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 第1章 沈时瑾是死在大火里的。 三更时分,她和丹松被浓烟呛醒,橘红色的火龙已经快卷到床帏上。 正是秋末天干物燥之际,衣物间一摩擦都能啪啪作响,屋中物什老旧,更是一点就着。 时瑾呛了烟,胸口疼得锥刺一样,却下意识地先扯旁边的被子,叫道:“陆瓒!快起来!” 身旁的衾枕还摆得整齐,只是已经被大火烤热。沈时瑾一掀之下才记起来,她晚间跟陆瓒大吵一架,陆瓒摔门而去,应是歇在了潘姨娘房里。 她咬咬牙,暂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一面跳下床找丹松一面大声喊陆瓒求救。 她嗓子本就有旧疾,浓烟入肺,没两声就不成了。 丹松光着脚扑在桌旁往外倒茶壶里的水,可惜茶水只剩了一个底儿,便一股脑倒在沈时瑾的袖子上,给她捂住口鼻,拽着往外跑。 陆家这间老宅颇是腐旧,火势燎上屋顶,沈时瑾觉得这二楼立时就要坍塌,她心中惶恐,叫了无数遍陆瓒,却一点儿声音也出不来。 丹松被掉下来的椽子砸了腿,猛地往外推她:“夫人,跳窗户!” 沈时瑾看她一眼,也不言语,只拼命地往外拖人。 她把丹松提为一等丫头,不过是因着她长相一般,又木木呆呆好支使,并不曾想过危难时刻她能以命相护。 沈时瑾最终没能跑出去。 丹松扒她的手,她没撒开。 吸入不了新鲜空气,头已经发晕,背上一阵剧痛,带火的木板砸下来,烧着了她的衣服和头发。 火焰在背上的皮肤燎过。真疼啊。 身上烧着疼,却不及心里头冷得疼。 到了这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陆瓒是不会来救她的。 即便没有喊叫声,这火光也能照亮不大的老宅,若陆瓒想救,外头早已有动静,可她什么也没听见,更别说他的影子。 他应是早就厌倦了她,正巴不得她被烧死在这场大火里。 陆瓒以榜眼资格入翰林,任编修不满三年便被保举到国子监任司业,正值前程锦绣之际,沈家现在已经是连累了他。 位极人臣,一展胸中抱负,才是他心中最要紧的事。 回想起这几年的光阴,沈时瑾微微一缩,自十六岁嫁他至今,到底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她绝望地闭了眼,知道自己就要去见祖母了,心中满是羞愧……须臾两耳轰鸣,已是连木头爆出的噼啪声也听不见。 *************************** 农历二月。 酉时刚过,雨势复又大起来。这雨连下了两日,下得天气又冷又湿,廊下风一过,吹得人直打寒颤。 青罗从房中轻手轻脚地出来,看一眼湿洼洼的庭院,便站在房门口冲廊柱旁的小丫头招手,“丹松,快去取些新炭来。” 叫丹松的丫头十一、二岁模样,穿着深青色夹袄,肤色偏暗,因着脸小,一双招风耳十分显眼,瞧着有点儿好笑。她闻言忙点点头,转身要去,青罗又叫住她低声交代:“可别弄湿了。姑娘正病着,老太太和太太都在屋里,要是呛了烟,看有你好受的。” 说完她站回门里等着。 丹松跑出去,不多会儿,衣裳鼓鼓囊囊地回来——银炭包了层油布,又被她捂在夹袄里,丁点儿没见湿。 青罗瞅一眼,这才接过来,用铜盆盛了,依旧放轻了手脚往里屋去。 早春尤寒,内室的炭盆都还未撤,青罗边换炭边觑着垂淡紫流苏的床榻。榻前站着好几人,都静悄悄地看着大夫诊病,老太太坐在旁边,心疼地握着孙女的手。 ——大小姐还没醒。 青罗换完炭到外间洗手,返回来时大夫正与老太太细说大小姐的病情,她默默站到绿绮一侧,见老太太握着的手越发紧了。 少顷,老太太身边的游妈妈先领着大夫去了外间,老太太仍是看着榻里的女孩儿,眼神爱怜,开口对绿绮道:“你也跟着去,仔细记着,哪些需要注意的,往后伺候时,一分一毫也不能差了。” 绿绮赶紧跟出去。 其实大夫已经来诊过两回,方子也开过,可老太太今儿下半晌一回来,又立即请了人来,瞧瞧,哪个孙女得她这样着紧? 这屋里除了庶子沈兆麟不在,其余四位小姐全在床榻前,四小姐沈时璎看着,不由便嘟了嘟嘴。 她也是嫡出的,前几日还被吓着了呢,觉都睡不香,祖母也不疼乎她。 她刚一嘟嘴,母亲巩氏就瞧见了,瞪了她一眼,沈时璎只好又憋回去。 巩氏瘦高的个儿,瞅着也有些憔悴,可老太太都坐了一下午了,水米未进,她只得上前劝:“母亲先进些东西,您冒雨回来,受了寒可不好,媳妇儿在这里守着。” 几位小姐也跟着劝慰。 二小姐沈时琬亦是巩氏嫡出,轻声说:“孙女儿方才让人煮了姜汤,祖母先喝一碗。”说到半路,忍不住扭身闷咳——她之前着了风寒,一直还没好。 老太太总算转过身来,看了几人一眼,挥手,“都回去罢,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你们长姐这病需要静养,无事都别打扰。” “祖母,”沈时璎嘟哝,“我们都是担心大姐姐。” 沈老太太没说话。 沈时琬身边的丫头端了热热的姜汤进来,老太太喝下半碗,脸色总算恢复些,正游妈妈进来报,“老爷回来了。” 老太太掖一掖嘴角,抬眼。 “请老爷先到寿春堂。” 巩氏见状先打发几个女孩儿回去,自己留下来,欲言又止,老太太也不看她,只道:“你也回去,瑾丫头一时半会儿地醒不了,醒了又不能说话,反倒难受。” 床榻里的人像是听见了她这话似的,细眉紧紧皱起来。 老太太瞧见又是一阵心疼,眼窝儿里的泪几要忍不住,巩氏弯腰搀她,她摆摆手,将一把老泪咽了回去。 寿春堂。 沈道乾到时见老太太还未回来,便也没有进屋,就站在廊下边瞧雨边等。 他今年三十有五,年少时本就十分清俊,如今更显出几分儒雅来,因而临江府有“碧波江心偷捧月,钟鼓楼上觑沈郎”之说。 雨丝细密,如帘如幕。 他等了不足一刻钟,见游妈妈撑着伞,搀扶老太太进了院门。 沈道乾忙下台阶迎过去:“雨天路滑,母亲怎走路回来了,该乘软轿的。您这样,叫儿子好不担心。” 沈老太太瞥他一眼,也不走游廊,径直顺着水磨方砖铺就的叠胜地面穿庭而过,至进了内室,换下被雨水打湿的鞋袜,这才折返出来,语调平平地道:“烦请老爷等了这许久。” 沈道乾听得这话,情知她是刚从拂冬楼瞧过孙女,心中气极疼极,因赶紧起身,接过丫头端来的热茶亲自递上去,一面道:“母亲这可是臊着儿子了,莫说一时半刻的,就是再久些,儿子等着也是应该,哪里能说这话呢。我听下人禀说,母亲自回来,便一直在时瑾那儿看顾着,连口吃食都未曾进,儿子惶恐,母亲可万要保重身子,不能太过伤心了。” “你也知晓我伤心!”老太太指着他,嗓子都哑了,“孩子都成那般模样了,你还要罚她!春寒料峭的,祠堂一跪就是三四天,今儿发高热,昏过去都是在祠堂里。你这是不想留她那双腿了,还是不想留她那条命了?做父亲的,怎么就这样狠的心?” 沈老太太越说越心疼,想着宝贝孙女面无血色的样子,愈发难受,先前勉强忍住的眼泪,此时也淌下来。 沈道乾刚回府,还未去看过自己女儿,不知她下半晌昏倒在了祠堂里,忙道:“瑾姐儿发高热了?我晚些过去瞧瞧,母亲千万别急,我素来也是疼她的。只是罚她当日,还不知她的嗓子……” 他低低一叹:“我也只想瑾姐儿是长姐,几个女孩儿的标榜,罚轻了显得没规矩。” “没规矩?”老太太鼻子里冷哼一声,一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慢慢道:“我且问你,益王妃游钟鼓楼,作陪的是太太和正八经的嫡出小姐,玬姐儿一个庶出的,谁让她去的?” 沈道乾自知在此事上理亏,因垂首而立,愧道:“是儿子不对,不该一时软心肠答应了,回头便将此事交与太太,让太太好生训责。” 老太太冷冷淡淡地看着他,但不耐烦在此时与他掰扯这中间的事,将茶盏重重放下,咬了咬牙,问:“绵绵嗓子这事,你怎生看?” 沈道乾这时抬起头,脸上也显出些愤然之色,压了下方道:“事出后,太太已将后院上下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差池,况且母亲在这里,家中一向太太平平,从主到仆,哪有人敢动甚龌龊心思?瑾姐儿这两日虽不太精神,可也不至严重到失声,事情只能出在瑾姐儿那日……替陆瓒喝下的那杯酒。” 尽管老太太听巩氏将事情回过一遍后,心中已经有所断定,闻言仍是被火气冲得心口直痛——真真欺人太甚! 只是事情已出,她强迫自己冷静,半晌,方点点头,又问:“当日陆家那孩子亦在场,这事他怎么回的你?” 沈道乾道:“事出当日他便到府里向我请罪,说事情皆因他而起,时瑾全是受他连累才有此祸。” 沈老太太闻言眉头稍松,又说他:“陆家那孩子是你自己个儿挑中的得意门生,他亦这样说,你还有什么不信的?我绵绵向来不是个爱出风头的性子,若非事情逼到那一步,怎会如此?当时那里有许多人,却无人敢出头,还是我绵绵站出来,这是何等胆色?你这当爹的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罚,谁受得住?你要是见不得,明儿我便带她回苏州府去。” “母亲快消消气,”沈道乾晓得老太太心中犯怒,得把气撒出来,因连连作揖。不过回过头想想,他待陆瓒如半个儿子,之前沈时瑾见了这孩子总不对付,他还斥责过,不料关键时候倒是当兄长一般,也是有数的。 沈老太太说了这几番话,心中火气下去些,端起茶盏喝了遍热茶,胃里有些着凉,一阵阵难受,见游妈妈端了碗牛乳进来,却也喝不下,“听绵绵屋里的丫头说,她的嗓子是隔了两日后才发不出声儿的,这中间在自己家里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的确是说不清。可见人家早做好了不认账的准备。只是这事原本冲的是陆家那孩子,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秀才,与益王八竿子打不着,益王怎寻起他的事来?” “此事说来也无奈,”沈道乾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儿子也是这两日方知内情——陆瓒这孩子幼时便在临江有神童之名,几年前老王爷去了,当时的益王还是世子,无人管了,愈发地混闹。老王妃教子心切,因命人找了当时已中童生的陆瓒去,日日以陆瓒为样子来教导世子。听闻新益王年幼时十分顽劣,老王妃为教子,有意抬高陆瓒来压他,然而此种事情,因人而异,能体会老王妃一番良苦用心也还罢了,若不能的,恐就起了反作用。只是当时世子尚未袭爵,最多在心里妒恨。但母亲也知,上回秋闱,陆瓒……落了榜,而世子已袭爵做了益王,这恰寻着了机会,便不顾忌了。” “原是如此,”老太太将茶碗推开些,眉宇间沉下来,“这位王爷的心胸也忒狭窄了些。” “正是,”沈道乾拧着眉,他做官多年,但身上仍有较重的文人傲气,眼下伤的是他的女儿,受羞辱的是他的门生,心中早憋了一肚子愤懑。 “益王那边,是个什么动静?” “暂时没甚动静,”沈道乾哼了声,“这位王爷想来也未将儿子这临江府提学放在眼里。”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修书几封,准备让人送去给京中的同窗。益王未袭爵时,声名就不大好,临江素来是文人荟萃之地,此事若在学院里闹起来,益王决计讨不了好去,也省得他日后再暗中欺压陆家小子。” 老太太听他事事先想着自个儿门生,不由拍了拍桌子,压着声道:“你对膝下几个门生倒比对自家女儿上心得多!此事明面上闹起来,就凭陆家孩子喊你一声‘先生’,你也少不得要被放到风口浪尖!且这般,岂不是人人都要知晓我绵绵伤了嗓子,日后被人指指点点,唤做‘哑巴’,万不是好受的。” 沈道乾却满不在乎,肃容道:“母亲,儿子岂是那等怕事之人?凡事讲究一个理字,我身为临江府提学,往大了说,这临江府的生员皆可说是我的门生,这几年,得此地文人们抬爱,儿子也算有些名声,如何能叫文人的脸面被这般轻贱了去!至于瑾姐儿,那日虽不少人在场,可真正知晓她伤及嗓子的也只有咱们自个儿,还有陆瓒,这事在府学自不提便是了,那益王心知肚明,自然心虚。” 沈老太太面色沉沉,知子莫若母,在此事上她晓得劝不动。 瑾丫头的事在沈道乾心里兴许算不上大事,可文人的脸面他却是供在那里,沾不得一点儿灰,莫说事在陆瓒,就是随便一个府学里的学生受了折辱,他也会站出来说几句。 ——他在官场这么些年,却一直没能入京为官,也有他这脾性的缘故。 老太太静了一会儿,慢慢将那碗尚温的牛乳喝了,游妈妈早将丫头们打发的远远的,又去将窗子落下来,才听老太太道:“说起来,如今已不是□□圣弘皇帝在的那些年了,那时候往封地就藩的藩王们都统领一方政事、军务,地方官俱是属官,在封地内自谁都大不过藩王去。然而自打景元帝伊始,就撤了藩王们领政与统兵之权,亦不得再设属官,说句不好听的,徒留个尊贵的身份罢了。这些年,皇家开枝散叶,更是添了许多人口,我听闻,有离京远些的,年俸之事甚至还要打点京中权贵。” ——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 沈道乾得了她这话精神一震,低言:“那今晚儿子便谴人快马去给京中几位亲近的同窗先通个气儿,想来参益王的折子总是有的。” 老太太心既定了,便颔首:“我也有几样东西要打点,你谴人进京时将东西带上,给你几位世伯送去,你父亲故去这许多年,承蒙他们照拂,即便不是年节的,只要有人进京,也要到府上去问候问候。” ——这些礼数是从未少了的,此次更是做个万全。 沈道乾恭恭敬敬地应了,母子俩说了这半天的话,天色委实已晚,沈道乾还要去去前院吩咐差事,便让游妈妈备些好克化的吃食,老太太却一眯眼,冷不丁问他:“你与我说实话,陆家那孩子秋闱落榜,到底是学问不济,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她这么一问,就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了。 ——沈时瑾是她一手带大的,心里头那点儿痴意,再怎么拼命掩着,也逃不过她老人家的眼睛。 沈老太太其实不是十分乐意,可出了如今的事……命啊! 沈道乾听这话却是笑了笑,甚至微微带上了点儿神在在,“母亲,儿子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古人云,良璧需多磨。”旁的竟是不肯再说了。 沈老太太看着他,目光渐渐转向一旁刚刚点起的蜡烛,烛火尚弱,等游妈妈将灯芯一剔,烛火瞬间亮了起来。 第68章 女儿小番(一) 泰安七年, 春三月。 京畿大地褪去寒意, 万物复苏,河水绿了又绿, 堤岸上柳叶抽出油嫩新芽,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 然而与这盎然春意不大相衬的是,颜姝今日一身土的从宫里出来了。 候在宫外的一堆婆子丫头瞧她头发松散,衣领处还有几朵零碎杏花, 登时炸了天, 一个管事的婆子跑前几步忙着要抱她,一面问:“怎的了这是?!哪个没长眼的东西胆敢欺负到小姐头上来!我咱们这就回去禀了国公爷, 请皇上说理去!”后面的一堆婢子也都急惶惶, 不敢乱说话, 只齐齐盯着打宫里出来的各家公子, 看那意思,瞅出是哪个来就要上去打。 颜姝却摆摆手,道:“丁大点儿事, 莫要与父亲说,回府罢。” 为首的邓妈妈却不敢怠慢,先行把她抱到车上,细细瞧了一遍,所幸也就是身上沾了些土,可这也够厉害的了! 邓妈妈一语不发, 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 片刻, 露出一张已见倾城色的小脸。她擦完不多说,留下两个贴身的丫头的守着,去了后面那辆马车里。 “我的老天爷!”邓妈妈不复方才淡定,对车里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儿道:“小爷也在宫里,到底是怎一回事?竟叫人欺负了大小姐去!” “阿姐没吃亏。”那男孩儿身上也落了几朵杏花,随便拍几下,道:“今儿宫里新来了一个伴读,不知她身份,闹了几句嘴,阿姐那身土是在杏园里自个儿摔了一跤。” “真的?”邓妈妈半信半疑,又问:“那总归是有人惹了她,叫什么名?谁家的?” 男孩儿却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养神。 马车从镇国公府进门,绕过三进,由一道双门进到靖国公府去。 不多时,平乐堂里也炸了天。 颜老太太桌子拍得啪啪响,仍旧精神矍铄,瞪眼道:“哪家小兔崽子敢欺负我啾啾!走走,我这就进宫,找太后说理去。桐哥儿你也是,怎没揍那小子一顿?” 颜桐瞥了颜姝一眼,道:“揍了。” 颜姝抱着老太太的腰,神情倒不见委屈,说:“□□母,不妨事,今儿也算我先惹了他,他只道我与桐哥儿一般,是个小子。” 老太太来回看她半会儿,说:“真没受委屈?”问完又说,“那也不行。” 其实想想也知道,在宫里,谁能欺负了颜姝去?她虽扮做男装进宫混闹,但小皇上的几个伴读都是贵家之子,暗里是清楚她身份的,况且镇国公眼下……颜姝在哪里不是横着走? 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 但老太太还是气,正时瑾领着颜枫和颜棋进来,老太太立时道:“正好,你们几个,连带上柏哥儿,明儿都进宫去,帮你们阿姐揍那小子一顿,势必揍得他满地找牙,哭爹喊娘!” 刚进来的时瑾:“……” 她哭笑不得道:“祖母,估么是姝姐儿先惹的人家。”否则,依她的性子怎么那么轻易就罢休?又道:“姝姐儿你说,你这一跤是怎么摔的?”颜姝转着眼睛只不说话。 老太太才不觉颜姝能惹祸,说:“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唤什么?” 颜桐顿了顿,回道:“是闵太傅的孙儿,刚来京里的,叫闵越。” 时瑾看颜姝那小模样,便知她没罢休,心里还在打主意,便问:“又想怎样?” 第69章 然而,这雨夜里, 未曾睡实的不止她一个。 夜半。 不久前刚刚翻新过的两进院灯火通明, 处处披红挂绿, 透着股子掩不住的喜气,陆瓒从嘈杂的人声中摆脱出来,一步步往自己的小隔院走。 人生两大赏心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今日即要有了头一件。 冬日夜寒,陆瓒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仿似走在春风里, 身上的酒意发散开来, 使他脸上带了层薄红。 快要进小院时, 他停了步子, 用力搓把脸, 让自己弯起的嘴角平淡些,随即又仔细理了理喜服。 他踏进那屋子里去,如他数次想象的模样。 屋中红烛高照, 陆瓒一手执着喜秤挑起盖头一角, 头一下, 挑飘了,喜秤在他手里一抖。 榻上坐着的人随之也是微微一震。陆瓒凝神, 手心汗湿, 再一看, 那大红的嫁衣之下, 一双葱根似素手也紧紧绞着, 袖口亦有些湿皱。 ——她与自己同样紧张。 陆瓒心头一撞,不知怎的,当下就想去握一握那双手。 第二下盖头稳稳挑开,露出一张皎若明月的脸庞。 ********** 皓月当空。 陆瓒站在官舍的方寸之地,脸色冷得能挂层霜,皱眉道:“我说了,不要西街的那间宅子,明日就去找那房主退了。” “你与婆母说去!宅子是她定下的,你与我发的哪门子脾气?”时瑾脸色发白,显然也气得不轻,道:“况且不到百两银子,在京里这价钱算十分合适了,你到底哪里不满意?明说!” 陆瓒冷冷看着她,忽一指她头上玉簪,“是,不到百两银子,不过就是你两对簪子罢了。沈时瑾,是我委屈了你。” 时瑾稍一怔,大概明白了陆瓒的痛处,气消了不少,放软声音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分那样清楚做什么。”——陆家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用的是时瑾的嫁妆钱。 陆瓒却还是那般,又问:“你退还是不退?” 时瑾四下看了眼他的官舍,说:“你不喜欢,退也就退了,只是这里都是你的同僚,日后我来了,常住着怕是不便,咱们总得……” “那就暂且寻一间租住。”陆瓒打断她:“我明日就去问问。” 说罢,他看着时瑾,缓缓道:“嫁与我,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沈时瑾,你是不是后悔了?” 时瑾定定看着他,片刻,忽而笑了,随手摘了头上的玉簪,说:“这样也没什,不好,我乐意……”话说到一半儿,不经意看见他案头的几册书中露出一点儿金色的尖尖头,像是簪钗一类的首饰。 时瑾这两日刚到,还未及给他拾掇屋子,便挽了袖子帮他整理桌案,陆瓒却想起什么,上前来拿那几本书,夹在里头的一物便“当啷”掉了出来——是支簪兰花的金钗。 看那兰花的玉色,比时瑾刚刚摘下的那支簪子还要好。 时瑾心下一突,金钗在她手里转了了圈,面上仍笑着,问:“送我的?” 陆瓒抿唇:“……不是。” 时瑾心本就提着,闻言顿时色变,捏着那簪子,声音颤了:“陆瓒,你究竟是不喜那宅子还是不喜我来京里?!”她别后相见的欢喜还消散,兜头被浇了盆冰水,口不择言道:“京中繁华,贵女如云,怕不是你自己后悔了吧?” 陆瓒本想解释,不料时瑾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即也变了脸色,冷笑点头:“好,沈时瑾,好得很。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的人,真是不赖!”说罢,他一句也未多言,摔门而去。留时瑾一人还在门内气得发抖。 ********** 京城。 却已不再是官舍,换了间利利整整的宅子。其中一间小院挂着红绸,屋里坐着新抬的姨娘——据说是陆母焦氏在临江老姊妹的闺女,从前与陆瓒也是识得的。 “这丫头你放心,你说什么她就得听什么。”焦氏拉着时瑾的手,道:“瓒哥儿眼下就要到国子监去了,这阵子人情来往的我瞧着可把你累坏了,这不,多一个人帮你伺候着你也轻快些。她和瓒哥儿一起长大,也知晓些他的脾气,你放心,错不了。” 时瑾抽回手,冷淡道:“让她不必去请安了,我记性不好,今儿当她是个妾室,明儿不记得了,一样当丫头待。” 焦氏笑容一僵,不多时,陆瓒进屋,两人都没说话。 似乎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隔天,潘姨娘还是依礼来请安,时瑾让她在烈日下跪了一上午。 陆瓒瞧着,心里竟暗暗欢喜。 ********** 陆家老宅。 时值重阳,天气已十分凉爽,秋风一吹,总能听见檩子间的吱嘎声。 “过几日我从这里直接启程,”时瑾坐在妆奁前篦头发,从镜子里看陆瓒,说:“去安州,不能再耽搁了,我要去见祖母。” 陆瓒倚在榻边看书,闻言“嗯”了声,道:“我与你一同去。” 时瑾微微一顿,没出声。 陆瓒抬头,一手握着书卷,也从镜子里看她。 两人都静静的,半晌,陆瓒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 时瑾垂眸,打发丹松出去,过来拧了帕子让陆瓒擦手,陆瓒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轴得很,自从潘姨娘进门,几乎再未让他近身过。 可今日却出奇得顺从。 陆瓒心口砰砰跳,他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手中用力,时瑾便跌在他怀里。 “前阵子的事情,多谢你。”帷帐中,时瑾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 陆瓒手下蓦地一停,那紧张消了,心中渐渐泛起莫名的慌张和凉意,“你今日如此……就是,就是为谢我?” 没有应声,显然是默认了。她一向不擅说谎。 陆瓒忽然烦躁得很,一下坐起身,拉开床帏,让烛火的光亮透进来,他想看清沈时瑾每一丝的表情。 然而时瑾别开了脸。 “如果没有前阵子我请人去靖国公府说情一事,”陆瓒盯着她,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愿我近身?” ********** 深夜。 火,到处都是火,橘红色的一大片,看得人害怕,看得人绝望。 陆瓒发疯似的从前院跑出来,看那火光的方向,应当就是他两个多时辰前才走出的、时瑾的屋子。 他鞋也没穿,光脚就往后院跑。 这老宅去岁翻修过一次,扩了些,但也仍是二进的院子,陆瓒却跑得上不来气一般。 他后背全是冷汗,脑中空白,只心里一直在喊:“沈时瑾!沈时瑾!” 到了近前,越怕什么便是什么——他不过才走了一两个时辰,怎么就着了这么大的火?! 他得去看看时瑾还在不在屋里。 “做什么?!”混乱中,焦氏兜头给了他一下,“一个在里头还不够?你要把自己折进去,看着我和你父亲哭死才甘心!” 火光冲天,映得陆瓒两眼通红。 他根本没听清焦氏的话,心中只有那个名字来回冲撞。 ………… “时瑾!” 三更天,陆瓒猛然惊醒,豁地从榻上坐起,身上大汗淋漓,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眼中的惊惧未退,茫然四顾,却已没有满目的火焰,只有滂沱的大雨,和被劲风吹开,来回摔打的窗子。 陆瓒松下口气,剧烈喘息。 怎么回事?刚刚是做梦?却和真的似的?! 他竟想沈时瑾想到这般程度么?梦里全是她的影子,还梦见自己与她已经成婚了,又梦见那场熊熊大火…… 想到那火,陆瓒眼神一缩,最后怎么样了?沈时瑾到底逃出来没有?!倘若没有,自己有没有冲进去救她?救没救出来?陆瓒不敢往下想,心口如刚才在梦里一般,狠狠地发起疼来。 这疼痛分外真实,让他瞬间涌起股巨大的失落感。 是,他想沈时瑾。 否则他今日不会特意找了这件旧衣出来,不就是为了穿给她看?那种只有两个人知晓的、隐秘的、共同的回忆才能让他感觉到沈时瑾并没有走远,甚至能品出一丝甜来。 他想沈时瑾。 且不仅仅是眼下想,而是一直都在想,从见第一面起就在想她。 他记得清楚,是个春日的午后,彼时他尚不知沈家还有一个嫡女,因而她的身影进入沈道乾书房时,他下意识喊了声“时琬妹妹”。 女孩儿可能不料书房里有人,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抬抬手,一截皓腕间环佩叮当,看着他,说:“你瞧清楚了,谁是你的时琬妹妹?” 那时沈时瑾官话说得尚不标准,质问的一句话里,尤带着吴中口音,娇软清越,羽毛似的拨人的心。 陆瓒抬头细看,见她下巴微微扬起,姿容灼灼,一袭鹅黄色春衫,轻盈灵动,宛如早春里一朵最娇艳的迎春花。 她身后日光洒进来,一室生辉。 他想折这支最娇艳的花。 没有人知道在他看出沈时瑾对他有心时,他心中有多欢喜。 可他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以至于终于有什么独属于他时,他反倒怵了手。 至亲间尚不能全全相付,更何况这样一份少女心思? 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想试试这份真心,究竟有多真? 他内心笃定,沈时瑾就是他的。从未想过她有另嫁他人的一天。 嫉妒。只有陆瓒自己知道,他快嫉妒疯了。 手下被褥发潮,陆瓒打了个冷战,咬牙去桌边倒水,赫然看见案头摆的几本书和梦里几乎一样,只少了卷《拾遗记》,可太巧的是,他正打算明、后日去书肆买…… 怎会竟似预兆了后事?! 雨点劈里啪啦打进来,陆瓒对着窗子,蓦然生出种极怪异的感觉。 梦里之事既像先知,却又与眼下不尽相同,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人生。 ************* 同一时间,靖国公府。 风急雨骤。 时瑾打梦中醒来,正看见绿绮披了衣裳进来关窗子。 “什么时辰了?”她迷迷糊糊问。 “三更下半时了。”绿绮挂上窗勾,被扑了一脸的雨,说:“刚入夜时雨小的很,以为下一会子就停了呢,哪成想愈下愈大,云彩要压下来似的。我把被子给夫人换了吧,可凉呢。” “嗯。”时瑾拢着薄被坐起,听外头雨势瓢泼,风亦刮得呼呼响,怔怔道:“傍晚颜梧走的时候,忘了给九哥……给爷带雨具了。” “傍晚时还未下雨呢,”绿绮给时瑾换了床厚些的被子,说:“奴婢记得军府中是有的,要么明早再收拾一副让人送去?” 时瑾还有点儿困,心里又记挂着事情,打了个呵欠,托着下巴道:“他去西北大营,没准儿又得在泥水里打滚,伞具用不上,雨衣、雨靴倒是得多送一套去。你先找出来,明早让人跑一趟。” 绿绮应了,不多时,端了件墨绿色的雨衣来,正要去取雨靴,听见外间门响,跑去一看,登时“呀!”了声,意外道:“爷回来了!” 颜九渊一身湿透,随手解了披风扔给绿绮,人已经大步进了内室。 时瑾在榻上还没有听清绿绮的话,打着瞌睡问了句:“什么?” 后面一字的尾音还压在嗓子里,已看见颜九渊落汤鸡似的站在榻前,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九哥哥?!” 第70章 颜九渊原本气势汹汹, 被她一声“九哥哥”唤得嘴角一抽, 眼神总算收敛些, 但也不应声,就负手站在榻前, 睨着她。 时瑾又探身往外瞧了瞧, 见绿绮已躬身退到了隔门处, 正悄悄冲她打眼色,这才回过神来,忙推被下榻, 道:“不是去西北大营了?怎这个时辰回来?” 颜九渊淡淡“嗯”了声,算是作答。 时瑾看他浑身湿淋淋, 一面叫绿绮拿换的衣裳过来一面上前要帮他更衣, 颜九渊却一手抵住她手腕, 皱眉道:“我身上凉,你穿件厚些衣裳, 单单薄薄的跑下来做什么!” 他语气不大好, 但话里话外却是在心疼人, 时瑾微微一哂,心道是不是还记着白日里的事情,真不痛快了? 因也不搭言, 仍旧上前, 要去解他腰间玉扣。 颜九渊手掌依然抵着, 垂目看她, 时瑾竟也不让步, 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带有坚持。 片刻,颜九渊先退让,拿开了手。 “给你们夫人披件抵风的斗篷。”他沉声吩咐绿绮。 时瑾唇角微勾,只不说话,帮他把湿透的外衣褪了。颜九渊自己动手去了乌靴和武裤,剩一身雪白的衬衣衬裤贴在身上。 那单衣薄透,一经雨水,更是已近透明,半遮半掩地现出他宽阔的胸膛和一双健硕的长腿。 颜九渊这时自己不肯动手了,便展臂看着时瑾。 时瑾原本只是着急给他换上干净衣衫,全不料瞧见这样一番景象,简直比不着存缕还让人脸红,只得低头假装没看见,摸索着解他的上衣。 颜九渊一动不动,任她把上衣解下脱了。 轮到衬裤,时瑾有点儿下不去手,又担心他湿衣穿得难受,只得道:“先披件长袍罢,我这就让人温水。” 颜九渊却不接衣服,只吩咐绿绮:“打盆水来。” 片刻,水端来,他也不去浴房,就在屋里随便拧了巾子擦拭上身。 一边擦,一边盯着时瑾看。 时瑾被看得发毛,要帮他擦不是,不帮他擦也不是,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中间只有拧布巾时哗啦啦的水声。 要不要直接问他,白日里怎的不痛快了? 可男子重面子,问了他也未必会说…… 看这样子,应确实有气,那他一会儿换过衣裳,是不是也就走了? 短暂里,时瑾脑中转了几个念头,但前世里经了陆瓒那一遭,她实在不耐烦再猜着心思说话,因顿了顿,直接道:“你今儿可是动气了?” 问完她就在想,颜九渊说“没有”,她是继续问还是索性不管了。 然颜九渊看她一眼,把手中巾子一扔,比她更加直接,道:“是!且眼下也在气。” 时瑾:“……”她不料这人如此直白,一时愕然,倒噎住了。 颜九渊裸/露着上身,也不给她多反应的机会,一把将人逮过来,语气间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一下午又零一晚上。” 时瑾腰间勒得生疼,甫一挨到他身上,便觉又湿又冷,但很快被他的体温带热,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主动去找我?” 时瑾被他逼问着,不知怎的,刚刚心头的那点儿不确定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温馨。 “那你为何又回来?”她手指无意识地抓着男人的胳膊,轻声问到。 颜九渊低头盯了她一会儿,抬手捏她的下巴,让时瑾看着他,冷淡而又理直气壮道:“我回来听你把事情给我解释清楚。” 时瑾要是这会儿还不知他让自己解释什么事,就可以一头撞死了事了。可是,从何解释呢?从头说么?往事尘封,她并不想把那伤口再翻出来看一遍。 不说?今儿明显是过不去。 “你白日里问我,出神看什么呢,”时瑾想了想,如实道:“我在看陆瓒……” 没想到,这两个字一出口,颜九渊便一声冷笑,点点头,一字字说:“少年之姿,翩翩风度,确实好看。” 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而他的少年时全埋在沙场里了,时瑾并不曾窥见分毫,眼下,他已少年不再。 时瑾:“……的衣裳。” 颜九渊声音更冷:“一件旧衣,难为他入了翰林还穿着,是你的针线不成?” 正此时游妈妈和权妈妈都知颜九渊半夜回来,打发了小丫头烧水,来瞧瞧要不要这会子往屋里抬,两个主子的话一句半句入耳,游妈妈听着要坏,犹豫着便想进屋里劝,权妈妈却摇摇头,笑着拉住她,替两人关上了槅门。 游妈妈还不放心,小声道:“听着爷气儿不顺,闹起来怎么是好?” 权妈妈却摆手,也不说话,手指往上指了一下。 闹吧闹吧,听这酸得,难得!虽说她家爷一点儿都不老,但今儿这个劲儿,真像老醋开锅,冲天了都。 游妈妈没明白她的意思,只以为她说“老天保佑”,因也跟着念了句“阿弥陀佛”。 屋里时瑾抿抿唇,低声道:“不算我的针线,不过,那衣裳我确实替他缝补过。” 颜九渊:“……”竟真是如此。 那陆瓒今日穿出来做什么?给谁看?总不能是给他看的罢! 他牵牵嘴角,松开手,一语不发地看着时瑾。 时瑾一时也没找到话说,干站了会儿,伸手去戳他的胳膊。 戳了几下,手指被颜九渊抓住了。 时瑾一笑,微微松了口气,用力晃手,颜九渊的手也跟着晃来晃去。 “把我气成这般,”颜九渊面无表情,说:“也不知说几句好听的哄一哄?” 时瑾看看他,兴许是这雨夜冲刷了她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兴许是这冒雨回来的人让她心中发软,她凑近些许,头一回因为真心而声音发颤,低声道:“那你别气了,九哥哥,不值当。” 她低垂着眉眼,却在这时显出种别样的娇艳。 颜九渊声音更平:“……光好听的可不够。” 时瑾抿抿唇,她身上拢着件水碧色的斗篷,烛火明亮,漾着水纹一般,恰如她此刻稍起涟漪的心里,心头微动,她踮起脚尖儿,将斗篷反着一兜,盖住了两人。 小小的黑暗中,她亲了颜九渊一下。 这一下很轻,也没有亲正,却让颜九渊心里咚咚咚乱跳。 很短的光阴里,时瑾拿开斗篷,两人重见光明。 第71章 四目相接, 谁都没有说话。 雨声仍在毫不留情地拍打着窗子,浑不知屋中人的哀怒与喜乐。 良久, 颜九渊往前迈步。 时瑾见他不言不语,无端地紧张起来, 攥着斗篷的系带,被迫得步步后退。 进进退退间,她后背抵靠在床柱上, 退无可退了。 “九哥哥……”她求饶似的低唤一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颜九渊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这一下抱得颇高,时瑾吓了一大跳,忙抱住他的脖子,两条腿也圈在他的腰间。 颜九渊沉沉看着她,额前的头发全湿了, 有几绺垂下来,竟使他显出几分早已藏锋在怀的少年凌厉,却又与纯粹的少年不同,多了一份广袤, 观之迷人。 时瑾心口提了提,用衣袖帮他擦额上的雨水,说:“快放我下来!” 颜九渊只不说话, 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开始巡梭,到眉眼、到鼻子, 到嘴唇, 再到脖颈, 到锁骨…… 时瑾也随着他目光往下,瞧见两人的姿势,脸上一红,挣扎着要下来。 颜九渊一直看着她,此时眉峰微动,低头,用牙齿“嘣”地咬掉了她里衣的第一个扣子。 时瑾一时骇住,忙转头往槅门处瞧了瞧,门关着,外头动作很轻,但依稀能听到有丫头在往浴房里抬水。 等她转过头来,颜九渊已经撕开了第三颗。 浅粉色的肚兜绣着喜鹊登梅,包裹着两团饱满从浅蓝色的里衣中弹跳出来,红梅傲立,蕊心不点而红。 颜九渊神情动了动,随即,一口咬在那梅花上。 “啊!”时瑾短促一声惊呼,低头,见自己衣衫不整,单衣要褪不褪地挂在自己手臂间,露出她圆润的肩膀和雪白的两条胳膊,而自己挂在男人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男人脑袋整个埋在她肚兜前,气息粗重,唇舌滚烫。 那红梅浸了他口中津液,湿了一小片,愈发夺人的眼。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看了一眼便激得时瑾浑身战栗。 胸口两团被他唇舌搅得发疼发涨,胸腹间爬过一丝轻微的麻痒,她带着哭腔道:“颜九渊!” 不叫还罢,甫一出声,便感觉臀下有东西跳了跳,那东西斗志昂扬,利剑般指着她。 颜九渊深吸口气,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身下隔着衣衫止渴般地挺动了数下。 时瑾后背磨着床柱,感觉到他的动作,简直要疯了,“你……你别这样……” “哪样?”颜九渊腾出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慢慢亲上来,身下又蹭了几蹭,带得床柱吱嘎吱嘎乱响。 时瑾圈在他腰上的两腿打颤,颜九渊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还没把你怎么着呢,就这样了?嗯?绵绵。” 时瑾捶他的胸膛。 颜九渊笑了笑,手指惩罚般顺着她腰线往前,在她肚脐处打圈儿,片刻,又继续往下,一把抽开了她腰间系带。 时瑾猛一下瞪大了眼睛,两腿就要挂不住,呜呜出声。 颜九渊用力在她腰上一托,时瑾两条腿垂下来,踩在他的脚背上,随即用力推他的胳膊,想将他的手指推出去。 “乖,”颜九渊气息急促,舔吻她的唇瓣,在她唇间呢喃:“今儿时间不宽裕,一会儿恐还得走,旁的来不及,让九哥哥先解解渴。” 呸! 时瑾眼皮都是红的,偏偏被他挤得动弹不得,那手指粗粝,没一会儿就折磨得她两腿发软,眼泛泪花。 她大口大口喘息,两颊耳尖都泛着潮红,两腿绞在一处,用力拍打他的胳膊。 颜九渊手下使坏,轻轻吻去她眼睫上的泪花,舌尖在她眼尾的小痣上打转,说:“好好叫我一声,叫我就饶了你。” 时瑾咬他肩膀。 颜九渊笑了声,另一只手也探下去。 时瑾被他弄得整个身子发颤,偏此时权妈妈在外面道:“爷,颜梧禀说蓟州的军报到了。” 时瑾闻声一阵紧张,感觉那手指在某处重重一按,登时两腿发抖,不由自主喊了声“九哥哥”,颜九渊迎上来死死吻住她,卷着她的舌尖用力一吸,时瑾两腿痉挛,身子阵阵发麻,不片刻,腰间一软,歪在颜九渊身上。 两人都是一阵儿喘息。 颜九渊抽出手,修长的手指上湿淋淋亮晶晶,他看着时瑾,将手指送在自己唇边一吮。 时瑾眼睛都要瞎了。 他似笑非笑,边将时瑾抱到榻上边应道:“这就来。” 时瑾刚一到榻上就扯了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不出来了,颜九渊身上的衬裤还湿着,“帐篷”支得分外明显,他也不管,把时瑾扒拉出来,附到她耳边说了句话,时瑾更恨不能钻到洞里去。 颜九渊哈哈笑,又亲了她一下,说:“让人把被褥给你换了,好好睡吧,我换身衣服,这就走了。” 时瑾想起他唇上刚刚沾了什么,又脸红又嫌弃地蹬了他一脚。可惜腰腿酸软,没什么劲儿。 颜九渊就在屋中用刚刚已放冷的水大致擦了擦,时瑾在被里觑了几眼,想到他折腾一趟就是为听自己一句解释,心中暖意浮上来,轻轻“哎”了一声。 颜九渊一面缠着绑袖,侧身看她,时瑾脸上潮红未消,咬了咬唇,道:“下回若不是紧要的事情……晚些回来也成的,我总在这里,你有话什么时候问都成,别这么顶风冒雨的。” 颜九渊剑眉一挑,道:“心疼我了?” 时瑾拢着被子,说心疼确实有一点儿,但还未到十分的地步,但颜九渊是她丈夫,说句不好听的,她不心疼难道要留给旁人心疼不成?因也一点头,坦然道:“对。” 颜九渊笑起来,走到榻前,伸手揉了几下时瑾脑袋,认真说:“这可不是不紧要的事情。况且,有些事不能等,也等不得。” 他将时瑾按在身前抱了抱,又一哂:“就如这军情一般。” 时瑾在他怀里“嗯”了声,小声说:“雨衣披上,仔细别淋着。” 颜九渊在她额头一吻,披上雨衣,大步走了。 屋中复又静下来,时瑾扑在被子上,感觉到被褥上也沾了颜九渊身上的水,不由想这雨快别下了。 她身下还黏黏的,也懒得擦,又在被子里歪了会儿,到游妈妈进来问,便索性去洗了个澡,被褥又换过一床,才去睡下。 第72章 次日颜九渊没回府, 自然也没去成玉茗楼。 颜老太太早间知晓了他半夜跑回来,纳闷地问时瑾:“昨儿夜里雨可大得很, 小九什么事情这么急火火的?” 时瑾脸上一热,不好说实话,只得道:“他回来……找东西, 急着用,我不大知晓放在哪里。” 颜老太太点头,又说:“瞧这这样子, 别是哪处又要打起来了。” 时瑾昨晚倒听权妈妈回话时提了嘴“蓟州”,不过也没多言, 只随着老太太“哎”了声, 不多时, 沈老太太也来了,两人便说起戏班子来,恰好同春班入京也晚了几日,倒不怕错过热闹。 晚些甄氏等人也过来,时瑾坐着一块儿说了会儿话, 瞧天还下着小雨,昨夜颜九渊走时也没说几日能回来,她先前只收拾了两身武服送去, 现看来怕是不够换的,便与老太太和甄氏说一声, 先回了自个的院子。 路上想起他昨晚浇了个湿透, 恐得受寒, 又吩咐权妈妈去煮些姜汤带上。 快到雪沧斋时,远远看见有个小丫头打着把粉色的绸伞,伞下一人正在摘小径两旁被雨打湿的金针花。 时瑾这院子除了离平乐堂近些外,离其他几个院落都颇远,平日里别院里的丫头婆子们亦不敢往这儿乱凑,因而有个把生人便十分显眼。 等再走近些,看清伞下是位穿藕色轻罗襦裙的女子,年纪应该比时瑾稍大些,身姿窈窕,挽起的发间插一支上好珠钗,明显不是丫头打扮。 但这府里唤得上名儿的主子时瑾都见过,没见全的只有几位算不上正经主子的姨娘。 若是姨娘的话,是谁房里的? 就她知晓的,靖国公那里有一房,颜奚棠那儿好像是两房,而颜九渊这里……似乎从她嫁过来就没人提,对,苏君那日说有个秋姨娘。 不知这是不是? 时瑾边想着已行到近前,撑伞的小丫头正瞧见她了,赶忙碰了碰那女子,小声道:“姨娘。” 那女子抬起头来,眉眼淡淡,长相颇是文静,转头看到时瑾稍稍一愕,随即,忙不迭地提着裙裾打花丛里出来,屈膝行礼:“婢子见过夫人。” 时瑾瞧她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且这雨天里,短襦和裙摆都沾湿了,额发间也有些水珠,更是惹人怜爱,不由笑了笑,问后面的小丫头:“这位是?” 小丫头忙道:“回夫人,这是秋姨娘。” 嗯,看来就是苏君说的那位。既不是老国公那院的,亦不是颜奚棠两房之一,而是颜九渊这边的。 那女子还福身未起,也轻声回:“婢妾是雅风院的秋素。” 人如其名,时瑾心道,确实素雅。 “怎么雨天来摘这花?”时瑾下巴微抬,示意她被打湿的衣衫。 “妾身前几日有些发热,”秋姨娘腼腆道:“想摘这花入药。只是这花圃在夫人的雪沧斋门前,妾身恐扰了您,就没敢来,今日下雨,我想着夫人可能不出门走动,便来摘些,不想还是扰了夫人,是妾身不是。” 发着热还跑出来淋雨吹风? 时瑾细细打量她一番,点点头,说:“你既身子不适,便别往外跑了。要用这花,等下我让人给你摘些送去,反正让雨打了也是可惜。” 秋姨娘抚了抚鬓发,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妾身谢过夫人。” 时瑾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回头,见秋姨娘仍旧屈膝恭送,弱不胜衣的样子。 回到雪沧斋,时瑾靠在大迎枕上,半晌没出声。 直至权妈妈去厨下煮完姜汤回来,绿绮也把衣物收拾齐整,过来禀问是否现下就让人送去,时瑾才回回神,扫了一眼,道:“劳妈妈送去前院吧。” 权妈妈道了声“不敢”,自带着东西去前院安排。 时瑾扭头看着窗子上蜿蜒而下的雨水,忽而心生烦躁。 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头,她都差差忘了,在她嫁进府之前,颜九渊就是有妾室的。 而且据说还不少。 公侯之家,倒是寻常,然而今儿搁在她身上,怎就有点儿不得劲儿? 重活一回,还是学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时瑾蹙眉,轻轻吁了口气,绿绮在边上觑着她的神色,低声道:“昨儿爷半夜回来,动静不小,秋姨娘怕是也知道了,一大早的跑来摘劳什子的花,奴婢瞧着,就是想借此巧遇呢,不成想爷连夜走了,她扑了个空。上回在咱们门前瞎转悠,多半就是打这个主意呢。不过这么看,她是好些日子没见上爷了,想来是不得心,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下回她再到咱们门前来,奴婢和丹松去把她骂回去!” 时瑾一下被她给说乐了,道:“罢罢罢,你瞧她那个身子,骂几句怕是就要病了,还得赖上咱们。” 想了想,又说:“你悄悄去问问,雅风居里总共有几位姨娘?秉性都如何?还有旁边的兰沁院。” 这个绿绮却是知道,往外扫了眼,回说:“前阵子这位秋姨娘来,游妈妈不放心,就先叫奴婢去打听了一番。兰沁院眼下是空的,说是老早前有位云姨娘,但好几年前就病故了。现今,爷房里的姨娘就只有雅风居里的这一个。” 咦?时瑾有点儿纳罕,她记得不光是成亲前听巩氏提过一嘴,前世她到京城后也听闻过靖国公世子的风流事,女子间说起这些自然远超他沙场之功,时瑾听过好几回,因而在她前世的印象里,颜九渊是个心狠手辣的纨绔模样。 哪成想,这一世会嫁了他。 闻名不如见面。 如今再看……传言大半儿是谣言。 “秋姨娘进府多久了?”时瑾问。 “四年多,”绿绮说:“好似是云姨娘没了之后她才进的门。” “之后可还有姨娘再进来?” 绿绮摇摇头,“再没了。” 时瑾原做好了颜九渊房里至少有两三个姨娘的准备,不料竟只有一个,说不清是好是坏,然而令她烦躁的是,她心里的不舒坦并没有因此减轻,反而更重了。 绿绮看她神色不见松缓,小声道:“只有一个姨娘,咱们盯死了她,想她也翻不起什么花来。” 时瑾却缓缓摇头——只有一个,倒更麻烦了。 一则,无法借力打力,真有个什么事情,时瑾也只得与她面面相对。 二则,为何秋姨娘进门后,颜九渊不曾再纳妾?是颜老太太或靖国公不允,还是颜九渊自己不想?换句话说,这是不是表明秋姨娘专美于前,颜九渊有她一个就足够了? 颜九渊从前喜欢秋姨娘那般的么? 时瑾知晓自个儿的相貌与秋姨娘的恬静是搭不上边儿的,更不带娇弱之气。她有点儿拿过铜镜看一看,到底忍住了。 她看着天色,愈发觉得沉闷得厉害。 她想,她是不是又要走前世的老路——眼里容不得一点儿硌眼的东西。 这晚颜九渊留在军府,差人将时瑾送点心和姜汤的食盒带了回来,说明日还要,又特地让人告诉她,得多耽误几日才能回府。 时瑾早早睡下,做了一宿的梦,竟梦见了焦氏和潘姨娘,起来心绪更是糟糕,去沈老太太那儿呆了一整日,隔天夜里肚子疼得厉害,月事来了。 时瑾恹恹的,也没精神,暗说怪不得这几天心里总不得劲儿,原是这个,倒与秋姨娘“是否专美于前”无关了,遂早起请过安就回来蒙着被子补觉,睡足了大半日,下半晌方好些。 只是她下午才起来,苏君便来了。 “嫂嫂躺着,”苏君看她揭了被子要下床榻,便又给她盖回去,说:“我早间看你脸色不大好,就来看看,没旁的事。” 时瑾让丹松上茶,自打她和颜九渊从临江回来后,俩人还没怎么单坐在一处说过话,说起来苏君来她这里两回,她还没到苏君院里串过门儿,因笑道:“不是甚大不了的,小日子来了而已,身上懒罢了。” 苏君脸色略微奇异,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大好问,时瑾道:“怎的了?” 苏君抿抿唇,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声说:“可我看嫂嫂脸色发白,是……很疼么?” “有一些,”时瑾还以为她要问什么,也小声说:“我总这样的,过了头两天就好了,你不疼么?” 苏君摇摇头,极低的声音道:“不疼。”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了,只看着时瑾的肚子处出神。 时瑾被看得怪不好意思,随口道:“二爷没在府里?” “去卫所了。”苏君回神,很轻地笑了笑。 她平日总冷冷清清的,一笑才显出些小女儿模样,十分好看,时瑾坐直些,试探着问:“上回你和二爷……” “那次还没谢过嫂嫂,”苏君杯子往前递了递,做了个“敬茶”的动作,说:“我后来知晓嫂嫂去寻我,是我有些浑闹了。” 时瑾看她神色平静,似乎早已从那次不快里缓过来,便也笑笑没再说什么。 苏君半句也没有多问前些天沈家事,只让丹松搬了木椅在榻前坐着,时不时与时瑾说句话,不说的时候似乎呆的也很自在。 时瑾之前与她坐了半下午,知晓她性子如此,因叫丹松泡了壶上好的花茶,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黄昏时,才有个管事的婆子跑来,请苏君赶紧回去一趟。 那婆子时瑾也识得,是颜奚棠院里管事冯妈妈,苏君茶还没品完,便让丹松将人请进来,那婆子脸色十分不好,勉强冲时瑾笑着行礼,还是请苏君回去。 苏君慢悠悠喝剩下半杯,问:“妈妈怎么来了?” 冯妈妈似乎有点儿来气,跺跺脚,也顾不上时瑾还在,上前对苏君耳语了几句。 下一刻,苏君手里的白瓷茶盏一抖,半盏茶全部洒了出来,泼了她自己一身。 冯妈妈咬着牙,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时瑾忙让绿绮拿了帕子给她擦,又问:“可要换身衣裳?我这里有新的,你不嫌弃就成。” 苏君嘴唇在抖,竭力忍住,点头说:“那就麻烦嫂嫂,让嫂嫂见笑了。” 时瑾摇头,命绿绮去取衣服,自己也下了床榻帮她整理。 苏君回头看冯妈妈,问:“可报了二爷了?” 冯妈妈摇头,说:“没有呢,等着夫人回去定夺,夫人……” 苏君默然片刻,却是一笑,吩咐:“去吧,去给二爷报信,这是喜事。” 时瑾看她换衣裳时手指还在颤,便知“喜事”不喜,只也不好问,苏君却在冯妈妈走后,先开口与时瑾道:“是喜事,我院里的一个姨娘,有喜了。” 第73章 申时, 颜奚棠匆匆赶回府里,没过多久, 颜老太太和甄氏都得了消息。 再到晚饭时, 靖国公也知晓了。 苏君一直没回院子,到用饭的时候, 直接和时瑾去了平乐堂。 颜奚棠回来后竟也没去雪沧斋找她, 到了颜老太太这儿两人才见上面。 出乎时瑾意料的,颜奚棠神色平静, 大抵一个姨娘有孕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下半晌时瑾看苏君那个样子, 若说她和颜奚棠之间只是相敬如宾时瑾不大信。 她挨着苏君,一碰手感觉她指尖儿一片凉意, 便清楚她对这事的在意绝不像她此刻的面色那样风轻云淡,因轻轻推了她一下, 示意她回去和颜奚棠有话好好说, 莫再僵着。 苏君这下倒很是听话, 直接走到颜奚棠身边, 轻声说:“二爷回来了?我谴了人去报信儿,二爷可见到了?” 颜奚棠看着她点点头, 稍一抿唇, 伸手来拉她的手, 苏君一笑, 顺从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颜奚棠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席间没人提起, 苏君口中虽说这是“喜事”, 但一屋子人里除了甄氏脸上有点儿笑模样,老太太和靖国公似乎都有些不以为然。 用过饭,颜老太太便直接道:“棠哥儿留下。” 时瑾知晓定要说那姨娘的事,以为苏君会跟着自己先走,不料苏君却福身道:“老太太,让孙媳也留一留吧。” 老太太应允,甄氏也留下,时瑾便先回了自己的雪沧斋。走时她又看了看苏君,苏君笑着冲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改天再去与她说话。 时瑾一走,甄氏便笑道:“按棠哥儿的年纪,也该有孩子了,眼下这虽是庶出的,可总归是好事。” 颜老太太喝着碗消食的甜汤,看了眼颜奚棠,却道:“棠哥儿,你今年年岁几何?” 颜奚棠一撩袍襟跪下,规矩答道:“二十有四。” “唔,”颜老太太咽下口中甜汤,又问:“颜家家训是怎么说的?” 颜奚棠默了片刻,道:“年逾三十七,嫡妻未有所出,方可有庶子。” 老太太把碗一放,看着他,轻描淡写道:“家训不能破,去备药吧,孩子留不下,趁着月份尚小,人也少受些罪。这位李姨娘留不留的随你,她受这个罪,总是伤身子的,一应的补物都多送些,让她好生养着。” “祖母,”颜奚棠跪着不起,“砰”地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孙儿求祖母一次,就这一次,求祖母准我留下这个孩子。” 此言一出,苏君在一旁脸色发白,片刻一旋身也跪在了地上,道:“祖母,孙媳有话要说。” 颜奚棠见她一跪,陡然生出股极不好的预感,扣着她的手腕低声道:“此事我回去再与你解释,你先起来,莫再在这儿闹。” 苏君转头看他,淡淡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二爷疼李姨娘,也算我没看走眼。” 颜奚棠一噎,随即讽道:“李姨娘不是你亲自给我纳进府里的?” “是我,”苏君低眉,一下下掰开了他的手指,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活该。” “祖母,”她正过身子,清清楚楚道:“孙媳瞒了您与父亲、母亲一件事,今日不得不说了,说完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祖母和母亲允了我。” 老太太和甄氏内里都知晓她和颜奚棠之间有些别扭,尤其老太太,当初颜奚棠强娶的时候还被她打过板子,颜奚棠扛下来了,最后到底把苏君娶进了门。 但自打成亲,两人就没好好过过一天日子。 今日怕是要到头了。 老太太眯眯眼,还是方才十分和缓的语气,说:“你且说来听听。” 苏君微微低头,看见颜奚棠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那双手曾今把她抵在墙上、抱在怀里,胁迫过她、也救过她,最后牵着她进了靖国公府,但如今……苏君抿抿唇,罢了,自今以后,他爱抱谁便抱谁去吧。 “孙媳自嫁进府到如今,一直得祖母、母亲厚爱……” 颜奚棠听得这一句,忽而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登时睁大眼睛,断喝一句:“苏君!” 苏君恍若未闻,续道:“但孙媳进府两年多,未能好好孝顺祖母、母亲,于子嗣上更是丝毫无功,如今不敢再瞒,实则在我嫁进府之前,身子便多有不调之相,家中也请过许多位大夫……” 颜奚棠去扳她的肩膀,已经大概预见了她后面的话,又叫了声“苏君!”,急慌慌道:“从一开始你就与我说过了,我也告诉过你,此事无妨!”他眼神切切,竟有一丝哀求,小声说:“是我的错,我不该气你,也不该让李姨娘……我原是打算把那孩子……你若不愿意……”他跪在那里,语无伦次起来。 “无一例外的,”苏君接着自己的话:“都说我难有身孕。且这两年多来,我与二爷性子不谋,在府里无一日痛快,白白让祖母和母亲也担了许多心。今日孙媳自请与二爷和离,还请祖母和母亲允我,放我归家,让我能去伺候年迈的父亲,以聊表孝心。” 说罢,她一个头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半晌,颜奚棠喘了口气,在一旁问:“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甚至从嫁给我就开始?” ********** 入夜时候,苏君没有再来,时瑾也没听到平乐堂的动静,便早早睡下,大抵心里还是有点儿惦记,四更末便醒了过来,却见这时辰游妈妈、权妈妈、绿绮、丹松几个全部都在。 时瑾不明所以,问:“这般早,怎地全都起来了?” 权妈妈没答话,福个身,先去外间烧水了,游妈妈看一眼,和绿绮凑近些,低声道:“夜里,二爷和二夫人那边闹起来了。” 时瑾蹙眉:“就因白日里说的那个李姨娘?” “李姨娘也没得着好儿。”游妈妈做了个动作,说:“孩子没了,老太太做的主儿。”说到这儿,她面上露了些许钦佩和喜色,道:“咱们才知晓,原来府里是有大规矩的!爷和二爷几个可以纳妾,但只要正妻有子嗣,姨娘们是不准有庶出子女的!这下夫人可放心多了。” 时瑾没想到老太太平日和颜悦色的,动起手段来竟这般雷霆,亦不知靖国公府竟有这层规矩,不由反问道:“那不准纳妾不就是了?” 游妈妈“哎”了声,悄悄往靖国公院子方向指了指,说:“原夫人故去后,老国公隔了好几年才娶继室,但不想继夫人进府没多久也去了,这之后国公爷没了再续房的心思,可是这府里的几个孩儿,以及起居等一应事情也无人照料,老太太就做主先给纳了房妾,缓了几年,现今的太太才进门,之后便平安无事了。” 意思老国公纳妾在前,规矩不好定。 时瑾想起听涛苑的宋姨娘,确实也无子嗣,不过吃穿用度上全都是好的。 搁在秋姨娘这儿……时瑾心里却不见轻快,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她所求的,并不只是没有庶出子女而已。 只一时也顾不上想这个,又问:“李姨娘没了孩子,二爷不乐意,与苏君闹起来了?” “哪儿啊!”游妈妈说:“不乐意的是二夫人,不知怎的,要与二爷和离呢!” 时瑾大大意外,一下坐直身子,道:“老太太允了?那、二爷也乐意和离么?” 游妈妈摇摇头,说:“闹得厉害,几个院子都知晓了,现还不清楚,只是二夫人也是,听闻二爷的两房姨娘都是二夫人做主给纳的,现今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夫人可千万别像二夫人一样犯糊涂。” 游妈妈瞧苏君对时瑾还算亲近,十分害怕时瑾被她带到沟里去。 时瑾哭笑不得,但夫妻间的事情,旁人插手反而更糟,只得先瞧着。 不料,过了两日,事情更糟,老太太和靖国公都允了苏君所请,这下,只要苏君回去持了苏父也同意的和离书来,颜奚棠即便不乐意,也不得不放妻归家。 苏君也是麻利,当即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去见自己父亲。 走的当日,差了个小丫头来传话,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请时瑾若有空的话,到马车上一叙。 时瑾不想她走得这样突然,虽相交时间不长,但苏君挺和她的脾气,还有点儿舍不得,因到了车上,抓着她的手道:“一个姨娘罢了,何苦闹成这个样子?” 苏君却摇摇头,说:“不止一个姨娘,嫂嫂,当初我父亲犯事,我为救全家,本就是被他强娶来的。” 时瑾:“……” “况且,除了这些,还有旁的。” 时瑾没听明白,正要再问,苏君却指指她的肚子,说:“昨日嫂嫂说起月事来了,肚子痛,我真是好生羡慕。” 时瑾不明所以:“羡慕什么?羡慕我肚子疼?” “对,”苏君说:“我从来没疼过。” 时瑾心道那还不好,却紧跟着看苏君垂目苦笑,听她又说:“我至今不曾来过月事。” 时瑾:“!!!” 她当即愕然,因未曾遇见类似情形,一时没说出话来。 “大夫说难有子嗣。”苏君似乎已经不在意了,“可他是极喜爱孩子的,虽从不说,但与我归家的时候,他见了我哥哥与嫂子的孩儿,总是追着他们让人叫姑父,那眼神……”苏君笑了笑,不再说了。 “刘、刘太医也这般说么?”时瑾还未从惊愕中平复过来。 苏君点点头:“总之难有。” 时瑾抓着她的手,也不知该安慰什么好,只得说:“那也不必如此,还有旁的法子啊!” “以前或许有,”苏君说:“但眼下,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时瑾直到下车,目送她走远,心里还一阵阵难受。 她回头,看到颜奚棠此时才肯露出身影来,也不说话,就一直站着,眼瞅那马车渐渐没了影子。 几日前,她还觉得苏君和颜奚棠之间大有情意,闹闹别扭而已,终究是会和好的,哪成想,一夜之间,劳燕分飞,竟闹到如此地步。 时瑾不由想到了前世她和陆瓒,是否也是这般? 又想到她与颜九渊,两人之间情分浅,怕是更不禁闹的。 她是不是该大度些?毕竟颜九渊也只有一个妾室。 她在这里思来想去,及至七、八日后颜九渊回来,她见到人——那人一身紫绸武服,眉间戾气难掩,因着一夜没睡,身上有淡淡汗味,过来毫不顾忌地抱了她一把。 时瑾一下分明了,什么大度?呸。 她上辈子不容人,这辈子更是大度不起来。 第74章 颜九渊回来自然也知晓了颜奚棠和苏君的事, 先去了趟扶影苑,弄清来龙去脉后,将颜奚棠狠骂了一顿。 颜奚棠刚跑了媳妇儿,兜头又挨了长兄了一通骂,郁闷之极,红着眼睛憋在屋里喝酒。 那桌案旁、床榻边,处处都仿佛还留有苏君的气息,可等他靠近,那气息似又散了, 颜奚棠茫然四顾, 佳人不再,徒留一间空室。 颜九渊骂完他, 直奔了雪沧斋, 他在西北大营巡了个来回,又为蓟州蒙古骑兵扰边的事熬了几宿,进屋时一脸困意, 便想抱着时瑾倒头大睡, 时瑾却推他, “洗澡去。” 颜九渊整个人直往她身上压,故意用胡茬儿扎她的脸,闹她说:“嫌弃我啊?” 时瑾脸颊被蹭得生疼,一手抵着着他的下巴, 皱着鼻子说:“嫌弃死了。”她嘴上这般说, 眼里却不由自主的蕴着些微笑意, 颜九渊爱极了她这模样,在她唇上亲了两下,低声道:“真软。”又附到她耳边:“身上更软。” 时瑾气得捶他,颜九渊却只是笑,又去蹭她脖颈儿,直把时瑾白净净的脖子也蹭得发红才大笑着起身去沐浴。 下半晌时瑾便哪里也没去,收拾他换下来的脏衣裳,颜九渊沐浴过后一身湿气地来抱她,咬她的耳垂,呢喃道:“陪我睡一会儿。” “我才歇了午觉起来,”时瑾努力偏开身子,说:“睡不着。” “嗯?”颜九渊搂着她的腰让她侧过来些,仔细端详她的神情,时瑾看他面带倦意,到底有点儿心疼,便道:“头发擦干再去睡,前些天可曾着凉了没有?” “不曾,”颜九渊捏她的脸,“夫人的姜汤管用。” 时瑾被他调侃一句,有点儿不好意思,没好气地努努嘴:“巾子拿过来,擦头发。” “是,”颜九渊忍不住又亲她,“遵夫人的命。” 他去架勾上扯了宽大的干布巾,自己也不动手,拉着时瑾坐下,要往她腿上躺,时瑾便用布巾包住他头发,又垫了一层在自己腿上,让他枕着。 颜九渊享受地眯起眼,躺在时瑾腿上看她,不片刻,绕着她襟前丝带低唤:“绵绵。” 时瑾似有还无地“嗯”了一声,一只手盖在他眼睛上,下命令:“快睡。”颜九渊任她覆着双眼,伸手往她衣服里探,被时瑾拍开,便就势抓着时瑾的另一手,闭上眼睛睡了。 过了会儿,时瑾听他呼吸匀称,显然已经睡实,便想把手抽回来,然而颜九渊抓得极紧,她挣了两下没挣动,又恐弄醒了他,只得不动了。 午后炎热,时瑾看着男人在自己腿上酣然入睡的样子,心里漾起点儿安然静好的柔情,然而还没等到那柔情汹涌,她又有点儿气。 气什么?又没人惹了她。便是连秋姨娘今儿也没到门前来戳她的眼,她气什么? 时瑾凝目看了一会儿,颜九渊还睡得香,她更气了,将那擦头发的布巾胡乱往男人脸上盖,又用还湿着的头发搔他的下巴,看他似乎要醒,又有点儿不忍,忙把布巾拿开。 时瑾自己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只觉心里有些鼓噪。 小小一番折腾,颜九渊竟也没醒,只在睡梦中抓着她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安抚。 时瑾自顾自气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扑哧一下乐了,不再扰他,自己也扯了个大迎枕靠着闭目养神。 中间游妈妈进来一次,看到两人睡姿直摇头,去取了毯子来盖,但刚一靠近,颜九渊立时警醒,充满血丝的眼睛凌厉地盯着她。 游妈妈吓了一跳,颜九渊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她不管就是,拿过毯子将他和时瑾盖好,自己也凑到大迎枕上,抱着时瑾继续睡。 将近两个时辰时瑾才醒,一睁眼看到颜九渊已先醒了,正一手支着脑袋看她,时瑾把脸埋在迎枕上,这会儿也忘了气了,说:“我怎么也睡着了?” “这会儿睡也好,”颜九渊说,“省得你晚上困。” 时瑾没细听这话,只问:“什么时候了?” “申末。”颜九渊道。 “啊?!”时瑾“腾”一下坐起来,探着身子一看香钟,可不就快酉时了,晚饭的时辰的都要到了,因忙着催颜九渊,“快快快!起来。” 颜九渊还倚在迎枕上,时瑾去拉他的胳膊,他也不动,耍无赖说:“动不了。” 时瑾服气了,跪坐在榻上,配合地问:“这位爷,要怎么样才能动?” 颜九渊无耻地点点时瑾的唇,一本正经道:“亲一下,爷保证立马儿起来。” 时瑾给了他一脚。 颜九渊大笑,到底按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下才去束发、更衣。 两人一通忙活,到平乐堂的时候靖国公和甄氏已经到了,好在都知道颜九渊这些天熬乏的很,靖国公只问了几句蓟州形势,众人便开饭。 往常苏君都是挨着时瑾坐,如今人不在,座次却还叫留着,颜清和颜敏都知靖国公这几日气不顺,往常一些讨欢心的话也不敢说了,因而虽只少了一人,却显出点儿冷清来。 饭后靖国公叫颜九渊去书房说话,颜老太太便问:“小九,城郊几处园子里的樱桃可熟了?” “差不离了,”颜九渊说,“我正打算大后日带时瑾去,到时摘些回来。” 颜敏立时道:“我也去!” “你在家,”颜老太太先发话,“你跟着凑甚的热闹!大后日你大哥若得闲,去玉茗楼的时候带上你。” 颜清看了看颜敏,笑问颜九渊:“大哥后日有空儿?真带我们去?” 颜九渊原不想带她几个,但老太太说了,便也一点头,说:“成。” 时瑾一时想起苏君还能唱几句昆曲呢,不由看了颜奚棠一眼,颜奚棠可能也想到此处,搓了把脸。 颜九渊与靖国公先去前院了,时瑾在平乐堂呆了一会儿,又回东跨院去看沈老太太,祖母这几日喝药喝得胃口不大好,时瑾便让人备了些山楂糕来,少渍一点儿蜂蜜,拿了给祖母当零嘴儿。 沈老太太静养几日,心口疼的毛病稍好些,听闻二房的事,悄悄与时瑾道:“渊哥儿那个姨娘,我听游妈妈说了,他不提,你也先别说,毕竟那姨娘入府几年了,不知她在渊哥儿那里分量如何,一提,你两人若想不到一块儿去,反倒糟糕。” 老太太不说还罢,一说倒把时瑾心里那点儿不得劲儿又给拨起来了,她低了低头道:“祖母是知晓我性子的,今日我能忍,早晚有一日,我也是容不得的。” 她要能好好容下姨娘,说明她对颜九渊还未有一丝情分;若容不下…… 老太太看了游妈妈一眼,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总之,她不再念着陆家那孩子就是好的。 “那倒是,”老太太说,“只是若等你有了孩子后,此事把握便更大些。”说到孩子,她倒想起一事,不由把时瑾拉近,低声道:“我听游妈妈说,自打成亲那晚后,只有几回……”这话老太太也不好直接开口。 时瑾听得脸上通红,更不好说其实是只有成亲那晚……只垂着眼睛眼不说话。 老太太试探着问:“是渊哥儿还是你自己?” 时瑾也说不清楚,这事即便再亲近说起来也是尴尬,老太太便就此打住,又嘱咐:“祖母是想说,孩子这事儿你得上上心。” 时瑾忙“嗯”了声,祖孙俩便转而又说起旁的事来。 因老太太得早睡,时瑾也没多呆,到雪沧斋时颜九渊还没回来,她站在床榻前,看着榻上的两床红被发呆。 过了会儿,她叫绿绮:“把东梢间收拾收拾,抱床被褥过去。” 绿绮不明所以,说:“收拾东梢间?夫人是身子不舒坦?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时瑾摇头,示意她做就是。 因而,颜九渊回来的时候,就见绿绮正往东梢间抱被子。 “前两日阴雨,可是被褥发潮了?” 时瑾看他一眼,打发绿绮下去,自己抱着被子往东梢间走,说:“不是。” 颜九渊已瞧出她神色不虞,只一时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按在被子上压了压,道:“那往别处抱被褥做什么?” 时瑾蹙了蹙眉,低声说:“我小日子来了。” “真的?”颜九渊偏头看她,又道:“上个月我记得是二十,这个月都二十九了,怎晚了这许多天?可要让大夫来瞧瞧?肚子还痛么?” 时瑾没想到他连这个日子都记得,登时有种谎话被戳穿的尴尬,便一折身把被子扔回榻上,嘀咕道:“就你知道。” 颜九渊看出她是在闹脾气了,挡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说:“下半晌还好好的,怎的了?是不是奚棠房里的苏氏走了,你没人说话?” 时瑾听他提起苏君,不由就想到苏君是为何走的,又由李姨娘想到秋姨娘,心中更加烦闷,扭身上榻,说:“才不是,就是小日子来了!” “对,”颜九渊看她似乎更气了,便顺着道:“是我记错了,应就是这几日。” 时瑾抬头看他,眼中的恼意还在,可两人相视,她又有一点儿不知所措和不知从何而起的委屈,便搡了他一下,说:“你去旁处睡吧,我肚子疼。” 她自然是推不动颜九渊的,反被抓住了手腕,带进男人怀里,颜九渊拍着她的背,说:“我哪里也不去,肚子疼我给你揉揉。” 时瑾稍稍撑起身子,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 颜九渊回视她,又在她眉间亲了亲,去顶她的额头,时瑾被抵的后仰,过了会儿,忽然箍住了颜九渊的腰。 颜九渊神色微动,垂目看她。 时瑾把脸埋在他胸口,忽心下一横,嚷道:“你哪里也不准去!” “好。”颜九渊应了一声,这话令心头柔情激荡,扯开被子把两人胡乱盖了,让时瑾趴在他身上,紧紧搂着,就那样睡了。 *********** 次日一早,时瑾手麻腿麻,按着颜九渊肩膀,半晌没回过神来。 颜九渊睡眼惺忪,在她下腹处揉了揉,问:“肚子还疼么?” 时瑾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忙假装没睡醒似的又趴回去,咕哝说:“不疼了。” 颜九渊又给她搓搓,时瑾忙道好了好了,让他把手拿出来,颜九渊这回听话的很,只一遍遍轻抚她的头发。 时瑾趴了一会儿,刚睡醒时还没留意,这会儿愈发感觉到腿根儿处有硬邦邦的东西抵着,她也不敢乱动,趴得十分辛苦。 所幸时辰不早了,游妈妈在外头叫起,时瑾便装作才醒,一骨碌翻下去。 翻身时听见颜九渊轻嘶了口气,时瑾闭着眼睛当做没听见,随即感到颜九渊亲了她一下,在她耳畔说:“昨晚的话,你可别忘了。” 时瑾心说是你别忘了才对,不由哼了一声。 颜九渊今日得进宫,是以早间不能多耽搁,两人洗漱更衣,走前颜九渊嘱咐道:“蓟州的事情没完,夜里不一定回来,你别等,早早睡下,后日我回来带你出城。” 时瑾点头,颜九渊看着她,又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与你细说” 时瑾昨日那话一出口,心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低头攥了他手指一下,说:“快走吧。” 颜九渊也用力一回握,这才出了门。 时瑾上半晌去平乐堂,下半晌去沈老太太那儿,过得到快,颜敏也想出府,因这两日总央着她,问颜九渊哪天得闲。 及至隔天凌晨人回来的时候,时瑾尚在梦中,直至早上睁眼,才知晓颜九渊半夜就回来了,不由嗔道:“你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熟,没忍心。”颜九渊擦了把脸,笑问:“东西都收拾了么?今儿带你出府,下半晌到城郊的别院去。” “收拾好了,”时瑾一笑,“颜清和颜敏昨儿还问呢。” “上午准她们去,下半晌不带她们。”颜九渊洗漱完,两人用了饭,先去平乐堂禀过一声。 颜九渊的意思原本是中午直接去别院了,老太太却说:“回来,回来用饭,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老人家发话,颜九渊只得应下,又让颜清和颜敏快些收拾。 颜清从平乐堂出来,见颜九渊和时瑾始终在一处,有话想说,又知不合时宜,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第75章 临出门前,颜清总算寻了个说话的机会, 将颜九渊拉到一旁, 道:“上回我向大哥借石鼓文帖, 大哥可给我找了么?” 颜九渊点了个头, 反问道:“那帖子行的是大篆,你一向习楷书,找来做什么?” 颜清支吾了一下,说:“是谢姐姐想看。她不知打哪儿知道大哥这里有真迹, 央了我好几回了。只大哥这阵子忙着,我也没问,她以为我虚应呢,还说哪天碰见了, 要问问大哥是不是这般小气。” 颜九渊眉头微皱,不悦道:“要是她想看,那没有。”说罢, 挽着马鞭翻身上马, 示意颜清也到车上去,这就走了。 颜清一顿, 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得冲前头的时瑾一福, 上了后面颜敏的马车。 颜敏车上备了好几件衣裳, 正想着到玉茗楼的时候要不要换一身, 看颜清进来, 还老大不乐意, 说:“你怎么不去嫂嫂车上坐呀!” 颜清也不搭理她,闭目养神。 玉茗楼在最繁华南街,正是早上时候,集市未散,临街有许多卖早食的摊点,时瑾觉得热闹,便从车上小窗往外瞧,正瞧见一家卖豆花的,小二长勺一舀,那豆花嫩得直打颤儿,再浇上一勺卤,卤汁从上头漫开,颜色褐亮,小二吆喝一声,再配少许的黄花菜和黄豆,油绿的葱花、芫荽,红油一点,看得人心痒痒。 绿绮和丹松也看见了,不由小声道:“奴婢听说,这里的豆花竟是咸的,配的东西也与咱们家里不同呢。” 正说着,却觉马车停了,时瑾见颜梧已经跑到那摊子前说了几句话,小二应一声,不多时,颜清和颜敏的丫头下车,端了两碗豆花过去,颜九渊自己端了余下几碗过来,绿绮和丹松忙打了车帘接过,颜九渊冲时瑾示意:“尝尝,看吃得惯么。” 时瑾正看的食指大动,便接过来舀了勺送进嘴里——还真是咸的。 不过那豆花嫩滑无比,咸香满口,再沾点儿微微辣,让人口舌舒泰,时瑾大大点头,说:“好香!” 颜九渊笑了笑,又说:“你慢些吃,仔细烫,这处的煎饺也不赖,我给你买去。” 时瑾看他一身华服,背影挺拔,穿梭在闹腾腾的各处摊点前,不多时,在一处停下,拿了两个纸包回来,那纸包一个沾了油,他也不嫌,捧在手里,跟捧着个什么宝贝似的。 “趁热吃。”颜九渊直接坐在了车辕上,一脚屈起,说:“之前忌口,这类煎的炸的都不能碰,是不是想坏了?” 时瑾“嗯”了声,伸筷子夹了一个,那煎饺外皮一层金黄,一咬酥脆,又有汁水出来,当真美味,时瑾心里微动,想让他也尝尝,便又夹起一个,直接送到男人嘴边。 颜九渊看了看她,笑起来,长腿还搭在外面,半边身子探进车里,抓着时瑾的手腕,便由她喂着吃了。 绿绮和丹松低着头笑。 时瑾脸上发热,却并没有抽回手来,两人便这般吃完了一纸包煎饺,时瑾的豆花喝了半碗,实在饱得很,颜九渊就将她剩下的半碗喝了。 两人虽早有过比这更亲密的时候,但时瑾从小到大,几乎没让人吃过自己的剩饭,前世里,她顾忌陆瓒心思敏感,更是不肯让他碰一点儿剩饭剩菜的,因而此时这般,分外叫她脸红。 颜九渊倒是颇自然,让绿绮和丹松收拾了东西,也弃马不骑,和时瑾一并坐车。 到了玉茗楼已是辰时下半刻,夏日贪早,楼里有许多喝早茶的,时瑾等人上了二楼,颜梧和权妈妈昨儿就来定了雅间,只是这楼中雅间都不甚宽敞,故颜敏和颜清一间,颜九渊和时瑾一间,两间相挨,若是都走到扶栏处,便能望见。 今儿已经是同春班登台的第四天,京中贵戚差不多都来过一遍,识得颜九渊的人倒少些,正不必三五不时的就有人来打扰。 台子上唱的是《玉簪记》,讲南宋时一官家子潘必正,与陈家之女陈娇莲定亲,之后两方消息隔绝,陈娇莲父亲早死,遭金兵南侵之乱,不得已之下,入女贞观为道士,更名陈妙常。彼时潘家子已是举人,会试落第,寄居于姑母主持的女贞观,与陈妙常相见,渐生情愫。潘必正的姑妈发觉此事后,想方设法要使两人分开,潘必正被迫进京,陈妙常江心送别,赠物定盟,之后潘家子考中进士,锦衣回乡,一番打听,方知陈妙常就是父亲给自己定亲的陈家之女陈娇莲,遂迎娶过门,花好月圆。 时瑾以前听过这出戏,只觉那唱腔婉转动人,换了同春班来唱,又别有一番华丽,因道:“一会子倒要问问,他们甚时候在此处摆完台,能得空儿到府里去。” 颜九渊拈着杯酒,便笑看她,时瑾闻那酒气甘香,往他杯中瞥了一眼,说:“是甜酒?” 颜九渊扬眉,酒盏往她鼻端一凑,道:“好灵的鼻子,这酒不辣,可要尝尝?” 时瑾有两年多没有沾过酒了,闻了酒香确实有些馋,因也想讨一盏,颜九渊酒杯微转,将他刚刚喝酒的一侧送到时瑾唇边。 时瑾红着脸抿了一口,酒入肺腑,登时勾起了小馋虫,笑说:“江南有种梅花酒,会煮的酒娘颇少,但那酒味清冽,极是好喝。” “我倒听过。”颜九渊说:“正巧别院有几坛,只不是江南的酒娘煮的,晚些你尝尝味道如何。” 时瑾“嗯”了声,颜九渊笑着眯眼,又问她:“还要么?” 时瑾觑着他点头,颜九渊就还如方才那般,自己喝了一口,再让她喝。 台下曲声咿呀,正唱到潘、陈二人相互生情,“强将经卷压凡心,怎奈凡心更盛。” 颜九渊便将酒杯在时瑾唇上轻轻一压,低声道:“仙子可动了凡心?” 时瑾酒意上脸,正是两颊粉红,唇色嫣然,闻言不知怎的,心头撞了撞,推推他的手,说:“喝多了不成,谁又是仙子了?” “仙子亦不及。”颜九渊在她脸上刮了下,又漫不经心道:“你看这潘、陈二人,先前虽是有误,然而兜兜转转,终是在一处,可见缘分天定,不是旁人想离便能离的。” 说罢,他沉沉看着时瑾。 时瑾想起她与颜九渊之前的一番折腾,错上加错的,竟还是她嫁给了他,因也略有所感,怔怔看着他。 “要么中午不回了”,颜九渊说:“这便走吧,我让人去给祖母……” 话未说完,雅间门一响,颜敏跑了进来。 颜九渊话被打断,十分不悦,皱眉看着她。 颜敏缩了缩,看颜九渊的神情,自也知惹人嫌了,但相较之下,她刚跑过来,还不愿立时回隔壁去,因蹭到时瑾身边坐下,嘟囔说:“我与嫂嫂呆一会儿。” 颜九渊正打算带时瑾走,被颜敏一搅,登时来气,撵人道:“在哪儿听不是听?又闹什么?” 颜敏本来就十分怕他,被训了句,只也不敢抬头,攥着桌上的流苏不出声,时瑾看她那模样,猜着大半是又和颜清拌嘴了,却也不好厚此薄彼的留颜清自己在隔壁,因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颜九渊瞥了颜敏一眼,说:“我与你一起去。” 颜敏却立时站了起来,拦道:“大哥别去!去了可随她们心愿了!” 时瑾还没听明白,颜敏拉着她,“嫂嫂与我过去就行了。” 颜九渊却不听,与她们一道起身,甫出了屋门,左手边的雅间走出两个人来,时瑾愣了愣,讶然道:“宋二哥?” 宋青辰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颜九渊在一旁笑道:“怎么叫错人了?” 时瑾这才想起叫的不对,忙福了个礼,说:“表舅。” 宋青辰抿抿唇,点了个头,道:“都督也在。” “带内子过来。”颜九渊说着,将宋青辰客气地让了让,“表舅进来饮杯酒?” 宋青辰稍顿了顿,却是应了,当先进了雅间。 时瑾看看颜九渊,颜九渊脸上还风轻云淡地笑着,却说:“你先与敏姐儿过去,我呆会儿就来。” 他才不乐意宋青辰与时瑾在一处。 时瑾点个头,又冲雅间里一福,与颜敏先去了隔壁。 然而一开门,隔壁却不止颜清一个,满当当连站带坐的有一屋子人。 除去颜清,时瑾见过能认出的人里还有谢家一众姐妹。 第76章 见时瑾进来,颜清忙先起身道:“嫂嫂。” 谢明容则从头到脚打量了时瑾一番, 方从容站起, 微微点头:“颜夫人, 咱们见过一面。”她起身后,屋中其他几个女孩儿才像得了允准一般,一并与时瑾见礼。 时瑾见谢明容被围在中间, 微扬着下巴, 很有几分傲色,不由暗里挑眉, 也没还礼,只点了个头,道:“我没记错的话,是谢家小姐?” 她说着, 便径直到主位坐了。 ——谢明容等人并非她请来的客人, 礼不礼遇全看心情。 眼下,她心情就不怎么客气。 甫一进屋,她便感觉到了谢明容眼神中的轻蔑和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敌意。其实, 上回在花朝会初见时时瑾就感觉谢家姐妹看她, 有种莫名其妙高高在上的审视, 只是那时她无暇顾及, 如今却不是那回事。 且前些天靖国公府和沈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里的许多人中怕都是既好奇, 又想看看时瑾到底是何方妖孽。 时瑾任她们看, 施施然坐定, 顺手把刚刚谢明容用的茶盏挪到了一边。 一屋子的女孩儿瞧她动作,顿时都面露不忿,看看她,又看谢明容。 大伙儿朝她见礼,她倨傲着不还礼也就罢了,一上来就占了人家的座次算怎么回事? 谢明芳一向跟在谢明容身边,受捧惯了,当下冷着脸出言道:“我听闻夫人自临江来,许是与京城离得远,规矩与咱们这儿大不相同?京师这里一向兴礼尚往来,更没听说抢了旁人的座儿便即坐的。” 这话损得直白,意指时瑾小地方来的没规矩,另外几个谢家的女孩儿听着都低头笑了,其中有两三个大约不是谢家的,拽了拽谢明芳的袖子。 颜清觉得谢明芳过了,蹙眉道:“芳妹妹!” 时瑾却是笑了笑,一手支颐,打量谢明芳,问:“这位妹妹也是谢家姑娘么?” 谢明芳上回与谢明容一并见的时瑾,此时见她竟没把自己当个人似的,顿时气道:“当然!” 谢明容看了时瑾一眼,淡淡说:“夫人是贵人多忘事了,她自是我家中亲妹,在花朝会上也与夫人见过面。” “谢小姐莫怪,”时瑾点了个头,悠悠道:“只因我素来听闻谢阁老家风严谨,于礼制上更是推崇,这位妹妹既称我一声‘颜夫人’,显然是识得我,那想必更是知晓,皇上天恩,封诰的旨意才下了没多久,我倒不知了,这里还有旁人也受了封赏不成?否则大家伙儿与我,怎么个礼尚往来?” 言下之意,以她们的身份,还不配时瑾这一品夫人正儿八经还礼。 众人之前倒忘了她已有诰命在身,一经提起,都有些难堪,便有一人小声道:“芳姐姐不是那个意思。” 时瑾轻轻笑了一声,说:“我也觉得,否则以谢家家教,怎会教不出这般不懂礼的来。” 谢明芳气得脸色涨红,指指时瑾道:“你你!” 颜敏素来与她们这一拨人不合,只无奈双拳难敌四脚,颜清先前帮她,她还不领情,之后颜清也不吱声,她话里话外的没少被她们挤兑。刚刚只是拉着时瑾撞胆儿呢,不成想小嫂嫂倒替她出了一口气,便立时挺了腰板,大声道:“就是!我嫂嫂是诰命夫人,到底是谁不知礼数?平日里还挑旁人呢,怎不先瞧瞧自个儿!” 谢明芳直咬牙,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狠狠瞪着时瑾。 不成想时瑾还没完,笑盈盈看着她说:“哎呀,幸得这位妹妹提醒,刚才我见诸位其乐融融倒也罢了,此刻真论起礼来,那确实马虎不得,否则便是对皇上旨意的大不敬,诸位还是请再向我见一次礼吧。”——此时说的,可是大礼。 时瑾说罢,慢条斯理地端起绿绮刚刚换过的新盏抿了口茶,下巴冲谢明芳一抬,示意她快请。 谢明芳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时瑾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却又不敢不动,只得委屈得觑着谢明容。 这中间有三人并非谢家女孩儿,闻言便有些怕,谢家不怕得罪靖国公府,她们却是怕的,万一颜九渊回头在皇上面前提个一句半句,真闹出个什么不敬的罪名可是不大好,因僵持了一会儿,小声道:“芳姐姐,确实礼不可废。” 谢明芳瞪着她们三个,那三人犹犹豫豫,到底是先行出来,规规矩矩地行大礼拜见时瑾。 时瑾还是看着谢家一众人,大有她们不行礼便要到皇上面前理论理论的架势,谢明芳就叫了声:“颜清。” 颜清不料时瑾今日如此强硬,夹在中间十分尴尬,便在桌下稍稍扯了扯时瑾的袖子。 时瑾没反应。 僵持了一小会儿,谢明容眯了眯眼,看着时瑾,语气不善道:“是舍妹惹了夫人不快了,我这就叫舍妹给夫人赔罪,芳姐儿!” 谢明芳喘了口气,默了默,涨红着一张脸,只得带着谢家其他几个女孩儿退后些给时瑾行礼。 时瑾坦然受了,一双漾着水波似的眼睛又看着谢明容。 ——那意思,谢明容还没有见礼。 刚刚行礼的虽是谢明芳,但折面子的却是谢明容,此时见时瑾还得寸进尺了,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夫人莫欺人太甚了。” 今儿若非要见颜九渊一面,她何必要忍这口气?她甚时候受过这个了?谢明容暗道,这些,她回头都要让颜九渊记下! 一旁的颜清瞧着不好,恐等下颜九渊过来怪罪,忙劝道:“谢姐姐……” 话未说完,时瑾侧目看了她一眼,颜清心里终究有点儿惭愧,此时帮谁也不是,只得不说话了。 时瑾手指轻扣桌面,又道:“对,方才芳妹妹说,我占了谁了座儿?”她一脸无辜,叫绿绮:“去问问爷,咱们定的难道不是这两间房么?是不是弄错了,这间是谢家小姐定的?要是错了,那我给芳姑娘赔礼。” 谢明芳咬着牙,快气哭了。 颜敏在时瑾身后简直想拍手,也不用绿绮,打发她的丫头:“去叫小二来,问问这雅间儿谁定的?” 话里话外,就有赶人的意思。 先前的三人瞧这情形,生怕真闹起来受牵连,赶忙找了个借口告辞。 谢明容如何听不出时瑾话里的意思?双唇紧抿,脸色难看的站了一会儿,不知忽而想到了什么,敛衽屈膝一礼,道:“方才是舍妹不懂事,明容在这儿代她向夫人赔礼。” 她到底先退步了。 谢家几个姊妹见她如此,脸色都是一变。 谢明容何时与谁说过半句软话?更别提低头赔礼! 颜敏则要乐出声来了,抱着手臂道:“谢姐姐这般真难得,这才对嘛。” 谢家几个女孩儿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明容,连谢明芳也不敢出声。谢明容冷冷瞥了颜敏一眼,回身示意谢明芳。 谢明芳是清楚她们此来的目的的,如今人还没有见到,谢明容势必不走,便也只能暂时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与另外几个女孩儿小声说了两句话,谢家其他姊妹便先好生告辞,回了自家的雅间。 时瑾受了谢明容的礼,脸上笑容愈发晃人,看她这般竟还没走,想必有话要说。 两人刚刚僵成这般,话也不会是什么好话,时瑾心里不自觉便存了层警惕,也不说叫坐,就让二人站在屋中。 谢明芳只觉好大没脸,可挨了方才一遭,倒学乖了,不敢再与时瑾计较。 颜敏早领教过谢家姐妹的一唱一和,这会儿又和时瑾亲得很,因一把将颜清挤开,往时瑾身边一坐,不乐意道:“谢姐姐还想做什么?” 谢明容只不理她,看着时瑾说:“前阵子,大理寺闹出动静,夫人家里的事,明容也听说了一二。” 时瑾面色不变,轻轻“哦?”了一声,道:“谢姑娘听说了什么?”沈道乾辞官一事,谢家必定也知晓原委了,时瑾以为她要拿父亲和沈时琬挖苦自己几句。 不料谢明容轻轻叹了口气,说:“明容知晓你是为继母所害,也是命苦。世情如此,做继母的真正为的总归是自己的孩子。” 这话说的可不仅巩氏,便连颜敏的母亲甄氏也一并算在内了,颜敏气得脸红脖子粗,喊道:“你这拿话讽谁呢?” 明容并不接她的话茬儿,任她自己在那儿呼哧呼哧生气。 时瑾简直想笑,这还可怜起她来了?她快速想了一下,自己之前与谢明容不认不识,更谈不上甚么过节,沈道乾一直为外官,也不曾得罪过谢家,谢明容对自己的敌意大约就是自她嫁到靖国公府开始? 谢家与靖国公府表面和气,其实内里相争? 那谢明容对自己应该表面过得去才是,不会这般针锋相对。 倘若不是两族之事……那干系就只剩一人——颜九渊。 要么谢明容与颜九渊有私仇,要么…… 时瑾心里微微一动,她并非是不谙男女情愫的年纪,知晓女子心中若有情,不论如何遮掩,在看到那人,甚至听到那人名字时神情都会有所不同。 她心思转了转,存了试探之意,面上便露出点儿难堪之色,说:“谢姑娘消息倒灵通,我家中……” 谢明容唇角冷淡地勾了勾,正想引出另外一句话,却见时瑾一低头,脸上含了三分赧然五分羞意,小声道:“好在九哥哥体贴,也算缘分天定,我二人……”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谢明容已经变了脸色,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九哥哥?!” 颜九渊那般冷心冷肺的人,竟允人这样亲昵的叫他?! 谢明容看着时瑾,眼里隐隐要烧出火来。 时瑾听她那口气,蓦然想到前世里自己对陆瓒就是这般,寻常里听旁的女子唤他一声陆大哥都要记上好几日,那口吻里的气愤和酸意完全是不自禁的。 原是这样! 时瑾心中一明了,不禁又看了谢明容一眼,心道看来颜都督虽然名声传得坏,可依旧是不少女子的梦里人嘛。 她心里头轻哼了一声。 谢明容说完,自也知失态,只是她心中实在烧了把火,不再耐烦与时瑾绕弯,直接道:“夫人可知以前的田家姑娘?便是与颜都督定了亲,后来却无福嫁入靖国公府的那位。” 时瑾只知那位田姑娘快成婚前病故了,旁的倒没听说什么,只是这时不能露了口风,便点头道:“我知晓,九哥哥都与我说了。” “都与你说了?”谢明容咬着牙,“田家姑娘病故一事他……” 时瑾正没听明白,身边的颜敏却冷不丁一拍桌子道:“你还有脸说!田家姐姐就是叫你害死的!我大哥没一剑捅了你算不错了!” 时瑾:“……” 她伸手要拉颜敏,然而颜敏袖子一抚,桌上杯倾碗倒,瞬时洒了她和颜敏一身。 颜敏:“……” 她下车时新换的衣裳,登时要哭,也顾不得骂谢明容了,只瘪嘴看着时瑾道:“嫂嫂,我不是有意的。” 绿绮忙上前给二人擦拭,时瑾摆摆手,无奈笑道:“罢了,一块儿去换吧。” 她看看谢明容,谢明容话还没说完,时瑾也不想听她继续说,笑了笑,带着颜敏扬长而去。 路上,时瑾想到颜敏那句话,问:“田家小姐……” 颜敏跟着时瑾出了口恶气,此时心情正好,听时瑾提及,一下想到旁的地方去了,忙瞪大眼睛道:“大哥都没见过田家小姐!是谢明容……” 她说到这里,大概知道失言,忙一捂嘴,但又想时瑾今儿帮了她,因小声道:“我也不知谢家那几人整天里是什么意思,与颜……大姐在一处,反正绕来绕去总是要问些大哥的事,但又不说他的好,烦死了。” 时瑾知她年纪还小,不甚懂女子心事,因笑着摇摇头,一时不再问旁的,与她往玉茗楼的后院走。 雅间内。 颜清不安地看看谢明容,又朝门口看。 谢明芳要酸几句,被谢明容抬手制止,她脸色不霁,冲颜清道:“去看看你嫂嫂吧。” 颜清叹了口气,做和事佬道:“我方才闻着嫂嫂身上有酒香,应当是有些醉了,谢姐姐莫在意。” 酒香?她是从隔壁过来,隔壁只有她和颜九渊,两人还吃酒了么? 谢明容自听见那声“九哥哥”,几乎控制不住心中妒意,说:“颜清,你去吧。” 颜清往隔壁方向看了看——她若走了,等下颜九渊来了就直接碰上谢明容了。 虽然今儿她通知了谢明容,是想帮她最后一回来着,可也没想闹到如此。 颜清踌躇。 谢明容看她一眼,片刻,忽而冲她一福身,道:“清妹妹,就这一回。” “姐姐快别这样!”颜清总归与她多年情意,平日也没少受谢明容的好儿,想了想,只得道:“那我去看看嫂嫂。” 等她走了,谢明容脸色的冷意渐浮上来,问谢明芳:“人还在屋里?” 谢明芳点头:“颜清说的早,咱们的雅间都在二楼的两头,我叫丫头婆子守着呢,都没见颜都督出去。” 谢明容“嗯”了声,说:“你也出去吧。” 谢明芳应下,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道:“姐姐与他好好说,别闹脾气了。” 谢明容轻叹口气,看着门口出神。 隔壁。 颜九渊与宋青辰静坐了听了会儿戏,宋青辰几次想说什么,但似乎又觉不妥,到底咽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又沉默着吃了几盅酒,呆得半柱□□夫,起身告辞。 只是刚才与他同来的人正是前任蓟州官员,几次想见颜九渊未果,今儿恰得了机会,在外头守了半日,一见宋青辰出来,便忙请见,颜九渊便将人让进去,问了几句蓟州这几年情形可与所报相同。 等人都走干净,他还没见时瑾回来,便自己起身去寻。 然而隔壁雅间的门一开,时瑾没见着,只有醉醺醺的谢明容。 第77章 颜九渊扫了一眼没看到人, 也不打招呼, 转身便走。 谢明容在他身后歪歪斜斜站起来,断喝一声:“颜九渊,你给我站住!” 颜九渊哪里听她的?声也不应,返身打帘,谢明容手里拈着酒杯,看他竟不停步,当即抬手狠掷了出去。 平日里她没这个准头儿, 今儿情急,反是准了一回, 那酒杯直直砸向颜九渊。 颜九渊听得身后风响,旋身朝旁侧一仰,酒杯正好被他接在手里, 只衣领上仍旧被溅了几滴酒。 他蓦地转头,冷冷横谢明容一眼,“谢姑娘喝醉了, 但莫在颜某这儿撒酒疯,这可不是谢家。” 说罢, 将酒杯掷回桌上, 那酒杯是银的, 铛啷啷一响,兀自在桌上转个不停。 谢明容被吓了一跳, 酒也醒了几分, 却被激出几分不讲理的赖性来, 眼圈一红,冲颜九渊喊道:“你到底想怎样?!你不就是想让我朝你低个头么?好!颜九渊,我今日已做到这般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她说着,泪凝于睫,楚楚的样子,十分动人。 颜九渊脸色却更加难看,冷嗤一声,说:“此处是我定下的,还请谢姑娘让出来。” 谢明容摇摇晃晃往前走,一双眼睛里尽是幽怨,颜九渊不欲与她多说,掸了掸衣襟,抬脚去踹门,谢明容却一下扑抢过来,道:“不准走!今儿把话给我说清楚!” “什么话?”颜九渊不好真一脚将人踹出去,收了势,不咸不淡地问。随即,他又冲门外道:“颜梧!” 颜梧闻声,立即从把门从外头打开了,颜九渊道:“看看夫人去哪了?请过来。” 谢明容睁着一双醉眼,隔帘看四敞大开的门,心里知道他这是有意避嫌,也让自己有所顾忌,因心下更气,冷笑一声,挡在门口道:“颜九渊,你还当了真了?” 她心里头又酸又气又苦,当真难过非常,道:“男人果然都是这般东西!色令智昏,温柔乡里一陷,便连自己什么样儿都忘了!怎么?你忘了当初自己是如何为了田家姑娘要杀我妹妹的?呵,真是新人胜旧人,如今娶了新娇妻,怕是那姓田的是谁都忘了吧。” 这话说完,颜九渊神情一厉,看着谢明容,眯眼道:“姓田的是谁我的确忘了,但如今,你若敢动她分毫,谢明容,我必一刀刀剐、了、你。” 这话极是戳心,谢明容两眼通红,“这就心疼上了?颜九渊,你还真真是上了心!” “她是我一眼瞧中,娶进门来的,“颜九渊漠然道:“自然是我心尖儿上的宝贝。” “她是你心尖儿上的宝?”谢明容一下发了疯,陡然提高声音,道:“那你置我与何地?颜九渊,你置我于何地?!” 颜九渊脸上面无表情,冷淡道:“这与谢姑娘你,应该无一丝一毫相干吧。” 这话几乎就挑明了。 谢明容微微打颤,心里忽升起一股害怕,她自己其实十分清楚害怕的是什么,可是每每到这么一刻,她心里都会有一双手蒙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告诉自己,整个燕京城里,除了她,再无人配得上颜九渊。 而他心里的人,除了自己,也不能是别人。 旁人哪个配让他放在心尖儿上? 现今他亲口说了,那个人是沈时瑾,是他闹得满京城皆知的小妻子。 谢明容只觉心里那双手又出来了。 可还不等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只听颜九渊又道:“颜某不知何处惹了谢小姐误会,今日既然要说,那便说的清清楚楚,你我虽相识,但颜某对你,从无任何非分之想。以前没有,现今更没有。之前没说,是因田家姑娘那事时,你年纪尚小,且我颜九渊是个薄情之人,当时与她无甚情分,也无甚报仇之心,碍着家中面子,饶了你一回,并不存任何私心,谢小姐可听清楚了?” 谢明容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她从小到大,从没有切切实实的想要过什么,因为还没等她想,便已有人捧到她跟前任她挑,因而,她也从不肯承认自己想要什么。 仿佛只要她一认,便输了。 是以,即便她早就认上了颜九渊,但从不承认,对着别人不认,甚至对着自己也不承认。 但是此刻,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在说:“对,她喜欢颜九渊!她早就看上了颜九渊!” 早到何时? 谢明容带了一丝颤音,问:“那六年前,你为何要救我?” “六年前?”颜九渊蹙眉,显然已有些忘了。 “我去姑母家探亲,在北架山!”她几乎是喊了。 六年前……颜九渊想起来了,当时有贼匪勾结鞑靼兵,劫了一众妇人在山上为质,他只带了二十人杀进去,救了那些官家女眷,谢明容就在其中。 “诛鞑子本就是我分内之事。”颜九渊道:“且当时被劫了三十多人,我救的并非只有你。” “可你救了我!”谢明容道,“你根本就不懂!” 颜九渊是不懂,他彼时二十二,正是一腔热血铺洒,驰骋沙场之际,那时的他,已锋芒毕露,既有未及全全收敛的风发意气,又有久历沙场之后沉稳,那日如天神般杀进那座山里,也杀进了谢明容心里,自此再未曾离开。 “我不懂。”颜九渊道:“更加不想懂。” 谢明容只觉整个身子都发起了抖,道:“可少时你也带着我骑过马,逛过集市,放过纸鸢,难道……” 颜九渊简直觉得荒谬,说:“那时你不过六、七岁而已!况且带着你的是你哥哥,只是有那么两回我碰巧在罢了。” “别说了……”谢明容渐渐矮下身去,缓缓吁了口气,须臾,她放软声调,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为田家姑娘那事?我早让母亲罚了莲姐儿,把她送到庄子上去了,不到半年,她便染了恶疾病死,也算还了田家小姐一条命。你若觉得还不够,骂我几句也成,总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疏于管教,只是都过了这许久,你还气着做什么?” 她显出一种无辜来,低声道:“颜哥哥……” 颜九渊冷脸,他该说的也说完了,不耐烦道:“我与谢小姐没有那般熟,谢小姐还是称我一声颜都督的好。” 他说着两步走到门口:“让开。” 谢明容打了个激灵,仰着头,似乎扔掉了自己最后一点儿自尊,她猛一下抬手,紧紧抓住了颜九渊腰间衣襟,合身便要往他怀里靠。 然而颜九渊的反应不知比她快了多少倍,扣住她的胳膊便是往后一搡,房门本就开着,他这一下又用了力,谢明容直接被搡出了门外,后背狠狠撞在走廊的墙上,撞得她头昏脑胀,半晌出不了声。 二楼尽头一直偷偷往这边看的谢明芳只看见个人影飞出来,待分辨明白是谢明容,顿时大叫一声赶紧往过跑,又喊:“颜九渊,你莫轻薄我姐姐!” 颜九渊带着煞气看了她一眼,谢明芳腿一软,声也出不来了。 颜九渊瞥了眼谢明容,扔下句:“谢姑娘请自重。”说罢,转身而去。 谢明容倚靠在墙上,脸色煞白,身上、心中都疼极又恨极,她看着颜九渊的背影,无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今日这般辱我?” 谢明芳看她的模样,甚至不敢上前。 正这时,旁边雅间虚虚掩着的门一开,一方干净帕子递到了谢明容眼前。 ********** 玉茗楼后院。 时瑾和颜敏到车中换了衣裳,还没下车,见颜清急匆匆也追了出来。 颜敏顿时把车帘一甩,不悦道:“你跟过来作甚?怎不在那儿陪你的好姐姐了?” 颜清抿抿唇,看着时瑾,说:“我有话想和嫂嫂说。”意思想让颜敏先到自己车里去。颜敏却两手一抱,故意坐着不动,时瑾客气地笑了笑,也不说让颜敏走,只下了马车,一边拍拍颜敏一边问:“清姐儿想说什么?” 颜清眼含内疚,道:“嫂嫂可还好?” 时瑾“嗯”了声,示意没事,颜清便有些不好意思,说:“谢姐姐方才路过,见我也在,便进来坐了坐,她就是那个脾性,没有旁的意思,嫂嫂别往心里去。” “我与她不熟稔,”时瑾笑道:“还犯不上。” 颜清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原因,总觉换个衣裳的功夫,时瑾似乎对自己疏离了许多,她站了片刻,有点儿尴尬,只得道:“我也换身衣裳,劳嫂嫂等等我?” 时瑾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个头,说:“你去吧。” 颜清便带着丫头先到马车上去,时瑾看了一眼,颜清把两个丫头都带着,竟没留一个人在房里守着?那这会儿谁在那房间里? 正想着,前院走过来一人,远远看见时瑾,便顿住了步子,但稍作犹豫还是朝时瑾走了过来。 时瑾看一眼身旁的颜敏,颜敏便“哎?”了一声,先道:“表舅?你与我大哥说完话了?” ——正是方才见过的宋青辰。 时瑾刚刚没有细看,这时由远及近地一瞧,他似乎瘦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像从前一样,苦夏的缘故。 宋青辰眉间有些倦意,站定时,离着二人颇远,像是生恐传出些什么不好来,先朝颜敏点了点头,“二姑娘。” 之后,目光才慢慢转到时瑾身上,他背过手去,欠了欠身,道:“我长不了诸位几岁,不必如此多礼。夫人近来可好?我听闻老太太留在府上,未及拜见,她老人家身子如何?” 神情虽见疲态,可他还如从前一般,温文有礼,一说话便让人心感亲切。 时瑾心中一松,冲着他颔首,说:“祖母身子正在调养,眼下还好。表舅这是要走了么?” “嗯,”宋青辰说:“我今儿是陪旁人来的,这就回去了。” “那表舅慢些……”时瑾说着话,眉间忽一皱,目光也投远了些。 宋青辰随着她的眼神转身,看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多问了句:“怎的了?” 时瑾摇摇头,她好像看见陆瓒了,但人影一闪就不见,不知是不是她眼花。 宋青辰看着她,到了今日,仍有许多话想说,可心中亦明白,那些话说了争如不说,眼下只会给她徒增烦恼而已。 还能看见她不是?这便挺好的了。 他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 因愁肠咽下,也只给她一笑,道:“这便真走了。” 时瑾笑着福了个身,颜敏也跟着一礼,直瞧见宋青辰上了车,颜敏才撅撅嘴,小声道:“怎么瞧着二表舅怪可怜的。” 时瑾微微一哂,问:“你哪里瞧出来了?” “不晓得。”颜敏皱着眉头,“无缘无故的,就是觉着他可怜。” 二人说着话,颜清已从车上下来,正颜梧楼上楼下的找了一圈,跑到后院来寻时瑾,时瑾便问:“你们爷呢?” “还在楼上等着夫人。”颜梧替她着急,忙道:“夫人快去吧。” 颜清没吱声,几人便不再耽搁,往二楼去,结果刚到楼下,就见颜九渊从楼上下来。 他离时瑾最近,站到她身边,时瑾便轻轻蹙了蹙了眉。 ——颜九渊身上带了股香味。 那香味钻鼻,十分特别。 也十分熟悉。 不久前,她刚刚在谢明容身上闻到过。 第78章 ——他见过谢明容。 甚至, 不只是单纯的“见了面”, 否则那香味不会染到他身上。 是谢明容去找的颜九渊?还是颜九渊找的她? 应该不会是两人约好的,否则颜九渊今日根本不必带上自己。 顷刻里, 时瑾脑中乱七八糟的蹦了好几个念头, 却没有出声, 只上下仔细看了眼。 颜九渊下楼时一身煞气, 见到时瑾方好些,眼风扫过一旁的颜清, 与时瑾道:“我先带你回去。” 颜清瞧他甩过来的一眼里十足严厉, 心中忐忑——大哥怕不是已经知晓她在中间为事?她有点怕,正面色焦急想解释, 却听颜九渊冷声道:“你日后,离谢家那些人远些。” 颜清顿时脸上发热, 尴尬看了看几人,要去抓颜九渊的袖子, 说:“大哥……” 颜九渊没空儿与她多说,牵了时瑾,厉容交代她和颜敏:“你二人若还想留一会儿, 便带好自个儿的丫头婆子, 看着时候回去, 若不想留了, 这就同我们走。”说完, 他也不待两人答话, 拉着时瑾便离开。 颜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瞧他训颜清,幸灾乐祸地站了一会儿,见颜九渊和时瑾已经出了一楼后门,忙叫道:“我我我……我也回去!” 颜清往楼梯那儿看了两眼,没看到谢明容,心里不知两人到底闹到何种程度,皱眉往旁侧走了两步,告诉颜敏:“你等我一等。”说着,快步上楼去看一眼。 颜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只瞧着时瑾的影子,提裙去追,结果在后院一绕,等她到自己车上时,颜九渊和时瑾已不见了,只将随从都留给她和颜清。 颜敏自己也懒得看了,上了车便吩咐:“赶紧回府。” 颜清的一个丫头留在车上,闻言忙道:“二小姐等等,我们小姐还没来呢。” “没准儿她都随着大哥的车走了呢!”颜敏没好气道:“走走走,磨蹭什么。” 随从们见她拉了脸,也不知颜清到底走没走,没法子,只得听命都跟着颜敏走。那丫头不敢硬拦,赶忙打车上下来,跑去找颜清。 前一辆马车上。 时瑾被颜九渊拉着走,一路没说话,到了车上,颜九渊问:“还回府么?” 时瑾斜了他一眼,把手抽回来,不咸不淡道:“回。” 颜九渊顿了顿,却还是来拉她的手,说:“你在雅间里可是碰到谢明容了?” 谢明容……时瑾心下冷哼了声,心道人家未出阁姑娘的闺名,这人叫得倒挺顺口。 因手指攥着,胳膊上也僵着劲儿,就不叫他把手拉过去。 颜九渊见她手指蜷得紧,也不硬拽,只将手掌覆上来,轻轻蹭她的手背,叫她:“绵绵?” 时瑾感觉他身子也倾过来,一时间那香味更是钻鼻,不由一阵儿火起,伸手便往后推了他一把,蹙眉道:“你身上什么味儿?熏得我头晕。” 颜九渊没防备,被她推了个正着,身子往后一靠,低头嗅了嗅,道:“方才我到隔壁去找你,你们几个却都不在,只有谢明容一人在那儿吃酒,被她闹着说了几句话,一不留神,衣襟被她袖子蹭了下,回去就换下来。” 时瑾:“……” 她不料颜九渊这般坦然地就说了,倒噎了噎,一时没想好还要不要往下问,便索性转过身不看他。 车中静了一会儿。 颜九渊看着时瑾,少顷,眼中却渐渐染了笑意,一手搭到她肩膀上,轻轻捏她的耳垂,低声道:“你信不信我?绵绵?” 时瑾心底里其实还是信的——颜九渊倘使真对谢明容有私,不必等到现今,早娶了她就是;况且沈家闹出这么档子事来,颜九渊若非真心,大可趁机休了她。 然而信是一回事,可挡不住还是气啊! 时瑾心里头磨牙,却又不好把谢明容今日的事一一问过,便拧着身子道:“什么信不信的,你别叫我。” 颜九渊眼中笑意更浓,脸上却还是个严肃模样,一本正经道:“她今日发了酒疯,说出几句胡话来,我没听到便罢了,听着了,觉有些事还是要说个清清楚楚才好,便被她耽搁了一阵儿,是为夫的不对,还请夫人见谅。” 时瑾先前已试出了谢明容的心思,多多少少能猜出一点儿这借酒而出的“胡话”大体是什么,心下更有些不是滋味,禁不住问他:“什么胡话?倒叫你耽搁了这许久?” 颜九渊微微笑了,探身去扳她的肩膀,时瑾刚着劲儿,却到底拧不过他,只得侧过身来,怒冲冲道:“你说啊,我听着呢!” 颜九渊看她那气极的模样,心中一荡,却是爱极了,便一手按在她脖颈儿后,直接来吻。 时瑾被堵着双唇,瞪大眼睛,呜呜出声,连捶带打一番,奈何颜九渊不退反进,她手下厉害,颜九渊的唇舌肆虐得更厉害,时瑾被他亲得喘不上气,自然也闹不动了。 半晌,唇分。 时瑾连连喘气,双唇嫣红,直引得人想再蹂/躏一番。 颜九渊手指摩挲她光洁的下颚,便低头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荔枝酒真甜。” ——他们方才在玉茗楼饮的甜酒正是荔枝所酿。 时瑾上气不接下气,愤然道:“你给我说清楚,否则今儿哪里也别想去!” 颜九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她说年少时,我曾带她骑马、逛集市、放风筝,这些都是因我那时便对她……” 时瑾:“……”骑马、逛集市、放风筝?! 好,不赖,当真是不赖!她还真是与颜九渊相识得够久,这种年少时的儿戏也要拿出来说一说,谁稀罕! 颜九渊才说了一句便见时瑾面色难看,忙唤了一声:“阿瑾?” 时瑾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道:“莫说了!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刚谁说让他解释清楚,否则哪里也别想去的? ********** 玉茗楼。 颜清急急忙忙上了二楼,“荷疯居”里却已没了谢明容的身影。她又忙到谢家姐妹所在的雅间一瞧,只有两三人还在,却都不知谢明容去向。 她在走廊中空站了一会儿,想着谢明容兴许也回去了,叹口气,心说罢了罢了,左右最后一次,她再不管了,遂下楼往后院去。 不料到得后院,放眼一瞧,家中的两辆马车全都不见。 大哥和嫂嫂走了?颜敏也走了? 颜清登时心中一慌,里里外外又找了一遍——车和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颜敏是自己要走的?还是大哥恼了她,让颜敏不要等,故意把她扔下? 颜清想及此,又怕又后悔,在原地团团转了半晌,简直要哭出来。 银钱还在另一个丫头身上带着,此时她只带了一个贴身的,主仆两个一无车马、二无银两,大老远的,要怎么回府去? 纵使回去了,恐也还得到大哥和嫂嫂那儿赔礼,大哥此次像是真动了气,会不会在心里怪罪她?可她也没法子呀! 颜清越想越觉委屈,靠着一颗榕树,默默垂泪。 ********** 二楼。颜清上来前一刻。 谢明容蹙眉看着眼前一方淡蓝帕子,目光随之稍稍上移,见是一着藏青色衣衫的男子,面容隐约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否见过。 平日里想攀附谢家的人太多,亦不乏想走歪门邪道的,谢明容于这些人顶看不上眼,更何况是在她如此狼狈之时,因冷冷道:“不必。” 那人也不勉强,顺势收了帕子,又指指自己的嘴唇,说:“出血了。” 谢明容唇齿间已感觉到血腥味,也不搭言,由谢明芳扶着慢慢站起,她这一下摔得不轻,脸色仍有些发白,踉跄着往回走。 走了两步,感觉身后那人未动。 谢明容一时也停住了步子,她头一回这般狼狈,既被这人瞧见了,得问出个姓名来,以图日后报复,否则被他传出个什么来自是不好,便转了身,冷淡打量他,道:“阁下既赶了个这般巧的时候出来,想必知晓我是谁。” 那人倒算自持,脸上无甚谄媚之色,只微微欠身道:“谢姑娘有礼。” 谢明容点了个头,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看着她:“在下陆瓒。” 谢明容见他礼也不揖,竟还有几分冷色,心道倒会独辟蹊径,便也懒得多说,转身欲走,忽想起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凝神一想,记起来了,回身道:“你如今可是在翰林院?是陆编修?”——她好像见过,也在父亲的书房里听过这名字。 “正是。”陆瓒应了一句,随即,却转身往颜九渊刚走的方向看了看。 谢明容明白了他的意思,想来他是看见了颜九渊,因冷笑道:“陆公子刚刚都听见什么了?” “谢小姐未曾关门,”陆瓒淡淡道:“陆某听见了七、八成。” 谢明容咬牙:“那陆公子也是想来奚落我一番了?呵,我奉劝陆公子,开口前还是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想想自己配不配!” “我对谢姑娘的私事没有丝毫兴趣。”陆瓒淡漠说:“只是想提醒谢姑娘一句话。” 谢明容警惕地看着他,却听陆瓒道:“依陆某看,颜都督对小姐未必无情,只是情势不得已,娶不了小姐为妻。” 他说完,便转身退回了自己的雅间内。 但门没关。 这话叫谢明容身子一震,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陆瓒有所求。那便无妨。谢明容笑了笑,在原地站了片刻,她没有太多犹豫地跟了进去,扬眉道:“你是何意思?” “如今靖国公府深得皇上宠信,兵权在握,”陆瓒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谢家为世家,几代出阁老,亦是位高权重,我若是颜都督,亦不敢与谢家结亲。” 谢明容得父亲疼爱,虽不悉知政事,但与利益干系间也懂一些,当下心中一动,陆瓒补了一句:“纵然有情,奈何情势所迫,不得为连理,颜都督男儿顶天立地,未必愿意把这其中无奈说与谢小姐听。” 谢明容眯眼:“我家中世代如此,有何办法。” 陆瓒挑挑眉不说话。 那一刻,谢明容危险地想到了什么,随即就听陆瓒把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谢家世家,必百年不倒,但靖国公府可以。” “既同在云端不能相守,”陆瓒做了个掉落的手势,“谢小姐何不试试如此?” 谢明容神情耸动,缓缓道:“陆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瓒不答,此时方揖了一礼:“陆某不才,但愿向谢阁老尽绵薄之力。” 第79章 七月伏夏, 天气说变就变,早间还是万里晴空,此时就已乌云密布, 天际一道豁亮的闪电闪过,应着屋中两人半暗的侧脸。 谢明容沉默许久,审度道:“我没记错的话,陆编修是临江人士, 颜九渊如今的夫人沈氏, 其父亲便曾是你的恩师,当年益王折辱临江府学秀才一事,闹得京城皆知,算起来, 你也能说是沈氏的半个兄长, 按道理,你该站在靖国公府一边才对。” “可眼下……你倒戈相向, 图的是什么?单论锦绣前程,靖国公府也能给你。” “陆某所图, ”陆瓒看了她一眼,“与谢小姐一样。” ——他图的亦是人。 谢明容心思稍转,片刻眯眼:“沈氏?!” 陆瓒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好!”谢明容立时笑了起来,她原本以为再没人能知晓这个滋味, 不想竟有人与她所谋相同, 也算是巧事一桩。 窗外, 雷声阵阵,一声惊响之后,天上倒豆子般的泼下雨来。 时瑾等人早间看天儿好,出门未带雨具,只得在西市避了会儿雨才匆匆回家。颜老太太听说他们回来了,还特意差人来叮嘱,让晌午到平乐堂用午饭。 颜九渊生气归生气,到府里时,想着颜清和颜敏还未回来,便吩咐人往玉茗楼去送雨具。 结果前院的人还没出门,颜敏的马车已经回来了,只是车里只有颜敏自个儿,却不见颜清的影子。 ********** 玉茗楼。 颜清在后院的榕树下自伤了好一会儿,一时觉得自己行事莽撞,一时又觉得分外委屈——她顾念这个顾念那个,谁又真正顾念过她了? 若是她自个儿的母亲的还在……颜清鼻子一酸,思念起早已过世的娘亲来。只可惜,她出生后,她生母在的时间太短,便是想,也没有太多能记起的。 她在树后掉了会儿眼泪,心里难过,正想着再去看看谢家的马车在不在,却一道惊雷劈下来,暴雨骤然而至,下雹子似的直往人脸上拍,顷刻里将她淋了个湿透。 屋漏偏逢连夜雨。 颜清恼得直跺脚,她备的衣裳也全都在颜敏车里,这下可怎么是好?! 眼泪掉得更凶,只此时也分不清是泪是雨,后院中不时有小厮或男子跑进来,看到她都要讶然地侧目瞧一眼,颜清咬着嘴唇,只能冒雨再回二楼去。 甫一跑起来,那雨更盛,连带着劲风,让人步子都迈不开,颜清也顾不上了,只挡着头脸,闷头往前跑,跑到一半时,忽觉头上的雨一停。 颜清抬头,见有把伞撑在了自己头顶。 伞下站着一人,颜清拭了拭脸上的雨水,脱口道:“陆公子?” ********** 靖国公府,平乐堂。 颜九渊打发去接颜清的人不多时就返回来,禀说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大小姐的人影儿。 老太太看了颜九渊一眼,责怪道:“你这个当大哥的,怎把妹妹丢在外头?” 沈老太太恰好也在,便蹙眉看着时瑾,训道:“渊哥儿有旁的事,未必顾得周全。时瑾,你这做嫂嫂的,怎竟只顾着自个儿?小姑叫你带出去了,你可倒好,风大雨大的,自个儿回来了!” 时瑾也是刚进屋,见沈老太太真有点儿动气,压下谢明容的事不提,起身道:“是我走得急,疏忽了,清姐儿落在那儿,什么都没带,我收拾件衣裳,去接她。” “不怪她,”颜九渊拉了她一把,道:“走时清姐儿还在一旁,不知怎么没上车,我去找找。” 颜老太太知晓,颜九渊平日挺疼颜清,不会无缘无故把人丢下,要么是有事,要么就是颜敏和颜清闹气,因睨了眼甄氏和颜敏,颜敏果然低着头,甄氏也赔着脸笑。 颜老太太便没再说什么,正颜奚棠进来,闻言便说:“我去吧。”——他这阵子闷得快发霉了。颜九渊稍顿一下,也便让他去了。 颜老太太这才问起来今儿同春班唱得如何,时瑾坐下,回道:“我听着好,只也不懂好在哪里,倒是问过那里管事的了,说月中就能来咱们府里,还得祖母们给品评才好。” 她说完话,颜九渊便在底下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坐过来些,到他身边。往常时瑾乐意不乐意的,都会与他相看一眼,亦会有些两人才懂的小动作或小眼神,今儿时瑾却只作不知,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处,看也不看他一眼。 颜九渊等了一会儿,见她无动于衷,索性站起来,错过一个位子,直接坐到她身旁。 时瑾不由自主坐得更直了,也不看他,只盯着炕上的两位老太太看。 两个老太太都是过来人,大抵瞧出小两口是闹别扭了,可两人不知之前说了什么,对看一眼,沈老太太眼神略带询问,颜老太太却是悄悄摆手,示意不妨。 “这下雨了,下半晌可还去别院么?”颜老太太问。 颜九渊往窗外看了看云彩,说:“去,这雨八成下不了多久。” 时瑾心里正生气,实不想去了,只不好当着颜老太太等人的面说,便总算看了颜九渊一眼,却见颜九渊勾着一边嘴角,要笑不笑地看她,似乎还十分高兴,顿时更气。 因靖国公不在府里,颜清和颜奚棠也还没回来,众人便说着话等着,颜老太太时不时看看时瑾和颜九渊,又朝赵妈妈递眼色,赵妈妈点个头,先悄悄退了出去。 ********** 玉茗楼外一辆青帷马车上。 颜清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坐在车榻上,看陆瓒收了伞,躬身进来,她瞧着自己的狼狈模样,抖得更厉害了,偏脸上显出一抹不搭的红晕来。 陆瓒进了车,与她对面而坐。 颜清衣裙都贴在身上,湿哒哒的滴着水,这马车狭窄,她裙裾的水淌下来,便打湿了车板,渐渐的,那水又流到了陆瓒靴底。 “要么我还是下车吧。”颜清脸上发热,也不抬头,小声道:“公子的马车都叫我弄脏了。” 陆瓒看她一眼,道:“陆某应当没有认错,上回在花朝会冲撞了小姐还未及赔礼,若不嫌马车简陋,便请报出贵府地址,陆某举手之劳,送小姐一程。” 颜清脸上更热,抬头看了看他,说:“你还记得?” 陆瓒没应声,只掏出块儿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 颜清抿着唇,她整个身子还冷得发抖,丫头身上也没有干净的帕子,便接过来,轻轻替她擦脸,擦到一半儿,颜清自己接手。 陆瓒目光朝向车帘,并未曾转过头来。 车中一时无声。 颜清擦完,刚要把帕子还给他,却惊觉那帕子已又脏又湿,一下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只得暂且攥在手里。 片刻后,听得陆瓒又道:“小姐右手边有个包袱,里头有件长衣,干净的,小姐若是冷,便将就披在身上。” 颜清忙低头,一时看见自己湿衣贴身,曲线毕露,登时大为脸红,因也不计较,忙按他说的,寻了包袱,取出长衣来。 那夏衣显然是陆瓒自备的,披在颜清身上,很有些宽大,衣衫上还有着淡淡的皂角香。 颜清拢着衣边,两颊快烧起来了,低声道:“多谢你。” 陆瓒这时才回过头来,问:“小姐还未说贵府在哪?” 颜清抬头冲他笑了笑,说:“有劳陆公子,靖国公府。” 陆瓒“嗯”了声,便挑帘给车夫交代了句。 外头依旧是狂风大作,雨点儿不时地从车门稍进来,颜清却丝毫不感到冷了,只咬着唇默不作声。 这一路说长挺长,说短,颜清只觉眨眼便到了。 只是陆瓒的马车并不行到靖国公府门口,只在巷口便停下,给颜清取了伞道:“小姐慢走。” 颜清忙把身上的长衣解下来,勉强一礼,道:“他日必谢过公子。” 陆瓒摆摆手,看着她下车,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不停留,直接便走了。 跟着颜清的丫头小声道:“这陆公子倒奇怪,奴婢以为他要到咱们府里领赏呢。” 颜清看着那伞,蹙眉说:“莫胡说,陆公子不是这般人,回去也不许多嘴。” 丫头今日让主子淋成这模样,怕回去少不了一顿好骂,哪还敢说是个男子送她们回来的?因连忙噤声,扶着她往回走。 车中,陆瓒闭目思索了一会儿,不多时睁眼,微微嗤笑了一声。 他看了看对面湿了的坐榻,忽一凝神,探身在榻底捡了个东西。 ——应该是刚刚坐在这里的人掉的。 陆瓒把那东西捏在手里,稍稍用力,蹙眉盯了半晌,自语道:“原来是你。” 第80章 颜奚棠往玉茗楼跑了一趟, 上上下下没有找到颜清,又抓了管事的来问, 把管事吓个半死, 只道应该已经走了,他撒了回气, 回来时马车也不坐, 骑着马在街上一顿乱冲, 淋了个痛快, 将将到时,正见有谢家下人乘的车停在后门, 放了个丫头下来。 颜奚棠稍稍放心, 估摸颜清已经回来了, 便大步进府,果然刚到了二门正见几个穿蓑革的婆子抬着轻轿在前头,他便过去敲了敲轿扶,里头帘子一打, 可不就是颜清。 “谢家人送你回来的?”颜奚棠抹了把脸,皱眉问:“那怎么还淋得一身雨?家里寻了你两趟, 都没见着影子。” 颜清脸还红着, 看见他便要下轿。颜奚棠道:“坐着吧。” 颜清“嗯”了声, 抿抿唇说:“我同……谢姐姐一道回来的。先前找颜敏的时候在外面, 不妨突然下了雨, 淋着了。” 颜奚棠也猜着有颜敏在中间作怪, 不好太说什么, 看她手里拿着把伞,还冷得直打颤,便道:“罢了罢了,快先回你自个儿院子换身衣裳去。” 又交代和她一并的丫头采芙:“想着给你们小姐煮碗滚烫的姜汤,或下半晌请大夫来瞧瞧,八成得受凉。” 丫头赶紧应了,颜奚棠也不再多说,撂了轿帘,让她赶紧回去。 轿内,颜清咬了咬嘴唇,还有些紧张,她平日里不怎么说谎,若刚刚对的是大哥,她没准儿就结巴了,因赶紧吩咐抬轿的婆子快些。 等到了她的红枫苑,先前那个丫头采苹也回来了,忙着问前问后,颜清摆摆手,吩咐:“先给我打盆清水来。” 她手指一直攥着,到了屋里一松开,才发现方才竟忘了还人家帕子了!那淡蓝手帕已在她手中攥得温热发皱,她把丫头都打发下去,自己亲手把那帕子洗的干干净净。 待她简单沐浴一番,去到平乐堂时,才见众人都等着她,还没有用午饭。 大哥和嫂嫂也在。 颜清一时有些心热,多半儿是颜奚棠过来时已经说了是谢家人送她回来的,众人也就没有多问,只甄氏推了颜敏一把,道:“清姐儿,敏姐儿今儿是以为你坐着你大哥和嫂嫂的车回来了,是以才没有等你,她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你这做姐姐的多见谅些。”说着,示意颜敏给颜清赔个不是。 颜敏方才挨了老太太两句训,蔫蔫的,抬眼皮看了看颜清,嘟囔道:“大姐姐,今儿是我的不是了,还请大姐姐别放在心上。” 融哥儿在老太太怀里也叫了一声:“大姐姐。” 颜清低头应了一声,少顷笑了笑,说:“没事。”——不然,她还能如何?发通脾气揪着颜敏不放,谁给她撑腰呢? 老太太又叫她去身边,问她姜汤可喝了,又让丫头再去给她煮一碗,还说下午得请大夫,颜清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些,偷偷看了大哥和嫂嫂一眼。 颜九渊脸上没什么表情,时瑾似乎也没有特别责怪之意。颜清便叫了句:“大哥,嫂嫂,你们也回来了。” 颜九渊看她一眼,点个头,仿佛玉茗楼的事没有发生过,只道:“祖母等了许久,先用饭吧。” 此事便就此接过。颜老太太带众人往西梢间去,坐下用饭。 先前她叫颜九渊和时瑾回来用饭,今儿席间果然有许多苏州菜。 饭间,颜清挨着时瑾坐,她不知时瑾是否知晓了大哥与谢明容见面的事,恐她责怪,便亲自给时瑾布了两次菜。 时瑾淡淡笑着,冲她说:“你也吃。”但那两筷子菜时瑾最后剩下了,没动。 颜清瞧着,暗暗有些难过。 用完饭,这雨还真如颜九渊说的一般,稀稀拉拉地停了,只是路上积水不好走,甄氏便叫府里的几顶轻轿都过来,一一众人回各自院子。颜九渊和时瑾要走时,颜老太太却招招手,叫住颜九渊道:“小九留下,小九留下。” 颜九渊看了看时瑾,沈老太太在旁边一笑,说:“让时瑾来我院里说会儿话,渊哥儿还不放人怎的?” 颜九渊略一想,猜着沈老太太可能还要说颜清一事,恐她像方才一样再训时瑾,因道:“今日之事,确实不在她,她被我拉着走了,回来才知怎么回事,祖母别怪。” 沈老太太看看他,便乐了。 时瑾有点儿不好意思,便皱着鼻子碰了下他的手。颜九渊掩着袖子回握了下,但立即又松开。 时瑾就先随着沈老太太去。 路上,沈老太太小声问:“可是和渊哥儿闹别扭了?” 时瑾低声道:“没有。” 沈老太太最了解她不过,一眼瞧出她是在嘴硬,又问:“早上走时不还好好的?是不是在外头闹了什么不快?” 时瑾不想与老太太说谢明容的事,便轻轻摇了摇头。 老太太瞧她神色——虽是有些别扭,却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小女儿之态。一时想,兴许亲家老太太的法子管用? 便悄悄看了眼时瑾的肚子——时瑾不急,她是真急啊。 虽说这阵子吃着药,身子好些了,但她总觉得自个儿看不了时瑾多久似的,只盼着她在京里的这些时日,时瑾就能有了好消息。 可这小两口之间的事,沈老太太也不好问太多,这些日子,颜老太太与她说起来,两人倒急到一块儿了。 今儿可是有点儿胡闹。沈老太太暗暗想,也不知亲家老太太那边,与渊哥儿怎么说? 平乐堂。 颜九渊看颜老太太把伺候的大丫头都打发了下去,连赵妈妈也退到了外间,不由笑道:“连时瑾都支走了,祖母可是要事与孙儿说?” 颜老太太神神秘秘地冲他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说:“来,有话问你。” 颜九渊惯知颜老太太的手段,看她又有要掐人的架势,忙道:“孙儿可是做错了什么?还请祖母明示。” “今儿不掐你!”颜老太太在他胳膊上拍了下,小声道:“我听说,自打成婚以来,你晚晚都在雪沧斋,可怎么连点儿动静都没有?” “先前你不确定阿瑾身份,我心里倒有数,但后来你既知晓了,我问权妈妈,怎么也……可瞧着,你又是稀罕阿瑾的,”老太太怀疑地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颜九渊:“……” 他简直哭笑不得,说:“祖母!” 老太太瞧他这样应是无妨,被他这句还吓了一跳,当即抓着他的胳膊掐了一下,说:“能不能争点儿气!棠哥儿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你这儿还不叫祖母快些抱重孙?二十八啦,你瞧与你年纪相仿的,孩儿都满街跑了,你不急祖母急!” 颜九渊被她掐着胳膊,当下一脸严肃应道:“祖母,我也急。” 颜老太太瞪了他一眼,这才松手,说:“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祖母帮帮你?”又冲外间道:“赵妈妈。” 赵妈妈应了一声,须臾,打帘进来,手里还端了一大盅热汤,进来后,递到颜九渊手里。 颜九渊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还殷切切地看着他。 颜九渊掀盖,一股腥气扑鼻而来,他闻着那味儿便大概知晓是什么东西了。 ——一大盅浓浓的牛鞭汤。 老太太在一旁催促:“喝吧,喝,好东西,快喝。” 颜九渊:“…………” 他看着老祖母,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屋里诡异地静了一会儿,颜都督表面平静,内心更加“平静”地将那碗牛鞭汤喝了下去。 等他走了,赵妈妈低声道:“奴婢瞧着,今儿都督和小夫人似乎是闹了别扭。” 老太太只管乐,仿佛已经能看到孙儿了,说:“小夫妻,一盅汤就什么事儿都没啦!” 第81章 时瑾在东跨院呆的时候有些久, 再到雪沧斋时, 颜九渊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时瑾进屋,见这人正倚在铺了凉席的矮榻上闭目养神。 听得珠帘轻响,他也没睁眼, 冲着时瑾勾了勾手指。 屋里的丫头这么多, 怎么就知晓是她? 时瑾心里纳闷,便站在原地没动。 颜九渊似乎知晓她在想什么,闭目笑了笑,说:“过来。” 时瑾抿抿唇,看他一条长腿随意屈着,右手懒散地搭在额上,竟有两分薄醉的样子。今儿在玉茗楼也没吃多少酒啊, 以他的酒量,怎会醉? 时瑾想着, 到底往前走了几步,想瞧瞧他的面色。 正离着这人还有一臂远的距离, 颜九渊乍然伸手,箍着她的腰把她拖到了暖榻上。 时瑾低呼出声。颜九渊已侧过身, 两手抱着她的腰, 头脸埋到她的肚子上,沉笑道:“听得出你的脚步声。” 时瑾被猜中心思,微微一嗔, 两根手指顶在他的肩膀上推了推, 反引得颜九渊更欺近些, 睁了一只眼睛看她。 肚腹处气息灼热,闹得时瑾颇不自在,便勉强问:“不是要去别院么,什么时候走?” 颜九渊头又往她肚子那儿拱了拱,说:“我瞧你东西都打点好了,也别在家里歇午觉了,咱们这就走,带你摘樱桃去。” 他说着走,人却不动。 时瑾干坐了会儿,瞧着窗外尚未晴开的阴天,不知怎的就有点儿着恼,语气不大好地说:“要去便赶紧,不去便罢了。” 说完,她心里更恼了——不就是一个谢明容,她至于么? 颜九渊亦听出她语气不善,抬起头看她。 时瑾绷着脸,与他对视一眼,转向别处。 颜九渊看了她一会儿,少顷,一个翻身坐起,扬眉道:“听夫人的,走。” 时瑾也不说话,重新去梳洗,绿绮给她挑了件海棠红百蝶穿花的斗篷,雨天里,那蝴蝶也被洗过了似的,五彩斑斓。 颜九渊站在她身后,打镜子里看她,嘴角噙着丝笑。 还笑! 时瑾气不打一处来,横了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结果刚出院门,就碰上了让她更气的事情——那位秋姨娘又顶风冒雨地来摘花了。 今儿她应当是刚来,衣衫还未被沾湿,见到两人似乎吓了一跳,忙往旁边避,又屈膝福礼说:“妾身听说爷和夫人今儿出门了,这才敢来摘些花。” 出门?方才回来,下那么的雨,前院后院的都忙着备雨具,给两人收拾,又闹了颜清和颜敏的事,早有婆子在底下悄悄议论了,她能不知晓? 看来是来了两回没见着人,今儿有些着急了。 时瑾便笑了声,从头到脚打量她,见她今儿穿了一身淡黄色襦裙,藕色素花斗篷,鬓间仍旧只斜斜插了支珠钗,很有几分家常的雅致。 ——这秋姨娘颇懂自身的优势在哪里。 时瑾又睨了眼旁侧的颜九渊。见颜九渊也在看秋姨娘,心里对自己冷笑了声——哪里一个谢明容?这不就还有一个。 她微微眯眼,正思忖着要不要当场给秋姨娘个难堪,试试她在颜九渊心里的分量,但话还没出口,先听颜九渊问了句:“你是哪个院的?” 秋姨娘脸上微红,轻声回道:“妾身在雅风居。” 雅风居?那就是雪沧斋这边的了。是自己院里的姨娘?对,好像是有那么一个。 什么时候纳进府的来着?应该有三、四年了,他前年不在京里,去年只回来了两趟,还是为和时瑾的亲事之故。这姨娘叫什么来着?他都忘了。 且她跑到雪沧斋门口来做什么?时辰还赶得这般巧? 颜九渊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斥道:“这里是雅风居?”意思她不好好在自个儿院子呆着,乱窜什么。 秋姨娘咬咬嘴唇,小声道:“妾身是要到怡芳院去,正好路过这里。”——怡芳院是颜奚棠那位李姨娘的院子。 时瑾睃了她一眼——榜样定的挺好。 只是她不是苏君,也不愿意听她睁眼说瞎话,有再一、再二,没在再三的,因笑了笑,说:“秋姨娘今儿不摘花了?” 秋姨娘“哎”了声,低了低头,脸色有些尴尬。 摘花?颜九渊神情一冷,四下瞧了眼,漠然道:“此处有什么花可摘?” 时瑾半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前些天我就在此处碰见了秋姨娘,她多半儿是有些上火,要摘了这两旁的金针花入药,是以,我今儿还以为她又是来摘花的呢。” “说来也巧,”时瑾看着颜九渊,“上回也是刚下过雨。不过不一样的是,这回爷在呢,上回爷连夜走了,没看到秋姨娘。” 颜九渊:“……” ——不是头一回了。 上回时瑾竟没与他说。她见着了秋姨娘,心里是作何想来着? 她说的那晚应当就是前些天他顶雨回来,怪不得之后他总觉时瑾有些不对劲儿,他当是苏君走后她心里难受来着。 苏君是怎么走的?不就是为个姨娘! 颜九渊神情动了动,看着时瑾,微微矮身,附到她耳边说:“上回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时瑾瞪了他一眼,让你去找秋姨娘啊?想得美! 她也不吱声,眼神就在颜九渊和秋姨娘之间巡梭。——她未尝不是有试探之意。 可颜九渊的神情……秋姨娘到底是得宠还是不得宠?他与旁人说话时,总是这般冷肃的,时瑾也没瞧出什么来,心说这人就是爱欺负自己,就与自己一处时,总是不正经。 正心下嘀咕,冷不丁听颜九渊道:“你老家哪里?” 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一向是个薄情的人。 秋姨娘觑他一眼,目如秋波。她已经多久没见过自家爷了?更别说被他垂问几句,因粉面含春,屈膝答道:“妾身家在沛县。” “那正好。”颜九渊点了个头,“沛县盛产金针菜,你大可回去摘个够。” “谢爷垂爱。”秋姨娘下意识先回了句,等说完才猛地意识到不对,一时咂过味儿来,当即面如土色,忙提裙摆跪了下来,急急道:“妾身有哪里不对的,还请爷和夫人责罚!” 时瑾在一旁也是微微愕然。 颜九渊这话是什么意思?妾室向来没有回娘家一说,若让她回去,那就意味着……要遣妾? 他说真的?! 时瑾还有些不能置信,前世里,她和潘姨娘闹成那般,也没见陆瓒要将潘姨娘遣回去。 秋姨娘已经在磕头了,眼看颜九渊求不动,便又忙冲时瑾道:“是妾室不长眼,不该两次扰了夫人!夫人怎么打骂都行,只别把婢妾赶回去,否则婢妾回去就没有活路了!” 时瑾看看她,此时笑出来是有些不厚道,但心里的确生了丝丝欢喜,因别开眼不看她。 颜九渊扫一眼小径儿两旁,又道:“你既如此喜欢这金针花,下半晌也别做旁的了,就将这两个园子的花都摘出来,切记,风雨不得停。” 说完,他给时瑾拢了拢肩上的斗篷,两人牵手而去,留秋姨娘还跪在湿冷的石径上。 秋姨娘万万没想到,不过是想借着见一面让颜九渊想起她,却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时瑾坐上马车,直至快出城,还有点儿不能相信颜九渊真丝毫不念旧情,两句话就将秋姨娘打发了。 亦或者,两人间本也没多少旧情? 她忍不住去看颜九渊——这人总有些出乎她意料。 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颜九渊脸色竟有些发红,额上也有一层细密汗珠。 时瑾此刻心情不赖,也肯主动说话了,打量他几眼,问:“你怎么瞧着这般热?” 颜九渊看着她,嘴角勾了勾,只不说话,稍稍探前了身子让她擦汗。时瑾看他嘴唇也发干,便到了杯茶递过去,颜九渊接过来喝了,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要吃人似的。 时瑾被他看得不自在,偏雨天路滑,马车走得慢,直近两个时辰才到了城郊的别院。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甚至也没再提方才秋姨娘的事。 这别院时瑾是头一次来,一进门便先在东头看见了好大一片樱桃园,正值樱桃熟了,红的、白的挂了满树,雨水未消,看着尤其新鲜。 时瑾心情一下子豁亮起来,扭头对颜九渊道:“我一会儿带人去摘些!” 颜九渊见她目光澄亮,隐带兴奋,压住直接把她扑在车里的冲动,口中说:“今儿晚了,先让丫头们给你摘些。你不是要喝那梅花酒,我让人起出来了,先尝尝怎么样。” 第82章 说是让她尝酒, 可到晚饭时,时瑾却连梅花酒的影儿都没有见着。 她不由有些不满,饭间, 一双眼睛来来回回地看颜九渊, 无声地表达她的抗议。 偏颜九渊在那儿装作不懂,只一筷子接一筷子的给她布菜,时瑾只得一口接一口地吃。今儿这厨娘做的一手地地道道的苏州菜, 清炒虾仁、樱桃肉、花雕蒸童鸡、酒酿圆子、赤豆糖粥, 还有梅花糕和海棠糕,直吃得时瑾心怀大开,一双眼睛都弯起来。 结果这些吃完, 时瑾瘫在榻上,坐都要坐不住。 颜九渊又拉她起来,“头回来, 我带你转转。” 下半晌时天气已晴开,乌云散去,露出湛蓝湛蓝的天儿和大朵大朵白云, 正赶酉时末, 一抹晚霞似火,映的别院里一派盛景。 时瑾没来前,只当这里应和靖国公府一般,山石花草疏阔大气, 没准儿还堆了什么金啊银啊的, 不料出来跟着颜九渊一走, 见这里假山、石雕不多,而遍植花果,东边樱桃满树,西边梨子刚刚结出来。南院是将熟的杏儿和李子,正房北院,更有些时瑾叫不出名儿的果子,累累实实挂在枝头,虽尚未长熟,可看着着实喜人。 与其说别院,不如说这里是个小果园。 只是……以前这院子是谁打理的?种了这么多果树,倒不像是男子所为。 时瑾想着,不由看了颜九渊一眼。颜九渊也正看她,嘴角一抹笑,扬了扬眉,道:“这处别院以前是母亲打理的,她爱吃时鲜瓜果,尤其爱自己采摘,遂种着种着,这院子就成果园了。” 颜九渊口中的母亲,自然不是说甄氏,而是指靖国公的原配夫人林氏。 时瑾微微松了口气。颜九渊似乎看出来了,抱着手臂,身子挨过来,笑问:“你当是谁打理的这院子?” 他凑近了,颇有些少年耍无赖的模样,时瑾就推了他一把,恼道:“没有!” 颜九渊神情有点儿莫测,要笑不笑的,伸手来抓她。两人身后正有棵海棠树,时瑾难得的反应比男人快了一次,一转身绕到了树后去。 随即,她打树后探出个脑袋,得意洋洋地看着颜九渊。 晚霞灿烂,让她的脸庞也带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明艳极了,看得人心里头直发痒。 颜九渊眯了眯眼,朝着她缓缓走了两步。 时瑾看他这样子,还觉自己是快的,便又绕到另一棵树后,踮起脚尖儿,轻轻将一截树枝拉弯,也就刚刚一仰头的功夫,忽见男人已经站到了她眼前。时瑾下意识手一松,转身就跑,刚跑出一步,被男人大力拽回来,方才那树枝“啪”地弹回去,树上的雨水哗啦啦落了两人一身。 时瑾自作自受,被男人抱在怀里,也未能幸免,但是一抬头见颜九渊满脸雨水,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 颜九渊也不管脸上的水,捏了捏她的下巴,沉声说:“还好意思笑?” 时瑾听他的声音,以为是恼了,抬眼去看,却见颜九渊一双眼眸暮暮沉沉地锁着她,没来由地让人心热起来。 “你方才在想什么?”颜九渊盯着她问,“是不是以为有旁人来过这院子?” 时瑾自然不想承认的,可两厢对视,她一时竟没能出声。 颜九渊也不说话,一手覆在她脸旁,就等着她回答。 晚霞的光亮渐渐隐去,直至最后一抹也消散在山的那头,暮色合下来,让人心里平添一丝难言的滋味。 似暧昧。似旖旎。 时瑾看着颜九渊,竟有点儿喘不上气。 “那有么?”半晌,她问了一句。 颜九渊一下笑了,须臾,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连他肩膀都微微耸动。 时瑾似乎一下被动起来,她不乐意,便伸手推颜九渊。颜九渊却带着她走了两步,将她抵在树干上,不答她刚刚的话,反而低声问:“白日里在玉茗楼,你是不是吃味儿了?” 这叫什么话?!她吃味儿?因着谁?谢明容? 呸! 时瑾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颜九渊微带笑意的眼神,咬牙道:“才、没、有!” “跟九哥哥说实话。”颜九渊手指抚了抚她的嘴唇,附到她耳边用气音说,“否则我怕一个忍不住,就在这里要了你。” “你!”时瑾被他最后这句骇了好大一跳,登时脸红如血,全身都绷紧了,扫了一眼四周,见绿绮和丹松都站得远远的,这才喘了口气,道:“你你……你别胡来!我衣裳都湿了,要回去沐浴!” 颜九渊似乎等得就是她这句话,当即一挑眉,道:“我这就带你回去沐浴。”说着,他稍一弯腰,一把将时瑾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就往回走。 时瑾不知怎的,这一下,心跳得快起来,手指紧紧抓着他的领子,小声说:“颜九渊。” 颜九渊却不应。 她顿了顿,又叫:“九哥哥。” 颜九渊胳膊稳稳的,低头看了她一眼,说:“想好了?是,还是不是?” 时瑾咬着嘴唇,不出声。 没多会儿,他们已经进了正院。时瑾看权妈妈领着丫头站在廊下,很有些不好意思,便想下来,可颜九渊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到得门口,权妈妈带着丫头福身,说:“水都备好了,爷和夫人请。” 时瑾:“……” 什么就备好了?她还没吩咐备水呢。 颜九渊点了个头,抱着她进屋,也不到内室,直接便进了浴房。 房内热气蒸腾,时瑾从男人怀里下来,四下扫了一眼,果见热水、皂角、花瓣、衣物等全部都备好了,还有一大盘刚刚摘下来的樱桃,是给她解渴的。 时瑾看一眼颜九渊,却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出声道:“你……” 颜九渊直直看着她,过来抽开了她斗篷的系带。 时瑾心跳得更快,无措间抓了下他的手,小声说:“你先到房里等我。” “嗯,”颜九渊应了一声,手下却不停,紧跟着解开了她的短襦和碧色挑线裙。 时瑾登时只剩了一身玉色的亵衣亵裤。 颜九渊神情一动,时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不知打哪变出只酒壶来,自己喝了口,随即,按着时瑾的脖颈,低头来哺。 时瑾顿觉口中一辣,酒入肺腑,冲得她心如鼓擂。 少顷,唇分。 两人都些喘。 “好喝么?”颜九渊额头抵着她的,问:“比之你江南的梅花酒如何?” 时瑾呼吸还有些不稳,喘了两下,才道:“有点儿辣。” 颜九渊笑了起来,又问她:“还想喝么?” 时瑾顿了顿,轻轻“嗯”了声。 颜九渊提着酒壶,这时却说:“可我还没喝。” 时瑾不明所以,看着他,意思那你喝呀。颜九渊一笑,凑过来在她唇上吮了下,低语说:“我要喝,可不是这么个喝法。” 第83章 那、那要怎么喝? 时瑾看看他, 一时想到自己是怎么喝的……两颊发热。难道也要她含了, 去喂他不成? 那他喝完,是不是就可以先回房里去了?总不能让他在这儿盯着自己看…… 时瑾只穿着亵衣,在这浴房里被热气一蒸,莫名就觉得难为情, 心下一横,抓起颜九渊的手腕,就着那银壶嘴喝了一口, 踮起脚尖儿, 嘴唇贴上他的,慢慢将酒渡了过去。 酒香醇厚, 经了她的口一喂, 顿让颜九渊心火疯长, 窜成燎原之势。 他一把扣住时瑾的腰, 贴着她的嘴唇, 轻声说:“真乖。” 时瑾头都抬不起来了, 拥了拥他:“酒喝了, 你快回屋吧。” 颜九渊颤颤地笑, 一手探进她的亵衣里,手指顺着她的脊骨往上爬, “好绵绵, 我说的喝法可不是这般。” 骗子! 时瑾立时大窘, 就要挖个坑儿把自己埋起来, 却忽觉肩上一凉, 偏头瞧,见男人扯开了她的亵衣,提着银壶,正将壶里的梅花酒往她锁骨处的肩窝儿倒。 酒色清透,映着她如雪的肌肤和精致骨骼,直叫人想大吮一口。 酒满,盈盈欲溢,顺着她的肌肤往下淌,浸湿了她亵衣的衣襟,而后一路往下,渐渐没入那两团丰盈里,水红色的肚兜也被沾湿了一片。 时瑾低着头,眼睁睁瞧见这一幕,只觉愕然无比,正不知所措,陡然见颜九渊矮下身去,一口咬在已被沾湿的肚兜上,狠狠吮了一下,随即,又顺着那肚兜里滚下来的酒滴舔舐。 “啊!”时瑾禁不住咬唇低呼,那声音却婉转低软,呻/吟一般。她身子轻颤,慌忙要推开他,一倾身间,那酒淌得更厉害,顺着她白皙的锁骨淌过她丰盈的胸口,淌过小巧的肚脐,却去势不绝,直直没入亵裤里去。 时瑾快疯了。 她后仰着身子,半坐在木桶边缘,腰被掐着,两条细白的长腿搭在男人尚未褪尽衣衫的肩膀上,肌肤雪白,更显得腿根儿处的几朵“红梅”妖艳。眼中水光潋滟,她几乎不敢垂目看,只被逼得求饶道:“你……你别这样……” 男人听了她这声音,却更不如她的意,折磨得更狠,不知往哪处狠狠一吸,时瑾登时尖叫一声,只觉一股麻痒之意顺着小腹处直窜上来,折磨得她眼泛泪花,两条白腿更是抖个不停,像是要蹬人,又像是更用力的勾着男人的肩膀。 “颜九渊……”时瑾的声音已不能自己,带了哭腔,求道:“别……九哥哥、九哥哥……快别……啊!” 她控制不住地细叫一声,全身泛起绯红,身子难耐地战栗,抖得像雨夜的芭蕉,身子一仰,便要倒进身后的浴桶里。 男人抬起头,及时托住了她的后背。 时瑾感觉已如小死了一次,脸上一片粉红,喘息不定,两腿自他肩膀无力地滑下来,又被男人圈在腰间。 颜九渊呼吸粗重,脸上亦全是情/欲之色,弯腰亲了亲她尚在发颤的嘴唇,问她:“还敢不敢再不说老实话了?” 时瑾脑中一片昏昏,泪珠自睫毛上滚下来,喃喃道:“谁不说老实话了?你尽会欺负我,总欺负我!” “这样的欺负,”颜九渊吻她耳朵,“就只给你。” 他抓着她的手给自己解衣服,时瑾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件歪歪斜斜的肚兜和半穿未穿的亵衣,两腿光腿圈在他腰上,十分离不得的样子,而颜九渊武服都还好好的,登时大为不平,随手拨了下身后浴桶里的水,连带着花瓣拨在了他身上。 “胆子越发大了。”颜九渊扬眉,一手拢着她的背将她往后放。时瑾背后就是水,一时紧张,低低叫了声,感觉到自己后背已经浸了热水,肚兜松松垮垮地都要飘起来,赶忙两腿用力,紧紧夹住他的腰。 只是她刚刚经了一回,两腿没劲儿,片刻便往下滑,颜九渊便抱着她,直接将她放到了水里。 水温偏热,泡进去十分舒服,时瑾一入水才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忙往下缩了缩,她刚刚被弄哭过一场,一双眼睛明亮亮,洗过一般。 颜九渊边盯着她边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时瑾眼瞅着他将外面的武服褪了,又去解上身的单衣,顷刻,单衣也被他扔到一旁。时瑾看他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忙别开眼,然而只听水花一响,桶中的水漫上来,哗啦一下泼洒到了外面。 男人踏进了木桶里。 时瑾几乎是屏着呼吸,感觉到他在靠近,须臾,听得水声一停,时瑾同时地感觉到了一阵压迫感。 紧跟着,她被男人从水中拽了起来。 时瑾还闭着眼,那肌肤相贴的感觉便分外清晰,滚热又滑腻。 “睁眼。”颜九渊低低说。 时瑾顿了顿,慢慢睁开眼看他。 他赤/裸着身躯,麦色的肌肤与时瑾贴在一处,充满了男子的力量感。时瑾看了一眼便不好再看,可眼睛又没处放,只得转回来与他对视。 “你还没回我先前的话。”颜九渊弯腰抓了一把花瓣一点点儿沿着时瑾的腿往上推,最后覆在她颤巍巍的雪白上,白雪红梅,让人忍不住就要蹂、躏。 时瑾方才的情潮还未褪尽,经不住他这般,难受地躲了下,说:“什么话?” 颜九渊手上更加用力,呼吸急促了些,按着时瑾毫无缝隙地贴在自己身上,问:“今儿白日里,你知晓我见了谢明容,到底是不是吃味儿了?” 时瑾被他一按,只觉他腿心的东西嚣张地抵过来,似乎随时就要给自己一下,又气又怕,便冲口道:“谁稀罕了?你愿意见便见去!骑马、逛集市、放纸鸢,谁幼时没玩儿过似的,有什么可念着……唔唔” 她这话不知招了颜九渊哪根弦,男人凶狠地吻过来,要吃了她似的。 时瑾话还没有说完,心里正气——这会儿竟还敢提谢明容?! 正掐他的胳膊,只觉腰被他往上一带,那东西肆无忌惮地一下下蹭着她。 “唔唔唔……”时瑾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臀间被他托起,只得像方才一样,两腿圈着他的腰,就在这一进一退间,时瑾蓦然一顿,一口咬在了男人的舌尖儿上。 ——他就着这个姿势凶狠地抵了进来。 时瑾被他力道冲得后仰,两腿还在打颤,呜呜出声,眼中也显出求饶神色。 颜九渊暂时放过她的唇舌,顶着她的额头笑道:“这便求饶了?” 时瑾的小衣方才便掉了,身上寸缕不着,只觉这般羞耻非常,软着声道:“一会儿回房里……” “一会儿算一会儿的。”颜九渊慢慢动了两下,说:“别着急。” 他在木桶里站了站,觉着不好着力,便抱着时瑾往外走,时瑾快哭了,求道:“你,你别走。” 颜九渊打浴桶里出来,将她抵在墙上,给了她一个猛冲,舔咬她的耳朵说:“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又问时瑾:“要不要吃樱桃?新鲜的。” 时瑾眼下哪里还想吃什么樱桃,带着哭腔说:“不吃,我不吃。” “尝尝。”颜九渊抱着她转了个身,时瑾一个激灵,手指在他背上用力抓了一把,颜九渊却笑了声,低下头狠狠吻她,认真说:“绵绵,你这样,我心里真欢喜。” 第84章 夜。谢家。 谢胤跟着谢明容打父亲谢翟的书房里出来, 皱眉道:“那个陆瓒,你是如何识得的?” “偶然识得。”谢明容漫不经心,“你不必多心, 我保他不是旁人放过来的棋子。” “这般肯定?”谢胤眯眯眼, 往后看了看, 压着声音道:“你该不会是看他长得还凑合……” “大哥想什么呢!”谢明容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也配得上?” 谢胤也觉得不大可能,这个妹妹心里头装着谁, 他最清楚不过,因“嗯”了声,也便罢了,只道:“这个陆瓒我是知晓的,他籍出江西, 当年说益王故意折辱秀才, 那秀才便是他。临江当初的提学姓沈, 就是颜九渊如今的岳丈。按着这层关系,他该走靖国公府的路子才对,怎么反把帖子投到咱们门下?” 谢明容神秘一笑,牵着嘴角道:“这其中缘故,我日后再说与哥哥听。今儿先求哥哥给我带样东西。” “什么东西?”谢胤问。 谢明容微微垂眸,招手示意谢胤附耳过来。 谢胤弯腰, 听她在耳边私语了一句。一时间面色大变,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要那东西作甚?!我没有。” “哥哥就别同我藏着掖着了, ”谢明容掩唇,“我又不同父亲、母亲说。” “那也没有。”谢胤四下扫了一眼,眉头拧起来,少顷,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沉,拉了她一把,将人拽到暗处,紧着声问:“你该不会是……想把它用到颜九渊身上!你疯了!你置自己的名声于何地?你置谢家的名声于何地!” 谢明容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还没哥哥想得那般轻贱。” 谢胤脱口问完,又看她神色,稍冷静了些,细想想,自己这个妹妹一向高傲,应当不屑用此种手段,况且颜九渊哪里是肯轻易让人近身的,明容瞧了他这么多年,心里应当也有数,遂吁了口气,道:“那你要来做什么?女儿家家的,那东西不是好物。” “帮人。”谢明容眉梢一挑,“哥哥自管帮我寻两种来,一轻一重,我都是用来帮旁人的。” ******************* 四更末。 时瑾悠悠转醒,浑身上下都软成了一滩水,一点儿力气也不剩了。 纱帐外头点了盏会转的琉璃小灯,那暗光被投成好几种颜色,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轻轻在纱帐上流转,端的好看。时瑾却一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有,耳边全是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她也再不嘴硬了,一连声道:“九哥哥,你快饶了我罢,我真不成了……啊……” 男人轻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尖儿,最后又亲她嘟起的嘴唇,哄说:“好绵绵,你再忍一忍,这就快好了。” 时瑾一点儿也不信他的话了,两条胳膊虚虚挂在他的脖颈儿上,哭道:“你一个时辰前,就这般说来着。” “是么?”男人停了停,把她抱起来,让两人面对面坐着,时瑾禁不住软叫了声,男人问她:“那我还说什么了?你说一句,我就饶你一回。” 时瑾才不要说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正经的话,两眼含泪,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说:“我要睡觉……” “好,这就让你睡。”颜九渊被她咬得呼吸更重,掐着她的腰肢要把她腰掐断似的。 这样她怎么睡?时瑾哭也哭不出来了,只被弄得又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呻/吟。 外间。 权妈妈值了一宿的夜,眼瞅着天都要亮了,里头还没有消停的意思,便躬身退出去,将外间的门也关严,守在廊下。 不多时,天光渐明,院里的丫头婆子陆陆续续都起了,绿绮和丹松也过来换值。 “要叫起么?”绿绮小声问。 权妈妈摆手,也没有离开,只冲绿绮道:“先别叫伺候洗漱的丫头们过来,爷和夫人昨儿赶路累了,要多睡些时候,再让人去厨下也吩咐声,早饭推迟些,叫了再送来。” 绿绮昨晚也听见些动静,走前又得游妈妈交代,大概晓得些事,脸上一红,说:“我让人煮些黑豆粳米粥,妈妈看成么?” 权妈妈听着夜里的动静,是得给夫人补补,便点点头,又交代:“煮得烂些,一时半会儿怕也不会叫早饭,先温着。”绿绮应一声,这才转身去了。 内室。 时瑾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一睁眼,日光斜照,已快到晌午。 心里头先惊了一下,想着还未去问安,等稍一动,身子酸软无力,这才想起是在别院,她刚被折腾了一整晚…… 坏人!可着劲儿地欺负她。 时瑾想起昨夜,还一阵阵脸热,她不知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的,记忆里还全是男人滚烫的呼吸,她慢慢感觉了下,下身干爽,身上、额间也不粘,应当是男人给她收拾过了,心里受用些,便转过来看男人近在咫尺的睡颜,伸手偷偷点了点他的鼻尖儿。 只是手指刚刚挨到,便一下被男人抓住,颜九渊略带点儿懒意的声音传来:“有力气了?” 时瑾不知怎的,一下便有点娇气,说:“疼。” 颜九渊睁开眼,眼中尽是笑意,显然早就醒了,他身子支起来些,鼻尖蹭着时瑾的,低声问:“哪里疼?” 时瑾小声嘟囔:“哪儿都疼。” “我看看,”颜九渊说着,大手便探进被里去,时瑾感觉刚系上的小衣又被他解了,身子一颤,忙道:“你别看了,我不疼了。” “我不看,”颜九渊说:“就摸摸。” 时瑾真是怕了他了,压着他的手不让他动,颜九渊便抱着她翻了个身,把另一只手抽出来,覆在她身上肆意揉弄。 “绵绵,”颜九渊气息急促了些,叫她,在她耳边说:“身子怎么这么软?嗯?嫩豆腐似的,又软又滑,这名字真衬你。” 时瑾满脸通红,恨不能把头埋进被子里去,一面躲着他的手,一面说:“你折腾一晚上了……快起来,我饿。” “饿?”颜九渊整个身子压上来,“九哥哥疼你。” 权妈妈在外间候了一上午,总算听到点声音,忙问了句:“爷、夫人,是要起么?” “哎……唔唔唔,”时瑾一声没应完,直接又被男人压在了合欢被里。 第85章 在别院呆了四天,时瑾有三天都是在床上过的。 到了第四日, 她实在腿软的不像话, 裹着被子缩在床脚, 讨好道:“你今儿放了我, 大恩大德我必铭记于心,他日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与你。” “结草衔环?”颜九渊把她连人带被抱过来,眯着眼睛笑,说:“那就不用,换个报答法儿我还能考虑考虑。” 时瑾苦着一张脸,小声道:“换什么?” “换……给我生儿育女。”颜九渊低下头,手指蹭着她的脸颊,说:“还得多生几个,我才考虑饶了你。” 时瑾生怕他再来一回,咬咬嘴唇,道:“那……那, 来日方长。” 颜九渊哈哈大笑,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下, “来日方长,可也得争朝夕不是?” 时瑾简直不想和他说话,这种事情争什么朝夕! 颜九渊笑得更厉害,抱着她倒在榻上, 问:“想吃什么?昨儿我瞧着那如意卷和枣泥糕你倒挺爱, 今早还想吃么?或是让厨娘下几碗阳春面来, 配些肉糜和酱菜?” 时瑾只觉能下床就是好的,便点头道:“我都想吃。” “好,”颜九渊把她拉起来,捏她的脸,“那就叫厨娘都备些,我家绵绵累坏了。” 时瑾拍他的手,颜九渊就在她脑袋上揉了把,这才叫人进来伺候洗漱,又让权妈妈去吩咐厨娘。 绿绮和丹松进来伺候她更衣,丹松一瞧时瑾身上红紫痕迹遍布,登时睁大了眼睛,愤愤然看着颜九渊,绿绮虽懂些,可见时瑾一身竟快没了个好地方,也不禁低了低头,小声问:“夫人要紧么?” 时瑾红着脸摇摇头,趁两人不注意,便悄悄蹬了颜九渊一下。 颜九渊一脸淡定,把她的脚抓过来,帮她套上雪白绸袜,又问:“走得动路么?” “走得动!”时瑾悲愤道:“你快去更衣。” 颜九渊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弯腰附到她耳边道:“下回便不能饶你,下了床就不认人了。” 时瑾一听他说下回,就怕怕的,一双眼睛虚张声势地瞪着他,颜九渊便笑着去更衣。 前两日时瑾的早饭都吃的早不早午不午的,今儿时辰上总算正常了些,厨下又得了权妈妈的交代,因而早饭颇是丰盛。 时瑾也饿了,坐下吃了一碗瘦肉粥、一张黄金饼、两三个如意卷,外加一小碗阳春面才罢。 用过饭,两人稍歇了歇,时瑾还有点儿犯困,便倚在大迎枕上不想动。颜九渊抓着她的手指揉捏,说:“要么先补个觉,下半晌再去摘。” 时瑾又不愿意,懒懒道:“下半晌热。” 这几日里,她觉得自己不仅越发娇气了,还多了许多小性子。 一想,便又坐起身来,说:“就这会儿去罢,正好露水也消得差不离了。” 颜九渊便也随她,又叫绿绮给她找了顶遮阳的风帽来,自己则帮她缠了两个袖口,两人牵着手往园子里去。 方是卯时末,朝阳初盛,照的樱桃园里一片红通通,时瑾精神又来了,不想让丫头婆子们动手,便与颜九渊道:“咱们自个儿摘,成么?” “自然成的,”颜九渊看她跃跃欲试,便接过权妈妈手中剪刀,“这树小,倒不费事,只仔细着,别叫枝条扎到。” 时瑾“嗯”了声,转身看他竟也拿了个筐提着,一时忍不住笑了,道:“你别占手了。” 他今儿只穿了身雪青色的直裰,却丝毫不减英武之气,手中提着筐篮,着实不搭。 颜九渊却完全不觉,一手帮她压了枝子,示意她剪。 时瑾便剪了几杈,这樱桃树需得把老枝剪了,来年才能抽新枝。时瑾剪着剪着,总觉枝头的更好,只是踮起脚尖儿来还差一些。 权妈妈在一旁道:“老奴让人去搬了小梯子来,夫人想剪哪枝?让我们几个来罢。” 颜九渊摇摇头,道:“不必。”又与时瑾道:“我在底下抱着你,你只管剪你的。” 时瑾看跟了一堆的丫头婆子,不大好意思。颜九渊却已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低声说:“绵绵,你得多吃些。” 时瑾视线一下子变高,心里不知怎么,也跟着忽悠一下,低头看了看他,用气音叫了声:“九哥哥。” 颜九渊眯眼,时瑾却只是笑了笑,抬头去剪顶上的树枝了。 日光斜照,园里满是新鲜的草木气息,时瑾剪了几杈,便觉手里汗湿了,她就不敢再剪,低头说:“好了。” 颜九渊看她手里只拿了三、四枝,便道:“换棵树?” 时瑾摇摇头,小声说:“放我下来吧。” 颜九渊一手护着她的腰,笑道:“放心,摔不着你。” 时瑾还是摇头。颜九渊便慢慢把她放下来,时瑾将东西递给权妈妈,甩了甩手腕,颜九渊手指扣到她指缝儿里去,带着她的腕子轻转,说:“手酸了?” 时瑾点点头。颜九渊笑起来:“刚刚是谁说要将这片园子里的樱桃都摘完的?” 时瑾看看他,声音小了些,似在自语一般,说:“不是因着这个。” “嗯?”颜九渊看她脸竟有些微红,心里一动,转过身来,手指稍稍收紧,问她:“那是怎的了?” 时瑾低着头,抿了抿唇,但如实说:“你抱着我,我是不怕摔的。可我手里拿着剪刀,总怕一个不慎脱了手,伤着你。” 因而才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攥得手心发汗,手腕发酸。 这话甫一说完,时瑾便觉身子一轻,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颜九渊抱着,原地转了一圈,她一阵儿头晕,忙说:“你别闹,我还要去摘杏儿呢……” 颜九渊却只是笑,又将她放下来,狠狠抱在怀里。 时瑾顿了顿,没推他,而是两手慢慢环住了他的腰。 上半晌到底只摘了些樱桃,两人又去南边园子走了一圈便先回屋子。时瑾让绿绮将刚刚摘的樱桃洗了,权妈妈和丹松几个去摘了些杏儿,颜九渊却不让多吃,怕她伤了脾胃。 时瑾困,过了时辰却又有些睡不着,便枕在他的腿上看他手里的羊皮地图,好些看不明白,又想起他前些天忙得回不来,便问:“蓟州的战事,要紧么?” 颜九渊手指拨了拨她的头发,说:“打了场小仗,蒙古人暂时跑了。”又低头来看她,轻声道:“莫担心这些。” 时瑾看他眸色深深,仿佛什么事情到了他这里都举重若轻,便安了心,说:“明儿一早就回去吧,你休沐几日,总不能都在别院里。” 颜九渊伸手点了点她的唇瓣,哼笑了声,道:“回去你也跑不了,倒要好好算一算,自打成亲,你欠了我多少账?要怎么还?” 时瑾一听他提这个,当即把脸往他怀里埋,闭上眼睛,装睡道:“好困啊。” 颜九渊便把她扒出来,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下,抱着时瑾补觉。 当晚他们又在别院歇了一夜,次日早上打点好东西回了靖国公府。 到时正赶上晌午,府中等着他们用饭,时瑾就让权妈妈和绿绮带了几个小丫头将新鲜樱桃和杏儿还有几篮青苹果都提到平乐堂,正给大伙儿分一分。 颜老太太和沈老太太见他们进屋,眼神不约而同地都先在时瑾身上瞅了一圈,颜老太太先拉过时瑾笑道:“这几日在别院可住的惯的么?” 时瑾点点头,笑说:“成日里守着现成的果树吃,自然是好的。” 颜老太太却看她眼圈有点儿发黑,问:“怎么瞧着没睡好似的?” 时瑾忙低了低头,道:“多半是热的。”不禁在心里又将颜九渊腹诽了一通。 老太太瞥了眼,见颜九渊倒是神清气爽,进屋后眼神也没离了时瑾,遂与沈老太太对看一眼,都不多问了。 甄氏夸了几句果子新鲜,话便不再这上头,问起另一事来,道:“我前儿瞧见雅风居那边收拾东西,便随口问了两句,可听丫头说了些有的没的,不知做不做得准。这会儿可还要多话问一声,渊哥儿,秋姨娘是犯了何事?你还当真要遣了她不成?” 她这话问完,屋里的一众人都看向了颜九渊与时瑾。 显然,他们那日下午一走,事情便在府里传开了。 第86章 沈老太太也听闻了几句, 只是时瑾刚回来, 她还没有细问,因眼神询问地看过来。 时瑾微微摇头, 正听颜九渊道:“既然说了,自是当真的。我今儿叫人到雅风居清点了东西, 明日便让人送她回去。” “哟, ”甄氏立时抽了口气, 又看看两位老太太, 不大乐意地说:“她犯了错,若不是什么过不去的,打骂罚也就是了,咱们府里,可还没有遣妾的事儿呢。” 说完,她又看看时瑾, 问:“可是她不懂事,怠慢了主母?我听说, 这几月以来,她还没正儿八经的给你去问过安呢, 要是这个,倒该罚。” 她这话就有几分帮护秋姨娘的意思。 颜九渊当下脸色就淡了淡,说:“母亲知晓得倒很清楚。” “我也是那日下午听丫头们说,”甄氏干笑了笑, “你不是罚她摘净这院里的花么, 我出来时瞧见, 就让人顺口问了句。” 颜九渊看看她,不咸不淡道:“多谢母亲关怀,当初秋姨娘还是母亲做主帮我纳进来的。” 怪不得。时瑾看了甄氏一眼,就说她怎么肯帮秋姨娘。 “小九,”颜老太太略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母亲当初也是好心,看云姨娘去了,你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颜九渊应了声“是”,脸上带出点儿似笑非笑的样儿,却依旧是那句话:“因而我说多谢母亲关怀。” 油盐不进。 甄氏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眼神委屈地看着颜老太太。 时瑾在袖子下悄悄握了下颜九渊的手指,颜九渊看她一眼,时瑾便出声道:“母亲的好意我与九哥心领了。前几年,母亲让秋姨娘进府,是顾念九哥房里没人,怕无人伺候他,如今却是不同,我在这里,自然不会叫九哥吃一口冷饭、穿一件脏衣,更加不会假旁人之手,是以,母亲不必忧心这个。至于秋姨娘怠不怠慢的,”时瑾笑了笑,“母亲既然也知晓她几个月不曾来请过安,便让我这当主母的自个儿处置吧。” 这一番话软硬皆有,又提醒甄氏,说到底,这是颜九渊自个儿院子的事情,只要颜九渊没说什么,时瑾就完全能做主。 “嗐,”甄氏甩了甩帕子,“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母亲心慈,”时瑾看着她,续道:“我脾性拗,可能直接遣她是罚得重了些,但已说出口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母亲训训我是应该的,秋姨娘走是走定了,要么我回去与九哥商量,多给她包两封银子,就说是您赏的,母亲看可行么?” 这么多人看着,两封银子,还要让颜九渊那儿打着自己的名义出?甄氏可丢不起这个脸,忙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左不过是个姨娘,你们自个儿院里的事,我不管,我不管。” “是,”时瑾便笑盈盈起身给她福了个礼。 颜九渊眯着眼睛乐,在底下捏她的手指。时瑾怕老太太瞧见,偏头横了他一眼。 颜老太太摆手,说:“你们母亲都不管,我更不操那个心。好了好了,你们自个看着办,先吃饭去,就等你们两个,饿了半天了。” 旁人也都连忙应声,时瑾便过去扶她,颜清也站起身,扶了颜老太太另一只手,与时瑾笑道:“我听权妈妈说,好些樱桃和果子是嫂嫂亲手摘的。” 时瑾看她一眼,“嗯”了声。 颜清就冲她笑笑,很有些小心翼翼讨好的意味,似乎还在为谢明容那事赔礼。 时瑾什么也没说,跟着众人进了西梢间,少顷,丫头们摆好饭菜,颜老太太便带着大伙儿坐下用饭。 时瑾和颜九渊回来直接到的平乐堂,还什么都没收拾,因用过饭沈老太太也没叫时瑾到东跨院去,让她先与颜九渊回雪沧斋。 游妈妈跟过来伺候。 因走前听沈老太太隐约提了句,遂游妈妈一进屋便亲自过来伺候时瑾更衣,绿绮悄悄冲她点了个头,游妈妈神色一振,换衣裳时顺着时瑾的领口的看了看。 不看还罢了,一看之下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皱眉道:“爷也太不知轻重了些!怎这样折腾夫人。瞧瞧这身上,哪还有一块儿好地方!” 时瑾红着脸拉了拉领子,小声道:“妈妈。” 游妈妈便朝外看了眼,私语道:“夫人这下自己也知晓了,往后可别再像这般……几个月才……”时瑾一听这话都觉腰酸腿软,忙说:“我知道了,妈妈别说了。” 游妈妈这才罢休,又让绿绮去换了套颜色稍深些的短襦和裙子来,省得叫人瞧见。 等颜九渊进屋,还能感觉到游妈妈眼神里的复杂。 他也不管,拉了时瑾靠在在矮榻上,道:“头回在临江鼓楼上见你,便知你伶牙俐齿,想不到今儿又见着一番。” 时瑾知他说的是方才甄氏一事,因问了句:“秋姨娘真是母亲做主给你纳进来的?”依颜九渊的性子,秋姨娘若是甄氏的人,他哪里肯。 “也不算,”颜九渊扬扬眉,“人其实是祖母看好的,她经了道手而已,只是当初秋姨娘进府,也给她使了些银子罢了。” 时瑾笑了笑:“怪不得我说以母亲的名儿包些银子她便不说话了。” “她怎么说?”颜九渊点点她鼻尖,“她差差被你诓进几十两银子来。” 时瑾掩了掩唇,正说着,权妈妈进来道:“雅风居那边都收拾好了,秋姨娘就在二门外,等着与爷和夫人辞别呢。” 时瑾讶异道:“这般快?” 其实自打颜九渊那日发了话,两天前就有丫头婆子给她收拾好了,只等着时瑾和颜九渊回来再下句准话而已。 权妈妈因点个头,问:“爷和夫人见么?” 时瑾侧头笑看颜九渊,道:“爷要叫她进来么?”她与秋姨娘可一点情分也无,人家来辞别,想必真正想见的也不是她。 颜九渊捏她的手,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说:“还吃味儿?” 时瑾心说她犯得着么,笑得更是情真意切,问:“要么我出去走走,让她与爷单独说说话?”她说着,便要起身。 颜九渊一把拉着她,吩咐权妈妈:“不必见了,让她直接走就是。” 说完,扣着时瑾的腰,咬牙道:“你敢走。” 权妈妈退了出去。 垂花门外。 秋姨娘哭得梨花带雨,一身浅蓝色衣衫更显素净柔弱,听了权妈妈的话,差点儿哭倒在门前,求道:“烦请妈妈再替我禀一声,我就与爷说几句话,到底我也伺候过他,不能就让我这样回去了呀!” 权妈妈面无表情,示意小丫头拉着她走。 秋姨娘到现在还不太明白到底哪里惹怒了颜九渊,她不就是想见他一面?又有什么错了?这男人,当真是薄情的东西! 正房内。 时瑾等了一会儿,权妈妈回来报:“秋娘子走了。”——姨娘的名儿也没了。 时瑾转头看颜九渊,颜九渊还在看书,只是随口“嗯”了声,便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等权妈妈出去,时瑾便拉着他一只手晃了晃,说:“真走啦。” 颜九渊把她拉到身边,两腿环过来夹着她,蹭蹭她的脸,时瑾扭过头,说:“往后就剩我自己了,怎么办?你若是与我置了气,也没旁处可去了。”她边说边揪颜九渊的脸,心里头真有些想笑。 她原本以为多难的事呢。 上辈子她用了那么大的劲儿也没把潘姨娘赶出去。 可今儿……她是不是在做梦? 时瑾笑着笑着,眼里不知怎么泛起泪花。 颜九渊把她抱在怀里,下巴蹭她的脑袋,低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87章 中午有秋姨娘这事, 时瑾也没有睡没午觉,只枕在颜九渊腿上闭目歇了会儿,等算着时候祖母该醒了,便起身去了东跨院。 沈老太太正刚刚净过面, 由墨玉伺候着在喝一碗醒神汤, 见时瑾进来, 先问了句:“人走了?” 时瑾点点头,自己过来接了碗喂祖母喝, 低声说:“走了。” 老太太缓缓松了口气, 摆摆手,示意不喝了。时瑾便叫墨玉把碗撤下去, 抽了帕子给祖母擦嘴角。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顿了顿,说:“绵绵, 你祖父去得早,有你时便不曾见过了,但你可还记得家中的两位老姨太太?” 时瑾隐约有点儿印象, 但已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那两位老姨太太的面容早已模糊,便道:“记得些, 但早连姓什么都忘了, 祖母怎么说起这个来?” 老太太吁了口气, 目光有些悠远, 说:“她们一个姓孙, 一个姓王,姓孙的那个长得颇美,当初进府,我百般不乐意,没少与你祖父闹过,甚至还曾绝食,但即便这般,你祖父还是很疼宠她。” 时瑾没想到祖母年轻时竟也遇过这等事情,微微睁大眼睛,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生了一个庶女,被我给远嫁到岭南去了。”老太太冷声笑了笑,“就为这事,你祖父半年里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那姓王的倒不甚得你祖父的心,也一直无所出,但你祖父为了气我,后来对她也很好。绵绵,你可知祖母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么?” 时瑾一阵心疼,握了握老太太的手,说:“祖母。” 老太太摇头,示意不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续道:“就一个字,熬。” “熬完了这日熬那日,直熬到你祖父去了,膝下两子长大成人,她们两个落到我手里……”老太太闭了闭眼,须臾又睁开,“可那又如何?纵使我苛待了她们几年,让她们不得不看着我的脸色渡日子,但我的心里并不多痛快,毕竟我最好的那一二十年光阴,都是在与你祖父的斗气和冷待中过的。” 时瑾落地时沈老太爷就已经去了,她从前亦不曾听祖母提过半句年轻时的事,今儿乍听老太太一说,心中十分难受,抱着老太太道:“从前我许多时候不懂事,惹祖母生气了。” “没有,”老太太笑了起来,拍拍她,说:“祖母并不是想起了这些旧事伤心,多少年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可伤?” “祖母是想说,”老太太看着她,低声道:“绵绵,要惜福。” “男子纳妾容易遣妾难,看看你祖父与你父亲便能知晓一二。” 时瑾想到父亲,又想到巩氏和阮姨娘,点了点头,说:“他与父亲……还是不大一样。” “知道护着了?”老太太欣慰道:“这便好!过阵子我走了也就安心了。” “祖母要上哪儿去?”时瑾听她要走,急道:“您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好好养着。” “你堂哥来信了,”老太太说:“他过段时日要来看你,我这身子到时也养得差不离了,就跟他一并回苏州。” “大哥来信?”时瑾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个儿。”老太太说着,让游妈妈去把信拿来,说:“是给你的,你和渊哥儿不在,前院的人就把信送到了游妈妈手上,她又拿到我这里。” 时瑾一瞧,信封上可不正是沈兆谦亲笔,连忙打开。 沈兆谦远在苏州,还不知京里的事。沈道乾丢了官,一时也还没脸告诉时瑾大伯。遂沈兆谦保险起见,仍未敢称她名字,只呼小妹。信中林林总总说了许多,大伯等人也知晓时瑾替了沈时琬的事,十分惦念她,生怕她过得不好。 时瑾心中温暖,看到后面,面色一喜,道:“表姐怀有身孕了!” “是,”老太太也是面露喜色,道:“看你堂哥信上说,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先前应当是胎未坐稳,没敢露了口风。” “真好,”时瑾心里由衷替她欢喜,又说:“就是离得太远,见不上面。” “眼下也不敢让你俩见面,”游妈妈在一旁道:“琳姐儿可还不知晓夫人的事呢!若是叫她知道了,一惊一乍的,可于胎儿不好。” 时瑾这才想起来,忙道对对对,又接着看沈兆谦的信,片刻,却眉头蹙了蹙,说:“不过,我还真有件事要问问表姐和表姐夫。” 老太太也看了信,说:“我看谦哥儿在最后说了汤家怎么回事,是这事儿么?” 时瑾点头,“祖母可还记得,我在表姐家里时帮她修复装裱过一幅画?” 老太太自是记得。时瑾便把那人拿着画又找到汤家的事说了,末了愤然道:“此人也是无赖得很,当初表姐夫还那幅画时,他收了好好的,还封了一匣金子送来,我当他是个懂的,却不想如今直接找到汤家去,我倒想当面问问,那画到底哪里有问题了!” 老太太知她在此事上是极其较真儿的,因安慰道:“那你问问你表姐夫,我记得当时说人还是京里来的,若是如此,兴许渊哥儿能识得。到时问一问,见上一见,未必很难。” 时瑾顿了顿,低声道:“他还不知我有汤家小郎这个身份呢。” “那你就与他说,”老太太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何难为情的?” 时瑾想了想,却总觉不好开口,便道:“我先给表姐去信问问,若真是京里的人,我再与他说。” 因叫绿绮研磨,就在老太太这里给沈时琳写信,老太太又交代她:“先别与她说你的事儿。” 时瑾应声,下半晌就都呆在东跨院,直到快晚饭时颜九渊也过来问安,她才与人一块儿又去了平乐堂。 路上,颜九渊道:“你与祖母说什么呢?舍得让夫君守了一下午的空房。” “没说什么,”时瑾冲他努努嘴,“堂哥来信说过段日子进京,祖母想跟着他一并回苏州,我就多坐了会儿。” 颜九渊想到她可能是舍不得老太太,便点点她的额头,大度道:“那今儿下午的账便不与你算。” 时瑾简直哭笑不得,忽想起颜九渊那时也是在广东的,说不定还真能与那人识得,想了想,就问:“你两年前,在广东带兵,可认识一个姓金的人么?他应当也是带兵的。” 时瑾只记得沈时琳提过一个姓金的,名字却也不清楚。 “姓金?”颜九渊想了想,道:“两广总兵倒是姓金,只不知是不是你说的人。怎么了?” 时瑾摇摇头,心想这中间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是等沈时琳那边回了信再说,遂摇摇头:“就是堂哥来信说了句,我随口问问。” 颜九渊略一思索,想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堂哥是想去广东贩盐?” “还说不准呢,”时瑾道:“左右他过段时日来,到时再问。” 颜九渊见她将话岔了过去,想是沈兆谦在其中有不好言明之事,也就点点头,一时没再问。 两人到了平乐堂,众人都已知晓秋姨娘走了,甄氏没再说什么,倒是颜敏挨到时瑾身边,悄声道:“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整日里一副不好好走路的样子,嫂嫂赶得好!” 时瑾冲她笑笑,颜敏便扬扬下巴帮她布了一筷子菜。 颜清眼瞅着,已抬起的筷子只好在空中转了个弯儿,放到了自己的碟子上。 晚上回去,时瑾想起老太太的话,心里头微微发软,枕在颜九渊胳膊上,用手指轻点他胸膛,小声说:“东间的书房,能分我一半儿么?我有些东西想放进去。” 颜九渊侧着身子,一条腿压着她的,慢慢用嘴唇蹭她的唇,“早就说让你把东西放过去。” 时瑾“嗯”了声,一时心中柔软,便微微嘟起嘴唇,亲了他一下。 颜九渊一顿,登时整个身子压了过来,在她脖颈儿狠狠吸吮,低语说:“这可是你先招我的。” 时瑾只是由心而发,并没有旁的意思,忙告饶道:“我还疼着呢。” “我看看,”颜九渊手往她亵衣里探,说:“疼我就不进去。” 时瑾才不要他看,身子往床榻里滚,可惜力气有限,没两下就被男人再次压到身下,不多会儿,时瑾声音打颤,“你……你刚刚说你不……”后半句被男人堵在了唇齿间。 好在颜九渊明日不沐休,只折腾了她一回,时瑾还算留条命在,气呼呼地拱在男人怀里睡了。 次日一早,颜九渊进宫,时瑾去东跨院看着祖母吃过药,便去了平乐堂。 平乐堂院子里却摆了好几张小桌,丫头婆子们都等在外头,屋里,甄氏正在训颜敏和融哥:“丫头们搬个东西,你俩凑什么热闹?凑热闹也就罢了,偏生还要添乱……” 时瑾没听出来龙去脉,只一瞧,见小桌上放了张略有些发潮、被撕开的画。 颜老太太在一旁道:“行了行了,也不是有意的。晚上小九回来,我问问他,我记得他那时在广东,寻人修复旧画来着,像是还寻的汤家人。实在不成,让他谴人带着画再跑一趟。” 广东?修复旧画?汤家人? 时瑾:“………………” 第88章 老太太还在冲她招手,说:“这边来这边来, 你瞧这乱糟糟的, 前几日下雨, 有几幅画压在箱底, 返潮了, 今儿日头还成,我正叫丫头们拿出去晒晒。” 颜敏努努嘴, 冲时瑾福了个身, “嫂嫂。”又撒娇说:“祖母,我不是有意的, 就是一不小心, 手笨了些。” 老太太点点她,又将融哥儿抱到怀里, 让赵妈妈先去把那幅损了的画收起来。 时瑾过去帮忙, 看了看那那画, 是幅溪山楼观图, 潮得倒不厉害,只是刚刚不知是被融哥儿还是颜敏撕了个大口子,因让赵妈妈先去取了宣纸衬上一层,又转而问颜老太太:“祖母说九哥在广东,是说的两年前在德庆的那次么?” “对, ”老太太看她似乎懂些, 倒想起来, 说:“我差差忘了, 时瑾你是在苏州长大的!那你可知道汤家么?裱装、修复字画的汤家。可堪称这一行当里的国手。” 时瑾笑了笑,将画卷起,又用绸带在刚撕毁的地方仔细缠了一圈,说:“是知道些,只是汤家人都在苏州,祖母怎说九哥是在广东寻的人?” “两三年前,小九谴人去过苏州,”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但那位汤老先生年纪大了,已不再出山,而他的长子那时不知是何缘由,也无法接这活计。好在听闻汤家还有一幼子,只是在外游历,不怎么回苏州,小九去广东的时候便想碰碰运气,托了两广的金总兵寻人,不想他那里有个部下,其妻子恰好是苏州人,多半儿与汤家有些渊源,反正不知人家怎么找的,竟真寻到了汤家幼子,帮小九重新裱装了那幅画,你说巧不巧?” 时瑾:“……巧。” 姓金,当时又在德庆,那就是两广总兵没跑了,他的那个部下妻子是苏州人,又寻到了自己,就是堂姐沈时琳了。 时瑾简直牙痒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倒不费工夫。 “祖母若是放心,就先将这画交给我吧,”时瑾道:“我幼年在苏州,机缘巧合,见过汤家老先生几面,他老人家与家里祖母算是薄有几分交情,回头我先去信问一问。” “哟,那敢情好!”颜老太太和甄氏都大为意外,遂欣然点头:“那你快收着,也省得咱们又寻人寻不到。” 甄氏笑起来:“就该让渊哥儿早早把时瑾娶进来,那时可就不必拿着画还在广东折腾了一番。” “我看也是!”颜老太太跟着打趣儿,小声与时瑾说:“若是小九那会儿就把你娶进来,祖母眼下定都抱上小重孙儿了。” 时瑾低着头抿唇笑,心想她当初修复好这画细细瞧过好几遍,可确保绝无问题,颜九渊还让人拿着这画找到汤家,显然目的不纯,是不是从那时就已知晓她和汤家的渊源了? 这人! 时瑾想起上回他问自己梢间里的东西都是做什么用的,自己还哄骗过他…… 简直又气又想笑。 因也没在平乐堂多呆,拿了画到东跨院陪沈老太太用过午饭,便先回了雪沧斋。 宫里。 一日当空,天色碧蓝如洗,颜九渊打马而过,到得神武门前方停下,早有小太监候在那里,上前接了缰绳,引着他往宫门内走。 到了紫宸殿外,隐约有说话声传出来,颜九渊脚步一顿,问:“哪位大人在里面?” 小太监轻声道:“皇上今儿在读宋史,宣了翰林院里的陆编修侍讲,这会儿正在里头呢。” 陆瓒? 上次的事陆瓒隐在人后,但参颜九渊的两个六科言官是受了罚的,中间牵线的刘大人此时应不愿意再让陆瓒出头,他如何这般快地走到殿前来了? 颜九渊捋了捋袖口,不紧不慢问:“算上今儿,陆编修来侍讲几日了?” “从前儿开始,”小太监低眉,“今儿是第三日了。” 颜九渊略点了个头,一边唇角微勾,正殿中大太监来宣,他便一理武服袍襟,阔步进了殿门。 “太祖说,”殿中陆瓒的声音渐次传来:“……朕信得过诸位,然而你们部下众多,若他们想要富贵,一旦将黄袍加在你的身上……” ——殿中讲的,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讲得好。 颜九渊微微一笑,上前给怀德帝见礼。怀德帝正闭目靠在藤椅上前后摇,闻言睁开眼,双手在脸上搓了搓,笑道:“九渊来了。” 后面的陆瓒也微微欠身见了一礼。 怀德帝便挥挥手:“你先退下罢。” 陆瓒应声,躬身施了一礼,静静退出了紫宸殿。 颜九渊余光瞥了眼,道:“皇上今日兴致好。” 怀德帝朗声一笑,自藤椅上站起,接过大太监奉上的茶咂了一口,目光往案头示意,道:“看看。” 一旁的大太监忙将折子递过来。颜九渊看了看,也是一笑,“益王爷谢恩的折子这般快就到了。” 怀德帝踱着步,脸上满是笑意,点点头:“他折子上说也不需三个月,成婚所需一切他均已备全,只待你岳丈等人回了临江,便可迎娶新王妃入府。” “算算日子,”颜九渊道:“也差不多就要到了。” 他知晓怀德帝为何兴致好了——益王上折子求允婚时,沈道乾尚未辞官,因而不少朝臣认为他有所图谋,曾劝皇上不要准了这桩婚事。 但后来沈道乾罢官,皇上赐婚,众人以为益王府趋利避害,没准会让老王妃上折子哭求哭求,再寻借口委婉推了这门婚事,即便是怀德帝自己,心中也曾这般猜测。 因这桩婚事虽名义上对益王是关怀,实则却含贬斥之意。 不料益王府却欣然受之,谢恩的折子这般快便呈了上来。朝野上下一看皆大欢喜,自然都在表皇上仁爱,怀德帝心中也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离成婚也不剩几日了。”怀德帝踱了一圈,问:“朕知你爱妻心切,此次要携她回临江么?朕可准你几日假。” 颜九渊摇头,也不避讳,道:“臣与益王一向不睦,未免在王爷成婚当天就闹出个什么事情来尴尬,臣还是不去的好。” 怀德帝拍了拍他的胳膊,哈哈大笑,说:“你这个脾性啊。” 颜九渊也笑了笑,但随即微微躬身,却话锋一转:“但皇上若想给臣放阵子假,臣领旨。”他说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兵符,双手呈上。 怀德帝当即面色一变,“九渊,你这是何意?!” 颜九渊抬头,眼中露出一丝伤意,道:“方才臣进殿时,听见翰林院的陆编修正在与皇上讲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一节,虽靖国公府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表,皇上也并非有意敲打,但一人进一言,时日久了,靖国公府便是再无辜,也挡不住这般多的诽谤之语。臣不免惶恐,到不如此时便卸甲归去,也省得他日连累了父亲之名。” “不可!”怀德帝一把将兵符推了回来。 若说他今日无一丝一毫的敲打之心那是妄语,因前两日他曾听人说靖国公府在辽东一片的声望甚至不在朝廷之下,靖国公每去一次,百姓无不夹道迎接,甚至就是那里的土皇帝…… 朝廷打仗,东线和北线向来都是颜家的场子。 怀德帝心里有数,今日陆瓒恰巧讲到这一节,他让颜九渊此时进来,确实微有敲打之心。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只他不料颜九渊的反应竟如此决断。 怀德帝一时有些尴尬。眼下,东线和北线稍得了几年安稳,是因颜家的大旗在那儿牢牢地插着;蓟州战事未平,那里的守将亦是颜九渊一手提上来的;广东、福建,便是他早年间追随戚帅打过仗不算,都还有平乱之功;更何况天子卫的神机营,也是他一手历练…… 怀德帝一想到这些,头都大了,按着腕子将兵符压在他手里,沉声道:“昔年朕刚刚坐上这把椅子,根基未稳,犹记当时鞑靼大举挥兵,东线告急,朝中众臣却都想在此时于朕这里给自己争个最大利益,因而你推我让,朝中竟是无兵可派。当时是老国公一力站了出来,你父子二人带着不到十万兵马而去,对鞑靼的三十万,苦战了四个多月,最后将鞑靼三十万兵马击于北境,让朕坐稳了这把龙椅。当时朕便想,你父子二人是朕的恩人。” “臣不敢。”颜九渊手掌平摊,只不接那兵符,道:“尽臣子本分而已。况且陈年旧事了,皇上还念着这个做什么。” “你收好。”怀德帝拍了拍他的肩,须臾笑了,说:“今日朕并无他意,九渊不必多心。宣你来,是想与你商议,眼下中军都督出了空缺,你看谁合适。如今也不必议了,依朕看,没人比你更适合。你再辛苦些,就这般定下,朕下半晌就叫人拟旨。” 颜九渊顿了顿,须臾单膝点地行了个武将礼,道:“皇上既如此说,那臣领旨,谢恩。” 怀德帝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待颜九渊出了大殿,怀德帝倚在矮榻上,闭目想了会儿,吩咐大太监:“明日不必宣人过来侍讲了。” 大太监远远瞄了眼颜九渊的背影,忙应了声“是”。 颜九渊得了旨,打神武门出来,却越发淡然,回头看了眼宫门,低声交代颜梧:“去查查,是谁举荐了陆瓒到殿前侍讲?” 第89章 下半晌, 皇上果然下了旨,颜九渊自此兼左军与中军两府都督。 晚饭时,家中也得了消息。 颜九渊下半晌去了中军都督府,没能赶回来用晚饭。沈老太太到雪沧斋坐了会儿,便问时瑾:“饭菜可让人送去了?” “都备好了,”时瑾道:“正方才二爷说要去一趟中军府, 正好叫他给带过去。” 沈老太太点点头, 又嘱咐她:“往后渊哥儿多半儿更忙些, 你需得更上上心,莫叫他操心家里。” 时瑾“嗯”了声,正说着话,丹松来报说颜奚棠来了, 时瑾便叫人把食盒提过来又看了遍, 带着绿绮送出去。老太太要回去吃药, 就与他们一道往外走。 颜奚棠也没进门, 就等在外头,看沈老太太一并出来,犹豫了下, 说:“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与老太太和嫂嫂说。” 时瑾还以为他要说苏君, 与老太太相看一眼, 道:“二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颜奚棠蹙了蹙眉, 似乎有些不解, 说:“翰林院有位陆编修, 老太太和嫂嫂可识得么?” 时瑾不料他突然提起陆瓒来,心里一沉,面色便有些不好,老太太看她一眼,倒很是平静,点头说:“从前是识得,他在临江时曾是你叔父的门生。” “晚辈也记得,”颜奚棠道:“当初大哥与嫂嫂成婚,他还曾来家中喝过喜酒,但今日……”他忖度着,似乎不大好说。 “今日怎么了?”时瑾心中发紧,家中只得了颜九渊兼任中军都督的信儿,并不知他在宫中具体情形。 颜奚棠摇摇头,觉得这话自己说可能也不是很合适,便道:“罢了,等大哥回来嫂嫂自己问吧。” 说话说一半儿,这都什么毛病! 时瑾想了想,颜奚棠断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陆瓒来,难不成今儿颜九渊之事与他有关? 是他在宫中与颜九渊说了什么,还是旁的? 时瑾一时猜不到,顿了片刻,索性道:“我与你同去趟中军府,不知此时可散值了没,方不方便?” “那有甚不方便的,”颜奚棠道:“我骑马,嫂嫂马车跟在我后面,直接入内门便是。” 时瑾点头,便让他稍等,自己回去换身衣裳。沈老太太听出事情涉及陆瓒,小声道:“你亲自送一趟也好,可绵绵,你要记得自个儿如今的身份,陆瓒那边……” 时瑾握了握老太太的手,“祖母,我知晓的。”老太太“嗯”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时瑾回去换了身杏色衣裙,披件浅蓝暗花斗篷,让绿绮提着食盒,匆匆跟着颜奚棠出了门。 正是暮色四合,白日里的热度退下去,微带凉意。中军府中刚刚点起灯,橘色的灯火一映,照的这冷肃的军府也带了抹鲜活。 时瑾跟着颜奚棠进到敞厅时,厅中正有两人在回话,颜九渊原本漠然坐在案后,眯眸听着,一眼扫到颜奚棠身后,登时愕然,随即眼中浮笑,起身几步跨了过来,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 同一时间,谢家外书房。 陆瓒一身暗色长袍立于桌案前,案后坐着内阁阁老、户部尚书谢翟,再旁边站着其嫡子谢胤。 谢翟面沉如水,敲了敲桌子,冷声道:“陆瓒,你太心急了。” “是,”陆瓒低垂着眼睑,躬身一礼,“学生知错。” 陆瓒先认了错,谢翟一肚子气未发出来,便狠拍了下桌子,道:“你现在知错已晚了,如今颜九渊兼了两府都督,便是内阁也要让他三分。未等上阵,先输一局,你这步棋走的太差,如今,恐连带着谢家也要处于被动局面。” 陆瓒不说话,只垂着手,一副安安分分聆听训导的样子。 谢胤在陆瓒与谢明容中间传过话,知晓此次陆瓒冒进,多多少少有谢明容的意思在里面,因道:“陆大人此次确实是急了些,眼下看来,皇上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谢翟皱着眉头,冷斥一声,道:“近路不走,如今被迫的却要走弯路!” 陆瓒又是一躬身,不辩解也不提补救的法子。 谢翟审度的看着他,半晌,微微吁了口气,道:“你先回去罢,这几日暂时莫到府中来,有事情我再谴人去知会你。” “是。”陆瓒什么也没问,稍稍抬头看了谢胤一眼,揖手告辞。直至走出谢家书房,行到院中,他才微微挑了下眉,笑了笑。 书房。 谢翟等陆瓒走远,方斜了眼自己的儿子,沉声问:“此事可是明容的主意?” “什么都瞒不过父亲,”谢胤往桌案旁走了两步,忙道:“但明容只是说他既在翰林,得了机会殿前侍讲,便可徐徐图之,并未说让他这般快就……” 谢翟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问:“你可知他为何这般着急向皇上进言?” 谢胤一愣,想了想,道:“他才拜见父亲不久,着急在父亲面前立功。” “立功?”谢翟冷笑,“我看‘立威’还差不多。” “他这步棋,对的不仅仅是颜九渊,还有咱们谢家。” “咱们谢家?”谢胤面容一肃,心思转了转,道:“父亲的意思,是说他有意这般……” 谢翟叹了口气,点点头,接续他的话:“他今日进言时,颜九渊就在跟前,下来之后,以颜九渊的九转心思,不可能不去查是谁举荐的他,早晚会查到谢家头上,那时咱们再想隐在后面,不与靖国公府面对面的也不成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谢胤想明白其中关窍,登时火冒三丈,“我这便去将人带回来,问个清楚,此人不能用了!” “站住。”谢翟幽幽出声,“已然晚了。” “此时在他这里用手段,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踢开他,不但颜九渊会立即知晓是谢家在背后筹谋,便是依附于谢家之人,也会以为谢家卸磨杀驴,起兔死狐悲之感。他这步棋,就是未免事情未成之前,被谢家当做马前卒扔了。” “那要如何?”谢胤一口气憋在胸口,“孩儿倒小瞧了这陆瓒,真耍得一手自保的好手段。” 谢翟却捋了捋胡须,思索道:“如此看来,此人倒也有可用之处。” 谢胤还在闷气,转而坐到下首的红木的椅子上,踌躇说:“前两日举荐陆瓒的是礼部的周大人,他是江西人士,官场中举荐同乡最寻常不过,颜九渊未必就会疑到咱们身上。” “他若弄不清楚,那便不是他了。”谢翟抚了抚自己的短须,“今日皇上不过是稍有敲打之心,他便用一招以退为进,连中军都督也收入囊中。胤儿,你小不了他几岁,但于揣度人心上,你还差了不少。” 谢胤沉默,过了会儿,道:“既然如此,我们早作准备。父亲不是一直觉兵部中没有自己的人么,不如就趁此次机会将陆瓒安插过去。五军都督府虽有掌兵之权,然是否出兵,兵马多少,却由兵部掣肘。左右出了今日的事,陆瓒一时半刻也是到不了殿前了,且五、六品官员的迁调劳不得皇上过问,也不扎眼。先将他放过去,再慢慢寻机会,以期图之。” 谢翟闭上眼,仰头靠在圈椅上,半晌,出声道:“去办吧。” 第90章 中军府。 时瑾见到人, 便心安了些,转回一想,其实陆瓒眼下只是个六品编修, 还动不了颜九渊, 自己又惦记个什么劲儿?还巴巴地跑过来…… 想到此,脸上微微发红,抿唇道:“我带人来给你送晚饭。” 颜九渊只看着她笑, 拉住她的手,说:“来。” 厅中还有两人,见状都躬身施礼:“见过夫人。”说话间, 又略有些好奇地抬眼偷觑。 自从颜九渊在宫里闹了一场,“颜夫人”的大名可谓传遍京城, 只是能得见的人甚少, 今儿好容易碰上, 自都想看看时瑾的庐山真面目。 时瑾来时也没有戴帷帽,松松挽了个流云髻, 斜插一支碧玉簪, 顾盼间,肌肤赛雪,眉目生辉,见两人施礼, 便大方笑了笑:“打扰了。”又问:“两位可用过饭了么, 要不要一道用些?” 那两人便抬眼看了看颜九渊。颜九渊也看他们, 神情分明在说“你们要是留下, 明儿就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两人哪还敢多看,便忙道“用过了用过了”。颜九渊抬抬手,示意:“今日便先到这儿,东西留下,你们且先回吧。” 颜奚棠见两人出去,自己也不好意思留下,就要返回卫所,走前又有些踌躇,站在门口往里边瞧。 颜九渊收了桌上的东西,瞥他一眼:“还有事?” 颜奚棠顿了顿:“我想问问嫂嫂,苏君……可有来过信儿么?” 时瑾心说你还记着啊,暗里替苏君恨了声,摇头道:“没有。” 颜奚棠便不说话了,低头站了会儿,略一抱拳,转身出了中军府。 厅中一时只剩了他二人,时瑾略有些不自在,垂着眉眼,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开,说:“你用饭吧,我先回去了。” 颜九渊伸手截住她,让时瑾半转过身来,噙着嘴角笑,问她:“今儿怎么自己来了?嗯?” 时瑾听他这语气里似乎有一点儿不太分明的得意,一时想起那画的事情,心说等回去再和你算账,因抬头瞪着他,不善道:“不能来么?” “当然能。”颜九渊一错身,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了下,“最好见天儿地来。” 时瑾唇上一麻,眼睛大睁,余光扫到中门还四敞大开,忙推他:“赶紧用饭!” 颜九渊却将她两手反剪到背后,压身来吻。时瑾被欺的腰身后仰,生恐有人进来,紧张间呼吸急促,睫毛都在发颤。 一吻毕。 颜九渊带着意犹未尽的笑,侧头在她心口处听了听,挑眉:“怎么心跳得这般快?” 时瑾简直说不出话来,看看门口,又转而看他,气得想咬人。颜九渊却大笑出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说:“没人敢进来。” 罢了又拉着时瑾坐下:“再陪我用些,这里也快了,等下一并回去。” 时瑾原都用过晚饭,不想再吃,但看颜九渊案头堆累,想他今儿忙了一整日,中午也不知顾没顾得上好好用饭,便也坐下来,浅添了一晚瑶柱老鸭汤,陪着他吃。 晚饭备的是用鸡汤和火腿汤煨的葛仙米,米色透亮,醇香十足,配了两荤两素和几碟小酱菜,外加一窝凉血去火的老鸭汤,让人十分有食欲。 时瑾看着男人大快朵颐,心里的气愤消了不少,低头喝汤时不知怎的忍不住笑了下。 用过饭,绿绮和丹松进来收拾。时瑾点了根青桂香,想起今日是因何跑过来,便看了看门外,轻声道:“你今日进宫可顺利么?” 颜九渊亲手泡了两盏茶,递过来一盏,道:“还成。” 时瑾听他并未提及陆瓒,蹙了蹙眉,一时未语。颜九渊站在她身前,伸指点了点她眉心,温声道:“怎的了?” 时瑾放下茶盏,抬头看他。 颜九渊端详她神情,问:“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话?”他略一思索,知晓些今日情形的就只有颜梧和颜奚棠,颜梧断不敢多那个嘴,因道:“奚棠与你说什么了?” 时瑾抿抿唇,声音稍低:“今日之事,可是与陆瓒有关?” 颜九渊看着她,似笑非笑,一手撑着花梨木高几,微微俯身,“怎么,怕我被他吃了?” 时瑾定定看着他,道:“他这个人一向谨慎,若非有备而来,轻易不会树敌,你仔细些。”想了想,又道:“如今父亲辞官,他与咱们划清界限倒不是多意外的事,而且他兴许还记着上回在花朝会你……”你断了他一根手指。 只是时瑾想到那日的事,并不是多愉快,便立即停了口。 不料颜九渊听了这话却实打实地笑出来,又来捏她的脸和耳垂。时瑾莫名其妙,不知他乐个什么劲儿,便抓住他的手,道:“与你说话呢!” 颜九渊却只是笑,说:“走,这就回去。” “啊?”时瑾被他拉起来,又见这人拿了斗篷来给自己披,便指了指他的桌案:“不是还没忙完?” “带回去看。”颜九渊修长的手指给她系好系带,低头看她一会儿,忽说:“陆瓒大抵不是为了这个。” 时瑾没听明白:“你是说他不是为划清界限,还是说他未记当日……” 颜九渊摇头:“兴许都不是。” 都不是?时瑾皱眉:“那他是为什么?” 颜九渊却又不说了,眼中深意一闪而过,扬眉道:“管他呢。”说罢,叫了颜梧进来收拾东西,领着时瑾出了中军府。 时瑾直到车上还在琢磨,她想起前世里陆瓒被提为国子监司业后,焦氏对自己的态度,不由冷笑——当时沈家尚且没有败落,焦氏已对自己那般,直至后来给陆瓒纳妾,陆瓒可曾说过个“不”字?可见在他心里,一直也是审时度势的。 因而今儿这事,十有八九便是与父亲之事有关。 她想着,便闭了闭眼,将眼中残留的那点儿怨愤也抹去了。 车外,晚风习习,一辆青布马车与他们相错而过,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到家已是戍时,颜九渊又去了趟靖国公的书房,进雪沧斋时时瑾已洗漱完,正晾着头发让丹松在收拾西梢间的东西。 “这会儿就往书房里搬么?”颜九渊过来一把勾住她的腰,低声说:“明儿再搬吧,这会儿还有要紧的事要办。” 是有要紧的事得办。 时瑾心里哼了声,便微抬下巴,示意先东西先放着吧,明儿再说。绿绮点点头,躬身和丹松先退了出去。 颜九渊抵着她额头,伸手便来解她身上单衣,笑问:“今儿怎么这般听话?” 时瑾单衣被他解了半边儿,露出莹白肩头,上面仍有红痕点点,也不挣扎,笑了笑,说:“我有事情求你。” “求我?”颜九渊闻言略带邪气的一挑眉,弯腰将她横抱在怀,沉声说:“求人可得有个求人的样儿。” 时瑾轻轻“嗯”了声,两手环着他脖颈儿,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说:“那我用用美人计,成么?” 颜九渊一语不发,抱着她大步便往卧房走。 床纱轻晃,两人往榻里一倒,时瑾膝盖却就势抵在了男人腰间,道:“你先等我说完。” 颜九渊已是箭在弦上,几下解开自己的武服长衣扔在旁边,露出赤裸胸膛,俯身来抓时瑾,时瑾咬着嘴唇,腿上用劲儿,说:“东西就在床头呢,你快瞧瞧。” 颜九渊眸色深深,下身的反应已极其明显,恶狠狠盯着时瑾看了看,捞过她抵在自己腰间的小腿,不轻不重的吮了下,说:“若是没好瞧的,你等着。” 时瑾笑得越发乖巧,意思让他先看看再说。 颜九渊只得直起身子,见床头的小几上只斜放了一卷卷轴,探身拿过来,问时瑾:“是这个?” 时瑾点点头,坐起身来,笑盈盈看着他,道:“我想求你帮我寻个人。” “寻什么人?”颜九渊便说边将外头套的绸袋打开,展开一瞧,却见那画是破损的,抬头道:“这……”话未说完,他心里已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时瑾脸上的笑容越发明亮,手指抚了抚他的心口,娓娓道:“今早到祖母那里,正赶上她老人家在收拾箱笼,箱底有几幅画返潮了,便拿出来晾晾。不知是融哥儿还是敏姐儿一时不小心,弄坏了这画,祖母说你识得苏州汤家修画的人,便让我将这画拿给你。苏州汤家的人,我倒也识得两位,九哥哥,你识得的是哪一位啊?” 颜九渊:“……” “祖母还说,两年前,你在广东寻见了汤家小郎,他帮你修复过一幅画。”时瑾更靠近了些,冲他眨眼睛,“汤家小郎我在苏州时便听过,却一直不曾得见。这下好了,九哥哥既然能找到人,今儿可否帮帮我,将人请来一见?汤老爷子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他’。” 颜九渊:“………………………” 第91章 颜九渊千算万算, 独没算到竟在颜老太太这里翻了船, 一时真是无语凝噎。 偏时瑾还一副恳切样儿地看着他:“我求的这件事, 九哥哥可能帮我?” 真正的“汤家小郎”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他上哪儿再找一个来?颜九渊陡生出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之感。 时瑾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微笑问:“九哥哥, 怎么了?” 颜九渊看她这模样, 显然是已全都知晓了, 只是这丫头如今学坏了, 事情刚一想通, 便能反过来将他的军。 颜九渊牙根儿痒,心里头更痒,盯着时瑾看了会儿,忽地将那画一丢, 合身朝时瑾扑过来。 时瑾猝不及防,纵使看见他动了就躲, 仍旧慢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被他扑了个正着, 一时也不出声, 只气鼓鼓地看着他。 颜九渊将她两手扣在头顶, 捏捏她的下巴, 低声问:“是不是故意的?” 时瑾装糊涂, 反问他:“什么故意的?我听不懂。” 颜九渊笑起来, 手指在她脸颊蹭了蹭, 轻声说:“如假包换的汤家小郎君就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再找一个来?假的又哪敢和你这真的对质?”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时瑾气得,整个身子挣了挣,道:“你给你起来!” 颜九渊此刻不敢勉强,乖乖坐直身子,把时瑾也拉起来,只一条腿还横在床边,挡住她的去路。 时瑾坐起身,瞪着他只觉不解气,恨恨问:“你什么时候知晓我这个身份的?” 颜九渊来拉她的手,想了想,说:“比知晓你不是沈时琬稍稍早些。” 他竟然这么早就知道了。 时瑾愤然之余又有些愕然,她是汤家小郎之事除了祖母就是大伯一家知晓,到了临江之后更是根本未曾提过,颜九渊就算查也没那么容易。 难不成自己少时与他见过? 也不可能。 她在汤家时,经手的每位主顾都有详细记载,颜九渊若是真与她见过,自己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瑾心里头过了一遍,猜着他是不是让人在苏州查出了端倪,因抿抿唇道:“你问了谁?” 颜九渊却摇摇头,手指在她胸口点了点。 时瑾把他的手拍开,刚要发火,心里忽一下顿悟,诧异道:“我?” “对。”颜九渊笑了笑,凑过来在她唇上一吻,说:“不是你应,我不敢信。” 他什么时候问过自己了?自己又什么时候应过? 时瑾不明所以,茫然看着他。颜九渊示意她稍等,起身出了屋子,少顷回来,手里拿了个剑穗。 那剑穗上下有两片如意形的玉片,中间穿了两个小小的玉葫芦,时瑾一眼便看出那是自己之前留的小别件儿,那次让颜九渊讨了几个去,说是要做扇坠子,如今充了剑穗倒颇是好看。 只是给她看这东西做什么? 颜九渊站在脚踏上,负手笑道:“两年前,你帮我修好那幅寒禽图,送我的锦盒上也有这小别件儿。” 时瑾:“……” 这她知道。可是一个小别件儿而已,太不起眼,况且当时准备匆忙,那锦盒只是临时一用,算不上什么上好的,大部分的富贵之家回去便将那盒子扔了换成自己的紫檀木盒,更哪会留意这些玩意儿! 时瑾觉得不可思议,道:“就单凭它?万一只是巧合呢?兴许只是我觉得好玩儿,做了几个一样的东西。” “那不会巧到大小、尤其是玉质都一般无二。”颜九渊又往西梢间示意:“况且你那些用物亦不是寻常女子用来做女红或看书习字的,你自小在苏州长大,汤家小郎也是,你十四岁上去了临江,而我让人问过,几年前,大约就是在汤家小郎君十四、五的时候便没人在苏州再见过……” 罢了罢了,总之他就是早都知道了! 时瑾之前事不多做一件,话不多说一句,虽然后来颜九渊知晓了事情真相,但她还以为是因他先查到了沈时琬,不料竟是在更早就已经自己卖了自己,简直又羞又恼,便站起身,指指他:“你早知道了为何不与我说?成心的是不是!” 她越说越气,便过来榻边狠推了颜九渊一把。 颜九渊恐她扑到地上,动也不动,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腕,脱了木屐,也上得榻来,柔声道:“此事是我不对,没早与你说,是因……没寻找甚合适的机会。” 时瑾此时才不与他讲这个,甩开他的手,撒气道:“你就是不想说,拿我消遣呢!”一时又想起他还遣人去苏州的事,更气:“你既都知道我是谁了,还让人拿着那画去苏州汤家做什么?是我没有给你修复好还是裱装的不妥帖?这会儿还请颜都督给我说说清楚!” 颜九渊:“……” 颜都督驰骋沙场,也算经过些事。进,可于朝堂辩驳群臣;退,敢单骑入敌营,可此刻,对着怒气勃发的妻子,却不免气短,只试探着去勾时瑾的小指,轻晃:“莫气了,是夫君不对。” 时瑾避开,往榻里走,他便跟在时瑾身后。时瑾走到床头他便跟到床头,时瑾走到床尾他又跟到床尾。 烛火幽幽,两人的影子在榻里晃来晃去,一个笼着另一个,叠在一起似的,时瑾忍无可忍,转过身怒视着他:“颜九渊,你到底想怎样!” 男人伸手来抱,轻声说:“别气了,九哥哥任打任罚。” 时瑾这回使出全身力气也没推动他,便没好气道:“那你睡到东梢间去。” 颜九渊想也不想:“这个不行。” ……不是说了任打任罚? 时瑾道:“那我去。” 颜九渊把她抱得更紧:“那更不成。” 时瑾看着他,低头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颜九渊任她施为,一手抚了抚脖颈儿,低声说:“我当时虽已推断出你是汤家小郎君,可是这还事关你是不是沈时琬,我不敢马虎,只得让人拿了那画又去汤家跑一趟,看汤家送的信能不能转回咱们府里,若能,才是十成十的准了。那时不能与你提,因提了你必定也不会认。” 时瑾斜他:“汤家的信我收到了。当初那画我明明修复的好好的,你把它怎么着了?” “就……”颜九渊干笑,“掸了些茶水罢了。” “茶水!”时瑾一听就怒,“当初我修这话费了多大功夫,你还给我掸茶水?况且那是李迪的画!多少人想求真迹而不得,你!你你你!” 时瑾快被他给气疯了。 颜九渊却只是淡笑:“一幅画换回你的真名,也算值了。” 时瑾喘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颜九渊却深吸口气,低头埋在她发间,下身动了动,耳语道:“还气么?” 时瑾被他弄得心中一慌,竭力退后些,说:“气!” 颜九渊吻她的肩头,声音有些隐忍:“怎么办?” 时瑾哼笑了声,解气地说:“我可不管。” 她说到做到,非但不管,还叫绿绮多抱了一床被褥进来。颜九渊面无表情地看着,默默安慰自己——能同榻而眠就不赖,总比被赶到东梢间,独守空房要强不是? 自此,颜都督开始了长达一旬,早睡早起的日子。 月底,沈道乾来了信,说已到达临江,并与益王商定过,婚期不必等到九月,便定在还有半月余的八月十八。 第92章 因时瑾和沈老太太都不回去,便打点了几样礼算作添妆。 沈老太太来时也没带太多东西, 添了一套头面和两身新衣, 时瑾和颜九渊则送了一套妆奁。 沈老太太叹息:“按当初那个光景, 怎么也想不到会成了这么一门亲事。” 沈时玬这桩婚事算是把所有人都摆了一道。时瑾一想到益王, 还能记起两年前在鼓楼他让自己喝酒时的阴鸷神情,不由皱眉摇了摇头。 她和颜九渊都对益王与沈时玬有意疏远,遂礼也备的不怎么上心,大略瞧了瞧, 便赶在八月初派人送去了临江。 八月十八,沈时玬成婚。 当日,红绸快铺满了半个临江府。虽沈道乾没了官职, 沈家大不如前,给沈时玬的嫁妆也只有区区十六台,但益王不肯让自己的婚事寒酸,头一天里让人往沈家送了上百台箱笼, 又寻了许多人来喊喊闹闹, 表面上瞧, 这排场也颇为可观了。 唯一不足的是, 天公不作美, 一大早便阴沉沉的,待迎亲的队伍到了沈家,已是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民间有传言, 雨天成亲, 不是吉兆。 益王自然不信那个邪, 让人在外面把唢呐吹得震天响。 沈家内院。 沈时玬一身嫁衣,身后的婆子撑着伞,她在伞下盈盈一礼,与阮姨娘和沈时璇作别。 巩氏和沈时琬、沈时璎几人都不见人影儿。 阮姨娘受了她这一礼,面上却无丝毫欢喜、欣慰之情,反略带嘲讽道:“今日出了这门,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益王妃了,下回再见面,得是我和璇姐儿来拜见你。” 沈时玬轻叹口气:“姨娘该知道,我这也是迫不得已,给自己找条生路罢了。” 阮姨娘冷嗤一声:“原先我当真是猪油蒙了眼,小瞧了你。害你父亲丢官也是迫不得已?” “害父亲丢官的不是我,”沈时玬委屈道:“是大姐姐。姨娘怎么也怪到我头上来了?也罢了,姨娘要怪就怪吧,左右您常怪我,这么多年,我也不差这一件了。” 阮姨娘一想到自己竟也被她这副怯懦样儿骗了许多年,就心生恨意道:“都要如愿以偿嫁进高门了,还装这个样子做什么。” 沈时玬身后的两个婆子闻言就要上前。沈时玬却只微微挑眉,抬了抬手,露出些许笑意,说:“如今母亲和二姐都被关了了起来,姨娘主持中馈,再无人能压制,我帮您到这个地步,姨娘还不满意么?” 阮姨娘眯了眯眼,她满意什么?巩氏是不成了,可沈道乾也丢了官!她是一个姨娘,男人就是她的天,眼下男人倒了,麟哥儿以后怎么办?璇姐儿以后怎么办?! 她真后悔没一碗毒药直接毒死沈时玬。 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道:“那我要谢过你了,往后还望玬姐儿多多帮携。” “我是姨娘一手养大的,您这么多年的恩情我牢记于心,该帮的我自然得帮。”沈时玬笑靥如花,说话间,忽而上前两步,附到阮姨娘耳际,轻声道:“自打我懂事以来,就记得姨娘和父亲恩爱非常,几乎不曾红过一次脸。如今我即要出嫁了,便也祝愿姨娘,往后不论父亲如何待你,愿姨娘还能与父亲恩爱如初,不弃不离。”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听的阮姨娘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时,外头喜娘进来催了,沈时玬轻轻一笑,略微欠身,放下大红盖头,由身边两个益王府遣来的婆子扶着出了内院。 阮姨娘盯着她的背影儿瞧了会儿,一阵风吹过,蹙眉打了个冷颤。 外面锣鼓齐鸣,益王已大刺刺坐在正厅等着拜堂,旁边坐着面无表情的沈道乾——因巩氏没来,高堂也就只有他自己。 带新娘子被众人拥簇出来,益王才起身,歪头往盖头下瞅了瞅,哈哈一笑,敷衍地与沈道乾行礼。 礼毕,沈道乾嗯了声,话也不多嘱咐一句,道:“去吧,往后好好服侍王爷。” 沈时玬两手攥在一起,盖头晃了晃,衣袖湿了,应当是在哭。沈道乾默默叹了口气,看她哭得越发厉害,终是想起几分她生母常姨娘的好儿来,起身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既是嫁了人,就安安生生过日子罢。” “父亲……”沈时玬脚下却不动,哽咽的声音传出来,“女儿谢过父亲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要走了,心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只是事关阮姨娘……” 沈道乾原没想听,但闻得有关阮姨娘,便顿了顿:“何事?你说就是。” 沈时玬两手绞得更紧,似乎十分难以启齿,半晌才道:“罢了,此事在女儿心中压了六、七年,且可能关系到麟哥儿,父亲听了也未必信我,女儿还是不说了。” 沈道乾的好奇已完全被她勾了起来,心里头也隐隐有点儿提着,沉声道:“到底是何事,说。” 沈时玬犹豫了一下,用极小的声音说:“父亲若是真要听,还是请进内室吧,毕竟……有关名节。” 名节?谁的名节?他的,还是阮姨娘的? 沈道乾心中打了个突儿,这下也顾不得旁的了,冲益王好言了几句,只说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便急匆匆领着沈时玬去了偏间。 沈时玬一进门便轻撩起盖头,跪在了地上。 沈道乾见她薄施粉黛,样子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常姨娘,一时有些恍惚,声音便温和了些:“眼下可以说了。” 沈时玬抿抿唇,眼角还带着泪花,先俯身磕了个头,低声道:“父亲可记得几年前,有回母亲生病,久治不愈,因璇姐儿尚小,阮姨娘便带了女儿到寺里为母亲祈福?” 沈道乾早不记得巩氏生病了,阮姨娘去祈福他倒是记得的,因为不久之后,阮姨娘就诊出身孕,怀了麟哥儿,他后来还说由此可见阮姨娘的心诚,不但巩氏病好了,菩萨还赐了他一个儿子。 因点点头:“记得,你们去了四日,回来时是我去接的。” 沈时玬看着他:“女儿那时年岁尚小,又是离家在山寺里,晚上住在屋中便有些害怕,头一晚睁眼熬了过去,第二晚就不敢了,熬到半夜,哭着起来去寻姨娘,可,”沈时玬一顿,红着脸咬了咬嘴唇,“女儿也不知当时是不是太害怕了,路过窗下时,竟听到了些……奇怪的动静。” 沈道乾早已是知悉男女风月之事,原本瞧着她难以明说的神情以及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头便已忽悠一下,及至听到她最后一句,面色勃然一变,“腾”地站了起来。 “起初女儿还以为是父亲来了,”沈时玬快速续道,“我心里高兴,便想着等父亲与姨娘说完话,我再进去拜见,可是,”她低了低头,“那男子的声音我虽听得不甚真切,可总觉不像父亲,我心里头便害怕起来,既不敢进去也不敢走,就蹲在窗下的一个筐后哭了半晌,后来实在冻得不成,方回去了。父亲可还记得,您来接时,我染了风寒,便是由此……” 话未说完,沈道乾猛然一个箭步上前,“啪”地甩了她一巴掌,怒道:“谁给你的胆子,竟诬陷起姨娘来了!那可是在寺里!况且早出了这事情,你早怎么不说?!” 沈时玬挨了一下,反倒笑了笑,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道:“父亲将我养在阮姨娘院子,只笨想想,我若早说了,可还能活到今日?” 沈道乾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声音都变了,道:“你当时莫不是被梦魇着了?!” 沈时玬声音冷冷的:“这么些年,父亲难道就没想过,从大姐姐的生母,到如今的母亲,再到我的生母常姨娘,生下的俱是女孩儿,怎么到了阮姨娘这儿,一下就有了麟哥儿?” 沈道乾这下腿都抖了,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沈时玬摇摇头,换了一副语气,柔声道:“女儿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今日出嫁,忽见父亲鬓边已生了白发,心中不忍不舍,这才决心道出想烂在肚子里的事,父亲若不信,大可自己再查证,女儿这就走了,原也没必要当这个坏人。” 她说完,又拜了一拜,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 沈道乾在她身后瞪着眼睛,原是想叫她站住,不料牙关竟抖得发不出声音来,眼睁睁看她出了门。 第93章 沈家内宅, 芳华院。 巩氏面色枯黄,靠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嘴唇已被咬出了血, 声音干哑道:“到底还是没能毒死她,让她顺顺利利嫁了出去。” 沈时琬跪坐在她身前,用帕子轻轻擦干净她唇上的血,端了药送到她嘴边,平静道:“母亲先将药吃了。” 巩氏眼中又涌出泪来:“是母亲连累了你,琬姐儿, 你可怪母亲吗?” 沈时琬摇头:“我的命都是母亲给的, 哪有甚连累不连累的,母亲别多想了。” 巩氏把药碗推开,哭起来:“她要报复便报复我好了,为何要害你?为何要害你呀!天杀的……” 沈时琬也不强劝,就把药碗放下, 静静等着她哭完,过会儿巩氏平静些了, 她复又把药碗端起来, 一勺勺地喂。 她从前性子就娴静, 如今更是少话,仿佛多了层冷漠还是什么,看得巩氏心里没底, 断断续续喝完一碗药, 试探着道:“琬姐儿, 你是不是还记着……杜迟?” 沈时琬手腕一顿,面色如常,道:“没有。” 巩氏歪头端详她,片刻,猛力一抓她的手,紧张道:“他是阮姨娘那边儿的!琬姐儿,你记住母亲的话,不,你发誓!你发誓即便是做了姑子,也决不能与他夹缠不清。” 沈时琬垂着眼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犹豫,举起手掌,淡淡道:“女儿发誓,绝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巩氏似乎还有些担心,难过的看着她。 沈时琬起身去给她拿了迎枕和薄毯,让她躺一会儿,巩氏却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不动,脸上一片绝望之色,沈时琬看了眼,伸手将窗子关了,很轻声道:“母亲放心,只要留得性命在,总有朝一日,能寻得机会,让她没那般得意。” 外厅。 沈道乾大喘几口气,扶着墙才算站稳了,沈时玬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让他气血上涌,头脑发懵。 麟哥儿是他的心尖肉,他捧在手心长到这般大的,如今沈时玬竟说他…… 不可能!他得去找阮姨娘问个清楚,兴许只是个误会。 对,对对对,沈道乾安慰自己,他与阮姨娘这么些年,两心相依,恩恩爱爱,从未觉出她有分神的时候,怎么会、怎么会……他着急忙慌地就往外走,可没走出两三步,不知为何,又猛地一转,返了回来。 脑中乱糟糟的,沈道乾也不知自己在寻思什么,两腿就是迈不出去。 许久。 他靠墙闭了闭眼,让眼前发黑之感减轻些,方冲门外虚声叫道:“来人。” 自沈家生了变故,下人已走了大半儿,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跑进来一个小厮,一面掖着袖口,一面问:“老爷,有什么吩咐?”他左边的袖口尚未掖严,露出一点儿晃眼的金黄色,袖子也沉甸甸的。 只是沈道乾神思恍惚,并没有留意,呆然半晌,长长出了口气,道:“去将麟哥儿领过来。” 那小厮觑他一眼,低声问:“要将姨娘也请过来么?” 沈道乾不语,沉默片刻,摇摇头:“不必。” 小厮便应了一声,出门时四下里看了看,迅速将袖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怀中,方往后院叫人去了。 没多时,麟哥儿被领过来。 沈道乾将他抱在自己腿上,细细端详——麟哥儿长得随了阮姨娘,眉目秀气,一管鼻子精致,似乎也不如他的鼻梁般高挺;嘴唇和眼睛更是,他是一双凤目,眼皮单细,麟哥儿却是实打实的双眼皮;嘴唇他的偏薄冷肖,麟哥儿却偏厚温润…… 沈道乾越看越皱眉,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不知这般瞧了麟哥儿多久,他忽然出声,叫守在门口的小厮:“冯六,去打碗清水来,关严门窗。” 那唤冯六的小厮似乎早知他会有这一出,利索地关了窗,又很快端来一碗清水,关门退出去,守在门口。 兴许只是一会儿,也兴许是很长时间,屋中陡然传来摔东西的脆响,紧接着,是麟哥儿的哭声。 冯六贴着门缝儿咂咂嘴,随即直起身,摸了摸怀里硌人的金子。 *********** “……那日,玬姐儿出门前,二叔的脸色还是好的,”沈兆谦一身风尘仆仆,在沈老太太的东跨院里与时瑾和颜九渊等人说话,“行完礼,玬姐儿说还有几句话想与二叔说,我站得远,也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二叔领着她去了东间说话,没多久,玬姐儿先出来了,二叔却一直闷在屋里。我再见着他的时候是晚上,听着不知为何,就和阮姨娘闹起来了,闹得还颇凶。” 沈时玬成婚,沈兆谦去了一趟,因多少也听说了些沈道乾在京中的事,想来问个清楚,不料在沈家呆了三日,沈道乾日日不是在饮酒就是在骂人,话也没说几句,他只得作罢,直接从临江来了京中,路上一耽搁,到这里已是九月下旬了。 时瑾陪老太太坐在暖炕里,脚上还盖了条姜黄色的毯子,闻言与老太太相看一眼,道:“她果然将阮姨娘也算上了。” 老太太皱着眉,问:“麟哥儿可还好么,这阵子胖了还是瘦了?” 沈兆谦知她还是有些惦记孙儿,便道:“我瞧着倒是挺好,也没瘦。”——麟哥儿都在阮姨娘的院子,他也只是用饭的时候见了两回。 沈道乾没了官职,时瑾大略也能也想出家中情形定与以前不同,微微抿唇。只稍一动作,便被颜九渊瞧见了,男人似乎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抬了抬下颚道:“你莫想这些事,那位阮姨娘想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一句话提了醒儿,沈老太太也忙拍拍她,说:“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比不得以前,快莫费心神。” 一旁的沈兆谦还不知情,闻言瞬时睁大了眼睛,喜道:“时瑾你!”说到半路又欢喜地站起身来,在身上摸了摸,道:“你看我,来时也没给小甥儿带件像样的东西!” 时瑾脸上一红,忙道:“大哥快坐着,别笑我。” 沈兆谦不由瞧了瞧她的肚子,又看颜九渊:“多时候的事?几个月了?我该早来些才是!” 时瑾和老太太都失笑出声,老太太道:“前几日才诊出的脉,知晓的人还不多呢,你早来了也没用。” 沈兆谦便笑起来,复又坐下,说:“等我回去,好好给小外甥备份儿礼,连这回的一并补上!” “是不是外甥还不一定呢,”时瑾有些不好意思,坐直了身子,“多远的事呢。” “不论外甥还是外甥女,都好。”沈兆谦哈哈笑道:“左右都是咱们的宝,一样的疼。”他说完才想起来,这话当着颜九渊的面说,未必合适,便忙偏头看了一眼。 颜九渊的眼神却一直跟在时瑾身上,过来帮她拉了下毯子把脚盖严,说:“女孩儿像她,得多疼些。” 时瑾看他一眼,又快速地别开眼,老太太和沈兆谦便都笑了。 晚上一块儿用饭,因此次沈兆谦主要就是来接沈老太太的,也停留不了几日,遂隔天时瑾便操持着帮老太太收拾东西。 分别在即,祖孙两个都分外不舍。 因时瑾有了身孕,老太太更担心些,一遍遍交代她平日里要多加小心,原想要是身子好,留下来照顾她也成,但眼下她自个儿的身子养过来怕也得三、五个月,与其让时瑾两头忙,倒不如早些回苏州去,遂在沈兆谦到的第四日,老太太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了。 当天一大早,颜老太太便领着一众人来送,她也很舍不得,让沈老太太身子好了一定要再来。沈老太太泪盈于眶,抓着她的手握了又握,哽道:“时瑾这孩子就交给老姐姐了,你平日里多管教。” “哪儿的话。”颜老太太招手让时瑾过来,说:“老亲家就放心吧,不信你就过阵子再来瞧。” 沈老太太连连点头,又说:“放心,放心。”颜老太太也不多说什么了,让她们祖孙两个送别。 时瑾原是告诉自己别哭别哭的,可到了这会儿又忍不住,眼泪径直往下掉,又让沈兆谦一定仔细祖母的身子,有什么事千万给她来信。沈老太太抚抚她的鬓发,说:“等过几个月,我身子骨养利索了,你快临产的时候,祖母再来。” 时瑾点头,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呜咽。颜九渊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低声说:“时辰不早了,让祖母上车吧。” 沈老太太看着颜九渊,眼神里尽是托付,说:“都督,渊哥儿……” 颜九渊便一颔首:“祖母放心,保重身子。” 老太太点点头,又看时瑾一眼,不敢多留,匆匆上了马车。沈兆谦冲着众人一礼,又对时瑾道:“风大,别老站着,快回去罢。” 时瑾掩着唇,于朝阳中目送祖母的马车越来越远。 第94章 三更天, 时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辗转许久,坐起来发呆。 颜九渊听着她的动静也没睡,跟着起身,倚在床头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低声道:“还在惦记祖母?” 时瑾“嗯”了声,脸颊埋在他胸口。 颜九渊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手掌在她背上一下下轻拍。时瑾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闭上眼, 不知过去多久, 渐渐呼吸匀称, 睡着了。 四更,颜九渊一动时瑾也就醒了, 迷迷糊糊要起来帮他更衣,被颜九渊又裹回被子里去。 “多睡会儿。”颜九渊低头亲了亲她,“入秋了, 天凉,你别起来,我自个儿就成。” “也还没冷呢。”时瑾努力睁开眼,咕哝说:“不妨事。” “躺着,”颜九渊把她按回去,手掌探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双脚, 屈指在她脚心轻轻弹了一下, “怎么一点儿也不记着自己是怀了身孕的人。” 时瑾裹着被子微微一团, 小声道:“还不到两个月,哪就那么娇气了。” 颜九渊俯身连人带被一抱,抵了抵时瑾额头:“总归是仔细些的好,听话。” 时瑾听他语气里似乎有点儿压着的紧张,便在被里轻轻应了一声,颜九渊稍抬起头看她,片刻,两人唇间一碰,颜九渊起身去更衣。 宫外。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快到了早朝的时辰,宫道上满是一盏盏昏黄的灯火。 谢胤今日亲自来送父亲,瞧着还有段距离,便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道:“这有近两个月的功夫了,倒没见颜家有什么动静,父亲前阵子是不是多虑了,兴许颜九渊根本就没查到咱们头上来。” 谢翟蹙着眉头,他这几日也在寻思,按说以颜九渊的心思,不大可能单查查是谁举荐的就打住了。可要说他已经疑到谢家身上,近段时间里,又确实无一封参谢家的折子,而且上朝下朝的打了照面,颜九渊还是如从前一样,称他一声“谢伯父”,语气间更是没有丝毫变化。 “他可知道眼下陆瓒已进了兵部么?”谢翟眯着眼睛问。 “他若留心着,应当就知晓了。”谢胤想了想,说:“不过也可能陆瓒官品太低,他没放在心上。” 谢翟摇摇头:“还是得想个法子,将他支出京城去才好。” 父子两个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朝阳门外,谢胤便不再说此事,挑开车帘,送父亲下车。赶巧的是,他们旁边的一辆马车也恰好停稳,明暗间,车上下来一人,待看清谢家父子,便先行一欠身,笑道:“谢伯父,胤哥儿。” 正是他们刚刚谈及的颜九渊。 谢胤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谢翟却并没有看他,而是也笑了笑,冲颜九渊道:“都督今日似乎比平时晚些。” “多睡了会儿。”颜九渊随口道,与他并排而行,又一瞥谢胤,说:“年岁不禁过,如今胤哥儿都进了刑部,独挡一面,前些日子,我还听刑部李尚书夸他来着。” 谢翟这些日子一直不见他有所动作,心中总是防备,听他忽然提到谢胤,心下已转个几个弯儿,面上只是摇头道:“他不成器,都督就别笑话他了。按年岁,都督长不了他多少,却比他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颜九渊便笑起来,回头又看一眼谢胤,说:“历练个几年便好了。” 谢翟只是呵呵笑,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已经相让着进了朝阳门,到了明政殿广场。 谢胤的官职尚且不能上朝,便在此等候,又稍稍朝父亲使眼色,意思今儿早朝时留心些,他去给几个叔父以及舅舅都叮嘱一声。 谢翟微微颔首。 然而,早朝上风平浪静。颜九渊说的都是中军都督府新制之事,丝毫不牵涉谢家,甚至在内阁几位阁老意见不合,彼此不让步时,他还帮了谢翟几句。 这是甚少有的。 以至于早朝之后,谢翟从明政殿出来还没有想清楚今儿是好是坏。 但是也没容他多想,因下半晌宫里就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第95章 “查到那山是怀王的十分容易, ”谢胤开口道:“不日皇上兴许就会下旨斥责。怀王如今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世子才八岁,日后求得着父亲的地方还多,他定知晓当中轻重, 不会把父亲牵扯出来。” “对,”谢明容压了压心神,附道:“此事怀王揽过去倒更容易些, 他远在安州, 完全可以说是下人背着主子生事,到时他只需上折子认个错, 咱们赔两条人命就是了。” “最好当然是这般。”谢翟眉头不松,“但此事若是颜九渊布的局,他必会想法子往咱们身上引。” “这事情过了许多年了, 况且当时怀王做的十分隐秘,也就只有父亲和他知晓,颜九渊便是再能, 怕也查不到吧。”谢胤到此时仍是不大相信颜九渊有能耐将这件事翻出来,遂道:“若真只是查水质查到了矿上, 咱们做太多,会不会反露了手脚?” 这话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三人相视一眼, 一时都没有出声。 半晌, 谢翟坐回圈椅里, 闭了闭眼, 问:“近几日,陆瓒可曾来过府里求见?” “自父亲上次说了一回,他便不曾来。”谢胤道:“只我去兵部办差时见了两次,亦没说话,不过瞧着他这个职方司郎中当得还不赖。” 谢翟颔首,沉默一会儿,说:“让人去请他来一趟罢。” “父亲,”谢胤顿了顿,低声道:“此事机密,叫他来……” 谢翟却摇摇头,吩咐道:“这就让人去。” 谢胤见他坚持,便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去了外院。谢明容也先随父亲去看了看母亲——周氏这两日着了凉,正发高热,吃了药,已睡下了。 父女二人从汀兰居出来,谢明容回去换衣裳,谢翟则去了外书房。因事出的急,也没叫谢明容避讳,她换过衣裳耽搁片刻就也去了外书房,到时恰巧碰上陆瓒也到了,便稍一点头,与他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谢翟和谢胤已在屋中落座,待陆瓒见过礼,谢翟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他可曾听说了秉笔太监王忠在宫外被打死一事。 “学生风闻了几句,”陆瓒站在下首,看了看谢胤,道:“据说如今案子已经到了刑部。” “你怎么看?”谢翟问。 “玉泉山附近应当也是皇家的地,份属于谁,并不难查,”陆瓒笑笑,“谢兄在刑部,办起案子,自比学生更在行。” 谢明容在一旁蹙了蹙眉,不满道:“若是单查是谁家的地,还叫你来作甚。” 她这话实已有几分泄底,谢胤便咳了声。陆瓒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站在那儿。 谢翟看他一眼,手指蘸了茶水缓缓写了个“怀”字,少顷,微叹口气,道:“此事,是冲着咱们来的。”他话里并没有提及怀王和谢家的关系,因而这话乍一听很有些不明不白。 但陆瓒几乎没有太停顿,直接跟上了他的思路,道:“阁老可是想派人去送信?” 谢翟颇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什么都没问,但已明白谢家牵涉其中,眼下最紧要的自然是得跟怀王通个气儿,以免他不明就里,将谢家说出来。 谢翟便点了个头,说:“只是此事若有人布局,信送出去,万一被盯上,就正落了把柄。” “阁老思虑极是,”陆瓒听他交了底,不再是方才淡淡的模样,稍一思索,正色道:“阁老可是怀疑颜家?” 谢翟看着他,默认。陆瓒揖了揖手:“学生也如此想,若是颜九渊的手段,想必早已派人盯在谢家附近,等的就是阁老给怀王送信,到时白纸黑字,阁老就是浑身是嘴,在皇上面前也说不清了。” “此时便两条路,一是信怀王殿下,信他明晓其中厉害;二是若一定要谴人送信儿,必定选阁老绝对信得过之人,只传口信,不留证据。” 他说罢,想了想又道:“颜九渊这人心思深,不一定只在谢家附近留了眼线,为防怀王那边接到旨意后,来信询问阁老,还是让人捎个口信儿保险,且要快。” 谢翟眯了眯眼——怀王那边他倒是少想了一步,遂当机立断道:“谢胤,你这就去办。” 谢胤应一声,起身又与父亲说了几句话,转身先出了书房。 谢翟这才微微吁了口气,让陆瓒坐下,问他:“你在兵部这些日子如何?” “学生翻阅了大半卷宗,”陆瓒抿了口茶,“其中记载了靖国公与颜九渊大大小小战事不下几十件,多是溢美之词,又有战功在那儿放着,想挑起一件来说确实不易。” 谢明容闻言便轻轻挑了一下眉,纵然她心中恨极了颜九渊,可听别人这样说起,她竟也觉着有几分骄傲。 “不过学生留意,有关颜九渊所领的战事,杀敌人数都几乎是最多的,曾记有一次在福建打倭寇,连俘虏都未曾放过,如此狠绝,大大有违皇上的仁爱之道……” 谢翟听明白了,稍稍沉吟,摇头:“曾有言官就此事弹劾过他,可当时皇上不但没有怪罪,反说他够果断。” “当时仗还没有打完,”陆瓒道:“颜九渊手中权势也不似今日,皇上当初赞许,不代表今日还不愿挫挫靖国公府的气势。” 谢翟慢慢喝了口茶,这个时候给颜九渊找些不痛快是必须的,然而这动不了颜家根基。 陆瓒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站起身,走近一些,忽低声道:“阁老,皇上至今还无子嗣可继承大统。” 谢翟手上一顿,抬头看他:“此话何意?” “如今皇室中只剩下益王、怀王以及献王世子在,而内阁中,田首辅到了年纪即要致仕,其余人中便属阁老声望最高,日后首辅非您莫属。可颜九渊在一天,内阁便要被他压一日,想要颜家除根,阁老还需早作打算。” 谢翟语气更沉了些,盯着他:“三选一,谁知皇上会选哪个?” 陆瓒笑了笑,抬手做了个动作,说:“只剩一个,不就没得选了。” “你!”谢翟嚯一下站起来,手里的茶都泼到了外面,压着嗓子道:“胆子太大了!” 陆瓒还是那副样子,似乎话到为止,揖个礼,施施然告退,徒留谢翟还站在案后,因他的话震惊喘息。 *********** 二更,靖国公府。 颜九渊擦拭着一把火铳,听颜梧禀道:“……天擦黑的时候,有一辆马车进了谢家后门,咱们的人之前跟了,爷料的不差,就是陆瓒。” 颜九渊随口“唔”了声,问:“天黑后谢家可有人出门?” “有,”颜梧道:“分了三拨,必然有真有假,我都让人跟上了,咱们在哪儿动手?” “三拨?”颜九渊把手里的火铳掉了个个儿,勾了勾嘴角,道:“警醒得倒挺快。” “爷是说咱们被发现了?”颜梧皱眉,“属下办事不利!” “不关你们的事,”颜九渊扬扬眉,“谢翟本就是个老狐狸,又做贼心虚,出了事,自然头一个往咱们身上想。” “那我让人在京里就将人截下!” “没用了,”颜九渊把那火铳擦得澄亮,在眼前晃了晃,说:“他既已防备,这三拨人身上必定都没带书信一类,最多是个口信儿罢了,且都是心腹,你抓来也未必能撬开他们的嘴,到时还得让他反咬一口,说咱们有心诬陷。” “果真是老狐狸!”颜梧咬牙,“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怀王传信儿?还是爷上道折子,请大理寺出面,人抓到大理寺去,未必不吐实情。” “那是下下策。”颜九渊笑道:“这个事情,咱们全程不露面,方是好计。他既想瞒天过海,咱们便陪他演一处,你告诉小六,出了京城后先不要动作,快到安州时再随便选一队截下,不要伤人,也不要多少,只搜东西。” 颜梧没明白:“不是搜不出来?” “那不紧要,”颜九渊道:“只要让他知道咱们的注意力在那边就成了,京里的事情才好下手。如今这矿成了个烫手山圩,我不信谢家还敢一直拿在手里。” 他说着,示意颜梧过来,继续交代:“你去往宫里的小太监那儿悄悄放个信儿……” 待颜梧走了,他看着纸上的“谢家”二字敲了敲桌案,最后将纸一揉,掷进了纸篓里,起身回了雪沧斋。 第96章 雪沧斋。 颜九渊进了院子, 在中庭便望见卧房一侧灯火昏昏, 反是东梢间的书房透亮如昼。他回来的路上猜测便是如此, 心里不由气了下,也没接丫头递过来擦手的帕子, 径直拐进了东书房。 房中更是明亮,那人一袭淡色衣衫, 正站在宽大的书案后,弯腰揭画。葱白的手指间,夹着一片极薄的刀片, 神情专注。 颜九渊微微咬牙,冲守在门口正要施礼的绿绮和丹松一摆手,无声地进了门。 时瑾手下的活儿正到紧要处, 也没发觉人进来, 低着头叫绿绮:“帮我取平尺来。” 话音儿落,平尺便递到她跟前。 时瑾头也没抬, 示意‘她’压住画轴顶端,薄刀随意噙在口中,屏着一口气, 徐徐将原本裱装的底子揭了下来。 这是最费功夫的一处,时瑾不敢有丝毫马虎, 及至那画与裱衬完全分离, 她才轻舒口气, 两手提着, 将画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刚喘口气, 便觉牙关一酸,齿间的薄刀咬不住,掉落在一人掌心,与此同时,时瑾闻到了自己身旁淡淡的松香气。 她在瞬间里转怒为喜,抬头道:“何时进屋来的?” 男人一言不发,将那薄刀扔在桌上,沉着一张脸,横抱起她便往外走。时瑾忙道:“我还没弄完呢……” 颜九渊低头看她一眼,时瑾见这人神色不虞,一时有些心虚,小声道:“我才刚过来,没弄多久,真的。” 颜九渊睨着她,要笑不笑地哼了声,还是不说话,一路将人抱进了卧房。 时瑾见他面色不松,识趣儿地没挣扎着要下来,任他将自己放在榻上,手却环在他的脖间没松,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他,商量道:“你再容我几日功夫,那画儿毁得不厉害,很快就好了。” ——没等认错,倒先讨起价来了。 颜九渊看她,片刻,翘起嘴角点了点头。时瑾得了允准,眼睛微弯,两手放下来,问他:“晚上在军府里可用过饭了么?多时候回来的?” 颜九渊仍旧笑着,手上稍稍用力,时瑾身子便一倾,俯在了他怀里。 时瑾知晓他是惦记自己身子,恐她站得久了受不住,便就势轻轻抱了下他的腰,刚要起来,忽觉颜九渊按住了她的腿,随即,臀尖儿被不轻不重拍了下,颜九渊的声音响在头顶:“还想让我容你几日的功夫?嗯?” 时瑾:“…………” 她长这么大,还没被按着打过屁股,简直满脸发烫,推他的腿道:“颜九渊。” 男人又在她臀上拍了下,这才放她起来。时瑾脸上发红,咬着嘴唇,一副愤然样子,颜九渊却只是挑着眉,说:“要么我将游妈妈和丫头叫进来,问问你今儿在书房里到底站了几个时辰。” 时瑾一句话被堵住,瞅着他,不吱声了。 颜九渊哼笑,将她两腿拢过来,除去雪白绸袜,裤腿往上挽了挽,一下下帮她揉捏。时瑾先前尚不觉得,但此刻他掌心温热,捂着自己的脚踝,她才后知后觉,似乎是站得久了些。脚有些发凉,腿也木木的。 颜九渊握着她发凉的腿脚,眉头又皱起来,屈指在她额上点了两下,叫丹松和绿绮赶紧打热水来给时瑾泡脚。 时瑾热水里泡一阵儿,浑身都舒坦了,倚在颜九渊身上昏昏欲睡,心里却还记挂着那画,说:“真用不了几日了……” 颜九渊看她困得眼皮直打架还念着这事,好气又好笑,在她腰间捏了捏,附耳道:“那你求求我,求得我乐意了,每日便允你两个时辰。” 时瑾奋力睁开眼,不大清醒地嘟囔说:“求求你,好你了……” 后面的声音都被堵在唇齿间,男人的手掌探进她的小衣里,有些急躁地在滑腻的肌肤上游走,低声唤她:“绵绵,快两个月了……” 时瑾身上被他揉搓地发疼,醒了些,一抬眼,正对上男人幽幽沉沉的眼神,心里微悸,咬咬唇,说:“你忍忍。” 颜九渊眼睛锁着她,抓起她一只手按了按自己已揭竿而起那处,在她耳边低语:“你在这儿,想得忍不了了。” 时瑾最受不得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不正经的话,眼皮都热得慌,那只手亦像是被烫着般,赶忙缩了回来。 “我不进去,”颜九渊贴着唇低低说,手上却越发使力,时瑾不由自主地轻哼出声,在他肩膀上推了推,没推动分毫,反使得男人更加欺近,低头在她胸口上舐咬。 时瑾闭着眼,微微喘息,只觉男人扯过锦被裹住她,随即腿间一热,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了她。 ………… 次日早起,时瑾还觉的腿根儿火辣辣地疼,便没好气地看着颜九渊。 颜九渊苦忍了这些时日,总算纾解一回,精神得很,边给她往碗里挑红枣边说:“多吃些,吃完我与你一道去祖母那里请安。” 时瑾瞪他一眼,吃了两口粥倒想起昨儿颜老太太和甄氏提起的事情来,颜九渊回来得晚,又折腾了那么一通,她也给忘了,因吃过饭,去平了堂的路上就说起来:“……昨日母亲与祖母提了清姐儿的婚事,说是宁远伯府的三公子,幼时便见过,我瞧着祖母也是同意的。” 颜九渊想了想,倒不意外,说:“原先便有这么一说,宁远伯与父亲也算故交,他这个人的性子倒与封号相衬,是个淡泊名利的,早些年在礼部也挺得皇上的心,后来病了一场便辞官带着一家老小游历去了。婚事是幼时说了一嘴,倒也当不得真,回头还得问问清姐儿的意思,按宁远伯府里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桩良配。” 时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进了平乐堂,老太太正在用早饭,时瑾便又陪着坐了一会儿,不多时,靖国公和甄氏等人也来了,因颜九渊昨日不在,甄氏就又重与他说起颜清的事情来,最后道:“宁远伯一家子是这两年才回的京城,我是听闻他家三哥儿一表人才的,若是成,我过几日就去个帖子,请宁远伯夫人到府里来,咱们相看相看,毕竟这许多年不见了。” 颜九渊微瞥了眼颜清,见她低垂着眉眼坐在边上,像是有些害羞,便笑了笑道:“十来年不见了,我都忘了他家三哥儿长什么样,回头我先瞧瞧,再来禀了父亲母亲。” 甄氏道:“那敢情好。” 因这话也就揭过去,等众人出了平乐堂,颜九渊才叫住颜清,问:“这婚事你可有心思?那三郎你倒见过,只是那时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若是觉着哪里不妥,便直接与我说。” 颜清还是低着头,不知是提到亲事不好意思了还是旁的,顿了顿道:“全凭父亲和大哥做主就是。” 颜九渊又看了她一眼,女孩儿心思上到底不好太多说,遂“嗯”了声让她先回去了。 时瑾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不大乐意似的,不过也没多言,与颜九渊一并回了雪沧斋。 因昨儿规定了时候,她不敢一早就到书房去,在屋里看颜九渊又换了身武服,便乖乖倚在迎枕上。 颜九渊过来捏了捏她的手,笑说:“你老老实实的,用不了几日,我大抵就能见天儿在府里看着你。” 时瑾闻言蹙眉:“是不是有什么事?” 颜九渊抓着她的指尖儿一吻,淡笑摇头:“没什么,你得信过九哥哥。” 时瑾听得不明不白,但很快她就清楚了,因三日后,六科言官弹劾颜九渊,说他两年前在广东平瑶时,肃清太过,伤了许多无辜百姓,以至后来朝廷安抚时,花了成倍的物力与财力。 而此次,皇上并没有把弹劾的折子压下,而是宣了颜九渊进宫问话。 当日傍晚,颜九渊旧疾复发,上了折子,请皇上允准他好生养病。 第97章 谢家。 谢胤脸上微有得色, 笑道:“果然如父亲所言, 皇上不会一直纵着颜家, 颜九渊如今称病,也算是有眼色了。” 谢翟捋捋胡须,也笑了,又问:“安州那边有信儿了么?” 谢胤点个头:“下半晌刚回。咱们派出去三批人, 颜九渊的人只跟住了绕路最远的那一拨, 正被孙洪他们耍着呢!其余两批人应都顺利到了安州, 说不得已然见到怀王了。” 谢翟“嗯”了声, 瞧一眼下首一直没出声的陆瓒,“你怎么看?” 颜九渊遭弹劾, 呆在家中养病也有好些天了, 这几日五军都督府里闹闹腾腾, 兵部焦头烂额,陆瓒冷眼看着, 心中有底,此时听谢翟问,便直接道:“这不过是一时之计。” 在场的几人谁不清楚?用他来浇这个冷水?谢胤当即不大痛快, 冷冷出声:“这怪得谁?当初给了你到御前的机会,你若不耍那些心机,得了皇上信任,水滴石穿, 不怕皇上不疑颜家。” 陆瓒被他当面讽刺几句, 却面不改色, 笑了笑,只看向谢翟道:“学生上次所提之事,阁老考虑的如何了?” 谢翟眉头立时蹙起来,陆瓒上次说完那话就走了,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因面色一沉,敲了敲桌子,薄怒道:“你可清楚你自己在说什么?!” 陆瓒听他这话显然是还没下定决心,语气也淡下去:“学生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阁老,早下手为好。” 哪那么容易?! 谢翟摆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要再提这话。 陆瓒蹙了蹙眉,听谢胤又提起转手煤矿之事,想要说什么,却又抿抿唇没吱声。 靖国公府。 自从一旬前颜九渊告病,靖国公府就比从前清静了不少,今日算难得的热闹。 时瑾从花厅回来便倚在榻上懒得动,她这几日反胃的厉害,吃不下什么东西,看着也没精神。颜九渊站在她身后给她揉按两鬓,说:“别过去了,露个面儿就成,左右有母亲和清姐儿、敏姐儿在。” “说起你呢,”时瑾闭目倚着他,轻声道:“宁远伯夫人不便来探病,我总要在那儿应对几句,况且,”时瑾睁开眼睛瞄他,半笑不笑的,“谢明容也来了。” 颜九渊看她那神情,低头乐了声,手指一刮她鼻尖儿,说:“她和谢胤来的?” “嗯,”时瑾微微扬眉,“还备了礼,说探病来了。这会儿谢明容在后院,谢胤和宁远伯府的三哥儿由二爷陪着去前头了。” “我怎么病的,他们还不清楚?”颜九渊勾勾嘴角,也过来坐到矮榻上,“那更歇一会儿再去,只说我离不得人。” 时瑾也是这般想的,索性歪过身子枕到他腿上,说:“我刚刚见过宁远伯府的三公子了。” “如何?”颜九渊道:“宁远伯夫人愿意这个时候上门,可见是有心的。” 时瑾应了声,说:“瞧着倒一表人才,少年潇洒。宁远伯夫人游历四方,说起话来也颇和善有趣儿。” “嗯?”颜九渊登时一眯眼,看着她,“少年潇洒?” 时瑾听他语气酸得很,不由好笑,与他十指相扣,掌心蹭了蹭,轻轻道:“你少年时,沙场搏命,自不是潇洒可比的。”可惜,她未曾见过他的少年时。 颜九渊这才挑挑眉,还是不甚满意:“你夫君如今便不成了?” 时瑾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侧身环住他的腰,小声说:“若是早些年遇着,我尚且懵懂,你便是再好,我怕也没法子瞧出来的,所幸……” “所幸什么?”颜九渊看她脸色微红,笑意蕴及眼底,不由心中发软,问她:“我都哪里好了?你一一说来听听。” 时瑾抬眼看他,少顷,拉着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小腹处,低低道:“你要做爹爹了,而我是他的娘亲,这便最好。” 颜九渊心下一热,没出声,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内院花厅。 因游妈妈来禀说颜九渊这会儿不大舒坦,一时离不了人,时瑾得耽搁一会儿才能过来,遂甄氏便先陪着宁远伯夫人去了平乐堂拜见老太太。没多会儿颜敏也寻了借口走了,剩下颜清、谢明容、以及一位与谢明容同来的姓郑的姑娘,三人稍坐了会儿,就先去了颜清的静宜馆。 到得院中,谢明容细眉就蹙了蹙,往外扫一眼,说:“你大哥常年在校场里摔打,眼下怎说病就病了?” 颜清不大懂外头的事,只知这回不大寻常,自己都好几日没见着大哥了,便叹了口气,说:“我大哥前几年仗都是连着打的,身上受了许多伤,这回是旧疾复发,汤药喝了好些天了,总不见效,正说明儿再请大夫来瞧瞧呢。” 谢明容眉间蹙得更厉害,一时没说话。 三人进了屋,颜清吩咐丫头上茶,自上次的事后,她与谢明容再没见过,她心里对哥哥嫂嫂还是有几分歉疚,因而再见了谢明容,就不像从前一般亲热,保持了几分客气。 谢明容却毫无察觉般,仍旧拉着她寻了剪刀来,帮她修剪屋中养的秋菊,又说:“我看你嫂嫂也没坐多会儿就走了,刚刚又叫人来回了话,怕是不待见我们罢。” “哪里能呢,”颜清忙道:“大哥病了,我嫂嫂这些日子也忙得够呛,心里记挂。” 不过是与她们说几句话的功夫,颜九渊能怎么着?谢明容心里嗤了一声,面上便有些发寒。 倒是同来的郑家姑娘说了一句:“我刚刚瞧着颜夫人的脸色不大好,丫头们上点心的时候,我见她按着心口,有些难受的样子,多半是是这几日操劳,疲累得狠了。” 谢明容眼风一直瞥着时瑾,自然也看见了,侧过身道:“你嫂嫂也病了么?那可是我失礼了。” 颜清抿抿唇,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脸上却不自觉地带了点儿笑意。 谢明容与她打小儿相识,是十分熟悉她的,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有话没实说。——沈时瑾应当不是病了。 但方才瞧她好像确有些不适,要吐似的,连甄氏都关切地问了一句。 要不是身体有恙,看她那副样子……谢明容心头忽而一闪,想到了家中几个月前才生了个庶子的陈姨娘,她初初有孕时,闻到什么都作呕。 难不成……谢明容手下一顿,有些不愿相信地试探道:“你嫂嫂的样子,怎瞧着像怀了身孕?” 颜清不料她一下就想到这上头去了,一时愣了愣,忙摆手道:“应当只是身子不适,莫说这个了。”——她也是前几日才知晓,时瑾的身孕未满三个月,是不好往外说的。 那就是了! 谢明容心头蓦然一刺,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火烧火燎地泛起疼来,手上用力,咔擦一声,一朵墨菊应声而落。 颜清的丫头在后面“呀”声,颜清也上前一步,叫她:“谢姐姐?” 谢明容闭了闭眼,再转过身时眼中已无刚刚的森然,歉意一笑,道:“剪偏了,明儿我让人再给你送一盆来。” “一盆花罢了,”颜清不想再收她的礼,笑说:“不碍事的。” 谢明容笑笑,不再多问颜九渊和时瑾的事,坐下吃了半盏茶,却提起方才同谢胤一道去了前院的宁远伯府的三郎来,半调侃说:“清妹妹眼下也到了该筹划亲事的时候,宁远伯府家世相当,他家三郎咱们幼时也见过,也算知些根底的,我这里先恭喜妹妹了。” 颜清低了低头,也没多少羞涩,道:“姐姐可别取笑我了。” 谢明容摇摇头,沉默片刻,起身坐到她一侧来,柔声问:“清姐儿,这桩亲事你自己可乐意么?” 这是第二个问她这话的人。 第一个是大哥。 但大哥毕竟是男子,她有许多话不好出口,因而听谢明容这么一问,颜清眼眶发热,两手绞着帕子,轻吁口气,说:“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不都是这般么。” 谢明容叹一声,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屋里——郑姑娘见她们有话要说,已经借故让丫头带着去西梢间更衣了,她拉着颜清的手,小声说:“怎么能一样?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家里又不需要用你的亲事来攀什么富贵,你若不愿意,大可同你家里说,挑瞧得上的嫁。” 瞧得上的……颜清咬咬唇,想到那方尚未归还的帕子,一下脸红了。 谢明容端详她的神情,眼中划过一抹笑意,附到她耳边,悄声问:“你心里头,是不是真有人选了?” “哪有!”颜清登时否认,神色又有些黯然。谢明容说的是不差,可颜家眼下这样子,自然是要她嫁进宁远伯府更稳妥些,至于旁人,她眼睫低垂,帕子是该还回去了。 都不知陆瓒是否还记得。 “你若有要我帮忙的,千万来与我说,”谢明容续道:“今个儿来,我便觉你与我生分了,我心里难过的很,这么多年亲姊妹一般,我还能害了你不成?”她说着,眼泪出来了。 颜清也有点儿不好受,“我自然是信姐姐的。” 谢明容点点头,掉了会儿泪,又道:“你也莫多想了,亲事还没定准呢。你大哥的事我是不大懂,但我回去就求了父亲,他想必是能帮上些忙的。” 两人说着,便又破涕为笑。颜清想到陆瓒,要还那帕子,却不知如何才能再见他一面,只在心里默默做想。 第98章 时瑾直到谢明容走都没再露面, 只让人来知会了一声,自己则去了平乐堂见颜老太太和宁远伯夫人。 谢明容一想到她已有了身孕,那腹中的骨肉是颜九渊的, 便浑身竖刺, 咬着牙关暗忖:且等着罢。面上装作不在意,低声与颜清说:“那宁远伯府的三公子我听闻……哎,也罢了, 到底是你家里为你选的亲事,我不好多言,只是不愿见你委屈了自己。” 颜清听她这话外之意似是不大好,心里提了提, 问:“姐姐听闻什么了?” 谢明容却摇摇头,不说了。只道:“眼瞅着要入冬了, 往年一入冬, 咱们常结伴去香山祈福的,过阵子你家里定了哪日去, 让人来与我说一声。” 颜清恐倒时时瑾也去,知道是她叫的谢明容再心下生气,敷衍说:“今年还不晓得去不去,到时看看再与姐姐说。” 谢明容也只是笑笑, 出了垂花门与她辞别, 坐上轿子, 由两个婆子引着去寻谢胤了。 晚间用过饭, 众人不免说起宁远伯夫人和她家三郎来。 “我瞧着那孩子不赖, ”甄氏笑道:“十分守礼,方才都没敢多看清姐儿一眼,宁远伯夫人也是个好性儿的,老太太瞧着呢?” 颜老太太“唔”了声,没立即说成还是不成,看向时瑾问:“他家三郎可去见小九了么?” “见了。”时瑾道:“谢家兄妹走后,二爷带着他去了雪沧斋。” 老太太点点头,顿了会儿,朝颜清说:“那孩子倒是挺好,不过总要再看看,也正好等你大哥身子好些再定。” 颜清稍稍松了口气,脸还有些红,起身道:“孙女自然都听祖母的。” 老太太就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又说了会儿话,让各自回去歇着。众人便依次退了出来,颜奚棠煞在最后,等甄氏几人都出了屋子,才与老太太和靖国公道:“孩儿这几日想出门一趟。” “公务?”靖国公问。 颜奚棠垂手站着,沉默了片刻,说:“苏家老爷病了。” ——与颜奚棠有关系的苏家就只有一个。靖国公闻言便与老太太相看一眼,说起来苏君回去也快三个月了,怪不得到如今还没消息,原是她父亲病了。 “这丫头也是,”老太太道:“竟没谴人给咱们送个信儿来。” 靖国公皱着眉,问颜奚棠:“她既然没送信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颜奚棠盯着自己的靴子不出声。——还能是怎么知晓的?定然派人悄悄跟去了。 “既然觉着放不下,”靖国公怒道:“当初又是何必!” “倒是该去看看的。”颜老太太适时帮了孙儿一把,道:“苏家丫头虽说是自请和离的,可眼下和离书到底还未送到官衙,她还担着我颜家媳妇的名声,苏老爷仍是棠哥儿的岳丈,他不去探望怎么能成?” 颜奚棠忙跪下给老太太磕了个头。 这厢时瑾出来,先与甄氏作别,往自己的雪沧斋走,没走出多远,颜清打后头跟上来,叫她:“嫂嫂。” 时瑾停下,侧身看她:“清姐儿有事?” “我想去看看大哥,”颜清问得有点儿小心翼翼,“可方便么?” 时瑾一笑:“有什么不方便的,一家人,你想与你大哥说话,随时来就是。”颜清见她笑得温婉,似乎并未曾责怪她今日又见了谢明容,也笑了笑,也她并肩走着,小声解释:“我并不知道今儿谢家大哥和谢姐姐也会来。” “两家总是相识这许多年,”时瑾不露声色,淡淡道:“他们来探病也不是甚稀奇的,今日赶得巧罢了。”说着便自然地转了话题,有些调侃道:“还没恭喜清姐儿。” “嫂嫂就别笑我了。”颜清像是有些紧张和不好意思,垂着眼睫,两手揪着帕子。 时瑾瞧她这模样也就没再多说,与她一路往雪沧斋走。然而临近时,颜清不知怎的,忽又停住了步子,与时瑾道:“今儿有些晚了,我怕扰了大哥休息,还是明日再来吧。”她说完,屈膝福了一礼,就带着丫头低头走了。 时瑾看小丫头提着琉璃灯渐次远了,心里还有些纳闷,摇摇头,径自回了院子。 颜九渊正立在桌前写字,时瑾进屋时,他一个“绵”字刚刚收笔,狼毫在虚空冲时瑾点了点,说:“先喝碗热汤。” 秋意深重,这两日就要烧地龙了,时瑾一路回来也觉得有些凉,喝了碗一直煨着的红枣莲子汤,便与颜九渊说起刚刚颜清要来,又半路回去的事。 “多半儿是谢明容与她说了些宁远伯府的坏话,”颜九渊不屑道:“谢家小姐惯会这个的。” 时瑾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斜着眼睛睨他:“你倒了解。” 颜九渊大笑,俯身在额头亲了亲,“就知晓这么多,算不上了解。” 时瑾便哼了声,也不是真与他计较这个,转而道:“谢家的事,可要与清姐儿透露一二?”她恐颜清被谢明容套了话去。 颜九渊稍稍思忖,说:“是得让她明白个意思。”只是这话怎么说,得拿捏,否则容易让谢家人钻了空子。 时瑾想着颜清今日的神态,又低声道:“明儿她过来,你清楚问问,她可满意这桩婚事?”受了谢明容的手段是一回事,她不乐意又是另一回事。 “你瞧出什么不妥的了?”颜九渊问。 时瑾也说不清楚,但她是经历过一些的,颜清今日见了赵家三郎,若是满意,她应能看出些端倪,但白日里赵家三郎与颜清说话时,她总觉颜清有几分可有可无的冷淡。只不知是不是隔了太多年未见的缘故。 因摇摇头:“我只是想,她生母不在,这等大事难免觉得没人能说得了体己话,到时心里有个什么反倒不好。” “绵绵说得是,”颜九渊伸手搂住她,眉峰轻扬:“都听夫人的。” 时瑾手肘顶了他一下,这日折腾得有些累,待洗漱过后,两人便早早睡了。 次日用过早饭,颜清果然来了雪沧斋。 颜九渊抱病,样子装得十分到位,前几日里说病重,都没叫颜清、颜敏过来,今儿一见,颜清看他还卧在榻上,登时急道:“大哥可好些了?” 颜九渊“嗯”一声,也不细答,示意她上前些,便开门见山道:“昨儿见了赵家三郎么?” “见过了。”颜清低头道。 “觉着如何?” 颜清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颜九渊也不急,颜清不出声,他便等着。半晌,颜清到底是捱不过,咬唇道:“谢姐姐说……”话出口,她意识到不对,忙抬头看了颜九渊和旁边的时瑾一眼,却见二人神色无异,都只是倾听的样子。 颜清松口气,这才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说他风评不大好。” 果然。 颜九渊和时瑾对视一眼,同时一扬眉。 颜清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抬起头,见长兄正看着她,心里微微发虚,却听颜九渊道:“宁远伯携妻儿才刚回京城多久,连我都没有听到多少赵家三郎的风评,谢明容一个闺阁女子,怎听说了那许多?” 颜清一愣,谢姐姐……大哥的意思是——谢明容有意挑拨?可这般做于她有什么好处?谢家又不与宁远伯府结亲。 但大哥应不会骗她。 颜清两眉蹙起,听大哥又道:“一个人好不好,不必听旁人说,你自己瞧便是。有时纵使旁人都说好,但偏你瞧着不成,大哥也是愿意信你的,只要你与大哥说。” 颜清心里一热,又想到谢明容的话,忽地明白了什么,深秋的天,额头渗出汗来,她一手抓着紫色的床幔,声音不大稳地道:“我知晓大哥前阵子在朝中受了诋毁,此事,是不是和谢家有关?!” 颜九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你莫操心这些。”她和颜敏在内院,父亲和大哥一向不与她们说这些的。 时瑾在一旁看了她一眼。颜清恰好也看过来,见长嫂神色平静,她心里便是一咯噔——应当就是了。 那谢明容知不知道?她即便不知,谢胤也是知道的,两人今日还到府上来,安的什么心? 颜清心内一寒,面上不免就带了出来,颜九渊却笑笑,说:“你也别想太多,心里有个数就成了,再见着谢家兄妹,亦没必要怎么着,此事不是争口舌的事,大哥这里自有分寸。” 颜清忙点点头,顿了一会儿,又说:“大哥既叫我自己瞧,那我便再看看。” 颜九渊颔首,时瑾便亲自送了她出去。 两日后,宫里果然查明那地份属怀王,皇上一道问罪圣旨下去了安州,几乎不耽误的,怀王请罪的折子就到了。 其中怀王不但主动让人将打死秉笔太监王忠的几人送至刑部,还自愿免去两年年俸,又让复旨的太监呈了许多稀物进宫,有几座珊瑚、安州的石玩、还有选送的几个美人等等。 怀德帝的怒气这才消了些,只是也未得消停,朝中又出了事——五军都督府里的几个功勋宿将为颜九渊被参一事不平,纷纷上书请辞,西北大营里也闹了起来。 靖国公坐在外书房,神色稍显凝重:“皇上最忌讳的便是这个,他们闹成这般,是想做什么?兵变不成!” “儿子称病时,事先已与军府中的诸位将军交代过,切勿生事。”颜九渊立在下首,给父亲敬了盏茶,“此次上书请辞的几个都不是咱们的旧部,又撺掇着在西北大营闹事,其心可见。” 靖国公撇着茶盏里的浮叶,冷笑了声:“这才是谢翟的手笔。如今倒逼得咱们进退两难,不出面,成了咱们授意他们逼迫皇上;出面,更不对了——皇上头疼的事,咱们一句话就能压下来,皇上得怎么想。” “父亲说的极是。”颜九渊坐到下首,“既然两条路都不能走,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靖国公喝了口茶,才问:“你怎么打算?” 颜九渊一笑,道:“他们既打着我的旗号,我不妨便认下他们都是亲信,给皇上上折子,一是请罪,二嘛,便为此痛心疾首,请求皇上重重责罚!那请辞的几个,求皇上准了他们所请,以儆效尤,我也愿为此事降职以做表率。” 靖国公听着,片刻,放下茶盏,捋须道:“谢家这些年,在武将阵营里也笼络了些人,你此计若成,不说将他笼络的这些人连根拔起,也差不离了。” 颜九渊面上却并丝毫得意之色。靖国公又低声问:“那事如何了?” “话已经传到,这是个立大功的机会,那人想必不会放过。”他稍想了想,说:“只是,惠妃娘娘是周家的人,周家与谢家姻亲,为避过她耳目,也皇上的怒火更盛些,儿子行了一招险棋,咱们府里怕是还要受些冷遇。” “这些年,咱们什么没经过,”靖国公朗朗一笑,“坐几日冷板凳有甚打紧的。” 夤夜,宫中。 更深露重,通政殿里的宫灯却还没有熄,怀德帝腿上盖着条明黄色的缎面薄被,斜倚在长条矮榻上,皱眉看案前摊开的几道折子。 殿门轻响,大太监一身寒气地进来,在帷幔后掸了掸衣裳才继续上前呈手里的东西:“皇上,靖国公的折子到了。” 怀德帝于灯火中抬起头,看了片刻,示意他递上来。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兴安就适时地敬上一盏热茶。 怀德帝喝了两口,很是满意,折子一眼扫过,眉间稍松了些,自语道:“到底是颜九渊,有这个魄力。” 正往后退的兴安闻言脚下稍稍一顿,怀德帝眼风已然扫到,撩眼皮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兴安连忙绕到案前跪下,口中道:“奴才该死。” 怀德帝倒没责怪,这兴安是已死的秉笔太监王忠的小徒弟,就是当日舌头灵,尝出水质不对的小太监。王忠被打死那日让他在山下等着接应,是他发现不对冒死上山,也是他将王忠的尸首背回来禀到御前的。怀德帝念他忠勇,留在了御前伺候,之后才知这兴安也是入过内学堂的,办事也很妥帖周全,这些日子渐渐得了宠信。 “怎么了?”怀德帝淡淡问。 兴安一个头磕在地上,显然不敢多说。 “恕你无罪,起来回话吧。”得了这话,兴安才敢起身,规规矩矩道:“皇上方才提及颜都督,奴才想到前儿早朝后,皇上让奴才宣户部的两位大人到御书房,那两位大人也说起颜都督来着。” 怀德帝看了看手中的折子,问:“他们说什么了?” “奴才离得远,只听到了两句不大真切的,好似是说什么‘他贪钱都贪到京里来了,竟就在皇上眼皮底下……’”兴安说到半路,见皇上已拧眉坐起来,忙又跪下去,不敢再说了。 “说,”怀德帝却道:“什么叫贪钱贪到朕的眼皮底下来了?他们指的什么。” “奴才也没敢太上前,”兴安忙道:“只又听到个玉泉山还是没什么的……” “玉泉山?”皇上刚处理完怀王的事,对这仨字颇为敏感,转了转念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的十分难看,疑道:“煤?”他立时便想到了那煤矿。 此事已查明,与颜九渊又有何干系? 怀德帝眯了眯眼,看着殿上跪着的小太监道:“兴安,朕知道,你一直觉得你师父死得冤。” 兴安砰砰磕响头,一脸的汗,道:“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构陷朝中重臣!奴才是皇上的奴才,在您面前,断不敢有半句虚言,更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折了您调奴才到跟前儿伺候的福分!只是前日见两位大人神色有异,这才学了回舌,下回再不敢了,求皇上饶了奴才这回。” 怀德帝神色缓了缓,兴安刚到御前,又性子谨慎,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必要,因抬抬手,示意他起身。 然而他自己却坐不住了。 怀王和靖国公府……想一想他便打了个激灵。 “你可没听错?”怀德帝又问。 可此时兴安却道:“奴才听户部那两位大人提颜都督也不是头一回了,在没到御前时,有回见他们和六科的御史在一起,好像也说到了颜都督,只是那回凑巧,他们看见奴才便不说话,奴才更不敢多听,赶紧走了。” 御史?怀德帝九转心肠,兴安这么一说,他倒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在宫里说起玉泉山的事,还被兴安听到,会不会是有意为之?如今他申饬了颜九渊,那些与靖国公府有过节的,谁都想上来踩一脚。 若如此,其心可诛。 想及此,他心中好受了些,又念起当初靖国公带着两个尚未弱冠的儿子为他一战稳朝堂,轻吁了口气,说:“空穴来风。” 只是坐下后,心里终究不大踏实,沉声道:“宣锦衣卫……”说到半路,却又顿住,想了半晌,道:“兴安,之前的事你既查过一回,这次就还由你去。” 兴安忙附耳过去,过了会儿,躬着身子小声道:“若想查明那矿还是不是怀王的,奴才倒是有个法子。” 第99章 立冬过去几日, 颜清和颜敏果然都准备着去香山祈福。 时瑾也十分想去,奈何山路难走,她又正是孕吐厉害的时候,颜九渊和老太太都不放心, 只得乖乖留在府里,只是心意还是要尽的,便带着绿绮和丹松做了两盒子点心,又让游妈妈炸了果子,备齐六样果品,让颜清和颜敏带上。 颜清的母舅家正在香山附近,她提前与老太太和甄氏说了, 想去探望一番, 老太太自是允准。因她生母去得早,外祖家也没什么人了, 只剩这一个舅舅, 靖国公早些年便在京郊的宁县县衙里给寻了个差事, 好在人务实,又有靖国公这层关系, 慢慢做成了主簿,如今县太爷也要敬三分。 时瑾遂又多备了份儿一礼, 一道送过去。到颜清的静宜馆时, 却见她屋里摆着许多个打开的楠木匣子, 两个大丫头来来回回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颜清也正抱着个匣子在翻看, 见时瑾进来, 有点儿意外,忙起身笑道:“嫂嫂来了。”又看了眼自己的屋子,不好意思道:“太乱了,嫂嫂别见怪。”说着,示意两个丫头赶紧先收起来。 时瑾笑笑,看打开的匣子里放的都是头面首饰一类,随口道:“做什么呢这是?” 颜清拉着她坐下,又叫大丫头瑞雪端碗银耳羹来,略有点儿局促地说:“有支簪子忘记放哪儿了,今儿想起来,就叫丫头们再找找。” 时瑾过来正有件事与这相关的,便说:“我与你大哥商量着,想给你打套头面,你可有喜欢的样式么?” 宁远伯夫人前两日又来了一回,与老太太和甄氏都相谈甚欢,只是靖国公府眼下的情势不宜张扬,暂时没请了人正式提亲,但两家长辈心里都是有意了。颜清是嫡长女,嫁妆马虎不得,老太太的意思,如今就可慢慢筹备着。 时瑾昨儿与颜九渊列了单子,她恐再过一阵儿没精力操持这些,不如早早就备下。 颜清也明白她的意思,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嫂嫂做主就好。” 时瑾笑笑,看见她手边还放了个敞开的匣子,便扫了眼,道:“我知晓你爱兰花,帕子上也绣,要么……” 话未说完,颜清却不知怎的了,面色稍稍一变,有些匆忙地用袖口将那匣子一掩,顺势推到身后去,赧然说:“什么样式都成的,我都喜欢。” 时瑾知晓她心思敏感,想来那匣中有宝贝的东西,或许是她生母留下的,不愿让旁人瞧见,便只当没瞧见她这动作,颔首说:“也成,那我就做主了。” 颜清“嗯”了声,面上还有丝尴尬,时瑾也不在这事上多说,让游妈妈和绿绮几人把备好的东西提过来,又一一与颜清交待过就先离了静宜馆。 她一走,颜清忙把方才那匣子收起来,咬唇出了会儿神,听大丫头瑞雪道:“姑娘,还是没有寻见。” “罢了。”颜清又有点儿烦,挥挥手说:“别找了,告诉瑞霞和瑞香莫说出去,回头我画了样子,打支一模一样的。”瑞雪应声,心里却叹了口气——想要打支一模一样的谈何容易?那簪子是小姐十岁上时都督送她的生辰礼,雕兰花的羊脂白玉可是从昆仑山带回来的,眼下去哪儿找一样的?只是她也不敢吱声,簪子是在上回去玉茗楼后不见的,当日大小姐与二小姐闹了不快,二小姐的马车先走了,剩自家小姐在那儿,闹得有多狼狈她这会儿记起来还有气呢。 因轻手轻脚收好东西,去交代瑞霞和瑞香了。 时瑾从静宜馆出来先去了趟老太太的平乐堂,这些日子骤然一冷,颜老太太着了风寒,时瑾记起前世她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逝去的,心里担心,不免想多坐一会儿伺候汤药,可老太太恐给她过了病气,三撵四撵地把她给撵了回来。 出了平乐堂正碰上颜清也来请安,时瑾便停步与她说了两句话,走时却想起方才在她屋里看见的那个匣子来,最上头一方淡蓝色的帕子,折了一角,堪堪露出点儿绿色的叶尖儿来。 不知为何,时瑾此刻想起来,竟觉得颇是熟悉。 然而颜清的帕子她是见惯的——偏好青、蓝两色,对角绣兰,见了觉着熟悉也实在是平常,便摇头笑笑,径直回了雪沧斋。 次日一早,颜清和颜敏收拾齐整,又带了许多丫头、婆子以及护院,动身去了京郊香山。 大半个时辰后,谢家。 谢明容边绣着朵牡丹边听着奶娘回禀:“……颜家两位小姐今儿出门了,都走了好一会子,看随从众多,应当就是去香山了。” 颜清竟没叫人来与她说一声? 谢明容秀眉微蹙,针尖儿从花蕊处穿过去,顿了片刻,道:“去瞧瞧哥哥可在他院子里。” 大丫头应声而去,没多会儿回来道:“二爷与老爷在外书房说话呢。” 谢明容想了想,吩咐丫头取披风来,起身去了前院。 “除了咱们的人,另有一批高手盯在靖国公府附近,”谢胤正与父亲低声说着话:“应当就是惠妃娘娘暗喻——皇上派去的人,可见此次皇上真生了忌惮之心。” “颜九渊也不是吃素的,”谢翟道:“一道折子就叫带头请辞的几人下不来台,既如此,你去传个信儿,他们几个合该到靖国公府好好探望探望才是。” 谢胤应了声,又说:“父亲,要买矿的人寻到了。” “可靠么?”谢翟精神微微一震,起身道:“皇上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近日问起这矿矿工多少,产出如何,我瞧着是寻个由头就收缴入朝廷的意思,咱们需得要快。” “可靠,”谢胤说:“是通过四叔找来的,早先是秦商,数一数二,后来进京,寻了多次想搭四叔的关系,四叔已把他的底子摸透了。只是,他也多少风闻了些这矿上死过人的事,不太安心,得见个主子才肯吐核儿。” 谢翟眉头一紧,敲了敲桌案道:“让管家去。” “管家两日前已由四叔府里的人引着见过一次,那人眼睛也毒,坐了半刻只递了张帖子上来,便什么也不肯谈了,孩儿瞧着,还是我去一见面。” 谢翟蹙眉不语。 “父亲担心什么?”谢胤道:“人是查过的,颜九渊眼下自顾不暇,咱们若不趁此时了结此事,等皇上下旨收缴了这矿可就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 谢翟沉默片刻,又问:“可约了时辰?” 谢胤点头:“就明日申时。” “你去见见,”谢翟最后叮嘱道:“仔细些,若觉有什么不对,及早抽身。” 能有什么不对的?谢胤倒没太当回事,应了声,起身先去办谢翟方才交代的事。出了书房,却看到谢明容正等在院子里。见他出来,匆匆上前几步将他拉到一旁,低语道:“我这里有件事,哥哥快谴人去给陆瓒传句话。” ************ 京郊以西,香山。 颜清和颜敏一早到这儿,先去了北侧山脚下的碧云寺里进香,给老太太和融哥儿各求了道平安符。因与这里的师父颇熟,颜清多留了会儿,添过香油钱,想到时瑾怀有身孕,又折返回来,替未出世的小侄儿也求了一道,快晌午时才回了婆子们早打点好的秋意轩。 秋来香山风景如画,红叶遍山,游人如织,她们今年来得晚些,已入了冬,美景堪剩一二,但仍叫人流连不已。 颜敏用过午饭,歇也没歇便带着一众丫头婆子乘轿上山游玩儿。颜清倒不急,颜敏明儿一早就回去了,她想多呆几日,给祖母祈福满三日再动身去舅舅家。因好生歇了一觉,下半晌到碧云寺听了卷经,晚些等颜敏回来便早早睡下。 次日清早,颜敏先回去。她这次得了巩氏叮嘱,没与颜清唱反调,走时也难得地没甩脸子,唤了颜清一声“大姐姐”。 颜清送了她一段路,到碧云寺时晚些,进了宝相殿却看见有人正在默经祈福。她脸色不由自主地发沉。 ——谢明容。 她是何时来的?昨晚还是今早?自己刚一来她也到了,是凑巧还是旁的? 颜清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谢明容也看见了她,微微一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蒲团,示意她过来。颜清略一踌躇,走了过去。 谢明容没出声,笑着点了点头,便转回来继续随着静安师太默经。 默经完毕,颜清起身告辞。她看谢家姐妹都站在宝相殿前门,不愿与她们相遇,便带着瑞雪从后门而出,绕到了碧云寺的后山上。 然而没走多远,瑞雪便小声道:“谢家小姐好似跟过来了……” 颜清蹙眉,转身一瞧,果见谢明容带着两个庶妹也上了后山,就跟在她们不远处。颜清抿抿唇,也不打招呼,继续往山上走。 这后山与南面不同,颇为阴冷陡峭,亦没什么人来,颜清走了一阵儿,两腿发酸,便打算下山回去,却听谢明容叫她:“清姐儿,你今儿这是怎的了?” 颜清回头,见谢明容已经跟了上来,便见个礼,不咸不淡道:“谢姐姐。” “你多时候来的?怎没叫人去知会我一声?”谢明容从敞轿上下来,毫不气喘,笑了笑,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同行的。” “我忘了。”颜清敷衍一句,便要错身下山,谢明容身后的两个婆子却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谢姐姐这是做什么?”颜清抬头看她,脸上已带了疏离的冷意。 谢明容上前,眉峰细微地挑了挑,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可是因你家的事情在怪我?” 这话的意思……颜清牙关一紧:“姐姐都知道?”——她知道大哥的事情与她谢家有关!那还假惺惺地在自己面前装甚? 谢明容却是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是世家女,家中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朝堂里的事情我不懂,也没有法子的。你还是回去劝劝你父亲与大哥,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争什么呢?只要他愿意和我父亲认个错,我父亲定不会与他计较的。” 这是什么话! 颜清气得狠了,一时冷笑,她从未想过,自己与谢明容竟也有翻脸的一天。一时又想起大哥的话来,让她不要多做口舌之争,因便冷冷抽手,说:“我身子不大舒坦,要先回去了。” “急什么?”谢明芳也上前来,与两个婆子一并挡住她的去路,“我姐姐话还没说完呢,你往哪儿去?不是从前死活要跟着我们的时候了?” 颜清咬咬牙,她见惯了谢明芳这个跋扈样子,也知她有意羞辱,但今儿忍不了,往前走了一步,喝道:“让开!” 不料谢明芳不退反进,也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就来推颜清,口中说:“你家里都要败了,还当是从前呢,与咱们称劳什子的姐姐妹妹!” 她这一推颇是用力。山路不平,颜清一个踉跄差差摔倒,手里的暖炉没拿住,骨碌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丫头瑞雪一看就急了,上前回推了些谢明芳一把。谢家的丫头婆子哪里让?立即几个人上来按住她,谢明芳抬手便扇了她两巴掌,嘴里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推我了!” 事情只在顷刻,颜清眼睁睁看自己大丫头挨了两下,登时火起,一手抓住谢明芳的腕子,另一只手就抽了过去。 只是力气还未使到,胳膊便被谢明容拦住。谢明容淡淡的,劝道:“清姐儿,罢了,回去我好生训责芳姐儿几句也就是了。” 颜清眼眶通红,却是不让步,说:“我还她两巴掌,此事自然就罢了。” 谢明芳闻言嗤笑了声,非但不怕颜清,反像示威一般,挽了挽袖子,抬手便要再打瑞雪。 颜清瞪着她,只怪自己没有多带人,刚要低喝,却听谢明芳“啊!”的一声,手腕一缩,身子矮了下去,疼得直抽气。 随即,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如此欺人,谢姑娘不怕折了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