民,并亲自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河东百姓闻讯而至。 秦珩按着往日章程行事,分毫无错。发放粮食时,杜侍郎等人就在一旁盯着。 发粮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当天并未进行完。夜里秦珩等人下榻贾四张的官邸。 贾大人这回的接风宴不敢大办,只教人备了些寻常的酒菜,来招待钦差大臣,至于歌姬舞女之流,更是一个也不敢叫。 ——从四殿下一进城就去看粮,且先前对河东已有了解,他差不多看出来了,他不能招待得太隆重,越简单越好。 四殿下心系灾民,他也得这么做,不是吗? 今日席上除了京城来的四皇弟和孙杜两位大人以及贾四张,还有当地的乡绅。 据贾大人介绍,那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都是这次主动舍粥的富户。 秦珩站起身来,冲其点头致意,口中说道:“此事我必回禀父皇,重重嘉赏。”对于这样的富户,本就应该大家赞赏,引人争相效仿才是。 她说这话时,依然没什么表情,有些呆气。但是孙大人听后,已经觉得惊喜万分了。还好,这些场面话,四殿下竟也能说得,而且没什么差错,不要他再费心补救。 说起来,四殿下真是运气好,第一次出京办差去赈灾,人还未到,雨就到了。放粮时也没有意外,一切顺遂。 看来四殿下这回的差事肯定会办得很漂亮,回京以后,少不了皇上的奖赏了。 想到这里,孙大人心情极佳,端着酒杯,猛饮一大杯。虽没捞着油水,不过也能沾点光。——要知道,他原本以为四殿下办差,多半是要办砸的。没想到四殿下照章行事,倒也顺利。 蒙四殿下夸奖,两个老者忙回礼,口中尽是谦辞。 秦珩轻声道:“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就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家中囤有粮食,没在旱灾时哄抬粮价,而是设粥棚免费施粥,称得上一声仁善了。 她这话一出口,杜损失狼手里的杯子抖了一抖。四殿下,其实你不敬酒也可以的,以茶代酒,埋汰谁呢? 不过那两个老者并无不满,相反他们神色激动,满饮一杯。 考虑到四殿下一行人车马劳顿,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 秦珩终于有机会好好沐浴了。 但是让贾大人不解的是,他派去伺候四殿下的婢女全被退了回来。他一琢磨,心想,要么是四殿下习惯了宫人的伺候,他府里的人在四殿下眼里都是烧火丫头一般。——殿下看不上。要么,就是四殿下害怕他派的人有其他心思了。 这可真是冤枉。他挥了挥手,令婢女退下。既然四殿下不愿意,那就算了。从宴席上的表现来看,四殿下大约是有些呆的,他的心思,不能以常人的心思来推测。 罢了罢了,不想了,不想了。 秦珩自行沐浴,浑身舒泰。官邸侍卫不少,且周成就宿在她隔壁。这一夜,她睡得极为踏实。 次日醒来后,她继续监督发放粮食。如此连续三日。 此次同她一起前来的杜侍郎和她一样在工部任职,但是与她不一样的是,杜侍郎很有本事。他才二十来岁,胸有丘壑。刚发完粮,就要拉着秦珩一起去城外看田。他要找合适的位置,教人掘井。 他对秦珩道:“四殿下,下官翻阅典籍,发现河东一带,过去一百年内,曾有过三次旱灾,不算少啦。” 秦珩点头附和:“是,不算少啦。” “所以,必须要兴修水利。”杜侍郎神情严肃。 秦珩点头:“是,要兴修水利。”父皇也说了,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没问题。 “下官经过勘探,已经找到几处,适宜掘井,专门用于灌溉庄家。” 秦珩继续点头:“那很好啊。”对杜侍郎的本事,她一向是很信服的。她在工部时,见识过这位杜侍郎的手段。她想不明白,同样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杜侍郎会有那么多奇巧技艺。 得到称赞,杜侍郎兴致更高。他在城外左走走,右转转,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大致划个范围,要人往下挖。 因为参与掘井可以拿到相应的粮食,是以众人热情高涨,虽然对这个京城来的年轻大官儿不大信任,但是一时之间还是锄头齐飞。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向下挖了数日以后,还真有水汩汩而出。 “水!出水了!真的出水了!” 秦珩正与杜侍郎一道看人挖井,听闻此话,又惊又喜:“出水了!” 杜侍郎面带得色,口中却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既是打井,自然是会出水的。不出水,算什么井?” 挖井的老百姓皆敬佩不已。须知,他们也曾一起挖井,可惜成功的次数极少,多是哑井。这位杜大人竟然一次就中,真是厉害。 秦珩看着杜侍郎,笑道:“杜大人真厉害。” “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杜侍郎摆了摆手,“一口井怎么够?若要免除旱灾,一口井可是远远不够的。” 秦珩轻轻一揖:“那就有劳杜大人了。” “子清。”杜侍郎一脸严肃。 “什么?”秦珩没听清楚。 杜侍郎道:“下官是说,下官字子清。殿下可以不用那么生疏。” “哦。”秦珩一愣之后,从善如流,“子清。” 她想,她这次赈灾,带着杜侍郎,算是带对了。 见四殿下这几日常到城外去,贾大人心中不安。夜里,他估摸着时间,在四殿下尚未安寝时,小心翼翼去求见。 秦珩心中一凛,命他进来。 贾大人低眉垂目,用眼角的余光环视四周。 “有事?” “是有些事。”贾大人嘿嘿一笑,先夸赞了几句四殿下的行为,末了,又道:“殿下每日到城外,还是多带些侍卫吧,也别走太远了。” 秦珩不解:“贾大人何出此言?” 贾大人忙道:“殿下有所不知,距此地向东数十里,有个虎脊山。山里头聚集了一些歹人,为非作歹。殿下金尊玉贵的,何必……” 秦珩板了脸,冷声道:“你是说,山上有流寇?” “……是,是一些强盗。” 秦珩肃然道:“既是知道有强盗,为何不上奏朝廷,派兵围剿?” 她这般说着,心里头却不由地动了其他的念头。 贾大人暗暗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没上奏朝廷,也不能怪他。那虎脊山不在他辖内,也轮不到他管。他这不是多事是什么?然而如今四殿下喝问,他又不能这般回答,只能说道:“因为,因为他们虽然作恶,打劫来往商旅,可也没伤过几条人命……” 他暗暗算了算,大概有个三四条吧?他也不是很清楚。 四殿下久久不语。这沉默让他有点害怕,以他的经验,老实人发怒是很吓人的,身份尊贵的老实人发怒,会更可怕。 他悄悄抬起头,看四殿下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多话。四殿下到城外看人掘井,怎么着也不会跑到百十里外啊。而且,四殿下毕竟是皇子,身边高手如云。若真碰上那群强人,也是那些强人倒霉。 但是白龙鱼服,到底还是危险啊。 第37章 入v第六更 我觉得我是小仙女 看着老四的神情, 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 哥哥今天做回好人, 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 “不过, 得悄悄的, 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 你去告诉父皇, 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 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 哥, 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第38章 入v第七更 我觉得我是小仙女  秦珩洗脸漱口, 喝了半碗掬月端来的白粥,胃里有了暖意,方道:“我去看看姨母。”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 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 穿过院子, 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 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 还未进入正殿, 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 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 也不说话, 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 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 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第39章 入第八章 她自己的命都悬着,她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太子娶亲, 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 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 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 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 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 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 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 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 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 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 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 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 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两人并没有跪多久,陶皇后听闻皇帝罚跪一事,匆忙赶来求情。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他虽无多少情意,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第40章 入v第九更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 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 原来是真不会说话, 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 得, 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 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 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 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 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 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 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 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 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掬月摇头,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宫人缓缓展开卷轴。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听皇叔语声朗朗:“母后,这是儿臣请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所以说,皇叔跟她送了同样的礼物?这就很尴尬了。 外祖父膝下有一子三女,其中长子苏方、长女苏云叶、幺女苏云清皆是其嫡妻廖氏所出,唯有次女苏云蕊是庶出。母妃三姐妹先后去世,舅舅苏方是外祖父仅存的一点骨血。 舅舅在秦珩的记忆里格外模糊。她四岁那年,外祖父过世,舅舅扶棺回乡,丁忧三年,再后来,舅舅去了登州。这舅舅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她全然不知。 秦珩的反应教皇帝觉得无趣,也没了久留的心思,他略坐一坐,就摆驾回宫了。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第41章 入v第十更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 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 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 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 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 老老实实站着, 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 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 一向投契, 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丽妃过世数月,章华宫的膳食多是清凉爽口的素食。秦珩一面招待皇兄,一面歉然:“皇兄莫怪。”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第42章 入v十一更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 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 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 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 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 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 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 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 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 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 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 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 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 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 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 心里却颇感微妙, 如今是七月底, 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他目光如剑,分明带着森冷之意。两人视线交汇,秦珩愣了愣神,讪讪一笑,慌忙转过了脸。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第43章 入v十二更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 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 却依然颇得圣宠,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 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 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 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 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四殿下老老实实, 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 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 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 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 枝叶繁茂, 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若是在以前,面对长辈赏赐的美人,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后,他内心深处,对此举竟隐隐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第44章 入v十三更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 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 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 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 凤眼微眯,冷声道, “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 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 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 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 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 他微微一笑, 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 如果朝廷需要, 孩儿愿披铠甲, 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别说他已经灌了一肚子凉茶,即使他腹内空空,他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吃旁人送来的东西。他抽了本书,慢慢翻阅。 阿武眉开眼笑谢赏,先吃凉水荔枝膏,后用冰雪冷元子。片刻之间,吃了个干净。还不忘向主子反馈:“殿下,吃完了。”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第45章 入v十四更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 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 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 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 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 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 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 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 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 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 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 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 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第46章 入v十五更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 看阿武面色红润, 一脸满足,心说, 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 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 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 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 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 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 又凉又甜, 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 他这个近身太监, 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 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 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 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 少与人来往, 不关己事不开口, 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 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第47章 入v十六更 丁如玉心神一震, 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秦珣。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她听太子说话, 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 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 愣了片刻, 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 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 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 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 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 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 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 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 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第48章 受伤 掬月心中一震, 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 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 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 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 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 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 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 自行擦拭, “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 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 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宫人缓缓展开卷轴。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听皇叔语声朗朗:“母后,这是儿臣请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所以说,皇叔跟她送了同样的礼物?这就很尴尬了。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第49章 意外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 并未反驳, 她迅速用过餐饭, 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 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 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 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 眉目清朗, 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 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 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 皇子读书, 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 磨墨这种事, 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 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山姜不解:“咱们殿下跟三殿下很要好……” 掬月摇头,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第50章 不妥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 他一愣, 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 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 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 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 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 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 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 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 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 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 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 遇上三个劫匪, 要谋我们钱财, 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第51章 回京 次年三月,太子秦璋迎娶丁氏女。秦珩同三皇兄秦珣一起前去观礼。皇太子温文俊逸, 太子妃容颜端丽, 确实是一对璧人。 秦珩默默算了一算, 不禁担忧。如有教导人事的宫女, 她可以效仿三皇兄给推拒掉, 可若父皇要她娶妻,又该如何是好。莫说能不能瞒得过去, 多一门亲戚,就意味着万一事发多连累一家人。 她自己的命都悬着, 她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太子娶亲,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 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 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 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 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 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 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 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 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 看向秦珣, 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第52章 回家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 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 未能尽兴,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只有你我二人, 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 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 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 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 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 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 又不醉人, 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 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第53章 醉酒 秦珩随着秦珣, 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 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 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 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 看你们母后面上, 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 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 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 “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 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 如果朝廷需要, 孩儿愿披铠甲, 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秦珩坐在章华宫看书。昨日是重阳,她与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还发软。看书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冯公公的到来,她颇觉意外。放下书,她轻声问:“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第54章 惊疑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 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 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 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 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 用过餐饭, 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 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 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 他如今在兵部做事, 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 他们殿下, 但凡提到三殿下, 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第55章 婚事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 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 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 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 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 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 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 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 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 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 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 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 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 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 老老实实站着, 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 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 一向投契, 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第56章 试探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 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 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 布置了功课后, 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 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 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 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 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 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 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 刚一出门, 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 笑道:“两位殿下, 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 他笑了一笑:“高公公, 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 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轻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她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第57章 拒绝 她心想,她这话绝对不算昧良心。他们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 凭容貌入了寇太后的眼, 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寇太后养在膝下, 后被立为太子。父皇的几个儿女, 人人都有不错的相貌。三皇子秦珣,剑眉星目,风姿隽爽,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 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 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 半点神采也无, 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 耐着性子:“以后, 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 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 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 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他虽无多少情意,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第58章 邂逅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 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 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 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 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 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 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 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 打的什么主意, 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 宫廷内外都知晓, 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 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 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 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唉,弟弟太蠢,少不得他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点一二。 他轻咳一声,肃了面容:“不是玩的。这是咱们阴阳和合之事,阴阳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伦所在。你先看看欢喜佛,知道怎么做。日后兴许会派宫女……”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对着四弟单纯老实的脸,他到底是不好再云淡风轻说下去,只得含糊说道:“没事,以后就会懂。”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事实上,陶皇后自诩宽宏大量有慈母之风,除了不喜欢大皇子秦琚,其他的皇子公主,她都愿意善待他们。甚至在得知老三老四已经看过欢喜佛以后,还亲自选了一个宫女,要其教导秦珣人事。——四皇子毕竟小上两岁,还不急。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第59章 提亲 “哪里好?”秦珩有点懵,她呆着脸, 思绪转得飞快, 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是男女之事, 口中却道, “做工精致, 惟妙惟肖。还能动,好玩儿!” 看四弟呆呆的,一本正经, 秦珣不禁嗤笑,敢情这小子是没懂, 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嗯, 十三岁, 确实是稍微小了一些, 四弟一向又呆。不过欢喜佛都这般形象具体了,不该还看不懂。 唉, 弟弟太蠢,少不得他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点一二。 他轻咳一声, 肃了面容:“不是玩的。这是咱们阴阳和合之事,阴阳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伦所在。你先看看欢喜佛, 知道怎么做。日后兴许会派宫女……”他说到这里, 有些不自在。对着四弟单纯老实的脸, 他到底是不好再云淡风轻说下去,只得含糊说道:“没事,以后就会懂。”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事实上,陶皇后自诩宽宏大量有慈母之风,除了不喜欢大皇子秦琚,其他的皇子公主,她都愿意善待他们。甚至在得知老三老四已经看过欢喜佛以后,还亲自选了一个宫女,要其教导秦珣人事。——四皇子毕竟小上两岁,还不急。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第60章 生疑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 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 又于吃上挑剔, 每逢夏季, 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 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 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 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 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 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 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 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 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 她给啊。用些冷饮, 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秦珩红了脸,她当然没有出过宫。她向来谨慎,除了接近秦珣,她几乎不曾主动与人接触。怕惹事端,她又怎会请求出宫?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第61章 验证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 “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 听他这么说, 轻舒一口气, 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 一见他伸手, 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 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 她只当是客套话, 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 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 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 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 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 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 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是健威侯,手握重兵,在皇帝看来,这无疑会对太子秦璋造成一定的威胁。所以,他必须给太子选一个有力的岳家。而丁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着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武能征战四方,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第62章 真相 丽妃柳眉微蹙, 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 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 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 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 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 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 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 她不由皱了皱眉, 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 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 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 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 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 养母命不久矣, 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秦珩洗脸漱口,喝了半碗掬月端来的白粥,胃里有了暖意,方道:“我去看看姨母。”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第63章 兄妹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 她动作微顿, 轻声道:“我知道的, 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 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 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 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 可是跟人来往少, 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 与人接触太多, 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 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 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 穿上靴子站好, 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第64章 竹床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 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 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 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 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若是在以前,面对长辈赏赐的美人, 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后,他内心深处,对此举竟隐隐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 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 眼睛亮闪闪的:“殿下, 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 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第65章 梦境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 满面红晕, 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 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 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 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 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 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 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 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 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 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 马车蓦地一停, 她身子往前一扑, 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太子的婚事是因故而耽搁了,历来皇家可没有太子直拖到十九岁才成亲的。待太子娶了妻,接下来就该考虑三皇子秦珣的婚事了。 对秦珣,陶皇后并无恶感。他刚进兵部,颇受好评,可见是有些能耐的。他生母早丧,无母族支持,跟太子关系也不错,这些年又得她照拂,将来必定会成为璋儿的臂膀。 在陶皇后看来,秦珣是皇子中,最值得拉拢的。大皇子秦琚野心勃勃,母族又势大,如今已隐隐有了与太子相抗衡之势。四皇子秦珩年纪尚小,又是呆木蠢笨的,可以忽略不计。——唔,也许看在他与秦珣交好的面上,也要对他好些。 至于秦珣的亲事,她作为母后,虽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议。今年他十五岁,婚事未定,不过可以赐些宫人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若是在以前,面对长辈赏赐的美人,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后,他内心深处,对此举竟隐隐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舅舅在秦珩的记忆里格外模糊。她四岁那年,外祖父过世,舅舅扶棺回乡,丁忧三年,再后来,舅舅去了登州。这舅舅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她全然不知。 秦珩的反应教皇帝觉得无趣,也没了久留的心思,他略坐一坐,就摆驾回宫了。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第66章 心思 马蹄声渐渐远去, 终不可闻,秦珣这才把怀里的人给拨了出来:“竟然遇见他……咦,你哭什么?” 秦珣皱眉, 盯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四皇弟, 眸中暗潮涌动。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没哭。” 轻嗤一声, 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 略带嫌弃:“我拿着, 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 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 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 若给老大知道, 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 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 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 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第67章 求娶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 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 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 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 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 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 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 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 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 心里却颇感微妙, 如今是七月底, 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 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 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 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第68章 真像 “殿下这话说的, 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 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 感叹道, “不过, 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 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 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 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 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 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 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 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 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她心神一阵恍惚,胸前的凉意让她瞳孔紧缩。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时刻都束缚着胸口,连寝衣都是特制的。现在,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低头看去,胸口的束缚已被除掉,断断续续的记忆让她蓦然慌乱。她惊坐起来,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但是,怎么与三皇兄交好,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第69章 惶恐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 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 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 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 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 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 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 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 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 就眼前一黑, 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第70章 进宫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 双层遮掩, 再套上宽大的衣衫, 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 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 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 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 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 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 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 一面疾行, 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 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 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 他如今在兵部做事, 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 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第71章 轻吻 轻嗤一声, 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 捞过秦珩手里的书, 略带嫌弃:“我拿着, 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 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 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 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 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 若给老大知道, 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 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 不敢久待, 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 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第72章 秘密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 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 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 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 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 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 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 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 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 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收敛了笑意,秦珣轻拍弟弟的脑袋:“取笑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诉你。” 他这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许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无一长寿。要让身子强健,其实也不算太难。他问过太医,说是多动练武就可以。可惜陆师傅被赐死以后,父皇再没有给他们请过武术师父。他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过,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他内心深处,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他自己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第73章 告白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 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 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 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 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 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 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 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 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 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 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 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他这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许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无一长寿。要让身子强健,其实也不算太难。他问过太医,说是多动练武就可以。可惜陆师傅被赐死以后,父皇再没有给他们请过武术师父。他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过,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第74章 强吻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 大多数时候, 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 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 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 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 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 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 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 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 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 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 静静地站立着, 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此人直呼皇子姓名,秦珩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却仍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我是秦珩,你……” “原来是老四……”那人点头,“我是你叔叔,连叫你一声小子都不能?”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第75章 身世 皇帝微怔之后, 感动而心痛:“清清, 你这又是何苦……好, 朕依你, 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出于真心爱他, 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 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 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 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 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 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 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 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 仍待字闺中, 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 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皇帝微怔之后,感动而心痛:“清清,你这又是何苦……好,朕依你,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出于真心爱他,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秦珩红了脸,她当然没有出过宫。她向来谨慎,除了接近秦珣,她几乎不曾主动与人接触。怕惹事端,她又怎会请求出宫?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第76章 不甘 文能享誉文坛, 武能征战四方, 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 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 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 落落大方, 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 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 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 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 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 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 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 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 不是太子, 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 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 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她笑了一笑, 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她跟苏方不熟,又有皇帝在侧,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没哭。” 轻嗤一声,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第77章 谋逆 秦珩闻言微怔, 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 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 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 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 扫了两个弟弟一眼, 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 成年在即, 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 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 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 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 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 这几年, 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着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武能征战四方,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皇帝微怔之后,感动而心痛:“清清,你这又是何苦……好,朕依你,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出于真心爱他,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是健威侯,手握重兵,在皇帝看来,这无疑会对太子秦璋造成一定的威胁。所以,他必须给太子选一个有力的岳家。而丁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着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武能征战四方,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第78章 事发 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 她心神一阵恍惚, 胸前的凉意让她瞳孔紧缩。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时刻都束缚着胸口, 连寝衣都是特制的。现在, 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低头看去, 胸口的束缚已被除掉,断断续续的记忆让她蓦然慌乱。她惊坐起来,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 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 轻声道:“我知道的, 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 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 “奴婢是说, 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 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第79章 废立 收敛了笑意, 秦珣轻拍弟弟的脑袋:“取笑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 我得先告诉你。” 他这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 也许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无一长寿。要让身子强健,其实也不算太难。他问过太医, 说是多动练武就可以。可惜陆师傅被赐死以后,父皇再没有给他们请过武术师父。他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过, 若是父皇允了, 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 肯定不敢偷溜出宫, 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 只看他们神色亲密, 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 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 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 秦珩坐在车里, 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他曾想过,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第80章 惊变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 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 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 悔意陡生, 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 “奴婢是说, 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 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 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 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 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 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 穿上靴子站好, 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不不不,还不是同样,皇叔的观音祝寿图可是素有“圣手丹青”之称的吴大家所画。 画面向寇太后展开,秦珩看不清画的如何,可她很清楚,她与吴大家做对比,已经不仅仅是高下立现这么简单了,这分明是公开处刑。她木着脸,一声不吭,脸庞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恨不能钻到地洞里去。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第81章 驾崩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 她动作微顿, 轻声道:“我知道的, 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 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 “奴婢是说, 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 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 虽然孤单一点, 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 与人接触太多, 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 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 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 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 穿上靴子站好, 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秦珣此时方看到四弟所做的画,轻咦一声,有几分意外。这观音祝寿图看着平平无奇,并无出彩之处,只是画中的观音,眉眼之间有几分寇太后的影子。 “怎么想起把祖母画了进去?”走出雅山斋后,秦珣问道。这种小机灵不像是老四能想出来的,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 “啊?”秦珩有些茫然,愣了一愣,老实答道,“我没见过观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别人都说观音大慈大悲,我想应该是个慈爱的模样吧?”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担忧紧张:“哥,我是不是想的不对?”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轻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她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第82章 登基 苏方三十来岁, 身形修长,举止斯文,眉目间同已逝的丽妃有几分相似。他见到秦珩, 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些许怔忪之色:“臣看见四殿下,恍惚看到了珍妃娘娘。” 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 心头一颤, 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 对此不以为意, 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 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 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 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 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轻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她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第83章 重逢 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是健威侯, 手握重兵,在皇帝看来, 这无疑会对太子秦璋造成一定的威胁。所以, 他必须给太子选一个有力的岳家。而丁家则是最好的选择。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 着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 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 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 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 可惜长女早夭, 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 武能征战四方, 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 落落大方, 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 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 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 满面红晕, 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第84章 旧情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 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 原来是真不会说话, 这种说话水平, 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 得, 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 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 不知是羞还是窘, 秦珣哈哈一笑, 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 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 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 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此人直呼皇子姓名,秦珩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却仍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我是秦珩,你……” “原来是老四……”那人点头,“我是你叔叔,连叫你一声小子都不能?”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第85章 交心 秦珣身后是她柔软的身躯, 腰间缠着的是她柔若无骨的手。他听她声音轻柔,吐出那句仿佛包裹着蜜糖的话。 她说她想他。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但紧接着,她脑袋动了动, 手也像是放错了位置一般,急于抽回。 秦珣毫不犹豫, 双手覆在她手上,试图阻止其离去。他涩然问道:“你说——什么?” 见收不回手,秦珩身子一僵,也不强求。她略微提高了声音:“我说,我这次来有两件事,第一件你也知道了, 我不想连累了高大哥。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 是我想你了。我想见见你, 跟你说说话……” 她话未说完,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竟是他蓦然回身, 将她给抱了起来。 秦珩身子凌空,心跳加速。她低呼一声:“哥哥?!” “怎么想我?”秦珣低头凝视她,呼吸近在耳边。 他眼神专注, 双眸黝黑,竟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秦珩有一瞬间的恍惚:“什么?” 秦珣看着她, 极有耐心:“你说你想我。” “……嗯。”秦珩轻轻点头, “我想你了。”两人眼下的姿势让她觉得不自在, 她软语道:“你先放我下来,咱们慢慢说。” 秦珣挑眉,没有说话。他快走几步,将秦珩放在她先前坐的椅子上。他则倚着椅圈,神情温柔而固执:“现在你慢慢说吧。” 她侧坐在椅子上,他倚着椅圈,像是将她松松圈在了怀里。秦珩放在脚踏板上的双足悄悄动来动去。她垂眸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该从哪里说起呢?” “不急,我有时间。” 秦珩方才冲口说出想他了,也不觉得怎样。可这会儿他要她慢慢讲“怎么想他”,她有点犯难。这要怎么说?她总不能说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偶尔会梦到他吧? 她轻舒一口气,微抬头:“我常常在想,哥哥这两个月过得好不好。” “很好。”秦珣薄唇微勾,应声答道,“当了太子,又当了皇帝。你说好不好?” 秦珩点头:“那就好。”她略微有些迟疑:“不过接二连三的,好多亲人离去。民间也有人说你坏话。你,是不是不开心?” “说我什么坏话?弑父杀兄?还是……”秦珣双目微敛,“淫.辱亲妹”几个字他却是说不出口。 他心头莫名的有些烦躁。这些话,她定然也听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相信。 “我没杀他们。”秦珣一字一字道。 他的眼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续道:“太子和太子妃都活着,我救的。” “嗯?”秦珩微怔,继而笑笑,眼中光华流转,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我知道皇兄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像高光宗乱猜的那样,很好。太子二哥活着,也很好。她忽然有点想哭,荡在半空的心晃晃悠悠的,竟然安稳了许多。——当日反驳高光宗时,她异常肯定。可是内心深处,她不免有一点不安和担忧。 今日听他亲口说,她才有种释然、欣慰、欢喜相交织的感觉。 她想,她应该相信他。 他是她来往最多,相处最多的那个人。她从十岁起,大部分时间都在他身边度过。为了接近他,她从少年时期,就努力去了解他,猜测他。 尽管当初并非全然真心实意,可如果他真是权势熏心的人,她想她难以接受。 她笑的温柔,美好的侧脸上仿佛有一层光亮。 秦珣心口一热,轻声问道:“你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什么?”秦珩眨了眨眼,有点懵,“我说了什么?” 秦珣慢慢凑近:“你说,如果不是兄妹,你就报答我的情意。” “啊……”秦珩脑中轰的一声,脑海一片空白。她记起来了,她当日离开时,留下一封书信。她也不清楚究竟是想安抚他,还是怎样,在信末写着,如果下辈子,他们不是兄妹,她再报答他的情意。 “我说的是下辈子不是兄妹……”秦珩下意识道。 “这辈子就不是了。”秦珣打断她的话,“十多年前,陶皇后给父皇下了药,想教父皇无法生育,好确保太子的地位。父皇今年七月得知被下药,九月查明真相,鸩杀皇后和太子,下旨把陶家灭门。自己也被生生气死……” 秦珩瞪大了眼睛。皇后给父皇下药? “父皇驾崩前,除了传位于我,还下了一道旨意。他命令孙遇才悄悄的把珍妃的尸骨给挖出来。你说,父皇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恨陶氏母子到这般境地?又为什么不放过一个去世十多年的女人?” 秦珣说这话时,留神观察着瑶瑶的神色,见她脸色苍白,睫羽轻颤。他似怜似叹,胸口一时涌上紧张、不安、失落多种情绪。他双目微敛:“瑶瑶,你……” 她不信的,是不是? 她如果真信他,就不会逃走了。 “你放心,你母亲的尸骨还没有动。” “哥哥。”秦珩低声道,“我那次不小心,跟别人的血溶在一起了。我跟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秦珣一愣,沉入谷底的心猛地升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的意思是,她有那么一点点相信他的话? 巨大的惊喜来的猝不及防。秦珣双目陡然一亮:“那我如果拿了证据给你看?” 她相信了,是不是就会兑现承诺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急,不要再把她吓退。 秦珩心里很乱,不去看他,自顾自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不是兄妹。那我爹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他笃定了她不是他妹妹,可是他却不能告诉她,她究竟是谁。 “我会帮你查,查清你的身世。”秦珣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陶仲卿在天牢里招了,写的有他们下药的时间。”他顿了一顿,续道:“你母妃不愿进宫,她当时应该有心仪之人。我已经下旨,召你舅舅回宫,也命人寻访当时苏家旧人。我只想你能同我一起等真相大白。”他握住了她的手:“瑶瑶,不要再逃。”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秦珩所有感知都凝聚在被他握住的手上。她定了定神,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我是安全的,我肯定不会逃。”下一瞬,她偏头,微微一笑:“皇兄不会教我有危险,是不是?” “嗯,不会。”秦珣抬起她的手,使两人十指交握,他异常认真,“我现在是皇帝,没有人能欺负你。” 秦珩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她垂眸,不去看他,她小声问:“皇兄自己也不会吗?” “嗯?”秦珣微怔,继而轻笑,黝黑的双眸中是极浅的笑意,“那要看是什么欺负了。” 秦珩神情微僵:“如果我们真是兄妹……” “不会的。”秦珣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陶家和陶皇后都承认下药一事,时间和陆大夫说的一致。那鸳鸯散霸道无比,你确实不是父皇的孩子。这一点,你不用再想。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松开她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瑶瑶,你在害怕什么?我们不是兄妹,你不用担心会遭天谴。我是皇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只管顺着自己的心意。告诉我,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的神情格外专注,那黑眸深处的光亮,似乎能蛊惑人心。 做皇后?秦珩视线下移,不敢去看他的眼。她垂眸,轻声道:“我自然愿意长伴皇兄身侧。” 她顿了一顿,续道:“像小时候那般。” 像小时候那般?是做兄弟不做夫妻了?秦珣挑眉:“那可不行。你小时候是皇子,现在不是了。像小时候那样,与我一同读书,一同起卧,可不容易。除非,你肯做我的皇后。” 秦珩双眼圆睁:“皇……皇后?”她心下微惊,他说的要留她在身边,是要娶她为妻? 她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秦珣有些想笑,手指上移,抚上她的眉眼:“当然,朕唯一的女人,不做皇后,做什么?” 不管是皇后还是唯一的女人,都让秦珩暗自心惊:“皇兄,我……” 她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为什么呢?她小时候接近他,是带着目的。后来他也知道了她的欺骗。及至她从他身边逃走,被发现后才又来找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对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眼睑微微下垂,神情无辜而茫然。这一切落在秦珣眼里,无端惹人怜爱。他轻叹一声:“吓着你了?” “……” “我给你接受的时间。”秦珣将她额前一绺头发别到她耳后,轻笑一声,“怎么又跟小时候一样胆小了?” 秦珩没有回答。 阿武忽然走了进来,脚步极轻:“皇上,该传膳了。”他站在一旁,似乎什么都没瞧见。 秦珣瞥了他一眼,直起身:“掌灯,传膳。” 待晚膳摆好时,秦珩早已理好了情绪。她随皇兄一起洗手净面,共同用膳。 阿武在一旁,不动声色,暗暗称奇。他更明确了一点,这柳姑娘绝对不可得罪。 两人简单吃了一些,就命人撤下了。 章华宫里,烛光摇曳,安安静静。 秦珣坐在案前,批阅阿武送来的奏折。 秦珩还在交椅边,她拿着皇兄给她的证据,一时五味杂陈。 夏风呈上的线索、陶筑的口供、陶仲卿的口供、先帝的彤史、一位姓马的太医早年给宫妃诊断的记录…… 证据显示,父皇确实是被人下了鸳鸯散,而她和她的双生哥哥,身上也没有早产儿的特征…… 她如今心里已有八.九分的相信,但她仍是茫然。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皇兄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当了多年的骨肉手足,忽然变成男女之情?他会不会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放下那一沓资料,偏了头去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他专注的侧脸。 他的容貌生的极好,眉峰锐利,睫羽浓密,鼻梁高挺,下巴坚毅。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没来由就想起十岁那年,她跟着他行了好久,在他问她看什么时,她异常诚恳地回答“你生的好看”。 一晃都六年了。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秦珣放下笔,含笑看她:“困了?” 秦珩摇头:“没有。”随即,她又轻声道:“皇兄,时候不早了。我……我今日出来的急……” “放心,已经派人告诉掬月了。你回来了,自然是住宫里。你住了十多年,早就熟悉了。”秦珣接道,“你在高家没什么东西,就没教人收拾行李。” 秦珩心说,他果然摸得很清楚了,连掬月姑姑都知道。他让她住在宫里,也在她意料之中。 “你如果想念掬月,以后可以让她常常进宫陪你。”秦珣黑眸沉了沉,“正好,我也有很久没见过她了。” “哥哥!”秦珩站起,“掬月姑姑早年跟着我受累不少,如今已经嫁人,我不想她的生活再因为我而有波折。高光宗是她的继子,哥哥查明他是清白的,就放了他吧。” “当然。”秦珣双目微敛,“跟你有关的人,朕自会秉公处置。” 他“秉公处置”四个字咬得极重。 秦珩点头:“嗯。” 当初在太平县,她没想过有一日,她竟还会再回章华宫。 这一夜,她宿在章华宫,秦珣则住在了偏殿。 秦珩心里难免不安。但她今日身心俱疲,又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神香味道极淡,却也让她放松下来。捱到后半夜,终是沉沉睡去。 在意识朦胧的前一瞬,她忽然想到一点:阿武说,皇兄近来一直是宿在章华宫的?他不是歇在这张床上吧? 这念头教她心中一凛,正欲细细思索,但终是敌不过汹涌的睡意。 次日清晨,秦珩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小蝶笑意盈盈站在她面前:“姑娘,醒了?皇上去上朝了,吩咐小蝶提醒姑娘,莫忘了用早膳。” “小蝶?”秦珩又惊又喜。她那日打晕了小蝶逃走,后来也曾暗暗担心,不知皇兄是否会迁怒小蝶等人。如今站在小蝶好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内心充满了欢喜。 “哎。”小蝶笑嘻嘻应道,“总算是又见着姑娘了。姑娘这回可别走啦。” 秦珩轻轻勾了勾唇:“我先更衣。” 小蝶给她抱来的衣衫,她从未见过。小蝶笑道:“这是还在王府的时候,皇上命人给姑娘做的四季衣衫。可惜还没做好,姑娘就走了。不过还好,姑娘回来了。” 秦珩没有应声,听小蝶三句话里两句不离她离开一时,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 她离开两个月,又回到了他身边,还回到了皇宫里。 一切,似乎是回到了原点,可又不大一样。 小时候,是她缠着他,想要接近他,跟他交好。而现在,变成了他想要留下她。 下朝之后,秦珣并未直接回章华宫,而是先见了一个人。 掬月一身宫装,比先前丰腴了一些。然而她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她跪伏于地:“掬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秦珣扬了扬眉:“姑姑请起。” 掬月小心翼翼站起,垂首立着,内心惶恐。 “朕想知道她这两个月的情况,所有。”秦珣眼眸半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 掬月不消细想,也知道他问的是谁。她内心暗暗叫苦,想了一想,从头说道:“那要从八月十七说起,那天早晨,天下着雨……” 她细细说着,试图揣摩年轻帝王的心思,想帮四殿下拉好感的她,着重讲了秦珩在饭桌上因为新帝跟高光宗争执的事情。当然,她没说高光宗的推测,只假称是外头传言……她强调了秦珩言语之中对兄长的信任和维护。甚至昨日四殿下那番话,她也稍微修改了一下措辞讲了出来。 她想,毕竟是兄妹。两人从少年时感情就很好,四殿下不是男子,不会与他争皇位,对他也造不成威胁。只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是向着他的,那一切都好说。 秦珣听着听着容色稍缓,眼中漾起极淡的笑意。他心想,看来她说她想他,并非是用甜言蜜语来哄他。也许分开的那两个月,她也很想他。 他唇畔勾起极小的弧度,轻轻“唔”了一声。他心念微动,想起另一桩事,沉声道:“朕听闻,先时的珍妃娘娘在未进宫前,有个心上人。姑姑可知道那人是谁?” 掬月心中一凛,脑海里瞬间闪过万千念头。皇上问这个是做什么?难道是想清算旧事?她不及细想,应道:“回皇上,奴婢先前在苏家三小姐,也就是丽妃娘娘跟前伺候,跟珍妃娘娘并不相熟。不过,苏家的女儿,俱是贞静贤淑的好女子,什么心上人?奴婢却是从未听说过。” “当真不知道?”秦珣皱眉。 掬月笑了一笑,甚是镇定:“奴婢不敢欺瞒皇上。” 秦珣颔首:“嗯。”他心中遗憾,原以为杨掬月可能会知道一点,没想到她竟也不清楚。看来,只能等苏方一家从青州回来再细查了。 “四殿下她……”掬月踌躇道,“她胆子小,不会说话。皇上是知道的,还请皇上看在骨肉情分上……” 秦珣摆了摆手:“此事就不劳姑姑操心了,朕心里有数。”他当然不会为难她,不过却不是看在骨肉情分上。 “对了,还有一件事。”秦珣挑眉,“朕昨日方得知姑姑没有回青州,而是留在京城,嫁给一个屠户做了续弦……” 掬月的脸腾地红了。历来出宫的宫女因是宫里出来的,嫁的都不错。她嫁给高屠户,在旁人看来,是低嫁。他们不知道,她嫁他,是因为他待她好。 “那高屠户有一个儿子,名叫高光宗。”秦珣扫了她一眼,“高光宗今年有十六了吧?” “回皇上,是十六岁了。”掬月急道,“他不懂规矩,冲撞了皇上,但是他肯定不会写书讽刺朝廷,这中间有误会。” “是不是误会,朕只会教人查清楚。”秦珣双目微敛,“朕想说的是,他今年十六岁,也是时候给他说门亲事了。” 掬月愕然,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皇上既然吩咐给高光宗说亲,那高光宗定然是性命无忧的。她心中大喜:“多谢皇上!” 第86章 牵手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 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 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 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 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 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 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 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 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 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 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 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 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 皇子读书, 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第87章 同居 秦珩默默算了一算, 不禁担忧。如有教导人事的宫女, 她可以效仿三皇兄给推拒掉, 可若父皇要她娶妻, 又该如何是好。莫说能不能瞒得过去, 多一门亲戚, 就意味着万一事发多连累一家人。 她自己的命都悬着, 她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太子娶亲, 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 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 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 跟你年纪相仿,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 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 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 眼眸半阖, 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 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她心想,她这话绝对不算昧良心。他们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凭容貌入了寇太后的眼,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寇太后养在膝下,后被立为太子。父皇的几个儿女,人人都有不错的相貌。三皇子秦珣,剑眉星目,风姿隽爽,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第88章 皇后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 她动作微顿, 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 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 悔意陡生, 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 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 “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 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 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 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 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 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 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 穿上靴子站好, 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第89章 暧昧 坐在景昌宫的小院子里, 秦珩心里的遗憾还未完全褪去。原本家宴散了,她要回寝宫的, 却不想被秦珣扯着带到了这里。 她不好扫了他的兴致, 只能做出一副惊喜而感动的模样来。——当然她应该感动才是。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 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 未能尽兴, 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 只有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 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 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 只是想安慰他一番, 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 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 她迟迟不往唇边送, 面露难色:“皇兄, 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但是,怎么与三皇兄交好,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第90章 冷箭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 “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 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 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 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 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 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 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 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 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 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 喜怒不辨, 她收回了目光, 只瞅着正前方, 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 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她听太子说话,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第91章 身世 如今是时候将此事提上议程了。陶皇后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岁, 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索性一起教了吧。不, 老三老四和太子还不一样, 需要分开来。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秦珩坐在章华宫看书。昨日是重阳, 她与三皇兄一道登高, 如今腿还发软。看书时, 她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冯公公的到来, 她颇觉意外。放下书,她轻声问:“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 “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 原来如此。”秦珩点头, 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 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 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 有三皇兄在, 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 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皇太子娶亲,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第92章 父亲 至于秦珣的亲事, 她作为母后,虽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议。今年他十五岁,婚事未定,不过可以赐些宫人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 阿武便迎了上来, 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 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 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 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 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 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 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 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 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 他内心深处,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 他自己很清楚, 面前这个琼娘, 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第93章 新妇 秦珣黑眸沉了沉, 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 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 我不慌, 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 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 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 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 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 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 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 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 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丽妃娘娘快不行了。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却依然颇得圣宠,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第94章 恩赐 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 心头一颤,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 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 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 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 对此不以为意, 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 殿, 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 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第95章 父女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 整个皇宫, 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 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 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 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 哥, 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 他眼眸低垂, 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 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 四皇弟大概不明白, 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 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其实,她心里对皇兄此举极为感激,若真能拜得武安侯为师,那也是造化。她无一技之长,真学了本事,将来保命会容易一些。 收敛了笑意,秦珣轻拍弟弟的脑袋:“取笑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诉你。” 他这个弟弟身子骨不大好。——唔,也许是天生的,四弟的生母、妹妹、姨母都早早去世,无一长寿。要让身子强健,其实也不算太难。他问过太医,说是多动练武就可以。可惜陆师傅被赐死以后,父皇再没有给他们请过武术师父。他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尚需父皇同意。 他曾想过,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山姜不解:“咱们殿下跟三殿下很要好……” 掬月摇头,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第96章 立后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 一脸满足, 心说, 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 莫名有些不快, 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 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 “不过, 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 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 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 不关己事不开口, 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 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她听太子说话,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第97章 婚期 “殿下, 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 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 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 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 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 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 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 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 “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 小脸白白的, 眼睑下垂, 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这附近还有别人吗?”那人神色有几分不耐,冲秦珩招了招手,“你过来。”见秦珩迟疑着没动,他皱了眉,“怎么?我唤不动你?” 秦珩不说话,心里更笃定了几分。她“哦”了一声,缓步上前。 “我吹的——很难听?” 秦珩摇头:“不难听,就是我听着心里难受。” “难受有什么不对吗?”那人冷哼一声,“我叫你停下,你没听到?” “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是叫我。”秦珩老实答道,“从来没人叫过我小子。”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第98章 大婚 他曾想过, 若是父皇允了,那皆大欢喜。若是父皇不允, 少不得他自己抽些时间来指点一下四弟。——四弟老实胆小,肯定不敢偷溜出宫, 而宫里又无人教他。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 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 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 同秦珣一道出宫, 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 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 但又不好表现出来, 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 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 不过教你, 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遗憾, “若是陆师傅还在, 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枝叶繁茂,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第99章 洞房 皇太子娶亲, 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 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 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 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 跟你年纪相仿, 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 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 见他同样端着酒杯, 眼眸半阖, 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 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 哈哈, 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 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 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 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两人出了宫,直奔雅山斋,将秦珩所做的画交予店中的师傅,并付了定金,商定三日后来取。 秦珣此时方看到四弟所做的画,轻咦一声,有几分意外。这观音祝寿图看着平平无奇,并无出彩之处,只是画中的观音,眉眼之间有几分寇太后的影子。 “怎么想起把祖母画了进去?”走出雅山斋后,秦珣问道。这种小机灵不像是老四能想出来的,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 “啊?”秦珩有些茫然,愣了一愣,老实答道,“我没见过观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别人都说观音大慈大悲,我想应该是个慈爱的模样吧?”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担忧紧张:“哥,我是不是想的不对?”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轻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秦珩觉得好玩儿,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她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第100章 告白 苏方三十来岁,身形修长, 举止斯文, 眉目间同已逝的丽妃有几分相似。他见到秦珩, 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些许怔忪之色:“臣看见四殿下, 恍惚看到了珍妃娘娘。” 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 心头一颤, 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 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 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 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 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 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 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第101章 坦诚 看着老四的神情, 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 哥哥今天做回好人, 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 他轻咳一声, “不过,得悄悄的, 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 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 你去告诉父皇, 咱们要出宫买书, 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 她不笨的, 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 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 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 哥, 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第102章 出宫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 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 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 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 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 静静地站立着, 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 身形一动, 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 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 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他内心深处,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他自己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第103章 相遇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 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 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 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 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 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 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 “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 成年在即, 上有父皇母后, 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 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 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 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 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 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 这几年, 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画面向寇太后展开,秦珩看不清画的如何,可她很清楚,她与吴大家做对比,已经不仅仅是高下立现这么简单了,这分明是公开处刑。她木着脸,一声不吭,脸庞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恨不能钻到地洞里去。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心说,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皇太子娶亲,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第104章 行刺 秦珩闻言微怔, 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 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 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 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 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 再寻养母, 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 下有宫女内监, 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 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 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 这几年, 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第105章 解毒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 他轻咳一声,“不过, 得悄悄的, 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 整个皇宫, 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 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 她不笨的, 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 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 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 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 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 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 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 一个侍从都不带, 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秦珣目光在老四脸上停留了一瞬,抬起一边眉毛,简短命令:“快些,跟上来!”他听到老四“哦”了一声,脚步加快,他唇畔浮起一抹轻笑,心头却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 街市上人流不多,两人渐渐放缓了速度。秦珩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秦珣随口介绍。——他能理解老四的心理,长在金丝笼的雀儿,养得再娇,也会向往外界。 四皇弟的神色很快被敬佩所取代。秦珩诚心诚意:“哥,你懂的真多。” 秦珣嘴角一抽,如果不是很确定四皇弟老实,不会作伪,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讽刺他了。他挑了眉,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须臾之间,一匹白马飞驰而至,街上行人躲避不迭。看清马背上那人的相貌后,秦珣瞳孔一缩,神色遽变。他长臂一伸,将秦珩揽在怀里,急速转身,面向街边的布摊而立,背对着宽阔的街道。 秦珩来不及反应,就被三皇兄揽着转了半圈,脑袋压在他胸膛,真切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他身上布料柔软,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但是她的鼻梁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掬月摇头,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宫人缓缓展开卷轴。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听皇叔语声朗朗:“母后,这是儿臣请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所以说,皇叔跟她送了同样的礼物?这就很尴尬了。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第106章 发现 秦珩苦着脸:“一千个寿字, 手都酸了。”寻常人家长辈寿辰, 写个百寿图都算是尽孝心了,可偏偏他们祖母是太后千岁, 真送百寿图倒显得她这个做孙子的不孝顺了。不过去年她毫无水分的千寿, 坐实了她老实孝顺的名头, 在太后那里, 也勉强博了些好感。 四皇弟年纪小,脸上有些许婴儿肥, 肤色极白, 嫩生生的, 让秦珣想起了早膳时的水晶包。——明明也没多相像。他唔了一声:“这种事情, 贵在心意。” 丽妃过世数月, 章华宫的膳食多是清凉爽口的素食。秦珩一面招待皇兄, 一面歉然:“皇兄莫怪。”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 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 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 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 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 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 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 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 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第107章 太后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 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 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 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 丰满艳丽, 福身行礼:“奴婢琼娘, 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 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他内心深处, 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 他自己很清楚, 面前这个琼娘, 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 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 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 眼睛亮闪闪的:“殿下, 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太子的婚事是因故而耽搁了,历来皇家可没有太子直拖到十九岁才成亲的。待太子娶了妻,接下来就该考虑三皇子秦珣的婚事了。 对秦珣,陶皇后并无恶感。他刚进兵部,颇受好评,可见是有些能耐的。他生母早丧,无母族支持,跟太子关系也不错,这些年又得她照拂,将来必定会成为璋儿的臂膀。 在陶皇后看来,秦珣是皇子中,最值得拉拢的。大皇子秦琚野心勃勃,母族又势大,如今已隐隐有了与太子相抗衡之势。四皇子秦珩年纪尚小,又是呆木蠢笨的,可以忽略不计。——唔,也许看在他与秦珣交好的面上,也要对他好些。 至于秦珣的亲事,她作为母后,虽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议。今年他十五岁,婚事未定,不过可以赐些宫人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他内心深处,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他自己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第108章 流言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 她动作微顿, 轻声道:“我知道的, 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 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 “奴婢是说, 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 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 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 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 穿上靴子站好, 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叔?”秦珩做惊讶状,“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刀疤脸刚跑出两步,小腿被匕首插中,扑倒在地。 见三个歹徒先后倒地,对他们已然构不成威胁,秦珩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艰难地转头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个子。——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第109章 对峙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 她听太子说话, 如潺潺流动的溪水, 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 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 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 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 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 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 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 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第110章 证据 皇帝“唔”了一声,心说这倒也是。本朝顾念生恩, 允许皇子称呼生母为母妃, 可严格来说,他们的母亲还是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 太子看父皇神色, 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 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 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 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 低低一笑, “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 成年在即, 上有父皇母后, 下有宫女内监, 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 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第111章 皇叔 她心想, 她这话绝对不算昧良心。他们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 凭容貌入了寇太后的眼, 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寇太后养在膝下,后被立为太子。父皇的几个儿女,人人都有不错的相貌。三皇子秦珣, 剑眉星目,风姿隽爽,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 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 半点神采也无, 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 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 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 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 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 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如今是时候将此事提上议程了。陶皇后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岁,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索性一起教了吧。不,老三老四和太子还不一样,需要分开来。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秦珩坐在章华宫看书。昨日是重阳,她与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还发软。看书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冯公公的到来,她颇觉意外。放下书,她轻声问:“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第112章 交换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 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 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 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 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 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 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 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 秦珣当即微拢了眉, 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 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 一看见他, 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 告诉他, 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 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见三个歹徒先后倒地,对他们已然构不成威胁,秦珩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艰难地转头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个子。——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第113章 结局 掬月摇头, 声音隐隐发颤:“你不懂!”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问题, 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须与旁人保持距离。她不敢多耽搁,提灯快步往景昌宫而去。 山姜无法,只得跟她同行。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 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 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 她不能说明缘由, 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 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 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 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 四殿下睡得沉, 没法喝醒酒汤, 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太后寿辰将至,各宫忙碌异常。秦珩早备好了礼物,倒也轻松。她老老实实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做出一副努力学习奈何天分不够的样子来,跟懒散不求上进的秦珣,对比异常鲜明。不过秦珣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跟秦珩更亲近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官员及命妇进宫给寇太后祝寿。皇子王孙也纷纷上前。 公主们绣的屏风,大皇子命人铸的佛像,太子抄写的佛经,三皇子雕刻的寿桃,四皇子的观音祝寿图……寇太后一律都说好,再夸一句:“有心了。” 秦珩同兄长们一起回到座位上,悄然松了口气,不出挑没关系,不出丑就挺好了。她冲不远处的秦珣笑笑,她竟不知道,三皇兄还有雕刻的本事。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迟迟不见踪影的睿王急匆匆赶至,向太后请罪:“儿臣来迟,母后恕罪。” 寇太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睿王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流转,他扬声道:“抬上来!” 秦珩心下了然,皇叔来迟,是去准备贺礼了,他的贺礼肯定不凡。见两个宫人抬着卷轴走来,她心念微动,皇叔准备的也是画么?不知是什么画。 宫人缓缓展开卷轴。 秦珩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听皇叔语声朗朗:“母后,这是儿臣请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所以说,皇叔跟她送了同样的礼物?这就很尴尬了。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没哭。” 轻嗤一声,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第114章 番外:前世1 丽妃娘娘去世, 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 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 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 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 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 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 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 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 轻拭面上的泪痕, 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 一脸悲痛, 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 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 等到丽妃下葬, 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第115章 番外:前世2 皇太子娶亲, 他的兄弟们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与秦璋不大对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乐呵呵的。他举起酒杯, 偏头瞧了一眼两位弟弟,笑问道:“怎么?见到太子娶亲,四弟羡慕了?” 秦珩连连摇头。羡慕?她明明是担忧!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个小表妹,跟你年纪相仿, 很是机灵可爱。用不用你嫂嫂做个媒,把她讨了来给你做老婆?” 秦珩心头一跳,想要装傻混过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么牵扯。过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说话,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替她做媒?还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这拉拢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却不能很直白的拒绝。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声轻笑:“皇兄急什么?他才多大?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侧了头,看向秦珣,见他同样端着酒杯,眼眸半阖, 漫不经心。她知道他是在帮她回答,或许是怕她犯傻吧。她冲皇兄笑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点……”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为意。他冲秦珣举了举酒杯, 玩味一笑。都说老三老四关系好, 细节就能看出。老三的确很护这个弟弟。他眯了眯眼, 意味深长:“太子真是有福气……” 秦珩默不作声,秦珣却淡笑:“皇兄也有福气。” 近两年,大皇子与太子面子上还和睦,可他们都知道,这两人将来会有一争。秦珣不想陷入夺嫡之争,也不想四弟被人牵连利用。他们不站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为亲兄弟,该有的交际来往却无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开始热衷于与兄弟们联络感情。 这让秦珩着慌,莫名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于同三皇兄搞好关系。不过,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样。他对兄弟们一视同仁,近来每每有行动,必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兄弟。 初时秦珩还找理由推拒,无奈长兄强势,难以拒绝。后来听闻太子秦璋也在,她担忧之情略减。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只做个呆子,诸事不理会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一个呆子,不会有太大兴趣。 皇帝听说自己四个儿子经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诧异,后来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欢长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长子的那些小动作,目前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太子宽厚忍让,顾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许他这个父亲会毫不手软帮太子清除障碍。 当然,不只是秦琚,秦珣与秦珩也一样。但愿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觊觎那个位置。 皇帝对他们兄弟来往并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确处理好弟兄关系。要当一个君主,仅有仁慈是不够的。 大皇子秦琚近来新得了一匹千里良驹,他兴致上来,邀请几个弟弟去赛马。 秦珩带上内监山姜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这种场合,她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安静老实就行了。——皇兄们话语中的机锋,她这个老实人又怎能听懂?至于赛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头筹,而是力求垫底,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马车到达郊外的马场时,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乍然见到高挑英气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赛马?那她待会儿的名次可能会有变动。听闻大嫂莫氏巾帼不让须眉,骑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过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擞,笑容满面:“二位皇弟来的挺早。二弟还没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确实得好好歇歇。”秦珣面不改色,顺着皇兄的话回答。 秦珩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你一直都待在车厢里休息,“行了一路”从何说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马有侍从领着他们先去休息。 约莫等了一刻钟,馥郁的香茶刚刚凉下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盏,急匆匆与其厮见。 看见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两个兄长都携妻而至。不过太子妃今日一身寻常打扮,美则美矣,若要骑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骑马,那得侧坐一边是吧? 两个皇兄寒暄之际,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时间略长了些。他眉心微拢:“皇兄,咱们比赛的规矩是什么?”——他心里有几分不悦,四弟这是觉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几眼么? 他声音清冷,打断了大皇子的话,也将秦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第116章 番外:前世3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 却依然颇得圣宠, 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 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 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 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 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 说等身上药味散了, 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 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 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 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 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 枝叶繁茂, 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第117章 番外:前世4 秦珩想, 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 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 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 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 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 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 连连点头, 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 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 不知是羞还是窘, 秦珣哈哈一笑, 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 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 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这附近还有别人吗?”那人神色有几分不耐,冲秦珩招了招手,“你过来。”见秦珩迟疑着没动,他皱了眉,“怎么?我唤不动你?” 秦珩不说话,心里更笃定了几分。她“哦”了一声,缓步上前。 “我吹的——很难听?” 秦珩摇头:“不难听,就是我听着心里难受。” “难受有什么不对吗?”那人冷哼一声,“我叫你停下,你没听到?” “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是叫我。”秦珩老实答道,“从来没人叫过我小子。”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第118章 番外:前世5 秦珩手上一空, 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 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 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 “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 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 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 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 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 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 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 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 不敢久待, 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 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 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 就乐成这样, 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 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这个声音!她记得这个声音!大婚当日,她听太子说话,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温润悦耳,跟她那天在宫门口听到的全然不同。她曾一度以为是那次她出现了幻觉,今日方知是她自己想岔了。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第119章 番外:前世6 马蹄声渐渐远去, 终不可闻,秦珣这才把怀里的人给拨了出来:“竟然遇见他……咦, 你哭什么?” 秦珣皱眉,盯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四皇弟, 眸中暗潮涌动。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 没哭。” 轻嗤一声, 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 略带嫌弃:“我拿着, 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 擦拭了眼泪,叠好, 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 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 “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 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 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 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 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 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 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秦珩挑灯夜读,直到交了亥时,才在掬月的催促下安寝。次日清晨对镜梳妆时,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她肤白如玉,这一点青黑便尤为明显。 掬月心疼道:“殿下该保重身子才是,功课的事尽力就行,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是不是?”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第120章 番外:前世7 季夫子点头, 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 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 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 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 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 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 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 两人看着兄友弟恭, 但是她很清楚, 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 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第121章 番外:前世8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 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 却依然颇得圣宠, 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 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 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 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 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 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 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 让珩儿过来吧,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 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 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 枝叶繁茂, 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见三个歹徒先后倒地,对他们已然构不成威胁,秦珩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艰难地转头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个子。——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第122章 番外:前世9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 再寻养母, 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 “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 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 佯作无意, 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 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 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 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 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 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 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第123章 番外:前世10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 双层遮掩, 再套上宽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 她才咳一声, 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 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 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 用过餐饭, 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 一面疾行, 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 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 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 他如今在兵部做事, 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 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轻嗤一声,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第124章 番外:前世11 如今是时候将此事提上议程了。陶皇后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岁, 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索性一起教了吧。不, 老三老四和太子还不一样,需要分开来。 九月初十, 秋高气爽。秦珩坐在章华宫看书。昨日是重阳,她与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还发软。看书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冯公公的到来,她颇觉意外。放下书, 她轻声问:“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 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 面上却带着呆气, 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 “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 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 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 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 有三皇兄在, 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 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山姜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两位殿下喁喁低语,他不敢去听话里的内容,只看他们神色亲密,莫名有种满足感。嗯,他们的殿下不是孤零零的小可怜。 这日午后,秦珩换了衣衫,同秦珣一道出宫,去见武安侯孟越。他们第一次乘马车出宫,宫中的驭者驾车又快又稳,秦珩坐在车里,不免有些小兴奋,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端正坐着,木着脸,一声不吭。 倒是秦珣耐心细致地向她讲述武安侯孟越:“……他腿脚不大灵便,不过教你,绰绰有余……”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若是陆师傅还在,你也不必另寻师父……” 陆师傅么?秦珩心头一震,瞳孔微缩。她六岁进上书房,同皇兄们一起,午前读书,午后习武。可惜后来陆师傅被赐死,他们再没了教习师傅。 她抿了抿唇,小心问:“武安侯凶吗?” “不凶。”秦珣应道,他默了一瞬,嗤笑,“有我呢,你怕什么?”反正老四胆小,不管武安侯凶不凶,他都会害怕。那凶不凶又有什么区别? 半个时辰后,秦珩在武安侯府见到了孟越。她惊讶于皇兄和武安侯的熟稔,更惊讶于武安侯的形貌。 她先时听闻武平伯三十来岁,曾经武力惊人,如今疾病缠身,以为会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彪形大汉。然而今日一见,发现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他须发灰白,高瘦的身躯裹在一袭藏青色棉袍里,无端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他越过秦珣,冲秦珩点头致意,脸上长长的疤痕随之抖动,甚是狰狞。 秦珩心头一跳,压下惧意,小心露出一个笑容来。 孟越一愣,惊愕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开口:“这位是……” 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像是尖锐的东西划过桌面一般,听得秦珩心里难受。 秦珣轻轻推了推弟弟,笑道:“这是我四弟。四弟,还不见过师父?”他心说老四太呆些,也没点眼力见儿。 “啊?哦哦。”秦珩闻言,忙施礼,“师……” 她还未低下头去,胳膊就被人猛地抬起。一股大力袭来,格着她的胳膊,她无法躬身行礼,只能面露迷惘之色:“师父?” “先别急着叫师父!”孟越皱眉,他那道从眉骨直到嘴边的伤疤也随之抖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秦珩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就点了点头:“侯爷请问。” 她定一定神,也不知这位孟侯爷会拿什么问题来问她。她犹记得当初她刚进上书房时,季夫子可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孟越发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怔忪之色。察觉到她的视线,孟越眸光一闪,哑声问:“已逝的苏尚书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外祖父。”秦珩眨眼,心说,莫非孟侯爷同外祖父有旧?这样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扯了扯嘴角,孟越露出一个堪称可怖的笑容:“果然。” 秦珩一脸茫然,她向皇兄投去求助的目光。秦珣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扯了扯孟越的衣衫,将孟越拉到了一边。 孟越右足微跛,但走得并不慢。他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比秦珣还要快些。 秦珩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短短数息间她已经想象出了好几种可能。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两人回转。武安侯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她只能厚着脸皮佯作不知,老老实实站着,做沉思状。 半晌,她才听得孟越嘶哑的声音:“好。”她心中一喜,蓦然松了口气,这次不用秦珣提示,她就匆忙施礼:“弟子秦珩见过师父。” 孟越眼皮下垂,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秦珩与皇兄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她难得像今日这般,心情轻快。 在后来的日子里,秦珩渐渐发现,与三皇兄交好和拜武安侯为师是她十岁这年做的最正确的两件事。 现在的三皇兄和她梦境中的并不一样,他会教导她功课,督促她习武,会与她共同用膳,偶尔也会帮她解围,让她不至于难堪……他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两人拜师后,因为武安侯身有旧疾,不便入宫。于是秦珩常常同皇兄一起登门学艺。 得知孟越竟然愿意收下自己的两个儿子,皇帝颇觉诧异,但是略一思忖,也就理解了。毕竟是皇子,孟越看在他的面子上,肯定不好推拒。 初时皇帝还时常关心一下,问问这两个儿子学武进展,叮嘱他们莫忘了上书房的功课。时日久了,他日理万机,要忙的事情太多,也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孟越教导这兄弟俩时,侧重点并不相同。他教秦珣兵法,教秦珩武艺。教导秦珣时,指定几本书,教秦珣自己去看。对秦珩,则是一招一式认真指点。 可惜秦珩素来老实蠢笨,看上去脑袋也不够灵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她认真努力练武,却始终表现平平。 不过好在孟越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虽然容色可怖,但耐心十足,还会勉励秦珩:“尽力就好。”反正这位四殿下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他这般和颜悦色,倒教秦珩愧疚不安。然而为了符合自己一贯的形象,她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机敏,只得继续做个庸人。只是,她对待孟越更加恭敬,练武也越发勤奋了。 ——她必须努力习武,她想使自己看起来健壮一些。 如同掬月姑姑所担心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世的秘密越发难以隐藏。转眼间她十三岁了,身体抽长,腰肢纤细,胸前有微微的隆起,声音也不像之前一样雌雄莫辨。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第125章 番外:前世12 这些年, 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 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 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 秦珩微微闭着眼睛, 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 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 每逢夏季, 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 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 饮了一口, 凉丝丝,甜津津, 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 再做一碗。” “殿下, 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 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 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 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低低一笑,“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下有宫女内监,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晨光熹微,秦珩从睡梦中醒来。她脱下特制的寝衣,露出少女正在发育的身体。胸前起伏,腰肢纤细,双腿笔直修长,精致的玉足白若羊脂。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第126章 番外:前世13 殿外雷雨交加, 她自己撑着伞,穿过院子, 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 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 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 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 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 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 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 他弯腰, 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 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 一脸悲痛, 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她确实有个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寇氏年过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第127章 番外:前世14 皇帝微怔之后, 感动而心痛:“清清,你这又是何苦……好, 朕依你, 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 是出于真心爱他,不为名, 不为利, 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 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 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 也为充实后宫, 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 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 仍待字闺中, 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 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两人并没有跪多久,陶皇后听闻皇帝罚跪一事,匆忙赶来求情。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他虽无多少情意,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第128章 番外:前世15 皇帝“唔”了一声,心说这倒也是。本朝顾念生恩, 允许皇子称呼生母为母妃, 可严格来说, 他们的母亲还是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动摇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 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 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 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 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再寻养母,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扫了两个弟弟一眼, 低低一笑, “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 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 下有宫女内监, 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 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哪里好?”秦珩有点懵,她呆着脸,思绪转得飞快,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是男女之事,口中却道,“做工精致,惟妙惟肖。还能动,好玩儿!” 看四弟呆呆的,一本正经,秦珣不禁嗤笑,敢情这小子是没懂,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嗯,十三岁,确实是稍微小了一些,四弟一向又呆。不过欢喜佛都这般形象具体了,不该还看不懂。 唉,弟弟太蠢,少不得他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点一二。 他轻咳一声,肃了面容:“不是玩的。这是咱们阴阳和合之事,阴阳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伦所在。你先看看欢喜佛,知道怎么做。日后兴许会派宫女……”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对着四弟单纯老实的脸,他到底是不好再云淡风轻说下去,只得含糊说道:“没事,以后就会懂。”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第129章 番外:前世16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 没哭。” 轻嗤一声, 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 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 叠好, 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 “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 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 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 短短一瞬间, 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 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 不敢久待, 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她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却听到季夫子的咳嗽声,只得先收敛了神情,起身问好 :“夫子。”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第130章 番外:前世17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 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 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 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 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自那日知晓“人事”后, 他内心深处, 对长辈赐美人这种举动竟隐隐有些排斥。——他还记得四弟的话, 他自己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 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 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 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 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 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告诉他,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第131章 番外:前世18 秦珩愣了愣, 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 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 “奴婢是说, 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 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 她眼珠微转, 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 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 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 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 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 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 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眼看着婚期将至,陶皇后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几个皇子恐怕还不知人事。 一般来说,皇子少年时期宫里都会安排他们通晓人事。只是太子的婚事因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搁下来。陶皇后不想儿子过早沉湎女色,就没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没安排过了。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 身后的歌谣声教秦珣微微一怔,他心念微动,猛然回首,正好看见他那呆气的四弟,微张着口,轻声吟唱。 第132章 番外:前世19 此人直呼皇子姓名, 秦珩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 却仍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我是秦珩,你……” “原来是老四……”那人点头, “我是你叔叔,连叫你一声小子都不能?” “叔?”秦珩做惊讶状, “您,您是皇叔?!” 她确实有个皇叔, 睿王秦渭,寇太后的亲子。先帝子嗣绵薄,且多数夭折,只有宫人所出的皇子秦瀚, 被无子的皇后寇氏养在膝下,后立为太子。但是谁都没想到, 寇氏年过三旬始妊, 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时东宫已立, 秦渭虽是中宫嫡子,却也与皇位无缘。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 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 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 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 对寇太后极为恭敬, 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秦珣几乎都要误以为老四眼睛会发光了:“未时一刻,在景昌宫会合。” “好。”秦珩心满意足回了章华宫,迅速换衣取画,重返景昌宫。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才看见秦珣。他刚沐浴好,头发微湿,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住,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他挑眉:“这么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侧,随着他的步子,似是后知后觉一般,讲起了自己在谷阳宫门口看见皇叔一事,感叹:“……皇叔好年轻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岁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轻。”秦珣随口应道,心里却说,若是皇叔早出生几年,不这么年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父皇。 “他还会吹埙,皇兄会吹埙么?” 秦珣不答,只淡淡说了一句:“咱们是晚辈,对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压低声音:“但是亲近就不必了。” 他有点担心,老实呆傻的四弟会因为旁人的善意对人心生好感,继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关系不错,能提醒还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话里的意思,秦珩一听便知。睿王是父皇心里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么会跟睿王走太近。她长这么大,刻意去接近的,也只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脸认真:“我知道的——我只跟皇兄亲近。”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着书立说,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武能征战四方,子嗣不丰,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第133章 番外:前世20 马蹄声渐渐远去, 终不可闻,秦珣这才把怀里的人给拨了出来:“竟然遇见他……咦,你哭什么?” 秦珣皱眉, 盯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四皇弟, 眸中暗潮涌动。 秦珩瓮声瓮气:“鼻子……撞着了,没哭。” 轻嗤一声, 秦珣一边的眉毛挑起,捞过秦珩手里的书, 略带嫌弃:“我拿着,你先擦擦眼泪吧。”他小声咕哝:“你书还撞我身上呢……”真娇气。 秦珩手上一空,低头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泪, 叠好,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发酸的鼻子,问:“遇见了谁?”三皇兄反应这么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 “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 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 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 忙诚恳道谢:“哥, 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 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 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 她这一番话字数不少,皇帝诧异,对她话里的内容并不在意。他多看了她两眼,方道,“多与兄弟亲近是对的。你二皇兄一向友爱兄弟,你们可以跟他多学一学。你们是亲兄弟,该互帮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夸的却是二皇兄,秦珩低了头,心说父皇的偏好,显而易见。她点头应下:“是。” 如果能与二皇兄亲近,她肯定不会错过机会。可惜太子比他们年长,又自小不同他们在一处学习,她要接近,并不容易。 她甚至还想过,二皇兄宽厚仁慈,也许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帮助她……然而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尽管她现在努力与秦珣保持亲近友好关系,她也不敢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缓和了一些,挥手令下跪的宫人内监退下,只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面上恭敬而老实。 皇帝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怅然道:“这是你母妃过世后,朕第一次到章华宫来。以前在这里,能看见你母妃……”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眼中的怀念清晰可见。 秦珩低头不语,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给忘掉了。 “你母妃临终前,什么都没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给。”皇帝叹一口气,目光幽远,“你舅舅在登州数年,小有政绩。朕想调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丽妃过世数月,他终于能平静回想她离世时的场景,也能宠幸旁的妃嫔了。只是他自认为重情义,想为丽妃再做些什么。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只有善待她身边的人。秦珩虽不出挑,但忠厚老实,他不会亏待他。丽妃的兄长虽无大才,可也无大过,稍微提拔一下,丽妃在地下也会安心吧。 秦珩年纪小,还未参与政事,按道理这话不该对他讲。可今日在丽妃故居,皇帝内心一阵柔软,就直接说了出来。他以为秦珩听他抬举苏家,会连忙谢恩,然而却看见儿子呆站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乐傻了?” 秦珩这时似是才回过神来,匆忙谢恩。她心头茫然,舅舅么? 她跟苏方不熟,又有皇帝在侧,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殿,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先帝驾崩时,秦瀚已经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继位,她的亲生儿子秦渭被封为睿王,还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归。 父皇继位十余年,对寇太后极为恭敬,几乎从不违拗,对幼弟也有几分愧疚。今年寇太后生辰,父皇说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为母祝寿。 算起来,皇叔是该到了。——提前半个月,还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为呢?”睿王秦渭没好气道,“难道现在皇宫里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礼:“侄儿见过皇叔。” “嗯。”睿王点头受了她的礼,端着架子,“小子,我问你,你在谷阳宫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 “并没有晃来晃去。”秦珩小声辩解,“侄儿本来要去景昌宫找三皇兄,听到埙声,就多站了一会儿,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时回的京城?为何会在这里?” 睿王双手负后:“今日刚到,来给母后请安,有些近乡情怯,就先在这儿先待上一会儿。怎么,难道本王做什么事,还要向你小子禀报不成?” 秦珩心中暗叹,这个皇叔脾气不大好,说话语句也甚是单调。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竟用了两次“难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来:“不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色发红,额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乱而又无措。 凭几句话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为他的质问而紧张至此,睿王心中轻视的同时,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说话,目光微转,看到寇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正朝这边小跑而来:“哎呦,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正说着话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温公公,默默低下了头,第一次发现温公公会翘兰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见侄儿,说两句话,温公公紧张什么?” 温公公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礼:“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转向睿王,一脸焦急:“王爷快随老奴去吧,莫教太后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冲秦珩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你去见你皇兄,本王也该去见本王的皇兄和母后了。” 秦珩恭敬行礼:“侄儿告退。” 睿王挥手,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又瞧了瞧手里的埙:“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是难受。” “王爷说什么?”温公公没听清。 “没什么。”睿王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走吧!” 十多年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秦珩告别睿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往景昌宫。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来常常到景昌宫,景昌宫诸人对她并不陌生她,也不阻拦,直接放行。她信步走进,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中习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矫健,动作灵活,轻便的夏衫随着他的行动轻轻飘动,潇洒灵动。 秦珩不便打扰,就站在树荫下。待他结束才上前默默递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无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与心疼,秦珣“嗯”了一声,接过帕子,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本要直接将帕子递还给秦珩,心念微转:“洗了再还你吧。” “嗯。”秦珩点头,一条帕子而已,不还也无所谓。 “你找我有什么事?”秦珣一面往殿中走去,一面说道。老四常来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两个理由来。 秦珩道:“不瞒皇兄,过几日是皇祖母的寿辰,我准备的贺礼是一副观音祝寿图,还没装裱。我想着……” “找人送到宫外装裱一下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说话间已经到了内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脸上露出一点迟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宫装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聪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了。他咳嗽一声:“你来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宫?” 秦珩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麻烦皇兄……” “知道麻烦还来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脸上极力遮掩的失落无措,他轻嗤一声,“不过,谁让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画,我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 第134章 番外:前世21 穿好衣衫鞋袜, 她才咳一声, 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 用过餐饭, 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 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 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 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 打断山姜的话, 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 他如今在兵部做事, 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 心下感叹, 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 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 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她几乎是将这个理由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是谁问起,都是一般的说辞,说得她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是这样啊……掬月点头,心底酸涩。 秦珩对自己只饮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知耿耿于怀。她每日都教掬月备一两盅果子酒,想练一练酒量。 接连饮了十来日,酒量不见长,睡眠倒是比先时好了许多,睡前喝一两杯,黑甜一觉到天亮。她不免有些气馁,只能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精神头好多了。 第135章 番外:前世22 丁家的这一任家主丁赞一是当世大儒, 着书立说, 闻名遐迩。坊间传言,天下学子,泰半是丁家门生。丁赞一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长子丁玉阶师从父亲, 现为翰林院学士。次子丁玉行早年投笔从戎, 尚驻守边关。丁家门生虽多,但子息绵薄。丁玉阶只有两女一子,可惜长女早夭,而丁玉行年过三旬尚未娶妻生子。 文能享誉文坛, 武能征战四方, 子嗣不丰, 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 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 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 落落大方, 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 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 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 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 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 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她取过掬月备好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衫,力求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 床榻旁的靴子是掬月亲手缝制的,外观同寻常靴子并无分别,但是内里加厚加长,使她能看起来更高一些,脚也更大一点。 穿好衣衫鞋袜,她才咳一声,唤了掬月姑姑进来。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镜中的她俊眼修眉,面如皎月。然而这样的面容却让她忍不住皱眉,若是再英气一些就好了。 收拾妥当,用过餐饭,她带上山姜,往上书房行去。 她行得快,山姜抱着书具跟在她身后,一面疾行,一面小声道:“殿下何必日日这般早,三殿下好几日不去上书房了,也只有殿下您老实……” 秦珩停下脚步,打断山姜的话,她认真说道:“三皇兄跟我不一样,他如今在兵部做事,自然忙一些。” 山姜这才缄口不言,心下感叹,他们殿下,但凡提到三殿下,句句是好话,处处维护,真跟亲兄弟一般。 果然今日秦珣又没来上书房,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着重盯着秦珩一人。秦珩对此习以为常,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将书具丢给山姜,她独自一人直奔景昌宫。——联络感情这种事,一天都不能落下。 这些年她常去找秦珣,景昌宫上下对她毫不陌生。看见她,匆忙迎她入内。 她刚拐进去,行得数步,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三皇子秦珣与太子秦璋。她心下暗惊,怎么太子二哥也在这里?方才的宫人内监竟也没有提醒她。她心说,看眼前这架势,莫非是二皇兄要走,三皇兄送客? 秦璋年长他们几岁,眉目疏朗,从容温润。父皇一心将他培育成圣明天子,请了当世的大儒来教导他,他不负父皇所望,宽厚温和,颇有储君之风。这几年,秦珩没有刻意同他交好,但因为他的宽仁大度,与人为善,他们关系还不错。 他俊逸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主动与秦珩打招呼:“四弟怎么行得这般急?下学了?” 秦珩站定,抱拳施礼,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见过两位皇兄。”她略微停顿,露出一点赧然之色,续道:“嗯,刚下学,来找皇兄。” 她说着话,将目光投向了三皇兄秦珣。三皇兄今年十五岁,身材高挑颀长,因为练武的缘故,瘦而不弱。他五官轮廓愈发分明,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威仪有度,气质冷峻。有时她看着他,冷不丁地就会想到那个噩梦,然后心里一激灵。 太子笑笑,转向秦珣:“如此,两位贤弟少叙,孤先回去。” “皇兄慢走!”秦珩同秦珣齐齐施礼,目送太子及其随从离去。 直到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秦珣才拧了眉:“嗓子还没好?”他记得以前四弟声音奶气了一点,但也还正常。怎么前些日子病了一会儿,就嗓子哑得连大声说话都不行了?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一些? 秦珩含糊“嗯”了一声,嘿然一笑。她近来自觉声音甜润悦耳,唯恐惹人生疑,说话时有意压低声音,想听起来低沉些,方才可能没把握好,弄巧成拙了。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秦珣忽然伸手,迅疾如风,攫住了她的下巴。 下巴上的凉意教她悚然一惊,她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手指倏忽向下,停留在她喉头,轻轻抚摸。颈中肌肤被凉凉的手指所触摸,仿佛有刀刃架在脖颈中,又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她呼吸微滞,一动不动。 她也学了三年武艺,可是他伸手过来时,她竟然没能躲开! 秦珣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手。他略一沉吟,下了论断:“是变声吧?”见老四一脸茫然,他转过身,大步向正殿走去。他捻了捻手指,试图捻掉方才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唔,老四到底年纪小,皮肤光滑水润,恐怕娇养的小姑娘也有所不及。 深吸一口气,秦珩双目微阖,压下内心的恐惧,连忙追了上去。她步子小,三步并作两步,堪堪追上秦珣。 如同往常一样,两人相对而坐。秦珣给弟弟斟了茶:“疼不疼?” 秦珩微怔,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她摇头,声音低哑:“不疼。”只是她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说话声音低一些,粗一些,慢一些。 前段时日,她身体有恙时,跟黄太医提起过此事。黄太医答允帮她配副药,能让她短期内嗓子沙哑。可惜现下还没给她送来,约莫是尚未配好。 秦珣喝了口茶:“黄太医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太医院人那么多,怎生就认准黄太医一个了?” 秦珩心中暗惊,原来她只让黄太医看诊,三皇兄都看在眼里。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嗓子,压低声音:“太子二哥方才来有事吗?”她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黄太医,索性转了话题。 秦珣挑眉,现在沙哑得没先前厉害,听着顺耳多了。他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嗯,朝廷的一些事。”具体的,他没有细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问弟弟:“四弟,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咳咳……”正在饮茶的秦珩差点呛住,她憋红了脸,眼里水洇洇的,连咳数声,站起身来,颤声道,“皇兄说什么?” 她今年十三岁,怎么就提到心仪的姑娘了?莫说她不能娶妻,即使能娶,她前头还有两位兄长未曾婚娶啊。哦,是了,他们的太子二哥十八岁生辰都过了,还没定下太子妃的人选呢。 秦珣惊讶于四弟的反应,他淡笑,薄唇微勾:“惊讶成这样?莫非还真有心仪的姑娘?” 他双目微敛,唔,四弟老实胆小,鲜少与旁人接触,恐怕还不知道心仪是什么。 秦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皇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嗯?”秦珣放下茶盏,往前轻推,扬起很淡的笑意,“你不是问我太子来做什么吗?除了朝廷的一些事,他就问了我这个。” 秦珩心里诧异,她沉吟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般,轻呀了一声,面露惊喜之色:“所以,是要有太子妃了吗?” 秦珣笑笑:“唔,大约是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大约,而是事实。太子尚且年幼时,皇帝就为他选好了岳家,可惜那姑娘福薄,婚事还未定下,她就夭折了。皇帝只得将人选换成她嫡亲的妹妹。如今那位丁二小姐刚及笄,皇帝便又想起了此事。 在章华宫门口,掬月与山姜被人拦下。章华宫的太监告诉他们,两位殿下已经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万分却无能为力,她不能说明缘由,只好反复述说四殿下依赖她,离不开她,她必须得进去。 太监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鄙夷,还从没听说过,哪个主子离不开奴婢呢。真会往脸上贴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无法,静静地站在景昌宫外,一颗心扑扑腾腾,忽上忽下,暗自祈祷两位娘娘在天有灵,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后换上寝衣,阿武给他擦拭头发。身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恭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没法喝醒酒汤,也没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温水给四殿下擦了手、脸。”宫女脆生生答道。皇子们平日里讲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只能一切从简。 “嗯。”秦珣从阿武手里拿过巾子,自行擦拭,“夜里好生照看着。” “是。”宫女应声告退。 阿武道:“殿下真是友爱弟兄的好兄长,对四殿下真好。”他跟随三殿下多年,自问对三殿下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殿下外表懒散,实则防备心甚重。阿武不明白,怎么这一段时日,三殿下对四殿下这般特殊?也不知这四殿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秦珣斜了他一眼,轻声道:“四弟与旁人不同。”老四是唯一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他自然要对老四好一些。 次日清晨秦珣醒来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弟。 四皇弟睡在偏殿,还未清醒。秦珣摆手制止宫女想唤醒老四的举动,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去。 轻纱半掩,秦珩闭目睡着,平日束着的头发散开,墨云一般堆在脸颊旁,越发显得肌肤莹润光洁,白若凝脂。 若是不知道这是男子,秦珣都恍惚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姑娘了。他忽略心里那丝异样,暗叹一声,欲转身离去。 “皇兄……皇兄……”秦珩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秦珣离得近,自是听到了。他的心微微一颤,这呻.吟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四皇弟是魇着了么?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他? 他疑惑,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秦珩睫羽颤栗,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大口喘息。 “怎么?做噩梦了?” 秦珩沉浸在方才的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瞳孔一缩,看向面前正值少年的三皇兄,昨夜的记忆混杂着梦境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她双目微敛,面上露出一丝迷茫:“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压制住身体的颤栗,心中懊恼,昨晚不该受蛊惑,喝那两杯果子酒。原来她竟然连两杯都喝不得。——不对,她该练练酒量了。她如今是男子身份,以后少不了要喝酒。这次没被发现是万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这般幸运。 没听清他的话?秦珣挑眉:“你昨夜喝醉,在我这儿歇了一夜。”他很好心的不再提起噩梦。——被噩梦吓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珩赧然一笑:“辛苦皇兄了。”她心说,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见到掬月时,秦珩暗暗一惊,掬月姑姑眼睛通红,竟似一夜未眠。 夜间,屏退众人后,掬月小声恳求:“殿下,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了。”已隐约有些哽咽。 秦珩瞧她一眼:“嗯,知道了,我不会再让姑姑担心。” 掬月心中一叹,眼眶微红,以后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年纪渐长,身世只会更难隐瞒。她想起盘亘在心头多日的疑虑,迟疑了一下,方问:“殿下为何和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殿下身份特殊,像之前那样不与任何人走近就挺好的,被人发现秘密的可能性也会更小一些。如今跟三殿下交好,掬月觉得她有点看不懂了。 “嗯?”秦珩微愣,她沉吟片刻,目露怅然之色,“因为三皇兄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 第136章 番外:前世23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 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 我懂了, 皇兄不必再细讲。那, 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 是不是避无可避, 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 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 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 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 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 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 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 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 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 见其神色冷峻端肃, 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事实上,陶皇后自诩宽宏大量有慈母之风,除了不喜欢大皇子秦琚,其他的皇子公主,她都愿意善待他们。甚至在得知老三老四已经看过欢喜佛以后,还亲自选了一个宫女,要其教导秦珣人事。——四皇子毕竟小上两岁,还不急。 掬月心疼道:“殿下该保重身子才是,功课的事尽力就行,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是不是?”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秦珩挑灯夜读,直到交了亥时,才在掬月的催促下安寝。次日清晨对镜梳妆时,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她肤白如玉,这一点青黑便尤为明显。 掬月心疼道:“殿下该保重身子才是,功课的事尽力就行,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是不是?”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椅子干干净净,这才慢慢坐下,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第137章 番外:前世24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 儿臣求了他好久, 还答应了他的条件, 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 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 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 有些不耐:“你有心了, 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 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 即使不喜欢, 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 脸上却一本正经, 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 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 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 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但是,怎么与三皇兄交好,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秦珩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醒来时,梦里的内容已经忘了大半儿。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她心神一阵恍惚,胸前的凉意让她瞳孔紧缩。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时刻都束缚着胸口,连寝衣都是特制的。现在,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低头看去,胸口的束缚已被除掉,断断续续的记忆让她蓦然慌乱。她惊坐起来,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第138章 番外:宝宝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 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 他虽无多少情意, 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 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 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 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 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 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 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 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 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 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 眸中带着一丝戏谑, “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 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秦珩目瞪口呆,不是说皇祖母很疼惜皇叔么?怎么会当众给他没脸?虽说往年太后也会借口乏了提前告退,但这一回,竟像是被皇叔气得提前离席。 睿王的笑意僵住,原本清俊的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他静静地注视着寇太后离去的方向,半晌方自嘲一笑,一脸歉然对皇帝道:“如此,是臣弟的错。” 他脸上的寂寞愤懑清晰可见,皇帝暗觉快意。因秦琚而生出的不满瞬间消失殆尽。他安慰弟弟两句,打了个哈欠,这家宴,也就散了。 秦珩越发觉得没趣,今夜之事,更坚定了她的念头:在宫里,少说话,少做事。多说多错,谁能想到皇叔那一个提议,就造成尴尬局面呢? 不过老实沉闷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多管闲事,她同秦珣待父皇母后等人离开后,才相偕而去。 夜风凉凉,送来远处桂花的馨香。 秦珣与她并肩而行,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四弟……” 他喉头的话戛然而止,眼眸轻闪,将视线从老四白皙莹润的耳珠移开。 离得太近,他呼出的热气扑在秦珩耳朵里,痒得她差点哆嗦。她定了定神:“嗯?” 清冷的月辉下,她微昂着头,神情茫然。 秦珣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跟我去景昌宫。”想来阿武已经准备好了。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别说他已经灌了一肚子凉茶,即使他腹内空空,他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吃旁人送来的东西。他抽了本书,慢慢翻阅。 阿武眉开眼笑谢赏,先吃凉水荔枝膏,后用冰雪冷元子。片刻之间,吃了个干净。还不忘向主子反馈:“殿下,吃完了。”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感叹道,“不过,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第139章 番外:太子() “怎么想起把祖母画了进去?”走出雅山斋后, 秦珣问道。这种小机灵不像是老四能想出来的, 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 “啊?”秦珩有些茫然,愣了一愣,老实答道, “我没见过观音, 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别人都说观音大慈大悲,我想应该是个慈爱的模样吧?”说着, 像是想起了什么, 担忧紧张:“哥, 我是不是想的不对?” “没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对。”这小子看着老实, 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赖三皇兄,听他这么说, 轻舒一口气, 神情也放松下来。 看四弟短时间内神色多变, 秦珩觉得好玩儿, 他伸手,轻拍弟弟的脑袋。——这个动作他近来做着熟稔无比, 四弟也颇配合,一见他伸手,就直直站着,一动不动。他不由地想, 老四这样像什么呢?大约像陶皇后那只等待着人抚摸的波斯猫吧。那只波斯猫可没四皇弟老实。 秦珩先时听皇兄说要出宫办事, 她只当是客套话, 没想到从雅山斋出来后,秦珣带着她又拐进了闲人书肆买书。 主动替秦珣拿书时,她多瞄了两眼,惊讶地发现,这次不是演义故事,而是兵法战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从发觉老四会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后,他常常有意无意观察四皇弟的反应,自觉对其心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我的《律书注解》还没看完。” 秦珣心内一阵无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书肆,大步往前走,数十步后,放慢脚步,等身后人跟上来,并肩同行。他眼角余光扫过抱着书的老四,后者脸颊发红,呼吸粗重,他心里颇不自在,伸手接过了书:“我的书,我拿着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对啊,不重,所以我拿着。”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儿,过几年再帮哥哥吧!”三本书,他拎着甚是轻松,老四到底是小了两岁。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轻笑道:“你那边不是有小厨房么?怎么还这样瘦小?” 秦珩面露惭色,并不作答。她能怎么说?说她是个小姑娘? 好在秦珣没有追问,而是好心给四弟讲起了律书。 律书的内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认为她需要秦珣给她讲解,但她还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样来,认真听着三皇兄的讲解,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感谢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满意四弟的态度,讲解之时更加用心,甚至还想着,若是以后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许,他还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厉害”写在脸上了。 兄弟两人边讲边走,不知不觉已离开繁闹的街市。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随着他们,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秦珩一怔,脚步停滞,僵硬地转头,看到他们身后数尺之内,站了三个大汉。一个刀疤脸,一个矮个子,一个瘦如竹竿。这三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还握着锃亮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刀疤脸重复着自己的话:“听到没有?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跟着这俩少年有段时间了,看他们细皮嫩肉,衣饰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门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没家丁陪着,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么? 秦珩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两个半大的孩子对三个带着兵器的成年人,胜算不大。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单是抢劫,身上的银钱给了他们也无妨。钱财俱是身外物,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秦珣转身,毫无惧色,他将弟弟拨到了身后:“别怕。”他放下书,扫了对面三人一眼,哂笑:“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干这种勾当。活腻歪了?” 说话间,他眉目间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动,向歹徒扑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皇兄出手迅捷,轻松夺下匕首,扫腿绊倒歹徒,又狠踹几脚。 刀疤脸倒地呻.吟时,她暗暗叫好。 对方有三个人。一个落于下风,另两个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暂时丢下刀疤脸,去应对另外两个。 秦珩担心三皇兄双拳难敌四手,想要上前帮忙。毕竟她也曾跟着陆师傅学过一段功夫,只是时日浅,未能有所成。 她刚拎了书上前,就听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边去!别添乱!”他要速战速决,一人应对,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险中。 “啊……”秦珩口中应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并未后退。三皇兄同她一样,跟着陆师傅学武时间很短,即便是真厉害些,也未必是三个大汉的对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两银子拿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对着小个子歹徒的胸膛,脚踩着瘦竹竿心口:“我当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抢劫,原来也不过如此。老四,过来。” “诶。”秦珩应着,抱着书上前,“哥,你真……”“厉害”还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闪过。却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脸,从怀里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后背掷去。 秦珩来不及多想,扔了手里的书去挡,同时脚下一个踉跄,扑在秦珣背后,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躯为秦珣挡危险。 她这一扑,直接导致秦珣手里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进小个子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小个子尖叫一声,翻个白眼,晕倒在地。她心头惶恐,闭上眼,等待着自己也同这人一般,受伤流血。 她只是出宫而已,没想送命啊。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掷的书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脸掷出的匕首,两者一起落地。 她轻舒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原来她没她想的那般大胆。 “四弟,你……”秦珣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秦珩抬起头,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紧抿着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右手轻抬,将拔.出的匕首掷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脸的小腿。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四皇弟年纪小,脸上有些许婴儿肥,肤色极白,嫩生生的,让秦珣想起了早膳时的水晶包。——明明也没多相像。他唔了一声:“这种事情,贵在心意。” 丽妃过世数月,章华宫的膳食多是清凉爽口的素食。秦珩一面招待皇兄,一面歉然:“皇兄莫怪。”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第140章 番外:皇叔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 又有些怜惜, 他低声道:“别慌。” 秦珩勉强一笑, 心说, 我不慌,我是觉得丢人啊。长这么大, 还没这般丢人过。想到自己还动了小心思, 拿太后入画,她更觉难堪。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吴大家?圣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声称不再作画了吗?”是啊,所以更显得皇叔的寿礼难得啊。 睿王面上几分骄矜, 几分自得:“吴大家十年前就封笔不再作画了,儿臣求了他好久,还答应了他的条件, 他才……” 他像是一个渴求赞扬的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若能换母后一句称赞, 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后根本不看那画,她神色淡淡, 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评不出好坏。比起什么‘五大家’、‘六大家’, 哀家更喜欢珩儿画的。” 寇太后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静。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祖母。她心内着实惊讶, 还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不安。 她心里暗暗叫苦, 不明白皇祖母为何会这样对待皇叔, 即使不喜欢,也没必要当面给他没脸,更没必要违心地拿她做对比。她真不认为她的会比吴大家画的更好。她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无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打圆场一般:“各有各的好,吴大家画的好,珩儿的心意好。说起来,他们叔侄俩能想到一块儿,也是缘分。” 他都有点心疼睿王了。花费多少心思,才求得圣手丹青的画,可惜太后不屑一顾,甚至在太后眼里,那画还比不上小儿涂鸦。 睿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动了动唇,试图勾起唇角,却以失败告终。他沉默了一瞬,勉强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画”说完。他教宫人收起了画卷,默默入座。 场中一片安静,众人皆叹,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后的欢心。难怪当年寇太后毫不犹豫放弃了亲子而支持了养子。 还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爱孙子,怪不得人都说隔辈亲,为了四皇弟,连皇叔的面子都不给了。四弟,你还不快过来谢谢皇祖母抬爱?”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礼。 寇太后大约很喜欢秦珩,含笑问道:“你那幅画画了多久?”似是极感兴趣。 秦珩认真答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周围人别样的目光,她只能装作不曾察觉,扮好她老实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后心知这个孙子不善言辞,秦珩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扫了一眼低头饮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视线。她亲切地问秦珩了几句,方让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着坐下后,秦珩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褪去。饮下一口茶,让自己恢复镇定。皇叔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锁在她身上,她只作不知。 诚然她心里对皇叔感到抱歉,但是这真的跟她无关,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寇太后拉着手亲切慰问啊。 见四弟茫然四顾,秦珣心生怜意,他悄声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会迁怒于你……” 秦珩点头,心里却说,怎么办?皇兄这么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秦珣实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脸色发白的样子,缓缓续道,“等会儿给他敬杯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嗯,好。”秦珩应了。她心说也是,太后不给皇叔面子,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酒过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场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后、皇帝、陶皇后皆提前离席,剩余之人比先时随意了许多。 秦珩饮了半杯酒,似是壮了胆色,悄悄去寻睿王。 此事与秦珣无关,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暗叹一声,端起酒盏跟随上去。 睿王今夜连饮了不少。等秦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眼眸幽深迷离:“小子,是你啊?你来看本王笑话?”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摆手,“侄儿给皇叔敬酒,请皇叔……”“原谅”两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并不是她的错。 肩膀一沉,她回头看去,却是秦珣。 秦珣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冲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愿不愿意赏脸。”他做一个“请”的手势,率先一饮而尽。 睿王看看老实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护者姿态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你们两个,感情倒还不错。”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为意:“亲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双目微敛,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这兄弟俩的来意,他满饮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自己的侄子。” 秦珩点头,心下稍安。 “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画技,竟然能胜过吴大家……”睿王挑眉,“难道是天赋异禀不成?” 秦珩面露赧色:“这……” “本王想请四殿下赐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红着脸打断皇叔的话:“皇叔不嫌弃的话,侄儿愿意。”只是,见识了圣手丹青的画,她那点微末画技,还哪里拿得出手啊! “本王当然——不嫌弃。” 这事算是就此揭过,睿王没有为难自己的侄儿。事实上,他在寇太后寿辰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京城,回了封地,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之意。 睿王走后,皇帝去寿全宫看视寇太后,感叹:“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后还说要帮他在京城选个王妃呢……”睿王娶过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亲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后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转动佛珠,漫不经心道:“他福薄,以后再说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约是吧?皇后嫡子,因生得太迟而错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确实福薄。这一回召他回京,结果还算不错。下一次,不知会是何时。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应他的画直到他离京数日后才完工。她请人装裱好,小心收了起来。时日久了,这件事也渐渐被她淡忘了。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她观其形貌,知道这是三皇子,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说来也是巧了,她成亲一个多月,今日竟是她第一回当面听三皇子讲话。她心念微动,如此说来,当时那个声音沙哑,口唤皇兄的自然就是四皇子了?她曾听太子夫君说过,老三老四感情甚笃。这样一来,还真都对上了。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个皇子。老三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老四身量瘦小,面貌美丽犹似女子。她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这真是个男儿吗?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宫廷内外都知晓,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第141章 番外:皇叔2 秦珩听到生母的名号,心头一颤, 她轻唤:“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后宫里, 大多数时候, 她给人留的印象是丽妃的养子, 而非珍妃的亲子。姨母留给她的印记,远比母妃留给她的多。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竟一语道破了真相。 她跟苏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侧,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只客客气气说上两句,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儿子胆小老实寡言少语, 对此不以为意,挥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们见面,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秦珩施礼退下, 心里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着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个舅舅, 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哦,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以后走的每一步路, 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殿, 殿, 三殿下?!”山姜惊呼声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头, 看见了前方数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站立着,俊挺冷峭。 他也发现了她,身形一动,向她大步行来。 几乎是一瞬间,秦珩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她脸上浮现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加快脚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唤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脚步,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弟,见其眼睛虽红,并无惊惧之色,略略放心,“没事吧?” “没事,我见到了我舅舅……”秦珩轻轻“呀”了一声,后知后觉,眨眨眼,满是感动,“皇兄是担心我,所以在外面等着吗?” 秦珣挑眉,嗤笑一声,语气冷了几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实上,在听闻四弟被父皇传召后,他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到了永宁殿外。直到看见老四毫无异样,他才放下心来。但他并不想告诉老四,怪别扭的。 “啊?这样啊……”秦珩耷拉了脑袋,眼里若有若无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颤。他想起一事,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带你出去。” “诶?什么?”秦珩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要追问。然而秦珣却已经大步向永宁殿走去。 说起来,他确实有事要面见父皇。今日既然来了,那就直接去吧。 听闻三皇子求见,皇帝有些诧异,老三找他有什么事?他今日心情不错,挥一挥手,令苏方退下,宣秦珣觐见。 过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挟的冷肃之气冲淡了殿里氤氲的香味。皇帝眉头一跳,看向正施礼的儿子:“我儿有事?” “回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否答应。”秦珣神色凝重端肃。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进,一时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凤眼微眯:“哦?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拜武安侯为师。”秦珣声音不大,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爱卿?”皇帝脸上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屈起食指,轻敲桌案,空荡荡的殿中回荡着“哒哒”声。 “是。” 皇帝皱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个人物,出身平平,从小兵做起,征战多年,屡立功勋。战事结束后,他又镇守边关,直到旧伤复发,才回京容养,近来鲜少出门。如今乍然中听到这个名字,皇帝惊讶之余,还有些恍惚。 秦珣继续说道:“父皇,季夫子教导儿臣,要做贤王辅佐明君。可惜儿臣不好诗书,只好舞刀弄枪。教儿子们武艺的陆师傅又……” 听到“陆师傅”三个字,皇帝面色微变,双眉紧锁,冷声道:“你想拜师,朕不阻拦。不过这要看孟爱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为徒,朕自会替你准备束修。” 秦珣忙施礼谢恩。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让四皇弟同儿臣一起……” “朕说过,这要看孟爱卿的意思。孟爱卿的人品武功,确实当得起你们的师父。只是……”皇帝顿了一顿,“他恐怕不会收徒。” 在皇帝看来,一身旧伤的孟越,再活几年都成问题,更别提坐帐收徒了。但是他不会给儿子说的太直白。——在不威胁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尔也愿意向其他几个儿子展示自己的父爱。 老三喜欢兵法韬略,可以啊,真学成了,将来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帝王手中的权杖,将来还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坚定:“行与不行,儿臣总要试上一试。” 皇帝颔首微笑,颇为赞许:“知难而上,倒有朕的风范。”他满意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孺慕,挥了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儿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惊讶于此事的容易,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走出永宁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自张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还在等他,果然老实听话。 冬日室外并不暖和,秦珩见到皇兄时,眼睛发亮,巴巴迎上来,露出大大的笑脸。 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敛,说起了方才之事。 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听说要拜武安侯为师,秦珩一脸震惊。她知道武安侯,有功无权,身体残疾,确实是一个能让父皇放心的师父人选。皇兄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头的异样情绪,迟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们怎么办?”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状:“武安侯已经允了?”见皇兄含笑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兄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么办?”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语气:“是啊,怎么办……”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没办法了吗?他去求父皇,不过是想替老四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丽妃过世数月,章华宫的膳食多是清凉爽口的素食。秦珩一面招待皇兄,一面歉然:“皇兄莫怪。” “无事。”秦珣很久没吃过这般可口的素菜了。这一餐,他吃的满意,对四皇弟的好感也上升了一些。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两人并没有跪多久,陶皇后听闻皇帝罚跪一事,匆忙赶来求情。 她言辞恳切,感情真挚,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对陶皇后,他虽无多少情意,但是还有一分尊重在,何况她又是太子之母,不能不给她面子。点了点头,皇帝命人去免了兄弟二人的责罚。 秦珩随着秦珣,一起向父皇母后施礼谢恩,看起来老实懂事。 皇帝低头饮茶,任他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秦珩的小腿隐隐发颤时,她听到陶皇后刻意压低了的提醒声:“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罢了,看你们母后面上,饶你们一次。以后若再犯——”他顿了一顿,凤眼微眯,冷声道,“绝不轻饶!”满意地看到两个儿子神情凛然,他转向秦珣:“朕听闻你从宫外带了几本书。是什么书?宫里没有吗?” 秦珣低眉敛目,如实作答:“回父皇,是兵书韬略。” “喜欢兵法?”皇帝挑眉,有些意外。 秦珣点头:“是。” “竟然喜欢兵法!”皇帝笑笑,眸中带着一丝戏谑,“难道是想当将军?” 秦珩悄悄看了秦珣一眼,她猜不透父皇此刻的想法。 秦珣察觉到四弟担忧的目光,心中稍暖,他微微一笑,暗暗给了四弟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他抬起头,认真答道:“回父皇,如果朝廷需要,孩儿愿披铠甲,为国尽忠。” 皇帝一愣,玩味一笑:“朕竟不知道你有这等心思……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令两个儿子退下。 跟着秦珣走出来后,秦珩长舒了口气,轻抚胸口。太阳已经下山,半边天空被晚霞染得通红一片,巍峨的宫殿壮丽肃穆,她不觉多看了两眼。 站在她身侧的秦珣,双手负后,同她一样目视前方,良久才道:“走吧!” 今日之事,算是暂且搁下了。三日后本是秦珩与雅山斋约定好的取画的日子,这一回她不敢大意,提前禀明缘由,征得父皇同意后,带着若干侍卫出宫取画。 把这幅观音祝寿图收好,秦珩了却一桩心事,静待皇祖母的寿辰。 不过,先到来的是中秋家宴。今年睿王回京,皇帝少不得要设宴来庆祝一家团聚。 家宴是陶皇后安排的,就设在玉清宫。陶皇后不用烛火,教人从库房取出了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布置妥帖,将宫殿映得如同白昼一般。训练有素的宫人端着酒水在殿中穿行,衬得玉清宫犹如仙境。 今夜酒菜自不必说,俱是难得的佳肴。歌舞也高雅大方,美不胜收。秦珩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强打起精神,扮演好老实的四皇子。 她的行为落在秦珣眼中,则是另一番光景了。秦珣很快得出结论:老四心情不好。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四弟大约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又碍于团圆家宴,不敢感伤,所以只能强颜欢笑。 环视一周,将各人的欢喜收在眼底,秦珣双目微敛,对四皇弟顿生怜惜之意。没娘的孩子,连悲伤都像是偷来的。 他忽然觉得殿中柔和而明亮光芒变得刺目起来。他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内监阿武几句。阿武点头,领命而去。 这一夜平静而祥和,一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起舞的宫娥退下。微醺的睿王醉眼朦胧:“皇兄,今夜月明星稀,又是仲秋之夜,何不让侄儿们各自赋诗一首?” 皇帝拊掌而笑:“此言甚好。”他目光微转:“琚儿,你是长兄,就由你先开始吧!” 大皇子秦琚腾地站起,硬邦邦道:“父皇,孩儿做不出诗,愿意自罚一杯。” 皇帝笑笑,不以为意:“嗳,都是自家人,做的不好也……” 他那句“也不打紧”还未说完,秦琚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径直坐下。 见他自说自话,秦珩眉心微拢,父皇不会喜欢大皇兄这样。 皇帝面色阴郁,目光沉沉,他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大半,犹未发觉。 秦珩默默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何表现出来的模样,教人这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太子秦璋暗叹一声,想要站起身来,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原本是一桩小事,然而父皇不喜欢大皇兄,那这事儿就不小了。 沉默着的寇太后忽然开口:“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非要提什么作诗!你小时候不善此道,现在就来作弄侄儿?”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在指责睿王。众人一怔,只当她是打圆场,心想这般圆过去,倒也不错。 睿王忙起身谢罪,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脸上满是笑意:“母后这话说的,可真是冤枉孩儿了。” 寇太后摆手,颇不耐烦:“好好的家宴,都教你给搅和了……”她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眉目清冷:“皇帝,哀家乏了,你们继续。”言毕,摇摇摆摆离去,竟不再看睿王一眼。 第142章 番外:高光宗 “姑姑放心吧, 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又道, “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 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 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 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 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 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 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 也不说话, 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 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 他弯腰, 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 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坐在景昌宫的小院子里,秦珩心里的遗憾还未完全褪去。原本家宴散了,她要回寝宫的,却不想被秦珣扯着带到了这里。 她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能做出一副惊喜而感动的模样来。——当然她应该感动才是。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未能尽兴,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只有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第143章 番外:周成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 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面上却带着呆气, 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 “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 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 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 一路前行, 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秦珣当即微拢了眉, 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 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 一看见他,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 告诉他, 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 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未能尽兴,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只有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她心神一阵恍惚,胸前的凉意让她瞳孔紧缩。她除却沐浴更衣,其他任何时刻都束缚着胸口,连寝衣都是特制的。现在,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低头看去,胸口的束缚已被除掉,断断续续的记忆让她蓦然慌乱。她惊坐起来,快速掩了衣襟。 “殿下醒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边,手里捧着束胸、襟围等物。 秦珩愣了愣,轻撩开床帐,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彼时秦珩正坐在床沿边准备穿靴子,她动作微顿,轻声道:“我知道的,以后不会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师傅的酒非同寻常。她向掬月解释:“因为是师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恼,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说了,这种低级的过错,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说饮酒的事情。”掬月沉声道,“奴婢是说,殿下应该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什么?”秦珩愕然。 掬月缓缓说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与旁人走得太近。”她压低了声音,极为恳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转,面上却呆呆的:“姑姑说什么?” “殿下像小时候那般,虽然孤单一点,可是跟人来往少,露破绽的可能性也小。现在这样,与人接触太多,迟早会暴露的。”掬月的声音带了丝哽咽。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受着折磨。 在她看来,其实殿下也不该学功夫。师父教导武艺,可能会身体接触。万一被发现了呢?那后果真不是谁能承担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轻声道:“姑姑,我迟早是要长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长于深宫之中,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少不得要与人打交道。她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疲惫:“我以后会注意。” “殿下……” 默默叹一口气,秦珩再次睁开了眼:“真的,姑姑,我会注意。” 掬月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小厨房刚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为掬月的话,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时候是什么样。她记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以后,就有意隐藏自己,怕被人发现。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岁那年的噩梦改变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实沉闷,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认三皇兄对她很好,她有时甚至假想过,若是真如梦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们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会为难她吧? 那么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适当保持一点距离?毕竟现在两人确实挺近。在听说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华宫的时候,她毫不怀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伤,三皇兄会毫不犹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为一个堪称真实的梦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犹豫。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吧。也许她能保护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样最好了。 自这日起,秦珩对秦珣倒也不曾明显疏远,只是主动找皇兄的次数少了一点。她努力习武修文,同时束胸更认真了。 秦珣敏感察觉到以前老缠着自己的四弟近来主动寻他的次数少了。他有些诧异,猜想四弟可能身体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皱了眉,心里担忧。他现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闲。有时回到宫中,他只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于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四弟不来找他,他就亲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将白日里偶然见到的小玩意放进袖袋,一并带去,给四弟解闷。 黄昏时分,三殿下秦珣出现在章华宫,看见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见四弟的脸白里透红,秦珣微怔,却是放下心来。嗯,很好,四弟并没有生病。 四弟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欢喜看见他,身体也好好的,怎么连着几日都不来找他?难道是知道他忙,怕累着他了?思及此,他的心蓦地一软,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 秦珩连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没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饿了。”秦珣并不与她客气。他今日忙了一天,还未用膳。何况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绝。 早有宫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叹气,她连着数日不主动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门来了。不过她在三皇兄面前素来老实听话又崇拜兄长,对着秦珣,她不必费神,就能应对。 章华宫小厨房的厨艺很对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发显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拧了眉,饭后闲坐时,他冷声道:“以后多吃一些。”说着取出了袖袋中的东西:“这个给你,拿去玩儿。” 一道寒芒闪过,秦珩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盯着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惊。三皇兄给她匕首,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老老实实道谢:“谢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气什么?”他们是这皇宫里最亲近的人,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还用道谢? 临走之际,他告诉弟弟:“你以后不必这样。我虽然忙,但见你的功夫还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着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为她疏远他,是担心他太忙?既然他愿意这样想,那就这样吧。 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并没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她见上一面,或是吃一顿饭,或是说上两句话,给她带一两件小玩意儿。 她想,或许三皇兄现在是真的拿她当亲弟弟了。她可从没见他对旁人这样好过。隔母的兄弟做成这样,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帝后二人对此都极满意。 第144章 番外 文能享誉文坛, 武能征战四方, 子嗣不丰, 又无外戚之忧。真是绝佳的岳家。所以,丁家二小姐丁如玉刚一及笄,皇帝就授意陶皇后将她召进宫中。 见丁小姐容貌美丽,落落大方, 帝后二人都极满意。嗯, 也不枉教太子等她几年。这婚事可以定下了。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 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 满面红晕,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 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 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 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 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她笑了一笑, 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马车蓦地一停,她身子往前一扑,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残羹冷炙被撤下,秦珩试探着问:“皇兄可还喜欢?” 秦珣低头饮茶:“还好。”满意,当然满意。 秦珩轻叹一声:“不瞒皇兄,我有好久没同人一起用膳了。今天皇兄肯陪我,我很高兴。” 秦珣瞥了四皇弟一眼,对老四的某些想法,他不是很理解。吃饭这种事情,还需要人作陪吗?他来吃顿饭,怎么就跟帮了老四多大的忙一样?老四是有多孤单?他放下茶盏:“以前丽妃娘娘……” 秦珩眼神微黯:“我姨母她,喜好清静。” 秦珣缓缓点头,明白了。想起宫中的一些传言,他对老四心生怜悯。他正要开口说话,太监山姜匆忙而至:“殿下,高公公来了。” 秦珩微怔,高公公?他来做什么? 高公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四殿下送冰的。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环顾四周,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天儿热,皇后娘娘心疼两位殿下,特意匀了些冰出来,给殿下消暑……” 秦珩面露感激之态,心里却颇感微妙,如今是七月底,比起前段时日的酷热难忍,已经好了许多。偏偏此刻皇后娘娘赐冰,还真是让人不想消受啊。 “我也有么?”秦珣冷不丁问道。 高公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当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心是一样的。这冰是新采的,满宫也只有几位主子才有。” 秦珣点头:“是么?那看来,我和四皇弟,该当面向母后谢恩才是。”他微微一笑,又道,“也辛苦高公公走这一趟了。” “殿下这话说的,这不都是老奴该做的吗?”高公公打个哈哈,“两位殿下歇着,老奴先回去给娘娘复命啦。” 高公公来去匆匆,秦珣心中生疑,他问秦珩:“高公公以前也常来么?”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她有些苦恼:“唉,夏日都要过去了,母后赐冰做什么?” 秦珣目光转冷,方才因饭菜可口而生出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赐冰做什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陶皇后那日应承了关照他们,可对他们的关注着实有限,反而是他今天第一次踏入章华宫,她的人就来了。 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母后对他们的关注,比他以为的要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一脸感激的老四,莫名生出一丝郁气,这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吗? 不管如何,皇后赐物,他们必须谢恩。两人到得凤仪宫时,却得知陶皇后刚睡下,不便见客。皇后娘娘有头痛的旧疾,夜间不能安寝,她素有午睡的习惯,短则两刻钟,长则一两个时辰。 秦珩叹气:“皇兄,咱们怎么办?”她看一眼凤仪宫中的大树:“要不,咱们在树下等?” 老老实实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谢恩,很符合四皇子平日里的形象。 “有什么好等的?”秦珣嗤笑,“我有些事情要忙,你回去休息,别傻待在这儿。” 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可不愿意把大把的光阴花在等待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见三皇兄转身欲走,秦珩壮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皇兄要忙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秦珣低头,看向衣袖,他今日一身玄色夏衣,衣袖领口处有精致的暗纹。此刻衣袖被一只嫩白的手握住,他心头无名火起,尽量耐着性子:“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看在今日这一餐的份上,他不愿意吓着老四。而且,这孩子虽然烦人些,可还不算讨人厌,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秦珩心里想笑,你才比我大几岁?我是小孩子,难道你不是?可她一脸认真:“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比皇兄小了两岁。” “想帮我?”秦珣将秦珩的手指轻轻掰开。两人肌肤相触,他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凉玉,又凉又滑。他愣了一愣,笑得玩味,“真想帮我?” 他说的平淡,可秦珩却隐约嗅到一些危险的气息,但此刻反悔明显与她形象不符。于是,她点头,语气诚恳:“嗯。皇兄对我好,我也想帮皇兄。” 这话甚是真挚,秦珣笑了。与以往的似笑非笑不同,他笑得很畅快,还有些小得意:“行啊。我现下有件大事,急需你的帮忙。” ——他不能理解秦珩所说的“皇兄对我好”,他不禁怀疑四皇弟是不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以至于稍微有人待他和善亲近一些,他都能觉得人家是真心对他好?这么傻,傻得他都想欺负一下了。 “什么事?” “我的书看完了,需要几本新的,你去帮我弄来。” 秦珩眨眨眼,一脸迷茫:“去哪里弄?” 秦珣伸手,轻轻拍拍四皇弟脸颊:“自然是宫外啊。” 真傻,没救了。 “宫……外?”秦珩瞪大了眼睛。出宫啊……那她能不能带着秘密逃出宫去?她心跳一阵加速,血液上涌,脸颊通红。 但很快,她理智回笼。皇子虽在父皇同意之后能出宫,但是出宫之际,随从如云。她想甩掉他们逃走,绝非易事。 “是啊。”秦珣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不会没悄悄出过宫吧?”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只是想安慰他一番,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她迟迟不往唇边送,面露难色:“皇兄,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第145章 番外:杜子清 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 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满面红晕, 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 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 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 继续沉默。是啊, 不是太子, 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 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 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她笑了一笑, 也能理解, 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 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 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 马车蓦地一停, 她身子往前一扑, 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第146章 番外:文溪镇生活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 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 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 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 对主子,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 感叹道, “不过, 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他这个近身太监,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 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 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 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 少与人来往, 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 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 就一心示好, 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 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 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这附近还有别人吗?”那人神色有几分不耐,冲秦珩招了招手,“你过来。”见秦珩迟疑着没动,他皱了眉,“怎么?我唤不动你?” 秦珩不说话,心里更笃定了几分。她“哦”了一声,缓步上前。 “我吹的——很难听?” 秦珩摇头:“不难听,就是我听着心里难受。” “难受有什么不对吗?”那人冷哼一声,“我叫你停下,你没听到?” “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是叫我。”秦珩老实答道,“从来没人叫过我小子。”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