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 第一章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午时未几。天阴云厚,薄雪浮降。连日来的大雪为中原大地披上一层素衣,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地灌入领口袖口。行人掩紧衣袍,压低箬笠,匆匆行走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之上。官道冷硬,表面一层泥泞软土,踩上去污了鞋面。这是长安与洛阳间的南崤道,已过了华山北麓那一段,长安城已在目前,再有个一二时辰,便能入得春明门。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稀溜溜吃下去,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第二章 申初三刻刚过,道政坊北坊门,街角第一家酒楼“新园春”迎来了新客。这个时辰,正是生意寡淡时,酒博士窝在角落里打瞌睡,掌柜的在柜台后提笔记账。 “打扰店家。”低沉独特的嗓音自门口传来,掌柜抬头看去,便见一位相貌堂堂的俊雅青年正立于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第三章 秦府并不奢华。秦臻虽身为大理寺卿,朝中从三品大员,但出身寒门,清廉节俭,家中陈设便显得朴素又富有清韵。 管家领沈绥沿着檐廊一路向内,过外堂,入内院,向东行,至东苑,见石拱门上砖刻两个篆字:银壶。这便是秦臻的书斋——银壶斋了。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第四章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六,辰初三刻。昨夜大雪再度给长安城披上白衣,今晨大雪初霁,天空阴沉不见日光。 兴庆宫常参已过,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着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后,手中拎着白裘领大氅,拢于她肩头。 “三娘出来怎穿得如此单薄,莫要冻着了。”那是个眉眼英气的侍女,手脚有力,行步虎虎生风,似是练家子。 那白衣胜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与侍女搭话,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梅树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间愣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第五章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又顺着娘子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身姿挺拔高挑,肤白如玉,眉目似剑,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第六章 “哎呀,伯昭兄弟,你可回来了!”正在方丈正堂门口焦急徘徊踱步的慕容辅看到一行人走回来了,立马迎上前道。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第七章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眉头紧锁。在她看来,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掌心上托,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第八章 这一餐午膳用得很安静,众人各怀心事,都有些食不知味。饭罢,众人又于前堂列座,一边用茶一边再行讨论,依旧没有什么结果。约未初三刻,沈绥等人再度起身,在妙印法师与圆惠、圆清、圆通等一众僧侣的带领下,离开方丈院,向慈恩塔而去。慈恩塔是第二个案发现场,善因法师死于其上,死法蹊跷,比方丈之死更令慕容辅烦恼。 一路上,慕容辅、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韦含并肩而行,紧跟在后,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第九章 沈绥顺着塔内的楼梯向上攀登。楼梯沿途的内壁塔墙上,挂满了数十年来及第进士与文人墨客所题写的名字和诗词。沈绥却看也不看,提着衣摆大步向上。一步三个台阶,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身后跟随着的慕容辅和秦臻视线中。二层供奉的金银佛像、三层供奉的舍利子、四层供奉的贝叶经、五层供奉的释迦足迹印……这些她都不关心,一直到最顶层十层,她驻步,站在楼梯口处,静静地观察四周。 身后,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第十章 对于善因居所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沈绥没能在善因的居所中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和值得注意的线索。他的房间,就好似没有住过人般,物品少得可怜,仅有的一些器具物什,也都摆放得规规整整,一丝不苟。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第十一章 约申初三刻,慕容辅一行人来到了位于长安光德坊的京兆尹府衙。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域,而光德坊位于中部偏西的位置,一行人穿过了半个长安城才抵达,一路快马而行也耗了将近三刻钟。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叹了口气,沈绥将纸叠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诸位上官、同僚,第一轮的调查结束了,某现在有些猜想,但还不成体系。今日时间不早,待某回去仔细思索整理,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慕容辅与秦臻相视一眼,也觉得此事急不得,今日乏了,欲速则不达。于是便点头应允。如此,一众人等相约明日未初会于京兆府议事厅,便纷纷告辞离去。 沈绥并秦臻一道出了京兆府大门,秦臻问她: “你可是有头绪了?” 沈绥笑道:“尚有不少伤脑经之处。不过此案,或许并非我等想象的那么复杂。” 秦臻点头,未再多问。 夕阳下的残雪石板道上,沈绥跨上马,与秦臻的车马一道,伴着暮鼓声回府而去。 第十二章 沈绥这日出门,乃是独自一人。与秦臻相伴归家,道上两人拉了一路家常,对案情却并未进行多少讨论。至道政坊后,沈绥才拜别秦臻,回自己目前居住的小宅。入了乌头门,沈绥拴好马,刚抬脚进正大门,就见忽陀正立在前院里,右臂膀架着,其上立着一羽白头翎黑雕,神俊无匹。而他刚刚从雕踞之上取下竹制的信筒。 沈绥笑了,举右手食指曲折,半含于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随即伸出了自己的左臂。那白头黑雕听闻此声,鹰眼瞬时盯住沈绥,立刻展翅掠起,顷刻间腾至沈绥的左臂之上。沈绥宠爱地摸了摸它的翎羽,笑道: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第十三章 门卒让行,堵塞多时的队伍终于开始陆续进城。为首的独行客牵着马缓步而行,不慌不忙的模样。后方,那队紧跟着他的车马也进了城。为首的龙凤兄妹领着车队打算从侧方超过这位独行客,却在那道士的马匹即将越过独行客时,忽的被那独行客开口叫住。那人一开口,就是十分动听悦耳的女音: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u)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第十四章 沈绥与沈缙一道用过午食,简单将案情与她说了,还未来得及叙上几句体己话,沈绥便换上官服,带着忽陀出了住处,一路骑快马赶到了京兆府。昨日与慕容辅、秦臻约好未初正点于京兆府研讨案情,她可不能迟到了。 抵达京兆府门口,沈绥和忽陀将马交给京兆府的马僮,然后快步入了府门。慕容辅应当是与守门的府兵打了招呼,因而并未有人阻拦她们。 议事堂位于京兆府府衙大堂的正后方,沈绥带着忽陀赶到时,议事堂外立了两队威风凛凛的飞骑禁军。沈绥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见到此女子,连忙加紧脚步上前,撩起袍摆,半跪而下,抱拳行军礼,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沈绥说完了,议事堂内陷入了寂静。 第十五章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第十六章 轰动一时的慈恩怪猿案,就这样在京兆府张贴案情公告之后告一段落。慈恩寺解禁,禁军撤出寺院,两位在此案中逝去的僧人遗体,被妙印为首的僧人们从京兆府迎回了慈恩寺,举办了庄重的茶毗奠仪,也就是民间俗话说的火葬丧礼。尸骨火化后,妙普法师留五枚舍利子,殓入大雁塔。善因虽未能留下舍利,但生前僧服亦是被收奠。 当日时,位于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僧院,皆有高僧率僧众参加奠仪。诸多僧众齐聚大雄宝殿之前,鸣钟鼓引罄,诵念超度,声震晋昌坊,更是远传四周各坊。主持奠仪的是时任荐福寺住持的天竺僧人——金刚智法师。金刚智法师乃是如今的大唐国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有他主持奠仪,妙普与善因,或许也能荣登极乐世界了。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咱们门主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第十七章 “三娘,没有东西落下了。”无涯挎上最后一个包袱,走到了张若菡的身旁。 “走罢。”张若菡跨出了西院的院门,无涯跟着出门,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带上了院门。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第十八章 晋国公主驾到,对于张家人来说,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张家的下人们接到通报后,没有丝毫的惊讶,有条不紊地展开接待。晋国公主似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对待张家人态度相当的随和亲切。 时值除夕,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孽缘啊孽缘,老夫人卢氏心中沉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该将莲婢送入国子监为李瑾月伴读,最后平白惹出这诸般罪孽。如今,又当如何是好?二十年前,张家年仅七岁,天纵英才的小小千金被招入国子监伴读,或许就是一切苦痛情殇的原点。 第十九章 长安有平康坊者,妓乐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第二十章 申正三刻,晋昌坊内,一队人快马而来。为首的沈绥,于慈恩寺西侧门口勒马。勒得急了,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不断,尚未稳住,沈绥却已飞身下马,三步两步踏墙一跃,竟是不走门扉,衣袂一闪,就跃进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 跟在她后面的忽陀、崔钱无法,只能等在外面,倒是李青和杨叶这两位身负轻功的青鸾堂主也跟着飞身跃入寺中,追赶沈绥而去。 正值除夕,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院门口无人看守,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暂时进不去,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丢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李青,到沈缙、沈绥、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玄微子、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第二十一章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第二十二章 沈家小院的会客前堂,是沈缙的一日之中大部分时间都会居处的地方。她的轮椅是沈绥特制的,扶手两侧有案板可以拼接起来横于身前,在其上书写、练琴都很方便。她之所以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前堂,是因为前堂的位置阳光最好,又可挡去寒风。这些日子沈家小院来客不断,间接的,沈缙也就成为了接待这些客人的主人。拜访过沈家小院的长安官家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绥有一个半身瘫痪、口不能言的弟弟。弱柳扶风,清隽温雅,虽身残,但志坚,且气度非凡,颇有布衣高士的风范,惹人怜惜又敬佩。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过托他行个便利而已。】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千鹤君听功了得,缙十分佩服。缙以为,天下铃声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鹤君耳中亦有分别。】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第二十三章 是夜,时近三更,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虽未明说,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年已长,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私授书信与外男,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第二十四章 正月廿七,是沈绥前往大理寺报道的日子。她估算好散朝的时间, 便骑马, 带着忽陀出发了。 目的地, 是太极宫南面的皇城。 在大明宫修成之前,大唐的中央官署大多都在太极宫的南面皇城之中,除却门下、中书二省例外。此二省乃中枢机构,就设在紧靠太极殿的南面。东侧, 设有门下内省、弘文馆、史馆,西侧设有中书内省、舍人院。这两处是宰相和皇帝近臣的办公处所,以备皇帝随时顾问和根据皇帝旨意撰写文书诏令。 在大明宫建成后,门下、中书二省的官署就搬到了大明宫中。唯独尚书六部、九寺、四监衙署, 依旧还留在皇城之中, 并未搬迁。 如今,兴庆宫听政刚刚开始一年,悲催的门下、中书二省再度搬迁入兴庆宫,尚书六部也移入了大明宫。唯独九寺、四监风雨不动安如山, 稳稳坐在皇城中。不过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每次中央有诏令下来, 传令宦官都要跑很远的路,送入各衙署之中。各衙署的文书送入中枢, 也需要文书吏跑很远的路,实在不方便。 沈绥这日上衙时, 就遇到了这样一位刚刚送完文书回来的小吏。 最初沈绥并不知道此人是谁, 她是在朱雀东街靠近崇仁坊的那个十字街口看到了此人。他穿着黑圆领灰底的吏袍, 头戴软幞头,蓄着短髭,瞧着三十来岁年纪。骑着一头毛驴,毛驴鞍后挂着两个大书袋。这些小吏地位低下,连马都不能骑,大多骑驴。所以一看到骑驴送书的人,就知道是官府中的刀笔吏。 就在入朱雀门时,那刀笔吏取了令牌出来给门卒勘验。沈绥老远地看到了,他拿着的是御史台的令牌。沈绥跟着他入朱雀门,进入皇城后,就看到距离城门不远处,有一位四品官正负手站在那里,身后站着两位六品官。 那刀笔吏见了此三人,连忙滚下毛驴,躬身上前向三人行礼。那位四品官居然识得这位刀笔吏,还笑呵呵地与他打了招呼: “杨四,你这是刚从兴庆宫那里回来罢。” “正是。”那杨四拱手说道。 “辛苦了,每日这样奔波。” “多谢明少卿关怀,小人为朝廷效力,乃是本职,不觉辛苦。”杨四客套道,语气中总透着几分疏冷。。 简单寒暄了一番,那杨四辞别了三个官员,回来牵自己的驴,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带着仆从的沈绥,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身后居然跟着人。不过见到沈绥身上的六品官官袍,他连忙再度施了一礼,便牵着毛驴离去。 他离去后,沈绥上前与那三位官员见礼。 “下官沈绥,见过明少卿。王司直、赵司直,有礼了。” 三位官员与她还礼,为首的明少卿笑呵呵道: “伯昭兄弟可来了,真是让吾等一番苦盼呀。” 王、赵两位司直连连附和。瞧着,倒也不像是官场表面的作态,挺真心实意的。大约在他们心中,沈绥的到来可以称作是“救星降临”了。 这三位官员,便都是大理寺的职事官。明珪,是大理少卿,正四品,相当于部门副长官,是秦臻的副手;王俭、赵子央都与沈绥一般,是六品司直官,分属相近的辖区。 辖区是什么概念?这就牵扯到司直这个官类的职能了。大理寺司直,掌出使受理各州府疑案。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构,每年都要收拢各地报上来的疑难案件进行审理,如果确实难以判决,就会派出大理寺司直前往当地搜证检理。大唐官制规定大理寺司直为六人,前不久正好有一位老司直因病辞官,归乡养老,官位空缺,沈绥便被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全唐十五个道,统辖三百二十八个府、州。除却一些高度自治的羁縻府州和大都护府之外,将近三百个府州的司法事物,是下辖在大理寺的。也就是说,六位大理寺司直,每个人平均要总领三个道五十个州的司法事物,处理地方官员报上来的疑难案件。每一位大理寺司直,一年之中或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奔波在出差和回程的路上。 沈绥接到任命诏令的同时,也接到了大理寺发来的官札,当中详细说明了将要任命自己的官职所具有的职能和管辖范围。所以,沈绥很清楚自己即将走马上任的这个司直官具体管什么。她下辖的地区包括山南东道十八州、淮南道十四州、江南东道十九州,如遇皇帝特命的情况,则以特使的身份出巡,具有钦差的尊贵身份。 而王、赵两位司直的辖区,与沈绥的辖区正好接壤相邻,彼此之间应当会经常协作处理公务,属于关系最近的同僚。特别沈绥之前任河南府司法参军时,与分管河南道的王俭是相识的,见过好几次面。赵子央则分管与山南东道、淮南道、江南东道接壤的山南西道、黔中道、剑南道等地区。而早在大朝会时,此二人就被秦臻单独挑出来,率先与沈绥见过面了。 明珪是专门分管各州司法的副长官,有他牵头,带着王、赵来迎接沈绥,顺理成章。且,大理寺内部人员都清楚,沈绥与秦臻的关系不一般,因而都对沈绥非常客气。明珪大约是存了几分与沈绥结交的心思,以四品长官之尊,纡尊降贵地来亲迎沈绥,这还是大理寺官员史上的头一回。 “伯昭兄弟,这边请。”明珪在前领路,带着沈绥往大理寺衙署而去。忽陀为奴,不能入内,只在城门旁的马厩休憩等待。 “敢问明少卿,方才那位杨四,是何许人也?”同行路上,沈绥问道。 明珪轻蔑笑了一下,道:“不过是御史台文书库的司书吏,不值一提。” 沈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接着道: “某道少卿似乎与他相熟,心中有些疑惑。” “伯昭兄弟刚刚来,有些事还不清楚。这杨四,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大理寺与御史台经常会有公务文书往来,与这个杨四免不了要打交道。民间俗语,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杨四就是个难缠小鬼,每每我大理寺要从文书库提文书出来,他都要阻挠一番,害得我每次都要找值事的御史带我前往文书库,才能让他开门借阅。此人不通人情世故,好似厕石,又臭又硬。”明珪言语中对这杨四多有贬低。 王俭补充道:“这杨四也不知是不是与宇文融有什么关系,当年宇文融做御史中丞时,他就进来了,之后一直霸着文书库司书这个位置不走,现在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不管,我等也是无法。” 沈绥恍然点头,笑道:“看来,某往后可得供着这位杨司书了。” “诶,伯昭兄你往他面前一站,或许还真不会被阻挠。”赵子央笑道。 “此话怎讲?”沈绥疑惑道。 “这杨四,有断袖之癖。”赵子央挤眉弄眼地说道。 明珪与王俭均是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沈绥一脸无语的表情,只觉得被雷得不轻。没想到她第一天赴任,就遇上这么一个怪人,真是哭笑不得。 一路前往大理寺的路上,沈绥一边与三位官员闲聊,一边回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旷日持久的朝政斗争案。此案与这样几个人有关,一方是时任首辅宰相的中书令张说,一方是时任御史中丞的宇文融、李林甫,另外还有时任御史大夫的崔隐甫。 开元十四年,圣人宠信宇文融,然中书令张说素来厌恶他为人,因而时常打压他。宇文融气恼,联合崔隐甫和李林甫,上书弹劾张说:引术士王庆则夜祠祷解,其亲吏市权招贿等罪状。圣人听后大怒,命三司联合调查此事。当时调查此案的大理寺代表,就是少卿明珪。 然,查无果,张说获释。次年二月,宇文融、崔隐甫和张说三人彼此攻讦不断,朝廷不安。圣人被闹得头昏脑涨,干脆将三人统统贬官,赶出朝廷。 张说贬官,牵连到了张九龄,使得张九龄不得不出任洪州都督,远赴岭南。 这虽是一次朝廷中的朋党之争,沈绥却看到了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是李林甫其人,此事过后,李林甫乃唯一的受益人,成为了御史台实际的掌控者。沈绥认为,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二是沈绥从此案之中,看到了武惠妃的影子。张说乃是最为反对改换太子的一党代表,身为老宰相,张说在朝中的声望地位难以企及,对于武惠妃废太子改立寿王的野心带来了巨大的阻碍。此事一过,张说势力大受打击,无疑对武惠妃极为有利。 李林甫与武惠妃,或有勾结,也未可知。 对于走在自己前侧的大理少卿明珪,沈绥也抱有一丝的兴趣。此人相当聪慧,或许当时就看出了此案背后朋党之争的黑/幕,所以审此案时,采取了无为的做法,一直置身其外。其实他真要审,定然是能审出张说纵容亲随卖官鬻爵、大肆敛财这样的事情的,因为这几乎是朝中人人心知肚明之事。偏偏结果是查无此事,这就相当的耐人寻味了。 思虑间,沈绥已经随着三位官员跨入了大理寺的官署大门。先是入了正堂正卿官房拜谒秦臻,领官印。秦臻当时正埋首大批的公文之中,并未与沈绥有过多的交流,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面上一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沈绥心领神会,也不多言。 接着沈绥被带入西厢官房,左手起第三间,丙字号,便是沈绥的办公处所了。沈绥手底下暂时被分配了三位文书吏,辅助沈绥办公。此刻正排排跽坐筵席之上,向沈绥纳头便拜。 门口分别时,明珪笑道:“伯昭老弟,近来一段时间积累的公文,都放在你案头了,今日你就先看看,熟悉熟悉。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三位文书吏,或者去问王司直,他就在你隔壁乙字号房。还有甲字号房的赵司直,你们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僚。” “是,多谢明少卿。”沈绥拱手。 交代完后,明珪便离去了。沈绥与王俭、赵子央拜别,约好晚间一起喝酒,便入了自己的官房。 沈绥先是与三位文书吏见礼,他们都是跟着上一任司直的老吏了,各个年纪都在四五十开外,须发斑白,经验丰富。其中一人姓薛,年最长,称“薛老”,其余两人都姓杜,按照年龄长幼,分称“老杜”“少杜”。 沈绥以年轻女子的身份,混在一群老头子中,真是十分奇特的场景。但她为官多年,早已习惯了与各种各样的小吏打交道,与这三位年长小吏也不例外,很快就欢声笑语打成一片。这些小吏,无非是些平民出身,读了书却无缘仕途的人,空有纵横宦海、报效朝廷的梦,却只能成为吏,做一些机械重复的工作。朝廷中,实际上大部分机构的正常运转要依靠这些小吏,他们做着最基础的工作,好似木牛流马的零件,但是他们的作用,往往最易为人忽略。 沈绥的亲厚,让三位小吏如沐春风,不由心中大为庆幸。有这样的上官,以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或许到了休致之时,还能谋得一份不错的田产辎绢以防老,辛苦大半生足矣。 打过招呼,沈绥便坐于案后,开始了自己的新工作。随着她一册一卷地翻开案上堆积的文书,无数道州府县上报的疑难案件跃入她眼帘。沈绥勾起唇角,兴味大增。 兴之所至,其乐无穷。 第二十五章 春风曼度,万物复苏。年节一过, 冬日肃杀的气息就节节败退, 折柳插岸堤, 曲江暖风拂,吟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便有已换薄衫轻纱的妙龄女郎投来倾慕的目光。 春意萌动,诸般风流, 于沈绥来说,都是不存的。她近些日子忙于处理公务,早出晚归,竟是忘了一件紧要事。今日经同僚王俭不经意间提了一句“朱雀门外搭起看台了, 晚间可去踏歌喝酒?”她才一拍脑门想起来。 今日已是十四日, 明日可不正是上元佳节了吗?她道为何长安街道上满是木杆竹棍、彩帛彩缎这些什物,那可不就是上元佳节的装饰物嘛! 上元佳节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她家琴奴明晚可是有一场重要的比试, 这件事她竟然给忘了!最近公事处理得风生水起,不过几日间, 就把堆积两三月的事情处理了大半。可她却把最关键的自家人的事给忘了,真是因公废私, 实属不该! 早在沈绥沈缙入长安之前,名琴师董庭兰, 听闻沈缙高超琴艺的传闻, 向沈缙发出挑战。于上元佳节晚, 相会于景风门外崇仁坊东北角的鹭云楼之上斗琴。当世名琴雷音,就在这位董夫子手中。为了能与雷音抗衡,沈缙特意派了一小队青鸾堂的部属,前往终南山拜谒白云先生司马承祯,迎借焦尾琴。 不过此事一直就没了消息,沈绥也给忘了。那一队前往终南山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未归。 于是这一日,沈绥早早就出了衙署,赶回家中。刚入乌头门还未下马,就听到悠扬的琴音流淌。沈绥笑了起来,跳下马来,就往内快步而入。 一路进了后院,就见沈缙正身着一袭飘逸的交领广袖白袍,一双素手正抚于琴上,那琴就横放在轮椅前的案板之上,瞧着古韵十足。古琴尾部有焦黑痕迹,正是大名鼎鼎的焦尾琴。此琴乃是司马承祯早年间于吴楚之地溧阳寻得,后想赠与沈缙,奈何沈缙坚决不受。许多年来,很多人找到司马承祯,愿出高价收购此琴,司马承祯一律婉拒了。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的小徒琴奴,才是此琴最佳的拥有者。 “琴奴……”站在沈缙的侧后方,沈绥一直等她抚琴告一段落,才开口唤她。实际上沈绥刚一进来,沈缙就发现了,因而她很快结束了这一段随手信弹。 “焦尾何时到的?”沈绥走上近前,查看这架名琴。她之前虽看过一次,但并未细观。 【今日午间。】沈缙无声回道。 “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消息。” 沈缙笑了:【说来也是件风雅事。阿蒙带人赶到终南山时,恰逢卢子潜(卢藏用)也想要借此琴,师尊便与他斗棋,若他斗赢了才能借他。这一下就耽误了好几天时间,阿蒙说遣了鸟雀回来报信,却不知为何鸟雀未达,她亦是不知为何。】 沈绥挑眉,鸟雀怎么会未达?她千羽门的鸟雀送信素来精准无误,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到别处去。 “阿蒙!”沈绥喊道。 “诶,来了来了!”一声炸雷从后堂响起,跑出一位高大的胖姑娘,身高和沈绥不相上下,但横头能有两个沈绥宽。穿了一身宽大的胡袍,戴着尖尖的胡帽,隐约能看出胡人的五官,一张肉嘟嘟的圆脸十分有福气,嘴里还鼓着什么食物没来得及咽下去,唇边一圈还留着油渍,说话都囫囵难明。 “又吃什么呢,你这家伙一回来就知道吃。”沈绥看到她就想笑。阿蒙姓蒙,是胡汉血统,本来没有名字,沈绥见她长得高高胖胖,便给她起名叫“钟”,是形容她的外形很像一座钟,也比喻她的声音嘹亮,好似钟声。 “嘿嘿,门主,我杀了一只肥鸡,刚煮烂了,门主要吃吗?”蒙钟憨憨说道,大嗓门控制不住,和她讲话总有一种要被震得耳聋的担忧。 “不吃,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怕我吃了你就不够了。”沈绥笑道,随即抬手捏住她浑厚敦实的肩膀,道,“我问你,你那日发回的鸟雀是什么品种?几时几刻发的?” 蒙钟碧绿色的眸子骨碌碌一转,道:“就是一般的灰羽信鸽,我是在二十九日未初三刻发出的。” 二十九日?那日是晋国公主的水陆法会,沈绥那日就在沈家小院中,确实并未接到信鸽。奇了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蒙,吃完了,你去查查这件事,务必要弄清楚。我千羽门每只鸟雀的下落都必须清楚。” “是!”阿蒙将油乎乎的双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随即忽的一拍手道,“对了门主!我听二郎说你想吃辅兴坊的胡麻饼,就给你买来了,在后厨里热着呢,你等会儿,我给你拿出来。” 说罢,就风风火火往厨房跑。 沈绥哈哈大笑,她入长安城之前就说想吃胡麻饼,念叨了这么多天都还没吃成,到底还是阿蒙靠得住,从来不会忘了吃食。有什么好吃的都爱分给她吃。沈绥就喜欢这胖姑娘,真是贴心。 正开心着,袖子忽的被人扯了扯,原来是琴奴唤姐姐了。沈绥连忙俯下身,“听”沈缙说话: 【阿姊,你这些日子太忙了,我都没找到机会和你说。我给你打了一张银面具,你明日戴上,去踏歌罢,我有李青、杨叶、阿蒙她们陪着,你不必一直守着我的。】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面具,递到沈绥手中。沈绥接过面具端详,这是一张整面,面具上并无太多矫饰,只压着丝丝缕缕的凤纹,十分典雅精美。面具做得很精巧,夹鼻抓面,脑后不必束带,也能牢牢贴在面上不落。 “琴奴…我……”沈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她并不想去踏歌,她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了,也早已有认定了的人,踏歌对她来说,并无任何意义。 最关键的一点是,上元佳节,对于她们姐妹来说,是永远的梦魇之日。 沈缙伸出双手,捧住蹲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面颊,温柔恳切:【阿姊,我总听你话,你也听我一次可好?很多年了,每到这一日,都是我们最伤感的日子,你总是寸步不离守着我,我不忍心。你也该有欢笑嬉戏,我想看你开心。你就当玩一玩,不必认真。以你的风采,应当在上元踏歌中大放异彩,就像当年一样,上元夜游,你一袭红衣翩然,是长安城中的火凤凰,我当时虽只有七八岁,对那画面记忆却无比的深刻。若你开心,阿父阿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沈绥眼中浮起波光,一时动容,喉头哽咽。 她伸手握住琴奴的手,声线颤抖: “好,阿姊听你的。” *** 上元佳节,是大唐最为隆重的节日,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比元日还要重要。主要在于这是长安城的狂欢节,人人就盼每年此时,能一连玩闹数日。上元节实际从十四日就开始了,一直到十六日结束,要喧嚣欢闹两日三夜。在此期间,宵禁解禁,长安各个坊市全部开放,数条大街人头攒动。特别是东直大街、朱雀大街和西直大街这三条纵向大道,火树银花不夜天,张灯结彩若织锦,鱼龙百戏夹道林立,轮番上演,热闹非凡,从街北一路走到街南,走一夜都走不完。 找鼎、寻幢、幻戏、角抵、舞乐、飞丸、安息五案、吞刀吐火,目不暇接。孩子们是最开心的了,一溜烟就跑得没影,欢天喜地地围在自己最爱的表演旁,鼓掌欢闹。中年人扶老携幼,放下生活的奔波,纵情欢乐。 百戏看腻了,长安百姓便会围聚在皇城、宫阙四周宽阔的广场上,看那些贵族的青年男女踏歌。甚至很多老百姓也上前去凑热闹,这一日,没有身份等级的差别,贵族与平民,其乐融融。 老百姓就爱看那些面具覆面的贵族男女踏歌,寻找心仪的对象。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最让人倾羡的浪漫场面。贵族的青年男女,各个长得好看,又才华出众、精通歌舞诗词,踏起歌来真是赏心悦目。不仅对于百姓来说好看,对于皇家贵族来说,也是很不错的观赏之物,踏歌汇聚的广场四周,搭建起许多高台,就是专供皇室贵族观赏踏歌的地方。 皇城西安福门、皇城南朱雀门和大明宫丹凤门,是最主要的踏歌之所。就在这三道城门外,搭起了人工的灯树,冠名“琼华玉树”,乃是以锦缎缠绕,挂饰金玉,无数花灯绽放其上,光华盈天,美轮美奂。琼华玉树下,有着皇家选拔的上千宫娥与民间娘子们彻夜不停地踏歌,教坊鼓乐连绵不绝,响彻数里外。 张家所在的醴泉坊,距离朱雀门不远。十五日傍晚,张若菡破天荒地带着无涯出了门,最初是跟随二叔一家出来的。但后来不经意间在密集的人群中走散了,张若菡与无涯被人流冲到了朱雀门前的广场之上,她倒也不心急,原本,她就打算前往景风门旁的崇仁坊,千鹤告诉她,今日沈缙要于崇仁坊鹭云楼上,与董庭兰董夫子斗琴,她尚未见过这位传闻中沈绥的弟弟,打算去看看热闹。朱雀门离着崇仁坊不远,时间尚早,她尚能缓步而去。千鹤这些日子一直跟踪沈绥不离,此刻多半正在崇仁坊那里等她。 无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替三娘挡开人流。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洁白的广袖襦裙,裙上绣金莲,头戴幂篱遮面,莲步款款,若仙子下凡,走在人群中,丝毫无法掩盖她周身高洁清寒的气质。无涯觉得这样的娘子太好看了,实在不能忍受娘子被人群拥挤,拼了命地为她开路。张若菡却不紧不慢,在后方总是说着: “无涯,你慢点,别那么凶。” 虽然无涯奋力开道,张若菡依旧不可避免地被身旁人撞到。头上的幂篱一撞,差点落在地上,幸亏张若菡自己及时扶住。 “三娘。”无涯连忙回身,“您没事吧。” “没事。”张若菡摇头。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处路边小摊之上,道: “无涯,那里有卖面具的,咱们去买副面具,换了这幂篱罢,挺不方便的。” “好,三娘小心,我带您去。” 第二十六章 约定的斗琴时间是晚间酉正时分,大约距酉正还差两刻, 沈绥就带着沈缙来到了鹭云楼之上。随从们都等在楼下, 只有姐妹俩上了最顶层。这鹭云楼的地点, 是沈缙自己选的,当然,看名字也能明白,这是千羽门旗下的酒楼。 鹭云楼有一大着名之处, 就是高,足足有五层楼,差一点就要超过一旁的皇城角楼,已经是民间建筑物的最高标准了。且台基夯筑得十分厚重, 实际高度已经超越了标准, 但是长安京兆府和分管建筑的将作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没管。主要是,鹭云楼是长安高士才子们除却平康坊之外,最爱聚会之处。就连皇帝、皇子和公主们, 也都爱微服来此。此处楼高,可以说是被默许了。 除却楼高之外, 鹭云楼最出名的就是顶层的露台。鹭云楼最高的露台,又被文人们优雅地称作“鹭台”, 上无覆顶之物,乃是全开放式露台, 面积宽广, 可同时容纳百人不嫌拥挤。每逢夏日, 或有皇亲国戚来此纳凉,露台之上,竖起临时性的木柱,搭建起凉棚,曼纱垂帘,凉风拂动,置身其中,十分舒心。鹭台之上,经常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或文人墨客在此斗诗词,或江湖侠客在此斗刀剑,或棋道高手在此手谈厮杀。还有就像今日,音律高手在此斗琴奏乐。 沈缙的名声从前在长安不显,也就最近她来到长安城后,才渐渐传开。主要还是借助了姐姐沈绥的名头,在大家的眼中,沈缙就是沈绥的残疾弟弟,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是个温雅入玉的君子,但是可惜,此玉乃是瑕。 只是却没想到,这位身残志坚的青年,竟然会是值得董庭兰董夫子挑战的高绝琴师,一时之间,这一场音律较量,成为爱看热闹的长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比斗,自然就需要有音律大师来做评判,否则很难说谁高谁低。董庭兰乃是当世最为高绝的琴师之一,能为他做评判的人,必然也是音律大家。此次比斗,承办方鹭云楼专门请来了才子当中呼声最高的女冠李季兰,以及与董庭兰齐名的着名琴师薛易简作为评判。 两位大家,继沈氏姐妹之后,陆续来到。 最先来到的是李季兰,一袭乌纱道袍,檀木簪束发,手执拂尘,这位女道就这样出现在了鹭台之上。亲眼见到这位声名卓着的才女,才知她究竟有多么迷人。乌纱袍黧黑如墨云,衬得李季兰肤如霜雪凝脂,那一双殷红薄唇,唇角勾出诱人的线条,不笑也似在笑。她的五官无比的精致,俊美难匹。然而外貌只是一部分,她周身那种狂放不羁、媚骨天成的气质,才是最惹人心跳加速的部分。 李季兰幼年时的故事很出名,不过五六岁时,她的父亲抱着她看园丁在院子里搭蔷薇架子,看了一会儿,她的父亲问她有何感受。李季兰作诗以答:“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意思是,这架子久久也搭不好,惹得她心绪繁乱。因为“架却”与“嫁却”一词同音,其父恚怒,将其摔在地上,道:“必失行妇也!”意思是斥责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将来必然会是个失德无品的妇人。李季兰是否真的失了品行,评价不一,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她确实是一位风流才女,长大后不嫁为人妇,却出家为道,又与诸多才子过从甚密。 彼时,沈缙已经入比试席,这席案是专门为她定制的高脚案,案肚正好能吞下轮椅的扶手,高度正好。今日沈缙漆纱小高冠束发,一袭天青色压云纹交领右衽广袖袍,坐于轮椅之中,羸弱风致,翩翩衣袂,精致美绝的五官,温润如玉的气质,无不让她成为了场中的焦点人物。场下不少贵妇人见了此等俊郎,均是交头接耳,面现桃云。大唐女子,尤其是一些武将世家的贵女,偏爱这种气质羸弱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武皇的影响,当年的莲花六郎可是让人印象深刻。 沈绥大约是与妹妹约好了要穿“兄弟装”,相对沈缙的天青色交领袍,她则穿了一身天青色圆领缺胯袍,同样是压着云纹。妹妹束冠,她则戴了漆黑的无脚硬幞头,帽额中心嵌着一方碧玉。为了衬托妹妹,她面上覆着银面具,腰系蹀躞带,佩刀,肃立在一旁。 今日可能是日子特殊,她终于将那黑布裹着的刀亮了出来。黑布取下,人们就看到,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大横刀,刀柄刀鞘应当是白玉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的冰雪结晶图案,白玉中段还釉着一圈冰裂纹,美轮美奂。这就是“雪刀明断”中的“雪刀”,以红绶系在后腰,衬着她笔直的脊梁,真是人如刀,刀似人,人刀相衬,雪玉出尘。银面也遮不住她的俊朗,反倒增添了神秘的气质,使得她获得了与沈缙相当的瞩目。 李季兰一来,目光就落在了这“兄弟俩”身上,嘴角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扬起。两个好俊郎!今日可让她发现宝了。原本想着凑热闹才答应来做裁判的李季兰,发现自己真是来对了。 刚打算上前打招呼,顺便调笑一翻,不识趣的家伙就来了。董庭兰与薛易简两位高士联袂而来,不得已,李季兰只得收敛心思,上前郑重与沈绥、沈缙见礼。 一番寒暄,也不耽误时间,就在酉正时分,比试正式开始。董庭兰入比试席,与沈缙分东西而对,中间空出数丈见方的空地。四周拉起围挡,围挡外围满了观看比试的长安百姓,当中不乏一些名士文人和贵族卿客。 比试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演奏技巧部分,一个是即兴创作部分。演奏技巧部分,两人要各自演奏一首选定曲目,由四周观众做见证,评判评高低。曲目选定的是公认的高难度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至于先后顺序,商定谁先发起挑战的,谁就先演奏。因而由董庭兰率先演奏。 当董夫子将双手附上古琴琴弦之上时,四周自然而然寂静下来。古韵芬芳的琴声随即响起,瞬间带领在场诸人回到了大汉的古雅时代。雷音的音色实在太出众了,第一个音响起时,就好似春雷乍响,惹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沈绥默默肃立在沈缙身旁,《胡笳十八拍》她听琴奴弹过无数遍,曾经还和过声,唱辞如泣如诉,也是演唱艺术中的高难曲目。《胡笳十八拍》是董庭兰的成名曲,是他最擅长的曲目。时人有诗云: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se)。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真切地写出了董夫子出神入化的琴艺。 然而定下曲目的却是沈缙,这还真不知道是谁在挑战谁了。 沈绥看到李季兰已经被琴声带着在做口型了,虽未出声,但必然忍不住在心中和声唱辞。第一拍,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第一拍结束时,竟已有观者感动落泪,发出抽噎声,也不知是哪位多情的文客,触动了内里的心弦。 大约弹到第三拍时,楼下有新客上来,挤动了人群,惹来了一些响动声,但很快消去。那来客悄然站立在了沈绥沈缙身后的人群之中,与原本就在此等待她的黑布蒙眼的盲女汇合,正是张若菡与无涯。 弹到第十八拍尾声时,全场都陷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听得入了神,除了琴声,落针可闻。及至演奏结束,余音绕梁,让人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在沈缙沈绥的带动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掌声。 接下来,由沈缙弹奏此曲。在谈此曲前,她对着姐姐沈绥说了一句话。于是便由沈绥代她说道: “舍弟说,她谈此曲时,若有想要和声唱辞之人,尽管唱来,不必拘束。”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一片小声议论。沈缙丝毫不以为意,双手附上了焦尾的琴弦,四周照例安静下来,沈缙拨动了第一个音。 铮,焦尾发出无比苍索之音,所有好似看到了西域黄沙漫漫的场景。焦尾的音色不及雷音那般清脆响耳,但古朴圆润,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焦尾本就是《胡笳十八拍》的主人公蔡文姬父亲蔡邕所制之琴,此琴跟随了蔡文姬好一段时间,乃是最适合弹《胡笳十八拍》的琴。 沈绥面具下的嘴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她家琴奴真是狡猾,这丫头一点也不傻,为何选了《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可不正是因为有焦尾才选的嘛。她还让观众唱和,多半是为了分散对演奏的注意力。真论演奏水平,比董庭兰年幼十几岁的琴奴,哪怕再天才,也是缺乏了时间的磨砺。但是能用名琴和唱和这两个点来取胜,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总有人闻弦歌知雅意,比如李季兰。为了交好两位沈家俊郎,李季兰便真的出声唱和起来。她本就极为擅长歌唱,唱辞从她口中吟出,真是婉转动听,如泣如诉。 其余人知难而退,可不敢与李季兰和声,免得暴露自家水准。却不防,人群中,忽的响起了另一个清雅微凉的女声,唱得竟然完全不比李季兰差,完美地切入了第五拍之中,与李季兰和声,一直唱到了第十六拍,渐渐收声隐去。 沈绥面具下的脸色多了几分吃惊,随即扭头在四周人群之中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那声音的主人。听到声音,就连沈缙都吃了一惊,好在她心理素质极好,手下丝毫未乱,完美地继续弹奏着。李季兰本人也十分吃惊,同样寻了半晌未发现究竟是谁在唱,不由有些失神。 直至一曲结束,沈缙的演奏也博得了一片叫好,最后评判,李季兰认为沈缙与董庭兰不相上下,薛易简则认为若单论弹奏技巧,还是董庭兰更胜一筹,但是本场演奏,二人不分上下。 “哈哈哈,仲琴兄弟真乃天生琴师,年纪轻轻就已赶上我辈,庭兰佩服。” 沈绥代沈缙言道:“舍弟说,董夫子太谦逊了,董夫子高艺,在下拍马不及。今日,比试为次,时值佳节,不若奏欢悦琴曲,让大家一起歌舞相和,岂不美哉?” “好好好,仲琴兄弟有此美意,庭兰怎能相拒。不若就改了这第二场比试,我俩即兴合奏一曲,如何?” 沈绥代言:“舍弟说:正有此意。” 李季兰闻言鼓掌,大喜道:“妙极妙极,光有古琴奏乐,未免单调了些,不若叫鹭云楼的鼓乐队前来伴奏,一起热闹一下。” 薛易简笑道:“此提议甚好。”于是立刻叫了一位仆从去唤鼓乐队来。 鹭云楼本就命鼓乐队待在楼下,一旦召唤,便能上楼。于是很快,鼓乐队就来了,琵琶手、羯鼓手、箫笛手,一位位乐手,面露兴奋之色,搬了墩子占据了鹭台的一隅。对他们来说,今日能与董庭兰这等大师合奏,真是走了大运,死而无憾了。 一切准备就绪,董庭兰请沈缙先起音。沈缙淡笑着,素手一拨,便奠定了曲子欢乐的基调。董庭兰随即拨动琴弦相和,鼓乐队也陆续加入进来,动听的乐声,在鹭台之上环绕飘荡。李季兰当仁不让,成为了领唱,围挡拆除,在场诸多观众,在个别活跃份子的带动下,开始陆陆续续加入踏歌的队伍。 踏歌就是要边踏边唱才热闹,男女混杂,不分长幼尊贵,人人齐欢。大唐长安,歌舞升平多年,人人都是在歌舞诗词的熏陶下长大,最基础的乐感和节奏感还是有的。踏歌最基本的动作要领是扭腰倾胯,踏地为节。节奏把握得好,跳起来就特别的带感。因而,领唱人就尤为重要,起到一个选词选诗,调节节奏的作用。李季兰显然是非常合格的领唱人,她才艺之高,少有人可匹。 随着欢快的乐声展开,在李季兰的带领下,宽阔的鹭台成为了踏歌之所。两支大队伍环绕成圈,两两相对,绕着两位古琴手之间的空地,欢乐踏歌。 李季兰先是领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众人笑而和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唱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李季兰恰好绕到沈绥身旁,一个倾胯,道袍广袖优雅抛出,勾着沈绥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沈绥本有些不乐意,但既然人家都“挑战”上门了,她也不会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加入了队伍,高挑俊秀的身影与李季兰相对,双双随着琵琶鼓点踏节,沈绥扭腰旋身,一个鹞子翻身,腰间雪刀划出优美的弧线。 “沈大郎何不摘去面具,让季兰一睹风采?”循着踏歌的间隙,李季兰忙里偷闲地对沈绥说道。 不等沈绥回答,已到了领唱时,李季兰张口就来: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大家跟着唱:“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唱到这一句,李季兰居然对着沈绥表现出一副断肠幽思的表情,沈绥虽然知道是做戏,也被这动人神态迷了眼睛。 她定了定神,专心踏歌,不为所动。 不多时,曲调再变,李季兰随机应变,唱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众人应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有情?还是无情?李季兰的眼神似是带了钩子,钩着沈绥。沈绥沉着淡笑,李季兰只能看见银面下一双幽沉黑瞳,无思无绪。 然而她刚唱完这句诗,尚未等曲调彻底落下,忽的有人掐着节奏另起一头,清冷明亮的声线响彻鹭台,如天音降临,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李季兰正诧异,这声音不正是那与她和声《胡笳十八拍》的神秘女子的吗? 恰此时,就见人群中,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舞步轻缓,踏歌如步云端。她身段如飘雪落叶,轻飘飘就跃进了队伍中,竟是将李季兰一晃,巧妙地错了个位,取而代之,与沈绥面对面。 这时,下半句唱和而来: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不可休。就在沈绥的面前,一位金面女郎,一双清寒剪瞳,正沉腰倾胯,广袖翻飞,她眸中波光若盈盈秋水,俄顷望进沈绥心底,却又化作幽幽渊潭,难测深浅。雪衣金莲,仙落凡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缙指下曲调突然一变,仿佛也在呼应她的歌声,白衣金面的女郎再领唱: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踏歌众人却没几人听过此诗,不知该如何唱和,且被这动听的仙音所震慑,只觉灵魂都被摄取,飘荡入九霄。一时之间,场中只有一人和道: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那嗓音沙哑独特,好似埙咽箫嘤。场中虽百人,却只有一人能与那白衣金面的仙子相和。她就在她的对面,洒然旋身,击节踏歌,天青袍摆飞扬,银面雪刀风流。 不是沈绥,又是何人? 第二十七章 欢闹踏歌的气氛,忽的变得有些诡异。音乐还在演奏, 人群还在舞动, 但是众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到沈绥和那金面女郎身上。此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就连一般人都感觉出来了。 “阿娘,那阿哥阿姐,好漂亮!”一个尚且被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在围观人群中说道。 抱着她的年轻母亲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也掩饰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一对璧人。真是难得, 长安城中多长时间没见到如此般配的年轻男女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季兰隐隐觉察出那白衣金面的女郎对自己有一种敌意,瞧着她一直与沈绥面对面踏歌,李季兰算是回过味来了, 看来, 这个是一对有情人啊。瞧着,似乎情还不浅,这醋味都蒸发到空气里来了。 李季兰弯唇一笑,虽被无礼唐突, 取代了踏歌领唱的位置。却也饶有兴致地继续在沈绥身旁踏歌,观察二人的动向。内心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 这位对男女之情有着独到体会和思想的女冠,此刻已经有无数的鬼主意在脑子里转动了。 再说那金面女郎, 唱出一句“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枫迟。”之后, 得到沈绥“忆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东流无歇时。”的唱和, 她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强忍住内心情绪的鼓动,她再度掐准节奏,领唱新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诗大名鼎鼎,立刻就有人唱和道: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沈绥依旧是如若局外人一般,寻常唱和,并无异态。只不过,这一次唱和的人数明显减少了。有一些很有眼力见的人正在观察这边领唱人的情况,他们可不愿做那不识趣之人,若是能成人之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值此佳节,若能看到场中那一对璧人走到一起,他们可不都是做了一回牵线月老了嘛。 此诗唱和声落下,领唱的金面女郎忽的顿足,一挺腰身,举手一拍。“啪”,清脆响亮的一掌,不远处的沈缙一直在观察这边的情况,见状立刻心有灵犀,一拨琴弦,曲调再一转,场中气氛忽然一变,西域的龟兹乐风立刻占据了主导。 广袖翩然、欲语还休的汉风踏歌,变作了西域热情的胡旋舞蹈。白衣金面的女郎灵动地旋转起身姿,犹如一只半展羽翅的白鹤,优美地展现自己的身姿。雪白的广袖襦裙,在她身躯的旋转之下,勾勒出绝美的螺旋衣浪,衣摆上绣着的金莲都好似绽放了一般。每一转,她那金面之下的清眸,都会凝驻留存于沈绥双眼之中,忽而闪现,忽而消失,复又流连、缠绵。好似那春蚕吐丝,粘连、延展,丝丝缕缕绕着心头。身后长长青丝系着的发辫,随着旋转勾出一尾温柔清媚的墨线,好似扫在了沈绥的心头,瘙痒难耐。 莲婢姐姐…你可饶了赤糸,你这般,赤糸承受不起…… 此刻的沈绥知觉心脏鼓动到即将要炸破,气息紊乱,已经不能再压制自己的情感。如若不是有银面相覆,她已经无力遮掩发烫的面颊。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面女郎给了沈绥致命一击。她今日穿着的广袖交领襦裙并不适合踏歌,若不是她有着高超的舞技,一般人早就被长长的衣摆绊倒了。但饶是如此,金面女郎亦不能完全幸免于难。交领襦裙,腰间的丝腰带翩翩滑顺,在踏歌时,特别在胡旋舞这等剧烈的舞蹈之中,腰间的衣带居然散落而开。且,原本披在外的禙子就因为舞蹈,后领垂坠,双肩半露,垂落到了背间,成了帔帛,如今内里襦裙的腰带又要散开,那可要春光大露了。偏偏胡旋舞正跳到酣处,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金面女郎全身心都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竟然一时不查,未曾觉衣带渐散。倒是让一双鹰眼的沈绥注意到了,一时间大急,却不知该如何提醒她。偏此时,鼓点节奏又到了,金面女郎再度张口领唱: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就在那“棋”字音落时,衣带终于彻底散落。金面女郎吃了一惊,连忙想要伸手去护衣裙,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长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穿过她臂下,紧紧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衣裙牢牢固定在了她的腰间。随即为了掩盖不自然的突兀身体接触,沈绥腰间一顶,单手将她举起,胡旋舞从单人回旋,成了双人回旋。 一时间,天青衣袍与白衣金莲纠缠在一起,就好似碧空万里中,白云朵朵,掩映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灿烂明媚。 下一句的唱和,就在这时,通过一旁李季兰优美的声线,唱将而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四周无人出声,全部痴痴望着场中那一幕。此句竟成了李季兰一人的独唱。 原本在前一句唱出时,为了配合唱辞,曲调已经由欢快的胡旋舞曲调转入舒缓温柔的宫音,二人回旋之时,就连琵琶鼓点都停了下来,只能听见古琴与箫笛的幽幽曲调在飘荡。此情此景让不远处的都沈缙不禁心跳加速,手下抚动琴弦也不由自主地柔和缠绵了起来,音色更加靡靡入骨。 “咚咚”,沈绥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沉沉的一顿,牵连的她心口都好似鼓胀了起来,情思满溢。檀香,混合着她儿时就熟悉无比的体香,将她温柔包围,好似一双柔软的手,毫无悬念地裹住了她的心窝。 “咚咚”,张若菡那寂索多年的心扉,再度轩然敞开。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双漆黑星眸中的情思,完全无法掩盖,就那样炽烈地流淌而出,流入了她的心底。好似积累了三春三秋的思恋,终于爆发而出。 那腰间的臂膀,滚烫滚烫地禁锢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那人身上的草药香气扑面而来,干爽清心,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她们贴得那么近,呼吸相关,隔着薄薄的两重面具,虽未明言,却彼此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 入骨相思知不知?我思君如狂,君可知? 音落,踏歌停,沈绥缓缓将张若菡放下,却不敢松手。张若菡贴着她的身子,双脚落地,金面下的双颊已然绯红似朱砂。一双本来清寒冷澈的双眸,此刻却柔情似水、波光绵绵。她低着头,不去看沈绥。双手悄悄地护住了自己的衣裙,声如蚊嘤: “沈司直,还不放手?” 沈绥手顿顿地松开,银面遮挡不住她赤红的耳郭,她身上的香气让她恋恋不舍,想呼唤她的乳名,但话到口中,却又被生生吞下。等提着裘氅的无涯匆匆跑上来,给张若菡披上。沈绥这才缓缓退开,躬身深深一揖,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尽量平静道: “三娘子赎罪,绥,唐突失礼了。” 张若菡金面下的红唇轻咬,那一句:“无妨。”久久说不出口。怎么能无妨,她心已乱,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对赤糸以外的人动心。 张若菡不答,却有人代她答了,人群堆集的楼梯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小队的卫兵,卫兵将人群挡开,一个紫色的身影正提着剑走了上来,怒不可遏的女声冷冷回荡在鹭台之上: “你确实失礼了,沈司直。” 沈绥循声回头一看,心下不由一沉,口里发苦,本来还滚热的心,被兜头一盆凉水熄灭,冰凉冰凉。谁来不好,偏偏是她,她最敬爱的晋国公主阁下。 李瑾月不知是何时来的,或许有一段时间了。一身绛紫色圆领衫,外罩纱袍,高冠束发,威武赫赫。她缓缓步入场中,威严的目光环视四下,鼓乐手以及看热闹的士人百姓,都在她的目光之下低了头,噤若寒蝉。谁都能感受到这位晋国公主阁下糟糕无比的心情。她就这样缓缓走到沈绥身侧,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具覆面的两人。半晌,她忽的将手中长剑连柄带鞘往身前一杵,“铛”的一声,吓得四周人各个心一跳,有些胆小的现在就想溜走了,却也有不少人想留在这里看热闹。金面女郎的身份虽然不明了,但是晋国公主怒气冲冲地出现于此处,似乎还是针对当下的大红人沈绥,这可让八卦的长安城百姓不能不好奇了。 “下官沈绥,见过晋国公主阁下。”沈绥定了定神,后撤一步,拱手施礼。 然而李瑾月却并未接这个礼,只是雕像一般扶剑站在那里,杀意在凝聚。 沈绥半天得不到回应,只得自行起身,就看到李瑾月正准备拔剑,当下手就按到自己腰间的雪刀之上。 “李瑾月!你干甚么?”张若菡惊怒出声,即便心情跌宕起伏,她与依旧尽了最大的克制,压低声音,为让四周人看出不妥。 “莲婢你退下,对你无礼之人,自有我来对付。”李瑾月说话已经丝毫不给沈绥留情面了。沈绥站在原地,无比的尴尬。 “李瑾月!”张若菡气恼无比,只觉得这人怎么如此不识时务,不明大体?她一个嫡长公主,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落上一个为女人争风吃醋的恶名。 然而她如何能挡得住怒发冲冠的李瑾月,剑已出,李瑾月起手挑战礼,宏声道: “瑾月素闻雪刀明断沈伯昭名号,今日借贵地音律比试之际,向沈司直挑战。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锐。沈司直,意下如何?” 沈绥银面下的脸色有些苍白,今日事情发展,有些超乎她的预料了。 此时此刻,她也确认了一件她担忧已久的事情,那就是李卯卯这家伙真的爱上莲婢姐姐了。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差点没把她气到吐血,以至于旧病复发卧床七日难起,如今又看到她为了莲婢姐姐如此愤怒地站在自己面前,要向自己挑战,沈绥真的是五味杂陈,久久难言。 “怎么,不敢了?你若能赢我,我恕你无罪!” 沈绥是知道她性情的,这口气她若不发泄出来,定然不肯罢休。这家伙此刻就是一头暴怒的狮子,谁也拦不住她。无奈之下,沈绥只能应下挑战,然后假意认输,让她发泄出来,以后再思索补救之法。 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李季兰笑着发话了: “今日上元佳节日,不宜动刀剑。依季兰看,晋国公主阁下不若与沈司直一道跳一曲《秦王破阵曲》,化武为舞,以舞会友,如何?” 第二十八章 沈绥银面下的双眸盯着李瑾月, 并不退缩,目光之中亦没有刺怒之意, 却有一种平静审视的态度。她在等待李瑾月的决断,她要看看,她所看中的人,是否有她应当具备的气度,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般, 只知道霸占自己喜欢的东西,旁人动也不能动。 李季兰笑脸相迎,话说得漂亮,已经给了暴怒的李瑾月台阶下。若李瑾月能应承下来,场面也不至于太过剑拔弩张, 当能缓和许多。《秦王破阵乐》乃是大唐的军歌, 踏歌起来气势磅礴,多多少少能唤醒立李瑾月这么多年峥嵘岁月的记忆,让她的头脑冷静一下, 暂时忘却心底的儿女情长。李季兰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 提出一个如此巧妙解围的建议,真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作为一个眼光极其毒辣, 消息又异常灵通的长安城红人,李季兰已经猜出了那位金面女郎的身份。怕不是早几年曾经与李瑾月一道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位张家三娘罢, 早就听闻她的美名, 今日终于得见风采了。真是翩翩佳人, 遗世独立, 这世间恐怕都再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她相比。怪不得就连晋国公主此等人物,也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顾性别与身份,痴痴相求。 李瑾月微薄的红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明亮杏眸中腾起的怒火被她一点一点地压下。半晌,她扬起了莫名的笑容,道: “李道长此议甚妙,瑾月军中待的年岁长了,有些习惯真是与军外民间格格不入了。”说着,收了剑,向沈绥抱剑一揖,告罪道: “沈司直恕瑾月唐突无礼,瑾月说话粗,沈司直别往心里去。” 沈绥回礼,温文尔雅:“不敢当,公主性格豪迈,绥甚为倾慕。” 眼瞧着公主答应了,李季兰微微一笑,便开始张罗着乐手们准备演奏《秦王破阵乐》。完整的《秦王破阵乐》乃是宫廷雅乐,需要有雅乐八音共同演奏完成,此八音分别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注】虽然现场缺了不少的乐器,但是好歹八音已经全了五音,《小破阵乐》已经能演奏了。鹭台边缘有一架编钟,李季兰亲自执锤起音。很快,管弦丝竹鼓罄缶全部加入,小破阵乐乃当今圣人亲自改编,加入了琵琶的元素,舍弃了一些沉重繁琐的篇章乐器,显得更为欢快,也更为奔放矫健。 场中已经让出一块空地,四周再度围满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知是哪个好事人,将公主与沈绥斗舞的消息传了出去,不远处朱雀门踏歌的很多人,都闻讯赶了过来,整个鹭台已然拥挤不堪。人人抻着脖子往人群中央探看,也就只能看到紫色或者天青色的袍角翩然翻过而已。 曲调刚刚开始,沈绥与李瑾月两两相对,各自举起刀剑,敬军礼。随即几乎同步一般,伏低身子,脚下踏着舞步,压着鼓点,彼此相对,旋转起来。伴随着古典越来越快,她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上身的肢体动作也开始多了起来。刀剑不出窍,连鞘而舞,此舞动作大多脱自大唐军中的横刀刀法,不过,也因人而异,并非一成不变。比如沈绥的舞蹈动作就更为潇洒狂放,那是她将自己的刀法功夫自然而然地展现了出来。而李瑾月干脆化刀法为她的长剑剑法,步步锋锐峥嵘,威武自生,带着天然的王者霸气。 伴随着曲调渐入佳境,有铿锵的歌声从二人口中唱将出来: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李瑾月歌声音色清亮高亢,分外响耳,引得人精神一振;沈绥歌声沙哑低沉,如影随形伴着李瑾月的歌声,既不会被她的歌声淹没,也不会太过出挑,反倒起了相当美妙的衬托。 围观众人,也跟随着一起唱和,声音震天: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 唱完此句,雪刀紫剑相击,象征着将士互相庆贺。“铛”的一声,刀与剑虽都未出鞘,但是这无疑是二人第一次的碰撞较量。李瑾月内里压抑着一腔愤怒,这一击出了九成力,几乎没有留手。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沈绥的力道不差她分毫,且控制得极为精确,犹有余力,不见她接此大力撞击后,身形有任何的不稳。李瑾月眸子一沉,本来那股怒火反倒熄灭了,她望向那一双藏在银面之下的漆黑双眸,深渊暗沉,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但是却莫名的熟悉,让她心底不由泛起疑惑之情。这不是她第一次觉得沈绥很熟悉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曾经见过。 鼓点有力地敲响,李季兰的编钟声应和着鼓声,透出沧茫雄壮的气魄。沈绥竖刀击地,同时双脚连连重重踏地,打着旋,围绕着李瑾月转。李瑾月傲然站在原地,长剑立在身前,也跟着节奏敲击地面。下一句唱和随即而来: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四周的百姓被这雄浑磅礴的气度带动,周身热血沸腾,也跟着强悍的节奏踏地击掌,“咚咚咚”,整个鹭台都在震荡。“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此句唱和之后,只留编钟渺远回荡。 “哈哈哈,好!”李瑾月哈哈大笑,四周围观众人也觉得极为开怀。大唐人人都是一腔豪情壮志,最是受不得这种舞乐引动,一旦燃起心头壮志,各个都是赴死壮士。 沈绥跳得气喘吁吁,这一番歌舞,看似轻松,实则她真可谓是如履薄冰。她必须掌控好与公主斗舞的度,这个度不能多,亦不能少。她不能表现得软弱不堪,亦不能表现得锋芒毕露。刀剑相击时,她后背的衣物瞬间汗湿了,那力道的控制几乎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李瑾月蛮牛一般的力气,要不动声色地卸下去,真的费了她毕生的功夫。最后那个“绕主献礼”的动作,亦是她的原创,但愿她的意思能传达给李瑾月。即便李瑾月不能理解,也算是示好的一种暗示了。 舞毕,李瑾月向沈绥深深一揖,诚恳道:“沈司直……瑾月今日得罪了,是我太冲动。瑾月相信,沈司直并非那等轻薄之人,今日之事当事出有因。瑾月修身不足,天生脾性暴躁,来日若有所惑,还望沈司直教我。” 沈绥连忙回礼道:“公主言重了,绥不过一闲散小官。但为皇室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公主有什么能用到沈绥的地方,尽管吩咐。” 双方抬起身来,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试探。李瑾月洒然一笑,道: “瑾月尚有事务需处理,逗留多时,这便告辞了。” “绥送公主。” 二人准备下楼之时,皆不约而同地望向之前张若菡所站的地方,然而那里却换了他人,鹭台攘攘,佳人踪迹已难寻。 李瑾月怅惘,沈绥却暗松一口气。莲婢姐姐果然心思细腻,应当是为了避免再于人前和李瑾月纠缠不清,才会率先避走。 “沈司直留步,瑾月这便走了。” “公主慢走。” 沈绥站在鹭台边,看着李瑾月领着侍卫队伍大步离去,眼底的光芒愈发暗沉。 不知何时,李季兰来到了沈绥的身旁,向沈绥打个稽首,李季兰笑道: “托沈大郎的福,今日季兰玩得很开心。” 沈绥笑道:“多谢李道长相助。” 沈绥真心实意感激,没想到李季兰却态度一转:“既然如此,沈大郎可否答应季兰一个小小的要求。” “道长请说。”沈绥大概已经知道李季兰要做什么了。 “请大郎揭下面具,让季兰一睹真容。”李季兰笑得好似一只狐狸。 沈绥呵呵一笑,抬手揭下面具,笑道:“皮囊不过身外物,绥不过中人之姿,李道长何苦挂念。” 李季兰一双美眸瞧着她,笑道:“大郎若是中人之姿,这世上大部分人就该是歪瓜裂枣了。”随即她靠近沈绥,踮起脚尖在她耳畔悄声道: “大郎放心,季兰嘴巴很严。” 退后一步,她冲沈绥眨了眨眼,然后款款走下了鹭台。 沈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哭笑不得。不知这位女冠,到底看出了些什么,但愿不会惹来麻烦。 上元节,一番吵嚷喧闹,算是告一段落。归家时,沈绥与沈缙共乘马车。沈缙问姐姐: “阿姊,今日之事可会对大事有影响?” 沈绥道:“我懂瑾月,她是性情中人,易怒,但是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心胸旷达,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今日事她已表态,想来以后只要我不踩她的底线,我们的计划当能继续实施。” 【不踩底线,阿姊,那你和莲婢姐姐岂不是……】沈缙忧心忡忡。 沈绥苦笑:“本就尚未到与莲婢相认时,只不过因着计划赶不上变化,才让莲婢对我起了疑心。我当初想把与莲婢相认这件事放在与瑾月达成共识之后,就是考虑到这其中有一些复杂的情感在搅局。如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有办法,以后只能避而远之了。” 【真是让人着急,阿姊与莲婢姐姐分离已有十六年,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却不能相认。】沈缙显得很是惆怅。 沈绥笑着安慰她:“傻丫头,十六年都等得,这几个月又怎么等不得了?你放心,等事情发展到比较稳固的时候,我会和瑾月、莲婢承认身份的。”说到这,沈绥不由咬牙切齿道: “讨厌的李卯卯,叫她卯卯,她还真就和兔子一般傻了!以后定要她供我好吃好喝,吃光她的腰包。我还要揪着她的兔子耳朵对我赔礼道歉,像从前一样唤我叫老大!” 这回轮到沈缙哭笑不得了,不由暗道:阿姊,这世上再无你这般绿林气概十足的谋臣了。 *** 上元节过后,年关就算差不多过去了。新的一年彻底来临,士农工商,各个阶级、各种身份的人,都得继续奋斗,或为了实现抱负、或为了养家糊口,忙忙碌碌。沈绥也开始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起来,每日闷头处理手中的案子,好似真就打算为了大唐的司法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她本就聪慧,再加上勤恳踏实,本来积累得如山一般高的案卷,已经处理了九成九。如今案头上还摆着两份案卷,这两件案子都是疑难案件,若不去当地体察,只是隔空判断,实难有个清晰的把握。此两案分别是山南东道江陵府的案子、江南东道余杭的案子,都是相当险恶的凶杀案。 特别江陵那起案子,凶手将一家八口、仆十三人通通残杀,包括一个五岁孩童都不放过,且砍头断肢,破腹流肠,扒皮抽筋,血肉被啃食,极度残忍。这个案子发生在一年前,至今,江陵府也没有抓到罪魁凶徒。最让江陵府刺史头疼的是,被害人一家居然还是荆州大都督朱元茂的表亲,虽然血缘不近,但是毕竟是大都督的亲属。朱元茂每次问起他这案子查得如何了,江陵刺史都只能以案情复杂为由推延搪塞。如此往复,朱元茂已经相当不满了,越过了江陵刺史,自己派人查案。江陵刺史愁白了头发,他这三年任期的考绩,怕是都要败在这起案子上了。因而上呈给大理寺的案情陈疏之中,言辞恳切,希望朝廷赶紧派遣能人尽快来江陵查明此案。 相比之下,发生在余杭的那起富商连环毒杀案,就没有这个案子影响这般恶劣了。事分轻重缓急,沈绥□□乏术,还是决定先处理江陵府的这个案子。富商毒杀案,她早年间有所耳闻,只是当时这事儿与她无关,没有触及千羽门和长凤堂的利益,她就没管。写一封书信给身在余杭的千羽门属下,让他们先查着,并不耽误工夫。 就在沈绥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第一次申请外出巡按之时,一则消息传入朝中,彻底决定了她不久之后的江陵之行。 开元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荆南节度使传来加急奏疏,江陵大都督朱元茂,上元节游江途中无故失踪,消息传到长安时,已有七日未有音讯,或已落水身亡。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荆南节度使也说不清,只说现在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 地方二品大员无辜故失踪,生死不明,圣人吃了一惊,立刻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派人联合前往江陵彻查此案。江陵府是沈绥的辖地,她走这一趟避无可避。 而就在同一天,一直在长安周边及至洛阳附近暗中察访善因身世背景的从云、从雨、玄微子、司马承祯四人一并归来了,带给沈绥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第二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 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 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 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 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第三十章 时间回到上元节后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十七。醴泉坊,张府。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一夜的寒凉,张家内宅三娘子所居住的含清院后厨里, 热气蒸腾。穿着短打的无涯刚烧了热水, 灌入细嘴大肚的铜壶中。提着来到主屋外, 敲了敲门,轻声问道: “三娘, 热水来了。” 门内传来清远细弱的声响: “进来罢。” “喏。” 推门而入, 浓浓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刚跨进来两步,就听到屋内人止不住的咳嗽声。无涯快步来到榻边,担忧又心疼,道: “三娘,您好点了吗?要不,咱还是请大夫来罢。” “莫…咳咳咳……莫要多事,这几日,我等要低调行事。不过风寒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幔帐垂帘的卧榻之上, 张若菡正虚弱地靠在床头, 自从上元那晚疯狂一舞, 许久未动, 突然剧烈运动出了一身的汗, 被寒风一吹, 再加上情绪激动, 归家后就感觉头晕目眩,当晚就发了热,一病不起。病情来势汹汹,到了十七日,已然卧在床榻上起不来。高热伴随着咳嗽,还神思不属,满腹心事,夜夜都休息不好。 无涯着急不已,想要请大夫来看,奈何张若菡就是不答应。无法,无涯只得按照以前大夫开过的老方子,去药房抓了药,自己煎来给张若菡服下。但是这一次似乎与寻常的风寒不同,药吃下,病情却没有好转,让无涯很是担忧。 张若菡不顾病体,反复叮嘱无涯不得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声张给家里人。上元那晚的事,她瞒着家里人并未说。只说被人流冲散后,自看了看花灯便归家了。她本就性子清冷,家里人也没有怀疑。家里人是决不乐意看她与晋国公主纠缠在一起的,再加上沈绥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就更加糟糕了。张家现在处在必须低调处事、明哲保身的期间,她作为张家的女儿,又怎么能为张家惹上这样的两个隐患? 张若菡的本意,是暗中调查沈绥。她那晚前往鹭台,本来是想去见一见那位传闻中的“弟弟”沈缙的。哪知道那晚气氛太过鼓动人,她修心多年,竟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慎出了风头。又招惹了李瑾月与沈伯昭为她“争风吃醋”,后悔之下,她一心想着要避过这一段风头,绝不可再惹人瞩目。 她本心性坚定淡泊,难被外物所动,只有那多年来的心结才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那晚之所以会情绪失控,是因为她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想。这个猜想,是从沈绥那位孱弱风致的琴痴弟弟沈缙身上看出来的。当时这个猜想刚冒出来时,她就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此后归家反复思量,越发觉得有可能。 赤糸,本就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大火中与赤糸一道失踪了,不见尸骨亦不见活人。而沈绥也有一个弟弟,半身残疾,口不能言,只能坐轮椅。这样的巧合,在张若菡看来本就不寻常。更巧的是,赤糸的妹妹也是琴痴,自小痴迷音律,在这方面堪称天才。最让她觉得可怕的巧合是,赤糸的妹妹与张若菡的音律老师是同一人,张若菡非常清楚赤糸妹妹的琴风。而这位“痴琴美郎”沈缙的琴风,与赤糸的妹妹实在太过相似了,特别在揉弦的指法之上,那是他们这一脉的特点,别家没有。这种指法,甚至后天都模仿不过来,只有儿时从童子功练起,才会这般精通熟稔,融入习惯。 不过让张若菡气恼的是,她的这位音律师傅门徒满天下,弟子并不只有她们二人,因而张若菡并不能完全就确认沈缙就是赤糸的妹妹。假如能确认沈缙就是赤糸的妹妹,那么锁定沈绥就是赤糸,就没有任何的悬念了,实在是可惜。尽管如此,张若菡对沈绥沈缙兄弟俩的怀疑还是直线上升,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解决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为何沈绥、沈缙与赤糸还有赤糸妹妹彼此之间的容貌外形差了那么多。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女扮男装或者易容就能搪塞解释的,这是从芯子都换了,几乎不是一个人。 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吗? 这几日里,她困惑于这个问题,日思夜想,心绪难定,竟是加重了病情。如今卧床不起,实在是自作自受。但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这是她在这世上除了家人之外,最为在乎的事情了。 无涯服侍张若菡洗漱完,服下药。又熬了清粥来,喂张若菡吃下小半碗。看着三娘清瘦泛着病态酡红的面颊,食难下咽的模样,无涯心疼极了。可是那句“三娘,还是请了大夫来看看罢。”却再也说不出口了,她不愿再惹三娘多费口舌,操心劳神。 许是吃下了一些热食,张若菡身子骨稍微有了点力气,打起精神。让无涯端了矮案上榻,添水磨墨,打算亲笔写信。 “三娘,您这是要写什么…您都病成这样了……”无涯都要哭了。 “我不是要写长篇大论,不过三两字的简信,很快就好。”张若菡坚持道。 无涯无法,只得遵从。 无涯磨墨,张若菡斟酌片刻,提笔落纸,很快写下了两封信。皆折好装入信封,钤上封口,问无涯道: “千鹤呢?可曾回来过?” “昨日刚回来,三娘病着,她来看了。” “说了什么吗?” “就说了这两日跟踪探查的结果。沈司直一直埋头于公务,并无动静。公主那里也很安静,日日在校场训练,并无异常。” “她可有说她何时归来?” “并未说,想来可能今日未必会回来。”无涯估算道。 “既如此,你替我跑一趟罢。这一封封面写有‘谨奉了一大师道启’的信,你替我送到青龙寺了一大师手中。这一封白封面的信,你替我送到晋国公主府,务必让公主亲启。此事紧急,你马上就出门,先送公主府,再送青龙寺。” “喏。”无涯连忙接过两封信,贴身藏好。然后又担忧地对张若菡道: “可是三娘……” 张若菡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虚弱地笑了下,道: “不必担心我,我一个病人,躺在榻上休息,又能有什么事。” 无涯抿了抿唇,闷声道:“我这就快些去,会尽快赶回来的。”这么说着,无涯却打定了主意,拼着日后被三娘责罚,也要去请了大夫回来给三娘看病,可不能再这般任由三娘病下去了。 张若菡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无涯的心思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直肠子,藏不住情绪。张若菡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她累了,随了这丫头罢,起码这丫头还不至于糊涂到把长安最好的大夫请过来这般地步。至于瞒不住家里人,也无所谓了,昨日她都未曾去给祖母她老人家请过安,如此反常,估计也瞒不住多久了。 这般转着思绪,不知何时,无涯已经离去了,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静谧,不远处的狻猊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薄烟,榻边的炭炉烤得暖热。半开的牖窗外,有一株红梅斜斜探过,飘来幽幽芬芳。 张若菡的脑袋沉沉的,脑后衾枕软软,将她陷入其中。思绪已然不受自己控制,意识在远离。冥冥之中,张若菡隔着轻纱幔帐,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人,斜坐在了她的榻旁。那人拉起了她的手,温热的,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那手就这般搭上了她的脉搏,似乎是在给她号脉。 张若菡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此时此刻万般皆如虚幻,却又无比得真实。 不久,那手缓缓离了她的手腕,附上了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下,张若菡好似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她经常大病,娘亲总是这般坐在她榻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阿娘……”她无意识地唤道。 那手似乎停滞了一下,微微有些颤抖,但终归平静。恍惚间,张若菡感觉到自己胸口的衣物被解开,衣袖也被捋起。接着,有轻微的刺痛传来,好似有人在她身上扎针。 她想挣扎着睁开眼,看看那人是谁,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低低垂坠着,半睡半醒,若不是意志力还在抵抗,她恐怕已经没有了意识,更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红衣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自己闭着眼,又为何能看到榻边红衣人? 轻微的刺痛时间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她感觉到那双手为她穿好衣服,掩好被角。片刻后,她听到了远处笔墨书写的声响,有人提笔落字。 书写声落下后,张若菡听到了开门声,那人离去了。红色的衣角翩然,好似穿花蝴蝶,让她迷蒙间,忆起十多年前某个清晨,红衣少女闯入她闺房,唤她起身,见她懒懒不起,赌气跨门离去。 “赤糸……赤糸……”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入鬓。 昔日清晨唤我起,如今薄暮盼君归。暮光三千秋,胡不归,胡不归?独留我伶俜此世间,茕茕孑立孤影长,莫能忘。 *** 当日傍晚,沈家小院。 沈绥正在自己书房中执卷读书,响起敲门声,沈绥道: “进来。” 一袭淡红襦裙的伊颦推门而入,随即转身掩好了门。 “颦娘……”沈绥放下手中书,低声唤道,“莲婢怎么样了?” “病得挺严重的,好在时间不长,施了针控制住了。我伪装张家老夫人请来的大夫,留了方子在那里,但愿她们能用。不用也不打紧,施过针应当就无事了。” 沈绥喉头哽了哽,最后只是道了一句:“这便好。” 颦娘定定地看着沈绥,半晌道: “你不亲自去看看她?自己分明担心到把书都拿倒了。” 沈绥低头看了一下方才拿在手里的书,确实是拿倒了,她根本就没看进去,只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心等着颦娘回来。 沈绥苦笑:“她派了盲女整日整日地看着我,那盲女非比寻常,我只能收敛行为。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她?” “你何苦瞒着她,引得她猜忌不已,徒劳心神。”颦娘皱眉道。 “时机未到,不可告与她知。我不愿过早卷她进来。”沈绥低头。 “你以为这样就算保护她了吗?就凭她那个性子,固执起来,谁都拉不回来。她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危害我们计划的事,你又该当如何?赤糸,她已经卷进来了,你必须要为她的安全,我们所有人的未来负责。”颦娘很少这般语重心长地与沈绥说话,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也心疼了。病榻上那一声“阿娘”,直直戳进她心窝,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太心疼张若菡了,这个孩子,每每提起她,都让颦娘眼眶泛泪。 沈绥偏着头盯着不远处墙壁上挂着的那柄雪刀,双唇抿成一道紧紧的细线,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良久,她长长叹一口气,道: “颦娘,容我思量。但是不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时候。我必须要先与瑾月建立关系,才能考虑之后的问题。而瑾月与她,剪不断理还乱。在此之前,我不能与她相认,否则我俩该如何去面对瑾月?没了瑾月,我们的大事,又该从何谈起?” 颦娘无奈摇了摇头,道: “也罢,你总有你的打算,我亦不该感情用事影响你的决断。赤糸,但愿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要忘了,永远都还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你,她等了你十六年,这份沉甸甸的感情,才是你最不能辜负的。” 颦娘离去,沈绥起身,来到半开的窗牖旁,望着窗外的青竹,深深叹出一口浊气。窗牖旁的鸟架上,白尾雨燕黑豆般的眼睛正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人。沈绥转身到鸟架旁,取了鸟食喂雨燕吃,单手托起鸟儿,道: “好燕儿,今次多谢你提醒我她病了。再托你替我细细看顾她,她身边若有不周到之处,定要与我说。” 说罢手一抬,白尾雨燕再度展翅飞去。 离人万里终有归,故人相见不相识。一别三千秋,忍断肠,忍断肠!斗转间前尘已尽灭,刀锋向斩仇丝网,不敢忘。 第三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 或有怪石盆池, 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第三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 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 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 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 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 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第三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时值除夕, 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 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 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 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 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 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 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 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 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 算作在室女, 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 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 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 男女分开算排行, 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 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 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 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第三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兴庆宫常参已过, 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 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 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 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 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 滚!” 大寒天里, 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 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 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着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第三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午时未几。天阴云厚, 薄雪浮降。连日来的大雪为中原大地披上一层素衣,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地灌入领口袖口。行人掩紧衣袍, 压低箬笠,匆匆行走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之上。官道冷硬,表面一层泥泞软土, 踩上去污了鞋面。这是长安与洛阳间的南崤道,已过了华山北麓那一段,长安城已在目前, 再有个一二时辰,便能入得春明门。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 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 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 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 稀溜溜吃下去, 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 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 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第三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 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 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 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 穿廊道, 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 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 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 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 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 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第三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 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 也没有妾室, 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 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 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 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第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大寒天里, 慕容辅一脑门汗, 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 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 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慢点走, 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 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 她就站在这里了, 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 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 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 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着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第三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 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 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 入游廊, 过后院, 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 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 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 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 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 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第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 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 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 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 便未曾去打扰, 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 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 也乐得清静, 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 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 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 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第四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 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 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 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第四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 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 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第四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 善字辈再往下, 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 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 眸色幽深, 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 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第四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我这一回来, 刚好赶上白浩归来, 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 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 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 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 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 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 准备一下, 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 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 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 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 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 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 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第四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 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第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 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 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第四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 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 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 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 鸿胪寺事务繁忙, 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第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 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 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 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 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 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 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 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 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 “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 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丢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李青,到沈缙、沈绥、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玄微子、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第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 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 素手揉了揉太阳穴,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 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 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 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 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约申初三刻,慕容辅一行人来到了位于长安光德坊的京兆尹府衙。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域,而光德坊位于中部偏西的位置,一行人穿过了半个长安城才抵达,一路快马而行也耗了将近三刻钟。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第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 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 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 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 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 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 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 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 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 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第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 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 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 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 倒出纸卷,铺开一看, 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 道: “忽陀, 准备一下, 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 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 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 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 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第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 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 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走罢。”张若菡跨出了西院的院门,无涯跟着出门,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带上了院门。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第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 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 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 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 道: “好, 我说, 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 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第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 连忙起身, 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 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 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 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 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 愣了半晌, 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 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第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 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 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 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 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 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 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 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时值除夕,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第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 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 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第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议事堂位于京兆府府衙大堂的正后方, 沈绥带着忽陀赶到时, 议事堂外立了两队威风凛凛的飞骑禁军。沈绥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 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 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 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 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 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 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 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 撩起袍摆,半跪而下,抱拳行军礼,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沈绥说完了,议事堂内陷入了寂静。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第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慕容辅、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韦含并肩而行, 紧跟在后, 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 沈绥偶尔提问,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第五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 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 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 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 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 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第六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 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 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 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 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 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 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 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 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 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 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 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 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 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第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 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 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 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 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 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 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 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 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 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 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 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 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 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 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 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 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过托他行个便利而已。】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千鹤君听功了得,缙十分佩服。缙以为,天下铃声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鹤君耳中亦有分别。】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又顺着娘子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身姿挺拔高挑,肤白如玉,眉目似剑,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第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 就见上首, 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 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 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 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 撩起袍摆,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 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第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 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 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 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 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 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第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 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 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 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 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 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 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 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 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 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叹了口气,沈绥将纸叠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诸位上官、同僚,第一轮的调查结束了,某现在有些猜想,但还不成体系。今日时间不早,待某回去仔细思索整理,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第六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 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 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 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 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 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 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 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 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u)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第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慕容辅、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韦含并肩而行,紧跟在后, 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 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第六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 遇见一仙人, 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 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 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 眉目端方, 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 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 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 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 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 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 让他好好过一个年, 他心下畅快, 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 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 朝廷放假, 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 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咱们门主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第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 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 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 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 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 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 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 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 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 秦臻点了点头, 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 事不宜迟, 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第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 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 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 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 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 也是崔钱在管, 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 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第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朝参过后, 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 便发怒, 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 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 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 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 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 她就站在这里了, 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着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后,手中拎着白裘领大氅,拢于她肩头。 “三娘出来怎穿得如此单薄,莫要冻着了。”那是个眉眼英气的侍女,手脚有力,行步虎虎生风,似是练家子。 那白衣胜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与侍女搭话,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梅树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间愣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是夜,时近三更,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虽未明说,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年已长,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私授书信与外男,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第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 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 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 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 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u)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第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 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 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第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 身材高大面容严肃, 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 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 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 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 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讲论佛法, 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 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 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 看了一眼秦臻, 秦臻点了点头, 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 事不宜迟, 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第七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 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 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 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第七十六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 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 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 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 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 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 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 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 一时呆住, 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u)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第七十七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 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 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 过后院,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 顿时香蔓口舌, 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 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 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 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 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第七十八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哎呀, 伯昭兄弟, 你可回来了!”正在方丈正堂门口焦急徘徊踱步的慕容辅看到一行人走回来了,立马迎上前道。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 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 立刻双眼一亮, 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 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 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 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第七十九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 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 素手揉了揉太阳穴,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 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 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第八十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 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 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第八十一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 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 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 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 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 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 “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咱们门主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打扰店家。”低沉独特的嗓音自门口传来,掌柜抬头看去,便见一位相貌堂堂的俊雅青年正立于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第八十二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 看着不像是夫妻, 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 青纱遮面, 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 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 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 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 姿态恭谨端谦, 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 墨眉细长、斜飞入鬓, 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 肤白貌美, 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 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 凌然有剑锋之神, 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 西域奴递上帕巾, 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第八十三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 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第八十四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 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 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 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 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 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第八十五章 【外传·青云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 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 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 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 唱佛号:“阿弥陀佛, 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第八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 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 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 招呼上韦含和杜岩, 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 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 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 转身看向沈绥, 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 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第八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 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 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 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 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 街上几乎无人, 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 过后院, 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 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第八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 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 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 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 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第八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被她呵斥, 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 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 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 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 侍女狠狠拍出一掌, 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 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 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 她似乎想到什么, 没有再出言阻止, 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 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第九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 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第九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未知是否是关键, 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 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 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 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第九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果不出她所料, 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 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 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 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撩起袍摆, 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 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第九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轰动一时的慈恩怪猿案,就这样在京兆府张贴案情公告之后告一段落。慈恩寺解禁, 禁军撤出寺院, 两位在此案中逝去的僧人遗体, 被妙印为首的僧人们从京兆府迎回了慈恩寺, 举办了庄重的茶毗奠仪,也就是民间俗话说的火葬丧礼。尸骨火化后,妙普法师留五枚舍利子, 殓入大雁塔。善因虽未能留下舍利, 但生前僧服亦是被收奠。 当日时,位于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僧院,皆有高僧率僧众参加奠仪。诸多僧众齐聚大雄宝殿之前,鸣钟鼓引罄, 诵念超度, 声震晋昌坊, 更是远传四周各坊。主持奠仪的是时任荐福寺住持的天竺僧人——金刚智法师。金刚智法师乃是如今的大唐国师,德高望重, 佛法精深,有他主持奠仪,妙普与善因,或许也能荣登极乐世界了。 此案虽不光彩, 老百姓却颇为感慨, 无论任何时代, 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 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咱们门主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第九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 时辰不早了, 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 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 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 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 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 最后全家葬身火海, 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第九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正值除夕, 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 院门口无人看守, 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 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暂时进不去, 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 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 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 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 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 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 并未燃尽, 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 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丢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李青,到沈缙、沈绥、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玄微子、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第九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 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第九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 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 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 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身后,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第九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 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 头戴帷帽,青纱遮面, 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 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 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 姿态恭谨端谦, 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 墨眉细长、斜飞入鬓, 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 肤白貌美, 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 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 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 西域奴递上帕巾, 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第九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怕不是, 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 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 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 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 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 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 见到此女子, 连忙加紧脚步上前,撩起袍摆, 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第一百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 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 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 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 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 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 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 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 知道杜岩不爱读书, 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 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 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第一百零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 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 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 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 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 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 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 属折冲府管辖, 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第一百零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申正三刻,晋昌坊内,一队人快马而来。为首的沈绥,于慈恩寺西侧门口勒马。勒得急了,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不断,尚未稳住,沈绥却已飞身下马,三步两步踏墙一跃, 竟是不走门扉, 衣袂一闪, 就跃进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 跟在她后面的忽陀、崔钱无法, 只能等在外面,倒是李青和杨叶这两位身负轻功的青鸾堂主也跟着飞身跃入寺中,追赶沈绥而去。 正值除夕,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院门口无人看守,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 暂时进不去,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 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 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 检查其中的盐, 如她所料, 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丢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李青,到沈缙、沈绥、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玄微子、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第一百零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 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 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 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第一百零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 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 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 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 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 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当日时,位于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僧院,皆有高僧率僧众参加奠仪。诸多僧众齐聚大雄宝殿之前,鸣钟鼓引罄,诵念超度,声震晋昌坊,更是远传四周各坊。主持奠仪的是时任荐福寺住持的天竺僧人——金刚智法师。金刚智法师乃是如今的大唐国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有他主持奠仪,妙普与善因,或许也能荣登极乐世界了。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第一百零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正值除夕, 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 院门口无人看守,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 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暂时进不去,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 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 检查其中的盐, 如她所料, 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 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 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 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 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 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 并未燃尽, 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 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第一百零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 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 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 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 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 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 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 你陪一下千鹤君, 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 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 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 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过托他行个便利而已。】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千鹤君听功了得,缙十分佩服。缙以为,天下铃声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鹤君耳中亦有分别。】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管家领沈绥沿着檐廊一路向内,过外堂,入内院,向东行,至东苑,见石拱门上砖刻两个篆字:银壶。这便是秦臻的书斋——银壶斋了。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第一百零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 黄发微卷, 高大壮硕, 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 能有个藩人做奴仆, 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 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 虽是立在一旁侍候, 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 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 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 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 头戴帷帽, 青纱遮面, 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 服饰稳重, 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第一百零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 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 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 登时瞪大了眼睛, 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 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 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 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第一百零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一百一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 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 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 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 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 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 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 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 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 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 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 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 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 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 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 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 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 “少阳金丹, 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 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 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 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 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 笑着告别, 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 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 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 笑着告别,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 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 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 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 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 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 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 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 编一编故事, 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 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 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 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 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 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 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 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 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 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 许久未见, 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 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 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 三娘一切安好, 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 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 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第一百二十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在下源千鹤, 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 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 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 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 她这个姐姐, 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 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 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 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 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 但千鹤来得真不巧, 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 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 院子不大, 这声音穿透力强, 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过托他行个便利而已。】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千鹤君听功了得,缙十分佩服。缙以为,天下铃声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鹤君耳中亦有分别。】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 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 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身后, 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 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 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 门闩老化,万一断裂, 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 经不住风吹日晒, 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 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 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 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 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是的, 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 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 塔内佛宝珍贵, 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 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 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 慕容辅吹胡子瞪眼, 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 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 仗着自己年轻, 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 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 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 沈绥跟上, 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过托他行个便利而已。】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千鹤君听功了得,缙十分佩服。缙以为,天下铃声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鹤君耳中亦有分别。】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 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 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 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 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 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 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 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 手执银壶, 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侍女一掌落空, 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 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 立刻旋身, 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 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 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 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 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 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 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 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 告罪道: “在下沈绥, 无意中闯入内院, 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 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 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 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 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 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 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 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 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第一百三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 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 大理寺掌天下法度, 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 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 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 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 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 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 鬓发苍白, 但皱纹甚少, 身材娇小, 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 走起路来有些蹒跚, 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孽缘啊孽缘,老夫人卢氏心中沉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该将莲婢送入国子监为李瑾月伴读,最后平白惹出这诸般罪孽。如今,又当如何是好?二十年前,张家年仅七岁,天纵英才的小小千金被招入国子监伴读,或许就是一切苦痛情殇的原点。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眉头紧锁。在她看来,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掌心上托,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慕容辅、秦臻行在最前, 沈绥与杜岩、韦含并肩而行, 紧跟在后,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 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 遇见一仙人, 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 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 让他拿去换钱, 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 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 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 一时呆住, 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 任他伶牙俐齿, 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 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 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 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 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 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ú)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稀溜溜吃下去,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 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 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 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 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 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 便觉精神一振, 笑着告别, 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第一百三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门卒让行, 堵塞多时的队伍终于开始陆续进城。为首的独行客牵着马缓步而行, 不慌不忙的模样。后方, 那队紧跟着他的车马也进了城。为首的龙凤兄妹领着车队打算从侧方超过这位独行客, 却在那道士的马匹即将越过独行客时,忽的被那独行客开口叫住。那人一开口,就是十分动听悦耳的女音: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 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 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 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 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 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 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 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ú)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忽陀听她这么说, 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 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 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 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 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 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 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 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 也不挣脱, 就任她号着。不多时, 颦娘沉吟道: “赤糸, 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 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 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 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 侧倚在无腿圈椅里, 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 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 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 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 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 无涯虽然很笨, 但您说出来了, 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 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 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 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 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 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 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 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 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 你这不行, 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 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第一百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 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 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 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 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 你这不行, 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 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 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 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 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 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 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 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 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 号称山中宰相, 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 “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第一百四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 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 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 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 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 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 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 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 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 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 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 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 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 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 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 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 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 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 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 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 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 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 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 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 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 就任她号着。不多时, 颦娘沉吟道: “赤糸, 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第一百四十五章 清河崔氏,这一代及冠的嫡男郎共有十九人, 其中五位继承了清河崔氏的五房, 七成以上的男郎已然婚配, 开枝散叶。 崔祯, 是五房中的长房嫡三子, 同辈的兄弟中行三。因而, 与他关系较近的人,皆呼他崔三郎。在他之上, 崔家大郎是他的亲兄, 但早年不幸夭折。崔二郎是二房的嫡长子, 如今在朝中为官, 崔二郎的父亲便是当朝的刑部尚书崔衍。眼下,几个排行靠前的兄弟, 年纪也都大了, 家中老一辈凋零, 崔祯于四年前继承长房, 成为了长房郎主, 而长房向来是清河崔氏的核心,他成为长房郎主之后不久, 便成为了清河崔氏当代的家主。 家主,自然以经营自家基业为首要职责, 在这一点上, 崔祯可谓是让人心服口服, 他的能力在同辈之中乃是翘楚, 虽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地方官,但外界无人会因此看轻于他。 即便是自幼长在宫廷之中的李瑾月,步入清河崔氏宅邸之后,也不由得惊叹于这座宅院的富丽秀美。清河崔氏不愧于立族数百年的大世家,其底蕴之丰,皇室也得自叹弗如。这不仅仅体现在财富之上,家风才是最紧要的。这崔府之中,哪怕那只是一个侍从,举手投足都有章有度,读过书,谈吐有礼,拿出去放到别家,起码也可胜任大管家的职责。更别提,这宅院之中,每一处布景,都暗含神-韵,或秀挺或典雅或意趣盎然,这一路从正大门行至会客花厅,李瑾月只觉得大开眼界,连连叹服。 而小小的杨玉环已然是脑中发懵,张口结舌了。 入花厅,除履上筵,跽坐于席,便有侍从上精致的茶点待客。杨玉环不敢占据正席,只是坐于李瑾月的身侧后,垂着小脑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李瑾月倒也不管她,只是委托身旁侍立的仆从,又添了一份茶点小案,置于杨玉环身前。留她于花厅中,旁听谈话。 例行的寒暄过后,话题步入正轨。崔祯笑意盈然,道: “早闻公主阁下前往幽州练兵,我崔氏便早早做了准备,以迎接公主莅临。” “蔚尘先生费心了,瑾月感佩。” “公主阁下,崔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蔚尘先生不必客气,请讲。” “是这样的,舍弟十八郎,眼下正于幽州带兵,公主此去,想必也会见到他。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啊,空有一身的好武艺,却是个愣头小子,及冠也有一二年了,始终不曾见他想结亲,家中也是为他觅了许多的适龄女子,都被这小子给拒绝了。问他这是为哪般,他却说,他喜爱身有武艺,可与他并肩作战的英武女子。十八郎,自幼最崇敬的就是公主您了,想必这便是缘由罢。可这天下女子,实在很难找到身有武艺、可上战场之辈,崔某想,公主亲军拱月军,皆是女子,或许其中会有合适的女子。”崔祯提起此事,也是臊得慌,晋国公主远道而来,他却与人提起婚事,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李瑾月将崔祯的话在心头转了两道,逐渐品出一点话外之音来。崔祯虽说是要李瑾月帮忙,从拱月军中选出女子,与崔十八郎结亲。可他清河崔氏高门大族,寻常女子又如何可高攀?放眼拱月军中,身份勉强可配者不出三人,程昳、尉迟焉,还有她自己。就连徐玠都被排除在外,因为她武艺已废,早就不能上战场打仗了,不符合那位十八郎的条件。 而程昳和尉迟焉,虽说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可毕竟是旁支血脉,血缘已远,出身并不高,又都是庶女,配清河崔氏的嫡子,身份差了不止一筹。算了算去,也就只有李瑾月自己,可配这一门亲事。 这清河崔氏,是要尚公主啊! 李瑾月笑了,嫣然道: “蔚尘先生太客气了,您一句话的事。既然如此,改日我将军中未婚配的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皆报来,您挑选一下,有合适的,我便叫出来让您过过目,这事儿便定下了。” 李瑾月装聋作哑,崔祯倒也不急,他不将话点明,也有几分顾虑。他们家十八郎那个浑小子,确实是一心爱慕李瑾月多年了,扬言非娶公主不可,否则一生不娶。但是清河崔氏同气连枝,不可能因为他一个浑小子的任性,就随便定亲。世家大族的亲事向来牵扯繁多,更何况李瑾月身份极其特殊,她是皇家唯一的嫡亲后代,在军中多年,身上虽无太多权力,但在军中名望极高,大唐的将领们,十人中至少有七人认可李瑾月的军事才华。她还是丧夫守寡之人,曾嫁过兰陵萧氏的萧八郎,寡妇也就罢了,当年她可是传出磨镜传闻的。 虽然让崔祯不满意的点颇多,但崔祯还是想先与李瑾月谈一谈此事,是否结亲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晋国公主值得拉拢。崔祯眼光毒辣,眼下朝局剧变,太子倒台,新储人选未定,圣人始终在徘徊。而晋国公主,或许会在圣人立储之中做出关键的推动作用。这对于清河崔氏应对未来局势的变化,很有帮助。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崔家长房的庶女,嫁与忠王为妾,眼下封了侧妃。虽是庶女,但她母亲早逝,又是长房唯一的女儿,因而自幼就是在哥哥们的宠爱下长大的,兄妹情深。崔祯一直很担忧自家妹妹的处境,因而也担忧忠王的处境。或许,未来忠王能否在争储的疾风怒浪中保全下来,还得依靠李瑾月。 崔祯简单提了提此事,便转了个轻松闲适的话题,与李瑾月畅聊起来。方才虽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李瑾月也并未很在意,与崔祯闲聊,心情逐渐畅快起来。 二人正谈到兴头上,忽的,崔府管家脚步匆匆走入,也不顾李瑾月就在场,走至崔祯身旁,在他耳畔简单说了什么。崔祯眉头一蹙,拱手对李瑾月道: “公主,实在不好意思,家中有些急事,失陪一下。” “蔚尘先生请便。” 崔祯与管家急匆匆绕过屏风,走到后堂去。李瑾月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而她身后,杨玉环盯着身前那碟精致的糕点已然很久了,拼命地吞咽唾沫。崔祯这一走,她急忙摘下覆面的银面具,拾起一块,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甜蜜糯软的滋味,让她十分惊艳。 李瑾月听到身后响动,回头一看,就见杨玉环抱着一块糕点吃得正香,嘴角还沾了些许渣滓,瞧上去很有几分童趣。她失笑,从袖中取出巾帕,帮她拂去嘴角的渣滓,道: “你这丫头,像是我饿着你了一样。” 杨玉环含着食物,冲李瑾月笑,两颊的小梨涡可爱俏皮。李瑾月心中猛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延缓了时光的流速,一点一丝,在她心中如涟漪般一圈圈晕开。她有些怔忪,直到杨玉环递了一块糕点给她: “公主,你吃吗?这个可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 李瑾月淡笑摇头:“你爱吃,就都给你吃。我不爱吃甜食。” “是吗?真可惜。甜丝丝的多好吃啊,为什么不爱吃呢?”杨玉环仿佛很不能理解李瑾月的口味。 “你啊,以后甜的东西别多吃,会坏了牙齿。吃完了,喝点茶。”说着,李瑾月抬手,为她添了一盏茶。 “公主,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最多三日,我们就继续出发。”李瑾月道,她确实也不想在这清河县久留,只是答应人家要给军中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也不好立刻就走。 李瑾月转过神来,忽的发现,杨玉环为了吃糕点,将之前入府时,面上戴着的银面具摘了下来。这些时日,只要是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李瑾月都会让杨玉环戴上面具,穿上厚重的盔甲,扮作她的亲兵,跟随她身侧。今次入崔府也不例外,无法,这女孩容貌太过惊人,还是不要随处示人的好。 她抓起杨玉环放在一旁的面具,严肃道:“吃完了,将面具赶紧戴好,不许随随便便摘下来。” “哦。”杨玉环噘嘴道。 彼时,屏风后的崔祯正与管家悄声对话。 “郎主,门外有两位尼姑求见。” “尼姑上门,你给些银钱斋饭,打发了便是,又有何要紧,将我拉来此处密谈?没见到我正在招待贵客吗?”崔祯很不满道。 “可是郎主,那两位尼姑,扬言说,近几日府中会来刺客,会……会来取您的性命。”那管家战战兢兢说道。 “胡言乱语!”崔祯气得面色通红,胡须都吹起来了,“这是哪来的妖尼,在我清河崔氏门前妖言惑众!马上派人把她抓起来。” “哎呀,郎主,不能抓啊,那尼姑道,她有办法可救您性命,否则府中守备再森严,您也是必死无疑。最关键的是,她还说,范阳李氏的嫡长子,已然于昨夜死了,凶手接下来,就会来取您性命。” “你说什么?范阳李氏的嫡长子死了?”崔祯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是死于非命。消息晚了那尼姑一步,刚刚送到府上,听说死状颇为诡异,被人剥光了衣物,俯卧于书房的地上,背上还刻上了血十字。” 崔祯的面色白了下来,他浓眉紧缩,思索了片刻,道: “去,将那尼姑迎进来,就引到花厅这里来。” “喏。” 管家去了,崔祯则绕出屏风,拱手向李瑾月告罪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公主阁下,方才家中出了点事,我得亲自处理。您一路劳顿,不如先去厢房休息罢,我已准备妥当了。” 李瑾月起身,回礼道: “蔚尘先生太客气了,是瑾月叨扰了。您请便,瑾月这便告辞了。” 客气了几番,崔祯便命一位婢女领李瑾月和杨玉环前往厢房入住。谁曾想,李瑾月前脚刚迈出花厅门槛,对面游廊,便有两位白衣尼姑,脚步极快地行走而来,那模样着实有几分奇诡,竟好似足不沾地一般,步伐从容,又像是可缩地成寸。可怜管家在后面迈步急追,却如何也追不上。 李瑾月见此情景,立时停住了脚步。 待那两位尼姑走近,为首的一位年约三十来岁的美貌尼姑先是向李瑾月合掌一礼,李瑾月点头还礼,那尼姑才转身,看向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的崔祯道: “崔三郎,贫尼了一,冒昧闯入,失礼了。” 不等崔祯回话,李瑾月却吃了一惊,忙道: “您就是了一大师?多年来,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终于有缘得见了。” “晋国公主,你我本就是有缘人,自然早晚便会相见。”了一大师笑道。 “公主,您识得这位大师?”崔祯问道。 “正是,她是我一位故友的师尊。但我与了一大师,未曾谋面。”李瑾月道。 “哦,原来如此。”崔祯点头,“既然是公主的故人,公主,您请留步,大师,我们入厅内详谈。” “阿弥陀佛。”了一大师合掌,唱了一声佛号,便随着崔祯迈入了花厅,李瑾月带着杨玉环紧随其后,又重回了花厅。 了一大师似是真的很着急,刚落座,主人家都尚未开口询问,她便言道: “请崔三郎从现在开始,千万要注意饮食,任何食物,烹制过程都需要您亲自过目,才可进食,碗筷碟盘,也全部要换新。切勿一人单独相处,身边至少要带上一名武艺高强的心腹,且需要验明此人是否为伪装。若您能挺过七日,当可无碍。” “大师,您这是?”崔祯很是疑惑,太多的疑问,让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范阳李氏已然被勒索,要他们提供粮食、盔甲、兵刃,否则还会再杀人。眼下,河北道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有可能遭遇范阳李氏之灾,而您清河崔氏,更是首当其冲。”了一说道,“我恰好路过此地,对此事知道一二,特来此相告,望崔三郎千万重视。” 厅内,霎时阒然无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 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 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第一百四十七章 沈绥抛出一句话, 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闭目养神。崔祯为难地看着她,见她不发话, 李瑾月也仿佛没有任何意见一般,气定神闲陪坐一旁, 到好似沈绥才是主, 她成了从。 再看看那了一神尼,也依旧是一言不发地拨动着持珠, 估计在场之中, 要比耐性,再也没人能比得过这些出家人了。 崔祯抿了抿唇,长出一口气。望了一眼漏壶, 瞧见已然是入了酉正时分,他忙问道: “哎呀,瞧崔某这记性, 沈先生等人远道而来, 可用过晚食?若是没用过, 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不必费心了, 蔚尘先生,我等已然用过晚食。”沈绥笑道。 这下好了,就在这干坐着吧。崔祯叹息了一声。 如此,又沉默地坐了两刻钟, 崔祯实在坐不住了, 低声问道: “沈先生,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坐着吗?这要坐到什么时候?” “坐到了一大师愿意开口为止,若了一大师这一夜都不愿开口,那么我等便候着主角登场。”沈绥半阖双眸,缓声道。 “唉!”崔祯重重叹了口气,张口想再劝劝了一神尼,见她那副入定了的模样,到嘴的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蔚尘先生,您不必着急,且等着。至少,在场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护您性命安全而来。想必,对方今夜决然得手不得。您不若将此当做候场看一出好戏,如此,不但不会焦躁,反倒会生出期待之心。”沈绥谑笑道。 “哈哈哈哈……”李瑾月笑了,端起身前桌案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崔祯真是哭笑不得,他算是对沈绥起了佩服之心,此人果真非凡人,能破那么多大案,是有些超越常人的本领的,至少在养气功夫这点上,自己已然俯首感服。 这时,张若菡微微欠身,淡然开口: “诸位,这般坐着也着实无趣,我瞧那面架上放着一把琴,不若,我抚琴,为大家解解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好主意!”李瑾月喜道,张若菡不常抚琴,琴技也不如琴奴,但是她抚琴的韵味却通达旷远,气象非凡,能使闻琴声之人,若清流灌顶般,周身通泰,烦躁之意皆去。她也有数年未曾闻张若菡抚琴了,今次忽然提起,顿时勾起兴趣。 “既如此,不若请舍弟也来,舍弟专攻琴道,眼下乃焦尾琴之主。” 崔祯双眸一亮,忙道:“原来焦尾琴竟是在令弟手中,崔某人今日可真是有耳福了。快,快来人,去请沈二先生前来。”他吩咐侍从。 “哦,若不嫌弃,在下也愿献箫乐一段,麻烦嘱咐舍弟,带我的箫来。”沈绥对那侍从笑道。 “沈先生还会奏箫?”崔祯惊喜道。 “在下箫法拙劣,乐道之上,实在不比拙荆与舍弟有天赋,待会儿蔚尘先生听了,可莫要见笑。” “诶~~沈先生莫要谦虚,崔某可期待得很啊。” 如此这般,竟是就着这乐道的话题,笑谈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只是了一、了宏两位尼姑依旧沉默不语,静坐入定,仿佛周身一切的变化,都与她们无关。 张若菡静静地望着师尊的侧颜,藏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紧。 不多时,廊外响起轮椅铃铛的叮当之声,蓝鸲推着沈缙,随着侍从来了。崔祯瞧见坐在轮椅之上的沈缙,一时间愣怔住,他没想到沈绥的弟弟,竟然是一位腿脚不便之人。 沈缙在侍从和蓝鸲的帮助下,来到了会客厅的中央,她的轮椅已经裹上了室内的轮圈,避免弄脏别人家的筵席。她微笑着,向崔祯拱手一礼,静默不语。 崔祯有些奇怪,就听一旁沈绥道: “舍弟嗓子受过重伤,无法正常发声,还请蔚尘先生见谅。” 崔祯闻言,心下不由更加惋惜了,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俊郎君,却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真是可悲可叹。 “冒昧问一句,沈二郎是因何受了如此重的伤?” “先生不必顾虑,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舍弟都已看开。我家多年前曾遭歹人杀人劫财,他们还在我家放了一把火。当时,舍弟被困在屋中,被烧断的房梁砸中了腰部以下,至此下身瘫痪无法行走。她的嗓子,也是在那时受的伤。”沈绥道,她说这话时,双目低垂,看似在回答崔祯的问题,面对的却是对面的了一神尼。 身处于中央的沈缙望了一眼阿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了一神尼,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捏紧。张若菡更是咬紧了牙关,双目微微发红。 崔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息。 “这世上,有那样一群人,只顾及自己的私利,为获得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行事无道,离心背德,乃至疯癫无度,杀戮、陷害,腌臜之事无所不为,到最后放一把火,尽归寂灭,便自以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了。” 沈绥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眸光幽邃,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一片火焰在燃烧,就这般灼到了对面了一神尼的身上。了一神尼终于从古井无波的状态中松动出来,她眼眸缓缓睁开,拨动持珠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崔祯噤若寒蝉,他已然看出沈绥的这番话,似是针对了一神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仲琴,若菡,我们开始演奏吧。”沈绥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接过蓝鸲递来的自己的紫竹长箫,缓缓放在了嘴边。 沈绥、沈缙和张若菡,已然十多年未曾合奏过了。但是,默契仍在。这一次,作为主音琴,张若菡率先起音,她刚一起手,沈绥、沈缙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是《广陵散》!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最早由魏晋名士嵇康编纂成曲、弹奏成名,自嵇康后几近失传。“广陵散”意为“广陵止息”,广陵乃指扬州,意思是,这首曲在广陵流传之后就此休止而散,无人继承。此曲后来由历代名士不断重编,出来了许多版本,张若菡所弹,乃是当下最流行的一版。此曲讲述的,是刺客聂政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刺韩、冲冠、发怒、报剑,铮铮杀音、慷慨激昂,乃是上古相传的唯一一首杀伐之曲。 张若菡会选择这首曲子,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此曲一起,屋内霎时仿若变作了韩王的宫殿,肃杀的气氛顿起。主音琴起后不久,沈缙的辅音琴也加入,焦尾低沉沙哑,张若菡的琴音则高亢激畅,双琴合并,乐感层层叠叠铺开,极富感染力。而沈绥的箫音,亦在不久之后加入,更添一份苍茫渺远之感。 崔祯闭目凝神倾听,这等水平的奏乐,他此生也是第一次听闻,不由陶醉其中。尤其是奏主音的张若菡,指法极其凌厉,琴弦似有刀刃向弹,弦音铮铮,似在割裂空气。这琴声真可谓怒意滚滚、杀意勃勃,直向对面的了一神尼扑面而去。途径沈缙时,被她的焦尾琴音一激,登时愈发浩荡,排山倒海。而沈绥的箫音,却好似徘徊在上空,天音般时有时无,但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弥补张若菡琴音过为凌厉造成的漏音之故。 了一神尼双手合十,颤动双唇默念佛经,袖袍无风自动,好似在抵御琴音的攻击。这诡异的场景,让崔祯都忘记要听奏乐了,仿佛真的身处刺杀现场,奏琴者便是聂政,琴音便是他手中的剑,而了一神尼,则是韩王。 只是,让崔祯更为震惊的事,就在下一刻发生。一个黑衣人影,幽魅般忽而从门口闪身而入。此人身法极其诡异,仿佛踩着乐点一般,几步就迈出了数丈远,迅捷地绕过了身前所有的障碍物,抬手,袖中亮出一丝寒芒,直直刺向崔祯面门。 崔祯惊呼一声,向后跌坐,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头部。他身旁的四个护卫高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前面两个向崔祯扑去,挡在他身前,身后两人拔出刀剑,闪电般向刺客斩去。 然而刺客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只是袖口一翻,四枚寒针抖出,刹那刺中四名护卫,四人应声倒地。 袖口的寒芒,还在进发。 “琴奴!”沈绥箫声不知何时已止,大呼一声,与此同时,她衣袂猎猎,飞跃半个筵席,身形已然出现在了刺客身侧,手中紫竹箫向那刺客点去。 刺客侧身,举起手臂护甲相抗,身形霎时一顿。彼时沈缙琴声顿止,双手忽而扣住轮椅扶手两侧,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声,轮椅扶手头忽而打开,两只三棱飞索毒蛇般窜出,扎向那刺客。 却没想到那刺客身手极其了得,竟是双足/交叉,忽而腾空,于半空中旋身,弹开那两道飞索,甚至还有余力,将其中一道飞索打向沈绥,逼得沈绥退后半步。 忽而又闻一声机簧声,只见那刺客在半空旋转的过程中,忽然背部蝴蝶骨向后一夹,一只短矛直挺挺从他后颈处飞出,扎向崔祯。 沈绥腰间雪刀悍然出鞘,“锵”,刀刃将那短矛于半空中斩断。然而矛尖却打着旋,要划过崔祯的头颅。 忽的从半空中突兀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稳稳抓住了那旋转的矛尖,就好似玉手轻摘一朵花一般,行云流水,毫无钝涩之感。然后这只手将那矛尖反手掷出,瞬时扎进了那刺客的右肩之中。 “阿弥陀佛,害人之心不可有,收手吧。”了一大师掷出矛尖后,合掌道。 沈绥几步赶上前,将那刺客当场拿获。揭开他的蒙面面罩,却看那刺客已然咬破藏于口中的毒囊,服毒自尽了。 沈绥紧紧蹙起眉头。 “唉……”了一大师叹息。 从刺客入门,到矛尖扎入刺客肩膀,这一切过程发生得极其短暂,待到刺客落败,张若菡的琴音才顿住。她缓缓收回放在琴上的双手,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薄汗。而李瑾月则全程不动如山,倒不是她没反应过来,只是她的优势不在快,这等拼速度的场面,她插手只是添乱。 “呵……呵……”崔祯喘着粗气,面色煞白,只是一瞬,他已然周身被冷汗浸湿,“多谢诸位护我性命。”但他也并不忘谢过众人。 “先别急着谢我们,今晚的客人可不止这一位,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沈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仙气渺渺的女音从远方遥遥传来,却又特别清晰,好似在耳畔响起一般。 “诸位,可否出来一见,妾身久候多时了。” 沈绥率先推门而出,众人随她步出书房小院,就见与书房院落隔着一堵墙之外的藏经阁飞檐之上,有一白衣胜雪的蒙面女子,正坐于月色朦胧之中。 “好凌厉的广陵散,妾身喜欢极了,多谢沈大郎为今夜刺杀准备这样一首曲子伴奏,真是妾身的无上光荣。” 她话中笑意盎然,仿佛丝毫未被刺杀失败所困扰。一头棕色的长发披散,蒙面纱布之上,碧绿的眸子好似猫。 她的说话对象,又从沈绥转向了了一大师,她手指点了点了一,语气中充满了戏谑: “我亲爱的妹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我,我真是感动。” 场面顿时陷入死寂。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 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 饶是她习武强身, 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 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 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 着实生得好看, 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着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第一百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 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 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 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 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第一百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 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 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 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 就是千羽门的产业, 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 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 眉头紧锁。在她看来, 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 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 掌心上托, 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 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 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 大约是没想通, 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 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 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 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 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 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 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 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 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 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 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 顷刻间两人照面, 侍女狠狠拍出一掌, 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 脚步一错, 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 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 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 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 她似乎想到什么, 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是夜, 时近三更, 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 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 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 字字句句引经据典, 虽未明说, 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 年已长, 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 私授书信与外男, 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 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 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 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 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 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 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 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 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着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入门, 沈绥便嗅到一丝古怪的腥骚味,这古怪的气味相当淡,几乎无法察觉, 但她鼻子天生就灵敏, 对各种气味相当敏感,并未遗漏。 屋内的陈设相当考究, 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很整齐, 没有看出任何打斗留下的迹象。 “受害者倒下的地方在哪里?”沈绥问。 “请跟我来。”管家道,随即带着沈绥等人上了筵席, 绕过书案之后的屏风, 指着屏风之后衣架旁的一块地方道: “大郎君就是趴在这里……死去的。” 沈绥蹲下身来, 因为此处是阴暗背光处,她看不大真切,因而唤人点了蜡烛来, 她端着烛台仔细打量。 筵席上有几滴飞溅出来的血滴,但并非是大面积的,且也没有连排喷溅的现象, 无序散落着, 可以想见是刺客在李长空后背刺字之时, 溅上的血滴。除此之外,这一块地面并无太多的痕迹留下。 “有找过仵作验尸吗?”沈绥一面查看, 一面问道。 “由于并未报官, 因而并未有仵作验尸。”李长云回答道, “但是, 收敛尸身时,请了医家来。据医家查看说,大哥是被布条勒死的,凶器现场并未找到。” 沈绥点头。她又仔细瞧了瞧屏风和衣架,然后似乎嗅到衣架之上有什么异味,于是凑上去仔细嗅了嗅。接着她问道: “李大郎生前可有熏香的习惯?” “大哥熏香,熏得是沉水香。”李长云回答道。 “那么,李大郎当时被剥去全身衣物,他的衣物在哪里?”沈绥又问。 “衣物拖了一地。”李长云回答这个问题时,面露古怪神色,“从那一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这屏风后。” “你们为何将衣物收走了?”沈绥蹙眉问道,她在现场可没见到李长云描述的现场景象。 李长云抿了抿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他看了看李瑾月,看得李瑾月莫名其妙。最终还是凑到沈绥耳边,悄声回答道: “因为,实在有碍观瞻,那些衣物上……沾有大哥的精/液。” 沈绥:“……” 她起身,招呼李长云到屋角密谈: “李大郎生前,可是与什么人有过云雨的行为?” “我们也不清楚,大哥这些年一直是独身寡人,大嫂走了好些年,家中也无妾室,他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甚少出入青楼楚馆。我实在难以想象大哥会临死前……”李长云说不下去了。 “咳……”沈绥清了下嗓子,板着脸问道,“医家可看过,李大郎的私/处?” “哦!”李长空反应过来沈绥到底想知道什么了,面露尴尬,答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大哥数年不曾与人行房,这一行房就相当过火。据医家说,大哥可能在死前有过长达两个时辰的行房过程,人都榨干了,所以才会弄得满室狼藉。” “满室狼藉?这么说,眼下我看到的室内井井有条的景象,可并非是当时的模样了。”沈绥挑眉问道。 李长云面露苦色,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若是要保持现场,那这个屋子,真的就没法进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大哥这个死法,我们实在是不想宣扬出去。” “你们究竟打扫到什么程度了?”沈绥蹙眉问道。 “拖了一地的衣物我们拿走,一并烧了,屋内所有脏了的东西都换掉了,筵席,我们也换了,除了屏风后面我大哥倒下的地方没换。” 沈绥长叹一声,道:“这下,我是无物可查了。” 李长云很尴尬,也有些内疚。嗫嚅了片刻,道: “我们还留着当时的屋内熏香的香炉,您要看吗?” 沈绥眼前一亮,道:“在哪儿?” “就在书案上,那里面的香,我们没敢倒掉。”李长云指着不远处的书案说道。 沈绥忙走到案旁,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其内的香粉灰烬。其余人见他俩在角落里叽叽咕咕聊了半晌,也不与他们多言,正无趣间,忽见沈绥有了动作,便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沈绥显得很谨慎,打开香炉炉盖后,先是以手拂风,将气味扫到鼻下轻嗅。她蹙起眉,仔细品了品,道: “这香有问题。”随即她从腰间皮囊中取出自己的皮革手套戴好,捏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上研磨,借着光仔细观察,便能见到有金色的颗粒在其间闪耀。 “又是金醉坊的粉末。”她道。李瑾月一听,来了精神。她凑到沈绥身边想与她耳语几句,沈绥忙让开,轻声道一句: “公主别靠近我,这一次这个金醉坊是极其厉害的春/药,稍微碰一点都很要命。” 李瑾月惊了一跳,忙闪开。 沈绥小心弹走自己手套上的粉末,然后从皮囊中取出一沓切成巴掌大的四方油纸,抽出其中一张,用桌上的干毛笔拨了一些香炉粉末到油纸中,然后仔细包好,放在了腰间的皮囊中。这些粉末,她要带回去让颦娘研究研究。 “李三郎,敢问,事发之前,府上可有什么陌生人进出?”沈绥站起身来问道。 “长房院这里很少会有陌生人进出,只是近些日子,我的大伯父(指老家主)病重,来往的医家比较多。也都是大哥在接待这些医家。” “可有女子?” “医家都是男子,身边也都只是带着些药童,哪里会有女子。”李长云摇头道。可说道此处,他忽然反应过来,惊呼道:“难道是!” “看来是了,有人假冒给老家主看病的医家,将刺客送了进来。这刺客女扮男装,装成药童的模样,寻个理由将李大郎引到了书院这里,然后……刺杀。”沈绥道。 她虽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但她一时没能想通,如果单纯只是想刺杀李长空,何必要用这么下流的手段?即便杀手有着特殊的癖好,习练采阳补阴的邪功,需要与男子行房来攫取功力。可这种人,适合派来作为刺客吗?刺杀都求一击毙命,得手后立刻逃走,动静越小越好。这个刺客如此不堪,弄得刺杀现场满地狼藉,还在刺杀现场滞留了至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太多的变数会影响她的刺杀。 安娜依派这样一个女刺客专门来行刺李长空,一定有其他的目的或原因。 他们一问一答,似乎事件已然明了,可众人却依旧是一头雾水。李瑾月忍不住问道: “二位到底在说什么?我们不明白啊。” 沈绥看向李长云,李长云似乎很是挣扎,但最后还是妥协了,点了点头,同意沈绥告诉大家,他自己反正是没有那个脸面再说第二遍了。 于是沈绥很是平静地将自己方才的发现和推论,以及李长云掩盖的事实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言,均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尤其在场的李瑾月、徐玠和程昳这几位女子,均是未经人事的女子,有些受不住如此露骨的话题,面上一片红霞。而张九龄、张拯这些向来举止文雅、崇尚君子之仪的学士文人,也是连连摇头,很是难以接受。 “这件事,先调查到这里,既然金醉坊查出来了,凶手是邪教组织相关的人,这个就是不争的事实了。李大郎之死,我深表遗憾,我也会尽我全力,抓住凶手,给李家一个公道的结果。”沈绥最后说道。 她这话说得很像是官场上推卸责任时的套话,但在场诸人皆明白,沈绥这话其实很实在。能不能抓到凶手,就看沈绥是否能将邪教连根拔起。而是否能将邪教连根拔起,又关系到沈绥未来的前途命运,眼下对此事最为上心的,不仅仅是李家,还有沈绥。 何况,沈绥与李瑾月的命运休戚与共,至少李瑾月是绝对不会怀疑她的决心的。 一众人等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长房院。李长云不能离开李家,因而暂时与沈绥、李瑾月等人告辞。李瑾月等人则在张氏父子的带领下,前往幽州都护府大营赴任,薛氏兄弟已经在大营中久候了。 沈绥骑马,与李瑾月并辔而行。李瑾月瞧着她的侧脸,问道: “等会儿,你可与我一起入大营?” “我就不去了,我本也不是军中人,毫无理由进军营。我送你一程,等会儿我要先去范阳的千羽门分部看看。我也不大想让薛氏兄弟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李瑾月点点头: “薛氏兄弟这些日子闭门谢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蹊跷啊。我代你探问探问,看看他们是否着了邪教的道了。” “唉……实在不好说,如果薛氏兄弟中招,这整个幽州就堪忧了。哪怕你和岳父来了,也很难控制局面。”沈绥忧心道。 张九龄与张拯骑马在前,张拯微微偏首,眼角余光看了看后方,然后凑到父亲耳畔,悄声道: “阿父,咱们这位新婿,与公主走得颇近啊。” 张九龄眸光微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张拯不要在此谈论此事。但是这位一代名臣,内心深处却蒙上了一片阴影。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了。 昨夜抵达范阳城,今日沈绥是第一次看一看这座边陲重镇。范阳城城池宽广,道路坚实,墙高壕深,一看就是常年的军备战争造就的钢铁城池。城内的建筑大多是砖砌夯筑建筑,木造得较少,这是为了防备火攻。而建筑也有浓郁的异域风情,尤其可以看到粟特建筑的影子。这里的北方民族多了起来,也能看见不少来往的商人,但是热闹程度,显然远不及中原地区。 李瑾月要前往位于城池西郊的大营,沈绥便与他们在城中主路之上分别,李瑾月、张氏父子向城西而去,沈绥则往城东缓缓骑行。 干燥的北方,夏日也无太多雨水,头顶骄阳灿烂,沈绥戴上了遮阳的斗笠。忽陀跟在她身后,瞧着这里的一切,他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忽陀,年内我们肯定要去西域,你可要回家看看?”沈绥看出了忽陀的情绪变化,不由问道。 “大郎,我早已没有家了,您在哪里,哪里就是忽陀的家。”忽陀笑道。 “呵呵呵呵……”沈绥笑了,打趣他,“哪里学的油腔滑调。” 忽陀也不回话,只是笑,他摸了摸自己胡子拉渣的面庞,吸了吸鼻子,这动作表示他很开心。 拐过一个路口,沈绥和忽陀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呼呵叱骂的声音。他们抬眸望去,便见不远处的道路中央,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周围围着一圈零零散散看热闹的人。 忽而一声凄厉哭嚎的女声响起,沈绥心口一跳,紧蹙双眉,跳下马来,将马鞭马缰丢给忽陀,道: “我去看看。” 随即她迅速向那人群密集处跑去。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男子,瞧见了人群内部的景象。有三个身着粟特服侍的男子,正将一个女子围在中央。 为首的男子,是一个高大的胖子,这胖子奇胖无比,一身衣服紧紧绷在身上,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十分怪异。他操着一口古怪口音的官话,对那倒在地上,不断哭嚎的女子道: “你哭甚么,我是要娶你回家做婆娘,又不是要吃了你。” “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那女子只是不停地哭泣。 大胖子似乎很是苦恼,他挠了挠头,回首看向他身边的两个兄弟。其中一个男子道: “轧荦山,你等什么,就把这女人带回去得了。反正,也是你花钱买的。” “大哥说的是……”那胖子憨笑一声,又要去拉那女子。那女子愈发凄厉地哭嚎,那大胖子似是起了气性,怒然将那女人拉起,吼道: “别哭了!老子心烦!”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位郎君,可否请你放手?” 那被称作轧荦山的大胖子回首一看,一个明眸皓齿、俊美漂亮的郎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谁啊?”大胖子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放过这个女子。” “凭什么,她是我买的!”轧荦山怒道。 “唉,你与他废话什么。你,赶紧滚蛋!这是我们范阳牙行的事,你少来多管闲事!”大胖子身边那位被他称作大哥的人嚣张跋扈地说道。 那大胖子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大哥让自己来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羊皮契约,递到沈绥鼻子下,道: “你看,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我可不是在欺负人。她是我买的奴婢,我带她回家,娶她做我婆娘,又关你什么事?” “这女子多少钱,我买了。”沈绥也不去接那羊皮契约,笑道。 “我不卖!”大胖子更加愤怒。 “为什么不卖?这是自由的市场。” “正因为是自由的市场,所以我卖不卖是我的/自由。”大胖子道。 呵,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胖子。 “那好,若我今天非要你卖呢?”沈绥道。 “你说我欺负人,你呢?我瞧你似乎是个高手,我不与你打。反正我不卖,你要强迫我,我就去报官,反正你不在理。”大胖子很是无赖地道。 沈绥瞧了一眼那女子,见她祈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 “好,那你说,怎么样你才能卖这女子。” 那大胖子想了想,道: “这样吧,我们牙行有个规矩,刚买进来的奴婢,都要割破手指放一碗血。你割破手指放个血,再付三倍的价钱,我就卖给你。” “你这痴肥!别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赶到沈绥身边的忽陀怒道。 沈绥伸手制止忽陀,然后拔出了蹀躞带左侧的小刀,对着自己右手手掌就割了一刀,顿时鲜血如注,她抬起右手展示给那大胖子轧荦山看,又示意忽陀给了她一片金叶子,递给了轧荦山,道: “如何?卖还是不卖?” 那大胖子面皮抽了抽,拿过金叶子端详了一下,道了一句:“你是条真正的汉子。” 说着还真的不再纠缠,招呼身边两个兄弟走了。 “大郎!您怎么回事啊?”忽陀着急地寻了条巾帕,给沈绥包扎流血的右手。 “这胖子,有点意思。”沈绥笑道。 第一百六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 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 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 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 沈绥跟上, 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 眼前敞阔起来, 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