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有美人儿》 第1章 浮图光(新版) 半月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豫章王大婚,普天同庆,特赦:女年十七以上无夫子者,女年十二以下无父母兄弟者,目无所见、手不能作,而无妻子父兄产业者,廪食终身……” 前方,旗亭市楼[注1]高耸入日头,底下百姓云集,虚着眼睛仰望,但听皇宫来的内谒者令捏着嗓子,高亢读完豫章王大婚特赦天下的圣旨。 立时人群沸腾,奔走相告——“大英雄豫章王,大婚特赦啦!”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济民于水火,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小字“子烈”,只盼此子仁德智勇,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风度冠绝皇室诸嗣,文韬武略,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此外,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帝后看了大为满意,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钟鸣礼乐响起,山门大开,迎进天家声势浩大的仪仗,皇帝亲自陪着个器宇轩昂的王侯骑马入寺来。 “五弟啊,事情都过去四年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呢?二十多了还未婚娶,你让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呐。” 那王侯身量高大,又骑在马上,气势硬是将穿龙袍的皇帝也比过一头,他便是四年前被举国哗然的豫章王,陈叔应。他淡笑道:“父皇虽不在了,臣弟有皇兄照拂,父皇泉下也能安心。” 皇帝笑道:“这话应换皇兄来说才是。朕这天下有你镇着,朕才能安心与张贵妃在华林园中把酒当歌!” 皇帝指着北方,嘲讽道:“那篡了北周朝廷的杨家父子,上月修书来朝与朕示好,末尾还留个‘坚顿首’,呵呵,‘坚顿首’……当了皇帝还是一股子寒门下臣味儿。你猜朕回了什么?‘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 陈叔应只笑不语,两年前北方的鲜卑朝廷宇文氏被大臣杨氏篡权,建立了隋朝,隋朝这两年全力应付北方突厥,与在江南的陈国倒是屡屡示好。不过国与国的友谊与斗争原不在一时,陈叔应深知此理,但他这皇兄却十分乐观。 “皇兄还是早做些防备好,待隋平了突厥,只怕杨氏父子态度有变。” 哪晓得皇帝豪迈一拍青年王侯肩膀,亲昵道:“有能文能武的叔应在,哥哥不怕!哈哈——有你在,朕之江山无虞。” 虽然三十年前江南遭羯人侯景军队屠杀,但经过陈国三十余年的尽心统治,总算恢复了繁华掠影。 皇帝陪同陈叔应上了香,便有些乏了,被浩浩荡荡一群侍从跟着去厢房喝解暑汤休息,陈叔应只由近随三人陪同,去静室找显通大师焚烧抄好的佛经,超度亡魂。 禅院弥漫着幽幽檀香,静室里显通大师已静候多时。 陈叔应合手行了个佛礼。 “让禅师久等。” “殿下客气、客气。” 陈叔应一个眼神,随扈南图即呈上一叠佛经——“大师,这是今岁我们主子抄写的《法华经》,请大师务必诵读超度了亡灵后再焚烧。” 显通大师接过,道了句“阿弥陀佛”,交由小僧人暂收。 “都四年了,豫章王殿下还记得那二人,真乃宅心仁厚,我大陈百姓之福啊。老衲必定好好诵读、超度,不辜负殿下一片宽仁之心。” “有劳大师。” 陈叔应与显通大师来往几句,便要告辞。 显通大师略略诧异,往年陈叔应都要在同泰寺宿一夜才走。“老衲本还想留殿下一宿谈论佛经,不想殿下如此匆匆。” 陈叔应英俊眉目略有沉凝,决绝道:“孤王一出生便承大师吉言,半生的熟识,此番也不瞒您,其实那胡羯小姑娘我已找到线索,今夜便赶去吴郡找人!” 显通大师讶然,半晌才道:“老衲佛门中人,本不该谈论红尘恩怨。但正如殿下所说,我们已熟识多年,有句话老衲不得不劝。人既在尘世,便不得不畏人言,殿下若将那小姑娘找来身边抚养,恐是徒惹麻烦,除此并无他进益啊……” 近从三人也深以为然,看着自家主子,奈何陈叔应却毫无动摇。 “多些大师好意,但,我意已决……” 陈叔应合手作了拜别,决然转身,走入满院阳光中。显通大师虚着眼睛看去,只见高贵雍容的青年王侯,满身沐浴着日华,灿灿不可逼视。 只随意之态便如此非凡,便是世人所说的“天人之姿”吧……显通大师心道,末了又摇头叹息:可惜,平白遭了一回红尘磨难,二十许了,还孤身一人。 从同泰寺归来,皇帝听闻陈叔应要走,大为失望,他本想领着这最好的兄弟去看看他新建的华林园三阁——镂金为锁,檀木为梯,那可是穷极华美的宫殿,他想了半载亲自设计的。 皇帝费心苦劝,奈何千留万留留不住,只得将陈叔应一行送至朱雀门,任他远走了。 · 是夜,雾气弥漫,天上一轮毛月亮,正是阴森又凄清。 陈叔应一勒马缰,马儿嘶鸣扯破夜色。 “看看地图,到哪儿了!” 随扈南图赶紧掏出鹿皮地图—— “殿下,过了这条河便是吴郡的地界,若不出意外,后日晚就能到吴郡。” 随扈又小心翼翼劝:“殿下,您可要想好啊,若是真将那小姑娘接回来就是个烫手的麻烦,若被人知晓您收养了她……” “那就不让人知道!”陈叔应斩钉截铁。 此时孤月高悬,稀薄华光映着陈叔应剑眉星目。他望着吴郡方向,天边有群山剪影——那个孩子,此时是否就在山影某处? 座下马蹄不安,踩乱青草露珠,陈叔应的心情亦随着踢踏声,有些莫名躁动。 第2章 遗言?无遗言!(新版) 就在陈叔应眺望的方向,一片远山重影间,夹着一条大河,与一座荒村。 白鹭掠过江渚,盘旋在荒村子上空。 这处村镇经历水涝、瘟疫后灭村了,现已沦为流民饿殍埋身所。里头寄居而饿死的流民无人收尸,引来成群食腐肉的乌鸦,遮天蔽月,“嘎嘎”叫着抢食。 白鹭鸟们实在嫌弃恶臭,啁啾飞入更远的山影中。而那山影脚下处,骤然亮起一盏灯笼,渺远得火星子似的,又飘飘忽忽,如冷夜里一粒孤独寻窝的萤火。 “大哥,前头有个村子。” “走,去那儿歇一宿!” 待走近,才见是五个穿粗布衣、裹布头巾的汉子,赶着十来个羯族姑娘,前来夜宿。姑娘们手脚脖子具锁着铁镣,夜里行走如阎罗殿捆缚了铁索的鬼魂,很是可怖,一路走时不时惊飞草丛中的野鸟。 他们走到之后见是个荒村,不由失望。 “呸!荒草漫漫的,到处是饿死鬼!” “少说些不吉利的,先找个能避雨的房舍,只怕俄顷还要落雨……” 自晋朝到而今陈朝,两百多年来,除了三年两载的战乱,极寒、水旱、蝗螟、疾疫、风灾也无不纷至沓来。若引董仲舒之言,“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灾异之本,尽于国家之失。”说的便是,大灾难,乃国家治天下无道,上天才以灾难相谴。 不过这天谴也都持续两百多年了,不知何时到头,幸而人虽渺小,胜在数量还多,爷生父、父生子,南北百姓倒也尚能苟延残喘,不至绝种。 人牙子五人挑挑拣拣,总算找了间勉强能避风雨的茅屋,只那墙角有具新死不久的尸首,乌鸦正嘎嘎抢吃腐肉,他们一进门,惊得乌鸦满屋子扑棱,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人牙子几人分了工,一些去探查周遭,一些去寻找干柴,只留下一个独眼汉子看守胡羯姑娘。独眼呸了口痰骂了句“给老子老实点儿!”,把铁链拴在柱子上。 胡羯姑娘们呜呜在墙角瑟缩成一团,觑着独眼,害怕又怯懦。不过,也还有个例外的——有头上扎红头绳的姑娘,懒懒靠着泥巴墙,不知何时摘了根儿狗尾巴草咬在嘴里,上下弹弄,煞是悠闲。 独眼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那姑娘叫樱落,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四。人懒不说,打不叫痛、骂不吭声,脾气还又臭又硬,要说唯一的优点,就是这姑娘真操-他-娘-的漂亮!独眼从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 羯人皮肤奇白,高鼻子,这小娘们是典型的羯人长相,一头深棕色长发浓密得紧,皮肤怎么暴晒都白嫩嫩的,像能掐出水来,小巧的高鼻梁下,一口嫩樱桃似的嘴儿。 独眼摸了腰间鹿皮酒囊,嘣地咬开塞子喝了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樱落,心头骂道:小娘们儿,明天就要被卖去顾家做人肉宴了,还不怕死呢! 独眼听烦了姑娘们的哭声,掏了几块米饭锅巴丢过去,骂咧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真叫人烦!” 胡羯少女们一拥而上哄抢,她们饿坏了,谁也不让谁,发生抓咬争斗也是有的。独眼看得乐呵呵:“犬媾的羯奴小东西,就知道吃,瞧你们那畜生样儿!” 独眼捡了跟草棍儿剔牙,目光还瞟着那靠墙坐的姑娘,越瞧,越心头发痒—— 那姑娘仍是叼着狗尾巴草,也不去抢吃的,不过倒是有个跟她相好的姑娘抢了一块锅巴给她,可她尖着手指头拿着懒懒咬了两口,又嫌弃地丢掉了。 独眼“呸”了一口牙缝剔出的秽物,站起来指住樱落骂咧:“犬媾的小娘们,还敢浪费大爷的粮食,看大爷今儿怎么收拾你!” 他一扯裤腰带、作势要淫,胡羯姑娘们“啊”声惊叫抱成团,羞怕得捂眼。 而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只是放慢了晃悠狗尾巴草的速度,冷漠地盯了眼独眼,又往他亵裤的胯部轻蔑看了看,连搭理都嫌懒得:“本姑娘的美色,尔等下作东西也配?” 独眼被激怒,牙签狠狠一扔一踩,就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老子早瞧你不过了,今日非将你治得服服帖帖不可!” 不想他还未能一亲芳泽,便被门口赶来地同伴当胸一脚,踢飞了出去。 哐啷—— 独眼撞了个七荤八素,惊得乌鸦满屋子啪啪扑棱。 “住手!你这精-虫上脑的蠢东西,顾家说了只要处子的干净肉,这娘们儿货色极好,价钱最高,你糟蹋了明日咱们少说也要损失六千钱!” 原来是同伴打了野鸡回来正好撞见,同伴气愤不已,指了瑟缩成团的少女中一个豁嘴儿(上颚唇裂,俗称兔唇)的姑娘。 “你要真痒得慌就找她!哈哈,豁嘴儿配独眼,正好。” 同伴几人哄笑。 豁嘴儿少女大骇发抖。独眼瞅那裂缝的上唇一阵恶心,嫌弃地朝豁嘴儿少女呸了口痰,走开时还恶狠狠地盯着樱落。 奈何少女连正眼都懒得瞧他,抱着后脑勺叼着狗尾巴草休息。 独眼气得发怵,气冲冲去火堆旁与同伴围坐—— “哟,独眼儿,给那小娘们儿气成这样了,哈?” “他娘-的,犬媾的小狐狸精,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看明天厨子割她肉做人肉宴,她还怕不怕!” 有一人瞟了眼那土墙头靠着的少女,低些声道:“我看她是真不怕死!” 五人边喝酒便烤野鸡,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谈起明日的买卖—— “听说顾老爷醉心饮食,每日的食费两万钱之多!他天南海北的搜罗珍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稀奇古怪都吃了遍,这几个月迷上吃胡羯少女,这回邀了本地士族共同享用呢。” “每……每日两万钱?!天,两万钱,那得是多少钱……” “这算啥?”那人说干-了嗓,咕嘟喝了口米酒,“我一拜把子兄弟在顾家当三等部曲,他说,顾老爷此番靡费万金,用三百二十八斤黄金打了蒸笼屉,又备了十车蜡烛为柴火,用红珊瑚碗盛肉,鎏金银箸夹菜。这群胡羯娘儿们死得忒有福气!那黄金笼屉,少说得两个汉子才抬得动,几辈子都见不上一回的宝贝……” “……”同伴具一片抽气声。 而那方角落里的胡羯姑娘们却已吓得脸色铁青,想象着自己明日会怎样死在黄金笼屉里,蒸熟了是什么样子,又被人一筷子一筷子吃掉。 呜呜啼哭,与人牙子高声谈笑,以及乌鸦吃腐肉、鼠蚁悄悄出没的窸窣,交织成了又一个阴森而龌龊的夜晚——这种夜晚对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来早习以为常。 樱落靠墙久了,有些乏,干脆倒下睡觉。 先前给她送锅巴的少女叫仆兰,她哭哭啼啼,拽了拽樱落脏得辨认不出本色的袖子:“樱落,咱们明日要被吃掉了,你还不着急吗?呜呜……我好怕,我不想死啊……” “可你怕就不用被吃掉吗?” “……” 樱落睁开一只眼睛懒懒看仆兰,又冷酷重复了一遍:“你怕,还是会被吃掉。还不如躺下多睡会儿,能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仆兰瘪着嘴儿,她不赞同樱落说的,可又找不到话反驳。 夜深人静,人牙子围着火堆睡熟了,姑娘们哭累了也昏昏睡过去。屋子里除了出没与乌鸦抢食腐尸的老鼠,便只有一根狗尾巴草在一双樱唇里上下摇晃,落在土墙上的影儿似只翻飞的小蜻蜓。 狗尾巴草晃得有些百无聊赖,少女枕着胳膊仰躺着,透过茅屋的破洞,看那轮稀薄的毛月亮。 月色虽稀薄,却也很美。 每到这样恶臭、龌龊的夜晚,樱落便喜欢看月亮,假想自己徜徉在干净的月光里,而那些在她脚边儿乱蹿的、讨厌的臭老鼠,和满头爬来爬去、时不时给她一口的虱子,都是幻象。 月色淡去时,樱落陷入了沉思。 火光映着她侧脸,和她干净如水的琥珀色眼睛,她想起许多事,当忆及四年前那个雷雨天的杀戮时,狠狠皱起眉头。先前的慵懒纯稚,在此刻化作眉目间一丝冻人的肃杀。 她摸出贴身藏好的赤色玉猪龙玉佩,摩挲了一会儿,呵”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娘,你当年说得‘菩萨哥哥’,不会是我五脏庙里的菩萨吧……” 肚子里饥饿疯狂叫嚣,樱落饿得无力,借着火光瞄了眼那几只硕鼠——那几只老鼠灰茸茸的小身子登时一个冷战,“唧”地叫一声回头看少女……若是老鼠会流汗,想必它们已吓得冷汗涔涔了。 “呵,算你们好运气,本姑娘可不想明日被人破开肚皮后,取出来的是几只死老鼠……” “活着和你们同眠,死了还要和你们的肉烂在一起,我可不干……” 说着她也觉得怪恶心的,翻了个身,睡去。 这夜樱落做了个怪梦,有个极有美色的男子从月亮上走来,给了她一只油滋滋的鸡大腿—— “樱儿,你以后饿了就喊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她捧着鸡腿,“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菩萨哥哥。” 直到破晓时她被饥饿叫醒,还嘀咕着“菩萨哥哥”,然而并没有用,没有鸡肉,她依然饿得头昏眼花…… 倒是人牙子更指望得上,大发善心又扔了几块锅巴给她们,算是“上路”前的最后一顿。 可那独眼因着记恨樱落,踢飞了樱落的锅巴,还狠狠碾了一脚,让她没法儿吃。 之后她们便被赶进吴郡城中,又辗转了一日,才顺利交给了顾家来提货的管事,又被一队部曲驱赶着装上铁皮笼,运到了顾家在城东的坞堡。 顾、陆、朱、张是江南固有的四大门阀贵族,顾家排行为首,三国东吴时也出了些了得的人物,跟着孙权征战东西,后来却一直没有那等英雄了,三国之后是魏、晋。晋朝中期遭逢内乱及北边五胡入侵,便在琅琊王氏门阀鼎力支持之下南渡江南。王氏联合北方衣冠南渡的贵族一同建立东晋王朝,定都建康,是以顾陆朱张这些土着门阀,一直在政治上趋于弱势。不过,虽然政治地位比不上北方乔迁南下王谢贵族,但也是富贵比天。 顾家坞堡内芳林曲池、馆苑华美,但一行少女是没有心情欣赏的——人都快被剁了,谁还有心情看风景? 铁皮笼从角门转入后没行多久,就来到了一座三进的大院落——青瓦上炊烟袅袅,肉糜之香随风飘逸,又有叮叮咚咚剁案板之声,不必说也是厨院了,或者说是“食物”们的刑场更贴切。 庖厨与部曲将少女们一个个生拉活扯,从铁笼里拽出来,惹来少女惊天哭嚎—— “不要啊……我不要做人肉菜,呜呜——” “救命啊,胡天救我啊……” “放了我吧……” 羯族信奉胡天、胡神,称胡天教。 “闭嘴!还胡天,你就叫佛陀都没用!” 部曲大声喝,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少女们拽出来,终于笼子里只剩一个,部曲与庖厨正要合力拽出最后那个,却哪知—— 樱落伸了个懒腰,在部曲与庖厨瞠目注视中自己走了出来,挠了挠头上撕咬的虱子,看那边哭成团的少女们,自觉走了过去。 部曲:“……” 庖厨:“……” 见过吃饭积极的,没见过找死也这么主动的! 庖厨受不了哭声吵嚷,打算磨好刀先杀了再说,少女们听着磨刀声,已有人吓昏了过去…… · 与此同时,顾家的正大门也迎来了一行神秘访客。 顾家长房的顾老爷领着大腹便便的儿子,点头哈腰将贵客引入花厅。 陈朝开国皇帝祖籍吴兴,正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本朝后提拔了一些四门子弟入朝,是以江南门阀对皇族都格外殷勤,遑论来人还是诸侯王中权力最大的豫章王。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啊?” “孤王闲来吴郡散心,听闻顾老爷今日备了珍馐,宴请本郡名士,是以上门来讨讨佳味。” 顾家父子面面相觑:听闻豫章王品德高雅,更通佛礼、禅学,他们那以胡羯少女为肉宴的“鲜双脚”只怕…… 陈叔应睥睨着相视“这”不出下文的父子二人,微微笑,声音却含了分逼人冷厉:“顾老爷顾公子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便让我知道么?” 顾老爷闻言心肝具颤,哪还敢欺瞒,赶忙擦了擦汗躬身坦白:“草民先请殿下恕罪。实不相瞒,草民确实请了本郡的风流名士今夜宴饮、品美食,只是……这菜肴不入流,只怕污了殿下的口耳。” 陈叔应拿了青瓷杯欲喝茶,陡然想起这非自己惯用的茶杯,看着虽然干净但定有人用过,便在顾老爷尴尬地瞩目中不留情面地放下了——他用物有洁癖:“但说无妨,本王不会怪罪就是了。” “……这珍馐名叫‘鲜双脚’,是以胡羯少女为肉,洗净后以牛乳腌制,淮水嫩荷叶包裹,再以木兰、胡芹、白梅等混蒸三个时辰,出锅食用。草民想着殿下品行高洁,没有尝过‘羊肉’,只怕冒犯了您啊……” 其实光说出来,顾老爷已经觉得冒犯了圣听了,赶紧跪伏在地上请罪。 羯族入侵中原时,以汉人少女为食,残忍戏称“双脚羊”,是以渐渐形成了“行话”,凡被吃的少女都成为“羊”,除此以外,被吃的男童、青年等各有自己的行话。 陈叔应几不可见的皱眉,他早已从人牙子那儿问到了那小女娃娃被卖来了顾家,却不想是做人肉宴! “不过是人肉宴罢了,有何冒犯,孤王不至于如此计较。正好孤王从未尝过‘羊’肉,倒是新鲜!” 陈叔应声音极其冷厉,然而面上却在笑,顾家父子一时摸不清到底这王侯是高兴,还是愤怒,又听—— “只孤王饮食用物,有洁净之癖,想先看看羊。” 那青年王侯地嗓音从冷厉化作柔韧,顾家父子才擦了额头冷汗,放下心来。 “这好说好说,殿下请随草民去陋舍一观,若是有不满意的,草民即刻令庖厨改正。” · 刽子手,哦不,庖厨,已经磨好了大菜刀,一-干-少女被洗了脖子捆好了手脚排成排,就等着挨个儿宰杀。 正午烈日炎炎,樱落想,也许从前日晚上独眼瞄上她开始,她就在走倒霉运,所以现在排的是第一个…… 庖厨记得樱落——这姑娘自己从笼子里走出来的。庖厨思量:这小姑娘估计是个傻子,所以……“喂,你,对就是你,过来,在这儿躺好,脖子伸长一点。” 樱落挑眉,不动,冷眼看那厨子:“你当我傻吗?” 庖厨:“……”难道不是吗? 樱落嘁了一声,环视四周翻了个白眼,心情坏极了,看什么都觉厌烦。她却也真按庖厨所说,走过去躺在杀羊板凳上,脖子伸得老长。 庖厨看着刀下的樱落琥珀色的眼睛,在明白日光下无比清澈,怔了怔——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色很差,冷冷道:“喂,厨子大叔,你刀磨得够快吧?” 庖厨懵:“……啊?” “烦请你动作利落点儿,一刀切断我脖子,若是让我疼久了我到阴曹地府可要找你!” 庖厨吓得一身冷汗:“……你、你少废话!”但想着鬼魂可怕,他摸了摸刀刃儿有点儿心虚,“罢了罢了,你等等,我再磨磨。” 樱落闭眼,绵绵“嗯”了一声:“别太久,等死的感觉可不好。” 稀里哗啦一阵磨刀声,少女们吓得脸色乌青,庖厨朝樱落走去,这是他磨过最锋利的刀,欣喜道:“这会定能一道把你的喉咙切断,你就安心受死吧。” 少女似睡了般平静,白皙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她十分安静地等死,庖厨提着刀,竟有一些下不去手。 “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儿上,我也不是不近人情……” 樱落睁开一条眼缝,正对着当空的明黄日头,她从狭小的缝隙看那一轮灼灼烈日,收起了懒懒语气,脸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对这龌龊的世界,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慢慢闭上眼,苍穹、飞鹰、日头具被眼帘阻绝在外:“来吧,刀口留漂亮点儿,别弄花我的脸。若你真还有点儿良心,就把我身上那块玉拿了去换点纸钱,烧给我,送我一程……” 樱落声音沉沉,低下去,说到最后几乎不可闻。 明明少女没有一滴眼泪,可庖厨竟莫名感到一阵的沉重、难过,他迟疑着“哎”地答应了一声,提起了刀。 第3章 吃活的(新版) 樱落已安心受死,却不想乍听“哐当”一声金属撞击,和庖厨惊呼——变故陡生! 她惊睁双目,便见大刀朝她落下,她急忙侧头避开——“噔!”那雪亮大菜刀贴着她鼻尖儿插-入木头,刀刃来回颤动,映着她因惊吓扭曲的脸儿。 惊得樱落倒连连抽凉气!对着雪亮的屠刀眨了眨眼睛,才醒豁过来。 又听—— “殿、殿下,您这是……” 樱落被捆着手脚躺在杀羊板凳上,阳光太强了,她虚着眼睛看面前立着的、阻止庖厨杀她的人——一极其高大的青年。 青年亦背光俯视于她,良久。 这男人站在华光下,身上无处不散发着一股尊贵、俊美之气,无比耀眼,樱落盯着青年,痴了痴。 而后又有一些老爷、门仆之流围过来,孙子似的围着这青年,极是恭敬。 “殿下您看这样可还满意?虽然……虽然现在脏兮兮的,一会儿洗干净了就很白嫩了。” “是啊是啊,您看这只羊皮鲜嫩得紧,骨肉匀称,是少见佳品啊。” 原来是吃她的人……樱落眸光浮动轻蔑,浑身起了层鸡皮粒儿。 只见青年唇瓣慢慢绽开笑影,居高临下的睥睨角度露出他脖颈与下巴俊秀的弧度。 终于让他找到了…… “这羊孤王很满意,只是,孤王更喜欢吃活的……” 他嗓音对得起他姿容,亦是出众。 所有人:“……?”“……!” ** 顾老爷不愧是本郡最擅吃喝玩乐的氏族老爷,极是“上道”,当即说陈叔应远道而来定是风尘仆仆、劳累,殷勤请他去客舍里养息,又令儿子赶紧将“珍馐”备好,送至陈叔应房中“享用”,并且临走还挑眼皮露了个意味深长的淫-邪笑容,道:“殿下,珍馐已送至。此园舍后通温泉浴室,可备殿下不时之需,更有一些情-趣之物或可为殿下助兴……” 至于是什么“需”、什么“兴”,就不言而喻了。 闲杂人等退去。 陈叔应静坐在镂金包边素凭几侧,懒懒看了眼顾老爷抬来的那口马齿呈事箱,便并不管那箱子,自顾自拿了本晋朝名僧法显所着的《佛国记》,悠闲自若地看。 当年皇位之争,二皇子陈叔陵绞尽脑汁,恨不能将太子陈叔宝取而代之,太子无大才德,却有陈叔应这么一个得力好弟弟,是为陈叔陵所痛恨、忌惮。陈叔陵便与人勾结上演了这么一出婚变,以图让陈叔应失宠于皇帝、有辱于天下,并且斩断萧家这一只即将成为陈叔应左膀右臂的门阀贵族。 可谓一箭双雕。 不过可惜,他仍然没有储君之命。先帝崩殂,仍是以太子即位,陈叔陵大怒,自乱阵脚,在先帝灵堂上上演了一处弑兄的戏码——抽了药刀砍太子的脖子。或许真是天要亡他,也或许是太子确然是真龙天子的命数,竟被砍伤了脖子还性命无虞。 陈叔陵以叛乱之罪诛杀,当年婚变起因也得以知晓,然而萧林韵与羯贼私通之事,却是无法翻案了。 陈叔应暗查过,萧林韵与那羯汉确然有情。只是萧林韵口中的遗书提及,说女孩儿并非她亲生,而是暗暗收养,往后托他照拂。 遗书关于女孩儿的身世部分为鲜血所染,并看不清晰,是以他本还心存怀疑,今日一看,那必定是了。四年前这少女怎么也有八九岁,按萧林韵的年纪算,不可能是她亲娘。 房中静寂并没有持续多久,那箱子里就传来砰砰地挣扎声,陈叔应收回思量,冷眼看去。 那箱子自己开了,冒出个少女的脑袋,她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皮肤更显白皙可人,左顾右盼—— 视线相接,樱落琥珀色的眼睛就盯着陈叔应直打量,毫不避讳。 陈叔应生在皇室,又是尊贵的诸侯王,身边的女子无一个不是贵族闺秀,从没哪个姑娘敢这样直接、大胆、冒昧地打量他。 陈叔应很不适应,也不喜欢,但想起萧林韵嘱托,却又硬是耐着性子:“你在看什么?” 樱落轻灵的眼珠闪过探究,道:“你长得很俊。” 陈叔应:“……” 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话,陈叔应自不会理这样没有营养的话题,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看书。 樱落谨慎小心地从箱子里爬出来,打量房舍,以判断自己是否安全——环视一圈,仿佛没有杀气,才稍稍安心,只是……越发对房中这男人防备、疑惑起来。樱落悄悄盯着那王侯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而后不小心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脸烧了烧。 顾家为了让陈叔应享受舒坦,给她穿的衣裳也薄如蝉翼,根本不能避体。 “你……”樱落以手略略遮住胸脯,“我记得刚才你说要活吃我。所以你打算怎么‘活吃’了我……” 陈叔应头也不抬,仿佛手中佛书比鲜活的女子更让他感兴趣,随意道:“……我不吃人肉,你可安心。” 你可安心。樱落怔了怔。这句来自陌生男人的话,却让她心中体味到一缕久违的暖——当然,她可不认为这男人对她是关心,但听那语气就知是随口一言。 她正想着,忽然一件男子的大氅衣劈头盖来,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她立时迷迭在一阵浅淡沁人的沉水香里——是氅衣的熏香。 “穿上。” 樱落捧着衣裳,怔愣地盯着那背对她看书的男子。是他脱去了大氅丢给了自己,现在那青年男人只穿着一件素锦的大袖衫,洁净无尘,光泽柔滑,看着质地极好。再加上只有贵族公子才以香熏衣,此人必定非富即贵。 看他的感觉,让樱落不禁想起了月光,都是一样的高洁干净。 但樱落很快眼睛眯了眯,含了些冷意:这世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谁好,尤其是她这样卑贱的羯奴,除了一具美貌的皮囊,根本无他可给人图谋了…… 所以这男人,或许只是又一个衣冠禽兽。 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陈叔应想起踏进院子时,少女与庖厨的对话,少女那遗言他听不出毫无求生的欲望,生了一丝疑惑:“你当真不怕死吗?” 樱落拴着腰带,闻言手顿了顿:“……你觉得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她声音有一分不可察觉的冷。 “有。” “说。” “你活着,才能遇上我。”陈叔应他听出了那丝冷意,目光终于落在少女身上,可是眼见的少女又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她点着下巴—— “……这倒是。” 樱落来到长几对面坐下,亮着眼睛盯陈叔应,“你这话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看上了我吗?”她一分胸有成竹的笑,身子往前探了探,“别当我是什么傻傻的纯真少女,我十二岁曾被卖去过勾栏院,别以为我真不懂你说的‘活吃’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和我……” 她虽没说下去,却更显暧昧。 陈叔应听不下去,鼻子沉沉出了一息,冷冷看近在咫尺的小少女,他很诧异这样的小姑娘会有这种污秽的想法。“小小年纪如此口无遮拦。姑娘家要学会自重!” “自重?” 樱落心头轻蔑一声笑—— “对于我们这种卑贱得连汉人乞丐都不如的羯奴,连‘自尊’都没有,还谈什么自重。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我这样的豆蔻少女么?” 她往长几上一坐,氅衣微微敞开,纯真的脸渲染上妩媚,睨着青年王侯。 “所以……你还在这儿磨磨蹭蹭,是是觉得我不美?或者身子不够诱人?” 陈叔应:“……”他此生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子,不,不算女子,应该只是小姑娘。陈叔应一时无言。 樱落托着脸凑到陈叔应面前,手肘压住陈叔应瘫在桌上《佛国记》,白白的手指随意拿了缕头发玩弄睨着男人:“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才华,你不喜欢?若是如此倒也不怕,我曾在勾栏院听了些词曲,若要唱曲儿跳舞什么的,我也会,恩客最喜欢这些。所以,你要看么?” 陈叔应忍无可忍,书往案上一拍:“放肆!你当本王是何许人,竟比作勾栏院恩客?” 四年来,陈叔应终于怀疑起自己寻找这“孩子”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樱落被青年陡然的怒斥震住,一脸无措地望着拍案而起的男人。她到底年少,这样惊吓无措的表情愈显得处子般的纯真无辜,她反复又问:“……你,当真不是想要我身子吗?” 陈叔应自觉口气重了些,想起萧林韵一门为他冤死,致使这少女再流落街头,自己也有责任,便收了些冷厉缓缓吐了口气,将樱落斜咧开的氅衣衣襟笼上,温柔了些口吻:“不要。” 她仍是不信,想不透而生出些恼怒:“那你为何救下我!又为何给我衣裳穿!” 这下换陈叔应怔了怔,此刻的少女,面上没有丝毫的轻佻、无赖,她含着泪、含着敌意、含着憎恨,盯着他满满都是戒备!她就像一只走在死亡与堕落边缘的,暗藏锋利爪牙的幼狼,可怜巴巴,又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 陈叔应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到窗前静立了片刻,淡道:“再过片刻,你便可以出去了。” 他依旧不为所动。樱落愣愣坐在长几上,望着窗前高大俊逸的青年王侯背影:“……你,是谁?” 一般人初见都会先问对方名字,然而,经过这么一长串交谈,少女才真正想要知道对方姓名,先前那一串挑-逗便显得如敷衍一般并未上心。 陈叔应云淡风轻,这是他一贯的处世态度——“你不需知道我是谁,只需记住好好听我的话,我便会抚养你长大,再不会让你流落街头受苦……” 樱落霎时脑中轰然! 良久,她颤着唇几张几合,依然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渐渐喉头有些酸痛。 对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她竟然莫名生出一种荒唐的相信。或许是他长得很像好人,也或许是他看起来有花不完的钱。 她这一瞬心头也涌起一些脆弱,眼也不眨地审视着那光晕中的男子,看得久了,心里便有些自惭形秽的自卑,拢了拢身上不整的衣衫…… 这样的陌生的自己,令樱落一时无法适应,手足无措。 半晌之后。 “你既然明白了,就出去吧。”陈叔应平和道,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风度。 他以为自己这番话已经完美地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麻烦,却不想听身后少女笑了声—— “那可不行!” 陈叔应回头凝眉。 那少女干脆慵懒地躺在了长几上,单手托着腮,意味深长地对他笑,风情与纯真交织出别样的妩媚:“我若出去早了,别人会笑话你的,只怕损了你这大人物的英明。” “……”! 陈叔应登时胸口有气血翻涌,多年来佛经、儒学、老庄诸子陶冶出来的淡定的风度也出现裂痕。他紧紧盯着少女,除了无言只有无言!显通大师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麻烦”,还是个烫手的大“麻烦”! 樱落摘了颗水晶葡萄抛进嘴里,嚼着,舌尖浸着甘甜爽口的葡萄汁,心情很不错。 第4章 与尔同归(新版) 青山巍巍,官道在错落的山丘间蜿蜒如河流,一队四五十人的人马“溯流”其中。 樱落心情不太美,她捧着脸靠坐在铁皮笼壁上,随着车轱辘的颠簸而前后左右的摇晃,可眼睛始终盯着最前头那辆华丽的长檐车。 与她同车的还有九个胡羯姑娘,都是从顾家一起被收了装好,送给前头长檐车里的“大人物”的。 他居然要养这么多? 樱落弯弯的眉毛拧得紧紧的。 她还以为那“大人物”只养她一个呢! 所以……他为什么要养这么多少女?樱落鼻子心烦意乱地出了口气。 这九个同车的胡羯姑娘中,包括与樱落稍微相熟些的仆兰。 仆兰见她半日苦着脸,凑过来:“樱落,你好像不太开心?” 樱落瞟了她一眼,有气无力:“恭喜你,还算有眼色。” 仆兰与她一同从赌坊坊主手里卖到人牙子手中,算是认识稍久的,只樱落对她向来比较冷淡,就像现在这样,总没好气。 虽然樱落脾气孤僻,但仆兰并不在意,实际上她一直怀疑樱落救过她。有一回她生了严重风寒,也饿极了,偷了赌坊坊主的狗肉,临到坊主责难她自认为死罪难逃,却不想樱落站出来,说是她偷吃的。坊主差点将樱落打死,只看在她容貌出众,值些钱财,才留了一条命没有打残。 仆兰小心看了看左右靠着笼壁浅眠的胡羯姑娘,偷偷摸摸从自己包袱里拿出半截馒头,用袖子拢藏着塞在樱落手心,悄悄道:“早上我就看你食欲不好,偷偷藏了半个,你趁她们睡觉赶紧吃了,免得她们醒了来抢你的。” 樱落目光这才从前头的长檐车,移到朴实地扎着一条辫子的仆兰身上,她不算大美人,却也很清秀。 稍怔之后,樱落毫不留情地推回去,冷冰冰:“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新主人不知是什么人,晚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饱饭吃,你还是吃上一口先垫垫……”仆兰硬是又塞回樱落手心。“活下去是要紧事啊。” 樱落本就烦躁,而下更不留情面:“我说了不要,你自己留着吧!别管我好不好,我一点都不想理你!” 争执之下,不想那馒头落了出来,惊醒的胡羯少女们哄抢了去,边吃边盯着两人,防着二人抢回去,也探究着到底二人发生了什么争执。 仆兰抿了抿唇,尴尬地红了眼睛。樱落也没料到会这样,心中很不是滋味,尤其看见仆兰抿着嘴忍住眼泪的模样,心里更是难受。 “我都说了好多遍了,别管我别对我好!我不喜欢别人靠近我,包括你!” 樱落气哼哼移到角落,一个人靠着墙睡觉,远离了仆兰。 仆兰眼泪簌簌就下来了。 那最先抢到馒头的胡羯姑娘叫石雀儿,她转着眼珠犹豫了一下,分了一块儿还给仆兰。 “你何必拿热脸去贴她冷屁股,自己作践自己?她那样不知好歹的人,活该一个人孤单一辈子,然后没人收尸无人烧钱……哼,只有刽子手收了玉佩才肯施舍几个阴间铜板给她。” 仆兰伤心擦着眼泪,并不说话。 樱落心头轻嘁了一声:谎话精,说得她好像有人收尸有人烧钱一般。 奴隶、家仆、佃农都属于依附人口,不归朝廷管,是生是死不过是主人一句话,何况她们是汉人最仇恨的羯奴,不需要任何理由便能随意弄死了,与阴沟里的老鼠没有差别。 她们命如草芥,谁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要这些情谊都是奢侈,只是生死离别时徒增伤悲。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死也了无牵绊、干净利落,谁也不必为谁伤心。 虽然这样想,樱落闭着眼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总是仆兰一声一声极低的哭声,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等她昏昏沉沉睡醒,才发现自己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馒头。 樱落惊愕,忙看了眼那边与别的姑娘同坐的仆兰,正对上仆兰仓皇收回的视线,仆兰手忙脚乱的摸头发弄衣角,以掩饰。 樱落想起了石雀儿还给她的那小块儿馒头。 攥着馒头,樱落喉咙有些发哽,心头也沉沉的。 ** 就这样摇摇晃晃中,樱落望着前头的长檐车看了十日,她每日也不说话,实际准确点说是没人理她,那日争吵后仆兰也不敢和她说话了。 樱落便只每日捧腮巴望着前头,等着那高贵雍容的青年男人偶尔从车里出没的身影,却始终等不来陈叔应一个回看的眼神。 他仿佛完全把她忘了! 或者,那所有的遇见、对话其实都是她做了一个荒唐的美梦,她这样卑贱破烂的人生,怎么会有人头脑发热的接手呢? ——况且还是这种极品的男人。 樱落想起曾经被卖到勾栏院(妓-馆)打杂的日子,每日所见的恩客无数,五花八门的男人都见过了,也有不少富贵公子,可都没有这个男人这么……特别,特别的迷人。 樱落苦着脸张望着,总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那张男人脸。 然后,樱落敏锐地感觉到:她仿佛思春了! 好想见他。 想问他是养她一个,还是要养她们一群。 想知道他为什么把她毫无区别的和别的姑娘放在一起,难道在他心里,自己的分量是和别的女奴是一样吗? 想着想着,她就觉得脑仁儿疼了。 铁皮笼旁左右有押送姑娘们的部曲,他们上着褶衣,下穿布裤,褶衣外又罩有鱼鳞铁片甲做裲裆(类似铁甲背心),个个跟石头打的人儿似的,面无表情,腰间弯柄锋刀,随他们行动不断折射明黄日光,晃得樱落眼睛虚了虚。 樱落正脑仁儿疼得烦躁,被这一晃,陡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啊……”少女呻-吟一声,倒在笼子里痛苦而无力的打滚,“疼,好疼啊……” 一笼子少女哗然:一起颠沛流离那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见樱落喊疼,露出脆弱姿态。从前人牙子怎么打怎么骂她都没吭一声。 左右部曲本就不喜欢羯人,想要由这少女痛去吧,不想她声音越来越大—— “啊救命啊……来人啊,我头好痛……” 一直惊扰了前头长檐车旁陈叔应的近随南图,南图高声问:“何事吵嚷?殿下正在养息,不许嚷嚷!” 部曲惊吓,才赶忙瞥了樱落一眼低斥“住嘴”,让其中一个小跑到前头向南图禀告。南图听罢,从马上挑了挑眉毛望了眼后头部曲围绕的铁皮笼,似在看樱落。 而后南图贴着车帘,低声禀告陈叔应:“殿下,是那个胡羯女娃娃在喊脑仁儿疼……” 车窗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一条缝,但那只漂亮手的主人似乎又反悔了,没有探出头来,又放下了帘子…… “我头疼啊,救命啊……”樱落呻-吟半天,也没见陈叔应出现,嗓子都喊哑了,正懊丧要放弃,却惊喜地发现队伍停了下来。 她翻身坐起来,巴望着前头的长檐车…… 唉?他怎么还不出来。 队伍只是恰好停下来歇息罢了,并不是因为她。 樱落心情极差,感觉自己像被人欺骗抛弃了。她踢了一脚铁笼子,气得直哼哼,看谁都不顺眼,别的姑娘都离她又远了些,只怕触了霉头惹了这坏脾气姑娘。 那石雀儿早看她不顺眼,讽道:“樱落,你又发什么神经?一会儿欺负咱们仆兰,一会儿又喊这儿痛那儿痛。你脑仁儿疼?你吵嚷得我们才脑仁儿疼呢!” 樱落自不会放过这个回敬她、并可以发泄对那男人抛弃之恨的机会,她坏坏一笑—— “你们也脑仁儿疼?那敢情好,咱们就一起喊吧,呵呵。” 堵得叫石雀儿的姑娘脸红脸白,呵呵直冷笑,又将樱落没办法,谁叫这少女脸皮厚、不怕死,还坏脾气得没人比得上呢? 陈叔应一天不来看她,樱落就一天不能甘心。 所以第二天,她又接着闹脑仁儿疼,上午一回,下午一回,而这一天,队伍多停下休息了两回——上午一回,下午一回。 樱落趴在铁笼上,望着长檐车、摸着下巴想:巧合吗……是吗? 所以第三天,她接着脑仁儿痛,闹了三回,这一天队伍果然多停了三回休息。这一发现,让樱落先是痴愣,不敢相信,而后渐渐如一股躁动的温泉水在心头泉眼直冒,让她一颗心躁动不能平静。 所以第四天,少女“大施拳脚”,上午闹了两回,下午闹了三回,她就不信了那男人还能无动于衷…… 部曲个个被“头疼啊”“救命啊”之类的叫喊吵了好几天,加上旅途劳累,个个真的脑仁儿剧痛,集体头痛,连做梦都是少女的穿脑魔音,正苦不堪言。 前头陈叔应的近随南图,也心力交瘁,不知一天要贴在陈叔应的马车帷帘边禀告同样话多少遍。 这一天,樱落一共疼了五次,队伍就停了五次,到第六次时已快夜幕,然而他们预定的行程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 南图去长檐车边儿禀告,里头落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冷笑—— “告诉她,若是再疼就把脑袋割了,不要了!” 南图大为痛快,他早受不了了,立刻策马到铁皮笼侧,扬起马鞭指着呻-吟的少女—— “殿下有令,你若再脑仁疼就把脑袋割了,不要了!” 第5章 思春苦恼(新版) 别的姑娘都觉得樱落疯了,她被恶声恐吓了“割脑袋”,不但不怕,反而心情很好的模样! 尤其那叫石雀儿的姑娘,盯着樱落时而弯着嘴角的漂亮脸蛋儿,就免不得低骂几声“疯子”,樱落却根本连连理都不理她,更不放心上,多过几日,石雀儿甚至怀疑自己在这姑娘眼中,是人还是呜呜吼的狗儿……呸呸呸,她怎么能把自己比喻成狗儿?! 一行人总算耳根子清净,忽然懂得了:安安静静的,就是种幸福啊! 安静中,陈叔应几日不曾想起后门还拉了个“大-麻烦”,直到快到豫章郡了才想起樱落来,令南图传了个部曲来问后头情况如何。 部曲道:“一切正常,那闹腾的小姑娘这几天乖得猫儿似的,不吵不闹了,偶尔还能听见她叼着根狗尾巴草唱歌。” 南图先于陈叔应疑惑出声:“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还能唱歌?” 那部曲竭力忍住了笑,禀:“禀告殿下、南大人,她就嘴里模模糊糊地喊呗……” 陈叔应:“……” 南图:“……” 陈叔应已经完全能够生动刻画出,一个懒懒散散的,躺在铁皮笼里咬着狗尾巴草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少女。 “女子要端雅秀静,就算小户女也知道做淑女,哪有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我行我素的,萧家为何收养这么一个孩子……”陈叔应淡淡呢喃,心中的疑惑如蛛丝缭绕。 部曲走开后,南图面无表情道:“殿下乃帝室王侯,身份尊贵,根本不必为这桩小事烦心。虽说萧家小姐嘱托了您将她养大,却并没有说让您亲自教养她,待回了王宫,咱们便将这个麻烦随意找个院子安放了,眼不见、心也净,左右王宫也不缺她一口粮食。” 南图见陈叔应没有说话,显然经过这些日子折腾,对那少女确实颇为头疼。 南图便继续道:“她已快十四,离及笄成人不过一两载。待她有了心上人,殿下在替她做了媒,送她些嫁妆嫁出去,这样既不负萧家小姐的嘱托,也不至于烦扰殿下。您是陛下最倚重的重臣,总不能每日为个小姑娘所麻烦,传出去被人听出端倪、传闲话就更是不好。” 倏尔,陈叔应低低“嗯”了一声,放下车帘,但听一句平静的—— “就按你说的办。” 留在王宫,任她长成,自生自灭。 ** 已进入豫章郡边界,辛苦的赶路行程总算即将结束。 最后一日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胡羯少女们又习惯性地忧患起自己的生死未卜的前途,他们并不曾见过陈叔应,不知“新主人”会如何处置她们——是当食物吃了,还是当奴隶驱使。 然樱落则惯如往常,懒懒靠着笼子睡觉,生死这个东西,她仿佛从来没有关心过。 笼中有少女惊喜—— “快看快看,是彩蝶!” “好美的蝶儿。” “哇……” 樱落迷蒙中发觉手背痒痒的,睁开惺忪睡眼,便被近在咫尺的美好所震撼—— 是一只赤色间杂银蓝、赭黄斑点的蝴蝶,停在了她手背上,慢悠悠曳着双翅。日光灿灿,那羽翅上的蝶粉碎碎发亮,美好得让樱落心口一窒,只怕呼吸大些就将它惊跑。 樱落不禁想摸摸它,奈何蝶儿胆子小极了,翩跹围了她一圈,樱落腾地起身亦随它旋转,身姿如蝶舞,引得少女、部曲们都悄悄痴看。 而后蝶儿便腾腾飞出笼子,樱落惶急以目光追随,却只见蝶儿消失在日头最灿亮处。 樱落痴痴站着仰望—— 一苍穹的干净光华,无瑕,圣洁,亮得她凝眉虚眼也无法逼视。 樱落心头陡生出难以言喻的仿徨,仿佛自己如那只小小的蝶儿,正飞向某处,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只在光阴里竭力的扑棱…… · 蝴蝶是这个行程最后的小插曲,部曲们终于即将摆脱铁皮笼里那“魔障”少女,各自心头都暗暗雀跃,望着前头矗立的豫章郡城门,只觉胜利在望。 巍峨的青砖,城门上挂着豫章郡二字,差兵把守城门,不时有百姓进出通关。 入了城门,便见纵横南北的大街之上,楼阁鳞次栉比,边淮列肆具是坐贾店家——酒娘吆喝着男客,布店为姑娘小姐们比划着成衣,数个锦衣子弟在书肆选书籍。 坐贾之外的大街上,卖茶、卖煤、卖黄猄蚁的走贩,吆喝着糖葫芦、胭脂水粉、翡翠玉环的小摊,往来男女络绎不绝。 胡羯姑娘们抓着铁皮笼,睁大眼睛悄悄看街景—— 豫章郡比之吴郡繁华得多! 她们本以为会被拉入那某个朱门大宅中去,却不想路过的一一不是。 一行人从小巷绕去了一条朗阔却人迹稀少的大道,周遭景物越发疏落、大气,直到看见广袤高墙在前方绵延,不多时她们的大铁皮笼便化作了高墙下一只小蚂蚱。 角门处的差兵守卫凶神恶煞,也极有气度:“来者何人!” 陈叔应的长檐车前立刻有手下递上腰牌,那些守门差兵霎时换了脸色,无比恭敬退让开,躬身迎进陈叔应,并齐声道:“恭迎王上回宫。” 姑娘们面面相觑,她们生来便处在最下层社会,一时听不懂“王上”是什么称谓,唯有樱落,愣了愣,从笼子缝隙里看那一角长檐车雕刻青龙金雀的和玺彩画。 从角门转入朱红高墙内,姑娘们登时便惊呆—— 高墙之内,丽宇高阁,更有宫阙重重密密、祥云缭绕,训练有素地侍卫队在回廊、馆苑来回巡逻,也有锦衣内谒者、宫娥列队穿梭。 是一处大气磅礴的宫宇! 饶是吴郡顶级门阀顾家的金雕玉饰,也根本莫能与之并论。 部曲押着她们在大理石甬道上九曲八转,最后到了处青瓦白墙的院子,挂着“秀荷院”的黑底金字匾额,隶属奴仆的住所区域,虽并不能比别处宫苑的精致,只青瓦白墙,却也都是江南园林的柔美。 “这就是你们往后的宿处,今日已晚,明日会有嬷嬷来教你们规矩、领你们做事。都给我老实点儿!休妄自生事,当心你们小命儿不保!”部曲刀鞘一抖,作势要砍头。 少女们瑟缩发抖,一旁侍立的宫娥、太监鄙夷打量着她们,面面相觑—— “主子怎会带一群卑贱的羯族女奴回来?” “我们怎么知道。” “……” 他们家主上向来孤高,从不做屈尊纡贵之事,连侍寝奴婢都不曾有,遑论还是这等卑贱如鼠蚁的羯族女奴。还是说,毕竟血气方刚,私下养羯女为家妓,也不是不可能…… · 姑娘们在院落里进进出出收拾安置了,不多时便入了夜。圆月于窗前,疏枝低曳,少女们聚在张方桌边,谈论新主人。 “我们入高墙时我怎么听见那些守卫叫什么……什么‘王上’?” “这是什么称呼啊……” “但看这宫苑华美,是不是传说中的皇宫呢?” “胡说八道,皇宫在建康,我们这儿是豫章郡!新主人只怕是个比顾家老爷还了得的大人物。” 具引得少女们神思遐想。 樱落一个人躺在榻上、枕着胳膊,心情很好,只有她见过那个男人。 门吱呀被推开进来个一姑娘,她神神秘秘看了外头,关上门:“我漏液向部曲行了贿赂、打听了,我们、我们仿佛是顾老爷送给主人赏玩的女奴。” “赏玩,怎么赏玩,那不是等同家妓吗?” 立时引来一阵抽气、唏嘘。 不少贵族有蓄家妓地习惯,歌女舞女,任凭主人玩弄,运气好些的成为侍妾,差些的打死、送人也是平常,不过一件物品罢了。 床上樱落也骤然睁眼,尖起耳朵—— “这可怎么才好,我一不会跳舞二不会唱曲儿……” “这有什么不好?”石雀儿打断,欣喜笑着摸了摸自己脸蛋儿,陶醉,“咱们羯族比汉人皮肤白皙多了,模样天生就好,以色侍人便足已,若是能怀上稚子,那便摇身一变成主人。可比当卑贱羯奴好得多!” 仆兰叹气道:“可我们是胡羯,哪个汉人会愿意给我们名分,我曾有个相熟的姐姐,模样性格没有一处不好的,却生生被男主人玩弄致死,死时肚子里还怀着稚子……” 樱落听得有些害怕,又烦躁,从床上弹起:“他只会养我,不会对你们上心就是了!你们与其在这儿担心东西,还不如早些睡觉明日好早起向嬷嬷学规矩。” 石雀儿望着她冷笑连连:“樱落,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过和我们一样都是卑贱下作的胡羯女奴罢了!别总一副孤高的样子。主人凭什么就对你上心?” “反正他就是只对我上心,也不会养家妓!”樱落不喜欢与人争吵,笃定说罢,噔噔噔就跑出了门。 仆兰从未见过樱落情绪这样激动,更多时候她都是漫不经心的,一时担忧想去看看,却被石雀儿拉住—— “你还管那女疯子做什么,活该她孤独一辈子!就坐下和我们在一起吧……” “可是樱落……” “你将她当朋友,人家可根本看不上你呢。” 樱落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中后,有个姑娘问仆兰:“咱们当中就你和樱落还说得上话,平时她理都不理我们,我估计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听说在顾家那天,新主人让人抬樱落去房里伺候,你知不知道?” 仆兰不想说樱落是非,只摇了摇头。 “你竟不知道。呵,我看十有八/九樱落已经不是处子了,不然她也不会这般动怒,只怕以为我们要和她抢主人了。” 石雀儿大声嘲笑:“笑死人了!和她抢,好像主人是她的一般。一个卑贱的女奴,在主人眼里能算什么呢?纵然受了一回两回宠,也不过是看她皮相诱人,玩弄玩弄新鲜罢了。” “……” 窗外不远的小池畔,樱落使劲捂住耳朵,可那些话无孔不入般,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如槐树长刺藤条,在她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扎着。她实在受不了,就跑远了些,在一方柳荫小池塘下发泄。 “家妓家妓,他才不会养家妓!” 钩月落在幽暗水面,被樱落踢去小石子一击,立时碎作无数雪光。 可是,那男人为何又把她混在这些姑娘里一般对待、一起安置在这儿呢……所以,在那“大人物”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一群家妓里的一个? 还是可有可无的下奴。 第6章 好好管教 第二日清早,果然有个叫“花束嬷嬷”的中年嬷嬷,拿了本规矩册子,来教姑娘们“王宫规矩”,以及一个乐姬、一个舞姬教她们琴曲、舞技。 姑娘们才晓得,原来他们的大人物主人是个王爷! 但凡想起自己是帝胄王侯的家妓,姑娘们便满怀春心,学规矩、学曲舞都格外用心,只觉出头之日指日可待! 不过,这用心的人中自不包括樱落。 她总是整日整日地懒懒坐在院子门口,捧着脸,望院子外出神。 这时候石雀儿总要快意地嘲笑她一翻—— “伺候过王殿下一回就被忘记了,真怪可怜见的。” “死心吧,王殿下早把你忘了,你还是看清楚自己身份,别痴心妄想了。” 便在这样张望和奚落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已经过了一月,石雀儿她们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的琴艺,姑娘们颇有欣欣向荣之势,而樱落则越来越冰冷、沉默、死气沉沉。 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人牙子手里的模样——骂不吭声、打不喊痛,总是坐在那儿发呆,如一具行尸走肉,连石雀儿的嘲笑也不能激起她一点反应。 石雀儿也渐渐奚落得无趣了,拉着别的姑娘将樱落当透明人。 确然,陈叔应自一个月前回王宫后,便繁忙于各种政事当中,他兼任着镇前将军、江州刺史,完完全全将吴郡带回来的名叫“樱落”的“小人物”,忘干净了。 这天夜晚,陈叔应终于忙完了江州羯人党羽叛乱之事,在园中对月小酌。 连着几月奔波,难得享一时安闲,不想听见这么一阵砰砰咚咚石子落水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便是刺客! 毕竟四处平乱,想要他命的人也是不少。 陈叔应疾步如风,落在柳树后一看,却怔了怔,从吴郡出发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这才是他第二次正眼看这少女——少女在月下独坐,显得落寞而心事重重。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丈的距离。 只樱落背对着陈叔应,并不知道陈叔应此时就在树后。 她丢完了石子儿,便折了根柳枝抚弄着池水中的月影,冷冷嘲笑了声,声音低低的含着丝阴戾:“……大骗子,已经一个多月,你却还不来看我一眼。” 她断断续续说着,口吻是那么阴沉,以至于斑驳树影下,陈叔应暗暗讶然。上回在顾家的对话,少女活泼、轻-佻,全然不是这般,像个阴测测的孤魂。 “呵,你若让我做家妓,你倒是让我来伺候你呀。骗子……” 樱落独坐岸边,低声呢喃着,月色将她影子投在池中,亦是一个,孤孤单单,不能成双。 若明若暗的树影中,陈叔应脸色沉凝,俯视着那抱膝而坐的小小人儿,陷入沉思…… 陈叔应伫立片刻,自问内心,明显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过多地同情抑或其他情绪,也并没有想要安抚这个麻烦的心情,便淡然、悄然地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寝宫建秀宫。 苍月映着建秀宫青瓦片片,如青色鱼鳞,雕梁画栋亦在夜色中落上几分寂寥。陈叔应翻看着皇帝派人送来的文书,看了几回却总出神,不能认真。 一旁的赵公公见青年王侯总是凝眉,小声询问:“殿下,可是灯火太暗,不若奴才再为您添添灯?” 陈叔应长指执着卷章,几不可闻出了一息。“也好。” 他按了按眼窝,按捺住躁动。 灯焰摇曳,殿中更明亮起来。 明明卷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可陈叔应却还是看不进去,他鲜少有看不进去书的时候。记得幼时在王宫里,诸多皇嗣中只有他最爱读书,不管心情多糟,只要捧着书就能神思清明、安定神闲。 陈叔应抬眼看那绷着乳白宫纱的,双凤比翼紫铜灯架,灯火被白纱掠过,落在地上仿若方才在池畔所见的清透月色。 他经不住想起月下孤清独坐的少女背影…… “殿下可是在忧愁水涝之灾?”赵公公问。 陈叔应回神,略有些不自然,将书卷翻了一页以掩饰自己的不正常:“正是……” “殿下已经开了王宫的粮仓,亲自救济灾民,此次水涝并不算太大,应该不成问题了,就只盼着天公别在落大雨。”赵公公是跟着陈叔应从京师来豫章郡王宫的老人,“殿下刚平了江州的羯人谋乱,又事必躬亲的救济灾民,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身体啊。” 陈叔应清了清嗓。“本王自有分寸。”他说罢,干脆放下书,令赵公公下去了,而传了办事的亲随南图来。 南图习惯坐在宫殿青瓦上,俯瞰王宫,听闻瓦下主子召唤,急忙入殿。 “这些日子秀荷院动静如何?” “禀告主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嬷嬷三番几次反应,说是那姑娘很是懒散,什么都不学,整日坐在院门口发呆,怎么训斥怎么打都不改,嬷嬷请求了几次将她逐出王宫去。这不,昨日还在说呢……” “打她?”陈叔应腾地自书案后站起,负手走了几步,想起樱落独坐岸边的影,回头训斥,“谁准许打她的,好大的胆子!” 南图一慌,忙跪下。他本就讨厌胡羯,何况那小姑娘脾气也讨人厌,所以一开始知道便痛快地没有上报。 “殿下,咱们为了不惹眼,才将她放在这么多姑娘当中,若是格外优待岂不是白费了心思。嬷嬷也只是略施惩戒,不至于打出什么重伤来。”南图想了想,又道,“再说……羯人生性凶残卑劣,若不严厉些管教,只怕终一日危害王宫、危害殿下。当年梁皇也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侯景有这般能耐,可见羯人的凶残狡猾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叔应心中烦乱,来回徘徊几步,想起在顾家那少女穿着他衣裳,横陈在面前的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懒散,不学,唉……受训斥也是她自找。” “罢了,就让她吃吃苦头吧。让嬷嬷好好教,总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 “诺。” * 便因着陈叔应随口一句“好好教”,樱落吃了大苦头。 秀荷院是王宫里最不起眼的院子,花束嬷嬷因着教养这一群羯女奴,在王宫里好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此番又得主上亲自指示“好好教养”,便私下揣测是自己教得不好,才为上所责,对秀荷院的姑娘们越发严厉起来,先前还对樱落地懒懒散散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分毫都不肯放松! 但见樱落偷懒片刻或是哪里做不好,那鞭子就使劲往她背上招呼。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 秀荷院的庭院中,小池畔的草地,整齐地摆着似排古琴,三个一排,最后一排只余一个,便是樱落的单独位置。 依然是江乐姬教习姑娘们琴艺,传言她是王宫里最好地乐姬之一,琴艺确实不错,只是年纪已近三十,比起这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到底失了些鲜嫩气。 一侧,花束嬷嬷持着鞭子立着,正打瞌睡。 江乐姬骤然听见一声呼噜,才见嬷嬷站着睡着了不说,下巴还垂了一条涎随风晃荡,已引了石雀儿仆兰几个悄悄侧目讥笑,清了清嗓子小声喊:“花束嬷嬷,花束嬷嬷?” 花束嬷嬷恍恍惚惚惊醒,她嗓门本生就大,仓皇道:“江乐姬、江乐姬可是唤老奴?” ——引来石雀儿等几个“噗嗤”暗笑。 江乐姬指了指嘴角。“这儿、这儿……” 花束嬷嬷警觉摸了摸,果然垂着一条口涎,不觉尴尬得紧。 这几日因为训斥那“不听话”的樱落,可折腾得她老命劳累得慌,昨夜监督着那姑娘跪了半宿碎瓦,害得她今天眼皮儿直如糊了米浆。 花束嬷嬷见石雀儿和与她相好的两三个姑娘在暗笑她,呵斥:“看什么看、笑什么笑,谁若不好好学,嬷嬷我鞭子可不认人!管你们一个个什么花容月貌好颜色,鞭子照样吃肉!” 石雀儿觉得冤枉,鼓起胆子小声说:“嬷嬷,您不是一向最公平严谨么?为何我们不认真就要挨打,而樱落不来上课、睡大觉也安然无恙。嬷嬷您这是什么道理呀……” 嬷嬷打了一上午瞌睡,这才注意到院里只有九个姑娘,最末那台古琴摆着,席上却是空的——就是那个可恶的的“樱落”! “又是她!摆明跟嬷嬷我过不去吗?” 花束嬷嬷直欲被逼疯,几大步转至寝屋、踹开大门。 “樱落你给我起来,即刻去给我上课学琴!如若不然,休怪嬷嬷我鞭子又要落你身上。” 樱落抱着胳膊仰躺着,闻言只是睁了条眼缝瞟了花束嬷嬷一眼,而后在花束嬷嬷不敢相信、火冒三丈的目光中,翻了个身背对她,低低道:“不想学,学不会。” 花束嬷嬷气得直发颤,鞭子点着少女——“不想学,学不会?好,好好好,嬷嬷我今日非要将你这烂泥贴上墙去不可!来人,把这羯奴给我拖出去!” 秀荷院配有一双壮汉,供嬷嬷驱使,闻了命令立刻赶来。 外头院中,姑娘们看着那双壮汉转入寝屋去。石雀儿和大部分姑娘去十分畅快。仆兰心头大跳,对石雀儿说:“你不该告樱落的状,左右她睡她觉也并没有碍着咱们啊……” 石雀儿气瞪:“仆兰,你到底是她朋友还是我朋友?你还责怪我吗?” 她哼了一声。“再说我哪里说错了,凭什么咱们笑一笑就要挨骂,她在里头睡大觉就安然无事。” 此时见樱落如被架着胳膊拖出来,石雀儿快意:“叫她懒散,丢我们羯女的脸,是她活该!” 樱落被粗鲁的丢到最后一排的琴座前,刚好听到石雀儿最后那句话,抬起眼睛正好与石雀儿看好戏的眼睛对上。樱落眼神冷冰冰,石雀儿被盯得后背骤然浸出一层冷汗,不知为何便少了刚才的硬气,不敢再挑衅。 然而,这阴沉沉的一天并没有就此结束。樱落本就没有上心学,怎么弹、怎么拨、什么曲谱,完全不会。 花束嬷嬷但见她跟不上进度、或是哪里有分毫不对,便一鞭子狠狠打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好几鞭子! “你这卑贱羯奴,真是又懒又蠢,看你这脑中空空的样子还敢偷懒!” 一直不吭声挨打的樱落,骤然抬起双眼,和乌云攒动的天一般阴沉——“我看你不是要我学琴、不是要我学好,分明是看不惯我,想借机找我出气!” “嘣”琴弦具断。 “哐当——”琴座倒一地! 就在花束嬷嬷眼看中,樱落断弦、摔了琴! “你……”花束嬷嬷气结,诚然,她确实也抱了几分这样的心思。她便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羯人侯景屠杀江南百姓,亲族被屠,才辗转被卖入宫中为宫娥。“好你个小胡崽子,嬷嬷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遇上你这般不识好歹、脾气还比天大的!看我今天、看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少女尽管身子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仿佛什么也不能将她打倒,花束嬷嬷怒气腾腾地嘶吼,而她却越发冷静,甚至含了分冷笑,轻飘飘道:“你便打死我好了。” 这轻飘飘的态度放谁眼中那都是一股孤高劲儿,偏生樱落是身份卑微的羯族女奴,任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若不狠狠教训你,嬷嬷我往后都不必在王宫中立足了!左右护院,把她拖到黑屋子去,不用‘客气’!” 一双大汉答“诺”,果不似之前“客气”,凶煞煞上前揪住了樱落的头发、衣裳,就往院子角落的小屋子拖,又撞翻了数台琴。 “——啊、啊!”姑娘们怎见过这样的气势,抱在一起惊声尖叫,连石雀儿也吓呆了抱着头缩在桌脚。 仆兰扑过去抱住花束嬷嬷的腿:“嬷嬷、嬷嬷开恩啊,樱落只是性格怪了点,她人很好的,嬷嬷开恩啊。她会改的,嬷嬷……” “你滚开!”花束嬷嬷踢了仆兰几脚也没踢得开。 倒是被拖拽着的樱落,冷声沉沉斥仆兰——“谁要你求情,你走开!我说过,不稀罕你对我好!” 见少女还如此硬气、如此冥顽不灵,花束嬷嬷火气直冲天灵盖,觉得这少女简直是她此生碰到最大的麻烦:“听听、听听,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再求情一起教训!” 嬷嬷当与壮汉一并拖着樱落的头发进了小黑屋子。 这般被拽着头发、拽着衣裳拖走,全然没有做人的尊严,石雀儿既看好戏、又害怕日后自己也会被如此殴打。 姑娘们抱成团发抖,但听小黑屋里传出啪啪扇耳光、抽鞭子的声音,还有花束嬷嬷的叱骂——以及打累了的吁吁喘息。 却始终听不到少女一声呻-吟,或是求饶。 这折腾一直持续到傍晚,屋外的少女们全部被吓回了屋子里。她们本以为到了这里她们便已脱离苦海,不想还要如此恐怖的训斥。 终于,在天上雷鸣炸响之时,花束嬷嬷几人离开了。昏暗中银红闪电刺破天际,乍然一亮之下,小黑屋门槛伸出只血淋淋的、纤细的手,紧紧抓住了木门槛。 “樱落!” 仆兰呜呜哭着要去扶樱落,又被石雀儿拽住,一耳光打过去:“你疯了吗?你现在去管她,指不定要被嬷嬷责难,你想死吗?你忘了中午她说不要你管她吗?” “樱落……你放开我!” 仆兰推开石雀儿。 “樱落,樱落你怎么样……” 少女紧紧攥着门槛,浑身衣裳都被打烂了,几乎看不见一处没有血和汗的,仆兰得呜呜大哭,不知何处下手。 樱落神情恍惚,只当看不见仆兰,一直盯着门外时而漆黑、时而雷电叱咤的天空,暴雨倾盆,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天。 樱落:“……” “樱落,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大声些。”仆兰跪着俯下身,只听少女嗓音颤抖着,一直重复—— “……为什么骗我……为、为什么……” 声音细若蚊吟,片刻便听不到了。 樱落昏死过去。 第7章 失踪与寻找 暴雨连连,樱落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昏迷不醒,背上、腿上都是鞭伤,两颊肿得老高、具是青青紫紫,连眼眶都泛着淤青。 方才仆兰向嬷嬷跪讨了些简单的金疮药回来,正替樱落上药,她边上药边哭着,想起了那次樱落替她挨打,也是这样躺着一动不动,一丝呻-吟也不闻,她几乎以为樱落会死。 屋子另一边,石雀儿与和她相熟的胡羯姑娘宿六、小豆围着方桌说话,觑着樱落的伤心有余悸。 小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都不吭一声。雀儿姐,你说樱落是不是不正常?” 宿六:“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小豆:“看来这里也并不比外头好,我听那嬷嬷骂说‘你们这些卑贱羯女,就是打死也不会有人追究分毫’,不知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被打……” “别说了!”石雀儿打断,瞟了眼樱落,“我总不会像她那么蠢!好好听话好好奉承嬷嬷,她还会打我们吗?除非嬷嬷脑子也和这个疯子一样不对劲……” 别的姑娘害怕过后,都去睡了,唯有仆兰搬了个小胡床(马扎,板凳)在樱落床前趴着照顾,樱落床头的窗外,狂风摧枝折。 就这样,樱落昏迷了一天一夜,窗外的雨,也时大时小、时疏时密,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夜半,床上奄奄的少女醒来时,正是风狂雨急。她忍着痛、费力地坐起,闪电映亮樱落极其冷漠的眼睛。 她缓慢地移动眼球,看见了床边仆兰…… 清晨,雨水稍霁。 仆兰爬在床边睡了一夜,浑身僵痛伸了个懒腰,待看明白,却见床上空无一人,而被子,竟然盖在她身上—— “樱落,樱落?” 仆兰跑进跑出,找不着。 “糟了,樱落不见了!” 床上少女们纷纷从床上惊醒,果然见樱落的床空空的。 花束嬷嬷闻讯来看,带人四处找了,却始终找不到,只护院道:“倒是在院外的泥地里看见一串歪歪咧咧的脚印,和一滩血迹,不知是不是她留下的。” “哼,还有力气乱跑便死不了!”花束嬷嬷是下了狠心,她本就厌恶羯人,“再说,羯人本就罪孽深重,便是被打死又如何?尝不了祖宗留下的血债!” 嬷嬷说罢便走了,留下一屋子胡羯姑娘为她的话骇得瑟瑟发抖。 ** 樱落失踪的第三天。 陈叔应清早刚从驿站回来,而下正在寝殿里小憩。 郡南水涝,他去查看抗洪堤,忙了五日,这才回来。 建秀宫之上依旧是乌云密密,雨水绵绵从建秀宫青瓦楞里汇集,自绘有和玺彩画的廊檐,噼噼啪啪地冲刷在檐沟里,将青砖上的茱萸纹冲刷得鲜亮如新。 南图一如往常在殿外守着,正在想有许多日不曾听见秀荷院的消息,便见秀荷院的花束嬷嬷匆匆向他走来,神色颇有几分慌张。 “南大人,那姑娘……”她应南图瞟殿中、示意别惊扰主上的眼色,声音小了些,“南大人,那姑娘挨了打、自己不见了,这已经第三天,硬是找不着。” “找不着?”南图先是一惊。 “是啊,我确实气坏了,打得狠了点儿,不过没有伤筋动骨……” 南图跟着陈叔应平过一些叛乱,总有羯人参与其中挑拨或谋事,他便一直便厌恨羯人,何况这羯人小姑娘脾气还那么讨人厌。他低哼了声道:“不见便不见吧,左右不是咱们将她打死的,是她自己要到处乱跑。主子为了水涝之灾已经够头疼了,谁还管得了这么个羯奴。” 南图凑近些,对嬷嬷低声道:“便如此罢!别找了,省得引起殿下注意……” 花束嬷嬷正要答诺,骤看殿门口脸色惨白,慌忙躬身退后。 “谁不见了?” 陈叔应的声音自殿内传来,他牵挂着水涝,才眯了一会儿听着瓦楞的雨水声,又醒转过来。 南图一凛! 天青云雨,薄雾笼青瓦,青年王侯自出殿内大步走出,沉水香的气息随着他步伐逸来,他停驻廊檐下,任门口的青袍、戴纱笼冠的小太监伺候他披上鼠灰色金银丝祥云披风。 陈叔应立在廊檐下,仿佛这阴雨天也多了俊美颜色。 只是他连日浅眠,眼下稍微有青黑,下巴上胡子的浅黑稍稍浓了些,更显得些男性阳刚之气,依旧是华光萦绕的帝室美男子。 一侧,已有太监撑开了大牛皮纸伞。 南图惊慌,躬身道:“殿下又要出去?” “嗯,雨下个不停,本王实在不能安心堤口……”陈叔应说到此节便没往下说,转而问,“你方才说谁不见了?” 南图见隐瞒不过去,硬着头皮坦白:“是……秀荷院那个,樱落姑娘不见了。” 南图本还想说可能是淘气藏起来,但看陈叔应脸色沉沉,和天上的乌云一般,已将他的心思看了分明,便只有跪在地上埋头挨骂的份儿!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陈叔应环视一圈,落在瑟瑟发抖、看起来很可疑的嬷嬷身上,眯了眯眼问道:“可是你,又打了她?” 花束嬷嬷一辈子都未能有幸和陈叔应这等尊贵人物说上几句话,不想竟是这样情形。她摸不清陈叔应对那可恶姑娘的想法,只惶惶瞧南图—— “奴婢……” “你不必看南图,孤王问你,可是你又打了她?!” 花束嬷嬷哪经得住王侯厉声,登时瘫软伏地:“殿下饶恕、殿下饶恕啊。是、是打了几下,不过是她不听话,是她懒散不学琴还忤逆顶撞,奴婢只是按照规矩……” “怎么打的。”陈叔应不耐打断,声冷浸人。 “就、就是,抽了几鞭子……” 青年王侯有片刻的静默,空气顿如凝胶,扼住南图、嬷嬷、太监……所有人咽喉。 陈叔应自小受四书五经与孔儒熏陶,是正正的谦谦君子,极少对卑微的人动怒,但此刻他怒气压在面容下如冰下流动地暗泉。 便听—— “……滚!趁我没有改变主意。” 嬷嬷等人连滚带爬推开,陈叔应大步走进雨里,南图忐忑跟上:“殿下,还备车马去堤坝吗?” 陈叔应只给他一个冷厉地眼神,继而走远,对除了南图之外的另两个随扈道—— “速挑十个机灵的护卫,随我去找人!” 花束嬷嬷见豫章王竟亲自去找樱落,已面如猪肝之色,软在地上,与南图相视具是预感不好。 · 陈叔应找了大半日,将王宫找了个遍,硬是找不着樱落,樱落仿佛人间蒸发,他只在秀荷院之外,不远处那串泥脚印里,找到些混在泥中、结了块儿的血。 “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 “诺!” 暴雨将陈叔应冲了个透,发冠、衣裳沾湿,连衣角上都是花园里沾上的泥点子,陈叔应阴沉沉,气色也不好,他是极为爱惜自己仪容的人,何时这样狼狈。 南图悔恨不已,跪下乞求:“殿下、殿下,请您保重身体啊。是奴才之过,应该及时禀告,只我看那女娃娃一路装病设计您、牵绊您,奴才看得出她对您那心思不纯,奴才只怕那羯女害了您啊!” 陈叔应低眼睥睨,南图只借着微微天光和火把光亮看清自家主子冷硬的轮廓,陈叔应目光幽冷而笃定,口吻沉稳而自信:“我陈叔应掌控千军万马如无物,一个小姑娘,还能对我如何危害?再说她还那么小……做我奴,便忠心行我令,你去自领军法吧,休再此阻挠!” “男儿立誓必践,我既受了萧家嘱托,便应照顾好她,此番……此番已是对不起他们了。” 南图膝行在泥水中,喊着——“殿下,那女娃是个祸害啊!” 陈叔应并不理会,径直带人走远。他自生出来便事事如意,就不懂“忌惮”二字怎么写,怎会因为惧怕未知的小小“祸害”。 胡羯少女们悄悄伏在秀荷院的门后,看见了她们朝思暮念的“主人”,陈叔应的俊气、高贵让她们只敢远远看着,既害怕、又憧憬,直到陈叔应离开好久,才找回声音交谈—— “咱们主人竟是这等天上的人物啊……” “若能得他一次眼光,便是死也值了。” “王爷亲自找樱落,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挺在乎樱落?” “别胡说八道了,在乎还能丢她在这儿住通铺吗?”石雀儿有些气,想起樱落已经伺候过主人,自己连在主人跟前冒脸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就觉得不好受:“才十三四岁就这么会勾搭人,也混该她遭些苦头!” …… 陈叔应直找到三更天,雨狂风骤,屋外直欲不能立人! 在亲随们下跪拖劝,他们都是皇帝钦赐的,皇帝与陈叔应自小感情极是要好—— “殿下,雷雨太大,危险啊,就留属下们找就是了……” “你若病倒,陛下只怕会责怪奴才们护住不利啊……” “请您看在太后娘娘和陛下的份上,快回寝殿换下湿衣吧,属下定好到樱落姑娘……” 陈叔应才勉强驻足:“好!待雨水小些,再继续找。你们随时待命!” 十人齐齐答:“诺!” · 建秀宫片片青瓦为雨珠敲打出一片滴答声,殿中绫帐随风起漪,金博山熏炉冒着袅袅沉水香,缭绕着这处金玉为饰的华舍寝殿。 不想有人烦扰,陈叔应遣了太监出去,自己独自脱下了湿衣,搭在屏风上,伫立沉思。 但看窗外风雨不歇。 “这么大风雨,会在何处?” “且还带着伤……” 陈叔应出了一息,心情极少如此沉凝,只想着那小姑娘单薄得仿佛只够他一握,便怀疑那小小身板能否挨得过这夜风雨…… 陈叔应只着了一条单裤,宫灯的光晕着他精壮赤-裸的后背,肌肉匀称极具美感。江南男子崇尚柔美,傅粉熏香不留胡子,陈叔应这般刚柔结合的优质男人倒是极少数。 灯火摇曳间,屏风后却陡然出现了个影,陈叔应眼皮一抬立时警觉,不及回头便劈手抓住那人咽喉—— “嗯!” ——浅浅虚弱痛吟。 陈叔应立时愣了,赶紧松开,却不料少女趁他松手狠狠抓住他手臂,指甲都都嵌入了他皮肉,直直渗血珠子! “你在这儿?怎么进来的。”陈叔应才注意到那纸窗开着,风雨潇潇吹动绫帐。 樱落站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浑身湿透,面容惨白如纸,仿佛随时会倒下,双眼却又极其有力量盯着他,阴沉、狠戾,难寻纯稚可爱。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说过要抚养我,却把我丢在角落里,自生自灭!”少女冷冷逼问,声音嘶哑,仿佛随时准备拉他入地狱的决绝。 陈叔应一时错愕:“……” 他深深皱眉,审视,直到少女软软倒在他臂弯里,只如一株被雨水冲去生机的小花儿,脆弱伏在他怀里。 但她却还坚持着最后的力气、没有立时昏过去,少女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含着水光看他,直到力气散尽在无法支持,才肯晕厥过去。 陈叔应心弦微动,一时沉默了。 烛光清晰照亮樱落红肿的双颊和淤青眼角。 陈叔应凝眉:“怎么弄成这样……” 第8章 殿下看不上我 陈叔应将小姑娘放在自己床上,暗暗传了大夫来整治了,又令人灌了些姜汤、糖水下去。小姑娘发了半宿高热,天开始薄亮起时竟就退了。 到底过去过的日子太苦,身子还算皮实。 陈叔应便立在床前盯着那小东西沉思了半宿——显通大师诚然不错,再次证明这小姑娘确实相当麻烦。 自助太子顺利即位后,陈叔应还从未遇到多少费心思的事。大抵照顾人这种事,交给他一个孤家大男人还是太不恰当。 陈叔应正思量,便无意见床头叠放的少女的湿衣,上头落着一只赤色玉雕刻的玉猪龙佩…… 这夜雨水不住,而那五双被陈叔应忘记了的可怜的随扈,周身浇湿,还如落汤鸡般还在王宫各个院落、花园里穿梭,狗洞、鸡圈都没放过,还是没找着,在大雨里精疲力竭。 “那小姑娘究竟躲去了哪儿?” “是啊,我又冷又饿……” “我、我也是……”此处有哆嗦。 “……” 几人沉默之后,一汉子喜道:“唉!要不我们去膳房看看吧,那小姑娘肯定也饿了。” 事实证明男人一样口是心非—— “对对对,她肯定也饿了。” “走走走……” 天亮的时候,随扈们先后病倒的消息通过赵公公无意传来,陈叔应才想起来自己那十个得力的随扈完全被他给忘了。 赵公公脸贴明纸槅扇门,小声问着:“殿下,那令南大人另外领人接着找吗?” 陈叔应正自行穿衣,顿了顿,俊眸有一瞬间往榻上倾斜,片刻淡淡道:“不必了,想必是负气一时躲藏,不必管她。” 门外赵公公喜滋滋答了声“诺!”,心道南图也忒担心过度了,他家主子也并没那么上心那小女娃娃嘛。 便听门缝—— “嗯啊~疼—” 赵公公一口唾沫呛在喉咙,咳嗽起来。 那暧-昧的嘤-咛?! 刹那之后,他似“明白”了什么,左顾右盼、慌张遁走,只怕多呆一秒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陈叔应浑身一凛,盯住绛紫帷帐半遮的床榻—— “嗯……好疼。”又一声嘤-咛,“这是哪儿,我在哪里……” 便见帷帐映上个扶额坐起的小姑娘,她纤细的身影落在帷帐上,极是虚弱状,纤影低头看胸、啊一声抱臂:“我、我的衣服呢,谁剥了我的衣服?” “……”这屋里明摆着再没别人了,除了陈叔应。 陈叔应眉头随那每一句越皱越紧,而后视若不见,整了整袖子便大步欲出寝殿。 听闻脚步声,樱落忙贴在半透明的帷帐上看——便见那高大的青年不痛不痒似的,要出去。 “骗了小姑娘你就走?!”一声怒斥,少女粗鲁扒开帷帐、探头。 陈叔应一顿,深皱眉:“骗?” ——相当讨厌的字眼儿。 樱落带着一身痛、冷冰冰觑着青年王侯:“你嘴里说要养我的,却又后悔把我丢在角落里任人打骂!你就是骗!” 话,理直气壮,声音亦不小,只怕隔着殿门外头也能闻一二。 “秀荷院亦是本王的产业,你在那里我亦养着你。不算骗。”陈叔应冷淡道。 “可你任奸-人打我又怎么说!” 小少女毫无悔意,步步逼问,不提还好,一提陈叔应就觉樱落懒散的样子实在不能继续下去,生出些不悦:“你不听话,懒散不学,嬷嬷虽失手教训重了些,但动机并没有过错。” 什么“失手”、什么“没有过错”?他还为打她的人开脱! 樱落内心翻滚起火焰,脸上做戏的娇媚戏谑刹那不见,冷冷声:“那你索性一次打死我好了!左右我是不会学那些无聊的东西!或者你将我遣送回吴郡,让我顾老爷吃了我!” 陈叔应拧紧眉头回转身来,只见帷帐下少女冷冷盯着他,那琥珀色的眼睛敏锐锋利似能将他一举一动全部捕捉,陈叔应挑了眉峰——这是他见过最擅长变脸的姑娘,电光火石间毫不夸张。 陈叔应低沉道:“你是在赌本王?” “您是堂堂豫章郡的大王侯,我一个蛆虫般卑贱的小羯奴,哪儿敢跟您赌?”樱落短促笑了声,“打死我,还是顺着我,这是我给的条件。至于大人物您要怎么选,那是您的事!” 大人物?这戏谑的称呼…… 陈叔应久久无语,后又觉自己也荒唐可笑,跟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说什么道理:“但看你吵闹中气十足,想必伤也没有大碍。休息好就回秀荷院去吧!以后若再不学,还有你苦头吃,好好听话!” 陈叔应掸了掸大袖上莫须有的灰尘,以惯常的云淡风轻,粉碎了小姑娘的戏谑、冷漠、挑逗。 “站住——别走啊!” 樱落着急起身,牵动伤口跌在地上,浑身如被大锤凿了一回,疼得她直冒冷汗珠。她不小心瞥见屏风上放着陈叔应换下的寝衣,因着今晨不许人进来伺候是以还没收。 “……你现在走了,你可别后悔!” 但听殿内传来的少女娇声,说到最后带了点儿狡黠的威胁意味,陈叔应有不好的预感!他凝眉看了眼殿门口,只见绫帐飘悠,又想一个小姑娘能翻什么天? 便只从鼻子落下一声轻蔑的浅笑,大步往建秀宫大门走。 前头赵公公正候着。 但见陈叔应出来,赵公公便悄悄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翻,陈叔应耳聪目明一眼对上赵公公不纯洁地打量,凝了眉头:“有什么直言即可,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赵公公臊着脸、低下头,不觉看了看左右,上前两步颇有些鬼祟提醒道:“殿下,需要送避子汤吗?” 陈叔应:“……” 赵公公觉得天上乌云似乎又聚过来了,压着他躬着的背脊,沉重、窒闷得紧。 只听“哼”的一声轻笑,淡若轻风抚箜篌,陈叔应唇畔有秀美笑影如惊鸿掠过:“公公既开口,本王便着人送一碗至您屋中吧。” 末了又是个冷厉眼神。 “殿、殿下……”赵公公苦着脸看陈叔应风流绰绰地走远,伤心喃喃,“殿下您倒是不屑,老奴自入宫净身后,做梦都想用上那‘好东西’呢……” 樱落瘸着腿趴在门口,眼睛挤在门缝里看那高高大大、衣着高雅的青年王侯,被一群带刀亲随众星捧月般送走。 转身背靠门,樱落忍着身上的鞭伤,打量陈叔应的寝殿—— “好大。” 她不禁赞叹。 寝殿高而朗阔,格局敞亮。 樱落一瘸一拐地去摸了摸茶几、茶具,又牵了牵紫丝绫帐和绫帐四角坠着的五色羽点龙头的镂金青龙。一旁还有陈叔应换衣时所用的,绿沉银泥漆屏风。 “屏风怎么那么高!”樱落眼珠在屏风上转一圈,回想昨夜瞄见“大人物”脱衣裳的情形。 “看大人物站这儿时也不见得屏风多高大,怎我往这儿一站……” 直觉这就是一面墙! 还有她昨夜躺的,漆柏银镂金花兽纹的大床,连床下的木纹脚踏,都泛着一股木质清香,不知是什么名贵的木材。 樱落俯身闻了闻,又环看陈叔应的寝殿——沉水香白烟袅袅缭绕,无处不精致高雅,连昨夜她翻窗而入,被她破坏掉的窗户小锁,竟也是银鎏金刻佛字纹、嵌绿宝珠的。又制式精巧的漆书架,满满当当,具是卷轴书籍,隐隐有墨香传来。 她的“大人物”主人,是在这样雍容、华贵的环境里长大,难怪与她从前在勾栏院所见的富贾公子全然不同。 但回想自己…… 樱落心头只觉有一口气在胸口出不来,郁结着令人难受。 她拿起落在地上的小锁头,明明掌心是轻的,她心里却有些沉甸甸。 “大人物生活在富贵乡,我生活在尘埃里。大人物满腹诗书,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心烦地将小金锁随意一抛,樱落一瘸一拐倒在床上,往帐顶发呆。 “难怪他和我说话多一个字也不愿说,分明是看我不上!” 樱落心情烦躁得紧,翻来覆去。 “大人物”,看不上她这粒儿小灰尘! ** 通往郡南的官道上,银雨丝丝斜飞,三马并驾的长檐车自北而来。雨滴划过车沿,飞速坠落,青龙金雀纹的车檐亦被沾湿了大半,颜色更加鲜亮。 丝雨入水洼点出银环,马蹄踏破银环、水花乱溅。 “驾!” 充当车夫的随扈南顺不敢怠慢,策马疾驰。 便在半路,有快马踢声自前传来,伴随着一声马鞭响。陈叔应登时便有不好的预感,长指挑开车窗帘,果见是县衙报信儿的差兵。 差兵吁声停驻、翻身下马,不顾泥塘朝陈叔应叩下去:“小的拜见豫章王殿下。回、回禀殿下,王大人让小的来传信儿,今日寅时防洪堤竟又有溃口,洪水倾泻之下上郡村已被淹,现在南大人与王大人正在领着人转移百姓。” “又是寅时……” 陈叔应在暗影里转着玉扳指,俊目微眯。 “可有旁的可疑之人出没?” 那小兵诧异抬头,眼珠转了转:“这……王大人倒是没说,只看那洪峰狂泄,想必都忙着逃命了,也不会有人动什么心思了,殿下宽心。” 小兵说罢,便听车中有淡淡一声意味深长的笑,高深莫测。 “赶车去了再说吧,此去也不过六七里,南顺。” “诺。” 马车再疾驰,陈叔应挑开车帘,瞥见旁侧一处悠然矗立的山庄夹在山坳里,如一个暗处的影人盯着他们。 陈叔应俊目上挑,竟见一穿着清凉的女子立在楼阁之上,对他盈盈浅笑,他不觉多看。 此时山庄阁楼上,妖娆的女子见得那美仪容的青年王侯目光,不觉信心大震,愈发松了披帛、露出一痕雪脯。 两人视线交错—— 一个媚眼勾魂、欲说还羞,一个紧紧盯着美人,虽含着温和的笑,仔细看那眼底却漠视美色如无物。 第9章 尖声喊痛 马车片刻驰远,那视线的交错只在电光火石间便断了。陈叔应放下了车帘。 楼阁上的美人素手牵了薄纱,重新遮蔽了雪肩。白嫩的手指落在嫣红而饱满的唇儿上,压住那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陈叔应看着马车门,转着玉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南顺策马正急,便听一侧山头有轰隆一声,他一看霎时大颤:“殿下快逃!” 山石林木草坡朝他们移来,刹那崩裂混合成泥流,浇铸而下! 正出神的陈叔应咋闻山体轰隆声,登时瞳眸一缩,不及掀帘一看究竟,一拔腰间佩刀、刺破马车而出,腾空而跃、急退数丈! 那山石泥流便在陈叔应脚下,立时生埋了马车与官道,又逼出两丈余,涌入道旁的河流,立时河流浑浊激荡,又兼之轰隆震鸣声,仿若地震一般! 南顺又护陈叔应退后数丈,才堪堪躲过泥流,他艰难地在泥泞里挣扎,急急回头看自家主子:“殿下!殿下您可还好?” 却见那青年王侯危难时刻竟也不忘维持风仪,眨眼间选中了一块较远的青花巨石,费了些力气跃过去,稳稳当当停驻。 陈叔应一个转身,送剑回鞘,衣袂落定,干干净净得连靴底都不染泥污。 南顺:“……” 陈叔应瞥了眼脚下一众在泥水里挣扎如小虫的随行差兵们,蹙了蹙眉,对南顺道:“我很好。速救人吧!” “诺……”有个好风仪的主子,总显得自己很邋遢。 河对岸的山庄,楼阁之上,美人儿压红唇的手指挪至锁骨,殷唇绵绵一笑:“……好俊的功夫,好俊的男人。” 又有一粗哑的苍老声音:“俊,就拿下,哈哈哈……” 粗哑的笑声如石块刮铁锅,声声刺耳。 所幸,马车并未驰到泥流最中心位置,且一行男人都会武力,只跟车而行的两列步兵有几人为滚石砸得一瘸一拐,包括建城王县令派来报送消息的小兵。 小兵由人扶着,踉踉跄跄跪下禀:“豫章王殿下,不若咱们折回方才的山庄,那处庄子是县尉高大人之兄置办的产业,您在那处稍作歇息,待雨停了再行。” 南顺深知他家主子自小娇生惯养,很有洁净之癖,若不是熟识的人家,根本坐不惯,劝道:“殿下请保重自己,看天上乌云攒攒,只怕立时有大雨将至,请……” “甚好!便去那庄子吧!” 陈叔应唇瓣勾起笑影,睥睨着脚下差兵。 南顺讶然:“……”? 山庄夹在河对岸的山坳,陈叔应领着几十“泥人”过了石桥,山庄高耸于林下,青苔花草繁茂,很是幽静,开门的是个驼背老者。 见一队浩浩荡荡的泥人队伍,老者登时大喊一声“鬼啊”,惊吓得差点关门,但听声温言“老者莫怕”,才定睛泥人队伍里走出个风姿绰绰的青年王侯,气度非凡,才又开了门。 陈叔应道明了身份,老者忙不迭跪下磕头,亦言“此处是县尉高彬的避暑私宅”,请了陈叔应一行入内。 山庄不算大,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南北都有院落,密密相连,有迷宫之感。 片刻便有一个四五十的老汉领着一双儿子来迎接,自称是高县尉的胞兄,引陈叔应入花厅。 行至花厅外,高老爷尴尬地看了看紧跟陈叔应身后的“泥人阵”。 “这……” 陈叔应瞟了眼南顺等人,眯眼嫌弃道:“搞成这腌臜样子,武功也是白练了。便在庭院里等落大雨冲洗干净吧!” 南顺委屈不已:“……” 他们一群糙汉,只觉保命就好,哪如主子这等讲究啊。 高老爷倒是贴心,招了童仆:“速速领各位大人去温泉洗浴。” “这……我等为大王近从,不得离开。”南顺抱拳。 高老爷略略尴尬。 陈叔应长指遮了遮鼻尖儿,睨着南顺:“既然高老爷美意,便速去吧。” 南顺还要再“这……”,被陈叔应的脸色冷得一凛,不敢啰嗦,火速领着部曲们滚走。 高老爷慈眉善目,道了句“王爷果然体恤下属。”,随后请陈叔应入厅,俄顷上了酒菜,恭敬地与陈叔应寒暄了数句,便说:“山野陋舍,恐怠慢了大王。府中人口不多,只得一个舞姬,不过却是极品少见的美人儿,不若替大王舞剑助助酒兴?” 陈叔应端然而坐,捋了捋袖子笑道:“路遇泥流死里逃生,还能得遇美酒佳人,如此甚好!” 高老爷一拍手,一身披红纱的女子翩然出现在门外,雪胸细腰,媚眼勾魂,刹那锁定了长几之后青年王侯,浅浅鞠躬行礼,酥-胸半露。举手投足具是风情,果然极品。 “小女子红若,见过大王。” 陈叔应淡抿了个不深不浅的笑,眼睛与红若对视,正如方才马车上的视线交错那般:“不需多礼,起来吧。”陈叔应转头对高老爷道:“果然是极美,高老爷府中暗藏美人还说陋舍,过谦了。” 红若又对上陈叔应望来的幽深平静的眼睛,陡生些惶然不安:远看只道是个会些功夫的俊气王侯,此近观之,只觉面前着坐于凭几后的男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出彩。尤其他无意抬手所露出的、手腕间的十八颗佛珠,更添他高贵雍容之外一股禁欲、自持之气。 陈叔应也不回避,坦坦荡荡任美人相看。 红若不禁心神一荡,只高老爷及时递来的眼神让她稍稍回神,自信而妩媚笑道:“大王请看奴家一曲胡璇舞。若是跳得好,大王可要赏脸与奴家共饮一杯佳酿哦?” 陈叔应淡淡微笑:“好!本王言出必行。” 乐声起,红若腰身扭动,那红纱舞裙堪堪遮住春-光,只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显得妖娆热火。 座上男子无一不目光相随,喉头干痒,燥热难耐。 红若扭腰舞动间,媚眼如丝,缠着陈叔应。只见那青年王侯端然而坐,望着她,手里轻轻转着玉扳指,却从不碰酒杯碗盏…… 红若一收了舞姿,却是脚下一绊,朝陈叔应盈盈倒去。 陈叔应展臂,接住美人在怀。 姿势暧昧。 只细看,便能发现青年准确避开了女子的敏感部位,只是隔着衣物在她腰间松松一搂,恪守礼仪。 红若媚眼流转,变戏法似的送上一杯生香的美酒,暧-昧道:“殿下,红若已经跳完了,您可还喜欢?若是喜欢便饮下此酒吧。饮下此酒,红若便是您的下奴,任凭殿下处置……” 陈叔应唇瓣淡有笑影,却并不接酒。 红若素手尴尬晾在空中,高老爷看得有些焦急,道:“看来女大不中留,待殿下饮下此酒,红若你便随殿下离去吧。你有更好归宿,老爷我也能放心。殿下……” 便听陈叔应一声轻笑,端了酒,一饮而尽,那俯仰间所露的下巴与喉结,亦是俊秀的模样。陈叔应一丢酒杯,俯看怀中美人:“果然好酒,好美人!” 见陈叔应喝下酒,高老爷几乎忍不住快意、兴奋。得手了! 不及高老爷多兴奋一会儿,陈叔应慢吞吞、含了分冷道:“只不知本王的手下们沐浴也好一会子,怎还不来?” 屋中骤然静寂! 高老爷父子三人与红若具是一惊,脸色微变。 最先是红若自腰中拔出软剑,朝陈叔应当胸刺来—— “狗贼!还我萧家满门命来!” 陈叔应与她缠斗,不过两招,红若自诩不错的武艺便被击破,重重摔在地上吐出鲜血。 高老爷见状,脸色大变,父子三人对视一眼,一扯头上假发,露出一头深棕色头发来,接着三人拔出暗藏凭几下的长剑,三面包围陈叔应,一拥而上! “狗王,你已喝下毒酒,不过砧板上的鱼肉,速速受死吧!” “今日我们兄弟便要替分舵弟兄们报了血仇!” “呔——看老夫大刀!” 三剑齐指陈叔应腹背而去,眼看不过几尺便要将陈叔应整个惯出,便听头顶有瓦片稀哗作响,四个暗卫直冲而下,快若闪电。 父子三人大骇,却来不及做反应了,当即利剑穿臂——痛呼之外又听噔、噔、噔三声,三人手腕齐备利剑贯穿、钉在地上! 高老爷仍是心不死,刹那朝陈叔应掷出数枚飞箭。 陈叔应身也不动,拔出佩刀横刀一挽,佩刀颤动、嗡嗡有声!飞箭被剑气迂回转向,朝高老爷飞去——高老爷瞳孔紧缩,飞箭咻咻咻三声贴着他鼻尖入地寸许! “啊——”高老爷满头冷汗,不及作反应便见一枚干净雪亮的剑尖,递上他咽喉,脖间一凉!“你,你怎么没有中毒?!” 陈叔应淡笑轻绽,自口中取出一条白绢,绢落高老爷面前,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你说呢?” “你……你竟……” 陈叔应轻哼了声笑:“上月平定郡北羯人之乱时,本王便觉少了什么,一直心有牵挂,只不想是尔等不济之才,倒让本王白费心思了。说吧,其他余孽在何处,否则休怪本王刀剑无情。” “陈贼!尔等窃取我大汉江山,我羯族势必讨回!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等不济,但你也休想从我父子三人处问得线索!” 他说罢便要咬舌,不想陈叔应足尖踢了个桃核,咻一声入高老爷的口,立时又有暗卫点了他穴道。 高老爷脸色一变,又是怒又是恶心——不知是谁吃的,仿佛还有一阵口臭,困在口中上下不得,欲生-欲死。 暗卫制住屋中其余人,南顺等人才从澡堂的围困出来。只他们上身赤-裸,下身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布裤,抑或围着一块襦裙,色彩斑斓。 “殿下、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原来这家山庄已被羯人刺客占领!” “丫鬟趁我们洗澡,偷走了我们衣裳、锁了门——”此处很气愤。 “府中一时找不到衣物,奴才急着来找殿下,便随便收了些晾晒的衣物……” “……”陈叔应冷冷睨着自己的属下们,冷笑连连,半晌才憋出一句:“本王能安然活到今日,也是普贤菩萨金光保佑!” 他大步走到殿门口,厉声吩咐:“别跟来,本王丢不起这人!” 南顺等人捏着花裤-头,具羞愧低下头。 得了命令自不敢跟随陈叔应回去,只留在山庄善后,以及审问羯党此刻。 当南顺从暗卫处得知方才他家主子遭遇了美人计之后,南顺气怒不已,一脚踩在高老爷手背上,听着高老爷惨叫,讽笑道: “蠢货!这世上要论美貌,我家大王除了自己,谁也看不上!” 原来堤坝溃口便是这群羯人所为,而那小兵也是刺客中的一人,他们在山上凿了水塘积水,制造了泥流。只为将陈叔应埋杀。 郡南那边,郡守、县令、县丞等人立刻赶来看,得知豫章王险些被刺,吓得在陈叔应跟前匍匐一地请罪。“殿下,卑职等有罪啊……” 可陈叔应并无空闲搭理,只捧着自羯人身上搜到的一片羊皮图案,深思:这图案,怎么像极了小姑娘身上那块玉猪龙…… 陈叔应一时想不透,迫切想要回王宫求证,然而刚踏入王宫,便见南图急急行来禀告——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那樱落姑娘、那樱落姑娘赖在您寝殿不走,还穿着您的寝衣躺在您的床上,实在不成体统,现在好多宫人都看见了……” 陈叔应眉心抽动:“本王的寝衣?” 他又羞又怒,负手转了几步,乍然想起临走时小姑娘那含着狡黠与威胁地话——‘你走了可别后悔!’ “一个小丫头,你还奈何不了,需要本王亲自处理吗!” 南图哭脸:“属下什么法子都想了,就是赶不出来,一碰到她,她、她就尖声喊痛……” 陈叔应脑海已出现那小姑娘穿着他寝衣招摇的画面—— 外面的大女人收拾起来轻而易举,这家里的“小女人”……陈叔应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第10章 不知羞 陈叔应来到寝宫外,但见伺候他的宫人围在门口,惶惶交头接耳,瞅着里头小声议论—— “里头那个,仿佛就是前几日不听话打了个半死的羯奴。听花束嬷嬷说,这小贱奴不思上进不说,脾气还孤僻得很,谁也不理,任怎么怎么打、吭也不吭一声!” “可她怎穿着大王的寝衣躺在大王的床上,全然无忌惮,忒、忒不知廉耻了……” “说是个女疯子,女疯子哪还管什么廉耻不廉耻啊……” 里头传出赵公公又气又担心地呵斥:“大胆女奴,那是、那是殿下的金印,快放下放下!” 却只听少女漫不经心冷道:“知我大胆便不必啰嗦了,等你家大人物殿下回来告诉他,我在这儿等着他,继续谈我们没有谈完的悄悄话。”末了她心情似因话语内容而很好,有浅浅笑哼。 陈叔应立在门口,见他床榻上罗衾乱作一团,衾被上的少女套在他宽大的寝衣里,更显得纤瘦不盈一握。 她懒懒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他的金龟印当玩具,脸色冷若冰霜,对一旁的赵公公,以及门外盯着她、悄声骂她“不知廉耻”的人置若罔闻。毫不在意。 赵公公还在颤声:“小心小心呐,那可是皇上御赐给殿下的金印……” 而后赵公公便觉,背后有乌云避日时瞬间的阴暗、窒息,地上有阴影罩过来。 陈叔应脸若雷雨聚拢的天空,挥挥手。 赵公公眼珠在二人身上转了转,似觉立马便有飞沙走石、昏天暗地的对峙,他赶紧躬身、退自殿外,与南图等仆从遁走。心道:那小女奴是死定了!他们主子最不喜寝殿不整洁。 樱落正等得百无聊赖,便见她的“大人物”殿下终于回来,心头一亮,坐起身。 方才的“冷漠”、“视而不见”立时无踪,少女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天都暗了,我以为大人物主人你不回来了,正好我还可以在这高床软枕上多躺一宿。” 她一笑,具是少女清甜,斜着眼睛睨青年王侯,和方才判若两人。 “……哼。”陈叔应冷笑,目光可冻杀人。 然而少女却视他杀人目光若不见,含笑捧着脸儿,仰视青年王侯:“我在这儿苦苦想了你一整天,你却非要到夜幕才出现,大人物主人好无情。你这般聪明,应该知道我很想你。” 少女将他不悦视若无睹,陈叔应眼尾抽动。 但看少女手无寸铁、亦不会武,论性感惑人,她小小年纪自是还不及那红若。可却总能给他找出麻烦来!他这辈子的耐心,都给她磨了不少了。 樱落看陈叔应,不躲不避:“大人物怎只看我不说话?” “……对本王任性、刁蛮不是不可,只你需得有任性刁蛮的本钱。”陈叔应负手,高高在上,“你觉得自己有吗?” 小姑娘眼睛骤然一挑,对上男人冷怒的眼睛,她清甜的眼神有一分冷意快速划过,但再定睛却只见她慵懒地慢慢笑了:“没有。” ——态度很是无赖。 “可我以为,我在你心里是有的。”樱落勾唇,轻扬了白皙的下巴,以平静应对青年王侯迫人的气势:“所以,在你心里我有吗?” 陈叔应:“没有。” “大人物殿下可真无情。”樱落捧脸仰望男人,“可我喜欢。” “喜欢”,瞧这小丫头说的都是什么放肆话?陈叔应眯了眯眼,徐徐道:“……你可知本王要你命不过一念之间。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便不怕我即刻令人将你拖下去打死吗?” 樱落抬眼与之对视。 敛了戏谑挑逗,少女亦认真回他:“你当然可以打死我,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死了我也不会怨你。可你舍得打死我吗?” 樱落直觉,她完美高贵的“大人物”殿下是有几分在乎她的。 “……舍得。” “那你立刻叫人来打死我好了。” 少女眉头都不皱一下,每次说到死,她都这样轻飘飘。陈叔应突然发现,是他小瞧了这个小姑娘。 世人因贪生,怕死,喜富贵,恶贫贱,才颇多忌惮,然而这个少女,她竟仿佛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 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便难以掌控,这是陈叔应混迹朝堂得出的结论,然而这种人他从未真正地遇到过,所以,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也不在乎的人! “若我要用极刑将你千刀万剐,你也不怕死?” “别只会嘴里逞强,本王不信你能什么都不在乎。” 少女脸色生动,一会儿含冷一会纯稚,她捧着香腮,望着男人笑:“谁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现在开始在乎你了。” 樱落又一字一句清晰道:“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养我?你既然看不起我这样卑微的女奴,又为何耐着性子和我在这儿理论?” “告诉我,我想知道……” 这个唯一肯忍着怒气对她耐心说教,而不是拳打脚踢泄愤的男人。 她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 “……” 少女目光敏锐锋利如陈叔应佩刀的雪刃,不容得对方一丝一毫的隐瞒、虚假。那是少女身上固有的本性,并非刻意装出来的气势。 陈叔应凝着眉头,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这一瞬间,他竟在这少女身上找到种“棋逢对手”的刺激感! 二十多年,他过得顺风顺水,这种刺激感并不常有。 殿中静寂得能听见两人呼吸。 明纸窗外,泼墨夜色中,有细雨轻声沥沥于瓦上、廊檐。烛火悠悠,焰心有轻微炸响。 男人与少女对峙了良久。 陈叔应打断了这对峙,他背过身,语调寡淡如这冷夜:“本王养个女奴还需要理由吗?王宫中童仆上万,若人人都需要个理由,本王哪有那么多理由。你不过其中一个罢了。” 夜风悠悠吹起沉水香烟将他围绕,陈叔应负手自殿门俯瞰外头广袤的广场与庭院,灯火阑珊。 樱落觉得失望,亦是烦躁。“……正好,你也只是我无数主人中的一个!” 少女突然安静,不再戏谑挑逗。陈叔应心中微微一舒:她总算肯罢休了。 而后便听不断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在他背后旖旎。 陈叔应不想回头去看那少女,以免他觉得他又在乎她什么的,不过聪颖如他陈叔应,自也有他的办法——地上落着少女的影子。 只见那影子呼噜将大寝衣一剐,一丢,地上立刻落下少女玲珑的曲线!那影清晰可辨,侧脸、睫毛、脖颈、肩膀、胸脯……那细腰似不盈他大掌一握! 陈叔应瞳孔急缩,呼吸也不觉重了一分。 他想起红若那半隐半现的春光,一瞬间脑海里映上的想法,竟然是在将这稚嫩的少女与那成熟女人的胴体相比较——少女稚嫩的胸脯,几乎在他脑海浮现。 青年王侯口中有微微出一息,落在朗阔殿中、混在沉水香中,迅速消散。但陈叔应不是愚钝的男人,他清晰感觉到内心那股并不熟悉的燥热。耳中少女换衣的摩擦声,如一双柔夷落在他身上,不断撩拨着他作为男人最原始的渴望…… 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异常,陈叔应反而平静下来,负手垂眸,平静看那少女纤影褪去绸裤,布料落下瞬间,立时呈现一双纤细滑腻的腿…… 小姑娘纤细有度,和红若那等丰腴的美人全然不同,显得青涩稚嫩。 陈叔应的眼睛细细碾过少女影子的每一寸,并没有一瞬想要躲避,含着燥热而又坦荡…… 樱落拉长脸走后,陈叔应褪下手腕的佛珠串子,凝眉思量着什么。 * 樱落回来时,秀荷院的胡羯姑娘们刚睡下,便见樱落一瘸一拐从门口回来,都是大诧。 石雀儿看不惯樱落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儿,嘲讽了几句,不过确也真是好奇今日传言的樱落出现在大王寝宫之事,便问起。 不想少女捋了一缕耳发,妩媚而邪气地笑睨来:“男女之间的事,岂能为旁人道哉?” 一屋子少女,立时红了脸,拿被子盖脸。 石雀儿红脸斥:“不知廉耻,你不羞我们都羞死了!” 夜里,樱落把弄着金龟印,上刻着“豫章王印”四字,只她并看不懂。“所以,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养我?我在你心里,难道真只是个普通女奴么……” 第11章 质问 秀荷院。 清晨姑娘们起身后,就是朝霞满空。如散开的一匹上好锦缎,流光溢彩,映得秀荷院的青瓦白墙亦多了颜色,抚弄琴的胡羯少女们更显鲜嫩俏丽。 “大家看好,拨弄琴弦时指尖要快、准,像这样……” “江乐姬拨得可真好。我也学着看。” “我也来!” 江乐姬在为姑娘们教最后一堂早课。传言花束嬷嬷挨了大王亲自责罚,赶出了宫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些许流言,猜测花束嬷嬷之事与秀荷院的“魔障女奴”有关。 此时,被调侃做“魔障女奴”的少女正在最后一排,撑在琴头上发呆,初长成的少女脸蛋儿,眉眼却阴云密布。 前天,大前天,她的大人物殿下传秀荷院的女奴去伺候。石雀儿、宿六、小豆儿三人朝传唤内监行了贿赂,便是她们三人去了。 一夜未归! 第二日一早,三女回来捧着大人物殿下赐的茶水、糕点,春风得意,狠在她跟前炫耀了一番! 不。 炫耀不是重点。 重点是,大人物殿下为何要宣女子侍寝,还有赏赐,定是很满意吧? 看那绿柳梢儿一下一下点出着水面,涟漪一圈一圈,樱落满心烦躁,心头如梗着粒儿青杨梅,酸得喉咙疼。 少女阴沉妩媚的脸紧皱,喃喃:“我们见了那么多次面,你却只赏给我几个冷脸子。” 看来她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主人,上回说的是真话——在他心里,她这个小虫蚁羯女,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下奴。 养她,和养别人,理由是一样的。 大抵是随他开心。 脖子上挂着的赤色玉猪龙佩在在少女掌心翻来覆去,此刻少女的心情也如玉佩一般,翻覆。 · 霞彩散去时,最后一堂早课也散了。 江乐姬临走叮嘱了一番,对这群受尽歧视的羯人胡娘来说,江乐姬是个难得的和善人—— “现在你们已出师,等王宫有客开宴,就是你们大放光彩的时候。” “虽然你们是羯人,但而今朝廷也不再拘捕你们了,好好在这片土地生活下去吧,融入这里、融入我们,会有好未来的。” 江乐姬爱-抚着琴弦,如爱-抚着孩子或情人:“这琴看似不能攻击自保,不比刀剑防身来得实在,但兴许你们的前程和奔头,都拴在琴弦弹拨、曲调婉转之间。好好练习,切记。” 众女齐谢“多谢江乐姬教诲,学生谨记”云云。 独樱落嗤了一声,暗笑: 未来。 这是个遥远而奢侈的词。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上命运,才是真正的“未来”,而她从来没有。 当看着至亲的人、最好的朋友,都一一轻易的死去,根本不由得你失去对未来的憧憬。厌恶,甚至憎恨这个世道。 樱落正在“未来”中迷失,便听有人喊她—— “喂,我跟你说话呢!女疯子。” 樱落转脸,见是石雀儿,朦胧回想刚才,石雀儿仿佛在问她“失宠”的滋味。樱落冷瞟了一眼她,旋即起身就走,不欲理睬。 实际上,除了对着陈叔应格外热情,樱落对谁都冷冰冰,连敷衍都觉得麻烦。 就是旁人骂她的“行尸走肉”一词,樱落自己也觉得很贴切。 石雀儿眼珠流转,侧身将樱落一拦:“唉?怎么刚和你说话就想走啊,莫不是看我得了大王恩宠,没脸见我?呵,我可以理解成你嫉妒我么?” 樱落冷漠看她一眼,连“警告”抑或“厌烦”的情绪,仿佛都觉没有必要。 “……我为什么要嫉妒你,你有什么好让我嫉妒的。” “你少嘴硬了!你便是嫉妒我……”石雀儿摸摸脸,红了红脸暧昧道,“你朝思暮想着大王,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伺候大王的吗,嗯?” 樱落霎时变了脸,阴云密密集在她煞白的脸上,如雷雨之前刮在她脸上刮起一阵阴风,可语调却极其平静—— “你怎么伺候的,说来听听。” 石雀儿便猜到樱落想知道,她算是看出来,这每日发呆的女疯子是在想男人,在乎新主人得紧。 石雀儿摸着辫子,凑近神秘道:“男女之间的事,岂能为旁人道哉?” 将那晚樱落的话原封不动换回来。 樱落唇瓣抿得发白,却没有如往常走开,仿佛想要从这些耻笑里再攫取一些这些日子被冷落的“真相”,拼凑出陈叔应这几日所过的香-艳夜晚。 仆兰看着有些担心,却又因着樱落之前的警告不敢过来解围,只在一旁徘徊着。 宿六接话:“雀儿姐,我看她是将我们嫉妒得发疯了,她整日冷冰冰跟个行尸走肉似的,哪个男人也不会喜欢。她连琴也不会弹,大王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召见她了!真可怜。” “樱落,别说我不帮衬姐妹,你还是好好学琴到时候好取悦主子吧,指不定哪天我在大王面前美言几句,还会召你替咱们弹琴唱曲儿、露露脸……”石雀儿笑道。 并着小豆儿,三女噗嗤笑起来。 “……我不会学琴。”少女沉着脸,风拂杨柳落在她发上、肩上,白肤、绿叶,发丝轻扬。 ——少女确实很美,石雀儿看得一瞬怔愣。 “他若真喜欢我,便不会因为我不懂弹琴就不喜欢。” “我不会取悦他。” 樱落冷冷丢下话,走远。 是的,她可以为了生存弹琴取悦任何人,但绝不包括她心爱的男人。 “你就孤高去吧!” “女疯子,简直难以理解……” * 秀荷院小小摩擦,自不会对王宫任何人造成丁点影响。 傍晚,阳光被乌云所遮时,建秀宫的大安殿迎来了一波官员——都是因十日前陈叔应在建城县山庄遭羯人刺客之事,来拜见的。 有郡守、县令、县尉几个朝廷官,以及太傅、郡国相、大将军几个陈叔应的郡国内官。 自东晋之后,朝廷便在诸侯王之国置了三军,由诸侯统领,一旦京师有难,便可挥军相救。而今,陈叔应的麾下士兵最众。 “这两年来咱们江州的羯贼组织又死灰复燃,这次还险些危害到了殿下,真是卑职等人失职。殿下但凡有丝毫闪失,卑职等人万死也无法向皇上交代啊!” “而今州郡的门阀贵族,对羯人的意见也很大。昨日府衙上报,竟有羯奴怒起刺杀主人之恶性事件!” 青年王侯慵懒地撑在茶几上,俊目微空。方才那“羯奴”二字,令他想起了那个少女。 落在寝殿地上那一握的玲珑纤影,和他当时从未有过的、心口隐隐的热血喷张,一直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亦让他有些迷惘。 这些日子他也招了些美人来伺候,可是但见这些美人衣衫半退,他除了觉得下作不入流、不知耻,并没有别的想法。 思及此处,陈叔应摸了摸手腕上的十八颗佛珠,想将那丝“浮躁”镇定下来。 张司马道:“三十年前侯景那魔头屠杀江南,百姓死者万万!而今朝廷不拘捕羯人已有些年头,这些胡人繁衍生息数量又大起来,只怕迟早是祸患……” “张司马说得是,卑职等来求见大王,一是为了请罪,二是想与大王商量上奏朝廷,继续施行拘捕胡羯之令,将他们捕杀,抑或驱赶至北方。不知大王您意下如何?” “大王……大王?”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尴尬,赵公公近身提醒了句“殿下”,陈叔应才回神。 陈叔应迅速恢复沉稳,哪怕方才他脑海里呈现的是旖旎,举止风度依旧毋庸置疑的端庄雍容。 “诸公之言本王记下了。羯人虽本性凶残,但南下江南也有些岁月,学了我们汉人的文字、语言,若是再一味以不通言语的蛮人处置杀害,着实有些残忍。毕竟他们而今也没有干出什么祸害来。待到他们真有威胁时,再一举击杀,也不并费吹灰之力。” 众官员闻言才放了心,交相点头赞同—— “陛下常言殿下是左膀右臂,是我大陈国的普贤菩萨,能满足一切行愿。江州但有殿下在,卑职等就不惧羯贼了。” “卑职等为殿下马首是瞻。” 众官员刚退下,陈叔应正要歇息,便听窗户有太监惊声—— “大胆女奴!竟敢在此偷听机要,快抓起来!” 陈叔应疑惑闪过之后,迅速猜到了答案,大步去窗前一看,正见小花园花树下,一双力壮的侍卫揪住个少女的衣襟,将她按在地上跪着,煞是狼狈。 那少女身形玲珑得紧,头发束着条小红绳,朦胧夜色里如乌刀刃上一抹鲜血般醒目。她愤怒抬头,盯着侍卫,标志脸蛋儿在花树下妩媚又有些阴狠。 不是樱落是谁? “殿下,这女奴在窗下偷听,按照宫规是否要即刻拖去打死?”侍卫问。 樱落粗粗喘着气儿,跪在尘埃里仰视青年王侯。她水亮的眼珠满是对他的斥责、愤怒,陈叔应一时对少女满眼的怨愤摸不着头脑,只对侍卫挥挥手。 侍卫们何等机灵,赶紧放了人,互相看了眼,退下去:他们家的“和尚”主子二十多年不碰女人,最近大开“杀戒”,迷上了女-色。隔日隔日的就找美人伺候,看那小姑娘嫩得能掐出水,前些日子的美人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定是被瞧上了。 这些日子,在脑海里转了许多回的影子,乍然出现在面前,陈叔应用新的眼光打量了少女,才冷斥:“你在这儿干什么!” 樱落被侍卫那一按伤了膝盖,一时站不起来,索性跪得直挺挺地,冷视陈叔应:“散步!” 声音和他的一般冷硬。 陈叔应自听出那冷硬中的挑衅,略略想起刚才屠灭羯人的话,眯眼道:“听到多少……” “全部。” 樱落毫不犹豫脱口,末了笑一声:“主人要将我打死灭口就赶紧,指不定我转身就把秘密捅出去了,又引起造-反什么的。” “……”陈叔应气得眼角抽了抽,徐徐道,“好大的胆子,这等忤逆之言也轻而易举说出来,你是有什么胆气,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本王,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男人是什么身份?” 不必他说,樱落自是知道。此刻,陈叔应那么高贵雍容地站在豪奢殿阁中,而她如鼠蚁般跪在他面前的泥灰里…… “我知道你是王侯,你高贵非凡。而我……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连我自己都觉得卑贱、可有可无的烂命!”少女愤恨地眼眸蓄积了水光,“可是……可是……” 可是她就是用这条“烂命”,肖想了他这只高高在上、连仰望都奢侈的白天鹅。 青年王侯一时有些怔愣:这少女从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哪怕是那日庖厨要砍断她脖子。 所以,陈叔应很好奇那“可是”之后的话。 陈叔应正要问那“可是”之后,便见远远廊下巡逻的侍卫队为小姑娘那句“烂命”的娇声怒吼吸引,侧目看来。 “起来吧,进来再说!” 陈叔应本来因着樱落偷听谈话而有气,然见那水光粼粼一双可怜的眼儿,那气也就散了,只面上还撑着一层冷怒。 他正等着那小姑娘从门口进来,不想……樱落轻车熟路,自窗户爬进来。她生长在社会最底层,有时饿得发疯了,也干过翻窗偷粮食的事。 陈叔应:“……” 内心冷笑:呵,倒是偷鸡摸狗一把好手! “可是什么,说吧,这儿没别人了。”陈叔应负手而立,他身修体长,甚是高大,衬得少女在他跟前既纤细又渺小。 “……” 樱落低垂着脸不说话,她蜷着衣角,一身都是刚才狼狈被捉留下的泥灰。 此刻她脚下踩的绒毯,是盘越国高原的牦牛绒织成的,细细密密,又夹着金丝与银线,薄薄一层,勾勒了曲水纹串枝菊花纹,又每日仆从更换,熏过香,精致洁净。此刻却为她沾染得尘土斑斑,很是刺眼。 樱落只觉自己与豪奢的殿阁,格格不入。心肺如她被踩在脚下的灰尘,被踩得扁扁的,难以呼吸。 她从没有一刻这样厌恶自己卑贱的身份!总在这个男人跟前无地自容。 陈叔应见樱落只垂头捏着衣角,一字不吭,倒是有些快意。少女不肯说话的模样,终于露出几分与她年龄相符的小女儿姿态。 “哼,刚刚喊得那么大声,怎么不说话了?” 旋即陈叔应在漆柏云雷纹长几前落座,自顾自倒了杯皇帝昨日御赐来的,喝下,觑了眼少女。“你现在不想说,本王就等着你说。还有什么吼的,尽数吼了吧,否则你便没有机会了。” “……我听秀荷院的姑娘们说,最近你宠幸了她们。” 陈叔应执着被子的手一顿。 “你刚才‘可是’之后便是这句?” “……不是。” “我要听那句,你说那句。” “可我不想说了。” “但本王想听。”陈叔应给她个眼神。 “你想听我就一定要说吗?” “……” 陈叔应一时无言且气结。他生而为贵胄,想听什么话旁人着急得只怕排不上队说。 陈叔应咚一声放下杯子。 “你这条‘烂命’倒是比许多人的富贵命都来得厉害。从未有人敢对本王说这句话。” 樱落斜瞪着青年王侯的侧影,陈叔应身上有淡淡熏香使劲往她鼻子里钻,软人心田。 “……你就那么想和女人睡觉吗?上回在吴郡,你不是说不要把你和勾栏院恩客相提并论?可现在看来,你还不如那些恩客。” 樱落顿了顿,忽略青年王侯怒沉沉的视线,继续说完,“至少他们过夜还给钱。” 第12章 引女狼入室 翠玉厄在他指骨间捏得粉碎,陈叔应十分后悔!所以,他放这只厉害的小狼崽进来,根本是“引狼入室”? 陈叔应面上有秋风扫落叶的冷肃笑意,看得樱落有些发怵:“如何,我哪里说错了?” 陈叔应睨着樱落,想他堂堂豫章王,竟在这儿跟个无知的小姑娘说废话。是他脑子不正常。 “行了!回你的秀荷院去吧,别再出来本王跟前晃悠,再有下次偷听,不需本王下令,侍卫便将你拉去打死了。走吧!” “我不走。”少女猛然一把从后背将青年王侯抱住,“我来是想说,你真想要女人,你就睡我好了!我也愿意。” “睡……?”那个“你”字卡在喉咙,陈叔应只觉过于粗俗,他自小有良好教养,实在说不出口! 后背有少女虽还小却柔软的胸脯紧贴,陈叔应一凛,血液有微热,他稍作冷静欲推开少女,可刚握住那雪腕,只感肌肤柔嫩如水,一时不敢下重力。 “放肆!还不快放手!” “你少假正经!你不是饥渴难耐吗,连石雀儿、宿六她们都吃得下,难道还能看不上我,我难道你觉得我不美吗?” 樱落在勾栏院时天天耳濡目染的这些词句,已习以为常,可陈叔应不是。 他自小听的是帝师的四书五经,看得是高僧佛经、历史古卷,闻的是梵音、嗅的是檀香,登时就怒了。 “简直满口荒唐言!看来本王先前是对你太放纵了,纵容了你这坏脾气!什么睡,什么吃,污言秽语,你当还是在勾栏院吗?这是王宫!” 陈叔应本是习武之人,捉住樱落的手儿一扯、一按,樱落根本招架不住,一下就摔在长几上。樱落挣扎欲起,陈叔应干脆一手制住她双腕,如狼按住一只兔儿般,不费吹灰之力。 陈叔应气得发怔:“姑娘家家,丝毫不知羞耻!我从没见过你这般……这般脸不知自重的。” “……”樱落大口喘息,瞪着他。“你现在见了。” 青年王侯按着少女手腕,是以俯着身,二人距离很近。 头一次,这么近地对视。 樱落甚至每一口呼吸,都是青年男人唇齿之香,都是他发间、衣裳上的沉水香,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鬓发与肌肤,他的眼睛……无一处,不让人心跳加速,樱落脸颊迅速红了,红得发烫。 她情绪忽然得到满足,安静下来。 “你带我走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一个卑贱羯奴,没有自尊,更不懂什么是自重。” 陈叔应肃然冷笑,数次证明,他堂堂豫章王,在这烂命小姑娘跟前都是狗屁。 “你以为自己不怕死,就能肆无忌惮了?你可知这世上许多事比死都可怕!”陈叔应气喝一声,“南图!” 南图迅速进来,他眼色微惊——殿中凌乱,陈叔应怒火涛涛按着少女。他家主子生在皇家向来自持内敛,从未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她也是第一次见。 “属、属下在。” “把这羯奴押去牢狱,未得我令不得放出!” “诺!” 而后,涌来一双力壮的侍卫,架住樱落的双肩拖出去。樱落只看着那青年王侯越来越远,建秀宫的宫门、廊檐下飘忽的灯笼、月光下宫阙青瓦上的镇脊兽剪影,越来越远。 樱落的心也跟着下沉。 她自不是傻子,知道会惹那人生气。可是,若不这样毫无自尊的傻闹,那人根本就想不起她来,就像之前那样,把她忘记在角落里,想也想不起来。 毕竟大人物殿下满眼都是华贵之物、随处围绕的都是琳琅美人,她不厚着脸皮凑过去,根本连在他跟前冒脸的机会都没有。 * 王宫的私狱在王宫的地下,被拖进去之后樱落立时觉那寒气丝丝,直往毛孔里钻,不多时连骨头缝都冰冷了。 南图小爷本就看这少女不惯已久,此番心下正暗自快意,瞟一眼拖麻袋般的少女,又看一眼阴暗巷道最尽头那处,勾了勾唇——那里是重刑犯所在牢狱,刑具最多、血腥气最重,蛇虫鼠蚁闻着腥气最是爱在那处乱蹿。 这回非好好吓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羯女不可! 只是,她这一路既不反抗也不吭声,也不害怕,只冷冰冰的。若不是亲眼亲手将这姑娘从主子身边拖走,他都要怀疑根本是两个人。一个似火,一个似冰的。 吱嘎—— 铁门开。 噗通—— 樱落被丢进去。 摔在一片湿粘的积水洼里。 孔武有力的汉子背着手冷觑着少女:“好好在这儿呆着,我可不是殿下,收起你厚颜无耻和花招,我不会对你心软!” 樱落爬起坐于地,拍了拍掌心泥灰,眼皮都懒得抬:“谁要和你厚颜无耻。” 冷淡至极。 末了似有极为不屑的浅浅一哼。 南图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将那不屑与嘲讽听了清楚。蠕了蠕唇,南小爷想“你——”一声,又思及自己铁铮铮硬汉,岂能和小女奴一般见识,忍住了,恶声道:“哼!那最好,好好呆着吧你,若改不好,就在这儿关一辈子吧!” 哐当—— 铁门关上。 南图临走回看一眼,却见那少女安安静静在阴暗难闻的牢狱里呆着,一点儿惧色也无,不由好奇,也生出些钦佩。 方才樱落被拖来时,便有别的牢中犯人悄悄抓着铁栅栏看“新伙伴”,包括樱落隔壁间的牢房——冒充县尉高彬之胞兄的,假高家父子三人。 父子三人才受了严刑拷问,打得鲜血淋漓,正靠着墙壁喘息,隔着铁栅栏将樱落打量一番,见是个标志的羯人小姑娘,立时有同胞之感,小声道:“那狗王当真残酷,连小姑娘都不放过!” 樱落闻声觉察。思及是大人物的私狱,一时好奇陈叔应为何要关羯人。 “你们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那三人互看了一眼,顺势接口,甚为豪迈—— “我们想杀狗王,败了,给狗王抓了来!” “可怜的小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我?”樱落顿了顿,语调寡淡,“我想睡狗王,败了。” 假高老爷:“……”??!!…… 牢中一时静。 半晌但听—— “那、那你和狗王是什么关系?” 樱落枕着胳膊靠墙浅眠,懒懒瞥他们:“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好狡猾的小姑娘。 “你是他侍妾?” “我倒想是。”樱落坐起来,“不过他看不上我,今晚本想得手……” “……”隔壁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那狗王气势迫人,父子三人是见过的,别说女子,就是寻常男子都怕他。 这少女忒有种了! “有胆气!不愧是咱们羯人。”兄弟二人竖大拇指。 “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可惜了,你是要与我们一起死了。” 少女脸色一冷,盯三人一眼:“谁要与你们死在一起。” 她挑挑拣拣,在污秽中也找了一片儿干净地儿,躺下去。 今天她出言不逊,还轻薄了他,大人物殿下怒不可遏,却也没有动手伤她一分一毫。 他和别人不一样。 就算她如何坏,他如何愤怒,也不曾打过她。 少女心玩耍着“豫章王印”,回忆着陈叔应的模样,低低呢喃:“狗王可是好男人……” 那厢父子三人觉得这同胞少女兴许不太正常,便迅速收回好奇,说起自己的事来。 樱落本睡着大觉没心思听,但隔壁父子实在满腹怨恨,隔着铁栅栏都能熏着她—— “三十多年前汉皇领着咱打天下,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总算为咱们羯人建了汉朝。却不想给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个狗东西窃去了天下。我们羯人又沦为劣等人……”老者道。 “是啊,若是汉皇还在就好了。” “当年汉皇为羊鹍所害,幸而有王军师之计,令郭将军、侯将军保存实力暂降北齐,王军师锦囊妙计言说,汉皇当年的稚子并未遇难,血脉尚存于世……” “啊?爹,那岂不是说我羯人还有帝胄之血遗世?” 樱落睁开一条眼缝,瞥那父子三人围坐于幽光中,见那老者点点头。 父子三人似乎在说三十多年前一桩天下争霸的大事,樱落整日与羯女厮混一起,要么就是人牙子、赌坊、勾栏院等地方,还从未听人说起过这类故事,便尖起耳朵听了听,虽没有政治基础,她脑子却很是不笨,迅速理了清楚—— 故事是这样的。 三十多年前,那时北方有两个国家,一个叫齐,一个叫周,都是鲜卑人的朝廷,南方还没有陈国,那时候是梁国。 北齐那边,有个叫侯景的羯人将军,控制着河南十三州,被新主子所憎恨欲杀害,他便带兵投奔北周,以河南十三州为礼物。 然而北周却无诚意,只想吞并河南。侯将军走投无路南下江南,投奔了梁朝。 当时地梁朝皇帝是个“菩萨皇帝”,佞佛无度,性格大度,接纳了侯将军,好吃好喝待着。然而,好日子没两年,梁国便与北齐示好交往,北齐要侯景人头,梁国皇帝似有同意之意。 侯景将军就反了,带了几万军队,硬是将梁国推了翻,建立了朝廷,取了“汉”为国号。不过第二年,就被前朝遗留的叛军给剿灭了。 羯人的朝廷化为泡影,侯景将军被割下人头,脑袋煮了刷了漆,存在武库,身子被大卸八块给汉人百姓饮血吃肉,死得好不凄惨。 侯景的十多个心腹也死死伤伤,其中有一个姓郭、一个姓侯的,以江陵为礼投降了北齐。不过后来北齐又给北周吞并了,而就在两年前,北周又给大臣杨坚父子给篡了,改国号为“隋”。 等于是说,齐、周、梁都是往事,现在在南是陈朝,在北,是鲜卑化极深的隋朝。 这父子三人似乎身后还有什么组织,发现那汉皇侯景有遗孤存世,正密谋寻找。 父子三人正在感慨,见那懒懒散散的小姑娘正睁着眼儿,幽幽盯着他们。 视线交错,三个大男人一时竟有些忌惮起小姑娘来,住了嘴。“你不会是豫章王派来的探子吧?” “豫章王,谁是‘豫章王’?!” 樱落腾地坐起来。 她记得,四年前养母被刺死那日,差兵高喊着“取下萧氏母女首级,向豫章王殿下复命。” “狗王就是豫章王,你竟不知?” 樱落登时怔了。 第13章 大王心情不美丽 数日来,陈叔应心情都不太美。 一早用了早膳后,陈叔应也不如往常去院中练剑活动筋骨,便闷在大安殿书阁里看州官、郡国官员递来的本子,说的都是水涝、救灾、羯人谋乱等事,要么就是山匪在官道打劫商旅云云。 以往对处理政事,虽不觉得有趣,他却也从未觉得如此无味、烦躁过。这烦躁感仍然是数日前那个夜晚所遗留。 侍立一旁的赵公公与南图悄悄互看了一眼,都把头埋得更低了低:主子自那天晚上被那小女奴轻薄过后,就心情很不佳。 陈叔应淡声问:“牢中情况怎么样?那女奴可知道错了?” 主子终于按捺不住,问起了。南图思及今早去看的场景,不屑一哼:“殿下不知,那少女脾气硬得很,属下几次去问她‘可知悔改’,她竟是连理会都不理会。充耳不闻。” 重重将折子一放,陈叔应攥得那一角纸页生皱:“那就继续关着她!不必再管,往后也不必问她知不知错,总能关明白了!” “诺。” 此时有小太监提着青袍、扶着纱笼冠进来禀告:“殿下,京师来人。仿佛是皇上又送了今岁为殿下挑选的美人儿画像来。” 南图与赵公公都是一喜:就盼望着他们家主子成家立业呢。光是一想他们高贵优秀得天怒人怨的大王,和个卑微寒酸的小羯奴搅和一起,就是愤然不平,恨不得把那小羯奴手刃了了算! 陈叔应头也不抬,道了声“将人请进来吧。” 片刻,京师来的朱公公领着一双侍卫,抬了一口红木卷草纹大箱子进来。 嘭咚,放地上。 打开来,里头具是慢慢一箱子美人画卷! 比往年还多了一倍。 朱公公清清嗓子,传递皇帝口谕:“吾弟叔应,先帝临终将镇守天下之重担交给了汝,又将汝之婚事嘱托为兄。数载光阴,兄已儿女成群,弟却仍旧孤身,为兄夜不能寐,是以广征门阀贵女,已入画像,供弟选掇。若有合意,便可赐婚。” 朱公公传完,恭敬讨好:“陛下让您一定每一卷美人都仔细看看,莫错过了好姻缘呐……” “有劳公公。”陈叔应示意左右,“看赏。” 朱公公与一双侍卫都领了赏赐,又道:“陛下交代了,大王若是看了还没有满意的也无妨,悄悄将画像烧掉,权当没发生过这事儿。” 陈叔应:“那如何向门阀交代?” 朱公公:“陛下说,便托辞路上画像淋雨毁了,反正豫章郡最近不是水涝吗。” “……” 陈叔应主仆几人具沉默。 陈叔应道:“皇兄行事还是如此率性。” “陛下与大王手足情深,别的王侯莫能与大王相比。大王好好选选,可不要辜负了陛下一翻美意。” 送了走朱公公等人,陈叔应挥手令南图等人都下去了。 青年王侯独自在殿中徘徊了一圈,想的,却不是这一箱子美人画卷。 陈叔应瞧了眼那夜与少女发生争执的长几,眼前仿佛重现了那晚与少女搂搂抱抱的场景,不觉一身鸡皮疙瘩。又打开木箱——满满当当的美人肖像,随便挑拣一个都是罗裙翩跹、气质高贵婀娜的丽人。 陈叔应紧紧凝眉,低声:“她是有多自信,认为本王会睡她?竟然还毛遂自荐!” 放眼过去二十多年,他陈叔应从出生开始,就是京师少女梦中情郎,举家烧高香也求不得他一次青眼相看。 他连高门贵女都看不上,而那满口粗俗秽语、脏兮兮的小女奴,竟有自信他喜欢她? 陈叔应气愤的想:多大脸呢,嗯?想睡我…… “砰!” 箱子关上。 关不上青年王侯心头烦恼丝。 · 樱落失踪了半月,仆兰每日在院门口张望。 此时总要惹来石雀儿、宿六几个说道—— “仆兰你就别看了。你但凡想想过去,咱们当中只要有无故失踪不回的姑娘,多半都是遭了意外、回不来了,咱们羯人女奴性命如草芥,主人一不高兴,弄死几个也是随随便便。” “雀儿姐说得对,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好好练习琴曲,为三日后的宴席准备吧。” “你好好奔自己前程,何必管那女疯子呢?” 仆兰总会说:“樱落不是女疯子。”然后掩藏下那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句她不敢说,因为樱落从不承认,也总是不屑于她的关心和报答。她承认那少女是个怪人,但……她总觉得她是善良的,比很多人都善良。 或许是老天爷感念仆兰一翻深情友谊,当然,实际上是陈叔应大发善心,这天上午下了令,将樱落从死牢里拖出来,丢回了秀荷院。 “噗通——” 樱落被侍卫丢麻袋似的,丢在庭院里。 失踪半月的少女突然出现,巴掌大的青瓦小院儿搅起涟漪——姑娘童仆们具躲在篱笆、门墙后觑着院中的一双侍卫和少女。 “回来了、回来了?” “我看看……” “哎哎哎,别挤、别挤我!”——这个是石雀儿。 南图背着手、昂着下巴俯视,在樱落跟前左右走了几步:“大王有令,往后未得准许,你不得再踏出院子半步!若有违背,立刻乱棍加身!” “……”樱落不答,从泥土里爬起来坐起,半月在暗牢中不见天日,她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更显得一头深棕色长发更浓密缠在她脖颈、背上,有些凌乱的妖娆。 “我问你可听见了?!” 樱落抹了把下巴的尘土,自下而上盯着,散漫道:“没听见,要不你凑近点说?” 少女生得皮肤白皙、眼儿妩媚,含着一丝阴测测的笑容。 为少女一看,南图小爷立在大太阳底下,竟觉得阴风阵阵的,以及……他心头又有那怦然一跳,不觉视线闪躲了一二。 “……你怎么可能没听见。” “你既知道我听见,又何必问我?你傻么?” 樱落自秀美地小鼻里落出轻蔑一哼,翻了个不耐的眼神。然或许美人总是美人,这样的姿态做在她身上也是极具美感。 南图气息屏了屏,移目看别处:“你、你好自为之吧!以后要落在小爷手里,小爷、小爷可不管你死活!” 随着南图走远,樱落琥珀色的水眸渐渐幽深,泛起一层寒光……她瞟了一眼手中攥着的小布袋子,迅速藏了好。 那里头放着毒粉,是狱中父子三人给她的。 南图匆匆从少女视线里逃走,方心气平顺下来,随行左右的手下奇怪:“南大人莫不是中暑?脸好红。” “走你的路,哪那么多话!” 南图悄悄摸摸脸,心微微发慌:真的很红吗。 南图令人将烫手的少女丢回秀荷院之后,立刻来建秀宫向陈叔应复命—— “殿下,人已经丢回秀荷院了。按照殿下的命令,下了禁足令,威逼恐吓了一番,想她往后必不敢再到处乱跑,到殿下眼前烦扰了。” 陈叔应眼睛从书卷上抬起:“那此小女奴作何反应?” 南图略略回想,脸上红潮又微微发热:“没、没什么反应,仿佛已经吓傻了,呆呆坐着很是怅惘、后悔。” “她会这么听话?” 陈叔应自奏案后站起,负手来回走了两步,总觉得不太可能。 “你去将她传来。” 他要亲自确认确认,这半月牢狱生活给少女上的一课,可否到位。 樱落没想到报仇的机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她甚至还没想好如何将毒下进陈叔应膳食中。 以至于,她呆坐地上一时没有反应,直到宣见她的宫娥有些恼了,她才赶紧起来,随着宫娥走出秀荷院。 她摸着袖中那袋毒粉,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豫章王于她有仇,豫章王于她亦有恩,豫章王讨厌她,她喜欢豫章王。 所以,今夜…… 樱落回神时,人已经来到豫章宫。 “殿下,人带来了。”宫娥道。 陈叔应挥挥手,看也看懒得看左右宫人,自少女远远出现在宫门口的廊檐下,他就紧紧盯着她了,又是探究不同,又是防备樱落干出什么“举动”来。 樱落心中有事,袖中有毒粉,盯着王侯亦不说话。只见陈叔应伫立在熏烟与宫灯光亮中,乌发只作家常修饰,以琥珀簪半挽,他穿着款式简单、宽松的洁白大袖衫,比白日穿锦衣大氅时更显飘逸,也更觉好亲近了。 两人一站一跪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叔应为少女看得极不自在,那目光如窗户落入的风,在他周身每一寸熨帖,总觉古怪。他先哼了一声:“看来关了半个月,并没有一点长进!南图倒是替你说了好话!” 樱落聪敏,这一关一放,她当然猜到是陈叔应故意教训她,并非要将她如何。若真要弄她,只怕这男人有千种万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比如如当年她养父母那般被刀剑穿胸、割下首级…… “是啊,坏蛋如果能关一关就改好,那么天底下就不会有砍头、凌迟这样的刑法了。”樱落自顾自爬起来,朝陈叔应走过去。 陈叔应凝了眉头:“既然知道自己属于坏蛋,还不改!” “改?好啊……”樱落漫不经心,捋了一缕头发在指尖玩弄。“谁叫我喜欢你呢,你让我改,我就改!” 樱落纯稚一笑,娇俏的脸蛋亮起来,然细看又有一丝阴沉,如冰山一角浮于水面。 陈叔应看那纤细的手指摇曳,一时有些怔忪:“……” 少女娇美又邪气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放荡吸引力。 第14章 一条小烂命 而后,陈叔应见樱落从几上捧起一盏琉璃厄。 “我知道大人物殿下您是一片好意,想令我改掉外头养成的坏习惯,这半月来我也想通了。只要你喝下这盏我请罪的茶,我保证,再也不缠着你……” “……” 少女正经而含着一缕不正经的笑。陈叔应将信将疑,从那笑容中觉出些狠,和戾。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怎么,你不敢喝?还是说……” 少女放下茶盏,“其实你很喜欢我缠着你?” 樱落话音未落,青年王侯的大袖抚来,只觉手背有丝滑的绸缎拂过,旋即琉璃厄也不知如何的就脱了她手,旋即有长指与少女的细手尖儿,一触即分。 指尖仿若触电一缩,樱落心头顿跳,遍体一个激灵! 下一秒便见陈叔应抬头一饮。 饮茶的男子一手琉璃厄,一手扶着宽袖,随意饮茶的姿态亦是优雅,乌发玉衣、剑眉星目,那般的风姿绰绰。 望着陈叔应扬起的下巴与脖颈的优美弧度,樱落乍然一所震,猛然从被仇恨冲昏的混沌中清醒不少。 “不要……不要喝!” ——却已是迟了。 陈叔应喝罢移开琉璃厄,眼睛一眯,微微含笑:“怎么了?为何又不要我喝。” 后退,紧绷,樱落整个人慌了慌。 但见陈叔应这个笑容非同往常,那笑影如浮光掠过十二月的冰面,含着一股慑人的冷意。樱落有个大胆而眼下看来又十分合理的猜想:她好像被陈叔应识破了! 因为,这大人物殿下往常从不对她笑。 “茶里,我下了毒。” 陈叔应果然很是淡然:“我知道。” 他走了一步,优雅地伸出一根指头,沾起樱落遗落在长几上,几乎微不可见的小粉末。“我亲自看见你下了。” “……那你为何不阻止我?!” “这本王此生遇到过的,最不走心的刺杀。” 陈叔应斜睨少女,“所以我想看看到底能拙劣到什么地步。这味毒在山庄未能夺我性命,第二次更不可能。” “看来南图关押你时犯了个大错误。” 把樱落和那刺客放置一处了。 陈叔应自口中取出一方为毒-液沾湿的小白绢,嫌恶地丢在地上,又取茶漱了口,举止不疾不徐,全然不怕口中含着毒会危及生命。 樱落胸口起伏了一二,心知自己真是太嫩,面前这风仪雍容的男人是“身经百战”的豫章王,她那点儿小花样实在不够他看。 然而陈叔应未死,樱落反而潜意识里松了口气。 “……好个狡猾的狗王!” “狗王?” 陈叔应眼角抽了抽。真是他毕生最讨厌的称谓。 取了长几上的手绢擦去指尖的茶水和毒粉,丢开,陈叔应至始至终盯着少女:“说吧,为什么下毒致我于死地?” “狗王少在这儿装蒜!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身份。”樱落咬牙切齿,“你当年杀我养父母,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樱落跪下,闭目仰着脖子,一心求死的模样。“我既然杀不了你,你拔出你佩刀、即刻杀了我吧!豫章王,陈叔应。” 陈叔应轻笑一声:“愚蠢!和我痴缠了几个月,竟也不知道我名字。” 樱落:“……” 陈叔应嘲讽:“你不是说喜欢本王吗?” 樱落:“……” 是,樱落从未好奇过陈叔应的身份,哪怕自吴郡来王宫已近三月。她便是石雀儿她们说一具冷漠的“行尸走肉”。 过往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残酷得难以捉摸,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死了呢? 眼前这个雍容高贵,近乎完美的男人,只是她阴暗生活中,乍然流泻下的一束月光,抑或是那日铁皮笼里飞来的蝶儿,给予她麻木悲恸心灵短暂的美好,刺激她一些活力,所以只在对着这男人时她才放纵任性,对于旁人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 哪怕她嘴里说“喜欢”这个高贵的青年,也从未觉得、从未试想过,与他长久走下去。 不过是顾前不顾后、肆意妄为的,能得一晌贪欢,是一晌罢了。 卑微草芥如她,终究是要连皮带骨,烂在淤泥当中,成为乱葬岗无数无名尸骨中一具,抑或荒村破舍中乌鸦果腹的腐尸…… 陈叔应俯视少女头顶良久,樱落头低埋,跪在他跟前,散发着一股古墓之中朽木陈腐的气息。 ——这才是少女的真面目。 陈叔应眸光深下去,结了暗冰,有潮水在冰下涌动:难怪这女孩儿从不怕死,她肚子里那颗心,只怕比石头还要坚硬、还要冰冷! 陈叔应年长,又生在宫禁、长在朝廷,各方斡旋当中,已有过人的洞察力,从樱落漫长的“沉默”中,他已她先前说的“喜欢他”看了明白—— 轻浮、随意。 他于她,恐怕与路边的蝴蝶无异,扑一扑罢了。 “为什么不说话?” 看穿之后,陈叔应愈发淡然,“……就那么想死?” “……没什么好说的,但求速死。”樱落朝陈叔应磕了个头,“在吴郡这你救了我,权当我还你一命。就此杀了我吧!我也活够了……” “你口口声声追慕本王,便如此轻易放弃了?”陈叔应轻嘲,深深鄙夷她所谓的喜欢,“你认为你这般低劣的感情,也配得上本王吗?!” “……只当是我瞎了眼吧。我不喜欢你了。” “……!” 这是他陈叔应毕生听过,最亵渎他魅力的评语——瞎了眼。 “你取不了我的命,便想以自己的命为养父母恕罪,在顾家你也是反抗也不反抗,便求庖厨磨刀痛快一死。你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一条烂命,不值得爱惜。”樱落沉沉答,平素藏在心中的冷漠、悲观毫无遮掩的散开来,整个人如千丈悬崖下幽潭水滴镇压的黑石,冷到怎么也捂不暖。 “烂命……”陈叔应冷笑连连,“连虫蚁畜生尚且偷生。当年朝廷拘捕羯人,想必你父母费了一番辛苦才将你生下、令你存于世间。你手脚健全、身无病痛,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烂命?!” “……” 樱落惶惶抬头,陈叔应伫立于前睥睨于她,樱落怔愣了、惊诧了,从那双英俊的眉目里,她竟然读出一些“期许”、“关切”。 这些“奇怪的东西”,从未有人加诸于她身上。 她便是一条烂命、贱命,于所有人眼中,于她自己眼中…… 樱落对负手睥睨她的王侯,冷嗤了一声:“你是王侯,生在富贵乡、养尊处优吃过什么苦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稍稍闭目忆及过往,已过去地愤怒、悲恸抑或恐惧依然令她双唇嘴唇颤抖:“你有被人踩在脚下过吗,有被人当狗一样呼来唤去,与牛马同眠与猪狗抢食吗?当亲眼看着至亲与玩伴,如畜生一样被宰杀丢弃,你还说得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吗?我这样的活着,毫无希望,毫无自尊,比死还要不如,不是烂命是什么!” “你错了,希望自尊从不是别人给予!” 陈叔应冷淡之下有着稀薄的温热,“哪怕你是羯人,哪怕你是女奴,又如何?记住,只你自己看得起自己,任何人也不能使你卑微!” 青年唇畔淡笑轻绽,他潇洒、俊美却又总是带着疏离感,此时眼唇之间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更真实、好亲近了。 “天地之间,所有人都是求个生存,你与牛马同眠如何、与猪狗抢食又如何?都是为了生存。便没有什么好卑贱的。” “你连‘死’都不怕,比起那些为了铜钱、为了乌纱帽、为了免罪一死而跪在本王跟前摇尾乞怜的富贵人,有尊严有骨气多了。” 听着陈叔应这一串教诲,樱落脑海轰然、一片空白,只怔怔而跪,望着高贵青年,渐渐,有泪水在她琥珀眸中盈了满眶,如雨而下,一颗颗落在光洁的青石地砖上—— 哒,哒哒。 樱落轻轻抽泣,却没有千言万语,实际上她一个字也说不出,脑海空白之后只有一个念头:仿佛过去十四年,都是白活着,这一刻,她生命才开始有了生机与意义。 少女泪眼婆娑,陈叔应却觉有些无奈——四书五经可没有教怎么哄小姑娘。 “……别哭了。本王又没责怪你,你毕竟年纪还小,许多事不如我经历得多,以后改正就是了。” “那……你不杀了我吗?” 青年王侯淡淡一笑,此刻除去了疏离、高冷,更使人着迷。 陈叔应单膝跪在少女之前,抚摸上她深棕色的头发:“傻姑娘。你只知我是豫章王,却并不知你养母临死时已将你托付于我。当年之事另有波折,取你养父母首级的并非是我,而是我二哥,始兴王陈叔陵。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仇。” 樱落泪洗过的眼睛,瞳眸里每一丝纹理都清亮透彻,惊愣之后惊喜涌动,又难以置信,她抓住陈叔应宽大的衣摆,迫切又怯怯:“你是……你是娘说的‘菩萨哥哥’。” 陈叔应一时不明所指,殊不知当年萧林韵临死哄骗小姑娘时,想起陈叔应出生有普贤菩萨金光之言,胡诌了个“菩萨哥哥” 樱落又哭又笑,然她还未来得及细细解释,便见陈叔应脸色一变,一口鲜血呕涌出来!洒落洁白大袖衫上,如红梅绽雪! “你下的毒……” 陈叔应瞪着樱落,只说了一半就软软倒下。 樱落大骇,接不住陈叔应倒下的身躯,滚烫的鲜血落在她手背上。眼前地场景,是俊美与鲜血的交融,有触目惊心的悲壮。 许久未曾有过的,对生离死别的恐惧,刹那袭上樱落心头,她抱着陈叔应颤抖失声,如溺水者却抓不到救命稻草。 第15章 辣眼睛 樱落从不知道,原来王宫中有这么多主事官员,更有那么多为陈叔应卖命的心腹。 郡国的太傅、国相等人,并着朝廷的州官郡守等,一一来牢狱里轮番拷问了她。是不是她下毒、为何下毒、怎么下的毒,同伙是谁。 但看陈叔应一中毒,州郡的官员个个紧张得丢魂落魄,跟死了爹娘般。樱落才切切实实明白了,“豫章王、陈叔应”这六字意味着什么! 不是轻飘飘的六个字、一个称谓,抑或仅仅一个穿着雍容英俊男人,而是一个重要、强大的存在。 那男人关乎着许多人的利益、生死,他那刺绣气派精致的大袖下,躲避着多少命官、多少势力,但凡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江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立时引起一场大震。 此时审问樱落的,是个穿裲裆铠甲的硬汉, “小姑娘,看你年纪小小,身体又如此单薄,何必硬撑呢?” “及早供出谁是主使,谁给你的毒粉和毒香,同伙是谁、在哪里,本将军还可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经过两日折磨,樱落已痛得神志混混沌沌,只以模糊视线透过石室大门,看见那边牢狱里,父子三人正屏气凝神那盯着这边,目光幽幽,等待随时被供出而赴死,如随时戒备被猫扑咬的老鼠,颇有些哆嗦。 “没有……我没有同伙。” 那边父子三人暂松一口气,审问她的将军却怒,骂了一声粗口。 炭炉里火燎子腾飞,正烧着三块烙铁。 硬汉将军拾掇起一块烙铁正要烫来,便有属下飞奔进来:“将军、将军,豫章王殿下醒了,快速去建秀宫吧!若是晚了,恐怕‘表现’便落下了!” 屋中将军、常侍惊喜,哪还顾得樱落,争先恐后出去。 樱落骤然松了口气:醒了,就说明他不会死了吧?他不死,她也不必死了吧。 只她的陈殿下活着,总不会让她死的。 小兵掏钥匙开牢门,解开铁索上的少女丢进牢中。“哐啷”关上铁门。 “小羯奴,过了今晚你若还‘想不明白’同伙是谁,休怪咱们将军明日将你双手剁下来喂狗了!谋害殿下之罪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小兵踹铁门吓唬樱落,见少女冷冷看他们毫无惧色,不由无趣,骂咧一句离去。 隔壁父子三人才敢鬼祟移过来,抓着铁栅栏:“小姑娘,药是我们给你的。你为何不供出我们?只要供出我们你就不必受这些罪了,你这么嘴硬到底图什么?” 樱落望那壁上灯火烁烁,目光渺远,嘶哑回:“不图什么……” 少女顿了顿,青布衣为血渍所染,白皙面颊有一条鲜血,蜿蜒至红唇,她竟还笑得出,那般不合时宜,亦清艳亦邪气。 “我自小没了父母,更无兄弟,只是不想看你们生离死别罢了……” 父子三人一时羞愧,他们本以为这少女对他们有所图呢。大儿子红着眼睛从鞋底儿里掏出一块薄薄的木牌子,上刻着怪纹,递过来。 “妹子,这个腰牌给你,若你还有命出去,遇到困难就拿着这个牌子去‘雄鸡樗蒲社’找人帮忙,就说是普异骨的朋友。” 樱落曾在赌坊呆过,赌坊里赌博游戏众多,樗蒲也是赌博游戏之一。(樗chu蒲pu,读音同锄、仆) 送上门的东西,樱落自来者自不拒,本想收下,可那随风飘来的脚气硬是让她手僵在半空不敢去接…… 那青年尴尬地摸摸脖子,颇几分自豪道:“妹子你可别嫌,我全靠这气味儿躲过搜身差兵,保住牌子呢。” 那天入狱搜身,狱卒搜到他脚脖子处就“落荒而逃”了。 樱落扯了袖子包住二指,才敢尖着手接过。“……你倒着实藏得隐秘。” 樱落又好奇问另外二人:“那你们的藏在何处,也未被搜走吗?” 余下父子二人点头。 老者木然张口,恶臭之气扑来,樱落忙捂口鼻、退避自保。“老朽的藏在口中。”老者自口中取出牌子。 而令那个小青年很是羞赧,只文静扭捏地背过身,摸向臀…… “……!”樱落倒抽一口凉气,脑海已有震撼的画面汹涌……“你、你不用取了!” · 此时地牢之上,暗夜正阑,仓月似钩。广袤的豫章王宫的重重宫阙,亦化作重峦叠影,失了金碧辉煌,只屋瓦沐着月华幽幽泛青,如东海鲛人覆体的鳞片,光滑整齐地长在犄角高翘的殿顶。 远远近近,灯火如点。 宫阙深深中,建秀宫地势最高,一眼便最醒目。 殿中,陈叔应刚令南图将官员们打发了走,而下安静只余金博山中熏香缭绕,朝榻上浅卧的陈叔应缭绕。 陈叔应刚醒不久,脸色还苍白着。 南图、南顺二随扈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狱中如何?那小羯奴的身份可有暴露。” “殿下放心,那小姑娘虽然懒懒散散、弱不经风的模样,却很能守口如瓶,多一个字都不肯说,没有说出当年萧家的事情。所以马将军他们还不晓得殿下养了萧林韵的‘女儿’。” 在旁人眼中,樱落是顶着萧林韵私生女的身份,虽然是假,但事已至此如何也解释不清,旧事重提的解释更是除了落人笑柄,无他进益。 假若他陈叔应拾掇这女孩儿入宫的消息传出,那可就丢人了。 陈叔应略略松了口气。“若是让人知晓,本王先斩了你泄气!” 南图埋头一凛,心知是自己没有处理好,以至于风声走漏,整个郡的官儿们都知道他家主子中了毒。 “属下无能,让殿下烦忧了。” 南顺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小姑娘,她竟与狱中羯人勾结,可见心术不正。” 陈叔应出了一息,沉吟:那小姑娘娇美中,是有些邪气。 “她不过是错将我当做了仇人,爱恨分明是她性格,怪不得她。再说我昏迷这几日,她也被马将军几人折腾得不轻……”陈叔应有些沉默,“一会儿将她接出来好好找大夫看看。” 陈叔应说完一席话有些乏累,正要休息却见南顺吞吞吐吐。“你还有什么隐藏?”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那个萧红若?您让奴才告诉她当年真相,给了她银子,令她自行离去。” “本王只是中了毒,又非失忆,当然记得!” “萧红若听闻殿下中毒的消息,又去而复返,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殿下您。” 陈叔应“哦?”了一声,目光锐利:“仅是如此?” 南顺渐渐低下头,认命道:“……属下该死,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其实是那日属下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已找到当年的小姑娘,本以为她和那小羯女也算萧家遗孤,相见亲厚,不想萧红若满腹愤恨,大骂那女孩儿贱种,痛恨之至,实在不对劲。奴才就悄悄告诉她殿下中毒了,看她如何反应,没想到她竟一口咬定是樱落所放,态度很是奇怪。” “呵。蠢了开头,到没有蠢到最后。”陈叔应但想上回南顺等人穿着女人花裤-头出来的模样,就觉得不能忍。“本王不需要你们犯蠢来衬托睿智,可知了?” 陈叔应大袖一挥,示意速滚。 萧红若便是山庄行刺她的美艳女人红若,当年萧家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陈叔应思及那日红若露-骨的勾引,便是皱眉。 他喜欢端庄高雅的美人,不喜庸俗不堪的。 片刻,红若至殿中,她除去了那日的曼妙红纱,改作良家女打扮,姿容更加清丽端庄。 “罪臣之女萧红若,拜见豫章王殿下。” “起来吧。”陈叔应不愿面见她,中间隔了珠帘。 美人抬脸,不见朝思暮想的男郎,不觉失望。想起那日自己的勾-引,确实不堪入目,这般高高在上的华贵人物,果然不能入他眼。但她今日打扮纯良,她自信美貌无人能及,又生出些希望来,望着那隐约的俊影双目盈盈如秋水。 然而那帘后的男人最擅长的就是流水无情,比流水无情更擅长的,就是踩碎一地芳心当瓦砾—— “你认识樱落?” 陈叔应简单明了,多一句委蛇都嫌麻烦似的。 萧红若低眸:“如何不认识,若不是这羯人孽女,我萧家何至于走上灭门之路啊……”她目含泪光,更是含恨,情绪激动起来,“殿下将她养在宫中无异于养蛇蝎至枕侧,不,那是比毒蛇还凶猛的胡羯女,当立刻杀之!” “不过小小少女,你如此忌惮?”陈叔应摸着玉扳指,自珠帘缝隙打量萧红若一举一动不似作假。“有何隐情?” 萧红若恨红了眼睛,颤颤抖抖从怀中掏出一枚陈旧血书,白绢边角已经泛黄。 “殿下一看,便知我萧家为何养她了。我大姐心善,受她可怜模样蛊惑,才心软对她好。” 第16章 樱落之死 陈叔应捏着白绢,干涸的血字一字、一字映入眼帘,至最后那字,喜怒不爱形于色的他也惊得俊目大睁! 胸膛剧烈起伏着,陈叔应半晌才找回呼吸,盯着萧红若道:“这血书从何而来?你怎会有!” 萧红若虽无愧于心,但思及那东西实在如阴邪鬼物一般,不论是否与自己有关,光是握在手中就已令人胆颤。 她深深伏地:“殿下,此物乃当年我阿爹、阿姊收养樱落时,自她养父手中所得。他养父之身份血书上已记,殿下当知道是什么人。胡羯歹毒,殿下当早作打算,将那女娃娃趁早杀之,以绝后患!” 陈叔应攥着白绢,面色如十月秋霜打过衰草,萧肃紧绷。 “侯景”,这片血书竟是羯汉皇帝——侯景所书! 侯景呐! 那个江南汉人的噩梦,连他思及那些血红的事件都后背发凉。 “你们当年既知道她是侯景之孙,为何还要收留,便不怕惹火烧身吗?” 萧红若悄悄痴看陈叔应的剪影,见王侯英俊风流如斯,心内向往又莫能接近。眼珠微转,萧红若便有个大胆的想法掠过脑海。 “若殿下让红若留下,红若便将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您。” “……小小罪臣之女,敢与本王做交易!” 红若闻声中冷意威慑,瑟缩了脖子,但帘后王侯的剪影又吸引起她不住的渴望,鼓起了勇气。 “小女子不敢,只是小女子无家可归,一心仰慕殿下,想留在殿下身边做个婢子便足矣。往殿下成全!” 帘内有片刻沉默。 “说吧,到底你父萧参当年为何收养樱落。” 红若惊喜:“殿下是愿意留下小女子了吗?”一旁南顺素知他家主子没那么多好耐心,便令红若快说。 红若擦了擦喜极而泣的泪珠:“小女子也是偶然听见父母亲说话,才得知当年收养樱落正想。原来三十年前侯景洗劫江南,各门阀贵族也未能幸免于祸,是以所掠金银珠宝无数。而羯汉一岁而亡,侯景仓惶败逃,无力带走金山银山,便令人将宝藏尽藏于一处山中。但极其隐蔽,不知何处……” 南顺南图吃惊互看,又瞟他们主子。珠帘之后的大椅上,陈叔应转玉扳指的速度放慢,眯了眯眼。 静谧之中,只听双凤比翼紫铜灯架内灯焰轻炸,似也为红若所吐露的秘密惊吓住了。灯火滤过乳白宫纱,清透如十六七的月华,映得陈叔应如硬玉一般,润润有泽。 虽是病中,亦不减半分雍容风姿。 陈叔应:“所以,这个女孩儿是宝藏之主,你们收养她实则是为了按图索骥,寻到传言的宝藏。” 红若:“正是。”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秘密?” 红若一凛,闪过被灭口的恐惧,然而下一刻她又放下心来:谁不知豫章王尚读佛经,心胸宽厚。 “除我之外,侯景残余的羯人党羽恐怕都知晓,正卖力地找着侯景之后,意图复国。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樱落就是,我阿爹藏得极好,实际他们恐是毫无头绪……” 红若说起颇几分自信。 陈叔应想起在山庄的羯人刺客,有一张古怪的花纹图样,与樱落的玉佩花纹相似。陈叔应心说:‘毫无头绪’?只怕那些聪明的胡羯人已找到线索关键,只按着那玉佩寻人了!那牢中父子三人,不知是否知道少女之身份…… 萧红若下去后,殿中久寂。 南顺道:“殿下,萧姑娘说得是,还是将那小女娃斩草除根的好,就以这次谋害您的罪责,名正言顺赐死,永绝后患!” 南图脱口:“一个小姑娘应当引不起什么大乱吧,她也没做错什么,杀了她实在太残忍!” 南顺讶然看自己大哥,挤眉弄眼:你不是一向很痛恨那小羯奴吗? 南图瞪:住口! 南图跪地抱拳:“殿下,您向来慈悲,还请看在樱落尚且年幼、又无大过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你不是向来不喜她么?”珠帘动,叮铃而响,高贵青年抬步出来。 “属下……属下只是……” 陈叔应揭开灯罩,将血字白绢燃于灯焰之上。火光暗蓝如蓝色妖姬跳跃。自下而上映着陈叔应的容颜,亦有些明暗莫辨的冷酷。 他静看血绢子燃尽了,静立思量了良久。那个少女,那个总是说追慕他的少女…… 陈叔应回忆着与樱落相识至今的回忆画面,心中有一股暗波涌动起,他陌生,又清晰地知道是什么…… 二扈从相视一眼,不知他家主子在想什么,却不敢催问。不想那小小的姑娘竟然牵动这样一件大事。 风入殿中,绫帐潇潇,青年王侯伫立绫帐的流水波光中,心中终于有了决定。 他幽幽道:“若人只懂处处仁慈,最后只一无是处。先皇既然嘱托我镇守江山安泰,便不允有丝毫差错。” “南顺,备毒酒!” 南图不信他家主子对那小女孩毫无温情,可他仔细看了,却难在陈叔应平静的神色下寻到一丝波澜,只得放弃。 帝室之人,果然从小见惯了生死与背叛,心肠都是硬的吗?南图心道。 南图心中如有弦断,麻麻的发凉。 看来那与众不同的可怜少女,今夜要殒命了,他家主子向来说一不二。 南图一路行至牢中,正见樱落靠墙浅眠。 南图心头难过,声音也沉重了许多,令狱卒开了锁,缓步踏入阴湿牢狱中:“走吧,殿下传唤你了……” 羽睫轻颤了颤,樱落行醒转过来,见是陈叔应得力手下只身前来,颇有“悄悄”之意,想起先前陈叔应苏醒的消息,疲乏骤散:“是大人物殿下令你放我出去?” 瞧着少女暗涌的欣喜,南图眼睛一黯,吞吐:“……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提及陈叔应,樱落漂亮的眼睛具是亮色,铮铮铁汉也硬不下心肠说实话。 这少女追慕他家主子,若是知道此番是主子传她去受死,该是多么难受。 所以,还是让她稀里糊涂的死去吧。 沉水香白烟缭绕,陈叔应比方才多披了一件鼠灰色大氅,偶有一声轻嗽。 樱落进殿,一眼就望见陈叔应伫立窗前,大氅披在他宽肩上显得身形很是伟岸。 殿中气氛不太对,竟一个侍从也无,南图出去时还带上门,樱落只想着与久寻的“菩萨哥哥”才相认,心中欢喜,自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殿中,高高在上的帝室男人,和卑微不起眼的羯人女奴,与静谧夜色交织成画。 觉察背后脚步声,陈叔应回望来,只见少女一瘸一拐朝他走来。 一双视线交错,陈叔应一愣,樱落则是一笑。 陈叔应想:受这样的伤还笑得出,果然不愧是侯景之后啊。 “看见你能起身了,我总算放心。若你因我而有闪失,不必他们杀我,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随你去死了。” 少女开口第一句,便是关心他。 陈叔应不想看樱落狼狈的头发和身上斑驳的血迹,只移开看灯焰。 “怎么搞成这样。” “除了你,谁还能对我好吗?” 少女说得理直气壮,从他身后绕过站在青年跟前,望着他,目光里纯粹的信任感如清澈的泉水自心田涌动出来。 “他们看不起我,我又有谋害你的罪责,还留我好胳膊好腿儿的站在这儿,就已经算是放过了我了。” 少女虽然一身伤,但她毫不介怀,仿佛是因为看着他无事、安好了,所以所以什么伤也不顾了。 陈叔应不说话也不俯视她,樱落站得有点儿累,便挑了陈叔应专属的绿檀长几坐下,拿起他的琉璃厄,倒了茶水。 闻茶水入杯之声,陈叔应侧脸以余光看着少女。她执杯的十指受过拶刑,有些红肿。 热水入琉璃厄,厄也烫起来,樱落受伤的手指一抽地疼痛。 陈叔应竟发现他以为“不怕疼”的少女,紧紧蹙了眉头,低低痛嘶了一声。 这发现令陈叔应一愣,片刻明白过来:原来不是不怕疼,是她太过坚强,谁也看不见她的脆弱…… 这一点,倒是与他少时很像。 陈叔应走前几步,或许尚在病中,让他神色与语调柔和而冷淡:“……你怎就确定我就会对你好,不会如他们那般害你?” 樱落正拿着琉璃厄吹热水,闻言一怔,旋即抬眸对上青年俯视来的复杂目光:“你……什么意思?” 樱落眼睛闪过一瞬的怀疑与冷硬,陈叔应侧脸,神色无一丝破绽:“没什么。”又抬手一指酒杯,“我为你备的酒,喝了吧。” 少女明亮如春光的脸,慢慢落了阴云,陈叔应背对着,樱落看不见他的脸,可这道背影,竟有些冷情的颜色。 酒有微香,清澈如泉,杯底的冰片裂纹清晰可见。 樱落猜到了什么,这个猜到,如一把钝刀割着心口。 叮—— 不注意间,一滴泪珠自眼眶落进杯中酒,杯面动荡。 樱落冷笑了一声:“……好啊!多谢大人物殿下如此有心,自亲生爹娘死后,便从未有人为我备过什么了。连萧家的阿娘也不曾……” 陈叔应脸色一暗。这少女还不知萧家不过是将她当做寻找宝藏的工具,并不真心相待……这世上,竟无几人真心疼爱她。 “本王许你一个愿望,只要我做得到,定为你实现?” 樱落淡问,毫无期待:“……什么愿望都可以?” “嗯。” “若我还能活着……我想过你告诉我的生活。有自尊,有希望的,活下去……” 樱落望着陈叔应,明眸笑着、哭着,是动人、悲情,她不常有悲色,不想悲伤时是这样血歌华章、伤人心魄的美丽。 陈叔应心中震颤,想起相识数月来一些旖旎的画面,抑或相处时他偶尔的血液微微发热。 叹了一息,陈叔应闭目淡道:“喝了吧。喝了就解脱了。” 樱落深深看了眼陈叔应,看到最后只余冷意、恨意,她闭目,一饮而尽。干净利落,毫不胆怯,哪怕以猜到那是毒酒。 “咚!” 少女丢了琉璃厄,樱落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到末了低低伏在案上抽泣,声音却依然无脆弱—— “……你为什么有不要我了?你不是说……不是说萧家阿娘将我托付与你了吗?你不是打算养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杀我……” “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吗!” 鼠灰大氅缓步移过来,男子长手捡起琉璃厄,他平静无波:“整个江州都知你与羯党勾结毒杀本王,人赃俱获。”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樱落捂着心口,她的心被撕裂了个口子,她震颤着,愤怒着,落泪着,一颗又一颗,声音极尽冷厉:“骗子,你就是个满口冠冕堂皇借口的伪君子!” 他大可让别人来杀她……至少,她不会这么难受。 “随你骂吧,出尔反尔算本王无耻……” 她爱慕的男人不再看她,只徐徐移步出殿,离她远去。 樱落想要破口骂那高高在上的男人,然而心口血气翻涌,张口就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剧痛与难受席卷之后,她彻底陷入黑暗深渊,浑身血液亦觉愈发僵冷。 …… 樱落的死讯传至秀荷院,是第二天一早。 所有姑娘都震惊了,仆兰当即大哭,石雀儿、宿六、小豆几个也都震住:虽然她们讨厌樱落的孤高,却……也不至于想要她死,也生出兔死狐悲的难受。 胡羯姑娘们也顾不得练习琴曲,准备数日后京师贵客的宴席曲目,相约着,悄悄逃出院子去送樱落最后一程。 果然,奚官局的院落之外,有内监以草席裹着尸首,破草席下露出那白白的一段手臂,还有人牙子的伤,分明就是樱落 。 “樱落真的死了……” “不!她不会死的。” “仆兰,尸首都在此处,你还不信吗?!你清醒点吧,她敢对主子下毒,死是早晚的事。” 少女们看着那运送樱落尸首的板车轱辘走远,转出宫门去。 第17章 璎珞 萧红若本想,以她秀月牡丹之姿,再怎么也是豫章王身侧的近侍,每日能窥见她心仪的男子,慰藉她荡漾的痴心。 然,萧红若未曾想豫章王对她美貌丝毫无怜悯,竟将她被分配到奚官局,当个普通宫娥,第一日当差,就是处理个被毒死的羯人女奴。 咕噜、咕噜—— 运尸板车行至王宫侧门,萧红若听闻身后不远处的巷道有女人叽喳小声议论。 回头看去,萧红若边瞟见了几个羯奴乐姬。 仆兰、石雀儿几人见状都是一凛,赶紧走开。萧红若淡哼了声笑,对羯奴心头鄙夷:不必问她也能猜到,定是这被毒死的女奴的朋友们。 萧红若问二内监:“二位大哥,不知这羯奴是犯了什么事被殿下赐毒的?” 二内监见萧红若生得姿容妍丽,又是昨夜南图大人亲自送来的,客气耐心道:“还能什么事?这羯奴勾结乱党毒害咱们大王,被大王赐毒了呗?” 另一人:“萧姑娘你刚来,不知道,就是前几日的事。” 萧红若咯噔,立时便有了答案,却是从头到脚一个激灵。 是那孽女吗? “哎哎,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住手啊!这是王宫,尸首不详不能揭开……” “我就看一眼,小德子哥你们便许了我吧,我只看一眼。” 萧红若好言闻声,内监二人哪里受得住萧红若这等美人的央求,当即羞怯应了。 萧红若撩开草席一瞧,被那面目青肿的少女吓得骇了一跳,隐约可辨她生前娇美的姿容。 在二内监“佩服”的眼神中,萧红若冷静侧了尸首的脖颈,果见动脉之处有一双朱砂痣,如并蒂莲开,妖娆独特。 是她! 侯樱落。 这两颗朱砂痣,有一颗还是她少时顽皮,亲手给她点上去的…… 萧红若痛恨一切羯人,尤其是当年害她满门遇难的侯景余孽。见樱落尸首,当即心下大快。 她昨夜才向豫章王告发了那孽女,豫章王没有理由再养虎狼幼崽。 豫章王既已知晓她真实身份,就必须毒死她,否则他日事情败露免不得落个窝藏重犯的罪名,就像他们当年一样,有冤情也不敢说呀。哪怕豫章王再有权势,也不敢冒那个险,再说,他也没有理由去冒险留下这女奴。 留这孽女做什么? 难不成当宠妾么? 到了乱葬岗,二内监挖了个浅坑,搬尸体,入土。 萧红若冷笑俯视少女没入尘土中,脖颈间一块赤色玉猪龙吸引了她注意,她喊一声“慢着”,俯身,拨开土,心说:穷酸女奴怎会有这样好的随身玉佩?难道当年阿姊还瞒了她什么? 想起萧林韵,萧红若很是不忿,那个胳膊肘往外拐、喜欢上个羯人贼汉的阿姊啊…… 萧红若回宫后反复思量了几日,她本门阀贵女,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奚官局的卑微。 下了决心,她便直奔陈叔应之建秀宫,将玉佩进献与陈叔应:“殿下,这东西古怪,恐怕与侯景遗留宝藏有关!” 萧红若预期着得陈叔应的嘉奖,不想—— “无稽之谈!”青年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抬臂,赤玉在他手中化作粉末,如霞彩蜿蜒逶地。 萧红若一恐。 陈叔应睨了眼心中小九九不少的女子:“本王已查实,你说的什么宝藏根本莫须有!本王还未追究你的诓骗之罪,你竟还想以这假玉再行骗术!” “殿、殿下,红若不敢啊……” “那你敢对天起誓宝藏确有其事?” “我……” 萧红若大骇,忙磕头求饶,心中惊疑不定,当年她确实是偷听到的,也不十分确定…… “罢了,念在你萧家一门忠烈,本王亦不追究你之罪责。即日罚去冬青园种药,好好静静心思吧!” 萧红若大骇,望着青年颤颤落泪,为侍卫拖出去。静静心思,她懂了陈叔应的拒绝。 “红若只求能在殿下身边做个扫洒婢女,殿下亦不成全吗……豫章王殿下……” 红若卑微的哭求自宫门传来,却无人肯应她。 毕竟,某人最擅长便是流水无情。 陈叔应缓步移至庭中,头顶乌云攒攒,片刻风卷飞沙,雨打翠叶。 银雨斜飞于青年之侧,沾湿他浓丽疏冷的眉目,风中袖袂摇曳、发丝飞扬,任天地云动、日月昏聩,仍然面色不变。 如此做,是错了吧? 陈叔应望着昏暗天际,心中说了这么一句。 啪咔—— 此时一声惊雷落在陈叔应头顶,仿佛直冲他而来。 青年自岿然不动,纵使他的模样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养尊处优,肌肤发丝无一处不是精心保养的娇嫩,全不似沙场将军,抑或南图南顺那般孔武有力、满身腱子肉,但却独有许多男人都没有的,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血性与气魄。 认定了,便是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南图撑伞出来,很是担心。 “殿下一夜不眠,回殿中休息吧,身子要紧。” “嗯。” 陈叔应由人撑着伞,负手步入殿中,雷雨倾盆,风雨里只留下淡淡的沉水香逸散。 ** 夏雷阵阵之后,便是秋浅、秋深,不多几月,冰霜如期而至,转眼便是半载过去。 自三国东吴之后,南方气候转冷,百姓说是天灾降世,惩罚世道的,乃至淮水数度结冰,今岁也不例外。 尤郡国之西南,柴桑县的雪尤为大。 县城西大街北边儿时县令曹路的家宅,青瓦白墙,宅子不大不小,盖在皑皑白雪下,青瓦在雪下露出青黑轮廓,整个儿如一幅丹青素描。 天刚亮,宅子后院儿贪睡的公鸡,迟迟打了两声鸣。许是它叫到一半儿被冷气冻着,哆哆嗦嗦,草草收场。 曹家长女的闺房小院儿里,丫鬟两双进进出出,捧着热腾腾的水盆栉巾鱼贯而入,劝她们家赖床的姑娘—— “姑娘、姑娘,您听,公鸡都叫了好多声了,您该起了。” “是啊,您总不能比那畜生的输了气势,奴婢们伺候您起吧。” 床沿的桃粉绫帐摇了摇,伸出一只松垮垮的素手,和一截白白嫩嫩的藕臂,可丝毫没有再动弹的意向。 丫鬟们瞧一眼明纸窗外天色渐渐大亮,急了—— “姑娘啊,您若再不起,便要误了启程了。你今日要和少爷去豫章王宫的呀!” “对对对,听说豫章王可劲坏脾气、大架子,若是迟一日到,恐怕给您脸色瞧。” “是呀是呀,您可是老爷、夫人、少爷和奴婢们心尖尖的主儿,您要是受了半分委屈,老爷夫人少爷和奴婢们得心疼死了。” 那截皓腕摆了摆,有迷迷糊糊的娇软咕哝——“……别、别吵,我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有翻身声。 丫鬟们面面相觑正急哭眼儿,便听庭中有救星之声传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唉,你怎么还懒着床?” 县令夫人谢氏提着深衣衣摆急急踏雪而来,“马车、行李都收拾停当了,就等你了!连你弟弟都起了,你还比不上你弟弟啊……” 谢氏是门阀谢家庶出一房的庶女,虽然是庶女,却也是一般高门嫡女难比的端丽贤淑,嫁给曹县令已是亏了,也更证明是真爱。 谢氏见女儿还不起,很无奈,令丫鬟撩起绫帐坐在床沿,拉起那段藕白的手臂把少女自温暖被窝剥离。 少女生得白,谢氏将女儿从荔红的罗衾剥出来,犹如剥了个白嫩荔枝。 “阿娘……是你啊。”少女抬起娇媚白嫩的脸儿,睡眼惺忪。 谢氏整理少女一头乌黑的头发,满心疼爱:“璎珞啊,你都十四了,就快嫁人了,还这样懒散,倒时夫家嫌弃你可怎么是好?” 少女打了个哈欠,慵懒道:“那就劳烦阿娘阿爹,替璎珞找个不嫌弃我的夫家。” 谢氏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破罐子破摔的。” 她一边招呼丫鬟替女儿洗漱梳洗,一边道:“这厢去豫章王宫可要好好表现,豫章王的母妃与你阿爹是堂兄妹,去到那边要好好听殿下的话。王宫里啊,青年才俊多,殿下之意为娘已经为你揣摩好了,定是想给你选个好婆家,血统高贵的、家是富裕的,且人也要你中意的!豫章王虽未见过你,却是真心疼你这母族表妹的。” 谢氏越说越发眉开眼笑,只觉乘龙快婿就快上门,等她招呼了,哪知一看,当事人女主角儿坐在梳妆台前根本没听进去。 “你可听见阿娘说的话了?” “知了知了,娘,你都和我说过无数遍了。”璎珞撑着下巴,看铜镜里的自己——漆黑乌发及腰,浓密顺滑如瀑,瞳眸却是深琥珀色。美得连她自己都羡慕。 少女没睡醒,又软声慵懒道:“可是我觉得豫章王没有娘你想的那样好,皇族最不缺亲戚,咱们这一门子小门小户,他老人家能记得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表妹?” “什么老人家,豫章王殿下还未成婚呢。” 少女捧着下巴嗤笑了声,贫嘴道:“原来是个老光棍儿。” 老光棍儿?去见了你就知道那是什么天上人物儿了!“反正你好好尊敬着殿下别淘,你的名儿还是殿下当年赐的呢。” 谢氏无瑕和女儿说嘴,熟练地指挥丫鬟、小厮将璎珞连人带行李弄出去,装进府门口的大马车。 一地落雪,一地人、马脚印,马匹刚吃了早粮,在雪里拉了一堆新鲜马粪,惹来童仆低声骂咧。 着锦绣裙袄的少女被谢氏与丫鬟数人推推催催弄出来,有些喧嚷,马车帘子一下就开了,冒出个清秀白嫩少年的脸儿—— “阿姐阿姐,你可算来了,弟弟等得手脚都冻麻了!” 十三岁的曹月风,一咕噜从马车上留下来,手里提着把青剑,来拉扯阿姐璎珞上马车。 “月风,记得娘交代你的事不?” 曹月风一边牵璎珞坐下,一边自车窗笑答:“知道知道,保护阿姐、照顾好阿姐,放心吧娘,我记着呢!” 少年一抖青剑。 第18章 豫章王那糟老头 “小东西谁要你保护了?比我还小一岁呢。” 璎珞单手撑着另一侧马车窗,有细雪洋洋洒洒落在她白嫩的指上,她也不怕冻,雪化作透明水滴,便显出她指尖儿上一些细碎浅浅的伤痕。 伤痕很浅,正慢慢淡去。 曹月风回头来,理直气壮:“自是要保护的,我可就你一个阿姐,不保护你保护谁?” 璎珞挑了半壁眉毛,虽未置言却满脸不信,此时姐弟俩便听马车外又有踏雪疾走声,及家仆劝“老爷小心”,果然就听他们阿爹连连叮嘱—— “腰牌也不拿,去了也进不了王宫去!” “这般粗心大意,放你们去帝胄身边为父可怎生放心?” 原来是曹县令见姐弟俩连出入王宫的腰牌也未带,急急追出来。 比起娘,璎珞更依恋爹爹曹路,便说:“阿爹你既不放心女儿,其实女儿也不放心自己呢,不若这趟行程便作罢,阿爹阿娘修书一封去告诉那豫章王宫里的大人物,说我们姐弟上不得台面、不去了。” 一番言辞曹县令夫妇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惹来弟弟曹月风不满:“阿姐烂泥扶不上墙,阿爹阿娘别管她。她不想去,我还想去见见世面奔个好前程呢。” 曹月风自父亲手中接过牌子,孝顺地作别爹娘,又催促璎珞作了别。 璎珞心中千万个不想走,又拗不过弟弟和阿娘。曹月风催促马夫,但听一声“驾”,马车得得地缓缓行起。 远远璎珞还听阿爹不放心道:“风儿,你阿姐不爱动弹,你要懂事一些,多照顾阿姐。” 马车里少年铿锵答是。 璎珞趴在马车窗沿,望着曹宅远去,渐渐化作白雪街道上一个墨点子,叹了口气。 白雾自少女娇嫩红唇散出,马车窗外白雪映着她乌发、玉肌、红唇,身上又披着一袭白鸟毛镶边儿的红粉锦绣披风,娇娇艳艳,一个惹人怜爱的豆蔻芳华少女。 曹月风瞧着璎珞越发笑嘻嘻,眼睛映雪分外亮堂:“阿姐可真好看,往后我娶妻也要娶阿姐这样娇娇美美,又可人的。” 璎珞懒懒趴在摇摇晃晃的车窗沿,闻言,偏头看弟弟曹月风。 曹月风虽才不到十四,却很有老成之风。他本是秀秀气气一少年,但舞刀弄枪久了,加上少年身子骨越发长开,肤色微微发铜,初有成熟男子气韵。 曹月风未注意璎珞打量,从座下小抽屉里拿了绒毯,给璎珞披上,说:“阿姐虽不怕冷,但雪风铺面也得当心,虽说豫章城不算远,但也要三日路程,阿姐若赶路途中生病就有得难受了。” 他紧接着又塞了手炉进璎珞手中。 “暖着手。阿姐仔细烫。” 璎珞打量着他一系列动作,眉头越皱越紧:“你长得比我还高,又会武能替我打架,也比我勤快懂事,我也很是喜欢你。我干脆和你过一辈子算了,你觉得如何?” “……阿、阿姐说的什么浑话,咱们可是亲姐弟!”曹月风结巴道,心想阿姐璎珞没有过往记忆,行事说话总是有些不同。 为掩尴尬羞怯,他转问:“阿姐就这般不想离家?” “不想。”璎珞脱口,又绵绵叹气重复,以示她对此行的抵抗,“我才不想去什么劳什子王宫……” 自半载前,她偷偷与弟弟去山寺游玩,落入山涧磕伤了脑袋,她便什么也记不得了,不识字,不懂琴音,整个就是一张白纸样的空白。 整日里阿爹阿娘娇惯着,给她好吃好喝,丫鬟仆人一个个也将她照顾得贴心得紧,就说这小她一岁的弟弟,也惯会疼她了。 如此想来……璎珞也偶尔觉得丢人。纵观自己,委实一滩烂泥似的,不会读书、不会写字,也不会作画、不会弹琴,更可气的是……她扪心自问,竟一点去学的劲头也无!事实上,她很享受这般懒散…… 是吧?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于是璎珞望着窗外成片雪林慢悠悠后退,幽幽叹气:“阿姐这般一无是处,去了王宫恐怕也是招豫章王他老人家嫌弃,弟弟,我们不如打道回府吧,阿姐就想在家躺一辈子。” “胡说,阿姐曾经可是咱们柴桑县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端雅娴静的千金闺秀。” 曹月风说着便见璎珞不相信的瞧着他,不由几分心虚,道:“阿姐你想,咱们阿娘何许人?乌衣巷里大门阀谢氏之女,什么琴棋书画不会?你可是她的独女。” 谢文淑乃江南排名第二门阀谢氏之女,自是不差。璎珞虽仅有半年的记忆,对这社会认知不多,却也知道江南门阀贵族排名讲求王、谢、袁、萧,谢字排在第二。自是非同凡响了。 姐弟俩一路踏风踩雪,过市、踩桥、入林,一行就两日,期间没有下雪,倒是顺顺当当。 县令虽是屁大的官儿,然在出行时的衣食住行上远比那些个高高在上王侯来得实用,姐弟俩手持着曹县令的信件,一路上的官舍、驿站都照顾得颇勤,昨夜驿丞还杀鸡宰鸭,招待了姐弟来,伙食极好。 唯独第三日晨起,天公就不认曹县令的面子了,下起了鹅毛大雪。 姐弟俩滞留驿站,行不得路,坐在驿站大堂里烤火。 曹月风着急得面色沉沉,颇有些少年老沉的持重,心想着若是耽误了进王宫拜见豫章王,恐怕被责罪。 然璎珞不但不着急,反而还很受用这滞留,招了随行伺候她的铜铃、银铃二丫鬟,围着火炉烤栗子吃。 伴随一声果壳轻炸,栗子香气自炭火里一阵阵往外涌,引得堂中其它陪坐或休息的小兵、差旅频频侧目,悄悄打量娇滴滴的美貌小娘子,不时随着那小娘子的偏头、托香腮等动作,心头砰然。 铜铃拿了火棍掏出栗子,兴奋道:“姑娘、姑娘,熟了。” 银铃嗔:“那么烫,你要烫坏姑娘的手儿吗?”她笑嘻嘻将早前凉得不温不热的栗子捧来,“姑娘先吃这个,正正好呢!” 璎珞因着没有过往的记忆,没什么人、什么事好牵挂,眉眼间便总是有种发呆的纯真、慵懒,给娇艳的容貌凭添几分与众不同的风情。 众郎君悄悄瞧着小娘子在玉盘里挑挑拣拣,捡了最饱满圆润那颗,轻轻剥了果肉出来。动作不疾不徐,极是优雅。 众郎君看得心头发热,喉咙干痒,只恨不能化作那颗嫩黄的栗子,被小娘子柔夷好好抚弄、爱怜一番。 堂中一时安静,在炭火与栗子轻炸中,少年老成的曹月风敏锐捕捉到那些偷看他阿姐的觊觎目光。 “砰!” 曹月风将青剑往璎珞身边的桌上一放,气势汹汹坐下,一个余光冷冽环扫了那几个男郎,一连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间,满满冷冽警告之意。 那几男子但见少年虽年纪轻,却如此凶煞煞的,又是练武之人,但看那柄青剑就不是寻常人能舞动得了的,不由忌惮,遗憾地自璎珞身上收回目光。 “你怎么了?”璎珞见曹月风重重放下青剑。“谁惹了你生气?” 曹月风煞是无害地笑道:“雪总是不停,我气老天爷呢。” “气谁也不能气老天爷,我听人说‘富贵在天’,阿娘阿爹还指望着你去王宫讨一个好前程呢。” “……”曹月风想说“富贵在天”一词不是这样用的,然而转念一想,仿佛又有几分道理,也不管是与不是,只管认道:“阿姐教训的是。” 姐弟俩正剥着栗子吃,便闻小驿站的大门处传来驿站小兵与一群女子的谈话。 “差兵大哥行行好吧,奴家几人确然都是王宫的人,是要北上去的,大雪天实在无处歇脚。我们快冻坏了,大哥可怜可怜我们,且容我们在此待到雪停吧……” 差兵一番拒绝,终于挨不过女人们软语相求,又问是否有豫章王宫的腰牌证明身份。 璎珞探头张望,见门外乌压压站着十来个粗布斗篷女子,片刻后有个部曲模样的人,递上了腰牌。差兵便放了一行人进来。 一行□□个少女,都是皮肤格外白皙,高鼻深目,发色深棕。她们穿着黑布披风,带入一身雪气,堂中立时凉意扑来。 璎珞从未见过这种长相的女子,不由张望,直到曹月风拿了绒毯给她披上,又将披风帽罩在她头上遮挡了视线才作罢。 “她们头发颜色好生奇怪。” “阿姐不常出门未见过,她们是羯族,方才我听她们与差兵谈话,应该是豫章王宫遣送去给别人的礼物。” “以女人做礼物?”  璎珞深深皱眉,虽还未见过那豫章王,就已经深深厌恶上了—— 什么混账男子,会以女人做礼物? 虽听阿娘和家仆说豫章王如何不得了、如何气度,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铁定讨厌的。 权势再高如何? 也就是个有点儿钱财的糟老头,坏心肝,淫心性,养了这么多女人,不想要就送了。 阿娘说此番去玩王宫,恐是去看亲事,她是万万不能找这种男人托付终身的! 堂中那边,胡羯姑娘们刚被驿站差兵警告了说话小声些,别影响了璎珞这方贵客的休息。 胡羯姑娘们唯唯应诺,围坐着火炉小声交谈。 仆兰抖了抖头发上的雪花,叹气:“此番我们被送去咸阳,路途遥遥,不知前路生死……” 姑娘们冻得瑟瑟发抖,不免伤怀。自半年前十个姑娘里缺了一个,大家深知入了王宫一样不免命运多舛,石雀儿、宿六、小豆三个也成熟了不少。 石雀儿烦躁地擦着布鞋沾湿的泥渍,道:“谁说不是呢?自樱落得宠又横死,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上哪儿都是卑贱命数,此番被大王遣送去隋朝那什么、什么咸阳王氏家中,恐怕也不会是好地方。” “唉……” 一阵唏嘘。 璎珞咋闻那边姑娘提及她名字,疑惑看去,恰好对上最先说话那个姑娘看来。 一双少女视线相交,都是微微错愕。 “仆兰你在看什么呢?”石雀儿顺着仆兰的视线看去,见是个娇滴滴的锦绣姑娘,忙扯仆兰回头,“别乱看!你忘了刚才差兵凶巴巴的警告了,但看那姑娘穿金戴银、婢女环绕,定不是寻常百姓。” 仆兰也一吓,忙回头,小声喃喃:“我只是觉得……那姑娘几分像樱落。” “得了吧,你这半年来看谁都像樱落,这话我都不知听你说了多少回了。她已经死了,你忘了咱们离开前还去她坟头烧了纸钱,那草都长了好高了。” 仆兰红着眼落泪,不说话。或许是她太想念樱落了。 石雀儿见她难过,也悻悻住嘴,姑娘们围着火炉不再说话,只忐忑此番北上入隋国的命运。 风雪停了,两拨人各自上了马车,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璎珞撩开车窗帘子,回头张望,但见那行胡羯姑娘的车旅萧萧瑟瑟,在雪上渐渐行远。她放下帘子回头,来便见弟弟笑吟吟捧给她一盘不温不热的栗子。 “见阿姐爱吃,我午时悄悄多烤了些。” 璎珞喜笑颜开,捡了颗大的。“还是你懂得疼阿姐。” 她吃着又想起剑事:“咱们姐弟也有些高鼻深目的模样,倒是和那些羯女有些相似。” 曹月风边剥栗子边道:“咱们的高鼻深目是因为鲜卑人的血统,你瞧咱们阿爹不就是吗?羯人本是鲜卑别部,长相有些相似也是正常。” 曹县令之母是鲜卑人。 璎珞想着与她对视的那个清秀姑娘,叹息:“可惜了他们是豫章王送给北方朝廷的礼物,不然我倒想讨那个姑娘当个丫鬟,也省得她颠沛流离。” 第19章 说好的喜欢本王呢 不多时到了豫章城中,车水马龙,街道比之柴桑县的小县城不知繁华了多少倍。 樱落悄悄从马车帘里打量,叹为观止,曹月风来过几次,也见怪不怪了,只瞧着阿姐璎珞笑说:“阿姐这就惊讶了,一会儿只怕去了你说得糟老头儿宫中,更有得吃惊呢。” 说话间,姐弟就到了爹娘指定的客栈,与接他们的乌衣巷来的族亲表兄——谢真汇合。 先前璎珞就听曹月风说,此表了几表的谢真表兄,是谢安一支流传至今的儿孙长房的次子,乌衣巷里叫得上号的贵族公子之一,在朝廷也有任职,只是喜欢云游四海,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不喜问政。此番带他们入王宫,也全是看在他们阿娘的脸面上。 璎珞由着铜铃扶着下车,绣鞋踩在残雪斑驳的街道,裙裾披风摇摇曳曳,立时引来过路男郎的瞩目。 璎珞入客栈,便见那堂中茶桌边坐着个爽朗、狂放的青衫公子,他一身宽松的青练大袖衫敞着衣襟,露着一道白皙细腻的锁骨!如此裸-露他也不管,反而落得自由狂放、我行我素般。 璎珞瞧着那道细白的锁骨,微微红脸,只觉此人和她平素在柴桑县城里所见的公子哥们儿,很不同。 谢真见姐弟二人走来,笑吟吟起身来迎。 曹月风赶紧恭恭敬敬和这位母族表兄见了礼。 “这位便是璎珞妹妹吧?” “正是家姐。阿姐?” 璎珞:“……”她不想说话,别叫她。 曹月风尴尬。 谢真依然微笑着,并不以为意。 曹月风谢真是见过的,倒是这个素未蒙面的璎珞表妹,让他很惊喜:娇娇美美,好个标志的丽人儿,尤那神情看着很是单纯。 因着自魏晋起,孔夫子的儒学没落了,老子、庄子的提倡的玄学大为兴盛。玄学崇尚自然,提倡自由,是以陈朝地社会民风很是开放。璎珞虽未出阁,与谢真同坐却也无妨。 席间璎珞悄悄打量谢真,她只有半载生活经历,且几乎都在曹宅里头摊着,对一切事物都只觉新鲜,过往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呢。 谢真将璎珞的悄悄审视看在眼里,笑吟吟任她打量。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便乘着长檐车往王宫去。 路上人潮渐渐稀少,街道越发朗阔,白雪延绵,尽头已见王宫巍峨的高墙。 不知为何,璎珞望着那绵延的朱墙,心里生出强烈抵触:“弟弟,我不想入宫,不然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咱们来都来了。阿姐,你别怕,弟弟总是和你在一处的。” “……我不想见豫章王。” “他是咱们远房表兄,你看真表兄对咱们多好,大王虽是天家的表兄,但也会对咱们好的。” “……”璎珞满脸怀疑。 谢真正坐于车檐下,提着西域买的玳瑁酒壶喝竹叶青,酒香满散他衣衫,混着他身上熏衣之香阵阵落入璎珞鼻中。璎珞瞧去,但见谢真一手随意扣在膝盖上,那骨节匀称白皙,很好看。乱散散的长发和青纱衣衫随风飘逸,风流得很。 谢真听闻姐弟二人交谈,此时含笑回头:“璎珞妹妹莫怕,若大王欺负你,表兄替你出头。” 璎珞不相信:“你……真能替我出头?我听说那大王可是皇上的弟弟。” “大不了豁上谢真一条命,定不让璎珞妹妹受一分委屈的。”谢真笑意亦狂放潇洒。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谢真但笑不语。他行走江湖间,勾栏院、歌舞坊红袖添香资历颇深,虽不是登徒浪子却很是受姑娘喜爱,血统高贵又有钱,简直是风流公子中翘楚人物。 璎珞社会经验稀少,摸摸脸,只觉得脸上烫得很,悄悄瞟一眼谢真宽肩与长发,心头萌动,小声对弟弟曹月风说:“要么你去王宫吧,阿姐不去了。我瞧他就很好,不如我嫁他吧。” “……阿姐!!”曹月风低吼,又怕引起谢真注意,小声说,“真表兄看起来吊儿郎当,眼光很高的。况且咱们爹爹只是个小县令,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很难高攀呐。若真要嫁,也得要豫章王表兄做个媒,阿姐才能嫁得过去。” 门不当,户不对?璎珞琢磨了一会儿,心下烦躁:说来说去,她是怎么也得去那王宫,见那个淫邪的糟老头豫章王。 谢真果然非同凡响,连腰牌都不必递,一路刷脸,刷进王宫里。有他领头,姐弟俩未受一点儿盘问责难。 难怪阿娘非要他们姐弟找谢真表兄,但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他们单凭个腰牌恐怕真进不来。 王宫里朱门一重又一重,飞馆生风、重楼叠雾,雕梁画栋既豪奢又精致。璎珞走在光可照人的青石板路上想:那个女人成群的糟老头豫章王表兄,当真有钱呢! “阿姐,一会儿见了豫章王表兄你可不乱说话。”曹月风小声道。 “嗯,我知道了。” 璎珞望着谢真进入高阔地殿门,那宫阙掩在雪中很有冰窖感,外头也侍立着内监、侍卫,看着便很不好亲近,里面住着的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璎珞由衷的厌恶,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厌憎。 那个女人成群、不要就送掉的淫邪老头子表兄! * 谢真进去片刻,便出来领姐弟二人了。璎珞跟在最后进去,一踏入殿内,瞬间闻到一股沉水香。 她迷迭其中,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说不出的迷茫,仿佛有什么在心间跃跃欲出,然而……她最后却只觉深深的反感。 熏烟缭绕,豫章王陈叔应斜倚在暖榻上,与谢真说了几句,又问了曹月风些家常。璎珞一直在沉水香里出神。 殿中那冷沉、有力的王侯谈吐,也未能引起她注意。直到不知何时曹月风、谢真都得令退下,璎珞才猛地回神。 自己竟为个熏香走神如此久,璎珞正烦躁想着,忽见玄衣大氅的男子立于跟前,袍裾、袖口以金丝绞着银线,勾勒的豹首虎头纹,绸缎的质地光滑,泛着冷光,非富即贵。 “抬起头来。” 璎珞心头一窒,她本是叛逆的、不想抬,然这声音虽淡和,却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璎珞愣愣抬头仰望面前的青年王侯,身子骤然颤抖起来。 这男子高贵,雍容,若清风皓月、若雪落苍松,他低低看着她,如俯视着脚下尘埃。明明此人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忌惮、敬畏。 陈叔应半年来都在外领兵,身子磨砺得健硕了许多,绷着一层孔孟儒雅与绫罗绸缎,也难掩那股子男人血性。小姑娘变了,陈叔应微微含笑:“怕什么?本王又不食人。” “……”璎珞不想说话,总觉此人寡情冷淡,哪怕笑起来也不如谢真那等温暖人心。 陈叔应一时摸不透少女所想:“在看什么?” “……自是看大王你。” 陈叔应暗自好笑,虽然变了,却还和从前一样胆大。他语气带了分调笑:“那,好看吗?” 璎珞惊诧,这话听起来,好轻佻? “阿娘说,凡是与女子谈论容貌的男子皆登徒……” “你娘将你教得很好。你娘说得很对,凡是与你谈论容貌的男子皆不怀好意。不过……”陈叔应赞道,而后随意拿了一本《佛国记》,在长几前坐下。犹记上次看这本书时,还是从吴郡将那少女带回王宫的路上。“本王不在其中。” “为何不在其中?”璎珞自顾自起身来,膝盖跪得发麻,她便挑拣了一只矮凳坐下。 “你还未回答本王,本王可好看?” “……”璎珞低头,忍住心头对高冷王侯的厌恶,乖顺道:“大王英姿。” 但有屁用。 反正她怎么看都讨厌。 青年王侯瞧着少女毛茸茸的头顶,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看你体态丰腴不少,本王也就放心……”陈叔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转而摇头微微一叹,“本王听母族说起过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闺秀,一直想见你一见,却未得机会。” “民女半年前贪玩磕坏了脑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恐怕让大王见笑了。” “嗯……很好。” 没头没尾地,陈叔应说了两字。 声音虽然很小,但璎珞却听得一清二楚—— 很好? 好个屁。 她磕坏脑袋这人还说好…… 好讨厌。 璎珞虽懒惰但也不是蠢,当然希望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才“好”。 陈叔应看了一会儿书,殿中一时安静。一旁伺候的宫人悄悄侧目看自家主子,半年来他家主子都没有这样安闲的心情看过书,今日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确然,陈叔应心情是很好,很享受二人相对的安静,并在少女在侧时看书。然而璎珞就不了!她怎么呆,怎么别扭,只想赶紧从这令人压迫、厌憎的男人身边离开。 “厢房已备好,你可去下去休息了。或者……”陈叔应思及一些往事,不觉语气温软了许多,略作犹豫后,他决定大发慈悲、给少女一些甜头和恩典。 “或者本王亦可恩准你留下,陪本王坐上片刻。” 不想少女不假思索,匆匆行礼道: “那民女告退,就不打扰殿下了。” 璎珞提着裙子快步出殿,畏他如蛇蝎猛虎。 陈叔应放下书卷,凝眉望着少女逃走的背影,陷入沉思: 不是亲口说过……很喜欢他吗? 怎么如此冷淡。 背后青年王侯的高冷目光如芒刺在背,樱落提着裙子惊恐地想:好讨厌,淫邪的糟老头该不会看上我吧! · 姐弟二人被分配到一处腊梅绽开的院子,叫闻香院。院中有王宫的一双小厮、一双丫鬟伺候,姐弟二人又自己带了家奴,热热闹闹一窝。 当晚姐弟用膳间,曹月风见姐姐不高兴,支开了下人。 “阿姐为何见了豫章王表兄之后就闷闷不乐?” 璎珞筷子插-着饭碗,米饭都捯得稀烂也不想吃一口,厌恶道:“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得很。一看就厌憎。” 曹月风深觉奇怪,他见豫章王表兄风姿绰绰、英俊魁梧,而且学识渊博、能文能武,在朝廷又很有权势,比光是血统高贵、游山玩水的谢真表兄靠谱多了。 不说别的,就看那健硕的身姿,若拔-出他腰间那把雪刃佩刀,不知多威风呢,曹月风心想。 璎珞想了想,笑吟吟道:“倒是这个谢真表哥,甚合我意……” “啊?”曹月风吓一跳,“真表哥当兄长是极好的,但当夫君就……他桃花良多,阿姐你若喜欢他可就麻烦了。” 门外,陈叔应正要来看姐弟二人,便听闻这一样一句,深深凝眉—— 说好的,喜欢他呢? 怎么转眼喜欢个浪荡士族去了。 第20章 0.1 第二日一早, 小雪初霁。 江南的日头总是温柔的,连朝阳亦是温温软软的一片儿橘红,慢慢自宫阙青瓦爬上。 闻香院廊挂冰滴水的檐下,铜铃、银铃着急得火烧眉毛—— “日头已上青瓦,咱们还把姑娘叫不起,往日在自家关着门就罢了, 这把人丢到王宫,才是真丢人了!” “是啊是啊, 这可怎么办?夫人说咱们姑娘是来看亲事的, 这哪个夫郎看得上呀……” 丫鬟二人正心急如焚, 乍见廊檐的福字瓦当上停驻了只大彩鸟, 抖着彩羽翅膀也偏头看她们。 二人一鸟对视一阵…… 铜铃豁然开朗:“对了, 咱们姑娘不是很讨厌鸡叫们,不如咱们弄几声鸡叫来……” 往常在家里,那畏冷的公鸡总打鸣儿打到一半儿就草草收场。璎珞每次听见都觉得那破嗓子讨厌得很,不想来到王宫还有公鸡,这里的公鸡更要命。 是两只勤快的、不畏冷的公鸡! 咕咕咕地叫了一上午! 吵得她头都要炸了,璎珞只得顶着一头乱发坐起,瘫坐着,任丫鬟二人替她梳妆打扮。 “姑娘早膳想吃什么奴婢去取来给您?” “……把豫章王那两只臭公鸡炖了!” 二丫鬟脖子一凉:“……” 璎珞思索昨夜噩梦, 不是鞭子就是铁镣, 总没一刻是好的画面。 这王宫让她莫名不舒服, 说不上来的感觉, 如同对那远房表兄豫章王一样。 璎珞走神想着。 二丫鬟见自家姑娘确实有气无力, 一时也有些愧疚。 璎珞一早不见曹月风,问了曹月风留在院子里的小厮才知道,原来一早弟弟就跟去建秀宫豫章王身边,帮忙做事了,留了话儿说让她吃饱些,别冻着。 弟弟可真勤快! 弟弟可真体贴! 弟弟来王宫是奔前程的,果然是个好男子! 璎珞折了梅枝坐在门口发呆得想,一片片拔着梅花瓣儿,桃粉裙裾、绣鞋下,已死伤了一片腊梅残躯。 “唉……月风不在,王宫好无趣,铜铃、银铃,我想回家了。” 璎珞托腮说着,一旁侍立的二丫鬟正心疼那一地腊梅,闻言又心疼起主子来。她们姑娘很是依赖会武功的小少爷。约莫是失了记忆没有安全感。 “月风少爷不知何时才回来呢……唉对了!谢大人仿佛无事可忙,整日吃吃喝喝,不如姑娘找谢大人聊聊天吧!” 铜铃大胆提议,惹来银铃一白眼,正想说男未婚女未嫁,去了恐怕惹非议,便闻懒懒散散无力的少女骤然来了兴致。 “好铜铃!我怎么没想起还有个真表兄呢!” 铜铃、银铃:“……” 不昨晚您还唠唠叨叨说谢大人风流倜傥很得您心意吗,怎么一晚就忘了。 · 璎珞回屋照了照铜镜,整理了仪容,路上随便拉了个小侍卫一问“谢大人住何处”,果然就知道了谢真所住之初。 谢真不光脸好用,名字也很响亮嘛! 璎珞想着,一脚踏入聚福阁的园子,便听背后所跟的二丫鬟就立时哇了一声,小声交谈—— “这园子比咱们住的小院儿大多了。” “看来谢大人在豫章王这里也很受优待啊。” 璎珞一眼看去—— 那重门之内楼阁起雾,廊檐下的木梯上斜倚着个执银耳杯独酌的贵公子,他衣襟半敞、发丝未束,肌肤与脚上白袜都如雪洁白,一旁随意落着他的高齿木屐。 不,那不是木屐。 那是放荡不羁。 冬日里几人敢穿木屐呢? 唯有家里地龙烧得暖暖的豪门贵族,才敢穿呢。 随行的二丫鬟看谢大人衣衫不整,惊红了脸。璎珞见她们如此不济,叹,挥她们到一旁缩好,独自朝谢真走去。 铜铃、银铃着急拉住璎珞,小声劝:“如此场景、如此场景,姑娘过去实在授受不亲啊……” “住口,休管我……” “姑娘……” 那边少女哼哼唧唧之声,如清晨啁啾的麻雀儿,引来檐下风流郎注意,他举目望来,发丝随着动作自肩后落在胸前。 满园素白间,那少女如红梅一朵绽在雪里,娇娇艳艳的一朵。谢真微微笑:那个有趣的远房表妹。 “真表哥。” 梅花朵儿对上他视线,浅浅喊了他一声,声音淡淡,仿佛还带冰雪纯气,款款走来。 谢真稍稍坐正,在小妹妹跟前收了些形状:“璎珞妹妹,早?” 璎珞立时闻到谢真身上有酒香扑鼻,浓得醉人。 “你是唯一一个在我起床后对我说早的人。” 璎珞也不避讳什么,在谢真两步开外坐下来,将他衣衫不整的模样视若无睹。 “哦?” 谢真挑眉,他向来风流洒脱,更不会计较这些繁琐的俗世礼节,抿了口酒递给璎珞:“来一口?” 璎珞微诧:“我可以喝?” 风流郎笑点头。 “多谢。” 酒若山泉,入口冰凉,刹那滚入喉火辣辣的呛! “好难喝!咳咳咳,你竟还喝得这样恣意!”不可思议。 璎珞嫌弃一丢,那青练大袖一挥、长臂一展。 酒盏稳稳落入谢真掌中。 他瞧着脸涨得通红的小娘子,微笑,往酒盏闭目嗅了嗅,璎珞见他窄挺的鼻尖弧度很是好看。 谢真醉意微醺:“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豫章王那儿顺来的贡酒,怎会难喝?” “什么是贡酒?这难喝的酒来历很大吗?”璎珞的所见所闻只有半年,对一切都觉新鲜好奇。 “贡酒就是地方进贡给皇帝陛下的美酒,此名曰‘酃酒’,在三百年前的东吴便已闻名遐迩。左思的《吴都赋》,晋张载的《酃酒赋》,都提及过。竹林七贤士每常闷闷便相邀小酌,此酒,来头大了。”(小注:酃,ling,二声) 谢真潇洒斜坐,执着满酒的羽殇娓娓说来。 璎珞以袖子擦了红唇上的酒渍,瞧着谢真,认真地听,却不是在思索那些什么高雅的诗赋,而是想: 谢真表兄手臂好长,身形也很硬朗,和弟弟曹月风那般瘦削青葱的少年郎很不一样,而且,他好像知道很多高雅、很能上台面的东西。 谢真虽是放浪形骸,整日不务正业,却狠是读了些书,随口念道:“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羞。果然好酒……” 他一饮而尽,举止无不风流。 璎珞听得云里雾里。 “你说的什么赋我不太懂,但……好像很有趣。” 谢真意兴慵懒回头,少女眼睛如廊下冰雪般干净水亮的,他微笑:“璎珞小妹,喝酒就如过日子,要忍得住冰凉火辣,才能品得了甘甜、享得了恣意。痛苦与快乐总是并存的。” 璎珞:“……?” 谢真但笑不语,他游历四方,所见丰富,放眼宫阙叠叠具是冰雪的眼色,余光里,小表妹一直看他,那目光他很熟悉,许多姑娘都这样看他。 那是倾慕。 谢真微微翘嘴角:“表妹找我可有事?” “无事。只是闲着无聊,想着冬日漫漫、真表哥或许也很无趣,就来找你看看。” 璎珞说话间未看谢真,只伸手接廊檐挂冰融下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她掌心,立时有凉意自掌心迅速蹿遍全身,不禁道:“雪水凉润润的,好清透,好舒服。” 谢真闻言收回目光,落在身侧的少女身上。满眼被素白淡了兴致之后,但见这朵红梅花瓣般娇美的冷表妹,赏心悦目。 璎珞但听身侧有青纱袍裾移来,耳畔刹那有谢真浓醉的气息撞来:“确实凉润润,很舒服。” 谢真高高大大,覆在她身后,长臂叠在她纤细的手臂下,掌心摊开捧住她的掌,与她一同接廊檐落下的水滴。 叮—— 一声清澈水响,细微的水花自他们的叠放的手心里溅起,沾湿了璎珞疏绣桃枝的袖口。 璎珞心头随水声跳了一下,侧仰起脸,正见谢真近在咫尺的下巴和喉结,他的肌肤和那个豫章王一样,细腻得看不见一点瑕疵,下巴有隐约的青黑胡须印子,也仅仅是印子,刮得很干净整洁,全然不是那等普通的、邋遢的酗酒之徒。 他秀丽、潇洒,有乌衣巷大门阀子孙的贵气。 她掌心是雪水,而他掌心明明是她的手儿,所以……璎珞问:“你是说我的手凉润润吗?” “不,我说的不止你的手。” 谢真与璎珞一起看着他们交叠的一双手,男人和女人的手形状很不同,一个纤细白嫩,一个修长硬朗。 谢真大手一握,就看不见璎珞的小手了,只有几缕晶莹的雪水手自他们的手心流出,滴落在廊檐下的茱萸纹青砖檐沟里。 谢真:“你就像这雪水,晶莹剔透,干净无尘,是我见过最纯粹的姑娘。” 谢真由衷赞道,小表妹虽然不爱笑,却干净透亮、娇媚可人,像块天然无雕饰的白润冷玉。 璎珞不是很懂其中赞美的奥妙,但觉得肯定是极好,微微含笑:“你的手也好暖。” 谢真一笑间,具是风流。 而那边假山小树后,丫鬟铜铃、银铃二人面红耳赤捂住眼睛—— 要完要完! 谢大人风月老手、魅力无边,才一招,她们少不经事的单纯姑娘便缴械投降、招架不住! 要完啊! 第21章 0.1 璎珞在谢真处腻了半日, 听谢真讲游历山海的趣事,抑或说那些听不懂的各种“赋”,以及三皇五帝杂七杂八。 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璎珞觉得:就冲谢真的风流潇洒,就是冤鬼索魂的故事,她也能听下去! 夜里二丫鬟伺候她洗漱, 唠叨她要与谢真保持距离,否则清白有损。 璎珞便问:“他损我什么清白了?” “谢大人碰了您的手, 还抱了您呐!” “抱?” 璎珞点着下巴回想当时谢真覆在她背后……她只感觉到他发丝落在她肩膀上, 明显他刻意隔着一段距离的。这真表兄虽然放浪风流, 还是很有贵族礼仪, 很尊重她。 “我倒想他抱我……可惜了。” “……” 二丫鬟觑着璎珞:她家姑娘忒大胆、直白了, 换别人家姑娘谁说得出口这等厚脸皮的话。 “铜铃、银铃,把五铢钱备好,明日我要与真表哥出街游玩。” “姑娘,咱们这儿没有钱。您忘了,出门时您嫌麻烦,都给月风少爷拿着了。” 经这一提醒,璎珞才想起确有其事,便去找曹月风。 哪知曹月风竟还未回来, 她在他屋里徘徊了一阵也未等得来曹月风, 问了守门的小厮才知道, 原来曹月风被那远房表亲、冷面豫章王派去做事, 还未归。 眼看天黑已二更, 璎珞等不住了,便匆匆披了披风,去建秀宫找人,却被冷面王的冷面宫仆告知:“殿下每常二更,都在大安殿处理政-要。国事要紧、不能耽误,姑娘还是明日再找大王吧。” 璎珞暗嗤了一声:天家的光棍儿表兄好大架子! 什么是“政-要”? 听起来很枯燥的样子,定然没有真表哥说的那些天下趣闻有趣。整日对着枯燥之事,难怪他那么寡情冷淡。 璎珞在心里将陈叔应厌恶了个遍。没错,她真讨厌这个天家的表兄,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厌恨他。 可,偏偏现在又寄他篱下…… · 雪夜宁谧,苍月高悬。 大安殿的西暖阁,青瓦掩于雪下。月色映过疏枝,落在半掩的明纸窗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墨影。 窗侧横有一绿檀奏案,案上灯盏幢幢,与月色一同映在伏案疾书的青年王侯身上,他羽睫轻轻地眨着,时不时皱眉,极专注认真。 野鸟落疏枝,惊了月影,也惊了他。 陈叔应抬目便见明纸窗上疏影横斜,很是美妙,令他想起了东晋顾恺之的水墨萧疏,便一抬手:“李得。” 年轻的小内监赶紧躬身上前,乖觉应声:“殿下有何吩咐。” “取宣纸狼毫,作画用。”陈叔应刚说罢,又看奏案上堆积如小山的公文,终还是叹了叹,挥挥手:“罢了、罢了,不必了。今夜只怕也看不完。” 他那个皇帝哥哥越发懒散,自去岁初夏修好了华林园三阁,整日里与文人狎客、妃子美人在园中吟诗喝酒,对朝政全无兴趣,重要的折子都送来他这儿处置。眼看隋国在北虎视眈眈,他那哥哥也半点不着急。 过去半年,陈叔应刚打完西梁小国勾结羯人挑起的战事,这一回豫章,又是一堆处理不完的大小事情。 幸而陈叔应已常年累月的、习惯了这等常人不能忍受的枯燥日子。 陈叔应看得有些疲乏了,捏了捏太阳穴,又令李得挑亮了灯,继续批改。最近气候失常,天降大雪,冻死饿死百姓不计。 内监踟蹰半晌,小着声儿禀告:“殿下,外头表姑娘求见。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您看……” “什么表姑娘?”陈叔应满脑子都是各种雪灾、救济,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哦,本王想起来了。” 对了,那个爪牙锋利的小姑娘,现在是他远房表妹。 “让她进来。” 璎珞在廊檐下站了两刻钟了,数着廊檐落下的水滴,数到第两百三十八颗,才等到李得传唤。 她冷得牙齿打颤,心里将里头的某人骂了个遍! 门口有冷气扑入。 陈叔应应着这一抹含香的冷意抬眸,果见少女哆哆嗦嗦进来。他冷沉的眼眸浮现一抹亮色,不由轻快了不少。 少女粉缎长裙,乌发上是白玉镂空点红宝石与珍珠的珠花,披风领口也是金累丝托底的绿松石,精细的打扮衬得她雪肤娇艳,娇美可人。 少女眉目干净单纯,无一点阴暗之气。陈叔应微微含笑,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只怕任谁也认不出面前的少女便是大半年前那个犀利阴冷、妩媚勾人的羯人小女奴。 不过,谁也不会有机会来认。 凡是从前见过“樱落”的,都不可能再见着她了。 犹记半年前,那还是去年夏天,他令少女喝下那酒时曾问过她的愿望,陈叔应仍然记得很清楚,少女当时含着泪,如爪牙锋利的幼狼濒死的绝望,“我还能活着……我想过你告诉我的生活,有自尊,有希望的,活下去。” 而今这一切,是他陈叔应实现的承诺。 他抹去她过往十四年经历的所有不堪,令她在他羽翼之下再世为人。 侯景之后又如何? 他陈叔应想要改变一个小小羯女的命运,谁也不能阻挡。 他要让她从泥泞里爬起,不再是当初浑身尖刺的悲观女奴,他要她和别的姑娘一般幸福美好,娇艳美丽。 璎珞被陈叔应看得久了,血液发热:这光棍儿大王这般直勾勾看着她干什么? 好慌…… 半晌,陈叔应启唇淡问,谁也不知他不动声色间,一个惊天秘密已被他翻覆掌下:“二更也不休息,找本王何事?” 璎珞按捺下心头不爽,低眸道:“璎珞拜见大王,弟弟月风深夜未归,我这当姐姐的很是担心,听闻他来了您这儿,特来寻他。” “月风被我派去了部曲营中,这三日都回不来。” “什么?!” 嘎嘣。 璎珞脑中仿佛有五铢钱串子的齐齐红线断裂,呲啦呲啦钱洒了满地,不见。 少女的婉转娇声,终于让大安殿死气沉沉的夜晚多了生气,陈叔应放下朱笔:“怎么了?” “……” 璎珞看地抿了抿唇,又想暗骂陈叔应,然而见他英姿飒飒瞧着他,心说看在他脸美的份上,淡定、淡定。 “大王应该提前告知我的,我是月风的阿姐。” 陈叔应轻轻笑了声。“你在抱怨本王?” “……璎珞不敢。” “若无其他事就退下吧。” 璎珞悄悄抬了眼皮,见那尊大佛又埋头看着什么了,仿佛确实很忙,看她一眼的功夫也无。 只他如此低头的容颜,仅仅惊鸿一瞥,却俊美如铸。 虽是人人洗漱休眠的二更时分,这豫章王依然玉冠宫绦、穿戴整齐,连鬓发也一丝不乱,处处是由仆从精心打理的恰如其分 他仿佛总无懈可击,一丝不错,但正因如此,让璎珞觉出一种束缚感,再华丽俊美,也不过缠在茧子里的蝶。 陈叔应见少女扭着衣袖还不走。“还有何事?” 璎珞虽说叫谢真表兄,但那实在表了不知多少表。豫章王的母亲与爹爹是堂兄妹,这个表兄就近得多,再者璎珞想,她总不能向想追慕的郎君借钱吧。 璎珞想着谢真,抿唇下了番决心,望青年王侯一跪:“大王表兄,我想向您借点儿银钱!” “……借钱?” 连表兄都叫出来了,陈叔应还记得先前让她留下,她有多嫌弃呢。 …… 李得得了陈叔应之令,迅速去准备一千钱来,以锦袋装好沉甸甸一袋子给少女抱着。 璎珞悄悄瞟一眼陈叔应,但见王侯专注勤恳的工作着,仿佛也不那么讨人厌。 给钱真爽快。 陈叔应见璎珞还不走,心头暖了一下,唇瓣绽开笑影:“你若舍不得走,本王可许你留在此处陪本王一刻钟。” “不是!”少女斩钉截铁否决。 “……” “我听阿娘说,我的名字是大王您起的?” 陈叔应现在已是好心情全无,不想施舍任何“恩典”,冷冷“嗯”了声。 “那您可能够告诉我‘璎珞’究竟何意?每每问阿娘,她都说不知。” 谢氏,自是不敢对陈叔应随意置喙。 然陈叔应埋着头,根本不理她,李得见状赶紧将璎珞“请”了出去。 璎珞刚才对陈叔应培养起的一点感激,尽数溃灭。不过她也根本不想多呆: 肯定不是什么好意思,但看此人冷淡寡情得很,肯定随口取的,跟阿猫阿狗一般。 第二日,璎珞问谢真,谢真道:“璎珞妹妹你可别嫌,你这名字再比之美好也没有了。” 谢真笑吟吟,灵巧拿起璎珞颈间的一串宝珠,动作流畅自带美感。 “璎珞是指神佛脖子上的项链,由世间众宝所集,寓意着‘无量光明’。” 璎珞痴愣,深琥珀色的眼底不自觉的闪现过一丝阴暗,仿佛有什么暗藏于心头的渴望与震撼,在冰下浮动。 然她思索不透,茫茫不知,只拿着脖颈间的珠串子喃喃:“真这般美好……” “璎珞妹妹,你爹娘定爱极了你,才给你起这名字。” 爱……爱?! 璎珞猛地吸了口凉气,狠狠咳嗽,想起昨夜要钱时,那寡淡无趣的、二十四有余还一条光棍儿大王表兄。 呸呸呸。 第22章 0.1 城里车水马龙, 边淮列肆的商贾客旅进进出出,街上商贩、百姓来来往往,斗鸡走狗好不热闹,有些拥挤。 不过谢真将璎珞保护得很好,谁也挤不着她,自也无人敢挤着身量颀长的青衫贵公子。 贵族的少爷, 几人敢惹呢? 璎珞本以为谢真会领她去逛首饰、胭脂店铺,不想谢真全无此意, 想来他这等身份的朝廷重臣也不屑于陪姑娘家逛小店。 去了茶社之后, 谢真领着她去了一处高山仰止、名士云集的棋社, 都是本郡玄儒士族人物。下了三盘, 谢真赢了三盘, 也不过花了两刻钟。 而后便没人敢跟谢真下,然后众名士就见风流倜傥的青衫公子领着戴白纱帽的娇美少女走了。 谢真又领着她去了诗社、酒肆,最后来到一处梨园听戏。但凡谢真跟在身边,她总能吃最好的,看最好看,旁人因着谢真对她也极尽客气殷勤,连此刻听戏,都坐在最好的位置。 谢真就像万能的, 总能给她美好和惊喜。 二人对面而坐, 一侧的楼下是梨园戏台, 正铿铿锵锵地唱戏, 骤闻一阵梅花香, 璎珞回眸对上谢真温柔眉眼,以及桌上多了一束芳香腊梅,以瓷瓶雪水喂着小枝,典雅沁人。 “喜欢吗?” 璎珞不爱笑,见此终微微笑出来,抚摸梅花鲜嫩的花瓣儿,双眸晶亮抬起。 “喜欢!” 谢真只淡淡一笑,便看楼下戏台,并无刻意讨好,只是他风度如此,惯会细心照顾。 璎珞朦胧想起入门前曾贪看了两眼门外卖梅花的小贩。这个真表哥,果然风流心细。 游玩一日,两人又一同乘着长檐车回王宫,璎珞心情极佳。没有过往的回忆,这世界于她陌生又无趣,今日她忽然觉得这世界还挺多姿多彩的。 “鸡社?”璎珞对路过的一处赌坊念道,又赞叹,“竟有这样豪华的鸡圈……” 谢真忍俊不禁,纠正道:“是雄鸡樗蒲社,赌戏之处,非养鸡之处。” 雄鸡樗蒲社。璎珞莫名一怔,再看那远去的招牌,只觉此名好耳熟,却不知在何处听过。‘你若遇到困难,就拿着这牌子去雄鸡樗蒲社找普异骨。’ “普异骨……”璎珞低低呢喃了三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告诉她,抑或是那场梦境残留的片段。 那处赌坊门口,正有一凶巴巴的汉子在扫雪,他闻车马声,亦打量过来马车。 那汉子高鼻深目,发色深棕,璎珞对上那陌生的视线,觉着不喜欢,便放下车帘。那发色,应该是弟弟曹月风说的羯人吧。 谢真将璎珞送至闻香院门口,便要告辞。 “真表兄再坐坐吧。” “不了,你早些歇息,表兄还有事情要忙。” 铜铃、银铃二丫鬟年长,瞧着谢真风流倜傥之姿,说大晚“忙事”,已经往勾栏院那处去想了。这个风流郎君大晚上出去,定是找红楼佳人了……可怜她们单纯的姑娘啊。 谢真作了别,正要走,突然怀中撞入个绵软的身子,腰立刻被一双纤细臂膀抱住了。 少女软软的身子贴着他的。 “真表兄,璎珞喜欢你,你再陪我一会儿吧。我一个人好无聊。” 谢真一震,僵在原地,看了眼铜铃银铃二丫鬟。二丫鬟看天、看地,神不知鬼不觉碎步挪远。 “璎珞妹妹,你这样抱我若被人看见会损了你清白。” 谢真不愧见惯了风月的老手,竟也脸不红心不跳,潇洒淡然。 璎珞贪恋地吸了一口谢真身上的香气、温暖,纤细的手臂紧了紧。 “看见就看见,我不怕!喜欢你难道丢人吗?” 闻香院外有腊梅疏林,小径上空的枝头颤颤,便有仆从提着灯笼为主子照亮小路。薄暮里渐渐映出身着玄狐裘的高大男人。他发冠高束,极是雍容气派、成熟稳重,夜色,也掩不住他眉目容颜的端华流光。 闻少女大胆宣告,陈叔应陡然一怔,止住脚步,袍裾骤停回复而扫开一簇细雪,他伫立梅枝下,望着少女那场热情、胆大的告白。彼处的廊檐灯笼摇曳,映着残月雪地里拥抱的男女。 谢真身影颀长、容色风流,少女又娇艳温软如玉,好一幅你侬我侬的缱绻画面。 陈叔应眉头深凝,负于背后的手紧紧捏成拳。他听闻他的小姑娘出去玩了一日,夜幕也未归,便来看,不想遇到这场告白。 侯樱落还是侯樱落,哪怕失去过往记忆,性格发生改变,她依然是骨子里的敢爱敢恨,烈得如一团火焰。 只是谢真此人,看似风流多情,实则眼高于顶,可没那么好追慕。 乌衣巷里的王谢高门。呵。陈叔应内心戏谑想着。 南顺见陈叔应眉目冷凝,有点儿害怕:“殿下,那咱们还进去吗?” “……”陈叔应瞥他一眼,大步回转入夜色里。 廊檐下,璎珞自谢真怀中抬头,余光只见院外梅枝摇曳,仿佛有一高大的墨色背影刹转瞬融入夜色里。 她略略失神,看了良久,却不知为何心底生出怅惘。 陈叔应回到大安殿奏案前,翻开公文,看了一阵,又疾书了片刻。一旁侍立的南图与李得极尽小心,他们主子虽然神色平静,可他们这些伺候的近随怎么体会不出此刻主子心情正不佳! 陈叔应便笔锋一顿,淡道:“南图。” “属下在。” “你去查查昨日聚福阁的情况,和今日白昼他们做了什么。” 南顺微微诧异,却也躬身答诺去办。这王宫是陈叔应的地盘,一举一动当然逃不出他的章手掌。不过小半个时辰,南顺如实禀告了。 然陈叔应什么也没说,挥挥手,南、李二人乖觉下去。 陈叔应独对灯而坐,看那灯焰久了,生出些烦躁来。 “《吴都赋》,《酃酒赋》,本王七岁便倒背如流了。倒不想忘了前尘,你倒喜欢起这些东西。” 少时,谢真曾为太子伴读,有过与他们一同向帝师求学的经历。只谢真喜欢老庄风流,本性放荡不羁,一直不甚勤勉。 陈叔应走手中摩挲着赤色玉猪龙,心头的烦闷、郁结之感令他陌生,但他很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 她,真的不喜他了? 可…… 明明人人都说,他乃京师第一美男子,姑娘见了都喜欢吗。怎么说,她也应该…… 陈叔应生出些不确定来。 璎珞一夜睡得不安稳,总感觉有人盯着她,那些噩梦总是不断侵扰,令她午夜惊醒。 夜安静。 陪在房里的铜铃睡在小床上,呼吸声均匀。 璎珞擦擦冷汗,回想刚才的梦境,又探出床帏左右看看:奇怪,她怎会有种豫章王表兄在此的感觉? 而隔着一道墙的窗外,陈叔应伫立雪中,看窗内亮起烛火,起了人声,又见那烛火悠然灭去,他披着玄狐裘在雪中伫立良久,直到天边泛白,才抽身离去。 这一夜,他想明白了些事情。 第23章 0.1 谢真很头疼。 三日前的晚上他已经委婉拒绝了那远房、表了几表的表妹。他本以为已经完美解决了此事, 没想到,接下来这三日,那小姑娘无时无刻不缠着他,无论他去哪儿。 棋社、游山、酒肆,他总躲不过少女纠缠。 这日傍晚,城中谋勾栏院的雅间。 风流雅客围坐, 品酒吟诗,又有才情颇高的花魁胭脂及数个美人献曲献舞。这些士人都是慕谢氏之名, 望求结交谢真的好友。 自晋朝开始, 高门、寒门界限分明, 谢真出自顶级的门阀世家, 自东晋起便是豪门, 结交的这些好友们自也都是高门贵族,他们多在朝廷任有官职,都是钱多事少的清闲官。 这群有文化的放荡公子哥儿,崇尚老庄玄学,追求自由,风流却不下流。 此时歌舞诗酒正兴,一人向谢真献了一片羊皮图:“谢大人,此图是我跟从豫章王殿下平羯贼之乱时无意见到的, 上头都是梵文, 咱们学识不如谢大人, 不懂得看, 还是给大人作个小礼吧。” 谢真懒懒接过, 随意瞟了一眼,像是玉佩的一部分花纹,也就随意收了起来,懒懒道了谢。 那人又问谢真:“谢大人当真是乌衣巷的风流人物,听闻老谢大人为您求娶了一桩好姻缘,谢大人怎么还有空来豫章游山玩水呐?” 谢真斜倚榻上、轻摇玉柄麝尾扇,笑睨那人一眼:“常言道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谢真要娶哪家姑娘,却不听那言、那命,只听自己。” 又一风流郎道:“看来谢大人是不喜欢那家姑娘。” 妖妖艳艳的花魁胭脂,替谢真斟酒,媚笑望去,然妩媚之下却小心保持着与谢真的距离,不敢轻易靠近这谢氏子孙: “咱们谢大人何许人?大江南掰着指头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潇洒轻狂、风流倜傥,几个姑娘能配得上大人呢?” 谢真的手,比女子的柔夷更白皙、更保养得当,指头修长无一点凸出的骨节。那手以食指轻抬起胭脂的下巴,明明亲昵的动作,细细体味却觉丝毫无一点猥-亵之感,甚至还有些冷淡: “胭脂姑娘惯会说好听的话。谢真若要娶妻,怎么也要娶如胭脂这般妖娆有趣的倾城佳人,大宅门里的姑娘。”他轻声一笑,“无趣得很。” 尾音落入淡笑,谢真迅速抽手、毫无留恋,他执起羽殇,将酒一饮而尽。 胭脂心跳怦然,摸着下巴淡淡余温、瞧着风流郎棱角柔和而分明的侧脸。早前已有人警告过她:谢真面前不可放肆。她此番又是心动、又不敢造次,只苦情地诺诺退开了。 此一群当地豪族名士,要论血统、论家族历史,在谢氏跟前那就是豆渣、土渣,家境风度更是不能比拟,他们见谢真方才那举止风流却高雅,都暗暗侧目打量他一举一动。 一人道:“谢氏两百年簪缨世家,不知何等女子才能配得上咱们谢大人的呐……” 又引一阵附和、殷勤。 谢真自小听得惯了,也无兴致交谈,不想此时一娇声、与珠帘叮叮咚咚响声一同而至——“谢大人之姿,自是谁也配他不上的!” 谢真淡和的眉眼一跳,循声望去,少女为两个丫鬟跟着,拨帘而入,还有老妈妈等人焦急劝阻“姑娘不能进啊,这地儿不是你能来的”之声远远尾随。 视线相交,谢真眉头深皱一瞬,璎珞冷淡的眉眼露出冬雪暖阳的笑意——这笑,旁人见不得,唯有对谢真她才如此。 “原来谢大人在这儿,真让我好找。你来此处风流,却不告诉我。” 谢真:“……”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这话有暧昧……所以,这姑娘是谁? 众人打量。 此时勾栏院的老妈妈赶来,连声“谢少对不住,妈妈我实在……”,她话戛然而止。原是谢真举杯至唇时,凤目挑了一个凌冽的眼神过去,那柔和的眼睛暗含怒气。 老妈妈寒从胆边生,心知是被雅兴了谢大人不悦了,哆哆嗦嗦对璎珞一指席间: “姑娘,你看、你看,老身没有骗你吧,这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你不能来。快走吧、走吧。” 璎珞被念叨得烦了,自谢真处侧目来,眼睛里,那暖阳的笑意刹那化作寒夜的星子,娇美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直冻得人发冷汗。 璎珞:“为何男人能来,我却不能来,你是怕我不给钱吗?”“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你这儿的姑娘挑好的送来。” “这……”老妈妈见璎珞一身锦绣,又瞟一眼谢真,见他默默不管这边似的,生了贪财心。“你能出多少钱?” “铜铃。” 应璎珞眼色,羞愧得面红耳赤的铜铃、银铃二丫鬟,赶紧自锦袋里拿出一串三百个五铢钱,递过去。 老妈妈脸色一变:“三、三百个钱?” 璎珞略惊,又一眼色,铜铃再递三百钱。 “哟!姑娘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咱们席上喝的茶水那都是西域天山运来的万年积雪所化,一杯便值一千钱。你还是走吧走吧。” “一千钱!”二丫鬟惊声。 璎珞也惊疑眨了眨眼。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都在想:他们曹宅二三十口人,一个月也才一千钱的生活费罢了。 “哪家的小家碧玉,真是不知羞,赶紧走吧走吧。” “就是,让你爹娘晓得非训斥你不可,只怕你嫁不出去了……” 座上的公子哥儿们见少女娇美可人,起哄笑道,然而他们并未笑几句,戛然而止——那执着羽殇的风流谢大人,笑中含霜,环扫一眼,满座皆寂。 谢真慢慢呷了一口酒,起身过来。这边璎珞还在和老妈妈交涉,谢真自二人中间走出,长手一握璎珞的手腕,将她拉走。 璎珞欣喜:谢表哥终于理她了。 “谢、谢大人……” “……” 满桌人哗然大骇:这饭钱,很大一笔啊。他们给得起,却也肉痛。 谢真一顿,璎珞冷不防一脸子撞上谢真硬邦邦的后背。“啊。” 谢真微微侧目看了眼捂鼻子的少女,目光又悠悠落在席间众人,冷面一笑,“今日谢某有事,就此别过,各位同道与谢某相谈甚欢,相逢即是有缘,此番所有费用谢某出了,以作各位盛情相邀的回礼。珍重。”又吩咐,“谢福!” 立刻不知从那个角落闪出过高手来,方脸短眉眼,拿出了沉甸甸一袋金银…… 谢真饶是不高兴,也将各位照顾得滴水不漏。这便是谢氏贵族的涵养。 璎珞的二丫鬟被远远甩在后头。谢真冷着面,璎珞却翘着嘴角心情极好,谢真拉她大步走过热闹地长街,一直转到僻静街道的拐角。 “真表兄你慢些,我腿短跟不上……” 璎珞话音未毕,便一下子被谢真甩在墙上、背贴着墙,谢真一臂撑过来,咚一声,掌在璎珞脸侧。 璎珞:“……!”表兄要做什么?她好兴奋期待。 谢真俯下身,平素风流含笑的眉目凝了冷霜,近在咫尺地盯着璎珞:“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纵使谢真是风流温柔的人,但毕竟是高门的贵族,自小呼喝仆从属下习惯,发起怒自带七分魄力。他力气大,又冷言冷语冷面。 然而…… 璎珞笑吟吟,将他怒气视若无睹。 “本来不知道,去了才知道。” “真表兄若担心我,为何不一早带我一起,害我单枪匹马费了好一番力气。” “……曹璎珞,我想那晚上我可能说得不够明白。”谢真毫无笑意,神色如冰似雪,“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 “我也不要求你喜欢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你只需要……”璎珞想了想,“只需要把我当做那穿妃色纱衣的女子那般对待就可,你对她们都温柔喜爱,为何突然对我这般冷淡?” “你和她们能一样吗?” “我和她们哪里不一样?” 谢真觉得自己胸腔的美酒佳酿都化作怒气,这小表妹太过单纯,根本情窦未开,什么也不懂,他如何解释? “她们于我就如路边的蜂蝶野花,我不过随意戏弄罢了,你怎么能一样……” 谢真说罢便觉似乎自己这解释更错了,因为璎珞越听越笑吟吟。 于是谢真决定下猛药:“我有很多女人,日夜风流、放荡无耻,你难道也喜欢我?” 唧。 ——少女温软的唇如桃花嫩瓣点水,轻扫谢真脸颊。 “……”谢真愣。 璎珞笃定的笑意带着与别的少女不同的冰凉、冷静,她是与众不同的。 “我还是喜欢。” “表妹你……你还小!不懂男欢女爱。” 璎珞再是柔唇一扫,唇面相贴,温软无声。 “我不懂‘男欢女爱’,但你可以教我啊。” “……”谢真如被电击一瞬,怔在那里。 璎珞与他不过隔着二指的距离,彼此呼吸相交,彼此发丝由风牵着互相碰撞、摩擦。少女如他所觉的那般,眉眼之间有冰雪融化的疏冷,但又那般如火焰的热烈。 娇媚,又单纯。 惹人心动。 …… 街道干净朗阔,是大户人家专门修的后街,以供车马通行。昨夜接到线报,羯人组织乱蹿,陈叔应暗中来此办事,自其中一处朱门而出,正要上四马并驾的马车,便一目望见了这边…… 谢真沉默,璎珞又轻啄谢真面颊,笑意潺潺:“真表兄,我想问你,你可欢喜我?” 谢真正要说什么,余光便觉有极度的冷凝之气袭来。谢真看去,对上陈叔应的目光,立时觉察此时与璎珞距离过近,实在不妥,微微尴尬,抽身。 “不想豫章王殿下竟在此处。” 璎珞闻言心头一跳,侧目看去—— 那黑狐裘的男人自残雪中走来,他一如平素的整洁端庄、一丝不错,高冠玉簪、镂玉宫绦,金缕云靴,沉水香悠然而来,无处不是天家贵胄的气派。 他面色平静,总是威严不可侵犯的高冷,仿佛谁也不能如他眼中。 陈叔应朝璎珞望来,目光灿若星辰的碎亮,亦幽冷如潭,璎珞无端心头一慌,往谢真身后靠了靠。‘这高冷的天家表兄怎也在……’ 陈叔应只将二人扫了一眼,视若无睹,上了气派、讲究的高头大马车。马车自璎珞之侧擦过时,但听三字如冰雪落耳:“回宫去!” 璎珞不喜:“回去何事?我现在不想回去。” 那马车里便再无回应,倒是他的随从南顺板着脸过来,一板一眼道:“殿下说,姑娘借的那一千钱该还了。” 璎珞:“……” 璎珞一窘,在谢真狐疑的目光中侧开目光,心里骂道:好小气。就一杯水钱,他还惦记得很! 谢真沉思着方才陈叔应的反应有些不对,便觉衣襟一动—— 璎珞自谢真怀中扯出一片羊皮画儿来,巴掌那么大一块,稀奇古怪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真表兄,这东西便算作我们的定情信物了。” 第24章 0.1 今晚王宫的夜, 仿佛格外深。 建秀宫的佛堂“宝云殿”,僻静幽深,此时梵香白烟自青瓦、残雪缝隙逸出,在殿顶袅袅绕绕。 宝云殿中,一应布置颇有佛寺禅室风格,香案上指头粗的三尺佛香, 正片片落下香灰。 陈叔应着青灰的僧侣布衣,席地坐在长几前, 信手翻看《华严经》。 他出生便承同泰寺的圣僧——法显大师的吉言, 说他是普贤菩萨降世之使, 是以, 陈叔应还未记事, 便已为佛门收关,勉强算半个佛门弟子。 幼时起,每逢十六他便要焚檀香、换僧衣,抄诵佛经的。 但越长大他越忙,且心境日渐成熟,知道务实、勤奋,远比求告神佛来得重要,渐渐就搁置了。 可近日心情烦闷, 心中有结, 陈叔应便重拾了旧日的习惯, 以求静心——自几次撞破璎珞与谢真亲昵, 他心里就像有一簇火苗, 时不时乱蹿,实在不像正常的自己。 长几一端,有仙鹤踩寿龟的青铜油灯,随着殿门口漏进来的风,明灭跳跃,如某个姑娘灵动的眸光。 陈叔应翻看了一会子经文,目光落在那油灯上出神。 上月皇兄来信,说又喜得一双麟儿。催促他赶紧成婚。连十四弟、信任的始兴王陈叔重,才十五岁,便娶妻生子,而自己……竟二十有四,还未曾动过男女情-欲。 陈叔应终于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正常了,正视起自己晚婚的短板。 殿外有早春的猫儿思春,声声绵绵叫着。 陈叔应听在耳里,脑海想起白日所见,璎珞亲谢真脸颊的娇俏模样,一想,便立时深皱眉头: 所以,我总是过分在意那小姑娘,是因为我也……“思春”了? 那少女除了姿容娇媚,还有什么呢? 修养,学识,温柔。 不,她一样也没有。 她脾气坏,她不矜持,她轻佻不入流,她还大字不识得两个,她更懒散不上进…… 她一堆缺点。 若硬要说个长处,也就是她色相惹人怜爱罢了。 所以,他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陈叔应微微出了一息,烦闷,而有些挫败:多少高门贵女求他他也不看一眼,却为个一无是处、小她九岁的小丫头动了心肝。 陈叔应低眸看了自己精壮结实的身躯,或许,他是血气方刚,真的需要个女人了。只恰好这少女,在他身体潜意识渴望的时候,来到他身边,极致热情地勾引,死缠烂打地追慕。 而今她转而对别的男人如此……才令他患得患失吧。 “南顺,去将皇上所赐的美人画卷取来。挑选一幅,送至京师吧。” 南顺一怔:他没听错吧!他们主子终于? “主子、主子真要选王妃了?” “取来。” “诺!诺!诺!” 南随扈喜得连滚带爬,忙不迭去大安殿耳房取美人们的画卷。 南顺刚出去,李得就转进来:“殿下,璎珞表姑娘来求见。” 陈叔应眼皮一跳,复又低眸看书,冷淡道:“让她走吧,就说本王很忙,没工夫见她。往后没有本王传唤,都不许擅自来!” 李得小心瞧着主子脸色:难道之前是他错觉?他咋觉得明明他们主子之前是很在意表姑娘的,现在却冷冰冰得很。 “诺。” 陈叔应叫住李得:“慢着。……还是让她进来吧,正好我有事交代。” …… 宝云殿外,银月移上宫墙。 璎珞抱着装钱的锦袋、哈白气搓手,等在朱红的石影壁上。一旁几只鸽子,正在斑驳残雪里找食吃,咕咕咕。 李得一出来,就惊了飞。 “表姑娘好福气,咱们殿下礼佛之时就是皇上、太后也不一定能见着呢,却独独让你进了。” 璎珞将信将疑瞧瞧这年轻的小内监。 李得个子瘦小,装在黑纱笼冠和大青袍里更显单薄,但他灵巧得紧,眼睛时时刻刻都晶光瓦亮的。 “你是说豫章王表兄宣见我了?” 李得捏着内监的腔调,说话间点头俯身,态度恭敬:“正是。” 璎珞嘀咕一声“好大架子,见上一面都需感恩戴德……”,随李得转入宝云殿。 一入殿,璎珞就暗暗吃了一惊—— 殿内檀香悠然,布置和别殿的华贵精美完全不同。烛台、蒲团、香案,明明朴实无华,却又有低调、独特的韵味,仿佛彰显其主人的心境也有与普通人不同的境界。 陈叔应正在绫帐后的书架前放经书,听闻入殿的脚步声,才缓步自绫帐后走出,一眼,便见璎珞抱着锦袋,打量大殿。 璎珞的眼睛和别的姑娘不一样,陈叔应见她深琥珀色的瞳眸水亮得逼人,虽是丧失了所有记忆,却也如从前那般锋利灵敏,可见此少女细心、敏锐,是生来的资质颇高。 只是比之从前冷漠、阴戾的眼神,而今她的眼神明朗阳光,讨喜得多。 “夜已至深,你找本王何事?” 璎珞抱着钱袋子,冷不防吓了一跳,定睛一望——绫帐于袅袅檀香中流动如波,绫帐后走出个高高大大的青布僧衣的郎君,他负手而立、英姿飒飒,也不可一世。 郎君乌长头发以绿檀簪挽了一半,健硕的身体绷在薄薄的青布僧衣下,有种禁欲的性-感和诱-惑。与谢真柔和风流之美不同,这分明是最惹女子脸红心跳的,赤-裸-裸的男人味儿啊! 看清那人之后,璎珞吸了一口凉气,赶紧低眸:这不是大架子的天家表兄么? 怎么穿得像个禅师,还这么俊俏得要命。 害她差点没认出来。 “白日偶遇时,不是表兄令璎珞速速回宫还钱吗?” “璎珞虽小门小户,但欠债还钱还是懂的。”璎珞极是上道,递上锦袋,“一个子儿不少,表兄你数一数吧。” 数? 陈叔应不屑地瞟一眼,少女素手举至和头顶相平的锦袋。 荒唐。那锦袋乃成都之蜀锦,自江河水运而来,放在京师也是千金难求,比袋中五铢钱昂贵得多,不过,这粗鄙的小东西怎会识货? “钱放在地上,你走吧。” “你真不数一数吗?还是数一数吧,免得日后生麻烦……” “少了也不会找你。”陈叔应冷淡道。 璎珞放下钱袋,瞟了眼那背对她、禁-欲自持的男子:天家的表兄和谢大人真真儿完全两类人!一个放纵,一个端庄。 “钱我放下了。你往后就不要再来催我,也别再当着别人的面提及了,那样实在不太好……我也是在乎颜面的。” 璎珞学着陈叔应冷淡口吻回。 陈叔应微微侧目,以余光看璎珞:“你嫌我当谢真之面,催你还债,损了你在谢真心中形象?” “自是!” 璎珞至今一回想当时谢真诧异的目光,她不是觉得丢人,而是丢死人…… “你怕谢真知道你借债而低看你,那你向我借债,便不怕也会损了你在本王心中的形象?” “……”呵呵,谁在乎? 璎珞心中如是想,但思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着不高兴,乖顺道:“大王表兄大人大量,自是不会同我计较。这不才向您举债么……” “……”呵。 这是陈叔应听过最肤浅、最无技术含量的马匹!她说的不尴尬,也不怕他听得尴尬! “大王表兄,出门之前阿娘曾告诉我,说此番送我来王宫,恐是您要为璎珞挑选亲事。而今璎珞已经来了数日了,您是不是也该和我说说此事?也让我心中有底。” 先前未遇到谢真,璎珞是不关心什么亲事,仿佛嫁谁都是嫁,然而现在她心中已有谢真为上上人选。 “你的亲事自是你爹娘做主。”陈叔应头也不抬,“不过,人选由本王来定。” “为什么你定!” “你不满?” “……”当然不满。 陈叔应口吻格外冷淡,璎珞回想一番,实在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思来想去,或许是白日她亲谢表哥被大王表兄撞见,惹他不快了? “……你我非亲非故。” “本王是你表兄。” “表兄也管这些?” 陈叔应瞟了眼供奉的普贤菩萨金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诳语:“当然管。” “……” 不会吧?璎珞纳闷。 真管? 璎珞只有大半年的生活经历,过往十四年是一点也记不得什么,一时不太确定是否有此风俗。 她深深怀疑,可看面前王侯高冷稳重,十分不屑骗她的样子…… “……那,那定亲人选,大王表兄可有了?” “没有,不过你若着急嫁人,本王可以加进令人去选豫章郡里的青年才俊。” 陈叔应一顿,有什么得逞的浅笑:“本王想着先请人将你教导好一些,再选个好人家。你而今礼仪缺乏、诗词不同,只怕被人低看,此事……还是再缓缓,从长计议吧。” “若因我不通礼仪、不会诗词就看不上我,这等儿郎我也看不上!”璎珞道,“我若嫁,一定要嫁真正喜欢我的,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娶我。就像谢大人这般脱俗的人物,璎珞很是……” “独谢真不可!”陈叔应打断。 “为何不可?” “不般配。”陈叔应道。然心中却想的不是如此。谢真何许人?乌衣巷的高门,放在民间、放在贵族间、放在朝廷都是显眼的人物。小姑娘要嫁人,必须嫁给他能完全掌控、确定无任何风险的人,这般,才能保她一世安宁。 “哪里不般配了?” 璎珞本就不喜欢这天家表兄,不高兴的凝视陈叔应。陈叔应见惯了各种人物,可此时为少女犀利、狡黠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浮气躁,不欲与她再纠缠此事。 “总之谢真便是不可!你一日姓曹名璎珞,便一日不可与谢真来往过密!” 陈叔应斩钉截铁、态度冷硬,不容商量。 “你……” 璎珞有些急躁了,想要再说,可这天家的表兄根本不再理了,只又叫了李得来把她扫地出门去。 璎珞走到石影壁处,正好碰到南顺取了一箱子美人画卷来。璎珞埋头走得急,和抱一堆画卷看不见路的南顺撞了个对面。 “哎呀!” 满地美人画卷散开,璎珞捡起几张一瞧,又是吃惊又是鄙夷:这个天家表兄!原来是个衣冠禽兽!暗里搜罗这么多美人图…… “看他清心寡欲的,居然这么好色……”璎珞小声嘀咕。 陈叔应立在廊檐下,眼看着璎珞转出石影壁不见,目光深沉下去。 夜风刮过廊檐,吹起灯笼乱飞。然就在此时,廊檐有一黑影为灯笼光映下,落在陈叔应之侧,陈叔应顿时惊觉! “谁?!” 刚才竟为人监听! 那影自廊檐一闪,刹那跃出两丈,飞去石影壁处——璎珞正在那之后。 糟! 电光火石间,陈叔应抬臂一掷,腕间十八颗念珠若飞刀一般,紧追那双黑影而去。 “啪。” 璎珞刚走出宝云殿的门,便听一声脆响落在绣鞋边,细看一眼竟是天降瓦砾! 璎珞抬目一瞧,便是大惊—— 一团黑影自她头顶掠过,迅速袭来!似是个穿黑纱衣的男人,他纱衣飘舞,如一蓑黑雾缠上她身来!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璎珞根本来不及呼救,便觉落入个冰窖般僵硬、冰冷的臂弯。 是个男人! 他声音粗嘎:“貌美小娘子,你是豫章王的表妹?” 此人笼在黑雾似的纱衣里,并看不清容貌,只一双眼睛如野兽般发凉,盯得璎珞汗毛倒竖! “贼?” “……” 对方似被贼字所恼,一声不屑的冷哼斥:“你见过这般了得的贼?” 此刺客冰冷道,竟能赶上几分陈叔应的冷沉气质,只不过他是阴测测的冷,和陈叔应的雍容的高冷,气度完全不同! 璎珞敏锐的本能,嗅到了危险!欲挣脱,却不想脖颈为男人紧紧一箍、穴位一点,便不能动弹。此男人身形健壮,丝毫不管男女授受,粗暴地将璎珞勒在怀中,璎珞直欲背过气去! “老实点儿!否则我一刀杀了……” 刺客话音未落,乍听背后石影壁有数声轻炸,破空之声刹那至耳畔,有劲风数股,直击背心! 太快了、太快了。刺客根本不及转身以璎珞为盾抵御,便顿觉背心大痛!气血自丹田激涌上脑,“哇”一口鲜血喷出! 璎珞半脸为温热鲜血所溅,睁大了眼。 刹那之间,刺客又接连遭数枚暗器,再无力制住璎珞,趔趄倒地。 璎珞被点穴不能动弹,亦软软倒下,只见身周有数颗檀木念珠,上上下下的跳着,如珠玉罗盘,并叮叮作响。 适时晚来风,吹来念珠上淡淡梵香,浸入璎珞鼻腔。 璎珞便看见了石影壁上立着的青布僧衣的男人,陈叔应,他微蹙眉睥睨,脚踩的石影壁上此刻多出十多个窟窿,正透出一束束那一侧的灯光。 “……” 璎珞惊吓之后,乍见救星,简直激动得想哭。但她到底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只盯着陈叔应,觉得这天家的臭架子表兄,好像真的很有些值得他“骄傲”“高冷”的本事。 那刺客受重伤,竟还轻声一笑,含血道了声“小娘子再会”,扔下□□消失。 王宫暗卫自是一拥而上,追剿刺客。 陈叔应没有追去,他轻轻一跃、落在璎珞之前,将她抱起,点她胸口解了穴。 “可有伤到?”陈叔应顿了顿,“莫怕,匪贼已逃走,你安全了。” 璎珞软无力地在陈叔应怀里咳了两声,脖子与侧脸正好落在陈叔应手臂上,清晰地感觉到男人手臂粗壮如树藤,因着刚才一翻动武,正有热气隔着薄薄一层僧衣腾起,蒸着她肌肤发烫! 这滚热的男性的躯体抱着她,烫得她的身子也热了。 璎珞忙推开陈叔应。 陈叔应被无情推开,挑眉看她:他这是……被嫌弃了? “你、你问就问,好端端抱我作甚……我,我黄花大闺女,能随便抱吗?”璎珞抱着双臂畏陈叔应如蛇蝎,气道。 “……”还知道自己黄花大闺女呢,呵。 无语片刻,陈叔应冷道:“幸而你还知道自己是未出阁的女子。往后若被我看见再与旁的男子当街亲昵,休怪本王修书你阿爹阿娘,管教你。” 璎珞抱臂坐在地上,看被青布僧衣勾勒出健硕身形的陈叔应,走入灯火阑珊。她身侧散落一地的,都是他平素戴在腕间的佛珠。 骤然来这么一处,惹得璎珞心烦不已,带着半脸血回到闻香院,幸而曹月风归期耽误,还未回来,只是把两个丫头吓得半死。 清理了鲜血、沐浴休息,璎珞重重地翻来翻去,就是睡不着,平躺着、大睁眼顶帐顶。 “就是!好端端抱我干什么?我的身子只有真表兄能抱……” “好色!” 占她便宜。 对着帐顶嘀嘀咕咕骂完,璎珞又翻身侧过去,却不小心看见桌上捡回来那颗佛珠,怎么看怎么扎眼。 她一咕噜翻身坐起,三两步蹿过去,拿起佛珠丢出小窗。 叮叮当当不知砸到了什么。 窗外思春的猫儿声声竭力地求偶,此时窗户被弹开了些,更大声了。 “啊——” 璎珞心烦捂住耳朵、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圈,气冲冲到窗前,叱骂:“畜生东西,整晚上叫叫叫,还让不让人睡了!你思春就往建秀宫叫去,那儿正有好个色-鬼饥渴呢!” 砰。 小窗关上。 两只缱绻缠绵的猫儿坐在围墙上,望一眼哇哇叱骂的那处,眯眼,“喵喵”又高亢叫起来。 残雪斑驳。 夜色墨。 春心荡漾的又何止猫儿。 第25章 0.1 月落西山, 朗阔长街静谧无人,唯有一盏照明的黄皮灯笼在高杆上摇摇曳曳。 灯笼为一股风所击歪,那风带了血腥味儿、融入长街! 同时, 长街上陡然落下道黑影。黑影捂着胸口,踉跄仓皇的逃走间,留下一路血脚印,最后来到一间铺子——雄鸡樗蒲社,纵身跃入。 然, 就在黑影跃入樗蒲社的瞬间, 他刚才所站之处的青石板街,一粒小石子缓缓滚来, 像是为人无意踢动。 一双考究的翘角黑靴,缓步走至小石子旁停下,正对雄鸡樗蒲社的匾额。 袍裾以黑线重重绣着暗花, 风也吹不动,此人罩在黑纱帽里, 不便容貌,只可见方才他落脚时,脚底有变体的火云纹刺绣。 江南的云纹丰满圆润,这如尖刺火焰般犀利邪气的云纹, 只在北方匈奴、鲜卑贵族的服饰中才可见。 刹那,此人化作一影, 无声息没入雄鸡樗蒲社的小窗, 循受伤黑衣人而去。 小窗内过回廊、甬道, 是一处三进的小院落,一片漆黑,唯有最内北角的屋子灯火通明。细听,还有人声窸窸窣窣说着。 先前逃走的黑衣人放下戒备,一边捂胸咳血,一边推门入灯火敞亮的屋子。立时有人迎他—— “郭、郭堂主怎受如此重伤,快、快找药叔来!” “不必,刚吃了丹-药,本堂主撑得住!” 又有几人前前后后问—— “堂主武功高强,今夜在王宫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谁能伤了您?” 堂主郭武天狠狠抹了一口嘴角鲜血,想起前半夜为陈叔应佛珠追杀之情景,还心有余悸,更恨得咬牙切齿:“伤我的还能有谁?自是狗王陈叔应!” 屋外,黑纱帽如夜风中飘逸的阎罗孤魂,不动声色,在屋中七八人的眼皮子底下,硬是飞身入了窗内,落在梁上。 踩风无声,此黑纱帽男子看着身形高大,身手却如黑燕子般矫捷! 在他脚下,是先前劫璎珞的年轻壮汉郭武天,正与兄弟长老七八人,围着方桌商议—— “眼看不过七个月,咱们分舵已经被狗王剿灭了两处!” “江州郡南的普异骨父子三人的分舵就不说了,他们在狗王眼皮子底下沉不住气,找死也是意料之中。” “普异骨父子三人的分舵就算了,可连咱们最有力的巴陵分舵都被灭了,现在后梁被狗王打怕了,也不敢跟咱们表明态度合作。” 此时众人围着桌,陷入沉默。 三十多年前侯景造反,将前朝梁皇围困皇城中,一个多月时便已有梁皇的各家儿孙带兵来救,然而儿孙们如当初晋朝的八王之乱那般,对皇位各怀鬼胎,踟蹰不进。 终究,在皇城被围困长达三个多月时,侯景突破皇城,饿死了梁武帝,各个诸侯王也各自为政,渐渐逐个灭亡,最终只剩下一个萧詧(cha,同“察”),在北方鲜卑朝廷——西魏宇文氏的扶持下,建立了后梁,成了夹在南北大朝廷中间,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国。 而后西魏内乱,又变作北周,不过北周也只短短二十多年的历史,三年前便被国丈杨坚篡权,改立了隋国。 也就是说,现在的后梁是隋国的附属品。 后梁小国一直痛恨陈朝,总以之为窃国之贼,连此番同羯人合作,也再所不惜了。 梁上的黑帽郎君犹在仔细听脚下围坐的羯人议事,郭武天等人丝毫不知他们的秘密,正为人偷听。 “狗王恐是想将咱们分舵个个击破!” “这可如何是好?汉皇的血脉未找到不说,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块宝藏钥匙地图,也为狗王拿走,没有玉佩,线索也就断了。这下少主找不到,宝藏也更不提。” “……” 几人唏嘘。 郭武天道:“也别如此悲观!老子此行虽然受了重伤,却发现了那狗王竟有个表妹在身边,那小娘子娇美鲜嫩,恐是他姘、头,软肋……” 梁上的黑纱帽郎君摸了摸下巴,思量:汉皇血脉,宝藏,玉佩,豫章王娇美的小娘子姘头? 有趣有趣。 他当真不虚此行。 梁上郎君正感叹,便见眼前有一片雪花摇曳飘落下。那是一片新鲜雪花,棱角丰满饱满,自他眼前两寸滑落…… 不对,头顶有瓦,何来雪花…… 黑纱帽男子猛地仰头——头顶四尺处瓦片开着,正有一蒙面、只露双眼的黑衣人偷听! 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人一闪逃离,黑纱帽郎君自进来的小窗闪身而出,然屋中围坐的侯景余党——郭堂主等人竟还不浑然不知。 一前一后两个黑影,从毗邻的屋顶一路追赶,如两条在夜色里跳跃的鱼,直至城中心处,黑纱帽郎君才追截住蒙面客。 蒙面客似也是个年轻强壮的男人,肌肉发达,动作却很灵巧,他黑衣短打,亦是北方胡人的装束。 二人对峙立于房顶,敌不动、我不动,只有稀疏的细雪在他们周围飘洒。 刹那风动—— 高手相交! 只在眨眼间,一双黑影缠斗一团,雪刃银光、劈掌扫腿,招招出奇、招招夺命! 二人脚下的屋内,百姓正在酣睡,间或的瓦响,及细小瓦砾滚落房檐之声,只被当做是是猫儿思春打闹,汉子翻身抱着婆娘、孩子熟睡,丝毫不觉房顶上正是一场生死相搏。 蒙面客出其不意,自腿侧抽-出两段相拼的大刀,横扫黑纱帽郎君面门。 劲风似利刃,黑纱帽郎君迅速闪避,然黑帽的纱巾来不及飘逸,瞬间被劲风削出一条大口子! 郎君及时横剑挡目,雪刃上映出一双狭长、阴戾双目,他俊眸微眯、羽睫纤长,眉根似鲜卑人的深邃。郎君轻功了得,在蒙面客为那一眼所见发愣的电光火石间,刹那化作黑影消失…… 屋顶归寂静。 蒙面客四下张望片刻,亦在豫章城中密密麻麻的青黑屋顶间,几跃几不跃的,消失在远处雾瘴朦胧中。 ** 自大前天漏夜下了一场小雪,天气日渐放晴。 温度上来了,残雪消退,窗外的桃李枝头萌发春意,嫩嫩青草点缀王宫各处,今日也点到了闻香院,璎珞的小明纸窗外。 窗前,璎珞托腮捧脸,眉头拧得皱巴。 窗外暖阳早春是一点儿没点到她心坎坎里!她心里正寒风呼啸、大雪飘荡,直恨不能把某些人冻死了了算! “唉!” 烦。 璎珞偏头,气闷得难受,只得靠自言自语嘀咕发泄:“两天了!真表兄都不理我,远远看见也当没有看见。简直当我洪水猛兽,根本近他身不得……” 她又将头偏到另一只手上撑着,那一侧的脸儿被撑得通红,可见发了不少时候呆了:“肯定是大王表兄,不许我的谢表兄理我!” 璎珞有气无力地捧着脸看院墙上燕儿成双,穿梭疏枝间,衔春泥、筑爱巢,叽喳吵闹、交颈剔毛,她真羡慕得紧。 “哪儿不般配,我和真表兄哪儿不般配?分明跟这双燕儿一样,郎才女貌、志同道合,极是登对……” 院外的小桌边,铜铃、银铃二丫头一边缝缝补补春衣,一边闻着那头她们家姑娘的烦恼,小声交谈—— “唉,咱们姑娘都这样闷闷不乐两三天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在曹宅里老爷夫人少爷,都捧在手心儿里的,到这宫里头就吃苦头了,都怪咱们照顾不好。” “没奈何,咱们也就是小奴婢,在大王和谢大人那等人物跟前儿也说不上话呀。” “谢大人门第那么高,咱们姑娘想要嫁过去,须得人保媒才行。姑娘为这事儿犯愁也好,或许能刺激刺激姑娘,让她好好上进、做个娴静淑雅的勤快淑女,讨人欢喜些……” 银铃说到这儿,自己都尴尬了,二女不约而同想到一处:她家姑娘真会有那么一天吗?勤快上进,不用她们每天早上学公鸡叫,天不亮起床收拾打扮、勤奋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算了,太美好,她们也妄想不下去了。 于是二丫鬟埋头做活儿,此时“砰”一声,门就被踢开了,璎珞提着襦裙怒冲冲出来。 “姑、姑娘您这是去哪儿啊?” “姑娘……” 璎珞走到院门口,狠狠一顿、又狠狠咬牙:“找事儿干!” 不,其实她心中所想的是找“人”干,找某人“干”。 “干”什么? 当然干架了! …… 此时建秀宫,明亮的西暖阁内。 宣窗大敞,窗外春鸟戏桃枝,高高低低的晃。窗前,长案竖于中间,正落着黑白棋盘,一双同样俊秀贵气的男子对坐两侧—— 一个青练软衫、襟口微敞,发髻松挽,随意托腮斜躺着。 一个高冠宫绦、锦袍大氅,正经危坐,大气、雍容。 一个身上酒香浓醉。 一个身上沉水熏香,稳人心弦。 黑子落盘,“铿锵”脆响,陈叔应眼眸平静无波,看一眼对面谢真:“看来谢大人这盘棋又输了。这已是第六盘,谢大人棋中第一高手的名头,只怕要受损。” 谢真轻轻一笑:“什么第一高手,不过虚名,自小谢某就不是殿下的对手。” “谢大人过谦。本王久不下棋,技艺早不复当年。若非你刻意相让,我未必讨得了好。”陈叔应勾了勾唇,疏冷笑意绽在唇畔,“你刻意相让‘心意’,本王领了。” 陈叔应意有所指,谢真自是乐得总算达到目的,笑意更浓:“谢某输几盘棋,换得殿下饶恕,简直是天大的好事,谢真谢殿下宽恕。” 陈叔应意味深长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谢真这下有些尴尬了,清了清嗓、坐正了些,道:“殿下明察,我谢真虽然风流不羁,但也是老庄学生,不会做什么腌臜事。所以表姑娘那里,谢真、谢真断然没有半点越矩。那日殿下所撞见的,实属偶然呐!” 陈叔应依旧正经危坐,不咸不淡,老谋深算的天家贵胄。 谢真心里直觉得冤,想起那表了几大表的表妹,更觉头疼:“殿下也知道,谢真早已心有所属,断然不会对璎珞姑娘做出什么不好之事。再何况,谢真从不吃窝边草,表姑娘是殿下的人,这点谢某是清楚的。” 闻言,陈叔应方执起青瓷杯,抿了口茶,他浓丽的眉眼映在茶水里,漾起波痕:“谢大人何须解释这般多?你……本王还是信得过的。” 谢真端起羽殇呷了口酒,却想:信得过?信得过刚才还沉默不语,信得过,刚才还在棋盘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若不是他惯于察言观色、头脑灵活,眼看敌不过故意输掉,不知要如何丢人呢。 在这等技术活儿上,风流潇洒如他谢真,怎敌得过豫章王这种“非人”的寡欲男人。 谢真一直觉得,豫章王陈叔应自小有一种特异功能:凡他认真的事,就不会输。 二人各自放杯,视线相交,在一团和气、高雅间,已完成了一场怒杀博弈。这是贵族名士之间惯用的交涉方式——不动声色,高风亮节。 “谢真此处殿下完全可以放心,绝不会再与表姑娘有丁点儿瓜葛。只是表姑娘那里……” 陈叔应脸上的笑影如窗外点枝的绿意,浅浅淡淡一抹,还带着冰雪未来得及消散的雪气,他笃定道:“这点你放心,从今往后本王会令人对她严加管束,定不会再让她叨扰谢大人……” 而璎珞拉着脸,已至西暖阁门外,恰好就听见了陈叔应这么一句! 看吧、看吧? 真是这大王表兄从中作梗呢! “真表兄,你别听他的!千万别听!”璎珞急进门道。 陈叔应:“……” 谢真:“……” 因着璎珞已来了王宫有些日子,又几次出入建秀宫、几次与谢真共同出入,侍卫也不敢硬拦,象征性阻挠了一二,便放了璎珞进来。 陈叔应、谢真都是未预料到璎珞会骤然出现,看着少女胸口起伏站在门口,气得不轻的样子,又怒又惧怕地瞪了陈叔应,委屈巴巴地望谢真。 “真表兄,你这些日子躲着我,便是因为豫章王恐吓你是吗?” 璎珞质问。 “……”谢真何等聪明,眼看再留此处徒惹事端,对璎珞略略点头算礼貌的问候礼,低头拱手对陈叔应道:“殿下既有事忙,谢真就告退了。” 璎珞急急拉住谢真:“哎,谢表兄……” 谢真顿身,只微微侧眼以余光看璎珞,不动声色抹去璎珞的手,大步离去,颇为有些一两分冷漠地划清界限之色。 这和前些日子对她温言软语的谢真,完全不同!璎珞眼看谢真头也不回走入春光,那姿态端得是再风流潇洒也没有了,遗憾又心烦。 陈叔应冷看这一幕,席地坐在长案前,自己一个黑子、一个白子地下,把方才把谢真逼入的“死局”,三两个子化解了去。 明明一局精妙好棋即将完成,骤然扫来姑娘绣桃花朵儿的衣袖,噼里啪啦,棋子落了一地。 “你这什么表兄啊!你是大王就了不得了?你为我起名字、你还要为我选亲事,哪儿管这么宽?你是不是还要管我棺材板儿怎么放,活到多少岁死啊?” 她怒。 可他按兵不动。 陈叔应轻轻掸了掸虎兽山石纹的氅衣袖子,淡道:“自是要管。只我活一日,便管你一日。” “你……”璎珞气结,缓了口气道,“大王表兄,你是不是心理扭曲?看不得别人成双,深更半夜对着一群美人肖像做下流事,你早点成婚吧,别闲得插手旁人的姻缘了!” 璎珞重哼转头,冷声决然道:“我明日就回家去,这王宫我再也不来了!” 陈叔应看璎珞气得脸蛋通红,大口喘息之下,那春衫下的胸脯微微鼓起,一起一伏,如桃李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对他诱惑着。 陈叔应眼眸转开,但听璎珞什么气话都往外出,他反而什么训斥都没了,只是心里暗暗觉着,少女这边青葱鲜嫩的怒气,虽不讨喜,却也生动可爱。 低眼间,陈叔应凝眉头,只见少女的绣花鞋,竟左右穿反…… 璎珞插着腰,余光悄悄瞟一眼陈叔应。虽说刚才怒不可遏,但其实她也不傻,心里怕这高冷表兄,万一他小心眼儿又丧心病狂,治她、抑或迁怒爹娘什么的。她也当及时软了语气,服个输再做计较。 然而,璎珞却见陈叔应蹲下身,一臂将她腿弯一揽。 璎珞一个惊吓,跌坐在棋盘上,“稀里哗啦”,棋子又散落几颗。 “你……你干什么……” 璎珞话音未落,脚踝便落入陈叔应手中,她才见,自己出门太急,竟将鞋穿反了也不知。 一时她是又窘又羞,使劲儿缩腿,却根本自陈叔应的大手中抽不出。试了两回,璎珞只得作罢:那晚上她落在大王表兄怀中,知道他胳膊又粗又硬,力气大得很。 将绣了喜鹊红梅的绣鞋脱下脚,左右换过,陈叔应抬目,只见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的少女,眉眼又冷又娇,红唇儿嫩红,窗外桃枝花尚在花蕾里安睡,这里已有多娇艳水嫩的桃花儿,开在他掌中。 陈叔应目光深了深,心中的热感不断翻腾,将他浑厚的胸膛也激得发热,直到四肢,握住璎珞脚踝的手也不禁用力。 “啊,嘶……” 璎珞脚踝一痛,瞪着陈叔应!却不如方才那般气冲冲说话了,饶是她不是娇柔敏感的小女子,也感觉刚才气氛不对劲。 破大王表兄在干嘛?他什么意思? “反正、反正我明日就回家,禀明爹娘不要你操心我的婚事……” 璎珞气冲冲走到门口,又犹豫着道:“谢谢大王好意,我消受不起就是了!璎珞告退……” 陈叔应淡看锦绣裙袄的少女,没入桃枝深处,春光映得他眼睛里一分暖意流转,颇有些无奈意味—— 这坏脾气的姑娘。 可他何时,脾气这样好了?陈叔应觉得自己方才脾气好得不可思议。 第26章 0.1 此为防盗章,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然, 萧红若未曾想豫章王对她美貌丝毫无怜悯, 竟将她被分配到奚官局, 当个普通宫娥,第一日当差, 就是处理个被毒死的羯人女奴。 咕噜、咕噜—— 运尸板车行至王宫侧门, 萧红若听闻身后不远处的巷道有女人叽喳小声议论。 回头看去,萧红若边瞟见了几个羯奴乐姬。 仆兰、石雀儿几人见状都是一凛,赶紧走开。萧红若淡哼了声笑, 对羯奴心头鄙夷:不必问她也能猜到,定是这被毒死的女奴的朋友们。 萧红若问二内监:“二位大哥, 不知这羯奴是犯了什么事被殿下赐毒的?” 二内监见萧红若生得姿容妍丽, 又是昨夜南图大人亲自送来的, 客气耐心道:“还能什么事?这羯奴勾结乱党毒害咱们大王,被大王赐毒了呗?” 另一人:“萧姑娘你刚来,不知道, 就是前几日的事。” 萧红若咯噔,立时便有了答案,却是从头到脚一个激灵。 是那孽女吗? “哎哎, 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住手啊!这是王宫, 尸首不详不能揭开……” “我就看一眼, 小德子哥你们便许了我吧, 我只看一眼。” 萧红若好言闻声, 内监二人哪里受得住萧红若这等美人的央求,当即羞怯应了。 萧红若撩开草席一瞧,被那面目青肿的少女吓得骇了一跳,隐约可辨她生前娇美的姿容。 在二内监“佩服”的眼神中,萧红若冷静侧了尸首的脖颈,果见动脉之处有一双朱砂痣,如并蒂莲开,妖娆独特。 是她! 侯樱落。 这两颗朱砂痣,有一颗还是她少时顽皮,亲手给她点上去的…… 萧红若痛恨一切羯人,尤其是当年害她满门遇难的侯景余孽。见樱落尸首,当即心下大快。 她昨夜才向豫章王告发了那孽女,豫章王没有理由再养虎狼幼崽。 豫章王既已知晓她真实身份,就必须毒死她,否则他日事情败露免不得落个窝藏重犯的罪名,就像他们当年一样,有冤情也不敢说呀。哪怕豫章王再有权势,也不敢冒那个险,再说,他也没有理由去冒险留下这女奴。 留这孽女做什么? 难不成当宠妾么? 到了乱葬岗,二内监挖了个浅坑,搬尸体,入土。 萧红若冷笑俯视少女没入尘土中,脖颈间一块赤色玉猪龙吸引了她注意,她喊一声“慢着”,俯身,拨开土,心说:穷酸女奴怎会有这样好的随身玉佩?难道当年阿姊还瞒了她什么? 想起萧林韵,萧红若很是不忿,那个胳膊肘往外拐、喜欢上个羯人贼汉的阿姊啊…… 萧红若回宫后反复思量了几日,她本门阀贵女,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奚官局的卑微。 下了决心,她便直奔陈叔应之建秀宫,将玉佩进献与陈叔应:“殿下,这东西古怪,恐怕与侯景遗留宝藏有关!” 萧红若预期着得陈叔应的嘉奖,不想—— “无稽之谈!”青年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抬臂,赤玉在他手中化作粉末,如霞彩蜿蜒逶地。 萧红若一恐。 陈叔应睨了眼心中小九九不少的女子:“本王已查实,你说的什么宝藏根本莫须有!本王还未追究你的诓骗之罪,你竟还想以这假玉再行骗术!” “殿、殿下,红若不敢啊……” “那你敢对天起誓宝藏确有其事?” “我……” 萧红若大骇,忙磕头求饶,心中惊疑不定,当年她确实是偷听到的,也不十分确定…… “罢了,念在你萧家一门忠烈,本王亦不追究你之罪责。即日罚去冬青园种药,好好静静心思吧!” 萧红若大骇,望着青年颤颤落泪,为侍卫拖出去。静静心思,她懂了陈叔应的拒绝。 “红若只求能在殿下身边做个扫洒婢女,殿下亦不成全吗……豫章王殿下……” 红若卑微的哭求自宫门传来,却无人肯应她。 毕竟,某人最擅长便是流水无情。 陈叔应缓步移至庭中,头顶乌云攒攒,片刻风卷飞沙,雨打翠叶。 银雨斜飞于青年之侧,沾湿他浓丽疏冷的眉目,风中袖袂摇曳、发丝飞扬,任天地云动、日月昏聩,仍然面色不变。 如此做,是错了吧? 陈叔应望着昏暗天际,心中说了这么一句。 啪咔—— 此时一声惊雷落在陈叔应头顶,仿佛直冲他而来。 青年自岿然不动,纵使他的模样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养尊处优,肌肤发丝无一处不是精心保养的娇嫩,全不似沙场将军,抑或南图南顺那般孔武有力、满身腱子肉,但却独有许多男人都没有的,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血性与气魄。 认定了,便是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南图撑伞出来,很是担心。 “殿下一夜不眠,回殿中休息吧,身子要紧。” “嗯。” 陈叔应由人撑着伞,负手步入殿中,雷雨倾盆,风雨里只留下淡淡的沉水香逸散。 ** 夏雷阵阵之后,便是秋浅、秋深,不多几月,冰霜如期而至,转眼便是半载过去。 自三国东吴之后,南方气候转冷,百姓说是天灾降世,惩罚世道的,乃至淮水数度结冰,今岁也不例外。 尤郡国之西南,柴桑县的雪尤为大。 县城西大街北边儿时县令曹路的家宅,青瓦白墙,宅子不大不小,盖在皑皑白雪下,青瓦在雪下露出青黑轮廓,整个儿如一幅丹青素描。 天刚亮,宅子后院儿贪睡的公鸡,迟迟打了两声鸣。许是它叫到一半儿被冷气冻着,哆哆嗦嗦,草草收场。 曹家长女的闺房小院儿里,丫鬟两双进进出出,捧着热腾腾的水盆栉巾鱼贯而入,劝她们家赖床的姑娘—— “姑娘、姑娘,您听,公鸡都叫了好多声了,您该起了。” “是啊,您总不能比那畜生的输了气势,奴婢们伺候您起吧。” 床沿的桃粉绫帐摇了摇,伸出一只松垮垮的素手,和一截白白嫩嫩的藕臂,可丝毫没有再动弹的意向。 丫鬟们瞧一眼明纸窗外天色渐渐大亮,急了—— “姑娘啊,您若再不起,便要误了启程了。你今日要和少爷去豫章王宫的呀!” “对对对,听说豫章王可劲坏脾气、大架子,若是迟一日到,恐怕给您脸色瞧。” “是呀是呀,您可是老爷、夫人、少爷和奴婢们心尖尖的主儿,您要是受了半分委屈,老爷夫人少爷和奴婢们得心疼死了。” 那截皓腕摆了摆,有迷迷糊糊的娇软咕哝——“……别、别吵,我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有翻身声。 丫鬟们面面相觑正急哭眼儿,便听庭中有救星之声传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唉,你怎么还懒着床?” 县令夫人谢氏提着深衣衣摆急急踏雪而来,“马车、行李都收拾停当了,就等你了!连你弟弟都起了,你还比不上你弟弟啊……” 谢氏是门阀谢家庶出一房的庶女,虽然是庶女,却也是一般高门嫡女难比的端丽贤淑,嫁给曹县令已是亏了,也更证明是真爱。 谢氏见女儿还不起,很无奈,令丫鬟撩起绫帐坐在床沿,拉起那段藕白的手臂把少女自温暖被窝剥离。 少女生得白,谢氏将女儿从荔红的罗衾剥出来,犹如剥了个白嫩荔枝。 “阿娘……是你啊。”少女抬起娇媚白嫩的脸儿,睡眼惺忪。 谢氏整理少女一头乌黑的头发,满心疼爱:“璎珞啊,你都十四了,就快嫁人了,还这样懒散,倒时夫家嫌弃你可怎么是好?” 少女打了个哈欠,慵懒道:“那就劳烦阿娘阿爹,替璎珞找个不嫌弃我的夫家。” 谢氏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破罐子破摔的。” 她一边招呼丫鬟替女儿洗漱梳洗,一边道:“这厢去豫章王宫可要好好表现,豫章王的母妃与你阿爹是堂兄妹,去到那边要好好听殿下的话。王宫里啊,青年才俊多,殿下之意为娘已经为你揣摩好了,定是想给你选个好婆家,血统高贵的、家是富裕的,且人也要你中意的!豫章王虽未见过你,却是真心疼你这母族表妹的。” 谢氏越说越发眉开眼笑,只觉乘龙快婿就快上门,等她招呼了,哪知一看,当事人女主角儿坐在梳妆台前根本没听进去。 “你可听见阿娘说的话了?” “知了知了,娘,你都和我说过无数遍了。”璎珞撑着下巴,看铜镜里的自己——漆黑乌发及腰,浓密顺滑如瀑,瞳眸却是深琥珀色。美得连她自己都羡慕。 少女没睡醒,又软声慵懒道:“可是我觉得豫章王没有娘你想的那样好,皇族最不缺亲戚,咱们这一门子小门小户,他老人家能记得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表妹?” “什么老人家,豫章王殿下还未成婚呢。” 少女捧着下巴嗤笑了声,贫嘴道:“原来是个老光棍儿。” 老光棍儿?去见了你就知道那是什么天上人物儿了!“反正你好好尊敬着殿下别淘,你的名儿还是殿下当年赐的呢。” 谢氏无瑕和女儿说嘴,熟练地指挥丫鬟、小厮将璎珞连人带行李弄出去,装进府门口的大马车。 一地落雪,一地人、马脚印,马匹刚吃了早粮,在雪里拉了一堆新鲜马粪,惹来童仆低声骂咧。 着锦绣裙袄的少女被谢氏与丫鬟数人推推催催弄出来,有些喧嚷,马车帘子一下就开了,冒出个清秀白嫩少年的脸儿—— “阿姐阿姐,你可算来了,弟弟等得手脚都冻麻了!” 十三岁的曹月风,一咕噜从马车上留下来,手里提着把青剑,来拉扯阿姐璎珞上马车。 “月风,记得娘交代你的事不?” 曹月风一边牵璎珞坐下,一边自车窗笑答:“知道知道,保护阿姐、照顾好阿姐,放心吧娘,我记着呢!” 少年一抖青剑。 樱落从不知道,原来王宫中有这么多主事官员,更有那么多为陈叔应卖命的心腹。 郡国的太傅、国相等人,并着朝廷的州官郡守等,一一来牢狱里轮番拷问了她。是不是她下毒、为何下毒、怎么下的毒,同伙是谁。 但看陈叔应一中毒,州郡的官员个个紧张得丢魂落魄,跟死了爹娘般。樱落才切切实实明白了,“豫章王、陈叔应”这六字意味着什么! 不是轻飘飘的六个字、一个称谓,抑或仅仅一个穿着雍容英俊男人,而是一个重要、强大的存在。 那男人关乎着许多人的利益、生死,他那刺绣气派精致的大袖下,躲避着多少命官、多少势力,但凡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江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立时引起一场大震。 此时审问樱落的,是个穿裲裆铠甲的硬汉, “小姑娘,看你年纪小小,身体又如此单薄,何必硬撑呢?” “及早供出谁是主使,谁给你的毒粉和毒香,同伙是谁、在哪里,本将军还可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经过两日折磨,樱落已痛得神志混混沌沌,只以模糊视线透过石室大门,看见那边牢狱里,父子三人正屏气凝神那盯着这边,目光幽幽,等待随时被供出而赴死,如随时戒备被猫扑咬的老鼠,颇有些哆嗦。 “没有……我没有同伙。” 那边父子三人暂松一口气,审问她的将军却怒,骂了一声粗口。 炭炉里火燎子腾飞,正烧着三块烙铁。 硬汉将军拾掇起一块烙铁正要烫来,便有属下飞奔进来:“将军、将军,豫章王殿下醒了,快速去建秀宫吧!若是晚了,恐怕‘表现’便落下了!” 屋中将军、常侍惊喜,哪还顾得樱落,争先恐后出去。 樱落骤然松了口气:醒了,就说明他不会死了吧?他不死,她也不必死了吧。 只她的陈殿下活着,总不会让她死的。 小兵掏钥匙开牢门,解开铁索上的少女丢进牢中。“哐啷”关上铁门。 “小羯奴,过了今晚你若还‘想不明白’同伙是谁,休怪咱们将军明日将你双手剁下来喂狗了!谋害殿下之罪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小兵踹铁门吓唬樱落,见少女冷冷看他们毫无惧色,不由无趣,骂咧一句离去。 隔壁父子三人才敢鬼祟移过来,抓着铁栅栏:“小姑娘,药是我们给你的。你为何不供出我们?只要供出我们你就不必受这些罪了,你这么嘴硬到底图什么?” 樱落望那壁上灯火烁烁,目光渺远,嘶哑回:“不图什么……” 少女顿了顿,青布衣为血渍所染,白皙面颊有一条鲜血,蜿蜒至红唇,她竟还笑得出,那般不合时宜,亦清艳亦邪气。 “我自小没了父母,更无兄弟,只是不想看你们生离死别罢了……” 第27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山石林木草坡朝他们移来, 刹那崩裂混合成泥流,浇铸而下! 正出神的陈叔应咋闻山体轰隆声,登时瞳眸一缩,不及掀帘一看究竟, 一拔腰间佩刀、刺破马车而出,腾空而跃、急退数丈! 那山石泥流便在陈叔应脚下,立时生埋了马车与官道,又逼出两丈余,涌入道旁的河流,立时河流浑浊激荡, 又兼之轰隆震鸣声, 仿若地震一般! 南顺又护陈叔应退后数丈, 才堪堪躲过泥流,他艰难地在泥泞里挣扎,急急回头看自家主子:“殿下!殿下您可还好?” 却见那青年王侯危难时刻竟也不忘维持风仪,眨眼间选中了一块较远的青花巨石, 费了些力气跃过去, 稳稳当当停驻。 陈叔应一个转身, 送剑回鞘, 衣袂落定, 干干净净得连靴底都不染泥污。 南顺:“……” 陈叔应瞥了眼脚下一众在泥水里挣扎如小虫的随行差兵们, 蹙了蹙眉, 对南顺道:“我很好。速救人吧!” “诺……”有个好风仪的主子,总显得自己很邋遢。 河对岸的山庄,楼阁之上,美人儿压红唇的手指挪至锁骨,殷唇绵绵一笑:“……好俊的功夫,好俊的男人。” 又有一粗哑的苍老声音:“俊,就拿下,哈哈哈……” 粗哑的笑声如石块刮铁锅,声声刺耳。 所幸,马车并未驰到泥流最中心位置,且一行男人都会武力,只跟车而行的两列步兵有几人为滚石砸得一瘸一拐,包括建城王县令派来报送消息的小兵。 小兵由人扶着,踉踉跄跄跪下禀:“豫章王殿下,不若咱们折回方才的山庄,那处庄子是县尉高大人之兄置办的产业,您在那处稍作歇息,待雨停了再行。” 南顺深知他家主子自小娇生惯养,很有洁净之癖,若不是熟识的人家,根本坐不惯,劝道:“殿下请保重自己,看天上乌云攒攒,只怕立时有大雨将至,请……” “甚好!便去那庄子吧!” 陈叔应唇瓣勾起笑影,睥睨着脚下差兵。 南顺讶然:“……”? 山庄夹在河对岸的山坳,陈叔应领着几十“泥人”过了石桥,山庄高耸于林下,青苔花草繁茂,很是幽静,开门的是个驼背老者。 见一队浩浩荡荡的泥人队伍,老者登时大喊一声“鬼啊”,惊吓得差点关门,但听声温言“老者莫怕”,才定睛泥人队伍里走出个风姿绰绰的青年王侯,气度非凡,才又开了门。 陈叔应道明了身份,老者忙不迭跪下磕头,亦言“此处是县尉高彬的避暑私宅”,请了陈叔应一行入内。 山庄不算大,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南北都有院落,密密相连,有迷宫之感。 片刻便有一个四五十的老汉领着一双儿子来迎接,自称是高县尉的胞兄,引陈叔应入花厅。 行至花厅外,高老爷尴尬地看了看紧跟陈叔应身后的“泥人阵”。 “这……” 陈叔应瞟了眼南顺等人,眯眼嫌弃道:“搞成这腌臜样子,武功也是白练了。便在庭院里等落大雨冲洗干净吧!” 南顺委屈不已:“……” 他们一群糙汉,只觉保命就好,哪如主子这等讲究啊。 高老爷倒是贴心,招了童仆:“速速领各位大人去温泉洗浴。” “这……我等为大王近从,不得离开。”南顺抱拳。 高老爷略略尴尬。 陈叔应长指遮了遮鼻尖儿,睨着南顺:“既然高老爷美意,便速去吧。” 南顺还要再“这……”,被陈叔应的脸色冷得一凛,不敢啰嗦,火速领着部曲们滚走。 高老爷慈眉善目,道了句“王爷果然体恤下属。”,随后请陈叔应入厅,俄顷上了酒菜,恭敬地与陈叔应寒暄了数句,便说:“山野陋舍,恐怠慢了大王。府中人口不多,只得一个舞姬,不过却是极品少见的美人儿,不若替大王舞剑助助酒兴?” 陈叔应端然而坐,捋了捋袖子笑道:“路遇泥流死里逃生,还能得遇美酒佳人,如此甚好!” 高老爷一拍手,一身披红纱的女子翩然出现在门外,雪胸细腰,媚眼勾魂,刹那锁定了长几之后青年王侯,浅浅鞠躬行礼,酥-胸半露。举手投足具是风情,果然极品。 “小女子红若,见过大王。” 陈叔应淡抿了个不深不浅的笑,眼睛与红若对视,正如方才马车上的视线交错那般:“不需多礼,起来吧。”陈叔应转头对高老爷道:“果然是极美,高老爷府中暗藏美人还说陋舍,过谦了。” 红若又对上陈叔应望来的幽深平静的眼睛,陡生些惶然不安:远看只道是个会些功夫的俊气王侯,此近观之,只觉面前着坐于凭几后的男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出彩。尤其他无意抬手所露出的、手腕间的十八颗佛珠,更添他高贵雍容之外一股禁欲、自持之气。 陈叔应也不回避,坦坦荡荡任美人相看。 红若不禁心神一荡,只高老爷及时递来的眼神让她稍稍回神,自信而妩媚笑道:“大王请看奴家一曲胡璇舞。若是跳得好,大王可要赏脸与奴家共饮一杯佳酿哦?” 陈叔应淡淡微笑:“好!本王言出必行。” 乐声起,红若腰身扭动,那红纱舞裙堪堪遮住春-光,只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显得妖娆热火。 座上男子无一不目光相随,喉头干痒,燥热难耐。 红若扭腰舞动间,媚眼如丝,缠着陈叔应。只见那青年王侯端然而坐,望着她,手里轻轻转着玉扳指,却从不碰酒杯碗盏…… 红若一收了舞姿,却是脚下一绊,朝陈叔应盈盈倒去。 陈叔应展臂,接住美人在怀。 姿势暧昧。 只细看,便能发现青年准确避开了女子的敏感部位,只是隔着衣物在她腰间松松一搂,恪守礼仪。 红若媚眼流转,变戏法似的送上一杯生香的美酒,暧-昧道:“殿下,红若已经跳完了,您可还喜欢?若是喜欢便饮下此酒吧。饮下此酒,红若便是您的下奴,任凭殿下处置……” 陈叔应唇瓣淡有笑影,却并不接酒。 红若素手尴尬晾在空中,高老爷看得有些焦急,道:“看来女大不中留,待殿下饮下此酒,红若你便随殿下离去吧。你有更好归宿,老爷我也能放心。殿下……” 便听陈叔应一声轻笑,端了酒,一饮而尽,那俯仰间所露的下巴与喉结,亦是俊秀的模样。陈叔应一丢酒杯,俯看怀中美人:“果然好酒,好美人!” 见陈叔应喝下酒,高老爷几乎忍不住快意、兴奋。得手了! 不及高老爷多兴奋一会儿,陈叔应慢吞吞、含了分冷道:“只不知本王的手下们沐浴也好一会子,怎还不来?” 屋中骤然静寂! 高老爷父子三人与红若具是一惊,脸色微变。 最先是红若自腰中拔出软剑,朝陈叔应当胸刺来—— “狗贼!还我萧家满门命来!” 陈叔应与她缠斗,不过两招,红若自诩不错的武艺便被击破,重重摔在地上吐出鲜血。 高老爷见状,脸色大变,父子三人对视一眼,一扯头上假发,露出一头深棕色头发来,接着三人拔出暗藏凭几下的长剑,三面包围陈叔应,一拥而上! “狗王,你已喝下毒酒,不过砧板上的鱼肉,速速受死吧!” “今日我们兄弟便要替分舵弟兄们报了血仇!” “呔——看老夫大刀!” 三剑齐指陈叔应腹背而去,眼看不过几尺便要将陈叔应整个惯出,便听头顶有瓦片稀哗作响,四个暗卫直冲而下,快若闪电。 父子三人大骇,却来不及做反应了,当即利剑穿臂——痛呼之外又听噔、噔、噔三声,三人手腕齐备利剑贯穿、钉在地上! 高老爷仍是心不死,刹那朝陈叔应掷出数枚飞箭。 陈叔应身也不动,拔出佩刀横刀一挽,佩刀颤动、嗡嗡有声!飞箭被剑气迂回转向,朝高老爷飞去——高老爷瞳孔紧缩,飞箭咻咻咻三声贴着他鼻尖入地寸许! “啊——”高老爷满头冷汗,不及作反应便见一枚干净雪亮的剑尖,递上他咽喉,脖间一凉!“你,你怎么没有中毒?!” 陈叔应淡笑轻绽,自口中取出一条白绢,绢落高老爷面前,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你说呢?” “你……你竟……” 陈叔应轻哼了声笑:“上月平定郡北羯人之乱时,本王便觉少了什么,一直心有牵挂,只不想是尔等不济之才,倒让本王白费心思了。说吧,其他余孽在何处,否则休怪本王刀剑无情。” “陈贼!尔等窃取我大汉江山,我羯族势必讨回!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等不济,但你也休想从我父子三人处问得线索!” 他说罢便要咬舌,不想陈叔应足尖踢了个桃核,咻一声入高老爷的口,立时又有暗卫点了他穴道。 高老爷脸色一变,又是怒又是恶心——不知是谁吃的,仿佛还有一阵口臭,困在口中上下不得,欲生-欲死。 暗卫制住屋中其余人,南顺等人才从澡堂的围困出来。只他们上身赤-裸,下身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布裤,抑或围着一块襦裙,色彩斑斓。 “殿下、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原来这家山庄已被羯人刺客占领!” “丫鬟趁我们洗澡,偷走了我们衣裳、锁了门——”此处很气愤。 “府中一时找不到衣物,奴才急着来找殿下,便随便收了些晾晒的衣物……” “……”陈叔应冷冷睨着自己的属下们,冷笑连连,半晌才憋出一句:“本王能安然活到今日,也是普贤菩萨金光保佑!” 他大步走到殿门口,厉声吩咐:“别跟来,本王丢不起这人!” 南顺等人捏着花裤-头,具羞愧低下头。 得了命令自不敢跟随陈叔应回去,只留在山庄善后,以及审问羯党此刻。 当南顺从暗卫处得知方才他家主子遭遇了美人计之后,南顺气怒不已,一脚踩在高老爷手背上,听着高老爷惨叫,讽笑道: “蠢货!这世上要论美貌,我家大王除了自己,谁也看不上!” 原来堤坝溃口便是这群羯人所为,而那小兵也是刺客中的一人,他们在山上凿了水塘积水,制造了泥流。只为将陈叔应埋杀。 郡南那边,郡守、县令、县丞等人立刻赶来看,得知豫章王险些被刺,吓得在陈叔应跟前匍匐一地请罪。“殿下,卑职等有罪啊……” 可陈叔应并无空闲搭理,只捧着自羯人身上搜到的一片羊皮图案,深思:这图案,怎么像极了小姑娘身上那块玉猪龙…… 陈叔应一时想不透,迫切想要回王宫求证,然而刚踏入王宫,便见南图急急行来禀告——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那樱落姑娘、那樱落姑娘赖在您寝殿不走,还穿着您的寝衣躺在您的床上,实在不成体统,现在好多宫人都看见了……” 陈叔应眉心抽动:“本王的寝衣?” 他又羞又怒,负手转了几步,乍然想起临走时小姑娘那含着狡黠与威胁地话——‘你走了可别后悔!’ “一个小丫头,你还奈何不了,需要本王亲自处理吗!” 南图哭脸:“属下什么法子都想了,就是赶不出来,一碰到她,她、她就尖声喊痛……” 陈叔应脑海已出现那小姑娘穿着他寝衣招摇的画面—— 外面的大女人收拾起来轻而易举,这家里的“小女人”……陈叔应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立时人群沸腾,奔走相告——“大英雄豫章王,大婚特赦啦!”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济民于水火,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小字“子烈”,只盼此子仁德智勇,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风度冠绝皇室诸嗣,文韬武略,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此外,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帝后看了大为满意,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第28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部曲道:“一切正常,那闹腾的小姑娘这几天乖得猫儿似的,不吵不闹了, 偶尔还能听见她叼着根狗尾巴草唱歌。” 南图先于陈叔应疑惑出声:“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还能唱歌?” 那部曲竭力忍住了笑, 禀:“禀告殿下、南大人,她就嘴里模模糊糊地喊呗……” 陈叔应:“……” 南图:“……” 陈叔应已经完全能够生动刻画出,一个懒懒散散的, 躺在铁皮笼里咬着狗尾巴草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少女。 “女子要端雅秀静,就算小户女也知道做淑女, 哪有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我行我素的, 萧家为何收养这么一个孩子……”陈叔应淡淡呢喃,心中的疑惑如蛛丝缭绕。 部曲走开后, 南图面无表情道:“殿下乃帝室王侯, 身份尊贵,根本不必为这桩小事烦心。虽说萧家小姐嘱托了您将她养大, 却并没有说让您亲自教养她, 待回了王宫, 咱们便将这个麻烦随意找个院子安放了, 眼不见、心也净,左右王宫也不缺她一口粮食。” 南图见陈叔应没有说话, 显然经过这些日子折腾, 对那少女确实颇为头疼。 南图便继续道:“她已快十四, 离及笄成人不过一两载。待她有了心上人, 殿下在替她做了媒,送她些嫁妆嫁出去,这样既不负萧家小姐的嘱托,也不至于烦扰殿下。您是陛下最倚重的重臣,总不能每日为个小姑娘所麻烦,传出去被人听出端倪、传闲话就更是不好。” 倏尔,陈叔应低低“嗯”了一声,放下车帘,但听一句平静的—— “就按你说的办。” 留在王宫,任她长成,自生自灭。 ** 已进入豫章郡边界,辛苦的赶路行程总算即将结束。 最后一日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胡羯少女们又习惯性地忧患起自己的生死未卜的前途,他们并不曾见过陈叔应,不知“新主人”会如何处置她们——是当食物吃了,还是当奴隶驱使。 然樱落则惯如往常,懒懒靠着笼子睡觉,生死这个东西,她仿佛从来没有关心过。 笼中有少女惊喜—— “快看快看,是彩蝶!” “好美的蝶儿。” “哇……” 樱落迷蒙中发觉手背痒痒的,睁开惺忪睡眼,便被近在咫尺的美好所震撼—— 是一只赤色间杂银蓝、赭黄斑点的蝴蝶,停在了她手背上,慢悠悠曳着双翅。日光灿灿,那羽翅上的蝶粉碎碎发亮,美好得让樱落心口一窒,只怕呼吸大些就将它惊跑。 樱落不禁想摸摸它,奈何蝶儿胆子小极了,翩跹围了她一圈,樱落腾地起身亦随它旋转,身姿如蝶舞,引得少女、部曲们都悄悄痴看。 而后蝶儿便腾腾飞出笼子,樱落惶急以目光追随,却只见蝶儿消失在日头最灿亮处。 樱落痴痴站着仰望—— 一苍穹的干净光华,无瑕,圣洁,亮得她凝眉虚眼也无法逼视。 樱落心头陡生出难以言喻的仿徨,仿佛自己如那只小小的蝶儿,正飞向某处,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只在光阴里竭力的扑棱…… · 蝴蝶是这个行程最后的小插曲,部曲们终于即将摆脱铁皮笼里那“魔障”少女,各自心头都暗暗雀跃,望着前头矗立的豫章郡城门,只觉胜利在望。 巍峨的青砖,城门上挂着豫章郡二字,差兵把守城门,不时有百姓进出通关。 入了城门,便见纵横南北的大街之上,楼阁鳞次栉比,边淮列肆具是坐贾店家——酒娘吆喝着男客,布店为姑娘小姐们比划着成衣,数个锦衣子弟在书肆选书籍。 坐贾之外的大街上,卖茶、卖煤、卖黄猄蚁的走贩,吆喝着糖葫芦、胭脂水粉、翡翠玉环的小摊,往来男女络绎不绝。 胡羯姑娘们抓着铁皮笼,睁大眼睛悄悄看街景—— 豫章郡比之吴郡繁华得多! 她们本以为会被拉入那某个朱门大宅中去,却不想路过的一一不是。 一行人从小巷绕去了一条朗阔却人迹稀少的大道,周遭景物越发疏落、大气,直到看见广袤高墙在前方绵延,不多时她们的大铁皮笼便化作了高墙下一只小蚂蚱。 角门处的差兵守卫凶神恶煞,也极有气度:“来者何人!” 陈叔应的长檐车前立刻有手下递上腰牌,那些守门差兵霎时换了脸色,无比恭敬退让开,躬身迎进陈叔应,并齐声道:“恭迎王上回宫。” 姑娘们面面相觑,她们生来便处在最下层社会,一时听不懂“王上”是什么称谓,唯有樱落,愣了愣,从笼子缝隙里看那一角长檐车雕刻青龙金雀的和玺彩画。 从角门转入朱红高墙内,姑娘们登时便惊呆—— 高墙之内,丽宇高阁,更有宫阙重重密密、祥云缭绕,训练有素地侍卫队在回廊、馆苑来回巡逻,也有锦衣内谒者、宫娥列队穿梭。 是一处大气磅礴的宫宇! 饶是吴郡顶级门阀顾家的金雕玉饰,也根本莫能与之并论。 部曲押着她们在大理石甬道上九曲八转,最后到了处青瓦白墙的院子,挂着“秀荷院”的黑底金字匾额,隶属奴仆的住所区域,虽并不能比别处宫苑的精致,只青瓦白墙,却也都是江南园林的柔美。 “这就是你们往后的宿处,今日已晚,明日会有嬷嬷来教你们规矩、领你们做事。都给我老实点儿!休妄自生事,当心你们小命儿不保!”部曲刀鞘一抖,作势要砍头。 少女们瑟缩发抖,一旁侍立的宫娥、太监鄙夷打量着她们,面面相觑—— “主子怎会带一群卑贱的羯族女奴回来?” “我们怎么知道。” “……” 他们家主上向来孤高,从不做屈尊纡贵之事,连侍寝奴婢都不曾有,遑论还是这等卑贱如鼠蚁的羯族女奴。还是说,毕竟血气方刚,私下养羯女为家妓,也不是不可能…… · 姑娘们在院落里进进出出收拾安置了,不多时便入了夜。圆月于窗前,疏枝低曳,少女们聚在张方桌边,谈论新主人。 “我们入高墙时我怎么听见那些守卫叫什么……什么‘王上’?” “这是什么称呼啊……” “但看这宫苑华美,是不是传说中的皇宫呢?” “胡说八道,皇宫在建康,我们这儿是豫章郡!新主人只怕是个比顾家老爷还了得的大人物。” 具引得少女们神思遐想。 樱落一个人躺在榻上、枕着胳膊,心情很好,只有她见过那个男人。 门吱呀被推开进来个一姑娘,她神神秘秘看了外头,关上门:“我漏液向部曲行了贿赂、打听了,我们、我们仿佛是顾老爷送给主人赏玩的女奴。” “赏玩,怎么赏玩,那不是等同家妓吗?” 立时引来一阵抽气、唏嘘。 不少贵族有蓄家妓地习惯,歌女舞女,任凭主人玩弄,运气好些的成为侍妾,差些的打死、送人也是平常,不过一件物品罢了。 床上樱落也骤然睁眼,尖起耳朵—— “这可怎么才好,我一不会跳舞二不会唱曲儿……” “这有什么不好?”石雀儿打断,欣喜笑着摸了摸自己脸蛋儿,陶醉,“咱们羯族比汉人皮肤白皙多了,模样天生就好,以色侍人便足已,若是能怀上稚子,那便摇身一变成主人。可比当卑贱羯奴好得多!” 仆兰叹气道:“可我们是胡羯,哪个汉人会愿意给我们名分,我曾有个相熟的姐姐,模样性格没有一处不好的,却生生被男主人玩弄致死,死时肚子里还怀着稚子……” 樱落听得有些害怕,又烦躁,从床上弹起:“他只会养我,不会对你们上心就是了!你们与其在这儿担心东西,还不如早些睡觉明日好早起向嬷嬷学规矩。” 石雀儿望着她冷笑连连:“樱落,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过和我们一样都是卑贱下作的胡羯女奴罢了!别总一副孤高的样子。主人凭什么就对你上心?” “反正他就是只对我上心,也不会养家妓!”樱落不喜欢与人争吵,笃定说罢,噔噔噔就跑出了门。 仆兰从未见过樱落情绪这样激动,更多时候她都是漫不经心的,一时担忧想去看看,却被石雀儿拉住—— “你还管那女疯子做什么,活该她孤独一辈子!就坐下和我们在一起吧……” “可是樱落……” “你将她当朋友,人家可根本看不上你呢。” 樱落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中后,有个姑娘问仆兰:“咱们当中就你和樱落还说得上话,平时她理都不理我们,我估计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听说在顾家那天,新主人让人抬樱落去房里伺候,你知不知道?” 仆兰不想说樱落是非,只摇了摇头。 “你竟不知道。呵,我看十有八/九樱落已经不是处子了,不然她也不会这般动怒,只怕以为我们要和她抢主人了。” 石雀儿大声嘲笑:“笑死人了!和她抢,好像主人是她的一般。一个卑贱的女奴,在主人眼里能算什么呢?纵然受了一回两回宠,也不过是看她皮相诱人,玩弄玩弄新鲜罢了。” “……” 窗外不远的小池畔,樱落使劲捂住耳朵,可那些话无孔不入般,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如槐树长刺藤条,在她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扎着。她实在受不了,就跑远了些,在一方柳荫小池塘下发泄。 “家妓家妓,他才不会养家妓!” 钩月落在幽暗水面,被樱落踢去小石子一击,立时碎作无数雪光。 可是,那男人为何又把她混在这些姑娘里一般对待、一起安置在这儿呢……所以,在那“大人物”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一群家妓里的一个? 还是可有可无的下奴。 “那小姑娘究竟躲去了哪儿?” “是啊,我又冷又饿……” “我、我也是……”此处有哆嗦。 “……” 几人沉默之后,一汉子喜道:“唉!要不我们去膳房看看吧,那小姑娘肯定也饿了。” 事实证明男人一样口是心非—— “对对对,她肯定也饿了。” “走走走……” 天亮的时候,随扈们先后病倒的消息通过赵公公无意传来,陈叔应才想起来自己那十个得力的随扈完全被他给忘了。 赵公公脸贴明纸槅扇门,小声问着:“殿下,那令南大人另外领人接着找吗?” 陈叔应正自行穿衣,顿了顿,俊眸有一瞬间往榻上倾斜,片刻淡淡道:“不必了,想必是负气一时躲藏,不必管她。” 门外赵公公喜滋滋答了声“诺!”,心道南图也忒担心过度了,他家主子也并没那么上心那小女娃娃嘛。 便听门缝—— “嗯啊~疼—” 赵公公一口唾沫呛在喉咙,咳嗽起来。 那暧-昧的嘤-咛?! 刹那之后,他似“明白”了什么,左顾右盼、慌张遁走,只怕多呆一秒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陈叔应浑身一凛,盯住绛紫帷帐半遮的床榻—— “嗯……好疼。”又一声嘤-咛,“这是哪儿,我在哪里……” 便见帷帐映上个扶额坐起的小姑娘,她纤细的身影落在帷帐上,极是虚弱状,纤影低头看胸、啊一声抱臂:“我、我的衣服呢,谁剥了我的衣服?” “……”这屋里明摆着再没别人了,除了陈叔应。 陈叔应眉头随那每一句越皱越紧,而后视若不见,整了整袖子便大步欲出寝殿。 听闻脚步声,樱落忙贴在半透明的帷帐上看——便见那高大的青年不痛不痒似的,要出去。 “骗了小姑娘你就走?!”一声怒斥,少女粗鲁扒开帷帐、探头。 陈叔应一顿,深皱眉:“骗?” ——相当讨厌的字眼儿。 樱落带着一身痛、冷冰冰觑着青年王侯:“你嘴里说要养我的,却又后悔把我丢在角落里任人打骂!你就是骗!” 话,理直气壮,声音亦不小,只怕隔着殿门外头也能闻一二。 “秀荷院亦是本王的产业,你在那里我亦养着你。不算骗。”陈叔应冷淡道。 “可你任奸-人打我又怎么说!” 小少女毫无悔意,步步逼问,不提还好,一提陈叔应就觉樱落懒散的样子实在不能继续下去,生出些不悦:“你不听话,懒散不学,嬷嬷虽失手教训重了些,但动机并没有过错。” 什么“失手”、什么“没有过错”?他还为打她的人开脱! 樱落内心翻滚起火焰,脸上做戏的娇媚戏谑刹那不见,冷冷声:“那你索性一次打死我好了!左右我是不会学那些无聊的东西!或者你将我遣送回吴郡,让我顾老爷吃了我!” 陈叔应拧紧眉头回转身来,只见帷帐下少女冷冷盯着他,那琥珀色的眼睛敏锐锋利似能将他一举一动全部捕捉,陈叔应挑了眉峰——这是他见过最擅长变脸的姑娘,电光火石间毫不夸张。 陈叔应低沉道:“你是在赌本王?” “您是堂堂豫章郡的大王侯,我一个蛆虫般卑贱的小羯奴,哪儿敢跟您赌?”樱落短促笑了声,“打死我,还是顺着我,这是我给的条件。至于大人物您要怎么选,那是您的事!” 大人物?这戏谑的称呼…… 陈叔应久久无语,后又觉自己也荒唐可笑,跟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说什么道理:“但看你吵闹中气十足,想必伤也没有大碍。休息好就回秀荷院去吧!以后若再不学,还有你苦头吃,好好听话!” 陈叔应掸了掸大袖上莫须有的灰尘,以惯常的云淡风轻,粉碎了小姑娘的戏谑、冷漠、挑逗。 “站住——别走啊!” 樱落着急起身,牵动伤口跌在地上,浑身如被大锤凿了一回,疼得她直冒冷汗珠。她不小心瞥见屏风上放着陈叔应换下的寝衣,因着今晨不许人进来伺候是以还没收。 “……你现在走了,你可别后悔!” 但听殿内传来的少女娇声,说到最后带了点儿狡黠的威胁意味,陈叔应有不好的预感!他凝眉看了眼殿门口,只见绫帐飘悠,又想一个小姑娘能翻什么天? 便只从鼻子落下一声轻蔑的浅笑,大步往建秀宫大门走。 前头赵公公正候着。 但见陈叔应出来,赵公公便悄悄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翻,陈叔应耳聪目明一眼对上赵公公不纯洁地打量,凝了眉头:“有什么直言即可,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赵公公臊着脸、低下头,不觉看了看左右,上前两步颇有些鬼祟提醒道:“殿下,需要送避子汤吗?” 陈叔应:“……” 赵公公觉得天上乌云似乎又聚过来了,压着他躬着的背脊,沉重、窒闷得紧。 只听“哼”的一声轻笑,淡若轻风抚箜篌,陈叔应唇畔有秀美笑影如惊鸿掠过:“公公既开口,本王便着人送一碗至您屋中吧。” 末了又是个冷厉眼神。 “殿、殿下……”赵公公苦着脸看陈叔应风流绰绰地走远,伤心喃喃,“殿下您倒是不屑,老奴自入宫净身后,做梦都想用上那‘好东西’呢……” 樱落瘸着腿趴在门口,眼睛挤在门缝里看那高高大大、衣着高雅的青年王侯,被一群带刀亲随众星捧月般送走。 转身背靠门,樱落忍着身上的鞭伤,打量陈叔应的寝殿—— “好大。” 她不禁赞叹。 寝殿高而朗阔,格局敞亮。 樱落一瘸一拐地去摸了摸茶几、茶具,又牵了牵紫丝绫帐和绫帐四角坠着的五色羽点龙头的镂金青龙。一旁还有陈叔应换衣时所用的,绿沉银泥漆屏风。 “屏风怎么那么高!”樱落眼珠在屏风上转一圈,回想昨夜瞄见“大人物”脱衣裳的情形。 “看大人物站这儿时也不见得屏风多高大,怎我往这儿一站……” 直觉这就是一面墙! 还有她昨夜躺的,漆柏银镂金花兽纹的大床,连床下的木纹脚踏,都泛着一股木质清香,不知是什么名贵的木材。 樱落俯身闻了闻,又环看陈叔应的寝殿——沉水香白烟袅袅缭绕,无处不精致高雅,连昨夜她翻窗而入,被她破坏掉的窗户小锁,竟也是银鎏金刻佛字纹、嵌绿宝珠的。又制式精巧的漆书架,满满当当,具是卷轴书籍,隐隐有墨香传来。 她的“大人物”主人,是在这样雍容、华贵的环境里长大,难怪与她从前在勾栏院所见的富贾公子全然不同。 但回想自己…… 樱落心头只觉有一口气在胸口出不来,郁结着令人难受。 她拿起落在地上的小锁头,明明掌心是轻的,她心里却有些沉甸甸。 “大人物生活在富贵乡,我生活在尘埃里。大人物满腹诗书,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心烦地将小金锁随意一抛,樱落一瘸一拐倒在床上,往帐顶发呆。 “难怪他和我说话多一个字也不愿说,分明是看我不上!” 樱落心情烦躁得紧,翻来覆去。 “大人物”,看不上她这粒儿小灰尘! ** 通往郡南的官道上,银雨丝丝斜飞,三马并驾的长檐车自北而来。雨滴划过车沿,飞速坠落,青龙金雀纹的车檐亦被沾湿了大半,颜色更加鲜亮。 丝雨入水洼点出银环,马蹄踏破银环、水花乱溅。 “驾!” 充当车夫的随扈南顺不敢怠慢,策马疾驰。 便在半路,有快马踢声自前传来,伴随着一声马鞭响。陈叔应登时便有不好的预感,长指挑开车窗帘,果见是县衙报信儿的差兵。 差兵吁声停驻、翻身下马,不顾泥塘朝陈叔应叩下去:“小的拜见豫章王殿下。回、回禀殿下,王大人让小的来传信儿,今日寅时防洪堤竟又有溃口,洪水倾泻之下上郡村已被淹,现在南大人与王大人正在领着人转移百姓。” “又是寅时……” 陈叔应在暗影里转着玉扳指,俊目微眯。 “可有旁的可疑之人出没?” 那小兵诧异抬头,眼珠转了转:“这……王大人倒是没说,只看那洪峰狂泄,想必都忙着逃命了,也不会有人动什么心思了,殿下宽心。” 小兵说罢,便听车中有淡淡一声意味深长的笑,高深莫测。 “赶车去了再说吧,此去也不过六七里,南顺。” “诺。” 马车再疾驰,陈叔应挑开车帘,瞥见旁侧一处悠然矗立的山庄夹在山坳里,如一个暗处的影人盯着他们。 陈叔应俊目上挑,竟见一穿着清凉的女子立在楼阁之上,对他盈盈浅笑,他不觉多看。 此时山庄阁楼上,妖娆的女子见得那美仪容的青年王侯目光,不觉信心大震,愈发松了披帛、露出一痕雪脯。 第29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立时人群沸腾, 奔走相告——“大英雄豫章王,大婚特赦啦!”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济民于水火, 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 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 小字“子烈”, 只盼此子仁德智勇,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 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风度冠绝皇室诸嗣, 文韬武略,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 此外, 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 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 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 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 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帝后看了大为满意,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钟鸣礼乐响起,山门大开,迎进天家声势浩大的仪仗,皇帝亲自陪着个器宇轩昂的王侯骑马入寺来。 “五弟啊,事情都过去四年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呢?二十多了还未婚娶,你让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呐。” 那王侯身量高大,又骑在马上,气势硬是将穿龙袍的皇帝也比过一头,他便是四年前被举国哗然的豫章王,陈叔应。他淡笑道:“父皇虽不在了,臣弟有皇兄照拂,父皇泉下也能安心。” 皇帝笑道:“这话应换皇兄来说才是。朕这天下有你镇着,朕才能安心与张贵妃在华林园中把酒当歌!” 皇帝指着北方,嘲讽道:“那篡了北周朝廷的杨家父子,上月修书来朝与朕示好,末尾还留个‘坚顿首’,呵呵,‘坚顿首’……当了皇帝还是一股子寒门下臣味儿。你猜朕回了什么?‘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 陈叔应只笑不语,两年前北方的鲜卑朝廷宇文氏被大臣杨氏篡权,建立了隋朝,隋朝这两年全力应付北方突厥,与在江南的陈国倒是屡屡示好。不过国与国的友谊与斗争原不在一时,陈叔应深知此理,但他这皇兄却十分乐观。 “皇兄还是早做些防备好,待隋平了突厥,只怕杨氏父子态度有变。” 哪晓得皇帝豪迈一拍青年王侯肩膀,亲昵道:“有能文能武的叔应在,哥哥不怕!哈哈——有你在,朕之江山无虞。” 虽然三十年前江南遭羯人侯景军队屠杀,但经过陈国三十余年的尽心统治,总算恢复了繁华掠影。 皇帝陪同陈叔应上了香,便有些乏了,被浩浩荡荡一群侍从跟着去厢房喝解暑汤休息,陈叔应只由近随三人陪同,去静室找显通大师焚烧抄好的佛经,超度亡魂。 禅院弥漫着幽幽檀香,静室里显通大师已静候多时。 陈叔应合手行了个佛礼。 “让禅师久等。” “殿下客气、客气。” 陈叔应一个眼神,随扈南图即呈上一叠佛经——“大师,这是今岁我们主子抄写的《法华经》,请大师务必诵读超度了亡灵后再焚烧。” 显通大师接过,道了句“阿弥陀佛”,交由小僧人暂收。 “都四年了,豫章王殿下还记得那二人,真乃宅心仁厚,我大陈百姓之福啊。老衲必定好好诵读、超度,不辜负殿下一片宽仁之心。” “有劳大师。” 陈叔应与显通大师来往几句,便要告辞。 显通大师略略诧异,往年陈叔应都要在同泰寺宿一夜才走。“老衲本还想留殿下一宿谈论佛经,不想殿下如此匆匆。” 陈叔应英俊眉目略有沉凝,决绝道:“孤王一出生便承大师吉言,半生的熟识,此番也不瞒您,其实那胡羯小姑娘我已找到线索,今夜便赶去吴郡找人!” 显通大师讶然,半晌才道:“老衲佛门中人,本不该谈论红尘恩怨。但正如殿下所说,我们已熟识多年,有句话老衲不得不劝。人既在尘世,便不得不畏人言,殿下若将那小姑娘找来身边抚养,恐是徒惹麻烦,除此并无他进益啊……” 近从三人也深以为然,看着自家主子,奈何陈叔应却毫无动摇。 “多些大师好意,但,我意已决……” 陈叔应合手作了拜别,决然转身,走入满院阳光中。显通大师虚着眼睛看去,只见高贵雍容的青年王侯,满身沐浴着日华,灿灿不可逼视。 只随意之态便如此非凡,便是世人所说的“天人之姿”吧……显通大师心道,末了又摇头叹息:可惜,平白遭了一回红尘磨难,二十许了,还孤身一人。 第30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樱落被捆着手脚躺在杀羊板凳上,阳光太强了, 她虚着眼睛看面前立着的、阻止庖厨杀她的人——一极其高大的青年。 青年亦背光俯视于她,良久。 这男人站在华光下, 身上无处不散发着一股尊贵、俊美之气,无比耀眼,樱落盯着青年, 痴了痴。 而后又有一些老爷、门仆之流围过来, 孙子似的围着这青年,极是恭敬。 “殿下您看这样可还满意?虽然……虽然现在脏兮兮的,一会儿洗干净了就很白嫩了。” “是啊是啊, 您看这只羊皮鲜嫩得紧,骨肉匀称, 是少见佳品啊。” 原来是吃她的人……樱落眸光浮动轻蔑,浑身起了层鸡皮粒儿。 只见青年唇瓣慢慢绽开笑影,居高临下的睥睨角度露出他脖颈与下巴俊秀的弧度。 终于让他找到了…… “这羊孤王很满意,只是, 孤王更喜欢吃活的……” 他嗓音对得起他姿容,亦是出众。 所有人:“……?”“……!” ** 顾老爷不愧是本郡最擅吃喝玩乐的氏族老爷, 极是“上道”,当即说陈叔应远道而来定是风尘仆仆、劳累, 殷勤请他去客舍里养息, 又令儿子赶紧将“珍馐”备好, 送至陈叔应房中“享用”,并且临走还挑眼皮露了个意味深长的淫-邪笑容,道:“殿下,珍馐已送至。此园舍后通温泉浴室,可备殿下不时之需,更有一些情-趣之物或可为殿下助兴……” 至于是什么“需”、什么“兴”,就不言而喻了。 闲杂人等退去。 陈叔应静坐在镂金包边素凭几侧,懒懒看了眼顾老爷抬来的那口马齿呈事箱,便并不管那箱子,自顾自拿了本晋朝名僧法显所着的《佛国记》,悠闲自若地看。 当年皇位之争,二皇子陈叔陵绞尽脑汁,恨不能将太子陈叔宝取而代之,太子无大才德,却有陈叔应这么一个得力好弟弟,是为陈叔陵所痛恨、忌惮。陈叔陵便与人勾结上演了这么一出婚变,以图让陈叔应失宠于皇帝、有辱于天下,并且斩断萧家这一只即将成为陈叔应左膀右臂的门阀贵族。 可谓一箭双雕。 不过可惜,他仍然没有储君之命。先帝崩殂,仍是以太子即位,陈叔陵大怒,自乱阵脚,在先帝灵堂上上演了一处弑兄的戏码——抽了药刀砍太子的脖子。或许真是天要亡他,也或许是太子确然是真龙天子的命数,竟被砍伤了脖子还性命无虞。 陈叔陵以叛乱之罪诛杀,当年婚变起因也得以知晓,然而萧林韵与羯贼私通之事,却是无法翻案了。 陈叔应暗查过,萧林韵与那羯汉确然有情。只是萧林韵口中的遗书提及,说女孩儿并非她亲生,而是暗暗收养,往后托他照拂。 遗书关于女孩儿的身世部分为鲜血所染,并看不清晰,是以他本还心存怀疑,今日一看,那必定是了。四年前这少女怎么也有八九岁,按萧林韵的年纪算,不可能是她亲娘。 房中静寂并没有持续多久,那箱子里就传来砰砰地挣扎声,陈叔应收回思量,冷眼看去。 那箱子自己开了,冒出个少女的脑袋,她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皮肤更显白皙可人,左顾右盼—— 视线相接,樱落琥珀色的眼睛就盯着陈叔应直打量,毫不避讳。 陈叔应生在皇室,又是尊贵的诸侯王,身边的女子无一个不是贵族闺秀,从没哪个姑娘敢这样直接、大胆、冒昧地打量他。 陈叔应很不适应,也不喜欢,但想起萧林韵嘱托,却又硬是耐着性子:“你在看什么?” 樱落轻灵的眼珠闪过探究,道:“你长得很俊。” 陈叔应:“……” 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话,陈叔应自不会理这样没有营养的话题,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看书。 樱落谨慎小心地从箱子里爬出来,打量房舍,以判断自己是否安全——环视一圈,仿佛没有杀气,才稍稍安心,只是……越发对房中这男人防备、疑惑起来。樱落悄悄盯着那王侯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而后不小心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脸烧了烧。 顾家为了让陈叔应享受舒坦,给她穿的衣裳也薄如蝉翼,根本不能避体。 “你……”樱落以手略略遮住胸脯,“我记得刚才你说要活吃我。所以你打算怎么‘活吃’了我……” 陈叔应头也不抬,仿佛手中佛书比鲜活的女子更让他感兴趣,随意道:“……我不吃人肉,你可安心。” 你可安心。樱落怔了怔。这句来自陌生男人的话,却让她心中体味到一缕久违的暖——当然,她可不认为这男人对她是关心,但听那语气就知是随口一言。 她正想着,忽然一件男子的大氅衣劈头盖来,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她立时迷迭在一阵浅淡沁人的沉水香里——是氅衣的熏香。 “穿上。” 樱落捧着衣裳,怔愣地盯着那背对她看书的男子。是他脱去了大氅丢给了自己,现在那青年男人只穿着一件素锦的大袖衫,洁净无尘,光泽柔滑,看着质地极好。再加上只有贵族公子才以香熏衣,此人必定非富即贵。 看他的感觉,让樱落不禁想起了月光,都是一样的高洁干净。 但樱落很快眼睛眯了眯,含了些冷意:这世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谁好,尤其是她这样卑贱的羯奴,除了一具美貌的皮囊,根本无他可给人图谋了…… 所以这男人,或许只是又一个衣冠禽兽。 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陈叔应想起踏进院子时,少女与庖厨的对话,少女那遗言他听不出毫无求生的欲望,生了一丝疑惑:“你当真不怕死吗?” 樱落拴着腰带,闻言手顿了顿:“……你觉得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她声音有一分不可察觉的冷。 “有。” “说。” “你活着,才能遇上我。”陈叔应他听出了那丝冷意,目光终于落在少女身上,可是眼见的少女又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她点着下巴—— “……这倒是。” 樱落来到长几对面坐下,亮着眼睛盯陈叔应,“你这话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看上了我吗?”她一分胸有成竹的笑,身子往前探了探,“别当我是什么傻傻的纯真少女,我十二岁曾被卖去过勾栏院,别以为我真不懂你说的‘活吃’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和我……” 她虽没说下去,却更显暧昧。 陈叔应听不下去,鼻子沉沉出了一息,冷冷看近在咫尺的小少女,他很诧异这样的小姑娘会有这种污秽的想法。“小小年纪如此口无遮拦。姑娘家要学会自重!” “自重?” 樱落心头轻蔑一声笑—— “对于我们这种卑贱得连汉人乞丐都不如的羯奴,连‘自尊’都没有,还谈什么自重。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我这样的豆蔻少女么?” 她往长几上一坐,氅衣微微敞开,纯真的脸渲染上妩媚,睨着青年王侯。 “所以……你还在这儿磨磨蹭蹭,是是觉得我不美?或者身子不够诱人?” 陈叔应:“……”他此生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子,不,不算女子,应该只是小姑娘。陈叔应一时无言。 樱落托着脸凑到陈叔应面前,手肘压住陈叔应瘫在桌上《佛国记》,白白的手指随意拿了缕头发玩弄睨着男人:“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才华,你不喜欢?若是如此倒也不怕,我曾在勾栏院听了些词曲,若要唱曲儿跳舞什么的,我也会,恩客最喜欢这些。所以,你要看么?” 陈叔应忍无可忍,书往案上一拍:“放肆!你当本王是何许人,竟比作勾栏院恩客?” 四年来,陈叔应终于怀疑起自己寻找这“孩子”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樱落被青年陡然的怒斥震住,一脸无措地望着拍案而起的男人。她到底年少,这样惊吓无措的表情愈显得处子般的纯真无辜,她反复又问:“……你,当真不是想要我身子吗?” 陈叔应自觉口气重了些,想起萧林韵一门为他冤死,致使这少女再流落街头,自己也有责任,便收了些冷厉缓缓吐了口气,将樱落斜咧开的氅衣衣襟笼上,温柔了些口吻:“不要。” 她仍是不信,想不透而生出些恼怒:“那你为何救下我!又为何给我衣裳穿!” 这下换陈叔应怔了怔,此刻的少女,面上没有丝毫的轻佻、无赖,她含着泪、含着敌意、含着憎恨,盯着他满满都是戒备!她就像一只走在死亡与堕落边缘的,暗藏锋利爪牙的幼狼,可怜巴巴,又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 陈叔应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到窗前静立了片刻,淡道:“再过片刻,你便可以出去了。” 他依旧不为所动。樱落愣愣坐在长几上,望着窗前高大俊逸的青年王侯背影:“……你,是谁?” 一般人初见都会先问对方名字,然而,经过这么一长串交谈,少女才真正想要知道对方姓名,先前那一串挑-逗便显得如敷衍一般并未上心。 陈叔应云淡风轻,这是他一贯的处世态度——“你不需知道我是谁,只需记住好好听我的话,我便会抚养你长大,再不会让你流落街头受苦……” 樱落霎时脑中轰然! 良久,她颤着唇几张几合,依然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渐渐喉头有些酸痛。 对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她竟然莫名生出一种荒唐的相信。或许是他长得很像好人,也或许是他看起来有花不完的钱。 她这一瞬心头也涌起一些脆弱,眼也不眨地审视着那光晕中的男子,看得久了,心里便有些自惭形秽的自卑,拢了拢身上不整的衣衫…… 这样的陌生的自己,令樱落一时无法适应,手足无措。 半晌之后。 “你既然明白了,就出去吧。”陈叔应平和道,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风度。 他以为自己这番话已经完美地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麻烦,却不想听身后少女笑了声—— “那可不行!” 陈叔应回头凝眉。 那少女干脆慵懒地躺在了长几上,单手托着腮,意味深长地对他笑,风情与纯真交织出别样的妩媚:“我若出去早了,别人会笑话你的,只怕损了你这大人物的英明。” “……”! 陈叔应登时胸口有气血翻涌,多年来佛经、儒学、老庄诸子陶冶出来的淡定的风度也出现裂痕。他紧紧盯着少女,除了无言只有无言!显通大师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麻烦”,还是个烫手的大“麻烦”! 樱落摘了颗水晶葡萄抛进嘴里,嚼着,舌尖浸着甘甜爽口的葡萄汁,心情很不错。 小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都不吭一声。雀儿姐,你说樱落是不是不正常?” 宿六:“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小豆:“看来这里也并不比外头好,我听那嬷嬷骂说‘你们这些卑贱羯女,就是打死也不会有人追究分毫’,不知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被打……” “别说了!”石雀儿打断,瞟了眼樱落,“我总不会像她那么蠢!好好听话好好奉承嬷嬷,她还会打我们吗?除非嬷嬷脑子也和这个疯子一样不对劲……” 别的姑娘害怕过后,都去睡了,唯有仆兰搬了个小胡床(马扎,板凳)在樱落床前趴着照顾,樱落床头的窗外,狂风摧枝折。 就这样,樱落昏迷了一天一夜,窗外的雨,也时大时小、时疏时密,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夜半,床上奄奄的少女醒来时,正是风狂雨急。她忍着痛、费力地坐起,闪电映亮樱落极其冷漠的眼睛。 她缓慢地移动眼球,看见了床边仆兰…… 清晨,雨水稍霁。 仆兰爬在床边睡了一夜,浑身僵痛伸了个懒腰,待看明白,却见床上空无一人,而被子,竟然盖在她身上—— “樱落,樱落?” 仆兰跑进跑出,找不着。 “糟了,樱落不见了!” 床上少女们纷纷从床上惊醒,果然见樱落的床空空的。 花束嬷嬷闻讯来看,带人四处找了,却始终找不到,只护院道:“倒是在院外的泥地里看见一串歪歪咧咧的脚印,和一滩血迹,不知是不是她留下的。” “哼,还有力气乱跑便死不了!”花束嬷嬷是下了狠心,她本就厌恶羯人,“再说,羯人本就罪孽深重,便是被打死又如何?尝不了祖宗留下的血债!” 嬷嬷说罢便走了,留下一屋子胡羯姑娘为她的话骇得瑟瑟发抖。 ** 樱落失踪的第三天。 陈叔应清早刚从驿站回来,而下正在寝殿里小憩。 郡南水涝,他去查看抗洪堤,忙了五日,这才回来。 建秀宫之上依旧是乌云密密,雨水绵绵从建秀宫青瓦楞里汇集,自绘有和玺彩画的廊檐,噼噼啪啪地冲刷在檐沟里,将青砖上的茱萸纹冲刷得鲜亮如新。 南图一如往常在殿外守着,正在想有许多日不曾听见秀荷院的消息,便见秀荷院的花束嬷嬷匆匆向他走来,神色颇有几分慌张。 “南大人,那姑娘……”她应南图瞟殿中、示意别惊扰主上的眼色,声音小了些,“南大人,那姑娘挨了打、自己不见了,这已经第三天,硬是找不着。” “找不着?”南图先是一惊。 第31章 0.1 此为防盗章,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陈叔应来到寝宫外, 但见伺候他的宫人围在门口, 惶惶交头接耳,瞅着里头小声议论—— “里头那个,仿佛就是前几日不听话打了个半死的羯奴。听花束嬷嬷说, 这小贱奴不思上进不说,脾气还孤僻得很, 谁也不理,任怎么怎么打、吭也不吭一声!” “可她怎穿着大王的寝衣躺在大王的床上, 全然无忌惮, 忒、忒不知廉耻了……” “说是个女疯子, 女疯子哪还管什么廉耻不廉耻啊……” 里头传出赵公公又气又担心地呵斥:“大胆女奴,那是、那是殿下的金印, 快放下放下!” 却只听少女漫不经心冷道:“知我大胆便不必啰嗦了,等你家大人物殿下回来告诉他,我在这儿等着他,继续谈我们没有谈完的悄悄话。”末了她心情似因话语内容而很好, 有浅浅笑哼。 陈叔应立在门口, 见他床榻上罗衾乱作一团, 衾被上的少女套在他宽大的寝衣里, 更显得纤瘦不盈一握。 她懒懒地翘着二郎腿, 手里把玩着他的金龟印当玩具, 脸色冷若冰霜, 对一旁的赵公公,以及门外盯着她、悄声骂她“不知廉耻”的人置若罔闻。毫不在意。 赵公公还在颤声:“小心小心呐,那可是皇上御赐给殿下的金印……” 而后赵公公便觉,背后有乌云避日时瞬间的阴暗、窒息,地上有阴影罩过来。 陈叔应脸若雷雨聚拢的天空,挥挥手。 赵公公眼珠在二人身上转了转,似觉立马便有飞沙走石、昏天暗地的对峙,他赶紧躬身、退自殿外,与南图等仆从遁走。心道:那小女奴是死定了!他们主子最不喜寝殿不整洁。 樱落正等得百无聊赖,便见她的“大人物”殿下终于回来,心头一亮,坐起身。 方才的“冷漠”、“视而不见”立时无踪,少女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天都暗了,我以为大人物主人你不回来了,正好我还可以在这高床软枕上多躺一宿。” 她一笑,具是少女清甜,斜着眼睛睨青年王侯,和方才判若两人。 “……哼。”陈叔应冷笑,目光可冻杀人。 然而少女却视他杀人目光若不见,含笑捧着脸儿,仰视青年王侯:“我在这儿苦苦想了你一整天,你却非要到夜幕才出现,大人物主人好无情。你这般聪明,应该知道我很想你。” 少女将他不悦视若无睹,陈叔应眼尾抽动。 但看少女手无寸铁、亦不会武,论性感惑人,她小小年纪自是还不及那红若。可却总能给他找出麻烦来!他这辈子的耐心,都给她磨了不少了。 樱落看陈叔应,不躲不避:“大人物怎只看我不说话?” “……对本王任性、刁蛮不是不可,只你需得有任性刁蛮的本钱。”陈叔应负手,高高在上,“你觉得自己有吗?” 小姑娘眼睛骤然一挑,对上男人冷怒的眼睛,她清甜的眼神有一分冷意快速划过,但再定睛却只见她慵懒地慢慢笑了:“没有。” ——态度很是无赖。 “可我以为,我在你心里是有的。”樱落勾唇,轻扬了白皙的下巴,以平静应对青年王侯迫人的气势:“所以,在你心里我有吗?” 陈叔应:“没有。” “大人物殿下可真无情。”樱落捧脸仰望男人,“可我喜欢。” “喜欢”,瞧这小丫头说的都是什么放肆话?陈叔应眯了眯眼,徐徐道:“……你可知本王要你命不过一念之间。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便不怕我即刻令人将你拖下去打死吗?” 樱落抬眼与之对视。 敛了戏谑挑逗,少女亦认真回他:“你当然可以打死我,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死了我也不会怨你。可你舍得打死我吗?” 樱落直觉,她完美高贵的“大人物”殿下是有几分在乎她的。 “……舍得。” “那你立刻叫人来打死我好了。” 少女眉头都不皱一下,每次说到死,她都这样轻飘飘。陈叔应突然发现,是他小瞧了这个小姑娘。 世人因贪生,怕死,喜富贵,恶贫贱,才颇多忌惮,然而这个少女,她竟仿佛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 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便难以掌控,这是陈叔应混迹朝堂得出的结论,然而这种人他从未真正地遇到过,所以,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也不在乎的人! “若我要用极刑将你千刀万剐,你也不怕死?” “别只会嘴里逞强,本王不信你能什么都不在乎。” 少女脸色生动,一会儿含冷一会纯稚,她捧着香腮,望着男人笑:“谁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现在开始在乎你了。” 樱落又一字一句清晰道:“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养我?你既然看不起我这样卑微的女奴,又为何耐着性子和我在这儿理论?” “告诉我,我想知道……” 这个唯一肯忍着怒气对她耐心说教,而不是拳打脚踢泄愤的男人。 她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 “……” 少女目光敏锐锋利如陈叔应佩刀的雪刃,不容得对方一丝一毫的隐瞒、虚假。那是少女身上固有的本性,并非刻意装出来的气势。 陈叔应凝着眉头,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这一瞬间,他竟在这少女身上找到种“棋逢对手”的刺激感! 二十多年,他过得顺风顺水,这种刺激感并不常有。 殿中静寂得能听见两人呼吸。 明纸窗外,泼墨夜色中,有细雨轻声沥沥于瓦上、廊檐。烛火悠悠,焰心有轻微炸响。 男人与少女对峙了良久。 陈叔应打断了这对峙,他背过身,语调寡淡如这冷夜:“本王养个女奴还需要理由吗?王宫中童仆上万,若人人都需要个理由,本王哪有那么多理由。你不过其中一个罢了。” 夜风悠悠吹起沉水香烟将他围绕,陈叔应负手自殿门俯瞰外头广袤的广场与庭院,灯火阑珊。 樱落觉得失望,亦是烦躁。“……正好,你也只是我无数主人中的一个!” 少女突然安静,不再戏谑挑逗。陈叔应心中微微一舒:她总算肯罢休了。 而后便听不断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在他背后旖旎。 陈叔应不想回头去看那少女,以免他觉得他又在乎她什么的,不过聪颖如他陈叔应,自也有他的办法——地上落着少女的影子。 只见那影子呼噜将大寝衣一剐,一丢,地上立刻落下少女玲珑的曲线!那影清晰可辨,侧脸、睫毛、脖颈、肩膀、胸脯……那细腰似不盈他大掌一握! 陈叔应瞳孔急缩,呼吸也不觉重了一分。 他想起红若那半隐半现的春光,一瞬间脑海里映上的想法,竟然是在将这稚嫩的少女与那成熟女人的胴体相比较——少女稚嫩的胸脯,几乎在他脑海浮现。 青年王侯口中有微微出一息,落在朗阔殿中、混在沉水香中,迅速消散。但陈叔应不是愚钝的男人,他清晰感觉到内心那股并不熟悉的燥热。耳中少女换衣的摩擦声,如一双柔夷落在他身上,不断撩拨着他作为男人最原始的渴望…… 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异常,陈叔应反而平静下来,负手垂眸,平静看那少女纤影褪去绸裤,布料落下瞬间,立时呈现一双纤细滑腻的腿…… 小姑娘纤细有度,和红若那等丰腴的美人全然不同,显得青涩稚嫩。 陈叔应的眼睛细细碾过少女影子的每一寸,并没有一瞬想要躲避,含着燥热而又坦荡…… 樱落拉长脸走后,陈叔应褪下手腕的佛珠串子,凝眉思量着什么。 * 樱落回来时,秀荷院的胡羯姑娘们刚睡下,便见樱落一瘸一拐从门口回来,都是大诧。 石雀儿看不惯樱落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儿,嘲讽了几句,不过确也真是好奇今日传言的樱落出现在大王寝宫之事,便问起。 不想少女捋了一缕耳发,妩媚而邪气地笑睨来:“男女之间的事,岂能为旁人道哉?” 一屋子少女,立时红了脸,拿被子盖脸。 石雀儿红脸斥:“不知廉耻,你不羞我们都羞死了!” 夜里,樱落把弄着金龟印,上刻着“豫章王印”四字,只她并看不懂。“所以,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养我?我在你心里,难道真只是个普通女奴么……” 不是轻飘飘的六个字、一个称谓,抑或仅仅一个穿着雍容英俊男人,而是一个重要、强大的存在。 那男人关乎着许多人的利益、生死,他那刺绣气派精致的大袖下,躲避着多少命官、多少势力,但凡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江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立时引起一场大震。 此时审问樱落的,是个穿裲裆铠甲的硬汉, “小姑娘,看你年纪小小,身体又如此单薄,何必硬撑呢?” “及早供出谁是主使,谁给你的毒粉和毒香,同伙是谁、在哪里,本将军还可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经过两日折磨,樱落已痛得神志混混沌沌,只以模糊视线透过石室大门,看见那边牢狱里,父子三人正屏气凝神那盯着这边,目光幽幽,等待随时被供出而赴死,如随时戒备被猫扑咬的老鼠,颇有些哆嗦。 “没有……我没有同伙。” 那边父子三人暂松一口气,审问她的将军却怒,骂了一声粗口。 炭炉里火燎子腾飞,正烧着三块烙铁。 硬汉将军拾掇起一块烙铁正要烫来,便有属下飞奔进来:“将军、将军,豫章王殿下醒了,快速去建秀宫吧!若是晚了,恐怕‘表现’便落下了!” 屋中将军、常侍惊喜,哪还顾得樱落,争先恐后出去。 樱落骤然松了口气:醒了,就说明他不会死了吧?他不死,她也不必死了吧。 只她的陈殿下活着,总不会让她死的。 小兵掏钥匙开牢门,解开铁索上的少女丢进牢中。“哐啷”关上铁门。 “小羯奴,过了今晚你若还‘想不明白’同伙是谁,休怪咱们将军明日将你双手剁下来喂狗了!谋害殿下之罪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小兵踹铁门吓唬樱落,见少女冷冷看他们毫无惧色,不由无趣,骂咧一句离去。 隔壁父子三人才敢鬼祟移过来,抓着铁栅栏:“小姑娘,药是我们给你的。你为何不供出我们?只要供出我们你就不必受这些罪了,你这么嘴硬到底图什么?” 樱落望那壁上灯火烁烁,目光渺远,嘶哑回:“不图什么……” 少女顿了顿,青布衣为血渍所染,白皙面颊有一条鲜血,蜿蜒至红唇,她竟还笑得出,那般不合时宜,亦清艳亦邪气。 “我自小没了父母,更无兄弟,只是不想看你们生离死别罢了……” 父子三人一时羞愧,他们本以为这少女对他们有所图呢。大儿子红着眼睛从鞋底儿里掏出一块薄薄的木牌子,上刻着怪纹,递过来。 “妹子,这个腰牌给你,若你还有命出去,遇到困难就拿着这个牌子去‘雄鸡樗蒲社’找人帮忙,就说是普异骨的朋友。” 樱落曾在赌坊呆过,赌坊里赌博游戏众多,樗蒲也是赌博游戏之一。(樗chu蒲pu,读音同锄、仆) 送上门的东西,樱落自来者自不拒,本想收下,可那随风飘来的脚气硬是让她手僵在半空不敢去接…… 那青年尴尬地摸摸脖子,颇几分自豪道:“妹子你可别嫌,我全靠这气味儿躲过搜身差兵,保住牌子呢。” 那天入狱搜身,狱卒搜到他脚脖子处就“落荒而逃”了。 樱落扯了袖子包住二指,才敢尖着手接过。“……你倒着实藏得隐秘。” 樱落又好奇问另外二人:“那你们的藏在何处,也未被搜走吗?” 余下父子二人点头。 老者木然张口,恶臭之气扑来,樱落忙捂口鼻、退避自保。“老朽的藏在口中。”老者自口中取出牌子。 而令那个小青年很是羞赧,只文静扭捏地背过身,摸向臀…… “……!”樱落倒抽一口凉气,脑海已有震撼的画面汹涌……“你、你不用取了!” · 此时地牢之上,暗夜正阑,仓月似钩。广袤的豫章王宫的重重宫阙,亦化作重峦叠影,失了金碧辉煌,只屋瓦沐着月华幽幽泛青,如东海鲛人覆体的鳞片,光滑整齐地长在犄角高翘的殿顶。 远远近近,灯火如点。 宫阙深深中,建秀宫地势最高,一眼便最醒目。 殿中,陈叔应刚令南图将官员们打发了走,而下安静只余金博山中熏香缭绕,朝榻上浅卧的陈叔应缭绕。 陈叔应刚醒不久,脸色还苍白着。 南图、南顺二随扈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狱中如何?那小羯奴的身份可有暴露。” “殿下放心,那小姑娘虽然懒懒散散、弱不经风的模样,却很能守口如瓶,多一个字都不肯说,没有说出当年萧家的事情。所以马将军他们还不晓得殿下养了萧林韵的‘女儿’。” 第32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陈叔应便立在床前盯着那小东西沉思了半宿——显通大师诚然不错, 再次证明这小姑娘确实相当麻烦。 自助太子顺利即位后, 陈叔应还从未遇到多少费心思的事。大抵照顾人这种事,交给他一个孤家大男人还是太不恰当。 陈叔应正思量, 便无意见床头叠放的少女的湿衣,上头落着一只赤色玉雕刻的玉猪龙佩…… 这夜雨水不住, 而那五双被陈叔应忘记了的可怜的随扈, 周身浇湿,还如落汤鸡般还在王宫各个院落、花园里穿梭,狗洞、鸡圈都没放过, 还是没找着,在大雨里精疲力竭。 “那小姑娘究竟躲去了哪儿?” “是啊,我又冷又饿……” “我、我也是……”此处有哆嗦。 “……” 几人沉默之后, 一汉子喜道:“唉!要不我们去膳房看看吧,那小姑娘肯定也饿了。” 事实证明男人一样口是心非—— “对对对, 她肯定也饿了。” “走走走……” 天亮的时候,随扈们先后病倒的消息通过赵公公无意传来, 陈叔应才想起来自己那十个得力的随扈完全被他给忘了。 赵公公脸贴明纸槅扇门, 小声问着:“殿下, 那令南大人另外领人接着找吗?” 陈叔应正自行穿衣, 顿了顿, 俊眸有一瞬间往榻上倾斜, 片刻淡淡道:“不必了, 想必是负气一时躲藏,不必管她。” 门外赵公公喜滋滋答了声“诺!”,心道南图也忒担心过度了,他家主子也并没那么上心那小女娃娃嘛。 便听门缝—— “嗯啊~疼—” 赵公公一口唾沫呛在喉咙,咳嗽起来。 那暧-昧的嘤-咛?! 刹那之后,他似“明白”了什么,左顾右盼、慌张遁走,只怕多呆一秒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陈叔应浑身一凛,盯住绛紫帷帐半遮的床榻—— “嗯……好疼。”又一声嘤-咛,“这是哪儿,我在哪里……” 便见帷帐映上个扶额坐起的小姑娘,她纤细的身影落在帷帐上,极是虚弱状,纤影低头看胸、啊一声抱臂:“我、我的衣服呢,谁剥了我的衣服?” “……”这屋里明摆着再没别人了,除了陈叔应。 陈叔应眉头随那每一句越皱越紧,而后视若不见,整了整袖子便大步欲出寝殿。 听闻脚步声,樱落忙贴在半透明的帷帐上看——便见那高大的青年不痛不痒似的,要出去。 “骗了小姑娘你就走?!”一声怒斥,少女粗鲁扒开帷帐、探头。 陈叔应一顿,深皱眉:“骗?” ——相当讨厌的字眼儿。 樱落带着一身痛、冷冰冰觑着青年王侯:“你嘴里说要养我的,却又后悔把我丢在角落里任人打骂!你就是骗!” 话,理直气壮,声音亦不小,只怕隔着殿门外头也能闻一二。 “秀荷院亦是本王的产业,你在那里我亦养着你。不算骗。”陈叔应冷淡道。 “可你任奸-人打我又怎么说!” 小少女毫无悔意,步步逼问,不提还好,一提陈叔应就觉樱落懒散的样子实在不能继续下去,生出些不悦:“你不听话,懒散不学,嬷嬷虽失手教训重了些,但动机并没有过错。” 什么“失手”、什么“没有过错”?他还为打她的人开脱! 樱落内心翻滚起火焰,脸上做戏的娇媚戏谑刹那不见,冷冷声:“那你索性一次打死我好了!左右我是不会学那些无聊的东西!或者你将我遣送回吴郡,让我顾老爷吃了我!” 陈叔应拧紧眉头回转身来,只见帷帐下少女冷冷盯着他,那琥珀色的眼睛敏锐锋利似能将他一举一动全部捕捉,陈叔应挑了眉峰——这是他见过最擅长变脸的姑娘,电光火石间毫不夸张。 陈叔应低沉道:“你是在赌本王?” “您是堂堂豫章郡的大王侯,我一个蛆虫般卑贱的小羯奴,哪儿敢跟您赌?”樱落短促笑了声,“打死我,还是顺着我,这是我给的条件。至于大人物您要怎么选,那是您的事!” 大人物?这戏谑的称呼…… 陈叔应久久无语,后又觉自己也荒唐可笑,跟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说什么道理:“但看你吵闹中气十足,想必伤也没有大碍。休息好就回秀荷院去吧!以后若再不学,还有你苦头吃,好好听话!” 陈叔应掸了掸大袖上莫须有的灰尘,以惯常的云淡风轻,粉碎了小姑娘的戏谑、冷漠、挑逗。 “站住——别走啊!” 樱落着急起身,牵动伤口跌在地上,浑身如被大锤凿了一回,疼得她直冒冷汗珠。她不小心瞥见屏风上放着陈叔应换下的寝衣,因着今晨不许人进来伺候是以还没收。 “……你现在走了,你可别后悔!” 但听殿内传来的少女娇声,说到最后带了点儿狡黠的威胁意味,陈叔应有不好的预感!他凝眉看了眼殿门口,只见绫帐飘悠,又想一个小姑娘能翻什么天? 便只从鼻子落下一声轻蔑的浅笑,大步往建秀宫大门走。 前头赵公公正候着。 但见陈叔应出来,赵公公便悄悄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翻,陈叔应耳聪目明一眼对上赵公公不纯洁地打量,凝了眉头:“有什么直言即可,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赵公公臊着脸、低下头,不觉看了看左右,上前两步颇有些鬼祟提醒道:“殿下,需要送避子汤吗?” 陈叔应:“……” 赵公公觉得天上乌云似乎又聚过来了,压着他躬着的背脊,沉重、窒闷得紧。 只听“哼”的一声轻笑,淡若轻风抚箜篌,陈叔应唇畔有秀美笑影如惊鸿掠过:“公公既开口,本王便着人送一碗至您屋中吧。” 末了又是个冷厉眼神。 “殿、殿下……”赵公公苦着脸看陈叔应风流绰绰地走远,伤心喃喃,“殿下您倒是不屑,老奴自入宫净身后,做梦都想用上那‘好东西’呢……” 樱落瘸着腿趴在门口,眼睛挤在门缝里看那高高大大、衣着高雅的青年王侯,被一群带刀亲随众星捧月般送走。 转身背靠门,樱落忍着身上的鞭伤,打量陈叔应的寝殿—— “好大。” 她不禁赞叹。 寝殿高而朗阔,格局敞亮。 樱落一瘸一拐地去摸了摸茶几、茶具,又牵了牵紫丝绫帐和绫帐四角坠着的五色羽点龙头的镂金青龙。一旁还有陈叔应换衣时所用的,绿沉银泥漆屏风。 “屏风怎么那么高!”樱落眼珠在屏风上转一圈,回想昨夜瞄见“大人物”脱衣裳的情形。 “看大人物站这儿时也不见得屏风多高大,怎我往这儿一站……” 直觉这就是一面墙! 还有她昨夜躺的,漆柏银镂金花兽纹的大床,连床下的木纹脚踏,都泛着一股木质清香,不知是什么名贵的木材。 樱落俯身闻了闻,又环看陈叔应的寝殿——沉水香白烟袅袅缭绕,无处不精致高雅,连昨夜她翻窗而入,被她破坏掉的窗户小锁,竟也是银鎏金刻佛字纹、嵌绿宝珠的。又制式精巧的漆书架,满满当当,具是卷轴书籍,隐隐有墨香传来。 她的“大人物”主人,是在这样雍容、华贵的环境里长大,难怪与她从前在勾栏院所见的富贾公子全然不同。 但回想自己…… 樱落心头只觉有一口气在胸口出不来,郁结着令人难受。 她拿起落在地上的小锁头,明明掌心是轻的,她心里却有些沉甸甸。 “大人物生活在富贵乡,我生活在尘埃里。大人物满腹诗书,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心烦地将小金锁随意一抛,樱落一瘸一拐倒在床上,往帐顶发呆。 “难怪他和我说话多一个字也不愿说,分明是看我不上!” 樱落心情烦躁得紧,翻来覆去。 “大人物”,看不上她这粒儿小灰尘! ** 通往郡南的官道上,银雨丝丝斜飞,三马并驾的长檐车自北而来。雨滴划过车沿,飞速坠落,青龙金雀纹的车檐亦被沾湿了大半,颜色更加鲜亮。 丝雨入水洼点出银环,马蹄踏破银环、水花乱溅。 “驾!” 充当车夫的随扈南顺不敢怠慢,策马疾驰。 便在半路,有快马踢声自前传来,伴随着一声马鞭响。陈叔应登时便有不好的预感,长指挑开车窗帘,果见是县衙报信儿的差兵。 差兵吁声停驻、翻身下马,不顾泥塘朝陈叔应叩下去:“小的拜见豫章王殿下。回、回禀殿下,王大人让小的来传信儿,今日寅时防洪堤竟又有溃口,洪水倾泻之下上郡村已被淹,现在南大人与王大人正在领着人转移百姓。” “又是寅时……” 陈叔应在暗影里转着玉扳指,俊目微眯。 “可有旁的可疑之人出没?” 那小兵诧异抬头,眼珠转了转:“这……王大人倒是没说,只看那洪峰狂泄,想必都忙着逃命了,也不会有人动什么心思了,殿下宽心。” 小兵说罢,便听车中有淡淡一声意味深长的笑,高深莫测。 “赶车去了再说吧,此去也不过六七里,南顺。” “诺。” 马车再疾驰,陈叔应挑开车帘,瞥见旁侧一处悠然矗立的山庄夹在山坳里,如一个暗处的影人盯着他们。 陈叔应俊目上挑,竟见一穿着清凉的女子立在楼阁之上,对他盈盈浅笑,他不觉多看。 此时山庄阁楼上,妖娆的女子见得那美仪容的青年王侯目光,不觉信心大震,愈发松了披帛、露出一痕雪脯。 两人视线交错—— 一个媚眼勾魂、欲说还羞,一个紧紧盯着美人,虽含着温和的笑,仔细看那眼底却漠视美色如无物。 姑娘们才晓得,原来他们的大人物主人是个王爷! 但凡想起自己是帝胄王侯的家妓,姑娘们便满怀春心,学规矩、学曲舞都格外用心,只觉出头之日指日可待! 不过,这用心的人中自不包括樱落。 她总是整日整日地懒懒坐在院子门口,捧着脸,望院子外出神。 这时候石雀儿总要快意地嘲笑她一翻—— “伺候过王殿下一回就被忘记了,真怪可怜见的。” “死心吧,王殿下早把你忘了,你还是看清楚自己身份,别痴心妄想了。” 便在这样张望和奚落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已经过了一月,石雀儿她们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的琴艺,姑娘们颇有欣欣向荣之势,而樱落则越来越冰冷、沉默、死气沉沉。 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人牙子手里的模样——骂不吭声、打不喊痛,总是坐在那儿发呆,如一具行尸走肉,连石雀儿的嘲笑也不能激起她一点反应。 石雀儿也渐渐奚落得无趣了,拉着别的姑娘将樱落当透明人。 确然,陈叔应自一个月前回王宫后,便繁忙于各种政事当中,他兼任着镇前将军、江州刺史,完完全全将吴郡带回来的名叫“樱落”的“小人物”,忘干净了。 第33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她深深伏地:“殿下,此物乃当年我阿爹、阿姊收养樱落时, 自她养父手中所得。他养父之身份血书上已记,殿下当知道是什么人。胡羯歹毒, 殿下当早作打算,将那女娃娃趁早杀之,以绝后患!” 陈叔应攥着白绢, 面色如十月秋霜打过衰草,萧肃紧绷。 “侯景”, 这片血书竟是羯汉皇帝——侯景所书! 侯景呐! 那个江南汉人的噩梦,连他思及那些血红的事件都后背发凉。 “你们当年既知道她是侯景之孙,为何还要收留, 便不怕惹火烧身吗?” 萧红若悄悄痴看陈叔应的剪影, 见王侯英俊风流如斯,心内向往又莫能接近。眼珠微转,萧红若便有个大胆的想法掠过脑海。 “若殿下让红若留下,红若便将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您。” “……小小罪臣之女, 敢与本王做交易!” 红若闻声中冷意威慑, 瑟缩了脖子, 但帘后王侯的剪影又吸引起她不住的渴望,鼓起了勇气。 “小女子不敢, 只是小女子无家可归, 一心仰慕殿下, 想留在殿下身边做个婢子便足矣。往殿下成全!” 帘内有片刻沉默。 “说吧,到底你父萧参当年为何收养樱落。” 红若惊喜:“殿下是愿意留下小女子了吗?”一旁南顺素知他家主子没那么多好耐心,便令红若快说。 红若擦了擦喜极而泣的泪珠:“小女子也是偶然听见父母亲说话,才得知当年收养樱落正想。原来三十年前侯景洗劫江南,各门阀贵族也未能幸免于祸,是以所掠金银珠宝无数。而羯汉一岁而亡,侯景仓惶败逃,无力带走金山银山,便令人将宝藏尽藏于一处山中。但极其隐蔽,不知何处……” 南顺南图吃惊互看,又瞟他们主子。珠帘之后的大椅上,陈叔应转玉扳指的速度放慢,眯了眯眼。 静谧之中,只听双凤比翼紫铜灯架内灯焰轻炸,似也为红若所吐露的秘密惊吓住了。灯火滤过乳白宫纱,清透如十六七的月华,映得陈叔应如硬玉一般,润润有泽。 虽是病中,亦不减半分雍容风姿。 陈叔应:“所以,这个女孩儿是宝藏之主,你们收养她实则是为了按图索骥,寻到传言的宝藏。” 红若:“正是。”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秘密?” 红若一凛,闪过被灭口的恐惧,然而下一刻她又放下心来:谁不知豫章王尚读佛经,心胸宽厚。 “除我之外,侯景残余的羯人党羽恐怕都知晓,正卖力地找着侯景之后,意图复国。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樱落就是,我阿爹藏得极好,实际他们恐是毫无头绪……” 红若说起颇几分自信。 陈叔应想起在山庄的羯人刺客,有一张古怪的花纹图样,与樱落的玉佩花纹相似。陈叔应心说:‘毫无头绪’?只怕那些聪明的胡羯人已找到线索关键,只按着那玉佩寻人了!那牢中父子三人,不知是否知道少女之身份…… 萧红若下去后,殿中久寂。 南顺道:“殿下,萧姑娘说得是,还是将那小女娃斩草除根的好,就以这次谋害您的罪责,名正言顺赐死,永绝后患!” 南图脱口:“一个小姑娘应当引不起什么大乱吧,她也没做错什么,杀了她实在太残忍!” 南顺讶然看自己大哥,挤眉弄眼:你不是一向很痛恨那小羯奴吗? 南图瞪:住口! 南图跪地抱拳:“殿下,您向来慈悲,还请看在樱落尚且年幼、又无大过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你不是向来不喜她么?”珠帘动,叮铃而响,高贵青年抬步出来。 “属下……属下只是……” 陈叔应揭开灯罩,将血字白绢燃于灯焰之上。火光暗蓝如蓝色妖姬跳跃。自下而上映着陈叔应的容颜,亦有些明暗莫辨的冷酷。 他静看血绢子燃尽了,静立思量了良久。那个少女,那个总是说追慕他的少女…… 陈叔应回忆着与樱落相识至今的回忆画面,心中有一股暗波涌动起,他陌生,又清晰地知道是什么…… 二扈从相视一眼,不知他家主子在想什么,却不敢催问。不想那小小的姑娘竟然牵动这样一件大事。 风入殿中,绫帐潇潇,青年王侯伫立绫帐的流水波光中,心中终于有了决定。 他幽幽道:“若人只懂处处仁慈,最后只一无是处。先皇既然嘱托我镇守江山安泰,便不允有丝毫差错。” “南顺,备毒酒!” 南图不信他家主子对那小女孩毫无温情,可他仔细看了,却难在陈叔应平静的神色下寻到一丝波澜,只得放弃。 帝室之人,果然从小见惯了生死与背叛,心肠都是硬的吗?南图心道。 南图心中如有弦断,麻麻的发凉。 看来那与众不同的可怜少女,今夜要殒命了,他家主子向来说一不二。 南图一路行至牢中,正见樱落靠墙浅眠。 南图心头难过,声音也沉重了许多,令狱卒开了锁,缓步踏入阴湿牢狱中:“走吧,殿下传唤你了……” 羽睫轻颤了颤,樱落行醒转过来,见是陈叔应得力手下只身前来,颇有“悄悄”之意,想起先前陈叔应苏醒的消息,疲乏骤散:“是大人物殿下令你放我出去?” 瞧着少女暗涌的欣喜,南图眼睛一黯,吞吐:“……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提及陈叔应,樱落漂亮的眼睛具是亮色,铮铮铁汉也硬不下心肠说实话。 这少女追慕他家主子,若是知道此番是主子传她去受死,该是多么难受。 所以,还是让她稀里糊涂的死去吧。 沉水香白烟缭绕,陈叔应比方才多披了一件鼠灰色大氅,偶有一声轻嗽。 樱落进殿,一眼就望见陈叔应伫立窗前,大氅披在他宽肩上显得身形很是伟岸。 殿中气氛不太对,竟一个侍从也无,南图出去时还带上门,樱落只想着与久寻的“菩萨哥哥”才相认,心中欢喜,自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殿中,高高在上的帝室男人,和卑微不起眼的羯人女奴,与静谧夜色交织成画。 觉察背后脚步声,陈叔应回望来,只见少女一瘸一拐朝他走来。 一双视线交错,陈叔应一愣,樱落则是一笑。 陈叔应想:受这样的伤还笑得出,果然不愧是侯景之后啊。 “看见你能起身了,我总算放心。若你因我而有闪失,不必他们杀我,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随你去死了。” 少女开口第一句,便是关心他。 陈叔应不想看樱落狼狈的头发和身上斑驳的血迹,只移开看灯焰。 “怎么搞成这样。” “除了你,谁还能对我好吗?” 少女说得理直气壮,从他身后绕过站在青年跟前,望着他,目光里纯粹的信任感如清澈的泉水自心田涌动出来。 “他们看不起我,我又有谋害你的罪责,还留我好胳膊好腿儿的站在这儿,就已经算是放过了我了。” 少女虽然一身伤,但她毫不介怀,仿佛是因为看着他无事、安好了,所以所以什么伤也不顾了。 陈叔应不说话也不俯视她,樱落站得有点儿累,便挑了陈叔应专属的绿檀长几坐下,拿起他的琉璃厄,倒了茶水。 闻茶水入杯之声,陈叔应侧脸以余光看着少女。她执杯的十指受过拶刑,有些红肿。 热水入琉璃厄,厄也烫起来,樱落受伤的手指一抽地疼痛。 陈叔应竟发现他以为“不怕疼”的少女,紧紧蹙了眉头,低低痛嘶了一声。 这发现令陈叔应一愣,片刻明白过来:原来不是不怕疼,是她太过坚强,谁也看不见她的脆弱…… 这一点,倒是与他少时很像。 陈叔应走前几步,或许尚在病中,让他神色与语调柔和而冷淡:“……你怎就确定我就会对你好,不会如他们那般害你?” 樱落正拿着琉璃厄吹热水,闻言一怔,旋即抬眸对上青年俯视来的复杂目光:“你……什么意思?” 樱落眼睛闪过一瞬的怀疑与冷硬,陈叔应侧脸,神色无一丝破绽:“没什么。”又抬手一指酒杯,“我为你备的酒,喝了吧。” 少女明亮如春光的脸,慢慢落了阴云,陈叔应背对着,樱落看不见他的脸,可这道背影,竟有些冷情的颜色。 酒有微香,清澈如泉,杯底的冰片裂纹清晰可见。 樱落猜到了什么,这个猜到,如一把钝刀割着心口。 叮—— 不注意间,一滴泪珠自眼眶落进杯中酒,杯面动荡。 樱落冷笑了一声:“……好啊!多谢大人物殿下如此有心,自亲生爹娘死后,便从未有人为我备过什么了。连萧家的阿娘也不曾……” 陈叔应脸色一暗。这少女还不知萧家不过是将她当做寻找宝藏的工具,并不真心相待……这世上,竟无几人真心疼爱她。 “本王许你一个愿望,只要我做得到,定为你实现?” 樱落淡问,毫无期待:“……什么愿望都可以?” “嗯。” “若我还能活着……我想过你告诉我的生活。有自尊,有希望的,活下去……” 樱落望着陈叔应,明眸笑着、哭着,是动人、悲情,她不常有悲色,不想悲伤时是这样血歌华章、伤人心魄的美丽。 陈叔应心中震颤,想起相识数月来一些旖旎的画面,抑或相处时他偶尔的血液微微发热。 叹了一息,陈叔应闭目淡道:“喝了吧。喝了就解脱了。” 樱落深深看了眼陈叔应,看到最后只余冷意、恨意,她闭目,一饮而尽。干净利落,毫不胆怯,哪怕以猜到那是毒酒。 “咚!” 少女丢了琉璃厄,樱落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到末了低低伏在案上抽泣,声音却依然无脆弱—— “……你为什么有不要我了?你不是说……不是说萧家阿娘将我托付与你了吗?你不是打算养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杀我……” “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吗!” 鼠灰大氅缓步移过来,男子长手捡起琉璃厄,他平静无波:“整个江州都知你与羯党勾结毒杀本王,人赃俱获。”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樱落捂着心口,她的心被撕裂了个口子,她震颤着,愤怒着,落泪着,一颗又一颗,声音极尽冷厉:“骗子,你就是个满口冠冕堂皇借口的伪君子!” 他大可让别人来杀她……至少,她不会这么难受。 “随你骂吧,出尔反尔算本王无耻……” 她爱慕的男人不再看她,只徐徐移步出殿,离她远去。 第34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小豆:“这么严重的伤, 竟然都不吭一声。雀儿姐,你说樱落是不是不正常?” 宿六:“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小豆:“看来这里也并不比外头好,我听那嬷嬷骂说‘你们这些卑贱羯女,就是打死也不会有人追究分毫’,不知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被打……” “别说了!”石雀儿打断,瞟了眼樱落, “我总不会像她那么蠢!好好听话好好奉承嬷嬷,她还会打我们吗?除非嬷嬷脑子也和这个疯子一样不对劲……” 别的姑娘害怕过后,都去睡了, 唯有仆兰搬了个小胡床(马扎, 板凳)在樱落床前趴着照顾, 樱落床头的窗外, 狂风摧枝折。 就这样,樱落昏迷了一天一夜, 窗外的雨,也时大时小、时疏时密, 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夜半,床上奄奄的少女醒来时, 正是风狂雨急。她忍着痛、费力地坐起, 闪电映亮樱落极其冷漠的眼睛。 她缓慢地移动眼球, 看见了床边仆兰…… 清晨, 雨水稍霁。 仆兰爬在床边睡了一夜, 浑身僵痛伸了个懒腰,待看明白,却见床上空无一人,而被子,竟然盖在她身上—— “樱落,樱落?” 仆兰跑进跑出,找不着。 “糟了,樱落不见了!” 床上少女们纷纷从床上惊醒,果然见樱落的床空空的。 花束嬷嬷闻讯来看,带人四处找了,却始终找不到,只护院道:“倒是在院外的泥地里看见一串歪歪咧咧的脚印,和一滩血迹,不知是不是她留下的。” “哼,还有力气乱跑便死不了!”花束嬷嬷是下了狠心,她本就厌恶羯人,“再说,羯人本就罪孽深重,便是被打死又如何?尝不了祖宗留下的血债!” 嬷嬷说罢便走了,留下一屋子胡羯姑娘为她的话骇得瑟瑟发抖。 ** 樱落失踪的第三天。 陈叔应清早刚从驿站回来,而下正在寝殿里小憩。 郡南水涝,他去查看抗洪堤,忙了五日,这才回来。 建秀宫之上依旧是乌云密密,雨水绵绵从建秀宫青瓦楞里汇集,自绘有和玺彩画的廊檐,噼噼啪啪地冲刷在檐沟里,将青砖上的茱萸纹冲刷得鲜亮如新。 南图一如往常在殿外守着,正在想有许多日不曾听见秀荷院的消息,便见秀荷院的花束嬷嬷匆匆向他走来,神色颇有几分慌张。 “南大人,那姑娘……”她应南图瞟殿中、示意别惊扰主上的眼色,声音小了些,“南大人,那姑娘挨了打、自己不见了,这已经第三天,硬是找不着。” “找不着?”南图先是一惊。 “是啊,我确实气坏了,打得狠了点儿,不过没有伤筋动骨……” 南图跟着陈叔应平过一些叛乱,总有羯人参与其中挑拨或谋事,他便一直便厌恨羯人,何况这羯人小姑娘脾气还那么讨人厌。他低哼了声道:“不见便不见吧,左右不是咱们将她打死的,是她自己要到处乱跑。主子为了水涝之灾已经够头疼了,谁还管得了这么个羯奴。” 南图凑近些,对嬷嬷低声道:“便如此罢!别找了,省得引起殿下注意……” 花束嬷嬷正要答诺,骤看殿门口脸色惨白,慌忙躬身退后。 “谁不见了?” 陈叔应的声音自殿内传来,他牵挂着水涝,才眯了一会儿听着瓦楞的雨水声,又醒转过来。 南图一凛! 天青云雨,薄雾笼青瓦,青年王侯自出殿内大步走出,沉水香的气息随着他步伐逸来,他停驻廊檐下,任门口的青袍、戴纱笼冠的小太监伺候他披上鼠灰色金银丝祥云披风。 陈叔应立在廊檐下,仿佛这阴雨天也多了俊美颜色。 只是他连日浅眠,眼下稍微有青黑,下巴上胡子的浅黑稍稍浓了些,更显得些男性阳刚之气,依旧是华光萦绕的帝室美男子。 一侧,已有太监撑开了大牛皮纸伞。 南图惊慌,躬身道:“殿下又要出去?” “嗯,雨下个不停,本王实在不能安心堤口……”陈叔应说到此节便没往下说,转而问,“你方才说谁不见了?” 南图见隐瞒不过去,硬着头皮坦白:“是……秀荷院那个,樱落姑娘不见了。” 南图本还想说可能是淘气藏起来,但看陈叔应脸色沉沉,和天上的乌云一般,已将他的心思看了分明,便只有跪在地上埋头挨骂的份儿!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陈叔应环视一圈,落在瑟瑟发抖、看起来很可疑的嬷嬷身上,眯了眯眼问道:“可是你,又打了她?” 花束嬷嬷一辈子都未能有幸和陈叔应这等尊贵人物说上几句话,不想竟是这样情形。她摸不清陈叔应对那可恶姑娘的想法,只惶惶瞧南图—— “奴婢……” “你不必看南图,孤王问你,可是你又打了她?!” 花束嬷嬷哪经得住王侯厉声,登时瘫软伏地:“殿下饶恕、殿下饶恕啊。是、是打了几下,不过是她不听话,是她懒散不学琴还忤逆顶撞,奴婢只是按照规矩……” “怎么打的。”陈叔应不耐打断,声冷浸人。 “就、就是,抽了几鞭子……” 青年王侯有片刻的静默,空气顿如凝胶,扼住南图、嬷嬷、太监……所有人咽喉。 陈叔应自小受四书五经与孔儒熏陶,是正正的谦谦君子,极少对卑微的人动怒,但此刻他怒气压在面容下如冰下流动地暗泉。 便听—— “……滚!趁我没有改变主意。” 嬷嬷等人连滚带爬推开,陈叔应大步走进雨里,南图忐忑跟上:“殿下,还备车马去堤坝吗?” 陈叔应只给他一个冷厉地眼神,继而走远,对除了南图之外的另两个随扈道—— “速挑十个机灵的护卫,随我去找人!” 花束嬷嬷见豫章王竟亲自去找樱落,已面如猪肝之色,软在地上,与南图相视具是预感不好。 · 陈叔应找了大半日,将王宫找了个遍,硬是找不着樱落,樱落仿佛人间蒸发,他只在秀荷院之外,不远处那串泥脚印里,找到些混在泥中、结了块儿的血。 “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 “诺!” 暴雨将陈叔应冲了个透,发冠、衣裳沾湿,连衣角上都是花园里沾上的泥点子,陈叔应阴沉沉,气色也不好,他是极为爱惜自己仪容的人,何时这样狼狈。 南图悔恨不已,跪下乞求:“殿下、殿下,请您保重身体啊。是奴才之过,应该及时禀告,只我看那女娃娃一路装病设计您、牵绊您,奴才看得出她对您那心思不纯,奴才只怕那羯女害了您啊!” 陈叔应低眼睥睨,南图只借着微微天光和火把光亮看清自家主子冷硬的轮廓,陈叔应目光幽冷而笃定,口吻沉稳而自信:“我陈叔应掌控千军万马如无物,一个小姑娘,还能对我如何危害?再说她还那么小……做我奴,便忠心行我令,你去自领军法吧,休再此阻挠!” “男儿立誓必践,我既受了萧家嘱托,便应照顾好她,此番……此番已是对不起他们了。” 南图膝行在泥水中,喊着——“殿下,那女娃是个祸害啊!” 陈叔应并不理会,径直带人走远。他自生出来便事事如意,就不懂“忌惮”二字怎么写,怎会因为惧怕未知的小小“祸害”。 胡羯少女们悄悄伏在秀荷院的门后,看见了她们朝思暮念的“主人”,陈叔应的俊气、高贵让她们只敢远远看着,既害怕、又憧憬,直到陈叔应离开好久,才找回声音交谈—— “咱们主人竟是这等天上的人物啊……” “若能得他一次眼光,便是死也值了。” “王爷亲自找樱落,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挺在乎樱落?” “别胡说八道了,在乎还能丢她在这儿住通铺吗?”石雀儿有些气,想起樱落已经伺候过主人,自己连在主人跟前冒脸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就觉得不好受:“才十三四岁就这么会勾搭人,也混该她遭些苦头!” …… 陈叔应直找到三更天,雨狂风骤,屋外直欲不能立人! 在亲随们下跪拖劝,他们都是皇帝钦赐的,皇帝与陈叔应自小感情极是要好—— “殿下,雷雨太大,危险啊,就留属下们找就是了……” “你若病倒,陛下只怕会责怪奴才们护住不利啊……” 第35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数日来,陈叔应心情都不太美。 一早用了早膳后, 陈叔应也不如往常去院中练剑活动筋骨, 便闷在大安殿书阁里看州官、郡国官员递来的本子,说的都是水涝、救灾、羯人谋乱等事,要么就是山匪在官道打劫商旅云云。 以往对处理政事, 虽不觉得有趣,他却也从未觉得如此无味、烦躁过。这烦躁感仍然是数日前那个夜晚所遗留。 侍立一旁的赵公公与南图悄悄互看了一眼, 都把头埋得更低了低:主子自那天晚上被那小女奴轻薄过后,就心情很不佳。 陈叔应淡声问:“牢中情况怎么样?那女奴可知道错了?” 主子终于按捺不住,问起了。南图思及今早去看的场景,不屑一哼:“殿下不知, 那少女脾气硬得很, 属下几次去问她‘可知悔改’, 她竟是连理会都不理会。充耳不闻。” 重重将折子一放, 陈叔应攥得那一角纸页生皱:“那就继续关着她!不必再管, 往后也不必问她知不知错,总能关明白了!” “诺。” 此时有小太监提着青袍、扶着纱笼冠进来禀告:“殿下,京师来人。仿佛是皇上又送了今岁为殿下挑选的美人儿画像来。” 南图与赵公公都是一喜:就盼望着他们家主子成家立业呢。光是一想他们高贵优秀得天怒人怨的大王,和个卑微寒酸的小羯奴搅和一起, 就是愤然不平, 恨不得把那小羯奴手刃了了算! 陈叔应头也不抬, 道了声“将人请进来吧。” 片刻, 京师来的朱公公领着一双侍卫,抬了一口红木卷草纹大箱子进来。 嘭咚,放地上。 打开来,里头具是慢慢一箱子美人画卷! 比往年还多了一倍。 朱公公清清嗓子,传递皇帝口谕:“吾弟叔应,先帝临终将镇守天下之重担交给了汝,又将汝之婚事嘱托为兄。数载光阴,兄已儿女成群,弟却仍旧孤身,为兄夜不能寐,是以广征门阀贵女,已入画像,供弟选掇。若有合意,便可赐婚。” 朱公公传完,恭敬讨好:“陛下让您一定每一卷美人都仔细看看,莫错过了好姻缘呐……” “有劳公公。”陈叔应示意左右,“看赏。” 朱公公与一双侍卫都领了赏赐,又道:“陛下交代了,大王若是看了还没有满意的也无妨,悄悄将画像烧掉,权当没发生过这事儿。” 陈叔应:“那如何向门阀交代?” 朱公公:“陛下说,便托辞路上画像淋雨毁了,反正豫章郡最近不是水涝吗。” “……” 陈叔应主仆几人具沉默。 陈叔应道:“皇兄行事还是如此率性。” “陛下与大王手足情深,别的王侯莫能与大王相比。大王好好选选,可不要辜负了陛下一翻美意。” 送了走朱公公等人,陈叔应挥手令南图等人都下去了。 青年王侯独自在殿中徘徊了一圈,想的,却不是这一箱子美人画卷。 陈叔应瞧了眼那夜与少女发生争执的长几,眼前仿佛重现了那晚与少女搂搂抱抱的场景,不觉一身鸡皮疙瘩。又打开木箱——满满当当的美人肖像,随便挑拣一个都是罗裙翩跹、气质高贵婀娜的丽人。 陈叔应紧紧凝眉,低声:“她是有多自信,认为本王会睡她?竟然还毛遂自荐!” 放眼过去二十多年,他陈叔应从出生开始,就是京师少女梦中情郎,举家烧高香也求不得他一次青眼相看。 他连高门贵女都看不上,而那满口粗俗秽语、脏兮兮的小女奴,竟有自信他喜欢她? 陈叔应气愤的想:多大脸呢,嗯?想睡我…… “砰!” 箱子关上。 关不上青年王侯心头烦恼丝。 · 樱落失踪了半月,仆兰每日在院门口张望。 此时总要惹来石雀儿、宿六几个说道—— “仆兰你就别看了。你但凡想想过去,咱们当中只要有无故失踪不回的姑娘,多半都是遭了意外、回不来了,咱们羯人女奴性命如草芥,主人一不高兴,弄死几个也是随随便便。” “雀儿姐说得对,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好好练习琴曲,为三日后的宴席准备吧。” “你好好奔自己前程,何必管那女疯子呢?” 仆兰总会说:“樱落不是女疯子。”然后掩藏下那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句她不敢说,因为樱落从不承认,也总是不屑于她的关心和报答。她承认那少女是个怪人,但……她总觉得她是善良的,比很多人都善良。 或许是老天爷感念仆兰一翻深情友谊,当然,实际上是陈叔应大发善心,这天上午下了令,将樱落从死牢里拖出来,丢回了秀荷院。 “噗通——” 樱落被侍卫丢麻袋似的,丢在庭院里。 失踪半月的少女突然出现,巴掌大的青瓦小院儿搅起涟漪——姑娘童仆们具躲在篱笆、门墙后觑着院中的一双侍卫和少女。 “回来了、回来了?” “我看看……” “哎哎哎,别挤、别挤我!”——这个是石雀儿。 南图背着手、昂着下巴俯视,在樱落跟前左右走了几步:“大王有令,往后未得准许,你不得再踏出院子半步!若有违背,立刻乱棍加身!” “……”樱落不答,从泥土里爬起来坐起,半月在暗牢中不见天日,她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更显得一头深棕色长发更浓密缠在她脖颈、背上,有些凌乱的妖娆。 “我问你可听见了?!” 樱落抹了把下巴的尘土,自下而上盯着,散漫道:“没听见,要不你凑近点说?” 少女生得皮肤白皙、眼儿妩媚,含着一丝阴测测的笑容。 为少女一看,南图小爷立在大太阳底下,竟觉得阴风阵阵的,以及……他心头又有那怦然一跳,不觉视线闪躲了一二。 “……你怎么可能没听见。” “你既知道我听见,又何必问我?你傻么?” 樱落自秀美地小鼻里落出轻蔑一哼,翻了个不耐的眼神。然或许美人总是美人,这样的姿态做在她身上也是极具美感。 南图气息屏了屏,移目看别处:“你、你好自为之吧!以后要落在小爷手里,小爷、小爷可不管你死活!” 随着南图走远,樱落琥珀色的水眸渐渐幽深,泛起一层寒光……她瞟了一眼手中攥着的小布袋子,迅速藏了好。 那里头放着毒粉,是狱中父子三人给她的。 南图匆匆从少女视线里逃走,方心气平顺下来,随行左右的手下奇怪:“南大人莫不是中暑?脸好红。” “走你的路,哪那么多话!” 南图悄悄摸摸脸,心微微发慌:真的很红吗。 南图令人将烫手的少女丢回秀荷院之后,立刻来建秀宫向陈叔应复命—— “殿下,人已经丢回秀荷院了。按照殿下的命令,下了禁足令,威逼恐吓了一番,想她往后必不敢再到处乱跑,到殿下眼前烦扰了。” 陈叔应眼睛从书卷上抬起:“那此小女奴作何反应?” 南图略略回想,脸上红潮又微微发热:“没、没什么反应,仿佛已经吓傻了,呆呆坐着很是怅惘、后悔。” “她会这么听话?” 陈叔应自奏案后站起,负手来回走了两步,总觉得不太可能。 “你去将她传来。” 他要亲自确认确认,这半月牢狱生活给少女上的一课,可否到位。 樱落没想到报仇的机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她甚至还没想好如何将毒下进陈叔应膳食中。 以至于,她呆坐地上一时没有反应,直到宣见她的宫娥有些恼了,她才赶紧起来,随着宫娥走出秀荷院。 她摸着袖中那袋毒粉,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豫章王于她有仇,豫章王于她亦有恩,豫章王讨厌她,她喜欢豫章王。 所以,今夜…… 樱落回神时,人已经来到豫章宫。 “殿下,人带来了。”宫娥道。 陈叔应挥挥手,看也看懒得看左右宫人,自少女远远出现在宫门口的廊檐下,他就紧紧盯着她了,又是探究不同,又是防备樱落干出什么“举动”来。 樱落心中有事,袖中有毒粉,盯着王侯亦不说话。只见陈叔应伫立在熏烟与宫灯光亮中,乌发只作家常修饰,以琥珀簪半挽,他穿着款式简单、宽松的洁白大袖衫,比白日穿锦衣大氅时更显飘逸,也更觉好亲近了。 两人一站一跪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叔应为少女看得极不自在,那目光如窗户落入的风,在他周身每一寸熨帖,总觉古怪。他先哼了一声:“看来关了半个月,并没有一点长进!南图倒是替你说了好话!” 樱落聪敏,这一关一放,她当然猜到是陈叔应故意教训她,并非要将她如何。若真要弄她,只怕这男人有千种万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比如如当年她养父母那般被刀剑穿胸、割下首级…… “是啊,坏蛋如果能关一关就改好,那么天底下就不会有砍头、凌迟这样的刑法了。”樱落自顾自爬起来,朝陈叔应走过去。 陈叔应凝了眉头:“既然知道自己属于坏蛋,还不改!” “改?好啊……”樱落漫不经心,捋了一缕头发在指尖玩弄。“谁叫我喜欢你呢,你让我改,我就改!” 樱落纯稚一笑,娇俏的脸蛋亮起来,然细看又有一丝阴沉,如冰山一角浮于水面。 陈叔应看那纤细的手指摇曳,一时有些怔忪:“……” 少女娇美又邪气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放荡吸引力。 惊得樱落倒连连抽凉气!对着雪亮的屠刀眨了眨眼睛,才醒豁过来。 又听—— “殿、殿下,您这是……” 樱落被捆着手脚躺在杀羊板凳上,阳光太强了,她虚着眼睛看面前立着的、阻止庖厨杀她的人——一极其高大的青年。 青年亦背光俯视于她,良久。 这男人站在华光下,身上无处不散发着一股尊贵、俊美之气,无比耀眼,樱落盯着青年,痴了痴。 而后又有一些老爷、门仆之流围过来,孙子似的围着这青年,极是恭敬。 “殿下您看这样可还满意?虽然……虽然现在脏兮兮的,一会儿洗干净了就很白嫩了。” “是啊是啊,您看这只羊皮鲜嫩得紧,骨肉匀称,是少见佳品啊。” 原来是吃她的人……樱落眸光浮动轻蔑,浑身起了层鸡皮粒儿。 只见青年唇瓣慢慢绽开笑影,居高临下的睥睨角度露出他脖颈与下巴俊秀的弧度。 终于让他找到了…… “这羊孤王很满意,只是,孤王更喜欢吃活的……” 他嗓音对得起他姿容,亦是出众。 所有人:“……?”“……!” ** 顾老爷不愧是本郡最擅吃喝玩乐的氏族老爷,极是“上道”,当即说陈叔应远道而来定是风尘仆仆、劳累,殷勤请他去客舍里养息,又令儿子赶紧将“珍馐”备好,送至陈叔应房中“享用”,并且临走还挑眼皮露了个意味深长的淫-邪笑容,道:“殿下,珍馐已送至。此园舍后通温泉浴室,可备殿下不时之需,更有一些情-趣之物或可为殿下助兴……” 第36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睡……?”那个“你”字卡在喉咙, 陈叔应只觉过于粗俗,他自小有良好教养,实在说不出口! 后背有少女虽还小却柔软的胸脯紧贴,陈叔应一凛, 血液有微热, 他稍作冷静欲推开少女,可刚握住那雪腕,只感肌肤柔嫩如水,一时不敢下重力。 “放肆!还不快放手!” “你少假正经!你不是饥渴难耐吗,连石雀儿、宿六她们都吃得下, 难道还能看不上我,我难道你觉得我不美吗?” 樱落在勾栏院时天天耳濡目染的这些词句, 已习以为常,可陈叔应不是。 他自小听的是帝师的四书五经, 看得是高僧佛经、历史古卷,闻的是梵音、嗅的是檀香,登时就怒了。 “简直满口荒唐言!看来本王先前是对你太放纵了, 纵容了你这坏脾气!什么睡, 什么吃,污言秽语, 你当还是在勾栏院吗?这是王宫!” 陈叔应本是习武之人, 捉住樱落的手儿一扯、一按, 樱落根本招架不住,一下就摔在长几上。樱落挣扎欲起,陈叔应干脆一手制住她双腕,如狼按住一只兔儿般,不费吹灰之力。 陈叔应气得发怔:“姑娘家家,丝毫不知羞耻!我从没见过你这般……这般脸不知自重的。” “……”樱落大口喘息,瞪着他。“你现在见了。” 青年王侯按着少女手腕,是以俯着身,二人距离很近。 头一次,这么近地对视。 樱落甚至每一口呼吸,都是青年男人唇齿之香,都是他发间、衣裳上的沉水香,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鬓发与肌肤,他的眼睛……无一处,不让人心跳加速,樱落脸颊迅速红了,红得发烫。 她情绪忽然得到满足,安静下来。 “你带我走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一个卑贱羯奴,没有自尊,更不懂什么是自重。” 陈叔应肃然冷笑,数次证明,他堂堂豫章王,在这烂命小姑娘跟前都是狗屁。 “你以为自己不怕死,就能肆无忌惮了?你可知这世上许多事比死都可怕!”陈叔应气喝一声,“南图!” 南图迅速进来,他眼色微惊——殿中凌乱,陈叔应怒火涛涛按着少女。他家主子生在皇家向来自持内敛,从未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她也是第一次见。 “属、属下在。” “把这羯奴押去牢狱,未得我令不得放出!” “诺!” 而后,涌来一双力壮的侍卫,架住樱落的双肩拖出去。樱落只看着那青年王侯越来越远,建秀宫的宫门、廊檐下飘忽的灯笼、月光下宫阙青瓦上的镇脊兽剪影,越来越远。 樱落的心也跟着下沉。 她自不是傻子,知道会惹那人生气。可是,若不这样毫无自尊的傻闹,那人根本就想不起她来,就像之前那样,把她忘记在角落里,想也想不起来。 毕竟大人物殿下满眼都是华贵之物、随处围绕的都是琳琅美人,她不厚着脸皮凑过去,根本连在他跟前冒脸的机会都没有。 * 王宫的私狱在王宫的地下,被拖进去之后樱落立时觉那寒气丝丝,直往毛孔里钻,不多时连骨头缝都冰冷了。 南图小爷本就看这少女不惯已久,此番心下正暗自快意,瞟一眼拖麻袋般的少女,又看一眼阴暗巷道最尽头那处,勾了勾唇——那里是重刑犯所在牢狱,刑具最多、血腥气最重,蛇虫鼠蚁闻着腥气最是爱在那处乱蹿。 这回非好好吓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羯女不可! 只是,她这一路既不反抗也不吭声,也不害怕,只冷冰冰的。若不是亲眼亲手将这姑娘从主子身边拖走,他都要怀疑根本是两个人。一个似火,一个似冰的。 吱嘎—— 铁门开。 噗通—— 樱落被丢进去。 摔在一片湿粘的积水洼里。 孔武有力的汉子背着手冷觑着少女:“好好在这儿呆着,我可不是殿下,收起你厚颜无耻和花招,我不会对你心软!” 樱落爬起坐于地,拍了拍掌心泥灰,眼皮都懒得抬:“谁要和你厚颜无耻。” 冷淡至极。 末了似有极为不屑的浅浅一哼。 南图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将那不屑与嘲讽听了清楚。蠕了蠕唇,南小爷想“你——”一声,又思及自己铁铮铮硬汉,岂能和小女奴一般见识,忍住了,恶声道:“哼!那最好,好好呆着吧你,若改不好,就在这儿关一辈子吧!” 哐当—— 铁门关上。 南图临走回看一眼,却见那少女安安静静在阴暗难闻的牢狱里呆着,一点儿惧色也无,不由好奇,也生出些钦佩。 方才樱落被拖来时,便有别的牢中犯人悄悄抓着铁栅栏看“新伙伴”,包括樱落隔壁间的牢房——冒充县尉高彬之胞兄的,假高家父子三人。 父子三人才受了严刑拷问,打得鲜血淋漓,正靠着墙壁喘息,隔着铁栅栏将樱落打量一番,见是个标志的羯人小姑娘,立时有同胞之感,小声道:“那狗王当真残酷,连小姑娘都不放过!” 樱落闻声觉察。思及是大人物的私狱,一时好奇陈叔应为何要关羯人。 “你们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那三人互看了一眼,顺势接口,甚为豪迈—— “我们想杀狗王,败了,给狗王抓了来!” “可怜的小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我?”樱落顿了顿,语调寡淡,“我想睡狗王,败了。” 假高老爷:“……”??!!…… 牢中一时静。 半晌但听—— “那、那你和狗王是什么关系?” 樱落枕着胳膊靠墙浅眠,懒懒瞥他们:“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好狡猾的小姑娘。 “你是他侍妾?” “我倒想是。”樱落坐起来,“不过他看不上我,今晚本想得手……” “……”隔壁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那狗王气势迫人,父子三人是见过的,别说女子,就是寻常男子都怕他。 这少女忒有种了! “有胆气!不愧是咱们羯人。”兄弟二人竖大拇指。 “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可惜了,你是要与我们一起死了。” 少女脸色一冷,盯三人一眼:“谁要与你们死在一起。” 她挑挑拣拣,在污秽中也找了一片儿干净地儿,躺下去。 今天她出言不逊,还轻薄了他,大人物殿下怒不可遏,却也没有动手伤她一分一毫。 他和别人不一样。 就算她如何坏,他如何愤怒,也不曾打过她。 少女心玩耍着“豫章王印”,回忆着陈叔应的模样,低低呢喃:“狗王可是好男人……” 那厢父子三人觉得这同胞少女兴许不太正常,便迅速收回好奇,说起自己的事来。 樱落本睡着大觉没心思听,但隔壁父子实在满腹怨恨,隔着铁栅栏都能熏着她—— “三十多年前汉皇领着咱打天下,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总算为咱们羯人建了汉朝。却不想给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个狗东西窃去了天下。我们羯人又沦为劣等人……”老者道。 “是啊,若是汉皇还在就好了。” “当年汉皇为羊鹍所害,幸而有王军师之计,令郭将军、侯将军保存实力暂降北齐,王军师锦囊妙计言说,汉皇当年的稚子并未遇难,血脉尚存于世……” “啊?爹,那岂不是说我羯人还有帝胄之血遗世?” 樱落睁开一条眼缝,瞥那父子三人围坐于幽光中,见那老者点点头。 父子三人似乎在说三十多年前一桩天下争霸的大事,樱落整日与羯女厮混一起,要么就是人牙子、赌坊、勾栏院等地方,还从未听人说起过这类故事,便尖起耳朵听了听,虽没有政治基础,她脑子却很是不笨,迅速理了清楚—— 故事是这样的。 三十多年前,那时北方有两个国家,一个叫齐,一个叫周,都是鲜卑人的朝廷,南方还没有陈国,那时候是梁国。 北齐那边,有个叫侯景的羯人将军,控制着河南十三州,被新主子所憎恨欲杀害,他便带兵投奔北周,以河南十三州为礼物。 然而北周却无诚意,只想吞并河南。侯将军走投无路南下江南,投奔了梁朝。 当时地梁朝皇帝是个“菩萨皇帝”,佞佛无度,性格大度,接纳了侯将军,好吃好喝待着。然而,好日子没两年,梁国便与北齐示好交往,北齐要侯景人头,梁国皇帝似有同意之意。 侯景将军就反了,带了几万军队,硬是将梁国推了翻,建立了朝廷,取了“汉”为国号。不过第二年,就被前朝遗留的叛军给剿灭了。 羯人的朝廷化为泡影,侯景将军被割下人头,脑袋煮了刷了漆,存在武库,身子被大卸八块给汉人百姓饮血吃肉,死得好不凄惨。 侯景的十多个心腹也死死伤伤,其中有一个姓郭、一个姓侯的,以江陵为礼投降了北齐。不过后来北齐又给北周吞并了,而就在两年前,北周又给大臣杨坚父子给篡了,改国号为“隋”。 等于是说,齐、周、梁都是往事,现在在南是陈朝,在北,是鲜卑化极深的隋朝。 这父子三人似乎身后还有什么组织,发现那汉皇侯景有遗孤存世,正密谋寻找。 父子三人正在感慨,见那懒懒散散的小姑娘正睁着眼儿,幽幽盯着他们。 视线交错,三个大男人一时竟有些忌惮起小姑娘来,住了嘴。“你不会是豫章王派来的探子吧?” “豫章王,谁是‘豫章王’?!” 樱落腾地坐起来。 她记得,四年前养母被刺死那日,差兵高喊着“取下萧氏母女首级,向豫章王殿下复命。” “狗王就是豫章王,你竟不知?” 樱落登时怔了。 白鹭鸟们实在嫌弃恶臭,啁啾飞入更远的山影中。而那山影脚下处,骤然亮起一盏灯笼,渺远得火星子似的,又飘飘忽忽,如冷夜里一粒孤独寻窝的萤火。 “大哥,前头有个村子。” “走,去那儿歇一宿!” 待走近,才见是五个穿粗布衣、裹布头巾的汉子,赶着十来个羯族姑娘,前来夜宿。姑娘们手脚脖子具锁着铁镣,夜里行走如阎罗殿捆缚了铁索的鬼魂,很是可怖,一路走时不时惊飞草丛中的野鸟。 他们走到之后见是个荒村,不由失望。 “呸!荒草漫漫的,到处是饿死鬼!” “少说些不吉利的,先找个能避雨的房舍,只怕俄顷还要落雨……” 自晋朝到而今陈朝,两百多年来,除了三年两载的战乱,极寒、水旱、蝗螟、疾疫、风灾也无不纷至沓来。若引董仲舒之言,“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灾异之本,尽于国家之失。”说的便是,大灾难,乃国家治天下无道,上天才以灾难相谴。 不过这天谴也都持续两百多年了,不知何时到头,幸而人虽渺小,胜在数量还多,爷生父、父生子,南北百姓倒也尚能苟延残喘,不至绝种。 人牙子五人挑挑拣拣,总算找了间勉强能避风雨的茅屋,只那墙角有具新死不久的尸首,乌鸦正嘎嘎抢吃腐肉,他们一进门,惊得乌鸦满屋子扑棱,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人牙子几人分了工,一些去探查周遭,一些去寻找干柴,只留下一个独眼汉子看守胡羯姑娘。独眼呸了口痰骂了句“给老子老实点儿!”,把铁链拴在柱子上。 胡羯姑娘们呜呜在墙角瑟缩成一团,觑着独眼,害怕又怯懦。不过,也还有个例外的——有头上扎红头绳的姑娘,懒懒靠着泥巴墙,不知何时摘了根儿狗尾巴草咬在嘴里,上下弹弄,煞是悠闲。 独眼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那姑娘叫樱落,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四。人懒不说,打不叫痛、骂不吭声,脾气还又臭又硬,要说唯一的优点,就是这姑娘真操-他-娘-的漂亮!独眼从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 羯人皮肤奇白,高鼻子,这小娘们是典型的羯人长相,一头深棕色长发浓密得紧,皮肤怎么暴晒都白嫩嫩的,像能掐出水来,小巧的高鼻梁下,一口嫩樱桃似的嘴儿。 独眼摸了腰间鹿皮酒囊,嘣地咬开塞子喝了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樱落,心头骂道:小娘们儿,明天就要被卖去顾家做人肉宴了,还不怕死呢! 独眼听烦了姑娘们的哭声,掏了几块米饭锅巴丢过去,骂咧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真叫人烦!” 胡羯少女们一拥而上哄抢,她们饿坏了,谁也不让谁,发生抓咬争斗也是有的。独眼看得乐呵呵:“犬媾的羯奴小东西,就知道吃,瞧你们那畜生样儿!” 独眼捡了跟草棍儿剔牙,目光还瞟着那靠墙坐的姑娘,越瞧,越心头发痒—— 那姑娘仍是叼着狗尾巴草,也不去抢吃的,不过倒是有个跟她相好的姑娘抢了一块锅巴给她,可她尖着手指头拿着懒懒咬了两口,又嫌弃地丢掉了。 独眼“呸”了一口牙缝剔出的秽物,站起来指住樱落骂咧:“犬媾的小娘们,还敢浪费大爷的粮食,看大爷今儿怎么收拾你!” 他一扯裤腰带、作势要淫,胡羯姑娘们“啊”声惊叫抱成团,羞怕得捂眼。 而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只是放慢了晃悠狗尾巴草的速度,冷漠地盯了眼独眼,又往他亵裤的胯部轻蔑看了看,连搭理都嫌懒得:“本姑娘的美色,尔等下作东西也配?” 独眼被激怒,牙签狠狠一扔一踩,就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老子早瞧你不过了,今日非将你治得服服帖帖不可!” 不想他还未能一亲芳泽,便被门口赶来地同伴当胸一脚,踢飞了出去。 哐啷—— 独眼撞了个七荤八素,惊得乌鸦满屋子啪啪扑棱。 “住手!你这精-虫上脑的蠢东西,顾家说了只要处子的干净肉,这娘们儿货色极好,价钱最高,你糟蹋了明日咱们少说也要损失六千钱!” 原来是同伴打了野鸡回来正好撞见,同伴气愤不已,指了瑟缩成团的少女中一个豁嘴儿(上颚唇裂,俗称兔唇)的姑娘。 “你要真痒得慌就找她!哈哈,豁嘴儿配独眼,正好。” 同伴几人哄笑。 豁嘴儿少女大骇发抖。独眼瞅那裂缝的上唇一阵恶心,嫌弃地朝豁嘴儿少女呸了口痰,走开时还恶狠狠地盯着樱落。 奈何少女连正眼都懒得瞧他,抱着后脑勺叼着狗尾巴草休息。 独眼气得发怵,气冲冲去火堆旁与同伴围坐—— “哟,独眼儿,给那小娘们儿气成这样了,哈?” “他娘-的,犬媾的小狐狸精,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看明天厨子割她肉做人肉宴,她还怕不怕!” 第37章 0.1 此为防盗章,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翠玉厄在他指骨间捏得粉碎, 陈叔应十分后悔!所以,他放这只厉害的小狼崽进来, 根本是“引狼入室”? 陈叔应面上有秋风扫落叶的冷肃笑意, 看得樱落有些发怵:“如何, 我哪里说错了?” 陈叔应睨着樱落, 想他堂堂豫章王,竟在这儿跟个无知的小姑娘说废话。是他脑子不正常。 “行了!回你的秀荷院去吧,别再出来本王跟前晃悠, 再有下次偷听,不需本王下令,侍卫便将你拉去打死了。走吧!” “我不走。”少女猛然一把从后背将青年王侯抱住, “我来是想说,你真想要女人,你就睡我好了!我也愿意。” “睡……?”那个“你”字卡在喉咙, 陈叔应只觉过于粗俗,他自小有良好教养, 实在说不出口! 后背有少女虽还小却柔软的胸脯紧贴,陈叔应一凛, 血液有微热,他稍作冷静欲推开少女, 可刚握住那雪腕, 只感肌肤柔嫩如水, 一时不敢下重力。 “放肆!还不快放手!” “你少假正经!你不是饥渴难耐吗,连石雀儿、宿六她们都吃得下,难道还能看不上我,我难道你觉得我不美吗?” 樱落在勾栏院时天天耳濡目染的这些词句,已习以为常,可陈叔应不是。 他自小听的是帝师的四书五经,看得是高僧佛经、历史古卷,闻的是梵音、嗅的是檀香,登时就怒了。 “简直满口荒唐言!看来本王先前是对你太放纵了,纵容了你这坏脾气!什么睡,什么吃,污言秽语,你当还是在勾栏院吗?这是王宫!” 陈叔应本是习武之人,捉住樱落的手儿一扯、一按,樱落根本招架不住,一下就摔在长几上。樱落挣扎欲起,陈叔应干脆一手制住她双腕,如狼按住一只兔儿般,不费吹灰之力。 陈叔应气得发怔:“姑娘家家,丝毫不知羞耻!我从没见过你这般……这般脸不知自重的。” “……”樱落大口喘息,瞪着他。“你现在见了。” 青年王侯按着少女手腕,是以俯着身,二人距离很近。 头一次,这么近地对视。 樱落甚至每一口呼吸,都是青年男人唇齿之香,都是他发间、衣裳上的沉水香,他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鬓发与肌肤,他的眼睛……无一处,不让人心跳加速,樱落脸颊迅速红了,红得发烫。 她情绪忽然得到满足,安静下来。 “你带我走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一个卑贱羯奴,没有自尊,更不懂什么是自重。” 陈叔应肃然冷笑,数次证明,他堂堂豫章王,在这烂命小姑娘跟前都是狗屁。 “你以为自己不怕死,就能肆无忌惮了?你可知这世上许多事比死都可怕!”陈叔应气喝一声,“南图!” 南图迅速进来,他眼色微惊——殿中凌乱,陈叔应怒火涛涛按着少女。他家主子生在皇家向来自持内敛,从未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她也是第一次见。 “属、属下在。” “把这羯奴押去牢狱,未得我令不得放出!” “诺!” 而后,涌来一双力壮的侍卫,架住樱落的双肩拖出去。樱落只看着那青年王侯越来越远,建秀宫的宫门、廊檐下飘忽的灯笼、月光下宫阙青瓦上的镇脊兽剪影,越来越远。 樱落的心也跟着下沉。 她自不是傻子,知道会惹那人生气。可是,若不这样毫无自尊的傻闹,那人根本就想不起她来,就像之前那样,把她忘记在角落里,想也想不起来。 毕竟大人物殿下满眼都是华贵之物、随处围绕的都是琳琅美人,她不厚着脸皮凑过去,根本连在他跟前冒脸的机会都没有。 * 王宫的私狱在王宫的地下,被拖进去之后樱落立时觉那寒气丝丝,直往毛孔里钻,不多时连骨头缝都冰冷了。 南图小爷本就看这少女不惯已久,此番心下正暗自快意,瞟一眼拖麻袋般的少女,又看一眼阴暗巷道最尽头那处,勾了勾唇——那里是重刑犯所在牢狱,刑具最多、血腥气最重,蛇虫鼠蚁闻着腥气最是爱在那处乱蹿。 这回非好好吓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羯女不可! 只是,她这一路既不反抗也不吭声,也不害怕,只冷冰冰的。若不是亲眼亲手将这姑娘从主子身边拖走,他都要怀疑根本是两个人。一个似火,一个似冰的。 吱嘎—— 铁门开。 噗通—— 樱落被丢进去。 摔在一片湿粘的积水洼里。 孔武有力的汉子背着手冷觑着少女:“好好在这儿呆着,我可不是殿下,收起你厚颜无耻和花招,我不会对你心软!” 樱落爬起坐于地,拍了拍掌心泥灰,眼皮都懒得抬:“谁要和你厚颜无耻。” 冷淡至极。 末了似有极为不屑的浅浅一哼。 南图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将那不屑与嘲讽听了清楚。蠕了蠕唇,南小爷想“你——”一声,又思及自己铁铮铮硬汉,岂能和小女奴一般见识,忍住了,恶声道:“哼!那最好,好好呆着吧你,若改不好,就在这儿关一辈子吧!” 哐当—— 铁门关上。 南图临走回看一眼,却见那少女安安静静在阴暗难闻的牢狱里呆着,一点儿惧色也无,不由好奇,也生出些钦佩。 方才樱落被拖来时,便有别的牢中犯人悄悄抓着铁栅栏看“新伙伴”,包括樱落隔壁间的牢房——冒充县尉高彬之胞兄的,假高家父子三人。 父子三人才受了严刑拷问,打得鲜血淋漓,正靠着墙壁喘息,隔着铁栅栏将樱落打量一番,见是个标志的羯人小姑娘,立时有同胞之感,小声道:“那狗王当真残酷,连小姑娘都不放过!” 樱落闻声觉察。思及是大人物的私狱,一时好奇陈叔应为何要关羯人。 “你们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那三人互看了一眼,顺势接口,甚为豪迈—— “我们想杀狗王,败了,给狗王抓了来!” “可怜的小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我?”樱落顿了顿,语调寡淡,“我想睡狗王,败了。” 假高老爷:“……”??!!…… 牢中一时静。 半晌但听—— “那、那你和狗王是什么关系?” 樱落枕着胳膊靠墙浅眠,懒懒瞥他们:“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好狡猾的小姑娘。 “你是他侍妾?” “我倒想是。”樱落坐起来,“不过他看不上我,今晚本想得手……” “……”隔壁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那狗王气势迫人,父子三人是见过的,别说女子,就是寻常男子都怕他。 这少女忒有种了! “有胆气!不愧是咱们羯人。”兄弟二人竖大拇指。 “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可惜了,你是要与我们一起死了。” 少女脸色一冷,盯三人一眼:“谁要与你们死在一起。” 她挑挑拣拣,在污秽中也找了一片儿干净地儿,躺下去。 今天她出言不逊,还轻薄了他,大人物殿下怒不可遏,却也没有动手伤她一分一毫。 他和别人不一样。 就算她如何坏,他如何愤怒,也不曾打过她。 少女心玩耍着“豫章王印”,回忆着陈叔应的模样,低低呢喃:“狗王可是好男人……” 那厢父子三人觉得这同胞少女兴许不太正常,便迅速收回好奇,说起自己的事来。 樱落本睡着大觉没心思听,但隔壁父子实在满腹怨恨,隔着铁栅栏都能熏着她—— “三十多年前汉皇领着咱打天下,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总算为咱们羯人建了汉朝。却不想给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个狗东西窃去了天下。我们羯人又沦为劣等人……”老者道。 “是啊,若是汉皇还在就好了。” “当年汉皇为羊鹍所害,幸而有王军师之计,令郭将军、侯将军保存实力暂降北齐,王军师锦囊妙计言说,汉皇当年的稚子并未遇难,血脉尚存于世……” “啊?爹,那岂不是说我羯人还有帝胄之血遗世?” 樱落睁开一条眼缝,瞥那父子三人围坐于幽光中,见那老者点点头。 父子三人似乎在说三十多年前一桩天下争霸的大事,樱落整日与羯女厮混一起,要么就是人牙子、赌坊、勾栏院等地方,还从未听人说起过这类故事,便尖起耳朵听了听,虽没有政治基础,她脑子却很是不笨,迅速理了清楚—— 故事是这样的。 三十多年前,那时北方有两个国家,一个叫齐,一个叫周,都是鲜卑人的朝廷,南方还没有陈国,那时候是梁国。 北齐那边,有个叫侯景的羯人将军,控制着河南十三州,被新主子所憎恨欲杀害,他便带兵投奔北周,以河南十三州为礼物。 然而北周却无诚意,只想吞并河南。侯将军走投无路南下江南,投奔了梁朝。 当时地梁朝皇帝是个“菩萨皇帝”,佞佛无度,性格大度,接纳了侯将军,好吃好喝待着。然而,好日子没两年,梁国便与北齐示好交往,北齐要侯景人头,梁国皇帝似有同意之意。 侯景将军就反了,带了几万军队,硬是将梁国推了翻,建立了朝廷,取了“汉”为国号。不过第二年,就被前朝遗留的叛军给剿灭了。 羯人的朝廷化为泡影,侯景将军被割下人头,脑袋煮了刷了漆,存在武库,身子被大卸八块给汉人百姓饮血吃肉,死得好不凄惨。 侯景的十多个心腹也死死伤伤,其中有一个姓郭、一个姓侯的,以江陵为礼投降了北齐。不过后来北齐又给北周吞并了,而就在两年前,北周又给大臣杨坚父子给篡了,改国号为“隋”。 等于是说,齐、周、梁都是往事,现在在南是陈朝,在北,是鲜卑化极深的隋朝。 这父子三人似乎身后还有什么组织,发现那汉皇侯景有遗孤存世,正密谋寻找。 父子三人正在感慨,见那懒懒散散的小姑娘正睁着眼儿,幽幽盯着他们。 视线交错,三个大男人一时竟有些忌惮起小姑娘来,住了嘴。“你不会是豫章王派来的探子吧?” “豫章王,谁是‘豫章王’?!” 樱落腾地坐起来。 她记得,四年前养母被刺死那日,差兵高喊着“取下萧氏母女首级,向豫章王殿下复命。” “狗王就是豫章王,你竟不知?” 樱落登时怔了。 她总是整日整日地懒懒坐在院子门口,捧着脸,望院子外出神。 这时候石雀儿总要快意地嘲笑她一翻—— “伺候过王殿下一回就被忘记了,真怪可怜见的。” “死心吧,王殿下早把你忘了,你还是看清楚自己身份,别痴心妄想了。” 便在这样张望和奚落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已经过了一月,石雀儿她们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的琴艺,姑娘们颇有欣欣向荣之势,而樱落则越来越冰冷、沉默、死气沉沉。 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人牙子手里的模样——骂不吭声、打不喊痛,总是坐在那儿发呆,如一具行尸走肉,连石雀儿的嘲笑也不能激起她一点反应。 石雀儿也渐渐奚落得无趣了,拉着别的姑娘将樱落当透明人。 确然,陈叔应自一个月前回王宫后,便繁忙于各种政事当中,他兼任着镇前将军、江州刺史,完完全全将吴郡带回来的名叫“樱落”的“小人物”,忘干净了。 这天夜晚,陈叔应终于忙完了江州羯人党羽叛乱之事,在园中对月小酌。 连着几月奔波,难得享一时安闲,不想听见这么一阵砰砰咚咚石子落水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便是刺客! 毕竟四处平乱,想要他命的人也是不少。 陈叔应疾步如风,落在柳树后一看,却怔了怔,从吴郡出发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这才是他第二次正眼看这少女——少女在月下独坐,显得落寞而心事重重。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丈的距离。 只樱落背对着陈叔应,并不知道陈叔应此时就在树后。 她丢完了石子儿,便折了根柳枝抚弄着池水中的月影,冷冷嘲笑了声,声音低低的含着丝阴戾:“……大骗子,已经一个多月,你却还不来看我一眼。” 她断断续续说着,口吻是那么阴沉,以至于斑驳树影下,陈叔应暗暗讶然。上回在顾家的对话,少女活泼、轻-佻,全然不是这般,像个阴测测的孤魂。 “呵,你若让我做家妓,你倒是让我来伺候你呀。骗子……” 樱落独坐岸边,低声呢喃着,月色将她影子投在池中,亦是一个,孤孤单单,不能成双。 若明若暗的树影中,陈叔应脸色沉凝,俯视着那抱膝而坐的小小人儿,陷入沉思…… 陈叔应伫立片刻,自问内心,明显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过多地同情抑或其他情绪,也并没有想要安抚这个麻烦的心情,便淡然、悄然地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寝宫建秀宫。 苍月映着建秀宫青瓦片片,如青色鱼鳞,雕梁画栋亦在夜色中落上几分寂寥。陈叔应翻看着皇帝派人送来的文书,看了几回却总出神,不能认真。 一旁的赵公公见青年王侯总是凝眉,小声询问:“殿下,可是灯火太暗,不若奴才再为您添添灯?” 陈叔应长指执着卷章,几不可闻出了一息。“也好。” 他按了按眼窝,按捺住躁动。 灯焰摇曳,殿中更明亮起来。 明明卷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可陈叔应却还是看不进去,他鲜少有看不进去书的时候。记得幼时在王宫里,诸多皇嗣中只有他最爱读书,不管心情多糟,只要捧着书就能神思清明、安定神闲。 陈叔应抬眼看那绷着乳白宫纱的,双凤比翼紫铜灯架,灯火被白纱掠过,落在地上仿若方才在池畔所见的清透月色。 他经不住想起月下孤清独坐的少女背影…… “殿下可是在忧愁水涝之灾?”赵公公问。 陈叔应回神,略有些不自然,将书卷翻了一页以掩饰自己的不正常:“正是……” “殿下已经开了王宫的粮仓,亲自救济灾民,此次水涝并不算太大,应该不成问题了,就只盼着天公别在落大雨。”赵公公是跟着陈叔应从京师来豫章郡王宫的老人,“殿下刚平了江州的羯人谋乱,又事必躬亲的救济灾民,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身体啊。” 陈叔应清了清嗓。“本王自有分寸。”他说罢,干脆放下书,令赵公公下去了,而传了办事的亲随南图来。 南图习惯坐在宫殿青瓦上,俯瞰王宫,听闻瓦下主子召唤,急忙入殿。 “这些日子秀荷院动静如何?” “禀告主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嬷嬷三番几次反应,说是那姑娘很是懒散,什么都不学,整日坐在院门口发呆,怎么训斥怎么打都不改,嬷嬷请求了几次将她逐出王宫去。这不,昨日还在说呢……” “打她?”陈叔应腾地自书案后站起,负手走了几步,想起樱落独坐岸边的影,回头训斥,“谁准许打她的,好大的胆子!” 南图一慌,忙跪下。他本就讨厌胡羯,何况那小姑娘脾气也讨人厌,所以一开始知道便痛快地没有上报。 “殿下,咱们为了不惹眼,才将她放在这么多姑娘当中,若是格外优待岂不是白费了心思。嬷嬷也只是略施惩戒,不至于打出什么重伤来。”南图想了想,又道,“再说……羯人生性凶残卑劣,若不严厉些管教,只怕终一日危害王宫、危害殿下。当年梁皇也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侯景有这般能耐,可见羯人的凶残狡猾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叔应心中烦乱,来回徘徊几步,想起在顾家那少女穿着他衣裳,横陈在面前的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懒散,不学,唉……受训斥也是她自找。” “罢了,就让她吃吃苦头吧。让嬷嬷好好教,总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 “诺。” * 便因着陈叔应随口一句“好好教”,樱落吃了大苦头。 秀荷院是王宫里最不起眼的院子,花束嬷嬷因着教养这一群羯女奴,在王宫里好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此番又得主上亲自指示“好好教养”,便私下揣测是自己教得不好,才为上所责,对秀荷院的姑娘们越发严厉起来,先前还对樱落地懒懒散散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分毫都不肯放松! 但见樱落偷懒片刻或是哪里做不好,那鞭子就使劲往她背上招呼。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 秀荷院的庭院中,小池畔的草地,整齐地摆着似排古琴,三个一排,最后一排只余一个,便是樱落的单独位置。 依然是江乐姬教习姑娘们琴艺,传言她是王宫里最好地乐姬之一,琴艺确实不错,只是年纪已近三十,比起这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到底失了些鲜嫩气。 第38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璎珞入客栈, 便见那堂中茶桌边坐着个爽朗、狂放的青衫公子, 他一身宽松的青练大袖衫敞着衣襟,露着一道白皙细腻的锁骨!如此裸-露他也不管, 反而落得自由狂放、我行我素般。 璎珞瞧着那道细白的锁骨, 微微红脸,只觉此人和她平素在柴桑县城里所见的公子哥们儿,很不同。 谢真见姐弟二人走来, 笑吟吟起身来迎。 曹月风赶紧恭恭敬敬和这位母族表兄见了礼。 “这位便是璎珞妹妹吧?” “正是家姐。阿姐?” 璎珞:“……”她不想说话, 别叫她。 曹月风尴尬。 谢真依然微笑着, 并不以为意。 曹月风谢真是见过的, 倒是这个素未蒙面的璎珞表妹,让他很惊喜:娇娇美美, 好个标志的丽人儿, 尤那神情看着很是单纯。 因着自魏晋起, 孔夫子的儒学没落了,老子、庄子的提倡的玄学大为兴盛。玄学崇尚自然,提倡自由,是以陈朝地社会民风很是开放。璎珞虽未出阁, 与谢真同坐却也无妨。 席间璎珞悄悄打量谢真,她只有半载生活经历, 且几乎都在曹宅里头摊着, 对一切事物都只觉新鲜, 过往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呢。 谢真将璎珞的悄悄审视看在眼里,笑吟吟任她打量。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便乘着长檐车往王宫去。 路上人潮渐渐稀少,街道越发朗阔,白雪延绵,尽头已见王宫巍峨的高墙。 不知为何,璎珞望着那绵延的朱墙,心里生出强烈抵触:“弟弟,我不想入宫,不然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咱们来都来了。阿姐,你别怕,弟弟总是和你在一处的。” “……我不想见豫章王。” “他是咱们远房表兄,你看真表兄对咱们多好,大王虽是天家的表兄,但也会对咱们好的。” “……”璎珞满脸怀疑。 谢真正坐于车檐下,提着西域买的玳瑁酒壶喝竹叶青,酒香满散他衣衫,混着他身上熏衣之香阵阵落入璎珞鼻中。璎珞瞧去,但见谢真一手随意扣在膝盖上,那骨节匀称白皙,很好看。乱散散的长发和青纱衣衫随风飘逸,风流得很。 谢真听闻姐弟二人交谈,此时含笑回头:“璎珞妹妹莫怕,若大王欺负你,表兄替你出头。” 璎珞不相信:“你……真能替我出头?我听说那大王可是皇上的弟弟。” “大不了豁上谢真一条命,定不让璎珞妹妹受一分委屈的。”谢真笑意亦狂放潇洒。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谢真但笑不语。他行走江湖间,勾栏院、歌舞坊红袖添香资历颇深,虽不是登徒浪子却很是受姑娘喜爱,血统高贵又有钱,简直是风流公子中翘楚人物。 璎珞社会经验稀少,摸摸脸,只觉得脸上烫得很,悄悄瞟一眼谢真宽肩与长发,心头萌动,小声对弟弟曹月风说:“要么你去王宫吧,阿姐不去了。我瞧他就很好,不如我嫁他吧。” “……阿姐!!”曹月风低吼,又怕引起谢真注意,小声说,“真表兄看起来吊儿郎当,眼光很高的。况且咱们爹爹只是个小县令,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很难高攀呐。若真要嫁,也得要豫章王表兄做个媒,阿姐才能嫁得过去。” 门不当,户不对?璎珞琢磨了一会儿,心下烦躁:说来说去,她是怎么也得去那王宫,见那个淫邪的糟老头豫章王。 谢真果然非同凡响,连腰牌都不必递,一路刷脸,刷进王宫里。有他领头,姐弟俩未受一点儿盘问责难。 难怪阿娘非要他们姐弟找谢真表兄,但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他们单凭个腰牌恐怕真进不来。 王宫里朱门一重又一重,飞馆生风、重楼叠雾,雕梁画栋既豪奢又精致。璎珞走在光可照人的青石板路上想:那个女人成群的糟老头豫章王表兄,当真有钱呢! “阿姐,一会儿见了豫章王表兄你可不乱说话。”曹月风小声道。 “嗯,我知道了。” 璎珞望着谢真进入高阔地殿门,那宫阙掩在雪中很有冰窖感,外头也侍立着内监、侍卫,看着便很不好亲近,里面住着的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璎珞由衷的厌恶,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厌憎。 那个女人成群、不要就送掉的淫邪老头子表兄! * 谢真进去片刻,便出来领姐弟二人了。璎珞跟在最后进去,一踏入殿内,瞬间闻到一股沉水香。 她迷迭其中,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说不出的迷茫,仿佛有什么在心间跃跃欲出,然而……她最后却只觉深深的反感。 熏烟缭绕,豫章王陈叔应斜倚在暖榻上,与谢真说了几句,又问了曹月风些家常。璎珞一直在沉水香里出神。 殿中那冷沉、有力的王侯谈吐,也未能引起她注意。直到不知何时曹月风、谢真都得令退下,璎珞才猛地回神。 自己竟为个熏香走神如此久,璎珞正烦躁想着,忽见玄衣大氅的男子立于跟前,袍裾、袖口以金丝绞着银线,勾勒的豹首虎头纹,绸缎的质地光滑,泛着冷光,非富即贵。 “抬起头来。” 璎珞心头一窒,她本是叛逆的、不想抬,然这声音虽淡和,却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璎珞愣愣抬头仰望面前的青年王侯,身子骤然颤抖起来。 这男子高贵,雍容,若清风皓月、若雪落苍松,他低低看着她,如俯视着脚下尘埃。明明此人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忌惮、敬畏。 陈叔应半年来都在外领兵,身子磨砺得健硕了许多,绷着一层孔孟儒雅与绫罗绸缎,也难掩那股子男人血性。小姑娘变了,陈叔应微微含笑:“怕什么?本王又不食人。” “……”璎珞不想说话,总觉此人寡情冷淡,哪怕笑起来也不如谢真那等温暖人心。 陈叔应一时摸不透少女所想:“在看什么?” “……自是看大王你。” 陈叔应暗自好笑,虽然变了,却还和从前一样胆大。他语气带了分调笑:“那,好看吗?” 璎珞惊诧,这话听起来,好轻佻? “阿娘说,凡是与女子谈论容貌的男子皆登徒……” “你娘将你教得很好。你娘说得很对,凡是与你谈论容貌的男子皆不怀好意。不过……”陈叔应赞道,而后随意拿了一本《佛国记》,在长几前坐下。犹记上次看这本书时,还是从吴郡将那少女带回王宫的路上。“本王不在其中。” “为何不在其中?”璎珞自顾自起身来,膝盖跪得发麻,她便挑拣了一只矮凳坐下。 “你还未回答本王,本王可好看?” “……”璎珞低头,忍住心头对高冷王侯的厌恶,乖顺道:“大王英姿。” 但有屁用。 反正她怎么看都讨厌。 青年王侯瞧着少女毛茸茸的头顶,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看你体态丰腴不少,本王也就放心……”陈叔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转而摇头微微一叹,“本王听母族说起过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闺秀,一直想见你一见,却未得机会。” “民女半年前贪玩磕坏了脑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恐怕让大王见笑了。” “嗯……很好。” 没头没尾地,陈叔应说了两字。 声音虽然很小,但璎珞却听得一清二楚—— 很好? 好个屁。 她磕坏脑袋这人还说好…… 好讨厌。 璎珞虽懒惰但也不是蠢,当然希望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才“好”。 陈叔应看了一会儿书,殿中一时安静。一旁伺候的宫人悄悄侧目看自家主子,半年来他家主子都没有这样安闲的心情看过书,今日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确然,陈叔应心情是很好,很享受二人相对的安静,并在少女在侧时看书。然而璎珞就不了!她怎么呆,怎么别扭,只想赶紧从这令人压迫、厌憎的男人身边离开。 “厢房已备好,你可去下去休息了。或者……”陈叔应思及一些往事,不觉语气温软了许多,略作犹豫后,他决定大发慈悲、给少女一些甜头和恩典。 “或者本王亦可恩准你留下,陪本王坐上片刻。” 不想少女不假思索,匆匆行礼道: “那民女告退,就不打扰殿下了。” 璎珞提着裙子快步出殿,畏他如蛇蝎猛虎。 陈叔应放下书卷,凝眉望着少女逃走的背影,陷入沉思: 不是亲口说过……很喜欢他吗? 怎么如此冷淡。 背后青年王侯的高冷目光如芒刺在背,樱落提着裙子惊恐地想:好讨厌,淫邪的糟老头该不会看上我吧! · 姐弟二人被分配到一处腊梅绽开的院子,叫闻香院。院中有王宫的一双小厮、一双丫鬟伺候,姐弟二人又自己带了家奴,热热闹闹一窝。 当晚姐弟用膳间,曹月风见姐姐不高兴,支开了下人。 “阿姐为何见了豫章王表兄之后就闷闷不乐?” 璎珞筷子插-着饭碗,米饭都捯得稀烂也不想吃一口,厌恶道:“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得很。一看就厌憎。” 曹月风深觉奇怪,他见豫章王表兄风姿绰绰、英俊魁梧,而且学识渊博、能文能武,在朝廷又很有权势,比光是血统高贵、游山玩水的谢真表兄靠谱多了。 第39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樱落被捆着手脚躺在杀羊板凳上,阳光太强了, 她虚着眼睛看面前立着的、阻止庖厨杀她的人——一极其高大的青年。 青年亦背光俯视于她, 良久。 这男人站在华光下,身上无处不散发着一股尊贵、俊美之气, 无比耀眼, 樱落盯着青年,痴了痴。 而后又有一些老爷、门仆之流围过来, 孙子似的围着这青年, 极是恭敬。 “殿下您看这样可还满意?虽然……虽然现在脏兮兮的, 一会儿洗干净了就很白嫩了。” “是啊是啊, 您看这只羊皮鲜嫩得紧,骨肉匀称,是少见佳品啊。” 原来是吃她的人……樱落眸光浮动轻蔑, 浑身起了层鸡皮粒儿。 只见青年唇瓣慢慢绽开笑影, 居高临下的睥睨角度露出他脖颈与下巴俊秀的弧度。 终于让他找到了…… “这羊孤王很满意, 只是,孤王更喜欢吃活的……” 他嗓音对得起他姿容, 亦是出众。 所有人:“……?”“……!” ** 顾老爷不愧是本郡最擅吃喝玩乐的氏族老爷, 极是“上道”, 当即说陈叔应远道而来定是风尘仆仆、劳累, 殷勤请他去客舍里养息, 又令儿子赶紧将“珍馐”备好, 送至陈叔应房中“享用”,并且临走还挑眼皮露了个意味深长的淫-邪笑容,道:“殿下,珍馐已送至。此园舍后通温泉浴室,可备殿下不时之需,更有一些情-趣之物或可为殿下助兴……” 至于是什么“需”、什么“兴”,就不言而喻了。 闲杂人等退去。 陈叔应静坐在镂金包边素凭几侧,懒懒看了眼顾老爷抬来的那口马齿呈事箱,便并不管那箱子,自顾自拿了本晋朝名僧法显所着的《佛国记》,悠闲自若地看。 当年皇位之争,二皇子陈叔陵绞尽脑汁,恨不能将太子陈叔宝取而代之,太子无大才德,却有陈叔应这么一个得力好弟弟,是为陈叔陵所痛恨、忌惮。陈叔陵便与人勾结上演了这么一出婚变,以图让陈叔应失宠于皇帝、有辱于天下,并且斩断萧家这一只即将成为陈叔应左膀右臂的门阀贵族。 可谓一箭双雕。 不过可惜,他仍然没有储君之命。先帝崩殂,仍是以太子即位,陈叔陵大怒,自乱阵脚,在先帝灵堂上上演了一处弑兄的戏码——抽了药刀砍太子的脖子。或许真是天要亡他,也或许是太子确然是真龙天子的命数,竟被砍伤了脖子还性命无虞。 陈叔陵以叛乱之罪诛杀,当年婚变起因也得以知晓,然而萧林韵与羯贼私通之事,却是无法翻案了。 陈叔应暗查过,萧林韵与那羯汉确然有情。只是萧林韵口中的遗书提及,说女孩儿并非她亲生,而是暗暗收养,往后托他照拂。 遗书关于女孩儿的身世部分为鲜血所染,并看不清晰,是以他本还心存怀疑,今日一看,那必定是了。四年前这少女怎么也有八九岁,按萧林韵的年纪算,不可能是她亲娘。 房中静寂并没有持续多久,那箱子里就传来砰砰地挣扎声,陈叔应收回思量,冷眼看去。 那箱子自己开了,冒出个少女的脑袋,她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皮肤更显白皙可人,左顾右盼—— 视线相接,樱落琥珀色的眼睛就盯着陈叔应直打量,毫不避讳。 陈叔应生在皇室,又是尊贵的诸侯王,身边的女子无一个不是贵族闺秀,从没哪个姑娘敢这样直接、大胆、冒昧地打量他。 陈叔应很不适应,也不喜欢,但想起萧林韵嘱托,却又硬是耐着性子:“你在看什么?” 樱落轻灵的眼珠闪过探究,道:“你长得很俊。” 陈叔应:“……” 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话,陈叔应自不会理这样没有营养的话题,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看书。 樱落谨慎小心地从箱子里爬出来,打量房舍,以判断自己是否安全——环视一圈,仿佛没有杀气,才稍稍安心,只是……越发对房中这男人防备、疑惑起来。樱落悄悄盯着那王侯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而后不小心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脸烧了烧。 顾家为了让陈叔应享受舒坦,给她穿的衣裳也薄如蝉翼,根本不能避体。 “你……”樱落以手略略遮住胸脯,“我记得刚才你说要活吃我。所以你打算怎么‘活吃’了我……” 陈叔应头也不抬,仿佛手中佛书比鲜活的女子更让他感兴趣,随意道:“……我不吃人肉,你可安心。” 你可安心。樱落怔了怔。这句来自陌生男人的话,却让她心中体味到一缕久违的暖——当然,她可不认为这男人对她是关心,但听那语气就知是随口一言。 她正想着,忽然一件男子的大氅衣劈头盖来,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她立时迷迭在一阵浅淡沁人的沉水香里——是氅衣的熏香。 “穿上。” 樱落捧着衣裳,怔愣地盯着那背对她看书的男子。是他脱去了大氅丢给了自己,现在那青年男人只穿着一件素锦的大袖衫,洁净无尘,光泽柔滑,看着质地极好。再加上只有贵族公子才以香熏衣,此人必定非富即贵。 看他的感觉,让樱落不禁想起了月光,都是一样的高洁干净。 但樱落很快眼睛眯了眯,含了些冷意:这世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对谁好,尤其是她这样卑贱的羯奴,除了一具美貌的皮囊,根本无他可给人图谋了…… 所以这男人,或许只是又一个衣冠禽兽。 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陈叔应想起踏进院子时,少女与庖厨的对话,少女那遗言他听不出毫无求生的欲望,生了一丝疑惑:“你当真不怕死吗?” 樱落拴着腰带,闻言手顿了顿:“……你觉得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她声音有一分不可察觉的冷。 “有。” “说。” “你活着,才能遇上我。”陈叔应他听出了那丝冷意,目光终于落在少女身上,可是眼见的少女又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她点着下巴—— “……这倒是。” 樱落来到长几对面坐下,亮着眼睛盯陈叔应,“你这话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看上了我吗?”她一分胸有成竹的笑,身子往前探了探,“别当我是什么傻傻的纯真少女,我十二岁曾被卖去过勾栏院,别以为我真不懂你说的‘活吃’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和我……” 她虽没说下去,却更显暧昧。 陈叔应听不下去,鼻子沉沉出了一息,冷冷看近在咫尺的小少女,他很诧异这样的小姑娘会有这种污秽的想法。“小小年纪如此口无遮拦。姑娘家要学会自重!” “自重?” 樱落心头轻蔑一声笑—— “对于我们这种卑贱得连汉人乞丐都不如的羯奴,连‘自尊’都没有,还谈什么自重。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我这样的豆蔻少女么?” 她往长几上一坐,氅衣微微敞开,纯真的脸渲染上妩媚,睨着青年王侯。 “所以……你还在这儿磨磨蹭蹭,是是觉得我不美?或者身子不够诱人?” 陈叔应:“……”他此生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子,不,不算女子,应该只是小姑娘。陈叔应一时无言。 樱落托着脸凑到陈叔应面前,手肘压住陈叔应瘫在桌上《佛国记》,白白的手指随意拿了缕头发玩弄睨着男人:“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才华,你不喜欢?若是如此倒也不怕,我曾在勾栏院听了些词曲,若要唱曲儿跳舞什么的,我也会,恩客最喜欢这些。所以,你要看么?” 陈叔应忍无可忍,书往案上一拍:“放肆!你当本王是何许人,竟比作勾栏院恩客?” 四年来,陈叔应终于怀疑起自己寻找这“孩子”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樱落被青年陡然的怒斥震住,一脸无措地望着拍案而起的男人。她到底年少,这样惊吓无措的表情愈显得处子般的纯真无辜,她反复又问:“……你,当真不是想要我身子吗?” 陈叔应自觉口气重了些,想起萧林韵一门为他冤死,致使这少女再流落街头,自己也有责任,便收了些冷厉缓缓吐了口气,将樱落斜咧开的氅衣衣襟笼上,温柔了些口吻:“不要。” 她仍是不信,想不透而生出些恼怒:“那你为何救下我!又为何给我衣裳穿!” 这下换陈叔应怔了怔,此刻的少女,面上没有丝毫的轻佻、无赖,她含着泪、含着敌意、含着憎恨,盯着他满满都是戒备!她就像一只走在死亡与堕落边缘的,暗藏锋利爪牙的幼狼,可怜巴巴,又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 陈叔应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到窗前静立了片刻,淡道:“再过片刻,你便可以出去了。” 他依旧不为所动。樱落愣愣坐在长几上,望着窗前高大俊逸的青年王侯背影:“……你,是谁?” 一般人初见都会先问对方名字,然而,经过这么一长串交谈,少女才真正想要知道对方姓名,先前那一串挑-逗便显得如敷衍一般并未上心。 陈叔应云淡风轻,这是他一贯的处世态度——“你不需知道我是谁,只需记住好好听我的话,我便会抚养你长大,再不会让你流落街头受苦……” 樱落霎时脑中轰然! 良久,她颤着唇几张几合,依然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渐渐喉头有些酸痛。 对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她竟然莫名生出一种荒唐的相信。或许是他长得很像好人,也或许是他看起来有花不完的钱。 她这一瞬心头也涌起一些脆弱,眼也不眨地审视着那光晕中的男子,看得久了,心里便有些自惭形秽的自卑,拢了拢身上不整的衣衫…… 这样的陌生的自己,令樱落一时无法适应,手足无措。 半晌之后。 “你既然明白了,就出去吧。”陈叔应平和道,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风度。 他以为自己这番话已经完美地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麻烦,却不想听身后少女笑了声—— “那可不行!” 陈叔应回头凝眉。 那少女干脆慵懒地躺在了长几上,单手托着腮,意味深长地对他笑,风情与纯真交织出别样的妩媚:“我若出去早了,别人会笑话你的,只怕损了你这大人物的英明。” “……”! 陈叔应登时胸口有气血翻涌,多年来佛经、儒学、老庄诸子陶冶出来的淡定的风度也出现裂痕。他紧紧盯着少女,除了无言只有无言!显通大师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个“麻烦”,还是个烫手的大“麻烦”! 樱落摘了颗水晶葡萄抛进嘴里,嚼着,舌尖浸着甘甜爽口的葡萄汁,心情很不错。 方才仆兰向嬷嬷跪讨了些简单的金疮药回来,正替樱落上药,她边上药边哭着,想起了那次樱落替她挨打,也是这样躺着一动不动,一丝呻-吟也不闻,她几乎以为樱落会死。 屋子另一边,石雀儿与和她相熟的胡羯姑娘宿六、小豆围着方桌说话,觑着樱落的伤心有余悸。 小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都不吭一声。雀儿姐,你说樱落是不是不正常?” 宿六:“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小豆:“看来这里也并不比外头好,我听那嬷嬷骂说‘你们这些卑贱羯女,就是打死也不会有人追究分毫’,不知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被打……” “别说了!”石雀儿打断,瞟了眼樱落,“我总不会像她那么蠢!好好听话好好奉承嬷嬷,她还会打我们吗?除非嬷嬷脑子也和这个疯子一样不对劲……” 别的姑娘害怕过后,都去睡了,唯有仆兰搬了个小胡床(马扎,板凳)在樱落床前趴着照顾,樱落床头的窗外,狂风摧枝折。 就这样,樱落昏迷了一天一夜,窗外的雨,也时大时小、时疏时密,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夜半,床上奄奄的少女醒来时,正是风狂雨急。她忍着痛、费力地坐起,闪电映亮樱落极其冷漠的眼睛。 她缓慢地移动眼球,看见了床边仆兰…… 清晨,雨水稍霁。 仆兰爬在床边睡了一夜,浑身僵痛伸了个懒腰,待看明白,却见床上空无一人,而被子,竟然盖在她身上—— “樱落,樱落?” 仆兰跑进跑出,找不着。 “糟了,樱落不见了!” 床上少女们纷纷从床上惊醒,果然见樱落的床空空的。 花束嬷嬷闻讯来看,带人四处找了,却始终找不到,只护院道:“倒是在院外的泥地里看见一串歪歪咧咧的脚印,和一滩血迹,不知是不是她留下的。” “哼,还有力气乱跑便死不了!”花束嬷嬷是下了狠心,她本就厌恶羯人,“再说,羯人本就罪孽深重,便是被打死又如何?尝不了祖宗留下的血债!” 嬷嬷说罢便走了,留下一屋子胡羯姑娘为她的话骇得瑟瑟发抖。 ** 樱落失踪的第三天。 陈叔应清早刚从驿站回来,而下正在寝殿里小憩。 郡南水涝,他去查看抗洪堤,忙了五日,这才回来。 建秀宫之上依旧是乌云密密,雨水绵绵从建秀宫青瓦楞里汇集,自绘有和玺彩画的廊檐,噼噼啪啪地冲刷在檐沟里,将青砖上的茱萸纹冲刷得鲜亮如新。 南图一如往常在殿外守着,正在想有许多日不曾听见秀荷院的消息,便见秀荷院的花束嬷嬷匆匆向他走来,神色颇有几分慌张。 “南大人,那姑娘……”她应南图瞟殿中、示意别惊扰主上的眼色,声音小了些,“南大人,那姑娘挨了打、自己不见了,这已经第三天,硬是找不着。” “找不着?”南图先是一惊。 “是啊,我确实气坏了,打得狠了点儿,不过没有伤筋动骨……” 南图跟着陈叔应平过一些叛乱,总有羯人参与其中挑拨或谋事,他便一直便厌恨羯人,何况这羯人小姑娘脾气还那么讨人厌。他低哼了声道:“不见便不见吧,左右不是咱们将她打死的,是她自己要到处乱跑。主子为了水涝之灾已经够头疼了,谁还管得了这么个羯奴。” 第40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不多时到了豫章城中,车水马龙,街道比之柴桑县的小县城不知繁华了多少倍。 樱落悄悄从马车帘里打量, 叹为观止,曹月风来过几次,也见怪不怪了, 只瞧着阿姐璎珞笑说:“阿姐这就惊讶了,一会儿只怕去了你说得糟老头儿宫中, 更有得吃惊呢。” 说话间,姐弟就到了爹娘指定的客栈,与接他们的乌衣巷来的族亲表兄——谢真汇合。 先前璎珞就听曹月风说, 此表了几表的谢真表兄, 是谢安一支流传至今的儿孙长房的次子, 乌衣巷里叫得上号的贵族公子之一,在朝廷也有任职,只是喜欢云游四海, 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不喜问政。此番带他们入王宫, 也全是看在他们阿娘的脸面上。 璎珞由着铜铃扶着下车,绣鞋踩在残雪斑驳的街道,裙裾披风摇摇曳曳, 立时引来过路男郎的瞩目。 璎珞入客栈, 便见那堂中茶桌边坐着个爽朗、狂放的青衫公子, 他一身宽松的青练大袖衫敞着衣襟,露着一道白皙细腻的锁骨!如此裸-露他也不管,反而落得自由狂放、我行我素般。 璎珞瞧着那道细白的锁骨,微微红脸,只觉此人和她平素在柴桑县城里所见的公子哥们儿,很不同。 谢真见姐弟二人走来,笑吟吟起身来迎。 曹月风赶紧恭恭敬敬和这位母族表兄见了礼。 “这位便是璎珞妹妹吧?” “正是家姐。阿姐?” 璎珞:“……”她不想说话,别叫她。 曹月风尴尬。 谢真依然微笑着,并不以为意。 曹月风谢真是见过的,倒是这个素未蒙面的璎珞表妹,让他很惊喜:娇娇美美,好个标志的丽人儿,尤那神情看着很是单纯。 因着自魏晋起,孔夫子的儒学没落了,老子、庄子的提倡的玄学大为兴盛。玄学崇尚自然,提倡自由,是以陈朝地社会民风很是开放。璎珞虽未出阁,与谢真同坐却也无妨。 席间璎珞悄悄打量谢真,她只有半载生活经历,且几乎都在曹宅里头摊着,对一切事物都只觉新鲜,过往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呢。 谢真将璎珞的悄悄审视看在眼里,笑吟吟任她打量。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便乘着长檐车往王宫去。 路上人潮渐渐稀少,街道越发朗阔,白雪延绵,尽头已见王宫巍峨的高墙。 不知为何,璎珞望着那绵延的朱墙,心里生出强烈抵触:“弟弟,我不想入宫,不然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咱们来都来了。阿姐,你别怕,弟弟总是和你在一处的。” “……我不想见豫章王。” “他是咱们远房表兄,你看真表兄对咱们多好,大王虽是天家的表兄,但也会对咱们好的。” “……”璎珞满脸怀疑。 谢真正坐于车檐下,提着西域买的玳瑁酒壶喝竹叶青,酒香满散他衣衫,混着他身上熏衣之香阵阵落入璎珞鼻中。璎珞瞧去,但见谢真一手随意扣在膝盖上,那骨节匀称白皙,很好看。乱散散的长发和青纱衣衫随风飘逸,风流得很。 谢真听闻姐弟二人交谈,此时含笑回头:“璎珞妹妹莫怕,若大王欺负你,表兄替你出头。” 璎珞不相信:“你……真能替我出头?我听说那大王可是皇上的弟弟。” “大不了豁上谢真一条命,定不让璎珞妹妹受一分委屈的。”谢真笑意亦狂放潇洒。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谢真但笑不语。他行走江湖间,勾栏院、歌舞坊红袖添香资历颇深,虽不是登徒浪子却很是受姑娘喜爱,血统高贵又有钱,简直是风流公子中翘楚人物。 璎珞社会经验稀少,摸摸脸,只觉得脸上烫得很,悄悄瞟一眼谢真宽肩与长发,心头萌动,小声对弟弟曹月风说:“要么你去王宫吧,阿姐不去了。我瞧他就很好,不如我嫁他吧。” “……阿姐!!”曹月风低吼,又怕引起谢真注意,小声说,“真表兄看起来吊儿郎当,眼光很高的。况且咱们爹爹只是个小县令,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很难高攀呐。若真要嫁,也得要豫章王表兄做个媒,阿姐才能嫁得过去。” 门不当,户不对?璎珞琢磨了一会儿,心下烦躁:说来说去,她是怎么也得去那王宫,见那个淫邪的糟老头豫章王。 谢真果然非同凡响,连腰牌都不必递,一路刷脸,刷进王宫里。有他领头,姐弟俩未受一点儿盘问责难。 难怪阿娘非要他们姐弟找谢真表兄,但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他们单凭个腰牌恐怕真进不来。 王宫里朱门一重又一重,飞馆生风、重楼叠雾,雕梁画栋既豪奢又精致。璎珞走在光可照人的青石板路上想:那个女人成群的糟老头豫章王表兄,当真有钱呢! “阿姐,一会儿见了豫章王表兄你可不乱说话。”曹月风小声道。 “嗯,我知道了。” 璎珞望着谢真进入高阔地殿门,那宫阙掩在雪中很有冰窖感,外头也侍立着内监、侍卫,看着便很不好亲近,里面住着的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璎珞由衷的厌恶,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厌憎。 那个女人成群、不要就送掉的淫邪老头子表兄! * 谢真进去片刻,便出来领姐弟二人了。璎珞跟在最后进去,一踏入殿内,瞬间闻到一股沉水香。 她迷迭其中,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说不出的迷茫,仿佛有什么在心间跃跃欲出,然而……她最后却只觉深深的反感。 熏烟缭绕,豫章王陈叔应斜倚在暖榻上,与谢真说了几句,又问了曹月风些家常。璎珞一直在沉水香里出神。 殿中那冷沉、有力的王侯谈吐,也未能引起她注意。直到不知何时曹月风、谢真都得令退下,璎珞才猛地回神。 自己竟为个熏香走神如此久,璎珞正烦躁想着,忽见玄衣大氅的男子立于跟前,袍裾、袖口以金丝绞着银线,勾勒的豹首虎头纹,绸缎的质地光滑,泛着冷光,非富即贵。 “抬起头来。” 璎珞心头一窒,她本是叛逆的、不想抬,然这声音虽淡和,却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璎珞愣愣抬头仰望面前的青年王侯,身子骤然颤抖起来。 这男子高贵,雍容,若清风皓月、若雪落苍松,他低低看着她,如俯视着脚下尘埃。明明此人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忌惮、敬畏。 陈叔应半年来都在外领兵,身子磨砺得健硕了许多,绷着一层孔孟儒雅与绫罗绸缎,也难掩那股子男人血性。小姑娘变了,陈叔应微微含笑:“怕什么?本王又不食人。” “……”璎珞不想说话,总觉此人寡情冷淡,哪怕笑起来也不如谢真那等温暖人心。 陈叔应一时摸不透少女所想:“在看什么?” “……自是看大王你。” 陈叔应暗自好笑,虽然变了,却还和从前一样胆大。他语气带了分调笑:“那,好看吗?” 璎珞惊诧,这话听起来,好轻佻? “阿娘说,凡是与女子谈论容貌的男子皆登徒……” “你娘将你教得很好。你娘说得很对,凡是与你谈论容貌的男子皆不怀好意。不过……”陈叔应赞道,而后随意拿了一本《佛国记》,在长几前坐下。犹记上次看这本书时,还是从吴郡将那少女带回王宫的路上。“本王不在其中。” “为何不在其中?”璎珞自顾自起身来,膝盖跪得发麻,她便挑拣了一只矮凳坐下。 “你还未回答本王,本王可好看?” “……”璎珞低头,忍住心头对高冷王侯的厌恶,乖顺道:“大王英姿。” 但有屁用。 反正她怎么看都讨厌。 青年王侯瞧着少女毛茸茸的头顶,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看你体态丰腴不少,本王也就放心……”陈叔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转而摇头微微一叹,“本王听母族说起过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闺秀,一直想见你一见,却未得机会。” “民女半年前贪玩磕坏了脑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恐怕让大王见笑了。” “嗯……很好。” 没头没尾地,陈叔应说了两字。 声音虽然很小,但璎珞却听得一清二楚—— 很好? 好个屁。 她磕坏脑袋这人还说好…… 好讨厌。 璎珞虽懒惰但也不是蠢,当然希望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才“好”。 陈叔应看了一会儿书,殿中一时安静。一旁伺候的宫人悄悄侧目看自家主子,半年来他家主子都没有这样安闲的心情看过书,今日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确然,陈叔应心情是很好,很享受二人相对的安静,并在少女在侧时看书。然而璎珞就不了!她怎么呆,怎么别扭,只想赶紧从这令人压迫、厌憎的男人身边离开。 “厢房已备好,你可去下去休息了。或者……”陈叔应思及一些往事,不觉语气温软了许多,略作犹豫后,他决定大发慈悲、给少女一些甜头和恩典。 “或者本王亦可恩准你留下,陪本王坐上片刻。” 不想少女不假思索,匆匆行礼道: “那民女告退,就不打扰殿下了。” 璎珞提着裙子快步出殿,畏他如蛇蝎猛虎。 陈叔应放下书卷,凝眉望着少女逃走的背影,陷入沉思: 不是亲口说过……很喜欢他吗? 怎么如此冷淡。 背后青年王侯的高冷目光如芒刺在背,樱落提着裙子惊恐地想:好讨厌,淫邪的糟老头该不会看上我吧! · 姐弟二人被分配到一处腊梅绽开的院子,叫闻香院。院中有王宫的一双小厮、一双丫鬟伺候,姐弟二人又自己带了家奴,热热闹闹一窝。 当晚姐弟用膳间,曹月风见姐姐不高兴,支开了下人。 “阿姐为何见了豫章王表兄之后就闷闷不乐?” 璎珞筷子插-着饭碗,米饭都捯得稀烂也不想吃一口,厌恶道:“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得很。一看就厌憎。” 曹月风深觉奇怪,他见豫章王表兄风姿绰绰、英俊魁梧,而且学识渊博、能文能武,在朝廷又很有权势,比光是血统高贵、游山玩水的谢真表兄靠谱多了。 不说别的,就看那健硕的身姿,若拔-出他腰间那把雪刃佩刀,不知多威风呢,曹月风心想。 璎珞想了想,笑吟吟道:“倒是这个谢真表哥,甚合我意……” “啊?”曹月风吓一跳,“真表哥当兄长是极好的,但当夫君就……他桃花良多,阿姐你若喜欢他可就麻烦了。” 门外,陈叔应正要来看姐弟二人,便听闻这一样一句,深深凝眉—— 说好的,喜欢他呢? 怎么转眼喜欢个浪荡士族去了。 璎珞单手撑着另一侧马车窗,有细雪洋洋洒洒落在她白嫩的指上,她也不怕冻,雪化作透明水滴,便显出她指尖儿上一些细碎浅浅的伤痕。 第41章 0.1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 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 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 济民于水火, 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 小字“子烈”,只盼此子仁德智勇, 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 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风度冠绝皇室诸嗣, 文韬武略, 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 此外, 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 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 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 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 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 帝后看了大为满意, 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第42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前方,旗亭市楼[注1]高耸入日头, 底下百姓云集, 虚着眼睛仰望,但听皇宫来的内谒者令捏着嗓子,高亢读完豫章王大婚特赦天下的圣旨。 立时人群沸腾, 奔走相告——“大英雄豫章王,大婚特赦啦!”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 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 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 济民于水火, 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 小字“子烈”, 只盼此子仁德智勇, 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 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 风度冠绝皇室诸嗣,文韬武略, 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 此外, 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帝后看了大为满意,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钟鸣礼乐响起,山门大开,迎进天家声势浩大的仪仗,皇帝亲自陪着个器宇轩昂的王侯骑马入寺来。 “五弟啊,事情都过去四年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呢?二十多了还未婚娶,你让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呐。” 那王侯身量高大,又骑在马上,气势硬是将穿龙袍的皇帝也比过一头,他便是四年前被举国哗然的豫章王,陈叔应。他淡笑道:“父皇虽不在了,臣弟有皇兄照拂,父皇泉下也能安心。” 皇帝笑道:“这话应换皇兄来说才是。朕这天下有你镇着,朕才能安心与张贵妃在华林园中把酒当歌!” 皇帝指着北方,嘲讽道:“那篡了北周朝廷的杨家父子,上月修书来朝与朕示好,末尾还留个‘坚顿首’,呵呵,‘坚顿首’……当了皇帝还是一股子寒门下臣味儿。你猜朕回了什么?‘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 陈叔应只笑不语,两年前北方的鲜卑朝廷宇文氏被大臣杨氏篡权,建立了隋朝,隋朝这两年全力应付北方突厥,与在江南的陈国倒是屡屡示好。不过国与国的友谊与斗争原不在一时,陈叔应深知此理,但他这皇兄却十分乐观。 “皇兄还是早做些防备好,待隋平了突厥,只怕杨氏父子态度有变。” 哪晓得皇帝豪迈一拍青年王侯肩膀,亲昵道:“有能文能武的叔应在,哥哥不怕!哈哈——有你在,朕之江山无虞。” 虽然三十年前江南遭羯人侯景军队屠杀,但经过陈国三十余年的尽心统治,总算恢复了繁华掠影。 皇帝陪同陈叔应上了香,便有些乏了,被浩浩荡荡一群侍从跟着去厢房喝解暑汤休息,陈叔应只由近随三人陪同,去静室找显通大师焚烧抄好的佛经,超度亡魂。 禅院弥漫着幽幽檀香,静室里显通大师已静候多时。 陈叔应合手行了个佛礼。 “让禅师久等。” “殿下客气、客气。” 陈叔应一个眼神,随扈南图即呈上一叠佛经——“大师,这是今岁我们主子抄写的《法华经》,请大师务必诵读超度了亡灵后再焚烧。” 显通大师接过,道了句“阿弥陀佛”,交由小僧人暂收。 “都四年了,豫章王殿下还记得那二人,真乃宅心仁厚,我大陈百姓之福啊。老衲必定好好诵读、超度,不辜负殿下一片宽仁之心。” 第43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第二日清早,果然有个叫“花束嬷嬷”的中年嬷嬷, 拿了本规矩册子, 来教姑娘们“王宫规矩”, 以及一个乐姬、一个舞姬教她们琴曲、舞技。 姑娘们才晓得, 原来他们的大人物主人是个王爷! 但凡想起自己是帝胄王侯的家妓, 姑娘们便满怀春心,学规矩、学曲舞都格外用心, 只觉出头之日指日可待! 不过, 这用心的人中自不包括樱落。 她总是整日整日地懒懒坐在院子门口, 捧着脸, 望院子外出神。 这时候石雀儿总要快意地嘲笑她一翻—— “伺候过王殿下一回就被忘记了, 真怪可怜见的。” “死心吧, 王殿下早把你忘了, 你还是看清楚自己身份, 别痴心妄想了。” 便在这样张望和奚落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已经过了一月, 石雀儿她们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的琴艺,姑娘们颇有欣欣向荣之势, 而樱落则越来越冰冷、沉默、死气沉沉。 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人牙子手里的模样——骂不吭声、打不喊痛, 总是坐在那儿发呆, 如一具行尸走肉, 连石雀儿的嘲笑也不能激起她一点反应。 石雀儿也渐渐奚落得无趣了,拉着别的姑娘将樱落当透明人。 确然,陈叔应自一个月前回王宫后,便繁忙于各种政事当中,他兼任着镇前将军、江州刺史,完完全全将吴郡带回来的名叫“樱落”的“小人物”,忘干净了。 这天夜晚,陈叔应终于忙完了江州羯人党羽叛乱之事,在园中对月小酌。 连着几月奔波,难得享一时安闲,不想听见这么一阵砰砰咚咚石子落水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便是刺客! 毕竟四处平乱,想要他命的人也是不少。 陈叔应疾步如风,落在柳树后一看,却怔了怔,从吴郡出发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这才是他第二次正眼看这少女——少女在月下独坐,显得落寞而心事重重。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丈的距离。 只樱落背对着陈叔应,并不知道陈叔应此时就在树后。 她丢完了石子儿,便折了根柳枝抚弄着池水中的月影,冷冷嘲笑了声,声音低低的含着丝阴戾:“……大骗子,已经一个多月,你却还不来看我一眼。” 她断断续续说着,口吻是那么阴沉,以至于斑驳树影下,陈叔应暗暗讶然。上回在顾家的对话,少女活泼、轻-佻,全然不是这般,像个阴测测的孤魂。 “呵,你若让我做家妓,你倒是让我来伺候你呀。骗子……” 樱落独坐岸边,低声呢喃着,月色将她影子投在池中,亦是一个,孤孤单单,不能成双。 若明若暗的树影中,陈叔应脸色沉凝,俯视着那抱膝而坐的小小人儿,陷入沉思…… 陈叔应伫立片刻,自问内心,明显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过多地同情抑或其他情绪,也并没有想要安抚这个麻烦的心情,便淡然、悄然地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寝宫建秀宫。 苍月映着建秀宫青瓦片片,如青色鱼鳞,雕梁画栋亦在夜色中落上几分寂寥。陈叔应翻看着皇帝派人送来的文书,看了几回却总出神,不能认真。 一旁的赵公公见青年王侯总是凝眉,小声询问:“殿下,可是灯火太暗,不若奴才再为您添添灯?” 陈叔应长指执着卷章,几不可闻出了一息。“也好。” 他按了按眼窝,按捺住躁动。 灯焰摇曳,殿中更明亮起来。 明明卷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可陈叔应却还是看不进去,他鲜少有看不进去书的时候。记得幼时在王宫里,诸多皇嗣中只有他最爱读书,不管心情多糟,只要捧着书就能神思清明、安定神闲。 陈叔应抬眼看那绷着乳白宫纱的,双凤比翼紫铜灯架,灯火被白纱掠过,落在地上仿若方才在池畔所见的清透月色。 他经不住想起月下孤清独坐的少女背影…… “殿下可是在忧愁水涝之灾?”赵公公问。 陈叔应回神,略有些不自然,将书卷翻了一页以掩饰自己的不正常:“正是……” “殿下已经开了王宫的粮仓,亲自救济灾民,此次水涝并不算太大,应该不成问题了,就只盼着天公别在落大雨。”赵公公是跟着陈叔应从京师来豫章郡王宫的老人,“殿下刚平了江州的羯人谋乱,又事必躬亲的救济灾民,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身体啊。” 陈叔应清了清嗓。“本王自有分寸。”他说罢,干脆放下书,令赵公公下去了,而传了办事的亲随南图来。 南图习惯坐在宫殿青瓦上,俯瞰王宫,听闻瓦下主子召唤,急忙入殿。 “这些日子秀荷院动静如何?” “禀告主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嬷嬷三番几次反应,说是那姑娘很是懒散,什么都不学,整日坐在院门口发呆,怎么训斥怎么打都不改,嬷嬷请求了几次将她逐出王宫去。这不,昨日还在说呢……” “打她?”陈叔应腾地自书案后站起,负手走了几步,想起樱落独坐岸边的影,回头训斥,“谁准许打她的,好大的胆子!” 南图一慌,忙跪下。他本就讨厌胡羯,何况那小姑娘脾气也讨人厌,所以一开始知道便痛快地没有上报。 “殿下,咱们为了不惹眼,才将她放在这么多姑娘当中,若是格外优待岂不是白费了心思。嬷嬷也只是略施惩戒,不至于打出什么重伤来。”南图想了想,又道,“再说……羯人生性凶残卑劣,若不严厉些管教,只怕终一日危害王宫、危害殿下。当年梁皇也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侯景有这般能耐,可见羯人的凶残狡猾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叔应心中烦乱,来回徘徊几步,想起在顾家那少女穿着他衣裳,横陈在面前的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懒散,不学,唉……受训斥也是她自找。” “罢了,就让她吃吃苦头吧。让嬷嬷好好教,总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 “诺。” * 便因着陈叔应随口一句“好好教”,樱落吃了大苦头。 秀荷院是王宫里最不起眼的院子,花束嬷嬷因着教养这一群羯女奴,在王宫里好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此番又得主上亲自指示“好好教养”,便私下揣测是自己教得不好,才为上所责,对秀荷院的姑娘们越发严厉起来,先前还对樱落地懒懒散散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分毫都不肯放松! 但见樱落偷懒片刻或是哪里做不好,那鞭子就使劲往她背上招呼。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 秀荷院的庭院中,小池畔的草地,整齐地摆着似排古琴,三个一排,最后一排只余一个,便是樱落的单独位置。 依然是江乐姬教习姑娘们琴艺,传言她是王宫里最好地乐姬之一,琴艺确实不错,只是年纪已近三十,比起这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到底失了些鲜嫩气。 一侧,花束嬷嬷持着鞭子立着,正打瞌睡。 江乐姬骤然听见一声呼噜,才见嬷嬷站着睡着了不说,下巴还垂了一条涎随风晃荡,已引了石雀儿仆兰几个悄悄侧目讥笑,清了清嗓子小声喊:“花束嬷嬷,花束嬷嬷?” 花束嬷嬷恍恍惚惚惊醒,她嗓门本生就大,仓皇道:“江乐姬、江乐姬可是唤老奴?” ——引来石雀儿等几个“噗嗤”暗笑。 江乐姬指了指嘴角。“这儿、这儿……” 花束嬷嬷警觉摸了摸,果然垂着一条口涎,不觉尴尬得紧。 这几日因为训斥那“不听话”的樱落,可折腾得她老命劳累得慌,昨夜监督着那姑娘跪了半宿碎瓦,害得她今天眼皮儿直如糊了米浆。 花束嬷嬷见石雀儿和与她相好的两三个姑娘在暗笑她,呵斥:“看什么看、笑什么笑,谁若不好好学,嬷嬷我鞭子可不认人!管你们一个个什么花容月貌好颜色,鞭子照样吃肉!” 石雀儿觉得冤枉,鼓起胆子小声说:“嬷嬷,您不是一向最公平严谨么?为何我们不认真就要挨打,而樱落不来上课、睡大觉也安然无恙。嬷嬷您这是什么道理呀……” 嬷嬷打了一上午瞌睡,这才注意到院里只有九个姑娘,最末那台古琴摆着,席上却是空的——就是那个可恶的的“樱落”! “又是她!摆明跟嬷嬷我过不去吗?” 花束嬷嬷直欲被逼疯,几大步转至寝屋、踹开大门。 “樱落你给我起来,即刻去给我上课学琴!如若不然,休怪嬷嬷我鞭子又要落你身上。” 樱落抱着胳膊仰躺着,闻言只是睁了条眼缝瞟了花束嬷嬷一眼,而后在花束嬷嬷不敢相信、火冒三丈的目光中,翻了个身背对她,低低道:“不想学,学不会。” 花束嬷嬷气得直发颤,鞭子点着少女——“不想学,学不会?好,好好好,嬷嬷我今日非要将你这烂泥贴上墙去不可!来人,把这羯奴给我拖出去!” 秀荷院配有一双壮汉,供嬷嬷驱使,闻了命令立刻赶来。 外头院中,姑娘们看着那双壮汉转入寝屋去。石雀儿和大部分姑娘去十分畅快。仆兰心头大跳,对石雀儿说:“你不该告樱落的状,左右她睡她觉也并没有碍着咱们啊……” 石雀儿气瞪:“仆兰,你到底是她朋友还是我朋友?你还责怪我吗?” 她哼了一声。“再说我哪里说错了,凭什么咱们笑一笑就要挨骂,她在里头睡大觉就安然无事。” 此时见樱落如被架着胳膊拖出来,石雀儿快意:“叫她懒散,丢我们羯女的脸,是她活该!” 樱落被粗鲁的丢到最后一排的琴座前,刚好听到石雀儿最后那句话,抬起眼睛正好与石雀儿看好戏的眼睛对上。樱落眼神冷冰冰,石雀儿被盯得后背骤然浸出一层冷汗,不知为何便少了刚才的硬气,不敢再挑衅。 然而,这阴沉沉的一天并没有就此结束。樱落本就没有上心学,怎么弹、怎么拨、什么曲谱,完全不会。 花束嬷嬷但见她跟不上进度、或是哪里有分毫不对,便一鞭子狠狠打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好几鞭子! “你这卑贱羯奴,真是又懒又蠢,看你这脑中空空的样子还敢偷懒!” 一直不吭声挨打的樱落,骤然抬起双眼,和乌云攒动的天一般阴沉——“我看你不是要我学琴、不是要我学好,分明是看不惯我,想借机找我出气!” “嘣”琴弦具断。 “哐当——”琴座倒一地! 就在花束嬷嬷眼看中,樱落断弦、摔了琴! “你……”花束嬷嬷气结,诚然,她确实也抱了几分这样的心思。她便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羯人侯景屠杀江南百姓,亲族被屠,才辗转被卖入宫中为宫娥。“好你个小胡崽子,嬷嬷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遇上你这般不识好歹、脾气还比天大的!看我今天、看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少女尽管身子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仿佛什么也不能将她打倒,花束嬷嬷怒气腾腾地嘶吼,而她却越发冷静,甚至含了分冷笑,轻飘飘道:“你便打死我好了。” 这轻飘飘的态度放谁眼中那都是一股孤高劲儿,偏生樱落是身份卑微的羯族女奴,任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若不狠狠教训你,嬷嬷我往后都不必在王宫中立足了!左右护院,把她拖到黑屋子去,不用‘客气’!” 一双大汉答“诺”,果不似之前“客气”,凶煞煞上前揪住了樱落的头发、衣裳,就往院子角落的小屋子拖,又撞翻了数台琴。 “——啊、啊!”姑娘们怎见过这样的气势,抱在一起惊声尖叫,连石雀儿也吓呆了抱着头缩在桌脚。 仆兰扑过去抱住花束嬷嬷的腿:“嬷嬷、嬷嬷开恩啊,樱落只是性格怪了点,她人很好的,嬷嬷开恩啊。她会改的,嬷嬷……” 第44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但凡想起自己是帝胄王侯的家妓,姑娘们便满怀春心,学规矩、学曲舞都格外用心, 只觉出头之日指日可待! 不过, 这用心的人中自不包括樱落。 她总是整日整日地懒懒坐在院子门口, 捧着脸,望院子外出神。 这时候石雀儿总要快意地嘲笑她一翻—— “伺候过王殿下一回就被忘记了, 真怪可怜见的。” “死心吧, 王殿下早把你忘了, 你还是看清楚自己身份,别痴心妄想了。” 便在这样张望和奚落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已经过了一月, 石雀儿她们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的琴艺,姑娘们颇有欣欣向荣之势,而樱落则越来越冰冷、沉默、死气沉沉。 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人牙子手里的模样——骂不吭声、打不喊痛, 总是坐在那儿发呆,如一具行尸走肉, 连石雀儿的嘲笑也不能激起她一点反应。 石雀儿也渐渐奚落得无趣了,拉着别的姑娘将樱落当透明人。 确然, 陈叔应自一个月前回王宫后, 便繁忙于各种政事当中, 他兼任着镇前将军、江州刺史, 完完全全将吴郡带回来的名叫“樱落”的“小人物”,忘干净了。 这天夜晚,陈叔应终于忙完了江州羯人党羽叛乱之事,在园中对月小酌。 连着几月奔波,难得享一时安闲,不想听见这么一阵砰砰咚咚石子落水的声音! 他第一反应便是刺客! 毕竟四处平乱,想要他命的人也是不少。 陈叔应疾步如风,落在柳树后一看,却怔了怔,从吴郡出发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这才是他第二次正眼看这少女——少女在月下独坐,显得落寞而心事重重。 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丈的距离。 只樱落背对着陈叔应,并不知道陈叔应此时就在树后。 她丢完了石子儿,便折了根柳枝抚弄着池水中的月影,冷冷嘲笑了声,声音低低的含着丝阴戾:“……大骗子,已经一个多月,你却还不来看我一眼。” 她断断续续说着,口吻是那么阴沉,以至于斑驳树影下,陈叔应暗暗讶然。上回在顾家的对话,少女活泼、轻-佻,全然不是这般,像个阴测测的孤魂。 “呵,你若让我做家妓,你倒是让我来伺候你呀。骗子……” 樱落独坐岸边,低声呢喃着,月色将她影子投在池中,亦是一个,孤孤单单,不能成双。 若明若暗的树影中,陈叔应脸色沉凝,俯视着那抱膝而坐的小小人儿,陷入沉思…… 陈叔应伫立片刻,自问内心,明显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过多地同情抑或其他情绪,也并没有想要安抚这个麻烦的心情,便淡然、悄然地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寝宫建秀宫。 苍月映着建秀宫青瓦片片,如青色鱼鳞,雕梁画栋亦在夜色中落上几分寂寥。陈叔应翻看着皇帝派人送来的文书,看了几回却总出神,不能认真。 一旁的赵公公见青年王侯总是凝眉,小声询问:“殿下,可是灯火太暗,不若奴才再为您添添灯?” 陈叔应长指执着卷章,几不可闻出了一息。“也好。” 他按了按眼窝,按捺住躁动。 灯焰摇曳,殿中更明亮起来。 明明卷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可陈叔应却还是看不进去,他鲜少有看不进去书的时候。记得幼时在王宫里,诸多皇嗣中只有他最爱读书,不管心情多糟,只要捧着书就能神思清明、安定神闲。 陈叔应抬眼看那绷着乳白宫纱的,双凤比翼紫铜灯架,灯火被白纱掠过,落在地上仿若方才在池畔所见的清透月色。 他经不住想起月下孤清独坐的少女背影…… “殿下可是在忧愁水涝之灾?”赵公公问。 陈叔应回神,略有些不自然,将书卷翻了一页以掩饰自己的不正常:“正是……” “殿下已经开了王宫的粮仓,亲自救济灾民,此次水涝并不算太大,应该不成问题了,就只盼着天公别在落大雨。”赵公公是跟着陈叔应从京师来豫章郡王宫的老人,“殿下刚平了江州的羯人谋乱,又事必躬亲的救济灾民,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身体啊。” 陈叔应清了清嗓。“本王自有分寸。”他说罢,干脆放下书,令赵公公下去了,而传了办事的亲随南图来。 南图习惯坐在宫殿青瓦上,俯瞰王宫,听闻瓦下主子召唤,急忙入殿。 “这些日子秀荷院动静如何?” “禀告主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嬷嬷三番几次反应,说是那姑娘很是懒散,什么都不学,整日坐在院门口发呆,怎么训斥怎么打都不改,嬷嬷请求了几次将她逐出王宫去。这不,昨日还在说呢……” “打她?”陈叔应腾地自书案后站起,负手走了几步,想起樱落独坐岸边的影,回头训斥,“谁准许打她的,好大的胆子!” 南图一慌,忙跪下。他本就讨厌胡羯,何况那小姑娘脾气也讨人厌,所以一开始知道便痛快地没有上报。 “殿下,咱们为了不惹眼,才将她放在这么多姑娘当中,若是格外优待岂不是白费了心思。嬷嬷也只是略施惩戒,不至于打出什么重伤来。”南图想了想,又道,“再说……羯人生性凶残卑劣,若不严厉些管教,只怕终一日危害王宫、危害殿下。当年梁皇也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侯景有这般能耐,可见羯人的凶残狡猾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叔应心中烦乱,来回徘徊几步,想起在顾家那少女穿着他衣裳,横陈在面前的模样,确实不成体统—— “懒散,不学,唉……受训斥也是她自找。” “罢了,就让她吃吃苦头吧。让嬷嬷好好教,总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 “诺。” * 便因着陈叔应随口一句“好好教”,樱落吃了大苦头。 秀荷院是王宫里最不起眼的院子,花束嬷嬷因着教养这一群羯女奴,在王宫里好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此番又得主上亲自指示“好好教养”,便私下揣测是自己教得不好,才为上所责,对秀荷院的姑娘们越发严厉起来,先前还对樱落地懒懒散散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分毫都不肯放松! 但见樱落偷懒片刻或是哪里做不好,那鞭子就使劲往她背上招呼。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 秀荷院的庭院中,小池畔的草地,整齐地摆着似排古琴,三个一排,最后一排只余一个,便是樱落的单独位置。 依然是江乐姬教习姑娘们琴艺,传言她是王宫里最好地乐姬之一,琴艺确实不错,只是年纪已近三十,比起这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到底失了些鲜嫩气。 一侧,花束嬷嬷持着鞭子立着,正打瞌睡。 江乐姬骤然听见一声呼噜,才见嬷嬷站着睡着了不说,下巴还垂了一条涎随风晃荡,已引了石雀儿仆兰几个悄悄侧目讥笑,清了清嗓子小声喊:“花束嬷嬷,花束嬷嬷?” 花束嬷嬷恍恍惚惚惊醒,她嗓门本生就大,仓皇道:“江乐姬、江乐姬可是唤老奴?” ——引来石雀儿等几个“噗嗤”暗笑。 江乐姬指了指嘴角。“这儿、这儿……” 花束嬷嬷警觉摸了摸,果然垂着一条口涎,不觉尴尬得紧。 这几日因为训斥那“不听话”的樱落,可折腾得她老命劳累得慌,昨夜监督着那姑娘跪了半宿碎瓦,害得她今天眼皮儿直如糊了米浆。 花束嬷嬷见石雀儿和与她相好的两三个姑娘在暗笑她,呵斥:“看什么看、笑什么笑,谁若不好好学,嬷嬷我鞭子可不认人!管你们一个个什么花容月貌好颜色,鞭子照样吃肉!” 石雀儿觉得冤枉,鼓起胆子小声说:“嬷嬷,您不是一向最公平严谨么?为何我们不认真就要挨打,而樱落不来上课、睡大觉也安然无恙。嬷嬷您这是什么道理呀……” 嬷嬷打了一上午瞌睡,这才注意到院里只有九个姑娘,最末那台古琴摆着,席上却是空的——就是那个可恶的的“樱落”! “又是她!摆明跟嬷嬷我过不去吗?” 花束嬷嬷直欲被逼疯,几大步转至寝屋、踹开大门。 “樱落你给我起来,即刻去给我上课学琴!如若不然,休怪嬷嬷我鞭子又要落你身上。” 樱落抱着胳膊仰躺着,闻言只是睁了条眼缝瞟了花束嬷嬷一眼,而后在花束嬷嬷不敢相信、火冒三丈的目光中,翻了个身背对她,低低道:“不想学,学不会。” 花束嬷嬷气得直发颤,鞭子点着少女——“不想学,学不会?好,好好好,嬷嬷我今日非要将你这烂泥贴上墙去不可!来人,把这羯奴给我拖出去!” 秀荷院配有一双壮汉,供嬷嬷驱使,闻了命令立刻赶来。 外头院中,姑娘们看着那双壮汉转入寝屋去。石雀儿和大部分姑娘去十分畅快。仆兰心头大跳,对石雀儿说:“你不该告樱落的状,左右她睡她觉也并没有碍着咱们啊……” 第45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山石林木草坡朝他们移来,刹那崩裂混合成泥流,浇铸而下! 正出神的陈叔应咋闻山体轰隆声, 登时瞳眸一缩,不及掀帘一看究竟,一拔腰间佩刀、刺破马车而出, 腾空而跃、急退数丈! 那山石泥流便在陈叔应脚下, 立时生埋了马车与官道,又逼出两丈余, 涌入道旁的河流, 立时河流浑浊激荡, 又兼之轰隆震鸣声,仿若地震一般! 南顺又护陈叔应退后数丈,才堪堪躲过泥流,他艰难地在泥泞里挣扎, 急急回头看自家主子:“殿下!殿下您可还好?” 却见那青年王侯危难时刻竟也不忘维持风仪, 眨眼间选中了一块较远的青花巨石, 费了些力气跃过去, 稳稳当当停驻。 陈叔应一个转身,送剑回鞘, 衣袂落定, 干干净净得连靴底都不染泥污。 南顺:“……” 陈叔应瞥了眼脚下一众在泥水里挣扎如小虫的随行差兵们, 蹙了蹙眉, 对南顺道:“我很好。速救人吧!” “诺……”有个好风仪的主子,总显得自己很邋遢。 河对岸的山庄,楼阁之上,美人儿压红唇的手指挪至锁骨,殷唇绵绵一笑:“……好俊的功夫,好俊的男人。” 又有一粗哑的苍老声音:“俊,就拿下,哈哈哈……” 粗哑的笑声如石块刮铁锅,声声刺耳。 所幸,马车并未驰到泥流最中心位置,且一行男人都会武力,只跟车而行的两列步兵有几人为滚石砸得一瘸一拐,包括建城王县令派来报送消息的小兵。 小兵由人扶着,踉踉跄跄跪下禀:“豫章王殿下,不若咱们折回方才的山庄,那处庄子是县尉高大人之兄置办的产业,您在那处稍作歇息,待雨停了再行。” 南顺深知他家主子自小娇生惯养,很有洁净之癖,若不是熟识的人家,根本坐不惯,劝道:“殿下请保重自己,看天上乌云攒攒,只怕立时有大雨将至,请……” “甚好!便去那庄子吧!” 陈叔应唇瓣勾起笑影,睥睨着脚下差兵。 南顺讶然:“……”? 山庄夹在河对岸的山坳,陈叔应领着几十“泥人”过了石桥,山庄高耸于林下,青苔花草繁茂,很是幽静,开门的是个驼背老者。 见一队浩浩荡荡的泥人队伍,老者登时大喊一声“鬼啊”,惊吓得差点关门,但听声温言“老者莫怕”,才定睛泥人队伍里走出个风姿绰绰的青年王侯,气度非凡,才又开了门。 陈叔应道明了身份,老者忙不迭跪下磕头,亦言“此处是县尉高彬的避暑私宅”,请了陈叔应一行入内。 山庄不算大,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南北都有院落,密密相连,有迷宫之感。 片刻便有一个四五十的老汉领着一双儿子来迎接,自称是高县尉的胞兄,引陈叔应入花厅。 行至花厅外,高老爷尴尬地看了看紧跟陈叔应身后的“泥人阵”。 “这……” 陈叔应瞟了眼南顺等人,眯眼嫌弃道:“搞成这腌臜样子,武功也是白练了。便在庭院里等落大雨冲洗干净吧!” 南顺委屈不已:“……” 他们一群糙汉,只觉保命就好,哪如主子这等讲究啊。 高老爷倒是贴心,招了童仆:“速速领各位大人去温泉洗浴。” “这……我等为大王近从,不得离开。”南顺抱拳。 高老爷略略尴尬。 陈叔应长指遮了遮鼻尖儿,睨着南顺:“既然高老爷美意,便速去吧。” 南顺还要再“这……”,被陈叔应的脸色冷得一凛,不敢啰嗦,火速领着部曲们滚走。 高老爷慈眉善目,道了句“王爷果然体恤下属。”,随后请陈叔应入厅,俄顷上了酒菜,恭敬地与陈叔应寒暄了数句,便说:“山野陋舍,恐怠慢了大王。府中人口不多,只得一个舞姬,不过却是极品少见的美人儿,不若替大王舞剑助助酒兴?” 陈叔应端然而坐,捋了捋袖子笑道:“路遇泥流死里逃生,还能得遇美酒佳人,如此甚好!” 高老爷一拍手,一身披红纱的女子翩然出现在门外,雪胸细腰,媚眼勾魂,刹那锁定了长几之后青年王侯,浅浅鞠躬行礼,酥-胸半露。举手投足具是风情,果然极品。 “小女子红若,见过大王。” 陈叔应淡抿了个不深不浅的笑,眼睛与红若对视,正如方才马车上的视线交错那般:“不需多礼,起来吧。”陈叔应转头对高老爷道:“果然是极美,高老爷府中暗藏美人还说陋舍,过谦了。” 红若又对上陈叔应望来的幽深平静的眼睛,陡生些惶然不安:远看只道是个会些功夫的俊气王侯,此近观之,只觉面前着坐于凭几后的男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出彩。尤其他无意抬手所露出的、手腕间的十八颗佛珠,更添他高贵雍容之外一股禁欲、自持之气。 陈叔应也不回避,坦坦荡荡任美人相看。 红若不禁心神一荡,只高老爷及时递来的眼神让她稍稍回神,自信而妩媚笑道:“大王请看奴家一曲胡璇舞。若是跳得好,大王可要赏脸与奴家共饮一杯佳酿哦?” 陈叔应淡淡微笑:“好!本王言出必行。” 乐声起,红若腰身扭动,那红纱舞裙堪堪遮住春-光,只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显得妖娆热火。 座上男子无一不目光相随,喉头干痒,燥热难耐。 红若扭腰舞动间,媚眼如丝,缠着陈叔应。只见那青年王侯端然而坐,望着她,手里轻轻转着玉扳指,却从不碰酒杯碗盏…… 红若一收了舞姿,却是脚下一绊,朝陈叔应盈盈倒去。 陈叔应展臂,接住美人在怀。 姿势暧昧。 只细看,便能发现青年准确避开了女子的敏感部位,只是隔着衣物在她腰间松松一搂,恪守礼仪。 红若媚眼流转,变戏法似的送上一杯生香的美酒,暧-昧道:“殿下,红若已经跳完了,您可还喜欢?若是喜欢便饮下此酒吧。饮下此酒,红若便是您的下奴,任凭殿下处置……” 陈叔应唇瓣淡有笑影,却并不接酒。 红若素手尴尬晾在空中,高老爷看得有些焦急,道:“看来女大不中留,待殿下饮下此酒,红若你便随殿下离去吧。你有更好归宿,老爷我也能放心。殿下……” 便听陈叔应一声轻笑,端了酒,一饮而尽,那俯仰间所露的下巴与喉结,亦是俊秀的模样。陈叔应一丢酒杯,俯看怀中美人:“果然好酒,好美人!” 见陈叔应喝下酒,高老爷几乎忍不住快意、兴奋。得手了! 不及高老爷多兴奋一会儿,陈叔应慢吞吞、含了分冷道:“只不知本王的手下们沐浴也好一会子,怎还不来?” 屋中骤然静寂! 高老爷父子三人与红若具是一惊,脸色微变。 最先是红若自腰中拔出软剑,朝陈叔应当胸刺来—— “狗贼!还我萧家满门命来!” 陈叔应与她缠斗,不过两招,红若自诩不错的武艺便被击破,重重摔在地上吐出鲜血。 高老爷见状,脸色大变,父子三人对视一眼,一扯头上假发,露出一头深棕色头发来,接着三人拔出暗藏凭几下的长剑,三面包围陈叔应,一拥而上! “狗王,你已喝下毒酒,不过砧板上的鱼肉,速速受死吧!” “今日我们兄弟便要替分舵弟兄们报了血仇!” “呔——看老夫大刀!” 三剑齐指陈叔应腹背而去,眼看不过几尺便要将陈叔应整个惯出,便听头顶有瓦片稀哗作响,四个暗卫直冲而下,快若闪电。 父子三人大骇,却来不及做反应了,当即利剑穿臂——痛呼之外又听噔、噔、噔三声,三人手腕齐备利剑贯穿、钉在地上! 高老爷仍是心不死,刹那朝陈叔应掷出数枚飞箭。 陈叔应身也不动,拔出佩刀横刀一挽,佩刀颤动、嗡嗡有声!飞箭被剑气迂回转向,朝高老爷飞去——高老爷瞳孔紧缩,飞箭咻咻咻三声贴着他鼻尖入地寸许! “啊——”高老爷满头冷汗,不及作反应便见一枚干净雪亮的剑尖,递上他咽喉,脖间一凉!“你,你怎么没有中毒?!” 陈叔应淡笑轻绽,自口中取出一条白绢,绢落高老爷面前,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你说呢?” “你……你竟……” 陈叔应轻哼了声笑:“上月平定郡北羯人之乱时,本王便觉少了什么,一直心有牵挂,只不想是尔等不济之才,倒让本王白费心思了。说吧,其他余孽在何处,否则休怪本王刀剑无情。” “陈贼!尔等窃取我大汉江山,我羯族势必讨回!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等不济,但你也休想从我父子三人处问得线索!” 第46章 0.2 此为防盗章,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大哥, 前头有个村子。” “走, 去那儿歇一宿!” 待走近,才见是五个穿粗布衣、裹布头巾的汉子, 赶着十来个羯族姑娘,前来夜宿。姑娘们手脚脖子具锁着铁镣, 夜里行走如阎罗殿捆缚了铁索的鬼魂,很是可怖,一路走时不时惊飞草丛中的野鸟。 他们走到之后见是个荒村,不由失望。 “呸!荒草漫漫的, 到处是饿死鬼!” “少说些不吉利的, 先找个能避雨的房舍,只怕俄顷还要落雨……” 自晋朝到而今陈朝, 两百多年来,除了三年两载的战乱,极寒、水旱、蝗螟、疾疫、风灾也无不纷至沓来。若引董仲舒之言,“灾者,天之谴也,异者, 天之威也……灾异之本, 尽于国家之失。”说的便是, 大灾难, 乃国家治天下无道, 上天才以灾难相谴。 不过这天谴也都持续两百多年了,不知何时到头,幸而人虽渺小,胜在数量还多,爷生父、父生子,南北百姓倒也尚能苟延残喘,不至绝种。 人牙子五人挑挑拣拣,总算找了间勉强能避风雨的茅屋,只那墙角有具新死不久的尸首,乌鸦正嘎嘎抢吃腐肉,他们一进门,惊得乌鸦满屋子扑棱,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人牙子几人分了工,一些去探查周遭,一些去寻找干柴,只留下一个独眼汉子看守胡羯姑娘。独眼呸了口痰骂了句“给老子老实点儿!”,把铁链拴在柱子上。 胡羯姑娘们呜呜在墙角瑟缩成一团,觑着独眼,害怕又怯懦。不过,也还有个例外的——有头上扎红头绳的姑娘,懒懒靠着泥巴墙,不知何时摘了根儿狗尾巴草咬在嘴里,上下弹弄,煞是悠闲。 独眼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那姑娘叫樱落,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四。人懒不说,打不叫痛、骂不吭声,脾气还又臭又硬,要说唯一的优点,就是这姑娘真操-他-娘-的漂亮!独眼从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 羯人皮肤奇白,高鼻子,这小娘们是典型的羯人长相,一头深棕色长发浓密得紧,皮肤怎么暴晒都白嫩嫩的,像能掐出水来,小巧的高鼻梁下,一口嫩樱桃似的嘴儿。 独眼摸了腰间鹿皮酒囊,嘣地咬开塞子喝了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樱落,心头骂道:小娘们儿,明天就要被卖去顾家做人肉宴了,还不怕死呢! 独眼听烦了姑娘们的哭声,掏了几块米饭锅巴丢过去,骂咧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真叫人烦!” 胡羯少女们一拥而上哄抢,她们饿坏了,谁也不让谁,发生抓咬争斗也是有的。独眼看得乐呵呵:“犬媾的羯奴小东西,就知道吃,瞧你们那畜生样儿!” 独眼捡了跟草棍儿剔牙,目光还瞟着那靠墙坐的姑娘,越瞧,越心头发痒—— 那姑娘仍是叼着狗尾巴草,也不去抢吃的,不过倒是有个跟她相好的姑娘抢了一块锅巴给她,可她尖着手指头拿着懒懒咬了两口,又嫌弃地丢掉了。 独眼“呸”了一口牙缝剔出的秽物,站起来指住樱落骂咧:“犬媾的小娘们,还敢浪费大爷的粮食,看大爷今儿怎么收拾你!” 他一扯裤腰带、作势要淫,胡羯姑娘们“啊”声惊叫抱成团,羞怕得捂眼。 而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只是放慢了晃悠狗尾巴草的速度,冷漠地盯了眼独眼,又往他亵裤的胯部轻蔑看了看,连搭理都嫌懒得:“本姑娘的美色,尔等下作东西也配?” 独眼被激怒,牙签狠狠一扔一踩,就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老子早瞧你不过了,今日非将你治得服服帖帖不可!” 不想他还未能一亲芳泽,便被门口赶来地同伴当胸一脚,踢飞了出去。 哐啷—— 独眼撞了个七荤八素,惊得乌鸦满屋子啪啪扑棱。 “住手!你这精-虫上脑的蠢东西,顾家说了只要处子的干净肉,这娘们儿货色极好,价钱最高,你糟蹋了明日咱们少说也要损失六千钱!” 原来是同伴打了野鸡回来正好撞见,同伴气愤不已,指了瑟缩成团的少女中一个豁嘴儿(上颚唇裂,俗称兔唇)的姑娘。 “你要真痒得慌就找她!哈哈,豁嘴儿配独眼,正好。” 同伴几人哄笑。 豁嘴儿少女大骇发抖。独眼瞅那裂缝的上唇一阵恶心,嫌弃地朝豁嘴儿少女呸了口痰,走开时还恶狠狠地盯着樱落。 奈何少女连正眼都懒得瞧他,抱着后脑勺叼着狗尾巴草休息。 独眼气得发怵,气冲冲去火堆旁与同伴围坐—— “哟,独眼儿,给那小娘们儿气成这样了,哈?” “他娘-的,犬媾的小狐狸精,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看明天厨子割她肉做人肉宴,她还怕不怕!” 有一人瞟了眼那土墙头靠着的少女,低些声道:“我看她是真不怕死!” 五人边喝酒便烤野鸡,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谈起明日的买卖—— “听说顾老爷醉心饮食,每日的食费两万钱之多!他天南海北的搜罗珍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稀奇古怪都吃了遍,这几个月迷上吃胡羯少女,这回邀了本地士族共同享用呢。” “每……每日两万钱?!天,两万钱,那得是多少钱……” “这算啥?”那人说干-了嗓,咕嘟喝了口米酒,“我一拜把子兄弟在顾家当三等部曲,他说,顾老爷此番靡费万金,用三百二十八斤黄金打了蒸笼屉,又备了十车蜡烛为柴火,用红珊瑚碗盛肉,鎏金银箸夹菜。这群胡羯娘儿们死得忒有福气!那黄金笼屉,少说得两个汉子才抬得动,几辈子都见不上一回的宝贝……” “……”同伴具一片抽气声。 而那方角落里的胡羯姑娘们却已吓得脸色铁青,想象着自己明日会怎样死在黄金笼屉里,蒸熟了是什么样子,又被人一筷子一筷子吃掉。 呜呜啼哭,与人牙子高声谈笑,以及乌鸦吃腐肉、鼠蚁悄悄出没的窸窣,交织成了又一个阴森而龌龊的夜晚——这种夜晚对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来早习以为常。 樱落靠墙久了,有些乏,干脆倒下睡觉。 先前给她送锅巴的少女叫仆兰,她哭哭啼啼,拽了拽樱落脏得辨认不出本色的袖子:“樱落,咱们明日要被吃掉了,你还不着急吗?呜呜……我好怕,我不想死啊……” “可你怕就不用被吃掉吗?” “……” 樱落睁开一只眼睛懒懒看仆兰,又冷酷重复了一遍:“你怕,还是会被吃掉。还不如躺下多睡会儿,能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仆兰瘪着嘴儿,她不赞同樱落说的,可又找不到话反驳。 夜深人静,人牙子围着火堆睡熟了,姑娘们哭累了也昏昏睡过去。屋子里除了出没与乌鸦抢食腐尸的老鼠,便只有一根狗尾巴草在一双樱唇里上下摇晃,落在土墙上的影儿似只翻飞的小蜻蜓。 狗尾巴草晃得有些百无聊赖,少女枕着胳膊仰躺着,透过茅屋的破洞,看那轮稀薄的毛月亮。 月色虽稀薄,却也很美。 每到这样恶臭、龌龊的夜晚,樱落便喜欢看月亮,假想自己徜徉在干净的月光里,而那些在她脚边儿乱蹿的、讨厌的臭老鼠,和满头爬来爬去、时不时给她一口的虱子,都是幻象。 月色淡去时,樱落陷入了沉思。 火光映着她侧脸,和她干净如水的琥珀色眼睛,她想起许多事,当忆及四年前那个雷雨天的杀戮时,狠狠皱起眉头。先前的慵懒纯稚,在此刻化作眉目间一丝冻人的肃杀。 她摸出贴身藏好的赤色玉猪龙玉佩,摩挲了一会儿,呵”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娘,你当年说得‘菩萨哥哥’,不会是我五脏庙里的菩萨吧……” 肚子里饥饿疯狂叫嚣,樱落饿得无力,借着火光瞄了眼那几只硕鼠——那几只老鼠灰茸茸的小身子登时一个冷战,“唧”地叫一声回头看少女……若是老鼠会流汗,想必它们已吓得冷汗涔涔了。 “呵,算你们好运气,本姑娘可不想明日被人破开肚皮后,取出来的是几只死老鼠……” “活着和你们同眠,死了还要和你们的肉烂在一起,我可不干……” 说着她也觉得怪恶心的,翻了个身,睡去。 这夜樱落做了个怪梦,有个极有美色的男子从月亮上走来,给了她一只油滋滋的鸡大腿—— “樱儿,你以后饿了就喊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她捧着鸡腿,“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菩萨哥哥。” 直到破晓时她被饥饿叫醒,还嘀咕着“菩萨哥哥”,然而并没有用,没有鸡肉,她依然饿得头昏眼花…… 倒是人牙子更指望得上,大发善心又扔了几块锅巴给她们,算是“上路”前的最后一顿。 可那独眼因着记恨樱落,踢飞了樱落的锅巴,还狠狠碾了一脚,让她没法儿吃。 之后她们便被赶进吴郡城中,又辗转了一日,才顺利交给了顾家来提货的管事,又被一队部曲驱赶着装上铁皮笼,运到了顾家在城东的坞堡。 顾、陆、朱、张是江南固有的四大门阀贵族,顾家排行为首,三国东吴时也出了些了得的人物,跟着孙权征战东西,后来却一直没有那等英雄了,三国之后是魏、晋。晋朝中期遭逢内乱及北边五胡入侵,便在琅琊王氏门阀鼎力支持之下南渡江南。王氏联合北方衣冠南渡的贵族一同建立东晋王朝,定都建康,是以顾陆朱张这些土着门阀,一直在政治上趋于弱势。不过,虽然政治地位比不上北方乔迁南下王谢贵族,但也是富贵比天。 顾家坞堡内芳林曲池、馆苑华美,但一行少女是没有心情欣赏的——人都快被剁了,谁还有心情看风景? 铁皮笼从角门转入后没行多久,就来到了一座三进的大院落——青瓦上炊烟袅袅,肉糜之香随风飘逸,又有叮叮咚咚剁案板之声,不必说也是厨院了,或者说是“食物”们的刑场更贴切。 庖厨与部曲将少女们一个个生拉活扯,从铁笼里拽出来,惹来少女惊天哭嚎—— “不要啊……我不要做人肉菜,呜呜——” “救命啊,胡天救我啊……” “放了我吧……” 羯族信奉胡天、胡神,称胡天教。 “闭嘴!还胡天,你就叫佛陀都没用!” 部曲大声喝,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少女们拽出来,终于笼子里只剩一个,部曲与庖厨正要合力拽出最后那个,却哪知—— 樱落伸了个懒腰,在部曲与庖厨瞠目注视中自己走了出来,挠了挠头上撕咬的虱子,看那边哭成团的少女们,自觉走了过去。 部曲:“……” 庖厨:“……” 见过吃饭积极的,没见过找死也这么主动的! 庖厨受不了哭声吵嚷,打算磨好刀先杀了再说,少女们听着磨刀声,已有人吓昏了过去…… · 与此同时,顾家的正大门也迎来了一行神秘访客。 顾家长房的顾老爷领着大腹便便的儿子,点头哈腰将贵客引入花厅。 陈朝开国皇帝祖籍吴兴,正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本朝后提拔了一些四门子弟入朝,是以江南门阀对皇族都格外殷勤,遑论来人还是诸侯王中权力最大的豫章王。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啊?” “孤王闲来吴郡散心,听闻顾老爷今日备了珍馐,宴请本郡名士,是以上门来讨讨佳味。” 顾家父子面面相觑:听闻豫章王品德高雅,更通佛礼、禅学,他们那以胡羯少女为肉宴的“鲜双脚”只怕…… 陈叔应睥睨着相视“这”不出下文的父子二人,微微笑,声音却含了分逼人冷厉:“顾老爷顾公子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便让我知道么?” 顾老爷闻言心肝具颤,哪还敢欺瞒,赶忙擦了擦汗躬身坦白:“草民先请殿下恕罪。实不相瞒,草民确实请了本郡的风流名士今夜宴饮、品美食,只是……这菜肴不入流,只怕污了殿下的口耳。” 陈叔应拿了青瓷杯欲喝茶,陡然想起这非自己惯用的茶杯,看着虽然干净但定有人用过,便在顾老爷尴尬地瞩目中不留情面地放下了——他用物有洁癖:“但说无妨,本王不会怪罪就是了。” “……这珍馐名叫‘鲜双脚’,是以胡羯少女为肉,洗净后以牛乳腌制,淮水嫩荷叶包裹,再以木兰、胡芹、白梅等混蒸三个时辰,出锅食用。草民想着殿下品行高洁,没有尝过‘羊肉’,只怕冒犯了您啊……” 其实光说出来,顾老爷已经觉得冒犯了圣听了,赶紧跪伏在地上请罪。 羯族入侵中原时,以汉人少女为食,残忍戏称“双脚羊”,是以渐渐形成了“行话”,凡被吃的少女都成为“羊”,除此以外,被吃的男童、青年等各有自己的行话。 陈叔应几不可见的皱眉,他早已从人牙子那儿问到了那小女娃娃被卖来了顾家,却不想是做人肉宴! “不过是人肉宴罢了,有何冒犯,孤王不至于如此计较。正好孤王从未尝过‘羊’肉,倒是新鲜!” 陈叔应声音极其冷厉,然而面上却在笑,顾家父子一时摸不清到底这王侯是高兴,还是愤怒,又听—— “只孤王饮食用物,有洁净之癖,想先看看羊。” 那青年王侯地嗓音从冷厉化作柔韧,顾家父子才擦了额头冷汗,放下心来。 “这好说好说,殿下请随草民去陋舍一观,若是有不满意的,草民即刻令庖厨改正。” · 刽子手,哦不,庖厨,已经磨好了大菜刀,一-干-少女被洗了脖子捆好了手脚排成排,就等着挨个儿宰杀。 第47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立时人群沸腾,奔走相告——“大英雄豫章王, 大婚特赦啦!”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 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 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 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济民于水火, 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 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 小字“子烈”,只盼此子仁德智勇,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 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风度冠绝皇室诸嗣,文韬武略,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此外,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 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 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 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 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帝后看了大为满意,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钟鸣礼乐响起,山门大开,迎进天家声势浩大的仪仗,皇帝亲自陪着个器宇轩昂的王侯骑马入寺来。 “五弟啊,事情都过去四年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呢?二十多了还未婚娶,你让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呐。” 那王侯身量高大,又骑在马上,气势硬是将穿龙袍的皇帝也比过一头,他便是四年前被举国哗然的豫章王,陈叔应。他淡笑道:“父皇虽不在了,臣弟有皇兄照拂,父皇泉下也能安心。” 皇帝笑道:“这话应换皇兄来说才是。朕这天下有你镇着,朕才能安心与张贵妃在华林园中把酒当歌!” 皇帝指着北方,嘲讽道:“那篡了北周朝廷的杨家父子,上月修书来朝与朕示好,末尾还留个‘坚顿首’,呵呵,‘坚顿首’……当了皇帝还是一股子寒门下臣味儿。你猜朕回了什么?‘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 陈叔应只笑不语,两年前北方的鲜卑朝廷宇文氏被大臣杨氏篡权,建立了隋朝,隋朝这两年全力应付北方突厥,与在江南的陈国倒是屡屡示好。不过国与国的友谊与斗争原不在一时,陈叔应深知此理,但他这皇兄却十分乐观。 “皇兄还是早做些防备好,待隋平了突厥,只怕杨氏父子态度有变。” 哪晓得皇帝豪迈一拍青年王侯肩膀,亲昵道:“有能文能武的叔应在,哥哥不怕!哈哈——有你在,朕之江山无虞。” 第48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不多时到了豫章城中, 车水马龙,街道比之柴桑县的小县城不知繁华了多少倍。 樱落悄悄从马车帘里打量, 叹为观止, 曹月风来过几次, 也见怪不怪了,只瞧着阿姐璎珞笑说:“阿姐这就惊讶了,一会儿只怕去了你说得糟老头儿宫中,更有得吃惊呢。” 说话间, 姐弟就到了爹娘指定的客栈, 与接他们的乌衣巷来的族亲表兄——谢真汇合。 先前璎珞就听曹月风说, 此表了几表的谢真表兄, 是谢安一支流传至今的儿孙长房的次子, 乌衣巷里叫得上号的贵族公子之一,在朝廷也有任职,只是喜欢云游四海,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 不喜问政。此番带他们入王宫,也全是看在他们阿娘的脸面上。 璎珞由着铜铃扶着下车, 绣鞋踩在残雪斑驳的街道, 裙裾披风摇摇曳曳, 立时引来过路男郎的瞩目。 璎珞入客栈, 便见那堂中茶桌边坐着个爽朗、狂放的青衫公子, 他一身宽松的青练大袖衫敞着衣襟,露着一道白皙细腻的锁骨!如此裸-露他也不管,反而落得自由狂放、我行我素般。 璎珞瞧着那道细白的锁骨,微微红脸,只觉此人和她平素在柴桑县城里所见的公子哥们儿,很不同。 谢真见姐弟二人走来,笑吟吟起身来迎。 曹月风赶紧恭恭敬敬和这位母族表兄见了礼。 “这位便是璎珞妹妹吧?” “正是家姐。阿姐?” 璎珞:“……”她不想说话,别叫她。 曹月风尴尬。 谢真依然微笑着,并不以为意。 曹月风谢真是见过的,倒是这个素未蒙面的璎珞表妹,让他很惊喜:娇娇美美,好个标志的丽人儿,尤那神情看着很是单纯。 因着自魏晋起,孔夫子的儒学没落了,老子、庄子的提倡的玄学大为兴盛。玄学崇尚自然,提倡自由,是以陈朝地社会民风很是开放。璎珞虽未出阁,与谢真同坐却也无妨。 席间璎珞悄悄打量谢真,她只有半载生活经历,且几乎都在曹宅里头摊着,对一切事物都只觉新鲜,过往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呢。 谢真将璎珞的悄悄审视看在眼里,笑吟吟任她打量。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便乘着长檐车往王宫去。 路上人潮渐渐稀少,街道越发朗阔,白雪延绵,尽头已见王宫巍峨的高墙。 不知为何,璎珞望着那绵延的朱墙,心里生出强烈抵触:“弟弟,我不想入宫,不然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咱们来都来了。阿姐,你别怕,弟弟总是和你在一处的。” “……我不想见豫章王。” “他是咱们远房表兄,你看真表兄对咱们多好,大王虽是天家的表兄,但也会对咱们好的。” “……”璎珞满脸怀疑。 谢真正坐于车檐下,提着西域买的玳瑁酒壶喝竹叶青,酒香满散他衣衫,混着他身上熏衣之香阵阵落入璎珞鼻中。璎珞瞧去,但见谢真一手随意扣在膝盖上,那骨节匀称白皙,很好看。乱散散的长发和青纱衣衫随风飘逸,风流得很。 谢真听闻姐弟二人交谈,此时含笑回头:“璎珞妹妹莫怕,若大王欺负你,表兄替你出头。” 璎珞不相信:“你……真能替我出头?我听说那大王可是皇上的弟弟。” “大不了豁上谢真一条命,定不让璎珞妹妹受一分委屈的。”谢真笑意亦狂放潇洒。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谢真但笑不语。他行走江湖间,勾栏院、歌舞坊红袖添香资历颇深,虽不是登徒浪子却很是受姑娘喜爱,血统高贵又有钱,简直是风流公子中翘楚人物。 璎珞社会经验稀少,摸摸脸,只觉得脸上烫得很,悄悄瞟一眼谢真宽肩与长发,心头萌动,小声对弟弟曹月风说:“要么你去王宫吧,阿姐不去了。我瞧他就很好,不如我嫁他吧。” “……阿姐!!”曹月风低吼,又怕引起谢真注意,小声说,“真表兄看起来吊儿郎当,眼光很高的。况且咱们爹爹只是个小县令,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很难高攀呐。若真要嫁,也得要豫章王表兄做个媒,阿姐才能嫁得过去。” 门不当,户不对?璎珞琢磨了一会儿,心下烦躁:说来说去,她是怎么也得去那王宫,见那个淫邪的糟老头豫章王。 谢真果然非同凡响,连腰牌都不必递,一路刷脸,刷进王宫里。有他领头,姐弟俩未受一点儿盘问责难。 难怪阿娘非要他们姐弟找谢真表兄,但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他们单凭个腰牌恐怕真进不来。 王宫里朱门一重又一重,飞馆生风、重楼叠雾,雕梁画栋既豪奢又精致。璎珞走在光可照人的青石板路上想:那个女人成群的糟老头豫章王表兄,当真有钱呢! “阿姐,一会儿见了豫章王表兄你可不乱说话。”曹月风小声道。 “嗯,我知道了。” 璎珞望着谢真进入高阔地殿门,那宫阙掩在雪中很有冰窖感,外头也侍立着内监、侍卫,看着便很不好亲近,里面住着的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璎珞由衷的厌恶,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厌憎。 那个女人成群、不要就送掉的淫邪老头子表兄! * 谢真进去片刻,便出来领姐弟二人了。璎珞跟在最后进去,一踏入殿内,瞬间闻到一股沉水香。 她迷迭其中,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说不出的迷茫,仿佛有什么在心间跃跃欲出,然而……她最后却只觉深深的反感。 熏烟缭绕,豫章王陈叔应斜倚在暖榻上,与谢真说了几句,又问了曹月风些家常。璎珞一直在沉水香里出神。 殿中那冷沉、有力的王侯谈吐,也未能引起她注意。直到不知何时曹月风、谢真都得令退下,璎珞才猛地回神。 自己竟为个熏香走神如此久,璎珞正烦躁想着,忽见玄衣大氅的男子立于跟前,袍裾、袖口以金丝绞着银线,勾勒的豹首虎头纹,绸缎的质地光滑,泛着冷光,非富即贵。 “抬起头来。” 璎珞心头一窒,她本是叛逆的、不想抬,然这声音虽淡和,却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璎珞愣愣抬头仰望面前的青年王侯,身子骤然颤抖起来。 这男子高贵,雍容,若清风皓月、若雪落苍松,他低低看着她,如俯视着脚下尘埃。明明此人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忌惮、敬畏。 陈叔应半年来都在外领兵,身子磨砺得健硕了许多,绷着一层孔孟儒雅与绫罗绸缎,也难掩那股子男人血性。小姑娘变了,陈叔应微微含笑:“怕什么?本王又不食人。” “……”璎珞不想说话,总觉此人寡情冷淡,哪怕笑起来也不如谢真那等温暖人心。 陈叔应一时摸不透少女所想:“在看什么?” “……自是看大王你。” 陈叔应暗自好笑,虽然变了,却还和从前一样胆大。他语气带了分调笑:“那,好看吗?” 璎珞惊诧,这话听起来,好轻佻? “阿娘说,凡是与女子谈论容貌的男子皆登徒……” “你娘将你教得很好。你娘说得很对,凡是与你谈论容貌的男子皆不怀好意。不过……”陈叔应赞道,而后随意拿了一本《佛国记》,在长几前坐下。犹记上次看这本书时,还是从吴郡将那少女带回王宫的路上。“本王不在其中。” “为何不在其中?”璎珞自顾自起身来,膝盖跪得发麻,她便挑拣了一只矮凳坐下。 “你还未回答本王,本王可好看?” “……”璎珞低头,忍住心头对高冷王侯的厌恶,乖顺道:“大王英姿。” 但有屁用。 反正她怎么看都讨厌。 青年王侯瞧着少女毛茸茸的头顶,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看你体态丰腴不少,本王也就放心……”陈叔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转而摇头微微一叹,“本王听母族说起过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闺秀,一直想见你一见,却未得机会。” “民女半年前贪玩磕坏了脑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恐怕让大王见笑了。” “嗯……很好。” 没头没尾地,陈叔应说了两字。 声音虽然很小,但璎珞却听得一清二楚—— 很好? 好个屁。 她磕坏脑袋这人还说好…… 好讨厌。 璎珞虽懒惰但也不是蠢,当然希望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才“好”。 陈叔应看了一会儿书,殿中一时安静。一旁伺候的宫人悄悄侧目看自家主子,半年来他家主子都没有这样安闲的心情看过书,今日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确然,陈叔应心情是很好,很享受二人相对的安静,并在少女在侧时看书。然而璎珞就不了!她怎么呆,怎么别扭,只想赶紧从这令人压迫、厌憎的男人身边离开。 “厢房已备好,你可去下去休息了。或者……”陈叔应思及一些往事,不觉语气温软了许多,略作犹豫后,他决定大发慈悲、给少女一些甜头和恩典。 第49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前方, 旗亭市楼[注1]高耸入日头,底下百姓云集, 虚着眼睛仰望,但听皇宫来的内谒者令捏着嗓子,高亢读完豫章王大婚特赦天下的圣旨。 立时人群沸腾, 奔走相告——“大英雄豫章王,大婚特赦啦!” 豫章王何许人?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济民于水火, 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 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小字“子烈”, 只盼此子仁德智勇, 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 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 风度冠绝皇室诸嗣, 文韬武略, 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 此外, 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帝后看了大为满意,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钟鸣礼乐响起,山门大开,迎进天家声势浩大的仪仗,皇帝亲自陪着个器宇轩昂的王侯骑马入寺来。 “五弟啊,事情都过去四年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呢?二十多了还未婚娶,你让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呐。” 那王侯身量高大,又骑在马上,气势硬是将穿龙袍的皇帝也比过一头,他便是四年前被举国哗然的豫章王,陈叔应。他淡笑道:“父皇虽不在了,臣弟有皇兄照拂,父皇泉下也能安心。” 皇帝笑道:“这话应换皇兄来说才是。朕这天下有你镇着,朕才能安心与张贵妃在华林园中把酒当歌!” 皇帝指着北方,嘲讽道:“那篡了北周朝廷的杨家父子,上月修书来朝与朕示好,末尾还留个‘坚顿首’,呵呵,‘坚顿首’……当了皇帝还是一股子寒门下臣味儿。你猜朕回了什么?‘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 陈叔应只笑不语,两年前北方的鲜卑朝廷宇文氏被大臣杨氏篡权,建立了隋朝,隋朝这两年全力应付北方突厥,与在江南的陈国倒是屡屡示好。不过国与国的友谊与斗争原不在一时,陈叔应深知此理,但他这皇兄却十分乐观。 “皇兄还是早做些防备好,待隋平了突厥,只怕杨氏父子态度有变。” 哪晓得皇帝豪迈一拍青年王侯肩膀,亲昵道:“有能文能武的叔应在,哥哥不怕!哈哈——有你在,朕之江山无虞。” 虽然三十年前江南遭羯人侯景军队屠杀,但经过陈国三十余年的尽心统治,总算恢复了繁华掠影。 皇帝陪同陈叔应上了香,便有些乏了,被浩浩荡荡一群侍从跟着去厢房喝解暑汤休息,陈叔应只由近随三人陪同,去静室找显通大师焚烧抄好的佛经,超度亡魂。 禅院弥漫着幽幽檀香,静室里显通大师已静候多时。 陈叔应合手行了个佛礼。 “让禅师久等。” “殿下客气、客气。” 陈叔应一个眼神,随扈南图即呈上一叠佛经——“大师,这是今岁我们主子抄写的《法华经》,请大师务必诵读超度了亡灵后再焚烧。” 显通大师接过,道了句“阿弥陀佛”,交由小僧人暂收。 “都四年了,豫章王殿下还记得那二人,真乃宅心仁厚,我大陈百姓之福啊。老衲必定好好诵读、超度,不辜负殿下一片宽仁之心。” “有劳大师。” 陈叔应与显通大师来往几句,便要告辞。 显通大师略略诧异,往年陈叔应都要在同泰寺宿一夜才走。“老衲本还想留殿下一宿谈论佛经,不想殿下如此匆匆。” 陈叔应英俊眉目略有沉凝,决绝道:“孤王一出生便承大师吉言,半生的熟识,此番也不瞒您,其实那胡羯小姑娘我已找到线索,今夜便赶去吴郡找人!” 显通大师讶然,半晌才道:“老衲佛门中人,本不该谈论红尘恩怨。但正如殿下所说,我们已熟识多年,有句话老衲不得不劝。人既在尘世,便不得不畏人言,殿下若将那小姑娘找来身边抚养,恐是徒惹麻烦,除此并无他进益啊……” 近从三人也深以为然,看着自家主子,奈何陈叔应却毫无动摇。 “多些大师好意,但,我意已决……” 陈叔应合手作了拜别,决然转身,走入满院阳光中。显通大师虚着眼睛看去,只见高贵雍容的青年王侯,满身沐浴着日华,灿灿不可逼视。 第50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不是轻飘飘的六个字、一个称谓, 抑或仅仅一个穿着雍容英俊男人,而是一个重要、强大的存在。 那男人关乎着许多人的利益、生死,他那刺绣气派精致的大袖下,躲避着多少命官、多少势力, 但凡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江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立时引起一场大震。 此时审问樱落的, 是个穿裲裆铠甲的硬汉, “小姑娘, 看你年纪小小,身体又如此单薄,何必硬撑呢?” “及早供出谁是主使,谁给你的毒粉和毒香, 同伙是谁、在哪里,本将军还可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经过两日折磨,樱落已痛得神志混混沌沌,只以模糊视线透过石室大门,看见那边牢狱里, 父子三人正屏气凝神那盯着这边,目光幽幽, 等待随时被供出而赴死, 如随时戒备被猫扑咬的老鼠, 颇有些哆嗦。 “没有……我没有同伙。” 那边父子三人暂松一口气,审问她的将军却怒,骂了一声粗口。 炭炉里火燎子腾飞,正烧着三块烙铁。 硬汉将军拾掇起一块烙铁正要烫来,便有属下飞奔进来:“将军、将军,豫章王殿下醒了,快速去建秀宫吧!若是晚了,恐怕‘表现’便落下了!” 屋中将军、常侍惊喜,哪还顾得樱落,争先恐后出去。 樱落骤然松了口气:醒了,就说明他不会死了吧?他不死,她也不必死了吧。 只她的陈殿下活着,总不会让她死的。 小兵掏钥匙开牢门,解开铁索上的少女丢进牢中。“哐啷”关上铁门。 “小羯奴,过了今晚你若还‘想不明白’同伙是谁,休怪咱们将军明日将你双手剁下来喂狗了!谋害殿下之罪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小兵踹铁门吓唬樱落,见少女冷冷看他们毫无惧色,不由无趣,骂咧一句离去。 隔壁父子三人才敢鬼祟移过来,抓着铁栅栏:“小姑娘,药是我们给你的。你为何不供出我们?只要供出我们你就不必受这些罪了,你这么嘴硬到底图什么?” 樱落望那壁上灯火烁烁,目光渺远,嘶哑回:“不图什么……” 少女顿了顿,青布衣为血渍所染,白皙面颊有一条鲜血,蜿蜒至红唇,她竟还笑得出,那般不合时宜,亦清艳亦邪气。 “我自小没了父母,更无兄弟,只是不想看你们生离死别罢了……” 父子三人一时羞愧,他们本以为这少女对他们有所图呢。大儿子红着眼睛从鞋底儿里掏出一块薄薄的木牌子,上刻着怪纹,递过来。 “妹子,这个腰牌给你,若你还有命出去,遇到困难就拿着这个牌子去‘雄鸡樗蒲社’找人帮忙,就说是普异骨的朋友。” 樱落曾在赌坊呆过,赌坊里赌博游戏众多,樗蒲也是赌博游戏之一。(樗chu蒲pu,读音同锄、仆) 送上门的东西,樱落自来者自不拒,本想收下,可那随风飘来的脚气硬是让她手僵在半空不敢去接…… 那青年尴尬地摸摸脖子,颇几分自豪道:“妹子你可别嫌,我全靠这气味儿躲过搜身差兵,保住牌子呢。” 那天入狱搜身,狱卒搜到他脚脖子处就“落荒而逃”了。 樱落扯了袖子包住二指,才敢尖着手接过。“……你倒着实藏得隐秘。” 樱落又好奇问另外二人:“那你们的藏在何处,也未被搜走吗?” 余下父子二人点头。 老者木然张口,恶臭之气扑来,樱落忙捂口鼻、退避自保。“老朽的藏在口中。”老者自口中取出牌子。 而令那个小青年很是羞赧,只文静扭捏地背过身,摸向臀…… “……!”樱落倒抽一口凉气,脑海已有震撼的画面汹涌……“你、你不用取了!” · 此时地牢之上,暗夜正阑,仓月似钩。广袤的豫章王宫的重重宫阙,亦化作重峦叠影,失了金碧辉煌,只屋瓦沐着月华幽幽泛青,如东海鲛人覆体的鳞片,光滑整齐地长在犄角高翘的殿顶。 远远近近,灯火如点。 宫阙深深中,建秀宫地势最高,一眼便最醒目。 殿中,陈叔应刚令南图将官员们打发了走,而下安静只余金博山中熏香缭绕,朝榻上浅卧的陈叔应缭绕。 陈叔应刚醒不久,脸色还苍白着。 南图、南顺二随扈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狱中如何?那小羯奴的身份可有暴露。” “殿下放心,那小姑娘虽然懒懒散散、弱不经风的模样,却很能守口如瓶,多一个字都不肯说,没有说出当年萧家的事情。所以马将军他们还不晓得殿下养了萧林韵的‘女儿’。” 在旁人眼中,樱落是顶着萧林韵私生女的身份,虽然是假,但事已至此如何也解释不清,旧事重提的解释更是除了落人笑柄,无他进益。 假若他陈叔应拾掇这女孩儿入宫的消息传出,那可就丢人了。 陈叔应略略松了口气。“若是让人知晓,本王先斩了你泄气!” 南图埋头一凛,心知是自己没有处理好,以至于风声走漏,整个郡的官儿们都知道他家主子中了毒。 “属下无能,让殿下烦忧了。” 南顺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小姑娘,她竟与狱中羯人勾结,可见心术不正。” 陈叔应出了一息,沉吟:那小姑娘娇美中,是有些邪气。 “她不过是错将我当做了仇人,爱恨分明是她性格,怪不得她。再说我昏迷这几日,她也被马将军几人折腾得不轻……”陈叔应有些沉默,“一会儿将她接出来好好找大夫看看。” 陈叔应说完一席话有些乏累,正要休息却见南顺吞吞吐吐。“你还有什么隐藏?”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那个萧红若?您让奴才告诉她当年真相,给了她银子,令她自行离去。” “本王只是中了毒,又非失忆,当然记得!” “萧红若听闻殿下中毒的消息,又去而复返,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殿下您。” 陈叔应“哦?”了一声,目光锐利:“仅是如此?” 南顺渐渐低下头,认命道:“……属下该死,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其实是那日属下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已找到当年的小姑娘,本以为她和那小羯女也算萧家遗孤,相见亲厚,不想萧红若满腹愤恨,大骂那女孩儿贱种,痛恨之至,实在不对劲。奴才就悄悄告诉她殿下中毒了,看她如何反应,没想到她竟一口咬定是樱落所放,态度很是奇怪。” “呵。蠢了开头,到没有蠢到最后。”陈叔应但想上回南顺等人穿着女人花裤-头出来的模样,就觉得不能忍。“本王不需要你们犯蠢来衬托睿智,可知了?” 陈叔应大袖一挥,示意速滚。 萧红若便是山庄行刺她的美艳女人红若,当年萧家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陈叔应思及那日红若露-骨的勾引,便是皱眉。 他喜欢端庄高雅的美人,不喜庸俗不堪的。 片刻,红若至殿中,她除去了那日的曼妙红纱,改作良家女打扮,姿容更加清丽端庄。 “罪臣之女萧红若,拜见豫章王殿下。” “起来吧。”陈叔应不愿面见她,中间隔了珠帘。 美人抬脸,不见朝思暮想的男郎,不觉失望。想起那日自己的勾-引,确实不堪入目,这般高高在上的华贵人物,果然不能入他眼。但她今日打扮纯良,她自信美貌无人能及,又生出些希望来,望着那隐约的俊影双目盈盈如秋水。 然而那帘后的男人最擅长的就是流水无情,比流水无情更擅长的,就是踩碎一地芳心当瓦砾—— “你认识樱落?” 陈叔应简单明了,多一句委蛇都嫌麻烦似的。 萧红若低眸:“如何不认识,若不是这羯人孽女,我萧家何至于走上灭门之路啊……”她目含泪光,更是含恨,情绪激动起来,“殿下将她养在宫中无异于养蛇蝎至枕侧,不,那是比毒蛇还凶猛的胡羯女,当立刻杀之!” “不过小小少女,你如此忌惮?”陈叔应摸着玉扳指,自珠帘缝隙打量萧红若一举一动不似作假。“有何隐情?” 萧红若恨红了眼睛,颤颤抖抖从怀中掏出一枚陈旧血书,白绢边角已经泛黄。 “殿下一看,便知我萧家为何养她了。我大姐心善,受她可怜模样蛊惑,才心软对她好。” 尤其那叫石雀儿的姑娘,盯着樱落时而弯着嘴角的漂亮脸蛋儿,就免不得低骂几声“疯子”,樱落却根本连连理都不理她,更不放心上,多过几日,石雀儿甚至怀疑自己在这姑娘眼中,是人还是呜呜吼的狗儿……呸呸呸,她怎么能把自己比喻成狗儿?! 一行人总算耳根子清净,忽然懂得了:安安静静的,就是种幸福啊! 安静中,陈叔应几日不曾想起后门还拉了个“大-麻烦”,直到快到豫章郡了才想起樱落来,令南图传了个部曲来问后头情况如何。 部曲道:“一切正常,那闹腾的小姑娘这几天乖得猫儿似的,不吵不闹了,偶尔还能听见她叼着根狗尾巴草唱歌。” 南图先于陈叔应疑惑出声:“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还能唱歌?” 那部曲竭力忍住了笑,禀:“禀告殿下、南大人,她就嘴里模模糊糊地喊呗……” 陈叔应:“……” 南图:“……” 陈叔应已经完全能够生动刻画出,一个懒懒散散的,躺在铁皮笼里咬着狗尾巴草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少女。 “女子要端雅秀静,就算小户女也知道做淑女,哪有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我行我素的,萧家为何收养这么一个孩子……”陈叔应淡淡呢喃,心中的疑惑如蛛丝缭绕。 部曲走开后,南图面无表情道:“殿下乃帝室王侯,身份尊贵,根本不必为这桩小事烦心。虽说萧家小姐嘱托了您将她养大,却并没有说让您亲自教养她,待回了王宫,咱们便将这个麻烦随意找个院子安放了,眼不见、心也净,左右王宫也不缺她一口粮食。” 南图见陈叔应没有说话,显然经过这些日子折腾,对那少女确实颇为头疼。 南图便继续道:“她已快十四,离及笄成人不过一两载。待她有了心上人,殿下在替她做了媒,送她些嫁妆嫁出去,这样既不负萧家小姐的嘱托,也不至于烦扰殿下。您是陛下最倚重的重臣,总不能每日为个小姑娘所麻烦,传出去被人听出端倪、传闲话就更是不好。” 第51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山石林木草坡朝他们移来,刹那崩裂混合成泥流,浇铸而下! 正出神的陈叔应咋闻山体轰隆声,登时瞳眸一缩,不及掀帘一看究竟,一拔腰间佩刀、刺破马车而出, 腾空而跃、急退数丈! 那山石泥流便在陈叔应脚下, 立时生埋了马车与官道,又逼出两丈余,涌入道旁的河流,立时河流浑浊激荡, 又兼之轰隆震鸣声, 仿若地震一般! 南顺又护陈叔应退后数丈, 才堪堪躲过泥流,他艰难地在泥泞里挣扎,急急回头看自家主子:“殿下!殿下您可还好?” 却见那青年王侯危难时刻竟也不忘维持风仪, 眨眼间选中了一块较远的青花巨石,费了些力气跃过去, 稳稳当当停驻。 陈叔应一个转身,送剑回鞘, 衣袂落定, 干干净净得连靴底都不染泥污。 南顺:“……” 陈叔应瞥了眼脚下一众在泥水里挣扎如小虫的随行差兵们, 蹙了蹙眉, 对南顺道:“我很好。速救人吧!” “诺……”有个好风仪的主子,总显得自己很邋遢。 河对岸的山庄,楼阁之上,美人儿压红唇的手指挪至锁骨,殷唇绵绵一笑:“……好俊的功夫,好俊的男人。” 又有一粗哑的苍老声音:“俊,就拿下,哈哈哈……” 粗哑的笑声如石块刮铁锅,声声刺耳。 所幸,马车并未驰到泥流最中心位置,且一行男人都会武力,只跟车而行的两列步兵有几人为滚石砸得一瘸一拐,包括建城王县令派来报送消息的小兵。 小兵由人扶着,踉踉跄跄跪下禀:“豫章王殿下,不若咱们折回方才的山庄,那处庄子是县尉高大人之兄置办的产业,您在那处稍作歇息,待雨停了再行。” 南顺深知他家主子自小娇生惯养,很有洁净之癖,若不是熟识的人家,根本坐不惯,劝道:“殿下请保重自己,看天上乌云攒攒,只怕立时有大雨将至,请……” “甚好!便去那庄子吧!” 陈叔应唇瓣勾起笑影,睥睨着脚下差兵。 南顺讶然:“……”? 山庄夹在河对岸的山坳,陈叔应领着几十“泥人”过了石桥,山庄高耸于林下,青苔花草繁茂,很是幽静,开门的是个驼背老者。 见一队浩浩荡荡的泥人队伍,老者登时大喊一声“鬼啊”,惊吓得差点关门,但听声温言“老者莫怕”,才定睛泥人队伍里走出个风姿绰绰的青年王侯,气度非凡,才又开了门。 陈叔应道明了身份,老者忙不迭跪下磕头,亦言“此处是县尉高彬的避暑私宅”,请了陈叔应一行入内。 山庄不算大,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南北都有院落,密密相连,有迷宫之感。 片刻便有一个四五十的老汉领着一双儿子来迎接,自称是高县尉的胞兄,引陈叔应入花厅。 行至花厅外,高老爷尴尬地看了看紧跟陈叔应身后的“泥人阵”。 “这……” 陈叔应瞟了眼南顺等人,眯眼嫌弃道:“搞成这腌臜样子,武功也是白练了。便在庭院里等落大雨冲洗干净吧!” 南顺委屈不已:“……” 他们一群糙汉,只觉保命就好,哪如主子这等讲究啊。 高老爷倒是贴心,招了童仆:“速速领各位大人去温泉洗浴。” “这……我等为大王近从,不得离开。”南顺抱拳。 高老爷略略尴尬。 陈叔应长指遮了遮鼻尖儿,睨着南顺:“既然高老爷美意,便速去吧。” 南顺还要再“这……”,被陈叔应的脸色冷得一凛,不敢啰嗦,火速领着部曲们滚走。 高老爷慈眉善目,道了句“王爷果然体恤下属。”,随后请陈叔应入厅,俄顷上了酒菜,恭敬地与陈叔应寒暄了数句,便说:“山野陋舍,恐怠慢了大王。府中人口不多,只得一个舞姬,不过却是极品少见的美人儿,不若替大王舞剑助助酒兴?” 陈叔应端然而坐,捋了捋袖子笑道:“路遇泥流死里逃生,还能得遇美酒佳人,如此甚好!” 高老爷一拍手,一身披红纱的女子翩然出现在门外,雪胸细腰,媚眼勾魂,刹那锁定了长几之后青年王侯,浅浅鞠躬行礼,酥-胸半露。举手投足具是风情,果然极品。 “小女子红若,见过大王。” 陈叔应淡抿了个不深不浅的笑,眼睛与红若对视,正如方才马车上的视线交错那般:“不需多礼,起来吧。”陈叔应转头对高老爷道:“果然是极美,高老爷府中暗藏美人还说陋舍,过谦了。” 红若又对上陈叔应望来的幽深平静的眼睛,陡生些惶然不安:远看只道是个会些功夫的俊气王侯,此近观之,只觉面前着坐于凭几后的男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出彩。尤其他无意抬手所露出的、手腕间的十八颗佛珠,更添他高贵雍容之外一股禁欲、自持之气。 陈叔应也不回避,坦坦荡荡任美人相看。 红若不禁心神一荡,只高老爷及时递来的眼神让她稍稍回神,自信而妩媚笑道:“大王请看奴家一曲胡璇舞。若是跳得好,大王可要赏脸与奴家共饮一杯佳酿哦?” 陈叔应淡淡微笑:“好!本王言出必行。” 乐声起,红若腰身扭动,那红纱舞裙堪堪遮住春-光,只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显得妖娆热火。 座上男子无一不目光相随,喉头干痒,燥热难耐。 红若扭腰舞动间,媚眼如丝,缠着陈叔应。只见那青年王侯端然而坐,望着她,手里轻轻转着玉扳指,却从不碰酒杯碗盏…… 红若一收了舞姿,却是脚下一绊,朝陈叔应盈盈倒去。 陈叔应展臂,接住美人在怀。 姿势暧昧。 只细看,便能发现青年准确避开了女子的敏感部位,只是隔着衣物在她腰间松松一搂,恪守礼仪。 红若媚眼流转,变戏法似的送上一杯生香的美酒,暧-昧道:“殿下,红若已经跳完了,您可还喜欢?若是喜欢便饮下此酒吧。饮下此酒,红若便是您的下奴,任凭殿下处置……” 陈叔应唇瓣淡有笑影,却并不接酒。 红若素手尴尬晾在空中,高老爷看得有些焦急,道:“看来女大不中留,待殿下饮下此酒,红若你便随殿下离去吧。你有更好归宿,老爷我也能放心。殿下……” 便听陈叔应一声轻笑,端了酒,一饮而尽,那俯仰间所露的下巴与喉结,亦是俊秀的模样。陈叔应一丢酒杯,俯看怀中美人:“果然好酒,好美人!” 见陈叔应喝下酒,高老爷几乎忍不住快意、兴奋。得手了! 不及高老爷多兴奋一会儿,陈叔应慢吞吞、含了分冷道:“只不知本王的手下们沐浴也好一会子,怎还不来?” 屋中骤然静寂! 高老爷父子三人与红若具是一惊,脸色微变。 最先是红若自腰中拔出软剑,朝陈叔应当胸刺来—— “狗贼!还我萧家满门命来!” 陈叔应与她缠斗,不过两招,红若自诩不错的武艺便被击破,重重摔在地上吐出鲜血。 高老爷见状,脸色大变,父子三人对视一眼,一扯头上假发,露出一头深棕色头发来,接着三人拔出暗藏凭几下的长剑,三面包围陈叔应,一拥而上! “狗王,你已喝下毒酒,不过砧板上的鱼肉,速速受死吧!” “今日我们兄弟便要替分舵弟兄们报了血仇!” “呔——看老夫大刀!” 三剑齐指陈叔应腹背而去,眼看不过几尺便要将陈叔应整个惯出,便听头顶有瓦片稀哗作响,四个暗卫直冲而下,快若闪电。 父子三人大骇,却来不及做反应了,当即利剑穿臂——痛呼之外又听噔、噔、噔三声,三人手腕齐备利剑贯穿、钉在地上! 高老爷仍是心不死,刹那朝陈叔应掷出数枚飞箭。 陈叔应身也不动,拔出佩刀横刀一挽,佩刀颤动、嗡嗡有声!飞箭被剑气迂回转向,朝高老爷飞去——高老爷瞳孔紧缩,飞箭咻咻咻三声贴着他鼻尖入地寸许! “啊——”高老爷满头冷汗,不及作反应便见一枚干净雪亮的剑尖,递上他咽喉,脖间一凉!“你,你怎么没有中毒?!” 陈叔应淡笑轻绽,自口中取出一条白绢,绢落高老爷面前,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你说呢?” “你……你竟……” 陈叔应轻哼了声笑:“上月平定郡北羯人之乱时,本王便觉少了什么,一直心有牵挂,只不想是尔等不济之才,倒让本王白费心思了。说吧,其他余孽在何处,否则休怪本王刀剑无情。” “陈贼!尔等窃取我大汉江山,我羯族势必讨回!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等不济,但你也休想从我父子三人处问得线索!” 他说罢便要咬舌,不想陈叔应足尖踢了个桃核,咻一声入高老爷的口,立时又有暗卫点了他穴道。 高老爷脸色一变,又是怒又是恶心——不知是谁吃的,仿佛还有一阵口臭,困在口中上下不得,欲生-欲死。 暗卫制住屋中其余人,南顺等人才从澡堂的围困出来。只他们上身赤-裸,下身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布裤,抑或围着一块襦裙,色彩斑斓。 “殿下、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原来这家山庄已被羯人刺客占领!” “丫鬟趁我们洗澡,偷走了我们衣裳、锁了门——”此处很气愤。 “府中一时找不到衣物,奴才急着来找殿下,便随便收了些晾晒的衣物……” “……”陈叔应冷冷睨着自己的属下们,冷笑连连,半晌才憋出一句:“本王能安然活到今日,也是普贤菩萨金光保佑!” 他大步走到殿门口,厉声吩咐:“别跟来,本王丢不起这人!” 南顺等人捏着花裤-头,具羞愧低下头。 得了命令自不敢跟随陈叔应回去,只留在山庄善后,以及审问羯党此刻。 当南顺从暗卫处得知方才他家主子遭遇了美人计之后,南顺气怒不已,一脚踩在高老爷手背上,听着高老爷惨叫,讽笑道: 第52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第五皇子是也,出生时同泰寺的九级浮图塔佛光缭绕,普贤菩萨金身灿灿发光。 有高僧跪拜,对彼时还是诸侯王的皇帝道:“普贤菩萨具足无量行愿,小公子恐是菩萨济世之使者, 济民于水火, 于国祚大幸也!” 皇帝大喜, 并为此子取名“陈叔应”, 小字“子烈”,只盼此子仁德智勇, 守住大陈国天下。 豫章王也不辱期盼, 越长大越发气宇轩昂,风度冠绝皇室诸嗣,文韬武略,读书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才十六七岁就建了军功,此外, 又有门阀王、谢两族名士拥戴,诸皇子望之莫能及。 若说有缺点,只豫章王性格自信孤高,寻常女子并不能入眼,让无数怀春少女望绿了眼儿也不能得, 婚事颇让人头疼! 幸而大门阀兰陵萧氏进献其嫡长女——萧林韵之画像, 帝后看了大为满意, 婚事自此定下。 萧林韵兰心蕙质,不可多得的佳人也!多少贵族子弟、皇室贵胄辗转反侧,想求娶也不能得。 兰陵萧氏是百年大族,前朝皇帝萧衍也出自兰陵萧氏,这次大婚可谓是郎才女貌,百姓也称道常言道的“天赐良缘”,也不过如此了! 京师闺秀扼腕挥泪,皇族子弟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豫章王大婚当日,帝后盛装,百官同庆,满城尽披红妆,更有百姓夹道,礼乐声、喝彩声隔着数里也震耳欲聋。婚礼盛况空前盛大,直逼太子娶妃。 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至于生出后面的血雨腥风。 拜了堂、洞了房,就在成婚后的第二日—— 宫娥、嬷嬷前去伺候王爷王妃晨起,哪知进门便见豫章王怒发冲冠,榻上滚下来个穿着新娘服、胡子拉碴的男人!那男子干瘪瘦黑、满面油光,张口就是北方鲜卑口音——竟是个鲜卑奴隶! 永安宫立时骚动大乱—— “王爷跟男人洞了房!” “那新娘子撇下王爷,跟野汉子跑了!” 朝夕之间,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豫章王与个鲜卑男奴一夜春宵、颠鸾-倒凤! 更劲爆的是,有在萧家伺候的老嬷嬷说:她家大小姐早心有所属,四年前就和羯贼男人暗度陈仓、生了女儿,今岁又珠胎暗结了,婚前那夜羯贼汉子领着女儿找上门来,萧家小姐心一狠弃了豫章王,和羯贼私了奔!(注:羯jie,二声,音同“节”。羯族,五胡乱华时侵入中原的五个少数民族之一) 举国哗然,荒唐笑谈。 从生出来就光华荣耀的豫章王,蒙上了此生最大的污点——一顶亮闪闪的大绿帽。 萧家长辈萧参自知罪无可恕,至皇宫太极殿负荆请罪,却也难消皇帝心头之怒,当日下令,将兰陵萧氏的萧参一支,满门抄斩于朱雀门外。 说起羯族,那可是汉人不共戴天的血仇之敌! 两百年前那还是晋朝的时候,羯族北入中原,他们一袋干粮也不带,便以汉人为食物,尤其是汉人少女,更被羯族残忍戏称为“双脚羊”,晚上奸-淫,白日宰杀为食。那会子羯族便食杀了上百万汉人,导致北方汉人十室九空,险些灭族。幸而汉人奋起反抗,终于将羯族剿灭大半,得以保全血脉。 然而胡羯就是胡羯,他们的凶残刻在骨子里、渗在血液中,哪怕族人不多,一样毁天灭地! 那是三十年前,羯族余党侯景被北方鲜卑朝廷追杀,无奈只得南下投靠彼时的梁国皇帝。 梁皇毕生信佛,曾四次舍身同泰当和尚,宅心仁厚,便好心接纳了羯人侯景。哪知道,数年后侯景叛变,带着军队大杀江南,军队缺粮,他们便烧杀抢掠,杀人如麻,无论平民还是门阀大族,具杀之!下至呱呱坠地的婴儿,上至八十老妪,遍野死尸不见青草,尸积阻塞河道不能流水! 江南的汉人,死了一半有余。 幸而侯景被杀,陈国乱世而立,江南百姓才得以安宁延续。 是以,萧家小姐竟跟个羯贼男人珠胎暗结,简直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抄斩了萧家之后,皇帝又准许豫章王领禁军统领率五千铁骑,亲自追杀羯汉与萧家小姐母女! 禁军一路追到三桥篱门外斗场村的市集,这处是建康四大集市之一的南市,人员极为复杂。 那羯汉已被禁军捅刺成血尸,现在只剩萧家小姐母女还躲藏在市集中没有找见。 “有没有看到个一对漂亮母女,小姑娘皮肤奇白、满头深棕色头发?!” 禁军首领抓了个卖茶叶的贩子喝问。 茶贩见羯人血淋淋的死尸,登时吓得瘫软,惹来禁军首领一阵唾弃—— “没用的蠢东西,一个羯人就将你吓丢了魂儿!” 他又喝:“陛下有令,今天若提不到那萧林韵母女的人头,就要咱们提头去见豫章王殿下。给我挨地儿搜!” 差兵们一迭声应“诺”,操着长刀挨街搜查,沿途的摊位、茶柜、茶桌凡能避人的挨个捅刺,若人躲在其中,立时就能捅出个血窟窿来! 三丈外,一摞泔水桶搭成了一座阴暗小山,阴暗恶臭中的萧家小姐母女,如躲在阴沟瑟瑟发抖的一双老鼠,濒临死亡的恐惧将她们紧紧缠住。 小姑娘很标致,一头深棕色长发,皮肤白皙如嫩蒜,她怕极了,头上小红绳随着身子不断战栗。“娘,娘……” “嘘……”萧家小姐食指压唇。 差兵的尖刀和脚步声已近在耳畔,眼看就要搜到她们这儿,再躲藏此处就是找死了。美貌的萧家小姐素手抹去了女儿的眼泪:“我的樱落,娘只望你永远藏在这般阴暗里,万全了这一生!” 她检查了小姑娘脖子上挂的玉佩,又仔细放好,郑重道:“别让人知道你的姓氏,千万记住……凡哥和玉姐姐若能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娘往后不能照顾你了。”她哽咽,又稍显安慰,“不怕,娘已经为你找了个菩萨哥哥保护你,别怕,啊?” 小女孩儿怎能不怕,她的爹爹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她拼命摇着小脑袋抓住萧家小姐的手,萧家小姐安慰她:“听话,那个哥哥很好,他会照顾你的。” 小姑娘精致的脸儿泪流满面,抽抽搭搭:“……菩萨哥哥是谁?” “去那边搜!”差兵靠近,萧家小姐无瑕多说,赶忙将孩子往盛满黑黄物的泔水桶里一塞,朝反方向跑去引开差兵。 “在那儿、萧氏逆女在那儿——” “陛下有令:就地处死,取下首级!” “娘!”小姑娘惊瞪琥珀色瞳眸,有小小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她死死咬住小手,不让自己喊出声。银红地闪电映在她瞳孔中,还有那被数柄长刀刺穿胸腹的母亲。 百姓高喊着“该死”,过去的仇恨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也有几个乔装混杂其中的羯人,骇得肝胆俱裂,悄悄溜走。 差兵高喊:“羯人屠我大汉江山、血仇深重,凡与羯贼苟合者皆不得好死!尔等若有人发现与此男子酷似的羯族女童,报太府,赏金一万钱!” 鲜血与着倾盆雨水汇成河流,朝小姑娘淌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只在漫天暴雨里盯着那杀戮,瑟瑟发抖。 天渐晚,雨水如注,寒夜涂抹着世间的良心。 雨,大的可怕。 永安宫廊檐下成排的灯笼,在狂乱风雨里摇得令人心慌,殿上青瓦为大雨啪啪冲刷着,暗里如鱼鳞般幽幽发亮。 水洼里倒影灯火与廊檐,一队黑靴子急急行来,踩破溅起水花。靴子在殿门处稍停,与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旋即推开殿门。 冷风乍入,吹起绛绫帐满殿翻飞——有一王侯背对而立,玉冠之下、华服雍容,只那高而修长的背影,已是器宇不凡。 “启禀殿下,那羯汉与萧林韵的首级已被取来。只那小女娃娃还不知所踪,正在追查,若追到再取其首级。” “……首级?” 他声稳而沉,冷冽而含几分温润。他似有疑惑,随后想到了什么,声线愈发森冷:“速取来!” 侍从答诺,出门如风,再入殿时捧着两只装首级的盒子。 打开来,具是一片鲜血淋淋,侍立的内监被吓得腿软瘫地。 王袍下伸出一只洁净的男子的手,从萧家小姐血染红唇中轻轻一探——那唇齿中竟暗藏一锦囊,装着遗信…… 信展开后,殿中静寂蔓延。 唯听近随焦心劝阻:“殿下千万不可!若您抚养那小女娃娃,天下人指不定怎么嘲笑您啊,况且,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 近从的劝慰一声声都是掏心挖肺,却也是枉费唇舌。 高贵洁净地手将信送上烛焰,一点点,化作灰烬。血腥气自片片青瓦逸出,为大雨冲刷,弥散在无尽的黑夜中…… ——四年后—— 夏蝉嘶鸣,绿荷生香。 一到六月,同泰寺又繁忙起来。每年六月十七,皇帝都要陪同豫章王下降寺中上香祈福。豫章王半月前已至京师,皇帝昨日便派了皇宫内监来寺中,指导僧人们布置接待。 今日巳时滚了一场惊雷,落了一阵山雨,这会子寺庙的九级浮图塔边儿正挂着道山虹。 钟鸣礼乐响起,山门大开,迎进天家声势浩大的仪仗,皇帝亲自陪着个器宇轩昂的王侯骑马入寺来。 “五弟啊,事情都过去四年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呢?二十多了还未婚娶,你让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呐。” 那王侯身量高大,又骑在马上,气势硬是将穿龙袍的皇帝也比过一头,他便是四年前被举国哗然的豫章王,陈叔应。他淡笑道:“父皇虽不在了,臣弟有皇兄照拂,父皇泉下也能安心。” 皇帝笑道:“这话应换皇兄来说才是。朕这天下有你镇着,朕才能安心与张贵妃在华林园中把酒当歌!” 皇帝指着北方,嘲讽道:“那篡了北周朝廷的杨家父子,上月修书来朝与朕示好,末尾还留个‘坚顿首’,呵呵,‘坚顿首’……当了皇帝还是一股子寒门下臣味儿。你猜朕回了什么?‘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 陈叔应只笑不语,两年前北方的鲜卑朝廷宇文氏被大臣杨氏篡权,建立了隋朝,隋朝这两年全力应付北方突厥,与在江南的陈国倒是屡屡示好。不过国与国的友谊与斗争原不在一时,陈叔应深知此理,但他这皇兄却十分乐观。 “皇兄还是早做些防备好,待隋平了突厥,只怕杨氏父子态度有变。” 哪晓得皇帝豪迈一拍青年王侯肩膀,亲昵道:“有能文能武的叔应在,哥哥不怕!哈哈——有你在,朕之江山无虞。” 虽然三十年前江南遭羯人侯景军队屠杀,但经过陈国三十余年的尽心统治,总算恢复了繁华掠影。 皇帝陪同陈叔应上了香,便有些乏了,被浩浩荡荡一群侍从跟着去厢房喝解暑汤休息,陈叔应只由近随三人陪同,去静室找显通大师焚烧抄好的佛经,超度亡魂。 禅院弥漫着幽幽檀香,静室里显通大师已静候多时。 陈叔应合手行了个佛礼。 “让禅师久等。” “殿下客气、客气。” 陈叔应一个眼神,随扈南图即呈上一叠佛经——“大师,这是今岁我们主子抄写的《法华经》,请大师务必诵读超度了亡灵后再焚烧。” 显通大师接过,道了句“阿弥陀佛”,交由小僧人暂收。 “都四年了,豫章王殿下还记得那二人,真乃宅心仁厚,我大陈百姓之福啊。老衲必定好好诵读、超度,不辜负殿下一片宽仁之心。” “有劳大师。” 陈叔应与显通大师来往几句,便要告辞。 显通大师略略诧异,往年陈叔应都要在同泰寺宿一夜才走。“老衲本还想留殿下一宿谈论佛经,不想殿下如此匆匆。” 陈叔应英俊眉目略有沉凝,决绝道:“孤王一出生便承大师吉言,半生的熟识,此番也不瞒您,其实那胡羯小姑娘我已找到线索,今夜便赶去吴郡找人!” 显通大师讶然,半晌才道:“老衲佛门中人,本不该谈论红尘恩怨。但正如殿下所说,我们已熟识多年,有句话老衲不得不劝。人既在尘世,便不得不畏人言,殿下若将那小姑娘找来身边抚养,恐是徒惹麻烦,除此并无他进益啊……” 第53章 0.2 此为防盗章,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 (*^__^*) 嘻嘻  胸膛剧烈起伏着, 陈叔应半晌才找回呼吸, 盯着萧红若道:“这血书从何而来?你怎会有!” 萧红若虽无愧于心,但思及那东西实在如阴邪鬼物一般, 不论是否与自己有关, 光是握在手中就已令人胆颤。 她深深伏地:“殿下,此物乃当年我阿爹、阿姊收养樱落时,自她养父手中所得。他养父之身份血书上已记,殿下当知道是什么人。胡羯歹毒, 殿下当早作打算, 将那女娃娃趁早杀之,以绝后患!” 陈叔应攥着白绢, 面色如十月秋霜打过衰草,萧肃紧绷。 “侯景”,这片血书竟是羯汉皇帝——侯景所书! 侯景呐! 那个江南汉人的噩梦,连他思及那些血红的事件都后背发凉。 “你们当年既知道她是侯景之孙,为何还要收留,便不怕惹火烧身吗?” 萧红若悄悄痴看陈叔应的剪影, 见王侯英俊风流如斯,心内向往又莫能接近。眼珠微转, 萧红若便有个大胆的想法掠过脑海。 “若殿下让红若留下, 红若便将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您。” “……小小罪臣之女, 敢与本王做交易!” 红若闻声中冷意威慑, 瑟缩了脖子,但帘后王侯的剪影又吸引起她不住的渴望,鼓起了勇气。 “小女子不敢,只是小女子无家可归,一心仰慕殿下,想留在殿下身边做个婢子便足矣。往殿下成全!” 帘内有片刻沉默。 “说吧,到底你父萧参当年为何收养樱落。” 红若惊喜:“殿下是愿意留下小女子了吗?”一旁南顺素知他家主子没那么多好耐心,便令红若快说。 红若擦了擦喜极而泣的泪珠:“小女子也是偶然听见父母亲说话,才得知当年收养樱落正想。原来三十年前侯景洗劫江南,各门阀贵族也未能幸免于祸,是以所掠金银珠宝无数。而羯汉一岁而亡,侯景仓惶败逃,无力带走金山银山,便令人将宝藏尽藏于一处山中。但极其隐蔽,不知何处……” 南顺南图吃惊互看,又瞟他们主子。珠帘之后的大椅上,陈叔应转玉扳指的速度放慢,眯了眯眼。 静谧之中,只听双凤比翼紫铜灯架内灯焰轻炸,似也为红若所吐露的秘密惊吓住了。灯火滤过乳白宫纱,清透如十六七的月华,映得陈叔应如硬玉一般,润润有泽。 虽是病中,亦不减半分雍容风姿。 陈叔应:“所以,这个女孩儿是宝藏之主,你们收养她实则是为了按图索骥,寻到传言的宝藏。” 红若:“正是。” “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秘密?” 红若一凛,闪过被灭口的恐惧,然而下一刻她又放下心来:谁不知豫章王尚读佛经,心胸宽厚。 “除我之外,侯景残余的羯人党羽恐怕都知晓,正卖力地找着侯景之后,意图复国。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樱落就是,我阿爹藏得极好,实际他们恐是毫无头绪……” 红若说起颇几分自信。 陈叔应想起在山庄的羯人刺客,有一张古怪的花纹图样,与樱落的玉佩花纹相似。陈叔应心说:‘毫无头绪’?只怕那些聪明的胡羯人已找到线索关键,只按着那玉佩寻人了!那牢中父子三人,不知是否知道少女之身份…… 萧红若下去后,殿中久寂。 南顺道:“殿下,萧姑娘说得是,还是将那小女娃斩草除根的好,就以这次谋害您的罪责,名正言顺赐死,永绝后患!” 南图脱口:“一个小姑娘应当引不起什么大乱吧,她也没做错什么,杀了她实在太残忍!” 南顺讶然看自己大哥,挤眉弄眼:你不是一向很痛恨那小羯奴吗? 南图瞪:住口! 南图跪地抱拳:“殿下,您向来慈悲,还请看在樱落尚且年幼、又无大过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你不是向来不喜她么?”珠帘动,叮铃而响,高贵青年抬步出来。 “属下……属下只是……” 陈叔应揭开灯罩,将血字白绢燃于灯焰之上。火光暗蓝如蓝色妖姬跳跃。自下而上映着陈叔应的容颜,亦有些明暗莫辨的冷酷。 他静看血绢子燃尽了,静立思量了良久。那个少女,那个总是说追慕他的少女…… 陈叔应回忆着与樱落相识至今的回忆画面,心中有一股暗波涌动起,他陌生,又清晰地知道是什么…… 二扈从相视一眼,不知他家主子在想什么,却不敢催问。不想那小小的姑娘竟然牵动这样一件大事。 风入殿中,绫帐潇潇,青年王侯伫立绫帐的流水波光中,心中终于有了决定。 他幽幽道:“若人只懂处处仁慈,最后只一无是处。先皇既然嘱托我镇守江山安泰,便不允有丝毫差错。” “南顺,备毒酒!” 南图不信他家主子对那小女孩毫无温情,可他仔细看了,却难在陈叔应平静的神色下寻到一丝波澜,只得放弃。 帝室之人,果然从小见惯了生死与背叛,心肠都是硬的吗?南图心道。 南图心中如有弦断,麻麻的发凉。 看来那与众不同的可怜少女,今夜要殒命了,他家主子向来说一不二。 南图一路行至牢中,正见樱落靠墙浅眠。 南图心头难过,声音也沉重了许多,令狱卒开了锁,缓步踏入阴湿牢狱中:“走吧,殿下传唤你了……” 羽睫轻颤了颤,樱落行醒转过来,见是陈叔应得力手下只身前来,颇有“悄悄”之意,想起先前陈叔应苏醒的消息,疲乏骤散:“是大人物殿下令你放我出去?” 瞧着少女暗涌的欣喜,南图眼睛一黯,吞吐:“……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提及陈叔应,樱落漂亮的眼睛具是亮色,铮铮铁汉也硬不下心肠说实话。 这少女追慕他家主子,若是知道此番是主子传她去受死,该是多么难受。 所以,还是让她稀里糊涂的死去吧。 沉水香白烟缭绕,陈叔应比方才多披了一件鼠灰色大氅,偶有一声轻嗽。 樱落进殿,一眼就望见陈叔应伫立窗前,大氅披在他宽肩上显得身形很是伟岸。 殿中气氛不太对,竟一个侍从也无,南图出去时还带上门,樱落只想着与久寻的“菩萨哥哥”才相认,心中欢喜,自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殿中,高高在上的帝室男人,和卑微不起眼的羯人女奴,与静谧夜色交织成画。 觉察背后脚步声,陈叔应回望来,只见少女一瘸一拐朝他走来。 一双视线交错,陈叔应一愣,樱落则是一笑。 陈叔应想:受这样的伤还笑得出,果然不愧是侯景之后啊。 “看见你能起身了,我总算放心。若你因我而有闪失,不必他们杀我,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随你去死了。” 少女开口第一句,便是关心他。 陈叔应不想看樱落狼狈的头发和身上斑驳的血迹,只移开看灯焰。 “怎么搞成这样。” “除了你,谁还能对我好吗?” 少女说得理直气壮,从他身后绕过站在青年跟前,望着他,目光里纯粹的信任感如清澈的泉水自心田涌动出来。 “他们看不起我,我又有谋害你的罪责,还留我好胳膊好腿儿的站在这儿,就已经算是放过了我了。” 少女虽然一身伤,但她毫不介怀,仿佛是因为看着他无事、安好了,所以所以什么伤也不顾了。 陈叔应不说话也不俯视她,樱落站得有点儿累,便挑了陈叔应专属的绿檀长几坐下,拿起他的琉璃厄,倒了茶水。 闻茶水入杯之声,陈叔应侧脸以余光看着少女。她执杯的十指受过拶刑,有些红肿。 热水入琉璃厄,厄也烫起来,樱落受伤的手指一抽地疼痛。 陈叔应竟发现他以为“不怕疼”的少女,紧紧蹙了眉头,低低痛嘶了一声。 这发现令陈叔应一愣,片刻明白过来:原来不是不怕疼,是她太过坚强,谁也看不见她的脆弱…… 这一点,倒是与他少时很像。 陈叔应走前几步,或许尚在病中,让他神色与语调柔和而冷淡:“……你怎就确定我就会对你好,不会如他们那般害你?” 樱落正拿着琉璃厄吹热水,闻言一怔,旋即抬眸对上青年俯视来的复杂目光:“你……什么意思?” 樱落眼睛闪过一瞬的怀疑与冷硬,陈叔应侧脸,神色无一丝破绽:“没什么。”又抬手一指酒杯,“我为你备的酒,喝了吧。” 少女明亮如春光的脸,慢慢落了阴云,陈叔应背对着,樱落看不见他的脸,可这道背影,竟有些冷情的颜色。 酒有微香,清澈如泉,杯底的冰片裂纹清晰可见。 樱落猜到了什么,这个猜到,如一把钝刀割着心口。 叮—— 不注意间,一滴泪珠自眼眶落进杯中酒,杯面动荡。 樱落冷笑了一声:“……好啊!多谢大人物殿下如此有心,自亲生爹娘死后,便从未有人为我备过什么了。连萧家的阿娘也不曾……” 陈叔应脸色一暗。这少女还不知萧家不过是将她当做寻找宝藏的工具,并不真心相待……这世上,竟无几人真心疼爱她。 “本王许你一个愿望,只要我做得到,定为你实现?” 樱落淡问,毫无期待:“……什么愿望都可以?” “嗯。” “若我还能活着……我想过你告诉我的生活。有自尊,有希望的,活下去……” 樱落望着陈叔应,明眸笑着、哭着,是动人、悲情,她不常有悲色,不想悲伤时是这样血歌华章、伤人心魄的美丽。 陈叔应心中震颤,想起相识数月来一些旖旎的画面,抑或相处时他偶尔的血液微微发热。 叹了一息,陈叔应闭目淡道:“喝了吧。喝了就解脱了。” 樱落深深看了眼陈叔应,看到最后只余冷意、恨意,她闭目,一饮而尽。干净利落,毫不胆怯,哪怕以猜到那是毒酒。 “咚!” 少女丢了琉璃厄,樱落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到末了低低伏在案上抽泣,声音却依然无脆弱—— “……你为什么有不要我了?你不是说……不是说萧家阿娘将我托付与你了吗?你不是打算养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杀我……” “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吗!” 鼠灰大氅缓步移过来,男子长手捡起琉璃厄,他平静无波:“整个江州都知你与羯党勾结毒杀本王,人赃俱获。”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樱落捂着心口,她的心被撕裂了个口子,她震颤着,愤怒着,落泪着,一颗又一颗,声音极尽冷厉:“骗子,你就是个满口冠冕堂皇借口的伪君子!” 他大可让别人来杀她……至少,她不会这么难受。 “随你骂吧,出尔反尔算本王无耻……” 她爱慕的男人不再看她,只徐徐移步出殿,离她远去。 樱落想要破口骂那高高在上的男人,然而心口血气翻涌,张口就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剧痛与难受席卷之后,她彻底陷入黑暗深渊,浑身血液亦觉愈发僵冷。 …… 樱落的死讯传至秀荷院,是第二天一早。 所有姑娘都震惊了,仆兰当即大哭,石雀儿、宿六、小豆几个也都震住:虽然她们讨厌樱落的孤高,却……也不至于想要她死,也生出兔死狐悲的难受。 胡羯姑娘们也顾不得练习琴曲,准备数日后京师贵客的宴席曲目,相约着,悄悄逃出院子去送樱落最后一程。 果然,奚官局的院落之外,有内监以草席裹着尸首,破草席下露出那白白的一段手臂,还有人牙子的伤,分明就是樱落 。 第54章 0.2 此为防盗章, 看到这段话不明白请看文案,(*^__^*) 嘻嘻  樱落悄悄从马车帘里打量, 叹为观止, 曹月风来过几次,也见怪不怪了,只瞧着阿姐璎珞笑说:“阿姐这就惊讶了,一会儿只怕去了你说得糟老头儿宫中,更有得吃惊呢。” 说话间,姐弟就到了爹娘指定的客栈,与接他们的乌衣巷来的族亲表兄——谢真汇合。 先前璎珞就听曹月风说,此表了几表的谢真表兄,是谢安一支流传至今的儿孙长房的次子, 乌衣巷里叫得上号的贵族公子之一,在朝廷也有任职,只是喜欢云游四海, 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 不喜问政。此番带他们入王宫,也全是看在他们阿娘的脸面上。 璎珞由着铜铃扶着下车,绣鞋踩在残雪斑驳的街道,裙裾披风摇摇曳曳, 立时引来过路男郎的瞩目。 璎珞入客栈, 便见那堂中茶桌边坐着个爽朗、狂放的青衫公子, 他一身宽松的青练大袖衫敞着衣襟, 露着一道白皙细腻的锁骨!如此裸-露他也不管, 反而落得自由狂放、我行我素般。 璎珞瞧着那道细白的锁骨,微微红脸,只觉此人和她平素在柴桑县城里所见的公子哥们儿,很不同。 谢真见姐弟二人走来,笑吟吟起身来迎。 曹月风赶紧恭恭敬敬和这位母族表兄见了礼。 “这位便是璎珞妹妹吧?” “正是家姐。阿姐?” 璎珞:“……”她不想说话,别叫她。 曹月风尴尬。 谢真依然微笑着,并不以为意。 曹月风谢真是见过的,倒是这个素未蒙面的璎珞表妹,让他很惊喜:娇娇美美,好个标志的丽人儿,尤那神情看着很是单纯。 因着自魏晋起,孔夫子的儒学没落了,老子、庄子的提倡的玄学大为兴盛。玄学崇尚自然,提倡自由,是以陈朝地社会民风很是开放。璎珞虽未出阁,与谢真同坐却也无妨。 席间璎珞悄悄打量谢真,她只有半载生活经历,且几乎都在曹宅里头摊着,对一切事物都只觉新鲜,过往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呢。 谢真将璎珞的悄悄审视看在眼里,笑吟吟任她打量。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便乘着长檐车往王宫去。 路上人潮渐渐稀少,街道越发朗阔,白雪延绵,尽头已见王宫巍峨的高墙。 不知为何,璎珞望着那绵延的朱墙,心里生出强烈抵触:“弟弟,我不想入宫,不然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咱们来都来了。阿姐,你别怕,弟弟总是和你在一处的。” “……我不想见豫章王。” “他是咱们远房表兄,你看真表兄对咱们多好,大王虽是天家的表兄,但也会对咱们好的。” “……”璎珞满脸怀疑。 谢真正坐于车檐下,提着西域买的玳瑁酒壶喝竹叶青,酒香满散他衣衫,混着他身上熏衣之香阵阵落入璎珞鼻中。璎珞瞧去,但见谢真一手随意扣在膝盖上,那骨节匀称白皙,很好看。乱散散的长发和青纱衣衫随风飘逸,风流得很。 谢真听闻姐弟二人交谈,此时含笑回头:“璎珞妹妹莫怕,若大王欺负你,表兄替你出头。” 璎珞不相信:“你……真能替我出头?我听说那大王可是皇上的弟弟。” “大不了豁上谢真一条命,定不让璎珞妹妹受一分委屈的。”谢真笑意亦狂放潇洒。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谢真但笑不语。他行走江湖间,勾栏院、歌舞坊红袖添香资历颇深,虽不是登徒浪子却很是受姑娘喜爱,血统高贵又有钱,简直是风流公子中翘楚人物。 璎珞社会经验稀少,摸摸脸,只觉得脸上烫得很,悄悄瞟一眼谢真宽肩与长发,心头萌动,小声对弟弟曹月风说:“要么你去王宫吧,阿姐不去了。我瞧他就很好,不如我嫁他吧。” “……阿姐!!”曹月风低吼,又怕引起谢真注意,小声说,“真表兄看起来吊儿郎当,眼光很高的。况且咱们爹爹只是个小县令,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很难高攀呐。若真要嫁,也得要豫章王表兄做个媒,阿姐才能嫁得过去。” 门不当,户不对?璎珞琢磨了一会儿,心下烦躁:说来说去,她是怎么也得去那王宫,见那个淫邪的糟老头豫章王。 谢真果然非同凡响,连腰牌都不必递,一路刷脸,刷进王宫里。有他领头,姐弟俩未受一点儿盘问责难。 难怪阿娘非要他们姐弟找谢真表兄,但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他们单凭个腰牌恐怕真进不来。 王宫里朱门一重又一重,飞馆生风、重楼叠雾,雕梁画栋既豪奢又精致。璎珞走在光可照人的青石板路上想:那个女人成群的糟老头豫章王表兄,当真有钱呢! “阿姐,一会儿见了豫章王表兄你可不乱说话。”曹月风小声道。 “嗯,我知道了。” 璎珞望着谢真进入高阔地殿门,那宫阙掩在雪中很有冰窖感,外头也侍立着内监、侍卫,看着便很不好亲近,里面住着的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璎珞由衷的厌恶,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厌憎。 那个女人成群、不要就送掉的淫邪老头子表兄! * 谢真进去片刻,便出来领姐弟二人了。璎珞跟在最后进去,一踏入殿内,瞬间闻到一股沉水香。 她迷迭其中,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说不出的迷茫,仿佛有什么在心间跃跃欲出,然而……她最后却只觉深深的反感。 熏烟缭绕,豫章王陈叔应斜倚在暖榻上,与谢真说了几句,又问了曹月风些家常。璎珞一直在沉水香里出神。 殿中那冷沉、有力的王侯谈吐,也未能引起她注意。直到不知何时曹月风、谢真都得令退下,璎珞才猛地回神。 自己竟为个熏香走神如此久,璎珞正烦躁想着,忽见玄衣大氅的男子立于跟前,袍裾、袖口以金丝绞着银线,勾勒的豹首虎头纹,绸缎的质地光滑,泛着冷光,非富即贵。 “抬起头来。” 璎珞心头一窒,她本是叛逆的、不想抬,然这声音虽淡和,却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璎珞愣愣抬头仰望面前的青年王侯,身子骤然颤抖起来。 这男子高贵,雍容,若清风皓月、若雪落苍松,他低低看着她,如俯视着脚下尘埃。明明此人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忌惮、敬畏。 陈叔应半年来都在外领兵,身子磨砺得健硕了许多,绷着一层孔孟儒雅与绫罗绸缎,也难掩那股子男人血性。小姑娘变了,陈叔应微微含笑:“怕什么?本王又不食人。” “……”璎珞不想说话,总觉此人寡情冷淡,哪怕笑起来也不如谢真那等温暖人心。 陈叔应一时摸不透少女所想:“在看什么?” “……自是看大王你。” 陈叔应暗自好笑,虽然变了,却还和从前一样胆大。他语气带了分调笑:“那,好看吗?” 璎珞惊诧,这话听起来,好轻佻? “阿娘说,凡是与女子谈论容貌的男子皆登徒……” “你娘将你教得很好。你娘说得很对,凡是与你谈论容貌的男子皆不怀好意。不过……”陈叔应赞道,而后随意拿了一本《佛国记》,在长几前坐下。犹记上次看这本书时,还是从吴郡将那少女带回王宫的路上。“本王不在其中。” “为何不在其中?”璎珞自顾自起身来,膝盖跪得发麻,她便挑拣了一只矮凳坐下。 “你还未回答本王,本王可好看?” “……”璎珞低头,忍住心头对高冷王侯的厌恶,乖顺道:“大王英姿。” 但有屁用。 反正她怎么看都讨厌。 青年王侯瞧着少女毛茸茸的头顶,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看你体态丰腴不少,本王也就放心……”陈叔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转而摇头微微一叹,“本王听母族说起过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闺秀,一直想见你一见,却未得机会。” “民女半年前贪玩磕坏了脑袋,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恐怕让大王见笑了。” “嗯……很好。” 没头没尾地,陈叔应说了两字。 声音虽然很小,但璎珞却听得一清二楚—— 很好? 好个屁。 她磕坏脑袋这人还说好…… 好讨厌。 璎珞虽懒惰但也不是蠢,当然希望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才“好”。 陈叔应看了一会儿书,殿中一时安静。一旁伺候的宫人悄悄侧目看自家主子,半年来他家主子都没有这样安闲的心情看过书,今日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确然,陈叔应心情是很好,很享受二人相对的安静,并在少女在侧时看书。然而璎珞就不了!她怎么呆,怎么别扭,只想赶紧从这令人压迫、厌憎的男人身边离开。 “厢房已备好,你可去下去休息了。或者……”陈叔应思及一些往事,不觉语气温软了许多,略作犹豫后,他决定大发慈悲、给少女一些甜头和恩典。 “或者本王亦可恩准你留下,陪本王坐上片刻。” 不想少女不假思索,匆匆行礼道: “那民女告退,就不打扰殿下了。” 璎珞提着裙子快步出殿,畏他如蛇蝎猛虎。 陈叔应放下书卷,凝眉望着少女逃走的背影,陷入沉思: 不是亲口说过……很喜欢他吗? 怎么如此冷淡。 背后青年王侯的高冷目光如芒刺在背,樱落提着裙子惊恐地想:好讨厌,淫邪的糟老头该不会看上我吧! · 姐弟二人被分配到一处腊梅绽开的院子,叫闻香院。院中有王宫的一双小厮、一双丫鬟伺候,姐弟二人又自己带了家奴,热热闹闹一窝。 当晚姐弟用膳间,曹月风见姐姐不高兴,支开了下人。 “阿姐为何见了豫章王表兄之后就闷闷不乐?” 璎珞筷子插-着饭碗,米饭都捯得稀烂也不想吃一口,厌恶道:“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得很。一看就厌憎。” 曹月风深觉奇怪,他见豫章王表兄风姿绰绰、英俊魁梧,而且学识渊博、能文能武,在朝廷又很有权势,比光是血统高贵、游山玩水的谢真表兄靠谱多了。 不说别的,就看那健硕的身姿,若拔-出他腰间那把雪刃佩刀,不知多威风呢,曹月风心想。 璎珞想了想,笑吟吟道:“倒是这个谢真表哥,甚合我意……” “啊?”曹月风吓一跳,“真表哥当兄长是极好的,但当夫君就……他桃花良多,阿姐你若喜欢他可就麻烦了。” 门外,陈叔应正要来看姐弟二人,便听闻这一样一句,深深凝眉—— 说好的,喜欢他呢? 怎么转眼喜欢个浪荡士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