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引清正权相为她篡位!》 第1章 重生孤女 天光暗沉,飞雪席卷,扑向紧闭的坤宁宫。 一个圆脸小太监看了一眼坤宁宫的主殿:“这皇后怕是要换人了吧?” 另外一个瘦高小太监知道的多点:“可不?听说废后和封后的圣旨已经写好了,就等着陛下去江南接回人了。” 圆脸小太监忍不住看了一眼坤宁宫。 真惨呀。 这位娘娘他们只见过一面,极和善的人,可是再和善又如何?谁让她父兄通敌叛国呢?三代功勋的叶家,除了她,九族全被屠了。 而且,新后的靠山一倒,陛下便下令去接他的心上人去了,那位林家小姐,不仅才华出众,美貌更是江左第一,皇后拿什么比呢? 两个小太监还想说什么,突然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立马闭了嘴,低眉顺眼的跪了下去。 大总管赵顺德拿着圣旨,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捧着书册,紧随于后。 紧闭的宫门被旁边的侍卫拉开,尘埃涌了出来。 赵顺德迈步进去,手中的拂尘一扫,看向了站在尘埃中那笔直站立的消瘦少女。 “娘娘。”赵顺德略略弯了弯腰,“这是陛下让我送来的东西,若是你选择答应,那么以后,你就还是陛下的枕边人,虽然皇后之位不再有,但是有四妃之位,依然可享荣华。” 右边的小太监捧着书册,上前。 叶皖宁嘴角扯出一丝淡漠的笑意,伸手拿起折子,打开。 “并肩王叶绍,享先皇恩泽,居功自傲,揽数十万士兵军饷以图一人之私,通敌数十年,损江山社稷甚也。” “永冠侯叶胥,并肩王之子,欺男霸女,在长渊一战中卖国求荣,使大周五万英豪困死长渊,凌迟不足以泄民之恨。” “其女叶皖宁愿指证父兄之恶,大义灭亲,以表其赤诚护国之心。” 字字如刀,戳入叶皖宁的眼底。 她想起父亲那件穿了三十年的衣服,想起父亲那总是驮着粮食去送给老兵的老马,想起阿兄那刻着“精忠卫国”的长枪,想起他那件被无数次戳穿的盔甲…… 她拿起那折子,狠狠地一撕! “居功自傲?!我父亲这数十年来,杀敌无数,当年为了护百里长风,被贼寇用大石击于腿骨,断裂剧痛,然而每次拜见长跪于前,可有一丝怨言?” “一人之私?我叶家三代功勋,老宅仅有几位老仆守着,多年不曾添一新衣!父亲省吃俭用,每次回来,便挨个看护老兵,你们谁人做过这些事?!” “欺男霸女?!我阿兄十一岁便奔赴边关,苦寒之地,一心报国,何有男可欺,有女可霸?!” “卖国求荣?!我阿兄二十三岁,边关十二年,饮过匈奴的血,挑过单于的头,当一城王公贵族弃城而去的时候,只有他带着三千兵马死守城池,还是我从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你说,他求了什么荣?!” 她从未有过如此悲愤之时,满纸荒唐在她手下成为碎片,然而却拼凑不起满门忠良之心。 赵顺德看了看碎片,垂下了头:“看来,娘娘是不想选这一条路了。” 叶皖宁冷冷一笑:“路?!我倒要问问,百里长风想要我选什么路?他居然说得出我父兄通敌卖国的事!” 她说着,手一伸,一把抽出发髻上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喉咙。 她要去找百里长风要个说法! 她用簪子抵着自己的喉咙,逼得赵顺德他们不得不后退。 她一步步走向勤政殿。 她要找百里长风问个清楚,这些证据,哪儿来的! 她要要一个真相! 她飞奔向承乾宫! 承乾宫外面,叶皖宁刚刚向前踏入一步,突然间,“咻”的一声,破空之声传来。 心口一把冰凉的痛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那一支箭。 她被射杀于承乾宫外,她至死,也没有求得一个真相。 * “小姐,小姐!”一道焦急的声音响起,伸出手轻轻的推动者床上的女孩。 皖宁睁开了眼。 周嬷嬷的用帕子擦着她额头上的冷汗:“小姐,又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她又梦到前世了。 皖宁坐着缓了一会儿,才回到了现实。 她现在不是并肩王的女儿叶皖宁,而是重生成了海商孤女叶皖宁,来京都寻求自己母族的庇护。 周嬷嬷服侍服侍皖宁穿好衣服,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骄横的声音。 “出来!谁是叶皖宁!” 皖宁走出去,看到院子里一个八岁样子的男孩,眉目飞扬,正气呼呼的在外面。 皖宁眉眼弯弯:“是怀钰哥哥吗?” 陆怀钰呆了一刹。 六七岁的女孩站在桃花树下,脸色比桃花还粉嫩,长长的睫毛如一把小扇子似的又浓又密,眼眸宛如一汪春水里嵌着两颗黑珍珠,又柔又亮,只一眼,便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他听说他娘亲把自己喜欢的听风院给了新来的表妹住,很是生气,气呼呼过来要让她不准住在这儿的。 可是,可是没人告诉过他,这个表妹,怎么这么可爱,这么好看呀……即便是小孩子,也是有爱美之心的。 陆怀钰猛地涨红了脸,结巴:“……是。是我。” 叶皖宁的脑海里闪过路上周嬷嬷的话:“你舅舅家几个姊妹都很好相处,唯独其独子陆怀钰,年方八岁,最是顽劣捣蛋,你要注意。” 想到此处,她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陆怀钰:“嬷嬷路上告诉过我,怀钰哥哥最是聪慧过人,也很友好,希望皖宁不会让怀钰哥哥讨厌。” 女孩的声音清甜干净的,像是吹来一阵桃花风,吹得陆怀钰找不到北。 被她的眼睛又真诚又期待的看着,陆怀钰小小的脑袋瓜子已经转不动了:“讨厌,我,我怎么会讨厌你?” 叶皖宁笑了起来,忽略掉他还没来得及松开的拳头:“谢谢怀钰哥哥,哥哥是来带皖宁去见舅舅的吗?” 陆怀钰这才想起自己来干嘛,顿时将手背在身后,学着大人样点了点头:“是的,皖宁妹妹,随我走吧。” 叶皖宁这才扬高了声音:“嬷嬷,我和怀钰哥哥去见舅舅啦,你不用担心。” 正在收拾东西的周嬷嬷这才快步走了出来:“小姐和少爷小心些。” 陆怀钰拍拍自己的胸膛:“放心吧,有我在,准没事,连一只鸟我都不会让它飞到皖宁妹妹面前。” 叶皖宁眨了眨眼睛:“怀钰哥哥真厉害。” 陆怀钰又涨红了脸。 叶皖宁随着陆怀钰穿过庭院,一路上陆怀钰昂首挺胸的介绍这听风院的好玩之处,说到紧要处,还说现在外面池子没有小船只,后面让人给她弄一只小船来。 叶皖宁自然表示感谢。 她的目光扫过一路的富贵荣华,精致建筑,恍惚间想起前世,以前他的家族虽然威名最盛,然而父兄常年都在边关,家中也从不铺张,倒是古朴为重,不似这般处处旖旎别致。 走了没多久,就有一行嬷嬷丫头找来,看见陆怀钰都松了一口气。 嬷嬷和丫头上前,带着他们前去见陆明正。 陆明正年约三十,剑眉星目,不怒而威。 叶皖宁想起前世所听,陆明正在大理寺任职,颇有手段,看来所言非虚。 不过对于陆家,前世最有名的还属陆家的长子,陆明正的堂兄陆明齐。 陆家出美男子,而陆明齐更是其中佼佼者,当朝安阳公主在见了陆明齐后,茶饭不思,不顾陆明齐已有妻子,非要下嫁,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陆明齐贬妻为妾,还是迎娶了安阳公主。 陆明正看着眼前的女孩,眼底露出缅怀的神色,仿佛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过了好半晌,方才声音嘶哑的道:“我与你母亲从小一起长大,哪能想她嫁得那么远,没想到一别就是……从此以后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叶皖宁的母亲本来便是高门闺秀,但是却看上了身为海商的叶行远,二人婚后也是琴瑟和鸣,皖宁之母不似寻常女儿家,心胸开阔,不喜做那后宅主母,便随着叶行远一路访名山大川,识海外风情,然而却遇到海难,最终夫妻二人葬身鱼腹,只留下一个娇女。 陆明正想起长姐幼时照顾,忍住泪意,然后转向陆怀钰:“以后若是被我发现你有欺负姊妹行为,休怪我打折你的腿。” 陆怀钰梗着脖子跟只大头鹅一样:“我怎会?!刚路上我就让皖宁妹妹好好呆着,有什么短缺的和我说,还要给皖宁妹妹的听风院弄只小船,夏天的时候好玩呢!” 叶皖宁道:“是的,哥哥人很好。” 陆怀钰开心了。 正说着,陆怀钰的母亲秦氏带着陆家的两个姊妹前来。 秦氏原本就是叶皖宁之母的闺中密友,后来嫁给陆明正,生下两女一子,陆怀钰是二子,大女儿陆怀柔今年十岁,容貌清秀,见之可亲;小女儿陆怀秀不到三岁,粉嘟嘟的,瞧着玉雪可爱。 陆怀柔一见叶皖宁便走了上来,牵着叶皖宁的手:“皖宁妹妹,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做功课一起玩吧。” 陆怀柔年纪小,走路都还颤巍巍,也凑了过来,伸出奶呼呼的小手抱住叶皖宁的腿:“玩,姐姐,玩。” 大家见了,都不由笑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大红圆桌上摆满了京都食物,念及皖宁是南边来的,也让厨房做了几样,桌上秦氏和陆怀柔不停地给叶皖宁夹菜,将她喂得饱饱的。 叶皖宁今年六岁,脸颊还是肉嘟嘟的,眉目如画,便是年画娃娃也没这般招人喜欢,而且她乖巧懂事,嘴甜大方,谢家三兄妹都很是喜欢她,便是性格乖戾的陆怀钰,平日里还要和姊妹拌嘴,却也没和叶皖宁红过脸。 秦氏分外欣慰,看着小皖宁这般模样,想起和叶皖宁的母亲抵足而眠的情谊,对叶皖宁照料如亲女儿一般。 光阴似箭,叶皖宁院子里的那株桃花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谢了,一个个米粒大的小果子冒了出来,又被风一吹,小拇指大小的挂满枝头。 陆怀秀年纪小,睡眠多,此时尚由乳母带着午睡,于是桃树下便只有叶皖宁和陆怀柔,陆怀钰三人。 三人商量着以后桃子熟了摘桃子,陆怀秀又说到这桃树开花很美,然而果子酸涩,没有人吃,陆怀钰扯着之前听说来的,说农家种植都要粪种,想来也要粪种这棵桃树,于是一拍胸脯:“我知道大伯家有个仆人最厉害,走,我们找她问问如何粪种。” 第2章 陆九章 到陆明齐家要穿过好几个庭院。 宁国府内,陆明正的父亲和陆明齐的父亲是亲兄弟,后来二人分家,也只是划院而居,后来安阳公主下嫁,皇帝将旁边的大宅子赐给了安阳公主,安阳公主将大宅子打通,又在这边府中修了院墙,只留下一个小门进入。 安阳公主身份尊贵,性格骄纵,生下的一儿一女也是如此,不大看得起已经没落的宁国府的其他姊妹,陆家两姐弟小时最爱穿院子找他们玩,但是后来渐长,看得出二人眼底的轻蔑不耐烦,便也就不大去了。 三个人来到小门,正准备穿过去,忽的听到脚步声,有丫鬟声音传来。 “李大娘,将你的桶里的饭拨一碗给我吧。” 三个孩子便驻足不前,准备等着这丫鬟婆子离开后再走。 那李大娘提着一桶剩饭,满是油汤:“这是我要拿去喂狗的,你给人吃,这不太好吧。” 公主的儿子陆建安爱好猎犬,养了好些个名犬,为了训练他的名犬,也养了许多狗,来陪着自己的爱犬训练。 “大娘,又没人知道,给他们送去就好了。”那丫鬟说着抱怨起来,“烦死了,本来每天吃完就可以看打叶子牌了,现在还要去给那疯子送东西。” 那李大娘拗不过她,于是就任凭她在自己的桶里要了一碗剩饭,这才提着桶离开。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 叶皖宁却心中生出疑惑,这“疯子”是谁?大户人家阴私极多,最好还是当不知道的为好。 等到走得彻底没了声了,三个孩子这才穿过小门朝着里面走去。 这边的后院更是极尽宽阔,暮春时节也是奇花盛开不断,亭台楼阁,处处景致。 三人穿过一片无人的羊肠小道,蓦得停下了脚步。 只见小道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碗剩饭,还有人啃剩下的骨头,油水拂了一层。 这就是刚才那丫鬟从剩饭桶里舀出来的一碗剩饭。 此刻,一只蚂蚁闻着气味,正沿着碗往里面爬。 叶皖宁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房屋,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宁国府的哪里不是雕栏玉砌,怎么会有这样看起来没人打理的屋子? 而在这个时候,那破旧房屋的门发出“咯吱”的声音,不知道为何,三个孩子都有些莫名的心虚,急忙躲进旁边的大石后面。 一个小少年走了出来。 他穿着粗布衣服,一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头发枯黄,太过消瘦,不大看得清相貌,垂着眼眸,来到那碗剩饭前。 那只小蚂蚁翻进碗里,探出触角,一下子被油粘着被席卷入油汤内,六脚朝天的挣扎着。 那小少年伸出手,轻轻的将那只小蚂蚁从碗里面托了出来,轻轻的放在石桌上,然后又看着那碗剩饭,捧起来,转身朝着那破旧屋子走去。 叶皖宁看着那只死里逃生的蚂蚁,忍不住问:“怀钰哥哥,他是谁?” 陆怀钰似乎卡壳了一下,低声道:“他,也姓陆。算了,我们走吧,以后再说。” 看来有难言之隐,叶皖宁也只好作罢,三个孩子从石头后面转出来,一时之间心里的雀跃都莫名少了许多。 此刻,身后的老屋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喊:“九章……” 叶皖宁猛地停下了脚步,转头。 小少年的背影在春阳下截出一个孤独寂寞的影子,消瘦而挺直的身影蓦得和记忆中的那个身影相融合。 九章!陆九章! 是他!那个后来杀戮天下心狠手辣活埋帝王的权臣?! 记忆里的陆九章,是那年横空出世的春闱状元,满城花开,他骑马行过朱雀街,一袭红袍,皎如天上月,那时候她已和百里长风定了亲,阿兄看着他,可惜道:“我怎么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你若没定亲,我就去学那榜下捉婿,定要让他当我家女婿!”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觉得哥哥在胡乱说话。 那时候他对陆九章的印象,便是那满城花开都压不住的容色风姿,足可让所有闺中女儿失魂落魄。 后来,当他露出真面目,才知道他有多么可怕。 血洗京都,杀人如麻,那时候她的魂魄被镇压在皇陵内,看着模糊的天光里,天下权势积身的男子无悲无喜,只是对着那颤抖如狗的百里长风道:“陛下,请赴死吧。” 他炸毁了皇陵,也意外让她的魂魄挣脱镇压,再次醒来,就成为了没了父母的孤女叶皖宁。 他如修罗,也如鬼魅,是天下人心中,残暴冷酷的乱臣贼子。 但是此刻,他却是缩在这宁国府残破一角,吃着喂狗剩饭的孤独少年,无人问津,人人践踏。 可是,他也注意到那一只无助的蚂蚁,小心翼翼的将它脱离苦海。 叶皖宁一边走一边回头,终于再也瞧不见那破屋。 陆怀钰说的那位种植很厉害的人姓周,因为只有九根手指,被人叫做周九指。 周九指见府中的少爷小姐来找,知道这三位也是寻个趣味,也是乐意奉承,于是细细给三人说了,说明日得空了来亲自帮忙,定能让桃子结得又大又甜。 三个孩子这才心满意足的照着原路返回。 三个孩子穿过一片梅林,正说着话,突然间,一条黑影窜了出来。 三个孩子吓得大叫起来。 却见窜出来的是一只体型壮硕的黑犬,龇牙咧嘴,一脸凶相,恶狠狠的盯着他们。 陆怀钰大喊:“救命!救命!” 那黑犬一听,猛地扑了过来。 叶皖宁大喊道:“上树!” 三个孩子急忙开始爬树,叶皖宁和陆怀钰爬的很快,但是陆怀柔平日里从未做过这等事,爬得颇为艰难。 黑犬朝着她扑了过去,扑在树上,一张嘴,就要咬住她的脚。 陆怀柔吓得哭起来,陆怀钰一看,大喊:“大姐!狗东西!朝我来!” 叶皖宁将脑袋上的珠串一摘,一把朝着黑犬扔了过去! 黑犬被砸了一下,停下了想要去撕咬陆怀柔的嘴巴,转过身,凶狠的看着树上的叶皖宁。 第3章 他就是怪物 叶皖宁知道,遇到猎犬野兽类,千万不能移开目光,否则它一定会追击。 但是她的这棵梅树并不高,她所处位置在树杈低处,那黑犬扑上来极有可能咬住她。 叶皖宁一边靠着往上挪,一边用眼睛和那只黑犬对峙。 前世的时候她在塞外,那时候还小,遇到狼便是这样做的,她心里并不太慌。 而陆怀柔和陆怀钰却吓得大哭大叫,不停地扯着脖子喊“救命”。 那只黑犬慢慢靠近的时候,只听到梅林外传来一个孩子嚣张的笑声,伴随着这个笑声,一个孩子在小厮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那孩子和陆怀钰差不多大,唇红齿白,相貌出众,然而眉目间一股飞扬跋扈的味道,正是安阳公主和陆明齐的儿子陆建安。 陆建安看陆怀钰和陆怀柔吓得大叫,满脸泪痕,很是开心。 他又转向树上的叶皖宁,女孩立在树上,一双眼睛犹如银丸在水,丝毫不惧,不由又撇撇嘴:“你不害怕吗?” 叶皖宁看着眼前的小孩。 前世的时候,她从塞外回来,十七岁的陆建安正纵马当街踹一位老人,只因那老人耳聋听不到他手下喊的“避开”之声,那时候她一鞭子便朝着他抽了过去。 不过那时的自己,是并肩王之女,得了理,便是他也没法。 但是现在,自己不过一介孤女,整个宁国府,都没有安阳公主尊贵。 最好的办法,便是服个软,小心陪好,免得惹怒这个小世子。 然而她偏偏就不想。 叶皖宁抬起下巴,倔强的看着他:“不怕。” 陆建安的眼神顿时阴郁下来,指挥着黑犬:“霸王,上!” 得了主人指令,黑犬朝着叶皖宁的树扑了上来,锋利的爪子划过树干,树皮卷了起来,快半寸之深。 叶皖宁一边后退一边往高处爬,裙摆挂在枝干上,黑犬一跃,“刺啦”一声,裙尾已经被黑犬爪子撕碎。 陆怀钰急得叫起来:“堂兄!你怎么可以这样!” 陆建安看着树上的叶皖宁,希望从她脸上看到害怕和恐惧来满足自己的胜负心,然而女孩却凛然不惧,一双眼睛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充满了挑衅。 他猛地涌出一股难言的怒意。 正在此时,只听到一道略显着急的声音响了起来:“怀钰,怀柔,皖宁!” 陆怀柔一听,立马喊道:“娘亲,我们在这儿!” 长辈来了,陆建安也不好太过放肆,吹了口哨,那黑犬不得不停了攻击,然后退到陆建安身边,不忿的看着叶皖宁。 秦氏急匆匆带着丫鬟婆子来了,一看现场,吓得脸色发白,让丫鬟婆子将人带下来,又走到叶皖宁身边,颤抖的问:“皖宁,没事吧?” 秦氏眼底关切让叶皖宁心中生出暖意,她脸上甜甜的笑开:“没事呀,是建安哥哥和我逗着玩呢。” 陆建安就算做的再不对,但是因为他是公主之子,她仰人鼻息,还是不要给秦氏惹麻烦。 陆建安没料到叶皖宁这样说,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笑:“是的呢,我让霸王和他们闹着玩呢。” 陆怀钰气愤急了:“明明刚才皖宁妹妹差点就被抓伤了!” 陆建安满不在乎:“这不没抓伤吗?” 陆怀钰还想说什么,叶皖宁走过去,扯了扯陆怀钰的袖子:“怀钰哥哥,我胆子大着呢!可一点也不怕!我特会爬树,厉害着呢。” 秦氏扫了一眼被抓破的树干,心疼的看了看叶皖宁一眼,然后又和陆建安说了几句,这才带着三个孩子离开。 “姑母慢走。”陆建安在长辈面前的礼节还是到位。 他直起身子,看着被秦氏牵着的叶皖宁,将手里的训狗鞭掂了掂,眼底闪过兴奋的光。 一个商人的女儿,也不是什么正经小姐,他非得把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叶皖宁牵着秦氏的手回到听风院,问:“舅母,刚才是住在破屋子里的大哥哥告诉你我们在这儿的吗?” 秦氏的脚步一顿,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是的。” 叶皖宁想起刚才在树上,她看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姓陆,住在那样的破旧房屋里,叶皖宁心里隐约猜了他的身份。 陆九章的母亲,应该就是陆明齐的原配,那个因为安阳公主,被陆明齐贬妻为妾的陈氏。 * 陈氏的眼睛瞎了,曾经艳如桃李的面庞现在枯如槁木。 “九章。”她躺在床上,喊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又摸索着想坐起来,抬高了声音,“九章!” “娘。”回来的少年推门而入,将陈氏扶来坐着,“我去给你端饭菜。” 接触到儿子的手,陈氏放了心,木木的坐着,问:“你刚刚去哪儿了?” “外面去接点水。”陆九章说着走到灶台前,洗干净了手,然后端起了白饭。 任谁都看得出那是一碗剩饭,但是油太多,陈氏吃不得太油腻,他将水烧开了,将骨头残渣挑起来,剩饭在沸水中滚了几遍,去了油脂,又将烫好的青菜放入,双手捧着去递给陈氏。 陈氏接过碗:“九章,你吃了吗?” “吃了,母亲,还剩了点肉,你要吃点吗?”陆九章端了碗过来。 闻到肉味,陈氏满意的笑了,摇摇头:“我不吃,你长身子,快吃,我们九章要长得高高的,壮壮的。” 陆九章“嗯”了一声,将那碗里的骨头的残渣端了出去,然后来伺候母亲吃饭。 陈氏今日吃了不少,一大碗饭只剩下小半碗,陆九章将小半碗饭放在旁边,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带着陈氏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给陈氏念了一段书,看见陈氏昏昏欲睡,这才扶着陈氏回屋睡觉。 陈氏睡着以后,陆九章这才端起陈氏吃剩下的小半碗饭,烫了青菜叶,就着吃。 消瘦的少年静默而孤独,只因为屋子里的母亲,方才拽着这人世唯一的光亮活。 睡梦中的陈氏发出呢喃的梦语。 “我儿子不是怪物……” 小少年垂下了眼眸。 只有深爱儿子的母亲才会对命运负隅顽抗,而他知道,他就是怪物。 一个会发疯的怪物。 第4章 前世 “他们都说他是一个怪物。”背后说别人,陆怀柔有点羞愧,但面对叶皖宁的询问,她还是踌躇着说了出来,“他会发疯,很可怕,见人就咬,吸人血。” 会发疯,吸人血,怪物。 叶皖宁无法和那个神仙般的陆九章联系在一起。 “柔姐姐,你亲眼见过吗?” 陆怀柔看着她,点了点头:“以后,离他远点,他……不祥。” 姊妹俩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 叶皖宁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斑驳的夜色,外面的走马灯挂着,飞蛾一轮轮绕着那点光转着。 她又想起一点旧事。 百里长风登位前很是危险,她那时作为东宫太子妃,和百里长风陪同景和帝去参加秋猎,结果遇到刺杀。 她的脚被一支箭射了,为了躲避刺客,骑着马在深林中狂奔,到了后来,马匹精力不济,越来越慢,最后瘫倒在地,连带着她也滚落在地。 无法走路,剧痛难忍,她脑袋晕乎乎,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匕首,不知道援兵和刺客哪个先来。 夜半的时候,她拖着腿藏在草丛里,甩了马鞭让马乱走,引走刺客。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有脚步踩碎杂叶的声音,她猛地惊醒,握紧了匕首。 有人拨开了草丛,她举起匕首就刺了过去。 手被抓住,逆着天光里,男子的轮廓清晰,面目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犹如天星。 “娘娘。”她听见他说。 叶皖宁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被他背在背上,少年初长成的身躯消瘦却又有力,他踩碎草叶,踩碎露珠,踩碎一地的慌乱,她闻到新鲜草木的气息,不知道来自哪儿。 倾盆大雨下了来。 他背着她找到一个山洞,帮她拔了箭,又去外面找了草药,给她敷了药,然后守在洞外。 她让他进来躲雨。 他淡淡的道:“娘娘,臣守在洞外即可。” 她看着他立在洞口,任凭雨水扑面而来,磊落如松。 叶皖宁突然转头看向陆怀柔,女孩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开口,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就算他发疯,咬人,吸血,他也绝对不是怪物。”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 经此一事,秦氏再不敢让三个孩子单独行动,都派了丫鬟嬷嬷紧跟着。 叶皖宁还想找机会去看看陆九章,但是没有机会。 她的眼前浮起那不太合身的衣物和鞋,想要托人做份好的送去,然而却也知道,她现在属于“外人”,陆九章的存在在陆家是一个禁忌,没有人会去触碰安阳公主的权威。 从来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 她还太小了,哪怕想要想要偷偷帮忙,也找不到机会。 只能慢慢等。 春天的尾巴一溜儿的过去,初夏跌跌撞撞的奔来。 秦氏给叶皖宁做了许多套新衣,秦氏的审美就是小女孩就该穿的粉粉嫩嫩的,所以全是鲜嫩的颜色,红红绿绿的。 首饰铺送来的首饰也非常别致,不同于其他铺子全是花儿草儿,还有各种昆虫鸟兽,用银丝金丝编织,点缀以各种颜色的珠宝,小巧精致。 陆怀柔也喜欢打扮这个小表妹。 叶皖宁的发又黑又浓密,被周嬷嬷梳成两个花苞样,陆怀柔给她系上和衣服同色的穗子,然后挑选了一只蜻蜓发饰别在皖宁发上,走动之间,蜻蜓的翅膀震颤欲飞,非常好看。 陆怀秀太小,弟弟是个男孩,皖宁妹妹又乖又可爱,正好满足陆怀柔。 “皖宁妹妹,以后柔姐姐天天给你打扮好不好?” 叶皖宁心里叹着气,脸上带着乖乖的笑:“好。”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花蝴蝶……不,花蜻蜓。 收拾完,姐妹俩携手而出,然后站在桃树下看桃子。 桃子已经有鸡蛋大小了。 他们之前没事的时候数桃子,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数清,孩子的乐趣就是这么简单,便是一颗颗桃子,都能结出满眼的欢喜。 “皖宁妹妹!”陆怀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要的东西做好了。” 他兴冲冲的拿着弹弓跑来。 叶皖宁接过弹弓,试了试,用的柘木,牛筋,做的比较小,正适合小孩的手:“谢谢怀钰哥哥。” 陆怀钰拍拍胸膛:“小事。” “皖宁妹妹,你拿弹弓干什么?”陆怀柔问。 叶皖宁指了指桃树:“桃子长大了,有鸟儿来啄了,我用弹弓射它们,保护我们的桃子。” 好的弹弓威力极大,可做军事暗器。前世时在塞外,他的哥哥便教她用弹弓,后来即便是她单独面对野狼,也能不怕。虽然这个小弹弓一般,但是再遇到黑犬,她也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了。 想起前世,她的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这一世重生,她未曾回到原来的身子里。 她苏醒后不露声色的打听过,这一世,他的父兄依然在塞外保家卫国,只是没有所谓的女儿的消息。 不过,离前世叶家覆灭的时间还有足足十三年,她还有时间…… 她拨弄着手里的弹弓,想起陆九章,今生今世,让自己提前这么久遇到那位未来的权臣,或者也是上天给予的机会吧。 叶皖宁将小弹弓放入随身香囊里,然后三小只一起走出听风院。 听风院外面池子里的荷叶已经从尖尖角变成了擎雨盖,丫鬟帮三个孩子摘了三片荷叶,一人顶着一片,在徐徐的微风中笑着奔向前方。 来到上和院,陆明正和秦氏都在,陆明正在大理寺任职,现在虽然是个寺丞,但是升迁在即。 陆明正今日正值休沐在家,正在和秦氏商量事情,见到三个孩子,对着他们招了招手:“过来。” 三个孩子进去,依次问了礼,站在旁边。 相比较于秦氏,陆明正严厉许多,孩子们见他都规规矩矩,不敢撒娇混账。 “安阳公主请了江左的蓝奉先蓝先生来授课,所有陆家人都可以去听学。” 叶皖宁一听,微微诧异。 天下书院,六所最为有名,其中蓝奉先便是白鹿洞书院里面最有名的老师之一,教出的学生俱是声名显赫之辈。 不过蓝奉先已从白鹿洞书院退了,皇帝之前想让他教皇子他都未来,没想到安阳公主居然请动了他。 历来簪缨世家,都是以子孙读书为重,陆家式微,一则子孙不多,二则朝中无佼佼者,所以听闻这个消息,即便是陆明正并不想去蹭安阳公主这份光,但也由不得他不心动。 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陆家子女,皆都四岁开蒙,他们陆家远不及其他显贵,自然请不来京中名师,这些年虽然陆怀钰一直学,但是瞅着也难。 他扫了一眼三个孩子:“秀秀太小,你们三个,从明天开始,都给我去。” 第5章 上学 上学是件大事。 叶皖宁第二日一大早便被周嬷嬷叫醒了,她这具身体也刚刚六岁,正是好睡时,之前在陆家,可能念及皖宁还没适应,秦氏也只让陆怀钰和陆怀柔两个每日照例上学,皖宁都是一觉睡醒。 但是现在不行了。 她眯着眼睛任由周嬷嬷给她洗漱穿戴,然后喝了粳米粥,吃了蛋和春卷,然后迈开腿去和陆怀钰陆怀柔汇合。 学堂在公主府那边,三个人在丫鬟书童的陪同下穿过小门进去。 叶皖宁想要去看看陆九章,但是丫鬟书童带着他们走的却是另外一条道,叶皖宁看向那边小道,后面一定要找机会看看。 想来上次他们走的那条道路一向是没什么人走的。 到了学堂,蓝老先生还没来,一缕微风吹过庭院,屋檐上挂着的护花铃“叮叮”作响。 入学堂内部,要跨一个门槛,叶皖宁人小个子矮,跨的时候脚抬得高高的,然而还是被绊了一下,幸好旁边的丫鬟急忙扶住,才没有摔倒。 学堂内有人发出“嗤”的一声笑:“小短腿。” 陆建安坐在前排,看着她。 叶皖宁不理他。 学堂里面有人,有陆建安,另外一个女孩和陆建安差不多大,模样有九分相似,不过瓜子脸,神色高傲,和记忆中的那位的安阳公主差不多,想来便是安阳公主的女儿陆昙珠。 他们二人占据了学堂前排座位。 另外还有几个,相貌也是周正,坐在角落,态度拘谨,想来也是陆家人,但是都是旁支庶兄弟姐妹。 三小只在剩下的座位坐下,便有脚步声传来,叶皖宁一看,老夫子来了。 蓝老夫子六十往上年纪,大概是常年不苟言笑,一派严师样。 而事实证明,这位老夫子也确实严苛。 他说他授课学生,不仅要天资聪慧,而且还勤奋刻苦,最见不得学生有丝毫荒废。要求学生上学不得丫鬟书童陪同,一应学具,都需自己携带,有规整,不得假以他人。学业若是有丝毫欺骗和懈怠,就要被打手掌心。 听着蓝老夫子这般说,大家都不由面带苦涩,目光看着蓝老夫子手里拿着的戒尺,不由战战兢兢。 叶皖宁听了,心里倒是颇为欢喜,有丫鬟婆子跟着,她想去看陆九章也不方便,但是这回便有机会了。 蓝老夫子最开始便让所有学子先默了一篇自己所学。 陆建安和陆昙珠二人默了《论语》的一篇,蓝老夫子问了几个问题,又说二人马马虎虎,虽有聪慧,灵气不足,字也略可入目,将两个天之骄子娇女说的脸红。 二人平日里便心高气傲,而且也算得上勤学,之前教授也是京中名师,对他们称赞有加,哪里想到在蓝老夫子这边被说“灵气不足”“略可入目”。 叶皖宁的目光瞥见陆昙珠那一篇清秀的簪花小楷,头大。 蓝老夫子的脚步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叶皖宁第一次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进土里。 前世的时候她在塞外长大,父兄管教不多,阿兄空闲时带她就去骑马射鸟,虽也有书本涉猎,但是却和京都贵女完全不一样。 她不读《女则》,也不深究四书五经,只略记得其中部分,更多的在于山水杂记,听军中军师讲名将轶事。字虽然认得写得,但最多算端正,什么颜公柳公,卫夫人的字,全部没临过。 而小女孩腕力不足,连端正也不太能做到。 蓝老夫子丝毫不顾及脸面:“一塌糊涂!回去每日给我临两篇字来。” 叶皖宁乖乖听训。 有了叶皖宁做对比,其他人虽也有批评,但都还好。 一上午的课堂走过,学了句读,知晓了意思,即便是叶皖宁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蓝老夫子,当得起名师。 她自己收拾好书箱,将笔墨纸砚放好,陆怀柔收拾快,过来帮她。 陆建安抱着书箱走过来,看到她还来不及收拾的字,低声冷笑:“商户女,狗爬字。” 陆怀柔立马看向陆建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皖宁妹妹。”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 陆怀柔担心的看着叶皖宁,怕她伤心。 叶皖宁看了陆建安一眼,然后立马喊住正要迈步走出的蓝老夫子:“夫子!建安表哥骂我!” 蓝老夫子停下脚步,严厉的目光扫来。 陆建安浑身僵硬。 叶皖宁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他,啧,有不怕先生的学生吗?没有!连皇帝都怕! 叶皖宁可怜兮兮的,眼里包着一点泪:“他骂我商户女,说我字狗爬字。” 蓝老夫子眼神一压:“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陆建安,回去将今日所学抄三遍,明日省过。” 陆建安低头:“是,夫子。” 蓝老夫子离开后,他恶狠狠的看着收拾完书箱准备走的叶皖宁:“告状鬼!给我等着!” 她才不怕呢!下次她还告状! 叶皖宁背着书箱和陆怀钰陆怀柔一起回去了。 这次叶皖宁故意走另外一条梅林道,因为上次被狗追陆家姐弟二人都心有余悸,拉着她不要去。 “没事啦,上次是建安表哥带着狗才遇到的,这次建安表哥走的那边,肯定没有狗啦。” 叶皖宁拽着两个人的手跑。 这次终于路过那破屋子,然而即便叶皖宁故意走的很慢,也没有看到陆九章出来。 回去吃了饭,三个孩子就做功课,下午男女的功课不一样,男孩子要学射御,女孩子学女工和琴。 叶皖宁心想若是调换一下,她倒是可以偷懒。 不过她性子也静的下来,前一世没有学过的东西,重新学来,也颇有趣味。 虽然她毫无基础,但是学的认真,不似其他府中小姐骄纵,绣娘和琴师倒也不曾苛责。 绣娘和琴师教授过许多小姐,有的勤学,有的乖巧,但是有的孩子年纪小,又骄纵,为了不学可以打滚,大哭,坐下将针拿来刺别人玩,带剪刀偷偷剪断琴弦,如此种种,不可言说。 叶皖宁年幼,初学,功课较少,教授时间短,比陆怀柔所学的时间短,所以便早点从绣娘那里离开,留下陆怀柔、陆昙珠和其他几个陆氏庶女在那里。 她一个人穿过梅林,经过那破屋子。 破屋子外面是一方田,此刻种着白菜,田地这边是道路,有石头立在两边,其中有个石桌。 此刻,石桌上放着一个破碗,碗里面装着饭菜,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只鸟雀,围着啄饭。 第6章 欺负 叶皖宁奔跑上去,用双手将鸟赶开。 这鸟也太不怕人了,即便叶皖宁在,有一只也飞奔下来,想去夺食。 叶皖宁只好手忙脚乱的用手盖住饭碗。 她看着破屋子,她并没有听到开门声,只能着急的四处张望,然后捧在怀里。 周围还是没有出现陆九章的影子。 而那只凶悍的鸟宿旁边的一棵树上“鸟视眈眈”,叶皖宁掏出弹弓,捡起一块泥巴射了过去,泥丸擦着鸟的翅膀飞过,鸟儿惧了,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周围没了鸟雀,叶皖宁这才放下心来。 她放下碗,看了看天色,想起自己的大字功课,这才离开。 陆九章站在远处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 他是怪物,除了母亲,没有人愿意和他靠近。 别人都说他是煞星,遇到他没有好事,所以这些年,他早就习惯隐蔽在暗处,不和其他人见面。 陆九章垂下眼眸,然后提着水来到石桌前,拿起碗进入家门。 九岁的孩子,已经习惯做很多事了。 陈氏坐在椅子上发呆,听见开门声,恍惚了一下,才问:“九章,读书回来了?” 陆九章应了声,然后给母亲热饭。 陈氏看向陆九章的方向:“九章,好好读书,读的好点,大家都喜欢读书好的人。你爹会开心的。” 陆九章的手一顿:“好。” “你爹……不要怪你爹呀……咱们好好地读书,也要读出一条路,你爹喜欢读书的孩子,你要好好的听话,别去招惹其他孩子,别让你爹为难,知道吗?” 男孩垂下了眼眸,全是骨头的肩膀支起一个单薄的背影:“知道了。” 他的眼前浮现起很久以前的一幕。 他小心翼翼的捏着一张纸,娘亲告诉他,他爹喜欢字写读书好的孩子,这次回家一定要好好的。 爹……这个遥远而又陌生的称呼,他看到庄子里那个孩子坐在他爹的肩上,然后开心的手舞足蹈,他的爹,也会这样吗? 他存了好久的钱,买了一张纸和笔墨,在沙地里练习了好久,才在纸上写下大字。 他捏紧这张纸张,准备给那位从未蒙面的爹,忐忑的在脑海里一遍遍将想要说的话过了好几遍。 “爹,九章会好好读书,九章已经会背《三字经》《千字文》了,九章会好好听话的,九章不会惹您生气。” “爹,九章不会咬人的,九章会躲起来,不会吓到其他人。” “九章会乖乖的。” 但是所有的紧张希冀都在瞬间破裂。 那个男人满眼都是厌恶和恶心:“把这个妖怪给我弄走,别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阿娘不知道他的爹并不喜欢他们,她只是认为,他爹是因为公主,没办法多照料他们。 但是,只要阿娘好好的就好。 陆九章伺候陈氏吃了饭,然后又烧水,等到陈氏睡着以后,这才来到屋外。 上弦月的清辉洒满大地,四周有些微的虫鸣。 他趁着月色,将角落里的笋拿出来,后厨的李大娘会让他做点活,他还回去,会得到一枚铜板。 娘亲需要吃点好的,他希望可以让阿娘补补身子。 寂静的天地里,只有轻微剥笋壳的声音响起。 * 叶皖宁第二日起得极早,她拿上写好的大字,背上自己的小书箱,将盘子里的糕点包好,去学堂。 她故意早点,她想走陆九章那边。 靠近破屋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轻轻的。 晨光中,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小小的少年坐在树下,手拿书卷。 终于被她碰到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她读书若无夫子看着,必定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歪着趴着,绝对不会像这般疏朗端正。 那个时候人传“陆郎美姿仪,读书写字如既如流云闲适,又如翠竹挺秀”,好友穆衡知私下议论“就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罢了,读书写字能好看到哪儿去”,那时候她也深以为然。 众人都爱美化心中所爱之物,那个时候陆九章正风头正盛。 但是现在她看着他,或许流云闲适之意没有,但是挺秀之姿倒是可以。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传来咳嗽声,陆九章这才抬起头,然后放下书册,想要进屋。 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叶皖宁。 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极黑,眼神极安静淡漠。 偷看别人被发现,叶皖宁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对着他笑了笑,刚想张嘴说些什么,陆九章已经转了过去,捡起书册,进了屋。 哎。 叶皖宁心里叹了一声,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急急忙忙的去学堂。 因为在陆九章那边转了一圈发了会儿呆,叶皖宁几乎是前脚刚坐下,夫子后脚便到。 叶皖宁将昨日写的大字交上,被蓝老夫子嫌弃的看了一眼,点评了一下,让她继续写。 叶皖宁认真受教。 上午课结束的时候,蓝老夫子单独将她留下,逐字给她讲解了,叶皖宁觉得蓝老夫子严格虽严格了些,但是真的是位好夫子。 她认认真真写了,然后规规矩矩的说了一声“谢谢蓝夫子”,才收拾书箱离开。 鸟儿脆鸣,紫薇花盛,风儿吹过,叶皖宁只觉得心情也如这天气般舒畅,脚步也不由得走得轻快。 轻快的脚步在经过梅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黑犬坐在旁边的梅树下,梅树旁,立着一个孩子,眉目跋扈,唇红齿白,不是陆建安是谁? 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黑犬的脑袋,眼神落在叶皖宁身上,恶意而兴奋。 “求饶,求饶我就放过你。” 他手下的黑犬发出“呜呜”的声音,龇牙咧嘴,发出攻击的姿势。 叶皖宁一边不动声色的去摸自己的小弹弓和弹珠,一边装作害怕的不停往后退。 她知道梅林的右边穿过去是宁国府的后厨,人多的地方陆建安不会那么明目张胆欺负人。 陆建安看着害怕的叶皖宁。 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恶意,他想要她哭,哭着求饶才好玩。 他的手一拍,黑犬“刷”的冲了过来。 第7章 哥哥,抱我起来 爬树是不可能爬树的,她又不能在树上待一辈子。 “求饶,求饶我就让狗回来。”陆建安阴沉沉的开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叶皖宁。 害怕呀,哭呀,求饶呀。 叶皖宁后退的脚步突然停下,脸上害怕的神情没有了,女孩举起了手里的弹弓,拉紧了弹弓,慢慢的对准了狂奔而来的黑犬,拉开。 叶皖宁的手一松。 陆建安“嗤”的一声笑。 弹丸“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一弹正中黑犬的眼睛。 黑犬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嚷,痛得原地转圈。 陆建安的脸色一变。 叶皖宁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刷的开跑。 坏小孩,哼。 她横穿梅林,抱着个小书箱跑得气喘吁吁。 穿过梅林那边,果然听到人声,后厨正忙得热火朝天。 叶皖宁见陆建安没追上来,放下心来, 一个婆子正出来倒水,一看到打扮出众,眉目如画的小皖宁,呆了呆,方才道:“小姐怎么跑这儿来了?” 皖宁的嘴乖:“嬷嬷,我上完学走错路了,不知道走哪边了,你能带我回舅舅家吗?” 听到叶皖宁这样说,这婆子就知道这是那边的那位新来的表小姐了,于是热情的站了起来:“当然,小姐等着,我和后面说一声。” 老婆子从另外一边将皖宁送到了小门前,这才转身回去。 回到后厨,她不由对着身边的婆子感叹:“不得了不得了,老婆子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那眼睛,那眉毛,那脸蛋,比画得还好看。” 旁边老婆子没见过,心下嘀咕,能有多好看,还不是个小孩,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后面成什么样。 然而嘴上却也附和,说下次看看。 正说着,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比甲的婆子提了一包东西进来,两个婆子瞄了一眼,就看到她提的是一包剥好的鲜嫩竹笋。 看着那婆子背影,两个老婆子眼底露出嫌恶之色。 什么惫懒货,仰仗着自己的姘头是管家,专干些偷奸耍滑的事。 每天后厨的事情,就只干最轻巧的,时不时就不见人,去巴结前院的丫头婆子,陪着他们打马吊。 最出格的是,居然让后面那个怪物帮做事,不就是后面那两个没人搭理,也不怕出事。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 叶皖宁回去时候没有经过老屋子,摸了摸揣着的点心,想着下午的时候早点走。 陆怀钰在饭前凑在一堆大吐苦水。 陆怀钰跟着蓝老夫子有些吃力,皱着个小脸,想起明日的提问便心生惧意。 叶皖宁知道,蓝老夫子主要是来教导安阳公主的两位孩子的,而两位之前便是名师教授,自然比陆怀钰好些。 陆怀钰年纪还小,很多时候不大理解的到夫子所说内容,但是见陆建安和陆昙珠一点就透,心下起了自卑之心,更不敢多询问严厉的蓝老夫子。 叶皖宁悄声道:“我不仅什么都听不懂,字还写不好,我特别担心蓝老夫子打我手掌心。” 陆怀钰和陆怀柔向叶皖宁投以同情的眼神。 好吧,和叶皖宁相比,两个人都还算好的。 这时节笋正好,中午做的鸡髓笋特别鲜美,三个孩子吃的肚子圆滚滚的,最后被秦氏喊着去走走消消食。 后面三个孩子继续各自所学。 叶皖宁再次经过老屋子外,上面的石桌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丫鬟送饭来还是没有送来。 叶皖宁将怀里包好的点心拿了出来,怕鸟来啄食,用自己的小帕子包好,放在石桌上。 然后这才去上下午的课。 她学完不过一个时辰,便迫不及待回去,然后来到老屋子外面,却看见自己包着的点心还在那里,动都没动。 是没看到还是不要? 叶皖宁不知道,她又看了看,老屋子静悄悄的,周围也没有人,她只好离开了。 回去做了些许功课,周嬷嬷怕皖宁玩不住,让丫鬟翠丝带她去扑蝴蝶。 叶皖宁不喜欢扑蝴蝶,但是想到可以借口到处转,倒是可以。 翠丝是原身的丫鬟,也才十三岁,在皖宁没了父母以后被周嬷嬷买来照顾皖宁的。 她小门小户出身,以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从他们镇口路过的小县令,陡然间来了宁国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更是怕有出错。 此时虽然正值得初夏之交,春花虽然谢了许多,但是小门那边倒是还有许多花儿开着。 叶皖宁拿着捕蝶网,一边搜寻陆九章的身影,一边追着蝴蝶。 翠丝紧紧的跟着皖宁,生怕皖宁跌了伤了。 皖宁再次经过老屋子,屋子外面的石桌上,帕子包着的点心一动不动。 陆九章不会要了。 叶皖宁想着,也就将帕子拿起来,将里面的点心揉碎了撒给小鸟,然后拿着捕蝶网去捉蝴蝶。 渐渐的,皖宁也得了趣味,追着一只大翅膀的黄蝴蝶跑到了一处地方,结果那只蝴蝶居然飞到了另外一处小花园,过那小花园要走一道长长的独木桥。 翠丝怕皖宁走独木桥摔倒,便拿了捕蝶网,让皖宁在这边站着,她去那边给皖宁捕蝴蝶。 叶皖宁百无聊赖的等着,突然间看见一只大翅膀的花蝴蝶飞过,落到了后面的丝瓜架上。 这个时节,丝瓜沿着竹竿往上,撑起一片绿荫,黄色的花朵点缀其上。 花蝴蝶栖息在黄色丝瓜花上,扇动着翅膀。 叶皖宁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然后抬起手,往前轻轻一扑。 然而脚底一个石头一绊,一滑,整个人朝着架子栽了过去。 粗糙的丝瓜藤和叶子擦过她的脸颊,她将丝瓜架子扑倒了半边,穿过架子,滚了一圈。 她看不清,胡乱的手抓住丝瓜藤,想要拽着坐起来,然而柔弱的丝瓜藤怎能经受得住她的重量,她刚支起来半截的身子重新往后栽。 然而这次接触的却不是地面。 有人撑住了她。 叶皖宁诧异的睁开眼,用手扫开眼前遮挡的叶片。 小少年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稚气未脱的脸,消瘦的双颊,狭长的眼眸微微垂下,淡漠的看着她。 陆九章正在看书,看书的手隔着书托住她的后背。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孩。 泥土擦花了她的脸,粗糙的藤叶刮过她的脸颊,女孩的脸太过娇嫩,有了好几道微红的痕迹。 陆九章想:她会哭。 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她眼底溢出说不出的笑意,仿佛遇到了极开心的事情。 陆九章!她终于找到他了! 叶皖宁胡乱的伸出手,一把抓住少年的另外一只手。 手掌心满是茧,很粗糙。 陆九章的手微微一僵,脸上露出略微惊慌的表情。 他猛地将自己的手一缩。 叶皖宁又落到了地上,泥泞的土沾在她花苞的发上。 叶皖宁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大哥哥,抱我起来。” 第8章 问学 陆九章看着叶皖宁。 她伸出手,灿烂的向他伸出手。 他抿了抿嘴唇。 她不知道他是谁,没有人会愿意让他碰。 小皖宁执着的伸出手:“哥哥,我爬不起来。” 陆九章终于还是伸出手,替她将缠着她的丝瓜藤全部扒开,然后顿了顿,这才伸手将她扶起来。 叶皖宁站定,将自己头发上沾着的草叶扒拉了一下,然后就去看陆九章。 然而陆九章已经拿起书快步离开。 她想追上去,一把抓住陆九章的袖子。 陆九章看着那抓住自己袖子的小手,她拉得很紧,仿佛极怕他会跑。 他回头,看着女孩那因为奔跑而起伏的胸膛,眼巴巴的看着他。 “大哥哥,我叫皖宁,叶皖宁。” 即便身上脏兮兮,女孩的打扮也精致之极,母亲的话响起在耳边。 “九章,我们惹不起的,躲开,远远躲开,好吗?” 男孩的声音也是冷淡的:“不要靠近我。” 叶皖宁呆了一下,正待说话,却听到翠丝在那边着急的喊她:“小姐!” 她的手一松,回头看去,翠丝慌慌张张的向她跑来。 陆九章将衣袖从她的手里一拉,然后消失在她的眼前。 翠丝看着她这个样子:“小姐,你怎么了?” 叶皖宁看着倒作一团的丝瓜架,看着前方空空荡荡的地方,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也空空荡荡起来,她摇了摇头:“追蝴蝶摔倒了。” 回去换了衣服,擦干净脸,洗了头发,周嬷嬷拿着蒸笼给皖宁熏发,一边唠叨皖宁不够小心。 皖宁乖乖听话。 脑海里却浮现陆九章那冷淡的面庞,还有那句冷淡的“不要靠近我”。 她莫名的有点心酸。 晚上时候大家一起聚在一起吃饭,最近陆明正比较忙,都在大理寺用的食,饭桌上只有秦氏和四个孩子。 陆怀秀已经能用勺子自己吃饭了,陆怀柔是大姐,一直照顾陆怀秀,体贴入微,陆怀钰因为抢吃一只鸡腿,被秦氏敲了一筷子,在那边生气,然后被叶皖宁一哄,又乖乖的坐下吃饭。 * 第二日,叶皖宁起得迟了些,胡乱喝了一碗粥,塞了两个春卷,然后抱着小书箱去学堂。 她要去老屋子那边绕一绕。 果然再次看到在那棵歪脖子下面读书的陆九章,小少年正低着头看书。 叶皖宁这次决定这次不再静悄悄的呆看了,她隔着一片菜田,脆生生的喊她:“大哥哥!” 陆九章一愣,抬起头来。 女孩穿着一身粉色的衣服,花苞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眼底有灿烂的光。 他站起来,似乎想要离开。 叶皖宁早就料到了,对着他挥挥手:“哥哥,再见!我去上学去啦。” 说着不待他反应,便抱着小书箱开跑。 陆九章看着她的背影。 她大概还不知道他是谁,她的姐妹嬷嬷都不和她说? 叶皖宁嘿咻嘿咻跑到学堂,到自己的桌椅前坐下,然后拿出纸笔书本和大字。 陆建安看着她。 她很开心,整个人都亮晶晶的,一个人在那笑个不停。 他握紧了手里的笔:因为打伤了它的霸王而高兴吗? 他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摔了自己手里的笔,旁边的陆昙珠看着自己弟弟那掩饰不住的怒意,皱眉:“你怎么了?” 陆建安忍了忍,将笔放下:“没什么,看到一只苍蝇烦死了。” 陆昙珠疑惑的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这儿哪儿来的苍蝇。 蓝老夫子依旧讲学,叶皖宁听得津津有味,蓝老夫子果然学识渊博,旁征博引,每次解释以后还要引经据典,跟听小故事似的。 蓝老夫子讲完《大学》“格物”,看了一眼学生:“可有不懂?” 陆建安和陆昙珠微微拧了拧眉头,大体都是懂得,之前已经有名师略微提到一点,所以理解起来不太难。 然而除了这两人,其余多数人脑袋都和浆糊一样。 叶皖宁看了陆怀钰一眼,见他坐立难安。 大家都怕老师,不懂也不敢说。 于是叶皖宁举起了手:“夫子。” 蓝夫子手里拿着戒尺看她:“你不懂?” 叶皖宁点头如捣蒜。 大家心想,皖宁妹妹好勇敢,居然敢说不懂,夫子的戒尺肯定打得贼疼。 蓝夫子问:“哪里不懂?” 叶皖宁声音脆脆的:“夫子,我都不懂。” 所有人:……完了,肯定要被打,皖宁妹妹有点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蓝夫子拿起了书,再次将“格物”讲了一遍。 讲到最后,叶皖宁扫了一眼陆怀钰等人,发现他们眉目舒展,夫子一边讲一边点头。 应该是听懂了。 她正这样想着,根本没有发现蓝老夫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啪”的一声,拿着书本的蓝老夫子拿起书册敲了她的头。 “哎。”叶皖宁捂着头,看着站在她面前一脸黑云的蓝老夫子。 大家看着叶皖宁的样子,忍不住发出低低一声笑,然后又急忙捂住嘴巴。 叶皖宁乖乖伸出手掌:“夫子,我错了。” 蓝老夫子严厉的看着她:“不懂就问,此为好事。然问而不听,毫无虚心向学之心。今日回去,背诵默写其意,明日道与我听。” 叶皖宁点了点头。 大家朝她投以同情的目光。 讲完课后,自然就下课,蓝夫子离开,叶皖宁开始收拾自己的小书箱。 这个时候,只听到旁边靠后的一个女孩发出一声尖叫声。 这是同族的一位庶姐,叫陆琳琅。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书箱上面落了一只毛毛虫,那毛毛虫正蠕动着自己的身子在书箱上面爬。 没有女孩子不怕的。 便是连离得她近的陆怀柔都吓得躲开。 陆琳琅悬着泪。 幸好旁边的陆怀钰胆子大,用了一张纸,将毛毛虫拨下来,然后用纸夹着扔到了外面。 第9章 母子 今日叶皖宁没有被蓝夫子单独留下,便和陆怀钰和陆怀秀一起回去。 三个人一起回去的时候,陆建安一般不作妖,只是不好绕着去看陆九章了。 下午的时候,叶皖宁学完回来,便拿着《大学》去背书。 翠丝在旁边跟着。 老屋子外没有人,叶皖宁心有所动,便拿着书本再次来到之前捕蝶的丝瓜架旁。 丝瓜架已经重新被人重新撑起来了。 而在那茂密的丝瓜叶间,叶皖宁果然看到了那一角布衣。 陆九章果然在那里。 知道有人来,那面的小少年捏紧了手里的书册。 叶皖宁觉得自己要是再靠近,陆九章一定会离开。 叶皖宁已经决定了,得先让陆九章习惯她的存在。 于是就此止步,在旁边的一株垂柳下坐下,然后拿出书开始背书。 隔着层层的绿叶,陆九章发现叶皖宁来了,他本来想离开,却发现叶皖宁止住了脚步。 大概是没发现他。 她来,可能是昨天捉蝴蝶偶然想起了,但是他还是决定,明日重新找一处看书的地方。 这般想着,他便继续垂眸,去看那发黄页面的文字。 叶皖宁在那边读书背书。 女孩的声音清甜奶糯,一字字的,有种笨拙的认真感。 她向来静不下来的,读个书背个书,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走,一会儿靠,一会儿拿手去玩垂落下来的柳叶。 到了最后,叶皖宁一边背着书,一边甚至还拿了摘下来的柳叶去逗弄旁边的蚂蚁。 这般一心多用,也是颇让人大开眼界。 不知道多久,叶皖宁伸了个懒腰,拿起了书。 陆九章知道她要离开了,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 但是这口气刚一松,便看到那边的那个女孩对着他开口:“哥哥,我背完啦,我走啦。明天见。” 隔着丝瓜叶都能感到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叶皖宁抱着书开心的离开了。 第二日,叶皖宁照旧被周嬷嬷叫醒,一边吃着酸豆包,一边抱着书箱往学堂赶。 路过老屋子的时候,陆九章又在看书,叶皖宁对着他挥挥手:“大哥哥你好,皖宁去上学啦。” 说完,也不待陆九章反应,跑了。 陆九章看着那奔跑的小小身影,握紧了手里的书本。 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吗?怎么没有丫鬟婆子告诉一下她。 别来靠近他,他,后面会吓到她的。 陆九章放下书册,进屋,将昨晚剩下的一点饭开始熬粥。 陈氏听着陆九章的脚步声,问:“九章,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吗?这么高兴?” 陆九章的脚步一顿:“娘,没有。” 陈氏笑了起来:“好好好,没有。” 她这儿子,希望他多多开心一下,好久她都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孩子有过开心的时候了。 她记得上次他那么开心,还是她告诉他说“爹来接我们了”,那个过早懂事的孩子眼底的光是那么明媚,那个晚上他高兴的睡不着,然后起来扒开窗户看外面葡萄架子上的葡萄。 葡萄一串又一串,还没着色,但是已经累累挂在枝头。 他问:“娘,爹可以迟点来接我们吗?” “为什么,不想见你爹?”陈氏打趣。 小小的孩子摇了摇头,怀揣着最质朴的爱:“爹来早了,葡萄还没熟,他就不能吃九章给他种的葡萄了。” 她没法告诉他,这棵小小的野葡萄呀,太过酸涩,他爹是不会吃的。 他们等呀等,等到葡萄都成了紫,等到那两串最大的葡萄最后孤零零的挂在枝头坏了,陆家人还没来。 陆九章等陈氏喝完粥,然后拿起木梳给陈氏梳头。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的发是那么浓密,沉甸甸的,像是缀满了枝头的紫藤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发越来越少,乌黑染了霜,他需要小心的梳弄,才能不让母亲的头皮露出来。 所有人都厌恶他,害怕他,在庄子里的时候,他便已经习惯了,和孤独作伴,看着书,看着游云,看着蚂蚁在叶间散步,便不会突然吓到其他人。 * 今日早课,蓝老夫子准备首先让叶皖宁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抽她背诵昨日“格物”。 叶皖宁声音虽稚,然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蓝老夫子脸上的乌云下去了,皖宁便免受皮肉之苦。 今日讲完,蓝夫子照例问有无不懂之处,叶皖宁再次大胆的举起了手,秉承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再次说了“我什么也没听懂”,让蓝老夫子再次讲了一遍。 早上课程间上个大半个时辰便有短暂休息时间,这一节课蓝老夫子有打了好几人手掌心。 连皖宁也不意外。 虽然她很想认真听,但是小皖宁的才六岁,思维不大跟得上,不一会儿便不自觉的开始望着门口飞过的蝴蝶看。 手掌心打得疼,其他孩子都憋着泪,皖宁却只揉了揉,对着关切看着她的陆怀柔笑。 皖宁性子活泼,爱笑脾气好,身份不如陆昙珠贵重,也不如陆昙珠骄矜,不愿意和旁支的一起玩,所以一到休息时间便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起。 陆建安看了一眼,愤愤的转开了自己的头。 天气渐渐升温,女孩奔跑一圈,本来粉嫩嫩的脸蛋更像是红果子,额头渗透些汗珠,陆怀柔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叶皖宁抓着她的手蹭蹭:“柔姐姐真好。” 陆怀柔面子薄,听她这么说微微红了脸,将帕子往她手里一塞:“自己擦。” 叶皖宁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想着下午的时候,还要去看看,今天陆九章还在不在那里读书。 下午学完琴,叶皖宁便急匆匆的往回赶,然后拿着书开始往丝瓜藤那里跑。 翠丝在后面跟着。 周嬷嬷看着叶皖宁奔跑的小模样,嘱咐翠丝:“将洗净的瓜果给小姐带上,免得书读得口渴了没处润嘴。” 也是奇了怪了,这位老夫子莫不是真的有神通,小姐以前也没看出来爱看书呀。 叶皖宁诚然不爱看书。 她拿着书本到了丝瓜架子那里,果然看到陆九章隐藏在那里看书,头也不抬。 叶皖宁也不去打扰,还在那垂柳下坐下,然后开始花样百出的读书。 到了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微风吹拂,她靠在树上居然打起了盹。 最后被翠丝喊醒,她这才朝陆九章那里看看。 男孩低头读书,不为外物所扰。 还好还好,没发现她有多丢人。 叶皖宁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了,还要回去练大字,于是对着丝瓜藤那边招招手。 “明天见,大哥哥,我先走了。” 等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陆九章才抬起眼。 本来打算重新找个地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还是来了。 第10章 生辰 听风院里拇指大小的桃子慢慢的长大,长成了鸡蛋大小,又长成了拳头大小,开始灼灼的染上粉。 三孩子好奇尝过,脆是脆的,还有涩味,看来还要等些时候。 皖宁每日照旧在上学路上和陆九章打招呼,上完学以后便在那垂柳树下和陆九章隔着那丝瓜架一起读书。 陆九章很爱看书。 她常常隔得远远的打量着那个少年安静而淡漠的眉目。 有一日叶皖宁照旧来到垂柳树下,却看见她惯常坐着的平滑石块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编小笼。 她拿了起来,只见那个竹编小笼里,栖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她看向那丝瓜藤那边,开心的喊:“谢谢哥哥!等我院子里桃子熟了,皖宁给你带!” 蝴蝶的翅膀轻轻的扇动,笼子泄出斑驳的光,将它的翅膀照耀的愈发美丽。 除此以外,学堂里面的众人也已经打成一片。 陆建安容貌出众,身份尊贵,旁支子女都爱围拢在他身边。 陆建安老师和大人面前极为有礼规范,然而私下却伙着几个孩子,什么都干。 他们拿了虫放在女孩们的书箱里,等到女孩子吓哭的时候发出哄堂大笑,害得很长一段时间女孩子们到学堂必定先看书桌几遍,休息时间也不出去玩闹了。 但是叶皖宁不怕,叶皖宁的桌子里爬出过甲虫,蜘蛛,竹节虫……其他的女孩子尖叫了,叶皖宁慢悠悠的拿了甲虫,笑眯眯的将它们放在外面的树上。 前世她活得并不精细,塞外多虫蚁,有时候睡着都会从房檐下掉下来。 皖宁越不怕,陆建安的脸便越黑。 渐渐地,大家也发现,陆建安不喜欢叶皖宁,有些针对她。 甚至连陆昙珠也私下询问他:“你为何和叶家的过不去?” “看着她烦。”陆建安想起她用弹弓挑衅的样子,心情郁闷。 陆昙珠道:“不要失了身份,不过商户之女,传出去不好听。” 而且也不是正经的表小姐。 叶皖宁的母亲原本就不是陆家亲女,是陆明正的爹在门口捡的弃女,当时陆老夫人生命垂危,没想到捡了这个弃女以后,居然起死回生,又活了十多年。 因着这么回事,陆明正家都当着弃女是福星,当成亲生女儿来对待,外人也不知道,本来是等大了以后定一门好婚事的,但是没有料到被一个海商勾去了魂,最后来了个船毁人亡。 陆建安听了陆昙珠的话,敷衍的开口:“晓得了。” 要想他放过她,好啊,除非她在他的面前跪下求饶。 叶皖宁自然不知道陆建安的心思的,她向来豁达自在,对于陆建安,她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临近端午,蓝老夫子也要休沐去陪着家人团聚过节,所以所有孩子都闲了下来。 端午是个大节日,京都的秦河上会举行赛龙舟,还会熏艾草,喝雄黄酒。 孩子们要戴五色线,来辟邪保平安,家里面早就准备了五色线,陆怀柔心灵手巧,准备给家中的弟弟妹妹都编一个。 叶皖宁也凑起了趣,不过她的手颇为笨拙,这等细心的活计,于她而言还是有些挑战难度。 而除此之外,便是陆昙珠和陆建安的生辰了。 二人一胞所生,是五月初一的生辰,安阳公主那边要给孩子过生辰宴。 周嬷嬷给叶皖宁准备了给陆昙珠和陆建安的礼物:“送这个吧,用得着。” 叶皖宁打开,两个盒子里分别装着两只笔,上面刻着“赵”字,这是湖山赵远的笔。 叶皖宁曾听穆衡知说过,说这赵笔最是精贵,为读书人最爱,然而价值千金,非豪奢之家不能得。 这是一只兔毫,虽然比不得顶级的笔,但若是在短时间内得到,还是有点困难。 叶皖宁重新开始审视自身。 她重生的时候,只是浑浑噩噩的寄居在叶皖宁的身体里,那个时候原身因为溺水昏迷不醒。 等到再次醒来,原身的记忆糊了她一头,让本来浑浑噩噩的她许久才理清楚记忆。 但是两边的记忆都不大完整,直到现在,很多记忆都是见到以前的人才会忽然冒出来。 然恰逢原身父母双亡,所以周嬷嬷只是觉得她受打击太过的原因。 叶皖宁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周嬷嬷,年过五十的妇人和善冷静,双鬓满是风霜的痕迹。 无儿无女的周嬷嬷,一直将皖宁当做亲生孙女一般对待。 叶皖宁的手抚摸着笔杆,原身的父亲是海商,以前她一直以为是普通海商。 但是,若不是呢?海商最为危险,然而所得都是巨大的财富,叶行远会是这样吗? 现在她不过是个六岁孩童,若是长大了,宁国府可能尽心尽力的替她找一个好婆家,可能就是仁至义尽了。 但是她呢?不,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要去救她的父兄。 可是现在,她还脱离不了宁国府的庇护。 叶皖宁看着那支笔,微微思考了一瞬,便对着周嬷嬷点了点头:“好的,嬷嬷。” 周嬷嬷看着皖宁乖巧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 小姐还小,她年岁已大,到哪里去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呢? 五月初一,公主府那边天还没有暗下来,便已经灯火辉煌。 叶皖宁抱着笔盒,和秦氏和三姐弟一起前往公主府。 这是叶皖宁第一次看到安阳公主和陆明齐。 安阳公主今日穿了金丝织锦服,簪了一只凤凰衔珠钗,眉间隐约是皇家人的高傲。 安阳公主用手护住自己的小腹,虽然还未显怀,然而万宁知道,公主府这边又要添丁了。 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陆明齐三十多,灯火照在他的脸上,犹如宝石美玉,确实是少见的美男子,怪不得能让安阳公主倾心。 叶皖宁心里小小的比较了一下,还是差以后的陆九章远矣。 叶皖宁正这样想着,就看到一群孩子簇拥着陆建安和陆昙珠行来。 今日二人生日,皆穿了红,陆昙珠一袭红色缎地绣花百蝶裙,行动之间仿佛把春天穿在身上,引得周围小娘子们的目光都落到她裙间。 第11章 荸荠 陆怀柔和陆怀钰上前见礼,送了礼物,旁边的侍女接过。 叶皖宁捧着笔盒上前:“昙珠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蝴蝶像在飞。” 没有人不喜欢夸的,而今日这裙子确实是绣坊单独做了一个月,她很满意,陆昙珠破天荒的对着她露出一个笑。 “哼。”穿了红色小褂,腰上配了一把小玉刀的陆建安看着她冷哼了一声。 叶皖宁递上笔盒:“建安哥哥,生辰安康。” “谁稀罕你的东西。”陆建安头一昂,迈步走了。 旁边的小厮帮忙接过,陆昙珠看着不明所以的叶皖宁,亲手牵着她的手:“皖宁妹妹,和我们玩。” 今日来参与陆建安和陆昙珠的生辰宴的,都是公侯伯爵府,不比宁国府这种只剩个空壳子的,从七八岁到十一二岁皆有。 贵族子女年纪尚小的时候便开始往来,以后长大了这就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大多数都是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能够让自己家族更有根基。 前面的院子里,陆明齐和安阳公主在应酬,后花园里,各位丫鬟小厮看着自家的小娘子小郎君玩。 或斗花草,或玩投壶,或玩蹴鞠,或三三两两在一起说话,算得上宾主尽欢。 在座之中叶皖宁年纪最小,见她大方可爱,不时过来捏捏她扎成花苞的发,她也不哭闹,不由更加喜欢。 叶皖宁被叫去投壶,一连中了三支箭,便是旁边的男孩子也看了过来。 皖宁第四箭故意扔偏了,方才止了他们的兴趣。 她眼前又忽而浮现起塞外的风沙,她拿着哥哥给她做成的小弩,一箭箭的射击,后来便是天上的飞鸟,也能让她射下来。 但她除了苍鹰,向来不射其他的鸟儿,她总是爱看那些鸟自由自在的盘旋在天空的样子。 但是塞外的苍鹰,若是人没了反抗之力,都要成为它的爪下食。 叶皖宁坐在凳子上,看着这边的花团锦簇,所有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皆衣饰华贵,放置的鲜果皆是最好,美食更是珍馐,她的眼前不由浮现那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破草鞋的小少年。 玩玩闹闹,吃吃喝喝,等到墨色一层层的染上苍穹,送走了客人,公主府这才安静下来。 安阳公主怀有身孕,并未一直陪着客人,倒是陆明齐长袖善舞其间。 陆家离得近,倒也不急,人都走得尽了,这才带着三个孩子要离开。 陆明正和陆明齐两兄弟正说着话从前面的院子里走来。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安阳公主的声音:“你说什么?没有?” 陆明齐快步走上前,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安阳,怎么了?” 安阳公主在后面的桌椅上一靠:“近来我颇不爽利,没什么胃口,想要吃荸荠,我不是给你说了?” 陆明齐道:“我怎可不把你话放在心上,莫要生气,我再让下人找找。” 说完就立马让下人去找。 陆明正在旁边道:“大哥,我前日庄子里送来了一批荸荠,也正新鲜个大,我马上送来。” 安阳公主眉毛一挑:“其他的我入不得口,便只吃那临安水乡的。” 陆明正便不太好说话了。 女子孕期脾气最是不稳,更何况是安阳公主,稍微有丝毫不如意便不喜。 秦氏心中暗叹,将三个孩子往怀里笼了笼。 后厨房的婆子跪了一地,其中那李婆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确实买了一筐荸荠,但是原订的是要做荸荠粥,她嫌弃明早上得早起,便让后院那个怪物提回去,明儿一大早给她削好放在她经过的那条路。 但是,这,这怎么可说? * 陆九章坐在石头下,就着那一盏还未燃尽的灯火,削着荸荠。 他知道今日府中有喜事,否则不会连这等角落都还有灯火。 当然,每当有喜事,那便意味着,丫鬟和婆子便懒得给他们送饭,还好还存了些许红薯,给娘亲煮了来吃。 安置好陈氏以后,陆九章便提着荸荠来到这个地方,开始削。 他要快些,灯笼快灭了,今夜无月,便看不见了。 正在此时,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他提着荸荠,便准备躲一躲。 还没躲好,便有老仆叫了起来:“是他偷的!” 陆九章愕然抬起头来。 * 陆明齐在那边给安阳公主陪着小心,又是哄又是说,安阳公主这才脸色稍霁。 陆明正等人在外站着,等到陆明齐出来,这才要告辞。 陆明齐也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这般伏低做小的姿势,便点了点头。 叶皖宁被秦氏牵着,迈步向前。 走到那边的走廊处,老仆人便急匆匆的来了:“侯爷,找到偷荸荠的人了。” 陆明齐心里正不快:“是谁?” 叶皖宁远远地看到几个仆人和小厮赶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 她顿时一愣。 陆九章。 叶皖宁一颗心忐忑起伏,她被秦氏一拉,拽着离开了。 她只能回头,看着那一个小小的影子孤零零的落在地面。 男孩脸色是苍白的,提着袋子,另外一只手还拿着一把小刀,手指上沾着荸荠的皮。 他是有些茫然的,然而茫然看到陆明齐后,又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 陆明齐看着他,眼底掩盖不住的厌恶和嫌弃,像是看见什么脏物。 “你偷的?”陆明齐冷声道。 陆九章眼底那微弱的希冀像是水泡一般破碎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旁边的李婆子猛地扑了出来:“侯爷!是他!就是他!我现在想起来了,之前看到他后房外面过。还有!对了!他之前就干过这样的事!后厨里少过很多东西,我抓着过他!” 陆明齐拿起旁边的桌上的茶盏,一把摔了过去:“你这个怪物!” “砰”的一声,茶盏砸在男孩的额头。 陆九章被砸得眼前都黑了半晌,他捏紧了手里提着的袋子,强撑着自己不倒下。 茶水混着鲜血沿着他的额角滴落。 他垂眸,一声不吭。 陆明齐蓦得想起来他出生的时候,没有哪家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他就是个怪物,当时他就该摔死他的! 陆明齐越看他越厌恶:“公主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你们居然还敢偷着公主的东西吃?你们算什么东西?” 陆九章蓦得抬起眼,冷淡的看着他:“不关我娘的事。” 陆明齐被那双眼一看,一阵鸡皮疙瘩起了来:“还嘴硬,给我打!” 第12章 疼痛 陆九章被踹倒在地。 不知道是小厮还是仆人的脚踹在他的身上。 陆明齐冷笑:“你娘还自诩什么读书人家的女儿,就这样教出你这样偷鸡摸狗之辈?” 陆九章蜷缩成了小虾米,额头上的鲜血糊在了他的眼上。 就像是在庄子里的时候,那些孩子拿石头扔他,说他是怪物,她的娘亲也是怪物,他冲上去打架,浑身是伤。 阿娘用草药给他上着药,对他说着话。 “九章,没关系,其他人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事。阿娘知道咱们九章是最好的孩子,我是最好孩子的母亲,我很开心。” “不要去怨恨,不要去愤怒,不要用旁人的恶意惩罚自己。” “我们只管走我们的路。” 可是……阿娘听到,一定会伤心。 陆九章痛得额头上都是冷汗,口中却翻来覆去的坚持:“我娘不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厌倦的声音响了起来:“够了,你要打死了他不成?” 那是安阳公主的声音。 周围的仆人停了下来。 陆明齐眼底全是嫌恶,挥挥手:“扔出去,扔得远些。” 扔一个瘦骨伶仃的九岁孩子实在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陆九章被扔在角落里。 他的眼前一片黑,缓了许久,方才缓了过来。 他要回去,不能让阿娘担心。 他颤巍巍的撑起自己的小胳膊,靠在旁边,又缓了会儿,他才站起来。 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沟。 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眼睫毛上沾着凝固的血,他捧起一捧水,将脸上所有的血腥气给洗了干净。 他做完这些,才迈步回去。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庆幸,阿娘看不见。 * 叶皖宁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陆九章站在那里孤零零的身形。 她猛地坐了起来。 听风院早已经关了门,守门的婆子在那里,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看向窗外,暑气渐起,周嬷嬷将窗户打开一角,有温软的风吹了进来。 外面是广阔的世界,然而长大,还要许久。 皖宁又做了个梦。 梦里是在报国寺,报国寺外的菩提树又高又大,叶片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光彩。 她那个时候已经是准太子妃。 太子妃有诸多要求,其中有一个便是再也不能随意的策马狂奔了。 太子妃要温婉娴静。 父兄在塞外,她摸着自己马,想给马找个好的主人,她并不想它困在后宅那一方天地。 她在京都认不得多少人,但是因为香油钱给的大方,报国寺的和尚倒是愿意和他多说几句,她只好拜托他们看看有没有其他香客要这样一匹脾气不好,又跑不大快的马。 后来,住持告诉她,人找到了。 她想嘱托许多,比如这马又矫情又不听话,能不能别打它,比如这马若是不想养了,给她还回来就好,千万别卖了。 住持又告诉他,要马的施主可以每个月都可以牵马给她看看。 遇到好人了呀。 成亲前她来见过她的马,养得比她好多了,可惜的是,在报国寺里没有见到养马人。 养马人在客房内,未曾和她相见。 她只能在隔着院子道谢。 叶皖宁醒来的时候天色刚亮,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为何会忆起这般小事。 大概是那样一匹脾气又臭又硬的马都能被善待,然而陆九章却未曾被善待。 她多么希望,他也能被善待。 周嬷嬷见她醒了,问她:“还早呢,又不上学,小姐怎么起得这般早。” 叶皖宁拿读书当借口:“夫子让我背的书还差好多,否则要被罚抄。” 周嬷嬷笑:“小姐你又不当举子。” 话虽然这般说,周嬷嬷还是未说什么,只让翠丝跟着。 叶皖宁假装拿着书去外面看,又绕道到老屋外。 陆九章偷东西。 不会。 后来查清楚了吗? 叶皖宁这般忐忑的想着,就看到外面歪脖子下面那依然背对着她的男孩。 忐忑的心忽然就落定了。 “大哥哥,早呀。”叶皖宁照旧对着他打招呼。 陆九章没动。 叶皖宁已经习惯了,拿着书,装模作样的看了起来,等到差不多了,这才收书和陆九章挥挥手:“大哥哥,再见。” 陆九章感知到女孩消失的脚步声。 他合上书,抬起头来,阳光落到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 * 下午的时候,皖宁没有时间去丝瓜藤那里了。 陆明正休沐,答应了陪孩子们,所以便决定带他们出游。 虽然还差几日才到端午,但是外面却早就是端午的气氛了,屈子的诗词悬挂于河边,家家户户都开始在悬挂菖蒲,各种香气的粽子从屋宅里面冒出来…… 陆明正带他们去木兰牧场玩耍。 陆怀钰早就想着骑小马奔跑了。 木兰马场的马师傅本领高超,牵了小马驹,陆怀柔就算很怕,但是那小马驹实在可爱,她坐在上面渐渐习惯了,也得了趣味。 叶皖宁年纪太小,马师傅分外小心,叶皖宁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些纵马奔驰的高健大马身上。 她想骑那种马,然后策马狂奔。 但是现在是不可能的,一个从未接触过马的女孩无师自通的骑马飞奔,这怎么看怎么不合常理。 有马师傅看着,旁边有小厮丫鬟和嬷嬷,陆明正和秦氏也忙里偷闲,夫妻俩共骑一匹马,骑得离孩子们远些,去享受没有杂事打扰的片刻时光了。 马师傅牵着小马驹慢慢的走,还对皖宁说:“小姐别怕,慢点走,抓好了呀,摔不下来的。” 叶皖宁百无聊赖的坐在马上,忽然间,一匹小马驹突然冲了出来。 小马驹是一个小男孩,大概是这匹小马驹突然发了疯,一下子跑了起来。 马上的男孩吓得白了脸。 而失去了牵制的马带着马上的男孩朝着叶皖宁冲了过来。 第13章 顾明决 牵着叶皖宁马的师傅是个好手,急忙将叶皖宁的小马驹一带。 负着男孩的小马驹擦着叶皖宁的身体而过,然后又开始横冲直撞。 这边都是小马驹,驮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家的小郎君小姐,若是被伤着了他们也负不起责任。 于是周围马师傅全都聚了上来,全部想方设法去拦那马。 那小马驹脾气很倔,撩蹄子跟疯了似的,马师傅怕伤着马上的小郎君,束手束脚。 众人围了那匹马,那匹马分外聪慧,一个假把式,众人急忙朝着它冲的方向围去,却没料到它一个掉头,从空隙里跑开。 大家慌了,这要跑出去,那小郎君肯定是支撑不了这么久的。 然而却没有料到,那匹马突然停下了脚步,前面的两个蹄子抬了起来。 马师傅们急忙一拥而上,有的牵马,有的抱那个男孩。 那男孩也是胆子大,即便吓得面无人色,然而却没有任何的哭叫。 旁边有小厮嬷嬷和一个美妇人跑了上来。 美妇人抱住男孩不停地安慰。 男孩挣脱了美妇人的怀抱,然后四处一看,看到了坐在马背上的小女孩。 今日为了方便骑马,叶皖宁穿着小褂,脚蹬小靴子,手拿小弹弓,发上飘带被木兰马场的风吹得散开,真的是让人觉得再也没有这样好看的小娘子。 男孩朝着叶皖宁走来。 他一板一眼,弯腰执礼:“谢谢。” 他即便害怕,也知道,要不是刚才这位小娘子射出的那粒弹丸,恐怕他现在还在马背上颠簸。 叶皖宁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那美妇人也走上前,再三感谢起叶皖宁来。 陆明正和秦氏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美妇人正在摘下手上的镯子给叶皖宁手上套。 秦氏上前和这位美妇人说话。 两个人说了这一场风波,然后又互相结识了一番,才知道那美妇人是礼部侍郎的妻子柳氏。 礼部侍郎是个三品官,陆明正即便才升迁也才从四品,于是自然一见如故。 陆明正也很高兴,没想礼部侍郎这条线居然因为这事阴差阳错搭上了。 他早就知道礼部侍郎晚来得子,养的十分精细,而这个孩子也非常聪明。 他的目光便落在礼部侍郎那个孩子身上,小小年纪,遇事也不惊慌哭闹,很有风范。 一想到此处,他就对自己那个整日混账的儿子恨铁不成钢起来。 两家人结交了一番,于是这晚饭自然也就一起用了。 在帐篷内,几个孩子序了齿,叶皖宁自然年纪最小,除此以外,那位礼部侍郎家的最大,今年要满十岁了。 叶皖宁抱着桃子啃,像是一只小松鼠,礼部侍郎的那个孩子不停的往皖宁看,皖宁对着他露出一个笑。 那小郎君立马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啪”的一下坐直了,一副非礼勿视的样。 然后那柳氏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一样:“对了,这是我儿顾明决,明决,还不见过各位弟弟妹妹。” 顾明决站起来,礼数周到。 然而“顾明决”三个字窜入叶皖宁的脑海里,她的心却猛地一缩,一时之间,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 “顾家的那孩子不错,家风也可以,这次回京都,爹给你看了看,勉强配得上我家阿宁。” 叶皖宁只觉得嘴里的桃子也不香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狱中的青年,用了刑以后鲜血凝固在蓝衫,他依然站的笔直,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恭敬有礼:“郡主,我没事,请不要因此有任何内疚,这是明决自己的选择,和郡主无关。明决在此,怕是不能出去恭贺郡主新婚之喜了。” 顾明决,本来是家中给她订的未婚夫,然而世事弄人,她在回京途中遇到了心上人,便解除了顾明决的婚约。 那个时候见他因为为叶家说话而陷入牢狱之灾,她是心存愧疚的。 但是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个局罢了。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是射那匹马的头了。 顾明决发现这位“皖宁妹妹”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冷淡下来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待人接物都是练出来的。 皖宁妹妹不对他笑了。 在他说出名字以后,难道,他的名字很不好听吗? 饭罢以后,便各自打道回府。 皖宁坐在马车内,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热闹的夜晚,顾明决以后会是百里长风的得力干将,该用什么方法,将他的这只臂膀卸下来呢? 回到听风院里,周嬷嬷早就等着她了,问她玩耍的可还愉快。 叶皖宁看着周嬷嬷,然后伸手抱住周嬷嬷,像个小棉袄一样贴在她的心口。 “怎么了,小姐?” “嬷嬷,我想阿爹阿娘了。” 周嬷嬷将皖宁一抱,心疼的没法。 叶皖宁蹭了蹭周嬷嬷:“我想念阿爹带我放风筝,想念阿娘带我去看海上日出,在这里,我只能在这院子里,只有等舅舅舅母有空才能带我出去看看。” 周嬷嬷听到皖宁这样一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她家的小姐,本该享受最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不是拘束在这小小的宅子里。 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都说那些大家闺秀一门不出的金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她却不这样觉得。 叶皖宁发现周嬷嬷沉默下来,继续开口:“我想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像我娘一样。” 周嬷嬷摸了摸她的头:“小姐,等你长大,长大点再说。” 叶皖宁一听,便知道事情和自己所料差不多。 周嬷嬷手里,肯定有原身父母留下的各种暗线。 就是不知道,这暗线到底能影响多远。 她靠在周嬷嬷的怀里,听到了外面敲击的雨声,嘈嘈杂杂的。 入夏的第一场大雨,姗姗来迟。 第14章 送桃 雨下大了。 陆九章迷迷糊糊中猛地惊醒。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老屋子在漏雨。 这个场景他已经习惯了,他爬起来,光着脚丫,然后迅速从角落里搬来几个破瓦罐,放置在漏雨的瓦片下。 脚下有水渍混合的地面,他“啪嗒”一声摔着了,他又急忙爬起来。 陈氏被雨水声砸醒:“九章,又漏雨了?” 陆九章“嗯”了声:“娘,你先睡。” 他走到陈氏旁边,帮她掖了掖被子,却摸到被子角也湿了会儿,一颗颗雨珠砸在了手上。 原来,这儿也在漏雨。 陆九章又去角落里找了盆子,然后抱在怀里,这个地方不好放盆子,刚好在床边,陆九章干脆坐在床边,自己端着盆子接雨。 雨水敲击在盆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娘,睡吧。” 陈氏想要帮忙,但是眼睛全然看不见,只能摸索着摸到陆九章。 陈氏的手摸索过陆九章的身体,陆九章一抖,憋着,将口里的痛呼压下去。 他的身子一碰就痛,不能让阿娘知道。 阿娘知道会担心。 “九章,怎么了?”陈氏感受到了儿子的本能反应。 陆九章听着耳边雨水砸落的声音:“娘你摸的我有点痒。” 陈氏笑了起来。 眼看陈氏的手落到他的脸上,陆九章怕陈氏摸到他那边额头肿着的包,急忙道:“娘,我给你背书吧。” 陈氏果然放下手:“好。” 于是稚子口中,陆九章将一篇篇的文章一一背出。 陈氏是秀才之女,其学识比其父更厉害,后来陈氏被赶到庄子里,除了简单衣物,就只带了家中老父留给她的那些破旧书本。 于是在庄子里时,没有纸笔,她就折下树枝,在沙地里,一个个的教陆九章断文识字。 在那一个个文字里,陆九章窥见了影响他人生的无数句话。 在那小小的茅草屋外,他读了无数遍,写了无数遍,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仰望着先贤的光。 陈氏在陆九章的声音里,慢慢的合上了眼睛,发出绵长的呼吸。 陆九章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彻底安静了下去。 他抬眼,触目皆是一片黑,只剩下雨水的声音滴答滴答。 他静静地等待着雨停,等待着天明。 * 雨停时候已经是大早上。 雨一停,太阳就冒出了头,桃叶上悬着的雨珠子在阳光下像是一颗颗珍珠。 叶皖宁摘了一个来吃,很甜。 于是周嬷嬷帮她找了篮子,摘了一大篮子,去给秦氏和陆怀钰他们。 陆怀钰和陆怀柔分外开心,又提着篮子来院子里摘了一篮子,在院子里吃了一个又一个。 秦氏让嬷嬷阻止他们再吃,平日里摆在桌上的时候不吃,现在吃这么多,也不怕肚子疼。 但是三小孩都觉得是自己种出来的,滋味自然不一样。 吃的就是这个乐子。 太阳晒干了露珠,到处又开始冒暑气。 吃了桃子,叶皖宁照旧拿出宣纸,开始练大字,一笔一划;陆怀柔开始给编织五色线;陆怀钰被他老爹拉着背书。 昨日陆明正见到别人家的儿子,随口问了一些学问,回答的那叫一个好,于是回来就开始折腾陆怀钰了。 叶皖宁练完大字,陆怀柔去带陆怀秀了,皖宁便攀着小梯子,摘了三个最大最红的桃子,用自己的衣服兜着,往丝瓜藤架子走去。 丝瓜花儿早就谢了,一个个的长条丝瓜悬挂在树梢。 皖宁看到陆九章在藤叶后面,兴冲冲的跑过去:“大哥哥!” 陆九章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直接跑过来。 他躲之不及。 小少年满脸的淤青。 叶皖宁垂下眼眸,然后又极快的抬起眼,眨了眨:“大哥哥,你怎么摔的?” 女孩的眼底没有害怕,没有同情,只有认真的询问。 陆九章紧紧握住书的手蓦得一松:“不小心。” 皖宁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陆九章的身子微微一僵,忍住了,没有躲开。 叶皖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大哥哥,你上次送我的蝴蝶我将它放了,因为我想知道蝴蝶的家在哪儿。结果追着追着它就不见了。” 仿佛于她而言,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烦恼。 她说着垂下了头,有些懊丧,然后又突然抬起头来,拿起桃子。 “我种的,很甜,大哥哥,给你。” 小小的手,握住大大的红桃子,一个又一个,轻轻的放入陆九章的怀里。 陆九章僵直着身子。 该离开,不能要。 有一道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想起,但是他张不开嘴。 红红的大桃子滚落在他的粗布衣服上。 叶皖宁站起来拍拍手:“好啦,大哥哥,我走啦。翠丝没有跟着,离开久了嬷嬷会着急。” 说完就提着裙角,盈盈笑着走了。 皖宁转身,跑得远了,眼前还是陆九章的样子。 这是第一次这么靠近他。 那不合身的粗布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草鞋里装着的脚丫单薄而红肿,叶皖宁见过这样的脚,在塞外的时候,大多数士兵没有更多的东西御寒,就会反复长冻疮,严重的来年入夏也会有痕迹。 陆九章就是这样一双脚。 还有那满是淤血的脸,那挽起的裤脚下露出的青紫的痕迹,这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九岁孩童身上的。 这是被人打的。 她只能假装不知道,她知道她所施加的任何情绪都会给他造成负担。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皖宁跑着停下了脚步,心里酸涩,堵得慌。 她想起陆昙珠那件价值千金的百褶裙,想起那日满堂的热闹。 她又忽而想起,传言前世殿堂之上,皇帝钦点他为状元,赞他光耀门楣,要赐牌匾。 然而他却只是垂首而立,谢绝。 “臣为父不喜,孤身一人,不配皇恩。”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笑,这般不世出的人才,家族内自然当举全族之力育之,怎可不喜?怕是担心老皇帝癖好又犯,赐牌匾之后又紧跟着要人尚公主。 当时皖宁听过一耳。 直到此刻,她才真切知道,“为父不喜,孤身一人”这八个字后面,到底是多少的幼时艰辛。 第14章 端午 五月初五,端午节。 早上起来,周嬷嬷便给皖宁画额。 她一边用细笔蘸了雄黄,在她的额头上写了个“王”字,一边絮絮叨叨:“我家小姐祛病延年,百毒不侵”。 画了额,又给皖宁腰上系上装满了艾草菖蒲的香包,手上戴了编织好的五色线,嘱咐道:“小姐记得,千万别弄掉了。等下雨的时候才摘去扔了,知道吗?” 皖宁不停点头:“知道的,嬷嬷。” 她说完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五色线,然后往周嬷嬷手上戴:“嬷嬷也是呀,长命百岁,平顺安康。” 看着自家小姐给她戴的样子,周嬷嬷不由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穿戴好以后,叶皖宁便去找陆怀柔他们了。 陆家的三个孩子额头上也画了“王”字,陆怀钰昂首挺胸,做了老虎的样子:“瞧瞧,我想不想山大王。” 结果被秦氏戳了一脑袋:“待会儿你父亲见到你昨晚的功课,我看你还像不像山大王。” 陆怀钰顿时头如豆大:“娘,大好日子说这个干嘛。” 他这般样子说的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吃了粽子,喝了菖蒲酒,秦氏便带着四个孩子去看赛龙舟。 今日秦河两岸被挤得水泄不通,远远的就看到一片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刚开始秦氏还想坐马车,然而没想到根本没法行走,只能让家丁和力气大的嬷嬷紧紧的看着,免得孩子走丢,然后挤着向前。 像陆家这样的官宦人家为了更好的看龙舟,都会提前定下位置。 最后挤了半天终于到了位置,大家都早就满头大汗,幸好旁边有卖冷淘的,急忙买了来解渴。 不一会儿,赛龙舟便开始了,锣鼓喧天,人群沸腾。 皖宁倒是第一次观看这等节日,也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看到船上人的手和桨不停地摆动,快成了一片影儿,那般长长的龙舟,在急促的鼓点里,像是一只灵活快速的鱼,“嗖”的一下就从眼前滑过。 人们的声音几乎要将水面给炸沸腾了。 叶皖宁也不由拍手叫了个好。 赛龙舟后,热闹却还没有散去,秦河两岸各色食物,杂耍不停,还有捉蟾蜍斗百草的游戏。 陆怀钰就要去玩那捉蟾蜍的游戏,然而陆怀秀却被蟾蜍那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让秦氏和陆怀柔哄了许久都不停。 叶皖宁看到旁边一个小个拨浪鼓做的精巧,于是便去买来哄秀秀。 翠丝紧紧的跟在后面,生怕将皖宁给跟丢了。 皖宁一伸手,个子不够高,于是踮起脚,刚刚碰到那拨浪鼓,冷不防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将她堪堪握住的拨浪鼓夺了去。 叶皖宁抬眼看去,只见是个老婆子,看装束也是府里的仆人。 翠丝不忿:“是我家小姐先拿到的。” 那老婆子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看人:“什么你先我先,反正是我家小姐看上的。” 皖宁的目光看向后面。 后面是好几个嬷嬷大丫鬟围绕的一个女孩,穿着打扮格外精巧,就算比陆昙珠也丝毫不差。 皖宁拉住翠丝的手:“好啦,翠丝我们买这个就行。” 她去抽了另外一个拨浪鼓。 翠丝心里觉得委屈。 皖宁拿了拨浪鼓去逗陆怀秀了。 那婆子将那个精巧的拨浪鼓双手捧着递给了那个小娘子。 尖尖的下巴,秀而媚的眼,年纪虽小,然而可以看出以后是个美人胚子了。 她接过拨浪鼓,然后扔到地上:“什么破烂货,别人摸过的也给我,我不要了。” 那婆子只管小心的陪好:“是是是,是老婆子的不是。这等腌臜东西怎么配得上小姐。” 她接着又压低了声音:“三皇子应该看完赛龙舟了。” 那小姐方才抛下这桩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踮着脚去拿拨浪鼓的女孩,她便心中生出莫名的不喜欢。 下午好好玩耍了一遭,回去的时候,金乌坠地,一片绚烂的晚霞勾画在西边。 皖宁看了好久,摸着自己怀里的五色线。 赶回去的时候,应该还来得及拿给九章哥哥。 然而叶皖宁赶回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时间去给陆九章。 晚上是陆氏的家宴。 所有的族亲全部聚集在一起,叩拜先祖,再共餐。 叶皖宁本来只算半个陆家人,而因为其母亲并非是陆氏亲生女,所以便只让丫鬟婆子带着她在外面候着。 先是族中老者,然后辈分依次往下,最后才是陆建安陆怀钰等人。 孩子们都祭拜完了,看着案头的三炷香,陆氏的一位长者问:“你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 这句话说的,全场都安静了一瞬。 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陆九章的身份太过尴尬。 本来是陆家的嫡长子,可是公主下嫁,其母成为妾室,又因为生下来其形状如妖似魔,这么多年来,都成为了陆家人的禁忌。 陆明齐看了族公一眼:“那孩子,请来作甚?” 族公瞥了他一眼:“他还是入了陆家的族谱的。” 安阳公主摆了摆手:“让人去叫吧。” 仆人去叫陆九章的时候,陆九章正在给陈氏洗脚。 陈氏听到陆明齐叫陆九章,高兴极了,浑浊的眼底也像是有了光:“快去九章。” 她慌乱的伸出手,摸索着扯了扯陆九章的衣服,又想给陆九章整理头发,最后只能抿了抿,这才道:“好好的,知道吗?” 陈氏眼睛看不见以后,对时间的感知便只剩下春夏秋冬。 陆九章看着自己母亲那欣喜的样子,沉默的点了点头,又蓦得想起母亲看不见,这才“嗯”了声。 他拿起粗布将陈氏的脚擦干净,扶着陈氏躺下,这才随着小厮走。 那小厮浑身紧绷,离陆九章远远的。 他可听说过,这位可是会发疯喝人血的。 叶皖宁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大人给了她一支九连环,让丫鬟陪着她玩。 叶皖宁也就将那一环一环的解开,族里的其他孩子拜完以后也凑了过来。 正当她解开第七个环的时候,旁边传来陆家孩童的声音:“他来了他来了。” 她蓦得抬起头,看到了立在台阶下的陆九章。 第15章 发病 陆九章迈入这热闹的其乐融融的大院,像是误入人间的孤魂。 他太过瘦弱,那不合身的粗布衣服晃悠悠的像是挂在了一副骨架上,袖口摩擦破了个洞,草鞋也破的,露出的脚趾是一层老茧。 眉宇间虽然仍然带着孩童的稚气,但是眼神却早就没有稚子的无忧畅快,冷淡。 他站在那里,无数打量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目不斜视,然而余光却仍然捕捉到那个坐在那里拿着九连环的身影。 皖宁妹妹。 他微微抿了抿唇。 之前她不知道他是谁,今天后,大概也就知道了。 她处于一群孩童中间,那些陆家儿女应该是很喜欢和她一起玩的。 想到此处,他垂下了眼眸。 皖宁坐在那里,看着他。 陆家的孩子们都或多或少的听说过这个陆家庶长子。 “他长得好怪。” “我娘告诉我,让我离他远些,他会吃人。” “是的,还要喝人血,他发起疯就要变成妖怪,专门吃小孩。” …… 陆氏儿女窃窃私语,被那站在台阶下,瘦得快脱了线的男孩吓得倒吸一口气。 皖宁回头看他们:“不是。” 陆琳琅好心的劝她:“皖宁妹妹,我们快点躲开,藏在大人后。” 孩童的世界黑白分明,却也人云亦云。 族公让陆九章上来祭拜,陆九章沉默了会儿,还是抬脚上了台阶,朝着里面走去。 他一动,那些孩童如遇妖魔,纷纷叫嚷着躲开,便是周边的大人们也往后退了退,像是怕沾染瘟疫。 一个四岁的孩子刚才听周围哥哥姐姐们议论,一时之间跑慢了,吓得直接哭了起来。 孩子的母亲直接上前,忌惮的看着陆九章,将孩子牢牢护在身边。 叶皖宁呆在那里,旁边的陆怀柔将她一拉,也将她拉到了后面。 陆九章的脚步一顿,继续向前。 族公看着陆九章,心中暗道一声冤孽,便也让陆九章叩拜了。 “你是陆氏族人,记得,不能做任何给家族蒙羞之事,一切要以家族为重知道吗?切莫心有怨恨。” 陆九章没有说话。 那族公也无需他的说话,只是提点。 这么多年来,这个孩子他也知道,但是毕竟是陆家的血脉,如果以后行差走错,害得是陆家的人。 陆九章退了出去。 众人都在庭院里的好几张大圆桌坐下,各个圆桌都还有空位。 然而看到陆九章出来后,每个人都紧绷着身子,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谁也不愿意他坐在他们身边。 叶皖宁不怕。 但是她身边的陆怀柔和陆怀钰很紧张。 陆明齐看了,挥挥手,叫下人在最那边的角落里,支了一张小几,略摆上几样菜,让他自己单独在那里坐。 陆九章没有去坐,只是道:“我已经吃了,阿娘尚在家,我得回去。” 陆明齐冷冷的看着他:“坐下吃。” 陆九章没动,晚风穿堂,吹起少年的衣衫,露出手腕处那一处处还没完全退下去的淤痕。 陆明齐见他一动不动,更是一股怒意往上冲,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坐下!” 陆九章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他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满盘珍馐,然而他却丝毫未动。 陆明齐最厌烦就是看他这样子,像是在宣告着他的无能,连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也敢忤逆他。 他道:“筷子有千斤重?做偷盗之事的时候怎的不见你这般?” 陆九章坐在那里,然后拿起了筷子。 陆明齐心里略满足了些。 这边陆九章被教训了,大家也仿佛觉得这孩子再如何“妖魔”,到底也还翻不起风浪,也就吃了起来,觥筹交错,互祝端午安康。 叶皖宁透过人群看着陆九章。 他的小桌子摆放得隔得远远的,这边的灯火敞亮着,落到他那里便只剩下一片阴影。 他小小的一个,和这边仿佛两个世界。 他拿着筷子,沉默的吃着白饭。 桌上人们夸陆建安,夸陆昙珠,夸安阳公主那未出世的孩子。 而就在此时,陆九章拿着筷子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 接着,“哐当”一声,杯盘落底,陆九章猛地从凳子上栽倒下来。 尖叫声传来。 叶皖宁抬眼,就看到陆九章蜷缩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抖动。 她看着他迷茫的睁大眼,眼睛开始发红,然后那红从眼角蔓延开来,迅速布满全身,身体里的筋脉一根根发黑,凸出。 犹如妖魔。 女眷吓得尖叫,孩子们大哭,筷子跌落的声音,桌椅移动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连成一片。 “他发疯了!我就说他是个妖怪!他来干什么!” “这可怎么办,吓死个人呢!不会真的让人也染上吧!” 陆明齐脸色发白,几乎也在往后退。 他的眼前闪过多年前,对了!十年前的那个端午! 这个孩子就是在端午这天生的,端午恶日,他就是聚集了恶生下了来的妖孽! 当时他就是看着他,在他的怀里现出了妖魔的真身,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张开嘴巴,要想吞噬人。 这就是个不祥的妖孽! 他看到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像是在嘲笑他,嘲笑他生出这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大喊道:“去拿降魔鞭来!” 急忙有仆人去拿放在角落里的降魔鞭。 他专门去报国寺的请的,降妖伏魔用的! 他接过鞭子,朝着那蜷缩的小小的一团,狠狠地甩了下去! “啪!” 蜷缩的身子被打的抽搐,布料被撕裂,露出今日刚满十岁孩子那小小的背脊。 背脊上滚落一条红痕。 “啪!” “啪!” 叶皖宁看着他抽搐,发抖,看着他惘然的睁大眼睛,看到他那粗布衣料被鞭打的力量撕扯开,露出一具满是伤痕的伶仃身体,看着他被鞭笞在地打滚,双目赤红。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尊严和身体践踏一地。 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第16章 梦魇 这一鞭鞭的力量,便是连大人也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皖宁慌张的看向周围,但是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蜷缩的孩子身上,只有恐惧,害怕。 或许在他们心里,他死了才好。 可是,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 皖宁拿出自己的香囊,香囊里面装着一个个珠子,那是周嬷嬷给她玩的。 一颗颗珠子散落在地。 几颗滚落到陆九章周围。 皖宁慌张的叫了一声“珠珠”,便朝着陆九章身边跑去。 周围的人都还沉浸在恐惧之中,完全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子突然间跑出来。 皖宁假装去捡那珠子。 秦氏喊了一声“皖宁”,便急忙追了过来。 陆明齐哪怕再失智,也怕误伤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手下的劲道一松,急忙收回力。那鞭子便只留下些微的余力一卷,卷落在叶皖宁的胳膊上。 火辣辣的痛。 叶皖宁立马便“哇”的哭了起来,手里紧紧的握着珠子。 “皖宁!”“皖宁妹妹!” 大家急忙上来抱她,安慰她,然后卷起袖子看她手臂。 手臂上一道淡淡的红痕,旁边有丫鬟急忙去找药膏了。 经皖宁这么一闹,陆明齐也只能放下鞭子。 安阳公主脸色也吓得白了一瞬,道:“快!给他生血喝,快点止住他的妖性。” 旁边的家丁赶上来,一个个牛高马大的人,胆子大些,伸手死死的按住陆九章。 男孩颤抖的身子在他们的手下连挣扎都不能。 厨房的人立马捉鸡,割颈放了一碗血,然后急急跑来。 叶皖宁看着他们按住他,看着他们拿着血往他嘴里灌。 他想要挣扎,他紧紧的闭着嘴。 但是没有办法。 他们掐住他的下巴,将一碗生鸡血,活活的灌入了他的喉咙里,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他抽搐抖动的身子慢慢的停歇下来。 满座人看着他吞咽下那一碗血,像是看恐怖恶心的脏物。 他睁大的眼角,泛起一丝湿润,艰难的吞咽中,他无声的张嘴。 娘…… 叶皖宁被秦氏抱着回去上药了,秦氏哄着她,她在秦氏的肩头蹭了蹭:“舅母,皖宁没事。” 她的目光落在那团小小的身子上,越走越远,直至全都看不到。 回去周嬷嬷看着她手臂上那条红红的伤痕,急忙拿出百宝箱,打开锁,将里面的一个小瓶子拿出来。 “我的小姐哎,哎,你去捡珠子干嘛,家里多的是。” 孩子的皮肤嫩,这一点红看起来便分外惹眼。 皖宁对周嬷嬷笑。 药膏涂抹在皮肤上,凉凉的,叶皖宁看着那药膏:“嬷嬷,这是什么药膏?” 周嬷嬷一边抹一边道:“这是你爹在海外得到的,听说是异族打捞的快成精的鱼抽脂做的,便是皇宫也没有这么好的东西。” 皖宁应了声,等到周嬷嬷吐完,皖宁说着饿,周嬷嬷便急忙去给皖宁布置吃的。 叶皖宁将那小小的瓶子拽在手里。 也不知道九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之前家宴上,皖宁一直看着陆九章,没怎么用饭,后来也用不了了。 周嬷嬷听说了家宴上的事情,怕皖宁被吓着,便点了安神香,又是拜佛又是烧香,生怕那邪气入了皖宁的神魂。 皖宁故意蹭着周嬷嬷,活蹦乱跳,让周嬷嬷放心,然而心底却是涌出一股酸涩。 明明,他不是什么妖魔,可是,所有人都视他如蛇蝎。 闭上眼,皖宁就是陆九章无助的按着,被人活活灌入鲜血的模样。 半夜的时候,皖宁做起了梦。 梦光怪陆离,皖宁只觉得很伤心,心口痛得喘不过气,梦里也大哭起来。 守夜的丫鬟吓住了,急忙叫醒周嬷嬷,周嬷嬷知道这一看就是魇着了,急忙将她叫醒。 皖宁被摇醒,眼角还挂着泪,心口还是剧痛。 周嬷嬷抱着她哄:“小姐不怕不怕。” 皖宁又在周嬷嬷的怀里睡着,没想到这一睡,后半夜又发起热来,又是折腾了半宿。 这是皖宁距离上一次溺亡后又一次生病。 她全身疼的厉害,睁不开眼,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人在哭,有人在给她灌药,到了最后,甚至还有一道老者的声音。 “小施主这是魂魄不稳,将这道符烧了兑水喝下,应该就好了。” 皖宁只觉得自己被灌了好多东西,苦的,涩的,酸的。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高挂,她一时被晃得睁不开眼,口渴得紧。 “水……水……” 她张嘴,沙哑的不行。 旁边正在打盹的翠丝听到声音就睁开眼,看到皖宁醒来,一边开心的道“小姐醒了”一边去给皖宁端水。 周嬷嬷急忙打帘子走了进来,满眼的担忧这才松懈下来。 而那边翠丝一边给皖宁喝着水,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皖宁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两天。 药灌了许多,都不见用,还去请了报国寺的法师,说是魂魄不稳,给灌了符水这才好起来的。 皖宁没想到自己昏迷过去这么久。 魂魄不稳吗?一想到自己确实是“重生”在这具身体上的,皖宁便莫名的有些心虚。 周嬷嬷给她擦着嘴:“应该是那个降魔鞭了,哎,小姐你还小,魂魄本来就弱。” 想到那个降魔鞭,皖宁忍不住问:“那,那位,陆九章哥哥呢?” 周嬷嬷似乎不太愿意皖宁提及这个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小姐问他干什么?” 皖宁抓着周嬷嬷的手:“我梦见九章哥哥了。” 周嬷嬷顿时上了心:“梦见什么了?” 叶皖宁开始胡诌:“我梦见水里有人拉着我下去,然后是他拽着我的手,上面有鞭子抽他。” 周嬷嬷心下吓了一大跳。 皖宁之前就差点溺亡,九死一生,也做了法事,那位大师说是有人为她挡了灾。 难道,莫不成…… 周嬷嬷抬起手,摸了摸皖宁的头:“等你好了再说。” 叶皖宁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什么都没有,想要悄悄帮陆九章,肯定逃不过周嬷嬷的眼睛。 陆九章呢?被打了那么多鞭子,还好吗? 第17章 坚强 陆九章是在第二天柴房醒来的。 那天晚上被灌了生血后,他就被甩在了后房,有个家丁过来看过一眼,发现他半夜昏迷发热,被甩鞭子后伤得狠了会有发热,若是不及时医治大人也不好熬,没想到他居然熬过来了。 命真大。 陆九章睁开眼,眼神还是呆愣的,接着猛地反应过来。 娘。 他爬起来,然而整个人跟软面条一样,根本撑不起来,浑身仿佛碎了般的痛,没有一点力气。 昨晚没回去,娘肯定担心坏了。 陆九章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胸口抽着疼。 柴房都是柴,陆九章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枝干,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孩子的身体既脆弱又坚韧。 仿佛谁都可以欺凌,又仿佛任何的欺凌都无法压垮他。 一晚上,身上的鞭痕已经不再流血了。 对于昨晚,他并无太大的印象,每当犯病的时候,他都没什么印象。 他拄着拐杖,慢腾腾的朝破屋子走去。 经过丝瓜藤架的时候,他的眼前闪过那个明亮的身影。 昨晚上,她看到了。 他看到她站起来,看到她惊恐的看着他。 他心里忽而涌出一丝久违的疼痛,然而这种疼痛里却又涌出尘埃落定般的淡漠。 早该如此了。 他远远的看到老屋子。 陈氏扶着门站着,看向其他的方向,脸上带着深深的担忧。 陈氏看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等候遥望的方向只有一片围墙。 风吹动她花白的发,掠过她因为瘦而显得高高的颧骨。 陆九章只觉得手里拿着的枝干是那样重。 记忆里的母亲,哪怕在那个庄子里,也不是这个样子。 娘亲用双手种满瓜果,给他做衣服,会背着他走在泥泞的天边,看初升的太阳,给他讲那后羿射日的故事。 可是,回到这里,她的眼睛看不到了,在世间里一点点苍老,可他什么也干不了。 小少年迈开脚步,陈氏虽然看不见了,然而耳朵异常的灵敏。 她凭着脚步声就听到是自己的孩子,她转向他问:“九章呀,回来了呀?” 陆九章应了声:“是的,娘,昨晚我留在那边歇息了。” 陈氏心里又腾起欢喜:“好,好好相处,娘这里没事。” 她说完又迟疑了一下:“你怎么了?娘觉得你走得很慢。” 陆九章全身一僵,他忍着身体脚的痛楚加快了脚步:“我捡了柴火,抱着回来了。” 树枝滑过地面的声音响起来。 进门的时候,他快步走,躲过秦氏想要摸他的手:“娘,我先去给你煮东西。” 身上的血痂太多了,只要一摸就会被发现的。 他走到灶台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不敢停歇。 点火,烧火,将土豆的皮削好,放入水中。 他油条不理的做着。 灶台太高,以前的时候他还需要搭个小凳子踩在上面,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他已经长得比灶台高了。 他一边和陈氏说着话,一边拿出衣服换下身上那一身破烂的不成样子的。 陈氏问:“昨天该换的,去见你爹,应该干干净净,让他看到我家九章长得好好的,和他多像。” 陆九章看着母亲脸上的欣喜,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穿衣服,然而穿好以后他几乎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他放松自己的呼吸,咬着牙齿,不敢让陈氏听到一丝不妥。 他将自己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这才捧着煮好的放上些许盐的土豆端给自己的母亲。 陈氏抬起手,摸着他的脸。 幸好他的脸上没有伤痕。 陈氏摸着自己孩子的轮廓,轻声道:“我家九章是最好看的孩子,全天下的孩子都没有我家九章好看。就是,太瘦了些,多吃点呀,九章。” 在自己母亲的眼底,自己的孩子永远是最好的。 “好。”陆九章应了声。 等到陈氏吃完,陆九章强撑着收拾完,便拿着书假装走了出去。 一到歪脖子树下,小小的少年便痛得蜷缩在树下,不停地深呼吸。 汗水湿透了衣衫,他不停地打着哆嗦。 不能,不能让娘亲知道。 九章要快快长大,要保护娘亲,要长成娘亲希望的那个孩子。 * 陆九章又撑了过来。 他知道没有人会给他施舍药物,他必须扛过来,否则娘亲没人照顾。 他找了草药,碾碎了一点点敷在自己的伤痕上,他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找来绳索,将自己的脚捆住。 这么多年,他都已经习惯,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疯”,但有时候发疯以后,往往会再次经历,等到醒来的时候,周围往往一片狼藉,有一次还将娘的手咬地鲜血淋漓。 他害怕。 他给自己准备了一根绳索,来拴住自己,让自己体内的“怪物”别出来伤人。 然而幸运的是,他没有再第二次发病。 他的伤口结疤了,疼痛渐渐地消下去,他拿着书,再次早上在歪脖子树下看书,在丝瓜藤下面看书。 只是有时候会偶尔发愣。 耳边是那道明亮的声音“大哥哥,早上好”,然后又是垂柳下那花样百般的稚气读书声。 皖宁妹妹,还是离他远些最好。 他又是孤身一人。 以前庄子里的时候,刚开始他也有好朋友,他和那些孩子一起捏泥巴,一起奔跑,一起去摘地里的果子,抓一大把。 只是后来,当他体内的怪物跑出来以后,他们吓坏了。 他便再也没有朋友了。 那时候他很伤心,还好,现在,已经没那么伤心了。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了旧时样子。 他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夏日的蝉鸣越来越悠长,丝瓜也快老了,他准备摘下来,可以给阿娘做丝瓜汤。 他低头拽着丝瓜。 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欢快奔跑的小小身影,她头上戴着一只蝴蝶,盈盈的闪着光颤动。 他垂下眼眸,走开。 不要碰到他,不要让她想起那晚不好的回忆。 他记得她脸上的惊恐。 然而身后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女孩微微喘息的声音传来。 他的手被一只小手抓住。 陆九章微微一僵,愕然回头。 他看到一张脸,满脸都是稚气,带着担心,带着高兴,一双眼睛灿若星辰般的看着他。 她握着他的手:“九章哥哥。” 第18章 端午节和五色线 叶皖宁的气息还没匀好,小胸膛不停地起伏。 陆九章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然后便将自己的手从她的小手里挣脱。 “不要和我一起。” 他的声音冷淡。 叶皖宁见他要挣脱自己,干脆两只手一起,紧紧的抓住他的手。 “九章哥哥,对不起,我生病了,今天周嬷嬷才让我出院子。” 她的手抓的那么紧。 陆九章看着她。 他的手粗糙,硌人,皖宁妹妹的手又小,嫩嫩的,不该握他这样的手。 但是他莫名的,不想挣开。 他看着她,看她脸色果然没有那么好,以前她肉嘟嘟的小脸上会晕开像是苹果一般的红。 她为什么还来呢? 她,都看到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了,不怕吗? 除了阿娘,还会有人不厌恶他,不害怕他吗? 再也没有人握住他的手。 他看着叶皖宁,慢慢的道:“我是怪物。” 他是怪物,所以不要和他一起。 他看到她生气了,本来略微苍白的脸浮起更深的红,双眼像是有火在燃烧。 “你不是!” 叶皖宁双眼红了:“九章哥哥,你只是生病了!你才不是怪物,生病了就会好!你以后会好的!” “你相信我,不仅会好,还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她说着,不知道为何有点伤心,眼泪从她的眼角滴落,“啪”的一声滴落在陆九章的手上。 陆九章被烫得手颤了颤。 叶皖宁觉得自己有点丢人,都重活一世,看到陆九章说自己是怪物,她居然没控制住自己的伤心。 她擦着自己的眼泪,固执的道:“你相信我。你会得到很多人的喜欢。” 多少人为了能看到九章公子一眼,挤在那长安大道。 陆九章看着她。 他不希望得到很多人的喜欢,有娘喜欢就好了。 但是这个念头一转,他的目光便落到皖宁身上,这个真挚的,为他说自己是“怪物”而生气固执哭了的女孩……或许,也希望,皖宁妹妹,不要讨厌他。 陆九章没有再挣脱,而是抬起他的手,想要擦干净女孩眼角那滴泪。 然而刚触碰上女孩的脸颊,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手上的厚茧会刮的她疼,于是急忙收了手。 叶皖宁察觉到陆九章的意图,干脆抓起他的手,用他的手背使劲擦了擦。 湿润的泪水擦在他的手背。 叶皖宁破涕为笑,笑容比这阳光更灿烂。 翠丝在旁边看着,眼底都是忌惮害怕,几次想要上前将皖宁给拉开,随时准备只要这个小少年有不对就抢人,但是都忍住了。 她看着自己的小姐又哭又笑的。 陆九章指了指垂柳:“你去那儿。” 即便叶皖宁心无芥蒂,但是他的心里有,他怕伤着她。 皖宁看了在旁边着急的翠丝一眼,然后甜甜一笑,从怀里掏出那瓶药膏:“九章哥哥,给,好的快些。” 小小的瓷瓶。 他一向不善于接受他人好意。 见他迟疑,皖宁将瓷瓶往他手里一塞:“你以后长大了,得还我。” 她说完跑到了柳树下乖乖坐下,翠丝松了一口气。 陆九章开始剪丝瓜,皖宁看他动作,便开始自顾自的说话。 她向来自来熟的很,一会儿问丝瓜怎么做,一会儿问柳树叶子为什么小,一会儿问树上的蝉的嘴巴是什么模样,它吃什么…… 她也不需要别人回答,一个问题问完,自己说着便也就跟着问下一个。 翠丝在旁边忍了忍,平常的小姐虽然话多,但是也一问一答,不会像这样摸不着边,快赶比那树上的蝉还聒噪了。 陆九章摘完丝瓜。 叶皖宁跟在他后面往回走。 陆九章听到身后那欢快蹦着的脚步声,放慢了脚步。 就要分道扬镳之时,身后的脚步声快了起来,她喊他:“九章哥哥。” 陆九章停下脚步。 叶皖宁跑到他的身边,踌躇。 陆九章安静的等着,不说话。 叶皖宁终于还是低头,将自己荷包里面放了好多天的五色线拿了出来。 “他们说,端午,小孩子要带这个,辟邪,保平安。” “端午那日我想给你的,但是没找到时间。” “九章哥哥,我也有。端午后第一个下雨天摘下来扔了,就会没病没灾啦。” “虽然端午节已经过了,要不……你就当今天才是端午?” 女孩越说越不好意思,好吧,她也知道是胡说八道。 皖宁的目光落在自己编的那条五色线上,彩色的丝线交错,有些不大规整,很粗糙。 哎呀,难看死了。 皖宁向来觉得脸皮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但是此刻看着自己的编的五色线,莫名的涌上一股羞耻之意。 算了。 她正待将自己的五色线收回来,却不料陆九章伸手,拿起了她的五色线。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五色线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皖宁的嘴角翘了翘。 她好开心呀。 她说了自己准备许久的祝福:“九章哥哥,端午安康,无病无灾,百事顺遂。” 陆九章看着她:“你也是。” 叶皖宁只心里像是有一只燕子轻快的飞过,“咻”的一声,直冲云霄。 她嘴角压都压不住。 翠丝实在担心皖宁在陆九章身边呆久了,扯着她的衣袖喊她:“小姐,快回去吧,嬷嬷会担心的。” 叶皖宁只好道:“九章哥哥,我先走了。” 陆九章点了点头。 翠丝牵着叶皖宁急急的走。 叶皖宁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转过头,却见陆九章安安静静的看着她。 她使劲挥挥手:“九章哥哥,明天见。” 几不可查的,陆九章的嘴角弯了弯。 等到那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色线。 从小到大,只有娘给他编过五色线。 “我家九章年年岁岁,远离灾厄,生辰快乐。” 民间都说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不祥,但是只有娘告诉他,他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孩子。 自从陈氏眼睛看不见了以后,时隔四年,他再次获得了一根五色线。 第19章 代抄 叶皖宁一路是蹦跳回去的。 周嬷嬷见皖宁这么开心,什么也没说。 只要小姐平安开心就好了。 皖宁站在桃树下,看着红透了的桃子,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便是羊脂玉也没有这般的细嫩白润。 周嬷嬷心底又隐约的浮起担忧,她之所以不远万里带着叶皖宁来投奔宁国府,哪怕寄人篱下,也是因为这样。 现在皖宁还小,婴儿肥都还未褪去,但是这张脸,随着长大,褪去了幼童的稚嫩,对于无权无势,没有爹娘的孤女来说,并不是好事。 叶家的人呀,不论男女,都生得绝色,男子尚还好些,女子更是艰难。当初叶皖宁他爹的姐姐,便是因为那美色引发了一场大风波,家族都几乎覆灭。 她是看着叶大小姐长大的,而现在的皖宁,比起当时的叶大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可该怎么办? 皖宁暂时尚不知道周嬷嬷的担忧,她前世的时候父兄皆是可以大周的顶梁柱,王公贵族都惧怕这位异姓王,便是皇帝也礼让三分。 前世自然没有人愿意招惹她。 而她也活得率直自在,否则也干不出回到京都的第一天就用鞭子抽了陆建安这等事。 虽然皖宁现在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周嬷嬷依然每日给她补身子。 刚生病那两日,秦氏怕陆怀钰和陆怀柔他们来看叶皖宁被过了病气,便拘着他们不往听风院跑,等到她好的差不多了,才放过来的。 虽然不让自己的儿女来,她自己也来的勤,皖宁病得厉害的那两日,除了周嬷嬷,也是她照看着。 叶皖宁能够感受到,秦氏是真的拿她当女儿般对待了。 所以今日病完全好了,皖宁便又摘了桃子,去给秦氏。 去的时候,却见秦氏正在和一个美妇人聊天,叶皖宁一看,不正是那个顾明决的母亲柳氏吗? 而顾明决也乖乖的站在旁边,行止完美的挑不出一点错。 顾明决看到叶皖宁,本来板得正正的脸浮现一丝欢喜之色。 秦氏也看到了她,急忙招呼过来:“正说着你呢,可好了我的小皖宁。” 叶皖宁跑过去,也不顾外人在场,抱住秦氏,抬头看她:“好啦,舅母可以捏捏我的脸,还长肉了呢。皖宁又给你提了一篮子桃子来。” 秦氏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好的,长肉了。快,和你柳姨见礼。” 叶皖宁和柳氏见礼。 柳氏见叶皖宁这样子就欢喜,又想褪手腕上的镯子给皖宁戴。 皖宁自然推辞:“皖宁的手太小了,戴不了,柳姨你戴着最好看,不能浪费了。” 嘴甜,柳氏更爱了,觉得下次来就要根据这孩子的手腕打一套金钏来,真的是,自家的那个小古板怎么就跟个木头一样。 柳氏招呼顾明决:“还不过来见过你皖宁妹妹。” 顾明决上前,弯腰见礼:“皖宁妹妹。” 叶皖宁压下心中对此人的不喜:“明决哥哥。” 见了礼以后,叶皖宁便不不打扰他们二人说话,而是进了旁边抱厦,去找陆怀柔玩了。 陆怀柔是个绣花小能手,什么刺绣编织,手巧的什么似的。 叶皖宁去的时候,陆怀柔正在拿着针,绣着帕子。 帕子是闺阁女儿之物,她做的分外精细,夏日她正在帕子上绣着一只蝉,绣了一大半,蝉的一只翅膀已绣了出来,皖宁几乎可以感受到那蝉翼仿佛薄的透明。 陆怀柔见皖宁过来,将这些日子给她编的发绳给她,然后就要给她装扮, 皖宁只能乖乖当陆怀柔的装扮娃娃。 姐妹两个人玩耍着,便听到了陆怀钰半死不活的声音:“累死小爷了,这书读起来真是……” 他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大概是没料到有外人在。 秦氏忍住想要揪他耳朵的手:“你这兔崽子,读书要你命!” 陆怀柔和皖宁一听,顿时相对一笑,姐妹二人携手走出,顾明决的目光便落到皖宁身上,似乎疑惑怎么一眨眼,这个皖宁妹妹的头发就变了个花样。 秦氏指着陆怀钰道:“明日你蓝老夫子就回来了,就你这模样,明日必挨板子。明日休要到我面前哭疼。” 叶皖宁一听,顿时炸了:“明日开堂?” 完了,这几日她在院子里躺得极好,前些日子又玩得极为痛快,还欠着蓝老夫子好多篇大字,还有背诵。 皖宁顿时不敢多呆,急忙回到听风院,在院子里铺开宣纸,拿起笔,开始赶功课。 皖宁觉得,便是自己挑灯夜战,怕也是完不成。 经过这段时间,皖宁已经约摸知道蓝夫子的脾气了。 严厉虽然严厉,但是更看重学习态度,不得敷衍了事。 自己这一看,就是要挨打的份,写不好是一回事,不做是一回事。 陆怀柔过来劝她:“没事,我们和蓝老夫子说清楚,你前几日都生病了。” 叶皖宁摇了摇头:“生病最重也就两天。” 蓝老夫子一眼看穿他们小把戏,最开始那几日她也确实觉得时间多,后面赶也来得及,现在完蛋了。 陆怀钰跑过来,知道叶皖宁难处:“来,我给你代抄。” 他以前被他老爹罚的时候,就和身边的小书童一起干过这样的事,虽然最后两个人都被他爹收拾了一顿,但是他早就熟知其中门路。 “你放心吧,你认为夫子会认认真真一张张看?做梦吧。你这么多张,我们的也还有,他只会大约看一眼。你将你写的放前面,卷成一团,谁知道呢。” 皖宁可不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一听似乎也可以。 陆怀柔一看,也拿起了笔,能帮皖宁妹妹,她也可以。 有陆怀钰和陆怀柔帮忙,皖宁心下大定,不停提醒:“写得丑一点,照着我的看看。” 陆怀柔和陆怀钰现在都已经不写大字了,练得都是颜柳的楷书,和大字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蓝老夫子又没看过他们写大字。 三个人正在那奋笔疾书,一个硬邦邦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这是不对的。” 三个人回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穿着蓝衫的顾明决站在听风院门口,脸涨得通红的看着他们。 第20章 错误 原来秦氏见陆怀柔和陆怀钰都朝着叶皖宁这院子来了,只剩下顾明决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于是就让丫鬟领着他来和三个孩子一起玩。 结果顾明决就将三个孩子的代抄大计听得七七八八。 这孩子一板一眼,见不得他们这样弄虚作假。 陆怀钰抬头,招呼他:“嘿,顾三,这算什么。皖宁妹妹生病了没法抄,又不是她不抄。来,帮帮忙吧。” 顾明决家里行三,陆怀钰和他混熟了以后,也叫他做顾三。 顾明决小小的袖子一甩,义愤填膺:“我才不会和你们狼狈为奸!” 狼和狈都低着头,丝毫不理会他,一心一意抄大字。 三个孩子都随便他说,反正他又不和他们一起上学堂。 晚饭之前,三个孩子终于赶完了大字,手都写痛了,然后靠在那里转动着手腕。 顾明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皖宁也按照陆怀钰所说的做了伪装,将自己写的放在厚厚的一摞上面,下面也放一些。 陆家的小娘子小郎君加起来都十多个,每个人都有许多功课,蒙混过关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晚上陆怀钰和陆怀柔就留在了听风院。 周嬷嬷让人做了炉焙鸡并其他几样小菜,那炉焙鸡做得别样酥熟,很是得三个孩子们的喜爱,便是陆怀柔素不食多的,都多添了一碗饭,多吃了一个大鸡翅膀。 吃完饭以后,三个孩子坐在外面看星星,找着北斗,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只能作罢。 夜色深了些许,秦氏来接陆怀钰和陆怀柔了。 叶皖宁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家人远去,陆怀钰摘了外面池子里的一支将开的荷花,送给了陆怀柔,一家人絮絮叨叨的走远。 皖宁不由歪头出了神。 她想阿爹和阿兄了。 她想念那风沙里,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的铠甲了。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第二日,皖宁是被周嬷嬷叫醒的。 半个月没上学,这么早醒她又开始不习惯了,半眯着眼睛让周嬷嬷和其他丫鬟折腾,等到彻底清醒也就差不多了。 皖宁提着自己的小书箱,裹了昨日抄写的大字,又摘了两个桃子,开始小跑。 经过老屋子外面,陆九章就坐在那里。 他这次未曾背着她坐,皖宁能看到他低下的头那消瘦清晰的轮廓。 “九章哥哥!”女孩欢快明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九章抬起了头。 叶皖宁笑嘻嘻的将两个桃子放在石桌上:“我去上学啦。” 说着便跑了。 她一向是当不了好学生的,和早就到那里的陆建安和陆昙珠天壤之别,她一般刚刚坐下摆放好学具,老夫子便到了。 今日也不例外。 她刚刚把笔放好,蓝老夫子就进了学堂。 然后蓝老夫子就开始让人收功课,叶皖宁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陆建安将她写的大字收了上去。 蓝老夫子果然每个学生的只翻看了上面那些,然后便放在了另外一边。 叶皖宁心想自己终于逃过一劫。 蓝老夫子道:“今日,我们读书课堂需要再加一人。” 再加一人?陆氏的子弟不都是在这儿? 皖宁心想,难不成是陆九章,但是立马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一个穿着蓝衫的小郎君站在了门口。 皖宁的眼神立马和陆怀钰陆怀柔交织在了一起。 完蛋! 来的人却是顾明决。 原来昨日柳氏带着顾明决来就是为此事,蓝老夫子声名远播,顾明决的爹正是蓝老夫子的学生,所以有着这层关系,又找安阳公主说了,安阳公主自然乐意给三品官员做这样一个通融,于是顾明决便来这里读书了。 顾明决走进来,然后拿着书,走到叶皖宁斜后方的一个空位坐下。 一早上皖宁都七上八下,连之前惯常爱说的“夫子我不懂,你再讲一遍”也不说了。 三个孩子都煎熬了一上午。 等到终于下了学堂,三个孩子都急忙收拾书箱,便是爱和大家说说话的叶皖宁都罕见了保持了缄默。 陆建安不由多看了叶皖宁好几眼。 他皱着眉头。 “怎么了?”陆昙珠问。 陆建安看了叶皖宁一眼,抿了抿嘴,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三个人收拾好了,朝着门外走去。 叶皖宁感觉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叶皖宁转头,就看到顾明决大义凛然的目光。 他抬脚朝着来蓝老夫子走去。 哦豁。 皖宁停下了脚步。 果然,蓝老夫子严厉的声音传来:“叶皖宁,陆怀柔,陆怀钰三人留下。” 三个人老老实实在学堂内排排站,一人挨了十下手掌心,然后每天作业翻倍一个月。 “啪啪啪”的声音在学堂响起。 陆怀钰直接被打哭,陆怀柔也眼睛红红的。 轮到叶皖宁了,皖宁被打了,居然还朝着蓝老夫子笑笑:“夫子打得好。” 气得蓝老夫子罕见的翻了个白眼。 皖宁傻笑。 看着她手掌心红通通却还在笑着的脸,顾明决低下了头。 离开学堂的时候,顾明决就在三个人前面,陆怀钰气呼呼的道:“你当初还用弹弓救过他呢,一点忙都不帮。” 顾明决加快了脚步。 叶皖宁道:“其实,顾明决也没错。这次确实我们错了,你想,如果没被夫子逮着,下次我们遇到事情肯定还这样干。那我的字肯定还是老样子,你说对不对?” 顾明决的脚步慢了下来。 陆怀柔也跟着点了点头:“皖宁妹妹说的是对的。” 陆怀钰只好闷闷不乐。 顾明决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皖宁妹妹应该早就这样想。” 陆怀钰“哼”了一声。 叶皖宁不大想和顾明决说话,只有陆怀柔和他说了几句。 两队人马在前面道路分开。 叶皖宁看着顾明决的身影,想起前世。 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了,他穿着圆领红色官服,对着乱臣贼子呵斥:“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便是天下至理!你不想死,那么在下便只能送你去死。” 那个时候她站在旁边听着他的话,没想到有一天,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他居然切断了自己父兄的路。 这天下,什么狗屁的君,她才不会信奉这样的道理。 前世她不信,今生,她自然也不信。 第21章 被看见 下午叶皖宁的课业向来不重,她回来后,便带了书了笔,然后去找陆九章。 然而今日,皖宁到那里了,也没有看到陆九章的身影。 她也不慌,自己先拿了书本垫着,便将宣纸铺开,在上面练大字。 刚刚写完一篇,陆九章就来了,他将一个东西放在皖宁不远处的石头上,然后走到旁边的石块下拿着书看。 皖宁跑过去一看,只见放在石头上的是一只竹编的非常精巧的蜻蜓。 皖宁捧在手里:“九章哥哥,你编的?” “嗯。”陆九章应了声。 皖宁弹了弹蜻蜓的翅膀:“比我之前戴着的那个更好看。” 他抬眼看了一眼他发上戴着的那只蜻蜓。 他记得她跑动的时候,那翅膀轻盈的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不能给什么,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皖宁练好了大字,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二人又隔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的走回去。 叶皖宁看着少年手腕上那五色线,很开心。 嘿嘿。 * 大暑来了,天气更热了,而这一年,马上就要去一半。 叶皖宁又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日子,和陆九章打招呼,下午陪着他看会儿书,其他时间和陆怀钰,陆怀柔一起玩,有时候逗逗陆怀秀。 丝瓜藤那处地方没有什么遮挡处,皖宁坐在垂柳下,细密的叶子挡不住太阳,她热得额头上不停地冒汗,翠丝不停地给她打扇子让她回去她也不肯。 第二日,陆九章就换了地方,到了一处林叶茂密的偏僻处,旁边一个小池塘,皖宁没事便拿了小钓竿和小鱼篓,钓着鱼唱着歌。 唱歌的时候猛然想起陆九章还在看书,便不好意思的问:“九章哥哥,有没有打扰到你?” 翠丝都不好说自家小姐了。 怎么没打扰。 然而陆九章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没有。” 经过这么些日子,翠丝也发现这位“怪物”,好像和传言的不太一样,刚开始她还担心他突然发疯,一看见皖宁靠近他就浑身紧张。 但是后来,她发现他从不靠近皖宁,有时候皖宁走得近了还自动拉远距离,从未生气,从未抱怨,只是拿着书看,连她都觉得小姐话太多了躁得很,然而他却从未有任何话语。 不过这段日子,陆九章在外面读书的时间明显变短了。 往常整个午后除了照顾母亲,陆九章几乎都在读书,各种各样的书,无论烈日还是虫蚁,似乎都不能打扰他半分。 但是现在,皖宁到的时候,几乎他只看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回去。 皖宁问他:“九章哥哥,你不看了吗?” 陆九章摇了摇头:“天气热,不看了。” “好吧。”皖宁只能跟着回去。 没有陆九章,她才不看什么书呢。 每次分开时候,陆九章总是安静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回屋子。 学堂内,陆建安和陆昙珠有了紧迫感,因为有了顾明决。 顾明决往往蓝老夫子讲一遍便融会贯通,但是两个人却只能懂个七七八八,其他陆家孩子更不必说。 叶皖宁照旧当起了她的“不懂”小能手,大家都不叫她皖宁妹妹了,都叫她“不懂妹妹”了。 皖宁笑得开心,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大概是学堂内永远有一个垫底的,所以大家都格外喜欢她。 便是骄矜如陆昙珠,也会和她说话,皖宁真诚且嘴甜,往往让陆昙珠很开心。 但是陆建安却时常冷着个脸,他和其他人都说话,其他人也捧着他,唯独看皖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连陆昙珠也不知道为何,私下问过几次,皆被陆建安蒙混过关。 皖宁看到她还要打个招呼,他总是哼一声不说话。 而顾明决在学业上虽然颇得蓝老夫子认可,但是心底仍然闷闷的。 因为皖宁妹妹不和他说话。 这个对谁都笑得可可爱爱的皖宁妹妹,却从来不和他说话,有时候他见她和其他人说的开心,便想凑过去和她说话,但是皖宁总是转向其他人说话,从来不和他说。 他握着笔在纸上写的时候都还在想,是因为他告状了吗? 可是皖宁妹妹当时不是已经认识到错误了吗? 或许,或许当时自己不告状就好了。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想,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这日上学,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但是没想到临近下课的时候,突然间下起了瓢泼大雨。 大家都坐着等家里送雨具来。 有两个调皮的孩子看屋檐下落下的雨滴,然后探头探脑的玩,被蓝老夫子说了一顿。 陆建安和陆昙珠最先被接走,接着便是皖宁他们。 周嬷嬷和秦氏都让人拿了雨具,凑成了一堆,皖宁看了看,看哪个孩子还没有伞,准备给他们,结果这么短时间,家里都来人了。 三个孩子都不愿意旁边的嬷嬷丫鬟帮忙打伞,于是自己拿了伞,撑开,往雨里跑。 对于大人来说糟心的天气,对于孩子而言却不是这样。 雨点啪嗒啪嗒的掉在地面,砸开一朵朵水花,陆怀钰边走边玩,用自己的小牛皮靴去踩水,踩得水花四溅,溅到陆怀柔新做的裙子上,陆怀柔气呼呼的想要打他。 陆怀钰撑着伞跑快了,陆怀柔便在后面追,非得让他感受一下姐姐的威力。 再温柔的姐姐,遇到调皮的弟弟,也温柔不起来。 两个人追着跑了,皖宁走不快,步子迈得慢腾腾,旁边翠丝不紧不慢的跟着。 叶皖宁慢慢的走着,突然间,看见前面一个身影,他在躲雨,然而这雨实在太大了,头顶上的大树也撑不住,淅淅沥沥的让雨珠子从叶间泄露出来。 “九章哥哥!”皖宁跑了过去。 皖宁将自己的伞撑的高了些,遮住他。 看到陆九章的脸上沾了雨水,皖宁将自己怀里的小帕子拿出来,然后给他擦。 陆九章急忙后退一步。 而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突然传来惊呼声。 “啊!” 叶皖宁往后面看去,只见陆琳琅和另外一个陆家子弟陆番正惊恐的看着他们。 第23章 孤立 陆琳琅和陆番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们。 便是身后给他们撑伞的嬷嬷也一把将两个孩子护在怀里。 陆番惊叫道:“皖宁妹妹,你居然和这个怪物一起玩!” 叶皖宁从未对同龄的这些小伙伴生过气,她知道他们还太小,如果自己还小,可能也会害怕。 但是,陆九章不是怪物。 她刚想说话,却见陆九章已经转身,顶着瓢泼的大雨快步离开。 “九章哥哥!” 皖宁想去追,但是没追上。 翠丝上前,扶住她:“小姐,算了,小心摔着。” 皖宁只能看着陆九章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回头看到缩在那里的陆琳琅和陆番一眼,然后大踏步走了。 雨水到第二日晌午才停。 皖宁经过老屋子的时候,没有看到陆九章,只看到雨水在汇聚在外面那一小方田地里。 她提着小书箱来到学堂。 她刚刚一进入,正在窃窃私语的人全部不说话了,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只有陆怀柔和陆怀钰眼里含着担心。 叶皖宁像是丝毫没发现大家的异样,而是到自己的小位置上坐下,任凭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还好蓝老夫子来了,大家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一个时辰后,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蓝老夫子去后面的屋子里喝茶休息了。 皖宁拿着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着大字。 平日里下课,大家都爱外面玩,就算没去,也围在一起说笑,便是下五子棋也行,热闹的很。 但是现在,学堂内却是静悄悄的。 然后,只听到陆家庶族的小姐陆明玉开口:“皖宁妹妹,琳琅姐姐和陆番哥哥说,他们昨天看到你和那个陆九章在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叶皖宁身上。 皖宁将大字的最后一笔写完,这才抬头笑了笑:“是呀。” 一瞬间,原本安静的学堂就炸开了锅。 “呀!原来是真的!” “我娘说了,和怪物在一起也会变成怪物,也会发疯喝血。” “皖宁妹妹怎么可以和那个疯子一起玩呢?他那么恶心。” “那天还喝血呢,不喝血还要继续发疯……” “怪物”“疯子”“恶心”……一个个充满恶意的词汇在皖宁的耳边炸开,她握着笔的手越来越紧。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笔一放:“他不是!” 皖宁一双眼睛又亮又大,大家都安静了一下。 陆建安也站了起来,他桀骜的抬起下巴:“他就是。” 皖宁看着他。 陆建安看着她的眼神,想起陆琳琅说的“她和他一起玩,还用帕子给他擦雨”,心里只觉得愤怒。 他都已经快放过她了,没有让狗去追她了。 她居然敢和那个怪物一起玩! 陆建安冷笑道:“一个贱种而已。和贱种一起玩的,也是贱种。” 陆怀钰站了起来:“不能这样说皖宁妹妹!” 陆建安扯了扯嘴角。 就在这个时候,蓝老夫子那边开门的声音传来,大家都默契的闭嘴,然后坐了回去。 叶皖宁坐下,看着自己的大字。 一个“人”。 放学以后,三个孩子并排走着,陆怀柔和陆怀钰互相看了看。 端午那日陆九章的样子所有人都看到了,孩子们在私底下都说过,怕得不得了,厌恶恶心都有。 陆怀柔和陆怀钰因为秦氏教导,虽然说不出来那样的话,但是害怕还是有的。 陆怀钰小小的眉头皱紧。 叶皖宁看着两人这般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怀钰问:“皖宁妹妹,你不怕吗?” “不怕。”皖宁挺起了自己小胸脯,“我这么聪明这么可爱,谁我都不会怕。” 陆怀柔和陆怀钰顿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个人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 学堂里,除了陆怀钰和陆怀柔,再也没有人和皖宁说话。 大家看到她便闭上嘴巴,以前在她旁边也不停的挪着凳子,恨不得离皖宁要多远有多远。 仿佛和陆九章一起玩,她也被染上了那样的疯病。 消停许久的虫子再次被摆了上来,但是这次不再是活的,皖宁在自己的小书桌里面摸到过死的虫子,死的青蛙,还有死的老鼠。 不是单纯的吓唬好玩,就是故意恶心人。 陆怀钰气呼呼的握着拳头:“我们该去告状。” 皖宁知道,这种告状没有用。 顾明决私底下给蓝老夫子说过此事,然而当蓝老夫子问的时候,皖宁却笑着摇头说没有。 最讨厌陆九章的不是这些孩子,而是陆明齐和安阳公主,他就像是他们所谓的完美夫妇生活里的一块疤。 蓝老夫子最多斥责,但是改变不了实质。 蓝老夫子不过公主府聘请过来的一位先生,他会有他的为难之处。 不过皖宁也不怕,没人和她一起玩,她便休息时间乖乖练字,现在她的大字已经有很大进步,连蓝老夫子都忍不住表扬了几句。 孩子们的伤害有时候是无声的,他们的孤立无情而又冷淡。 有时候皖宁穿了一件漂亮的小裙子,斜着便飞出几点墨汁,染上了那件漂亮的小裙子。 而陆怀柔和陆怀钰因为和皖宁说话,护着皖宁,也跟着被冷落许多。 她心底坚韧而强大,并不会被外物而影响。 一日放学,皖宁再次被留下,最后一个人提着小书箱走在梅林里,却被人叫住了:“皖宁妹妹。” 叶皖宁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却是顾明决。 顾明决上前,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告状?” 皖宁眨了眨眼睛:“告什么状?” 顾明决颇踌躇了会儿:“你和……那个人一起玩,陆家的那些人都欺负你,不和你一起玩,划花你的纸,捉弄你,你为什么不说?” 皖宁只是笑笑:“多谢关心啦,我没事。” 说完就走。 顾明决快步走了两步:“皖宁妹妹,本来大家都很喜欢你,以后他们才会帮你。俗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皖宁打住他:“再见。” 她不想和顾明决多说,对她而言,陆九章并不是所谓的危墙。 第24章 打架 学堂里的事情并未让皖宁有所忧心,但是有件事却让她感到伤怀,她很久没和陆九章待在一起了。 早上的时候她路过老屋子,少年有时候在外面,大多数有时候都不在,在的时候也背对着她,虽然他之前也这样,但是皖宁还是心里有淡淡的伤心。 下午的时候她不管她去丝瓜藤架子,还是去老树林,都没有看到陆九章的身影。 这日下午上琴课,皖宁去的时候才知道琴夫子生病了,今日并不需要学,便背着自己的小背包回院子。 路过一片松林,皖宁听到声音,透过缝隙一看,原来陆建安上的射御课就在这里,那边空地里放着靶,陆建安正举起手里的弓箭。 蓝老夫子的课是所有陆氏子女都可以到,然而像射御,便各府自己弄。 陆建安射完,旁边的一个武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很满意。 皖宁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心中暗想,她小的时候比他射得好多了,还射过一个匈奴的人。 松林里簌簌的跑过几只小松鼠。 皖宁抬起眼看着它们在松果间蹦跳,不由出了神。 突然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发一紧。 她回头,就看到陆建安冷冷的站在她的后面,他的手扯着皖宁发上的带子。 皖宁小小的转身:“建安哥哥。” 她将自己束发的带子从陆建安手里拉回来。 陆建安看着她:“这些日子舒服吗?” 后面都是他带动纵容,他是陆府的长子,以后这些人都要贴着他。 皖宁气劲上来了:“舒服。” 陆建安一听双目像是喷了火一样,他一把按住皖宁的肩膀:“不准和他一起!” 皖宁伸手去掰他的手,但是力气小,没掰开:“关你什么事。” 女孩倔强的眼神避也不避开。 陆建安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松树上:“如果你去找那个贱种,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叶皖宁抬起脚,一脚踢在陆建安的腿上。 趁着他吃痛,转身就走。 陆建安见她居然敢跑,伸手一抓,然后将她一推。 他将皖宁按在了地面,握起了拳头,恶狠狠的看着她。 皖宁抓起地上的沙砾,朝着他的眼睛撒去。 两个人打了起来。 皖宁个子小,力气小,然而扯拉抓踢,最后,她摸到他腰上别着的一只小刀,扎入了他的胳膊。 陆建安的手上蓦得脱力,皖宁将他狠狠地一推。 两个人都很狼狈,皖宁的发全散了,脸上全是灰尘,陆建安也差不多,嘴角挂了彩,那是皖宁手指甲剜的,手臂上的鲜血“哒哒哒”的滴落。 陆建安还恶狠狠的看着她。 皖宁看着他的手臂,看着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然后掏出自己的小帕子,靠近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陆建安陡然尖利的问。 皖宁一把将他的手臂拿过来,然后三两下开始包扎,这些她前世的时候早会了。 “你可太坏了。”皖宁生气的说着。 看着皖宁居然给他包扎,陆建安愣了一下,接着冷笑道:“我就是坏,关你什么事。你再和那个狗杂种一起,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皖宁使劲的在他的伤口上一扯,陆建安痛得鼻子都皱在了一起。 皖宁拍拍手站起来:“谁怕你!” 小刀扎的不深,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将自己的头发略微扎了扎,转身走了。 她回到院子,给翠丝说自己摔着了,头发也被树枝弄散了,让翠丝帮自己重新梳一下。 她心想,这次,怕是不仅要得罪陆建安,甚至连安阳公主也会得罪。 陆建安是他的掌中宝,小打小闹都还好,可是伤了他的胳膊,她肯定会追究。 还是给舅舅舅母惹麻烦了。 皖宁在心里想着说辞。 但是不能将陆九章扯进来,他在这里生活得已经够艰难了,如果安阳公主知道原委,他就更难了。 皖宁在院子里呆着,也没有出门,但是等到晚上睡觉,还是没有听到安阳公主派人来问责的话,反而安阳公主送了一篮子糕点来,说是感谢皖宁替陆建安包扎。 皖宁心里有些微的诧异。 陆建安,没告状? 第二日上学,叶皖宁看到陆建安吊着个胳膊来的,其他陆家人问他,他烦躁的将他们全部吼开:“本少爷怎么着关你们什么事?别惹我。” 甚至连陆昙珠都被自己弟弟这狗脾气弄得没了淑女风范,小小的翻了一下白眼。 皖宁进来以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陆建安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了。 叶皖宁莫名其妙。 虽然俗话说“立了秋把扇丢”,但是即便立秋,热气还是不停地往上窜。 皖宁的小包里都带了一把小折扇,外面热了就拿出来扇一扇。 皖宁这日拿了小鱼篓坐在岸边钓鱼,小小的钩子穿着鱼饵,沉入水里。 水面不时有一只燕子的尾巴剪过,荡起涟漪。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泥土扔来,“啪”的打在她的肩膀上。 她回头,就看到陆家庶族的几个孩子在后面看着她。 “和怪物一起你也会变成怪物!” 皖宁气死了,这些小屁孩,当即抓起地上的一把泥土扔了过去。 陆番见了,上前。 皖宁后面就是小池塘,退无可退。 陆番是这些孩子里面个子最高的,块头最大的,仅次于陆建安。 “你说不和那个怪物一起玩,我们就和你一起玩!” 皖宁道:“我就不说。我就要和九章哥哥一起玩。” 陆番在众人面前下不来面子:“必须说!” 大家都想再和皖宁一起玩,他之前在外面的人打了包票,一定要让皖宁回心转意。 皖宁道:“不!” 陆番气急了,抬起手就去推皖宁。 后面就是池塘。 一把手抓住他的手,少年的声音传来。 “住手。” “不准欺负她。” 第25章 和好 陆九章站在旁边,粗糙精瘦的手指握住陆番的手。 陆番吓得脸色都白了,开始颤抖。 陆九章虽然瘦,但是比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大了两三岁,又高,他低头看他,一双眼睛幽深如潭。 陆番的脑海里滚过那晚端午所见,仿佛下一刻那双眼睛就会变得血红,然后嗜血。 他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陆九章放开他的手。 陆番吓得瘫软在地,然后连滚带爬的和他的那些小伙伴跑了。 陆九章没有回头,抬脚就要走。 然而整个手臂被一下子抱住:“九章哥哥。” 陆九章愣了一下。 皖宁心里有点委屈:“九章哥哥,你为什么不见我?” 陆九章只觉得少女抱着他的那双手臂重若千钧,生不出力气将她甩开:“我没有。” 皖宁才不好糊弄:“就有。你不见我,我很不开心。” 陆九章轻轻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离我远些。” 皖宁抱得更紧:“不。” 陆九章声音有点艰涩:“我会伤到你。” 皖宁转到他面前:“你不会。就算他们都欺负我,你也不会。” 女孩的眼底满是信任。 陆九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垂下眼眸。 他知道她一向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女孩,和他不一样,她喜欢热闹,喜欢和人说话,总是让身边的人都喜欢。 除了和他在一起。 他想,她不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小孩子,没什么长性的,一段时间也就忘了。 他在暗处,看着她永远拿着同样一本书,假装读书,却总是四处看。 她看着她的发尾在奔跑中飘动,永远是自在快乐的样子。 他每次都在暗处看着她找不到他,垂头丧气的踢着小石子,然后消失在小门。 他也听到了她的同窗对她说的话,那句“他们以后才会帮你”。 她以后会是名门贵女,应该是更需要家里人的帮助。 陆九章想到此处,对她说:“皖宁妹妹,和他们在一起玩,比和我在一起好得多,”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皖宁看着陆九章。 “九章哥哥,我和你一起玩,他们会欺负我,讨厌我;但是我和他们一起玩,你会欺负我,讨厌我吗?” “你不会。他们只会帮助和他们同路的人,但是皖宁知道,以后我要走好长好长的路,没有谁会和谁永远是同路人。” “我只做我当下的选择。和他们一起玩,我是开心的,可是,和你一起,那是比开心更舒服的安心。” 陆九章看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前世的灵魂宿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躯壳里,她不知道前世的时候陆九章是怎样迈过他人生的这一次大坎的。 但是现在她希望,他能比前世更快乐一点。 * 皖宁是蹦蹦跳跳的开心回到听风院的。 桃子早就没有了,只剩下一树绿叶,夜里有纺织娘在此起彼伏的唱着歌。 周嬷嬷摘了外面池子里的莲藕,将莲子剥出来,去了莲心,做了银耳莲子汤。 皖宁喝了好大一碗,她看着周嬷嬷皱着的眉头,伸出手,轻轻的替周嬷嬷抚平:“嬷嬷不要愁,皖宁讲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周嬷嬷就被她逗笑了。 叶皖宁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学堂里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人再弄脏她的小裙子,也没有人往她课桌里塞死老鼠了,但是也没有人再和皖宁一起玩,除了陆怀钰和陆怀柔。 她不再装模作样的拿着书去看,陆九章在旁边看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说话,钓鱼,或者看着他。 陆九章翻动着书册,抬眼一看,皖宁已经趴在旁边的石头上睡着了,旁边是她编了一半的花环。 她醒着的时候总是言笑晏晏,无忧无虑,然而睡着了以后,眉头轻轻的皱紧,仿佛有许多的心事。 阳光滑过,悄悄爬上了她的眼,女孩被这样的阳光一照,似乎更加的不舒服,睫毛不停地扇动。 陆九章悄悄走过去,立着看书,替她挡了这一米让她不太喜欢的阳光。 他不知道读书读到后面会是什么,但是娘告诉他,读书就好了。 他希望,能够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看着叶皖宁消失在那扇小门后,他才慢慢的回头,朝着自己的家门走去。 白菜早就换了一茬,种在旁边的土豆也成熟了,可以囤点以后吃了。 他推门进去:“娘。” 老屋子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娘看不见,最多只在屋周围转转,不会走远。 他心里一慌,推开门找了一圈:“娘!” 然而空空如也。 他朝着外面奔跑而去。 * 陈氏拄着拐杖。 曾经她对这个院子很熟悉,那个时候陆明齐正青春年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看院子:“以后,咱们可以在这里读书画画。” 她是秀才的女儿,一个平民的女儿,居然能嫁给宁国府的少爷,这可羡煞了旁人,她的父亲临终前牵着她的手递给陆明齐:“好好对待我家银儿。” 只是,命运似乎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她的孩子,并不是那么健康,她睁开眼,看到陆明齐的手脸上惊惧交加,正让旁边的嬷嬷将刚出生的孩子赶紧拿开。 陆明齐找过报国寺的大僧人,僧人告诉他这个孩子是祸国妖孽,要杀死,但是他最终还是没下手,她相信,他还是爱这个孩子的。 再然后,就是安阳公主要嫁给陆明齐,陆明齐跪在地上抱着她哭:“阿银,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是公主,我舍不得你呀。” 天家威严,他又能怎么办呢,所以当他提出“要不你当妾吧”的时候,她看着怀里的孩子,点了点头。 他说,让她先去庄子里待着,等到将公主说通,便来接他们娘俩回来。 她点了点头。 她一直在等,她无所谓,她觉得庄子里也挺好,但是,她的孩子九章多乖呀,回到家,哪怕再不容易,也比待在庄子里的前程好。 还好,虽然公主娘娘不愿意见她,但是他爹却让他读了书。 她的九章,会有出息的。 从庄子里出来了,这几年,因为眼睛缘故,她没有给他的九章做过长寿面。 她问九章,九章总说端午还没到,她瞎了,又不是没感觉。 这热意翻滚了这么久,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 今日,她便想去要一碗面,九章最喜欢吃面了。 第26章 真相 她拿着拐杖,居然让她摸索着站到了石桌旁,刚好遇到前来送饭的丫头。 丫头皱着眉头盯着这个瞎眼的妇人。 听到响声,陈氏问:“请问可以带我去后厨吗?” 陈氏一直待在屋子里,这丫头永远送了饭菜便离开,是以一直没有见到过陈氏,此时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下疑惑。 陈氏的衣着干净整洁,是她以前的衣服。 以前的时候,陆家还是为她做了好多好衣服的。 那丫头看着她的衣服,心下奇怪,那衣服明明是年轻女子所捉,怎地穿在这个老妇身上? 但是也不敢太狗眼看人低,怕这位是陆家的亲戚,于是道:“好的,那大娘你跟我来吧。” 听到丫头喊她“大娘”,陈氏微微愣了一下,便也就开口说道:“多谢多谢。” 那丫头拽着陈氏的衣袖,将她带到了后厨,问:“大娘,你要找人吗?找谁,你和我说说,我还有事。” 听到丫鬟说有事,陈氏急忙道:“没事,我就在这儿等着。” 那丫头奇怪的看了她好几眼,这才离开了。 陈氏立在那里,侧着耳朵听着,后厨很忙,现在大概是正在给主家准备食物的时候,陈氏怕麻烦别人,她只要一碗面,等等就好了。 她想,自己待会儿可以请求他们稍微多加点辣子,九章很喜欢吃辣。 九章的生日在端午,这是多么特别的一个日子呀,可是她眼睛看不见以后,九章便不过生日了,她知道他心疼她,觉得麻烦。 可是天底下,哪有给自己孩子过生日嫌麻烦的母亲呢? 小九章笑起来的时候有个小小的酒窝,别提多么可爱了,现在也不知道那酒窝还在不在。 她心里悄悄的想着,不由笑了。 而此时,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她怕挡道,于是往后再退了些,刚好退到竹林间。 来的人在吵架。 “李婆子,你这腌臜货老不死!今儿老娘就和你拼了!天天自己的活不干,全部让老娘干是不是?今儿就是闹到主母面前,我也非得出这口气不可!” 王婆子上手就开始撕扯李婆子。 李婆子也不是好惹的:“告到主母那里,公主现在正怀着孕呢,会理你这样的事?公主不理你有个屁用?” “我杀了你!你这个该死的混账!相好是总管有什么了不起!别忘了,上次那荸荠,你说是陆九章那个疯子偷的,可是让人将他打了个半死!明明是你偷懒让人给你弄!” “呵呵,那个小子,我施舍他该去烧香拜佛给老娘立长生牌!你看他爹恨不得弄死他,上次端午当面发疯你也瞧见了,是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恶鬼!那碗鸡血还是老娘杀了端上去的,没有那碗鸡血,怕是他爹已经将他抽死了!” 两个婆子在地面扭打成一团,后厨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热闹看得差不多了,才有几个人要将两个人分开。 只有陈氏立在旁边,脑袋“嗡嗡嗡”的响着,那两个婆子的话在耳边反复响起。 她的九章!她的九章! 她走了出来,随手一拉,抓住了一个丫鬟的手。 那丫鬟冷不防被一只干瘦如爪的手拉住,吓了一大跳:“你是谁?你干什么?” 陈氏声音艰涩:“你说,陆明齐打了陆九章?” 丫鬟一脸莫名:“那怪物不打要发疯,必须喝血才好,怎能不打?” 等到回答完,她才发现,眼前的这妇人,居然敢直呼家主名字。 陈氏只觉得心在滴血:“他也没让陆九章读书,对吗?” 丫鬟使劲的想要甩开她的手:“他配吗?少爷和小姐都是人中龙凤,所以才请了名师。陆九章怎么配得上?”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她想起那个孩子每日回来告诉她的话,她想起自己说的让他别给他爹惹麻烦,忍一忍…… 她的九章! 她怒道:“带我去找陆明齐!我要找他!” 丫鬟甩不开她的手,她根本想不到这个妇人发什么颠,又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手紧紧的抓着她,痛死她了。 旁边的李婆子和王婆子被人分开,看到那老妇,对旁人道:“这是哪里来的疯婆子?快点让家丁将她拖走处理!” 不一会儿,家丁便出现,然后强制拉开了陈氏,拖着他往外面走去。 扔到外面处理。 陈氏只是喊道:“我要见陆明齐!带我去见他!” 他们拖拽着她,干瘦的妇人,鞋子都挣扎掉了,袜子被石块粗粝的摩擦,露出一条条血痕。 她大喊:“我要见陆明齐!” 她要问!她的九章,他怎能如此待他?!她那么好的孩子,他怎可让他受这么大的委屈?! 家丁们拖拽着她,就像是拖拽着一块破布。 她看不到,挣扎不了,只能看到黑暗层层叠叠的蔓延在眼前,那是比之前眼睛看不见还更深的黑暗。 他们拖拽着她经过一处院子。 院子里的安阳公主正在赏花,听到声音,安阳公主道:“叫人问问,发生什么事了?谁要见陆明齐。” 她向来直接喊陆明齐名字。 陈氏听到有人问话,于是她喊:“陆明齐,我要见陆明齐!” 而那边,陆明齐听到声响也走了出来,他来到安阳公主身边:“怎么了?你快生了,小心别动了胎气,有什么事让我来处理吧。” 听到郎君这般贴心,安阳公主心里熨帖:“是有人叫你名字要见你呢。” 陈氏被拖了进来。 一身狼狈的她晃悠悠的站立,鞋子掉了,发散了。 九章还小,梳不来太妥帖的发,只能这样。 她唯一握住的,只有手里拿一根拿来当拐杖的树枝。 陆明齐看到她愣了一下。 他一时之间没能认出,只是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来的丑妇?” 陈氏笑了一下:“陆明齐。” 一听到这个声音,陆明齐愣了一下,接着又仔细一看,那散乱花白发下那张依稀的脸,顿时一惊。 他立马手一挥:“将她拖下去!这个疯婆子!” 陈氏朝着他扑过来:“九章他是你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对他?” 家丁抓住她。 陆明齐怒道:“什么我的孩子?!那是你生的孩子,我陆明齐生不出这样的怪物!我的孩子,都是健康聪明的。” 那个怪物!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恶心。 要不是……要不是……他早就将他弄死了。 陈氏只觉得兜头浇下来一盆冷水:“你说过会教他读书认字,你说过会让他成为这个世间最快乐的孩子的。” 陆明齐冷笑出声:“陈氏,你那个孩子,是个怪物,你让我教他读书认字?!他发起疯来说不定连我都杀了,要喝血,你见过喝血的人吗?他就不是人!” 陈氏浑浊的泪从眼角涌了出来。 第27章 冲撞 泪水滚过她的苍老的脸。 怪物?杀人?喝血? 她家九章,多么好多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呀,他怎么可能杀人?怎么可能喝血? 她闭上眼,泪水从她眼角汹涌的滚落。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小小的一团。 两岁多的孩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只敢藏起来,安静的等待死亡,她找了那么久,才在山洞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孩子,他瑟瑟发抖,话语里面都是对自己的恐惧: “娘,不要过来,九章,九章是怪物,九章怕伤着你。” 他不敢碰她,不敢出门。 “娘,那些蝴蝶,那些蜻蜓,那些鱼儿,九章会伤害它们,九章不能伤害它们。” 到了最后,他拿着一根绳索给她:“娘,你把九章捆起来吧,让九章不出去害人。” 她想起这几年,她一直认为有书读,有名师教导,却原来,都错了。 她的九章,过得太过委屈。 她跪了下来:“我陈氏银屏,自天元三年被你明媒正娶,天元四年成为妾室,未有怨恨。然今日,虽有妾名,与君离心离德,恳请郎君放我等一条生路,给我一张放妾书,除了我儿在陆氏的族谱,放我和儿子陆九章归家。” 她磕了下去,用卑微的姿势,然而背后的那一根筋骨,却仿佛从未弯曲。 陆明齐看着她,曾经那个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女子,现在不过是糟糕的一个妇人。 她没有指责,但是那一字一句,都让他感觉到这个女人在鄙视他。 她凭什么鄙视他?她怎么敢鄙视他?要不是当初他娶了她,她能够享受到她一辈子摸不到的荣华富贵? 陆明齐冷笑道:“陈氏,你算什么?你出了这大门,你这瞎眼婆子能干什么?你不要忘了,你现在身上穿的,还是我陆家给你做的衣服。便是在这陆府里面死了,那也得给我待在这里。” 陈氏跪拜的身子直起,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十一年情谊,不过是这样的一句。 她的手很稳,没有颤抖,她陈家的儿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了体面。 就算是死,也做不得怯弱之态。 安阳公主看着这个她从未正眼瞧过的女人。 如果不是她,她安阳就不会在当时受那么多的委屈,天潢贵胄,要忍受那么多的非议。 她即便跪着,背也挺得笔直,连脱衣服这样的奇耻大辱,落到一般女人身上怕是都要羞愤至死,但是她不是。 她突然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陈氏脱下了那件早就不适合她的绫罗衣服,穿着干净老旧的干净中衣。 她再次拜倒:“求老爷给我和我儿一条生路。” 她不想让自己和孩子和这个陆府有任何的关系。 陆明齐冷冷的看着她。 生路?!他偏不给!就算是死,也要在他陆明齐的眼底去死! 如果给了她放妾书,就仿佛彻头彻尾的说明了他陆明齐是个窝囊废,居然连一个妾室都拿捏不了! 陆明齐正待说话,突然间,那边传来担心的大喊:“娘!” 陈氏的身子一僵,她的九章来了。 陆九章看着自己没了外裳的母亲,直接冲了过来,一把抱住陈氏:“娘。” 他焦急而又担心,声音里掩盖不住的惶恐。 即便再怎么着,他也只是一个孩子。 陈氏温和的对他笑了笑:“没事的,九章。”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痛苦的声音从安阳公主的口中发了出来。 陆明齐急忙转头:“安阳!” 安阳公主捂着肚子,额头上的冷汗滚落。 陆明齐大惊:“快!叫大夫!” 周围乱成了一团。 陆明齐看着那一对母子,大手一挥:“先把这他们给我拉下去关着,居然敢冲撞公主!” 旁边的家丁急忙上前拖走了陈氏和陆九章。 安阳公主握住陆明齐的手:“快叫法师。” 陆明齐急忙去让人去报国寺,然后将安阳公主扶了进去。 安阳公主折腾到后半夜。 先来的是宫里面的御医,从小调养这安阳的身子,但是摸了脉,看了面,找不出毛病,只能勉强开些保胎的药,急得胡子都掉了好几根。 陆明齐焦急的在外面转来转去。 安阳公主可不能出一点事,否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肯定会爬起来狠狠地踩在他的头顶。 就像那些年,他生下了一个怪物不胫而走,那些人当面嘲笑他,说他有问题,背后戳他的背脊,说他生出的都是怪物。 直到娶了安阳公主,平安的生下那样一对出众的儿女,他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看吧,这才是他的儿女,长得多像他! 他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个陈氏! 是她生出的那个怪物!是她! 而那个怪物,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污点,他不止一次的想要让他悄无声息的溺死,摔死,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日夜不得安息,想起来的都是那双乌黑的眼眸。 就像妖怪一样。 这次,也是因为他的到来,才冲撞了公主! 只要这次过了,他就悄无声息的让他这一生最大污点消失。 过个一二十年,那时候整个京都谁还记得他陆明齐有个这样的污点,只会记得他位高权重,娶了公主,有对出众的儿女! 他的脑海里不停的发散着思维,源源不断的想法涌来。 只要这次报国寺的人松口。 要不是那些老秃驴说这个孩子在,安阳公主才能平安,他也不会不敢动手。 老秃驴的话能信吗?偏偏安阳就信! 而在他焦急的转来转去的时候,报国寺的明空法师到了。 明空只是看了安阳公主一眼,便问:“此番是旧事未了,陆施主,是否和你那那孩子有关?” 陆明齐赶紧道:“就是那个孽障!法师,我们府中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们娘俩,结果今日他们居然敢来冲撞公主。法师,可有方法彻底让着妖孽伏法吗?” 明空没有说话,只是手里拨动着佛珠,在安阳公主的屏风外念了一段经。 安阳公主在这念经声中慢慢的平静下来,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打湿了,她睁着虚弱的眼:“多谢法师。法师,这该如何是好?” 明空道:“此子与公主腹中骨肉相撞,但又牵扯颇深。需要他在佛前为公主孩子祈福,直到孩子出生。” 安阳公主抬手抚摸自己怀里的骨肉,急忙道:“快,快按法师说的做。” 陆明齐脸色几变,一挥手:“那我就让那孽障跟随法师去佛前祈福。” 第28章 出门 公主府这边闹腾了一宿,晚上的时候消息便传到了陆明正这边。 秦氏坐在床头,拿着针线正在给陆怀秀绣着肚兜,然而那一幅鱼戏荷花的图却迟迟下不了针。 她的眼前浮现陈氏的身影:“二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刚进门的时候,知书达理,一般都不输大家闺秀。怎么,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儿子。” 陆明正也叹了一口气:“大哥家事,我们莫要置喙。” 秦氏擦着眼睛:“我觉得,那孩子也可怜。我想,我想我若是生下这样一个,二爷你会不会像大哥对陈氏那样……” 陆明正打断她:“你们妇人就爱想有的没的,我们怀钰,怀柔,怀秀,全是好孩子。莫要让他们牵扯进去就行了。” 秦氏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 近来有嬷嬷告诉她,皖宁那孩子经常找陈氏的孩子玩,这般身负不祥之气的孩子,皖宁可千万莫要行差走错。 否则,只会害了他们。 她这一辈子多大的愿望,就只想他和二爷,还有自己的孩子好好的长大。 等到皖宁长大,就给她定亲。 虽然她是商户女,身份差了些,但是找个家世清白的小官,应该不成问题。 如果能找到一个对陆家有帮助的,以后能勉强衬着点怀钰他们的就好了。 秦氏拿着针,愣愣的想。 而现在才不到七岁的皖宁完全不知道秦氏已经在为她的未来做打算了。 叶皖宁第二天经过老屋子没有看到陆九章在歪脖子树下看书的身影。 她心下奇怪。 自从上次和好以后,陆九章总是在外面等她,听到她说话还会抬起头看她。 今日没在。 下午的时候,她又去惯常的地方等人,但是没有陆九章的身影,她转了几圈,一点人影都没有。 第二天的时候,当她提着小书箱再次来到学堂里的时候,久违的陆琳琅和陆番都来和她说话。 陆番不好意思的解释道:“皖宁妹妹,上次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你和我们一起玩。” 他也不知道最后怎么会发展到那个样子,居然要忍不住去推叶皖宁。 叶皖宁笑笑:“没事啦。” 陆番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将自己准备了许久的竹子做的玩具送给叶皖宁。 叶皖宁接了,忍不住问:“你们不怕我啦?” 不是说我和陆九章一起玩也会变成和他一样吗? 陆番道:“建安哥说了,那个怪……陆九章已经走了。以后你都和他一起玩不了了。” “走了?”叶皖宁诧异。 陆番点了点头:“是呀,听说他和他的娘都被叫到山上寺庙去给公主祈福了,若是公主这个孩子平安生下,那么就饶他一命。” 皖宁停在那里。 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散学以后,皖宁让翠丝去打听,才知道他和他娘冲撞了公主,害得公主腹中胎儿差点不保,报国寺的法师让陆九章去山中为公主的孩子祈福,他娘也跟着去。 皖宁听了,看着院子里那郁郁葱葱的桃叶。 九章哥哥,你可要好好的,来年我还要和你吃桃子。 夏日的余热消失在越来越淡的蝉鸣里,瓢泼的夏雨收了势,在入秋的季节里摔打在小池那不再鲜绿的荷叶上。 皖宁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没了陆九章的事,她又恢复到了以前人见人爱的不懂妹妹。 自从上次在松林里打了一架,将陆建安刺伤以后,陆建安似乎也不再来找茬,但是仍然是一副怎么看叶皖宁怎么不顺眼的状态,面目冰冷。 皖宁还是那一副对谁都笑嘻嘻的样子。 金黄的桂花从茂密的桂花叶间探出头来的时候,皖宁的生日也来了。 前生今世,皖宁的生日都在同一日。 以前皖宁父母在的时候,每次原身过生辰,都会在早上给皖宁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装着的全是海外的稀罕物件。 这次周嬷嬷给她换成了一串珊瑚珠子,血红色,红魂滚的,套在皖宁的手上,愈发衬得皖宁的手嫩生生的。 皖宁拽着周嬷嬷的手:“嬷嬷,皖宁想今天出去逛逛。” 正统的名门闺秀太注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皖宁却并非深闺养出的孩子,自然想出去看看。 一直被困在后宅,她想做的事情一点也做不成。 可是她还太小了,没有谁会放心一个孩子出门的。 她还没有自保能力,又谈何去保护他人? 而且,更重要的是,当醒悟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是天成三年的八月初八。 前世,因为路途遥远,在边塞感染了风寒的她不宜长途跋涉,所以被留在了塞外。 而她阿兄便是在这个时候代替父亲进京述职的。 她阿兄寄给她的信,洋洋洒洒,插科打诨。 ——小妹皖宁,八月初八,生辰之喜,不能当面祝贺,然你阿兄今日刚到京都,风流倜傥,一路倾倒京都众人,阿兄之风采便是小妹之风采,阿兄之名声便是小妹之名声。此番入京,我定当大肆宣扬,让京中诸郎君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 前世阿兄到京的时候便是天成三年的八月初八! 那年她七岁,与现在同岁,阿兄已经是十三岁的英勇少年郎。 她想见父兄! 周嬷嬷看到皖宁眼底的殷切期盼,终究还是没能忍下心肠,点了点头。 这是皖宁端午之后的再次出门。 京都不愧是整个大周朝最热闹的地方,即便不是什么大节日,然而街道上依然人人往来,没有停歇。 有女孩手里拿着桂花串成的手串在街上叫卖,皖宁一边走一边买,最后买了七八串,一手戴三串,还给周嬷嬷戴上。 周嬷嬷无奈的笑着。 皖宁朝着京都的长安大道行去。 要去皇宫,那么长安大道便是必经之路。 她阿兄,一定会经过的。 第29章 阿兄 周嬷嬷身边还叫了个粗壮婆子和一个家丁,怕人挤着,没看好皖宁。 皖宁对长安大道只有个略微的印象。 前世的时候她回到京都,刚开始还是按照塞外的生活恣意之极,在马球比赛场上拿过魁首,到萃英楼去给唱歌的歌女撒过银子,更在月光下在城墙上和陌生人喝过酒…… 只是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告诉她,你以后会是我的太子妃,还会是未来的皇后,历史上没有这样的太子妃,更没有这样的皇后,阿宁,你要懂我的难处。 所以,她便开始学着,如何去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太子妃,不再恣意的纵马飞奔,不再喝酒作乐,不再随意的打抱不平。 可是呀,她到后来才知道,百里长风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那是他的青梅竹马,那个才华出众,雅秀端庄的江南第一美人。 如果她知道他有心上人,便不会做那痴傻之事,问他愿不愿意娶她,她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皖宁回过神来,看着小商贩手里迎风转动的小风车,一笑。 重来啦,皖宁,这一世,你要改变父兄命运,自由自在,不再陷入情爱网里。 周嬷嬷见她看着风车,便叫住那小贩,选了一个最漂亮的小风车给她拿着。 正在此时,突然听到远处有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退开!退开!” 这是有贵人来,要清道。 皖宁开始往路边冲。 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开始往路边站,便显得两旁的道路有些拥挤了。 旁边的粗使婆子也怕皖宁被人群冲散,急忙上前,想要拉住她:“小姐,小姐……”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声像是踩在皖宁心上一样,她奋力的想要拨开重重的人群,但是却没有力。 她想要奋力的踮起脚尖,想要瞧一眼,但是七岁的孩子哪里比得过大人的身高。 她听到远处人们的惊呼声,她听到少女们的笑声,人们的议论声。 “那是永冠侯小侯爷?” “战无不胜的并肩王!虎父无犬子的永冠侯!” “永冠侯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神俊出众!” …… 皖宁急得快急出了泪。 阿兄! 忽的,前面一个人不知道为何一躲,正在往前扑的皖宁顿时扑了一个空,整个人扑了出去,滚到了肃清了的长安大道上。 当头的两匹白马纵马而来,根本毫无回转余地的就要踩踏上那滚在地面的女孩儿。 周嬷嬷在缝隙里看着脸都吓白了:“小姐!” 她恨不得自己扑上去。 然而皖宁滚落在地,抬起眼,顺着那扬起的马蹄,看到了那坐在马上的少年郎。 十三岁的叶胥,一身黑衣劲装,发束高尾,手拿红缨枪,眉目浓烈,就如他手里的红缨枪一样,锐利无匹。 她贪婪的看着这个久违的容颜 。 眼看那匹马的马蹄就要踩踏上女孩的身上,马上的少年的红缨枪一挑,谁都没看到他的那杆红缨枪是怎么挥出来的,但是等到反应过来,只见那红缨枪已经挡住了马蹄,将女孩从马蹄上挑了出来。 他在马上一俯身,在那衣物不堪承受那红缨枪的力道之时,抓住了女孩,将她往马背上一放。 人群里蓦得响起热烈的掌声。 “永冠侯!永冠侯!” 怀春的少女们见此场景,纷纷将自己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然后扔向叶胥。 叶胥一抬手,随手抓了几个香囊,忽而一笑,桃花眼便自然带了风流味道:“未及弱冠,收不得香囊。” 他的手一扬,手里的香囊便纷纷落入刚才人群中。 他转头,看着坐在马上的女孩,却见那女孩双眼红红的看着自己。 完蛋,不会吓傻了吧。 “小妹妹……” “阿兄!”皖宁再也控制不住,一抬手,小小的手紧紧的抱住他,哭得涕泗横流,泪水鼻涕沾了他一身。 风流倜傥的小侯爷难得一见的呆愣了一下。 啧,难搞。 众目睽睽之下,本来要压倒京都少年郎,做个风流倜傥第一人的潇洒小侯爷,看着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潇洒不起来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怀里的女孩哭得那么伤心,他的心也隐隐抽痛。 可能是因为这女孩和自己小妹差不多年纪的缘故? 叶胥心里想着,不自然的抬起手,拍了拍这个小小的女孩背:“莫哭莫哭……” 皖宁哭得更厉害了。 她记得每次她只要哭,不论真哭假哭,她哥都对她没办法,甚至愿意跪在地上给她当马骑,被外面的小兵见着了气得对她吼:“看吧,你哥我面子都没了。” 周嬷嬷退开人群上来,扑了上来:“小姐。” 叶胥这才伸手,将八爪鱼一样抱着他哭的女孩扒下来,从马上抱给周嬷嬷。 周嬷嬷抱着皖宁哄。 叶胥双腿一夹,带着身后的士兵冲向前方。 行得远了,他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女孩还趴在那嬷嬷身上,双眼通红的看着他。 他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为什么?他叶胥向来只对小妹的哭毫无办法,但是为何这个女孩一哭,他便有种丢盔弃甲的冲动,甚至刚才差点说出“别哭了,我什么都依着你”,真是奇怪。 难不成,他对所有和他小妹差不多的孩子,都毫无招架之力? 周嬷嬷还以为皖宁吓着了,不停地哭,于是不停地哄。 皖宁心里本利依恋之情甚重,还未从心伤之中缓过神来,然而怕周嬷嬷担心,只能生生忍了眼泪,然后抱住周嬷嬷的脖子,对她说没事。 周嬷嬷心疼得没法,好好的生日,怎么偏偏遇到这样的事。 小姐的安全最重要,以后得请点专门的护卫。 周嬷嬷正在思考,突然间她的目光一凝。 两个人站在对面,看着他。 这是叶行远的表弟贺承则和他的妻子高氏,也是想要争夺叶家财富的人。 第30章 表叔和表婶 叶皖宁瞅着一个身高面俊的男人和一个打扮富贵的女子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她的脑袋里模模糊糊的涌出一点可怜的记忆,这似乎是叶家的亲戚。 然而小皖宁向来不记事,她重生过来以后很多记忆也淡了很多,很多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只是下意识的,心里涌出对他的不喜。 贺承则走了过来,抬起手就想摸皖宁的小脑袋:“小皖宁,还记得表叔吗?” 皖宁将自己的脑袋躲开。 周嬷嬷见了,将皖宁抱得越发的紧,然后快步就想离开。 贺承则笑眯眯的道:“周嬷嬷,族公要我带点话,你看你这也是午时了,不若我们边吃边聊?” 周嬷嬷还没说话,皖宁便道:“去,去,皖宁肚子饿了。” 周嬷嬷本来想让其他丫鬟和婆子先带着皖宁回去,但是听皖宁这样说,只能便抱着她,一起去了萃英楼。 萃英楼单独的雅间里,小二极快的布置好了吃食,周嬷嬷照顾着皖宁吃了。 吃了以后,皖宁便有些困,周嬷嬷便将皖宁放在屏风后面的小塌上,让丫鬟拿了马车里的被子给皖宁盖上。 听到女孩呼吸平缓,入睡以后,周嬷嬷这才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等到周嬷嬷走了,皖宁这才睁开眼睛,眼里哪里有丝毫睡意? 现在皖宁什么都不知道,她假装困了睡觉就是要让周嬷嬷和那个表叔说话。 自己或许能够多了解一下状况。 高氏笑得分外热络,看到周嬷嬷过来,提起茶壶给周嬷嬷倒了一杯茶:“嬷嬷请。” 这个周嬷嬷从小看着叶行远长大,叶行远当她犹如母亲,而且颇有些手段,贺承则和高氏也不敢小看。 周嬷嬷心里很是看不起这对夫妻。 这二人笑得比谁都和善,然而最是心术不正,叶家都是行商人家,叶行远是靠着诚信和在经商方面的神奇天赋走出的路,而这对夫妻却总是打着幌子,做了好几件坑人勾当,最后还是叶行远帮他补得亏空,撑起了叶家的面子。 周嬷嬷道:“族公让你们带什么话?” 高氏笑笑:“皖宁今儿七岁了吧,我瞅着,皖宁可越长大越漂亮了,以后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 周嬷嬷听得心里颇为不高兴。 高氏夹了一筷子在周嬷嬷面前的盘子里:“自家的姑娘还是得自家心疼,族公的意思是,放任皖宁在这京都高不成低不就的,倒不如亲上加亲,让自家人护着。你也知道,我那儿子今年十三……” 周嬷嬷顿时怒了:“不行!” 贺承则那儿子她见过,上次到叶家来,看见叶行远从海外带的一颗夜明珠好看,居然就悄摸摸揣在怀里了,叶行远不想伤了孩子面子,也就顺嘴说送给那小子了。 居然想要配她家皖宁! 高氏脸上未有丝毫的不快:“嬷嬷,你放心,皖宁现在还小,我们山儿等得起。在这之前,绝对不会让通房生下孩子的。以后山儿接手了生意,一定会将小皖宁捧在手心里,绝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周嬷嬷看着脸上笑盈盈的二人,心里的怒气翻滚。 好算盘!真是好算盘! 叶行远知悉亲友全都没了,自家孤苦长大,家族那些老匹夫将一个孤儿欺负的什么都没有,也不供给读书,只能靠自己闯,成了海商,虽然称不上数一数二,但是也颇有些名头。 一看到叶行远发达了,这些不要脸的家族亲友便贴了上来,可惜叶行远太过良善,倒也还给些资助。 然而一朝身亡,留下了孤女一个。 当时周嬷嬷想起叶氏家族那些丑恶嘴脸,便当机立断,直接给了一大笔钱,和他们分割,自己带着皖宁投奔到京都来。 可是好呀,那一大笔钱居然没能填满他们的心,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 周嬷嬷指着高氏的鼻子骂:“你们好意思?!就你家那小子,配得上我家皖宁?” 周嬷嬷怕吵醒睡觉的皖宁,只能压着声音骂。 高氏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嬷嬷,你也不看看,你家皖宁是什么正经的大家小姐吗?她娘亲也不是人家陆家亲闺女,以后能嫁得了谁?” 高氏看了周嬷嬷一眼,继续道:“女儿家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吗?后宅里面的腌臜事可能嬷嬷你也不太清楚,皖宁这般的孩子,以后只有受欺负的命。不若我家山儿待她的好,她生得这般好,以后和山儿生下的孩子肯定会更出色。” 周嬷嬷实在是气急了。 好不要脸的贺家人! 她站了起来,便想出门叫上丫鬟婆子带皖宁离开。 贺承则这才施施然的道:“嬷嬷,你毕竟是外人。你是给了族公一笔钱,但是那些钱,怕是九牛一毛吧。叶皖宁现在是孤女,叶家那么大的生意,你能撑得住?她能撑得住?”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叶家小女孩的命运,还是捏在叶家人手里的。万没有将自己的女儿给母族的,叶家的人还没死绝呢,便是拿到官府里面说,你也不占理。” 周嬷嬷恨不得将一桌子的东西砸在这对黑心夫妻的脸上。 她打开门,叫了婆子,转到屏风后面去抱睡着的皖宁。 皖宁揉了揉眼睛,假装睡眼惺忪的样子。 出门的时候,高氏还对着小皖宁笑了笑:“小皖宁,再见哦,表婶改日回来看你,给你带好东西的。” 周嬷嬷“砰”的一声将门狠狠地砸上了。 坐在马车上,周嬷嬷乖乖坐在马车上的女孩,心乱如麻。 她如何也想不到,叶家那边的人居然会这样,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小皖宁走。 她是外人,如果真的闹起来,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皖宁进入狼窝。 贺家的那个孩子贺山,十二三岁就和丫鬟们厮混在一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皖宁的双亲不在,难道真要听那些族公的话,嫁给那个贺山?! 不,绝对不能。 皖宁抬起眼,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 “嬷嬷,皖宁都听到了。” “表叔和表婶是想要我嫁给他们的儿子吗?” “皖宁不喜欢他们,不要嫁给他。” 周嬷嬷心如刀割,红了眼眶。 第31章 摊牌 皖宁抬起手,擦过周嬷嬷的眼角。 “嬷嬷不哭。” “嬷嬷,不要伤心,娘亲说过,女儿家也可以做和男子一样的事,所以表婶说的不对,女儿家并不是一辈子就图嫁人的。” “娘亲告诉过皖宁,我们该为了自己而活。” 小孩子娇嫩的小手擦过脸颊,周嬷嬷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刹那间酸的甜的苦的通通涌了上来。 皖宁看周嬷嬷目光中似有松动之态,继续拉原身的母亲来当挡箭牌:“嬷嬷,皖宁不想要让族公来决定皖宁的命。” “我不想改日想吃四喜丸子,但是别人说四喜丸子你不能吃,只能吃豆腐汤。” 周嬷嬷一想到那个场景,顿时就受不了。 想吃什么不能吃?她家姑娘是缺这点钱吗? 她是看着叶行远长大的,她待叶行远如亲儿,叶行远也待她如亲母,在皖宁的母亲没有嫁过来的时候,一直是她帮着叶行远。 后来陆氏嫁过来以后,她便渐渐脱了手,除了带皖宁,也颇享受了几年清福。 但是现在不行了。 叶行远虽去世,然而留下的财富绝不是一笔小数,她本来等着皖宁长大嫁人后,才将这笔钱陪做小姐的嫁妆。 但是现在,如果叶氏族人那边用些阴谋诡计,小姐定会被他们吃干抹净。 便是对簿公堂,皖宁也只能被带走。 皖宁握住周嬷嬷的手:“嬷嬷,为什么爹在的时候,那些人不敢欺负这么欺负皖宁?” 周嬷嬷道:“那些人怎么敢欺负你呢?他们都仰仗着你爹来接济呢,你爹的商友人脉也广,叶家那些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的。” 皖宁使劲握了一下周嬷嬷的手,看她:“那么,皖宁也变得像这么厉害就好了。” 周嬷嬷迟疑了一下:“小姐,你,你还太小了。” 皖宁道:“等我长大,就太迟了。” 周嬷嬷颓然。 是呀,等到皖宁长大,叶行远之前积累的路子和人脉早就断了,小皖宁也就只能听族里面的话了。 皖宁微微一笑,双眼亮晶晶:“所以皖宁小是好事呀,嬷嬷你帮我,我们一起变得厉害。” 周嬷嬷想起自己岁数也大了,也不知道哪日就走了,还怎么能守护这样的一个小皖宁呢。 如果不下心肠,那么以后皖宁的路只会更艰难。 她原本以为,待在陆府,自会有一方遮雨的天地的。 皖宁双眼亮晶晶的:“嬷嬷,皖宁想学,皖宁读书的时候,读过一句,自胜者强,皖宁虽然不是那么聪明,但是多学学,就会一点点进步的,好不好?” 周嬷嬷摸了摸皖宁的小脑袋:“我家小姐最聪明。” 她低头看着皖宁,心想,她爹就是这样的永不服输才闯出一片天地的。 小姐,也一定可以! 既然下定了决心,不再希冀于风雨过去,周嬷嬷便关了门,让翠丝在门外守着,然后拿出一个箱子,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锁,将里面的东西摆在皖宁面前。 皖宁看了,有一层极厚的银票,各种海上路线,还有各种信物暗号,各样的门路。 周嬷嬷拿起那叠银票:“这里还剩四千多两银票。” 现在一个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粮食钱需要四十两银子,这四千两银,便是让他们一家人舒舒服服活一辈子不成问题。 “这是银票,另外你爹还存了奇珍和金银这些,锁在一个地方,约摸算下来该有三四万两。” 三四万两,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虽然比不得那些一掷千金的人。 周嬷嬷之前为了和叶氏分割,出了有小一万两银子。 周嬷嬷拿着那些海上路线,皱了皱眉:“这个,你嬷嬷我也认不得。” 皖宁却是认得的。 当年她父兄行军打仗,各种地形图看了个遍,那个时候父兄还想着歼灭海寇,所以经常摆放了海图在帐篷里,各种线条有什么含义,皖宁也早就烂熟于心。 但是这海图对于一般人而言无异于天书,皖宁若是一眼就会,非得吓坏周嬷嬷。 于是她开口:“嬷嬷,夫子说有一本书叫《海图志》,你可以买来给皖宁看,万一皖宁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呢?” 周嬷嬷点了点头。 后来,周嬷嬷又将各种信物和人物关系给皖宁交代了一下,她说完,问了一句:“记清楚了吗?” 皖宁挠挠脑袋:“有点晕。” 其实她都清楚了,但是七岁的小孩子记这么多的人物关系,还是有点突出,反正来日方长,让周嬷嬷多说一两遍。 她脑袋里面勾勒出叶行远的人物关系,海上势力错综复杂,需要打通的关卡也很多,上到庙堂,下至江湖,黑的白的都有,否则那些货根本没有办法运回挣钱。 但是这里大多数的关系都太远了,都在东海那边,自己现在尚小,那些人又怎么会和一个什么都没有小孩子打交道呢? 皖宁的目光落到了一个哨子身上。 嬷嬷说,这是叶行远在京都的人脉,是一家出售海珍的店铺。 最近的,也是这里了,看来要从这里重新捡起来。 得靠嬷嬷出面。 皖宁心里有了想法,觉得先等等,将所有事情打听清楚以后再做事。 周嬷嬷一直和皖宁说到半夜,看到皖宁眼睛开始一闭一闭,方才没有说。 皖宁这具身体毕竟还是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她听着听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周嬷嬷让丫鬟给皖宁擦脸,换了就寝的衣服,这才坐在皖宁的旁边,轻轻的替她掖好被子。 她忽然想起和皖宁的话语。 对的,小姐还太小了,现在还不能和叶家硬碰硬。 她想起今日在萃英楼自己忍不住的暴脾气,便自己先骂了自己一句。 先拖着,等等,不要撕破脸。 不过,想起那贺承则和高氏居然敢肖想她家皖宁,她便一股子怒气往上冲。 第32章 马蜂窝 周嬷嬷让小厮跑遍了京都,才在一家老书局里面找到了《海图志》。 一打开,满书的线条让她头大如斗,她看着皖宁翻着书看得认认真真的样子,心下不免自豪。 还好小姐聪明。 假装看《海图志》的皖宁等周嬷嬷离开后,打了个呵欠。 既然决定了事情便一步步的去做,皖宁拿起笔,用自己刚练得规整的大字在宣纸上列出一条条想法,勾了勾,便付之一炬。 可不能让人看到。 而这边过了几日,让周嬷嬷完全想不到的是,贺承则和高氏居然亲自到了陆府,还带着他们的儿子贺山。 贺山长得高大,在海边长大,风吹日晒,脸吹得黑红。 周嬷嬷忍下怒气,趁着四下无人略微透了些许口风,意思是要看贺山,这几年要做出一点本事来,方才愿意让皖宁嫁过来。 贺承则和高氏自然也不想鱼死网破,看着自家儿子,觉得哪儿哪儿都好,反正皖宁还小,先口头上说说也行,不过得先交换信物。 周嬷嬷又打了个哈哈,交换信物,算什么道理! 贺承则脸上笑意藏着刀:“没有信物咱们也不好回去交差呀,否则族公可就现在要定亲了,你也知道,以免夜长梦多。” 周嬷嬷回去和皖宁一说,没得法,周嬷嬷只好拿了一个白玉佩递过去。 贺承则看了看,满意的收了下去。 而这边,两个人到了侯府,眼见侯府繁华,各处精致,果然和别的地方不同,不由心想,等以后得了钱,也得在儋州修个这样的房子。 贺山叫嚷道:“我要找皖宁妹妹玩!” 他以前去叶府,那个时候皖宁也才两三岁,奶娃娃一个,他只隐约记得像是个玉团子,周围的奴仆围绕,他也没接近过。 那个时候,他隐约便觉得,皖宁妹妹他们家是不大看得上他的。 但是现在,那个玉团子以后会成为他的妻子,他心里莫名的激动开心。 反正身边有丫鬟通房,他等着那个玉团子长大就好了! 他现在急不可耐,就想看看这个玉团子长成什么样,听娘说,长得可好看了呢! 旁边的高氏笑道:“我家山儿就惦记着他的皖宁妹妹呢。” 秦氏不知其中原委,虽然是仪表三千里的亲戚,但是看在皖宁父母的面子上,也好好做了招待,听见贺山想见皖宁,便对旁边的一个丫鬟道:“带贺少爷去后面园子,今日休沐,皖宁在和怀钰怀柔他们玩呢。” 旁边的丫鬟低头应了声。 贺山跟在旁边,打量着旁边丫鬟那细嫩的小脸,心里暗道,这高门大户的丫鬟就不一样,比我们那边的小姐还漂亮,若是我家丫鬟就好了。 他一时开始想入非非。 他已通人事,前几日还有一个丫鬟被他弄到床上,被他娘灌了一碗打胎药。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的目光顺着那笑声看去,只见三个孩子正在荡秋千。 陆怀钰和旁边的一个书童正在推着秋千。 秋千架上坐着两个女孩子,年长的那个秀如芝兰,笑也温柔可亲,他的心神微微一荡。 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女孩身上时,直接愣住了。 那女孩像是百灵鸟,像是爬藤花,荡起的发丝也比三月的烟柳更让人迷醉。 他不是以一个孩子的心态来看。 他心中难耐的激动,这女孩,以后会是他的!等她长大,等她长大…… 那边三个孩子发现了贺山,也止了笑,然后看向他。 旁边的丫鬟说了他身份,陆怀钰和陆怀柔都看向皖宁。 贺山想着自己学的礼仪:“陆小姐,陆少爷好。我是贺山,是皖宁妹妹的表哥。” 他说完,直起身子,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皖宁。 陆怀钰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陡然间见到一个高大少年,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话来,知道他力气大,要他演示演示,让他举石头。 贺山忍住心中的不耐烦,有意捧着这位贵族子弟,便将一块石头举得高高的。 陆怀钰在旁边拍手拍得贼欢乐。 贺山得意的看着皖宁,有意在她面前卖弄。 陆怀钰上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胳膊:“还可以,虽然比不上我家侍卫。” 贺山心里气急了,没想到这个小少爷居然将他和一个侍卫作比较。 贺山的目光黏在皖宁身上 ,皖宁觉得分外的不舒服,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和陆怀钰他们一起玩。 贺山在旁边竭力的说笑,将自己海外所见一一说出,引得陆怀钰分外入迷。 他靠近皖宁,只觉得女孩的头发乌黑柔亮,身上似乎也带了一股难言的香,自己那些丫鬟加起来都比不过她一根手指头。 他忍不住,摸了摸皖宁的头。 皖宁心里忍不住泛起恶心。 她忍住心里那翻腾上来的不舒服感,然后转头看向贺山:“贺山表哥,你很厉害是不是?” 贺山自然全是卖弄:“我比你们年长些,自然要比你们厉害。” 皖宁摇了摇头:“我不信。” 贺山拍胸脯:“你贺山表哥肯定不会骗你!” 皖宁指了指丛林深处:“那儿有一个东西,你敢去拿下来我才觉得你厉害。” 贺山问:“什么?” 皖宁道:“走吧,你跟我来。” 贺山此刻心神都在皖宁身上,自然皖宁说什么就是什么。 皖宁带着他来到后面的林子,指了指上面一团:“那东西,我想瞧瞧,皖宁爬不上去,你能不能代我瞧瞧?” 贺山抬头一看,皱了皱眉,这不是马蜂窝吗? “表妹,这是马蜂窝,要蜇人。” 皖宁装作不知:“我只是要你去看看,它们又不会飞出来。你看我们在下面它们都没有蜇我们,原来表兄胆子这么小。” 贺山背皖宁一激,真怕她看小了自己,想着只消去看看,也不做其他,应该不是问题,于是便撸起袖子,开始往上爬。 林子里的树叶又密,陆怀柔和陆怀钰一向怕马蜂窝,不敢进来,只敢远远看。 皖宁找了一处隐蔽处,掏出小弓,对准那个马蜂窝,“咻”的便射了出去! 第33章 月饼 贺山正爬到顶端,树枝已经不大支撑得起他的重量,再往上爬必定摇晃。 贺山怕摇晃惊醒马蜂,不再爬,心里只想着假装看了,糊弄一下皖宁便是。 于是他便低头,看向皖宁。 然而树叶层层叠叠,这棵树下没看到人影。 “皖宁妹妹!”贺山低头喊着,恰好没看到那微微摇晃了一下的马蜂窝。 然后,“嗡”的一声,马蜂倾巢而出,朝着离他们最近的贺山扑了过去! “啊!”贺山只觉得眼前一团黑麻,下意识用手挥舞,然而越挥那些马蜂冲来的越多,越急!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他的手上,脸上袭来。 皖宁早就一溜烟的跑了出去,拽着陆怀钰和陆怀柔的手直奔。 陆怀钰和陆怀柔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被皖宁带着逃离了现场。 等到跑离了后院,三个孩子才气喘吁吁的停下。 “发生什么事儿了?”陆怀钰喘着气问。 皖宁仿佛才反应过来:“啊,快叫人,我忘了,贺山表哥还在那里,马蜂全部跑出来了!” 于是三个人这才急忙去告诉大人,叫人去看。 等侍卫穿好保护自己的头罩那些去看的时候,才发现贺山已经被马蜂蛰得满地打滚,缩成一团。 一个家丁上前,用衣服将贺山一裹,急忙带了出去。 贺山浑身刺痛,脸肿了,眼肿了。 他又觉得大大的丢了面子,高氏问他怎么成这样,他也一声不吭,问得他烦了,他叫嚷着:“你问得招人讨厌!最烦人!” 高氏被他这样一顶撞,在众人面前也没了面子,气得胸脯几个起伏。 秦氏虽然不知道原委,但是在自家被马蜂蜇了,便也就急忙叫大夫来,看了伤,抹了药。 “小少爷这般是无碍的,但是最近一个月记得涂药,见不得风,好好养护就好了。” 贺承则看着自己那肿的跟个猪头一样的儿子,觉得颇为丢人,反正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将自己的儿子一拽,跟着告辞了。 皖宁看着离开的这一家子,握了握自己荷包里的弹弓。 夜幕渐渐降临,月亮的清辉洒满大地。 还有几日,便到中秋了。 中秋日,团圆日,阿兄一人在京,可还自在,父亲在塞外,可还好? 前世的时候,她生病可将他折腾的够呛,这次,应该没有她这个不孝女去折腾了吧。 * 中秋日,陆府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祭月,赏月,燃灯,赏桂,饮桂,陆府从早晨一直热闹到了下午,估摸着要闹到深夜才停歇。 报国寺的山门外,一个小厮看着快要沉没下去的太阳,焦躁不安。 若是还没人出来,回去可得迟了,晚上的饭估摸是没有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小沙弥走了出来,双手合十:“施主,不知有何贵干?” 报国寺马上闭寺,除了皇亲国戚,再也没有人能让报国寺为他们敞开大门。 那小厮提着一包东西:“这是我家小姐让给陆九章的,麻烦小师傅帮忙给一下。” 陆九章?那个前些日子被师父带回来的小施主? 名叫慧言的小施主念了一声佛号,双手接了:“小僧会给那位小施主的。” 那小厮才松了一口气,急忙往回赶。 慧言提着这一包东西,然后进入山门,迈入重重的台阶,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个单薄的小身影。 陆九章正在站起来。 大概是跪得久了,他站起来的时候略微有些颤抖,但是不一会儿便直起了身子。 慧言听到师兄们说过,说这就是恶日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最恶之日最恶之时出生,以后必定会掀起一番大风浪。 恶日所生,几乎都会是恶人,不成恶人,便是圣人,但是所谓圣人,万万中无一。 还得是法师仁心,居然没有让上苍绝了此恶物之命。 所以寺中的师兄弟,除了送饭,从来都离他远远的。 慧言对那小施主的印象,便只剩下沉默寡言。 每日祈福,师傅说他不敬鬼神,不敬佛祖,其心难驯,每日祈福之时,都加以镣铐。 他是懂得那镣铐的,是山中惩戒犯大错的僧人的,戴上半日,手脚便酸痛难当,然而他却未曾有丝毫的愤怒,不平。 陆九章知道人都是不喜欢他的。 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从小沙弥的身边侧身而过。 “陆小施主。”慧言叫住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这是你家里人送来的。” 陆九章难得的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双手接过:“多谢。” 慧言看着他伸出的手,手腕发紫,全是沉重镣铐的淤青,手指比他这个天天做粗活的小僧人还粗糙。 他的目光又不由落到他的膝盖上,因为长期跪着,他的膝盖那里的裤子早就磨破了,泛着一种凝结过后的血色痕迹。 不是说这是一位贵族少爷吗? 小沙弥疑惑的看着陆九章慢慢的走远。 陆九章提着一包东西,走了一会儿,他才缓了缓,然后继续往后面走去。 报国寺外山间的一处小屋,那是他们母子的居所。 寺内是不留女客的,报国寺外,有不少这样的小屋子,一应俱全。 他慢慢的走着,浑身疼的麻木了,他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 “啾啾。”草丛里缩着一只鸟,痛苦的叫着。 陆九章走过去,轻轻的拨开草丛,看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它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挓挲着羽毛。 陆九章蹲下,慢慢的将它捧了起来,然后护在怀里,慢慢的走了下去。 他回到家,和陈氏打了招呼,然后翻找出草药,碾碎了小心翼翼的敷在这小鸟的翅膀上。 就像他将草药敷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他找来干草给小鸟做了一个鸟窝,将它放在里面,这才将目光落到那个包裹上。 家里人给的? 他顿了顿,还是打开。 装了新衣,装了药,然后纸包着的整整齐齐的月饼。 一张小纸条随风而落。 他捡起,看到那认认真真写着的大字。 ——九章哥哥,中秋快乐。 他抬眼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黑夜笼罩起来的天,挂上了一个白玉盘,圆的不能再圆。 他的眼前浮起那个女孩比春光还明媚的笑脸来。 第34章 珊瑚 中秋节那日陆家所有人都熬了一个大夜,皖宁也不例外。 结果就是第二日上学的时候,周嬷嬷使劲摇她都没有将她摇醒,等到她终于睡饱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早就错过了上学时间。 她慌得连鞋都差点穿错。 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个时辰,正好是第一堂课的结束时间。 “因何迟到?”蓝老夫子很严厉。 皖宁实话实说:“睡过头了,嬷嬷没有把我摇醒。” 下面传来憋不住的笑意,便是连陆昙珠都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然后又被打了手板,然后立着听课。 顾明决看着乖乖站在那里的叶皖宁,心里模糊的产生一个念头,皖宁妹妹,好像长高了一点,也瘦了一点。 只是,他真的很想和皖宁妹妹说话。 他想,皖宁妹妹喜欢什么呢?给她送点她喜欢的东西,是不是她就会和我说话了。 一上午被罚着站立,又被蓝老夫子留下讲第一堂课的知识。 看着这位胡子又白了点的老学究,皖宁在蓝老夫子被讲完后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夫子,你真好。皖宁若是早点遇见你,肯定会成为名扬天下的才女!” 蓝老夫子板着脸:“哪怕是从娘胎里遇到我,我也把你教不成名扬天下的才女。你那什么资质?朽木!” 皖宁也不气恼,嘿嘿笑了笑。 她朝着蓝老夫子鞠了一躬,这才提着自己的小书箱离开。 蓝老夫子看着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眼底渐渐地柔和下来,充满了无限的叹息。 皖宁走入梅林,突然停下脚步,也不知道她的月饼,九章哥哥收到以后会不会喜欢。 她其实还想在里面塞点钱的,但是怕九章哥哥心有芥蒂,便也就作罢。 她正在这般想着,没注意前面一棵梅树,等到迎头撞了上去才回过神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 “嗤——果然是个笨蛋。”一个声音冷笑着传来。 皖宁顺着声音一看,就看到靠在不远处,正在遛狗的陆建安。 今日是一只雪白的细犬,即使没在太阳下,毛色也像是银子一样发着光。 细犬性烈,不见得比那只黑犬好对付。 皖宁浑身戒备,手探向了小弹弓。 陆建安却突然生气的看着她:“笨蛋!连我狗都比你聪明!以后你若还是用你的小弹弓对准我的狗,我肯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皖宁听他这意思没有放狗咬她的意思,对着他做了个鬼脸,飞快的跑了。 陆建安看着她跑得飞快的身影,一抬脚,愤怒的踢了一下梅树。 烦死了! 最近的午后课程,因为琴师家中有事,所以便取消了。 陆怀秀专心致志的去学她的的女红去了,皖宁下午没事,便一心一意的整理起来叶行远留下来的各种东西。 除了周嬷嬷交出来的关键,周嬷嬷还带了叶行远的笔记,全部都是他日常所见所闻,夹杂着所遇到的所有人和事。 皖宁在这些文字之间,对叶行远遇到的那些人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性格,爱好,缺点。 透过文字,她似乎也可以感受到原身父亲那种洒脱自在,永不认输的精神,想着怪不得陆氏作为一个千金大小姐,会嫁给一个商人。 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人。 中秋一过,冷风一起,天气像是骤然凉了下来。 皖宁裹着一件披风,坐在马车上,再次出门。 周嬷嬷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孩,一颗心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成功。 皖宁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这京都山海屋的主人霍达是个定有些脾气的人,人脉极广,叶行远虽然不是他的大供应商,但是却极其得他信任的。 每次叶行远送来的货都是好的,从来不弄虚作假。 而近日,皖宁让周嬷嬷外出的时候,在外面悄悄买了一个小宅子。 京都的屋子价高,外来者要置办一个花费很多,只能先花了一千两买了一个小的。 而这小宅子,又让她找点值得信赖的人,最好是以前跟过叶行远的。 周嬷嬷又找人写信给了叶家的旧部。 当时叶家夫妇去世,她给了那些跟着叶行远的的人一大笔遣散费,如今那些人知道旧主来找,其中的两个居然愿意回来继续跟着。 周嬷嬷又开始打听了霍达的事情,过了个把月,才传来有用的消息。 霍达那边才遇到一个困难,而这个困难,恰恰是皖宁现在能够帮忙解决的。 霍达的主要对象是王公贵族,但是最近一件事让他愁得睡不着。 一个海商说他那里新得了一盆快三尺高的珊瑚,这么高的珊瑚,自然是个宝贝。 于是霍达便提前定下,然后给宁王府里送了消息。 宁王府的老王妃要过八十大寿,宁王爷早就想要这么一件东西给自己的母亲祝寿。 宁王听到霍达有这么好东西的份上大为高兴,提前给了三成银子,还靠关系让他在海司面前露了脸,让以后得生意更方便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珊瑚在运送途中,居然遇到山体塌陷,一马车的人全部栽在了里面。 珊瑚也断的不成样子了。 断了的珊瑚,那是什么钱都不值,而且本来那么好的寓意,这般断了,更是不能告诉宁王。 霍达急得团团转,到处找有没有这样高的珊瑚,那珊瑚运送来的时间都是算好的,刚好能够赶上老王妃大寿。 这般拿不出来,宁王非得暗地里让他的脑袋都掉了不可。 也怪他自己贪心,一门心思想要搭上宁王这条线,东西还在路上就急不可耐,现在他哪怕是出双倍的价钱,也非得将这珊瑚买到不可。 而就在霍达在家里愁得头发刷刷掉的时候,老管家急急忙忙上前。 “老爷。” 霍达心烦得紧了,看着他慌里慌张的样子更是恼怒:“什么样子!跑什么跑?” 老管家道:“外面有人找,说是能解决老爷您的珊瑚之事。” 霍达一听,肥胖的身子恨不得滚成一个球。 老管家在后面咕哝了一句。 跑什么跑,您看,您也不是跑? 第35章 山中日子 霍达踏入前面的商铺,就看到外面站着一个老妇人。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没看出什么名头,既不像大户人家,也不像是一般伺候人的。 他迈步走上前,拱手打招呼:“老夫人好。” 周嬷嬷立马见礼:“当不得霍当家的这样说,我只是伺候主家的一个老婆子罢了。”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玉哨子。 霍达一看,立马认出:“是叶行远兄弟家的?” 周嬷嬷点了点头。 霍达面露伤感之色:“叶兄弟是经商天才,一诺千金。奈何……” 周嬷嬷对着霍达行了一礼:“此番前来,是受我的新任主子所托。” 霍达疑惑:“你的新任主子……” 周嬷嬷道:“正是家主的孩子。” 霍达迟疑了一下:“我倒是听说过叶兄弟有个孩子,不知今年多少岁?” 周嬷嬷记得皖宁说过,不能如实说年纪,反正除了亲近之人,也没人知道叶行远的孩子是男是女,年龄几何。 “今年十二岁了。” “还是太小了……”霍达沉吟了一下。 周嬷嬷压下心中的忐忑,继续道:“那也是没办法。你知道的,如果不支撑起来,只能被家里面的其他人分食干净。这次也是偶然听到霍当家的暂时遇到点小麻烦,想着或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霍达一听,这才道:“你们现在手里有珍品珊瑚?” 周嬷嬷道:“家主离世前,确实收揽了一部分海上奇珍,放在一处地方。里面有个二尺七寸的珊瑚树,此番修书过去,算上时辰,应该可以及时送到。” 二尺七寸,也不差了。 霍达问:“你们是想要什么?” 周嬷嬷道:“我家小……少爷说了,霍当家的路子多,名头广,从此以后我们霍家在行生意,还得霍达当家继续支持,不过还得一两年。” 霍达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周嬷嬷心下一松,继续开口:“我家小少爷还说了,老王妃生日,除了珊瑚树,不若收集点冀北之地的食物,送给老王妃。” 霍达心里诧异。 周嬷嬷道:“小少爷说了,老王妃和老王爷曾经在冀北有过一段日子,那段日子老王妃很是怀念。” 霍达心中震惊,这般秘事,这叶家的如何知道? 周嬷嬷完成了,便也就告辞离开。 她掀了帘子,进入马车,心底也奇怪:“小姐,你是如何知道老王妃的这些事?” 皖宁笑嘻嘻道:“学堂里面听陆建安哥哥他们说的呀。” 周嬷嬷也就放下心来,这住在权贵家就是有这般好处,知晓的一点消息都可以化为助力。 而皖宁却是在上一世所知,宁王府算是一等家族,陆家现在有了安阳公主下嫁,也只能算二等的尾巴,毕竟皇帝的公主太多了,安阳公主算不得很受宠。 而那一世老王妃去世,她和阿兄前去吊唁,就听旁边的人说过,老王妃弥留之际,念着什么,结果等他们反应过来是冀北的一道食物的时候,老王妃已经仙去了。 而这般搭上霍达的线,一方面是霍达在京都都是前列的买主,有他来开个头,便有了信誉,其他的买家便不会瞻前顾后。 二则透露点消息给霍达,霍达自然以为她有不一样的路子可以接触到这些王公贵族,自然行事要顾忌点。 不要将人看得太坏,也不要将人看得太好。 皖宁心里想着,等所有的路子都渐渐通了,就不需要在再陆府里面呆着了。 该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 仲秋在次第谢了的桂花中悄然离去,深秋在雨打残荷中姗姗来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嬷嬷开始给皖宁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 “多穿些,别着凉。” 皖宁看着凋零了叶子开始准备过冬的桃树一眼,想起陆九章,便让小厮去给陆九章送了新衣。 可惜去报国寺来回都要一天,没有办法去看看九章哥哥。 她给陆九章写信。 “九章哥哥,桃树也开始准备过冬了。好奇怪,为什么人准备过冬是越穿越多,而那些树却越穿越少呢?” “九章哥哥,我没有经过你同意进了你家屋子,你不会生气吧?我看到了你的书啦,我帮你晒了晒。” “昨儿我又去钓鱼啦,不过鱼儿不听话,不肯咬我的饵。” “九章哥哥,我喜欢春天夏天的树叶子,多好看呀,冬天都没有好看的树叶子。” 她写信向来平铺直叙,若是蓝老夫子见了,肯定要骂她辱没笔墨,但是她才不管。 那一张张纸带着女孩稚嫩的字,落到了陆九章的眼前。 他看完了,又看了一遍,方才将这三张纸妥帖的折好,放好。 曾经受伤的小鸟挥舞着翅膀,已经会飞了,然而却总是每晚停在他的门前,在他的目光下将叼着的虫子放好,然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有一日,他的门前摆放了一只又一只的虫子,小鸟“啾啾”朝他喊了几声,在他的肩膀上停了半晌。 陆九章知道,这是它在向他告别。 天冷了,它要飞到南方去了。 他伸手摸了摸它小小的身子:“去吧,小心些。” 小鸟啾啾两声,挥舞着翅膀没入了茫茫森林。 陆九章回过头看了看睡着的母亲一眼,然后拿着绳子出了门。 天气快到了,他需得累些柴火,免得冻着了阿娘。 陆九章觉得这里比在陆府好。 除了没有皖宁妹妹。 山里面有柴火,有草药,仿佛和庄子里一样,除了没办法种菜。 他背着柴,穿着草鞋,深秋的天气里,任凭朝露沾湿了衣物。 他脑海里想着所阅佛经。 没有带书到寺庙,幸好报国寺内佛经无数,每日抄写之时,只需一遍,便印在脑海里。 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 第36章 佛前相见 秋风萧瑟,万般寂静,树木凋零,报国寺山间的红枫却灼灼若火。 慧言和师兄慧能去看枫的时候,一不小心陷入了大坑中,只能扯着嗓子吼。 然而这里是深山,一般僧人都走不到这儿来,说不定得等到晚上收课,师兄弟们发现找来才能脱这泥坑。 前日刚下了雨,坑里积了点水,两边也满是泥泞。 两个人皆湿了个透,在坑里面瑟瑟发抖。 而恰在此刻,他们听到脚步声,于是声音便陡然高昂起来:“人来!救救命!” 脚步声靠近,等他们看到那布衣小少年站在坑边,微微一愣。 而他们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少年就转身离开。 喂! 慧言和慧能面面相觑。 二人虽然修行佛法,但是年纪尚小,达不到古井无波,一时之间心里都有些气愤。 虽然人人都说这少年是怪物,不祥之人,但是他们佛门子弟也从未口出恶言过,怎的这般见死不救? 出去以后,以后再见到那孩子,肯定是要狠狠摆一下脸色,管师傅说什么着相不着相的。 两个人缩在泥坑里,满身狼狈,垂头丧气。 而等了不一会儿,果然听到脚步声,两个人眼睛一亮,立马扯着嗓子吼。 几个高大僧人拿着工具,放下绳索,将二人给拉了上来。 慧言上来,一边拧着身上衣物的水一边道:“师兄,你们可来得太及时了!气死我了,我回去非得先说那小子一顿,再在佛祖前忏悔,方才解气!” 那慧善奇怪的看着他:“什么那小子?刚才是陆小施主来叫我们的,才能带了绳索及时赶来。” 慧言和慧能齐齐呆了半晌。 二人向来恩怨分明,想起刚才自己的揣测,心下羞愧。 二人到了佛堂,却见少年早就跪在了小佛堂前,戴了脚铐手铐,背挺得笔直,拿着笔在那小桌上,抄写着佛经。 他眉目静然,稚嫩却又似乎满尝人世艰辛。 慧言和慧能都道了谢。 而经此一事以后,慧言便忍不住时常关注这个曾经他认为的“妖魔”。 他发现他看到他会将折断的树木重新绑好;他发现他看到蚂蚁过道会让道;看到他每日给自己的娘亲熬药,推着他的娘亲晒太阳,梳头发,洗脚,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仿佛才像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慧言猛得意识到,他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比自己还小。 他也心里默默地产生疑问:这,是妖孽吗? * 天越来越冷,皖宁的衣服越裹越厚。 天气冷了,蓝老夫子要回南方过冬过年,自然便停了课。 漫天飞雪中,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春节即将到来。 怀胎十月,安阳公主即将临盆,便想去报国寺点一炷香,祈求平安。 报国寺虽然不是国寺,但是大年初一的头炷香向来都是让贵族抢破头的,陆家人是抢不过的。 于是进而便预计年尾去,收个好尾。 腊月间,天色稍霁,并未下雪,陆家的所有人整理好衣服,将斗篷穿着,手炉捂着,弄得暖暖和和的,朝着报国寺行去。 皖宁也被拽上了马车,和陆怀钰,陆怀柔一起,陆怀秀和秦氏在一辆马车内。 三个孩子都穿了小皮靴,拿着手炉,戴着耳套,披着披风,披风里满是兔毛,御寒极有用。 冬日了,难得出来一趟,三个孩子都极为高兴,一路上叽叽喳喳。 陆怀柔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庶女范了,她要十岁了,秦氏也要慢慢将她引入京都贵女们的圈子里去。 就算十五岁定亲,那么在两三年有自己的圈子,她也要多看看,力求长女嫁个好儿郎。 所以秦氏告诉陆怀柔要时时谨慎,女儿家的名声,是万万出不了一点错的。 皖宁透过马车的帘子缝隙看着外面,心里生出淡淡的怅惘。 怀柔姐姐是很想外面看看的,看山川,看百戏,但是身为大家闺秀的名头束缚住了她。 这,很有意思吗? 她反正是做不来大家闺秀的。 前世被人说“并肩王那没规矩的女儿”,这一世,她也很庆幸,自己是商人之女,而叶家的阿爹留下的东西,也可以让她不只有一条路选择。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来到了报国寺的山脚下。 即便是冬日,前往报国寺的石阶上人也是络绎不绝。 叶皖宁看着眼前的山门,心中生出雀跃之情。 这次,她终于可以见到九章哥哥! 因为也算是大户人家,所以是主持前来迎接的,皖宁随着众人拜了佛,扔了铜板,然后被套上一串保平安的小珠子。 陆府人捐了好大一笔香火钱,尤其是安阳公主,受到了主持的热情款待。 明昙法师要讲经两日,于是便众人便留宿一晚,在寺庙后面的厢房。 对于小孩子而言,佛门圣地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凛冬时节,后山还有雪没化,有野兔子跳着来到后山的平地上。 小沙弥带了这些小郎君小娘子在后山喂松鼠,也是颇为有乐趣。 陆建安看着皖宁他们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忍不住撇撇嘴:“喂什么喂,此刻需要一把弓箭,我一射便可以烤兔子了。” 旁边的小沙弥吓得急忙道:“小施主,佛门净地不得沙生。” 还好有陆昙珠压着他:“你再这般胡闹我就回去告诉娘。” 陆建安乖乖闭了嘴,自己到一旁靠着闭眼假寐去了。 大家都在喂小松鼠,有孩子拿了藤球来玩蹴鞠,也有踢毽子,陆氏的那些孩子们在上学时候早玩得熟了,不一会儿就三三两两玩起来。 皖宁趁着热闹,悄悄退了开去,朝着小沙弥问:“小师傅,我想见我哥哥,我哥哥是陆九章,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这小沙弥正是慧言。 他低头看着这个可爱灵秀到极点的女孩,道:“陆小施主此刻应该差不多抄完佛经了。” 他带着皖宁朝着远处的小佛堂走去。 皖宁转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佛堂前跪着的陆九章。 大冬日的,他仍然穿着那一双草鞋,脚丫子红肿,全是冻疮,那么大的脚铐,那么重的手铐…… 陆九章放下笔,取下了自己的脚铐手铐,然后才起来。 他一转头,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女孩。 他微微一愣。 女孩却一把迈入了佛堂,一把扑入她的怀里。 “九章哥哥!” 第37章 相约银杏下 陆九章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双手抬起。 从未有人这么靠近他,除了母亲。 他很不适应。 他慢慢的放松下来,方才开口:“皖宁妹妹?” 他身上那么脏,还沾了墨,皖宁妹妹不该离他这么近。 他放下手,然后将皖宁轻轻的拉开。 皖宁这才微微退开。 陆九章看着慧言在那里欲言又止,便道:“我们先出去。” 佛祖门前,还是需得注意。 出了门,皖宁才看向陆九章,半年未见,九章哥哥似乎又长高了一头,他的眉目舒展开,隐约可以看到以前那般出众的轮廓了。 她不由有些开心,双眼亮晶晶:“九章哥哥!你要相信皖宁,皖宁读书的时候,有一句叫什么芝兰玉树,你以后就长这样!” 啧,以后你的画像在京都可是千金难求,我可是见到过的。 她又低头,看着陆九章那磨损严重的草鞋,和那草鞋里面满是冻疮的脚,心情又低落下去。 “九章哥哥,冷不冷?” 女孩替他委屈,替他担忧。 陆九章道:“不冷。” 接触到她不信的眼神,便又解释道:“习惯了。” 对他而言,都一样。 叶皖宁抓起他的手,看着他手腕上那一圈厚重的淤痕,伤痕。 陆九章将袖子拉下来:“不碍事。” 皖宁低着头,“啪嗒”一声,泪水就落了下来。 陆九章的语气里少见了有了些许慌张:“真的没事,早就不疼了,刚开始有点。” 他解释的有点语无伦次。 皖宁自然知道,他早就受过无数的伤,曾经那遍布满身的淤青,鞭痕,他从来不叫一声疼,不抱一声怨。 他惯常是会忍的。 可是,她偏偏就忍不住的眼酸。 她凶巴巴的看着他:“我给你的药呢?” 陆九章道:“我回去就涂。” 其实他舍不得。 他的伤痕太过普通,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正会消的。 但是皖宁妹妹给的药,太珍贵。 而正在此时,那边来找皖宁的婆子来了,佛堂的素斋开了,带皖宁去用膳。 皖宁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陆九章说,但是此刻却一点时间也没有。 她道:“九章哥哥,你什么时候有空。” 陆九章道:“你呢?” 皖宁眨了眨眼睛:“下午我都没事,后山那里,我看到那儿有好大一棵银杏树,我就在那里等你。你不要着急呀,我都很闲的。” 她说完,将自己的小手炉往陆九章怀里一放,然后快速的跑了。 跑出一半,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对着他挥挥手。 陆九章拿着那小手炉,只觉得暖意层层叠叠的蔓延到全身。 等到叶皖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以后,陆九章方才站起来,然后慢慢的朝着大佛堂走去。 明空法师向来做功课比刚入门的小沙弥还要勤奋,要到午时一刻才方才去吃斋饭。 陆九章站在外面,等明空法师做完功课以后才上前。 “法师,请问我可以把祈福换到晚上吗?” 明空法师看了看这个孩子一眼。 他似乎早就习惯隐藏着自己的悲喜,但是他还是看出他的眼底有一丝希冀。 他点了点头:“可。” 陆九章弯腰:“多谢法师。” 他得回去再和母亲说一声,晚上也要回去的迟一些。 他从那山间小路,来到偏僻处的屋子。 寺庙里给的饭菜足够多,即便都是素食,但是也比在陆家好多了。 陈氏今日中午多吃了几块萝卜。 陆九章想着,下次我的萝卜便给阿娘。 他从怀里掏出皖宁给的药膏,小青瓷瓶里装着的是晶莹剔透的膏体,他用手指挑了一块,然后抹在手腕上。 膝盖上和脚腕上的那些,裤子盖住,皖宁妹妹看不出来。 他拿出寺庙给的一双布鞋,还是崭新的,他每日早晨都要去捡柴火,这样的布鞋不经用,不如草鞋。 他想了想,还是把布鞋换上。 陆九章然后拿出放在柜子里的一片片红枫。 皖宁妹妹说喜欢春夏那美丽的叶子,他捡了许多,压着,最后只得了这几片依然保存着鲜艳红色的叶子。 他收拾完,和陈氏说了一声,便迈步离开。 后山的那棵银杏树,他记得的。 他踏上小路,踩碎那零散的枯叶,揣着枫叶,向着前方走去。 然而突然,他只觉得一种异样的麻意刺痛从自己的脚底,沿着背脊往上窜。 剧痛摧毁了他的意识。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见不到皖宁妹妹了。 他双目赤红,浑身抽搐着蜷缩着倒下,滚下了山坡。 天边黑沉沉的云滚过,悠悠的飘下一片鹅毛般的雪。 皖宁吃完了饭,假装要去睡觉,却揣着东西,往山后面的那棵银杏树下跑去。 她拿了小毯子,乖乖坐好。 将怀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 一瓶治冻疮很有用的药——幸好初春时见九章哥哥时看到了他的冻疮脚。 两双很厚实很暖和的鞋和袜子——九章哥哥和他的娘亲一人一双,嗯,以后还要多带点来。 还有几本书——这是她偷偷记得蓝夫子的笔记,九章哥哥一直没听过夫子讲课,先让九章哥哥看看,以后的状元郎,应该看得懂吗? 她还想带给九章哥哥带笔,带墨,带她觉得好吃的饼……下次吧。 九章哥哥还是不怎么愿意说话。 皖宁突然想起曾经的他将当时的右相气得大骂的样子。 当时的新科状元郎,自然引得无数人想要榜下捉婿,尤其是右相,她有个女儿,是京都出名的淑女。 那个时候百里长风是当笑话讲给她听的。 他说那右相骂陆九章是“锯嘴葫芦”,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应该是拒绝了右相家的千金。 也是因为如此,得罪了诸多妄想让他做女婿的老官员,应该仕途走得很是艰难。 皖宁正这样想着,感觉到了一丝冰凉,她抬起头,看到鹅毛大雪顷刻间覆盖下来。 她四处一看,看到了旁边的一棵棵青松,便抱着东西到那边。 下雪了,她慢慢等着就行,不能走远,九章哥哥不太好找。 第38章 错过 雪越下越大,没多少时间,漫山遍野便覆盖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皖宁一直安安静静的等着。 她看着雪,玩着雪上的松针,想着陆九章,安安静静的。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黑得如此之快,皖宁冻得直打哆嗦,她已经听到四处都在喊她的声音了。 九章哥哥没来。 她垂下眼眸,搓了搓手,雪已经停了,她的双脚陷入雪里。 皖宁有些担心,决定先回去,等吃完饭再来看看。 她将装着东西的包袱挂在了低矮的树枝上,然后捡起了一根枯枝,在上面写着大字。 ——九章哥哥,我听到山间的钟声了,嬷嬷叫我,皖宁先回去了。东西挂在树枝上,别忘啦。 她说完,这才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擦了擦帽子上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周嬷嬷没跟来,秦氏看到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皖宁,松了一口气:“你去哪儿?找你这么久。” 午后大人在前堂听经,小孩们睡得睡玩得玩,倒是没人注意,结果刚才一瞅,却没看到皖宁的身影。 皖宁笑眯眯的:“舅母,皖宁追着野兔子迷了路呢,现在才回来。” 秦氏无奈的看着她,将她的手一牵,发觉冰冷异常,急忙叫人准备热水,洗个热水澡再说。 皖宁冻僵了,打了几个喷嚏,幸好洗了个热水澡,又喝了整整一碗姜汤,这才觉得自己热烘烘的。 一勾残月升腾在白茫茫的天地里。 大雪覆盖的山坡上,突然间一个地方小小的动了一下,然后艰难的,一双眼睛睁开。 睫毛抖落雪水。 不能死。 陆九章告诉自己。 他艰难的挪动着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冻僵的身子恢复些行动,这里没人帮他,如果不自救,他会死的。 他用尽自己全身的毅力,抬起手,然后搓着自己的身躯。 刚开始是冷的僵硬的,麻木的,后来,他渐渐感受到一种痛意,他的知觉恢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撑着坐起来。 残月在天,月光冰冷。 布鞋磨破了,衣服弄脏了,他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几片枫叶全碎了,残渣在衣服里乱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站起来。 看着这轮月,应该刚天黑不久,他微微怅惘中又生出一丝侥幸,深一脚浅一脚,压住浑身犯病以后那牵扯的锥心之痛,然后朝着小屋子走去。 先服侍完娘亲吃完饭以后,才去祈福。 他刚开始走得踉踉跄跄,没能适应那针扎般的疼痛,但是快到家门的时候,他已经能如常了。 伺候陈氏吃完饭以后,他又换回了自己的粗布衣服破草鞋,然后离开。 他还是来到了银杏树下。 趁着月色,依稀能够辨认那雪地里属于小皖宁的字迹。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山间钟声响是未时中间,皖宁妹妹并没有等多久。 没有等多久就好。 他看到了那个包袱,他伸手拿下,抱在怀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他先是去大佛堂去见了明空法师,这才去了小佛堂。 旁边有僧人再次将沉甸甸的手铐脚铐戴在他的手脚上。 他就着那一灯如豆,在纸上铺陈开,然后笔墨一字一字的开始抄写《法华经》。 一切诸法,空无所有。无有常住,亦无起灭。 一页又一页,一篇又一篇。 手指上的茧凝结着,犯病以后的余痛还在一波波的冲击着,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焦躁,痛楚之色。 仿佛疼痛已经是他本身。 明空法师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一笔一笔的字。 算不得好字,然而每一笔,没有屈辱,没有痛苦,没有不忿。 他看着他,慢慢的开口:“此经中有一言,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然而若要做那一灯,却要受烈火焚烧之痛,若是由痛入贪嗔痴,灯当不再明。” 陆九章的手指微微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而已,接着便又执笔。 陆九章写完以后,已经快到子时,他整理好东西,解开镣铐,然后站起来。 出门,万籁俱静,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开脚步,回去。 陈氏没有睡,还在等他。 陆九章急忙上前:“娘……” 陈氏摸着孩子冰凉的手指,觉得冰凉,然后双手使劲给他搓了起来,妄想用她微弱的温度让自己的孩子温暖起来。 陆九章道:“娘,九章不冷。” 躺在旁边小床上的时候,他看到陈氏睡着了。 这才悄悄起身,将捆绑柴火的绳索拿起来,走到屋外,然后开始绑自己,狠狠地勒紧。 他希望今晚还是虚惊一场,不要犯病。 他其实并不需要喝血,他知道,只要撑过去就好了。 就是离人远一些。 他将自己绑在外面的一棵老树下。 而这次并没有虚惊一场,他半夜又开始意识模糊,等到苏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绳索,和树上的痕迹,心中暗暗庆幸,幸好昨天绑得紧了,否则定然会吓着娘的。 他还是照旧去砍柴,砍了柴火以后,来到小佛堂抄写经书。 然而他到小佛堂的时候,就看到皖宁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女孩裹的像是一个粽子,看到他,这颗粽子就跑了过来:“九章哥哥。” 她又挂在了他的胳膊上。 昨天滚落下山坡,被埋了许久,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身体却实实在在受了许多伤。 今天一睡醒,才觉得更痛了,手臂那里,几乎快抬不起来。 皖宁的这一抱几乎让他的额头上出了冷汗,他死死的咬住牙齿,忍下这一丝痛意。 皖宁眼巴巴的看着他:“九章哥哥,皖宁给你的东西你收到没?喜欢不喜欢?” 陆九章缓了下来,点头。 然后他道:“抱歉,昨天有事。” “没事啦,九章哥哥拿到东西就好。”皖宁眉眼弯弯。 旁边的慧言道:“叶小施主,那边明昙法师要开始讲经了。” 陆家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听明昙法师讲经的。 皖宁知道得离开了,只是还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和九章哥哥说,虽然都只是她说。 她只好对着陆九章摆摆手。 陆九章还是一如既往的目送着她离开。 第39章 诀别 皖宁没有再找到时间和陆九章说话了。 听完经以后,又到了午时,吃完素斋以后,就要回府了。 皖宁被秦氏看得紧,和陆家的三个孩子在一起,到了最后,收拾完,便往山脚下行去。 马车那些都停在山脚下。 昨日下了雪,今日虽然出了太阳,但是遇到要化雪,更是冷。 皖宁出来的时候,都是搓着手的。 皖宁慢慢的走着,四处望,突然眼睛一亮。 那边的树林里,陆九章远远的立在那里。 四目相对。 皖宁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叫人发现端倪,连挥手也不行,只能偷偷笑着看他。 旁边的陆怀柔好奇的问:“皖宁妹妹,你在看什么?” 皖宁笑着:“我在看一只燕子。” 燕子?陆怀柔四处一看,哪里来的燕子? 皖宁心想,是呀,是有燕子呀,是她心里的燕子,咻的一声,在凛冬里飞出来啦,让她觉得,这似乎是春天。 陆九章在旁边慢慢的跟着走,直到前方再也没有办法行走,方才停下了脚步,看着皖宁那个小小的身影簇拥在一群人中间,渐渐地消失了。 皖宁心里说不出的甜滋滋。 离开的时候能见到九章哥哥,真的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呀。 希望冬天快点过去,春天快点来,那样,九章哥哥就不冷了。 回去以后还要让人多送点棉袄和鞋子等御寒之物来,现在她有了点可以自己支配的小钱了。 陆九章看着皖宁的身影渐行渐远,过了良久,方才转身离开。 远处正在扫地的慧言忍不住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陆小施主连饭都不吃,早早就守在这儿,就是为了看他的妹妹离开吗? 他对他的妹妹,可真好。 可惜他没有亲哥哥,是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感了。 他走上前,叫住他:“陆小施主。” 陆九章停下脚步,看向他,也双手合十。 慧言道:“后厨还有书斋,应该还是热的,我给你拿点。” 陆九章道:“多谢慧言师父。” 慧言现在已经不怕他了,他端来热饭,这才打量起这个少年,模糊的想着,陆小施主倒是丝毫不比那些公子哥差。 他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见多了王公贵族,那些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些,好多都看不起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小和尚的,甚至自己的师兄也被他们抽打过。 那时候他问师父,为什么明明是他们犯的错,最后却来打师兄,那是师父第一次沉默。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再问,他模模糊糊的清楚了。 佛家言众生平等,但是并不是人人都平等的。 他觉得,这个陆小施主,比那些公子哥小姐们好多了。 陆九章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砍柴,抄佛经,记佛经。 不过一眨眼,年三十就到了,自从回到陆府后,他便再也没过过春节,对节日也没什么感觉。 不过除夕这日是个好天气。 陆九章抄写完上午的佛经,回去陪母亲。 陈氏坐在椅子上,冬日的阳光惨淡的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发已经全白了。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她十八岁嫁给陆明齐,如今还未到三十。 她听到脚步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九章,回来了?” 陆九章走过去:“回来了,娘。” 他迅速开始点火,在破炉子里燃起了火,然后端到陈氏旁边。 “娘亲,烤火。” 陈氏笑笑,便将手放在炉火边,让自己的手暖和了起来:“九章,过来,让娘亲抱抱。” 陆九章走了过去,蹲在了她的面前。 陈氏抬起手,抱住他。 穿的那么少,隔着衣物她都能感到孩子那凸起的骨头。 她眨了眨眼,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开始摸孩子的脸庞。 轮廓,眼,鼻,唇。 她再次在心里勾勒出自己孩子的面容,仿佛要将这个面庞彻底的拓入自己的心里。 这是她的九章呀。 她最好的,最值的被人善待的孩子。 她又摸着他的手,摸到衣物下那鞭痕的凸起痕迹。 这是有多用力,她的小九章,又是多疼呀。 她将陆九章一缕发别在耳朵后面:“九章,娘亲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好好的活着。读书若是喜欢,那就读;不喜欢,那就不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娘亲也读了那么多书,然而最后却识人不清,让你陷入这般境地。 她太懂了,一个孤苦的孩子,若没有家族的支持,读书会有多难。 “你要为自己而活,活得开心,活得自在。” “我们来这人间一趟,其实就是幸运了,不要恨,伤己。” 她听到她的孩子低低“嗯”了声。 陆九章问:“娘亲,您还有什么其他的心愿吗?” 其他的心愿?她的心愿其实就是她的九章好好的。 她又想了想,忽而又释然了:“虽然人生落子无悔,然而娘现在,也有过后悔之事,就是当初未曾直接和陆家断干净。” 她从未抱怨过人生,当时柔情蜜意是真,后来的冷漠无情也是真。 她只踏出他陆家的门,回他的陈家,哪怕葬在荒野之中,也是极好的。 陆九章看着他娘亲,握紧了陈氏的手。 因为下午还要去抄经,陆九章多加了点柴:“娘亲,你先烤着火,我中途再回来一次。” 只要好好说,明空法师是会答应的。 陈氏使劲握住陆九章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好,慢点呀,山间路滑。” “嗯。”陆九章说着,又将一件厚衣服拿出来,搭在陈氏的膝盖上。 “娘,燃着火,小心些,别烫着了。” 这孩子,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有这么多的话了,陈氏笑着。 陆九章站了起来,和平时一样离开了。 下午还有两个时辰要抄写,快要抄完了,等抄完以后,他就可以一直好好的陪着娘了。 陈氏浑浊无光的看着自己孩子离开的方向。 直到此刻,巨大的悲痛袭击上心头。 九章!九章!她多想看看她的九章呀! 她想看她九章是不是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她想自己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她知道她的孩子是那么喜欢读书,可是,谁能帮他?! 没人呀! 她多想自己撑一撑。 撑一撑,撑到他真的长大,哪怕他在她面前装的多么老成,在外人面前如何刀枪不入,可是她知道,他是那么害怕,那么惶恐,但是只能假装小大人,不要她伤心。 可是,他还不到十一岁。 她多想撑一撑,看她的九章长大,看他长成着世间最好的儿郎!她想看他成亲,看他生子,看他过得好好的。 可是,她撑不住了。 求求了,求求这个世间,求求着寺庙中的佛祖,多善待善待她的九章吧,信女愿意永堕地狱,受尽苦楚,绝对毫无怨言! 她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抬起来,然而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去触碰了。 一阵微弱的风吹来,陈氏的身体缓缓的倒了下去。 阳光普照,这真是个好天气。 第40章 奔跑 这日,对于陆九章而言,仿佛兜头而来的日光瞬间变黑了。 当他看见陈氏的身子软倒在地的时候,当他使劲呼喊陈氏都没有反应的时候。 破炉子里面的火还有微弱的一点热意,然而也在瞬间消失了。 他脑袋一片空白,手颤抖的不成样子。 他将他娘的身体背在身上,他以为他娘会很重,但是等到上身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娘是这么轻,轻的没比他背的柴火重多少。 仿佛一具空壳。 他不知道是怎么将他娘亲连背带拖弄到寺庙前,也不知道是怎么寺庙里面的师父是怎么将她的娘亲抬到禅房里的木床上的。 他感觉到他的娘亲的气息是那么微弱,微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寺庙里面的明净法师不只是高僧,更是医术高手。 他看到一碗碗浓黑的药灌入了他娘亲的口中,看到一根根银针插入那具瘦得不成样子的躯体。 “这位女施主的身体亏空太多了。如果要救回来,需虎狼之药,然而这般虚弱,怕是药刚下去,怕也撑不住。” 明净说着,一边将针插入陈氏的百会穴。 “那,怎么办?”陆九章听到自己开口问。 明净说着:“极补气血之物以吊命,人参,至少五十年老山参,不需要很多,几片生的吊命就可。” 他将最后一根针插入,陈氏发出极虚弱的一点声音,然后缓缓的睁开了眼。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九章”,然而却发不出声音。 陆九章扑了上去,抓住陈氏的手。 “娘!” 陈氏说不出话。 “娘,你再等等我。” 陈氏扯了扯嘴唇,想笑,她想抬起手摸摸他,让他别担心,但是什么都动不了。 陆九章看了一眼陈氏,便头也不回朝着寺外冲了出去。 陈氏扯了扯嘴唇,想笑,她想抬起手摸摸他,让他别担心,但是什么都动不了。 陆九章看了一眼陈氏,便头也不回朝着寺外冲了出去。 五十年以上的老人参,他去求陆家人!陆家肯定有的! 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或者在他背他娘亲的时候,他光着脚丫,往那遥远的公主府跑去。 他跑得双脚出血,跑得日头西斜,跑得天色渐沉。 他像是一缕孤魂,被牵扯着,奔赴向自己的葬身之地。 * 公主府很热闹。 年三十,大团圆,美味佳肴摆了一圈,每个孩子们都穿着红色衣服,仆人们拿着爆竹,替他们点燃。 陆昙珠在旁边,看着仆人点燃一支“天女散花”,“咻”的一声冲上高空,化为五色繁星。 看着自己姐姐捂着耳朵,连退几步,陆建安一哼,自己拿了爆竹去点,点完以后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得意的看着自己的姐姐。 安阳公主由陆明齐扶着,也在旁边。 安阳公主带着满足的微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突然间,她摸自己肚子的手一顿,眉头微微一蹙:“快,我,我要生了,叫稳婆来!” 陆明齐吓了一大跳,急忙叫人。 因为估摸着安阳公主生孩子大概就是最近日子,所以陆明齐早就将京都有名的两个稳婆都请在家里待着了。 他将安阳公主扶进产屋,喊了稳婆,然后又去叫了太医院的女大夫。 知晓安阳公主要生了,陆建安和陆昙珠也不玩闹了,紧张的在外面等着。 稳婆进去了,陆明齐走了出来,他看了看陆昙珠和陆建安,分外高兴。 他的两个孩子是多么出色! 而他紧接着来的这个孩子,也生在一个好日子。 年头年尾,他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佳儿佳女,如花美眷,他陆明齐的人生,也算得上是得意了! 他在安静的等着那一声啼哭,虽然女子生产是不洁的,但是他肯定会在孩子降生之后,进去抱一抱,然后看看自己的妻子,给与些许柔情蜜意。 时间慢慢的过去,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稳婆早就告诉过他,一般投胎艰难些,可能需要大半天,但是二胎相比较而言就会轻松很多,大多数都在一个时辰内。 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他正在想着,那边稳婆跑了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她颤巍巍的道:“婴儿有些胎位不正。” 旁边的女大夫便急忙走了进去。 陆建安和陆昙珠面面相觑,两个孩子虽然不知道,但还是从大人的话语里知道了一件事,他们的母亲,有危险。 陆昙珠握住了陆建安的手。 陆明齐在外面焦急的转来转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旁边帮忙的婆子跑了出来:“女大夫要人参,公主快没力气了。” 陆明齐记得陆府有一颗老山参,那可是成亲的时候皇宫赐下来的宝物,于是马上叫人去小库房去把人参拿出来。 * 跑。 风在耳边嘶吼,脚踩过沙砾,石子。 他从日头当空跑到日头西斜,从金乌坠地跑到暮色四合。 天越发的黑沉沉。 他跑过山路,跑过大路,穿过山野,穿过一个又一个门坊,跑到了长安大道上。 触目所及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户,然而所到之处又都是万家灯火,欢声笑语从那院墙里渗透出来。 年三十,这本来一家人最开心的日子。 十岁的少年,将所有命运的赌注都用在了奔跑上。 娘亲,再等等九章!等等九章! 终于,他看到了那气势恢宏的陆府,门口的石狮子立在那里,红红的灯笼挂在高空,一派喜气洋洋。 陆九章第一次主动敲响了这家门。 他抬起手,使劲的敲门。 门房疑惑地拉开门。 灯笼的光照下,他看见一个小孩。 他跑得头发也散了,汗湿透了衣服,光着的脚丫全是伤痕血,隐约可以看见那蔓延向远处的青石板。 他小小的胸膛在黑夜中起伏。 门房眯了一下眼,然后吓了一大跳。 这是……那个怪物?! 第41章 绝望 陆建安和陆昙珠在外面担心的看着,两个孩子的嘴都抿得紧紧的。 陆明齐还在外面焦急的转着。 就在此时,老管家上前,低头道:“老爷,那个,陆九章要见您。”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九章是谁,大半年没有人听到这个名字,他觉得自己的生活都清净不少。 他正是焦躁,眉头皱着:“他来干什么?不是,那个怪物不是在报国寺吗?叫他滚。” 老管家垂首去应了。 “等等,去让他进来。站得远些,叫人看着他。”陆明齐叫住了老管家。 安阳公主正在危急时刻,万一是报国寺的法师叫人来的呢?虽然他一向不喜欢那些老秃驴,但是他们还是有点奇奇怪怪的本事的。 陆建安和陆昙珠站在台阶下,看着那个小少年走了进来。 他们看到他被风霜割得不再光滑的脸。 他们看到他不知道跪了多久而磨破的裤子。 他们看着他满是冻疮的脚破开,鲜血流淌在地面。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眼神仓惶的陆九章。 这仓皇的小少年走了进来,然后在地面跪下,开始磕头。 “求求陆大人,求求您施舍给我几片五十年以上的生人参,求求您。” 小小的额头重重的磕在地面,发出清晰的“咚”的一声。 他抬起头,卑微的看着陆明齐。 他像是在祈求漫长冬夜里最微弱的一盏灯火。 “咚”的一声,他又狠狠地将自己的头磕了下去,额头磕破了,在地面留下一点血红的印记。 “求求您。” “咚。” “求求您。” “咚。” …… 他磕了一个又一个头,从艰涩的喉咙间卑微的吐出哀求的话语。 陆建安看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虽然他从来不承认这个怪物,而他也很清楚,在他们陆家,便是他养的一条狗都比他精贵。 这些年,他看着他承受百般凌辱,想不通,都这样他居然还能活下来。 但是无论被骂被打,如何的满身伤痕,缩在那里像一条狗一般的喘息,他从来没见过哀求过一声。 他总是倔强的闭上嘴,忍受着,仿佛这是他的骄傲,以此来桀骜的抗争着自己的命运。 但是此刻,他的骄傲没了,他的桀骜没了。 他似乎对着命运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连陆明齐都少见的愣了愣。 而在这个时候,那边的仆人也双手端着一个精致木盒走了上来。 “老爷,人参已经拿来了。” 陆九章猛地抬起头,额头上的鲜血落到他的眉心,他跪着上前。 “求求您,只要几片就行!” 只要几片,不需要多,娘亲就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好。 看着他想要上前,陆明齐急忙叫道:“给我按住。” 旁边立马有家丁上前,将他紧紧的按住。 男孩发出嘶哑的哀求:“娘就需要几片,求求了!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陆明齐眉头皱得很紧。 让人将人参送了进去。 陆明齐突然想到一件事,这小子是在报国寺给公主祈福的,现在他跑到这儿来,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公主才会难产。 他冷声道:“你不是在报国寺给公主祈福吗?现在若是因为你公主生孩子异常的艰难,你现在马上给我祈福。” 他补了一句:“若是公主平安,或许我会考虑给你点人参。” 陆九章匍匐在地下:“可以,谢谢陆大人。” 立马有人为他拿来纸笔,陆九章跪在地面,拿起笔,蘸了墨。 他的手在颤抖,心在颤抖。 一笔一划,他仓皇的就像风中的微弱火苗。 每写一笔,他都在哀求。 求公主快点顺利产下婴儿。 求娘亲再撑一撑,等他,等一等他。 他从来没有祈求过什么。 当知道伙伴都惧怕他的时候,他就不再祈求他们能够和他一起玩。 当知道陆明齐厌恶他的时候,他就不再祈求他的喜爱。 但是现在,他祈求,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的天地里,现在只有那一张张佛经,还有那安静里等待的一声啼哭。 新鲜的血液在寒冬里凝固。 终于,当他默写完最后一卷佛经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嘹亮的响了起来。 陆九章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稳婆欢喜的叫起来:“恭喜老爷,母子平安,是个男孩!这孩子长得太好看了,以后定是个俊儿郎!” 陆明齐欣喜至极踏入房屋内。 安阳公主在那里虚弱的对他笑。 陆明齐靠近安阳公主:“瞅瞅,鼻子和嘴巴都像你。” 安阳公主笑了起来。 旁边的女大夫擦了擦汗,道:“幸好陆大人给的那根人参来得及时。” 陆明齐开心的笑了笑:“那可是七十年的老山参,圣上御赐。” 女大夫道:“还剩下小半根,这个可以用来炖鸡,给公主补一补,那样公主的气血恢复的快一些。” 那小半根珍贵的野山参躺在红绒布。 安阳公主看向旁边的老婆子:“还不听李大夫的话,去给我炖着。” 陆明齐听了,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看着安阳公主。 陆九章紧张的立在角落里。 他一次又一次抬起头,看向屋子里。 屋子里的婆子丫鬟来来往往,很忙,无人注意一个角落里小小的孩子。 他带着期盼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滑过,他多么希望走出来的人,会走到他面前,拿几片人参片给他。 只需要几片就好,哪怕是最不好的地方,哪怕只有小拇指一样大小,都可以。 冷风穿过庭院,贴着他的后背,凉凉而过。 陆明齐终于走了出来。 他看了立在那里狼狈不堪的小少年一眼,然后对着旁边的管家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陆九章只觉得全身冰凉。 然后,有家丁走了上前,拽着他瘦弱的身躯,将他往外面拖。 他挣扎,他祈求,他叫着“陆大人”,叫着“只需要一点,一点点就好,娘等着救命”,然而那高大俊美的身影转过走廊,消失不见。 他挣扎不过那些人呀。 他用尽了力,都没有办法摆脱那牢牢禁锢他的手。 他还是被拖拽了出去,然后被甩在了地上。 老管家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告诉他真相。 “别想什么人参片了,快走吧,公主要用。” “那人参早就被炖了汤了,没用了。” 第42章 甜菽浆 茫茫的天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一声渺远的鸡鸣,叫醒了沉睡的千家万户。 早醒的人们看了看滚滚飘落的大雪,笑着感叹:“瑞雪兆丰年呀。” 喜庆的日子,连冰雪也会被赋予最美好的寓意。 大雪在下,落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皖宁睡得极不安稳,即便昨晚睡得很晚,但是天还没擦亮,她便睁开了眼。 她坐了起来,听到了鞭炮声。 她揉着眼睛,喊:“周嬷嬷。” 周嬷嬷年纪大了,睡不了多久,也醒了。 她在隔间听到了,坐了起来,披上衣服过来,问:“小姐,怎么了?” 皖宁问:“嬷嬷,哪里来的鞭炮声?好像是公主府传来的。” 一般人都是在昨晚儿和守岁的时候放鞭炮,几乎没有这么早放的。 周嬷嬷道:“吵着小姐了吗?我去问问。” 周嬷嬷穿上衣服,她打开听风院的门,才发现不远处的秦氏的院子也灯火通明。 她便让丫鬟去问问。 丫鬟去了许久方才回来,然后告诉周嬷嬷:“碧月说了,是安阳公主刚刚生下了一个极可爱的孩子,死里走了一遭。这边马上要去看看。” 碧月是秦氏主院里的大丫鬟。 比邻而居,知道的快点,是该尽点心,否则又怕安阳公主那边多心。 生了吗? 皖宁听着,心里松了一口气。 平平安安生下来了,九章哥哥就不用在每日带着镣铐祈福了。 她揉了揉眼睛,似乎也不关她的事情。 周嬷嬷见也没事,于是去让小厨房准备早餐了。 她知道,皖宁一般醒了再睡就不大睡得着了。 睡虽然睡不着,但是皖宁赖床还是要赖一下的。 她又躺了下去,抱着被子滚了一圈,蹭了蹭香软的枕头,她向来不喜欢瓷枕玉枕,就喜欢这种松软的枕头。 迷迷糊糊里,她听到刚才去打听的丫鬟紫月在和翠丝说话。 “好神奇呀,刚才碧月姐姐说,安阳公主都九死一生了,结果你知道怎么挺下来的吗?” “怎么挺下来的?” “听说是那个……陆家那个见不得人的怪物少爷,在院子里抄了一晚上的经。他将经书抄完,安阳公主便生了。” 皖宁猛地坐了起来。 九章哥哥?!九章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她急忙爬下床打开门,将紫月叫了进来:“紫月,你将你听到的从头到尾的讲给我听听。” 紫月将自己听到的全部都说了出来,说完以后还补了一句:“也不知道那陆九章是怎么从报国寺跑到这儿的,那么远,马车都要好久呢。也不知道他要什么东西,居然直接跑来了。” 皖宁心间刺痛,闭上了眼睛,又睁开。 她声音很艰涩:“这是多久的事?” “就刚刚呢,反正没多久。”碧月道。 皖宁爬起来,朝着门外走去。 她要去找九章哥哥。 能让九章哥哥跑到这儿的,能让他哀求的东西,一定一定是他很需要的东西。 她要去看看。 * 而此刻,光着脚,散着发的小少年呆愣的走在街道上,徒留下一个个的脚印。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的看着。 他几乎分辨不清楚方向。 他来自哪儿?要去哪儿? 微弱的天光里,有卖早饭的老伯打开了自己小门,让滚滚的热气带着香气宣泄而出。 大年初一都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大多数买卖人都不会开门,而他孤身一人,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对于他而言,过了五六十年的日子,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人气。 老伯看到了那失魂落魄站在路口的孩子。 大过年的,哪里来的小乞丐。 瞅着这孩子模样十分可怜,他端了一碗甜菽浆出去,然后塞到了陆九章的手里。 “乞儿,拿去,新年去寿华楼那边蹲着,那边的当家会将剩下的食物给你们的。雪下大了,快找个地方躲雪吧。” 粗糙的碗落在陆九章的手里。 他捧着那碗,热意顺着瓷碗传入他的手里。 他茫然的思绪仿佛被一根丝线慢慢的拉了回来。 甜菽浆…… 庄子里的时候,那个晨曦,母亲站在田边,摸着他的脑袋,眼底是怀念的神色。 “九章呀,可惜娘这边没有磨盘,否则就可以给你做甜菽浆了。娘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甜菽浆。” “那个时候你的外祖父每日教书回来,就去王大娘那里给娘带一碗甜菽浆,全是菽香,又甜,可真好吃。” “等以后,咱们出去了,娘就给咱们的小九章买来喝,好不好?” 那个时候阳光洒满大地,他看着土地里长出的一丛绿绿的菽,使劲的点头。 嗯,等出去了,他要和娘一起,喝最好喝的甜菽浆。 一片雪飘落在菽浆上,被热意轻轻一催,便化了。 娘! 娘喜欢喝甜菽浆! 娘要喝! 男孩紧紧的将甜菽浆护在怀里,然后朝着前方跑去。 娘!你等等我! 九章给你带甜菽浆来了! 他光着脚丫,在冰雪天地里飞奔。 突地,脚底一滑,他的身子朝着前方栽倒下去。 “啪”的一声,瓷碗在他的面前碎成几块,热腾腾的甜菽浆洇在雪地里。 甜菽浆!娘喜欢吃的甜菽浆! 他徒劳的用手想要抓起来,想要将碗合拢,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他紧紧的握着那湿润的雪,心底里那根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断了。 “娘!” “娘!” 男孩突然间无助的放声大哭起来。 没了,都没了。 甜菽浆没了! 他惊慌失措的坐在那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第43章 守护 皖宁在马车上远远看到的场景,就是陆九章放声大哭的样子。 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天泛起一点微薄的亮光,有路人从旁边经过。 他们惊异的看着这个像是乞丐的孩子,因为那一碗破碎的碗就哭成这个样子。 有人皱眉,在这个喜庆的日子,谁都不愿意听到这个哭声。 “滚!大过年哭什么哭?老子一年的好运都被你哭没了。” 也有好心人叹息,见不得这般可怜,扔了一块铜板在他旁边。 “再去买一碗吧。” 但是没有用,他只是哭,像是两三岁什么都不知道幼儿,仿佛用哭就可以解决一切事。 他眼前一片昏暗,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的亮光。 女孩踏碎了雪花,拿着一把伞,轻轻的在他的头上撑开。 皖宁蹲下,然后伸出手,紧紧的抱住他,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脖颈。 “九章哥哥,怎么了?” 路过人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女孩穿着精致,一看就是富家女孩,伞下露出的脸比那年画上的人儿更好看,仿佛误入这冰雪天地的小仙童。 男孩又脏又狼狈,仿佛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的乞儿。 然而,她紧紧的拥着他,妄想给他那一点微末的温暖。 周嬷嬷在旁边看着,摇头叹息。 她上前:“小姐,先将陆小郎君扶上马车吧。” 天这么冷,两个都还是小孩子,可别冻坏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那放声大哭的小少年猛地瞪大了双眼,然后,红色迅速的占据了他的眼眶。 他开始抽搐,开始颤抖,全身泛起血丝,仿佛包裹的血人。 路过的人猛地发出一声尖叫:“妖怪!” 陡然间发现这么一个怪物,人们尖叫着躲开,然后抓起路上的雪,朝着他扔来。 有人在叫皖宁躲开。 有人进屋去拿棍棒。 周嬷嬷也诧异极了,着急的喊:“小姐!” 皖宁只是轻轻的拥着陆九章,拍着他的背:“九章哥哥,没事的,没事。” 没事的,没事。 你只是犯病了。 犯病没什么大不了,等病好了就可以啦。 人们要打他,要驱逐他,要皖宁离开,有人去报官了。 看着拿着棍棒凑上来的人,皖宁睁着眼,大喊道:“别动他!” 女孩温和的眉目凌厉起来,小小的人儿居然也有了摄人的力量。 拿着棍棒的人一愣。 皖宁的目光扫过那些或者害怕,或厌恶,或惶恐的人。 这长安大街这么宽,居然容不下一个伤心犯病的孩子。 皖宁奋力的将陆九章拥起来:“九章哥哥,不怕,不怕。皖宁带你走。” 她酸涩的眼眶装不下泪,一滴滴的滚落下来。 旁边的周嬷嬷见了,本来想将二人分开,但是最终还是伸出手帮着皖宁,将陆九章扶到了马车上。 马车里很温暖。 皖宁一滴滴的滚烫的泪落到陆九章身上,她解下来厚厚的披风,将陆九章紧紧的裹住。 发抖的小少年突然间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皖宁拍着他的背部,任陆九章咬住自己,轻声的安慰:“没事,九章哥哥,没事。” 周嬷嬷担心极了,欲言又止。 皖宁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然后道:“嬷嬷,去报国寺吧,叫车夫快些。” 周嬷嬷叹息了一声,然后对外面的马夫说:“去报国寺,快点。” 马夫扬起鞭子,然后朝着报国寺驰去。 周嬷嬷看着一对小儿女这般模样,心想以后可要和小姐说清楚,便是这小孩真的帮小姐你挡了灾,这次帮也就算还完了。 以后,咱们能不接触就不接触了吧。 她是真的担心,小姐被他伤害呀。 马车摇摇晃晃,在雪中前行。 陆九章觉得自己做了噩梦,然而却情愿沉迷在这噩梦中不愿意醒来。 似乎,一睁开眼,是比噩梦更让他恐惧的事情。 模模糊糊中,他感受到一阵暖意,那暖意还带着淡淡的甜香。 有人拿着软软的帕子擦过他额头上的冷汗。 女孩清甜温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九章哥哥,没事的,皖宁在这儿呢。” 他睁开了眼,女孩的发丝一根根的扫过他的脸,他愕然发现,自己在她的颈窝。 而他,正死死咬着她的肩膀! 他急忙松开嘴,慌忙后退。 即便冬日的衣物很厚,然而皖宁出来的匆忙,只穿了不太厚的衣服,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 陆九章看见她衣服上渗透出淡淡的血迹。 那是他咬的! 他吓住了,眼底都是慌乱的,他居然咬了皖宁妹妹! 他又发疯了,他又伤人了,还伤了皖宁妹妹。 皖宁看了慌乱害怕的陆九章一眼,伸手握住他的手:“没事的,不怎么痛,就是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肩膀有点麻。” 陆九章的手被她一握,他轻轻的颤了一下,然后缩回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脏。 而在这个时候,外面的马夫道:“小姐,报国寺到了。” “报国寺”三个字落入陆九章,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人参片,奔跑,陆府,甜菽浆…… 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 皖宁担心的看着陆九章:“九章哥哥……” 陆九章站了起来,摇晃来了几下,又站稳了。 “谢谢。” 他下了马车,对着车夫和周嬷嬷鞠了一躬,然后朝着寺庙走去。 大年初一,正是烧香拜佛的时候,这么早,报国寺外求佛的人已经是络绎不绝。 他擦过满身绫罗,喜气洋洋的人群,来到了报国寺。 隔着一扇门,他看到大雄宝殿内的佛祖慈眉善目,无数人跪在它的面前,求他普渡。 这世间真有佛法可渡? 他不再看这些佛陀,不再看这世间的欢喜自在。 他快速的穿过人群,穿过佛门,穿过这十年的悲欢离合。 陈氏在最后面的那间小屋子里。 今日来拜佛的达官贵人太多,寺中上上下下都很忙。 陆九章的脚步越走越快,到了那个小屋前的时候,却重若千钧,迟迟抬不起脚步。 但是他终于还是抬起了脚,向前。 他猛地停下脚步。 屋子里传来低沉的诵经声,他知道,这是《往生咒》。 度化死者,早登极乐。 他“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下。 他知道,他没有娘了。 第44章 自由 陈氏静静地躺在木板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陆九章想起小的时候他睡觉,睡醒了,却看见娘亲撑在他旁边满含笑意的看着他。 她说:“咱们九章的睫毛真的是又长又密,多好看呀,和你娘亲我一样。” 她在他睡觉的时候看他的眼睫毛,他在他娘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张因为夸赞而微微不好意思的脸。 他想破了头,只想出一句:“娘亲真好看。” 那个时候,清灵的女子笑了起来,犹如银铃。 但现在…… 他静静的跪扑在他娘亲的床前,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娘亲的睫毛,已经掉光了。 而小小的他不曾知道,精气旺,则毛发生,当那握不住的青丝掉落成虚虚一缕,当那浓密睫毛消失在眼眸之上,也就意味着,生的气息在离她越来越远。 旁边的慧言悲悯的看着他。 “陆小施主,请节哀。” 刚才他听明净法师说了,这几年陈施主的身体忧思太甚,再加上生子损耗的太多元气都未曾补回来,后面越拖越深,已经入了五脏六腑。就算这次救回来了,也撑不了太久。 如果能早两年,那么还有机会调养回来,以达知天命之年。 但是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阿弥陀佛。 慧言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 皖宁在旁边站着,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因为她知道所有的安慰都很苍白。 她只是静静地陪伴。 周嬷嬷看着此刻安静的小少年,想起刚才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崩溃大哭的样子,不由拿出帕子,轻轻的擦了擦眼角。 周嬷嬷是过来人,见过很多的生离死别,知晓很多事情。 她差使人去买了寿衣,纸钱丧葬之物。 寺庙里面的僧人已经为陈氏做了法事。 在寺庙外的那个小木屋内,他们给陈氏换上寿衣,重新梳妆。 陆九章跪在那里,慢慢的点燃纸钱。 要下葬了,要让娘入土为安。 周嬷嬷看着他,再次满怀酸涩的转过了自己的头。 陈氏去世了,可是要葬在哪儿?一个妾室,还是一个还不让主家喜欢的妾室,入不得祖坟不说,连死后的栖息之地也难。 陆九章道:“娘亲应该想在外祖父旁边待着。” 可是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去拜祭过一次,在庄子里的时候,每年九月初九,娘亲都会摆上东西,让他面向西方跪下,拜一拜。 后来到了陆家,怕让他们忌讳不高兴,娘亲便再也不曾祭拜过了。 虽然不知道葬在哪儿,但是要找到埋葬之地,还不算太困难。 周嬷嬷帮衬着使了点银两,从陆府老人那里得到了埋葬的位置。 当时陈秀才去世后,刚刚及笄的陈氏在陈秀才得坟前结庐守孝三年,才嫁给了陆明齐。 那是在西山上。 他们拨开杂乱的草,在一片苍茫里看到了那块荒芜的坟地。 没人祭拜,没人打理,杂草爬满,一棵小青松从里面探出来。 陆九章一个人割了草,只留下那棵小青松,然后抹开了草和灰尘,看到了那块墓碑。 ——陈公茂松之墓。 这是他的外祖父,陈茂松。 在旁边挖了一座小小的葬坑,陈氏的躯体放在棺材里,宛如安眠。 合棺。泥土开始往上盖。 陆九章最后看了那棺材一眼,突然喊道:“停。” 皖宁担心的看着陆九章:“怎么了?九章哥哥。” 陆九章道:“我要去陆府一趟。等我回来了,再来葬我娘亲。” 他转身而去。 他想起了他娘曾经的话,她还有一个心愿——她想和陆家断干净。 他要去给他娘,要一张放妾书。 他来到陆府,说明来意。 陆明齐诧异的抬起头:“放妾书?” 是了,那日陈氏跑来,也说要一封放妾书。 陆明齐道:“她受过我陆家恩惠,哪怕在阴曹地府,也得替我们陆家当牛做马。” 陆九章看着他。 陆明齐最讨厌这个眼神! “孽障!滚远点!别让你带了死人气坏了我陆家的风水!你别忘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给你的!” 陆九章直直的站在那里,突然间跪了下来。 他跪的笔直,却再无当初那卑微之态,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陆明齐大叫:“孽障,你想干什么!来人!” 陆九章抬起手,一下子将刀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陆明齐吓了一大跳。 陆九章看着他:“母债子偿,这一刀,我替我母亲还你。” 鲜血流淌下来。 陆明齐开始不由自主的后退:“你这个疯子!怪物!” 陆九章抬起手,又给了自己一刀,刺在肩膀上。 “这一刀,我还你生命之恩,我陆九章无论生死荣辱,皆与陆府再无任何关系,你我,恩断义绝。” 一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 血从他的大腿,肩膀处哗哗的流淌。 陆明齐只觉得脑门一直跳。 “够了吗?不够我再来。”陆九章又举起了匕首。 “滚!滚!”陆明齐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他急忙进屋,刷刷的写好了放妾书,然后甩在他的面前。 “滚!怪物!疯子!别用那个眼神看着我!你连建安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离了陆家,我倒要看看,你能活出个什么名堂。” 陆明齐坐着喘气。 昨晚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的身体被刺入匕首,而刺入的位置就是今天这个怪物刺的位置。 什么疯子!什么怪物! 他再也不想看见他,再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了! 他有建安,有昙珠,还有元日,他算什么东西!滚! 面对陆明齐如避瘟疫的眼神,少年无悲无喜,只是伸手捡起那张放妾书,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出了门。 叶皖宁一下子就冲了上来,手足无措的看着他身上几可见骨的伤口。 陆九章道:“没事。” 她慌忙把他拖上马车上药包扎。 陆九章将放妾书放在了陈氏坟前,点燃一炷香,磕了三个头。 ——娘亲,你自由了。 皖宁也跪了下去,闭上眼默默祈求。 ——愿你们保佑九章哥哥,苦尽甘来,皆是顺遂。 第45章 又一春 冬日在一声清脆的鸟鸣中结束了。 这段日子,在安置好了陈氏以后,陆九章在报国寺外面的小屋子将伤养的差不多了,便找到了他外祖父的家。 小小的院落,坐落在桐花巷深处,荒芜着,杂草丛生,蛛丝爬满。 他一个人收拾着,扯了杂草,打了蛛网,擦了门窗,坐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二八年华的母亲在他的旁边,脸上带着笑,嘴里哼着歌,那是小时候他在她的背上最常听到的歌谣。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也在他的旁边的坐下,看不清楚面庞,然而却让人如此感到如此亲近。 他的泪突然落了下来,又狠狠地擦干净。 ——娘,外祖父,九章会好好活的。 * 开春了,听风院里的那棵桃树再次抽了芽,绿绿的,然而春寒却依然料峭。 叶皖宁拿起笔,给陆九章写信,告诉他蓝老夫子回来啦,她马上就要上学了。 自从上次帮陆九章处理完他娘亲的丧事,皖宁便被秦氏找了。 很难看到秦氏脸上那般凝重的表情。 秦氏没想到这个女孩居然这般胆大,心里也有些烦恼,这女孩怎么这般没有教养,哪儿有这般爱出门的小姐,而且陆九章那是能接触的吗?现在陆九章虽然看似是和陆明齐那边断干净了,但是那是一根刺,这小皖宁有点不懂事。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拘着她了,再也不能让她这般行事,连带着也说了周嬷嬷一顿,还在门房也提醒了一顿,没有她的允许,不能让皖宁出门。 女儿家的名声最是珍贵,虽然是商人商女,但是现在居在他们府里,若是出了差错,那秦氏和她家女儿的名声,也是会跟着带坏的。 皖宁不再出门,只能托周嬷嬷出门的事情带。 而于此同时,皖宁的行商计划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她主要是延续了以前叶行远的路,但是因为她没有亲自远行,所以她选择了缩小范围,只选择了最有用的一条线,让周嬷嬷去和叶行远的旧部沟通。 她几乎让利了所有,来延续之前的关系人脉。 再等等,等她再大一点,她就离开这里。 重新上课的时候,学生都给蓝老夫子准备了开学礼,有送笔有送砚,陆怀柔亲手给蓝老夫子送了她做的一个帽子,蓝老夫子很是满意。 到了最后,皖宁这才站起来,将自己的礼物送上。 下面的孩子都叫嚷着:“不懂妹妹!给我们看看,你送的什么嘛。” 皖宁送的东西是卷成一团的纸。 有人猜测:“完了,皖宁妹妹不会是想开学就气夫子吧。” 皖宁笑眯眯,站在蓝老夫子面前:“夫子,请欣赏我的墨宝。” “墨宝”二字可把大家都逗乐了,人家书画名家那才叫墨宝,皖宁妹妹那叫“墨臭”才对! 皖宁倒是不理会大家的笑,一张张将自己的纸打开。 第一张,用稚子笔墨画得一个人,只有那涂了蓝色的衣服和帽子可以推断这是蓝老夫子。他正拿着一个戒尺,旁边批注“夫子持戒尺,何等威严”。 大家看着那图,又看了看蓝老夫子那一成不变的蓝衣服和灰帽子,哈哈大笑。 皖宁不慌不忙的将另外一张纸也打开。 第二张,蓝老夫子靠在椅子上瞌睡,帽子歪了半边,旁边批注“夫子酣睡图,何等优雅”。 众孩更是笑得打跌。 之前有次到了第二节课上课时间,夫子还没来,于是孩子们就偷偷去看,打开窗户的缝隙才发现夫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蓝老夫子哭笑不得,硬生生板着脸:“胡闹!” “嘿嘿。”皖宁向来脸皮厚,慢慢的将第三张纸打开,继续念着,“夫子之风,山高水长,长善救失,因材施教。更兼博学多通,品行高洁,当世无双。天不生夫子,陆家学子犹如处学海长夜也。皖宁亲笔,亲证。” 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蓝老夫子看着那不堪入目的稚子笔,再看这一通胡乱吹嘘的话,对上女孩那亮晶晶的眼,忍不住拿着书卷在她脑袋轻轻一敲。 “就你想得出来了。” 开春的学堂,就在这般插科打诨的笑声中开始了。 大家和蓝老夫子熟了以后,虽然上课还是害怕,但是也不如开始那般战战兢兢了。 皖宁有了大变化,不再每次举手说“都不懂了”,大家都深感奇怪,颇为不习惯,皖宁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因为我过年吃的好,变聪明了。” 大家翻白眼。 皖宁不再提问的原因,不过是发现,陆怀钰他们上课不再一脸什么都没懂的糊涂样了,也不再是有什么不懂都不敢问的胆小鬼样了。 她的大字有了很大进步,用夫子的话,勉强当得了五岁孩童了。 七岁多的皖宁:…… 她开始练颜公的字了。 陆怀柔和陆怀钰将自己初学的颜公贴给皖宁,周嬷嬷想着给皖宁弄几支赵笔来,被皖宁拒绝了。 那么好的赵笔,老夫子得了以后都舍不得用,她初学,那不是糟蹋笔吗。 只不过练笔的时候,她有时候想,不知道九章哥哥写的字是什么样子。 虽然皖宁不被允许出门,但是皖宁悄悄的去了陆府的那个老屋子,将里面的书让周嬷嬷一点点的都给送了出去。 她觉得,这些书,应该对九章哥哥很重要。 桃树再次开了花,结了果,累累缀满枝头,粉成一片。 皖宁摘了桃子,给大家送去,选了最红的几个,让周嬷嬷去给陆九章送去。 她练颜公的字迹有了一点进步。 陆建安和陆昙珠今年十岁了。 十岁是个大生辰,这次生辰宴,安阳公主并未如往常一样安排在府内,而是在京都最有名的凌霄阁内,包了一个小院子,给自己的孩子庆生。 皖宁终于得到了机会,到外面透气。 第46章 三皇子 凌霄阁名字虽然是个阁,却占地快百亩,在城的西边,各种玩耍都有,很是得富贵人家的喜爱。 里面的院子不同的便有十多个,而里面特地为那些矜贵的公子哥儿小姐们安排了一个地方,庆生在这样的地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 皖宁上次送了赵笔,这次送了章砚,送这些,总是不会出错的。 被带入那个庆生的院子的时候,皖宁才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销金窟。 大晚上,一路上烛光如霞,照的几如白昼,这个时节,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的花朵,布满院落,香气扑鼻,还请了书法名家写了祝贺两位小郎君小娘子的字,让前来庆生的小伙伴们啧啧称奇。 别人越羡慕越惊叹,陆建安越开心。 当他看到皖宁的目光落到旁边一朵红色花朵上时候,骄傲的抬起了下巴:“想要吗?待会儿我可以给你。” 她不想要,她虽然也爱花,但是最爱的还是绽放在枝头的花。 她只是想到前尘旧事,那时候她进京,第一次看到这种花,他们说这是芍药名品,叫什么冠群芳,一朵就是一两银子。 那个时候他父亲为战死的士兵求到的抚恤钱,也不过十两银子。 十朵冠群芳,就是边塞将士一个人的命。 这满院子的花,就算不是朵朵冠群芳,花费恐怕也要上千两银子。 皖宁听到陆建安这样说,摇了摇头。 看见叶皖宁摇头,陆建安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冷哼一声,不理她走了。 皖宁觉得这孩子脾气可真不好。 今晚上玩耍的确实多,表演的更多,院子里有专门的杂耍艺人来表演,各种刺激惊险的动作让在场的大人小孩都不停的拍手。 真不知道人是怎么能在那么细的铁丝上行走的。 更有幻戏表演,更是惊人,能从笼子里变出白鸽,变成猫咪,最后还变出了一只小狗叼着一篮子花给两个小寿星送过去。 其他小孩羡慕死了。 安阳公主也觉得颇有面子,虽然花了大价钱。 而这厢到了最后,孩子们便开始玩起蹴鞠。 皖宁也加入其中。 大家看她年纪小,便让她小心些,皖宁对着他们淡淡一笑。 是的,她是年纪小。 前世的时候她可是最爱玩这些了,蹴鞠,马球,射箭,可是将整个京都的儿郎都压得抬不起头。 藤球孩子们的脚底盘旋,皖宁虽然熟知各种技巧,但是身子毕竟还不熟悉,刚开始还摔了一跤,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让她退下。 但是渐渐的,大家便笑不出来了。 男孩子一队,女孩子一队,男孩子在这方面都比女孩子厉害些,所以陆建安自动让两个人不得用手,做好“公平”,但是万万没料到,那小小的藤球简直长在了皖宁的身上一下。 安阳公主远远的瞧见了,不由说了一句:“没想到小皖宁居然是蹴鞠高手。” 秦氏看了看场上乱窜的皖宁一眼,忧心忡忡:“女孩子嘛,还是像昙珠一样,贞静些好。” 安阳公主笑笑不说话。 秦氏想着,再打一回,就让皖宁下来。 成什么样子嘛。 而这边,皖宁正在一脚定胜负! 陆建安见了,不顾一切,直接冲了上来,抢球! 他可受不了这么没面子。 两人互不相让,皖宁气力没有陆建安力气大,非常吃亏,但是也不肯认输,两个人一挤,脚尖一踢,那个球“咻”的一下,飞了起来! 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那球飞过院墙,然后落入了旁边的院子里。 两个人面面相觑。 安阳公主也哭笑不得,吩咐旁边的仆人道:“去,拿个东西,去给隔壁院子里的贵人赔一下礼,就说孩子们踢得失去了准头了,莫要见怪,将藤球拿回来吧。” 这小藤球的力道也不大,应该也伤不了人。 那奴仆急忙低头应了,赶忙去准备道歉的礼品。 而就在那奴仆准备道歉的礼品的时候,一道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不知道是哪家的贵人藤球落到我们院子里了。” 这一把尖细阴柔的嗓子,安阳公主可太熟悉了。 这是阉人才有的声音。 皇宫里的人? 她愣了一下,站了起来。 那阉人走了过来,其他人都不见,只见到安阳公主,态度和气了些:“原来是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问:“公公今晚怎么在这儿?” 赵顺德看似低眉顺眼,然而心里却很不把安阳公主看在眼底的:“小的是三皇子身边的人。三皇子今日带了左相家的千金在这儿玩。” 三皇子,百里长风。 现在的皇帝虽然是安阳公主的哥哥,但是并非同胞,皇帝是皇后所生,而她是贤妃所生,因为贤妃无子,没有和皇帝有夺嫡之争,所以关系倒还表面上过得去。 而这百里长风,就是现任皇后所生,虽然不是长子,却是嫡子,以后太子之位十之八九,虽然年纪小,却是得罪不起的人。 她急忙道:“可有伤着人?” 赵顺德道:“回安阳公主的话,倒是不曾,不过是将三皇子给林小姐送的礼物砸到了而已。三皇子笑言,倒是不知道哪位球技这般出色,他也立马玩蹴鞠,倒不如一起凑个趣。” 安阳公主道:“是我家那些不成器的孩子在玩,我让他们去给三皇子道歉,陪玩。” 大家一听居然是三皇子,神色都有点紧张。 而小孩子们更是手足无措样。 皖宁站在那里,烛光如霞,照着她的脸上却一片雪白。 百里长风! 一瞬间,前尘往事袭来,这是她最不愿意见,也永远不想再见的一个人! 第47章 你是谁 百里长风。 前世的她,众星捧月,虽然未在京都,但是京都却到处都是她的传言。 所有人都知道,公主可以有很多个,但是并肩王的女儿,却只有一个。 她的父兄保家卫国,让那蛮族铁骑从不敢踏入大周边界半步,没了他们,可能整个大周都会在风雨飘摇中。 而她自小生活在塞外,养的无拘无束,天真爽快,她喜欢什么就去追逐,从不退缩。 而在她十六岁那年,她走出塞外,到处游玩。 她遇到了一个青年,那个青年戴着面具,牵着老马,他们一起在山中看鸟,在船上听雨,他们一起送走丢的孩子回家,一起哀民生之多艰,惩治贪官污吏,在无数个瞬间,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那般急切的跳动着。 在每个和他相处的瞬间,她都那么开心,仿佛鸟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这是一个胸怀天地,怜悯众生的人,她让他告诉她名字,让她看看他的样子,他只是摇头。 而她却在一次偶然中,看到了他妥帖放着的一块玉佩。 一突然有一天,他不告而别,她找了她好久,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他就这样匆匆来去,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而后,她只能牵着自己的小白马,慢慢的走在了去京都的路上。 在塞外的时候,她十六,到京都的时候,她已经十七。 她有了心上人。 她去和顾明决说清楚,她不能嫁给他,她要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而在京都,她无意中发现,皇家的三皇子百里长风总是若有若无的对她有所照顾,总是时不时帮助她。 直到一次意外,她发现了百里长风手里的玉佩,她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就是百里长风。 她开心极了,她才不管什么婉约矜持,她跑到了百里长风面前,对他说:“三皇子,你有没有皇子妃?你娶我当你的王妃好不好?” 百里长风握住她的手,答应了她。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间就是最快乐的少女,她如此喜欢的人,居然恰好遇到了。 她父兄都宠她,都替她开心。 她和百里长风定了亲。 她为她奔波,为他守护,为他放弃自己喜欢的自由,学着如何做一个贞静贤淑的准皇子妃。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局。 后来她才知道,百里长风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位和她青梅竹马的林家小姐。他答应迎娶自己,不过是因为他太子位置非常不稳,皇帝在立储的时候犹豫了。 而她嫁给他,自然会得到她父兄的支持,让太子之位稳如泰山。 后来,后来对她就像是噩梦一样了。 成亲当日,蛮族大举来犯,百里长风身为太子和他的父兄一同出征。 她在三皇子府中安静等待,后来,先皇病危,百里长风回来了。 他接受了帝位,当日便迫不及待的封了林氏女为贵妃。 而后,便传来了父兄叛国通敌的消息。 怎么可能! 绝对不会! 她在御前和百里长风决裂,她被关押。后来她听到,满堂文武,居然只有一个七品小官为她父兄申辩。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父兄及五万铁骑葬身峡谷,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不顾一切冲向乾坤殿,她手拿簪子,要向百里长风讨个说法。 然后,她被一箭射死在了乾坤殿前。 后来,后来她的田地里一片昏暗,只有灵魂一直处在一个阴暗逼仄的地方,当时她以为这就是地狱,没有人声,没有时间,只有黑暗。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灵魂被镇压在帝陵之中,不得超生。 直到陆九章活葬了百里长风,炸毁了帝陵,她才觉得灵魂腾空,轻盈的跃出这个世界。 这便是那走马观花的一生,今日在他人口中听到“三皇子”这个名字,那些模糊的记忆才破土而出,那些历历在目的细节撕裂着她的四肢百骸,陡然间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陆建安在旁边看着叶皖宁那突然间白下去的脸,问:“喂,你不会被吓到了吧,他又不杀你。” 皖宁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气息。 这一世她不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并肩王女儿,没有什么能被他觊觎的。 皖宁握起了小拳头:“我才不怕他。” 女孩的眼又黑又亮,仿佛燃烧着一簇火,陆建安愣了一下,默默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皖宁混在一堆孩子的中间,由那公公带着朝着隔壁的院子走去。 安阳公主和陆明齐等人也跟着走了过去。 那边灯火依旧,布置虽不如这边热闹,但是更诗情画意。 院中是小桥流水,风吹柳叶,屏风九叠,安静无声。 一方小几,摆放着一副棋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正相对而坐,那女孩坐的淑雅,少年却更随意自在。二人两边,内侍和侍卫一字排开,如隐形人。 小几的旁边,两个宫女恭恭敬敬的垂着头,提着灯,替那少年和女孩照亮。 那女孩转过头来。 那女孩年纪大概十岁样子,尖尖的下巴,柳叶眉,眉眼如烟,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已然有一种少见的风姿了, 她手里拿着团扇,带着笑意,遮住自己的半张脸:“长风哥哥,来了好多人呀。” 随着他的呼喊,那随意坐着少年也看向了他们。 十二岁,初初长成少年的样子,修眉俊目,唇若涂朱,鲜红夺目,然而比那唇更夺目的是他的眼,那眼底看人的时候仿佛自带了三分凌厉的威严,整个人贵气天成,让人一见便觉得此子必贵。 他的目光只是随意的掠过那十来个孩子,然后落到安阳公主身上。 “却也不知道姑姑在旁边,今日是表弟表妹的生辰吗?哦,应给表弟表妹备些礼物,是本殿的疏忽了,改日定当将生辰礼送上。” 如果他真的尊重她这个姑姑,就不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安阳公主扯出笑意:“不过小小生辰而已。对了,刚才孩子们无状,不知道损坏了什么你给林小姐准备的什么礼物?” 百里长风道:“璇玑喜欢棋局,本殿偶得了一副珍稀棋局,让人复刻了来让璇玑解着玩。” 大家的目光落到那小几的棋局上,果然黑子白子已经混乱一片。 百里长风道:“棋局而已,不过图一乐。这院子很大,想来刚才表弟表妹们也没有玩得尽兴,所以就在这儿玩吧,我这个院子更大。” 旁边的侍卫听了,立马朝两边散开。 一群孩子散落在中间。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脸色不虞的安阳公主一眼,陆建安上前,一把拿过藤球,嘴角一咧:“来呗,玩。” 孩子们再次分成两个阵营,玩了起来,但是很明显这次感觉不对劲,孩子们没有欢声笑语,束手束脚。 一人将球踢给皖宁,皖宁没接住,那球滚落在旁边。 她不想让自己表现突出。 百里长风却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捡起了那个藤球。 连林璇玑都诧异的看来。 百里长风一步步走到皖宁面前。 皖宁低着头,只看到一道影子瞬间笼了过来。 黑色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在她三尺之外站定,垂眸看她:“你是谁?” 第48章 梦中人 皖宁没有说话。 旁边的赵顺德一声喊:“三皇子问话呢。” 皖宁这才开口:“叶皖宁。” 百里长风微微侧了侧头,想了想,突地笑了起来:“这个名字……” 皖宁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百里长风又看了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本殿记得,我国并肩王之女,闺名也是这个没名字。” 只不过,那位叶家小姐生下来便是痴儿,除了吃喝对外界无任何反应。上次叶胥进京,还向父皇求了犀牛角,要为自己的小妹治病。 皖宁垂着头,闭着嘴。 巧合而已。 百里长风也没有想要她的回答,而是将藤球递了过来。 赵顺德对这个没规矩的女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殿下给你球呢,还不快接!” 皖宁这才伸手,将球接过。 百里长风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林璇玑看了那背对着他们开始玩球的女孩一眼。 “她一个小丫头,没接住球让旁边的侍卫去捡就行了,殿下怎么能亲自去捡球?” 百里长风冷淡的看了她一眼,林璇玑立马便闭嘴了。 她笑盈盈的转过自己的头,目光落到那手忙脚乱的女孩身上,眼底滑过一丝厉芒。 而百里长风也靠在那里,微微皱了皱眉。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捡那个球。 只是看着那个球从那个女孩的身边滚落,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便走了下去。 他又看了一眼下面的空地。 女孩们都背对着他站着,最小的她混在人群里,和其他女孩一样,慌慌张张,手足无措。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手一挥,然后站了起来,旁边的赵顺德立马上前,弯腰替少年整理衣服。 等到孩子们把这局打完,周围早就没了百里长风的人影。 陆建安和陆昙珠相对看了一眼,陆建安黑着脸,陆昙珠也面色不虞。 回去的时候,安阳公主在马车上还气得胸膛起伏。 “还没当太子呢,就这般德行!我建安和昙珠的生日,居然被他这般戏耍!” 让她儿子和女儿当成那些戏子一般给他耍蹴鞠,不就是损了一局棋吗? 可惜,她偏偏没有办法。 她安阳公主何曾这样受过委屈! 一个臭小子! 陆明齐没得法,只能拍着安阳公主的手安慰。 皖宁一路上沉默寡言,秦氏在旁边皱着眉道:“皖宁,以后不要玩藤球了。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 说完又看向陆怀柔:“你得贞静娴淑,你想以后嫁不出去吗?” 陆怀柔低下了头。 皖宁开口:“舅母,我错了,我不踢球了。” 舅母不喜欢,也不能让柔姐姐受委屈。 只是她不像个大家闺秀而已。 秦氏揉了揉眉头。 她教不过来了。 她的眼前浮现起那位林家大小姐的样子,一举一动,优雅淑女,好的女孩子,合该这个模样,怪不得能得到三皇子的看中。 哎。 * 三皇子府。 作为皇帝最爱的嫡子,他在十岁的时候便被赐了府邸,人称晋王。 寝殿内被人烧了龙涎香,这种香气极其贵重,民间绝对没有,全靠御赐。 百里长风一向最喜欢这个熏香,可以助他安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即便燃着这香,他也做了一宿的梦。 反反复复的,又是那样一个梦。 梦里是灿烂的阳光,然而这灿烂的阳光,却依然不及那在马上飞驰的少女灿烂。 她的发髻在奔驰中散了,乌黑的发在旷野中划过一道亮丽的影子,伴随着她的笑声,一声声的将这旷野填满。 一会儿是她拿着弓箭,挡在他的面前;一会儿是她躺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的说话;一会儿,又是她倒在地下,胸口汩汩的流着鲜血,那个明显是长大后的自己穿着皇帝的衣服,发疯似的抱着她:“谁射的?!谁射的!” 他猛地睁开了眼,全身冷汗淋漓。 最近两年,从他出了宫,这梦里的场景便时时梦到,他拼命想要看清楚梦中的女子,然而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 唯有梦后的心痛发作着,不停的等着平息。 他坐了起来,要水。 外面守着的宫人立马上前。 不一会儿,赵顺德也上前来伺候,他这样的内侍,要想成为主子最贴心的内侍,就得忘记自己。 百里长风眼前蓦得再次闪现那个垂着头,他一直没有看清楚模样的女孩来。 他对赵顺德说:“你明日,带两份礼物去给安阳公主的子女。然后……然后让昨天那个叶皖宁的,到我府里来陪我玩蹴鞠解闷。” 赵顺德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应了。 * 皖宁刚刚上完蓝老夫子的第一堂课,就被秦氏欢天喜地的叫了回去。 她让皖宁换上利落好看的新衣,给她重新梳了一个可爱的发髻。 皖宁被摆弄着,好奇的问:“舅母,怎么了?” 秦氏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小皖宁,你真有出息,因为你昨儿的蹴鞠玩得好,三皇子要你去陪他玩。” 皖宁一下子僵住了身子:“舅母,我不想去。” 秦氏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什么胡话呢,三皇子又不会吃人。记住,好好踢,知道吗?只要讨得三皇子的喜欢,以后有用着呢。” 看着秦氏这个不容拒绝的样子,皖宁闭上了嘴。 能和三皇子攀上关系,这是多少达官贵族求之不得的事情呀。 皖宁看着秦氏,虽然舅母已经对她很好了,但是如果是她的父兄,绝对不会勉强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而且,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三皇子昨晚的行径如此乖戾,连安阳公主都未曾看在眼底,万一行差就错,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有什么办法自保呢? 父母最先都是担心孩子的。 如果是柔姐姐,可能舅母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皖宁只是默默的让秦氏推上了马车,然后向晋王府行去。 第49章 装傻 皖宁到了晋王府。 然而百里长风却没在。 他在皇宫里,皇帝要考教他的功课。 赵顺德将皖宁领到院子里等着,然后又让人拿了蹴鞠出来,让她自己先玩。 皖宁看着那蹴鞠,猜不透百里长风到底喊她来干什么,昨晚自己难道表现有什么差错吗? 她现在这么小,势单力薄,没有任何力量反抗百里长风。 她必须要让百里长风对她没兴趣,不再注意她。 百里长风是个怎样的人呢?前世的时候再沉迷于自己虚幻的想象中的时候,百里长风是一个善良,脱俗的青年,他的心里装着山间明月,也装着黎明天下,所以她那个时候认为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明君。 但是后来呢?他刚愎自用,容不得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他野心勃勃,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他讨厌不聪明的人,他即便装的再礼贤下士,但是眼底仍然会有对那些没法帮助自己的人的鄙夷。 皖宁觉得现在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 那怎样表现呢? 对了,她现在这个身体才七岁多呀,一个七岁的女孩会做什么让他自然而然的不喜欢呢? 皖宁想着,然后往地下一滚,“哇”的一声涨了嘴巴,哭叫了起来:“哇——我要回家!哇——我害怕——我要回家——” 赵顺德在旁边顿时就炸了。 老天爷哎,殿下可是最忍受不了孩子哭的。 赵顺德立马哄她,可不能让殿下回来看见。 然而,当百里长风从皇宫里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那嚎啕大哭声,还有那一声声卑微害怕的“我要回家”“我害怕”。 女孩在地上打滚,衣服沾满了花园里新鲜的泥土,脏兮兮的手在脸上擦,成了一个花脸猫。 百里长风只觉得脑袋被哭的一圈圈的疼,再一看那脏兮兮打滚的样子,心情蓦得烦躁。 为什么自己想起那个梦中少女,会和这样一看就蠢笨的女孩联系起来? 他知道,那个少女,是面对千军万马依然都会举起弓箭,面不改色的。 他有些愤怒,想要弄死这个女孩,然而又硬生生压下去,他知道每日都有人将他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递到御前,绝对不能有任何暴戾行为。 他的父皇,可想选仁君。 呵,仁君,仁君只会成为权势下面的一滩烂泥。 他摆摆手:“将她送回去。” 赵顺德看着地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孩,点了点头。 皖宁心里松了一口气,然而却丝毫不敢松懈,甚至在赵顺德来抱他的时候还踢了他几下。 赵顺德这下可没好脾气了。 既然殿下都对这个女孩没兴趣了,他也就不用对她客气了。 他阴沉沉的道:“你若再哭,咱家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皖宁像是被这恶魔般声音吓住了,不敢动了,然后瑟瑟发抖。 赵顺德叫旁边的粗使婆子将她塞入了回府的马车里。 皖宁不敢松懈,入了马车开始嚎啕大哭,哭声直上云霄,马车走了还在哭,等到了半路,方才将哭声慢慢的低下来,最后彻底闭上嘴巴。 她掏出一把小镜子,对着镜子里面那个脏兮兮的女孩露出一个笑来。 要快点准备离开了。 万一百里长风再一时兴起,可就不好脱身了。 在府里的秦氏一听到皖宁回来了,便急急忙忙出来,然而只看到一身脏兮兮的皖宁。 她愣了一下:“怎么了,皖宁?” 皖宁道:“三殿下在皇宫里,我一个人玩害怕,回来他就喊我回来了。” 秦氏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最终只是说:“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女孩子呀,还是要温婉些的。” 皖宁回了听风院,周嬷嬷一看皖宁这个样子便急了:“我的小姐,这可怎么回事?” 她也是中午见皖宁迟迟未归才知道,皖宁被叫去给三皇子陪玩了。 皇家贵胄,她担心的不得了,这会儿见到皖宁这个样子,眼泪就落了下来:“你没受欺负吧。” 皖宁一下子跑到了周嬷嬷的怀里,低低道:“嬷嬷,我害怕,他叫我干什么我就只能干什么,呜呜呜。” 她的小姐哎,从来没怎么受过委屈的小姐! 皖宁知道,要离开这里,只有依靠周嬷嬷,之前周嬷嬷认为这里是比外面安全的,皖宁太小,所以她迟迟下不定决心,还想再等等。 可是皖宁要让周嬷嬷知道,这里看似安全,但是他们毫无掌握自己的机会,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丈深渊,他们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皖宁也不敢让周嬷嬷太担心,觉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对着周嬷嬷笑:“嬷嬷,皖宁想洗澡,想东西,我好饿。” 中午的时候赵顺德是给了她吃的,但是她为了展现自己的“害怕”,只顾着发抖哭泣,根本没有一点东西吃。 周嬷嬷万分心疼的看着怀里的皖宁,一边让人去准备皖宁喜欢的食物,一边让人将热水送来。 这京都也太不安全了。 她的目光落到皖宁的脸上,她想起了叶家的那位女儿,因为容貌太美,最后被当时调到那里的大官盯上,活生生分散了她和意中人,最后那位小姐一头撞死在了府衙前。 好好的一条命,就这样没了,那个官员将这件事给压了下去,那个时候的叶家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可一定要保护好小姐,不能让那些权贵有机可乘! 得快点准备离开的事宜了。 第50章 弟子 烈日下,陆九章将木板上最后一个字抄写了下来,然后搁了笔,将抄写好的册子递给旁边的男人。 这一片木板有数百个,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木板上的字全都被风雨侵蚀得模模糊糊了,所以必须重新抄下来,免得这片典籍彻底灭绝。 只是,字迹不清,必须顶着烈日一个字一个看,实在辛苦。 秦松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汗水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嘴唇干裂。 这么热的天,这个活都没人接,要么要价很高,他出不了那么多钱。但是这个孩子,居然也不要钱,只每天抄写完剩下的墨和纸给他就是。 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想拿点钱给他,少年却拒绝了。 陆九章拿起剩下的那快被晒干的墨,将剩下那一小叠纸拿着,对着秦松鞠了一躬,这才离开。 半路上买了个馒头,就着冷水塞下垫了肚子。 他略微休息了会儿,又去了寿华楼的后门,敲了敲门。 门开,后厨的刘大擦了擦手:“陆小郎君,来了呀。快进来。” 陆九章进去,后厨的空地上,满是吃完的盘子和筷子。 他走过去,捞起袖子,开始清洗。 要想活着,他需要挣钱,找了许多地方,都不会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只有寿华楼的老板愿意。 每天中午的杯盏碗筷,他需要洗一下午,可以换三个铜板,不过是其他大人的三分之一。但是洗完以后,寿华楼会给一顿晚饭,有肉有菜,饭不限量,很好了。 陆九章的个子开始往上窜,不过小半年,又长高了一头。 他做事认真,从无怨怼,碗洗得干净,甚至空闲时间还帮着后厨干了其他事,厨房里的大人们都很喜欢他。 洗完碗筷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大给了他两碗饭一碗菜,陆九章包好了,对着刘大鞠躬道谢,这才从后门悄悄的走了。 他路过国子监外,发现外面围满了人,贴着一个告示。 那是国子监的考试要求。 全天下的官员,几乎都要经过科举,而中的举子中,十之八九都出自国子监和其余六大书院。 国子监是国学,虽然他们贵族进入其中会适当减少难度,但是依然要经过考教,如果进去,那么半只脚就入了官途。而同窗之谊,也会让以后的仕途更顺畅。 国子监只收十一岁到十三岁的学子,超过这个年纪,便不再被允许入学。 所以总共只有三年可以考,能第一年就考入的,那算是佼佼者了。 进入国子监,里面便是有最好的老师。 他看到陆府的管家也踮着脚在看。 陆府请了蓝老夫子,就是为了明年到十一岁的陆建安可以成功考上国子监。 他看了一眼,然后便继续迈开了脚步。 他没钱,考国子监需要先交一笔钱,就算进入国子监后,每日生活都需要一大笔开销,一般孩子读书都需要整个家族鼎力支持的,等到出了头,再反过来支持家族。 陆九章提着饭,到了桐花巷。 巷口有两只小狗见了陆九章,活蹦乱跳的跑过来亲昵的对着他摇头摆尾。 这两只小狗,在风雨中都快死了,是陆九章救回来的。 进了老屋子,陆九章将寿华楼包的骨头拿出来,放在他们的面前。 他进了房间,吃了饭,然后便坐下,拿出纸和墨放好。 这墨是好墨,他用不了那么多,等后续可以稍微兑水。 接着,他便依照着记忆,将今日在木板上所见的古籍默写下来。 他过目不忘,任何的字到了眼底,只一眼,便在脑海了。 默写完,他又开始看书,一直深夜,方才修整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照旧帮着隔壁的一对孤儿寡母的去提水,提了好几桶,将他们的缸都打满了,王婶对着他再三道谢。 陆九章又迎着烈日去抄写木板。 少年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桐花巷,他对面的一扇门才缓缓打开。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的目光落在替他守着门的两只小狗身上。 他身后的一位黑衣青年恭敬的低下了头:“先生。” 白发老人笑了一下:“我觉得,他可以。念山,你怎么看?” 杨念山弯腰:“先生慧眼识珠,念山不敢置喙。” 他们已经观察了这少年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前,他家先生留了一个棋局在松树下,旁边的孩子都拿着棋子玩,全部弄散,结果那些孩子走后,旁边却默默走出来一个孩子,一个不差的将这个棋局复原。 他们当时没有棋盘,便用纸张画了棋盘,当时起了大风,那少年就捡了地上四块石头帮他们压住。 小少年走后,他这才从暗处走出,却发现,这四块石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是这盘棋局接下来双方破局的关键。 他心里暗暗惊异。 此番出山,却只是天命所归,他算出一路北行,便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弟子罢了。 所以这一路北行,从极南之地出发,每到一处,他都先去打听一下这地方可曾出过少年天才,然而一路行去,固然见到过很多聪慧非凡的少年,有些名声都已经很响亮了,然而,等到仔细了解,他却觉得,差了许多。 他找弟子已经找了几十年,天下俊杰都不知道遇到过多少,但,还是不够。 直到,遇到这个孩子。 当他对他感兴趣的时候,第二日,关于这个孩子所有的消息便摆在了他的桌上。 从生下当日不祥之命到后来悲苦成长,他的言行,他和她母亲的事,全都事无巨细。 他沉默许久。 这是一个苦孩子,然而身处极恶之地,人往往难以保持良善,变得性情偏激,有报复他人之念。 所以,这三个月他在他的家门对面坐下,看了他三个月。 他看着他自强不息,看着他与人为善,看着他刻苦认真,也看到他为了一个眼瞎老人而与一个贵族凛然对抗,只为他求一句道歉…… 这个孩子,超出他想象很多。 他想,这就是他要的弟子。 第51章 老师 又一次抄写完木板上的字,陆九章站了起来,将所抄写的双手递给秦松。 秦松看着他。 这孩子很缺钱,要不要向主公请求一下,给他一个长期的活? 陆九章不知道秦松所想,照例道了谢,然后拿着纸墨离开。 半路上,他买了一个大馒头,然后蹲在旁边就着冷水吃馒头。 他刚咬了一口,就感觉到一个人影朝着他靠近,然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抬起了头。 他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含笑看着他。 老人问:“馒头好吃吗?” 陆九章愣了一下:“好吃,您想吃吗?” 老人点了点头:“有点想吃。” 陆九章站了起来,然后跑到旁边的馒头那里买了一个,双手递给老人:“您要水吗?” 老人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腰上解下水囊:“我有。” 陆九章又坐下吃馒头喝水,然后他突然感觉到老人也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心里有点奇怪,但是也没多说话,他要赶紧吃完,在这儿坐着休息一下,然后去寿华楼。 他吃的太急,噎了一下,喝水也没有吞下去。 老人伸出手,帮他拍了拍。 “谢谢。”缓过来的陆九章向他道谢。 老人笑了笑,看着他,问:“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陆九章道:“您请说,我看我能不能帮忙。” 老人笑了笑:“我呢,是一位读书人,有点小家业。老了,想要将自己那一点小学识,和小家业,传下去。我想请你当我的弟子,如何?” 陆九章愣了愣:“您该将这些给您的孩子。” 老人笑了笑:“我没有孩子。” 陆九章垂下了眼眸:“……我不行。” 他有病,会发疯,承受不起这个老人这般的好意。 他站了起来,鞠了一躬:“谢谢,您找其他人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九章说完站起来跑了。 老人笑了一下,没想到,他请人当弟子,还有被拒绝的一天。 但是接下来,陆九章便频频遇到这个老人,有时候在寿华楼外,有时候他在烈日下看着他抄书,他心里颇过意不去,还有的时候,老人在他的门外等他,下了雨,陆九章不愿意让老人淋雨,便只能开了门,将他请了进去。 老人看着那发黄的书,然后看着他写的字,笑:“字不行,还得练。” 陆九章没有笔墨纸砚,从小就只能在沙地里练习,虽然相比较于一般孩子已经不错,但是却比不过那些日日勤学苦练,又有天赋的。 老人看着少年略略有些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仿佛还像个孩子。 老人开始看屋子里少年写的一张张纸,看他摊开的一本本书,看的陆九章有些紧张。 而这个时候,他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背脊冒出,他知道,他要发病了。 他根本来不及喊老人离开,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老人坐在他小桌子旁边,自顾自和喝着茶,看着他的书。 “老先生,您没事吧。”陆九章慌忙询问,怕自己伤着他。 老人道:“能有什么事?你这是胎里带了瘀毒,散不出去。后来又没有好好疏通医治,早几年遇到我,可能治个两三年就好了。现在嘛,得十来年。” 陆九章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这病能治?” 老人道:“只要是病,如何不能治?” 陆九章问:“老先生你是大夫?” 老人摇了摇头:“不是,略懂一点。你着我学,也能略懂一点。” 陆九章垂眸:“我没有束修。” 拜师都要束修。 老人笑了起来:“我要的束修和别人不一样那就-好吧。他:我要你记住一句话,那是我们张家人的祖训。” 陆九章看着老人。 老人双目如有神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从此以后,你要为这四句,不论经历何等之痛,都必须践行。你要知道,你以前遭遇的那些,可能和未来的路相比,都不足为道。” 陆九章喃喃念了一遍,他知道,这是横渠先生对所有读书人的教诲。 老人胎动见陆九章还呆愣着,笑了一句:“还不磕个头。” 陆九章愣了一下,这才起身,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老先生磕了个头。 “九章,应该如何称呼您?” 老人笑了:“我叫张灵溪,你叫我老师就是。” “是,老师。” 张灵溪道:“读万里书,行万里路。既然你做了我学生,那么你要随我去读书” 陆九章直起身子:“老师,学生答应寿华楼老板要做半年,现在还剩下三个月,然后木版上的字还没抄完……” 还有,他还没有和皖宁妹妹道别。 张灵溪笑道:“我不忙,这京都我多年未来,还想仔细看看。还要做人要守信。你把这些事都忙完了,我们再走。” * 陆九章每日从寿华楼洗完碗,就会在陆明正的门前去等一等。 皖宁妹妹或许出不来,但是见一见周嬷嬷也是好的,让她带一带话。 只是没有人。 而皖宁那边,因为夏日太热,学堂里也有孩子热得中了暑,连蓝老夫子都快受不了了,所以便停了学,等中秋后再开学。 周嬷嬷所有都安排妥当,只等着皖宁生辰一过,便准备离开。 叶行远以前生意已经按部就班的的运行了大半年了,这边也有心腹,虽然以后得日子会苦一点,但是小姐说得对,要把命抓在自己手里才对。 这京都之地,他们永远只能任人鱼肉。 皖宁闻着桂花香,问周嬷嬷:“嬷嬷,九章哥哥怎么样了?皖宁给他写了这么多信,他都没回。要走了,我得去和九章哥哥说一说,让他怎么给我写信。” 周嬷嬷的脸色微微一变。 皖宁一看周嬷嬷那僵着的脸色,便明白了。 周嬷嬷,怕是从小木屋回来后,便没把自己给送的东西给九章哥哥了。 而也却如皖宁所想,周嬷嬷不想皖宁和那个孩子有过多牵扯,所以皖宁给的那么多东西,只让人送去了书。 但是现在,小姐就要走了。 最后一面,还是可以见见的。 第52章 分别 皖宁虽然有点伤心自己的信,桃子,五色线都没有到陆九章手里,但是也知道周嬷嬷是担心自己。 她只能看着周嬷嬷:“我就去和九章哥哥道个别。” 周嬷嬷点了点头:“咱们离开那日,直接驱车去他的家吧。” 皖宁开心的点了点头:“谢谢嬷嬷。” 周嬷嬷心里叹了一口气。 而皖宁生辰刚过,周嬷嬷便开始和秦氏说话。 “皖宁要走?”秦氏微微有些诧异,“她要去哪儿?” 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陆府更让她舒心? 周嬷嬷只能拿了帕子擦着泪:“是叶家家族那边,上次那位表舅就是代替叶家族公来说的。” 秦氏叹了一口气。 她虽然不喜皖宁行为出格,但是除此以外,皖宁懂事活泼,天真可爱,很是惹人喜爱。若非这孩子行为有点太跳脱了,她又始终不是亲娘,就算想狠狠管一管也不大拿的出理由。 陆明正知道了,肃着脸:“叶家的人,叫叶家来闹,我看看他倒要闹出个什么!我陆家大小姐,嫁给他们一个商户,生下这么个孩子,他们养的好吗?” 周嬷嬷又在那边擦泪:“毕竟父族。若是闹僵了他们说要上公堂。” 陆明正皱紧了眉头。 近期大理寺考核在即,他的死对头都在找他的破绽,若是此时出点什么事,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而陆怀柔和陆怀钰听说皖宁要走,分外舍不得,陆怀钰就差在地上打滚了,陆怀柔拉着皖宁的手落泪。 陆怀秀长大了快两岁,知事了些,也知道分别了,那一嗓子哭的震耳欲聋。 孩子们如何是决定不了事情的变化的。 皖宁还是要走了。 临走的时候,三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陆怀柔将自己喜欢的首饰和自己绣的织的东西通通塞到了皖宁的车里,陆怀钰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屋子搬空,弄得皖宁哭笑不得。 皖宁牵着他们的手:“放心,我会回来的。” “说好的?” “说好的。” 孩子们红了眼眶。 最后,皖宁上了马车,依依不舍和大家挥手道别,一直到街那边看不见了,陆怀柔和陆怀钰他们都还舍不得离开。 皖宁的马车直接到了桐花巷的最里面。 门紧闭着,敲门也无人应。 现在还早,还不到午时,等等吧。 * 而皖宁不知道,当她的马车刚刚驶过街角,陆九章便来到了陆府外。 他背着一个小包袱,已经收拾妥当。 张灵溪和杨念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最后再等一等。 太阳到了正中,又西斜,渐渐地暮色四合。 如果此次不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陆九章之前敲过门问,但是别人一看是他,便关上了门。 他们都谨记了秦氏的教诲,离这位远一些,千万不能得罪了安阳公主。 张灵溪对着旁边的杨念山道:“去敲门问问吧。” 他的这个弟子,怎么瞅着怪可怜的。 杨念山上前敲了门,开门的见到是一位俊美青年,身姿挺拔,见之不凡,便问:“尊驾找谁?” 杨念山问:“不知道叶皖宁小姐可在此处?” 门房好奇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叶家的那位表小姐今早走了。” “今早走了,那何时回来?” “不回来了,回她本家去了。” “打扰了。” 门房关上门,杨念山转头看向在旁边隐蔽处的陆九章。 陆九章听了,低下了头,又抬起了头。 皖宁妹妹走了呀,没有见到皖宁妹妹最后一面。 而那边,皖宁也等到了暮色四合,她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打了个哈欠。 入了秋,开始冷了,周嬷嬷给她披上了衣服。 旁边经过的王婶抱着孩子经过,诧异的问:“你们等谁?” 这般精贵的小姑娘,怎么坐在这地方? 皖宁立马问:“住在这里的陆九章什么时候回来?” 王婶笑了:“哦,陆小郎君呀。他不会回来了,他认了个老师,跟着去求学去了,今早刚走,还给了我钱让我照顾他的两条狗呢。” 皖宁听了,诧异了半晌。 王婶也叹息:“多好的孩子,见我孤儿寡母的辛苦,每日的水都是他帮着挑的。” 皖宁已经听不清楚王婶的话了。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周嬷嬷也心下叹息,有点愧疚,要不是她一直不联系陆九章,或许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皖宁又站了会儿,心想算了,正要上马车,突然一个转头,就看到了那边的陆九章。 陆九章也愣在了那里。 本来都决定要离开的,结果他鬼使神差的想要再回来一趟。 皖宁飞快的跑过去,一下子扎入他的怀里,高兴坏了:“九章哥哥!” 她还以为要很久见不到他了。 陆九章将她轻轻拉开:“皖宁妹妹,我老师在。” 皖宁探出头去,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个黑衣的男人。 皖宁对着他们灵巧一笑,然后立马执了礼:“拜见九章哥哥老师,拜见这位帅气的叔叔。” 二人都被她逗笑。 陆九章开了门,邀请大家进去,放好桌椅,皖宁肚子饿的咕咕叫,杨念山走了出去,周嬷嬷道:“我去买点东西。” 张灵溪道:“他快,让他去。” 而杨念山也果然速度惊人,不一会儿就一手一个箱子,打包了一桌美食回来。 皖宁笑眯眯的看着张灵溪:“能让我九章哥哥拜为老师的,肯定不一般,我一见爷爷您就是仙气飘飘,超凡脱俗。可惜呀,你们不收女弟子,你只能错失我了,因为夫子都很喜欢我,恨不得早点教到我。” 周嬷嬷被自己小姐这没皮没脸的样子弄得想捂脸。 张灵溪却笑得畅快:“可惜我只能收一个弟子,否则肯定收了你这个小娃娃。” 她伸出了大拇指:“有眼光。” 张灵溪大笑不已。 吃着菜,皖宁的小嘴就巴拉巴拉说着,等到了最后,张灵溪和杨念山去了对面的房子,周嬷嬷去生火了,皖宁趴在桌子上看着陆九章。 “九章哥哥,你要好好的。” 陆九章顿了顿,方才慢慢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好。” 仿佛在很久远的过去,也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事。 周嬷嬷在门口听着两个小儿女的讲话,暗暗摇头,真不知道小姐年纪这么小,话怎么那么多,还那么爱操心,一会儿让他别总是穿草鞋,一会儿让他冬天穿暖和点,一会儿又是让他多吃点…… 说着说着,皖宁便撑不住睡着了。 陆九章呆呆的看着皖宁的睡眼,缓缓的笑了一下。 第二日一大早,两个人便要分别了。 一人往南边的城门,一人往东边的城门。 离的那么远了,皖宁还把自己的头探出来,对着那个一直看着他的小少年挥手。 再见了,九章哥哥,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希望再见之时,你已经成为冠盖满京华的九章公子! 第53章 归来 七年后,京都,暮春。 身穿宝蓝色云团纹的少年掀开马车帘子,从马车上跳了起来,他眉目飞扬,很是俊美,然而眉宇间却总有一股跳脱之态。 此子正是长大后的陆怀钰。 “快快快!将焰火给我搬进来,小心些!”陆怀钰叫嚷着。 这可是他从浏阳县不远千里定的焰火,全是最热闹漂亮的,他非得让整个京都都炸开不可! 他走了进门,秦氏快步来接他:“为了焰火不去读书,小心你爹知道了又请家法。” 七年过去,秦氏容貌并无太大变化,只有眼角隐约可见一点皱纹。 陆怀钰眉毛一挑:“我给我姐买的,他不在乎面子吗?还请家法?” 秦氏道:“下半年的秋闱,你也该去试试,你知道……” 说起考试陆怀钰就头疼,急忙溜了。 这些年,陆怀钰被狠狠逼迫了一把,考了国子监三回,才踩着十三岁的门槛入了国子监,然而进是进了,和一众伙伴也玩得不错,但是论起作文章,写时论这些,就是头大,因此每次国子监的考试结果下来,他都没少挨揍。 而偏偏一同读书的陆建安和顾明决,第一年就考入了国子监,尤其那个顾明决,每年考核都是甲等。 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陆明正的口头禅就是:“你看看人家”,反正陆怀钰是怕了。 秦氏看着自己的孩子暗暗摇头。 陆怀钰直奔陆怀柔那里:“姐!” 陆怀柔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宛如一朵清丽的荷花,德言容功都是京都的佼佼者,可谓一女百家求。 及笄的时候,便和宣平侯的世子定了亲,要在三日后出嫁。 这次他就一定要将焰火放得全京都都看得到。 陆怀柔看着自己弟弟那样子,心下感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稳重得起来。 她上前,替自己的弟弟整理了一下衣领:“我给你留了你喜欢的酸梅汤,这大夏天的,小心中暑了。” 陆怀钰道:“还是姐姐好。” 旁边的丫鬟端了加冰的酸梅汤上来,陆怀钰咕咚咕咚的几口下肚。 陆怀柔看着自己的弟弟喝完汤,方才道:“皖宁妹妹要回来了。” 陆怀钰差点跳起来:“你说真的?!” 陆怀柔笑着点了点头:“亏你还没忘记皖宁妹妹。” 陆怀钰瞪着眼:“和皖宁妹妹在一起最好玩,如何忘记得了。” 当初叶皖宁离开,两个人都伤心许久。 这七年来,皖宁时常寄信来,信中全是海上生活趣事,陆怀柔这十几年都在深闺,从皖宁的信中感受到那种自由开阔之意,不禁也有点羡慕。 她怕是一辈子也没有这样乘风破浪的机会了。 陆怀钰和陆怀柔说了一番,不过略坐了一下,又被回来的陆明正逮到,骂了一顿,说他只知道干些没用的事,人家顾明决乡试过了,会试也是囊中之物。 陆怀钰气得连夜回了国子监。 国子监有学子住宿之地,但是京都的权贵子弟一般放学后都是回家的。 陆怀钰来到国子监的时候,正巧捧上陆建安。 陆建安在几个学子的簇拥中走下来,七年过去,昔日嚣张跋扈的小孩成了桀骜英俊的少年,他完美继承了安阳公主和陆明齐的相貌,是整个国子监中最引人注目的学子之一。 虽然是堂兄弟,但是陆怀钰一直以来和他的关系一般。 他还记得,这个陆建安一向不大和皖宁妹妹对付,那日皖宁妹妹离开,给每个同窗都准备了一支笔,虽然比不上赵笔,但也是手艺人的东西。 结果没想到陆建安拿到以后,冷笑一声,就将笔给摔了:“什么破东西。” 以至于后来,陆怀钰都不大和他说话。 但是见了面,陆怀钰还是照常打招呼:“建安哥。” 陆建安点了点头。 陆建安这些年也学了些修养功夫,至少在表面上,不再是那眼睛朝天的模样了。 陆建安回了公主府,立马有丫鬟服侍他换了家常衣服。 陆昙珠宛如牡丹盛放,容色艳丽,人人都说昙珠璇玑,京都二美。 陆昙珠并不喜欢林璇玑那矫情样。 一家人食无言的吃完饭后,陆建安起身,去了书房,旁边伺候的丫鬟不小心将墨给弄倒了,陆建安将她骂了出去。 安阳公主一来,就看到这般场景,她叹了一口气:“这屋子里的丫鬟你若是不喜欢,我们再去找点清白好的,这么久了,你可有中意的丫鬟,再抬举一个……” 陆建安皱眉:“娘……我要读书了。” 安阳公主只好愤愤的看着陆建安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真是不不让人省心,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十四五岁就在房里抬人了,最开始这孩子还和一个丫头试了一次,结果没想到就一次以后,他便再也不碰了。 难不成是身体有点毛病? 陆建安坐下,想了半晌,看向自己的笔筒。 笔筒里放着一支赵笔,他想起了送他笔的人,模样什么都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那双眼,清澈而倔强,带着光,永不服输的挑衅看着他。 十天后,正值学堂放假,陆建安和顾明决等学子一起在码头纵马。 小的时候,他不怎么喜欢顾明决,因为他刚好在学业上盖他一头,长大后,他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同窗,以后对自己有好处。 而就在这个时候,陆建安突然发现陆怀钰也在旁边,他站在码头边,看着眼前的一汪碧水神情焦急。 陆建安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想法。 顾明决看了,也未动,因为他知道,这位陆家少爷并不怎么喜欢看到他。 两个人准备骑马走过。 而就在此时,远处出现一艘巨轮,陆怀钰的尖叫声响起。 “皖宁妹妹!皖宁妹妹肯定就在那艘船上!” 陆建安,顾明决猛地勒住了马。 第54章 容色倾城 “皖宁”这两个字一出,瞬间勾起三个人心底对这个名字的最深刻的记忆。 陆建安想起了那双倔强不服输的眼睛。 不论他或者他带着让人怎么欺负她,她都是笑眯眯,还敢和他打架,用他的匕首刺他。 而顾明决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个女孩,有灿烂的微笑。 当时的他因为那位皖宁妹妹不和他说话而郁闷许久,但是现在,他早就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不理他而耿耿于怀。 他顾明决已经成为人中龙凤,无论他到哪里,都会收到无数女儿家倾慕的目光,他和陆建安,并称京都双杰。 不过,两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勒住了马。 旁边有人问“建安兄,明决兄,你们二人为何不走了?沿途烟柳如云,我们驰马而过,正是好景致。” 陆建安道:“跑得累了。” 说完下马,朝着旁边的凉棚走去,坐了下来,旁边的小二一看这气度打扮,便知道是权贵之家的公子哥儿,找了最好的茶碗和茶叶上来。 顾明决也下了马。 其他学子一见,心下奇怪,但也下了马,跟着过来坐。 这陆建安骑射是他们中的第一,而且嘴又挑,最看不起贱民,平日里去酒楼都要专门的厨子餐具,今儿怎般来喝这贩夫走卒爱喝的凉茶? 陆建安扔了二两银子:“不用找了,我们就坐一会儿。” 小二脸都要笑没了,别说坐一会儿,就是坐一天,都没事! 船只慢慢的驶来。 大家闲的没事看,都朝着那船看,心中暗想,好久未看到这么大的船了。 但是等到那船近了,所有人才心底里浮起一丝诧异。 那船身上居然刻着一个字。“叶”,这居然不是商船,而是个人的?一艘船买来自家所用,这是何等有钱? 陆建安不禁微微皱眉。 而随着船只更近,有人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精神头失足,带着抹额,和一般的老太太完全两样。 陆怀钰将这老妇和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大喊:“周嬷嬷!” 周嬷嬷长胖了些,看起来更有福气了。 周嬷嬷也朝着陆怀钰挥手。 接着,一个少女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少女容色极美,一袭粉色的衫子,手腕上戴着清脆铃铛,一笑便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而在凉棚处喝茶的学子们已经忍不住赞叹出声:“好美丽的姑娘!怕是只比京都那二美差一点了。” 陆建安和顾明决却眼露疑惑之色,七年过去,他们都已经不大记得住叶皖宁的模样,反正不差。 难道这就是她? 船只靠了岸,甲板放了下来,周嬷嬷喊道:“怀钰少爷。” 陆怀钰道:“周嬷嬷!” 他的目光又落到那极美的少女脸上,看了一眼又一眼,方才疑惑的开口:“皖宁妹妹?” 那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认错啦认错啦,我才不是小姐,你叫我明月就好。” 小姐?这是,皖宁妹妹的丫鬟? 凉棚处的学子都暗暗摇头。 居然有这般美丽的丫鬟,真不知道这位小姐到底有多心大。 然而一想到只是丫鬟,有部分人已经心有所动了,一个丫鬟而已,凭借他们的身份,向主人要一个丫鬟,有何不可? 而陆怀钰听了明月的话也愣了一下:“那皖宁妹妹呢?” 周嬷嬷道:“小姐在草原上得了一匹汗血宝马,性子太野了,不肯在船上,只有小姐陪着它才会安分。” 正说着,只听到马蹄声轻轻的响起,然后,一个少女骑着一匹白马踏了出来。 再也没有看过这样的马。 陆建安已经从以前的爱犬变成了爱马,然而他知道,整个京都,都绝对找不出这样一匹马。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将目光落在马上。 因为更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少女。 一瞬间,整个海边的景致都暗淡了下去。 风吹起她的衣服,吹起她的丝绦,吹起她的发,便是所有丹青手,都绝对不会描摹出来的美。 “啪”的一声,正拿着茶杯的学子手里的茶杯从手里脱手而落。 正在倒着茶水的小二根本没注意,茶水从他的茶壶里不断地倾泻,又从茶盏里溢了出来。 周嬷嬷赶忙拿出幕篱递给叶皖宁:“小姐,戴上!” 这几年,她看着她家小姐越长越美,一年一个样,便是她都觉得有点太过了。 她想过她家小姐会是个美人,但是绝对没有想到会长成这般模样。 美到让她害怕。 皖宁也伸手接过幕篱,然后戴了上来,然而即便戴上幕篱,看不到一点容色,但是那绰约风姿,却足可引发人无数人最美好的想象。 白马从甲板上踏了下来,落到地面。 叶皖宁翻身下马,看向了陆怀钰,她捞起半截幕篱,对着他一笑:“怀钰哥哥。” 依稀还是幼时那个乖巧热情的女孩样。 陆怀钰仿佛被人闷头砸了一拳,脑袋一片空白,他急忙低下了头,涨红了脸:“皖宁妹妹。” 叶皖宁牵着白马,一边走一边和陆怀钰说话,询问这些年他们的近况。 有着皖宁和他们说话,陆怀钰那莫名紧张的心才勉强平复下来,二人谈及小时候的事,陆怀钰才觉得一如小时候,渐渐那种距离感方才远去。 二人边走边聊,一起入了城。 等到二人渐渐地远去,凉棚那里的学子们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世间,居然这般美丽的女子。” 大家反应过来以后,才想起刚才自己那尴尬模样,但是好在大家的样子都差不多,所以这尴尬便无人再提。 那小二拿着帕子擦着桌子,一边心疼自己拿上好的茶水,一边道:“我今儿怕是见着神仙了,原来真的有神仙。” 旁边有学子凑了过来:“建安兄,这是哪家姑娘呀,怎么和陆怀钰走得这般近?” 陆建安的脸色微微一沉,站了起来:“走了。” 说完翻身上马。 顾明决也默默地站了起来,跟着上了马。 其余学子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不是刚出来吗?就要回去? 陆建安性子向来阴晴不定还好说,怎的明决兄也是如此? 一群人只能站了起来,然后跟着上马回去。 第55章 穆衡知 入了城,人太多,皖宁便换了马车。 两个人在马车里说着一边到了陆府。 陆怀柔早在院子里等着,一听说皖宁到了,提起裙子,连贞静也忘了,朝着门那边跑去。 然而到了半途,却蓦得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少女。 叶皖宁盈盈一笑,上前抱她:“柔姐姐。” 陆怀柔缓缓吐了一口气,道:“皖宁妹妹,有了很大变化。” 叶皖宁掏出陆怀柔以前送给她的首饰:“没变呢,我还等着柔姐姐给我装扮呢。” 陆怀柔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可不敢了。” 小时候她总是爱打扮小皖宁。 但是眼前的叶皖宁,容色无双,即便是她,也不敢逼视,只觉得光彩夺目,叫人心惊。 儿女执手而入,一路上人人侧目,秦氏也直直楞在了哪里,心中暗道“我的天”,但是好在多活了年岁,比一般人要把持的住多。 这可怎么长的呀,怎么还有女孩子长成这个样子。 叶皖宁向前,恭敬的见了礼,然后便让明月叫人将准备好的东西搬上来。 一个又一个箱子被抬了进来,足足放了七八个箱子才停下。 明月将箱子打开,一时之间,箱子里的奇珍异宝几乎晃花人的眼。 那珊瑚,怕是有四尺来高;那黑珍珠,比龙眼还大;那一颗颗猫儿眼,像是砂砾一样。 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她家一个都拿不出来。 秦氏记得之前昌平侯夫人得了一对黑珍珠耳环,可是戴着炫耀了许久,而且也只有拇指大小,然而这箱子里,怕是有两斗。 这可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呀。 叶皖宁道:“这次回来的匆忙,带不了多少。黑珍珠可以拿来串上珠子戴在手上,那一箱子是白珍珠,听说磨成粉最是驻颜有效,舅母可以拿来磨粉。不够我再给您送来。” 明月将其中一个大箱子里的小箱子打开,一瞬间,珠光动人。 看着那一颗颗不比龙眼小多少的珍珠,秦氏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这,拿来磨粉? 然而不论是皖宁还是旁边的周嬷嬷,明月,都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 秦氏心里算了那箱子里的珍珠,暗想,怕是有十万两,还要有门路。 这七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七年,皖宁根本没有回叶家,而是沿着以前叶行远的路,再次行商。 连周嬷嬷都没有料到,皖宁居然能将生意做得这般大,不仅仅是原有的海上路线,还和那海上的几个小国,全垄断了商贸。 海上行船最怕海盗,然而也不知道小姐如何做得,刚开始每次都避开了海盗,积累了财富,后来自己组建了抗击的队伍,也不知道怎么训练的,居然能和那些海盗硬碰硬,而后,便是其他的商队也来寻求他们的保护。 小姐答应保护,也从中抽成,可以说,这天下海商,都有小姐的手笔。 并且从一年前,小姐也开始将海上的生意延伸到这陆地上来,延伸之广,便是她都不太清楚。 总之,现在小姐财富之巨,不可想象。 这么多东西,不仅把秦氏砸得晕头转向,也把陆明正砸得不知道东西南北,其中一箱子里全是笔墨纸砚,而那笔墨纸砚,全是传说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孤品。 对于他们这些文人而言,还有比这些更让人心痒难耐的吗? 而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是抱着两个端砚睡的。 听风院这些年都没人再住过,这次皖宁回来,还是居住在那里。 院子里的桃树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此时暮春,桃子虽然还没染色,但是已经有拳头大小了。 皖宁站在桃树下,想着七年前摘果趣事,不由笑了笑。 这次她回来,固然是有祝贺陆怀柔成亲,更有更大的目标。 她要回来,查清楚当初是谁陷害的她父兄,改变既定的结局! 夜幕降临,刚陪陆家人吃完了饭的皖宁回到听风院,将发簪等物拆卸下来,然后束好了发。 明月拿着盒子出来:“小姐,我来为您易容。” 明月虽然名义上叫她小姐,但是二人相处倒似姐妹,明月今年和皖宁同岁,五年前皖宁从海上救起她时,她才十岁。 她说,她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她的编号是十五。她从小在孤岛上长大,海上的都是和她一样的孩子,有大有小,要想活着,就必须在一路杀人,三十个孩子,最后只能活三个。 明月是最后杀了那个看管他们的人,跳水逃走的。 皖宁看见救她的那日正是满月,于是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明月。 救了她之后,皖宁才发现这个女孩在某些方面特别有天赋,比如说易容,比如说,语言。在明月灵巧的手下,任何人都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每到一处,她只需要在旁边静静的听他们说一会儿,便能够说出和当地人一样的口音。 这些年,女子打扮有很多不便,她对外行走,用的都是男子身份,除了少数几人,其他人都不知道那海商的霸主,居然会是一个小姑娘。 明月拿出粉末,各种特制的毛发,替皖宁抬高了鼻梁,颧骨,加了粗眉,等到尘埃落定,出现的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略显冷冽的青年。 换上衣服,吞下改变声音的药丸,皖宁和明月悄悄的走出了院子。 京都的晚上一向是热闹非凡的,而最热闹的,要数平康坊。 平康坊晚上歌曲舞蹈,应有尽有,京都贵族都爱到此处来耍乐。 皖宁这次来,是为了和一个人见面。 这个人,是后来边塞三城的城主之一,薛飞。 皖宁上一世所知太少,只能通过那圣旨来判断,父兄连带着五万兵马全部死在长渊之战中,但是当时,边塞三城的城主手里却有着一定的兵马,为何却没有出兵? 就算父兄是带兵叛国,那些城主连拦也不拦一下吗? 这三个城主,肯定有问题。 而此刻的薛飞,即将走马上任,也不知道,他到底属于哪个阵营。 是百里长风方的,还是后来险些从百里长风手里抢过皇位的大皇子百里长亭方的? 皖宁这般想着,便来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一看就灯火辉煌,靡靡之音透过高墙传来。 皖宁正在看,突然间,一个文气的青年出现在平康坊门口,他衣服普通,颇为拘谨,看着平康坊,犹豫再三,终于走了进去。 皖宁一愣。 穆衡知,如果她没有看错,这就是她前世在塞外的青梅竹马,穆衡知。 第55章 顾明决:我想与一人定亲 穆衡知是个普通人,他的父母,都是军医,自小便在塞外长大。 像这样在塞外长大的孩子有很多。 但是和其他自小就爱舞枪弄棒,身体强健的孩子不同,穆衡知喜欢读书,身体文弱,经常被其他孩子揍哭。 那个时候,皖宁看到经常晚上在那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穆衡知,就告诉他,她来罩着他。 皖宁打小就混得开,其他孩子一方面喜欢和皖宁一起玩,一方面也忌惮皖宁的身份,毕竟是大将军的爱女,所以便不再揍哭他。 那个时候的皖宁也挺烦穆衡知的,因为小时候的穆衡知,连蚂蚁咬了一口都要哭半天,她阿兄说他比千金大小姐还娇气,让皖宁千万别看上这小子。 皖宁对穆衡知没什么想法的,她天性使然,很多事情都不上心,能帮忙便帮忙,不能帮忙就算了。 塞外也有夫子来教孩子读书,但都是将军或者副将的后代,皖宁知道穆衡知喜欢读书,便顺带让他来听。 不料这穆衡知确实很有天赋,他们其他几个把师父气得大骂“朽木不可雕”,为了慰藉自己的才华,便一门心思教起了穆衡知。 后来穆衡知离开边塞,想要去闯荡的时候,叶皖宁都特别怕他被人一巴掌拍死。 可是等到皖宁后来到了京都,才发现那个小子已经混成了大名鼎鼎的三江才子。 那个时候皖宁一直认为他们十多年友情,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信任的。 可是现在想来,当时被围困之时,阿兄派人突围送信,当时最信任的,可能就是恰在边塞三城的穆衡知了。 但结果却是,阿兄他们一直没有获救。 穆衡知那里,是有了什么意外,还是也做了杀害她父兄的刽子手? 不知道这一世,他的人生轨迹,是否还是和前世一样? 叶皖宁心里想着,然后便抬起脚,朝着平康坊走去。 平康坊的坊门口,那守门人一眼就看到了叶皖宁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翡翠珠子。 虽然眼生,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主顾。 守门人急忙点头哈腰的道:“不知这位公子是要去哪座楼?” 叶皖宁道:“我要去北华楼。” 守门人急忙道:“您二位往前走,遇到的第二座楼就是。” 明月扔了一颗金珠子给他,这可给守门子高兴坏了,这也太大方了! 叶皖宁来到了北华楼。 她报上名号,便有一个灵巧侍女将叶皖宁和明月引了进去。 薛飞正靠在榻上,享受着美人的敬酒,他看似醺醺然,然而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明锋利。 叶皖宁走了进去:“薛大人好,叶九来迟了,略备了薄礼,给大人谢罪。” 他说完,明月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盒子,挨着挨着双手放于薛飞身前。 盒子上面做了个小小的镂空,刚好可以让人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薛飞本来眼神冷淡,这个叶九是靠着别人的关系和他搭上线的,是个商人,可是一个商人,毕竟只是商人,上不得台面。 要不是看到同僚的面子,他肯定见都不会见,今日来,也只想混个面子过去,他并不想替这个商人行方便。 然而,当他的目光虚飘过那盒子时,里面的东西在烛火下划出一道迫人的光亮。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他打开盒子,双目放光。 盒子里面放着一把匕首,刀刃湛蓝,锋利无比。 他的话语里掩盖不住的激动:“蓝玉?” 叶皖宁笑了笑:“是的,正是前朝名剑,蓝玉。在下偶然得到,然而这方面又实在鄙陋,落入我手里只能让这名剑明珠蒙尘,所以在此借花献佛,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其他薛飞能拒绝,但是嗜剑如命的他如何能拒绝这样一个厚礼? 他可是太高兴了,眼底的冷漠鄙夷已经散去,他坐直身子:“好好好,叶兄弟,来,我们共饮一杯。” 看着薛飞的样子,叶皖宁知道,事情稳了。 从平康坊出来的时候,月至中天,皖宁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 一方面是和薛飞打好的交道,而是自己的商路又有了一条线路,这条线路都是薛飞那一脉的人把持着,若无关系,行商路上任何的关卡都不给过,甚至盗匪也比别的人多,那生意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而且,叶皖宁还知道,这条线路现在只是商路,但是以后可是行军运粮之路。 曾经她的阿兄的兵马在塞外苦战,那一年粮草运送不及时,导致很多士兵都活活冻死饿死。 这一世,她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九公子,你看。”明月扯了扯她的衣袖,指了指前面的道路。 叶皖宁抬眼,就看到街道上,穆衡知立在那里,看着月亮,之前还带着忐忑拘谨的脸上带着一丝阴郁。 在叶皖宁的印象里,穆衡知一直是那个流着鼻涕被揍哭的小男孩,然而此刻,他脸上的那抹阴郁,却让皖宁微微一呆。 这是她认识的穆衡知? 但是她又想到,这一世,在塞外的叶皖宁只是一个痴儿,自然没有办法热心肠的帮助他,这一世,他的性格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皖宁手中的折扇打开,道:“走吧。” 当不确定他和她父兄的死有没有牵扯时,她不想再做好心人了。 皖宁和明月踏上马车,回去陆府。 * 顾府。 顾明决拿着笔,愣愣的看着铺陈在眼前的宣纸。 宣纸上,少女骑在马上,耀眼夺目,她的发丝,她的发带,她的衣服,在丹青的勾勒下仿佛随风飘动。 然而唯有那张脸,他迟迟下不了笔。 画不出来。 他烦躁的将笔放下,在经年之后,再次想起那张明媚的笑脸。 他想让她那样对她笑。 顾明决想起圣贤书中所言“从欲所为,从欲而为”,于是立马站了起来,朝着自己母亲那里走去。 柳氏最近正在打听京都闺秀,顾明决年纪差不多了,可以定亲了,可惜自己的儿子,就是个榆木脑袋,这方面一直不开窍。 她正在想着这件事,就听到顾明决站在了门外,对着她恭敬的道:“母亲。” 柳氏诧异:“明决,何事?” 顾明决进入,站在柳氏面前,慎重的开口:“母亲,我想与一人定亲。” 第56章 思念 柳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顾明决上前,再次开口:“我想定亲。” 柳氏想从自己的儿子脸上丝毫的变化,但是这小子小小年纪便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丝毫看不出什么,和他的老爹一个样子。 她按捺住心里的好奇:“哪家的女儿?” 顾明决道:“现在应该是在大理寺寺丞陆家。” 大理寺寺丞陆家?陆明正家? 柳氏脱口而出:“不是,儿子。人家闺女大后天就要出嫁了?” 陆家的那个闺女确实好,知书达理,之前她就有意,但是谁料到人家侯府的先看对眼了。 她又瞅了他儿子一眼,这神色不像是对那位陆家女儿有什么想法的样子呀。 哎哟,忘了,陆家还有个小女儿,今年才不到十岁! 柳氏怒道:“不可以!” 人家小小的丫头,至少还得等几年,她以前听说过有一类不正经的人最是喜爱幼童,她顾家可不能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 顾明决看着自家娘亲那义愤填膺的样子,便知道她又想叉了。 他继续开口:“她不姓陆。” 柳氏疑惑:“不姓陆?” 顾明决道:“不知道娘亲还记得七年前的皖宁妹妹吗?” 柳氏的记忆被顾明决这样一勾,蓦得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马场上救了顾明决的女孩,那确实很可爱伶俐的一个女孩,当时她就想,她也生这么个可爱的女儿就好了。 可惜后来再去听说被接回本家去了。 柳氏又掩不住诧异:“儿子,你那时候就……” 那时候才几岁,这么多年也没听到他提起过呀? 顾明决沉默不语。 那时候,当然没有。 小的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动心,只是不由的想要和她亲近,但是不知道哪里惹她生了气,独独不理他。 顾明决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她现在回来了。” 这次轮到柳氏沉默了。 这女孩品行相貌应该都是可人疼的,可是出身不好。她顾家并非势利人家,没想着一定要门第高到什么地步。俗话说“高嫁女,低娶妻”,她心想哪怕就是一个小官女儿,出生诗书之家,也就可以的。 但是那孩子,可是商人之女呀。 然而从另外一方面来讲,她的母族出身又不差。 她儿子好不容易说出定亲的话,她又怕一杆子打死了,虽然不知道他儿子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又怎么会对一个没相处多久的姑娘上了心,但是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七年未见,当初那个招人喜欢的小女孩,现在品行举止如何了?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商户之家养得举止粗鄙,上不得台面? * 陆怀柔出阁那日,陆家热闹极了。 摆了出嫁酒,陆家的亲友凑了一院子,大家都在说陆怀柔好福气,秦氏将女儿养得好。听得秦氏喜笑颜开,腰杆挺得笔直。 皖宁在陆怀柔的闺房里,在旁边静静的看着镜子里的姑娘。 挽秀发,簪凤钗,点绛唇,往日清丽的少女,今日增加了五分艳色。 她羞涩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 皖宁想起前世,自己出嫁那日应该也是带着这样的期许的吧。 然而时间太久,当时的心情也淡漠了,她永远怀念那归京途中那牵着老马的青年,只不过,那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罢了。 而在这个时候,外面吵闹的声音响了起来:“快点快点!世子到了!” 喜娘赶紧将盖头给陆怀柔戴上。 陆怀秀在外面叉着腰,小小的一个,等着拿钱呢。 宣平侯的世子骑马而来,马上的刚刚及冠的青年温文尔雅,从陆怀柔出现的时候,眼睛便没有从陆怀柔的脸上移开过。 牵过新娘子的手的时候,还轻轻的捏了一下,害得盖头下的女孩红了脸。 送嫁的哭声响了起来,秦氏哭得颤巍巍,靠在陆明正的怀里。 陆怀钰狠狠地擦着眼泪,憋得分外难受。 以后再也不能喝每天姐姐准备的酸梅汤了! 叶皖宁没有出来,只是站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人们簇拥着陆怀柔走远。 陆怀秀呆呆的站在那里,十来岁还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她得了许多金瓜子,觉得很开心,但是看着阿娘哭得那个样子,心里也闷闷的。 嫁人不好吗? 十里红妆,花轿穿街,因为皖宁送的那些东西,陆家人又紧急加了二十抬嫁妆,真是见头不见尾,好不风光。 夜幕的时候,陆怀钰将买来的浏阳焰火放起来,“天女散花”“群芳荟萃”“百年好合”……各种各样的焰火升上天空,宣平侯那边也次第上升,足够京都的百姓们谈论个小三天了。 明月在下面叉着腰,心中暗想改明儿她也拜个师,学学怎么做焰火,怪好看的。 她想完便去看旁边的叶皖宁,发现她抬起头正在发呆,不由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叶皖宁喃喃的道:“想一个人。” 九章哥哥,你还好吗? * 遥远的小镇,因为常年被风沙席卷,所以被当地人叫做风沙镇。 风沙镇苦寒之地,年轻的男人为了生存早就出去打拼,只剩下老人和孤儿寡母艰难生活。 此刻,这些人正围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边。 那少年垂眸,端坐在外面的石凳上,拿着笔,他手指修长,然而却带着厚厚的茧。 他穿着干净的布衣,布衣上甚至打了好几个补丁,然而在他的身上,却显得磊落。 他眉目微显冷淡,狭长的双眸微敛,仿佛王羲之笔下最为飘逸的收束笔锋。 他将纸写完以后,双手递给旁边的老人:“写好了。” “谢谢,谢谢陆公子!” 陆九章继续拿起下一张纸,问下一位老人:“请问,想要给您儿子写什么?” 旁边的老妇人道:“问他今年回不回来,不要担心家里,在外面不要太省了,买点猪油拌饭什么的吧。还有二狗子窜高了一头,衣服都不能穿了,能不能捡大点的衣服回来。” “好。”陆九章应着,在信纸上写下。 旁边的老人都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他们这个地方,没人识字,也没人会写字,出不起钱请先生。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像是神仙般的读书少年便来到了这里,带了笔墨与纸,帮他们写信。 可惜的是,这位陆公子说他要离开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他会委托他人来帮忙的。 陆九章写完了信,站了起来,收拾好笔墨和纸。 “陆,陆公子。”一个少女上前,红着脸,紧张的提着一个篮子,“这,这是俺家养的鸡生得蛋。” 陆九章道:“谢谢,我不需要,你家里人自己用吧。” 他说完上前走去。 少女急得上前一步:“陆公子,你不会来的吗?” 陆九章道:“应该。” 少女的眼眶突然红了,啜泣声传来。 然而少年却一次都没有回头,朝着前面走去。 身后的老人叹息一声,陆公子人好是好,就是太冷淡了些,明丫这丫头多好呀。 陆九章走到镇外,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 风沙一过,树下掉落了满地的树叶,有一片叶子特别的好看。 少年弯腰,捡起那片树叶,轻轻的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冷淡的双眸露出温柔之色。 第57章 秋闱 叶皖宁此番前来,虽然并未决定在京都待多久,将薛飞那条线打通,她便开始着手准备收购粮食。 她记得明年,南方水灾,北方旱灾,造成很多地方粮食绝收,而豪富贵族大量囤积粮食,要买只能天价,造成很多地方民不聊生。当时他的父亲在塞外,看着自己的同僚写来的信,眉间全是化不开的忧愁。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她看到信上面那“易子而食,饿殍遍地”八个字时候的惊颤。 于是小待了几日,便先和陆明正秦氏告了别,说有事,先走。 而这呆的这几天,陆明正和秦氏也知道了,皖宁在行商。 皖宁并未骗他们,只不过只是说自己承了父亲原来的商线,她只是帮忙的。 秦氏是传统的主母,她觉得一个女儿家,整天抛头露面,去做这等最低等的商事太过出格,以后不好嫁入高门。 而陆明正没说什么,皖宁的母亲就是这般性子,看着皖宁他又想起他家姐,只嘱咐小心,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说说。 皖宁自然不会将陆明正牵扯进来。 拜别了二人,叶皖宁便赶往扬州等地,此为鱼米之乡,最是盛产粮食,但是收粮却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当地地头商户和官员勾结,哪怕她使了钱,但是所收粮食也只有一万石左右,扬州之路行不通,皖宁便进行撒网式收粮,派手下从各个地区收粮。 做完这些,等她再次回到京都的时候,已经到了秋日了。 进城的时候,经过长安大道,皖宁停在了一个卖甜菽浆的小店面前。 当年那个递给陆九章甜菽浆的老人,更老了,他须发皆白,弓着腰,靠在那里看来来往往的人。 皖宁让明月去给她买一碗。 明月下了马车,要了一碗。 然后上了马车,递给皖宁,她也买了一碗,一个人捧着喝。 甜甜的,香香的,真好喝。 而在街角,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相携而出。 中间的一个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 “明决兄,怎么了?”其中一个少年问。 顾明决的目光落到那正在喝甜菽浆的粉色衫子少女身上。 旁边的少年起哄:“哇哦,没想到啊,明决兄,你还有见到姑娘走不动路的时候。不过那姑娘可真漂亮!” 他们都是顾明决的同窗,关系不错,难得看到这样的顾明决,不由打趣起来。 要知道,顾明决这小子可忒气人了,只要有他和陆建安在,其他女孩子就只盯着他们。而他就一副清高样!现在终于也清高不起来了吧。 顾明决看着明月,他记得,那日下船,这女孩子,是和她在一起的。 他的目光迅速看向了旁边停靠着的马车上,皖宁妹妹在里面。 那日他向柳氏说了想要和皖宁定亲的事情以后,柳氏便准备去看看皖宁,但是没想到去陆家的时候,皖宁正好走了。 于是这件事便拖了下来。 现在,她回来了。 顾明决朝着那马车走了过去。 明月喝完甜菽浆,正待再来一碗,突然便发现一个少年朝着马车走来,于是急忙上前一步,挡在他的面前,柳眉倒竖:“你想干嘛?” 顾明决当下对着马车施了一礼:“车上是皖宁妹妹吗?在下顾明决。” 明月愣了一下,他居然知道小姐的闺名。 皖宁在上面听了,不由揉了揉额头。 她现在不想和顾明决扯上任何的关系,于是她开口:“抱歉,小女并不知道公子名号。明月,上来,我们走吧。” 当时皖宁不过七岁,忘记一个没相处多久的同窗,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顾明决站在那里,眸子深了深,唇抿了抿。 明月上了马车,然后让车夫开走。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一群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不可思议。 顾明决碰钉子了! 旁边一个和顾明决关系尤其好,是顾明决的亲戚,他指着顾明决笑了起来:“明决兄,笑死个人!都说你过目不忘,怎的,把一个姑娘家的名字都记错了。” 顾明决不语,目光沉沉的看着远方。 真忘记了? 忘记了也无妨,他会让她想起来的。 一群人嬉笑了一番,然后又立马垂头丧气起来。 “哎,马上秋闱,最近我老爹让我去试试,试什么试,丢人的很。” “烦死了,别说了,今日都是好不容易得空出来,若我再上不了榜,我爹怕是腿都要给我打断。” 他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家中尤其看重读书,一群学子说着考试,一时之间只觉得乌云罩顶。 旁边一人看着顾明决,道:“明决兄肯定是能进的。夫子说了,若是再修炼个两三年再考,说不定解元都可能。” 顾明决读书上很有天赋,国子监的夫子个个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 这眼瞅着就是八月,他们虽然都已经艰难的合了格,但是想要成功成为“举人”,希望不大。 而八月即来,秋风送爽,整个京都和其周边管辖地区的学子纷纷奔赴而来,有寒门子弟,也有高门贵族,而酒楼的客房生意也极好,大家纷纷做赌,猜着这乡试第一名会是谁。 秋闱是省区进行的考试,虽然比不上春闱,春闱是全国一起。但是近年来,春闱上榜的人,除了江南地区,便只有京都最多。 而近十年状元榜眼探花,几乎都被这俩地方的学子包干。 所以今年京都地区的解元,很有可能便是明年的状元。 而秋闱热热闹闹的举行着,一连考了九天三场,考出来的时候很多考生都是被背出来的,顾明决出来脸色青白,摇摇晃晃,陆建安好一点,但是精神头也消了一大截。 而这些考试的人家都在焦急的等着,陆明正却气得半死,陆怀钰死活不去秋闱,被架着去那天半道就跑了,后来错过了时间被狠狠揍了几顿,跪了几天祠堂。 中秋之后,秋闱放榜,公主府一片喜气洋洋,因为陆建安上了榜,并且还得了第六名亚魁,但是陆建安并不开心,因为顾明决得了第四经魁。 各省区中举的人都会上呈圣意钦点,这日陆明齐来到礼部,却见那些官员正在处理各地报上来的中举人员。 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张中举的榜悠悠落下,他捡起来交给那人,目光扫过那纸,微微一愣。 只见那纸上,三个字写于榜首。 ——陆九章。 第58章 马球 陆明齐回到公主府。 然而脑海里一直是那三个字,陆九章。 同名同姓?当时来不及细看,反正不是江南那带的省,好像是宁南那地区的? 七年过去,这个名字早就从他的脑海里淡得快模糊了,自从那怪物和他断绝关系,他就和族公商量,在族谱里彻底让这个名字彻底消失,放佛从此以后,就和那段他的噩梦全部告别。 而后,他确实也不知道那个怪物孩子是死是活,现在想起来,不过是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心事重重的吃了饭,一晚上都心不在焉,安阳公主给他摔了筷子:“什么意思?我建安得了亚魁你还做这个样子?” 要知道,十七岁的亚魁,这真的称得上是未来可期了。纵观整个京都,这一届的国子监学生,也就顾家那小子勉强比建安好些,但是那小子射御可比不上他家建安。 男孩子嘛,文武双修才是最难得的。 陆明齐踌躇着,方才开口:“我今日去吏部,正看到各地上呈中举的人,我看到宁南省那边递来的人,第一个名字,是陆九章。” 安阳公主也愣了一下,然后便满不在乎的笑了一下:“莫说着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就算是他又如何?宁南省那地方,蛮夷之地,当官的被贬都是去那地,没几年活头,文风更是惨淡,这几次科举,宁南省可是一个进士都无。所以便是第一又如何?” 虽然都是中举,但是举人与举人之间差别可大了。 宁南省那地方的解元,来到京都怕是榜都上不了,有何担心的。 陆明齐听到安阳公主这样说,心里也说是。 除了国子监,天下还有六大书院,天下俊杰几乎都出在此地。 而那六大书院,都在江南一带,其他地区,三三两两,难成气候。 如此一想,也就将这事给过去了。 * 叶皖宁这次回来,便并未在陆家住了,她之前便在京都买了个宅子,在京都的时候就会在这里住。 中秋放榜以后,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皖宁听说陆怀钰被揍得不轻,屁股被打的开了花,便带了伤药去给秦氏。 秦氏也愁呀,抹着泪:“真不知道那犟种怎么想的,半路跑了,跟让他上刑场一样。” 皖宁只得劝慰了几句,便去看陆怀钰,陆怀钰屁股挨不得床,只得趴着,听见响动以为自己爹娘又来了,于是哀嚎着:“您就打吧,打死了也没关系!我读书就这样,给您做不了后生可畏,光宗耀祖!” 秦氏还不知道这混账是故意的,当即上前气得揪着他耳朵:“你皖宁妹妹来了,还做这般样子?” 一听皖宁来了,顿时一呆,臊得一把将帘子拉了下来:“我不痛了,骗人的呢!皖宁妹妹你千万别来!” 皖宁憋着笑和他说了一句,婉转安慰了他一下,然后便被陆怀秀拉着玩了。 陆怀秀马上十一了,十月的生日。 和陆怀柔那安静性子不同,陆怀秀活泼好动,被她哥带着,什么都敢做,好几次气得秦氏想拿鸡毛掸子。 她把陆怀柔养的人人夸赞,但是偏偏遇到这么个小魔星,居然比陆怀钰小时候还调皮。 陆怀秀今年十一,在女子学宫上学,说是上学,不过是打开交际圈,女子学宫只收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女儿,而陆家现在,也才刚有进入的资格。 陆怀秀将皖宁拉到旁边,看着皖宁:“皖宁姐姐,你是不是会打马球?” 皖宁点了点头。 陆怀秀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姐姐!你帮我个忙可以不?” 皖宁问:“什么忙?” 陆怀秀道:“我和他们约了打马球,可以请外面的人,但是少了人,你来帮我们凑个数可以不?” 她是惯常会撒娇的,抱着皖宁的手摇啊摇:“好不好嘛,皖宁姐姐。” 皖宁点了点头:“好。” 陆怀秀一蹦三尺高,然后又悄悄的凑到皖宁耳边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了。” 皖宁摸摸她的头:“好。” 陆怀秀恨不得抱着皖宁香一个。 她在学宫里面,和一个冯姓小娘子最不对付,那小娘子伙同小娘子,没少给她使绊子。 而这次她们敏字院和冯霜德字院对上了,要比试马球,反正可以请外援,赢了谁就可以得到临水的那一片住宿地。 比赛场地被定在了木兰马场。 正是秋高气爽之际,虽然马场的草并不是茂盛的季节,但是浅看一片衰草连天,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陆怀秀看着得意洋洋的冯霜。 冯霜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我跟你说,我请的可是高手。” 陆怀秀哼了一声,正想问问她能请到谁,却见远处的山坡上,一队少年骑马而来。 冯霜对着那群少年挥手:“哥!哥!这里!” 陆怀秀一看那奔驰而来的少年,瞬间脸色一变。 没有淑女规范的她简直就想骂人! 来的是熟人。 陆建安!她堂兄!虽然陆建安年纪大她许多,堂兄妹也不怎么玩在一起过,但是毕竟是堂兄,隔着一堵墙住,前两天,她还去让他把他的狗给她玩,虽然陆建安没答应。 陆建安常年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看谁都冷冷淡淡,又挑剔又矜贵,她心里是有点怕他的。 万一被告状怎么办?被她娘知道,她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想,她瞬间就有捂着肚子逃跑的冲动,什么住宿,不要了! 冯霜看着陆怀秀那样子,忍不住嘲讽:“怎么?乖乖认输吧。” 陆怀秀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 虽然在女子学宫,但是走到哪儿都能听到那些年纪大点的女学生悄悄议论她堂兄的名字。而她为了避免被同学塞东西去给陆建安,坚决不说自己认识陆建安。 但是现在…… 陆建安骑马停下,看了看身边的冯天:“这就是你说的马球赛?和这样一群小丫头打?” 冯天不好意思的笑:“我妹要我来的。” 说他能请来大帮手,就帮他给刘家小姐带话。 陆建安不想说话,然后看向对面的陆怀秀。 陆怀秀苦着脸:“建安哥哥。” 陆建安敷衍道:“嗯。” 冯霜诧异的看着陆怀秀。 陆建安不想掺和这些小丫头片子的无聊事件,招呼了顾明决就想离开,他可不会去卖谁的面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陆怀秀对着对面跳了起来:“皖宁姐姐!这里!” 陆建安和顾明决纷纷停下马绳,急忙转头。 第59章 她要让她,彻底消失 逆光而来的少女身穿一袭黑色劲装,头发用金环束在脑后,只远远瞧一眼,便觉得不可逼视。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女。 冯天诧异的叫了起来:“是她!” 上次在城门口骑马,他就是和陆建安和顾明决一起,看着这少女入城的,想起那日,他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顾明决和陆建安捏紧了自己马的缰绳。 皖宁和明月骑马而来,看到陆建安和顾明决也颇为诧异。 顾明决骑马上前:“皖宁妹妹,不知道这次,你想起在下了没?如果没有,那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在下顾明决。” 冯天瞅了顾明决一眼,难得看到明决兄如此主动呀。 叶皖宁对着他微微一颔首:“顾公子。” 陆建安盯着她,不发一眼。 皖宁知道小的时候自己就和他不对付,互相都把对方得罪得很厉害的样子,虽然自己当时未必会和一个孩子计较,但是想起陆九章,皖宁对公主府的人都是敬而远之。 但是见了面,还是要打招呼,毕竟是亲戚:“建安表哥。” 陆建安将自己的头转开,不和她打招呼。 皖宁也不在意,笑着看向冯霜:“你就是和秀秀打马球的冯姑娘?” 冯霜是一个女孩子,但是也看皖宁看呆了,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开口:“是。” 皖宁看向冯天:“你们和我们打?” 冯天只想举手投降,打什么打?他可下不了手。 没想到陆建安冷冷的开口:“是,我们和你打。” 冯天诧异的看了陆建安一眼。 皖宁拿了马球杆:“那来吧。” 两队人马拿了马球杆,陆怀秀这边是皖宁和明月与其他几个,冯霜那边是陆建安,顾明决等人。 冯天本来只想着玩玩,两个小孩子的事情,随便也就过去了,但是没想到一开场,便被吓了一大跳。 陆建安带着马球杆就直直的朝着皖宁奔了过去。 他是马球好手,国子监里面的马球比赛,他总是能拔得头筹。 冯天看着陆建安出杆,夺球,带球,又快又狠,比在国子监里打球的时候还狠,不由心底惊讶的不行。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对面那位女子,轻盈如燕,明明一个女子,偏偏从容之极,鲁建安愣是讨不了半点好处。 打到后面,陆怀秀这边以一球之数赢了比赛。 皖宁接过明月的帕子擦着汗。 陆怀秀开心的恨不得转圈圈。 陆建安脸色阴沉的看着皖宁,最后将目光落到陆怀秀身上。 陆怀秀顿时不敢笑了,立马哀求的看着陆建安。 堂兄!别告诉娘! 陆建安将马球杆放回去,然后调转马头,朝着前方奔袭而去。 冯天挠了挠脑袋,这是被打生气了? 他又看看皖宁那边,少女也开始准备和陆怀秀一起回去了,只剩下冯霜眼睛红红的看着他,一副“哥你不行”的样子,害得冯天脑袋大疼。 顾明决追上陆建安。 两个人停下。 顾明决突然开口:“我已经向我娘说,要向皖宁妹妹他们家提亲了。” 陆建安猛地转头看向他,一双眼里全是冰冷。 顾明决对着他笑了笑。 他太了解陆建安了,这人越在意便越别扭,他也喜欢她。可是,他也知道,安阳公主是绝对不会允许陆建安娶一个商户女的。 心高气傲的安阳公主,一定会为自己的儿子选一个身份最尊贵,各方面都最顶尖的闺秀来当儿媳妇,万万容不得自己被他人比下去的。 陆建安冷冷的看着他:“你娶的到?” 顾明决笑了笑:“我觉得,应该可以。” 他们家里拥有所有女子夫家最完美的条件,夫家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家世清白,婆婆很好相处,而他自己,在同龄人里面,也是佼佼者。 有哪个女儿家能拒绝呢? 陆建安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皖宁戴了幕篱,和明月回了城内,陆怀秀也回了学堂。 赶回京都的时候,一辆马车突然停下。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有些慌张的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异常娇艳的脸来。 “小姐,怎么了?”旁边跟着的丫头问。 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仪态端庄,然而那眼神却带着一丝慌乱。 她立马朝着马车外的侍卫说;“跟着那两个女子,给我查明身份。” “是。”那侍卫立马去做。 林璇玑坐在马车里,眼前翻来覆去都是那个骑马的少女身影,看不到面庞,只看到那幕篱飘扬,和她整个人一样,像是要飞出去。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她见过! 在百里长风的笔下,这些年来,他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个梦,然后醒来便开始画梦中人的样子,并且派了手下到处去查找。 那是一个没有面容的女子,骑在马上,发丝飞扬,和刚才那女子一模一样! 如果被百里长风看到……这些年,皇帝已经开始为他选妻了,所有人都认为肯定是她,可是只有她知道,那个没有面容的妖女,才是他的魔障! 她愣愣的想着,之后侍卫便来报道。 “小姐,刚才骑马的两个女子,一个是陆寺丞的侄女叶皖宁,另外一个是她的丫鬟。” 叶皖宁! 林璇玑的脑袋里的那根弦瞬间绷紧了! 这些年,她按照未来太子妃,未来皇后的姿态来要求自己,看着百里长风周围只有她一个。 只除了一次意外,就是在那个他送她棋局的那个夜晚……那个剔藤球的女孩…… 这些年她一直记得,也曾忐忑过,可是后来那女孩走了,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 她眼底划过一丝冷光。 ——她,绝对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她开口:“再去,将所有查找到的消息交给我,事无巨细。还有,我要她画像。” “是的,小姐。” 她要让她,彻底消失。 第60章 雨夜 秋色愈发浓厚,顾明决的母亲柳氏终于来了陆府,碰上了叶皖宁。 当看到皖宁的第一眼,柳氏便知道她的儿子为什么会主动说出那样的话了。 只是这样的美色,她却心中生出莫名的担忧。 皖宁看到柳氏,也是上前说话,柳氏见皖宁落落大方,和小时候一般无二,心胸开阔,嘴甜近人,由不得让人不喜欢。 等到皖宁离开后,她便向我秦氏套话,秦氏一听,哪能不知道柳氏打得什么主意呢。 陆怀柔嫁了个好人家,而皖宁确实也讨人喜欢,而且以皖宁的容色,呆在小门小户,定是护不住的。但是若是顾家,便没有这等后顾之忧了,除非王朝被掀了个底朝天。 当下便和柳氏通了气,说这孩子还没有定人家,不过还是要去叶家的父族那里问问。 能够攀上顾家这样的门第,那可是撞了大运了。 而两个夫人谈论的这些皖宁自然不知道。 她最近在查一些事情。 明月将搜查到的东西交给她:“这就是最近在查我们的人,是林府的那个小姐。” 皖宁一看,是林璇玑。 此人上一世没打过交道,后来才知道这是百里长风的心上人,但是二人从头到尾没见过面。 这一世见面,还是小的时候,也没说过话。 她道:“再盯着,不要轻举妄动。” “是,小姐。” 这北方这边还是萧瑟寒意,然而极南之地,哪怕到了冬季,也还是温暖如春,那个时候,皖宁的商队便只做南方的那条道路。 她想起一件事,又问:“可有收到信?” 明月摇了摇头;“没有。” 明月看着叶皖宁,问道:“小姐,那位陆九章陆公子是谁?为何这些年你一直在找他?” 皖宁想了想:“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远赴海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才想起来不知道陆九章的地址,也没有办法告诉他了。 若非她知道他会在三年后高中,肯定会担心不已。 而她离解决父兄的事,也还有三年时间。 * 冬日一过,便是开春,春闱要来了。 柳氏看着顾明决:“等你高中,我就去给你提亲。” 顾明决少见的对自己的母亲笑了,柳氏摇头,感叹:“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救人的小姑娘,将会成为我的儿媳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之间的婚事,向来是由长辈定夺的。 陆建安也已经一个冬日未外出骑马狩猎了,安阳公主心疼他,每日变着法子让厨房弄好吃的好喝的。 春天的花还没开,柳树的叶子便长出来了,新绿铺上地面,寒气消减。 三年一次的春闱,肯定是吸引着所有人注意力。 离的远的举子,一般提前三个月就要开始从自己地区出发,才能赶得上春闱。 京都文庙街上的明华楼的客房,早就被订满了,掌柜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一边迎接着这些俊杰,一边道:“靠近文庙,必得文圣保重,再次提前恭祝各位爷高中了。” 来的举子里,有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有双鬓染白的老者,有人考了一辈子,还在考,而有的天赋异禀者,则一举高中。 这日下了春雨,淅淅沥沥,一个举子来得迟了些,直奔最大的一个院落。 开门的掌柜见了,不好意思的开口:“这位公子,非常抱歉,咱们两座楼都已经被包了。” 那举子穿着朴素,一看就是穷人家的,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掌柜的行行好,这一条街我都已经问遍了。就您这儿地方大,看看还有没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给我避雨就行。” 掌柜的见他实在可怜,而且谁知道眼前的穷书生会不会是后来官老爷,不敢得罪,只能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咱们后房还有两间,只不过平日都是下人住所。” 那书生正待说“不介意”,只看到一群衣着风流的公子结伴而来,其中一个看到门口站着的他,不耐烦的道:“滚滚滚,此处地方我已经盘了下来,掌柜的休要让不相干的人员进来。” 掌柜的为难的看着那穷书生。 那穷书生叹了一口气,只得告退。 后面的那群人看着那穷书生,笑道:“见这穿着,是北疆一带的?还不如就当个举人就好了,还考什么?” 穷书生身子一僵。 确实,离开的时候,他的老师看着他:“咱们这地方已经十年没有人高中了,你也去看看世面,看看别的俊杰。知耻而后勇。” 一看那些人,神态举止,他便莫名的自卑。 他和这些人相比,确实差远了。 他狼狈的低头快走,文庙街这边没有了,那么便只能去远一点的地方了。 他正在这般想着,也没看路,猛地撞到了一人身上。 他被撞了个生疼,而不幸的是身上的包袱散开了,自己的书笔那些散了一堆。 他“对不住”还没开口,那身材颀长的人已经蹲下,帮他捡起东西。 “谢谢,谢谢。”他一边道着谢一边接过。 那人道:“无事。” 他将自己的包袱系好,抬起头来,想说谢谢,然而那人却已经迈步离开。 蒙蒙的细雨里,他只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穿着一件布衣,用木簪子束着发,然而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是说不出从容优雅,像是误入人间的谪仙。 便只是一个背影,便让他打心底里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想,老师说春闱是天下风流人物的聚集处,看来所言非虚。 他正这样想着,身边一辆马车驰过。 陆昙珠在马车内,烦躁的看着陆元日:“我告诉你,只此一次,下次再闹,我就把你扔下去。” 陆元日朝着陆昙珠吐舌头。 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自然是尤为骄纵,在整个家里大概就只怕陆建安。 这次他吵着闹着要吃六安居的桂花糕,陆昙珠没办法,只能迎着雨来。 到了六安居,她还没说话,陆元日便朝着马车一跳,而他刚跳下去,便朝着那六必居一跑,结果“啪嗒”一声摔在地面。 而此时,一辆马车朝着他直直冲来。 陆昙珠吓坏了,大喊:“元日!” 陆元日害怕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此时,一个布衣青年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起来。 马车擦着过去。 陆昙珠心里松了一口气,看向陆元日处,便发现自己心跳猛地一漏。 第61章 待相逢 六必居外面一盏灯笼,朦胧烟雨被那灯一照,一梭又一梭。 他穿着最朴素的衣衫,立在那里,便让人想起那寂静青山,明月松间,明明五官的每一处落笔都极尽锋芒,然而却平地里一敛,仿佛收束在深山的光。 他明明是在救人帮忙,然而却让人觉得在千山之外,冷淡的看着这个世间的悲喜,经历风霜却又未染风霜。 陆昙珠见过京都太多的俊杰,便是她的父亲和弟弟,都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但是在那个瞬间,她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 他们和他,像是萤虫与日月。 这个布衣少年放开了陆元日,并未多看那在马车上呆愣的陆昙珠一眼,转身没入了烟雨中。 陆昙珠被此人风姿所慑,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只觉得漫天风雨,从未有如此迷人。 最近京都春闱,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举子。 少年在这漫天的细雨里走着,穿过热闹的大道,穿过无人的巷道,终于在桐花巷尽头那间房屋停下。 他抬起头,忽而小小的一愣。 多年未归,本该荒芜破败的小院,却未曾有丝毫的破败样子。 门口挂着一盏灯火,两边还是一副新换的对联,那是最朴素的祝愿。 ——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他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放进去,完美契合,一扭,打开。 钥匙还没换,是怕他回来打不开门吗? 他迈步进去,一梭烟雨里,院子里没有杂草,只有爬藤架子,爬着一株月季,此刻吐出嫩芽,正待天气一暖和便尽情生长。 他进去,煤油灯里还有油,他将油灯点燃,一桌一椅,未见尘埃,有人时常拂拭保护,方能七年如一日。 他的书还在那里,一本又一本,虽然还是发黄样子,但是并未腐蚀发霉,被虫所蛀。 有人帮他晒书。 一切都是旧时,甚至他用一张纸反反复复写的字,那张几乎被他写的看不出任何的空隙,但是仍然被人妥帖的收在那里。 在一张稍微有空隙的地方,他的手轻轻的抚摸上去,只见上面写了一句。 ——我的字已经比你好了,九章哥哥。 十五岁的皖宁,在这个春节,待在这里,反反复复的看着陆九章留下的痕迹,然后试了试,发现十五岁的她已经比十一岁的陆九章写得好了,于是得意的在上面写下。 陆九章轻轻的抚摸着这上面的字迹,穿越时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语笑嫣然的女孩。 那个朝着他奔跑过来,会因为他说自己是“怪物”而哭,哪怕被所有人孤立也绝对不愿意和他分开的女孩。 他目光流连在那字迹之上,轻轻的笑了。 皖宁妹妹。 * 陆昙珠回了公主府。 一路上陆元日都在淘气,哪怕死里逃生,但是小孩子的忘性就是大,不一会儿,就拿着桂花糕啃得不亦乐乎,将满是桂花渣的手在陆昙珠的裙子上蹭了又蹭。 然而平日里必然会因此将他收拾一顿的陆昙珠,此刻却还在发呆,嘴角噙着意思难言的笑意。 陆元日不懂,将手擦得更欢快了。 趁着姐姐没发现,使劲擦! 马车进了公主府,陆昙珠进屋的时候,陆明齐正拿着一张名单和陆建安说着话。 “这是爹收集来的消息,这些不是江南名门世家子弟,就是六大书院里面的佼佼者。你最近可抽些日子,和他们好好应酬一下。” “以后,这些都是你的同僚。” “这位白凤岐,未婚,来自江左白家,百年出过两个状元一个探花三个进士,家学渊源。” “这位韩梦得,也未婚,是白鹿书院的学生,也是这次江南的前三甲。你要知道,三甲之间一般有很少差距,有时候全看考官喜好。” “这个是周文轩,可惜成了亲的,岳麓书院的岑夫子的得意门生,岑夫子之前是帝师,很是知道对文章的喜爱。” …… 陆建安看着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突然道:“爹,你这未婚的,难不成是为我姐姐留的?” 陆明齐已经蓄了须,摸了一下自己的美须,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 这些年他不着急,就是等着这次的科举呢。 他家昙珠,无论学识,气度,容貌,都是京都一等一的,必定要挑个如意郎君。 他正在抚须,却看见陆昙珠站在那边,他咳了一下,掩饰尴尬。 毕竟婚嫁之事,爹当面说还是不如母亲说妥当,而且平日一说嫁娶,陆昙珠便有些不大欢喜,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 但是现在,他看见自己的女儿并未如往常一样下脸子离开,而是走了过来,看起了名字。 陆建安诧异:“姐,真有你看得上的?” 陆昙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些名字,闪过那明月般的身影,暗想,也不知道他是其中的哪个。 * 第二日,雨停了。 陆九章来到了他母亲和祖父的墓前。 青草坟茔,干净规整,已然是每年都有人打理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 陆九章掀了衣袍长跪于坟前,点了香烛,燃了纸钱,说着这七年生活。 他知道,他娘亲是最爱听他说话了。 想起年少,虽然苦痛,然而更深刻定格在记忆里的,还是那点温暖微光。 如果当初陈氏不曾用一颗包容善心给与他善意,让他已然有那抹温暖火苗跳跃于心,如果不是后来遇到那么一个小皖宁,或者他此生,必当走入另外一条道路。 但是所幸,再后来,张灵溪带着他走遍千山,踏遍四海,未去拜厄高门,只去着眼低处,他才能看到这天地之间,无人不苦。 而现在,他也明白他想要走的道路。 一直跪到暮色四合,陆九章才站了起来。 他的老师张灵溪本来给了他十年之期,来磨砺自我,断绝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但是他因为太过思念一个人,所以提前了整整三年。 他希望,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不要让她失望。 第62章 张举 陆府的门房一大早开门,就看到一个布衣少年站在外面。 他见到门房开门,便略微上前一步:“请问,叶家的皖宁小姐如今是否还暂住在这里?” 那门房被这个少年的风姿晃得愣了一下,方才道:“皖宁小姐不在。” “那敢问小哥可知道她现在所住何处?” 门房摇了摇头:“不知,如果皖宁小姐在京,隔三差五便会提着东西来看望的。” 陆九章道:“多谢。” 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门房心里纳闷,皖宁小姐美得跟仙女一样,没想到天底下还能找出另外一个像神仙的人。 陆建安第二天便准备去那条文庙街去转转。 临走的时候,陆昙珠叫住他。 陆建安停下脚步:“姐,什么事儿?” 陆昙珠欲言又止,脸悄悄的红了红。 难得在自己姐姐脸上看到如此羞涩模样,陆建安不由一愣,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放心大胆的告诉我。” 陆昙珠道:“昨儿我带元日出去买桂花糕,一个人救了元日,免得元日被马车撞了,你去看看问问,咱们好道道谢。” 陆建安:“姐为何当时未叫住那人?” 陆昙珠不好意思说当时没反应过来,只是道:“忘了。” 陆建安道:“那好吧,那人什么样?” 陆昙珠道:“那应该是进京赶考的年轻举人。” 陆建安无奈:“姐,前来赶考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举人。” 陆昙珠道:“……长得很……好看。” 陆建安眼底有了打趣之色:“比我还好看?” 陆昙珠拍了过去,红了脸:“别问了。” 陆建安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放心,一定把最好看的那个给你找出来。” 啧,他老爹还是有眼光的,他姐千万别遇上那个成了亲的就好了。 文庙街现在是整个京都最热闹的街道,两边的住宿之地,全部挤满。 大家都希望离得文圣近一些,得些庇佑,考的时候一举高中。 而明华楼和黄金院,更是被江南来的包了,江南近几次科举可都压了京都一头,所以他们觉得明华楼和黄金院能给他们带来好运。 江南文采风流,十年寒窗,也不急于这一时,其他地区的学子还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苦读的时候,他们已经决定好好感受一下这京都风物。 此刻,明华楼上,几个年轻举子正在笑着谈论,丝毫不见慌张姿态,他们一会儿说京都比江南干,甚至半夜还流了鼻血;一会儿说这京都哪座酒楼最好吃,一定要去试一试;一会儿要去踏踏青,游玩一番。 说着说着,一个举子探头一看,就看到明华楼前,有不少少女正在抬头看着他们。 他噗嗤一笑:“这京都女子和咱们江南女子完全不一样,这京都的女孩儿可真是大胆热情。” “可不是,昨儿凤岐兄一下马车,没走几步,便被女孩子围了起来,不知道被塞了几个香囊。” “那待会儿出门,我可不要待在凤岐兄旁边,明明我英俊潇洒,这般也被称得不那么英俊潇洒了。” 其余众人皆笑骂他脸皮厚,而坐在其中那丰神如玉的青年却将自己手中的扇柄一转,不置一词。 白凤岐是白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年轻人,百年诗书鼎盛之家,其父本来是江南织造,这次他来,就是剑指第一,为白家再取得一个状元。 “凤岐兄,走吧,我们去河边,一边赏景一边吃那京都八宴。” 白凤岐站了起来:“走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澄心湖旁。 天气初暖,湖边烟柳如织,黄莺啼啼,一艘船只在湖上飘着,说不出的悠闲。 白凤岐等人刚刚坐下,那边大船上的人,突然探出了一个头:“白鹿洞书院的,你们也在这儿?” 白凤岐一方的人一看,却是岳麓书院的人,不由心道晦气。 白鹿洞和岳麓两所书院向来在争六大书院第一的名头,文武都比,各有胜负,谁也不服谁。 连现在两个书院的翘首,一个白凤岐一个韩梦得,也是如此。 白凤岐丰神如玉,犹如松柏;韩梦得便是侧貌风流,犹如琼枝。 但是两个人都是眼高于顶的家伙,表面和和气气,互相之间却是谁都看不起谁。 现在,两大书院的人碰面,却意外的和谐了起来。 只因为江南学院之间内斗可以,然而此刻面对的是天下各地区,那么自然是要团结起来了。 两个书院的人,以白凤岐和韩梦得为首,俱在湖边坐下,八大宴摆了满满几桌。 这澄心湖留下过无数个京都举子的诗文笔墨,便是曾经的大文豪白飞都在此处留下过,所以来此京都,澄心湖是必来的,湖的两边特地修了长长的一面墙,特地为前来考试的读书人所留,有所感悟,皆可成墨。 吃了饭,两个书院的人便一起去墙上赏鉴。 墙面上,即便经过风雨,然而感留下墨迹的人全都是意气风发的人物,有些在文坛上流传千古,有些在政治上改革拓新,看着这些先人墨宝,众人都是心驰神摇。 白凤岐和韩梦得也看得双眼发光。 他们一面走,终于走到了那面空白处,这是留给他们这届举子的。 白凤岐和韩梦得拿起放在旁边的笔墨,纵情书了一句,引得周围的学生都大声喝彩。 书写完以后,他们又沿着澄心湖慢走。 却见一个举子支着一个小摊,正在卖字画,说是字画,却是普通百姓家常贴的简单春耕图和年历。 那举子蹲在那里,昨晚被雨淋湿的衣物虽然干了,然而皱巴巴的。 “有辱斯文,这是哪里来的穷酸货?” “啧,这不是昨晚想要投宿我们那里的那个北疆举子?” 听到他人这般说,张举脸通红,略微抬起自己的袖子遮了脸。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晚他投宿无门,结果对京都不熟悉,到处关了门,只能抱着自己的包袱在一处破院子外面对付了一宿,哪里想到,再睁眼,自己的盘缠居然没了个干净。 没得法子,只能看看能不能卖些东西,他知道自己的字画都一般,只好卖些普通百姓能买的,恰逢春日,春耕图这些买回去贴着也不值几个钱。 此刻,他腹中饥肠辘辘。 他低了头,脸上火辣辣,而因为知道这边举子比较多,此刻,有不少少女正朝着这边走来,他觉得丢脸之极,于是一低头,便将地下的东西胡乱一收。 这个时候,只听一个又脆又甜的声音问:“喂,我家小姐都买了,多少?” 第63章 喜相逢 张举愕然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女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一袭粉色衫子,人比花娇。 明月摇了摇自己的手,手腕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喂,发什么呆?” 张举羞愧的低下头,然后慌忙将自己所画的捡起来,说了钱,整理好递给明月。 那边一个举子笑了出声:“姑娘,你要,不若让我给你画,这个举子没得前途,白花钱了,我就算不会高中,但是本钱却比那穷酸货丰厚的多。” 那举子见明月长得异常漂亮,忍不住口里吐出了浑话。 明月江湖儿女,别的女孩被这样一说,肯定羞愧欲死,她却当即上前,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那举子生得牛高马大,但是被明月这样一拽,却挣脱不得。 明月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直接将那举子的脸给打肿了,然后明月一抬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上,将他踹倒在地。 那举子又惊又怕,缩在那里:“你敢打我?” 明月拍拍手:“打的就是你!你姑奶奶我,最爱就是打人。” 那举子气得要死,朝四周一看,却见周围的举子少女都露出鄙夷之色。 这人虽然学识不错,但是行为不端,在两广地区因为家里有些势力,所以无人敢招惹,但是都不喜他,此刻见他被打,只恨不得拍手称快。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到湖边路上的马车里,传来一道仿佛洞箫一般的声音:“明月。” 明月听说了这是收手之意,这才给了张举钱,然后抱着赶回马车。 明月走到马车前,还对着他道:“小姐说了,出门在外,谁无难处?帮他人一分就是帮自己一分。昔日姜太公未曾出山时,也不过一个钓鱼翁,你们既同为读书人,便是伸手相助,又有何难?” 说完翻身上了马车,只留下一众举子脸上臊得慌。 尤其是刚才还出言嘲讽过的,更是恨不得钻进地底。 白凤岐和韩梦得相对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明月抱着那些春耕图,问道:“小姐你买这么多干嘛?” 叶皖宁道:“家里贴一贴,再送给他人一些,也就用完了。” 她和明月是去山海屋谈交易,回来路上经过这澄心湖,她恰好看到这被人嘲讽卖字画的举子,一看其装束脸色,便是来自北疆,于是便伸手帮忙。 回了院子,皖宁在自家宅子里贴了一张,然后又从中挑选了一张,自己戴了幕篱骑马往桐花巷深处走去。 哪怕九章哥哥不在,她也让他的院子,像所有普通人家的院子一样。 门锁着,叶皖宁开了锁,又合上。 自己贴在了墙上,看了看,很是满意。 她便在屋子里坐下,然后无聊的去翻那些泛黄的书。 九章哥哥家里的这书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虽然已经保存的足够好了,但是纸张肯定不是最好的那种,天长日久下来,早该换的新的了。 皖宁坐下,翻看那书,她在读书上实在没什么天分,这些年,唯有练字倒是一直坚持着。 她又趴在桌子上,去翻看自己整理在那边的陆九章的字。 那时候真穷呀,一张粗糙的纸张,都要反反复复的写,不过那个时候九章哥哥的字,真的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至少现在她已经比的过了。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上面写的那一张,然后又翻出来看,当她的目光落在那里的时候,心突然一跳。 只见自己那句小小的得意话语旁边,居然多了一个小字——嗯。 ——我的字已经比你好了,九章哥哥 ——嗯。 这是,九章哥哥?! 叶皖宁迅速站起来,喊道:“九章哥哥!九章哥哥!” 然而没有回音。 她又穿遍了所有房间,终于在一间屋子的柜子上,看到了一个包袱。 是九章哥哥的! 他回来了! 皖宁像是个小孩子似的雀跃,恨不得马上就去见到他,她跟没了脑子似的,在屋子里没有找到人,便骑上了马,想要往外面冲。 然而快要骑出了桐花巷,方才想起来,这京都这么大,她又到哪里去寻呢? 于是硬生生勒住马,回到屋子。 她乖乖等着就好了。 * 陆九章去了报国寺,见了明空法师。 当时的他被锁在那里一日日抄写佛经,明空法师便在旁边的大佛堂里一遍遍念经。 此时,二人再相逢,明空已现苍老之态,二人坐在蒲团上,禅机深刻,临走之际,明空将手上佛珠赠与他。 “陆施主,保重。” 收了佛珠,陆九章这才回去,他骑着一匹老马,回到了城内,回城之时,却已经暮色四合。 他将老马送到租马处,要回了定金,正待回去,却听到一人叫他:“兄台!兄台!” 陆九章停了下来。 张举追了上来。 他远远的就看见那个曾经帮他捡东西的背影,急忙跑了过来,叫住他,此番定要好生道谢一番。 待走近了,见那少年转过头,一时之间脑子里居然蓦得腾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这八个字。 陆九章问:“何事?” 张举这才回过神来:“我是来道谢的,那日多谢兄台,在下张举,敢问兄台名姓?” “在下陆九章。” 张举愣了一下:“海宁的那位解元?” 陆九章点了点头:“学识还未够。” 其实海宁和北疆都是偏僻地,他在北疆也是前几名,然而那地方,人们生活都还艰难,名儒是不会去那样地方的,所以学风也就一般。 其他地区的解元,根本是比不过京都,江南这些的,也不会有人在意。 如果他是江南的举子,怕是没钱,那些客栈老板也愿意开门,因为成为进士的几率大得多。 但是现在么? 他摸出自己怀里的铜板:“为了感谢陆兄,在下请你吃个馒头如何?钱被偷了,否则定会请君去酒楼吃顿好的。” 张举买了馒头,两个人站在萧瑟的河边,就着清水吃。 张举道:“这钱还是一位好心小姐帮忙才有的,如果遇到她,我肯定要道谢。对了,陆兄,你来这里,也是想来见识见识吗?” 陆九章摇了摇头。 张举拱手道:“那在下就提前恭祝陆兄高中,我嘛,就来见识见识。北疆那地方太穷了,还有外族的骚扰,大家是过得真苦。真希望有一日,咱们北疆也能好过点。” 陆九章道:“会的。” 张举笑笑。 吃了馒头,张举又拉着陆九章说话,他话多,一直他说,陆九章只是安安静静听着。 等到告别之时,已经深夜。 街道上早就没了人。 陆九章走回了桐花巷。 他的脚步猛地一停,门轻轻的合着,未关,屋子里有灯火。 他顿了顿,方才抬起手,轻轻推开了门。 少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像是七年前那个离别深夜,她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趴在那里睡着了。 一瞬间,七年时光,恍惚如梦,一觉醒来,犹是当时。 第64章 旧时意 陆九章立在那里,安静而深深的看着她。 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落在她的眼睑上,在旁边的一盏灯火下,隐约的仿佛倒映在春波里的花影。 他知道,就是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打开的窗户里过了些许风,吹起少女那柔软的发,一根发丝扬起来,在她的鼻间掠过,睡梦中的少女不自觉的耸了耸鼻子,有些不舒服。 陆九章伸出手,想要替她将那缕发丝按下来,然而抬起,又收回了手。 不知道皖宁妹妹现在有没有意中人,他不能这样做。 他悄悄走到窗前,关了窗。 发丝落下来。 陆九章坐在她的旁边,将那一盏灯火略微拿远了些,他知道,皖宁妹妹睡觉,是不大喜欢太亮的光的,当初读书读得睡着了,那阳光照在她眼睛上,她就不安稳。 他安安静静在旁边守着她,拿了书,轻轻的翻看。 然而皖宁睡觉却是一个不安稳的,趴着睡大概是睡得不舒服了,脑袋一偏,身子一侧,就要跌倒在地。 陆九章急忙伸伸出手扶住她,不知道要将她叫醒还是等她继续睡。 皖宁却拿他的手当成了小枕头,将脸贴在了他的手上,压在桌子上重新睡了起来。 少女的脸滑而嫩,陆九章想起自己粗糙的掌心,很想收回来,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干脆就这样,让她睡着。 夜色渐渐地由深转淡,打更的声音从街道上传来,天光渐明。 皖宁的睫毛动了动,然后徐徐的睁开了眼睛。 少年坐在那里,一根木簪,乌发如瀑,眉眼垂下,正就着那微弱灯火看着书,仿佛一尊冷淡的玉,安静,不染尘埃。 陆九章坐在那里,感觉到手上的异样,然后,他感受到一道目光。 他蓦得紧张起来,握住书的那只手紧了紧。 他知道,皖宁妹妹醒了。 七年不见,十个人都会陌生的,不知道皖宁妹妹,是不是觉得他太陌生了。 这七年,她定是遇到了很多人,那些人,应该都会很喜欢她。 他不算什么。 他按下心里那说不明白的失落,正待转头看她。 然而下一刻,便觉得那道趴着的身影突然撞入了他的怀里,她紧紧的抱着他,喊他:“九章哥哥!” 陆九章只觉得整个人僵硬着。 手里的书脱手,掉在了桌上。 他低头,对上少女一张脸,她像是一朵花一样的仰头看着她,双眼明亮微红,声音带着些微的委屈:“九章哥哥,你终于回来了,皖宁很想你。” 陆九章被那双眼睛看着,隐约间听到的全是自己那飞快的心跳声,他说不出话来。 皖宁妹妹。 皖宁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泪水浸湿了他的布衣。 皖宁心里开心极了,激动极了,也委屈极了。 她哭完,才觉出不好意思,急忙坐端正:“九章哥哥,我真的不爱哭。” 可是见到他就忍不住。 陆九章“嗯”了声。 皖宁凑过去,眼光落到他的脸上:“九章哥哥,你真好看。” 陆九章蓦得往后一退,没有说话。 叶皖宁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想起前世那个“闷葫芦”的评价,不由想笑。 他不说话,那么她就说吧,皖宁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话,她双眼亮晶晶的,仿佛又成为了那话唠的小姑娘。 她说她现在有钱的要命,说她在海里乘风破浪,说她带着她的同伴一起和大白鲨搏斗,说她捡了好多好多贝壳,说她看到有地方居然还在吃人,说她在月光升起的海面上像是听到了传说中鲛人在唱歌…… 陆九章认认真真的听着,仿佛想要从她的话语里,将这七年时光给补全。 皖宁一直说到日上中天才停止,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九章哥哥,你肚子饿不饿?” 陆九章道:“还好。” 皖宁笑:“我饿了,带我去吃饭九章哥哥。” 皖宁拉着陆九章在外面的小摊前吃了面,然后又带着他去她的宅子:“这里暂时是我在京都的住处。” 周嬷嬷正在担心,让明月等人快点出去找找,皖宁已经一日未归,她生怕出了什么事。 正担心着,就见皖宁回来,身边跟着一个风姿绝极的少年。 她看向皖宁,面露疑问,皖宁笑道:“周嬷嬷,这是九章哥哥呀!” 陆九章,周嬷嬷诧异的看了好几眼,完全想不到当初那个毫不起眼,被人避如蛇蝎的孩子会长成如此人物,而当初她在后面也极力避免小姐和他联系,一时之间,心里也是复杂难言。 但是现在的小姐,已经不需要他的羽翼保护了。 明月好奇的看了又看,这就是小姐一直念着的九章哥哥呀。 陆九章一向寡言,现在除了皖宁和张灵溪,他一向神色淡漠,不露喜怒。 叶皖宁知道陆九章这次是来考试的,眼睛眨了眨。 按照前世记忆,九章哥哥是三年后才来的,现在提前三年,和前世又有了区别。 但是皖宁知道,不论多久,他都会得第一的。 谁让他是陆九章呢? 再过几日就是春闱,一定要让九章哥哥吃好喝好,好好迎接考试。 * 而这边,陆建安踏着斜阳回了府。 这次午后他在澄心湖和江南的白凤岐和韩梦得两个人来了个“偶遇”,两子喜好他都已经摸透,凭借着安阳公主嫡子的身份,那些学子再怎么高傲也不会拒绝结交。 考试是考试,哪怕是中了状元榜眼,背后若无家族铺衬,没有朋友相济,那仕途也会比旁人艰难许多。 所以,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固步自封。 只是这二人容貌都不差,但是能让她姐姐评价上那么一句的,似乎还不够,不过也说不定,女子的眼底,看人总是不准的。 他一进门,就看到自家老爹坐在那里,神色凝重。 “爹,怎么了?” 陆明齐抬起眼:“我已经查明了,这次海宁来的那个陆九章,就是当初咱府里那个怪物。” 第65章 赌注 自从上次看到这个名字后,陆明齐一直不放心,今日托着去看了看名帖,才发现就是他! 祖籍京都,七年前转至宁海,没有亲族,这除了那个小怪物还有谁? 陆建安皱了皱眉:“父亲何必如此惊慌,他与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宁海那地方的解元,又不是江南的。” 陆明齐心底里还是不是滋味。 那个小怪物,当初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在他眼底,这个小怪物早就没救了,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孩子的一根手指头呢? 他家建安和昙珠,都那么出色,他也绝对不会让自己陆家都光辉门第,再沾染上那个晦气的东西。 陆建安倒是没什么感觉,若非那对母子让她娘承受了那么多人背后的议论,他根本不在意。 他对陆九章对印象就是沉默的在一旁的瘦小孩,太瘦了也不咋好看,唯一让他有点意难平的就是不知道叶皖宁怎么非要和他玩。 想起叶皖宁,他就觉得心里一股子烦躁,心里涌出莫名的火焰。 他回到自己书房,看着挂在那里的赵笔:“不就是只赵笔吗?” 他现在可以得到更好的赵笔,可是他却偏偏舍不得用。 顾明决的话响在耳边,他只觉得恨不得将叶皖宁关起来。 可他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办法呢? 他愤怒且无奈,就像那日打马球,他那么迫切的希望她将她的目光留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能拼了命的挥舞马球杆。 因为知道陆九章要考试了,皖宁忍住叫他陪自己出去游玩的冲动,只是在旁边看着陆九章读书,然后自己说着事。 旁边的明月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小姐话有这么多:“小姐,我听别人说,其他人家有考试的,家里连虫都要赶尽,免得叫唤打扰了别人读书。” 叶皖宁迟疑了一下:“九章哥哥,有没有打扰你?” 陆九章道:“没有。” 叶皖宁笑眯眯的看着明月。 明月:……反正她是忍不了小姐现在比她话还多的。 于是转身逃了。 虽然如此,皖宁还是憋住了自己嘴巴,只拿了笔墨,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练字。 陆九章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眸,继续看书。 皖宁陪着陆九章看书,闲暇时间就开始变着法给陆九章补,然后又去看春闱要准备什么,春闱也要连考九日,就在那么一间小小的考棚里,皖宁觉得得尽可能让九章哥哥舒服点。 周嬷嬷看得扶额,这比她这个老妈子还像老妈子。 皖宁去给陆九章买补品的时候,经过文庙街,文庙街外面有张榜单,是书局预测的高中榜单,状元提名最多的就是白凤岐,接下来就是京都的孟进和韩梦得,再然后,顾明决和陆建安也在前列。 旁边还有赌注。 皖宁下了马车,走到那书局外面。 书局正要收摊,却看见一个女子站在外面,带着幕篱,不知容貌,然而一看便知这定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敢问小姐有何事?” “我来下赌注,两万两。” 她从怀里掏出银票,可惜,带少了。 老板接过银票:“小姐要压谁?” 皖宁开口:“陆九章。” 老板看了看,没在预测本上找到,然后又翻了翻,才发现是宁海的。 两万两,这数目……他还有心劝劝,这个中不了呀。 然而他还没开口,便听到对面的女子轻轻开口。 “记住,我压他,甲等头名。” 等到叶皖宁的身影消失了,老板还看着手里那一万两反应不过来。 这小姐,是失心疯了吧。 皖宁又带了补品回去,然后熬好递给陆九章,那么一大碗,陆九章接过,饮下。 旁边的明月看得眼皮直跳。 这几天,小姐变着法子给陆公子喝补品,说是补品,结果闻着味儿就够了,吃一回就够了,这般如牛饮,真的,他都佩服陆公子,居然能不吐。 周嬷嬷也看得极为不忍,见过补的,没见过这么补的,小姐一端,他就喝,什么也不说。 而这么大补几日的结果,就是那日陆九章端起一碗补汤,鼻血就流了出来。 “九章哥哥!”叶皖宁吓住了。 陆九章擦了鼻血:“没事。” “嬷嬷!嬷嬷!叫大夫。”皖宁叫着。 周嬷嬷一来,哭笑不得:“小姐,你将陆公子补过头了。” 事后,叶皖宁极为丢脸,非常不好意思的站在陆九章面前:“对不起,九章哥哥。” 他看到她满含愧疚的眼神,抬起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刚一动便不动声色的放下:“没事。” 没事的,皖宁妹妹,他希望她永远不要对他说对不起。 于他而言,不过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皖宁投注的两万两第二日便挂在了书局赌注榜的榜首,一时之间,众人纷纷议论不已。 “这女子疯了不成?两万两,去投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人物,连白凤岐最高单人投注也才一万两。” “谁知道呢?宁海那边能出什么人才?他若是真的上了榜都能算祖坟冒烟了。还甲等头名?” “笑死,我倒要看看,这陆九章是什么样的人了。走,待会儿我们便去文庙街看看。” …… 一个女子投注一个宁海举子为甲等头名,这个笑话,可没人想错过。便是文庙街里面的各地区举子,也纷纷查探。 但是走遍了了文庙街,没发现这个人,只有一个举子找到了宁海区举子所居住的客栈。 破落都客栈里,宁海的举子畏畏缩缩。 “不,不清楚。没见过。” “我,我只听我老师说过,新出的这个解元,很不一般,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其他考生看着这些个畏畏缩缩的宁海人,心里好笑,不世出的人才,宁海那边的人怕是只有一百个吧。 张举站在那榜前,想起那皎如明月的身影,听着周围人的笑谈,心想,你们或许都错了。 他转头,看到一个锦衣玉服,修眉俊目的公子站在那里,看着那赌注榜单,并无其他人轻佻之色。 张举于是道:“公子,你也觉得他们的嘲笑是不妥的吗?” 陆建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看到了赌注榜单上后面那个小字。 叶某某,女。 陆九章,叶皖宁。 第66章 救人 春闱那日,天还没亮,会试的赛场外早就挤得水泄不通。 考生们一个个排着队,等待着交各种东西审核然后入场。 门外要一一核对姓名和证明身份等物件,仔细搜身。 陆九章嘱咐皖宁:“好好的。” 皖宁笑:“九章哥哥,应该是我嘱咐你的,你怎么回过头来说我?” 陆九章未再多说,而是看了更远的地方一眼,接着转身,加入排队的队伍。 皖宁不能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到了陆九章处,那初审官念道:“陆九章。” 这名字一出,周围嘈杂的声音也都安静了下来,这几日这名字,几乎全京都的考生都“如雷贯耳”,然而找遍了客栈,都没有这个人的身影。 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陆九章。 连初审官都被这安静弄得诧异了一下,抬起头来,正对上陆九章那般皎如明月的面容,心中暗道:好生出彩的人物! 其他考生也以为宁海那穷乡僻壤之地来的,肯定都是那穷乡僻壤的气质,然而即便天没亮,看不清楚面容,也只觉得那人身形舒朗出众,不由暗暗吃惊。 不过气韵出众,学识就不一定了。 至少这大周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前三甲旁落到国子监和六大书院以外的学生身上。 一个好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一众国家最优秀的人才聚集在一起,教授的知识,远远不是偏僻地方所能比的。 看着陆九章进入考场,皖宁打了个哈欠,回去好好睡觉去啦。 反正她不担心。 春风拂面,京都的花儿都开始此地开放了,梨花桃花,海棠玉兰,引得众人都去踏青。 不忍辜负这般春景,皖宁和明月,周嬷嬷也前往京都郊外赏花去了。 明月提着一篮子好吃的,到了那处,自然找了地方,用帕子放着垫好。 这片郊外,是府尹特地让人踏青所留,这边都是女儿家来的,男子在另一片区域,免得有登徒子乘虚而入,也让女客玩得不够自在。 皖宁和明月在那里懒洋洋的晒着春阳,其他的少女们有家里成群结伴而来的,有的在编花篮,有的在捉蝴蝶,还有的在斗花草,踢毽子,一派烂漫。 而正在此时,一个正在踢毽子的小女孩自己踢着踢着没有注意,就到了湖边,然后“扑通”一声,掉入了水里。 她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便被那湖水拉扯着往下沉。 皖宁恰在旁边,急忙跳下水,幸好之前常年在海上,皖宁为了以防意外,学会了游水,水性足够好。 但是即便如此,那女孩跟个八爪鱼一样的抱紧皖宁,也让皖宁颇费了一点功夫才将她救起来。 女孩子的家人瞬间赶了过来,叫道:“郡主!” 她们看女孩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吓得几欲晕了过去。 皖宁急忙给这个女孩施救,又是拍背又是挤压,最后女孩吐出一口水,睁开了眼。 那女孩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的哭了起来,然后赶忙带着女孩去找大夫。 走了几步,他们又急忙停下来,看向皖宁。 刚才救人的时候,皖宁的幕篱已经掉了,露出一张压尽春光的脸。 其中抱着女孩的华衣妇人道:“敢问姑娘姓名,必当重谢。” 皖宁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夫人还是先去找大夫给这位小郡主看看。” 那华衣妇人又看了皖宁一眼,方才急急忙忙抱着女孩上了马车。 皖宁衣服湿了,明月拿了披风给皖宁披上,周嬷嬷怕皖宁得风寒,于是三个人坐回马车,往家里赶去。 结果刚出这片地,迎面奔驰而来一辆华贵马车旁若无人的奔来,皖宁他们的马车根本躲避不及,瞬间被狠狠地撞到了一边,车厢似乎都差点散架。 马车的帘子都被撞得荡起来,半边挂在旁边。 明月的脑袋被碰了好大一个包,她脾气火辣,瞬间掀开车帘:“你们家人和马眼睛都不中用是吗?” 那马车夫擦着汗,连连道歉:“抱歉,刚才马发狂了,实在是抱歉。” 明月性子是遇强则强,别人只要软一分她便不会咄咄逼人,于是道:“下次小心些。” “是是是……”马车夫忙不迭的应着。 明月拉上车帘,让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渐行渐远,一马车的人都没看到,在旁边的梨花树下,手拿团扇的林璇玑轻轻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笑盈盈的看着身边的男子。 “王爷以为如何?是不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身边的男子锦衣玉带,眼底露出痴迷之色:“真是,真是……” 林璇玑道:“不过是一介商人的女儿,能攀上王爷,那是她的荣幸。” 然而身边的男子根本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而是一直看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 皖宁回到宅子,赶紧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明月拿着熏笼将她的头发熏干。 周嬷嬷去给她热了姜汤,硬是要她喝下才放心。 春闱要考九日三场,皖宁想着,等九章哥哥考完,春景也是正好,可得让九章哥哥好好放松放松。 春闱还未结束,外面的赌注也未曾停歇,而且闺中的少女已经开始绣香囊了。 到处的书画小铺已经开始出售白凤岐和韩梦得画像,还做了两个人的诗画合集,准备等考试结果一出来,便可以大卖一笔。 这一晚,皖宁被秦氏叫去了。 秦氏道:“周伯公府上有个桃花宴,你和我一起去一趟。” 皖宁微微一愣:“皖宁不该出现在那里。” 秦氏捏着她的手:“什么应不应该?反正都是玩,都是和你一样年纪的小娘子。我要和其他夫人打交道,怀秀又没人管得住,只有你,帮我照看一下怀秀。” 皖宁想了想,便也答应了。 秦氏确实有心,她知道柳氏的打算,顾明决这次,只要没有太大的差错,那么肯定是能高中的。那么他和皖宁的婚事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以后做当家主母,是该去见见人了。 这日,皖宁穿了素净的衣衫,被陆怀秀拉着,登上了前往周伯公府的马车。 第67章 射箭 周伯公府的桃花宴是京都公侯府中最有名的小宴。 周伯公府的主母李青碧,与别的女子不同,皖宁在前世的时候便有所耳闻,这是大周朝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李青碧本是闺中小姐,自幼爱读兵书,后来嫁到了北疆,然而嫁的时候恰逢北疆大乱,其嫁的王家子弟懦弱不堪,吓得连滚带爬就想朝满族投降。李青碧眼见自己夫婿如此无能,一刀捅了他,然后带着硬是带着一城的老弱病残,将前来突袭的满族打得没了退避三尺。 后来那王氏子弟的父族还想要上京告状,结果被圣上知道了此事,痛斥了一顿,并且封了李氏女为红英将军。 后来红英将军回来,周伯公府的世子慕其英姿,赞其品格,求娶几次,才打动李青碧的心,最后成为了周伯公府的儿媳。 而这桃花宴,就是李青碧所办。 皖宁这次答应秦氏前来,倒还有一番旧事,她记得今年年底,父兄打了一场九死一生的苦战,阿兄的铠甲都被一枪贯穿,若非身边小将拼死护着,她的阿兄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而这场苦战的原因是,边关突厥进犯,然而双方僵持之际,一支满族却从北疆奔袭而来,这场战争打得分外艰难,艰难到父兄都要叫人提前将她送到关内。 现在这位李青碧夫人,与满族有过交道,看看能不能从中打听到一些什么。 周伯公府的桃花宴办的极为雅致,伯公府的后院有着京都内宅最大的一片桃花林,其中引了一条小溪,旁边设了小几小榻,应该是仿古人曲水流觞之乐。 桃花宴来的大多是少男少女,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都有,全是未定亲的贵族公子和小姐。 李青碧在北疆呆了一段日子,感受到了北疆那热情大胆的风俗,回到京都,虽然京都已经比江南地区的男女大防好得多,但是相处之机颇少,于是她便主办了这场宴席。 曲水流觞,男子居于左,女子居于右,那些年纪大已经成亲的夫人们,便被留在旁边桃花场地里吃酒打牌聊天耍乐。 只不过这次的桃花宴很显然没有往年热闹,只因为恰逢春闱,诸多才俊都去参加会试去了。 今日少女们倒是来的很齐,少女们穿着最时兴的衣衫和首饰,仿佛花儿一般叫人看不过来。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陆昙珠和林璇玑,两人今日一人明黄,一人轻粉,坐在溪水女子之首,对面的少年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 慕色少艾,虽然大家都知道林璇玑大概是未来的太子妃,但是都忍不住看了看。 陆昙珠是被安阳公主赶着来的,她坐在上首,并无心搭理那些暗暗献殷勤的男子,其他少年也知她素来高傲,并不多心。 大家都在入场,曲水流觞旁自有婢女和小童引各家女眷入场。 溪水两侧,少男少女们都假装不在意的互相看一两眼,然后低头与同伴说些什么。 而正在此时,其中一位少年居然脱手将手里拿着的一盏汝窑茶盏落入水中,旁边的同伴打趣他:“汉阳兄这是为何?手没力气了?” 高汉阳却并不理会他的打趣,依然直直的看向前方。 接着,大家也随着看去,一刹那间,窃窃私语声都没了。 皖宁由旁边的小丫鬟领着,牵着陆怀秀的手,款款而来。 她来有其目的,不想与群芳争艳,只穿了最简单的朴素青衫,腰上系了一个绿丝绦,满头青丝不着任何发饰,唯用一根藕色发带系住,愈发显得风姿绰约,宛如洛神凌波。 场上众人,不论男女,皆被此容色所摄,一时之间,悄然无声,直到皖宁随着陆怀秀在中间那小几上坐下,众人方才次第反应过来。 “昙珠姐姐。”众人面前,陆怀秀执礼执得非常端正。 陆昙珠对着她微微一点头,然后带着一丝疑惑看向皖宁。 皖宁对着她盈盈一笑:“昙珠姐姐,我是皖宁。” “皖宁妹妹!”陆昙珠忍不住诧异了几分。 她性子孤傲,从小到大,鲜少将人放在眼底,京都的众多少女都爱簇拥着她,然而她觉得她们都非常无趣。若是论起来,年幼之时,却有一个总是笑盈盈在书桌上说着“夫子,我都不懂”的女孩儿有点趣味。 她也对着皖宁点了点头。 皖宁安静坐在尾部,只在陆怀秀身后,她的心思,却未在这满堂儿女身上,而是穿过桃花林,看向了在那片和众夫人谈笑的李青碧。 李青碧年约三十八九,与其他京都贵妇完全不同,飒爽英气,双目灼灼。 曲水流觞开始,杯盏顺水而下,击鼓传花,到了谁的地方,那人需得按照飞花令接消下诗词,否则便要被罚。 说是罚,但是女儿家抚琴一曲,奏箫一段,也未尝不是展现自我的机会。 就这般顺水而下,前面几次陆怀秀和皖宁都逃脱了, 后面,陆怀秀遭了一回,她嘻嘻笑着讲了一个笑话,将众人引得捧腹,她在这里算是年纪最小的,很是逗人喜欢。 接着,那杯盏,终于停到了皖宁面前。 大家都按眼看她。 大家都不知道她身份底细,只知道是陆家带来的,然而一坐下也不与他人攀谈,若非容貌太过出色,实在是平平无奇。 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小姐到底如何,不会不善言辞什么都不会吧。 陆昙珠却是知道,皖宁打小便自有一份功夫,不论贫穷贵贱,她都与他们一见如故的起来,便是他弟弟,刚开始总是针对她,最后也没了脾气? 皖宁道:“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文章平平无奇。若是大家不嫌弃,我给大家表演一下射箭。” 大家来了兴趣。 太完美的人总是不那么令周围人喜欢的,皖宁这般说法,便让人觉得,她并非那么高不可攀,至少对于贵女而言,诗词歌赋那些才是高贵的。 舞刀弄枪的,又不是武夫。 但是大家也乐见其成。 对面的少年们跪坐的更端正了。 射御这些,该是他们的强项,这小娘子不知道如何。 旁边的丫鬟立马拿来弓箭,将箭靶子放好,皖宁看了看李青碧的方向,道:“再远一些。” 少年们起哄的声音响了起来。 皖宁拉弓引箭,放在弦上,对准,一松。 “咻”的一声,箭脱离了靶子,居然朝着李夫人那边射了过去! 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嚷起来,脸都吓白了。 第68章 往事 那一支箭矢,如流星一般,擦过叶,刺穿花,险险的从李青碧的头上掠过,在众人的尖叫声中,钉入了旁边的桃花树上。 不仅这边的少男少女们吓住了,连那边正在聊天打牌的夫人们也吓住了,纷纷站了起来。 李青碧作为此间主人,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有嬷嬷急匆匆的来报:“是那边的一位小姐曲水流觞受罚了,要表演射箭,结果失了准头。” 有妇人皱眉:“女孩子射什么箭?又比不上小郎君们。” 其他妇人也心中暗想,自己的儿子可千万不要瞧上这个少女,成什么样子。 而李青碧却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落到了那支箭矢之上,然后走了过去,细细一看,突然笑了起来:“好箭法!” 她说着对旁边仆人道:“快!将那位姑娘带上来,给我瞧瞧。” 众妇人诧异的看来,好箭法?差点都伤人了还好箭法? 皖宁被带了上来,秦氏捂着胸口差点没缓过气,这可怎生得了。 而其他贵妇一看,俱都静了静。 皖宁朝着众人施礼,落落大方,不见丝毫出错。 李青碧也着实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这般清艳无双的少女,居然有这般箭法。 她问:“你为何朝我射箭?” 皖宁心想,自然是想引起您的注意,但是嘴上却道:“皖宁刚才正要射箭,突然见一只毒蜘蛛垂死于夫人身后,于是慌乱之下,就将箭矢对准了夫人方向,还请夫人恕罪。” 那个蜘蛛尚在树枝上悬着的时候她就注意了,一直到要落下来,她故意在前面微微引开了怀秀的注意力,然后推迟了一下,得到了“被罚”的机会。 而其他夫人听到皖宁如此说来,这才仔细去看那桃树上的箭矢,一看之下,才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还在箭矢下徒劳的挣扎着。 李青碧赞叹着问:“你这箭法,极好,谁教你的?” 皖宁道:“自己学的。” 她这箭法,是前世他的阿兄所教,她的阿兄箭术可谓当世第一,百步穿杨,她不过学的一半,已经是此中翘楚了,只不过,不能说罢了。 李青碧摇头叹息:“再给我二十年我也射不出来。” 皖宁双眼亮晶晶的看向李青碧:“皖宁之箭,只救得一人,哪怕于战场上,也只杀得了一人。但是红英将军却能在北疆之上救得千千万万人,皖宁很是仰慕,可惜不能身回当日,见红英将军飒爽英姿。” 秦氏的心又落了回来,皖宁这张嘴巴,说的好听话便是她这个旁人听着,都觉得熨帖不已,更何况他人? 皖宁眼珠子极黑,极大,又极亮,看着人的时候,让人无端的能感受到那股子真诚。 李青碧见她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诉说起了当年那段往事。 “北疆是蛮荒之地,戈壁沙砾,不见翠绿,又是缺水之地,唯有北疆城的那片沃土,才有绿草和水源,自来就蛮族争抢之地。” “我那次能够带领城池内的人击退蛮族,固然是全城人众志成城之功,更有一份天运时机在里面。” “那时恰逢粮食丰收之际,然而满城百姓还没来得及出城开启收割,算好了的蛮族便已经席卷而来。说来也奇怪,北疆城百里外有我大军驻扎,也不知道那蛮族怎生绕过那些军队,突然奔到全是老弱妇孺的北疆城。” “王锵胆小懦弱,面对凶猛蛮族,想要开城投降,被我绑了在城墙上杀了,那些投降派方才停止,我们关上城门,严防死守,将全城的弓弩都放置在城墙上,于此同时,我们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放了一只又一只的信鸽,苍鹰,想要将将北疆城被困的消息传出去,但是都失败了。” “我们送信的人被活剐绑在城池外,苍鹰和信鸽被他们射杀,炫耀的在城门前烤来吃。而恰逢天干不雨,粮食未收。城中百姓余量不足,水也没有。” “往日缺水,城中百姓都会去城外的月牙泉打水,但是现在,城池被围,又哪里来的水呢?所有人在城池里面奄奄一息,不用别人强攻,我们便自己先没了。如此人心浮动之下,自然有很多人想要投降。我咬着牙,杀了十多个想要投降的将领。”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我们守着城门,明明蛮族被抵挡在外,但是那个夜晚,一声惨烈的惊叫在城池的小巷中传来,蛮族,犹如天兵神中般,出现在了城池内,开始了屠杀……” 当年往事,大家都只听得开始和结尾,然后就是“红英将军”的美名,直到此刻,从李青碧口中讲起其中细节,大家才感觉到那股深深的绝望。 “那么,后来呢?”有人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在玩曲水流觞的少男少女们也凑了过来,安安静静的听着李青碧的话,有些孩子,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后来?”李青碧叹息着,“后来就是一番天运了。在那即将满城沦陷的时刻,突然来了一场地动。城池摇晃,房屋倒塌,天地给与的灾难,降临到人的身上,比那些蛮族更让人猝不及防。” “人人都说是我将蛮族打得退避三舍,当时情况下,守城已是万分困难,何来如此能力?” “当时只因地动之时,那些蛮族也被吓得不敢杀人,紧接着大雨倾盆,等到再次恢复平静,外面的蛮族居然少了一大半,而趁着这波乱,我们再次进行了突围送信,才将信送了出去,最后,迎来了大军的救援。” 大家听完,俱都沉默了。 李青碧讲完,看着少男少女们一脸沉郁的模样,手一挥:“往事已过,今日有并肩王永冠侯这二位守护家国,何须担忧,去吧,孩子们,继续。” 大家再次坐下,然而却不再想那些曲水流觞之事,开始谈论起并肩王和永冠侯的事迹。 暮色四合,大家又开始重新玩乐起来,陆怀秀吃得多了,肚子胀,皖宁问了丫鬟,带着怀秀去解决出恭之事。 她在外面等着,等了一会儿,未见怀秀出来,正要去那院子里去,而那院子里却转出来一个婢女,低着头对着皖宁道:“小姐,你家妹妹在这边呢,请随我来。” 第69章 惩戒 皖宁看着眼前垂头的婢女,没有动。 那婢女见皖宁未动,着急的开口:“叶小姐,请快随我来吧。” 皖宁看着那婢女道:“回去和林小姐说,不要花心思了。” 那婢女垂着头,笑道:“小姐说什么?我不清楚。” 皖宁道:“你看看你的衣服,大了些许,穿起来应当不怎么合身吧。你的这件衣服,应当是府中粗使丫鬟的,袖口都磨破了。可是你随意换上衣服却没有注意,你的手,太不像一个粗使丫鬟的手,连茧子都没有。” 那婢女身子一僵,将自己的手一缩。 皖宁笑了一下:“还有,你并非专门接待的丫鬟,我今日刚来,你便知道我是叶小姐,你难道就没有觉得不对吗?麻烦回去和林璇玑小姐说一下,我不喜欢防贼,如果让我觉得太麻烦,可能我就要现出手了。” 那婢女这才有了惊慌失措的神色,诧异的抬起头来,对上皖宁。 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依然笑眯眯的,但是一双眼睛却冷而锋利。 那婢女勉强笑道:“小姐不去,那就算了。我先告退。” 说完不等皖宁回答,便急忙快步离开了。 皖宁前世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浴血奋战过,这一世在海上最混乱无序的地方和贼首斗智斗勇过,对于林璇玑这般路数,从未多放在心上。 林璇玑派人一直监视他们,但是明月什么路子,论江湖的手段还怕了这些人? 所有的消息,都在她的手里转了一圈。 这个时候,陆怀秀跑了出来,抱怨着:“皖宁姐姐,那丫头给我指错了地方,害得差点没憋住。” 气死她了。 皖宁在她的鼻子上一点:“好啦,走吧。” 二人重新回到宴会上,林璇玑看着她坐下,眼底滑过划过一丝诧异和狠厉。 为什么,会没成?她已经和成王爷的人说好了,将皖宁引到那里,让他们成事,为什么会这样? 可惜现在不能去找丫鬟问清楚。 宴会散去,皖宁再次和秦氏,陆怀秀一起坐车回府。 皖宁谢绝了秦氏将她留住的意思,在自己的小院外停下。 等到秦氏的马车彻底消失不见,明月却驾着一辆马车来到院子外。 深夜无人,皖宁捞起帘子,进入马车。 马车内,正是全身无力躺在那里的林璇玑和她的婢女。 林璇玑的眼底露出惊惶之色,宴会过后,她便上了马车,询问她的心腹婢女为何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做事,而那婢女正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 她越听越心惊。 她的马车和其他贵族的马车一起驶入街道,然后分开,她也根本没有注意,在黑夜的掩盖下,林府的车夫已经换了人。 而等到她们发觉,行进的路线根本不是自己家的时候,已经迟了。 浑身无力的她们倒在了马车里,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 直到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掀起他们的帘子。 皖宁坐到了马车里,笑盈盈看着林璇玑。 “林小姐,不知道你的婢女有没有好好把我的话转达给你?但是我想,按照林小姐你的性子,应当又惊又怒,想着如何接下来报复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她有足够多的钱。 当知道林璇玑派人监视她的时候,她便将林璇玑调查了个干干净净。 林璇玑的目的,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百里长风,而看似温柔端庄的面容下,使用的手段却极其阴私,大概是受其母亲的影响,所以她解决一个女人的方式,大概就是毁掉她人名节。 皖宁拿出匕首,在林璇玑的脸上比划比划,吓得林璇玑瞪大了双眼,泪盈于睫。 皖宁笑了笑:“林小姐,不要怕,我不会毁你容。” 她收回了自己的匕首,继续看着她:“毕竟,我这般卑鄙无耻的商女,有千百种法子让林小姐你比毁容更绝望。比如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林大小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成王的府中。又比如,北疆那地方的蛮族,塞北那地方的突厥,很是喜欢像林小姐这样的美人。身为商人,将林小姐像是货物一样送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皖宁每说一句,林璇玑就吓得抖一下,直到那张脸再也没有半分血色。 看着吓得像小白兔一般的林璇玑,皖宁伸出手,明月便将一粒丸子递给了她。 林璇玑捏着林璇玑的下巴,给她塞下了肚。 “林小姐是想问这是什么对吗?”皖宁眨了眨眼睛,“是好东西呢,是一种海鱼皮做成的补品,就是女子吃了,每年都会发作一次,若无解药,每多发作一次,寿命便会短一点,能活多久,全看老天爷。不过,我会先将今年的解药给林小姐服下。” 皖宁又一伸手,明月又将一粒白色药丸递给皖宁,给林璇玑服下。 皖宁拍了拍手:“这东西除了我,应该也没人有,此毒无色无味无症状,便是太医院的人怕是都查不出来,林小姐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而想要我每年给你解药,那么就要看林小姐听话不听话了,比如,我有事需要林小姐帮忙时,林小姐可以适当伸出援手。至于现在么,就应该想想怎么让成王不要再找我麻烦,那天踏春那日的马车是你安排撞的吧,如果成王爷找到我,那么可能林小姐就嫁不了你的心上人,该去成王后宅当个侧妃了。” 皖宁说完,不再看林璇玑,而是跳下了马车,拍了拍手,进入自家院子去了。 林璇玑作为百里长风的心上人,以后定然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消息。 林璇玑给她做套,那么她就反过来给林璇玑做套。 明月收拾完残局回来,就看到自家小姐正在翻食谱。 明月凑上去,皖宁伸出手:“给我吃吃。” 明月将怀里的丸子掏出几颗,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一大堆,正是刚才给林璇玑喂的那些。 皖宁抓起几个塞入嘴里,和明月相对一看,俱同时笑了起来。 这般吓人的事情,两个人这几年可没少干。 这丸子不过是是平日里明月贪嘴做的小零食罢了。 不过,越是心思深的人,越容易多想。 以后林璇玑每一次人不舒服,可能都会联想到是否是自己发作了。 明月凑到皖宁身边:“小姐看食谱作甚?” 皖宁眉眼弯弯:“九章哥哥要考完啦,我要给他做好吃的。” 第70章 考完 九天三场的会试完,考生们直到正午,才陆陆续续的从考试场外走了出来。 春阳烂漫,场外早就被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京都参加考试的人家,一大早就在外面蹲着了,其他江南地区的,也带了书童,在外面探着脑袋。 当午时会场考试的门移开,外面探头探脑的人瞬间就叫嚷起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第一个考生脚步虚浮的出来,旁边等着的仆人立马跑上去,扶住他,而有的考生一出来就差点倒了下去,被家里健壮家丁背着跑到马车,有的一出来就吐了,还有的一出来就哭了……诸般模样都有。 白凤岐出来了,他虽然脸色不太好,但是双眼发亮,一看就考得极好。 韩梦得紧随其后,微微晃了一下。 白凤岐笑道:“考个试这般让梦得兄费精力吗?” 韩梦得也笑:“废精力无妨,只消诸般要义都在纸上就行。” 二人唇枪舌剑的过了一招,然后又各自被自己的书童仆人扶着去了马车。 顾明决和陆建安也陆续走出,两个人各自拱手抱拳。 “明决兄,放榜时见。” “放榜时见。” 陆建安说完,便上了自家的马车,然后开吐。 他一向活得矜贵,锦衣玉食,在里面九天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房里面,几乎每天都在折磨他。 柳氏在旁边焦急的望着,终于看到了顾明决,她是有经验的,急忙端了糖水来,让顾明决喝了一口,然后让书童扶着,也上了马车,一上马车,他便定定的看着他的母亲。 柳氏哭笑不得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娘都给你安排好。” 提亲的事,都安排着呢。 顾明决这才虚弱的闭上眼睛。 皖宁看着人一个个的出来,然后一个个被接走,旁边的明月道:“小姐,你的脖子快伸成大公鹅了。” 考生都快走完了,人都快散完了。 这个时候,陆九章方才从里面走出来。 少年神色平静,虽然九天的时间看起来神色有些许疲惫,但是并不见虚浮和痛苦之色,阳光落在他衣角,也变得清冷起来。 “九章哥哥!”皖宁提着裙角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直奔陆九章。 陆九章抬起眼,看向她。 皖宁在她面前停下,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九章哥哥,累不累?” 陆九章道:“不累。” 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移开了一些,九日不曾沐浴,里面衣物也不曾换过,他怕让她不舒服。 然而皖宁却一把拉住着他往马车里走:“九章哥哥,快快快,我给你准备了热水,回去就可以洗一个了,洗完好好睡一觉,洗完咱们去寿华楼吃饭。” 她的手紧紧的握住他,和他冰凉的手不一样,她的手温暖而细腻,是小娘子特有的柔软,他的手僵硬了一下,微微蜷缩了一下,想要去握住这份柔软和温暖,然而刚刚触碰到,便收回了了。 皖宁拉着他上了马车,叫明月端水,给他挂包袱,然后掏出一个矮墩子,让陆九章将腿搭在上面。 那个考试的小屋子可不是人住的,平日里只能坐着蜷缩着,九章哥哥长得这样高,不知道有多难受。 陆九章却摇了摇头:“皖宁妹妹,不需要为我这般。” 皖宁笑盈盈的看着他:“你是我九章哥哥呀。” 她前世的时候,每次阿兄打仗回来,都会捉弄她,看着她气呼呼给他拿衣服,搬东西,然后给他揉肩捶腿,然后说“没吃饱饭呀小妹”“跟挠痒痒似的”,气得她外面去找了流星锤要去给他捶,吓得叶胥跳了起来“谋杀亲哥呀”。 当时总总,现在仍然深深的刻在记忆里,只不过叶胥是什么都要她做,九章哥哥却似乎什么都不需要。 陆九章对上这样一张笑脸,只觉得被火烫了一般,然后匆匆移开自己的目光。 “不需要,皖宁妹妹,我很好。” 能这样看着她,便足够好了。 回了屋子,陆九章洗了澡,吃了饭,然后被皖宁按到了屋子里:“九章哥哥,先休息。” 她在屋子里点燃了安神香,然后关门,自己退了出去。 陆九章躺在床上。 他并不觉得累觉得苦,早在幼时,当他知道自己会发疯的时候,便常常害怕的不敢睡觉,他睁着眼睛,被那一片黑暗包裹着,害怕自己身体里的怪物会钻出来,会伤害其他人。他第一次有记忆的发病是在睡梦中,那时候他想,是不是自己不睡觉就可以了。 他抬起手,捞起袖子,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条若隐若现的红线,耳边想起他老师的话:“九章呀,你这病呀时机未到,老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你将这妖邪之毒暂时封锁,以后每次你犯病,不会再发作而不知。此为封神针,一根可以让你延缓发病三天,但是清楚,每一针都会让你反噬锥心之痛,若非撑不下去,就不要下针。这三根封神针,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用。损己多矣。” 贴身放着的三根针被封存在那里,带着一丝安心。 他闭上了眼。 等到陆九章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行人便朝着寿华楼去。 马车在寿华楼前停下,寿华楼现如今是京都最有名的酒楼了。 今日考完,寿华楼的老板分外大气,今日举子凡是老寿华楼的,皆只收半价,害得寿华楼门庭若市。 寿华楼的老板今日亲自在门外迎客,笑得红光满面。 皖宁和陆九章他们到门口的时候,老板急忙应:“公子和小娘子们,老妈妈这边请进。” 陆九章停了下来,朝着老板施了一礼,这才进去。 老板都愣了一下。 皖宁看着陆九章:“九章哥哥,你认得他?” 陆九章点点头:“李老板,对我多有帮助。” 当初他十岁,为了生计到处寻求劳作,然而只有寿华楼的老板让他在后院做着擦洗的活计。 生活虽有苦楚,然而总有那么一点良善,给予生机。 第71章 潜渊 寿华楼的厨子手艺一流,明月抱着卤猪蹄吃得不亦乐乎。 屏风隔开的雅间内外,几乎全是参考的举子们,大家都在纷纷说着这些日子的考试。 “这次的出题者不知道是何人,也太难了,居然是考《春秋》。” 《春秋》最难,其中刁出一句,都足可延伸无数,旁征博引,所需知识最多,考生们是最怕考到这个的。 “考的这一句,岳麓书院的夫子提过,还让我们下来仔细思考。可惜呀,当时我忘了思考了,只记得夫子讲的七七八八。” “冯兄担心作甚,便是我们岳麓白鹿洞这些书院的老师都鲜少提及,难道你让南疆宁海那些毫无学识之辈懂吗?” 大家一笑作乐。 考试说是从四书五经里面截取,然而所考的又不只里面,而且引用牵扯的典故更是需要名师解释,这也是为何要选夫子的重要性了。 白凤岐和韩梦得在旁边悠然自得,他们看了看身边的周文轩一眼,举酒道:“文轩兄,来,喝酒。” 坐在那里的周文轩手一抬:“不喝,拙荆不喜。” 韩梦得哭笑不得:“嫂子又没在这儿,你何苦呢?” 周文轩道:“吾心自证。” 场上众人皆翻了白眼。 这周文轩学识人品都是上乘,然而为人木讷不知变通,最是无趣,不过十七就娶了妻,好好一个读书人,偏偏对他的妻子言听计从,连每日所餐都需按着妻子嘱咐来做,也算是一个怪人。 江南的举子们坐在酒楼中心,四周的食客都朝着他们看来。 江南文采风流不与他处同,除了京都的,考生们也就属他们最意气飞扬,以后的官场支柱,泰半都是他们。 而此时,一个江北地区的举子道:“我到此为止,已经见了白凤岐,韩梦得,周文轩,顾明决,陆建安,裴之礼等人物,俱是风采逼人,我心甚慰。现在我就想看看,那位陆九章是何等人物了。” 有有人嗤笑:“我也想瞧瞧。” “这么多天都没见到过人,我觉得,不会连考试都没去考吧。” “那可是宁海的解元呀,不至于吧。万一高中了呢?” “这些年宁海有举子考中吗?” 而那边,有个小桌,缩在角落里的宁海举子羞得满面通红,他们那地方穷的半死,连当官的都薅不了什么油水,又怎么能期待普通百姓呢。他们今日来,就是因为听说寿华楼只需付一半的价钱,于是几个凑了钱,想来尝尝这闻名京都的美味,但是万万没想到是这般场景。 顿时他们连饭菜都觉得索然无味,不忍再听,心里将那位解元骂了个半死。 出什么风头,害得现在吃个饭都觉得见不得人。 江南地区的举子还想再跟着取笑几句,被白凤岐打断:“休要背后议人长短。” 周文轩点头:“白兄说得对。” 韩梦得扫了他们一眼:“人人都看不起宁海北疆,但是若无宁海北疆,我大周要受多少折磨?若是以后你们登科封官,去了这些地方,难道还敢不去吗?” 大家俱低了头。 有个举子颇为不忿,低着头咕哝着,心中暗想。宁海北疆那地方的官,自有考不到进士的宁海北疆举子去做,考了进士的,那得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被皇帝派到那里去当官。 皖宁本来听着别人说陆九章,心中颇为不高兴,但是后来听白凤岐他们三个还算是没辱没了读书人,便也就释然了。 她悄悄打量陆九章,发现他神色毫无变化,心中暗想,以九章哥哥的心性,从不会将他人议论放在心上。 吃饭也要不得多少时候,他们吃完,下面却还在推杯就盏。 吃到兴处,举子们也愈发聊得畅快,然后吹捧起白凤岐和韩梦得。 “凤岐兄和梦得兄这回回去肯定要让江南那么多的小娘子伤心了。” “是呀,上次咱们得承泽兄,可就被阁老看上了,然后去了阁老那位千金。按照两位仁兄这般的品貌,是必不可少的呀。” “我可是听说了,当今安阳公主的嫡女,容貌甚美……” 大家发出起哄的笑声。 白凤岐和韩梦得二人捂着额头,对同窗的这些打趣感到颇为无奈。 而正在这个时候,白凤岐的目光一凝,众人本来都在注意他和韩梦得二人,此番看到他立在那里,也顺着他的目光一看。 他们这边的灯笼尤其的亮,其他地方便显得暗了些。 而那边,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正往门口走去,身后跟了个美丽至极的小娘子和一个富态的老妈子。 女子带着幕篱,男子发束木簪,然而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楚相貌,然而气韵非凡。 韩梦得问:“怎么了,凤岐兄?” 白凤岐摇了摇头:“没事。” 只是……应该是自己看差了。 他看到了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腰上挂着的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牌。 一般有点家底的年轻公子为了装饰,皆用玉,鲜少用木的,而这块木牌上面雕刻的图案,他似乎看到过。 临走的时候,白鹿洞书院的院长,也是他的老师将他一个人叫去说话,最后指着画上的那图案道:“这图案名为潜渊,你要记住,山外有山天外有人,见到佩戴有此图案者,勿要逞强,如果需要,身为儒家弟子,可略尽绵薄之力,如果他需要的话。” 这图案,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72章 偶遇 从考完试到放榜有十来天,还早。 陆九章依然看书,放下书,他便背了笔墨纸,然后到那偏僻陋巷,帮那些不会认字不会写字的人读信,写信,无人的时候,便拿了书卷,侧目翻看。 人间往来事,俱在字词间,从贫苦人身上,往往能看到那种厚重的生命力。 家人闲聊中,不仅包含了一家之悲喜忧愁,更有无数的人事民生在他眼前展开,他这一生帮人读过太多普通人的信。 有北方说今年钱不好挣,总不下雨,有经验的老农说这是天老爷在生气,估摸着今年粮食收成不好。 有南方的说官老爷又加了赋税,今年约莫白干,寄不回来什么东西了。 他知道,今年北方可能大旱,也知道,上面不曾下过赋税的曲目,这地方官要中饱私囊。 他也喜欢看人。 张灵溪告诉他:“少说一点,多看一点,自来胜者,从不在高位,而在微末。” 他看过许多人许多事。 在“求学”多路途中,张灵溪带他去看那些人,那些密密麻麻的情报被他摆在桌子上,让他看,让他从那些细枝末节里去揣摩一个人的性格,也让他将那庞大杂乱的线条收拢起来,去猜测每个人的下一步。 有时候人性比想象中恶,有时候人性又比想象中善。 看得多了,悲喜愈发淡薄, 皖宁嗜睡,早上非得睡个饱才行,然而早上醒来,陆九章已经不见,只留了字条告知去处。 皖宁也就早上处理她的海上的各项事宜,因为不在海上,所以皖宁现在只是守成,不再拓宽海上的各种线路。 她需要在大周朝的内部下点功夫。 处理完事情以后,一般就快到午时,皖宁便提了吃食,去找陆九章。 等到陆九章放榜,她便要收拾东西,去找父兄了。 近年来,她有了钱财,便一直在尝试着给靠近塞北,一定要帮父兄解决掉遇见的所有的困难,免于厄运。 但是父兄刚直,钱财于他们二人并不动心,也无甚契机。 这日天晴,陆九章照旧来到一处帮人念信写信。 这日陆九章并未如往常一样多待,见已巳时末,便收了东西,一个人往前。 穿过长安大街,一群人突然聚拢在一起,神色惊慌而又害怕的看着一家卖东西的小铺。 “就这么突然倒下去了。这可怎么办?” “死没死没?你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看,多吓人 反正报官了。” 陆九章透过拥挤的人群,看到了那张歪在一旁的倒地老翁,一碗甜菽浆溅在他的身旁。 他拨开人群走了进去,手指在老翁的手腕上一探,然后背着老翁便赶到了医馆。 因为赶得及时,老翁醒了,年纪大了,毛病便多,没想到给人盛甜菽浆的时候倒了下去,以为自己就此了结,没想到还能睁眼。 老人发出虚弱的声音:“谢谢你呀。咳咳咳。” 陆九章对着他微微欠身:“您老保重。” 应该是他谢谢他,那年冬雪之日,恍若游魂的一个孩子,收到了一碗滚烫的甜菽浆。 老人看着陆九章笑了。 这般出色的小郎君,真好呀,真好呀。 他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无老伴,卖着那一碗甜菽浆,在那一碗又一碗的甜菽浆里,度着自己的人生,而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到买他甜菽浆的人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就是满足了呀。 陆九章请医馆的大夫给了他一张纸,写了一副药,然后交了钱,让医馆的人熬给老人吃。 医馆的大夫一脸诧异的看着陆九章,等到接过那药方,疑惑的看了看,越看便觉得越妙。 等到他终于从这药理玄妙之中抬起头来的时候,陆九章已经走出了医馆。 这是哪儿来的公子,医术如此了得。 久病成医,陆九章七年来,为了治自己身上的病,在张灵溪手下,不知道吃了多少药,咱了多少针,虽然现在远未及恩师,但是也颇得了几分真传。 将老人安置好出来,晌午已过,陆九章往家里赶去。 他沿着崔桥烟柳而行,旁边有老人正在晒太阳,有老人正在垂钓。 陆九章看着那鱼竿,想起皖宁小时也爱钓鱼,那个时候读书的间隙他看着她,小手托着脸,眼巴巴的等于上钩,好不容易钓了鱼,看到小鱼就说鱼儿太小了,让它再长一长再吃,钓到大的,却又道不知道是哪个鱼儿的阿爹阿娘,吃了鱼儿便没有家了。 到了最后,皖宁总是空手而归,然而蹦蹦跳跳,却毫无失意。 他不由笑了笑。 一辆马车从他的身边驰过,将老人的鱼篓带翻,他低头,顺手帮忙扶正,往里面挪了挪。 而此时,眨眼便过的马车里,陆昙珠掀开了车帘,恍惚间看到了那雨中心心念念的身影。 她探头去看,刚好看到那正在帮扶鱼篓的人。 陆九章抬起了脸。 是他! 陆昙珠道手蓦地收紧,叫道:“停车。” 车夫急忙勒住了缰绳。 她提起裙角,从马车上迈了下去,身边跟着的丫鬟急急忙忙跟上来。 她从未走得这么快,即便那人走得很慢,可是她还是怕追不上他。 “公子!”陆昙珠喊出了声。 陆九章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他神色冷淡,并未认出她的样子。 陆昙珠上前,拜谢了一礼:“多日前在六必居,公子曾救得一个孩童,我是那幼儿姐姐。今日想感谢公子搭救之恩,不知道公子可愿赏脸?” 她从未邀请过任何公子郎君,此刻说来,只觉得紧张之极,一颗心砰砰跳着,止也止不住。 陆九章淡淡的开口:“家中有人尚在等着。抱歉。举手之劳,无需上心。” 说完不理会她,转身走了。 陆昙珠看着陆九章离开,上前一步:“敢问公子姓名。” 然而前行的人声音愈发冷淡:“区区名字,不足挂齿。” 他丝毫不停留。 陆昙珠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情不自禁的还想上前,却被丫鬟喊住:“小姐……” 陆昙珠愣愣的停下脚步。 他说家里有人等他,不知是谁,难道他已经成亲? 陆建安为她拿了白凤岐和韩梦得的画像,然而都不是,她找了许久,万没料到在这里遇到,他说家中有人,难道他家就在京都?他是京都的举子? 旁边的丫鬟看出了她家小姐所想,道:“小姐,若他高中,不管放榜那日也好,还是游街那日也好,还是杏林宴也好,都会知道的。那时候再让公主查看,岂非更好?” 若他不高中,没有前途,便是长得再好,公主也是瞧不上的。 陆昙珠握了握手里的帕子,痴痴的看着前方消失的人影。 陆九章转过街角,看到旁边有卖茉莉花串的,正待买一串回去,也不知皖宁妹妹喜不喜欢。 而他一抬头,就看到临河的亭子上,皖宁正站在那里,一个衣着华贵的俊雅少年提着一篮子各色花朵靠近他,眉眼含笑,情意脉脉。 第73章 拒绝 皖宁没找到陆九章,想着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经过这条道路,便到这儿等着。 秦河河面波光粼粼,刚刚解冻不久的清水别样的柔软,倒映着蓝天白云,皖宁站在望江亭边,极目远眺。 顾明决便是在秦河后面的阁楼里看到那抹翠绿的身影的。 他的生活平淡如水,上学,读书,科考,一切都是按照所有人期待的那样,看似什么都有,然而每次没有差别的结果,唾手可得,却也索然无味。 直到看到叶皖宁,仿佛陡然在他的世界里开出了一朵生动的花。 想起母亲答应的话,他对着邀请他吃酒的友人告罪一声,然后下了酒楼。 有人在卖春花,一篮子,他选了开得最盛的一篮,走了过去。 酒楼上的友人正在说着明决兄不讲义气,居然还没喝上便离开了,他们从窗户一看,却正好看到顾明决提着花篮子去找人的场景,不由激动起来,四个人全凑在窗口看热闹。 “皖宁妹妹。”顾明决走上前去。 皖宁听了,回头,微微一愣,便道:“顾公子有什么事?” 他叫她“皖宁妹妹”,而她却叫他“顾公子”。 这个疏离态度让顾明决心里有些微的难受,他道:“听说皖宁妹妹家乡在海边?” 皖宁道:“是。” 顾明决道:“我从小到大,还未去海边看过,听说海边风物与京都大大不同,改日定当去皖宁妹妹家乡看看,也不知皖宁妹妹愿不愿意当这个东道主?” 等到高中,就会去皖宁妹妹的家乡提亲,想到这里,他的心便不由一阵火热。 他想瞧瞧她,可惜带着幕篱的少女看不清楚神色。 皖宁道:“我现在已不大回家,若是顾公子想去,自然有许多人要当公子的东道主。” 她不想在此和顾明决逗留了,于是抬起脚便想走。 顾明决一看,顿时心里莫名一慌,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皖宁妹妹……” 皖宁道:“顾公子,请自重。” 顾明决急忙松了手:“我就让你这么讨厌?” 皖宁脚步一停:“顾公子家世人品皆是人中翘楚,皖宁不敢讨厌,只是不配罢了。” 讨厌说不上,只是前尘往事在那里绊着,这一世不大想和他们扯上关系罢了。 听到皖宁这般说,顾明决忍不住道:“你谁都配得上。” 皖宁心里微微的诧异了一下,看着顾明决的眼神,微微一愣。 现在的少年还未入官场,还没有修炼出后面那种别人看不透的表情,但是此刻,他的眼神太直白了。 她看着顾明决道:“顾公子,抱歉,请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这是非常委婉且明显的拒绝了。 顾明决紧紧的握住自己手里的花篮:“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皖宁道:“曾有过,现在没有。现在我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活着。顾公子,祝你找到两情相悦的女子。” 前世她倾尽所有,已将那一片爱火燃尽,今生今世,是不想踏入那泥淖了。 皖宁说完,微微颔首,抬脚便离开。 皖宁手里还拎着给陆九章送的饭,因为不想和顾明决再多牵扯,走得急,便没有看见靠在那里的陆九章。 少年靠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 少女的那句“曾有过”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响起,仿佛一根根细密的针,在心间扎。 皖宁妹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垂下了眼眸,极淡的扯了一下嘴角。 陆九章你在想什么呢,能看到她,不就是最好了的吗,这么多年来,你唯一的私心,不就是可以看她一眼吗? 他压下心里那翻滚上来的痛意,然后朝着皖宁的方向走去。 不能让皖宁妹妹多找。 皖宁沿着秦河的岸边走了一圈,没找到人,一回头就看到陆九章正朝着她走来,于是开心的迎了上去:“九章哥哥!” 陆九章道:“抱歉,错过了。” 皖宁道:“道什么歉呀九章哥哥,你吃饭了没?” 陆九章摇了摇头。 皖宁笑眯眯:“我给你做了点吃的……有红烧狮子头,有……哎,都凝住了。” 皖宁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看着里面已经凝固了的食物,立马关上了食盒。 “九章哥哥,我带你去旁边的酒楼吃吧。” “无妨。”陆九章接过她的食盒,“我想吃这个。” 就在这河边的石阶上,陆九章席地而坐,打开食盒,拿起筷子,夹起那冷了的食物,一点一点全吃了干净。 连吃饭,他都是如此安静认真,像是在读一本书。 皖宁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九章哥哥,你吃饭也很好看。” 比她阿兄好看多了。 陆九章的手一顿。 皖宁凑过去:“好吃吗?” 幕篱被她捞起来,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陆九章点了点头。 皖宁笑了起来:“我就说还可以嘛,明月总说我做的一般。” 陆九章静静的看着她笑完,方才提着食盒,和她一起回家。 * 放榜的日子要到了,有点门路的考生都在托人打听了。 但是今年的考官们嘴巴严得很,从主考官开始,愣是没一个人松口。 安阳公主急得团团转,又去报国寺添了好几千两银子的香油钱,陆昙珠对此感到无奈,要添香油钱那也得考之前,这都尘埃落定了。 两姐弟都抱着同一态度,考完也就罢了,又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一想到在那九天,陆建安就觉得非常的不适,他在家里过的是最精细的那种生活,但是九天不沐浴,不换衣服,吃喝拉撒都在那脚都伸不直的地方,他便觉得要命。 最好一举高中,他可不想再受第二回。 他目光一瞟,看到陆昙珠,于是凑过去:“姐,你找到人了?” 陆昙珠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路上偶遇过一次,不过他说举手之劳,不愿受恩惠。” 陆建安摇头:“这什么榆木脑袋,真谢你会有姑娘家亲自道谢?他是没看到我们陆府的马车多么华贵,还是没看到我姐你是多么漂亮,眼瞎。” 陆昙珠忍不住到:“别这样说人家。” 陆建安猛地直起身来:“姐,这就护上了?以后怎生得了?” 陆昙珠气得想打他:“他是个好人。” 陆建安道:“好人也罢坏人也罢,该祈祷的是他要考得好,否则,想进我陆府的大门,难哦。” 陆昙珠气笑了:“别人未必看得上……” 陆建安叫:“我陆府门第那是水涨船高,他眼睛在顶上呀,看不上我们还想看上谁?” 陆昙珠懒得和他争辩,突然问:“母亲可在为你物色江南那边的名门千金了,你可有中意的?京都这么久就没遇到一个?” 陆建安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没有。” 他心烦意乱的站起来:“娶什么娶,不娶。” 第74章 放榜 放榜那日,是在日中,然而天还没亮,贴榜的外面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因为考官没提前放水,所以便是再高的门第,自己没来,便也派了家中小厮仆人去占位。 顾侍郎府上,柳氏一大早就醒了,马上安排人,又在文圣面前烧了三炷香,胡乱念了一通,又去拜了列祖列宗,看到天亮了,方才去将顾明决叫起来。 等到了屋内,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早就醒了,跑到书房那里去写字了,她不由打趣道:“怎的?睡不着了?放心,都是这样。放心,等你高中,咱们把皖宁娶回来,你可要多努力给别人挣诰命。” 她没有发现自己儿子的异样,还自顾自的说着。 顾明决道:“不用了,娘亲,我暂时不想娶亲。” 柳氏愣了一下:“为什么?” 顾明决略显不耐烦的将笔搁下:“不为什么,就是暂时不想了。” 柳氏劝:“儿子,可,人家姑娘可等不得。皖宁这么好一个姑娘,咱们要先下手……” 顾明决站了起来,从她的身边擦过,心里堵得慌。 先下手为强,他难道不想?可是,可是那姑娘根本对他无意,那么直白的拒绝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那边,安阳公主早就找了好几个大师算过,全是大吉和上上签,非常高兴。 她已经找人准备好了赏钱和鞭炮,只等喜报一出来,定要将这份热闹堆上去! 陆建安早上起来照旧去打了一套拳,然后重新洗浴以后,这才看着他母亲忙上忙下。 顾明决和陆建安都是十之八九的必中的,就看名次如何了,所以两家人虽然紧张,心里越有底。 越有底的人便越不慌。 江南一众举子都派了小厮前去,等到快要到放榜的时间了,白凤岐和韩梦得等人这才施施然去,然后看着如山的人,却是挤不进去了,只能相对苦笑。 而这个时候,陆建安和顾明决也坐在马车上来了,只不过陆建安的马车上还有陆昙珠。 一到场地,陆昙珠就小心翼翼的撩起车帘,在人群中一遍遍逡巡。 陆建安问:“没人?” 陆昙珠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心底越发沉了下去。 他们已经算来的迟的了,不来看榜的人,要么是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已经高中,那么另一个自然就是知道自己无法高中了。 想起那一身简单布衣,她想到,这寒门贵子,又如何轻易的出? 张举缩在人群堆里,蹲在角落里,探着个脑袋。 他是不抱什么希望的,甲榜肯定是上不了的,哎,就当看看热闹罢了。 他本来只是想来见识见识,万一高中了的话就像踩狗屎运一样,他可以将家中的老母从北疆那苦寒之地接出来,好好的养养身子。 但是中不了的话,他也不准备继续考了,就按着举人的身份在北疆地方当个小官,让母亲不再操劳,将日子过下去就行。 他举目四望,想看看有没没有那位陆兄台,但是没有发现人影。 怎的这个时候还没来? 他也不像是家中豪富,有小厮仆人可以帮忙看榜的样子呀? 而正在此时,只听到人群中一个好事的举子声音响了起来。 “陆九章呢?在来了没?走出来给我们哥俩看看呀,让我们看看马上的甲榜头名是什么样,免得大家以后见到了认不出这个不世出的人才!” 本来紧张焦急的气氛,被这好事之人一闹,大家都发出了哄堂大笑。 江南那边的举子本来也想笑,但是看了看那边的韩梦得和白凤岐,便不敢大笑了。 这几日,陆九章都是其他地区举子茶余饭后的谈资,张举还因为听到别人背后诋毁他还和他人争论了几句,但是面对对方的人多势众,只能甩袖子离开。 而那边,陆昙珠听到陆九章这个名字,转头看向陆建安。 陆九章,是,那个陆九章吗? 陆建安点了点头。 陆昙珠忍不住蹙了蹙眉。 这个名字太久了,久到她都已经忘记了,她不大注意其他人,只是远远的模模糊糊的看过他,他发病的样子,很吓人,家里人都不喜欢他。 陆建安看着自己姐姐皱眉,安慰道:“放心吧,一个破落户,只因转到了宁海那等荒僻之地,才有了机会。怎么可能对我们家造成威胁?一个世家大族,仅凭他一个孤儿就能想动摇根基吗?” 便是他真的踩了狗屎运高中,那又如何,这官场之上,背后使一点手段,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还不是想怎么被拿捏就怎么被拿捏。 他姐姐在闺阁中待久了,看来并不知道这其中门道。 而他正这样说着,突然间敲锣打鼓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为贴榜的贴榜官开道的声音。 人群忽然就炸开了。 “让开!让开!” 人群被分开,大家的脖子都伸得老长,恨不得从那合着的榜单上面看出什么。 有些考生心都快跳出来的,双股颤颤,一边期待一边害怕。 一些双鬓斑白的老者更是焦急,他们已经没多少时间可考了,这半生蹉跎,可能就仅限于此了。 虽然陆建安嘴里说着不在意,然而在马车上仍然不由自主的站直了,梗着脖子去看。 白凤岐和韩梦得虽然看起来仍然带着笑意,但是一个手里拿着的扇子都快捏出汗,一个已经悄悄的将手背在身后,挡住那微微颤抖的手指。 谁不想在黄金榜上,成为龙头。 放榜的官员刷好浆糊,然后,和同伴一起打开了榜,接着,一起一抬,往那墙上一贴。 所有人踮起了脚。 所有人伸长了脖。 白凤岐手里的扇子掉了。 韩梦得瞪大了双眼。 陆建安的脸色白了。 顾明决几乎认为自己看错。 张举猛地挺直了背。 在场所有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整齐划一的不可置信。 黄金榜上,甲榜头名,居于上首,却正是这些日子他们的酒后笑谈。 ——陆九章。 第75章 榜首 陆九章,这三个字摆在那里,明明所有人都认得,但是所有人都像是忽然不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噎住了喉咙。 贴榜的官员也对这个陆公子很好奇,扬声问道:“不知道此次的会元陆公子在吗?” 全场安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左顾右盼,想要看看那位陆九章是谁。 会试的甲榜头名,被称为会元。 没有人回应。 贴榜的官员又问:“敢问陆公子可有家里人在?” 还是没有人回应。 就算自己不到,难道家仆也不在吗? 然而刚才还扬言要陆九章站出来的考生,早就已经灰溜溜的缩着了,知道陆九章不在,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在。 贴榜的官员没想到这个场景,笑叹:“果然甲榜头名,非一般人所及。” 居然连放榜也不关心。 然后摇头叹息着走了。 乌泱泱的考生中,首先是宁海的那些考生跳了起来:“榜首是我们宁海的!我们宁海的!” 居然压了一众的京都和江南地区的举子!好生扬眉吐气! 张举也笑了,虽然他毫无意外的落榜了,但是心里也觉得畅快。 他早就感觉九章兄绝非池中之物!果然!果然! 江南地区和京都地区的举子面色极其难看,有人握着拳头:“不可能!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宁海这地方怎么可能出得了状元?这陆九章既不住客栈,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看过,指不定在暗地里做什么勾当!” 他的话语引起一片附和声。 周文轩道:“不会。” 今日的周文轩,在那黄金榜上,位列第二,仅次于陆九章,大家听他一说,愤愤的闭上了嘴。 韩梦得笑道:“我也觉得不会。技不如人罢了,我现在,只想见见这位甲榜头名了。” 若是其他京都江南地区的举子,倒是还有可能使一些小手段,但是再大的手段也不过是有些微名次的变化争论,可是一个宁海的举子,这是天方夜谭。 他何来关系网让考官对他多加青睐?今日主考官是京都国子监出来的程子修,就算还要偏心,也是偏心那京都风格的学子。而其他考官,十之五六全是江南一脉出来的,在参评推举上更有优势。 现在一个宁海的考生居然将京都和江南地区的考官都压住了,如何能不让人惊叹。 白凤岐笑道:“看来这位陆九章,应该真的是不世出的人才了。走,我们去打听打听他的家在哪儿,一起去看看。” 几个名列前茅的学子都这样说,其他人再怎么不愤,也只能闭上了嘴。 各人心思各异,唯有陆建安和陆昙珠相对看了一眼,眉目皱着。 陆建安是高中了,排在前三十,实在不是个差的位置,然而在陆九章的阴影下,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起来。 陆昙珠道:“居然……建安,他不会来报复我们吧?” 陆建安冷笑一声,没有回答,然后转头,吩咐车夫:“走。回家。” 陆明齐今日当值,心里一直挂念陆建安的科举,旁人也知这位陆大人生了个好儿子,高中那是十拿九稳的事,作为同僚见面都是祝贺声。 但是他莫名的不安,午时一到,便急急忙忙赶回了家。 还未到家,便发现报喜的人敲锣打鼓的来了。 陆建安还没回来,这些得了消息的伶俐人便窜得飞快,敲锣打鼓的到了公主府外面。 “恭喜陆府公子获得甲榜第二十三名的好成绩!” “恭喜恭喜!恭喜陆公子!恭喜公主!恭喜陆老爷!” 安阳公主一听,高兴之极,将赏钱不要钱似的给,陆明齐来的时候就见到这般场景,心里那一丝不安也无了。 好好好!吾儿争气! 报喜的人讨了赏钱,说了吉祥话正待离开,却被安阳公主叫住。 “那这次会试会元是江南的还是京都的?” 她可是想在这群人里面好好挑选一下,看看有没有配得上她家昙珠的。 贺喜的人笑道:“都不是!这可是这次会试最让人吃惊的了!” 他兴致勃勃的对着安阳公主和陆明齐说着。 “这次呀,会元是宁海的解元!” “居然还和陆公子同姓呢!” “是陆九章陆公子!” * 大家对这次的会元可是太好奇了! 于是有人托了关系,查看了所居之所,一般而言,进入考试之前,每个考生都会留下自己在京都的住址。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着那住址走去。 在京都城北,贩夫走卒的贫苦百姓所在处,有一条小小的巷子,叫做桐花巷。 巷子幽深,被那敲锣打鼓的声音惊醒。 午时正在吃饭的百姓们端着碗筷走了出来,便瞅见一群衣襟风流的公子们相携而来,将这小小的陋巷挤得光辉万丈。 白凤岐韩梦得等人来到门口,却见对联依旧,然后柴门紧闭,喊了几声,都无人影。 白凤岐转身,看了看不远处打开门探出头的老者,问道:“这位老丈,敢问在此居住的陆公子在哪儿?” 那老人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将门关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得办法,只好打道回府。 一群人刚才因为这事被震惊住了,便是放榜也只是草草瞥了瞥自己名字,没见到陆九章,那也就算了,反正后面殿试是跑不了的。 于是大家便再去看榜。 放榜处就在文庙街旁边,自来放榜,旁边便立马有会笔墨的誊写者,将这榜单抄写下来,传遍京都各巷,文庙各楼,如果有高中的居住在自己的地方,那高低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下的。 而此刻,鞭炮声音中,各大老板掌柜都在询问那陆九章是谁,可有哪座酒楼斩了这喜气。 白凤岐和韩梦得等人领着众人到文庙街的时候,一个小童突然间旋风似的跑了过来。 “快快快!陆会元来看榜来了!” 众人大惊,一时之间,掌柜也罢,老板也罢,甚至准备上菜的小二也急忙将菜一搁,跟着连饭都不吃的客人去那放榜之地了。 白凤岐快步走了几步,看到身后乌泱泱跟着一串人,不由生出一丝荒谬好笑之感。 这怕是最轰动的一个会元了。 他目光一转,看到酒楼大堂里孤零零坐着的周文轩,叫道:“文轩兄,走,去看看那陆九章何许人也。” 周文轩坐的笔直,摇了摇头:“家妻说了,此时当饮食为重。” 白凤岐摇头笑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了。 转过街角,就是那宽广之处,放榜之地。 空地上,之前看榜的人都已经散了,立在那场地里的,只有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 木簪束发,青衫舒朗,极尽锋芒,又极尽内敛。 满城儿郎,皆在此人面前,作了尘泥。 第76章 是他! 皖宁接过明月递过来的画卷,一展开,顿时笑了起来。 旁边的书局老板立马道:“小姐!咱家的画师可是见过陆会元的,再没有比咱画师画得更像的了!” 对面书局的掌柜探出头来,叫嚷道:“放屁!我家的才见过,你看看京中多少小姐都来买了,只因我家画得最像!” “你怎么还抢生意!你也太不要脸了吧!”这边老板叉着腰开始对骂。 皖宁看着二人对骂,将画卷轻轻放下,然后沿路走着。 明月道:“小姐,陆公子好厉害呀。” 当然! 皖宁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哪怕提前三年,九章哥哥还是九章哥哥。 只不过前一世她只是看客,看着陆九章声名鹊起,看着那些考生们对着他追捧,也看着京都的女儿家们追逐他,而现在,他就在她身边。 这种感觉也太不一样了。 自来文人相轻,若是水平差不多,那么是谁也不服谁,然而若是看到一座高山,那么就只能敬仰的份了。 白凤岐和韩梦得便是如此,但是看着陆九章,却又是不一样了。 二人也并非心胸狭隘之辈,虽然位于陆九章之下,然而那日放榜日所见,心里折其风采。 大周朝的皇帝就特别喜欢华彩人物,长得好看的,升官都升得快一些,所以上行下效,人人皆爱美。 而毫无疑问,陆九章便是此中翘楚。 白凤岐和韩梦得有心结交,和众人一起三天两头找他,今日对弈,明日书数,隔日天文,然而他们自认为已经颇得精髓,对上陆九章,却总是败下阵来,而每有疑问问他,他都耐心解答,毫不藏私,引得众人愈发折服。 这他们越结交越心惊,这般博学多通的人物,是怎么教出来的?而问及传承,陆九章也只说自己忝列师门,不敢相告来辱没家师。 大家一听,便也作罢。 只有白凤岐看到陆九章腰上锥着的那块木牌,想着“潜渊”二字,心想回去可要好好问问家师才好。 陆九章在京都的名声越盛,陆府的人便愈觉得乌云罩顶。 陆明齐很久未曾在屋子里摔杯子了,他看着满地的碎片,心中愤怒:“不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七年过去,他认为噩梦已经远离,但是现在,当这个名字再次摆在他面前,他才发现,记忆里那双像是妖魔一般的眼神,从未远离! 那个怪物,那个吃人血的怪物! 他就是来报仇的!他这样的东西,让他彻夜不得安眠,现在又来了! 安阳公主脸色冰冷,将自己的手指在桌上一敲,有点颇看不起陆明齐:“慌什么?大周朝三年一个状元,你看看这几十年间的状元,有几个最后成为了一品官员?而且以我陆家门第,就算是一品官员,我们就怕了?” “再说了,会试以后还有殿试。最后的结局可未知呢。” 她可是现在皇帝的妹妹,虽然说关系一般,不如同胞手足,然而想要做点什么动作,那也是没什么难的。 哪怕是状元,要从一个状元成长起来,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少年能够预料到的? 他羽翼威未丰之前,任何的一点风雨,都足可将这只雏鹰死无葬身之地。 陆昙珠看着自己的母亲眼底滑过一丝狠厉光芒,不由转开了目光,然后小声的道:“母亲,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 安阳公主不满的盯着自己的女儿:“昙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昙珠闭上了嘴巴。 是的了,这么多年,为了嫁给父亲,她母亲好好的一个公主,在背后被人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那对母子一直是母亲的心头刺。 母亲一向好强,又怎么甘心让一个穷秀才女儿的儿子,踩在她的尊严之上呢? 哎。 陆昙珠站了起来,走出门外。 陆元日又跑了过来,抱着她的大腿道:“姐姐,我又想吃六必居的桂花糕了。” 因为陆九章的事情,这些日子家里的气氛着实不太好,小弟也不敢大吵大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 她怜爱的摸了摸陆元日的脑袋:“走吧,姐姐带你去买,今日可不能再那样不管不顾的下车了。” 陆元日使劲点了点头。 自从上次看榜回来,陆昙珠便未曾出去过了,那日她心怀忐忑的想要去找一找那位像是明月一般的男子,然而却没有遇到,只得到了一个让全家都不那么高兴的消息。 马车沿着长安大道前行。 刚下了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春日的花儿开始谢了,伴随着滚落地面,零落成泥。 她心事重重,卷起帘子,看着窗外春景,还有些伤怀。 马车停下,陆元日掀开帘子,她生怕他又像上次那样跳了,不由一伸手将他拉住。 正待呵斥,一抬头,却猛地愣住。 六必居的外面,立着一个青衫男子,如玉一般,不是那心心念念的人又是谁?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少女轻快的声音:“九章哥哥,你吃吃看,这个好不好吃?” 九章哥哥…… 她像是被人猛地捶了一击。 她看着他接过少女手里的糕点,说着“好吃”,她看着少女笑着往前走,头上别着的一朵小花从发上落下,落入泥土里,他弯腰,轻轻的将那微不足道的小花捡了起来,擦了擦,然后轻轻的笼在手里,像是握着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他静静的跟在她的后面,安静而专注的看着她,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第77章 殿试前 春闱称为会试,这次会试共有上榜了三百余人,称为贡生。 而会试以后,那就是殿试,这三百余人都要在大殿之上,由皇帝亲自现场出题作答,然后赐一甲二甲三甲,这才能做官。 各个贡生都在拼命的做准备。 殿试一般都是考策问,便是为皇帝出主意,但是现在的天子颇不一般,他爱美,也喜欢诗赋,上一届的殿试他破天荒的考了诗赋,结果给那些准备时事的考生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那一年的一甲三人都颇出大家意料。 所以从上一次以后,现在的考生不仅要准备策问,还要准备诗赋,谁知道天子又能玩出什么玩意儿。 备考之人,都是如此。 而有门路的学子,相比较没有门路的学子,便轻松许多。 这次排在前面的,除了陆九章,都是有门路的。 历年殿试试题,那些考官都有,考官有了,所以国子监内部和六大书院内部,自然也就有了一份不外传的考试秘籍。 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喜好,他们爱考什么从他们历年出的殿试题上便能反映出来,所以国子监和六大书院的老师都会对有希望进入殿试的考生进行训练,以便于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这得了解元不一定能得会元,这得了会元也不一定就是状元,这连中三元,在历史上都寥寥可数,所以,不慌,机会很大,状元才是祖坟燃了,解元会元最多冒烟。 大家都期盼自家的老祖宗在地下起火。 三月既过,四月在望,白凤岐看着满城飞絮,心想现在时节,江南梅子正黄,这一番家乡的梅子,是吃不上了。他叹息一声,便低头,又开始做那策问之句。 相比较于其他考生的埋头苦读,陆九章却并未改变自己任何的行为。 每日去那集市之中,免费帮穷苦之人写信念信,若是四下无人,便拿出书本,旁若无人的看。 远远近近的,大家都知道了有位好心帮人写信的读书人,长得跟神仙一样。 这日他刚坐在街角不久,便听得闷雷滚动,春雷来了。 大家慌忙收拾各自物品回家,陆九章帮身边老人将东西装好以后,这才去收拾自己物品。 正在收拾间,只听到有人喊他:“陆兄!” 陆九章抬头,就看到了张举。 此时,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张举急忙将自己破伞撑开,然后跑了过来,替陆九章遮住。 “张兄。”陆九章抱着自己的笔墨对他微微颔首。 张举道:“马上殿试了,你不准备?” 陆九章道:“顺其自然。” 张举叹息了一声,这才道:“我是指不上了,准备打道回府。” “张兄有盘缠吗?”陆九章问。 张举笑道:“有的,幸好遇到同乡,借了点钱。我可能就看不到你游街的样子了,我得赶快回北疆了。” 在路上都要一个月,他实在想念家中母亲,现在在这京都已经是百花开尽了,但是北疆还是又干又冷,他实在不放心家中老母。 反正他是相信,陆九章一定会三元及第的,说不定,还能创造连中三元的佳话。 张举拱手道:“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过有幸能遇到陆兄,已经是此行最大的乐事了。” 陆九章道:“那张兄保重。” 他们应该还会有再见之机。 张举还想说话,这个时候,一把娇俏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嘿!你不是那个卖画的举人吗?” 张举微微一愣,转头,就看到一个粉红衫子的少女坐在一辆马车的前面,正是那日买了他画并且将那口出秽言的举人打一顿的少女。 明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认识我家陆郎君?嘿,小姐,帮来帮去帮的是自己人,好买卖!” 张举看了看明月,又看了看陆九章。 皖宁掀起车帘,笑眯眯的道:“九章哥哥,这位公子画的春耕图,我可是贴了一张在你家里哦。”、 张举知道这就是那位解自己燃眉之急的小姐,立马弯腰道:“那日多谢小姐了,小姐和陆兄都是心善之人,必有好报。” 他说完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楚马车内少女模样,瞬间便呆了呆,然后又愕然看了看陆九章,心中不由暗想,这对爹娘到底是如何生的,居然生出这般神仙一般的兄妹。 他听皖宁叫“九章哥哥”,二人又生得如此,便认为二人是兄妹了。 雨停了,张举抬起手就对着二人告别。 皖宁问:“张公子,你是北疆人?” 张举点了点头:“小姐如何晓得?” 皖宁扔了一包东西给他,张举接过,一看,里面却是一包金叶子。 皖宁笑着看他:“张公子,我什么都不多,就钱多。这是路费,等来日我到北疆,你可要好好做准备,我是想吃北疆的烤羊肉的。” 张举愣了愣,万万没想到皖宁居然是个一掷千金的性子,他想推辞:“小姐莫要骗我,这些钱,将我张举卖了也还不上。若你不来,岂非吃亏?” 皖宁道:“老话说得好,吃亏是福,我倒想在你身上找点福气呢。可惜的是,今年之内,我定要来北疆见见那苍茫之色的。” 张举见皖宁性子洒脱,当下也不再推辞,于是拱手道:“那张举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举静候小姐来我寒舍。” 明月在旁边听得想挠耳朵,读书人太婆婆妈妈了,说得全是她听不大懂的。 张举收了伞,对着二人再次施了一礼,这才离开。 陆九章和皖宁往回走。 陆九章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女:“皖宁妹妹,你要去北疆?” 皖宁笑眯眯的道:“是呀。” 因为北疆,他的阿兄会遭受九死一生的状况,她需提前去做好准备,去见阿兄。 她实在是,太想,太想他阿爹和阿兄了。 少女的眼底出现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之色。 陆九章看着她,然后默默的垂下了自己的眼眸。 皖宁妹妹,在思念谁呢? 第78章 殿试 四月二十一日这日,惠风和畅,天还没亮,参加殿试的考生便来到了皇宫外,然后整理仪表,等着进入皇城。 皖宁给陆九章折了一枝桂枝递给他:“别人家有的,九章哥哥你也要有。” 虽然在正式入宫之前,是不准带任何东西进去的,但是考生们都会佩戴桂枝,寓意蟾宫折桂。 陆九章接过那桂花枝,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时间到了,陆九章站到了队伍的最后,回头看皖宁,直到旁边的人催促了一声,他这才走了进去。 陆建安和顾明决回头看了看,只看到远处那马车上的少女,一时之间,二人心中皆复杂难明。 考试在集英殿,众人面见圣颜,不敢抬头,只等旁边的司礼太监一一点名。 点名是按照会试排名来的,当“陆九章”这三个字响起来的时候,皇帝朝着司礼太监一使眼色,司礼太监便晓得了,开口道:“陆九章上前一步。” 陆九章依言上前。 “抬起头来。” 陆九章抬头,便看到了现在的天子百里成,皇帝五十上下,身着黄袍居于上首,看得出年轻时候也是个美男子。 百里成看了陆九章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他们百里家,最爱容貌出众的人物,否则当初安阳公主也不会因为陆明齐长得好就要死要活的下嫁了。 百里成也是如此,他点前三甲,或许文章不是做的最好的,但是一定是长得最好看的。 而此刻,集英殿内宽广幽深,然而站在其中的陆九章犹如琳琅美玉,仿佛要将这集英殿照亮。 他一时想起自己女儿,暗暗懊恼,怎么自己最小的那个女儿才十二岁,而十五岁的十八公主,又在上次的科举考试中赐给了那位探花,现在居然无女可嫁! 可恨可恨! 一时之间,老皇帝恨不得自己当个棒打鸳鸯的狠人,让自己女儿离了那驸马再嫁! 旁边的左相是知道自己这君王的性子的,见他眨也不眨的盯着陆九章,不由咳了几声,百里成方才维持了皇帝的威严,然后示意司礼太监继续点名。 点名以后,接着散卷、赞拜、行礼,然后众考生这才坐到那考试的小几上,然后等待着分发试卷。 殿试要考一天,皇帝是不可能在这儿监考一天的,试卷发下去以后,百里成便摆驾离开,然后让监考官监考。 集英殿内有些地方明亮,有些地方光亮不足,有考生看不清考试卷的字,便请求移到殿外去考,监考官点了点头,他便自己抬了小几到了殿外。 这次考试,皇帝并未在随意发挥了,回归了策论,大家暗暗松了一口气。 考了一天,主考官便命令收卷,此时已是傍晚。 跪坐了一天的考生们腰酸背疼,有些站起来都在踉跄,等了一会儿方才舒缓这酸麻症状。 陆九章随着人流走了出去。 白凤岐和韩梦得走到他旁边:“陆兄,走,出去吃顿饭。” 考了一天,从卯时开始到现在,滴水未进,两个人都饿得狠了。 虽然考试能带点干粮,但是考试途中当众吃东西,非常尴尬且异样,因此,几乎没有考生会在殿试的时候吃东西。 陆九章摇了摇头。 二人见陆九章摇头,只得作罢。 走出宫门,陆九章朝着停靠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走去。 皖宁妹妹,在等着他。 * 殿试放榜日,是在三日后的琼林宴上,那日皇帝设宴,并在宴会上宣布名次,朝廷文臣皆会参与。 而在这三日,考官们是忙昏了头的。 读卷官们围成一圈,将这三百多份糊了名字的试卷一一过目,若是写得好,就画圈,若是写得不如意,那就画叉,全看最后谁的试卷画圈最多,然后再交给主考官评议,主考官选出十份最好的交给皇帝定夺。 这次的主考官李不平不属于江南一脉也不属于京都,是有名的冷判官,活了五十多年,朝中得罪人无数,但是孤臣直臣是很受皇帝青睐,这次才被派为主考官。 他也知道了这次会试,居然是一个宁海的举子得了会元,后来他拿了考卷来看,越看便越惊讶,博闻强识,非常罕见。 读卷官累的老眼昏花,才将评选好的试卷交给李不平。 李不平随意翻了翻,便看到一张试卷异常突出,画满了圈圈。 他心中诧异,翻开来看,略看了一眼,只恨不得自己也在上面画个圈。 好策!好谋!未来国之栋梁也! 他急忙让人将试卷解封,然后去看那试卷上人的姓名,赫然是“陆九章”三个字。 他一时笑了起来。 居然又是他! 李不平拿着挑选出来的试卷让皇帝去定前三甲了。 * 公主府内,陆昙珠看着自己的母亲穿好宫装,戴好发钗,忍不住开口:“娘,可不可以,不要去。” 短短几日,陆昙珠便已经瘦了一圈,神色哀伤。 安阳公主道:“昙珠,身为皇家人,我知道我们皇家这一脉最看重什么。放心,一个陆九章,任凭他有天大的才,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要忧惧,你看你,瘦这么多。放心,有娘亲顶着,天塌不下来。” 陆昙珠眼底露出哀求:“娘亲,陆,陆九章是好人,我们可不可以……” “好人?!”安阳公主的声音陡然凌厉了起来,“昙珠,莫要说这些话,显得你很蠢。你还期待他是好人?” 她说完,理了理衣服,踏上了去皇宫的路。 * 三日后,琼林宴开场了。 琼林宴设置在琼林苑,考生们按照殿试的顺序依次入座。 大家看着那些官员身着官袍落座,都不由胸膛涌出一股热腾腾的感觉。 以后,他们也会走上属于自己的仕途,去大展拳脚了。 而此刻,身着黄袍的帝王来了,大家齐齐行礼,然后起身。 大家都看到旁边的太监手里托着盘子,盘子里放着东西。 虽然看不大清,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今日的黄榜了,一时之间,大多数人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到底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全看今朝了。 然而只有那托着黄榜的太监知道,这盘子里,有两张黄榜,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 百里成扫了一眼众人,然后看向陆九章,施施然开口:“陆九章,朕听闻,你年少时,常发作有恶疾,状若疯魔,是不是?” 恶疾?!状若疯魔?! 所有人齐齐诧异的看向陆九章。 陆九章神色平静:“回陛下的话,是。” 百里成又问:“那现在还有此症状否?” 陆九章依然道:“回陛下,还有此症状,恐一生相随。” 大家惊疑不定的看着陆九章,心里翻江倒海。 帝王面色微冷,拿起了左边的那道黄榜,递给那太监。 “放榜吧。” 第79章 不堪 琼林苑外,人潮汹涌,百姓们挤成一团,盯着那官墙,他们知道,不一会儿,今年的科举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按照规矩,皇帝会在琼林宴上,让人当场唱榜,钦点前三甲,赐状元榜眼探花,然后,黄榜就会被拿出来,贴在这官墙上了。 宴会过后,状元便会领着一众士子,穿着那进士服,带帽簪花,游街回家,那时候满城百姓,皆可一睹众进士的风采了。 文庙街的各老板也让小厮去守着了,只等黄榜一出来,就大肆宣扬,三年后,那些举子为了彩头,又会高价再次包揽客房了。 有些百姓甚至带了干粮,准备午饭也不回去吃了,就在这儿等着,看第一手的热闹! 皖宁没去凑这个热闹,她在朱雀大街临街的位置上,砸重金要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那时候,只要开始游街,她就会第一眼看到人了。 明月撑在窗口上,兴奋的开口:“小姐呀,好多人哦。” 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 街道两旁种着石榴,此时花蕾初吐,在绿叶间推推挤挤的,说不出的热闹可爱。 石榴树下满是衣香鬓影。 皖宁知道,今日,不知道多少达官贵族的女眷都在这沿街的街道上,打开这一扇小窗,偷偷的打量游街的进士。 品阶高点的自然是盯着那开头的前三甲些,若是看上了,家里长辈也满意,就要实实在在的上演一番“榜下捉婿”的美事;而家世不那么出众的闺阁少女,不敢将目光盯着前面,那么就去看后面。 明月好奇的看着街道两边站着的女子,小的十一二岁,尚不及豆蔻;大的却是徐娘半老之姿了,手里拿了好几个香囊,她好奇的问:“小姐,她们在干什么?” 皖宁道:“待会儿等着扔花扔香囊呢,曾经就有这样一桩美事,一位贫穷人家的姑娘砸了一个进士一个香囊,结果这一砸,二人看对了眼,于是隔日,那新进的官老爷便来提亲了。” 明月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么陆公子可要被砸晕了。” 皖宁开心的笑了起来。 她记得前世陆九章游街,不仅女的砸,连男的也砸,老的也砸,小的也砸,砸的马都走不动道了,后来那马生气了,一甩蹄子,冲了出去。 那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呢。 明月有些忧愁:“那看上陆公子的人太多怎么办?陆公子选哪一个?” 皖宁摇了摇头:“他谁都不会选。” 明月诧异的看着皖宁:“为什么?” 她就是知道,因为前世就是这样。 皖宁不知道为何,生出淡淡的怅惘,前世她死之前,九章哥哥都是独自一个人,得罪了诸多权臣,好好的一个状元最后却没在翰林院供职,直接去调到了边远之地。 当时他还听穆衡知摇头晃脑的叹息,他这一生,难了。 想到此处,皖宁摇了摇头,这一世,九章哥哥必定不会再如前世一般的难的。 而正这般想着,突然间,远处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人群瞬间就沸腾起来了。 “来了!人来了!” “状元出街了!” “快快快!” 初夏的天气,带了一丝热意,众人在太阳下面站了这么久,都带了汗意,然而听到这声音,一瞬间,什么热意也顾不得了! 皖宁对着明月道:“明月,快快快,花准备好!” 她待会儿可要兜头砸他九章哥哥一头花。 远远的,进士们穿着进士服,一身红,骑在马上,纵马缓来。 皖宁刚刚拿起一朵花,抬眼一看,忽然一愣。 朱雀大街上,敲锣打鼓里伴随着一道犹如洪钟似的声音。 “这次科举,圣上钦点。状元是江南的白凤岐,榜眼是京都的裴之礼,探花也是江南的韩梦得!”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声音。 皖宁心里一惊。 不可能。 哪怕会试和殿试有些区别,皇帝喜好也占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但是她的九章哥哥,怎么可能连三甲都不入,前世可是 她拿着花,不论九章哥哥是第几,她都要将这花撒给九章哥哥,他永远是她心里最好的。 少女们的香囊和花儿像是雨点一样的砸落,前面三匹马上的青年俱是人才出众,哪怕再矜持的女儿家在这样的场景里面也矜持不起来了。 他们欢呼着,喊着前三甲的名字,当然,紧随其后的周文轩顾明决等人也是不遑多让。 陆建安暗暗咬着牙,那些香囊也不知道用的什么粗鄙的香,都快将他给熏晕了。 周文轩笔直的立在马上,跟上刑场似的,脸色僵硬,目不斜视。 白凤岐和韩梦得早就在江南习惯了这样的追捧,但是此番热情,比之之前更甚。一时之间,都有些承受不住,一手全是香囊,花粉儿害得前行的良驹都打了一个喷嚏,好在这些马驹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并不发脾气。 皖宁的目光掠过一个个人。 没有。 还是没有。 她的目光极目看去,然而掠过那一个个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容,她的心仿佛被泡在冰水里一样。 没有九章哥哥。 她急急忙忙的跑下楼,也顾不得许多了,跟着队伍走,恐以为自己看错。 这些新进的进士,没有陆九章。 她的幕篱掉在地面,引得马上的进士和周围的人都朝她看来,在这拥挤的潮水里,她觉得她在找一块浮木。 自来会试以后,不论名次高低,殿试是绝对不会淘汰人的,所有人都在的。 当再看过那一张张脸后,她逆着人群,朝着琼林宴那处奔去。 所有人都朝着这游街的进士跑,唯有她,逆着他们,只想要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热闹被远远抛在身后,追着进士而去的男女老少们一走,无人的街道上便只剩下一地的狼藉,香囊染尘,花被践踏。 叶皖宁孤零零的来到那琼林苑外,张贴的黄榜上,她历历看来。 最后,只在那偌大的黄榜上,看到落在尾部那一个小小的名字。 陆九章。 她心里蓦得一慌,九章哥哥呢?九章哥哥在哪儿? 她慌张的四看,然后便看到两个人官差脸色惊惶恐惧的从旁边巷道内走了出来。 “居然是真的!好吓人!” “真没想到,居然游街前出了事,果然是个怪物……” 皖宁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奔过去:“他呢?他在哪儿?!” 官差愣了:“谁?” “新科进士陆九章。”皖宁道。 官差拿着钥匙:“哦,你说他呀,他让我们将他关在巷道尽头那个房间里了。” 皖宁声音艰涩:“我是他妹妹,麻烦将钥匙给我,我带他回家。” 巷道最里面那间阴暗的房间,陆九章靠在那里,剧烈的抽搐疼痛让他的脑袋有些许意识混乱,冷汗从他绷紧的身体一滴滴渗透出来。 他听到了脚步声,钥匙声。 皖宁走向那门口,听到了陆九章依然平静忍耐的声音。 “多谢二位了,请暂时不要打开,可以一个时辰后再来。” 皖宁的脚步一顿,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九章哥哥……” 剧痛中的男子猛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有了慌张之意。 “别进来!” 皖宁,别进来! 任何人看到都无所谓,任何人说都无所谓。 唯独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他,这样不堪的他,这样丑陋的他。 第80章 相伴 一门之隔。 少年的手死死的按在门扉上,紧紧的咬住牙齿,不肯泄露一丝痛苦的痕迹,额头上的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滚落,一滴滴的落在地面。 手腕上的青筋扭曲拉扯,可怖的红线密密麻麻的布满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拉扯。 死死的拉扯。 然而这些通通比不过此刻门外的她,他在害怕,害怕她进来。 不要看到这样的他。 在他老师的帮助下,他几乎可以在发病的大部分时间内保持理智,再也不像幼时那样易发病就毫无知觉,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开始发作,一个人静悄悄的躲起来,忍过那一两个时辰就好了。 他看过发病时候的自己,是那么丑陋不堪,在后来的每次发作,他都会想起皖宁以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他,而他,居然还咬伤了她。 他再也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他扯着自己那唯清明的一线思绪,紧紧的盯着那门缝。 皖宁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再靠近。 少女的声音是轻松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好的,九章哥哥,皖宁就在这儿等着你。” 陆九章那紧绷着的心瞬间落了回去。 以前发病的时候,没有知觉,只在开头痛过那一阵,再次醒来,便也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有了理智,有了知觉,便能够清晰的感知到那每一刻的痛苦。 可是,无所谓,他情愿自己去承受痛苦,也再也不愿意在毫无知觉下,伤害到他人。 他的手微微的颤抖,疼痛让他的眼前闪过一片片黑白的斑驳影子,连看都看不清。 然而门外,唯有皖宁带着春风般轻快的声音吹入他的耳朵里。 “九章哥哥,我给你准备好多花儿,待会儿你出来,你可不许不要。” “今天天气真好呀,你猜猜刚才我看到了什么,嘿,刚才一个进士接了香囊,结果顺着那香囊一看,却是一位彪悍的大汉,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觉得琼林苑的东西肯定一点都不好吃,家里还炖着一只老母鸡,就是周嬷嬷放了黄芪,一股子黄芪味儿。” “我今天经过西市,看到一位老板挂在那里的铃铛,我应该买回去的,给我那马儿戴上。” “九章哥哥,你穿红衣服真好看,你是最好看的。” …… 他脑袋浑浑噩噩,想要张开嘴回应一下她,然而怕一张嘴,便忍不住那份痛意,只能闭着嘴。 他想,皖宁妹妹没有不开心,那就好。 再等等,他快好了。 然而他却不曾看到,站在门口的少女,嘴里说着轻快的话语,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泪水却一滴滴的滚落。 她抬起手,擦了擦,又继续说着话。 九章哥哥很痛,她听到他那忍耐的错乱的呼吸声,一声一声,凌乱不止。 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了。 她也知道,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现在的他这个样子,小的时候他被打了,早晨都背对着他,不愿意让他看到他那满脸的淤青。 她只能这样陪伴着,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给他说说话,她说就好,她向来是有说不完的话。 明月在巷口看着,也眼睛红红的转过了自己的眼,然后愤愤的看着那黄榜。 要是她一个人,她就将那黄榜给撕了。 什么狗屁黄榜!废榜一个! 皖宁立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里面的呼吸声平缓了下来。 她还是当做不知道,继续说着话,然而声音却放轻了。 又过了半晌,里面传来陆九章平静而微微沙哑的声音:“皖宁妹妹。” 皖宁问:“九章哥哥,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陆九章的声音响起:“嗯。” 皖宁打开了门。 陆九章平静的立在那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此刻天色已暗,四周悄然无声,唯有角落里那一盏灯笼,映照出少年那苍白的脸色。 皖宁笑着看向陆九章。 陆九章的心口一窒,垂下眼眸:“抱歉,皖宁妹妹。” 他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做到那样好。 皖宁握住陆九章的手:“不,九章哥哥,你就是最好的,没有谁比得过你。周嬷嬷的老母鸡怕炖化了,走吧,咱们回去喝鸡汤。” 少年被冷汗湿透的衣衫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 然而所有疼痛悲喜,仿佛都融化在了她的手心里。 天大的事情,也比不过那样一句,咱们回去喝鸡汤。 他人的花团锦簇是他人的,他人的举杯庆贺也是他人的。 只有此刻是二人的。 * 陆九章的名字在会试期间起来了一次,然后又悄无声息的淹没在了时间的浪潮里。 人们总是爱朝着那最繁华处看。 毕竟让人记住,永远是最后的胜利者。 京都实实在在上演了榜下捉婿,白凤岐被吏部侍郎家的千金看上了,结果也不知道成没成,反正闹了一圈。 陆建安和顾明决被京都女儿家打听得更多了。 事过之后,大家小小的提及了一下陆九章,好像是会试大出风头的举子,结果没撑住,在殿试的时候露了怯,居然在最后一名。有人说他风采逼人,然而见过他的毕竟是少数,有人笑骂:“什么风采逼人?不过是因为一个宁海的运气好得了第一,然后你们想象出来的罢了。否则那日游街,能不被注意?” 游街的进士,被京都众人选了十大公子,那里面可没有陆九章的名字。 中了进士以后,便可以做官了。 状元作为当朝科举第一,直接进了翰林院,大家都知道,只要不拉垮,那么就是未来的丞相预备。前三甲都差不多,都入了翰林院,其他的有封为庶吉士的,也有远派的。 而陆九章的任命书也下来了。 他被封为了清远县的县令,七月到职,需要马上走,否则就会赶不上任期了。 陆明齐看到那调任,笑得异常畅快。 他儿子入了翰林院当庶吉士,而陆九章去了清远县,当一个七品小官。 好好好!这清远县,可是他们内部“远近闻名”的很呀。 靠近蛮荒之地,苦寒贫穷,匪类横行,刁民甚多,前面几任去的,有一任被匪类割了头,有一任被逼得上了吊,还有一任辞官了方才保住性命。 这陆九章,要么就官尽于此,要么就命尽于此了。 第81章 五月五 李不平在勤政殿外站了半个时辰,才被百里成召见。 年纪已经不轻的帝王哪怕修饰的再规整,依然可以看到双鬓斑白之色。 李不平觐见之后便直奔主题:“陛下,陆九章乃是此辈中绝无仅有的人才,就算不是一甲及第,然而二甲及第却是没问题的。陛下为何点为最末,还将他派去清远?就算有疾,却也并非不能行事。” 王朝成立至今,留下问题无数,塞北之地若非并肩王守着,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而除了塞北,接下来几个最难的地方,清远便是其中之一。 那地方是当初反叛军的遗留,穷山恶水, 朝廷也派人绞杀过,但是无功而返,还死伤惨重。因此后来便成为了三不管地带,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派驻官员。 然而近年来,只有得罪皇帝或者皇帝不喜的人才派去那处,十之八九都是“名正言顺”的为国捐躯。 他实在想不通,务必要劝诫陛下,收回成命。 高位上的帝王放下手中的奏折,道:“爱卿不是说此子乃是绝无仅有的人才吗?清远一事,我可是说过谁解决了谁就是宰相。这回刚好可以看看他是否是未来宰相之才了。” 便再是未来宰相之才,可那也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历代状元难道不是宰相之才吗?但是也不过是在翰林院里面,观察政务,揣度帝心,万万没有扔到那等地方自生自灭的!陛下这根本就是在让人送死! 李不平还想再说,百里成已经不悦的将奏折扔到了桌上:“好了,爱卿,退下吧。” 李不平还想再说,但是很显然皇帝已经不想再听了,只能再次道:“请陛下三思。” 说完这才退下。 出了殿门,他哀叹一声,心中很是可惜。 百里成沉沉的看着李不平的身影消失,光影落下,在帝王的脸上勾勒深沉的威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琼林宴一过,没几日,便是端午。 陆明正一家邀请皖宁去陆府过端午。 陆九章看着她:“去吧。我……不是很想过这个端午。” 他本来想说“我们以后再过”,但是想来太过唐突,便止了话语。 皖宁想起幼时他的那次端午,对于九章哥哥而言,肯定是一个不好的记忆,便不再强求,笑眯眯的道:“端午过后皖宁就回来陪你。” 少女的笑像是蝴蝶一般的轻轻的扇动在他的心间,他移开自己的目光,点了点头。 端午节,陆怀柔也会回娘家,少时伙伴,应该好好聚一聚的。 他的端午节,从来不是今日。 他的手忍不住探回自己的衣服里,那里,藏着一根老旧的五色线,那是许多年前,眉眼弯弯的女孩系在他手腕间的那一个。 那时端午节已经过了,她送五色线的时候非常不好意思,说要不就把今天当端午节。 后来,他的端午便再也不是人们口中的端午日了。 他心中的端午,永远是三日后。 皖宁一走,陆九章便起身,背了笔墨,穿过热热闹闹过端午的人群,来到了西山。 出生日,母难日。 今日是她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他的时间,他来陪他娘亲和外祖父 他买了甜菽浆,然后带了书,坐在那两方坟冢旁,喊他们。 “娘,外祖父。” 一碗甜菽浆倒在坟前。 后来他才知道,为何娘亲口中的最美味的东西是甜菽浆,那是因为,那承载着外祖父对母亲那平静悠远的爱,也承载着母亲最无忧无虑的年少。 一个穷秀才,家里最珍贵的就是那一累累书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省吃俭用到旁边的书局淘一本书,然后乐滋滋的想着这就是留给女儿的传家宝。 外祖父应该也和母亲一样,很喜欢书。 他一向拙于言语,此番便翻开了书,念书给两个人听。 直到日头西斜,他方才回去。 端午节的晚上,京都还是很热闹,陆九章绕过人群,默默地走在僻静处。 他一向不怎么喜欢热闹。 陆元日吃着桂花糕,正被陆昙珠催促着回家吃晚饭,就看到了陆九章。 陆元日兴奋的道:“姐姐,那位大哥哥!” 陆昙珠抬头,猛地一愣。 满世繁华处,仿佛他依然独立在那繁华之外,朝着这边走来。 陆昙珠只觉得喉咙一哽,记忆里那个端午节,发病被按住践踏的孩子出现在她眼前,她急忙低下头,想扯着元日上车。 陆九章从他们身边经过,未看过他们二人一眼。 陆元日喊他:“大哥哥!你一个人吗?到我家过端午呀!” 陆昙珠捂都捂不及。 陆九章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顿,然后开口:“抱歉,陆府之门,不敢登。” 陆元日不懂的看向他姐姐,然而陆昙珠的脸色却突然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他们是陆家人! 可是,那日马蹄之下,他还是将元日救了起来。 陆昙珠想起自己一家人的所作所为,羞愧无比,站在那里,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一样,愣愣的看着他远离。 陆九章,原本,应该是她的哥哥。 陆九章经过寿华楼,白凤岐和韩梦得的声音从窗户口传来:“陆兄!” 两个人探出头来:“陆兄等等!” 两个人急忙提了酒壶,拿了酒杯下来。 自从琼林宴后,二人作为前三甲,一个宴接一个宴,根本缓不过气来,宴会邀请的不是老师朋友,就是高官名士,根本无从拒绝。 此刻端午好不容易得了空,约了同窗来饮酒,结果一探头,就看到陆九章。 因为知晓陆九章的非凡,所以即便状元探花在身,仍然觉得受之有愧。 “陆兄,你何时启程?” 他们都知道了陆九章被派去清远县当小县官的事情。 一般的七品县令,若无非凡的才华,那么一辈子就是五品到头了,但是,他是陆九章。 陆九章道:“三四日后吧。” 要赶到七月上任,清远县又是偏僻之地。 韩梦得道:“此番一别,我等也在京都等着和陆兄重逢之日。因知你不喜欢热闹,这番我们提了酒水下楼,来,用这杯酒给陆兄送别。” 陆九章接了,一饮而尽。 三个人互相拱手作别。 白凤岐和韩梦得看着陆九章徐行的身影。 他本该成为大周朝历史上最光彩夺目的人物之一,但是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从至高处跌落,这些日子他都不知道背后多少考生说他会元名不副实。 然而,他走在这人世间,仿佛一切的荣辱都不能让他改变丝毫,孤傲绝世,不与凡俗同列。 命运如何,并不与他相干,他只管秉持着自己心中的道。 第82章 三杀 晋王府。 林璇玑步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旁边跟着的赵顺德道:“林小姐慢些,小心摔了,王爷可是会心疼的。” 林璇玑对赵顺德这话颇为受用。 她正想说些什么,抬眼,就看到一个紫衣男子从屋子里走出。 百里长风马上就要弱冠之年,身形已经完全长开,一双眼眸深邃幽深,眉毛斜飞,英挺贵气更甚年少之时。 而在他的身后,也跟着一个蓝衣青年,那青年也是相貌出众,然而眉宇之间,却仿佛有一股阴郁之气。 林璇玑知道,这位蓝衣青年,就是最近一年来最得百里长风信赖的幕僚,叫做穆衡知,说是有博古通今之能,帮着百里长风解决了很多人。 “长风。”林璇玑提着裙角上了台阶,然后对着穆衡知点了点头,“穆公子。” 百里长风对着她笑了笑。 林璇玑道:“听说那位会元被派去了清远县?” 百里长风点了点头:“是,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便彻底毁了他。” 林璇玑奇怪:“不知道如何让陛下改得主意?” 皇帝的贴身内侍之一可给他们透过气,当时集英殿里见了那陆九章,又看了他策问以后,皇帝可就是大笔一挥就立马定了状元,但是也不知道怎的改了主意。 百里长风道:“这就要多谢衡知了。” 他的这位父皇,外人看着性情还和善,然而他们这些皇子是再了解不过的,他内心多疑爱猜忌,若是他去说,肯定不行。还是穆衡知给他想主意,让他旁敲侧击提醒了一下安阳公主。 想到这里,百里长风就问:“衡知,你如何知道这陆九章是陆明齐原配之子?” 像他们这样的皇族子弟,当会试成绩一出来之后,就会开始调查其中的佼佼者,为以后铺路。但是不论他怎么查,查到陆九章那里,却发现查不出他的过去。 但是穆衡知却查到了。 他派人请过陆九章,想要让他为他所用,但是正如穆衡知所言,这位举子完全不为所动,而且穆衡知还算到,此人会是他的心腹大患,尽早除掉,那么以后的自己登位便再无阻碍。 在经历过好几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以后,百里长风已经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说自己身边有大皇子的内奸,还是自己最信任的一位幕僚,结果一引,果然是。 他说今年那位王丞相会以丁忧告老还乡,结果没多久,那位王丞相居然真的告老还乡了。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所以,当穆衡知说那位陆九章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时,他也毫不犹豫。 他一定要除了那陆九章。 在天子脚下不好动手,既然去了清远,那么一个什么凭借都没有的少年郎,要灭他,还不轻而易举。 而林璇玑对陆九章如何,并不感兴趣。 她已经查到,那叶皖宁是陆九章的表妹,二人颇为亲近,此番也是一起去的清远。 除了陆九章,让那个叶皖宁也悄无声息的死在那里,让她一辈子也见不到百里长风,岂非最好。 至于那个毒,就留下她的丫鬟,撬开她的嘴就是! 此番谈完,穆衡知便从王府告辞,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天色已经黑了,身边的侍卫上前禀告:“穆公子,人已经带到了。” 穆衡知走到暗室。 一个中年文士被绑着丢在地面,帽子都歪了,分外狼狈。 穆衡知上前,屋内的一盏灯火映照着他阴郁的眉目,他在他的面前蹲下:“贺名士,怎么样,滋味好不好受?” 那文士怒目瞪着他:“你这等卑鄙小人,还想扬名立万!我……啊!” 穆衡知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眼底滚动愤怒阴狠。 当初他带着自己的文章四处请求,但是无人看得上,呵呵,这个贺温还说他言行不正,害得他当场被那些名士驱赶出去! 好!好!现在他就让那些嘲笑过他,看不起他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没想到,三个月前,他被人揍得半死扔到河水里,不会浮水的他眼睁睁的被河水给拖拽下去。就在濒死之际,他居然有了很多很多的记忆,那些是可以预知的记忆。 而上天似乎又眷顾了他,他被旁边的船夫救起,而后,他整理了那些诡异的记忆,然后根据记忆里的预知验证了一番,发现那些多出来的记忆是真的! 他知道即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 虽然现在的世界和记忆中有了一点细微的差别,比如这陆九章是永成六年的状元,但是现在,他在永成三年当了进士。 但是无所谓,他现在几乎知道一切。 什么陆九章什么叶胥,都不值一提。除了……除了……他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叶皖宁和记忆中一点都不一样! 这个叶皖宁,没有在他那被欺负生涯中出现过,她是痴的,是傻的,再也不会那样笑盈盈的拿着鞭子站在他面前,对他说:“穆衡知,你这个书呆子,走,我带你骑马去,身子好了才能好好读书呀。” 不管她是痴是傻,这一世,她都会是他的!他一定会得到她! 不过现在,他要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再说。 首先就要除掉陆九章。 想起记忆里这人的手段,他不由又心生恐惧,好好好,哪怕你再厉害,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清远县的小县官。 流寇杀,民众杀,还有天灾杀。 他记得这一年,清远县连上三任县官,接连因此死于非命。 这是他为他准备的,清远三杀。 第83章 恶民 六月,暑气蒸腾,熏得整个大地都垂头丧气。 两辆马车在官道上行走。 明月抬起手里的树叶,妄想遮住火辣辣的太阳,怏怏不乐的道:“小姐,还有多久才到清远县呀,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比海上还难过,水都要喝完了,还没找到灌水袋的地方。” 陆九章在后面开口:“距离清远县还有两百多里,现在我们应该在梦华县。” 梦华县,名字改得倒是一片富贵气象。 陆九章看着官道两边的田地,种下的庄稼苗已经发了焦,然而这天气,还不知道要多久下雨。 今年的收成必定是难了。 皖宁是知道的,今年不管南方北方,都会遭受大创,虽然她未曾亲眼见识,但是能让在塞北的她都知道,那肯定不是一般的灾害。 陆九章替皖宁和明月二人倒了水。 明月早就渴得很了,嗓子冒烟,于是一饮而尽。而那边的皖宁看了看瘪瘪的水袋,又看了看嘴唇干裂的陆九章,将水送了过去:“九章哥哥,你喝。” 靠近这地似乎开始缺水,他便喝得极少了,在有意无意的给她们喝。 陆九章摇了摇头:“快到了,你喝,待会儿我再喝。” 果然快到了,走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了一个村子,在黄土堆里耸着。 尚在村口,便看到了一群灰头土脸的人,排着队,站在一个井口前。 老井口旁边,一个敦实的妇人正在打水,人们给钱,她便给人们水。 明月迫不及待的想要跳下去,被陆九章叫住:“我去。” 明月将一袋子钱递给陆九章,陆九章摆了摆手,拿出了铜板,走了过去。 明月歪着脑袋:“姐姐,拿多点钱多买点呀。” 皖宁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想当肥羊?” 守着井口的那个妇人膀大腰圆,接水的人面黄肌瘦却不敢去抢,很显然,这妇人不简单。 皖宁的目光落到那妇人的腰上,她穿了一身短打,提水的间隙,露出腰上的一把砍刀。 拿那么多钱去,不是等着被宰吗? 陆九章排在人群后面。 麻木的人们转头看了陆九章一眼,便回头继续排着。 轮到陆九章的时候,陆九章和其他人一样,先递了一枚铜板过去。 正在弯腰打水的妇人看到一只很明显不同于当地人的手,直起身子来,眼睛亮了一下:“哪里来的小郎君呀。” 陆九章道:“麻烦打一袋水。” 那妇人将水桶甩下去,提了起来。 一桶子的泥浆水。 她笑道:“哟,对不住,这儿水井一天就这么点,怕是小郎君喝不惯。” 她的目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停在树下的马车。 皖宁和明月都改变了形貌,成了男子装扮,看起来就是两个玉面郎君。 那妇人目光一闪,笑道:“好生俊俏的小郎君们呀。这儿村口这处的水井就这样,要不,到我主人家,主人家的水井是这村子里最深的,也清凉,不过价钱也贵些。” 明月立在那马车上远远的看着那水桶里的水,脸苦着的跟个苦瓜一样。 她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是跟在叶皖宁身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她看了皖宁一眼,看到自家小姐点了点头,方才叫嚷道:“我们有钱!就去你们主人家!” 那妇人的主人家在村子的北边,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村子,进去以后,果然看见有一口井在庭院里最大的一棵大树下。 而此刻,四周无人,居然也有两个彪形大汉在守着井水。 那妇人解释道:“你是不知道这些刁民有多厉害,若是看守不到位,他们就进来过抢!不守不行呀。” 那妇人将三个人引入了大堂内,就看到一个圆脸老者走了出来。 那妇人笑道:“主家!这三位公子要来买水。” 那圆脸老者笑得分外和善,上上下下的将三个人打量了一通,叹道:“买什么买,老头子没见过这样光彩夺目的公子些。直接送了,权当交个朋友。来来来,我领你们去打水。” 这老人既热情又和善,亲自引路将三个人带到那井边,让他们自己打水。 明月将三个大水袋都装的满满的,然后三个人又一人喝了一瓢解了渴。 三人道了谢。 这老人看了看天色,道:“天色已晚,不如三位贵客就在此地暂时休息,等明日再走?” 陆九章抬手:“那就多谢老丈了。” 此间主人甚是热情,宰了一只公鸡,做了柴火鸡。 吃过以后,三个人沿着村子外面转了一圈,正碰到一个小孩在爬树,想去摘那树上一颗仅剩的李子,然而那李子在顶端,没摘下来,反而“咔嚓”一声,他从树梢掉了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三个人走过去,想看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那孩子吓得连滚带爬缩在旁边。 皖宁见他嘴唇干裂出血,知道这是渴得厉害了,将水袋递给他,要他喝水。 那瘦小黝黑的孩子看了看皖宁,又看了看陆九章和明月。 皖宁笑着将水袋往孩子面前递了递。 那孩子一把抢过水囊,转身就跑了。 明月叫道:“哎!” 什么臭小孩,居然抢了就跑,那是他们的水囊呢。 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圆脸老人为他们安排了三个房间,在这村子里,干净整洁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半夜,村庄沉眠。 敦实的妇人站在桌前,将自己腰上的那把砍刀翻过来翻过去的看。 原来那把前几日才砍骨头砍得卷了刃,换了这把,应该还行。 “家主,现在动手宰?” 圆脸老人的脸上依然是和善的样子:“慌什么慌,先不忙动。大当家那边要人,去吧,去发消息,就说清远新任的县令,已经到了。” 几日不曾砍人,她的手颇痒,心有戚戚,但还是按照圆脸老人吩咐去拿了信鸽,然后附上字条。 放飞了信鸽,她转头看向那个圆脸老人。 圆脸老人道:“好了,睡吧。忍着点。” 灯灭。 信鸽扑腾着翅膀,刚刚飞出庄子,突然间,身子一歪,“咻”的一声掉了下来。 皖宁手里拿着弹弓,上前,捡起了那只信鸽。 第84章 王坪山 信鸽腿上套着信环。 皖宁取下信环,打开纸条,递给陆九章。 陆九章接过,吹起火折子,微微一扫。 ——点子一日后可到。 明月看向陆九章和皖宁:“陆公子,小姐,接下来怎么办?要我现在动手吗?” 陆九章将信纸卷好,放回信鸽腿上,将信鸽一扔,看着它没入黑夜。 他负手而立:“不忙。” 明月挠了挠头:“小姐,你们是怎么看出有问题的?这老家主不是很仁义吗?” 她虽然在武学用毒和语言方面天赋超群,但是脑子直,完全没有看出来有什么问题。 皖宁低声道:“如果真的仁义,又怎么会连泥浆水都舍不得让村子里的百姓喝一喝?” 一路行来,这些地方百姓穷苦,土地贫瘠,这般情况下,一户人家所建之屋,如何能占据小半个村子?便是一般的富庶之地的乡绅也不可能。 明月气愤:“所以他全部欺压百姓?这里的百姓就不会告官吗?” 皖宁摇了摇头:“百姓都没什么钱,仅仅欺压百姓又能得到什么?你看那家中摆设,其中那个前朝花瓶,怕是欺压百姓十年都买不起。” 明月奇怪:“那他们哪儿来的钱?” 皖宁看向陆九章,陆九章道:“他们不是民,是匪。” 明月小小低呼:“匪?!匪类?” 陆九章道:“这梦华蒲泽清远三县,虽然低处偏僻,却是北疆连接东海那边的必经之路,而东海那边,多有富人,什么样的劫匪最让人放下戒心?自然是看起来最不像劫匪的,能在你危难关头帮你一把的人。” 皖宁接着道:“而且,我们已经在宅子里待了小半日了,刚才吃饭,你可曾见到过这院子里有孩子在?” 明月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突然之间眼睛一亮:“对了,小姐!虽然那个家主的母亲看起来已经九十高龄了,但是她的下盘和她的孙儿们一样,稳的很,都是练家子!” 皖宁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明月不懂这意思,但是能感觉的到是一句夸赞的话,于是使劲点头,笑了起来。 她的脸色又突然一变,握紧了拳头:“要不要我去下点毒,现在就干翻他们,让这里的百姓来分了他们的家产,再也不用喝那泥浆水。” 皖宁摇了摇头:“不行。这户人家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没有彻底解决根源,那么这些百姓还是会面临如此困境。” 明月眼底闪过兴奋的光:“那么我就将他们连根拔起。” 皖宁笑笑,没有说话。 她看向陆九章,黑暗之中,他目如天星,看向远方。 此地势力错综复杂,明明此去赴任之地在清远县,然而才到梦华县,这些流匪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并且已经布下了这一局。 这看似两百余里的路途,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三个人无话,悄悄进入屋内,睡了过去。 第二日,皖宁他们重新将袋子里的水装满,那圆脸老人又给他们塞了点干粮,这才让他们上路。 在官道上走了没多久,一个小孩突然窜了出来,然后扔了一个东西给他们。 皖宁一接过,发现是她的水囊,而这个孩子,正是昨日皖宁给他水喝的那个。 那个孩子警惕的朝着四面看了看,接着焦急的用手指了指前方,然后又指了指后面,他不会说话,只能发出慌张的呜呜声。 这是在告诉他们,前方很危险。 但是前面就算是龙潭虎穴,那也是不能退的。 皖宁对着他安抚的笑了笑,然后拿了一个水囊扔给他,接着便走了。 那小孩跟着跑了一会儿,最终停下了脚步,焦急的看着他们远去。 陆九章将手里的地图打开,给皖宁看:“按我们的脚程,一日后到,那么那些人应该在这里埋伏着等我们。” 陆九章的手指落在一处叫“王坪山”的地名处。 皖宁道:“九章哥哥,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陆九章看着她:“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马车行了三十里地,来到梦华县的县城内,皖宁摸着自己的白马,将它牵到水槽处,花了大价钱给它喂水。 这白马神勇,用它拉马车,倒是委屈了它。 皖宁拿着梳子给它梳了毛,然后便去县城里面找吃的。 明月早就饿死了,这一路都是干粮,吃够了,找到了这梦华县唯一的一个酒楼。 他们一进来,酒楼的小二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着金元宝一样,明月要了好大一桌,鸡鸭鱼肉上了个全,拿起筷子就干。 陆九章替皖宁擦干净了碗筷,又给她倒了一杯清水。 三个人正吃着饭,却听到旁边桌上的人正在说话。 “哎,听说又死了一个,镖师都不敢接,现在那个送嫁队伍已经在城里面待了七天了。” “怎么敢走?上一个商队还是请的他们那儿的大镖师,结果还不是没过王坪山?等人发现的时候,男的尸体都臭了,被人挖了心肝;女的直接被掳走,几日后……啧,听说那商户的老婆,是赤条条被扔下来的,就出现在城门口,疯了似的一头冲向城墙边撞死了。” “哎……听说呀,那山上的盗贼,不仅女的要,长得好看的男的也不放过……” 他们说着,停顿了一下,将目光往陆九章他们处看。 这三人一进城便知道不是本县人了,生得如此光彩夺目,尤其是其中两个,细皮嫩肉,出手大方,若是再往前走,一看就是很和王坪山那处盗贼的口味的。 陆九章转头看向那桌人,走了过去:“请问,那送嫁队伍在哪儿?” 正在谈话的二人放下了筷子,好奇的看着陆九章。 眼前的少年是生平仅见的出色人物,然而一看就知是读书人的感觉,其中一人饮了一口酒,问:“这位公子你问这个干嘛?” 陆九章道:“我们是镖师。” 两个人着实诧异了一番,看了看陆九章,又看了看在那边看起来更瘦弱的两个少年,一眼一言难尽。 问清楚住址后,三人朝着那迎亲队伍处走去。 明月忍不住开口:“陆公子,我可保护不了那新娘子。” 是,她虽然有些武功,然而自保可以,对各种伪装逃跑最是在行,其他的,就算了。 陆九章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看向长街尽头:“不,我们的镖师来了。” 马蹄声响了起来,一个像长枪一般锋利无匹的人出现在长街尽头。 皖宁脑海里的记忆一闪。 杨念山? 跟在张灵溪身边的那个黑衣人。 第85章 送嫁 七年未见,杨念山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冷面锋利,目光内敛。 他在陆九章面前停下,然后翻身下马,弯腰道:“公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色的面无表情,也下了马,然后对着陆九章喊“公子”。 陆九章对着他欠身:“杨先生。各位好。” 杨念山转头看向皖宁:“叶小姐。” 皖宁是易了容的,很是奇怪为何杨念山会认出自己,杨念山却将头转向明月:“明小姐?” 明月“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我不姓明,就叫我明月就好。” 她说完好奇的盯着杨念山的眼睛:“我小时候听说武功至高者,神光内敛,就是你这模样?” 杨念山面无表情不吭声。 明月背过脸吐了吐舌头,好无聊的高手。 陆九章问:“老师可好?” 杨念山道:“先生很好,在蓬莱岛和人下棋,说是不把那局棋下完就不回来了。” 先生那局棋,断断续续下了九年了,每两年都要抽空去蓬莱一趟,然而和蓬莱岛主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 陆九章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找到了那需要嫁女的那户人家。 那是一个大户,虽然早就贴好了嫁娶的喜字,挂好了灯笼,然而却毫无喜气。 明月上前敲了门。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愁眉苦脸的脸,约摸四十来岁,胡子这几日愁得白了一半,他看了看这个好看的小公子,问:“什么事?” 明月指了指杨念山:“我们是镖师,听说你要人护卫你的女儿去蒲泽县?” 刚开始这人还不相信他们是镖师,等到看到杨念山等人,方才信了些许,将他们请了进来,然后说清楚前因后果。 他们是河东地区的胡姓人家,十五年前被清远的一位刘姓人家救了,给自家的女儿和那刘姓人家的长子刘文星定了娃娃亲。 半年以前,那刘姓人家来信,说要完婚,将一应彩礼等都准备好了,算好了良辰吉日,他将女儿送到蒲泽县,刘文星夜从清远到蒲泽,然后迎亲。 但是万万没想到,等到送了女儿到了这梦华县,才知道王坪山那里的盗贼近期越发猖獗,过往的外地人,男人都是手段残忍被伤害,女的就是惨遭凌辱生不如死。 眼看婚期在即,他不由得愁白了胡子。 他看着明月等人,心下忧愁,眼前这四个人,能让他感觉到安心的只有那杨念山一个,其他人虽然好看的很,但是于他而言,好看没用,甚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中看不中用,所以即便他们自告奋勇,他也不愿意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冒险。 他在院子里团团转,胡子似乎又白了几根。 陆九章道:“老丈,不如这样,我们先假装去送嫁一回,若是能够安然折返,才折返回来接你的女儿?” 那胡老汉立时就答应了,并且表示如果成功就算两趟护镖的价钱。 只是那胡老汉又愁了:“可是,谁愿意当新娘子呀。” 皖宁笑道:“那就麻烦老汉将令爱带出来我们看看了。” 胡芸娘被带了出来,羞羞答答的对着几个人见了礼。 明月上前,盯着她脸瞧了瞧,直把胡芸娘看得不好意思了,方才拍拍手。 她拿出包袱,将包袱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拿出来,然后便走到了屋子里,对着镜子在自己的脸上比划起来。 等到她再次出来的时候,胡老汉等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至少和自己女儿有七八分相似,若非熟悉之人,乍眼一看是看不出区别的。 而等到明月一开口,这七八分就变成了八九分,那声音软软羞羞的,还带着河东口音,实在是惟妙惟肖。 连杨念山也多看了明月一眼。 接着,明月又按照陆九章的话,在胡老汉的送嫁队伍里挑选了三个和陆九章他们身形差不多,然后也捣鼓了一阵,最后无奈的拍拍手:“就这样吧,实在难。” 那三个人远看和陆九章皖宁他们有了六七分相似,近看就不行了。 陆九章道:“我们离开的这几日,就麻烦老汉身边这三日在每日饭点时候到外面买点东西回来。” 胡老汉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就略做了点伪装,然后朝着王坪山进发。 酷夏炎热,官道两旁庄稼很难存活,远处山峦层层,然而树木也是无精打采,被晒得卷了叶,连蝉鸣鸟鸣也没听得几声。 杨念山对着身边的陆九章道:“这王坪山上的盗匪,是昔年吴王的十二虎将之一,叫单长鸣,手段简单粗暴。其有一儿一女,手段狠辣。儿子叫做单武,女儿叫做单文。听说最喜食人心肝,单武喜凌虐他人妻女,单文亦有九个夫君。” 明月听得从花轿中探出头来,将拳头一握:“这般狂徒,等落到我手上,我非得让他们也瞧瞧什么是生不如死。” 行了小半日,幽深连绵的王坪山出现在眼前。 * 于此同时,梦华县的县衙。 爱好听戏的县令李水发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听完了小桃花正在唱那墙头马上。 他睁开眼,问:“人呢?” 旁边的师爷笑道:“盯着呢,刚刚出去打包了一顿饭,还没动身。” 李水发挑了挑眉:“应该是也有顾忌,毕竟王坪山那处最近实在做的过分了些。不过,能被派到清远的,肯定是不得君心的。凡是来了这三县的,这‘见面礼’是少不了。” 他又吩咐道:“给山上送信,就说他们还在县里面,没有动身。” “是。”师爷应了。 看着师爷远去的身影,李水发哼了一首曲子,有些熏熏然。 在他们这地方,越清正是越活不下去的。 每个到这边任职的县令,都会接受这些盗匪的“见面礼”,所谓见面礼,不过是下马威罢了。山上的盗贼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第一回合就得把新上任的县令弄得服服帖帖,然后让他往东不敢往西。 这哪里是皇帝的天下,在他们这儿,就是盗贼的天下! 县令么,不过是玩意儿。 上一任清远的县令是怎么死的呢?哦,没死,是折磨得半疯,然后在县衙外像狗爬了一圈,将自己的妻女都奉上了,这才得了命,然后准许挂印辞官,出了这清远。 这清远一地,可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呀。 这次那位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真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呢。 第86章 贼窝 王坪山。 拿着鞭子的女人看着眼前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俊秀青年,扯了扯嘴角:“脱不脱?” 书生一双眼睛凛然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冷笑一声,转开了头。 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上前,抓起书生的头便“砰”的往墙上一砸 她气力极大,这一贯,鲜血顿时在墙上溅开,书生那张俊秀的脸已然变形,连痛呼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地上。 “不识抬举,将他拖出去,换下一个。” 门口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弯腰道:“是,大小姐。” 立马有人拖着那不知死活的书生下去,接着,一个身形威武的男人被推了进来,他在门外已经看着那被拖着出去的男人的惨状,进来看着地上的鲜血,一个大男人已然吓得两股颤颤。 单文上上下下挑剔了看了看男人一眼,最后落在他胸膛上,然后拿起鞭子,轻轻的拨开了他的衣服,满意的笑了笑。 看着这笑,那汉子一哆嗦,一股尿骚气冒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裤子。 单文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手中的鞭子往男人的脖子上一勒,只听到“咔嚓”一声,男人的喉骨已经被勒断,整个人睁大了眼睛,然后倒了下去。 单文挥挥手,立马便有人上前,将这具尸体给拖了下去。 晦气。 新得到这一群男人,真的一点都没意思。 她和他哥不一样,她哥就只喜欢强迫,而他喜欢人自愿,只不过,若是不听话或者让她稍有不满意了,也就没命了。 听话的么,她玩个几天,若是觉得满意,就收入帐下,长久的服侍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山羊胡男人急匆匆来禀告:“大小姐,有货来了。” 单文将自己手里的鞭子转了转:“货怎么样?” 山羊胡男人道:“前头已经查探过了,很不错,一群送嫁的。” 单文拿起鞭子,站了起来:“走!” 还没进入王坪山的地界,杨念山便感觉到了不一样。 他灵感非常,几乎能够感受得到这些人在哪儿,有几个。 他佯装不知,假装镖师头子,在敲锣打鼓的声音中大喊:“做好护卫!” 进入王坪山两边的夹道,古木森森,酷热瞬间也变得阴森起来。 一行人假装走得胆战心惊,四处乱看。 这时,一只大鸟从旁边的一棵大树上扑腾着翅膀飞下,抬轿子的假装吓得一声大叫:“来了!来了!” 单文在夹道旁边看得冷笑一声:“就这胆子,也敢来我王坪山。” 她一挥手,瞬间,乌拉拉的上百个拿着武器的精壮匪贼便从两边奔了下去。 杨念山喊道:“镇定!镇定!” 然而现场混乱成一片,己方丢盔弃甲,蹲在地上,毫无胆色。 单文拿着鞭子走向他们,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们一番。 她的目光从杨念山移到一众轿夫,又落到杨念山身上。 众盗贼都知大小姐有个癖好,围攻上来,先瞅瞅长相如何,若是看的过去的,那就先留了性命,上山玩弄一番再说;若是看不过去的,当场就宰成几块。 而这一群人,除了杨念山,其他人的相貌,刚好就处在单文那看得过去的点上,她想动手,又觉最近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于是手一挥:“绑了,全部给我送上山。” 杨念山假意抵抗了一会儿,然后手里的武器被打掉,也被捆了。 单文捞起花轿帘子,看到一张娇滴滴的脸,于是大手一挥:“也绑上山,看我哥喜不喜欢。” 于是,这么一群“送嫁”队伍,就理所应当的被“绑”上了山。 皖宁和陆九章被束缚住了手,然后被压着在王坪山上那错综复杂的道路上行走。 皖宁看着这些人跳出来的时候,便知道这些人并非一般的盗匪,训练他们的人,是将他们当成精兵一样训练。 而踏入此山间,延伸出了无数的小道,弯弯曲曲,错综复杂,不用想,只要稍微走错一条道路,那么各种机关陷阱肯定就应接不暇。 一个王坪山如此,而这清远梦华蒲泽三县,可不止一次王坪山。 这是几支隐形的军队。 众人被绑上了山,然后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明月靠着皖宁,好奇的低声问:“小姐,我要不要扯开嗓子哭几把?” 她觉得她在演戏上很有天赋,改日下山可以去学学唱戏班的,让自己的江湖门路更宽广些。 皖宁点了点头。 明月顿时一把嗓子扯开哭得悲惨至极。 然后门外的人便一块石头从窗户扔了进来:“再哭老子弄死你!” 明月识时务的闭嘴了。 陆九章看皖宁和明月说话,一滴汗珠从她的鬓角渗透出来,即便山上热气并不那么重,然而之前顶着烈日行了许久,到应该还是很热的。 他感受到一丝凉,目光看向木窗,窗外有山风拂过,他转了转自己的身子,让风拂向皖宁。 看着少女鬓间那一丝飘动的发丝,他才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这般过了大半个时辰,进来一群人,押着他们往外走。 靠近山顶处开辟了一处宽阔的平地,建了一个寨子,一边走,一边有隐约的血腥气传来,非常令人不适。 待靠近一个地方,隔得那么远都都听到一群人的大笑声,而夹在在这些畅快的笑声中的,是几个哀嚎的痛苦呻吟。 待靠近了那处,才发现旁边树上挂着一具老人尸体,而在那树下,围绕着一群粗狂匪贼,单文和另一个二十多岁和她有些相似的男人坐在中间,很显然便是单武。 看到他们被拉了来,单文抬起眼,扫了一圈他们。 最后拿起了鞭子,指了指叶皖宁:“你,过来。” 第87章 活下来 皖宁见陆九章想要站起来,急忙对着他一笑。 然后皖宁被旁边的人拉起来,解开了绳索,推到了单文面前。 单文看着眼前的小厮,对着他挥了挥手:“过来给我倒酒。” 皖宁走了过去,在她的旁边学着其他人一般跪坐下,然后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又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多个酒坛子。 每个酒坛子都打开了,有不同的酒味窜出来。 皖宁去拿了旁边的梨花酿。 单文眼底闪过一丝戾气:“你眼睛瞎了!我要的就是这个绿蚁!”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旁边的人都抖了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子,心想又要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果然,下一刻,喜怒无常的单文已经狠厉的开口:“白长了一双好眼睛!去!给我挖了!” 旁边立马就有人上前。 然而皖宁却轻轻的笑了起来:“大小姐,绿蚁酒今日不适合您饮。” “嗯?”单文没想到这个小子居然没有害怕,转而好奇的看着她。 装扮成小厮的少女声音变了声,有着少年的清脆,一双眼睛未做伪装,此刻晶亮动人,仿佛琥珀华光。 见大小姐感了兴趣,旁边本来想要拖拽皖宁的人也停了手。 皖宁低声道:“白乐天有诗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此绿蚁酒最是暖人心脾,冬日来喝最是得当。然而现在是酷暑,今日摆上桌的佳肴又是猪蹄鸡牛等物,不如配上这梨花酿来饮,不仅内火不重,反而更增风味。而且,小人听说,梨花酿若是配上胭脂鸭脯,更能让肌肤润泽。” 皖宁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单文嘴唇上擦得不太规整的胭脂,还有她耳朵上的耳洞。 即便生活在草莽之中,但是这位大小姐,依然是爱美的。 单文听了皖宁的话,顿了顿,端起了那杯梨花酿,喝了一口。 刚才她刚啃了一块猪蹄,梨花酿酒味清冽,在唇齿间,果然让那油腻之味刮了一遍,居然清爽至极。 单文顿时笑了起来:“妙!” 她的目光看向了旁边的人:“去!去叫厨房做一顿胭脂鸭脯来!” 旁边的人急忙去了。 旁边的人看向皖宁的目光已经变了。 单文喝着梨花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没想到你胆子倒挺大。” 皖宁道:“其实是害怕的,但是怕小姐不喜欢,不敢表现出来。” 单文又笑了起来,然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不错,以后跟着我。” 单文既讨厌别人怕她怕得没样子,也不喜欢别人一点也不怕她。 她捏了捏皖宁的肩膀,只觉得瘦弱非常,跟个女子骨架似的,又不由有点不满意。 这身子骨,床上怕是折腾不了多久。 然而皖宁在旁边替她倒酒添菜,低头,不多言,让单文非常满意。 吃罢了饭,单文看皖宁一直看向那边被绑着的人,不由道:“你怎么总是看旁边那几个?” 皖宁道:“那是小人的小姐和家兄,小姐平日里对我多有照顾,而路上缺水,家兄即便口渴之极,也将水给小人喝。此番小人有幸来服侍小姐了,他们两个却还在那里,不免心有不忍。” 单文扯了扯嘴角,看了看明月和陆九章一眼,最后道:“你这兄长也和你一样长了双好眼睛,可惜冷冰冰的不讨人喜欢。看在你面子上,却给他们松绑看着,好好让我开心了,知道了吗?” 皖宁恭顺的道:“谢谢小姐。” 而在这个时候,皖宁听到“啪”的一声,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单武扯着一个少女,指着那挂在树上的老人道:“我就将你的爷爷挂在这这里,挂成一具干尸,每天都带着你来看一遍。” 被拉扯的少女即便脸上都是灰尘,然而可以看得出是个极美的女孩子,她被扇了一巴掌,肿了半边脸,她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爷爷的尸体,闪烁着刻苦的仇恨。 皖宁能够感受到这样的疼痛,痛得她心口也不由一抽。 然而周围的盗贼却在欢呼,似乎以折磨他人为乐。 皖宁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目光。 她跟在单文的身后,替她拿着茶水。 一边走,皖宁便越感觉到这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一群付神色麻木的妇人被关在像是猪圈一样的地方,衣不蔽体,有些看起来已经半疯了,大部分肚子都已经凸起,不敢想象他们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接着走,是遍地的血腥,孩子们的环境稍微好点,被关在几处,不时有孩子被拉出来,然后递给他一把刀,让他去杀旁边的狗。 一个小孩梗着脖子大哭:“他是阿黄!他是阿黄!我不杀!” 旁边出来一个汉子,抬起手,一巴掌就对着他甩了过去,将孩子打得倒在地上,牙齿落了一地。 让这些犬类跟着孩子长大,最后让他们亲手杀了他,然后逐步培养出一群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掐灭所有的人性,这就是他们要的接班人。 而那些怀孕的妇人,是从山下掳来的,还是就从这些原本的孩子们手里选的呢? 想到这里,皖宁的心口又是一窒。 这王坪山只是这三县里面一处,那其他的山头呢? 单文在视察,每到一处都有人禀告,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天经地义。 而接着往前,皖宁便看到了几具不成人样的男人尸体。 单文指着那些尸体道:“好好听话,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知道吗?” 皖宁低着头:“小的肯定会好好地听话。” 单文得意的笑了起来。 皖宁这些年来也见过海盗的凶狠,但是那些海盗杀人吃人,简单利落,反倒不会像这样一般将人慢慢折磨。 皖宁的目光扫过那些尸体,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动了动。 他还没死。 皖宁垂下了自己的目光。 转过一处,皖宁听到一群人大笑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恶犬的声音。 “让她不听话,今儿我就要看看,到底是这只狗厉害,还是她厉害。” 皖宁一抬眼,就看到了单武和他的一众狗腿子,他们围在一个木栅栏边,看着栅栏里面那只威武的恶犬。 那犬极大,不用站起都有小半个人那么高,一脸凶相,牙齿锋利,张开嘴的嘴里滴着血。 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正被拉出去,浑身被咬得不成样子。 而后,皖宁便看到刚才那个冷艳冰冷的少女被推进了旁边的屋子。 皖宁对着单文道:“小姐,我去旁边屋子里给您抬张椅子来看。” 单文很是满意皖宁的贴心,点了点头。 皖宁将茶壶放在旁边,然后进入屋子,换了一身衣服的女人走了出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皖宁将手里的一根针塞入了少女的手里。 “活下来。” 第88章 来,我带你去报仇 少女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然而皖宁已经不动声色的擦肩而过,去里面抬了一把椅子。 此针含有巨量麻沸散,只要将它插入猎犬的任何一处,那么就会有一线生机。 他搬了椅子出去,然后又找了一把扇子,给单文扇风。 那少女被推入了栅栏中。 那只巨大的黑犬刚刚袭击过人,此刻尚带着凶悍之气,周围的人全是放肆大笑。 “上上上!将她撕成几块!” “嘿,敢拂我们大少爷的意!少爷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少女站在那里,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她抖得不成样子,然而即便颤抖,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冷艳风情,单武看得不由喉咙紧了紧。 真美呀。 他得了漂亮女子,最爱上演“霸王硬上弓”,这女子是他最近看到过最美的,被她那冰冰凉凉的眼神一看,他居然就硬是没舍得了,千方百计的想要她主动。 他吊死了她的爷爷,将她的秀才未婚夫丢给了自己的妹妹,可惜呀,还是不识抬举。 突然之间,那只黑犬扑了上来,少女吓得牙关打颤,然而仍然捡了旁边的木棍奋力抵抗,然而一个弱女子,又怎么比得过这只专门训练出来的,吃人肉的野犬呢?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拍掌鼓劲。 皖宁看着被撕咬的少女,几乎快要忍不住。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的奋力抬起了手,那黑犬立马咬住了她的手,眼看就要咬下少女的手掌,那只黑犬却突然间,缓缓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沉重的兽类尸体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立马有人上前查看,但是却发现不了任何的问题。 皖宁知道,这根针的麻沸散,已经在那黑犬去咬那少女手掌的时候,就已经被灌了进去。 “二黑!二黑!” 在这些人眼底,这只狗可比一个人值钱多了,养了那么多条狗,却只有这一条狗满足要求。 他们将女人扯开,叫人拉了下去,然后急忙叫人来看。 单文冷笑着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你这玩意,可一点都不禁玩。” 单武气得大叫了一声:“今天谁给我看的狗!谁!我要废了他!” 单文见没什么玩耍可看,便站了起来。 皖宁跟在后面,绕了寨子一圈,此寨子机关太多,如果不懂山上底细,想要强攻,损失惨重不说,还不一定有什么效果。 而一个王坪山已经如此,那么其他的同样也是这样了,怪不得朝廷之前派兵攻打没有用处,而现在的大周朝四面漏风,内忧外患,皇帝又会花多少功夫呢? 皖宁一直跟在单文身边。 夜色开始笼罩下来。 杨念山被绑在后屋,因为他是镖师,长得体格威武,所以被人五花大绑,只等着单文发落。 守门的人看了杨念山一眼,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今晚被灌了药以后,他便会送去单文的屋子,只不过听说今天中午大小姐得了一个好玩的少年,就是不知道今晚顾得上他顾不上他了。 守门人被拉去玩牌了。 杨念山一低头,之前含在嘴里的一刃极薄的刀片便落入了手里。 这刀片提前被蜡片封刃,含在嘴里含得久了便自然化了,此刻吐出来,刚好现出一点锋刃。 杨念山拿着这吹毛断发的薄片,然后割断了绳索。 外面守门的人还在和另外两个人打牌,杨念山像是一缕青烟一般到了他们身后,然后一抬手,三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弄倒在地。 他悄无声息的潜到了厨房,此时后厨正在准备做饭。 他从靴子底下掏出药粉,然后倒入旁边放着的木桶里,药粉滑入水中,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他贴在了屋檐上,看着后厨的人将那桶水倒入煮菜的锅里,这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他来到了关押陆九章处。 “公子,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药已经放入饭里。” 陆九章道:“好。虽然大部分人都会吃菜,但还是有小部分人不吃。叫人先聚集起来。” 而且,他中午所看,单文和单武用的饭菜并不和其他人在一处地方,还需要小心。 “那就麻烦先生办妥以后,去帮我看着皖宁。” 杨念山道:“好的公子。” 他说完悄无声息的没入黑夜。 明月凑过来:“陆公子,要杀人了吗?” 陆九章点了点头。 明月别样兴奋,自从海上以后,她就再也没动过手了。 正如陆九章所料,单家兄妹俩晚上一般和他们的父亲吃饭,单家兄妹俩的父亲名叫单雄,当初吴王手下十二虎将之一,虽然年过半百,然而虎目冒着凶光,两个凶残的儿女在他的面前都不敢高声说话。 单雄道:“清远县的县令还没到吗?” 单文道:“收到李水发的传信,大概是怕了,现在还在城里面不敢走。” 单雄眯了眯眼睛:“知道怕就好,怕了,才好给我们当走狗。如果识趣些,我就让他在这地盘好好的当个县令。” 单文突然笑道:“我听说这位即将来的清远县令可是一位少见的美男子。” 单雄看着自家闺女那样,冷嗤一声:“没出息。” 单文立马垂头。 单雄道:“好了,若你看得过眼,那就玩玩。” 单文低头笑道:“多谢父亲。” 单雄挥了挥手,两兄妹退了下去。 两兄妹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们经过大坝,听到整个寨子的人喝酒吃饭的声音,然后转身离开。 而此时的大坝上,上千个汉子正在大口吃肉喝酒,一片嘈杂火辣之声,然而过了一会儿,一个喝酒的就倒着趴下了。 旁边的一个盗贼嘲笑道:“就这般酒量,喝什么?” 然而他的话刚说完,也觉得头晕,心想今晚的酒这么烈?也跟着倒下了。 而后,一大片一大片的贼寇倒了下去。 有几十个贼寇没吃那肉菜,看到倒下乌泱泱一片,心中一惊。 接着,一个人反应过来:“有贼人!快!找寨主大小姐们!” 单武正扯了之前那个冷艳少女,想要强迫,然而少女抵死不从,他抬起手正待一巴掌扇过去,却陡然听到外面大喊:“大少爷!大小姐不好了!” 单武扔下少女便跑了出去。 单文正在皖宁的伺候下沐浴,听到这声音将身上的衣服一裹,回头冷冷的看了皖宁一眼,见他神色诧异慌张,双眼一眯:“你最好没什么问题。” 这种事寨子里时有发生,她并不太担心,只需要去解决就行。 看着单文跑出去,皖宁的脸上诧异慌张之色一收,然后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她来到单武房间,此处人去楼空,唯有那个冷艳女孩坐在那里。 皖宁推开门,少女猛地一抖,然后如野兽一般看来。 看到皖宁,她微微一愣。 皖宁对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去报仇!” 第89章 在下,陆九章 少女的身上满是伤痕,然而此刻,看着那只向她伸出的手,她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将被狗撕咬过的手放在她的手里。 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但是皖宁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医治这伤口,而是去报仇。 她握住她的手,将她带了出去。 单雄拎着铁锤走了出来,看着挂伤的一对儿女,又看了看大片倒下的人,目光扫过包围住他们的十几个人,看向了其中的杨念山。 他一眼看出,此人才是其中绝顶高手! 他大叫一声,挥舞着铁锤朝着杨念山打去,一边大喊:“护送少爷小姐下山!” “是!”剩下那几十人手拿兵刃,将单文单武牢牢护在其中。 两兄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心中虽有不忍,然而此刻也顾不得许多。 只有先下山逃离了此刻危险,才有机会复仇! 两个人都不再逗留,在那些人的护送下飞快往山下跑去。 杨念山道:“去追!” 他身边的那十来个人迅速像是燕子一般朝着单文单武追去。 单雄拦截住杨念山,越打越心惊,此人如此年轻,然而武功却如此高强,即便是他曾经身手,也最多支撑半个时辰,更何况如今。 他只有咬紧牙关,力求为一双儿女争取多一点时间。 皖宁带着那少女出来,便看到远处单文单武奔逃的身影。 她目光一动,在不远处找到了弓箭和箭矢,然后来到马棚处,牵了一匹老马。 她将少女拉上马,然后朝着那良人溃逃的地方追去。 老马识途,就算这山道中无数机关,但是这马行过此道不知道多少次,定然能够避开。 而果然如皖宁所料,在那密密麻麻的山道间,这马像是认路一般,纵行无碍。 马朝着自己的主人飞奔而去,却不知道背上驮着的是死神。 少女在马上,奔跑在黑夜里,眼里闪烁着悲愤和火焰般的光。 她想起自己被吊死的爷爷,想起自己被折磨的日子,想起自己不知死活的夫君,她咬着牙关,只有这样,才能忍住眼底的泪。 不哭。 仇人不死,何以哭得?! 而这下山一路,即便有几十人护着,但是追来的那十来个皆是武功高强之人,一个寨子里出来一两个便是不一般了,哪里凑得出这般厉害十人? 眼看着身边护着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身上所受伤害越来越多,单武的心里越来越慌。 他不想死。 他看着身边的妹妹,眼底滑过一抹冷光。 单文,我可顾不得你了。 前方拐角处就是一处机关,将单文舍下和他们缠斗,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这样一想,他加快了速度,抢在最前面,看到了那块石头。 他伸手将那石头一拨。 立即飞刀天网朝着那边盖了下去。 单文大惊,迫得连连后退,看着追上来的十人,又看了看自己独自飞奔的哥哥,惨笑一声。 好好好! 单文只觉得自己从未跑得这般快过,双脚像是飞了起来,冷汗从身体的背部一层层渗透出来。 山脚,山脚就在下面。 他知道山脚有处马棚,那儿有几匹马,只要骑上马,身后的人便追不到他了! 他飞奔着,然后,他听到了马蹄声。 从后面追赶而来的马蹄声。 他诧异的回过头,就看见一匹老马上的两个人。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少女的手拉开了手里的弓箭。 她用力拉开弓箭,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这一生之力都灌注在这支箭上! 手上的伤口崩裂,鲜血直流,一滴滴落到那疾驰的马背上。 她看到了仇人那张慌张的眼。 她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爷爷那愤怒的眼。 她松开了自己的手。 “咻”的一声,仇恨的箭矢穿破黑夜,然后一箭贯穿了奔跑的男子的胸膛。 一箭穿心。 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皖宁静静的坐在她的后面,安静的听着她哭。 * 单雄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老过,他喘息的厉害,挥舞的铁锤也越来越没力气。 终于,“当”的一声,他的铁锤被一枪挑落,他整个人无力的往后连退几步,靠在那里,咬牙切齿的问:“是谁?让我死个明白!” 他只听到一道极淡而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 他猛地抬头。 陆九章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年轻的男子,单从外表看,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但是栽了就是栽了,单雄握住铁锤,大笑道:“没想到我年年啄燕,今儿反倒被燕啄了眼。好好好!你个年轻后生,我若死了,这可不只一座王坪山,你能逃脱得了?” 陆九章道:“在下并未想着逃脱,今日只是想借王坪山一用而已。” 听到陆九章这样说,单雄心中顿觉不妙:“你想干什么?” 陆九章道:“昔年吴王叛乱,手下有十二虎将,皆是人中之龙,后来留下四虎将各自带着残兵占领山头,外人看,似乎各自为王。然而这么多年,你们四人却是暗中联系,合力把控三县,便是县官也不得不对你们投鼠忌器。若是只剿一处的匪,只要还有匪首,那么此处便永不安宁。所以,在下只好借王坪山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处了。” 单雄冷笑连连:“笑话!难道你请得动他们?杀得了他们?他们怎么会相信?” 陆九章道:“在下所知,昔年兵败以后,四虎将本来想要追随旧主而去,而最后未曾。你道如何?” 单雄的脸色微微一变:“老子们就是不想死了,如何?!” 陆九章声音依然极淡:“那是因为,在湘水湖畔,所有人都认为吴王已经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自杀,但是却极少有人知道,吴王的孩子,并非只有一个。他生下了双胞胎。所以这么多年,你们四个人占据此处,四处寻找那个孩子,等待重整旗鼓,再夺江山。” 单雄的眼里已经有了不可置信:“你如何知道?” 当年之事,只有十二虎将知道,其他八人皆已战死,他从何处知晓? 陆九章道:“在下如何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若以你的口稳说有了那孩子消息,那另外三个人怕是不得不来,那时候,再借你寨中众人一用,应该便能消解掉他们所带的大部分人马。至于此时,再让各县出动城中守卫人马,趁群龙无首之时拿下,想来艰难不了许多。” 单雄听得脑袋瓜子直“嗡嗡”的响,他强压下心里的恐慌:“那些县官,成了精一般,便是皇帝指令都会阳奉阴违,会听你的?” 陆九章双眼挑起锋利的光芒:“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单雄大喊道:“你这年轻后生,这处和你有什么关系?何不放我等一条生路,来日大富大贵,都有你的!” 陆九章抬起眼,看了单雄一眼。 那眼眸极深,极静,也极冷。 他开口:“抱歉,这里暂时和我有了点关系。” “在下,就是即将赴任的清远县令,陆九章。。” 第90章 借兵一用 皖宁带着那少女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身后的黑衣人杀了单文后,便赶上来将单武德尸体也带了上去。 单家三人的尸身和那些死去的众人摆放在一起。 那少女将自己爷爷的尸体放了下来,抱着那尸身放声大哭,皖宁想起今日所见还有一个书生装饰的人还有性命,于是让明月去看。 明月等人将那书生翻找出来,幸而还有生机,陆九章为他把了脉,然后写了药。 那少女扑了上来,喊那书生:“英云!” 原来这书生是她刚刚成亲的夫君聂英云,少女名叫崔念念,二人本不是本地人,他夫君是此地的举子,因为屡次考进士不第,而恰好清远的主簿空了位置,便携带妻子和妻子爷爷前来此地安家。 结果没料到遇到这样的事。 皖宁想不出其他安慰的话,只能拿着伤药,默默为她包扎手掌。 一切尘埃暂定,已经是丑时末了。 明月精力旺盛,还活蹦乱跳,正拿着东西给几个挑选出来的杨念山的手下修改面容。 他们来假扮单雄单文单武三个人即可。 杨念山将搜寻出来的东西摆放在陆九章面前。 皖宁看着其中书信,眼神微微一凝。 这是北疆文字。 难道这些人,一直和北疆有所联系? 一时之间,她的心里有一根线默默地串联起来,前世的时候,那些北疆人是如何攻打塞北的?就算绕过了北疆城,然而一路尚有士兵,如何悄无声息绕过重重关隘? 她想起陆九章和她说的话,这些人,想要拥护吴王之子再叛乱,争夺江山。 可是,如何去争?只有这江山到处乱起来,他们才有可趁之机。 所以,极有可能前世的时候,他们便从这三县绕过了防卫,然后从后面突袭了父兄。 前世这里,一直到她父兄之死,都还是匪贼占据之地,那么这些人,是否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再想起前世三城,三个城主之一的薛飞已经联系上了,那么另外两个,他们又属于谁的势力? 她心里不由有了些许焦急。 正在此时,陆九章站到了她的旁边:“怎么了?皖宁?” 皖宁摇了摇头:“九章哥哥,接下来怎么办?” 陆九章看向远方:“送信三寨,借兵三县。” * 将三封仿造单雄字迹的信绑在信鸽腿上,往上一扔,信鸽便没入了苍穹之中。 一日之内,三个大寨的寨主打开了信纸,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六月十八日,旧主之子,王坪山见。 现在是六月十三日,距离六月十八日,还有五日。 * 六月十四,梦华县,县令府邸,那往常养鱼的池子的水都快干了。 李水发颇为不高兴:“去,抬水,我这锦鲤可死不得。” 旁边的师爷为难:“老爷,没水了,这十里八村,现在都缺水的很,唯一还冒得出来清澈井水的地方,就被寨子里那些人把控着呢。” 李水发听了,心里有些怨言,但是有怨言能怎么办呢?算了,不和那些盗贼斗,过好日子就行。 他将自己的扇子一摇:“走吧,去听小桃花唱戏去。” 走出府衙,外面热气滔天,一群被热的奄奄一息的人缩在县衙外面,看到李水发出来,急得连连磕头:“县老爷,给点水吧。” 李水发烦躁的道:“快走快走。” 他有办法吗?没有,他又没有那么多井,他的鱼都快干死了呢。 而且,家中的母老虎还要每日在浴池里面洗澡,哪里来的水给他们喝? 李水发到了小桃花处,点上了一折子戏,自己独享了一台子。 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等待开场:“小桃花这把嗓子呀,是真好,啧啧啧,京都的名旦怕是也比不过。”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师爷呀,那清远县的那个县官还在这儿?” 还没到动身离开?胆子就这样小,赶不上七月赴任怎么办?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不过,赶上了也没比掉脑袋好多少。 他正这样想着,便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李县令,在下还在这儿。” 什么?! 李水发陡然间一醒,猛地转过头来。 木簪束发的少年秀逸无双,锋芒内敛,他看着李水发,道:“在下陆九章,来陪李县令看戏。” 他说完拍了拍手。 立即,幕布后面小桃花的嗓音响了起来,接着,幕布被缓缓拉开。 被绑在戏台中央的,正是他的妻儿老小。 李水发猛地站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陆九章抬起眼看了看李水发。 “李县令莫慌,在下只是想借兵一用而已。” * 六月十六日,蒲泽县。 县衙内,一个老妇被扔了出来,她虽然只被打了一个板子,然而年老体衰,被扔出来的时候,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她紧紧的抓住自己手里那一张状纸。 我女儿,我女儿被山贼抓了,不是伙同奸夫跑了呀…… 她干涸的眼里已经淌不出泪水。 来来往往的众人见之怜悯,然而却无一人敢上前。 这个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入夜,府宅深处,地下室内,县令陶敏正在数钱。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他买官买在了这么个地方,去年才刚好从百姓身上将买官的钱剥削下来呢。 今年开始,就是赚的呢。 反正手下的事务都交给那个师爷来办,案子他处理,只要能赚钱,他才懒得理。 他喜滋滋的数完了钱,然后这才落下一个又一个的锁,然后走出地下室,搬动机关,哼唱着歌出去。 他的院子还挺大,吊着几个大灯笼,看起来喜气,他就喜欢喜气。 就在此时,一个“咕噜噜”的东西从角落里滚了出来。 陶敏眼一睁。 珍珠?!大拇指大小的珍珠! 这是哪儿来的宝贝? 他弯腰跟着那一粒圆滚滚的珍珠跑,然后一蹦,将那颗珍珠捂在了手心里,正乐得不可开交。 天降宝贝呀! 但是陡然间一抬头,突然看见一盒子的珍珠,被人托在一个盒子里。 他抬头,看到了两张太过出色的脸。 皖宁低下头,笑眯眯的将盒子关上。 “陶县令,想要珍珠吗?借你兵一用哦。” 第91章 一日屠尽三城匪1 六月十八,热气如火。 三大寨主带着手下精锐数百人,登上了王坪山外的台阶。 有专门的人引着路,两边的灯笼挂在树梢,绕一眼看去,整个王坪山都是热闹透顶的。 曾经的吴王三虎将,现在不过是三个贼寇罢了,三个人都是双鬓斑白,身材高大,只是时光摧残,当年的威武身材早就不在。 他们每个人带了一百精锐,沿着道路往上。 虽然这么多年来各自占山为王,然而三个人内心里仍然有着对旧主的承诺,若非如此,今日也断断不会来此王坪山。 其中三个人很显然以中间的鹰钩鼻为首,两个人都叫他三哥,此人正是曾经的三虎方雄,其余二人分别是六虎周无伤和十一虎铁木堂。 三个人在路上寒暄了一番,一步步登到高处。 他们看见单雄迎了出来。 单雄和方雄同名,以前在十二虎将中关系颇好。 皖宁假装旁边的小厮,在那边看,心中暗想九章哥哥那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般仔细的消息,居然单雄平日动作口语习惯全都有,而那人扮起来也是十足十的相似。 怕是单文单武两兄妹死而复生,都要朝着他叩拜。 而一个人寒暄以后,单雄就让人坐下,然后让喝酒吃菜。 方雄心里着急,急于知道旧主消息,拉着单雄就想进屋细谈。 “单雄”道:“哪怕再细谈我们也要一起喝了这杯酒。” 方雄皱了皱眉头,心里隐约生出一点不对劲。 但是他朝四处一看,都是寨子里的人,这么多年,彼此心性知道,他知道单雄是绝对不会加害他们的。 三个人结果酒,方雄问:“单文呢?” 一群人中没有找到扮演单文身量的女子。 她生得四肢健壮,不比男子差多少,不管是明月还是皖宁都不相似。 于是那“单雄”叹气道:“你知道单文那孩子的,听说新来的那个清远的县令容色无双,于是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便跑下去山去了。” 单文这爱好众人皆知,大家笑了一场。 “好好好,咱们单文侄女已经有了七个夫郎了,这回,就将这个清远县令掳来当第八夫郎吧。” “一个十八岁的臭小子,乳臭未干,这么久了还是连梦华县都不敢出,没胆子的人物。” 几个人正在打趣,此时“单武”也端着酒上前敬酒:“诸位叔伯吃酒。” 于是单家父子俩和三个人将酒一饮而尽。 方雄抓着单雄就往里屋里面走。 进了里屋,方雄立马低声问:“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单雄”低着头,假装去看门关没关紧,然后道:“我打探的消息是这个——” 他的话音还没落,突然间,“单雄”一把掏出自己怀里的刀刃,朝着自己的胸膛刺了下去。 “滋”的一声,鲜血冒了出来。 三个人愣在当场。 与此同时,门被“单文”一把拉开,接着,“单雄”倒入了“单武”的怀里。 “单武”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吼:“父亲!” “单雄”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三位哥哥,你们为何……” 话没说完,已然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了。 整个大场里,所有人都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方雄简直不可置信,他怒道:“单雄!你干什么!” “单雄”喘息着:“三哥,你为何……杀我?!” 亲眼看到老寨主被害,又亲眼听到老寨主这样说,王坪山的众贼寇“哄”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开始抄家伙。 方雄目光如炬,喊道:“肯定有误会……” “单武”高声打断他的话:“什么误会!众目睽睽之下,你将我父亲拽入里面,然后我父亲就被刺,要不是我刚好打开门,怕是现在我父亲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吧!” “各位叔伯,我王坪山虽然不是四寨里面最大的寨子,但是这么多年,得了好东西,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各位叔伯?怎么?今年年成不好,叔伯就要往我们身上下刀吗?” 方雄听得火冒三丈,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误会,但是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现在只有好好冷静下来再谈。 但是眼前的单武双目赤红,简直就是认定了是他们害得他父亲。 周无伤性子最直,哪里受得了如此莫须有的罪名,顿时一刀指向“单武”:“你再胡说试试?!分明是他拿刀自己刺的!” “单武”冷笑连连:“周叔!这般借口都找得出来,兄弟们,今日咱们王坪山不干了!” 王坪山的众贼寇顿时群起愤怒,刚喝过酒,正是一身热气没处淌的时候,于是提起刀就冲了过去。 其他三寨主带来的精锐一看到他们朝自己的寨主抽刀子,顿时也不干了。 于是,当场一人就拿了一刀劈了过来。 血溅了出来。 有了这一点血,瞬间,场面瞬间失控。 打起架来最容易失控,更何况喝了酒打群架? 所有人顿时杀红了眼。 方雄,周无伤和铁木堂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怒火攻心,他们看着那边的“单武”。 这一对父子!好好好!就算入了这圈套,那也要将这两个拿下问个明白! 三个人都是个中好手,手中兵器扑过来,虎虎生风。 “单武”拖着“单雄”,二人齐齐一退。 这一退,方雄眼睛一眯:“你们二人是何人?!” 这一退的脚步,根本不是二人所有。 他心中怒极,挥刀而来,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了出来,一把隔开方雄的刀刃。 方雄被震得倒退了几步。 四寨中绝对无此人物! 方雄,周无伤,铁木堂六目相对,然后齐齐朝着杨念山攻击而来!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 居然将他们戏耍成这样! 第92章 一日屠尽三城匪 黑夜包裹下,老寒山,不明山,长门山平和之极。 他们已经在这片地方当了二三十年的土霸王了,百姓们怕,当官的更怕。 今日三大寨主不在,寨子里以往一样,肉吃了,酒喝了,有人光着膀子打牌九,有人抓起女人就开始凌虐,有的提了水,舒舒服服的搓着身。 这般舒服的用水,也只有他们这些匪寨才有了。 老寒山的山道上,挂着一个走马灯,灯下,几个看守的横在摇骰子。 守什么守?这么多年,连只蚂蚁都不敢踏入他们老寒山,更何况人呢。 热气熏腾下,几个人光膀子,汗水沿着身子滴落。 而就在此时,几支箭矢突破黑暗,然后一根接一根的没入那几个人身体里。 最后一个看着眼前人身上插着的箭羽,两眼一瞪,刚准备大喊,然而一张嘴,一支弓箭就穿过了他的喉咙。 什么话也说不出。 欧泽县里的七百士兵在一个黑衣人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老寒山,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许久没有动手的官兵们有些废物,即便占尽了天时人和,然而看着有匪类追来就想跑,那个黑衣人抬起手,一刀斩断了那个逃兵的脖子,声音冷酷无情:“要么他们死,要么,你们一家老小死。” 这些官兵们,硬生生被这黑衣人将凶性给逼了出来,拿着命去拼。 厮杀声不断。 不明山和长门山同样如此,早就没有戒心的盗匪没有料到居然有士兵精准的绕开了他们的机关,然后杀了进来,也没有料到那些平日里贪生怕死的人居然给一个黑衣人激出了凶性,居然真的来拼命! 这一日,三县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战斗,不知晓内情的百姓尚在安眠,等待着明日的苦日子,然而知晓内情的梦华县县令和蒲泽县县令已经躲在被窝里发抖了。 能成功吗? 他们在被窝里想起那个少年超尘拔俗的身影,想起那双极黑极深的眼眸,更是抖了抖。 他真的能成功吗? 算了,等到天明,他们就收拾细软辞官开跑! 而清远县的代县令却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这些日子朝廷派的县令还没到,于是由他来顶上,亲眼见过曾经的清远县令有多惨,他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那周无伤拎上去,玩得狗都不如。 但是,就在昨天,一个黑衣人来了,用那封清远县令的任派令要走了县里面的对官兵的任调。 这,到底是要干嘛? 他只期望这个名叫做陆九章的新任县令能够快点来,他还想活命…… 这一夜,风平浪静。 这一夜,也波涛汹涌。 王坪山头,尸体倒了一个又一个,鲜血染红了地面,沿着山间的沟壑往下淌着。 方雄,周无伤,铁木堂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这几个昔年的虎将,现在仍然可看当年的风采。 但是越挥,他们便越气喘吁吁。 不对劲!不对劲! 他们就算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如何才坚持这么久? 他们几个,现在还能大战一天一夜! 方雄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眼前一花,然后看向“单武”:“那杯酒!那杯酒!” 可是现在知道已经迟了。 他抬眼一看,王坪山上已经成了一片尸山血海,那些辛苦跟着他们打天下守在这儿的兄弟们,转眼间,就只剩了那么一两百个。 尸体横七竖八,仿佛大家都失了控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了这样! 皖宁在房间里。 窗户已经被陆九章关上了,她闻到了空气中那浓烈的血腥味。 自从打斗一开始,陆九章就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房间。 陆九章看着她:“场面有点可怕,暂时不要出去。” 皖宁看着陆九章挡在自己面前,一个念头闪过。 九章哥哥,是担心她害怕吗? 若是是真的这一世的叶皖宁,哪怕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那么自然该害怕的,可是她呀,在前世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战场了。 她记得曾经她随着她阿兄去战场上翻找伤员,看看还有谁还有气,那是数万人的战场。 但是现在,陆九章挡在她面前,将她小小的保护起来。 她的心里莫名生出些微暖意,她伸出手,牵住了陆九章的袖子摇了摇。 陆九章回头看她。 她声音轻轻的,像猫一样:“有九章哥哥在,皖宁一点也不怕。” 陆九章垂眸看着她牵着的衣袖,心里蓦得也被这只手轻轻的牵了牵。 而在外面,经过一个时辰的打斗,还摇摇晃晃站着的,不过百来人。 方雄,周无伤和铁木堂喝了下药的酒,整个人也是摇摇晃晃,然后被杨念山的长枪一敲,然后三个人齐齐倒在了地面。 立马有黑衣人上前,将三个人五花大绑起来。 杨念山吹了一声哨子,然后,山下突然涌上来了百来个士兵。 所有人看着穿着官服的士兵都愣了,那些盗贼已经强弩之末,刚才打斗酒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此刻便被那些同样上了山,目瞪口呆的士兵用绳子一绑,然后打包扔在了旁边。 现场,士兵们一脸懵,盗贼们一脸懵。 方雄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没想到呀没想到!我方雄昔年吴王麾下三虎,没想到今日落入这等草包手里。出来吧,幕后的人!” 陆九章缓缓迈步走了出来。 “昔年吴王麾下十二虎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比之当初的并肩王叶绍,也是不遑多让。” “在下曾在书上读过三位事迹。昔年叶将军守塞北,十二虎将守北疆,赫赫有名。” “记得三虎方雄前辈用一把三十六斤重的龙龙虎刀,死守北疆城以护满城弱小,身中十一刀而不倒,此后甚至有北疆百姓画方前辈画像为门神。” “记得六虎周无伤前辈为了救一孤女,单枪匹马追杀敌军五十里,以一敌百杀尽敌军一百二十七人,救得那孤女,而直到现在,那孤女仍然在家中供奉周前辈长生牌。” “记得十一虎铁木堂前辈,昔年尚未有官身时,便为了一被人侮辱的女子千里奔波,告那御状,得罪了当时长阳侯,三年无法武举考试,却从未怨怼。” 曾经三人的事迹从少年的口中缓缓说出,仿佛前生一般。 三个人都不由低下了头,然后又冷笑一声,抬了起来。 “说以前做甚!” 陆九章站到了他们面前:“晚辈陆九章,拜见曾经三虎。” 第93章 满城轰动 陆九章。 这三个字一出,在场的三个和还没有昏迷过去的盗匪都齐齐一愣。 那个即将上任的的清远县令? 他们看向他。 灯火笼罩着他,简简单单的衣服,一根木簪束发,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安静而谦卑的,唯有那风姿,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该如此谦卑。 太年轻了,年轻的过了份。 方雄几乎要喷血,三个人哪怕是和王公贵族交手也不会落于下风,今日却被这稚子小儿给捉了去。 周无伤闭着眼,一脸高昂:“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休要说曾经,那些狗屁曾经,老子不屑!” 当年他们十二虎将谁不是单枪匹马杀尽蛮族的好汉,然而落到如此地步,却也无甚话可说。 方雄瞪着陆九章:“好算计。” 陆九章摇了摇头:“图巧罢了。” “若非王坪山恰好此时闹得凶了些,我们也就不会假装送嫁队伍被请上山来。” “若非我们这边刚好有易容高手,怕也不能如此轻易让单前辈和诸位前辈遭难。” “若非这二三十年无人四位寨主把控三县,从无遗漏,也不会不再细查,让我有可趁之机。” “当然,若非在下以吴王之子的消息诱惑,三位也不会齐齐到来。” 看似轻松之极,然而步步为营,一步差错也不能有。 方雄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你如何知道吴王之子的消息。” 陆九章道:“只要存在,便能留下痕迹。昔年吴王妃难产,请的是当地最有名的接生婆,虽然接生了孩子后就被杀了,但是吴王却不知道,这个接生婆有个自己的规矩。她会随身携带一红一篮两种颜色的小纸花,若是女儿,就用红花贴在窗口,若是男孩,就用蓝花。那日,王妃生下孩子后,她便在窗户上贴了两朵蓝色的小纸花。” 方雄越听越忐忑:“你是谁,如何知道这些隐秘?当时,你怕是还没出生吧。” 陆九章道:“肯定非在下亲眼所见,是师门笔录有提。” 师门笔录,这是何等厉害的师门,居然连这样的隐秘都知晓? 方雄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么吴王之子呢?他还活着吗?吴王才是天下正统!” 陆九章没有回答,只是道:“在下老师说过,天下正统,替天下人行善事才是正,方前辈,哪怕吴王之子还在世,然而诸位所作所为,又怎么让天下人认为你们是天下正统?” 对于百姓而言,你的身份正不正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行的要正。 昔年为国为民的将军,今日成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盗匪,以刀剔弱者骨血,造成无数人家破人亡,天下人怎么肯认? 三个人俱都沉默了。 铁木堂声音沙哑的问:“你要如何审判我们?要杀要剐?” 陆九章淡淡的道:“能够审判你们的,从来不是我,而是这三城百姓。” * 黎明将至,又是平和的一天。 三城的百姓在鸡鸣声中睁开了眼。 穿衣,洗漱,走出家门,开始一天的生活。 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然而一支穿云箭杀入高墙,飞到了三座城池早上最热闹的高墙。 箭矢并没钉入城墙,而是带着漫天的白色纸张,纷纷扬扬的撒了下了来。 一人伸手抓那白纸,白纸上有字。 有个童生眯着眼睛,将自己眼睛上的琉璃镜推了推,操着一口当地土话慢腾腾的念了出来。 “王坪山贼首单雄,老寒山贼首方雄,长门山贼首周无伤,不明山贼首铁木堂,皆以伏诛。五日后,如有冤情者,可到清远县县城衙门,申告冤情。” 他慢腾腾的念完,仿佛没读懂这是什么意思,等到他再念了一遍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 白纸纷纷扬扬,一个个字飘扬在众百姓的头顶,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有人说是假的,有人说万一是真的呢? 在这里的百姓,可能不知道县令的名字,但是一定知道那四个贼首的名字。 那些笼罩在他们头顶几十年的名字。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然而,直到一人从城门口惊叫起来。 “快!快看!官兵们绑着那些土匪们进城了!” 人群乌泱泱的涌过去。 城门口,满身鲜血的官兵们绑着同样满身鲜血的土匪们,一长串,从城门口一直延伸到远方。 接着,不知道是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人群中开始激动起来,有人擦着泪,有人骂着脏,有人脱下自己的鞋,劈头盖脸的朝着那些匪类砸了过去…… 官兵们有些悄悄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 他们中,有些人死了,有些人伤了,但是谁无妻儿老小,谁无至亲好友,这么多年,他们谁家没有或多或少的受到过欺压。 但是现在,他们终于又有了勇气。 他在解救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解救自己? 梦华县的县衙。 师爷捧着那白纸哆哆嗦嗦的跑到了李水发的宅子里。 李水发正将东西使劲的往自己包袱里面塞。 师爷大喊:“老爷!老爷!” 李水发吓得全身都颤了颤:“什么!是单雄他们打过来了!快快快!” “不是!不是!”师爷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他面前,然后递上了那张白纸。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四个贼首都伏诛了! 这才几天?怎么办到的? 师爷看出了李水发的不相信,叫道:“真的!那些官兵都将那些匪类都押回来了,活着的都绑着,死的都被放在板车里拉着呢。” 李水发停听了,艰难的吞了吞口水,双腿颤抖的更厉害了,想起那个坐在他旁边风采绝伦的少年,他涌出一个念头。 这,还是人吗? 第94章 今日相迎满城花 梦华县的小村庄内。 一个男孩将精致水囊里面的一点水倒入了自己妹妹的口中,然后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两岁的妹妹只知道哭,然而哭不出眼泪来了。 男孩想要让自己妹妹不哭,但是他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着急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的舌头断了,自从一次给来往的客商报信说前面有危险,便被村子里的那位大老爷拔掉了舌头。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水囊,想起那日三个人,心里一阵忧伤。 他拍了拍自己妹妹的肩膀,然后抽出屋子里的一处泥砖,从里面掏了掏,掏出了一块铜板,然后提着木桶往村子里那口泥浆井跑去。 他踮起脚尖,小小的脑袋探得长长的。 水越来越少了,以前买的时候一半泥浆一半水,在家里面放了些许时候,还可以饮上面那层。但是现在,若是在最后,很多时候只剩下泥浆,没有水。 他个子小,只有妹妹,永远只能排在队伍最后,他抢不过那些人。 他只能期盼,给他多留点水,多留点。 然而,当最后一个轮到他的时候,当他小心翼翼的将一块铜板放入那腰上带刀的妇人手里的时候,那桶里提上来的,只有泥浆,没有水。 妇人将捅翻转过来,然后“啪嗒”一声,泥浆摔入了他的桶里。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摔得生疼。 他不敢说自己不买了,只能提着那木桶,转身离开。 而就在此时,一队官兵冲了出来,官兵,多久没见过了? 他看着他们冲入了那最大的院子,看着里面传来叫骂声,看着那里面的大老爷和那些打手全部被押了出来。 他呆呆的站在那儿。 一个官兵走了过来,男孩吓了一跳,迈开腿就想跑。 “孩子,等等。是要接水吗?” 听到“接水”的他愣了愣,停下了脚步,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然而只有感觉到喉咙干得痛。 官兵接过了他的桶,看了看他桶里的泥浆,然后倒了出来,然后进了那大院子,不一会儿走了出来,将一大桶水递给他。 男孩看着那清澈的水波荡漾,映出自己黝黑的一张脸。 官兵看他细胳膊细腿的问:“提得动吗?” 男孩使劲的点了点头,提了那一大桶水,然后转身,朝着家里跑去。 他听到官兵在后面大声说:“院墙我们会拆了,以后,院子里的井水全村的人都能用!” 男孩跑得像一阵风。 * 虽然四大贼首已经被控制,但是还有很多后续要处理。 这些年,这四个人在三座县城的势力早就根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陆九章就在王坪山上,看着杨念山从各山搜集到的各种信件,账本。 即便他再过目不忘,深思敏捷,然而面对这浩如烟海,也几乎不眠不休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后,他整理了好了一份名单,让杨念山去给梦华县和蒲泽县的县令。 有些在官场内部,有些在城里,有些在村子里,这些都是四大贼首的残余,需要连根拔起。 这些日子,为了一气呵成铲除四大贼首,陆九章每日所睡几乎没有超过两个时辰。 皖宁端着一碗鸡汤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陆九章累得趴在那里睡着的身影。 外面的夕阳顺着窗户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她悄悄的走过去,然后放下鸡汤,就趴在那里看他。 九章哥哥,长得真好看。 他的眉极浓,眼角闭上以后都能感觉到微微的上挑,然而睁开眼却不见凌厉。 明月说看着他眼睛觉得怕怕的,有点冷,不敢和他对视,怎么会呀,九章哥哥看人的时候,不是冷,而是专注,那么专注,仿佛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的样子。 他的眼睫毛真长,比我的眼睫毛还长的样子。 皖宁忍不住越凑越近,几乎想要伸手去触碰这张好看的脸,但是等到她抬起手时,却猛然想起自己在干什么,不由懊恼。 叶皖宁,你疯了吗?你居然想对九章哥哥动手,他又不是你亲哥。 皖宁心里暗暗唾弃着自己。 冷不防对上一双眼睛。 陆九章已经醒了,但是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双眼还是能够看出一丝朦胧,只全心全意看着他。 或者是还未彻底清醒的缘故,这样的眼神,让皖宁觉得有点慌。 她只好端起鸡汤:“九章哥哥,你醒了?” 不过一瞬,少年的眼睛便彻底恢复了清明,他直起身子,点了点头。 皖宁将鸡汤递过去,心疼的道:“喝点,再休息一下。” 陆九章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涩意。 陆九章,皖宁妹妹,只是将你当哥哥而已。 他接过鸡汤,一饮而尽。 皖宁指了指床榻:“九章哥哥,再去睡一下,好不好?” 陆九章发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拒绝她任何事,于是他躺在了床上,皖宁看着他,想起刚才自己的想法,忍不住开口:“九章哥哥,你眼睫毛好长,比我还长。” 她说完,端着喝干净的鸡汤碗,走了出去。 少年愣了一下,想起少女的话,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手来,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刚才他睡着了,她在看他。 一想到这里,清冷的少年便忍不住耳后浮起一丝薄红。 皖宁妹妹,喜欢长睫毛吗? * 陆九章再次醒来,天便要破晓了。 他起来,便收拾一下东西,然后便带着方雄等人,往清远县赶。 方雄等人坐在囚车里,他们下山的时候,刚好和之前送嫁的胡家人碰面。 胡家人已经在众口相传中知道了陆九章的事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送什么好,然后将花轿里面不知道哪儿弄出来的一朵花塞到了陆九章手里。 “陆大人拿着,咱们那儿风俗,定能保陆大人和心上人圆圆满满。” 只是不知道像陆大人这样的人物,哪个女子才配得。 这般闹了一番,两队人马在前方分岔路口分道扬镳,胡老汉一直等到陆九章走的看不见了,才让队伍抬着花轿前行。 陆九章手里握着那小小的绣花,看了看骑马奔在前方和明月说话的身影,最终还是让这朵小花安静的蜷缩在他的手心里。 行了一天,临近日暮时分,终于看到了清远县的县城。 一座极其朴素,贫困的小县城。 城门洞开,百姓倾城而出,站在两旁,目光热切的看着他们。 城门内,不知种着什么黄花树,此刻随风飞来,飘飘忽忽。 当年去时不知谁,今日相迎满城花。 第95章 全城审判1 倾城而出的百姓挤在那简陋街道的两旁,看着那马上的身影。 陆九章和皖宁并排而行。这和皖宁在京都看到的脸完全不一样,京都身处富贵地,他们衣着光鲜,容光焕发,那儿有最娇俏的小娘子,也有最神采飞扬的小郎君。 但是那一张张望来的脸,粗糙,贫穷,刻满了风刀霜剑的痕迹,他们被朝廷抛弃以后,在这个地方,艰难求生。 然而此刻,皖宁从那一张张本来麻木的脸上,再次看到了那一份喜悦和生机。 他们像是仰望这最后一轮明月一般看着他们。 陆九章和皖宁的后面拉着方雄,周无伤和铁木堂,百姓们看到他们,发出一声不知道是喜是悲的哭泣声:“陆大人真的把他们抓住了!” “陆大人好!” “陆大人!” “陆大人呀!” …… 声音像是潮水一般涌来,一路走,那仰望的声音便没有停止过,黄花满路,声音满路。 方雄他们缩在囚车里,被下了药的他们全身无力,靠在那里,听到前方的百姓们不停的呼唤着陆九章的官名。 而等到陆九章过去以后,一个又一个的石块,砂砾,粪便,便朝着他们扔了过来,扑了过来。 三个人咬着牙,闭着眼,不愿意去看那一双双痛恨的目光。 就这样入了县衙。 代县令郝大仁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早就脱下了县令的官袍,一颗心七上八下。 直到现在,他都还晕乎乎的,不敢相信四大贼首居然就这么伏诛了。 一个还没彻底赴任的知县,居然在来时的路上,就这样解决了着二三十年都未解决的问题,还是用的是这么些个破烂兵,这是真的?是真的?! 听到夹道欢呼的声音近了,郝大仁一颗心更是紧张的要命。 这般手段,这个陆九章真不知道是多么残忍冷酷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小命还保得住保不住。 他咬了咬牙,一颗心跟热锅上的蚂蚁在爬一样。 接着,马蹄声和车轮声响了起来,他看到了人影,马上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弯腰垂头,将礼数做到位了。 “大人,下官迎接来迟,有失远迎。” “郝大人,无需多礼。” 这声音,好年轻! 郝大仁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对上陆九章垂下的眼眸,对上那双眼睛,郝大仁只觉得自己被一把利刃剖开,什么东西都在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顿时老实了,老老实实的退到旁边。 陆九章入了府衙。 郝大仁看着陆九章,又看了看旁边的叶皖宁,心中暗想,这是兄弟还是其他,怎么生的?一个就生平仅见了,居然还两个。 进入县衙以后,郝大仁将一任事情杂务给陆九章说了,然后介绍了捕快头,又道:“陆大人,只是县内并无主簿。之前上头一直说派的,但是都没派下来。” 主簿是县令的助手,是掌管文书的佐吏。 陆九章道:“有的,无需担心。” 王坪山上的那位书生聂英云,本来就是上面派遣下来的主簿。 只不过现在,他和崔念念,都在处理老人后事。 郝大仁看着这位陆大人来了就没休息过,马不停蹄的开始询问相关人员,然后翻看地方县志,接着便写了一连串名字,让捕快官兵去抓人。 一直临近深夜,他这个天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人都早就撑不住了,然而那少年依然眉目平静的处理着事物,而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也安安静静的帮他点灯,整理书册。 这两个人,这些天就一点不累?来了就这么干?哎,年轻人,身体好,精神好。 直到那灯火一闪,持灯的少年道:“九章哥哥,灯油快没了,我去加一点。” 陆九章听了,这才放下翻书的手,看着皖宁:“走吧,明日再看。” 郝大仁内心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好,你弟弟干得不错。 郝大仁将陆九章他们带到县令府邸:“大人,你知道,清远太穷了,你缺什么,就去问吧。” 他自己都朝不保夕,幸亏家中妻子还办了个衣服铺子补贴,否则早不知饿死在哪儿了。 陆九章点了点头,推开了县令府的大门。 说是县府邸,然而其实和桐花巷的小院子差不多,还不如那大一些。 距离上一任县令已经过去了小半年,除了小厨房和小小的会客堂,也只有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染了尘。 陆九章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皖宁和明月。 明月已经靠在皖宁的肩上打瞌睡了。 陆九章看了院子里的那口井,试了试,有水。 他道:“我去给你们烧热水。” 他找了厨房,点火,烧水。 皖宁也进来了,挽起袖子帮陆九章,陆九章道:“等我就好,有点脏。” “没事的。九章哥哥。” 陆九章看了她一眼,最终没说什么,烧完水后,皖宁已经满头汗,拿起手擦了一下额头,然后看着自己黑漆漆的手,心想坏了。 “九章哥哥,帮我看看,我擦在脸上了吗?” 陆九章看了看皖宁脸上的一大片黑,点了点头。 皖宁凑上前来,抬起头:“九章哥哥,帮我擦擦。” 陆九章手顿了顿,最后洗了手,拿了她的帕子,走近她,低头,抬起手,替她轻轻的擦着脸上那一团黑。 皖宁莫名的屏息,从陆九章的瞳孔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他的呼吸似有似无的落在她的脸上。 皖宁莫名的不敢去看他的脸,然后垂下眼眸。 陆九章的衣服向来穿的极规整,扣的一丝不苟,一直到脖颈,露出少年人凸起的喉结。 皖宁觉得口渴,觉得被他擦过的地方有着说不清楚的痒意,最后再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好了吗?九章哥哥。” 陆九章放下了自己的手:“好了。” “那我去叫明月来打水。” 她说完转身跑了。 陆九章捏紧了手里那方帕子,手心里都是汗。 因为本来就缺水,所以二人草草的洗脸擦洗了一下之后,便从马车里将带来的棉被铺好,然后齐齐倒在床上开始呼呼大睡。 这几日,实在是过得有点累。 陆九章坐在厨房里,看着被擦脏了的帕子,然后打了点清水,小心的揉搓起来。 次日皖宁和明月醒来,天色已经大亮,皖宁急忙爬起来,才发现外面桌子上摆放了清粥小菜,旁边留了纸条——若是冷了,就自己热一热。 吃完饭以后,二人去找陆九章。 然而一出门,才发现从城门口到县衙门口,无数的人站着等。 有年过八旬的老人被人扶着来的,有早已经历过艰辛的稚子自己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着不一。 皖宁知道,这都是三县的百姓们,来寻求一个公道。 为那些可能还在也可能再也不在的家人。 第96章 全程审判2 今日来了许多人。 当得知四大贼寇真的被捉,那些刽子手纷纷被押以后,三城的百姓们纷纷泪如雨下。 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远的整整走了两天,这才来到这儿清远县。 陆九章坐在上首。 梦华县县令李水发和蒲泽县县令陶敏坐在旁边。 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两个县令的腿在桌下抖得跟筛米一样。 别看这位陆大人长得跟个神仙一样,什么手段他们可是知道的。 现在,他俩就是吉祥物!两个人在路上心酸的交换了一下意见,得到了一致的想法。他们今天不论这位陆大人说什么,只管说好就行! 不反对,绝对不反对! 然而,当陆九章让人将案宗抬出来的时候,还是让两个县令都愣了一下。 那些案宗已经无法被人单独抱起,放在挑担里,被抬了进来。 一本又一本,一筐又一筐。 每一本,都是一个过往,是草草了结的一个人的人生,这些,又是多少人呢? 昨晚因为顾着皖宁,他先回去,等皖宁他们睡着了以后,这才自己回来挑灯夜读,将 陆九章道:“开始吧。” 杨念山押着方雄,周无伤,铁木堂等人走了进来。 外面响起百姓们愤怒的声音,那一双双痛恨的眼仿佛刀子一样,恨不得剜下他们的肉。 他们被按在跪下。 然后,放进来了第一个人。 他是一个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大家看着他,他低着头:“我是蒲泽县陈村人,我父母是陈才和赵氏,五年前,我父母结伴出门,说要去河东那边做点小生意,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后来,我们在河畔找到了他们的尸体,我父亲被砍了左手,母亲被砍了右手,一直没找到。” 陆九章道:“第三筐第九本案宗拿来。” 立马有人递了上来。 当年此案,便是被砍了手,明知道是山上盗贼所做,然而最后结案时,却用了天下雨,路滑摔入河中溺死而结案。 只不过,当初状告人是他们的老母亲,然而现在,满堂人,却再无那位孜孜不倦想要求一个公道的老人,只剩下一个孤儿。 孩子紧紧的看着他。 这么多年,他早忘了父母的模样,只记得离别那日,母亲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告诉他好好的和奶奶呆着,回来就给他做新衣服。 然后,他再也没等到那件新衣服。 陆九章看向那三人。 铁木堂道:“我寨中兄弟,若是遇上不中意的男女,若是夫妻,倒是喜欢男砍左手,女砍右手,拿来比拼。” 陆九章看向旁边的聂英云:“重录旧案,夫妻俩不是溺水而亡,而是被盗贼所杀。” “是。”聂英云点了点头。 那孩子死死的咬了咬牙,然后磕了个头:“谢谢陆大人。” 然后站起来,爬起来走出了县衙大门,然后擦了擦眼角。 第二人上来的是两位相携的老人。 两个人跪了下来,泪如雨下。 “小民唐清明,这是我妻王氏,我们是清远县浏河村人。十八年前,我女儿唐莹出门,便再也没回来。最后,我只在不明山的山脚下,找到了她束发的红绸子。” 老两口颤颤巍巍的将那根早就老旧变色的红绸托了上来。 红色的绸子,绑在女孩乌黑的发间,他们都说他家莹莹是这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女孩,一定会嫁给一个好儿郎。 陆九章道:“第一框第九本,递给我。” 案宗递上。 陆九章拿过来翻了一下,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所以那年那案件被定义为失踪。 一去十八年。 老两口走了许多地方,花光了家产,每一次信新任的县令到,便怀揣着希望去告状。 在不明山呀,可是谁敢动不明山呢? 陆九章看向周无伤,周无伤道:“太久了,没印象。” 杀的人多了,抢的女人更多,除了极少数的,谁还有印象? 陆九章扔了一道命令下去:“搜查不明山。” 每座山上都还剩有女人,但是十八年过去,当初的唐莹可能早就不在了,那么就搜山去查,让仵作对比着挖出来的尸体一个个查。 两老口一听,跪拜了下去。 十八年了,他们终于听到了一句,再也不是敷衍的话了。 …… 皖宁在人群中看着,抬眼一看,触目全是悲痛的人脸。 她看着那个八九岁的孩子一个人默默地走在街道上,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这世间无数伤心人。 皖宁看着他,恍惚间,又看到了曾经的陆九章。 他就是这么多年踉踉跄跄的孤独前行。 她跟了上去,按住他小小的肩膀,看着他哭花了的脸。 皖宁看着他,柔声问:“家里面还有人吗?” 男孩哽咽着摇了摇头。 皖宁对着他伸出手:“我和你做个交易好不好?我给你买糖葫芦,买衣服,但是你要好好的读书写字,争取以后做个有用的好人。” 男孩抽噎着看着她,摇了摇头:“我没读过书。” 清远县太穷了,全县连教书先生都没两个,他们这些孩子,是没办法读书的。 皖宁摸摸他的头:“马上就有了。” 曾经的苦痛已经远离,唯有剩下时间来治愈一切。 * 审判还在继续,这场审判整整持续了十九天,每一天,都有无数人释然的大哭,也有人快意的大笑。 皖宁就看着陆九章白天审判,连饭都没吃上几口,晚上子时方才睡觉,寅时就起了,白日断案,晚上查看各种卷宗,还要整理。 累累的尸骨从四座山的后山深坑里被挖了出来,一共两千三百多具,唐莹的尸体也找到了。 所有人几乎都是没日没夜的工作,等到终于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陆九章已经整整瘦了一圈。 皖宁心疼的看着他:“九章哥哥,今晚好好睡。” 陆九章对着她笑了笑:“好。” 第97章 善后 陆九章这一觉,睡了许久,大概是最主要的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再无负担萦绕心间。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 他几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腹中饥肠辘辘,然后她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他踏出屋子,就看到皖宁正在用笔写着什么,坐在那里,咬着笔杆,眉头小小的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大难题。 回忆像是突然间飞回了幼时。 那时候隔着一架丝瓜藤,他在这边,而她在那边,练着学堂里面夫子给她布置的大字,然而女孩年纪太小,心总是静不下来,一会儿咬着笔杆,一会儿就去玩柳叶,便是遇到蚂蚁,也能唠叨上两句。 他靠在那里,恍恍惚惚,生出无限柔情。 就这样一辈子看着她,该多好。 * 大事处理完了,然而还有许多收尾要处理,从四座山上挖出来的尸骨还剩下三百多具无人认领。有些可能一家子都没了,更多的还有不是三县的人,是外地来的。还要上报朝廷,然后和其他县的卷宗对比,然后结案。 陆九章将前因后果细细写了,掠过“吴王之子”的消息,然后以其他代替,接着修书一封,派人送到朝廷。 这一封信,传到朝廷,也要半个多月。 而另一方面,却还面临着许多难题。 四座山上还有不少女人,这些女人名节已经受损,精神受到了伤害,有人来领,然而更多的,却是没人,很多都是外县的,暂时找不到人。而且还有孩童上百人,有些年纪小,有些已经十二三岁,大多数被那些盗贼逼得发抖,少部分却已经继承了那些盗贼凶悍的性子,若是放之,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皖宁凑过来,道:“九章哥哥,我已经修书给周嬷嬷了,让她去找一群人,带了一群夫子和厨娘和织娘来。人之初,性本善,孩子还小,我们可以慢慢教,实在教不成的,再用雷霆手段。那些女子,慢慢的养着,看看能不能让他们从痛苦里面挣扎出来,然后等厨娘和织娘来,慢慢的教她们一些谋生手段。” 陆九章想起她这几日不停的写信,送信,点了点头。 “明月呢?”陆九章问,他这两天都没有看到她。 皖宁道:“我有事让她出去走一趟。” 眼下的事情是解决了,然而皖宁记得,今年,旱灾和洪灾交替着来,百姓几乎是绝收状态,非常不好过。 她没有能力救全天下的人,但是现在,她希望可以帮清远县渡过难关。 之前她一直让人收粮食,她就派明月去将收来的粮食运回来。 皖宁看着陆九章,问:“九章哥哥,我看到你们从四寨里面收上来的东西,有很多北疆的信件。怎么,这四寨居然还和北疆有联系吗?” 陆九章点了点头:“是的,他们想要趁乱而起,那么天下就越乱越好,所以北疆那边的蛮族这些年一直在和他们通信。你要知道,再等下去,可能这些人都打不动了,为了给吴王报仇,他们勾结了北疆蛮族,准备今年年末放开通道,然后进入的。”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前一世他的父兄就是吃了大亏,差点丢了性命,这一世,应当不会再有那样的突袭,就算强攻,他们也会有很多准备时间。 陆九章道:“北疆的事情,我都记录在了书架旁的那本册子里,你若感兴趣可以看看。” 他盯着她。 皖宁妹妹一直想去北疆,一直关注着北疆,北疆有什么她在意的人吗? 他垂眸,想起曾经听到的,皖宁妹妹曾经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在北疆吗?可是这么多年,皖宁妹妹确实没有去过北疆。 皖宁又问道:“九章哥哥,塞北的叶家将军,保家卫国,我可以,可以把得到的有关这些消息给他们送去吗?” 女孩问的极小心翼翼。 陆九章道:“已经送去了。” 皖宁顿时笑了起来。 * 塞北,黄沙莽莽,风一刮,整个天地都像是遮着一面巨大的黄色纱帐。 叶胥一身银甲,提着长枪,挽着长弓,带着十几个人的小队伍刚刚巡逻归来。 他抬头,看到了天上飞翔的大雁。 他立马拿起弓箭,便准备一箭射穿这雁儿的眼睛,然而拉开弓,耳边却模模糊糊的出现一道银铃般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忧愁:“哥哥,雁儿自由自在的多好呀,我们让它自由的飞吧”。 这一愣神间,大雁已经扇动着翅膀飞出了弓箭的射程。 旁边的小兵问:“少将军,为什么不射?射了今晚还可以烤一只大雁吃。” 叶胥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纵马回到了营地。 那个声音,好像是他梦境里妹妹的声音。 皖宁,皖宁,他的小皖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这些年,他和父亲请了无数的名医,搜罗了无数的法子,但是皖宁还是那样,不哭不闹,不说话,无论他们怎么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按照这当地的巫师说法,这是离魂症,躯壳在,然而三魂七魄都不在,若是哪一日三魂七魄归了位,那么就可能正常了。 可是他父亲向来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这些年,也从未放弃。 他回了营,本来想清洗一番再去看看叶皖宁,然后就被叶绍叫到了营帐。 叶绍递给了他一张纸:“清远县的县令传书来的。” 清远县? 叶胥接过,然后打开,扫了一眼,嘴角冷笑:“昔年父亲还说那十二虎将是英雄,现在看来,以一己私心居然想引狼入室,真乃废物。” “还是小心些,做好准备。” “这些年塞北和蛮族都对我朝虎视眈眈,我倒是时刻准备着!” 营帐中谈完,叶胥便去洗了个冷水澡,准备去看自己的妹妹了。 * 陆九章的奏折经过层层上传,快马加鞭也要半个多月。 而他的奏折还没到的时候,早就有无数只信鸽一层一层的飞到了京都,落到了各个人手里。 晋王府内,百里长风皱着眉头将信纸放下。 还没上任,便解决了四大贼首,这般本事,真是让人头皮发麻。 他看着穆衡知:“衡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状元及第算什么?当初父皇在十年前可是就夸下海口,说满朝文武居然都是废物,谁能彻底解决此事,就要拜相呢。” 若真是拜相,那可是大周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便是状元都还在翰林院当着旁听的差,他就一跃要开始准备彻底参与朝政了。 穆衡知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和前世结果不同,前世,一直到百里长风登上帝位,四大贼寇都还在,并在灭了叶家那一战中可是出了力的。 但是现在…… 百里长风道:“要不,不惜一切代价拉拢他?” 穆衡知眼神晦暗不明:“不忙,王爷。就算皇帝要拜相于他,也要看他有没有命拿。” 他可是记得,当年他初到京都,就是这七月份,第二任的清远县县令可就没了。 纵有无边本事,又怎能挡得了一个一心只想杀官的疯癫者呢? 第98章 寻水 七月,酷暑。 从四月末开始,清远县这片地区就几乎没有下过雨,尤其是入夏以来,更是一点水汽也无。 皖宁在院子里将水桶的绳不断的往下放,几乎都沉到底了,才能打起来一点水。 她捧着一瓢水,小小的喝了一口,清凉的感觉透心而出。 她又打了一个水囊,然后去找陆九章,她知道,九章哥哥即便渴了,也是会先让别人喝的。 陆九章正准备出门,皖宁见了,便随着,他又进屋拿了一把伞,然后打开,撑在她的头顶:“走吧。” 皖宁看着他的嘴唇,递了水囊过去:“喝一口我们再走。” 陆九章接过,喝了一口。 两个人这才朝着外面走去。 酷暑里面,连开门做生意的也没几个,皖宁有钱,然而在这个地方,即便她有着数不清的钱,也用不出去。 实在是没什么可以买的。 陆九章去看了县城里的几口井,井里面的水也不多了,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 小小的县城,不一会儿就走完了,陆九章道:“我要出城去看看。” 看着皖宁额头上渗透出来的汗珠,他并不想让皖宁顶着这酷热,即便有伞。 皖宁摇了摇头:“我陪你去。” 于是两个人便骑上马,朝着城外走去。 地面折腾着热气,连马可能都觉得自己的马蹄子烫得厉害,不耐烦的甩了甩蹄子。 道路两边的庄稼已经彻底没了,河道也已经干涸,这样的大旱,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庄稼是不多说了,今年只能绝收,而接下来,人的饮水才是困难事。 这样热下去,井水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两个人正在走着,就看到一个老人正在用扁担挑着砂石,他气喘吁吁,没走几步便停下来歇一歇。 陆九章走过去,将砂石担子挑起:“老丈,我来帮你。” 老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听到是个年轻人的声音,赶紧道谢:“哎呀,不中用了,年轻的时候挑这个十来趟都不带气喘的,现在,不行了。” “家门口有个大坑,上次老婆子出来就摔了一跤,我得把它填平,免得下次又摔了。” 陆九章一到那茅草屋里,就看到那个大坑,于是来回了七八趟,皖宁和陆九章替老人填平了,陆九章又去看了看摔倒的老人妻子的腿,然后去外面转了一圈,将草药碾碎了给老人敷上。 两个人这才离开。 陆九章带着皖宁到处转,去了山谷,河道边,看了庄稼地,最后知道暮色四合,这才 。 陆九章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在一片沙地乱草里扒了扒,露出一块比拳头大不了的果子。 他摘了下来,然后递到皖宁面前:“小西瓜,虽然不大,但是应该熟了。” 皖宁接过,好奇的看了看,青色瓜皮,纹路淡淡,然而,确实是西瓜。 没想到出来,居然还获得了这么个宝贝。 皖宁走到旁边,掏出小刀,一切,汁水流淌在手上,皖宁可惜的很。 小小的西瓜分成两半,露出里面自然生长并不太鲜红的瓜肉,皖宁挖了最中心的一块,然后拿起来,走到陆九章身边,递给他:“九章哥哥,你来吃。” 陆九章刚想摇头,皖宁心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直接塞入了他的嘴里。 少女的手在他的唇上一碰即离。 他含着那块瓜肉。 皖宁笑盈盈的看着他,也小刀切出一块:“你吃那个,我吃这个。” 陆九章慢慢的将西瓜肉吃了。 两个人踩着星月之光往回走,晚上略微起了一阵风,消散了这暑气。 陆九章看着皖宁伸手去摘那些芦苇,拿在手里,微微一晃,芦苇便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雪飞起来,少女的眼底便有了亮晶晶的笑意。 陆九章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夏夜空旷,虫鸣在耳,风过无声,唯心起涟漪。 * 接下来一段时间,陆九章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将李水发和陶敏都叫了起来,又叫了一众官兵。 “以前的水井里面的水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我们需要去找水源。” 李水发和陶敏两个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找? 陆九章便将接下来如何找水源的方法细细和他们说了。 “我这几日看了清,在三面环山的撮箕地打井,出水比其他地方多。” “两座山之间如果有沟谷,可以去看看下游两岸的岩石,搬开看看,说不定有水。” “还可以去找找生长着香蒲,沙柳,马莲,黄花这些草木的地方,一般而言,水位和很高,可以试着往下打打井。” …… 陆九章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寻找打井之地的方法,周围的人赶紧记下来,然后便派着官兵到处寻找,然后开始打井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这日皖宁拿着扇子扇着风,就发现县衙的门被敲了敲。 她打开,就看到几个粗壮的妇人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进来。 皖宁诧异的问:“这是哪儿来的水?” 那妇人笑道:“这是陆大人让提来给您洗澡的。在好些地方都挖到水了,还很多,就算灌溉庄稼不成,但是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皖宁心里高兴。 这段时间陆九章早出晚归的,终于解决了这样一桩大事。 真好。 第99章 滕月意 最近一段时间,县令府邸外面每日都有东西。 有时候是一只老母鸡,有时候是一篮子鸡蛋,有时候是一件衣服,有时候是是一把青翠的菜…… 那是在京都都没有人多看一眼的东西,但是在这里,对于这样贫困的百姓来说,却是弥足珍贵之物。 他们将自己认为配得上陆九章的东西悉数送来。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县令,大夏天的,比百姓更辛苦,亲自动手挖井,亲自挑水去给孤儿寡母们送去,汗水都湿透他的衣衫了,然而他却只是让旁人先去休息…… 从来见官如同老鼠的他们,此刻每天都恨不得见到那位木簪布衣的少年县令,然后打一声热切的招呼:“陆大人。” 陆大人真是从来没见过的好大人,便是郝大仁看着也连连叹息,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官吗? 他的手上都是薄茧,会让全城的大夫一起上山,然后搜集草药,分发给百姓,让他们煮水喝,免得中暑。 全城的百姓都知道陆大人和他的表弟长得跟神仙似的,都知道二位还没成家,然而将满城的少女们拉出来,他们心里也暗暗摇头,配不上呀配不上。 于是么,这点心意,便只能想着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陆大人和他的家人的。 家里的老母鸡,少见的一把青菜,新鲜的鸡蛋…… 陆九章不愿收这些东西,杨念山便让人在外守着,一看到就让提走,这才好了许多。但是仍然有许多百姓一放下就跑了,都让杨念山根本来不及说什么。 这晚皖宁终于看到了闲下来的陆九章。 他晒黑了些许。 他推开门,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她:“路过的时候看到的。” 两个小小的西瓜。 路过的地方都是显眼之地,如何还能被人看到。 这儿什么也没有,皖宁妹妹到这里来,他什么都没有办法给她,她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在富贵乡里过着最无忧无虑的生活。 这日在外面查看了一番水井以后,他便让众人先回,在山野间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两个小西瓜。 皖宁拿着那两个小小的西瓜,开心的道:“一定很甜。” 皖宁将小西瓜切开,将果肉切好,摆放在两个人面前一起吃。 次日,陆九章要上山采草药,皖宁也想认认草药,于是二人便一起入了不明山。 不明山本来是清远县最大的一座山,曾经百姓们也曾上山采药打猎,但是后来这里成了他们数十年的噩梦。 进入不明山,可能这里造成的杀孽太重,一进去,便有一种阴冷的感觉。 一个月前的那些浴血奋战过的痕迹还在,鲜血在地上,在枝叶上,如今只剩下黑色的痕迹。 陆九章看见了一株草,然后指给皖宁看:“这是商陆,有止咳化痰的效果。” 皖宁看了,点了点头,心里默念了一遍。 而陆九章带着她,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的到了更深处。 深林里面古木参天,几乎将太阳都给遮住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挖东西的声音。 陆九章将皖宁拉在自己身后。 皖宁倒是不怕,往前走了几步,踮起了脚,探了探头,然后看向陆九章:“我好像看到有一个人在挖坟。” 深山老林,老坟本来就多。 都是以前的当地人,匪贼们是不会专门给死者立坟的。 一个黑衣身影,正在拿着锄头挖坟。 泥土被挖开,露出森森白骨,然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拿起了那个头颅,举了起来,对着林间的日光看。 那人转过头来,皖宁才发现,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肌肤雪白,眉目秀丽,她的目光落到那头颅上,像是在欣赏着一件宝物。 皖宁忍不住问道:“这位姐姐,头颅很好看吗?” 那少女转过头来,神色骄傲,矜贵无比:“死人的头颅就是最好看的。” 她将那头骨放入了自己的包袱里。 她重新将坟墓盖上,然后扛起锄头,根本看都不看二人,朝着山下走去。 陆九章道:“姑娘请止步。” 那少女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他:“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叫我?” 陆九章道:“在下陆九章,是这清远县的县令。近日我县中,有百姓告知,他们家中祖坟被挖了,长辈尸身少了头骨。不知道是否是姑娘所为?” 那少女点了点头,撇了撇嘴:“是我。一块破头骨而已,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头骨能被我所用,难道不是它们的荣幸吗?” 皖宁心道:这姑娘所思也太异于常人了,这里谁不对尸骨敬重,否则那些帝王也不会气不过要将已死之人挖出来鞭尸了。 她觉得这个姐姐有趣,于是开口:“这位姐姐,我们那儿还有很多尸骨,你要不要去看看,还有谁的头颅你需要?” 那少女一听,停下了脚步:“当真?” 皖宁点了点头。 上次清剿匪类,可是死了许多人,这些人都新埋着,她倒是想看看,这个少女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少女拎着锄头又走回了她的身边,她看了看皖宁,又看了看陆九章,眼底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皖宁觉得,这个样子真的有点欠打。 不过对女孩子,自然要温柔些。 那少女问:“那些死人在哪儿?” 皖宁道:“姐姐跟我们走就是。” 少女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若敢骗我,我就将你杀了。” 她刚说完,便感到一股极冰冷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她转头,就看到了陆九章。 不知道为什么,被这双眼睛盯着,她心里莫名的渗出冷意,那脱口而出的其他威胁话语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让她收回是绝无可能的。 皖宁听了,反而笑眯眯的道:“我不敢的。姐姐,请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该怎么叫你呢?” 少女脚步停了停,觉得和人打交道就是麻烦,但是最后还是开口。 “我是大夫。” “我叫滕月意。” “还有,别叫我姐姐,要叫就叫我名字。” 第100章 邪医 滕月意? 大夫? 皖宁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回忆,前世的时候,她隐约听到过有一位姓滕的邪医,医术非凡,性格古怪,难道,就是她? 皖宁想起陆九章的病,于是高兴的道:“姐……滕月意,你拿头骨来干什么?” 她只是随口一问,本来以为她是不会说的。 然而滕月意却觉得天下无不可说之事:“有个人的女儿得了离魂症,三魂七魄全部散落在外了,我得找合适的死人头骨,然后培养聚魂之花,看看能不能将她的魂魄给聚集起来。” 什么离魂症要死人头骨,还要养什么聚魂之花,听着都这么邪门。 皖宁将滕月意领到了一片土地,这儿下面全是死人,有几百个。 全是那山中盗匪的,都埋在这里了。 “死了多久?” 皖宁到:“快一个月了吧。” 本来想立马动手挖的滕月意住了手:“再埋得久一点,我懒得剔腐肉,这大夏天的,肯定臭的很。死就死了吧,为何不早死,提前死个一年两年,我来只掏骨头不好?” 皖宁心里默默的为这位邪医竖了个大拇指。 真不愧是邪医。 皖宁热情的道:“滕月意,既然你要在这里等,不如就到清远县暂住吧。如何?” 滕月意想了想,也就点了点头。 皖宁发现滕月意十分好养活,每日饭菜,三个馒头就解决了,就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每一天都蹲在门口看人。 皖宁问她:“滕月意,你看什么?” 滕月意道:“看哪个要死了。” 皖宁:…… 皖宁问:“滕月意你什么病都能治吗?” 滕月意:“不是。能治的就能治,不能治的就不能治。我又不是神仙。” 皖宁问:“那离魂症你能治?” 滕月意:“不知道。我师父的遗愿,不完成我没法出师。” 皖宁:“那我也有病想让你瞧瞧,你瞧不瞧?” 滕月意:“不瞧。” 皖宁:…… 谈话失败。 皖宁打小和人交谈无往不利,总是能让人喜欢,但是面对滕月意,像是一把拳头打入了棉花里面。 然而皖宁向来越挫越勇,既然那什么离魂症滕月意都能试一试,那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九章哥哥的病呢?前世能让她听一耳朵的肯定都是厉害的人物。她一定会让滕月意给九章哥哥治病。 她变着法给滕月意弄吃的,将一颗小珍珠米做了钗子递给他,端茶递水,非常殷勤。 结果滕月意一脸烦躁的看着她:“你好烦。” 将珍珠米的珠钗又扔给了她。 皖宁:…… 好难搞,真的。 皖宁天天巴拉巴拉的和滕月意说着话,她向来嘴巴伶俐,滕月意刚开始还恨不得将她的嘴巴给缝上,后来便面目表情的听着她聒噪了。 她有时候在旁边看书的陆九章,眼底全是一言难尽。 这么吵,你还看得下去书? 你不管管你弟弟? 陆九章不语。 她不去想方设法去挖死人坟,偷头骨,陆九章便不再管她。 只要皖宁喜欢就可以。 这日晚上,皖宁和陆九章从外面回来,就听到门口传来水声。 二人的目光露出奇怪之色。 滕月意干什么需要用这么多的水? 二人推开门,就看到了放在旁边的衣服,下一刻,就看到了背对着他们正在光着身子洗澡的滕月意。 这乾坤朗朗的,脱得精光! 陆九章极快的垂下眼眸,转身就想走。 然而下一刻,他却猛地抬起手,捂住了皖宁的眼睛,眼含一丝凉意的看着那正在院子里冲冷水澡的滕月意。 滕月意光溜溜的转过身子,然后开始擦干自己的身体。 皖宁的眼睛被陆九章遮的严严实实的,然而她已经结结巴巴的开口:“滕月意,你是男的呀?” 陆九章一下子带着皖宁退了出去。 皖宁抬起手,将陆九章的手扒拉下来,发现她九章哥哥的脸色有点不好。 她莫名的心虚:“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就看见那么一点。” 陆九章还是不说话。 皖宁委屈了一下:“又不是我想看的。” 陆九章无奈的开了口:“我知道。” 陆九章将门推开一条小缝隙,看了看,然后才推开门。 整理好衣服的滕月意一脸讥诮的看着他们:“大家都是人,看到又不怎么样。” 一副你们没见识的样子。 陆九章道:“明天我给你重新找个地方,你去那儿。” 滕月意点了点头:“可以。” 无所谓,反正他也嫌弃这人聒噪。 皖宁却忍不住好奇的盯着他看,才发现此人的衣服没有整理好,所以露出了大半的脖颈,有个喉结。 皖宁道:“滕月意,你为什么穿女装?” 滕月意:“爱好,好看。” 你管得着吗? 皖宁又问:“滕月意,你的声音也很像女孩子呀,名字也像。” 滕月意冷笑看她:“关你屁事。” 皖宁:…… 好,她闭嘴了。 不过越看这张秀丽的脸,她便越想笑。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皖宁已经知道她脸上并无易容的药水味,这样一个长着姑娘脸,有着姑娘声音,爱穿女装的秀丽佳人,居然是个男人,有点好玩。 不愧被评为邪医。 * 陆九章给滕月意安排好新的住处后,看到发放的草药还剩下一份,于是便问聂英云,原来发放药物那天那个老人不在,于是陆九章提了草药,亲自登门。 他敲了敲门,然而并没有反应。 他想转身离开,却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到了旁边的窗户。 一个老人倒在地上,双手笼着,正在发抖。 陆九章一看,捡起旁边的石块,砸开了锁。 “老丈,你怎么了?”他俯下身问,一边伸手去触脉。 老人的双手笼在衣袖里不愿伸出来,然而摸着脉,却发现此脉又快又急,着实乱。 他一把将老人背在肩上,然后快步朝着医馆走去。 “老人家,别慌,我带你去医馆抓药。” 小小的县城,只有一家小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急忙迎了出来:“陆大人。” 他的目光又落到陆九章身后的老人身上,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道:“陆大人,你救这个疯子干嘛?” 第101章 刀在手 听了那医馆大夫的话,陆九章没有接话,而是转头问道:“有没有银针,拿给我给这位老丈疏导疏导。” 那医馆大夫叹息一声,还是翻找出银针,递了过来。 陆九章拿起银针,开始往老人的干瘦的身体上扎针。 医馆大夫在旁边道:“陆大人,您可能刚来,并不知道这人情况。这人,根本不值得你去救。” “这人性格古怪,来清远县的时候就一个人,听说以前是其他地方的杀猪匠,应该是犯了事后来的这儿,凶神恶煞,脑子有点问题。” “年纪大了,脑子也不清楚,成了半瘫,街坊邻居看着他着实可怜,每日好心给他送饭送菜,然后被他吐口水,精神足的时候,就对着人破口大骂,来一个骂一个,真的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不是我们不管他呀,是谁都没有办法管住他,天天叫骂着要弄死人,谁都害怕。” 陆九章听着,将针扎完,道:“我来管就好。” 医馆大夫欲言又止,陆大人这县令,当得……哎! 等了一会儿,老人的脉搏渐渐的平缓了下去,紧绷的身体也缓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陆九章给了医馆大夫铜板,那大夫再三推却:“陆大人,怎么可能要您的钱呢?就用了银针,哪怕您将这里用光,又有什么关系。” 陆九章将铜板不由分说的放在桌子上,然后将熟睡中的老人背了起来,回到了他的住所。 刚才忙着救人,并未注意,此刻到了这里,才发现这里散发着一股恶臭。 双腿无法动弹的老人,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但是无儿无女,谁又能天天在跟前? 老人的床褥,全是污秽之物。 陆九章将床褥收拾起来,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并没有找到替换之物,于是便回去将自己清凉的拿了过来,替老人铺好,然后打了水将这床被褥给清洗好。 他将被褥晒好,又拿了裤子想给老人换洗的时候,老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浑浊的眼睛发出冷漠疯狂的光:“滚!” 陆九章道:“老丈,我帮你换洗一下。” 老人一口口水就吐了过来,浑浊的老痰顺着他的衣领往下。 陆九章却依然低头,然后将老人的裤腿换下来。 老人的双手挥舞着,嘴里骂出脏话,从陆九章的祖宗十八代骂起,然后骂道他出门被马车撞死,数不清的咒骂之语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口水一口又一口的吐。 然而陆九章只是低头,看着老人的下半身。 长期卧床,老人的双腿已经萎缩,大腿后股处生了褥疮,有些已经溃烂,发出恶臭。 陆九章并没有立马为老人套上裤子,而是轻轻的将老人放在床上,用薄被将他的下半身盖上,然后转身离开。 老人刚才咒骂睁着出了一身汗,此刻在那里呼呼喘气。 等到陆九章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带了药膏和一把小刀。 那老人对着陆九章充满恶意的笑。 陆九章弯腰,躬身,将老人翻来趴着:“老丈,有些疼,您先忍忍。” 他丝毫不在意那恶臭,然后一点点小心的将老人的溃烂处的腐肉全部挑干净,然后上了药,包扎好,这才将他翻过来。 老人又对着陆九章吐了一口口水:“滚!狗东西!” 陆九章看了一下,确定暂时没有遗漏了,这才离开。 这回到县衙将自己清洗了一番,这才回到宅子里。 皖宁正在看明月的来信,看到陆九章,对着他道:“明月他们还有十天左右就可以回来。” 陆九章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九章每天都抽点时间去给老人送饭,喂饭,然后给他擦洗翻身,那老人一边骂一边挣扎。 然而每次,陆九章都是默默做事,然后离开的时候只开口:“老丈,我明日再来。” 聂英云看到了,不由摇头暗想,这世间,真的还有这样的父母官吗? 郝大仁凑过来对着聂英云道:“聂主簿,我觉得陆大人最好别去管那个老头。那个老头,不正常呀,正常的时候骂人,不正常的时候理智全无,总叫嚣着要杀尽天下官。” 反正他看着那个跟鬼似的老头,心里就怵得慌,他急得有一次他穿着官袍,被那老头看到,那个瞬间,他都觉得那老头都快冲上来捅死他了。 皖宁知道陆九章每日都会去照顾一个老人,有时候也会帮忙熬一点草药,装入碗里,让陆九章提过去。 陆九章日日如此。 他一般都是早上去县衙之前去一趟,然后晚上再去一趟,老人打翻了许多次碗,脾气依然喜怒无常,有时候陆九章喂了他一口药,然后他包在嘴里,朝着陆九章吐过来,眼底充斥着对所有人的仇恨。 陆九章私下也曾找过聂英云问过他,但是正如之前那医馆大夫所言,这人是从外县搬来的,上面只提到了以前是杀猪匠,来了这里以后因为有点手艺,也邻居给他牵过红线,反而被他提着刀追,气得别人在背后对着他破口大骂,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邻居就全都躲着它了。 反正越老脾气越古怪,整天神神叨叨,或者,这就是天生的恶人,反正他代县令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朝着他那儿走的。 这日,陆九章借了个小推车,将老人抱出来,坐在小推车上,带着他出城转转。 他问到,这老人年轻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到城外的山坡上看着北方。 夜色无声,北方太远,老人不再挣扎咒骂,安静的了望。 黑暗中,孤僻的老人泪流满面。 陆九章将老人推回了城池,替他擦了身子,洗了脸,然后放到床上:“老丈,我明日再来。” 他离开了。 老人看着陆九章的身影久久不语。 他又看向了窗外的那一弯若隐若现的月亮。 七月二十一了呀,七月二十一了呀。 他挣扎着,从床上跌落下来,然后扒拉着,来到了柜子上,艰难的攀爬着,打开了柜子,从最里层,掏出了一把小弯刀。 弯刀在手,发着蓝光,淬着剧毒,一旦刺入,药石无医。 第102章 无刺 穆衡知翻了翻桌上的万年历。 今天,七月二十一。 明日,七月二十二,诸事不宜。 诸事不宜。 他的脑海里翻滚出那清晰的记忆,那张判决书上清楚的写着,七月二十二,清远县高友忠以事相告要入县衙,诱县令贴身,以剧毒刀刃刺其心口,县令当场气绝,罪人高友忠亦自决于当场。 那个疯癫老头,愤世嫉俗,杀了清远县县令后便当场自杀了,后来查也没查到什么,犯人孤身一人,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他叫来属下:“这两日,注意一下清远那边来的消息。” 他一定,要比所有人都要先知道陆九章的死讯,那样,他才能安心。 * 皖宁昨日做了馒头,给滕月意送了去,剩下了一些,让陆九章顺道给那位老人送去。 陆九章接过。 皖宁道:“九章哥哥,等明月回来,我便要先离开了。我以后再来看你。” 陆九章握紧了手里的篮子:“好。” 皖宁看着陆九章离开,等明月将粮食送来,帮九章哥哥度过眼前的难关,她就得去塞北三城。 这些年,她默默将人手安插入其中,就是为了等今日。 陆九章去了老人家里,老人倒在冰冷的地面,陆九章上前将他抱上床,查看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大碍,这才给他喂了稀饭,给他揉了揉腿,又将馒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准备离开。 今日的老人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挣扎大骂,可能是昨晚去看了北方山头,他嘶哑的张张嘴,吐出两个字:“谢谢。” 陆九章道:“应该的。” 说完轻轻的掩上了门,然后迈步离开,到了县衙,换上了官袍。 陆九章询问聂英云:“府库内还有多少存粮?” 聂英云道:“陆大人,之前是一点也没有,但是在之前清剿匪患的时候,从他们的山上抄出了三千石粮食的样子。” 陆九章垂眸不语。 清远县贫困积弱,百姓家里几乎都无存粮,而眼下这天气,土地干裂,粮食已经是绝收了,几乎在下一个收割季来临之前,都不会有任何的收获了。 没有新鲜的蔬菜,而一般为了度过漫漫寒冬,不少百姓都会制作腌菜,冬日的时候就着粮食加点腌菜过活。但是现在,除了尚能挖一点的野菜,已经有人家开始将过冬的腌菜拿来就着吃了。 冬日之艰辛,就在眼前。 三千石,能用多久呢? 他提笔,开始写东西。 而此刻,巷道的屋里,半瘫的老者挣扎着,从床上滚落下来,他紧紧的握着手里的那把小弯刀,将它藏入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双手用力,朝着门外爬去。 七月二十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二,鲜血蔓延在眼角,他在门外等着,他已经准备好了钱财了,他要将自己的女儿赎出来,然而却只等到自己女儿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尸体,那位官老爷蹲在他面前,告诉他:“你女儿不长眼,得罪了我,死有余辜。” 他到处状告,一处又一处的告,然而,官官相护,每一次,他都被打得半死。 周围的人看着他,都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算了,认命吧,民不与官斗。要怪呀,就怪你女儿,不知羞,穿的花枝招展干什么?” “就是呀,一个丫鬟,老实本分不好吗?我看她呀就是想抬姨娘,否则怎么看到主子就迎上去呢……” “就是的嘛。一个女儿家,一点也不不自爱,哼,我听说隔壁的穷书生还想娶这个破鞋呢,也不看看,人家就喜欢去当小妾。” …… 不是!不是! 周围那些人恶意的声音仿佛萦绕在耳边,那些官员一个个丑恶的嘴脸出现在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七月二十二日那一天。 他挣扎着,爬出了门。 挣扎着,爬出了巷道。 在阳光下,像是一条无用的虫一般蠕动,他要爬去县衙。 这世间的官,都是同样的一副嘴脸,这世间的人,都是恶的……人性本恶呀…… 他爬着,路过的人看到他,诧异的看着,然后上来想要帮忙,然而却被他恶狠狠的咒骂,吐口水。 于是再也没有人帮他了。 没有谁会忍受一个狗咬吕洞宾的人。 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身体再也撑不到下一个七月二十二了,就算死,他也想要拉一个人垫背,他要杀了这里的狗官!天下所有的官,都是一个样! 该死!该死! 他就这样,爬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的官兵看到了他,上前,询问:“你是何人?来此干什么?” 他喘息着,衣服已经磨破,半边身子全是血痕,双腿拖着:“我,我来报案。” 他紧紧的握着藏在自己袖子下面的那把匕首。 他的身体因为紧张激动而颤抖。 官兵将他拖了进去,他跪下去,就趴着,谁也没有看到,他眼里那狂乱的疯意。 “大人,有人要报案。”他听到那官兵对着里面说。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声音,他听不清,他的整个人,都在因为即将而来的那一刻而准备着。 他听到了脚步声,他看到了那绯红的官袍。 那么红,就像是血一样,他女儿被扔出去的那一晚的血,就像是这样的,他使劲的擦呀,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他的女儿,才十四岁!她才十四岁呀!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刃。 一双手伸了过来,扶起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匕首拿了出来! 他要刺死这天下的狗官!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一道最近经常听到的声音:“老丈,何事?” 他愕然抬头。 年轻人那好看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这些日子,每天给他擦洗,喂饭,上药的年轻人;这些日子,每天给他打扫,说话,带药的年轻人;这些日子,从不嫌弃他的恶臭,每日都会说“老丈,我明日再来”的年轻人…… 他的手一松,“哐当”一声,淬着剧毒的刀刃落在地下,转了几圈。 其他人都诧异的看着那把刀。 这个年迈的半瘫老者,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悲怮痛哭。 第103章 天灾 穆衡知等了几天,没有等到自己期望中的消息。 这一年,并没有传来清远县令被刺身亡的事情。 相反,陆九章的事迹传到了京都,震动朝野。 传报的小黄门都跑得异样的快,刚好撞到散朝的群臣。 陆明齐骑上白马,天气热,他家离皇宫近,每日都不必像其他官员那样上朝都要提前一两个时辰,而近日天气炎热,早晨骑马吹风反倒比软骄更舒服一些。 他刚刚骑上马,旁边认得那小黄门的顾大人便开口问:“李大人,何事跑得这般快?” 那小黄门喜形于色:“清远传报,清远县令已经将四个匪首全部除了,除了其中现场死去的单雄,其他三人等都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他这句话一出,顾明决都觉得幻听。 今日朝堂之上,各地都在报旱灾,眼见就是有一波大饥荒,群臣策议,又缝国库空虚,看着上面的帝王,每个人都觉得黑云笼罩。 然而此刻,这个消息一出,却瞬间撕开了那乌云! 四匪伏诛! “陆九章!就是那个刚刚上任的清远县令陆九章?!” “不可能吧,若是真的,这是何等雷厉风行的盖世人才。” “当时朝廷出兵都没落得个好,他居然未曾向朝廷借一兵一卒,就完成了此事!” …… 李不平作为当日主考官,可是深深知道此子能耐,此刻上前一步,抓住小黄门的手臂,双目发光:“此事当真?!” 小黄门兴奋的点头:“自然是真!” 李不平顿时觉得胸中一口郁气长长的吐了出来:“好好好!看来这朝中相位,非他莫属了!” 他大笑着,朝前走去。 陆九章,我可是非常期待,和你在朝堂之上共同议事的那一天! 他大笑着离开,却没有听到后面陆家那牵马仆人惊慌的声音。 “大人!” 陆明齐从马上跌落。 翰林院内,编纂庶吉士挤在一起,白凤岐便是被封的编纂,此刻身上的官袍都被他的脚步带起飞扬。 “梦得兄!梦得兄!你可知陆九章完成了何等大事?” 韩梦得抬起头来。 周围的一众年轻庶吉士也跟着抬起头来。 “陆兄,将清远那占山为王的四大贼寇,全部除了!” 顾明决放下了手里的笔。 陆建安皱起了眉头。 韩梦得拍掌大笑。 等到真正入了官场,他们才知道这清远是个什么地方,都还在为陆九章担心,但是哪里知道,担什么心呀。 晋王府内,百里长风靠在那里,看着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开了口:“父皇,怕是在拟奏折了。衡知,你怎么看?” 金口玉言,皇帝为了自我威严,是绝对不会不认拜相之说的。 穆衡知看着百里长风的样子,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 反正陆九章不知道是他在后面推波助澜,那么干脆等他回来,用尽一切方法结交。 他太耀眼了。 穆衡知心里浮起冷笑。 想要招揽陆九章?虽然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百里长风的结局,但是他可是知道,那位权相如一座冰似的立在黑暗中,看着百里长风:“你的皇位,是我给的,那么自然,也当我来收回。” 想到此处,他又不由想起了那剥皮抽筋般的疼痛,仿佛隔着那些虚幻,都依然在他的身上裹挟。 他抖了抖。 然后抬起眼,看了看被乌云笼罩的天空。 陆九章,与人斗,你能赢,然而,与天斗呢? 就算四大贼寇都奈何不了你,就算那疯癫老人也未曾将你刺杀,但是接下来,天降大难,你能如何? 饿殍千里,哀鸿遍野,天灾地难,几乎灭城。 你又如何? * 而在清远县内,大家却陡然间感受到了一片神清气爽。 滚滚的乌云从傍晚开始便笼罩在了天边,又沉又重,然而所有人都欢欣鼓舞起来。 要下雨了! 久旱逢甘露,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还有比这更让人值得高兴的事吗? 狂风随着夜色的降临愈发疯狂,巨龙般的闪电撕裂高空,震破人耳的雷鸣吞吐在天地间…… 这般平日里让人躲进屋内的场景,然而在此刻,却让所有的百姓欢欣鼓舞。 豆大的雨点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降临了。 人们打开了门,敲起了鼓,年轻的后生跳到了雨里,在瓢泼大雨中敞开了衣襟,开心的嗷嗷大叫。 山河猛吞这无根之水,仿佛都能听到那咕咚之声。 皖宁和陆九章坐在一起,燥热的地面被雨水冲刷,升腾起了一丝热气,接着又被更大的雨点压了下去,重新焕发凉爽之意。 皖宁突然想起滕月意,笑道:“大家都很开心,就是不知道滕月意开不开心了。” 这么大的雨,他想要的死人头骨不知道还要多久。 陆九章看着她甜甜的笑意,心中暗想,你开心就好了。 等到她笑完,陆九章才转开自己的目光。 等雨停以后,土地缓解,再重新种一些时令粮食,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谁都没料到,雨没有停。 当瓢泼似的大雨连下三天的时候,大家都在笑老天爷是不是要给干了那么久的土地一些补偿。 当黑沉沉的乌云一直笼罩,每家每户都顶着雨去修建自家的屋顶的时候,有人叹息出声:“老天爷,可不可以不要下了。” 接着,县城的排水不行,开始积水,若是想要出个门,都需要光着脚将裤子捞起来。 然后,一匹马迎着雨冲入了积水的清远县县衙。 来的是梦华县的官兵。 这个官兵气喘吁吁的怀里揣着的东西递给陆九章。 “陆大人!情况危急呀!” 陆九章打开一看,才发现此番大雨,不是上天给久经苦难的百姓的恩赐,反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久旱之后,大雨降临,大周最长的一条河明河决堤,已经淹没沿途十几个县。 而他们处于明河下游。 而经过三县的明河分支,河水暴涨,沙土垮塌,若是再下雨,那么就会冲破堤坝,将三城席卷入内。 那时,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第104章 天灾2 顶着大雨,陆九章,李水发和陶敏站在了明河分支的越河堤坝上。 风雨交加,两岸林木已经摧折大半,剩下的也如孤魂野鬼一般吊着。 即便堤坝看似修得很高,然而站在岸边的他们,还是亲眼看到河水一寸寸的暴涨起来。 李水发根本不敢靠前,双腿软得跟棉花一样,要不是怕陆九章,他早就丢了那梦华县官职,打包快跑了。 陶敏更是不停的哭,老天爷哎,他就是想贪点钱而已,可没想着要把命给贪没。 而且因为惧怕陆九章,他硬生生撑着,实施了一大波利民政策,就是想让陆九章看看,陆大人,瞧见没,我可是好官,别杀了我。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只有陆九章站在那里,雨浸衣湿,低头看着那滚滚波涛,像是一条黑龙一般在雨夜中扭曲滚打,随时准备伸出利爪,横扫百姓。 陆九章回过头,冷静的看着他们:“集齐三县官兵,召令所有青壮年,除了妇女老幼,全部来筑堤。” 此刻,只有三城齐心,方才有一线生机。 大雨中,黑夜里,所有的官兵和青壮年都来了,他们开始挖沙挖土,装入袋里,然后马不停歇的开始堆积在堤坝上。 杨念山站在陆九章身边:“公子。” 他想喊陆九章离开,对于他而言,他是潜渊公子,是以后继承师门,在大周朝覆雨翻云的人,而不应该将自己,陷落在这小小的三县之中。 要有舍得。 然而,当他触及到陆九章那双极深极黑的眼眸时,便再也说不下去任何话了。 他知道,他的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里的所有百姓。 陆九章只吩咐一句:“去保护好她。” 只要她没事,他就可以永远安心的站在这里。 杨念山低下了头:“是的,公子。” 雨夜中,他飞速回到清远县。 皖宁在院子里,看着已经迈不开脚的庭院,水已经快到膝盖处了。 她回到院子的后面,看了看后面的白马,这是她心爱的白马踏雪。 她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知道陆九章一定在最危险的地方,全城召集青壮年的消息已经传开,每家每户都预感到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所有人眼底都没有了刚刚下雨的欣喜,眼底只有惶恐不安。 相比较于干旱的温水煮青蛙,这场连绵的大雨每一刻都将所有人拿在火上烤。 她想去找陆九章,但是她知道,不能。 她去帮不了什么忙不说,还会让陆九章分心。 而后,聂英云叫着仅剩下的几个官兵,挨家挨户的叫人。 暂时不要在城里面待了,去高处等着,以防万一。 于是老老少少又开始互相牵着,淌过积水,在雨中往城外的高处走去。 皖宁牵着马,混在人群里。 大家披了蓑衣,穿了雨靴,皖宁看到了那位半瘫的老人,他被人背着,他叫道:“丢了我吧,我死了好!我死了好!” 皖宁让人将那位老人放在马背上,由白马驮着。 杨念山找到了她,跟在了他的身边,其他的十来个黑衣人全部都去保护陆九章了。 那老人在背上看到杨念山,挥舞着手:“陆大人呢陆大人呢?” 杨念山道:“陆大人还在越河河边,老丈莫要担心。” 老人叫着:“陆大人是好人,让我去河边代陆大人守。这狗屎的老天,来呀。” 皖宁高声道:“大家不要孤身一个,尽量手挽手,十个一队,免得落单了。” 这样暗的天地,如果落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皖宁的话被一重重被传开,大家立马手挽手,一步步往前。 出了城,到了高处,雨似乎小了点。 大家抬头看着天,只能暗暗祈祷,祈祷这雨呀,不要下了。 而这老天似乎也听到了大家的祈祷,淅淅沥沥的止了雨水,大家擦了擦眼角,再次哀求。 到了天明的时候,这场持续了十多天的大雨,终于让所有人喘了一口气。 而三县的青壮年和官兵,看着不再汹涌澎湃往上涨的河流,都喜极而泣。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们就要齐齐被淹没了。 陆九章看着脚底下的河流,眼底却没有丝毫轻松之意,这雨如果再像之前那样,那么又能支撑多久? 李水发已经瘫倒在地,身上已经分不出是雨水还是冷汗,陶敏继续在旁边哭:“老天爷,你终于睁开了眼呀,本官都要被你吓死了。” 陆九章并没有让人停止修筑堤坝,还需要再高一点。 一直到傍晚,他抬头看了看天,方才松了一口气。 天彻底放晴了。 他站在高处又仔细查看了两岸河堤一眼,这才道:“走吧。暂时有一段长长的放晴天了。” 众人此刻奉陆九章言语为圭臬,顿时兴奋的呼叫起来。 昨晚抢夺堤坝成功。 他们保住了三城的百姓。 回城的时候,躲在高处的百姓们也下了来,和他们相遇,一个个热情含泪。 “陆大人!” “李大人!” “陶大人!” 李水发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亲切的呼喊,一时之间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有了几分雀跃。 所谓父母官,他们是否也沾了点边? 众人各自回家,此番劫后余生,众人都再也顾不得了,又累又饿的他们将准备好的食物拿了出来,然后做了满满的一锅饭,准备大吃一顿。 皖宁脱下蓑衣,勉强擦洗一番,也将还没被水打湿的米拿了出来,杀了一只鸡,又为陆九章烧了水。 九章哥哥肯定累坏了。 白马因为驮着那位老人,被杨念山牵走了。 陆九章回来就直接到了皖宁处,他的衣服昨晚虽然湿透了,现在已经干了,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木簪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略显凌乱。 他走到皖宁身边,道:“你先回京都。” 相对于其他地方,京都最安全。 他不能再将皖宁留在这个地方和她吃苦。 现在外面的大部分地方还不知道是什么人间炼狱,都不安全。 皖宁看着陆九章,没有说话。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陆九章道:“等我回去找你。” 皖宁顿了顿,这才笑了笑:“好。” 滕月意跑来:“有吃的没?我饿了!” 皖宁看着他一身白衣成了泥衣,不由抱歉道:“滕月意,抱歉,如果我没把你留下,你肯定早就走了。” 滕月意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自愿待的,与你何干?你这人有毛病,快,拿吃的来!” 皖宁准备进屋拿东西。 然而她刚迈开步子,却觉得脚底一软,身子一歪,陆九章将她一拉,然后也倒在了地上。 然而,这种颠簸感还没消失,房屋开始抖动,地面像是棉花一般翻滚,他们看着眼前的小院撕开了一条缝隙。 滕月意脸色一变:“地动!” 天地不仁,给予了这个人世,最后一击。 第105章 劫后余生 一座座房屋抖动,一座座房屋倒塌,大地像是被一双巨大的手揉捏着,一条条巨大的缝隙在土地上纵横,如巨龙一般蜿蜒。 大坝上刚筑好的堤坝,在那巨大的力量下,不费吹灰之力的被撕毁,决堤的黄水“哄”的一声,彻底冲了出来。 大河涛涛,以人命为添堵。 皖宁被陆九章拉起来,然后和滕月意脚步不稳的冲向外面。 整个城池的百姓陷入了慌乱之中,每个人都仓惶的从屋子里面跑出来,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房屋在摇晃中倒塌下去。 惊呼声,哭闹声,房屋泥石飞滚的声音,伴随着扬起的尘埃充斥在这个人世。 陆九章想起堤坝,急忙道:“快!出城,上高处!” 幸存的人们脚步踉跄的朝着城门外跑去,杨念山背着那老人,白马也跟在了身后,一起朝着城门外跑去。 刚刚跑出城门不远,还没来得及看到高地,所有人都全身僵硬的停下了脚步。 一种巨大的轰鸣声响了起来。 转头看去,只见目光那边,一线滚滚的白色正在以势如破竹之势蔓延而来。 所到之处,吞噬一切。 洪水来了。 人们发出绝望的哭喊。 陆九章没有动,他只是低着头,看着皖宁。 皖宁抬起眼来看他。 陆九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最终什么都没说。 洪水没来的刹那,陆九章紧紧的将皖宁护在了怀里。 两个人都觉得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起来,然后撞击着,淹没着,被携带着,向前方。 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侵袭着他们,皖宁间恍惚的觉得洪水裹着他们,然后被冲入了另外一条大河,然后继续往前。 这七年,皖宁在海上已经练出了极好的水性,在最初的混乱后,皖宁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她很想伸手将身边认识的人全部拉住,但是最后,却只能紧紧抓住陆九章的手。 而幸运的是,没有遇到锋利和很重的撞击物,洪水汇聚到了一条河道中,一块断裂的大树浮在上面,皖宁挣扎着将陆九章捞着,哑声道:“九章哥哥,抱好,我们两个都抱好,会没事的。” 陆九章几乎都昏死过去了,然后又挣扎着醒来。 他的水性没有皖宁好,然而并非旱鸭子,他看着同样在他身边抱着树干的皖宁。 少女湿透了,头发也散了,湿漉漉的贴着她的头颅和衣服,然而一双眼睛却仍然带着笑意,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仿佛有她在,便一直有希望。 两个人都不再挣扎,注意保持体力,顺水而流,等待停止的时候。 他们顺河漂流了整整一天多,最后,水势平缓下来,看到了一片平地。 陆九章拉着皖宁,抓住了旁边的一根树杈,然后用尽全力将两个人带了上去。 两个人都是意志强大之人,这一天多,两个人都未曾合眼,也未曾放松,消耗极大,尤其是皖宁,体力虽然远比一般的少女好,但是此刻都觉得全身无力,一旦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 此时已是深夜,随水漂流这么久,二人都不知道此刻在哪儿了。 但是这个地方,似乎是一个富庶之地,田地里还有正要收割的稻谷,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和清远县那些贫瘠之地完全不一样。 陆九章略微定了定神,便撑着站了起来。 他看向皖宁,皖宁已经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了。 他一惊,发现皖宁温度极低,女子本来就怕冷,更何况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 他急忙将皖宁抱起来,举目四望,一片暮色中,他看到远处有一个茅草屋的样子,急忙抱着皖宁奔去。 这草屋里面只有一张床,旁边挂着一个装水和米的竹筒,有个小灶,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无。 大概是此处田地离本家较远,这边只是偶尔来一次,所以所备并不多。 陆九章看了看那床铺,干净整洁。 皖宁浑身又湿又冷,已经迷糊了过去,陆九章喊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回应。 他略犹豫了一下,然后便伸手,去解皖宁的湿衣服。 最后,他几乎是颤抖的将手收回,然后将皖宁塞入了干净整洁的被子里。 他也顾不得自己满身湿漉漉,去外面捡了柴火,从外面扒拉出很久不用的火盆,然后再小灶旁边找到了火折子,点燃了火。 他将皖宁的湿衣服略微搓洗了一下,便拿来给皖宁烤干。 刚刚将衣服烤干,外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谁?!谁又来偷米了?” 那女子推开门,见到陆九章,顿时就呆愣在了原地。 她从未见过如此人物,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 这是神仙吗? 陆九章起身:“这位姑娘,抱歉,地动之后,上面洪水冲击,我们二人被冲的顺流而下,一时没找到居所,暂居在这儿。”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却发现钱袋早就冲入水中了。 那女子一看就是渔家女,相貌秀气,皮肤白皙,她也是热情淳朴,听了陆九章的话,急忙摇了摇头:“不碍事!不碍事!” 她的目光往后一看,只看到少女那露在外面那一头柔亮的发和侧过去的小半张脸,然而仅仅是那小半张脸,都已经美到让人炫目。 “后面那位,是郎君的妻子吗?” 陆九章听了,微微一愣,本想摇头,然而想到皖宁此刻赤着身子躺在那里,说其他怕是更不好,于是点了点头:“正是……家妻。” 那渔家女道:“郎君和夫人都生得好似神仙一般。” 陆九章弯腰道:“这位姑娘,这是她的衣服,麻烦给她穿上,我外出寻找些草药,熬一些汤药来给她喝,免得她受寒。” “好的,没事。”渔家女一口应下。 陆九章道:“多谢姑娘了。” 陆九章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递给那渔家女,然后便走了出去。 渔家女看着陆九章背影,然后拿起衣服,去帮皖宁穿衣服了。 她扶起皖宁,将她的发一拢,顿时直了眼。 她常常听人说“美若天仙”“像仙女一样”,就像去城里头看到那位尚大家,别人就告诉她,这才是美若天仙。 但是现在,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若天仙。 那位尚大家,比不过眼前的少女的十分之一。 第106章 共处一室 等陆九章采了草药回来,渔家女已经将皖宁的衣服换好,正倒着竹筒里面的米倒米。 渔家女指着床下道:“床下还有个砂锅,熬药最好。” “多谢。” 陆九章将砂锅拖出来,清洗干净,然后放了清水,将草药放下去,放在旁边的火堆上开始熬。 渔家女道:“没带菜,你们肯定饿了,先弄点粥吃,填填肚子,明日到我家去吃。” 陆九章又道了谢。 陆九章一边熬药,一边问渔家女,才知道这里是秦南一地,距离清远县数百里。 “地动太吓人了!你看看,这草屋都差点塌了!哎,听说除了我们这儿,很多地方发生了干旱,干旱刚来,接着洪涝灾害就来了,现在又是地动,老天爷呀,这回可把气撒够了。不知道死多少人。” 陆九章看到了泥土墙正面墙都被扯得歪斜了。 陆九章想起这连续的天灾,内心震动,他个人之力,始终微薄,此番三县,不知能活下几人? 也不知道杨先生他们可还好。 然而事到如今,多思无益,先度过眼前难关,方才能想接下来的事。 熬好了粥和药,陆九章上前扶起皖宁,慢慢的将清粥和药给她灌了进去。 皖宁乖得很,即便还在迷糊之中,然而却张了嘴巴,将药喝了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皖宁半夜还是发起了热来。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以前,还在那黄沙漫漫的塞北。 她还是在发热中,发热中她觉得一切都在晃。 她使劲的睁开眼睛,以为自己睁得很大,然而却只是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阿兄,他的父亲只随意披了一件袍子,阿兄更是连外套都没穿,只是围绕着军医问:“小妹怎么样了?又没吹风又没下水,怎么好端端的发了热?” 她张开嘴,想要说她没事,然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让父亲将衣服穿好,他打仗受了多处伤,军医说了,不能受寒,塞外白天热晚上冷,别冻着了,免得冬天伤口骨头疼…… 那么多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好想抱抱她的父亲她的阿兄,然而整个人都像是被关在一个壳子里似的,发不出声音,做不了动作。 她急得哭了出来。 恍惚中他的阿兄靠了过来,急得快跳了起来:“军医你给我想想办法,小妹不舒服!她哭了!她不舒服!” 不,皖宁不哭,不能让阿兄担心。 然而泪水却根本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一只手伸了过来,粗糙的指腹擦着她的眼角。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陆九章正在着急担心的看着她。 他收回了自己落在她眼角的手。 皖宁坐了起来,一时之间,梦中的场景闪过,让她微微愣神。 这是梦吗?为何如此真实? 陆九章问:“皖宁妹妹,感觉怎么样?” 皖宁回过神来,看着陆九章担心的样子,摇了摇头:“我没事了,九章哥哥。” 门口渔家女一听,探出头来:“夫人醒了?你家郎君可担心你的很,一夜都没睡呢。” 皖宁一听,微微一愣,想要解释,然而转念一想,这可能是九章哥哥的掩饰之语,说不定有用处,于是便默认了。 她抬头去看陆九章,才发现他的眼下是一片青色。 在清远的时候他就几乎不眠不休的为了修筑堤坝,后来遇到地动,又在水里面泡了那么久,接着又一直照顾自己,不知道他如何坚持下来的。 皖宁爬了起来,然后将陆九章按在床上,然后强制给他盖上被子:“九章哥哥,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以后再做其他事。我和这位姐姐一起出去看看。” 说完迈着步子走了出去,轻轻替他扣上了门,拉着渔家女的手便往远处走。 等陆九章醒来,又是一日傍晚。 皖宁正在田埂边,看着水田里几只鸭子在捉鱼嬉戏,夕阳的光倒映在一望无际的水田上,波光粼粼,一片安静祥和。 一时之间,仿佛前段时间的艰辛,都如梦境。 正在捉鱼的渔家女将鱼捉进鱼篓里,便看到走出来的陆九章:“阿宁,张公子醒了。” 皖宁回头就看到陆九章。 皖宁和渔家女聊了许久,告诉她让她叫她“阿宁”,陆九章姓“张”,而这渔家女名叫阿荷。 阿荷捉了鱼,热情好客的道:“我已经我和爹娘说了,阿宁和张公子到我家吃饭吧,今晚吃鱼!” 阿荷的家离这里有些远,行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到。 那是一座小小的村子,只有几户人家,阿荷的家便是其中一户。 这里难得看到远客,也不知道阿荷回去怎么说的,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在外面张望。 直到三人迎着晚霞走来。 “这也太好看,天!” “莫不是神仙?” “看一眼我都觉得我年轻了二十岁。” …… 脸上易容之物早就在大水中冲刷干净,皖宁的发只借了阿荷的发带随便的系上,然而愈发衬托出她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来。 村子里的人原本远远看着一个影子就开始说话,然而等两个人走近,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荷的父母杀了鸡,做了鱼,炖了藕,煮了花生,摆了满满一桌。 淳朴的乡下人,并不知道要作何招待,只能将家里最好的摆出来。 这对于饿了许久的他们而言,却无异于绝顶美味,哪怕是在清远县里,这也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吃了饭以后,两个人便在院子坐下,其他几户人家一会儿送葡萄来,一会儿送西瓜来,一会儿又来借东西,然而送东西来眼睛却总落到二人身上,眨也不眨。 小户人家,房屋不多,有一间是专门准备给客人的。 阿荷母亲将他们引进去:“郎君和夫人将就着睡。” 新换的床铺,还带着太阳晒过的皂角的香气。 然而只有一个床榻。 陆九章看到旁边柜子上还有一床被子,然后拿来铺在地上:“皖宁妹妹,我睡这儿,你睡上面,明日咱们进城,我去找马匹回清远。” 皖宁低低的应了一声。 黑暗中,皖宁怎么也睡不着,她看着陆九章平躺在那里的身影,安安静静的。 七月流火,现在八月,晚上已经冷了,然而九章哥哥只把那床被子垫在身下,没有盖的,会不会冷? 皖宁看了看自己的床,发现有两床薄被子,于是抱起一床,轻手轻脚的走下去,然后将被子一抖,想要替他盖上。 然而却没料到自己刚才抱被子的时候拖着被子,她一抖,没把被子抖开,反而脚一滑,直接往陆九章的身上跌去。 她的额头重重的磕在了陆九章的下巴上。 少年闷哼一声,睁开了毫无睡意,清亮幽深的眼。 第107章 尚清芳 皖宁的额头很疼,但是他知道,他的下巴更疼。 九章哥哥肯定被她撞醒了。 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他的身上,皖宁急忙想爬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陆九章已经伸出了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他也顺势坐了起来。 皖宁说不出的尴尬,声音在黑暗中也弱了几分:“我,床上有多余的被子,我想给你盖一下。” “嗯。”陆九章应了声。 “九章哥哥,那我去睡了。” “嗯。” 皖宁深觉丢脸,然后急忙跑上床躺好,拉好被子给自己遮好。 这般折腾一番,皖宁反而睡得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的时候陆九章已经不在了,地下的被子也被整理好拍打干净,叠在了柜子上。 皖宁起床,赶紧将自己的被子都给折叠好了,然后这才出门。 他们现在,需要进城。 皖宁借了阿荷的面巾蒙在脸上,又借了阿荷的衣服,换了一身农家女的装束,以便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陆九章也换了阿荷父亲的衣服,虽然短了些许,不太合身,但是本来热气还没完全消退,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两个人戴了斗笠,沿着阿荷指的路走了二十里路,方才在午时之前看到了秦南城。 秦南城,自古以来就是风调雨顺的福地,也是江南富庶之地,整个大周朝最重要的粮仓之一。 虽然都说海商赚钱,然而大多数都是拿命来换,常年海上奔波,论享福和势力是远远不如的。 而之前皖宁想要收购粮食,这秦南便是最重要的一块地方,但是没有人脉,不能亲至,从头到尾也只在散户那里买了点,那些真正的存粮大户,却是没有撬动。 而此番天灾人祸,大片地方都会陷入绝境,这些富商,怕是更要关紧粮仓,坐地起价,发国难财了。 秦南城极大,便是那城门,都显得威严壮阔,比京都也不差什么了。 两个人顺着人流入了城。 烟柳画桥,十里桂子,虽然还有十多日才到飘香时节,但是此刻在绿叶间已经冒出了头。 比起清远,此地宛如天上人间。 两个人压低了帽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前行。 此时正是午时,街道两边茶楼酒肆分外热闹,而茶楼酒肆中,有不少说书人带着自己的女孩,正打着大鼓说书。 一边走,一边听。 有说那最近天灾频繁,百姓流离失所的;有说那塞北叶家保家卫国世代英才的;也有说那清远县令陆九章未曾赴任便伏诛四匪的。 皖宁不由停在一座酒肆外听了起来,说书人口齿伶俐,添油加醋说得跌宕起伏,就差说那四匪腋生双翅,飞天遁地了。而吃酒的众人也听得屏息,竖起耳朵连酒也忘了喝。 万宁听得非常高兴,眉眼弯弯。 陆九章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不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二人的钱财都在水中丢失了,现在是身无分文的状态,徒步回清远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于是得想办法弄点钱。 正在此时,只听到街边上人们的声音陡然提高。 “尚大家!尚大家的车驾来了!” “让我瞧瞧。” “让开,别和我抢。” …… 皖宁和陆九章退到旁边,便看到一辆粉红车驾如一朵粉云一般飘了出来。 那车上有伞盖,四周覆着粉色轻纱,行驶之间,粉帐飘动,坐在其中的女子姿态优美的坐着,恍惚间看到那云鬓花颜,更是美得出奇,让人心痒难耐。 一时之间,两边男子全都疯了一样追着这香车跑,便是女子也好奇的踮着脚看。 皖宁问旁边的少女:“这位姐姐,这是谁呀?” 那少女打量了皖宁那朴素的渔家女装扮一眼,道:“这是咱们秦南的花国状元尚清芳尚大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便是楚王都是她的入幕之宾,曾经的京都的平康坊想要请尚大家去排一场歌舞献给皇帝,都被尚大家拒绝了呢。” 江南之地,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皆喜含蓄温婉,然而在对待像尚清芳这样的女子身上,全民又显得极为宽容和推崇。 不管男男女女都爱美,而尚清芳足够美,有诸般美的手段,便让人趋之若鹜了。 有少女感叹刚才尚清芳刚才在眉宇间画得花钿分外特别,说要赶紧回家学。 每次尚清芳出来后,她的衣着装扮都会让秦南的女子们争相模仿。 而旁边几个读书人拿着扇子扇了扇,颇有些遗憾的道:“不知道我何年何月才有机会成为尚大家的入幕之宾。” 他的同伴笑:“要不,你化身陆九章去?自从上次楚王之后,尚大家就说了,这满城的儿郎,都不如一个陆九章让她有起舞之心。” 皖宁听了,不由将目光看向身边的陆九章。 陆九章仿佛早就知道她要看他,也转了过来,他的眼角微微上挑,垂眸的时候莫名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淡感。 皖宁被他那双眼睛看得心里突地一跳,收起了心中的想法,然后对着他讨好的笑笑。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惊呼声。 然后,站在这里的皖宁和陆九章二人,就看到了那粉红的车驾倾倒了下去,车里面的尚清芳也滚了出来。 幸好今日马车缓行,否则怕是当场就有性命之危。 大家急忙冲了过去,然而所幸佳人没事,然而精心侍弄的装扮也散了,然而美人便是狼狈也有狼狈之美,倒是叫人好生怜惜。 皖宁听到身边有人道:“那个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传言?” “你不知道,说是尚大家是狐仙转世,如此美色诱惑了此地的土地公,土地婆生气了,所以被下了咒,霉运不断。听说尚大家一边让人去找楚王,一边也在请人看,报酬丰厚。” 皖宁和陆九章相对一看。 第108章 线索 尚清芳的手擦破了皮,正在上药。 旁边的侍女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道:“大家无需担心,今日大家发钗凌乱,然而婢子在后面听着大家都在说大家此番异样之美,怕是又要引得万千女子效仿此凌乱之美了。” 尚清芳听了侍女的话,却依然愁眉不展。 铜镜中映出一张眼若桃李的脸,便是愁了,也有无限的风情。 侍女不由叹道:“大家真美。” 尚清芳不为所动,看着面前摆放着的所有钗环,然后抬起头问:“楚王的人到了没?定要找出此番害我之人。” 侍女在旁边犹豫的道:“大家,是否是楚王的夫人姬妾?大家,咱们在这儿不好吗?楚王就算再好,你去了也只能屈居在那王妃之下,如今若真的是他们动手,以后你去,该何等艰难?” 尚清芳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而正在此时,云芳阁的老妈妈在外面敲门:“大家,有两个人说是可以帮大家在三日内解决此事。” 自从透出消息以后,也有几人前来,说是能为她排忧解难,这些人中有道士,有书生,但是却不过是打着幌子想要见她而已,全是弄虚作假之辈。 这是尚清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能在一日内能解决此事的,不免诧异了一下,此前那些人可是都要说十来天细细摸索。 尚清芳道:“快快将人请进来。” 婢女撇了撇嘴:“别又是那些变着花样想要找借口来见大家的货色。” 尚清芳道:“三天而已,试试也无妨。” 说着将人喊了进来。 尚清芳看了,微微一愣,婢女更是默默翻了个白眼。 两个穷苦渔家人,怕就是来骗钱的!我们大家可是太善良了,就这些人也配!没得污了这云芳阁寸土寸金的地毯! 两个人还戴着斗笠,怕是见不得人! 皖宁看到尚清芳,心想这秀芳大家果然美而伶俐,那眉毛别出心裁的勾勒,在眼角上精细的勾了一幅山水画的样子,让人过目难忘。 尚清芳迟疑了一下:“二位……可能帮我解惑?” 皖宁道:“我们二人今日上午在街上看到大家马车倒下,烦请大家让我们先看看那辆马车如何?” 尚清芳点了点头,款款站了起来。 旁边侍女挑剔的目光落到两个人身上,道:“我们云芳阁每件东西可都是珍品,小心别弄脏了。你看看你们鞋子,将我阁中的地毯都弄脏了,还不知道洗得干净洗不干净呢。” 地下铺着蜀地的毯子,因为颜色浅,皖宁和陆九章从乡野之地入城,鞋底自然染了脏,此刻在那毯子上留了一点痕迹。 尚清芳斥道:“阿碧,不得无礼,毯子脏了洗了就是。前些日子唐公子喝醉了吐一地不也洗干净了?” 阿碧嘀咕道:“两个粗鄙乡下人一看就是来骗吃骗喝的,怎么能和唐公子比?” 尚清芳皱眉。 皖宁听见了,便笑眯眯的道:“大家,我们行到这里,腹中空空如也,大家的婢女不说,我倒是没想起来,不若,我们先用饭,再说?” 既然说她骗吃骗喝,那怎么着也要大吃大喝一顿才是。 尚清芳点了点头:“两位请,我立马让厨子安排。” 阿碧急得快跳起来:“大家看嘛看嘛,还请他们吃什么?快赶出去才对!” 尚清芳道:“阿碧你再说就先出去。” 阿碧这才愤愤不平的闭了嘴巴。 也就是她家大家这样好心的人,才能容忍这些个明显是骗子的一对男女了。 入了座,尚清芳替二人奉了茶:“在屋内,并无风雨恶阳,二位可将斗笠摘了,我让人替二位放着,等二位走的时候再拿?” 皖宁想起路上听闻,忍不住促狭了一下:“我怕你看上我们。” 旁边的阿碧听了,又快跳起来了:“你们脸皮怎么这么厚!我家姑娘什么样人物没见过?” 如愿看到小丫鬟跳了脚,皖宁这才一笑,然后摘下了斗笠,解下了脸上佩戴着的面纱。 陆九章也将斗笠摘了下来,皖宁接过,二人放在一起。 旁边有上菜的侍女正在上菜,差点跌倒,皖宁伸手帮着扶了一下,然后接过菜自己摆好了。 几样菜迅速的上桌,都是江南当地的特色美食。 陆九章将皖宁的碗筷用桌上热水滚了一下,方才放在她的面前。 皖宁夹了一颗翡翠丸子吃了一口,方才对着尚清芳道:“很清新爽口,尚大家吃吗?” 尚清芳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 她自持美貌,在此方面从未见过比她更美之人,最多争个春兰秋菊,各有其美。然而此刻,方才知道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般二人气度非凡,一看就绝对不会是乡野之人。 阿碧在旁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眼睛都红了。 皖宁不由多看了阿碧一眼。 吃了饭,皖宁和陆九章由尚清芳带着一起去马棚查看。 皖宁看了看那马车。 尚清芳道:“行着行着,车轮便歪了,于是车驾便倾倒。” 皖宁道:“确实是人为,或者,此人只是想给大家一个警告。” “警告?” 皖宁看向陆九章,陆九章接着道:“此人并无谋害大家性命之心。他不过提前将车轮上面的钉子拧松了,这马车在长久行驶之后,自然车轮便落了下来。而此人有此时间,如果想要加害,那么不在车轮上动手,在马的蹄铁上动手,会更有效果。” 皖宁点了点头:“蹄铁上动手脚,若是蹄铁上的钉子在马行驶的过程中松动了,马儿吃痛发狂,一路狂奔,大家会置于险地。相反,他知道大家出行时都行得极慢,所以便是车轮翻滚,也不会对大家造成很大的伤害。” 尚清芳听了,也略微理出点头绪,确实,前几次,似乎也是这样。 皖宁道:“大家好好思考一番,可得罪过什么人,在何时开始发生这些事的?” 尚清芳道:“莫不真的是楚王那边的人所为?” 皖宁问:“为何这样说?” 楚王百里长亭,是当今皇帝的长子,然而其母亲却并不受宠爱,不知道为何惹得皇帝不高兴了,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于是年岁一到,便远封外地,离了京都十万八千里。 人人都说,他和皇位是没有关系的。 而尚清芳看了看二人,缓缓将这段和楚王的缘分说了出来。 第109章 恐吓 尚清芳本是良家子,豆蔻年华时便出落的亭亭玉立,袅袅娜娜,本来是一个商户千金,家里虽不是顶级豪富之家,但也颇过得去。 家中父母对她十分溺爱,自幼当官家小姐一般养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其在音律一道,更是很有天赋,春日听着树上的鸟鸣,便能用玉笛即兴奏得一曲《春日绯》,风靡全城。 然而,谁也没料到,一朝家道中落,父母身亡,好好的一个小户千金,居然流落风尘。 她不愿以色侍人,恰逢云芳阁的妈妈接待知府,然而知府好音律,她凭借着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帮云芳阁的妈妈解决了困境,给自己取得了一线生机。 而后,她也因此声名大涨,后来她更是凭借着自己的才华,成为了秦南城首屈一指的“大家”,在青楼之中,唯有才华出众有所建树的清官,才能被称为大家。 然而她越长越美,在此泥淖之中,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实在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京都的一个小侯爷便仗着自身权势,想要霸占她,而走投无路之际,得到了楚王百里长亭的相助。 百里长亭,容貌出众,温文尔雅,在音律方面也很有造诣,正是她心中所求的知己,两个人愈发的和睦。 而后,楚王回到自己的封地,给她送了一封信。 皖宁问:“什么信?” 说起楚王,美貌的女子脸上浮起羞涩的红:“他说要为我赎身,让我到他的宅子里。” 尚清芳脸上出现痴痴的爱意:“我年纪也不小了,楚王更是知我懂我之人,他又不是长久在此处,能保我一时,又怎么可能保我一世?人不在眼前,情谊很容易就断了的。”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女儿家,可是像楚王那样位高权重,宽厚善良的人又有几个呢?况且他还懂她音律中的哀愁和彷徨,看着她的眼底总是充满爱怜。 皖宁问:“你答应了吗?” 尚清芳点了点头:“我正准备给楚王去信。然而,信还没写成,怪事就发生了。” “什么怪事?” 尚清芳道:“第二日我醒来,便发现我没写完的信不见了,反而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白纸,纸上只有一句,嫁楚王者死。” “我云芳阁中,是有会写字的姐妹的,然而每个人的字迹我都认得,都不是。” “我有一个百宝箱,箱子的钥匙只有我有,那日我要取东西,让阿碧去取,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我百宝箱里的那件东西不见了,而取而代之的,是放在里面的一个布娃娃,布娃娃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含着诅咒,也是若嫁楚王则死。” “这是第三次,以前都是恫吓,现在,已经开始动手了。” “可能,楚王身边美人无数,便是不想我去。” 皖宁摇了摇头:“不是楚王那边的人。如果想要害你,不如等你到了楚地,或者府中,不是更好下手?” 而且,她知道楚王之妻周氏,可是主动给楚王纳了不少人,环肥燕瘦,各有风韵,一个当家主母,既然都主动替丈夫纳妾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不是更好拿捏? 尚清芳道:“那,你是说我身边的人?她们不想让我嫁给楚王?可是他们与楚王并无交集,我若走了,姐妹们不是更好出头?” 她在云芳阁压着群芳这么多年,她知道,好几位都颇有微词。 皖宁道:“或者,有人默默喜欢楚王,不希望你嫁给他。” 楚王妾室,或许对于名门千金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他们这样出身的人而言,这几乎已经是他们能够攀上的最高枝了。 皖宁问:“那什么人和楚王接触过呢?” 尚清芳叹息道:“不是我不怀疑阁中的姐妹,而是我与楚王相交都在外面,府中姐妹应该不怎么知道。” 皖宁道:“能在大家屋子里放字条,换宝盒,然后给马车动手脚的人,一定是云芳阁里的人。如果可以,我想在府中各位姑娘的房间里看看,不知道妥不妥当?” 那老妈子看了看尚清芳,现在这才是她的摇钱树,不管是嫁给楚王得到一大笔赎金还是继续留在这儿,她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去叫姑娘们起来。” 她说着,目光不停的落在皖宁脸上,心中暗暗心惊。 皖宁重新蒙了脸,拿上斗笠戴上,然后对着陆九章道:“九……哥哥,在这儿等我。” 女子的闺房,还是她来进比较好。 云芳阁中有七位姑娘,都有婢女,龟公小厮也有几个,但是在后院,不和姑娘们的房间一堆。 被喊起来的时候,那些姑娘脾气非常不好,不停的对着来搜查的皖宁翻白眼,冷嘲热讽着尚清芳。 皖宁花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所有房间查看了一番。 然后,拿了点东西来到大堂内,让尚清芳将之前的字条和布娃娃都拿了出来。 皖宁给陆九章看。 闺阁里面,会书画的姑娘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一点痕迹,皖宁将他们写过字的纸一一对应。 旁边一个女子香粉熏人:“查吧,一点小事就闹得阁中不得安宁,哼,果然不愧是大家呢,咱们云芳阁的顶梁柱呢。” 陆九章低声和皖宁说了几句,然后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拿了一个箱子,然后让所有的姑娘婢女小厮全部用大拇指沾了墨,然后道:“我这个箱子,已经下了道术,只需要按一下,等个两炷香时间,就知道是谁写的字了。不知道各位敢不敢试一试?” “有什么不敢的?”刚才那个冷嘲热讽的女子率先走了过来,然后沾了墨迹,然后手伸入箱子里,按了下去。 除了尚清芳,阁中的所有人都按了一遍。 然后箱子便被放在了旁边。 陆九章低头看着桌上的事物,皖宁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然后拿起那本字帖,问:“不知道这个字帖是谁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站了出来,楚楚可怜的看着他们。 皖宁道:“我所知,尚大家说出的几位会写字的姑娘里,似乎没有姑娘吧。” 那少女抖了抖:“我,我不过是刚感兴趣,才开始准备学。” 阿碧陡然间跳了起来:“学什么学?快!给她那笔,让她写一写,一个人的字迹肯定是改不掉的。就是她想害我们姑娘!” 那少女泪眼汪汪,看了看那布娃娃和纸上的字,大喊:“我不写!” 第110章 凶手 她这般抗拒,反而引起了众人的疑心。 老妈妈怀疑的道:“心心,我知你最是胆小,可千万别做出这样的事呀。” 心心摇了摇头:“不,不是我……” 阿碧道:“不是你你写就成了呀。” 心心眼珠子直掉,只是摇头,众人心里疑虑更甚,老妈妈当机立断:“给心心小姐拿笔。” 心心手里被塞了笔。 心心看着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她,手颤抖着,刚刚写了一个“楚”字,便丢了笔,“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虽然极力想要将自己的字写得不同,然而写过字的都可以看出,和那布娃娃和纸条上的字实在太相似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震惊的落在她身上。 心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写过,真的没有。我看阁中姐妹好几个都会写字,写得好的那些公子哥特别喜欢,我就想,我也学一学。我才学没多久,接过那天就看到清芳姐姐布娃娃上的字了,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老妈妈闭上了眼:“心心,你何苦做这等事?我自来认为你是最听话的。”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柔柔弱弱一肚子坏水。” “信心妹妹,你……哎。” …… 就在此时,皖宁摇了摇头:“不是她。” 大家纷纷朝着皖宁看来。 不是她?都这么证据确凿了。 皖宁却不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看向了阿碧:“这是你的?” 阿碧点了点头:“我爱惜姑娘墨宝,每次姑娘写完字,我都会保留下来。” 皖宁又拿起一个东西:“这也是你的?” 阿碧疑惑的看着她:“是我的呀,这是我阿爷留给我的。” 尚清芳道:“阿碧是我买下来的,她的阿爷是跑江湖的,各种洗发,还来云芳阁表演过。后来人没了,我见阿碧可怜,这才收留的。” 皖宁摇了摇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此番恐吓清芳大家的凶手,正是您身边这位婢子。” “什么?!不可能!”尚清芳首先摇了摇头,“阿碧是我姐妹,待我很好,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阿碧愤愤的道:“你冤枉我!就是因为我之前多说了你几句,便这般吗?我如此敬爱我家小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皖宁道:“是呀,你确实敬爱你家小姐的。” 她又看向尚清芳:“可否将你的百宝箱拿来?” 尚清芳点了点头,叫人拿来了百宝箱。 “清芳大家,借钥匙一用。” 尚清芳将钥匙放到皖宁手中。 皖宁接过尚清芳手里的钥匙,然后再众目睽睽之下打开。 陆九章翻看那一打尚清芳写的字。 盒子打开,众人“啊”了一声,发现出现在箱子里的,却是刚才那个布娃娃。 大家再次看向桌上,那布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布娃娃会从这里面拿出来? 皖宁道:“我只是试一试,刚才趁着你们都在看心心小姐的时候,偷偷的将布娃娃藏在了我的袖子里而已。然后刚才在我哥哥拿那打纸的时候,翻动声音,你们都下意识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将这个布娃娃放在里面了。” 皖宁看向尚清芳:“你说过,是阿碧给你打开的盒子对吧。阿碧的爷爷会戏法,她小的时候在长久的耳濡目染之下,肯定比我更厉害。” 阿碧摇了摇头:“你胡说!我根本没碰过布娃娃,也不会写字。” 皖宁打断她:“你会写,不仅会写,而且远超他人。我在你房中,看到了这本。” 皖宁走到桌边,拿起了桌上的一本字帖。 “这是《十七帖》,是有名非常难临摹的字帖,只有书法高手才会有跃跃欲试之心。怎么,你不会写字,在房间里放一本《十七帖》做什么?” “这本字帖混在你给你家大家收拾的一些字帖书画里,外人又怎么会仔细翻看呢?” “而且,我哥哥手里拿着的那字帖,根本不是清芳大家自己所写,而是你临摹的。因为用的纸,全是同一份纸。” “刚才我去清芳大家房间里看了看,她自得许多人喜爱,会笔墨,便有文人骚客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纸,而在大家的房间里,找不到多次使用同一种纸。你说,这么多字全是一种纸,这是为何?” “那是因为你喜欢你家清芳大家的字,无事便临摹,难道不是吗?” 阿碧紧紧的闭着嘴巴。 皖宁道:“你可以将手拿出来,虽然你手中有茧子,毕竟要为你家大家做各种事情,但是拿笔的茧子在特定的指腹上,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大家齐齐看向阿碧,阿碧的手蜷缩了一下,没有说话。 皖宁继续道:“所以,你仿写字体可谓极有天赋,作为府中下人,不管是心心扔的也好还是怎么着的也好,你都有机会接触,然后便仿写了她的字来给你姑娘写字条。” “还有……”皖宁说着顿了顿,然后走到旁边,拿起那个小木箱,将里面的一打纸拿了出来,“这是刚才我哄骗大家所说,如果心中无愧的人自然不怕留下掌印,而其中,少了一处掌印,正是阿碧的,你们可以一一对比过。” 在这样的铁证如山下,大家看向阿碧的眼睛已经变了。 尚清芳看着阿碧,眼底露出悲痛:“阿碧,为什么?” 她艰难的说:“阿碧,你也喜欢楚王吗?” 阿碧猛地抬起了头:“我不喜欢他!一个臭男人,我喜欢他做什么!” 尚清芳不忍:“那你为什么?” 阿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才道:“他再是楚王又如何?大家,你到了王府,不过是他众多姬妾之一,从此以后,在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你清芳大家的名头,你不觉得可惜吗?” “大家,我跟了你四年,我知道你有多么好,你对美丽有着如此深的天赋,不需要你在音律是哪个专研,便能随时随地的引发所有女子的追捧。” “你的发髻,你的花钿,你的画眉方法,哪怕是系在腰上的丝绦花,都是往前人追捧的。为什么一定要依附男人,从此籍籍无名?” “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阿碧是为你不甘呀!我如此敬爱大家,只希望大家你摆脱对男子的依附,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呀!入了楚王府,这世间就再也没有那个风光的清芳大家了呀!” 第111章 封城 阿碧一口气说完,众皆沉默。 她跪倒在了尚清芳面前:“我已经做下此等事,不管大家要杀要打要骂,我都没有怨言。” 她的眼睛仍然倔强的看着所有人。 尚清芳的泪水落了下来,最终将阿碧揽入怀里:“阿碧,你想的容易,可是我们女子,哪有如此轻松?” 阿碧道:“谁敢欺负大家,阿碧就一刀刺死他!” 尚清芳抱紧了自己的小婢女,说不出话来。 皖宁和陆九章两个人相对看了一眼,心里生出一丝叹息。 事情暂时了结,尚清芳取了十两黄金给二人,然后送别他们:“多谢二位了,清芳无能,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清芳定然有力则帮。” 二人拱手离开。 也不知道在听取了阿碧的话以后,尚清芳会如何选择,但是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各有期盼罢了。 十两黄金的报酬其实算多了。 他们到西边的市集里面选了两匹马,皖宁看着那马,想起自己的白马,又想起杨念山等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像他们这般幸运。 陆九章牵着马,道:“皖宁,这儿安全,你在这儿待着,我回清远便是。” 皖宁摸着小马的鬃毛。 九章哥哥是想要独自去面对接下来的困难,不想将她牵扯进去。 皖宁转而问道:“九章哥哥,你从哪条道路走?” 陆九章道:“我过东阳城,然后过彭州那条线。” 皖宁道:“我有商铺在东阳城那边,我去那儿吧,好联系明月他们,后面我们再分道扬镳吧。” 东阳城是秦南城的下一个城,一百多里,骑马休息也就两天时间,于是点了点头。 二人翻身上马,朝着东阳城奔去。 这两匹马都不是千里马,一般脚程,行得不快,行了没多久便要休息,所以两个人紧赶慢赶,也用了两天半才赶到了东阳城。 东阳城不大,但是繁华程度就远远比不了江南三大城之一的秦南城了,门口也稀稀疏疏的。 陆九章准备将皖宁送到她的商铺那里,然后备点干粮继续赶路。 两个人在城门口,正巧有人要进城,用一个老牛车拉着一车干草。 皖宁和陆九章跟在他们后面排着队,这个时候,皖宁突然看到那干草堆微微一动,然后干草堆里露出一只脚。 皖宁越看那靴子便越熟悉,这不是她给滕月意的靴子吗? 之前滕月意的靴子坏了,来找皖宁要,皖宁只能带着他去清远县唯一的鞋铺里面买,就是这双。 这么破落的靴子,其他地方也做不出来。 皖宁急忙指给陆九章看,陆九章上前一把掀开稻草,躺在地面双目怒睁的不是滕月意是谁? 他的嘴巴被堵了,堵得异常的结实,连“呜呜呜”也发不出,只能扭动着身子发表自己的意见。 那拉着牛车的人一看被人发现了,顿时脸色一变,狡辩道:“我在路上捡的,要送到官府,你们送吧。” 说完上前,拎起滕月意往地上一扔,便拖着牛车赶紧跑了。 滕月意一脸要砍死他们的表情。 陆九章帮他解了绳索,皖宁帮他将堵嘴的布条抽出来,滕月意爬起来就去追那些人:“我要弄死他们,捆得我这么紧,还要将我卖到怡红院。” 怡红院? 皖宁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让滕月意从上到下看起来都那么像女人呢? 皖宁道:“算了,滕月意,肚子饿了没,你还活着真好,我带你先去吃东西吧。” 没有什么比食物更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抚慰人心。 清远县吃的好点就是馒头了,大米也不太舍得用的,滕月意在酒楼里一连干了四五碗饭,方才靠在那里有了满足的样子。 原来滕月意也被洪水冲着带到了这片地区,然而他是被人打捞起来的,等他醒来,就被人绑了,那两个人就密谋着要将他卖到怡红院的事情,若不是被皖宁他们刚好遇到,后面真不知道怎样。 吃饱喝足,陆九章说起要回清远,不论清远现在成了什么样,他得回去。 滕月意随便,只是念叨着:“也不知道后面回去那些人的尸体还在不在。”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心心念念他的头骨。 而在这个时候,小小的小饭馆里又传来叹息声:“这场地动连带着洪水,吞噬了十几个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听说清远县最严重,地动就是从那片地区出来的。” “那陆大人怎么样?” “怎么样?全城的人几乎都被水冲走了,恐怕凶多吉少。” “那可是陆大人!前几天全天下的人都在说,大周朝最年轻的丞相就要来了,这般人才呀。” “哎,那谁说的请,天地之劫如此,又能如何?” 众人皆叹息。 陆九章站了起来,去牵马。 皖宁知道九章哥哥是拦不住的,就没有说话,而是将剩下的八两金子都给了陆九章。 陆九章正待说话,突然间,听到迅疾的马蹄声,一队官兵穿街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喊:“今日开始,若无命令,不得出城,不得进城!” 官兵手中的锣鼓使劲的敲着,伴随着他们大喊的声音远远传开。 街道上的所有人都一脸莫名。 发生什么事了? 有什么大事,需要封城? 紧接着,后面又有一队官兵敲锣打鼓的喊:“不得收留外乡人!若有收留者,杀无赦!所有外乡人马上到县衙门口报道!” 三个人相对看了一眼。 他们就是外乡人。 这是怎么了? 皖宁道:“我们先去看看,我这里有个铺子,若是不对,我们就小铺子。” 陆九章点了点头。 滕月意没什么可值得反对的。 于是三个人等了等,方才悄悄的去了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果然聚集了一些外乡人,大概都是逃难来的,穿着破落。 而县衙门口,站着几个人,戴着面罩和手套,神情严重,似乎有些惧怕,但是仍然上前,挨个挨个的看这些人。 “从哪儿来?干什么的?哪个方向,哪个县来的?” “有没有不舒服?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 陆九章知道,事情似乎朝着更糟糕的地方发展了。 大灾之后往往伴随着瘟疫,而现在,有地方爆发瘟疫了。 第113章 瘟疫 皇宫大殿之上,一份又一份的奏折从各地快马加鞭的呈了上来。 每到一份奏折,皇帝的脸便黑一分,百官的心便缩一分。 “旱灾!水灾!饥荒!地动!”皇帝几乎失去了仪态,撑在上方的桌案上,看着下面的百官,“你们都是废物吗?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李不平走上了前:“臣以为,瘟疫为重,现在需要派人马上进行瘟疫的防治,不能再让瘟疫扩散到江南地区了。” “国库紧急拨粮赈灾。若是粮食不够,那么就去买。” 旁边管国库的官员站了出来:“李大人说的好轻松呀,你可知一年前北地水灾,国库拨款多少吗?两年前南方城墙垮塌,又出了多少吗?现在你若是去打听打听,粮食的价格飞涨,这钱,是李大人出不?” 这几年天下并不太平,土地兼并严重,有的百姓无立锥之地,有的富族却占半城之土,而且天灾连连,这般情况下,再也无法朝普通百姓下手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手,该往富族伸,但是下面根基太大,也没有好的办法,动摇的话自身难保。 皇帝突然开口问:“陆九章呢?” 群臣沉默了一下,李不平方才声音悲痛的道:“陛下,清远,梦华,蒲泽三县受灾最为严重,飞鹰传来的消息,三县县令都被冲走,生死不知。” 皇帝闭上了眼,然后道:“开仓赈灾吧,派人处理瘟疫,让太医院的太医随行。” “然后,再议。” * 百里长风坐在上首,拧着眉头。 身为皇子,甚至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他希望他接手的是一个蒸蒸日上的王朝,而不是千疮百孔的土地,此番接连的灾难,毫无疑问,不知道多少时间的休养生息才能缓过气来。 尤其是,爆发了瘟疫,现在还不知道爆发的范围,只是这次,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看向穆衡知:“衡知,你认为这场灾难多久才能过去。” 穆衡知道:“要不了多久的。” 哪个王朝不经历瘟疫呢,记忆里虽然一片哀鸿遍野,但是爆发的是靠近秦南的三城,这三城的人差不多死绝了,瘟疫也就绝了。 谁都不知道瘟疫是从何处爆发出来的,又是怎么爆发出来的。 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百姓们的牲畜死了,后来,人开始出现红斑,头疼,咳嗽,发热,浑身痛,最后倒在地上,接着,连片连片的人开始出现类似症状。 于是城池开始封锁,有人借机逃跑,连明和县的县令,也打包了东西,动用权力让一家老小夜半从城门离开,然而可惜的是,他们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东阳县里,风声鹤唳,大家都草木皆兵。 每个人缩在家里,不愿与人交谈,药铺死死的关紧了门户,看着自己店里面的药材,像是抱着最后一根稻草。 皖宁他们三个人还是站了出来,承认了自己外乡人的身份,但是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说自己是从南边的秦南城来的。 瘟疫是从西北方向爆发而来的,秦南还没有受到波及,他们东阳城就是为了给秦南城守好屏障,秦南城太多人了。 官兵们看着他们穿着也是秦南城那边的渔家风格,便信了三分,嘱咐他们好好在家呆着,如有不舒服及时上报。 幸好皖宁在东阳城有个小铺子,当时不过是为了方便在江南地区收粮而买下的,后来便一直没动。 铺子里还放着一点存粮,守铺子的是一位老人杜大和十三四岁的少年小七,杜大也是跟着原身父亲叶行远跑过的,后来年纪大了,海上便跑不动了,皖宁便将他留在了境内,做些轻巧的活。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海上的“叶九公子”就是叶皖宁的人。 他之前常年在海上飘,海上有个不太好的地方,就是要点东西很艰难,比如生病时候的药物,新鲜的蔬菜和大米,有段时间断粮了为了活下去,他们天天捕鱼吃,吃的他后来五年都没有再碰过鱼。 因为有这个经历,所以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得先把自己的药材粮食蔬果囤得满满的,所以此番哪怕增加了皖宁他们三个人,在封城不能外出的情况下,都足够了。 杜大在后院煮着饭,没有经历过这等灾难的少年,一边往灶台里传着木柴,一边害怕的问:“杜爷,我们会死吗?” 杜大早看穿了:“阎王叫你三更死,谁人留你到五更?好好活好现在吧。” 小七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我还没有娶妻呢,我杨家要绝后了。” 杜大呵呵笑了两声,端着饭菜走了出去。 几个人吃了饭,天色已经黑了,滕月意要了两块布,将棉花缝制在里面,又在杜大囤积的药材里,找了点东西,塞到了棉花里,然后就往外跑。 陆九章道:“我和你去。” 滕月意道:“你去干什么?你没我能干。” 陆九章道:“我怕你迷路回不来。” 滕月意:……神了,自己在城里面爱走错路的这件事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然后给陆九章也做了一个:“蒙好,我师父说了,有用。” 皖宁问:“你师父呢?” 滕月意觉得除了他所有人都是傻子:“死了呗,不死轮得到我出来。” 陆九章嘱咐了皖宁几句,接着便和滕月意一起出了门。 白日还热闹着城池现在安静的要命,走在青石板上,似乎只有自己零碎的脚步声音。 又有官兵在巡逻。 两个人直奔外乡人的居所。 为了做好管理,所有从西北方向来的外乡人,全部被安置在了城西,那里原本是东阳城堆放杂物的一处仓库,平日里除了老鼠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光临。 外面的官兵守着门,防止这些人跑出来。 滕月意从墙的那边爬了上去,看到了混乱睡在仓库里的那群人。 接连逃难奔波已经让他们的精力耗尽,然而,本该好好睡一觉的他们却怎么也睡不着,人与人之间,家与家之间,相隔甚远。 滕月意看着,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婴儿身上,皱了皱眉。 第113章 治疗瘟疫 因为仓库中并没有灯火,所以天光昏暗,只能看得个隐约。 那个婴儿被一个妇女紧紧的抱在怀里,缩在角落里,那婴儿不知道是天光的原因还是其他,看起来脸色发红,在微微的颤抖着。 滕月意跳了下来。 陆九章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下有了猜测:“有问题?” 一旦有一个暴露出问题,那么很可能在暗地里,那些瘟疫早就悄无声息的钻入了这个城池。 滕月意道:“不确定。” 那孩子症状也有点像风寒,前些日子下雨那么多,这些流民风餐露宿,孩子那么小,是有可能的。 他道:“明天再看。” 两个人悄悄回去。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就传来一阵叫喊声:“抓住她!” 外面一个妇女一边哭喊着一边跑:“不!他没事!我的孩子没事!” 皖宁从门缝里面看了一眼,即便那个母亲将孩子保护得很好,但是依然可以看到那露出来的小手,已经变成了不正常的红紫色,孩子呜咽的声音从她的怀里传来。 后面是官兵在追。 下一刻,街道那头出现了一队官兵,那孩子母亲走投无路,只能被困。 那官兵们也带了面纱,涂抹了药物,但是一时之间不敢向前,对着那母亲说,让她自己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指定位置去焚烧。 没有哪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皖宁正在看的时候,滕月意推门而出:“这个孩子,应该不是时疫。” 他戴上手套,丝毫不避讳的上前,那母亲宛如捡到了救命稻草:“救救我,小姐!” 滕月意道:“我不是小姐。” 其他官兵驱赶他:“什么人,快走!别犯事!” 滕月意丝毫不理会:“这孩子应该是内脏问题,应该不是瘟疫,但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说完,那位母亲恨恨的看着滕月意:“你胡说!不可能是这样!你们就想让我儿死!” 滕月意收回手,突然间,目光一凝。 他看向了远处。 远处,是那群被看守的外来流民,此刻他们战战兢兢的缩在那里。 他们也在害怕。 然而下一刻,围观的流民中,一个人突然“哇”的吐了出来,腥臭一地。 所有人都慌忙窜开,避之不及。 滕月意看向那个流民,摇了摇头:“还是糟糕了。” 这个呕吐的流民一审问,才发现他早在五日前便进城了,五天时间,他在东阳城的闹市转了个遍,所有人都感觉天塌了。 而后,仿佛这就是吹响了倒塌的号角,呕吐发热之人每日上百人的发作,东阳城里的大夫根本救治不过来,一半的医者自顾不暇,闭门谢客,剩下的十来个大夫根本转不过来。 接着,连官兵都开始发作,然后,东阳城的县令得到消息,整个东阳城已经被围困起来了,他便是想逃,也逃不走了。 他跪在地上大哭,他还有妻儿老小,还不想死呀。 皖宁回想起前世,然而前世在塞外,只知道这是大周朝历史上的至暗一年,前世送来的信件中,也只有旱灾水灾,可能那个时候瘟疫还没发作。 但是已经死伤之人众多了。 恐慌绝望弥漫在东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短短三日,东阳城面临崩溃。 这日天还没亮,陆九章悄悄的打开门,然后向外面走去。 “九章哥哥。”皖宁喊住他。 她迈开步子走了过来,然后对着他一笑:“我要和你一起去。” 陆九章摇了摇头:“皖宁妹妹,你就在这儿。” 这里滕月意布置得很好,你在这儿,安全些。 皖宁上前,拉住他的袖子:“覆潮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大家都不能逃脱,我又怎么可能幸免?” 最终,两个人迎着熹微的晨光,来到了东阳县令的府邸。 东阳县令也知道东阳城已经被朝廷抛弃了,惶惶之下混吃等死,想明白了以后便每日在自己府邸里宴饮作乐,沉醉于醉生梦死之中。 陆九章和皖宁看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一位姬妾怀里饮着一杯酒,打量着二人,嗤笑一声:“二位,朝廷都放弃我们了,醒醒吧,来,二位如此俊秀人物,来和我一起饮酒。” 反正都要死的,自来,没有一个被放弃的瘟疫地能逃脱的。 这个命呀!人不与天争,争不过争不过。 陆九章道:“在下陆九章,汤县令,他人不救,那么人便自救。” “陆九章”这三个字最近像是一阵风一般刮过整个大周土地,他嗤笑一声:“你是陆九章?那我是谁?年轻人,如果不来饮酒,那就马上出去。别打扰我今朝有酒今朝醉。” 皖宁看了看旁边一个滚出来的小藤球:“汤县令,你便罢了,然而你府中幼子,难道也想让他还没享受这美好认识便魂归黄泉吗?试一试,总没错。” 而正在此时,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迈着不稳的步伐从后院走来,捡起那个滚出来的小藤球,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爹爹,陪我玩”。 汤县令看着虎头虎脑的幼子,一瞬间,双目含泪。 他闭上了眼,然后道:“你想怎么自救?” 陆九章道:“防治结合,严格管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严格的命令不许外出,但是后来瘟疫爆发,所有人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 汤县令终于挣扎了一下,道:“那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来配合你。” 自救?这怎么自救? 他嘴角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 他将自己县令的权力全部移交给了陆九章。 陆九章将全城所有的大夫集合起来,凡是有不配合者,皆以刑罚,最后一个抗争的大夫差点死在那些大夫眼前,他们才彻底不敢做事。 皖宁道:“各位大夫,这瘟疫不治,这城门便永远无法打开,难道大家认为还有机会活下去吗?这个时候,咱们必须破釜沉舟了。” 在陆九章雷厉风行的手段下,全城的药材都被聚集起来,所有有症状的百姓全部在北城居住,除了大夫和官兵,任何人不得进入,每日派人送药和送食物,凡是有想要逃出来的人,全部当场杀死。 接着对已经死亡的人进行焚烧,填埋。 然后搜集所有醋类,煮开,又烧了苍术,艾草,丁香等药材,然后对人居住的地方进行熏染。 第114章 以身试药 然后大夫被要求前往病人区域。 大夫们聚集在一起,哆哆嗦嗦的看着陆九章:“那些都是感染的人,我们进去这不是送死吗?他们死干脆就等他们死吧,我们救剩下的人就可。” 陆九章道:“剩下的人中,肯定还有瘟疫者未曾发作,只要我们放弃了一个,那么就等同于放弃了所有人,包括你我。我懂得一点医术,我和你们一起去。” 滕月意站在旁边:“我反正是要去的,不把这个对瘟疫的药弄出来,我睡都睡不着。” 大夫看着这个“女子”,一脸惊诧。 这这这,这人怎么这么想?还想将药弄出来,怎么可能? 陆九章叫人拿来一袋草药:“这里面是雄黄桐子大,古书上说,用火烧了,熏在面纱上,袖子上,鞋履上,可以减少传染。” 大夫们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士兵,又看了看陆九章和滕月意,只能苦着脸受了。 大夫们进入北城,一间间地铺上,由轻到重躺着一个又一个的病人,男女老少,都在其中。 望闻问切,他们先通过他们的外在给他们拿了药来煎,然而照顾的人手根本不够,陆九章便让人立马让人去问有无自愿,没有自愿的,那就每户人家有三人以上者抽年轻者前来。 第二日,陆九章再来的时候,在来的人里面看到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身影。 那是皖宁。 少女蹲在那里,正端着一碗凉了的药,半跪在一位老人跟前,喂着她药。 自从自己要时刻进入这病人所在地,他便不再和皖宁碰面。 皖宁喂了老人药喝,接着又去喂另外一人,忙得甚至没有空和他打招呼,只在奔跑端药的时候对着他一笑。 陆九章心中涌出一阵痛意,转开了目光。 他可以承受所有,但是却无法承受她出一点事。 那是他唯一的私心。 其他大夫累了便被安排出去休息,陆九章和滕月意却未踏出过这个地方一步。 夜半的时候,滕月意还精神抖擞:“七天时间,从发病到死亡,只有七天时间。最开始的症状是皮肤瘙痒,那应该就是毒素排解不出去以后的外在反应。接下来,才是呕吐发热抽搐,一轮轮的高热。如果撑过去,那么就会好,撑不过去,就死路一条。” 可是那样的高热,十之八九都撑不下去,活下者寥寥。 滕月意看着那草药,坐在其间,冥思苦想。 三焦热,内里寒,气血排不出去,该如何下药?如何下药? 陆九章正在给一个病人扎银针,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带着温和的香气。 他转头,就看到皖宁拿着帕子,擦过他的汗。 陆九章道:“皖宁,去休息。” 皖宁问:“你呢?” 看着少女眼底那止不住的心疼,陆九章道:“我给这位病人施完针就来。” “好。”皖宁这才点头,“你别骗我。” 看到陆九章点头,皖宁这才走到旁边的那个大通铺,和别人一样躺在那里。 替病人施完针,陆九章想起和皖宁的话,这才朝着大通铺走去。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男女之别了,大多数人都在大通铺上睡,陆九章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皖宁已经睡着了。 她太累了,这几日也没睡好,看着她的鬓间渗透出些微的汗意,陆九章去寻了旁边的一本医书,然后轻轻的替皖宁扇了起来。 夜晚悄无声息的溜过。 滕月意在草药边眯了一会儿,然后一大早又精神抖擞的起来。 他看着陆九章,道:“我有好几个法子,但是这些病人根本承受不住,如果有一个怎么死也死不了的病人拿给我试药,那就好了。” 他想得很美好,但是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而陆九章正想说话,突然间,那边传来一声惊呼:“叶姑娘!” 陆九章猛地转过身,却见皖宁扶着旁边的柱子,用手捂着嘴巴。 陆九章急忙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陆九章的手抖了抖,然后拿出帕子替皖宁擦着嘴。 皖宁觉得眼前的陆九章成了两个重影,她勉强笑道:“九章哥哥,我没事。” 她照顾病人这么久,焉能不知道,这就是最开始的症状? 陆九章一把将她抱起:“好,你会没事的。” 他将皖宁抱到旁边。 滕月意跑了过来:“完了,她怎么撑得住?” 这些日子以来,能够撑住七天的,全是身材强壮的男人,短短七日下来也得瘦脱相。 陆九章看着他:“你想找人试药吗?我来,我可以撑下去。” 张灵溪当初想要去除他的胎毒,用了很多方法,几乎尝遍了所有药物,以至于张灵溪都说以后哪怕有任何病症,他都会比旁人更能扛。 身体已经堆满毒素,又怎么会轻易被其他侵染? 陆九章不再带药纱,不再用雄黄等熏染,一心一意的照顾皖宁。 他的手擦过她的额角的汗:“皖宁,会没事的。” 他故意受了寒,第二日,便有了症状,他坐在了滕月意面前:“开始吧。” 滕月意道:“可能不会很舒服。” 岂止是不舒服,他觉得他会撑不下去,但是这么说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陆九章道:“没事。” 滕月意开始各种熬各种方子给陆九章灌。 旁边的大夫看了都忍不住:“姑娘,你这样的做法,谁受得了?药性相生相克,你这根本不是救人,而是折磨人,也根本不是试药,而是在试毒!” 滕月意懒得理,陆九章也没有理。 一碗药一碗药的送到陆九章嘴边,陆九章眼睛眨也不眨的喝下。 滕月意好奇的询问陆九章各种感觉。 陆九章本身于医道方面便颇通,每饮下一碗药,等到药效发作,他便给滕月意讲述,让他记下来。 “如有虫蚁啃食筋骨。” “腹中有痛意,常人恐难以忍受。” 他平平淡淡的说着,除了脸色更苍白一点,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虫蚁啃食筋骨”和“常人难以忍受”的感觉。 再次喝下一碗,陆九章的眼前一黑,耳鸣声起,等到恢复过来,他握紧了拳头。 他的目光看了看躺在那里的皖宁一眼,然后平静的看着滕月意,开口。 “再来。” 第115章 得救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治疗瘟疫这等大病的药。 性温和的药根本没有任何的作用。 那些大夫看着滕月意不断的在药方中添着猛药,纷纷摇头不已,而其中一味药,分明是断肠草,一般人吃下去那是仿佛经历肠穿之痛,然而坐在那里的陆九章任凭额头上滚落出冷汗,然而说出的话语和他的眼神一样,冷静之极。 仿佛承受着这般苦楚的根本不是他。 等待药效发作的间隙,陆九章就看着皖宁。 和他人生病之后的情况完全不同,虽然皖宁该有的发热症状都有,但是其他人发作的时候都还是清醒的,皖宁却是昏迷的。 他摸着她的脉,一片杂乱,也和其他病人差不多。 可是,她没醒来。 他握住了皖宁的手,想要紧紧的握住,又怕让她疼,只能轻轻的笼着。 他在心里喊她:皖宁。 他喝着药,最后连滕月意都撑不住,想要休息一下,却被陆九章抓住手,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再来。” 滕月意双眼青黑:“你还是不是人?” 陆九章几乎要将他的手捏碎:“只要你有法子,你就试。” 六天,他只有六天时间。 滕月意叫起来:“我试我试我试!” 这人看似冷静之极,然而滕月意却感受到他平静下,隐约起来的疯狂之意。 滕月意又急忙思考起来,然后又拿了十几种草药,熬了一碗递给陆九章。 陆九章又一饮而尽。 在喝下去之后不久,他便发现自己的耳朵听不到了,只能看着滕月意的嘴巴一张一合。 他根据滕月意的嘴唇,读出了他的话,然后平静的开始叙述。 滕月意听了陆九章的话,惊讶了一下:“你听不到了?” 看来这药下得有点猛呀。 陆九章点了点头:“耳朵听不到,头部一阵阵抽痛,然而感觉胸中淤堵之意有退散,我在发汗,我感觉在散毒。你可以酌情再调整药。” “真的?”滕月意兴奋起来了,然后伸手给陆九章把脉,点了点头,“好好好,以毒攻毒,方向是不错的。我再试试。” 他又低头沉思。 而在这个时候,陆九章觉出了一丝寒意从尾椎处蔓延而来,他蓦得一愣。 他知道这种感觉,他又要发病了。 此次这些药让自己的发病来势汹汹,不知道要发作到几时,他一点时间也浪费不得。 他不过微微一沉,然后便拿出了贴身放着的那三根银针中的其中一根,然后一点点,扎入自己的身体里。 立即,他便感受到那股寒冷之意慢慢的往后退,然后又退回到内府之中。 一根银针,足可延迟七日发作,然而发作之后,痛苦加倍,并且又可能和年少时一样,毫无意识。 滕月意又调好了药量,然后增减了几样药物,然后熬给陆九章喝。 在经历过一阵眩晕呕吐刺痛之后,陆九章在一阵阵耳鸣中,喝下了第三次的药剂。 一饮下去不久,陆九章便觉得眼前发黑,然后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滕月意吓了一大跳:不会死了吧,死了谁有这样的配合和意志来给他试药? 旁边的大夫看得都凑了过来,然后纷纷喊他:“陆公子!陆公子!” 他们只知道这位公子姓陆,虽然这些日子他们都是被逼着来的,也被传染了好几个,倒下了几个,然而却是看着他以身试药,百痛加身,心里都佩服的不行。 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承受如此多的痛苦去死。 陆九章倒了下去,他撑到极致的身体仿佛在瞬间崩溃,在睡梦中,他开始吐血,嘴里模模糊糊的喊着一个听不大清楚的名字,然而所幸的是,他开始出汗,一阵阵的大汗从他的身体里顶出来,带着一股难言的腥臭味。 滕月意高兴之极:“成了!成了!他醒来就好了,估计要睡个两三天吧。” 他配了药,然后看向了发热发的浑身通红的皖宁,他们染上这瘟疫发热是发热,但是根本排不出汗,五脏六腑都在这样的热中衰竭。 滕月意知道陆九章最是在意这个妹妹,于是又减少了药量,灌入了皖宁口中。 滕月意以为陆九章要两三天才醒得来,然而他不过睡了一天,便睁开了眼。 滕月意放下心中大事,直接将药方甩给那些大夫,然后便躺下睡觉了。 陆九章醒来的时候,那些大夫急忙去摸他的脉,欣喜若狂的道:“真的!有用!这就是治疗瘟疫的方子!公子小姐真乃神人也!” 被吵醒的滕月意捡起自己的鞋就扔了过来:“吵死了。” 被甩了一鞋子的大夫没有丝毫的介意,然后大笑着往外奔去:“瘟疫方子有了!有了!拿药!拿药!” 兴奋的呐喊声传开,被病痛折磨的众人睁开了眼,一脸不可思议。 他们有救了?! 陆九章没有去管那些高兴的人们,而是立马去看皖宁,皖宁开始一阵阵的出汗,看着她出了汗,陆九章放下心来,然后慢慢的露出一丝笑意。 他站了起来,略微定了定身子,等到那一阵虚弱的眩晕感远离,然后再迈开脚,拿着放在旁边的药方,誊录了一份,朝着外面走去。 “我们不用怕瘟疫了!” 陆九章走出北城,听到了那些病人查出的喜极而泣的声音,而后,骑马的官兵也开始往外冲。 “陆公子和滕小姐将治瘟疫的药弄出来了!” 马蹄声带着希望的声音直直的往外冲,所到之处,一扇扇窗户被推开,一个个人探出头来,惊愕的听着这个喜讯,然后捂着脸开始哭。 汤县令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府邸里跑出来,抱着自己浑身抽搐的幼子,眼含热泪的跪了下来。 他们得救了。 大夫们开始根据药方大量熬药。 陆九章抱着皖宁回了屋子,她出了汗,现在正昏迷着。 杜大问:“小姐怎么样了?” 陆九章道:“让她睡一觉就好了。” 放下皖宁,陆九章在榻前看了她许久,方才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他朝着城墙走去。 城外,士兵们守在那里,将东阳城围成铁桶。 东阳城民众十三万,牺牲这十三万,救得千百万,这是朝廷的选择。 而就在此时,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 守城的将军瞬间睁开了眼睛,千万支弓箭被抬了起来,对准那个城门。 困兽一般的百姓感染了瘟疫,往往会爆发叛乱,为了活命不管不顾的出城。 绝对不让那些染病之人踏出城门! 然而,预想中那些狂乱奔跑的百姓没有,一个消瘦的少年站在那里。 一身落魄,然而难掩风华。 那少年微微欠身:“在下陆九章,特来告知诸位,瘟疫药方已经出来了,此药方,可救百姓。” 第116章 吻 所有举起弓箭的将士愣在了当场,然后去看身边立在马上的将军。 哪怕他们在军营,也有些人听过陆九章的名字。 马上的张云飞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现在瘟疫已经蔓延了五座城池,而秦南城也岌岌可危,哪怕秦南城在第一时间封城,但是所有人都是人心惶惶的。 他知道,瘟疫在爆发,尚未彻底爆发。 便是太医院的人也在焦头烂额,根本没有一点头绪,皇帝每天都在砍人,但是现在,他们竟然将药方研究出来了? 陆九章自然知道他们不信,他也未曾多说,只是稍微往前走了几步,将药方放在了地面,接着转身,退了回去。 城门未关,所有人只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朝着那仿佛是无边炼狱的人世走去。 张云飞看着他越走越远,里面也毫无异动,然后这才让人去捡起那张药方。 他看了看那药方,伸出手,将那药方放到旁边的小将手里:“速速拿去名杨城,太医院的人在那里。就说,自称是陆九章的人,说这是医治瘟疫的方子。” 他无法判断,那就让太医院的大夫去判断,他则只有在这里,在事情未曾水落石出之前,不让任何一人出来。 小将领着方子,拍马疾奔。 名杨城里,年过七十太医院的院正累的浑身都在抖,其他大夫也不停的翻着医书,想要从古时书上找到一点解救的办法。 可是已经过去了四天,毫无头绪。 每过一天,便传染成千上万的人;每过一天,席卷的瘟疫便越难控制。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无人可逃。 而就在他们焦头烂额的时候,拿着药方的小将到了:“院正大人,这是自称是陆九章的人从东阳城传来的药方,说是可以治瘟疫。” 什么? 累的气喘如牛的院正大人陡然从椅子上翻了起来,他急忙跑过来,接过药方。 陡然看一眼,他几乎都要昏过去,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毒药药方?然而再看第二遍,他的手开始抖,他又看了第三遍,心里的惊异已经掩饰不住。 这样铤而走险的药方,相生相克到极致,然而越看,便越觉出其中的精妙! 他急忙吩咐道:“快,按照这药方熬药来试试。” 其他太医院的大夫全部抬起了头,看了过来。 陆九章?又是陆九章?难道是真的? 当药熬了出来,七十岁的院正不顾众人阻挠,亲自去喂了一位病人。 他立在旁边,看着那药效发作,当看到那烧得浑身滚烫的病人流出一身的恶臭汗液的时候,老太医多年平稳的嗓子都在抖:“真的,有用!快,上传陛下!药方,出来了!” 最快的鹰掠过高空,然后落到了皇宫。 小黄门看着那太医院来的消息,又差点跑得跌倒。 当瘟疫药方出来的消息传遍朝堂的时候,所有百官都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这段日子,蔓延的瘟疫,让京都也紧张起来,名门贵族们都在害怕,害怕那瘟疫到京都,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 然而,当小黄门说出这药方是“自称是陆九章陆大人给的”的时候,朝廷上又一次震惊了。 连续天灾,所有人还以为陆九章凶多吉少,然而谁能想到,他在危急之中,又救了这天下百姓一命? 李不平仰天长叹:“陆九章,陆九章呀。” 救世之人呀。 而在瘟疫之城里面,治瘟疫的药方在一日之内传遍,人们捧着那药方,泪流满面。 陆九章,陆大人呀。 他们本该是被放弃的人,但是现在,他们获救了。 药味充斥在大街小巷,然而每个人都觉得安心,都看到自己黑暗的生命里突然被撕开,然后投入了万千的希望和光明。 大周各地,说书人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无数的读书人百姓们将这个名字口口相传。 不知道何人提出的“陆大人救国救民,累世之功,封侯拜相,当不在话下。当初天子曾说,谁人解决清远贼乱便拜相,陆大人当得此相!我等当万民上书,让天子给陆大人封侯拜相!天下,需要这样的陆大人!” 而此刻,东阳城里,喝下了药的百姓正在熬过他们的最后一关。 出汗。 出了汗以后,身体虚弱又累极的他们,都睡了两三天,一觉醒来,便有人端上清粥。 刚醒来,吃不得太硬的食物,只能喂以流食,等稍微恢复了力气,便被守在外面的家人领走。 每个经此一难活下来的人都朝着滕月意和大夫感谢,有些甚至还跪了下来。 大夫们心中升腾起一种难言的愉悦,医者,救死扶伤,看着他人的性命在自己的手下继续延续,这本身就是一种难言的幸福。 滕月意倒觉得烦死了,他对人没什么感觉,他只对病有感觉,被人一个个的感谢跟叫魂似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提着靴子,露出大脚,然后不耐烦的说了声“老子不是女的,只是喜欢穿女装,梳头发”,惊呆了众人以后,便跑了。 他要找个好地方再睡觉。 他非得将这些日子的觉补回来不可。 皖宁醒来,就看到了陆九章,他给她熬了粥,坐在她的床前,看着瘦了一圈的皖宁,心里一阵刺痛。 皖宁喝着粥,然后皱了皱眉:“我好臭呀。” 陆九章道:“我给你烧了热水,待会儿隔壁的李大婶就来帮你沐浴。” 皖宁这才笑了:“九章哥哥,都好了吗?” 陆九章点了点头:“都好了。” 喝完粥,洗了澡,皖宁又养了两天,方才又感觉精力恢复过来。 这日,看着天上的月亮,皖宁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呀。 这半个月,像是过了一生一般长久。 她要去找九章哥哥出门看月亮,这样想着,她便喊着,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杜大道:“陆公子今天下午便进入房间休息了。” 今天下午? 九章哥哥累坏了。 皖宁干脆拿了月饼,准备去给陆九章放在他那里,希望他一醒来就有月饼吃。 她轻轻的推开门。 黑暗中,一个人站在那里。 皖宁开心的走过去:“九章哥哥,你没……”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拽,然后拽入了自己的怀里。 皖宁诧异的抬头,陆九章已经低头,捧起她的脸,吻了下来。 第117章 你嘴上伤口怎么回事 他的唇很冷,然而却仿佛带着桂花般的柔软。 皖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然后心跳猛地跳了起来。 手中的月饼“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感觉到他厚重的呼吸,那干净的皂角气味,他的鼻子擦过她的脸,他冰凉的发落在她的颈间,顺着衣领往里钻。 她的声音都在抖:“九章哥……唔。”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似荡过五月的风,携带着满山的青草鲜花,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几乎站不稳。 她的腿一软,他便伸手,抱住了她。 九章哥哥,在吻她。 一个念头闪过,皖宁便觉得心跳得极快,一股热意直直的往脸上冲。 为,为什么? 她的手指紧紧的揪住他的衣服,柔软的,冰凉的。 陆九章是笨拙的,仿佛只知道跟着本能行事,他抱紧她,亲吻她,仿佛要到地老天荒去。 他按着她,抵到了窗边。 窗外一轮圆月,透过木窗的格子进入,落在两人的身上。 皖宁终于在眩晕中感受到了一丝光亮,然后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他浑身绷着,一根根血色的纹路在他的身体上蔓延,连眼睛都变成了血色,他的眼里,一片茫然。 皖宁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的抛起,又落了下来。 九章哥哥发病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里涌出说不明白的滋味,看着他额头上的汗一颗颗落下。 皖宁没有抵抗,只是伸出手,轻轻的抱住他。 没事的,九章哥哥。 为什么你会怕你这个样子会被我看到呢?你那么好看,你本来就是这个世间,最好看的少年呀。 好一会儿之后,少年移开了自己唇,然后将自己的额头埋入了她的肩膀。 他的喘息声传入她的耳朵,难以克制。 皖宁的脖颈被他的气息一喷,痒的厉害。 而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杜大的声音:“小姐,你在里面吗?” 皖宁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正想开口说话,然而他又贴了上来,含住了她花瓣一般的唇。 皖宁几乎用尽所有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绵绵不断的气息,唇齿相依的亲密。 不知道过了多久,皖宁才感到那股气息移开,接着,她便感觉到身上一重,陆九章朝着她倒了下来。 幸好皖宁靠在墙边,方才承受住了他的重量,他半抱半拖着他,将他拽到了床上。 少年闭着眼,浑身开始微微的发抖。 皖宁拿起旁边的被子,然后盖在了他的身上,又脱了他的鞋,将他的脚也一并放在了被子里。 他开始出冷汗,皖宁掏出帕子,一点点给他擦着。 她低声和他说话:“马上就好了,九章哥哥。” 等到陆九章终于不再出冷汗,陷入沉睡以后,皖宁这才起身,就着窗外那明亮的月光,将地下的月饼一点一点捡干净,这才悄悄出了门,将门扣上。 她本来还想接点水来给陆九章擦一擦的,但是害怕被人碰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见不得人,于是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 一支烛光光微微,皖宁只觉得嘴唇又热又麻,还带了一丝痛意,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脸和嘴唇是什么样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那抹慌乱不可说的情绪。 皖宁,九章哥哥只是犯病了,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前世的时候,她便没听说过陆九章喜欢过什么女孩,那时候京都的满门闺秀对他趋之若鹜,然而他也未曾多看一眼。 今生的陆九章,应该也是这般心怀苍生,毫无儿女私情的人。 皖宁,一件小事,不要让他知道就好了。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躺在了床上,拿起床上的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还是,好烫。 * 陆九章第二日头痛欲裂的醒来。 他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揉了揉额头,昨晚他知道是自己的发病之期,不知道要发作多久,于是早早的就避开他们,在房间呆着了,他和杜大说他休息,就算皖宁知道了,也不会来打扰他,让他休息的。 什么时候发病的,他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不着痕迹的扫了扫屋子,心里生出一种异样,仿佛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样。 他站了起来,又看了一眼,方才压下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重新换了衣服,走了出去。 打开门的时候,天光已经亮了,有面香传来。 杜大正在煮面,新擀的面条,放入沸水中,然后捞起来,加上佐料,又烫了点青菜进去,真的是色香味俱全。 好吃的滕月意拼命埋头干面。 杜大说:“陆公子,醒了?来吃面!你是要辣子还是不要辣子的?” 陆九章扫了一眼大家。 小七将面吸溜的嗤嗤嗤的,放下担忧,他每天恨不得吃八碗,他还要娶媳妇呢。 皖宁也捧着一个面碗,她埋了半张脸在碗里面,然后抬起一双眼,看着他。 又大又亮的眼睛,带着探寻。 探寻? 然而下一刻,她的眉眼便生动的弯了起来:“九章哥哥,昨晚中秋呢,我给你留了月饼,睡饱没?杜大说你休息去了,我就没叫醒你吃月饼了。” 陆九章点了点头:“不用叫,我待会儿吃。” 他看向杜大:“麻烦给我要一碗,不要辣子。” “好嘞,陆公子。”杜大应着,三下五除二开始捞面。 皖宁看着陆九章这个样子,心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的,九章哥哥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捞好了,杜大递给陆九章,他接过道了声谢,然后端着面到皖宁对面坐下。 皖宁喝着面汤,吃着辣子,看到陆九章的眼神落到她脸上,不由压住心中那一丝忐忑。 少年的唇看起来也是冷淡的样子。 皖宁不敢去看,只能将目光移开,问:“九章哥哥,怎么了?” 陆九章看着她的嘴唇:“你嘴上的伤口怎么回事?” 少女花瓣的一般的嘴唇上,有着一个小小的伤口,仿佛被什么咬的。 第118章 封相 你嘴上的伤口怎么回事? 皖宁听了,差点将嘴里的面汤喷出来,又死死憋住,顿时呛住了,拼命的咳嗽起来。 陆九章伸出手,轻轻的帮她拍着背:“慢点。” 皖宁只觉得他的手落到她的背部,很轻,莫名的想起昨晚他使劲抱住她的样子,一瞬间脸涨得通红。 还好咳嗽和呛住让所有人都认为她脸红是这个原因。 皖宁平息下来,握住自己的碗,笑盈盈的道:“没事啦,九章哥哥。我嘴上伤口是昨晚吃月饼太急了,不小心咬的。” 陆九章看了她嘴唇一眼:吃月饼居然能咬在这个地方? 他道:“待会儿我给你弄点药膏。” 皖宁乖乖的回答:“好。” 她说完又急忙低头,去喝面汤。 氤氲的水汽上浮,笼在她长而卷的睫毛上,像是笼在一朵半开的花上。 陆九章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吃完面以后,陆九章便将放在旁边的月饼拿了出来,一点点吃了。 皖宁吃完面以后,便出了门,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到九章哥哥就莫名的心慌慌,一点也不自在,她又害怕被看出点什么,于是干脆出门转悠。 瘟疫之后,这座小城虽然受到重创,但是相比较于其他已经十室九空的地方,存活下来的人有十之七八,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东南城里都是桂花香,冲淡了药味,皖宁立在桂花树下,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正在此时,一个妇女走了上来:“叶小姐。” 皖宁回头,看见一个妇女提着一个篮子,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妇女。 “叶小姐,这是我们做的桂花糕,谢谢你们。” 善意是不能被拒绝的。 皖宁伸出手,接过桂花糕:“好的,我一定吃完。” 妇女们都不敢太看皖宁,只能将手里的东西塞到皖宁手里:“谢谢你,叶小姐。” 皖宁被塞了一大堆东西,都快拿不下了。 在外面是不能多待了,否则不知道还要被塞什么,她只能往回走。 她碰到了汤县令,汤县令坐在轿子里,捞起帘子看到皖宁,想让皖宁来坐,皖宁推辞了。 “汤县令,你去哪儿?” 汤县令道:“去找陆大人呀。” 如果他最开始还对他是否是陆九章还有疑虑,那现在可是一点疑虑也没有了。 除了陆九章,谁还会做成这样的事? 知道汤县令要去铺子,皖宁心安理得的将东西都放到了汤县令的轿子里,然后在旁边走着。 汤县令见救命恩人居然走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干脆下了轿子和皖宁一起走,然后让人抬着轿子里的东西。 两个人走到铺子。 小七高兴的跑过来:“小姐,明月姐姐来消息了!” 前些日子,皖宁便让杜大给各个铺子发消息,告知自己位置,然后寻找明月等人,而今天,终于有消息了。 皖宁接过小七手里的的信,隔着纸似乎都能感觉到明月那急得不得了的样子。 因为在路上遇到下雨,所以明月不得不在半路上停下修整,一直等雨停,后来一连串事故,她所在的那座小城免遭遇难,结果又听闻清远县发生地动和水灾,吓得要命,然后和队伍一直驱车赶往清远县,然后这一路便一直救人。 最后幸存者们全都待在了清远县,明月现在粮食足够,其他周围的人也听说这里有粮食,也跟着聚集来。 虽然粮食看着多,但是明月深知到要长久才行,于是都是一顿饭一顿粥的来。 然后除此以外,她还提到杨念山回来了,他被水冲击而下后,最后和白马一起被一棵大树拦住,等到水退了后,他便带着白马开始找他们,知到收到皖宁的信,知晓了他们的位置,此时应该是马不停蹄来东阳城的路上了。 知晓人没事,皖宁也安心了。 她扫了一眼,然后看了看汤县令,汤县令已经迈步朝着铺子里走去了。 进去以后,自然是对陆九章再三拜谢,若非他,这东阳城满城的百姓,怕是都要成为一缕幽魂。 汤县令不免感叹了一番,只觉得这短短十来日,仿佛过了一生。 当然瘟疫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还需要防治,任重道远,得数个月后,整个天下才能彻底安宁下来。 两个人谈到午时,皖宁早就让杜大去安排吃食了,汤县令在这方面也不是个客套的人,吃着饭,又开始和陆九章把酒言欢,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说,陆九章随口应几声。 汤县令喝酒喝得晕乎乎的,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异样的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汤县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皖宁道:“马蹄声。” 很多的马,皖宁对这个声音非常的熟悉。 马蹄声? 汤县令探出头来,然后叫人去看。 不一会儿,师爷便跑了进来:“大人,是守城的将军带着一位一品官员来了。” 一品大官?! 一品大官的朝服他也只在多年前的琼林宴上见过,然后被派到了这个富庶县城,也算是当了一个轻松的官职,混到如今,才勉强六品下。 一品呀。 汤县令顿时酒都醒了几分,然而近日他随意外出,并未穿官服,现在想要去穿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急忙借了水清洗一通,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酒气袭人。 上百匹马驮着场上的人,走过东阳城的大道,然后在皖宁的小铺前停下。 马上身着一品朝服的官员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而在他身边跟着的却是身着三品朝服的李不平。 当朝一品官员,有品,但是权不大,升的都是名头,要年纪大才混的上一品。 这位一品,却是当朝太傅闻人松。 闻人松在旁边的侍卫的扶持下下了马。 他年少时也是骑射高手,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愿坐轿。 闻人松下了马,然后看向站在那里的陆九章,只觉得龙章凤姿,填满了自己的眼。 果然是不世出的人才。 他拿出了自己放在袖子里的圣旨,然后双手捧着,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清远县令陆九章奇才旷世,屡建奇功,特封为相,择日回京受职。” “陆大人,接旨吧。” 第119章 冠盖满京华 “我大周天下三百余年,名臣荟萃,英雄迭出,然而现在来看,文臣有出陆相左右者吗?” “没有!” “与人斗,弹指间斩杀四匪;与天斗,水灾瘟疫有何妨?” “你看那万民书上,无数人为其请命,富者有,贫者有,贵者有,贱者有,陆大人一路回京,一路万民相送,此等风光,当朝何人能有?” “得民心者呀,不外如是。” 在大周的土地上,大街小巷,食肆书坊,皆传诵其姓名。 陆九章受了圣旨以后,并没有立马前往京都,而是先返回了清远,他此时还是清远县的县令,他要将清远的百姓安置好了才回京。 处理完清远县的事情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九月,天气初凉,翠叶已经开始变黄,万物开始凋敝。 京都,天子脚下,却还是一片热闹景象。 因为知晓瘟疫已经被控制,京都也不受旱灾水灾,贵族们又开始享受这繁华景致。 百姓们却在口口相传,说是陆九章要来了。 曾经他在这里有过一闪而过的光芒,很多人都认为那只是昙花一现,但是没想到,将他如石子一般扔入汪洋大海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城门口,便有无数的人翘首以盼,便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挤在人群里,探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皇帝率了文武百官来相迎。 状元历代都有,然而十九岁就封相的,历史上又有几个? 城门开的时候,闻人松和李不平中间,一袭青衫的少年仿佛翠竹于凤,节节傲骨。 人们看着他,悄然无声,像是在看一位神明。 都说文曲星下凡,才能中举,这位陆大人,真不是天上的哪颗星宿下凡。 陆建安和陆昙珠也隔着人群看着那身影。 整个天下都为他而轰动。 陆昙珠坐在马车里,紧紧的拽住手里的帘子,看着那远处的身影,最后闭上了眼。 陆建安看了陆九章一眼,嘴唇微微一抿,便转头,朝着他后面看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的身影,然而滑过一道道影子,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应该看到的身影。 她,没有和陆九章一起回来吗?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冷不防和对面的人对上眼,却是顾明决。 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里知道了对方在找谁。 一时之间,俱都扯了扯嘴角,莫名的有了涩意。 皇帝百里成在人群的那头早就准备着了,陆九章等人下了马,然后朝着皇帝走去。 百里成上上下下的看着陆九章,笑道:“好好好,爱卿果然是不世之材,来,朕在皇宫摆了宴。” 陆九章道:“谢陛下。” 人们站在长街尽头,看着陆九章的身影,仍然久久不愿离去,久闻进士游街那日诸多儿郎俱是风采摄人,然而又有谁比得过陆大人一二? 而在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城门口,两辆马车这才悄悄的驶入,马车前面一个身材轩昂的黑衣人骑着一匹马,正是杨念山。 此时暮色四合,一盏盏灯笼挂满了人户,明月捞起帘子,转头对着马车里的人道:“滕月意!快看快看!” 马车正在驶入夜市。 滕月意翻了个白眼,扫了一眼外面,正想说这些有什么好看的,但是目光却陡然一凝,眼睛眨也不眨。 夜市上有卖许多东西的,有吃的玩得耍的,而此刻,滕月意却对着一个一个小摊摆放的亮闪闪的东西移不开眼睛。 那是一个个手串一个个发钗,因为加了一些金色的粉末,在旁边的灯笼照耀下,便显得异常的灵动,很多少女都聚集在那里看。 那手串和钗子并非用的金玉,所以很便宜。 皖宁看着滕月意这个样子,心中好笑,没想到呀,一代邪医却喜欢这些玩意儿。 “停车,下去逛逛。”皖宁喊了停。 三个人下了马。 皖宁做了男装打扮,只是稍作修饰,然而认识的人还是能够一眼认出,不认识的,却只当是个秀雅绝伦的小公子了。 明月和滕月意却还是照旧。 皖宁扔了一袋子钱给他们:“买吧。” 滕月意也不客气,拿了一袋子钱,沿路搜刮而去,看见喜欢的就买,手腕上套了一串又一串,明月和滕月意本性上都是纯直之人,倒是分外相投,两个人在夜市上如同穿花蝴蝶一般。 小摊贩见这两位容色出众的女子出手大方,从不讲价,一时之间,纷纷朝着他们兜售,二人被围着,寸步难行。 皖宁看着笑了起来,忍不住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一片太平盛世,皖宁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皖宁转头看着杨念山:“杨念山,你去看他们二人跑到哪儿,二人都对京都不熟悉,不大认得路,又揣了点钱,免得遭了陷阱。” 陆九章让杨念山在后面跟着保护皖宁,他此刻听了皖宁的话,又看了跑得快没影的滕月意二人,于是点了点头,朝着里面走去。 皖宁一个人退出人群的热闹地,到旁边的河水边,吹着风。 将陆九章送到京都以后,皖宁就决定暂时和他告别,她可以知道在此情况下,九章哥哥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可能皇帝会把最难的问题扔给他,比如如何去筹集赈灾的粮食,百姓们已无余粮,然而接下来就是万物难生的冬季,要熬过这一个冬季百姓们才能有救。 也不知道九章哥哥会用何种方法。 但是她相信,任何事,都难不倒他的。 而她,接下来就要转战北疆了。 北疆塞北虽然都有一个北,然而一个是西北,一个是正北,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父亲阿兄了。 皖宁正在这样想着,冷不防一个人影侵来,那人携带着满身的酒气靠过来,醉醺醺的看着皖宁:“哪里来的小公子呀?” 他一脸垂涎的看着皖宁。 京都有些富贵人家,不爱女子,最爱娈童,而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远远的看着,心痒难耐,借着酒力就凑了上来,就想伸手去揽人。 皖宁目光一闪,还没来得发作,突然间,身后一个人影快步走来,然后一把揪住那人,将他往地下一扔,接着一个拳头一个拳头就狠狠地揍了上去。 男人立马被揍得大叫起来。 揍人的男子声音低沉:“你再动手试试?!” 皖宁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愣。 不远处那男人的小厮听到了,急忙跑过来:“大少爷!大少爷!住手!住手!这可是中书舍人家的公子。” 揍人的男子冷嗤一声,将男人揍了个半死,最后才站起来,一脚踹上去:“区区五品小官。” 一个“区区五品”瞬间让那小厮和男人不敢多言,他们见眼前的男子衣饰不凡,天子脚下,有权有势之人太多,不清楚底细不敢多言,只能抱着自家的大少爷赶紧跑,记下了他的形容。 皖宁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诧异一过,然后道:“陆公子,谢谢。” 第120章 态度恶劣陆建安 来人却是陆建安。 皖宁与陆建安接触不多,小的时候皖宁因为不服输便得罪过他,后来长大大以后,也只在帮陆怀秀打马球的时候遇到过,那个时候他显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打个马球宣泄怒气一样。 可以说,二人的关系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说差。 皖宁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他,也没有想到他会出手。 当初性格恶劣的孩子长成了桀骜不驯的少年,相比于文更喜欢武的他长得高大轩昂,一身贵气。 而此刻,他听了皖宁那句“陆公子”,嘴角一勾,充满了嘲讽之意:“怎么,皖宁妹妹如今和当朝陆相站在一起,便这么迫不及待的连哥哥也不喊了吗?” 皖宁:……其实我以为你并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而他看着皖宁这一脸懵在想解释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看着她:“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一个人在这儿,你身边的护卫呢?将你一个人扔在这儿,怎么,陆九章是死的吗?入了皇宫就得意忘形了?” 皖宁觉得陆建安这性子实在是喜怒无常,但是还是知道他是好意,于是道:“多谢建安哥哥,有保护的人,我让他先去看明月了,他马上过来。” 陆建安看她像是看蠢货:“一个丫头而已,小姐重要还是丫头重要?” 皖宁道:“明月是我妹妹。” 陆建安嗤笑一声:“一个丫鬟你认妹妹,真的哥哥,却也没见你上过心。” 皖宁:? 看着皖宁诧异看来的目光,陆建安冷笑道:“陆怀钰腿都断了,怎么,也不去看看。” 怀钰哥哥腿断了? 看着皖宁眼底露出担心的神色,陆建安猛地转身,像是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烦似的,然后大踏步离开。 皖宁在后面喊了他几声,然而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虽然这个人态度恶劣,但是他毕竟帮了自己,皖宁本来想喊住他再道谢一下的,然而看他急不可耐离开的样子,只能作罢。 她想起前世对他的记忆,是甩了挡道老人一鞭子,小的时候又爱欺负人,或者,陆建安并不是那么坏? 自己如果可以,也不能对人那么有偏见,固有其坏,亦有其好。 陆建安刚刚离开,杨念山便带着滕月意和明月回来了,看到二人手上头发上带满的珠串和发钗,她忍不住想有扶额的冲动。 也只有这两个人,才插的像是卖钗子的,而不觉得丢脸了。 因为得知陆怀钰腿断了,所以她准备回到京都的宅子后,就让周嬷嬷拿出黄金断续膏,这是海里面的黄金鱼注做的,对续接筋骨有奇效,价值不菲。 周嬷嬷早就在院子外面的道路上望了好无数回了。 这些日子一波波的消息传入京都,她担心的没办法,就没怎么睡好觉过,每日都在求神拜佛,现在看到皖宁回来,顿时扑了上去,抱着她抹眼泪,心疼的道:“我家小姐哟,咋瘦了这么多。” 疫症刚好那会儿是瘦了一大圈的,然而这一个月,早就养的差不多了。 只是自家的长辈,许久不见小辈,总觉得她在外过得不好,担心的不得了。 皖宁少不得细细安抚了周嬷嬷一会儿。 然后又将这途中所遇三言两语说了,任是再困难也说的轻描淡写,这才让周嬷嬷暂时放下心来,皖宁又陪着说了好些笑话,才逗得周嬷嬷开怀。 皖宁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明儿再去给怀钰哥哥黄金断续膏,现在时辰,皇宫夜宴应该差不多了。 该去接九章哥哥了。 杨念山驾着马车,到了皇宫外等着。 皇宫内,夜宴已经快进入了尾声。 皇帝坐在上位,紧随而下就是各个皇子,百里长风在各个皇子的上首,可以看得出接下来的太子之位非常稳固,大皇子楚王不就是不被皇帝所喜,所以早早就安排到了远离京都的地方。 百里长风现在很想端着酒去结交这位陆九章,但是在百里成底下,不敢妄动。 文武百官都在悄悄打量陆九章。 大周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未封相的时候便解决了国之难题,想来手段非凡。 坐在那边的陆九章,话语并不多,神色冷淡,不卑不亢,让人难测喜怒,让百官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以后大概率要在这位手底下讨生活了,可是他们对这位陆相一无所知。 不过也有人没抱着害怕的心思,他们的官位并无太大凶险,什么丞相上位都影响不大,反而心态平稳。 一个礼部的官员看着远处那个少年,摇头摆脑:“真是一表人才呀,若是我有个可堪匹配的女儿该多好。你说是不是,陆大人?” 旁边的陆明齐没有吱声。 礼部的那个官员平日里倒是和陆明齐颇为交好,此时听身边没有声音,便桩头看去。 只见陆明齐脸色极其难看,那摆放在面前的酒杯就没怎么动过。 他担心的道:“陆大人,你是不是人不舒服?” 平日里的宴会,这位相貌俊美的陆大人长袖善舞,便是坐也爱坐在烛光之下,他妻子是安阳公主,儿女也是京都众官员羡慕的对象,有不少想要和他结亲的,可谓红光满面。 从未见过陆明齐脸色如此糟糕的时候。 第121章 陆相,请 陆明齐只觉得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 周围那每一道议论陆九章的声音,每一道探寻陆九章的目光,都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是完完全全的所有人的中心。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又陷入了噩梦。 就像那晚他降生后,他所感受到的人生,但是当初他弃之如敝履的孩子,恨不得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现在已经可以翻云覆雨了。 他不甘且恐惧,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地狱里。 然而面对好友的询问,他不敢暴露心中的想法,只能艰涩的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是的,有点不舒服。” 那礼部官员低声道:“应该快要散了,早知道陆大人就请假的。” 当时他就想以生病为借口,他不想来看陆九章的荣华,但是安阳公主却推着他出门:“你这就怕了?去!给我去!” 一生要强的安阳公主是绝对不会允许陆明齐当懦夫的。 陆明齐只得撑着来。 但是他才知道,这到底有多痛苦。 终于,皇帝在上方一挥手,然后在内侍的声音中,皇帝离开,宴会也就散了。 陆九章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文武百官齐刷刷站起来,一个又一个的谦卑样子,捧起了笑,做了热络的样子。 “陆相,慢走。” “陆相,改日再会。” “陆相,请。” …… 百官散开,自动为陆九章让开了一条道,然后一边走百官一边说。 陆九章谦卑的点头,刚好让人觉得这位陆大人不是那么善言辞,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 他走到陆明齐旁边。 陆明齐几乎将手里的杯子都捏碎。 旁边和他交好的礼部官员拱手的时候,伸出手肘碰了他一下。 喂,老兄,快点长嘴呀,和上司打好关系,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陆明齐低着头,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话:“陆相,请。” 陆九章并没有看他而言,也没有任何的回应,像是经过了一处无人处,迈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身边引路的小黄们提着灯笼,然后一边说着奉承的话。 “陆相慢些,小心台阶。陆大人,您上奏入京的折子是小的传送给陛下的,还有陆相您的各种事迹,也是小的先知道的。陆大人,小的能为您照路,回去一说,家中兄弟可都要羡慕死我了。” 他弯着腰,他知道,官员们都喜欢什么样的话。 拍马屁,要拍到实处,那才让人开心。 他正说着,却见陆九章伸出手,将他一扶。 他呆了一下,便听到陆九章一边从他手里抽出灯笼一边开口:“脖子疼,少弯腰低头,这样舒服些。路我看得清,辛苦了。” 他长期弯腰低头,脖颈处的骨头都变形了,每次往往都疼痛难忍。 陆九章已经提着灯笼离开了。 小黄门愣在原地,一时之间,抬起手抚着自己的脖子上那凸起的骨头,不由双目微湿。 陆九章到了皇城外,看到了杨念山。 “杨先生。”陆九章微微欠身。 杨念山道:“公子,叶小姐在里面等着。” 陆九章点了点头,然后将灯笼插挂在旁边的树上,这才掀开帘子。 皖宁却已经抱着马车上放着的靠枕睡着了。 他的目光安安静静的在她的脸上停住,过了一会儿,方才移开,然后上了马车,他刚想将车帘关上,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看着他。 看不清楚样子,然而一双阴郁的眼,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怎的,让人觉得有虫蛇沿着背脊在爬。 然后,那人便朝着走出来的百里长风走了过去。 百里长风在那里喊了声:“衡知。” 那人便走了过去。 陆九章放下了车帘。 杨念山驱赶着马车,然后调转,朝着宅子处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外面便响起来马车追赶的声音:“陆相。” 陆九章停下了自己的马车。 这是百里长风的声音。 陆九章掀起旁边的车帘:“晋王。” 百里长风道:“陆相,现在每日上朝,我在皇宫内城中有一处小宅子,如果陆相不嫌弃,本王愿意赠与陆相,免得陆相奔波于早朝中和政事堂,有更多时间为百姓多做点事。” 距离皇宫的远近对于是否睡好觉可是太重要了,皇帝卯时上早朝,那么百官就需要寅时在外候着了,若是在外城,那得子时就开始准备。虽然早朝不是每日都上,但是五日一回的,也是够折磨人。 去政事堂虽然不如上早朝那般辛苦,然而除了休沐日,每日都要去,而他的这处宅子,离政事堂的路程不过小半个时辰,最是得宜。 陆九章听了百里长风的话,淡淡的道:“多谢晋王,已有府邸,不愿再受。” 百里长风的几不可查的一冷,然后便笑着:“那改日本王设宴,陆相便莫再推辞了。” 陆九章道:“愿聆听王爷精妙之语。夜已深,王爷慢走。” 百里长风点了点头,也说了句“陆相慢走”,他往后一退,才发现陆九章身边伏着一个女子,刚才他将她挡得严严实实,此刻他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一头乌黑的发,然后那放在靠枕上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仿佛午夜里盛放的幽兰。 他眉毛一挑。 美色动人心,看来这陆九章也并非无从下手,看来要着手让下属去搜寻各地美人了。 陆九章的车帘已经放下,然后马车朝着黑夜中行去。 百里长风坐回自己的马车,和穆衡知说了此事,穆衡知诧异了一下, 陆九章,女人? 前世,陆九章不近女色可是百官皆知,从他刚中举开始,到后来还未彻底成为杀伐果断,人人畏惧的陆相之前,可是无数的人都想要和他送女人呀,可是,毫无结果。 他就跟个和尚似的。 但是这一世,有太多事情超出他的预料了,他也不敢妄下断言,说不可能,只是道:“属下觉得,陆九章并非重欲之人。” 百里长风笑笑,想起那惊鸿一瞥的发和手,笑了笑:“或者,只是不够美呢?” 他靠在马车里,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何,那乌黑的发和那双柔白的手,像是幽魂一般在他的眼前晃。 他的心久违的有些加快。 他睁开眼,揉了揉额头,怎么回事,是因为很久没碰女人了吗?一个身影也弄得心猿意马。 第122章 争吵 马车慢慢的行走着,摇摇晃晃。 皖宁枕着的抱枕也在摇摇晃晃,然后一点点往马车座位上滑。 陆九章伸出手,按住靠枕的一角,免得靠枕掉下去。 女孩的脑袋随着马车走动一会儿靠近他的手,一会儿远离他的手,凉丝丝的发落在他的皮肤上,有种难以言说的痒。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将她这边的一缕发,拢在后面。 然后俯身而去,刚刚触碰上她的发,皖宁突然睁开了眼。 皖宁的脑子本来还是迷迷糊糊的,然而看着俯身而下的陆九章,那张逼人的容貌压下来,挤在她的眼前,让她想起这些日子做的那些梦,顿时想要退开,然而自己不是站着,又能退到哪里去,结果直接滚到了地面,头一下子磕在了地上。 陆九章的手空在那里,然后他急忙将皖宁给扶起来,急忙去看她的额头:“怎么样?” 皖宁忍着自己心里那抹奇怪,摇了摇头:“没事。” 陆九章贴近看了一下,确定没事了,这才退开。 他想起皖宁刚才眼底的那一丝惊诧,问道:“刚才吓住你了吗?” 皖宁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酒气有点点重。” 陆九章往后退,退到了那边,然后又卷起了车帘,这段路上在这个时刻,并没有几个人:“抱歉,如果还觉得不舒服,我出去。” 皖宁急忙道:“好,好多了,没事了。就刚刚睡醒没适应。” 根本不是这回事呀,但是又怎么好说,自从那日在东阳城铺子发生那个意外以后,她隔三差五就在做着那梦,每次醒来都脸红心跳,白日里看到他,心里都充满了愧疚感。 好不容易现在才在现在面对他没什么异样的。 陆九章将自己的头转向外面。 皖宁妹妹不喜欢喝酒,以后尽量不喝,如果需要,那么就离她远一些。 马车到了宅子里,皖宁迫不及待的下了马车。 真是糟糕,现在和九章哥哥相处,总是觉得心慌怪怪的。 * 陆明齐在前所未有的疲惫中回到了公主府。 安阳公主正坐在椅子上,喝着陆昙珠给她熬得人参鸡汤。 陆昙珠对着安阳公主道:“娘,先去休息吧。” 前些日子,入秋以后,安阳公主便病了一场,但是陆昙珠知道她生病的缘由,不过是因为在那一个个关于陆九章的消息传来。 她知道,母亲最是好强的。 他们兄妹二人都心知肚明,安阳公主能忍受有人比她过得更好,但是在她的心里,这个人绝对不包括陆九章。 那是一根心里的刺。 安阳公主脸颊消瘦了少许:“我不累,我等你父亲回来。” 陆昙珠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然后伸出手,帮安阳公主揉捏起额头来。 她刚揉捏了两三下,一抬眼,便看到了陆明齐:“爹!” 陆明齐掩饰不了的精疲力竭,他扯起嘴角对陆昙珠笑笑,然后就坐在位置上。 陆昙珠见陆明齐累得很,便道:“爹,我去给你泡茶来。” 陆明齐每次宴饮喝酒回来,最喜欢的就是喝上陆昙珠泡得一壶碧螺春。 陆昙珠的裙角消失在门口。 安阳公主斜着眼看了一眼他:“怎么样?看到那小子了吧,记住,就是还要这样趾高气昂的站到他面前,千万别学那些人一样。哪怕他现在坐到了那个位置又如何?我们可一点也不怕他。” 陆明齐沉默不语,他低着头,不想说一句话。 安阳公主顿时背一挺,声音高昂了起来:“怎么?你还对他卑躬屈膝了?陆明齐,你还有没有点男人的样子?”/ 一瞬间,陆明齐“啪”的将手往桌子上一拍:“闭嘴!” 安阳公主被这一声吼吼得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滚过一丝惊愕痛苦:“怎么陆明齐,后悔了?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若是当初没有贬妻为妾,现在所有人仰望的陆相,也会在你的身边端茶递水?” 陆明齐道:“你别这么蛮不讲理!” “蛮不讲理?!”安阳公主瞬间站了起来,“是!我就是蛮不讲理!我就是全天下最蛮不讲理的女人!以前嫁给你的时候多少人在后面骂我以权欺人,可是,陆明齐,别忘了,是谁先勾引我的?” 陆明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安阳公主冷笑一声:“怎么,敢做不敢当?见自己求娶的贫女生了一个小怪物,看到曾经读书不如你的人依靠家世将你踩在地上,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讲点道理?孩子是你的,不管是什么样都该好好养;家世不如别人,那么就自己努力。现在,你既然选择了想通过我的裙带关系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别想着自己有多干净!” 安阳公主的一字一句,都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今天在宫里面,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就已经让他够难受了,然而回来,既无娇妻体贴,反而要应对安阳公主,他觉得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简直要炸开。 一时气急攻心,他将桌上的杯盏拿起来一摔:“是,我不干净。你安阳公主多干净呀,有妇之夫一勾,就上钩了。靠你的关系,现在你出去看看,谁还卖你安阳公主的面子,怎么,还以为自己先皇公主呀?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都已经变了,你也不是二八年华了!你不看看你那张脸,还有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安阳公主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双目含泪:“陆明齐!” 陆明齐冷笑一声,袖子一甩,转身出去。 陆昙珠端着茶来,就看到陆明齐迈步而出的样子,又看了看座位上憋着泪的母亲,一时心乱如麻:“爹,娘……” 陆明齐快步走了出去。 安阳公主在那里咬着牙,眼泪一颗颗从脸颊上无声落下。 第123章 说亲1 第二日醒来,皖宁便拿着黄金断续膏去了陆府。 陆怀秀正是抽条的时候,三四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一头,然而还跟个孩子似的,一头扎入了皖宁的怀里。 秦氏见皖宁回来了,迎了出来:“皖宁,你可终于回来了,可没什么事?” 皖宁微微一笑:“回来了,好着呢。怀钰哥哥呢?” 说到这个秦氏便开始擦眼泪:“那个混账小子,偏要去摘花球,结果摔了下来。” 皖宁觉得有些好笑。 那花球是七夕日的一项活动,设立在桅杆之上,若是有心仪女子,抢了花球送去,那是顶有面子的一件事。 难道陆怀钰有喜欢的姑娘了? 皖宁面上不显,而是拿出了黄金断续膏,递了过去:“舅母,我这里恰好有个膏药,对筋骨很有好处,您拿给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自从皖宁上次回来那么大手笔,秦氏便知道皖宁拿回来的肯定是好东西,于是伸手接过:“有心了,皖宁。” 皖宁又去看了陆怀钰,上次见他他躺在床上,这次见他他还是躺在床上,一时之间,皖宁也觉得这个缘分呀,妙不可言。 秦氏让厨房去做皖宁喜欢吃的饭菜了,便留着表兄姐妹等三人在屋子里。 陆怀秀牵着皖宁的袖子,贴着她的耳朵道:“皖宁姐姐,我告诉你,我哥有喜欢的姑娘了,就是之前我的死对头冯霜。” 陆怀秀的声音并不算小,陆怀钰听到了,顿时脸涨得通红,差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挺起来:“陆怀秀,你想要我弄死你吗?” 皖宁歪着脑袋,笑道:“冯霜我见过,性子活泼,纯真率直,很是招人喜欢。” 陆怀钰听到皖宁这般说他的心上人,顿时又躺了回去,骄傲的哼了一声。 陆怀秀对着自己的哥哥做了个鬼脸。 皖宁想到她和冯霜为了争住所而干起来的事情,暗暗觉得好笑。 若是怀钰哥哥将冯霜娶进门,那这院子里可就热闹了。 秦氏在外面看着皖宁,心里有了一丝焦急。 明明柳氏那边说了,等顾明决高中以后就说提亲的事情,然而这顾明都高中这么久了,那边毫无消息,她尝试着打探口风,然而柳氏只是叹气,言语之中是自己儿子问题。 既然如此,那也就罢了,她家皖宁多好,这顾家的孩子也太没眼光了,亏小时候还救过一命呢。 其实,她动过想法,表兄妹嘛,而且皖宁母亲和陆明正也没有血缘关系,皖宁这般好,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不如进她家也好,怀钰这孩子打小也喜欢皖宁,然而谁知道,这臭小子看上了冯家的孩子。 于是也就作罢了。 她在脑海里滚过一个个名字,想着该如何给皖宁挑一门好亲事。 皖宁自是不知道,吃罢午饭,又陪着秦氏聊了一会儿,皖宁这才离开。 她坐在马车里,经过拐角,看到有个乞儿拿着破碗在那里乞讨。 她让车夫停下,然后掀开帘子,叫住那乞儿。 那乞儿站起来,捧起破碗。 皖宁笑了笑:“我看那边卖花处的芙蓉花很好看,你能帮我买一束过来吗?” 那乞儿愣了愣,最后放下自己的碗,皖宁将钱给他,那乞儿果然跑去买了花过来。 那乞儿要走,皖宁却叫住他,然后伸手给了他三个铜板:“你帮我买花,这是给你的。如果你下次还想挣钱,那么这辆马车经过的时候,你就站在那里等着,可以吗?” 第一次挣到钱而不是要到钱的乞儿双眼发光的点了点头。 皖宁的马车转了过去,驶入旁边的小巷。 不远处的茶楼里,一个蓝衣公子端着茶,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笑了笑。 旁边另一个锦衣公子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给钱就给钱吧,还让那乞儿跑一趟,那么可怜的孩子。” 蓝衣公子摇了摇头:“不对。” 锦衣公子问:“为何不对?” 蓝衣公子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位姑娘,可是有大智慧的人。” 锦衣公子疑惑:大智慧?他没看出来。不过隔着马车,瞧不见容貌,听声音应当是个动人的妙龄少女。 他还想说什么,蓝衣公子又摇了摇头:“不对。” 怎么又不对? 锦衣公子看着他,蓝衣公子笑道:“我知道她是哪家姑娘。” 那日皇宫夜宴出来,他看到陆相登的就是这辆马车。 也不知道这位姑娘是陆相的谁。 他的心里微微一动。 * 陆九章择日便走马上任,政事堂内,卯时初,天还未亮便入了府衙,而申时末才走,这段日期,全国各地事情纷繁,便是老官员也觉得头疼,刚开始政事堂的众人都还担心这位年轻的丞相会不会处理不好。 毕竟斩匪和瘟疫药,毕竟太偏,在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和根基错综复杂,陆九章本身毫无根基,如何和那些世家大族对抗? 根基最深的三代大官闻人松都不敢。 但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陆九章先从京都下手,再难啃顽固的那些公侯府们,每当和陆九章见了面,都是一脸惊诧,脸色或青或白的出来,有一位副相经过的时候,还听到其中一位老贵族发出“你如何知道”的惊呼,最后出来后边乖乖的献上了十万两赈灾银。 大周各地的世家,哪一个根基没有和京都有关,我上面有人有了具象化,所以他们才会死守着自己拿成千上万的粮食,等待发一笔横财。然而陆九章从源头便给他们敲了一击,根基都不稳了,于是摧枯拉朽一般,那些各地的富豪们也不得得开始掏钱掏粮。 一时之间,朝中之前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奉承陆九章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看到陆九章都把自己祖宗十八代做的事想了一遍,有什么尾巴没有擦干净,免得落到这位陆相手里。 而这么多钱这么多粮的记录呈上去,便是皇帝都忍不住生气。 好呀好呀,这些人居然比皇家还富!整!使劲的整! 这日,陆九章办完事出来,已经是月色铺满大地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跟着出来,笑眯眯的看着他:“陆相,今日那一碗莲鱼羹如何?” 这须发皆白的老者是政坛上的泰山北斗,当今太师裴明舟,一介清流,人品出众,陆九章便也敬佩三分。 陆九章想了一下,今日午时,裴明舟家人给裴明舟准备了羹汤送来,裴明舟给在场诸位同僚都给了一碗。 陆九章道:“少有的美味。” 裴明舟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笑眯眯的道:“那是我孙女所做,这孩子也没什么本事,就是一手菜肴,做的颇为出色,便是府中的老厨娘,都赞叹不已。一个好好的小姐,偏喜欢做什么菜。” 第124章 说亲2 裴明舟说完,看了陆九章脸上的表情,然而这个少年比他还老成,真的是半点都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真的是无一处不喜欢这个少年,而她的孙女裴之樱,在那里城门的楼上,看了马上的少年一眼,便心心念念了。 陆九章听了裴明舟的话,道:“人皆有所喜,有喜便有乐,这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裴明舟一听,愣了一下,陆九章心性通明,看法也与他人不同。 他忍不住问道:“那不知道陆相你,所喜是何?” 陆九章的眼前闪过那一本本书,最后又闪过那皖宁那一张笑盈盈的脸,忍不住低头摇了一下。 裴明舟见陆九章未答,也不介意,而是道:“明日休沐,我府中早秋菊花开了,配着螃蟹,来吃一吃?” 陆九章道:“长者邀,不敢辞。” 裴明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陆九章,很有意思嘛。 谦卑恭敬,不恃才傲物,真是的,越看越喜欢。 他上了马车,回到了府中,刚刚换了常袍坐下,就看到自己的孙女裴之樱端着四君子汤走了上来,这个孙女呀,最是孝敬,知道他年纪大了,畏寒,入秋开始就开始给自己做四君子汤。 “祖父。”温婉灵秀的少女将四君子汤端到了裴明舟面前。 裴明舟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看着自己孙女那眼里掩盖不住的焦急迫切,方才笑道:“今天陆相说了,你的莲鱼羹很是美味。” 裴之樱的脸瞬间就红了,眼睛却亮了。 裴明舟又道:“陆相又说了,你能从做菜中,感到快乐,有你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裴之樱呆了一下,更是心情激荡。 身为大家闺秀,自来女工妇德妇容等才是首要的,家中有厨娘,便是她母亲,也不赞成做这样的事,然而陆相却能说出这样的话,焉能不是梦中知己呢? 裴明舟又道:“我约了他明日到府中赏菊。” 裴之樱脸颊边的酒窝更深了。 裴明舟看着自家孙女,忍不住又捋了捋胡子,自家的之樱灵巧善良,品行纯正,虽然相貌比不上陆林二女,但是也不差多少,而且陆九章看来也不是注重女子容貌的人,她之樱可不止菜做得好,才学更是一等一。 若非不让女子科举,她家之樱怎么着也会金榜题名,不比她哥哥差多少。 他已经打听了,陆九章没有成亲,也没有未婚妻,无父无母,再怎么看,也找不出比比他家还好的成亲对象。 而他相信,只要陆九章看到他家之樱,好好相处,便一定会喜欢上的。 这俩孩子,会合呀。 想到这儿,他突然问裴之樱:“你哥呢?在书房?” “祖父。”风度翩翩的蓝衣青年从旁边走了出来。 裴明舟一看,道:“你们旁听的,多学学,陆九章不一般呀。” 他的孙子裴之礼,是此次的科举的第二,也是京都学子中的头名,也被封在翰林院当编纂,旁听记录政事。 他们是二十年后的丞相储备,然而谁能想到,一转眼,他们同时科考的进士,便已经成为了他们记录的对象。 裴之礼点头道:“孙儿晓得。” 他从不轻视任何人,便是乡野村夫,若是有理,他也会虚心求教,更何况是面对陆九章。 他问:“刚才孙儿听说祖父邀请了陆相?” 裴明舟点了点头:“老夫这点面子,他还是要卖的。” 政坛泰山北斗,清流第一人,便是李不平都跟在他后面,请人过府小聚,有何不可? 裴之礼道:“那我明日可要好好请教了。” 他想打听一下,那日马车里的姑娘。 * 第二日,陆九章收拾规矩正待出门,却被皖宁叫住。 陆九章停下脚步。 知道陆九章要去太师府中,皖宁拿了一个玉佩出来:“九章哥哥,带上这个。” 陆九章少时贫苦,对衣食住行并不那么上心,若非皖宁让周嬷嬷给他的衣服换了个遍,可能今日还是一身粗麻布衣,简朴过分。 今日少年穿着一袭暗色织锦衣服,愈发显得生人勿近,有种玉树于苍野之中的冷感。 现在九章哥哥身份不一样了,去旁人家中做客,自然是要有低调然而又显示身份的东西,这块羊脂玉洁白无瑕,正配君子。 陆九章知晓这玉珍贵,本想拒绝,但是看着皖宁双眸,最终还是接过,然后佩戴在腰上。 皖宁看着陆九章的马车消失在眼前,心想在离开之前,可得帮九章哥哥将冬日各种衣服袍子鞋履等做好,免得他又是穿着单薄衣服过冬。 他虽然忍得,她却不愿他去忍。 陆九章登上马车来到太师府。 太师府也是清贵之家,府中并不豪奢,一个五进院落,相比较于其他府邸,已经小多了。 裴明舟带着裴之修和陆九章一起相见,然后便引入了宅子里。 后院果然有二十多株菊花开得灼灼动人,其他还有上百株还未曾露脸,裴明舟甚爱菊花,这府中菊花,能从九月开到十一月,赏菊吃螃蟹喝酒,便是最好的消遣。 三人在赏花之位坐下,裴明舟道:“我府中菜肴很是不错,待会儿你品鉴一番。” 他说着,便有侍女将一盘菜肴摆放在了席间。 只见莲花盘内,以菜作画,别出心裁,用各种食材做了“鱼戏莲叶间”样。 裴明舟道:“陆相尝尝。” 陆九章伸出筷子夹了那鱼,吃了一口:“美味。” 接着侍女又上了几样菜,皆是巧思过人,裴明舟凑过去问:“如何?” 陆九章淡淡道:“做菜者玲珑心肠,本性至真。” 裴明舟转头笑道:“之樱,还不出来看看你知音?” 第125章 谢绝 裴明舟的话音一落,只见一个身着藕荷色衣服的少女端着一盘菜走了上来。 裴之樱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一分,她暗暗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那菜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道菜叫爱菊,听说陆相今日要来,小女斗胆做上几道菜,希望陆相不要嫌弃。” 面前的碗里,不知道用什么食材做成的菊花栩栩如生,在碗中徐徐绽放。 陆九章抬眼看了裴之樱一眼,道:“裴小姐兰质蕙心。” 裴之樱的唇角微微一弯,道:“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世人都认为后厨乃脏乱之地,然而爷爷却回来对我说了陆相所说的话,之樱很是感谢陆相开解,让我茅塞顿开。此番道谢,微不足道。” 说完便施了一礼,往后退下。 退到无人处,裴之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手心都是湿的。 在外面装的那么落落大方,其实心底里却是紧张的不得了。 见裴之樱退开,裴明舟笑道:“陆大人,我这孙女,见笑了。” 陆九章眼眸一垂,并未再动那桌上菜肴,他道:“裴小姐才华横溢,只是九章乃粗人,于九章而言,餐饮不在精细,能吃即可。” 这话说的裴明舟心里微微一愣。 这是,谢绝了。 两个聪慧的人之间本不必什么都点明,一般家中女子是不见外客的,但是他本来想着让两个孩子先看看,眼缘合适再说,但是自己这孙女刚一出来,陆九章便明白他想干什么,就拒绝了。 他面上不露分毫,结不成亲家,但是也绝对不会成为冤家。 他夹起一块螃蟹递给陆九章:“那陆相来试试这澄阳湖的大闸蟹。” 赏完菊吃完螃蟹以后,裴之礼又就着自己所疑惑的诸般问题请教陆九章,陆九章一一解答,裴之礼心中更是佩服至极。 最后,裴明舟让裴之礼送陆九章。 裴之礼将陆九章送出门外,方才道:“梦得兄和凤岐兄常常在我耳边言陆相之才,世所罕见,今日遇见,方才懂什么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陆九章道:“谬赞。” 他说完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今日驾车的人是宅子里的一个,裴之礼看着那车夫,突然开口:“陆相,在下那日在朝阳街那边看到过这辆马车停下,里面那位姑娘接济了一个小乞儿,敢问那位姑娘是何人?” 陆九章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裴之礼觉得那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然而下一刻,那种莫名的感觉变消散了,陆九章道:“那是在下家人。” 家人?陆相没有妻子,那应该是他的妹妹了。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然后微微弯腰,看着陆九章登上马车。 陆九章坐在马车里。 他的眼前一会儿闪过之前望江亭上提着花篮的顾明决身影,一会儿又是现在这个温良恭俭让的裴之礼身影。 二人都家世显赫,克己复礼,都是京都女子眼中再好不过的夫君。 他垂下了眼眸。 回到府中,陆九章见皖宁正在忙碌,天气凉爽,她嫌屋内闷,便让明月将长条桌摆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芙蓉树下。 长条桌上摆放了一本本账本,她正拿着笔,沉思着,风一吹,那芙蓉花轻轻的落下来,也不及她的眉眼动人。 皖宁妹妹在他面前总是表现的无忧无虑的样子,然而他知道,她所思甚多,然而却总不愿意将所有的困苦摆在脸上。 她藏着许多的不能向外人谈及的话,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和其他人远远不同的世界。 陆九章走过去,皖宁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然后将桌子上的小册子递给陆九章。 “九章哥哥,我的铺子还远远未曾遍布各地。这是我在我能在的地方修建的‘济慈院’和‘济老院’,此次接连天灾,有了很多孤儿和无所依靠的老人,济慈院是收留孤儿的,济老院是收留老人的。这本册子,是各地所收留的人名册。” 前世的时候,远在边塞,她只听说水灾旱灾很严重,重生一世,面对天地之怒,她才发现所做的极少。 她即便知道会发生水旱灾难,然而当大片土地沦陷,个人之力在天地之力前何其渺小?她无法预料天灾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存在,更何况,前世根本没有那一场地动。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靠着这七年在海上所获的财富,尽一点自己的微薄之力。 她的眼前浮现在清远县那个没有父母的孩子,那个总想为自己的女儿求得一个公道的老人,这个世间,谁人不苦? 陆九章接过她的册子。 他翻了翻,都知道这要花多少的功夫和心血。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无论无论什么时候,皖宁妹妹都对所有人心存善意,就像曾经对他一样。 只要她认定了一件事,哪怕被所有人忽视背弃,她也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皖宁妹妹,值得这个世间最好最好的。 第二日,皖宁给陆九章定做的衣服便做好了。 哪怕是休沐日,陆九章依然会处理各项事务,皖宁看着陆九章低头提笔的样子,心里莫名的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就这样也挺好的。 但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陆九章做完事以后,就看到皖宁正在叠衣服,衣服装了几柜子。 他走过去,看里面全是自己的衣服:“皖宁,我要不了这么多,够穿了。” 皖宁笑道:“不够,这可是秋冬的衣服,北方冬天可冷了,我给你多备了几件内嵌兔毛的披风,你冬天可千万记得别冻感冒了。然后这靴子用的是上好的小牛皮,哪怕你一天一换都行……” 陆九章抬起眼,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你要走?” 皖宁笑盈盈的看着他:“我之前就和张举说了,要去北疆看看嘛,也不知道冬季回不回得来,此时去,正好一路看衰草连天,去看那北疆风光。” 陆九章看着她。 他不想她离开,而且,北疆那地区,并不是一个太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知道,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皖宁妹妹有自己的生活,有着属于自己的精彩世界,就像在他未曾参与的那七年,她在海上乘风破浪,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他不该因为自己那一点卑怯的私心,让她不离开。 他最终还是道:“嗯,那我让杨先生跟着你。” 皖宁笑盈盈的道:“那九章哥哥,你等我回来呀。” 陆九章道:“好。” 第126章 拥抱 皖宁一切都准备好了,说走就走。 那日一早,陆九章并未像往常一样天未亮便去政事堂,而是帮着皖宁拿着东西。 入了秋,天气已经凉了,尤其是早晨,皖宁披了一件披风,于领口白毛出锋,那张脸仿佛白玉一般,将领口那一圈毛茸茸的毛也衬得不在软糯。 “皖宁妹妹。”看着皖宁要登上马车,陆九章上前一步。 皖宁乖乖站在眼底等他。 陆九章贴近她,抬起手,绕过她的肩。 皖宁身子微微一僵:九章哥哥要抱她? 一时之间,她突地又开始紧张。 然而陆九章只是身后绕过她的肩膀。 他伸手,握住那后面衣领上那一片经过院子时凋谢的芙蓉花瓣。 皖宁看他将手收回来,夹着那那片谢了的花瓣,莫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失落。 然而下一刻,陆九章的手却突然按着她的肩膀,将她的往自己的怀抱里一揽。 她的头一下子撞入他的怀里,让她的心也跟着跳了几分。 陆九章从不熏香,不似别家公子,各种名贵香气,他的身上,永远是干干净净的,那是在阳光下晒干衣物的感觉。 陆九章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路上小心,北疆天气寒冷,多穿一点,张举是北疆中性子很好的,正常的北疆人不是这个样子,一定要注意。” 这拍背的方式太像周嬷嬷了,他除了最开始扣住她肩膀的那一下,后面都只是虚虚的笼着他,可是皖宁却知道,他的双手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温柔。 皖宁忍不住骂自己胡思乱想,这只是哥哥对远行妹妹的担心。 若是以前,皖宁肯定大大方方的回首抱了过去,然后让他不担心,并笑一句“九章哥哥,这难道不是我对你说的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敢伸手,只能小小的握了握拳头,然后从他的怀里直起身子:“好。” 陆九章收回了手,看着皖宁登上车驾。 皖宁捞起车帘,一直看着陆九章,对着他挥挥手。 但是陆九章却动都没动,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还是久久的站在那里。 他的手握成拳头,悄悄的背在身后。 刚才,没忍住。 可是即便做了那样的挽救,像是长辈一样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着嘱咐的话,他其实最想做的,也不过是将他紧紧的抱住怀里。 舍不得一点分离。 即使他的人生早就是一个道别的旅程,然而在此刻,他仍然舍不得。 * 十月,大雁南飞,皖宁一抬头,就看到大雁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朝着温暖的地方扇动着翅膀。 北疆沿路的风景独特,一路苍苍茫茫,越往里面走,便越难见青绿,后来别说树木,看到的草,也是一片衰草连天的样子。 北疆地处大周西北,要经过塞北三城。 塞北三城要再往北走,才是叶家军所在,三十万大军,在那黄沙莽莽之地,受着冯霜,保家卫国。 皖宁本想着过塞北三城,然后想方设法出城,去看看父兄的,然而只要她朝着那地方走,身体却开始不舒服起来,还没靠近塞北三城,她便少见的病倒了。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游医,开的药方中的一味草药却只有朝着北疆的方向才有,于是便放弃到塞北三城,然后朝着北疆的方向走。 随着远离塞北三城,没有服用任何药物,皖宁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后来已经和平日一样了。 皖宁再次感觉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阻止自己靠近。 难道重生一世,便是想见父兄也不可得吗? 然而皖宁又摇了摇头。 小的时候,在陆府,她阿兄进入京都,她还在长安大街和阿兄重逢过,所以并不是这个原因。 难道,是因为那个“叶皖宁”? 自己不是不能靠近父兄,而是不能靠近她? 既然如此,以后再找机会,这一世,只要父兄安好,她什么都不在乎。 哪怕,今生永远都不能和他们相认,相聚。 下了决心,皖宁便不再往回看,而是看向了北疆。 北疆不如江南之地婉约,但是自然有一番辽阔景象,皖宁弃了马车,坐上白马,在无人的旷野中奔驰。 马鞭在手,没有甩出,胯下的白马便自然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心有灵犀般带着她往前。 杨念山和明月也骑了马,然而身下马比不过皖宁那匹马,自然被落在了后面,只剩下车夫驾驶着马车在后面慢慢的跟着。 皖宁纵马前行,看见前方一汪小小的水湖,便下马让白马喝个痛快,然后又骑上马,朝着前方奔去。 夕阳远远的挂在天边,又大又红,像是一个咸鸭蛋,正当皖宁感叹这番美景的时候,突然间,看到了前面官道上有一大队人马。 路边有一群老人,风吹日晒,一脸干瘦,背着东西倒在路边,那些东西都从背篓里倒了出来。 此刻,正有一个身着锦衣的公子,手里拿着鞭子,往那些老人身上鞭笞着,一下又一下,老人发出痛叫,痛苦的求饶:“大人!大人!我们真的背不动了,缓缓吧,我们会给你背到下一城的。” 然而很显然,这些老人的痛苦声音根本引不起那个锦衣公子的怜悯,鞭子甩得更凶狠了。 皖宁眉头一闪,实在看不过,纵着白马上前,手里的马鞭子一甩,一鞭子甩在了他挥舞起来打人的手臂上:“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些吗?” 那锦衣公子根本没想到居然有人敢甩他一鞭子,冷冷的回头:“你在找死!” 皖宁一看,顿时一愣。 这锦衣公子,却是陆建安。 第127章 吃瘪的陆建安 陆建安,他怎么在这儿? 外出之时,皖宁都是在明月的易容之下行走,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陆建安回头,就只看到一张极为出色的少年人的脸。 见是陆建安,皖宁收回来自己的鞭子,皱了皱眉头:“你不该这样,累了就该让他们休息。” 陆建安道:“我干什么事情,还不需要你这个九流货色来说。下等贱民而已,打死也不足惜。” 皖宁忽然觉得有点愤怒。 再来一世,她才发现,陆建安还是原来的陆建安,根本不把寻常百姓的命当命,他高高在上惯了,觉得人便是尊卑分明。 前世自己回京途中因为他马踏老人给了他一鞭子,现在还是看不过他的行为给了他一鞭子,这就是孽缘! 陆建安继续冷冷的看着他:“将手伸出来。” 皖宁看着他。 陆建安道:“哪只手对我动的手,我就废了你那只手。” 皖宁怒火上升:“大人这般说来,那你刚才用鞭子鞭笞这几位老人这么多次,难道不也该将自己的手废了吗?” 陆建安一鞭子就朝着皖宁甩了过来:“你怎敢用贱民和我相提并论!” 皖宁的身子在马背上灵活的一转,躲开了陆建安这一鞭子。 陆建安见皖宁躲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更是将手里的鞭子飞快的朝着皖宁的身上挥。 皖宁本来想和他好好谈,但是发现自己跟他根本没有办法谈,这个人狂妄自大,咄咄逼人,她根本没有办法和他说。 为了避免被鞭子甩到,白马带着皖宁往后一退,皖宁躲开了陆建安的鞭影。 白马带着皖宁退到了其他地方。 陆建安拿着鞭子站在那里,旁边的应该是他的属下的人凑了上来,然后对陆建安问:“陆大人,我们来收拾他。” 陆建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处。 皖宁虽然气愤,然而鞭子的力度掌握的很好,刚才不是为了阻止他人,无意伤人,虽然有些许痛楚,但是连伤痕都没有留下,更别说伤筋动骨了。 而那些人已经搭弓引箭,将手里的弓箭射向皖宁。 皖宁看着陆建安:“北疆蛮族日日侵占我大周边境,你们的鞭子弓弩不对准外敌,反而朝着同胞,不觉得太丢人了吗?” 陆建安看着她那双记忆中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和记忆里的眼睛重合在一起,他略显烦躁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然后挥了挥手:“走。” 他的目光扫过地下的那几个老者,那几个老者微微缓了缓,便又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背着东西往前。 皖宁在后面看着他们的队伍重新开始走。 现在已经日落,要在天黑之前赶往下一个城镇,才有歇息的地方。 在靠近北疆的这处地方,有狼群也有狼道,为了避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夜宿在外。 陆建安走远了,杨念山和明月也跟了上来。 “公子,怎么了?”明月问。 皖宁摇了摇头:“没事,走吧。” 陆建安此行,到北疆,所为何事? 三个人又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身后的马车队伍上来,方才开始。 此次他们是以商队的样子前往北疆的,甚至,还有一条线,可以联系到蛮族的大都,元城。元城的贵族最爱的最昂贵的香料,就是来自海上。 他们也必须要在天黑之前赶往下一城。 走着,明月突然道:“那是什么?” 她下马将一个东西捡了起来,翻开来看,没怎么看懂,于是递给皖宁:“公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皖宁接过,瞄了一眼,笑了笑,发现是陆建安的通关文书。 这次他们也伪装的是商队,是茶叶商队,然而商队要想外走,在边塞地区,路线必须上报,然后上头批了以后就可以按照这个路线走。 皖宁将陆建安队伍的通关文书放在自己身上。 再怎么赶又如何,没有这通关文书,连城门都进不去。 而果然不出皖宁所料,他们到城门的时候,陆建安正脸色阴沉的站在城门口,整个商队都在噤若寒蝉的在找什么东西。 “属下该死,属下……弄丢了。” 陆建安一脚就朝着那人踹了过去,然后用鞭子指了指后面:“去给我找,找不到不准给我回来。” 那人看着一片黑暗的天,艰难的吞了吞口水,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属下马上就去。” 夜色深寒,孤身一人,遇到危险的几率非常大,他又不像是杨念山那样的绝世高手。 皖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喂,给我们一百两银子,我就把这个东西给你。” 皖宁将文书拿了出来。 陆建安一看到皖宁,脸色更黑,再看到那通关文书,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 皖宁挑了挑眉。 陆建安道:“去,给他们一百两。” 旁边的属下小心翼翼的打量了陆建安一眼,他们可是认得这个人,是在路上和陆建安起了冲突的那一位。 他低头,急忙掏出了一百两,朝着皖宁递过去。 明月接过,掂了掂,笑道:“公子,够的!” 皖宁将通关文书扔给陆建安,陆建安接过,这才交给守城门的人,那人翻看了一下,细细的查看了,这才让他们进去。 皖宁他们紧随其后。’ 这是靠近北疆的一座小城,北疆地方苦寒,哪怕是城内,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贫穷落后,入秋了以后天气很干冷,灰尘到处都是。 找住宿的地方的时候,皖宁再次遇到了陆建安的队伍。 陆建安的脸色更黑了,整个人都像是快要爆炸前的火塘。 旁边正在和院子的主人说话的属下,汗流浃背。 皖宁一看就知道问题出现在哪儿了。 北疆这地方,有人说官话,但是更多的人说北疆话。只是哪怕知道北疆话怎么说,然而这等偏僻地方,北疆话有着浓浓的口音,朝廷派来的人是熟知北疆话,都是非常正统的,根本适应不了这个“十里不同音”的地方。 皖宁让明月上。 明月刚才就在这地方转了一圈,然后静静的听了这些人说话,再次开口,跟这地方的人一模一样了。 明月三言两语就和那人沟通好了,要了最好的一处院落。 前往北疆的有不少商队,这院子就是专门给来往客商准备的,一个大院落后面有几处小院落。 皖宁看着陆建安,弯了弯嘴角:“大人,要我们帮忙吗?十两银子就行。” 皖宁看着陆建安深吸一口气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建安闭上眼,再睁开,看向旁边的属下,咬牙切齿:“给钱。” 第128章 专治陆建安 皖宁眉眼弯弯的又得了十两银子,然后迈着轻松的脚步踏入了院子里。 陆建安跨进去的时候,被门槛一刮,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 皖宁回过头,微微笑:“大人,小心呀。” 陆建安狠狠的看了她一眼。 皖宁急忙转过头,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觉得陆建安在她的身后,快用眼刀子将她给戳穿了。 不过,她才不怕。 她可是记仇的很,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矮跨不过那门槛,陆建安鄙视和嘲讽的样子,现在她只遗憾这门槛不够高,否则刚才陆建安就不止踉跄几下了,而是直接被绊倒在地上。 皖宁轻松愉悦的进了自己的院落,陆建安却恨不得拿起刀这个门槛全部砍了,磨平! 北疆,什么破地方! 但是此番他出来是受着皇命,只能劝自己一忍再忍。 那个香料商队,以后别落到他手里! 陆建安进入院落,坐在凳子上,然而凳子桌子看起来油亮不知道被多少人坐过用过,桌上的茶壶也是,他实在口渴的很了,然后拿起一个勉强能用的茶杯,用茶壶倒了一杯水,一看那水,他整个人都受不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茶水里居然漂浮着一只小虫,还在扭动。 他将茶杯扔在了桌上,只觉得整个屋子都不干净,比之前会考的时候的房屋还让人难以忍受。 他打小活得太过矜贵,一时之间,完全无法适应。 而皖宁那边,却早就有了无数外出的经验,明月从马车上拿出了被套一套,然后再放上自己的被子,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第二日皖宁起床,朝着外面走去,就看到陆建安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她可是知道安阳公主养人是怎么养的,陆建安就是标标准准的贵公子,现在肯定是不习惯,但是后面,再怎么不习惯也会习惯的。 这座小城是距离北疆城最后的一座可以调整的小城了,于是皖宁买了很多干粮,打了很多水。 北疆这地方的干粮十分的硬,不那么好吃,远远比不过北都那边的。 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都的干粮只适合短途,不适合远行,还是北疆的干粮好。 这地方虽然其他不如何,但是瓜果甚甜,汁水充足,皖宁买了点,明月抱着一个瓜跟在后面。 然后皖宁就又看到了陆建安。 陆建安的属下正在跟人争论,然而两个人根本牛头不对马嘴。 皖宁又凑了上去,笑眯眯:“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一百两,我这个弟弟可以随时随地帮你忙。” 明月站在旁边也笑眯眯。 看着这一对主仆,陆建安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疼,他忍了忍,伸手揉了揉额头,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个字:“好。” 皖宁笑眯眯,让明月去沟通,最终帮了他们的忙。 大概是那水果确实很好吃,皖宁看着陆建安往马车上不停的搬运水果的时候,就在暗暗摇头。 这是当饭吃呢。 说完又去让明月多去买点干粮,水果也少要了,全买干粮塞在车里,再去买点治腹泻的药。 明月舍不得瓜果:“公子,瓜果多好吃呀。然后买腹泻的药干什么?” 皖宁笑眯眯:“不要担心,我们会有,至于腹泻的药嘛,也是有用。” 休整完以后,两个商队再次从这座小城出发。 陆建安的队伍有上百人,皖宁的队伍人少,只有不到二十来人,皖宁跟在陆建安商队后面,笑眯眯的道:“大人,为了方便我的弟弟随时供你差遣,我就跟在后面了。” 陆建安冷着脸 不说话。 皖宁心安理得的跟在了后面。 此处离北疆城有七八日路程,路上的狼盗可是猖獗的很,有陆建安在前面顶着,她就不用费尽心思去想如何躲避了。 就算遇到狼,人多力量大嘛,在陆建安旁边,他们总不能无动于衷嘛,咬他们的机会还是大于他们的。 皖宁深觉,自己的“奸商”本质,在陆建安身上可以挖掘挖掘。 这次,在那座小城补充食物和水,陆建安觉得这座小城哪儿都不好,但是瓜果还不错,他吃不下去那些干粮,但是瓜果倒是很喜欢。 于是就让人多买了瓜果,少买了干粮。 这瓜果又能解渴还能让他果腹,勉强算是好东西。 队伍中的其他人见自己的上司这样做,也上行下效,所以他们这队伍中也是如此安排。 然而没料到,刚开始一天吃水果还行,然而接连两三天都是水果多而干粮少,他们便承受不住这北疆的艰苦路程,觉得没力气,然后第四天的时候,陆建安的队伍已经开始腹泻。 时不时一个人就要丢脸的脱离队伍,到这一望无际的地方勉强去找到个遮蔽的地方,然后解决自己的出恭大事。 当陆建安都脸色青白的开始的时候,皖宁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友善的眨了眨眼睛:“大人,是肚子不舒服吗?我这里有治肚子不舒服的药,十两银子一副。” 他们买腹泻药,一共就花了十个铜板。 陆建安恨恨的看着她:“你别落在我手里,奸商!” 皖宁眨了眨眼睛,故作不懂:“大人,你说什么?我虽然是商人,但是诚信为本,从不强买强卖,口碑一直很好的。大人,要止泻药吗?我看您快忍不住了呢。” 陆建安的肚子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他快将皖宁戳穿,然而皖宁脸皮向来不怕刀子,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然后他对着旁边的属下吼道:“给他们钱!所有人,都去喝药!” 接过钱以后,皖宁将止泻药给了他们,又贴心的说了用法。 晚上的时候,没有买干粮的他们已经没有余粮,只剩下一车的瓜果,然而此刻所有人看着那瓜果脸色都僵硬的厉害。 于是,在这个夜晚,皖宁升起了火,烧开了水,将干硬的干粮撕碎,放入水中。 被煮软化的干粮散发出从未有过的香味。 第129章 温暖 皖宁买的都是最好的干粮,里面加入了风干的牛羊肉,此刻那干粮被煮得透透的,那似乎硌人嘴巴的干硬也没有了,只剩下那软烂的在沸水里,让人垂涎三尺。 皖宁让明月将碗拿出来,然后挨个挨个舀了进去,先分给最辛苦的同伴,然后看明月实在馋得慌,先给了她一小碗。 陆建安这边的人,闻到那香气,即便再想忍,然而根本忍不住。 之前肚子是拉的“咕咕咕”,现在是饿得“咕咕咕”。 现在,他们连干粮都觉得是美味了,更何况是眼前这个,那香气都快渗透入他们的骨头了。 他们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口锅。 明月捧着小碗,根本顾不得烫,急忙尝了一口,一边被烫得龇牙咧嘴一边道:“好好吃哦,公子,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弄?” 皖宁道:“一本杂书上看的。” 她对四书五经没什么兴趣,特别喜爱各种杂记游记,这便是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 皖宁桩头对着杨念山道:“杨先生,麻烦再多抱一点过来,车里面太多了。” 杨念山到其中的一辆马车去,捞起车帘,登时,陆建安那边的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么多! 此刻,他们都想化身狼盗,前去“抢劫”一番。 皖宁又煮了一大锅,然后托着腮看着陆建安。 陆建安目不斜视,没有看她,然而看向远处,却喉咙滚动, 皖宁站了起来,盛了一碗,走了过去,将一碗放在陆建安面前。 陆建安诧异的看着她,眼底都是警惕:“你想干什么?又想要多少钱?” 皖宁笑眯眯的道:“大人真是知我甚深,我要这么多钱。” 她说着伸出来十根手指。 “十两银子一碗?”陆建安觉得这个“奸商”肯定会趁火打劫,之前就从他的手里撬了几百两,这些钱足够一个普通百姓人家好好的过好多年安生日子了。 若是十两银子一碗,他们这边一百多人,一下子就是一千多两,他们那个小商队去元城转一圈可能都挣不了那么多钱! 皖宁眉眼弯弯:“十个瓜果啦,我们队伍想吃瓜果,你们就用你们的瓜果来换吧。” 少年打扮的她双眼亮晶晶,便是这边疆之地的星辰也没有这般璀璨。 陆建爱被这双眼睛里的光芒照得愣了愣。 皖宁已经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对着陆建安这边的队伍道:“我们那边的锅和碗不够,麻烦各位将你们锅和碗都拿出来。” 她说着转头朝着自己队伍的人道:“将我们马车里面的干饼拿出来,今晚煮够两个队伍的量。” “是!” 明月杨念山等人都去马车里面抱干饼了。 陆建安这边的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听,看了陆建安一眼,见上司没有发话,便是没有拒绝,再也忍受不了,然后“哐当哐当”的开始拿锅和碗。 烧火的烧火,撕干饼的撕干饼,大家都忙碌起来,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 陆建安看着眼前那冒着袅袅香气的一碗干饼粥,一时之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转头看着皖宁。 这小子……说他是奸商,然而最该敲竹竿的吃食上,她却几乎算白送,还有好几天的路,他们肯定支撑不下去,便是一千多两,怕是也会咬牙拿下来。 然而说他不是奸商,这一路碰到该敲竹杠的地方,她却是从未软下过心肠。 他看着皖宁帮人不断的舀干饼汤的的样子,然后拿起刚才她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喝了一口。 顿时,一股温暖沿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往四肢百骸蔓延,美味暖和的食物,驱散了这秋日边塞的苦寒。 他转头对着身边的一个属下道:“去,将马车里面的瓜果给他们分一半过去。” “是的,大人。” 秋日苍茫寒冷的戈壁上,大家吃着美味暖和的食物,明月啃着瓜,开心的对皖宁说:“公子,原来真的有水果。” 皖宁摸了摸明月的脑袋,笑:“是的,想吃的都有。” 吃饱喝足,大家搭起帐篷,然后美美舒服的睡了一觉。 陆建安躺在帐篷里,帐篷里铺了厚厚的被褥,垫着动物的皮毛,之前他肯定觉得这么睡觉很糟糕,但是没想到在被折腾了几天以后,吃饱舒足躺在上面,忽而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 他睡了从未有过的一个好觉。 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早晨的北疆吹来冰冷的风,他转头,看到皖宁正在不远处喂着一匹白马,他给那马喂水,梳鬃毛,拍它的马头,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匹畜声,而是一个朋友。 他扯了扯嘴角,一只畜生而已。 他本来想过去的,但是一想想和这个人畜不分的人在一起,不符合他的身份,便停下了脚步。 两支队伍再次前进。 因为昨晚的事,陆建安这边的人再次看到皖宁队伍的时候便十分客气,遇见皖宁更是热情的打招呼:“叶九公子。” 他才知道,这个小子叫叶九。 陆建安的心里莫名的有些憋闷。 自己的属下,居然就凭这一碗脸颊的汤饭,就被收买了。 但是他看着自己马车上放着那些干饼,最终只能将这憋闷放下。 昨晚皖宁便将干饼的大部分都分给了他们,足够他们在接下来的路途吃了。 所有人都恢复了精神。 两支队伍连成一条线,此刻,他们在最荒无人烟的地界,在北疆城和之前那座小城的中间。 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般而言,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点。 如果狼盗想要搞偷袭,那么肯定会在这段路程附近动手。 皖宁看陆建安有了防备,也不再提醒,她知道这个人是不喜欢别人置喙的。 这个人,完全不知道谦逊两个字是怎么写。 九章哥哥就不会这样。 想到陆九章,皖宁的心便不觉生出无限的柔软,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 她转移自己的思绪,看着天上的月亮,不发一言。 直到明月坐到她旁边,然后将头靠在皖宁的肩上:“公子,月亮好像咸鸭蛋了。” 皖宁转头看明月,看她的眼神都已经迷糊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心里好笑。 咸鸭蛋,这丫头是馋了吧。 北疆城,应该有咸鸭蛋。应该吧。 陆建安在那边看着二人相依的样子,不由拧眉,眼底露出一丝嫌恶。 他在国子监的时候,也曾听过那些好玩的公子哥说过,那些娈童和男人相处时候的场景。 而此刻,这二人勾勾搭搭样子,分明就是如那些人所说。 接下来,他便看到那个叶九扶着他弟弟,一起走入了帐篷,再也没有出来。 他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130章 狼盗 半夜的时候,皖宁睁开眼,将被子给明月盖好。 这丫头半夜总爱踢被子,夏日倒是不算什么事,但是在这个地方,如果受寒了就很麻烦。 刚给明月盖好,她便感觉到了异样,她低头,将自己的耳朵贴到地面。 果然听到了一阵闷雷声。 大概是十几匹马的样子。 皖宁套好衣服走出去,想去找陆建安和杨念山。 一出去,杨念山已经大步朝着她的帐篷走了出来,他记得陆九章的吩咐,一心以皖宁的安全为重。 皖宁对着他点了点头,便指了指陆建安处,而他们朝着陆建安的帐篷走的时候,陆建安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三个人目光一对,便立马知道对方所想。 陆建安立马唤醒了属下,然后拍了拍手,然后这些队伍中的人,立马将自己的兵器抽了出来,然后迅速的埋伏起来。 他们此次携带的弓弩是军队里面最好的,可以射击两百米之内的敌人。 他们悄无声息的在沙石后面,此刻月亮在乌云后面,没有露出一张脸,天地间都是黑暗一片,刚好让替他们做了掩藏。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远处已经腾起了烟尘。 等到近了,皖宁借着帐篷的掩护打量。 来的果然是一队狼盗,但是他们似乎并非有意朝着他们来的,仿佛刚刚路过。 这些地方的狼盗,并未比清远县的好多少,他们在苍茫的地方生长,有种苍茫的恶,不会像四匪那样的花样折磨人,而是一刀斩杀,不留活口,像是一阵风般刮过,抢了东西便跑。 他们似乎也才发现前方有帐篷,而且看样子人数众多。 一时之间,他们刚好在射程外停下了脚步。 他们这次出来只有十多人,主要队伍都还不在。 这个商队看起来人数众多,他们十几个人,想要吞下这个大肥肉,怕是有点困难。 但是此刻不动手,回到老窝里,将一众狼盗喊了再追来,怕是都是第二天正午了,第二天的时间,他们又离北疆城近了。 如果遇到北疆城的那些巡逻队伍,怕也是一场苦战。 皖宁在帐篷后面看出了他们的犹豫。 月亮悄悄的探出了小半张脸,皖宁看到他们的马上还驮着东西,马上似乎还有人。 这是一群“收割”归来的队伍。 如果他们离开,那么在这辽阔无边的地方,再想找到就麻烦了,如果他们带来后续的队伍,那么现在他们的优势就没了。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以为,他们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商队,要不就是有足够的利益勾引他们,放下心里的忌惮,然后冲上来。 皖宁想了想,然后掏出了衣服里的弹弓。 今时今日,她的弹弓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甚至在战场上,威力也不容小觑。 皖宁取出了一个弹丸。 这弹丸却不是普通的泥丸,上面装了细而薄的刀刃。 皖宁拉开弹弓,朝着自己商队中的一袋东西射去。 马在旁边休息,他们驮着的东西便被垒在了旁边,一袋又一袋。 “咻”的一声,弹丸射了出去,然后没入了麻袋上,刮破了袋子,接着,“哗啦啦”的,袋子里的香料全部倾泻下来。 这个声音引得前面埋伏的陆建安转过头来。 他看到了那破了的袋子,也看到了皖宁还没收下去的弹弓,微微一愣,他也用? 其实用弹弓的人非常的多,只是他周围,爱用并且用的这么好的,估计就她和他了。 陆建安控制着自己发散的思维,然后转过头去。 他知道了皖宁的用意,心下不由想,这个小子,还有几分聪明。 就这样引诱这些狼盗入圈。 而果然,露出小半张脸的月亮下,名贵的香料哗啦啦的流淌着,像是流淌着动人的黄金。 十几个狼盗一看,顿时心痒难耐。 一时之间,十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来一次突击。 这次,就不杀尽了,只需要抢过那几袋香料就行,他们身在这个地方,还是颇有些门路,知道香料有软黄金之说。 反正就是值钱! 一行人顿时一扬鞭,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二百五十米!二百四十米!二百米! 陆建安冷静的握着自己手里的弓箭。 虽然在射程内,但是还需要更稳妥一些。 当这十几匹马的距离闯入近百米的时候,陆建安手里的弓箭终于一松,仿佛一个信号,接着,“咻咻咻”的箭矢像是最烈的野马一般冲了过去! 这个时候,狼盗们才发现自己进入圈套了! 这样的弓箭攻击,即便是那些巡逻的士兵,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 他们想要调转自己的马头离开,然而已经迟了,一根根箭矢没入他们的马身上,即便他们挥刀抵抗,然而又怎能抵抗得了那么密密麻麻的东西。 其中几个人运气好,驱赶着马朝着后面奔跑而去。 陆建安的急忙拉弓引箭,接连射中两个。 然而最后一个却异常顽强,陆建安连连射了几次都没有射中,一眨眼,马上就要抛出射程。 就在他皱眉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冲了出来。 他转头,发现是叶九那个小子。 皖宁拿过其中一个人的弓箭,然后白马便跑了过来,皖宁翻身上马, 她像是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白马神骏,速度如闪电,皖宁拉开了弓,将箭矢搭了上去。 她的臂力始终没有壮年男子的好,现在唯有将距离拉近。 二人的速度在不断靠近。 而马上的狼盗回头,也看到了皖宁在追他,他也从自己的马背上摸出了弓箭,然后对准了皖宁。 两个人互相对着对方拉开了弓。 第131章 北疆城 四目相对。 狼盗眼底带着鱼死网破的凶狠。 不断靠近,是危险也是机会。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的松开了自己的手。 “咻”的一声,箭矢刺破了黑夜,一齐飞了出去。 在松手的瞬间,皖宁便知道自己赢了。 对方的箭矢很快,然而就像阿兄说的那样,射箭不仅仅是技术,还要看天,哪怕是一丝风,都会给结果带来不同,更多靠的是感觉。 皖宁在他松手的刹那就知道他大概要射自己哪里了。 她的手一松,整个人便俯身在了马上,然后任凭两支箭从她的上方穿过。 接着她再抬起头,就看到了前面马匹上,那个狼盗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箭,缓缓的从马上倒了下去。 她勒住了白马。 在她的身后,那群伏击的人员发出一阵欢呼声。 “叶九公子!” “厉害!” 他们本来就是神箭营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此刻看到皖宁这般箭术,都敬佩的拍起手来。 陆建安挽着弯弓,目光晦涩不明的看着皖宁,抿了抿嘴唇。 后面的人跑上来收拾残局。 这是狼盗中的一个小队,大概是“收割”回来,他们的马上挂着的布袋里,还装着一些染血的财物,有些人的马上,还挂着好几个人头。 皖宁走到刚才那逃跑的狼盗前,那匹马上,驮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双目呆滞,被绑了手脚,嘴巴被塞了布匹。 皖宁心中叹惋,这个少女大概是他们中唯一活下来的。 皖宁上前,将她抱下来,明月也上前帮忙。 女孩已经吓傻了,可能还没有从刚才的屠戮中回过神来,皖宁见她浑身脏乱,让明月将她带下去,烧了热水给她清理一下,换身衣服再去休息。 做完这些,天已经亮了,皖宁将自己的马车给那个女孩住,然后自己骑马。 一行人朝着北疆城走去,他们本来担心还会遇到大规模狼盗的进攻,但是接下来的路程,并没有大规模狼盗来截杀。 他们的运气不错。 而随着前行,靠近北疆城,那些荒凉和沙砾都渐渐地远去,一抹抹的绿色重新增添在眼角。 他们终于看到了被称为“西北绿洲”的北疆城。 水草肥沃,林木繁盛,这也是蛮族最想争夺的城池之一。 在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一片荒芜之后,再次看到如此充满生机的绿,所有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大家跳下马,看到清澈见底的水湖,然后迫不及待的捧起一口喝了起来。 这些日子全靠水囊里面的水来过活,而在前面小城打的水,全是一股风沙味,水囊用尽后,底下往往沉淀着沙尘。 陆建安已经忍了很久了。 此刻他喝着水,觉得分外舒爽。 明月站在皖宁旁边,道:“姐姐,这就是公主湖吗?就是很久以前那位很有名的北疆公主洗澡的地方?” 皖宁点了点头:“是。” 她说完,看到正在捧水喝得非常畅快的陆建安的动作顿时僵硬了。 她快憋不住笑了。 有的喝就不错了,这位大少爷还是那么穷讲究,连传说都介意。 而在这样的绿色蔓延中,一行人来到了北疆城。 这是西北第一大城,依然带着苍茫,充满了异域风情。 这里当地人的穿着打扮和建筑风格都极具特色,因为是重要的商口,往来贸易甚多,算是这苦寒之地比较富裕的地方了。 他们交了文书,又被细细盘问了一番,这才被放了进去。 明月又进去转了一圈,等到她蹲在菜市口听着当地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以后,她出来,再张嘴已经是非常流畅的北疆话了。 明月本想履行自己“一百两银子”的责任,然而陆建安那边已经暂时不需要她了。 北疆城里面的话就是最基本的官话,带来的那个说北疆话的人终于能够一掌自己所长。 而不仅如此,因为商贩增多,所以当地已经有了能说北都官话的当地人,可以帮忙沟通,方便之极。 北疆城里面很大,两支队伍便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了。 皖宁拿着自己马车里最后一个瓜,然后一分为二,递给陆建安。 陆建安看着那瓜果一脸青白。 皖宁笑道:“最后一个了,这种黄金瓜只有那座小城才有,别浪费。” 陆建安扭转自己的头:“不吃!” 他说着补充一句:“休想用这手段来拉关系。” 皖宁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然后将瓜果递给他后面那个翻译的:“来,讲渴了吧,吃点解解渴。” 那人双手接过:“谢谢叶九公子了。” 皖宁转身就走了。 陆建安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听到旁边那啃水果啃得“咔嚓咔嚓”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将那人的瓜果打掉。 那人一脸懵的看着陆建安。 陆建安冷声道:“还想腹泻吗?” 哦,对。 一想到那滋味,那人便立马不说话,瓜果虽然好吃,但是腹泻的滋味可一点也不好受。 哎,只是可惜了叶九公子的好心了。 皖宁朝着北疆城之南走去。 她记得离开的时候,张举给她说过地址,这地址就在北疆城南的第十三街上。 皖宁朝着第十三街走去,走了没多久,就被明月拉住了袖子。 “在那儿!在那儿!张举在那儿!” 皖宁顺着明月的手指一看,就看到了热闹的街市上,立着一个青年,此刻,他正在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只老母鸡,帽子上还沾着几根鸡毛,说不出的滑稽。 即使隔得那么远,皖宁也能感受到他的崩溃。 皖宁快步走上去,听到张举正在无奈的说:“大娘,这不是你的鸡,这是这位的!” 那大娘叉着腰,一脸蛮横:“谁说不是我的鸡!跑进我家地界了,就是我的鸡!” 第132章 穆赫尔 只听到这大娘说一句,皖宁便知道这位大娘不是个好惹的主了。 张举那性子,遇到这样的事,简直是没有办法。 皖宁看了,扫了一眼市场,靠近明月的耳边,给她说了几句,明月双眼一亮,然后飞快的跑开了。 张举在众人中间,提着老母鸡,他的手被旁边大娘那鹰爪似的手牢牢的抓着,整个人都是崩溃的。 “大娘,这是别人客商的鸡,再说了,这只鸡也就从你的院子外面路过,也不是你的呀。” 张举自从会试落榜以后,就回来,不再想着一定要中举到外面做官了。他是北疆城的举人,若是当地有官职,是可以顶上的。 而张举不可能一直坐吃山空,靠家中母亲来养,于是便顶上了一个空职,这个空职就是这北疆城南的小县尉。 这北疆城也分好几个区域,东南西北,北边是肥缺,因为商队出入北疆城都要去那边通关系,但是这南边,县尉都辞职了几个。 这边的平民来自古老蛮族的一支,后面渐渐演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说蛮不讲理之极。 张举今日处理偷鸡,明日处理摸狗,后日处理两个邻居打架,可是当官一个月,活生生瘦了八斤,现在才勉强适应了。 然而今天居然又遇到一个让人头大如牛的事情。 一个经过这里的客商的鸡跑了出来,经过这个大娘的院子门口。 这鸡却并不是普通的鸡,是江南那边的一种名贵的鸡,养来却不是吃的,这鸡羽毛华彩之色,能通人性,是客商的心爱之物。 然而那大娘见这鸡不一般,打死都不不干,非说一只脚进了她家门就是她家鸡了。 张举捉了鸡,也不知道这大娘力气怎么这么大,死死的掐住他的手。 正在争执不休的时候,张举就看到了秀雅之极的少年走了过来,她笑盈盈的对着那大娘说:“我也觉得,一旦东西入了大娘的屋子,就该是她的!咱们谁也别管。” 张举本来见这人斯斯文文,一看就是个讲理的,但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说,顿时气得不行。 那大娘一听有人帮她,顿时拍着自己的胸膛:“怎么样,你看,别人都说我有理。” 仗着有人站在她这边,顿时理更直气更壮,力气也更大了。 她一把夺过了张举手里的鸡,然后迈着自己的大脚,大踏步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张举见了,一脸无奈和痛苦看着皖宁:“你怎么了……” 皖宁笑了笑,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这眼睛眨得张举蒙了一圈,他在脑海里翻腾了一圈:自己认识他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刚刚踏入院子里的北疆大娘却大叫着跑了出来:“快快快!救命!里面有蛇!” 北疆人,对蛇最是忌讳,他们认为那是灾厄之物,如果进家门,待的时间越久家里面遭难越多。 张举一听,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然而皖宁却给了他一个眼神。 皖宁看着那大娘说:“大娘,刚才我说了,一旦东西进入你家院子,那就是你的,咱们谁也别管。这可是大家都听到了,你也应了。刚才人家只是一只鸡从你家院子外走过,都是你的东西了,那蛇都进入你们家了,我们更不敢管了。” 那大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叫嚷道:“要管!你是官,怎么不管!就该管!哎哟喂,官不管人了哟!” 皖宁指着张举被那大娘掐红的手腕,摇头道:“大家可都看到了,这是张大人管的下场。谁还管呀。大娘,蛇指不定钻到哪儿去了,怕是难得找,你就和蛇一起住吧。” 那大娘一听,根本连自家院子都不敢呆了,一下子跳到街道上,将手里的鸡塞入张举手里:“我不要这鸡了!你给我管!” 皖宁叹息:“这张大人的手都受伤了,怕是抓不了这蛇,怕是得需要点药费。” 那大娘气得跳脚,然而扫了一眼众人,众人纷纷离她家三丈远,一时之间气得红了脸,她在自己怀里搜了搜,搜出两块铜板放到张举手里:“够了吧!够了吧!快给我抓!” 皖宁也不想将她逼得狗急跳墙,于是和旁边的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眨了眨眼睛,然后进去,然后不一会儿就抓了一条蛇装在了袋子里,走了出来。 瞬间,所有人都哗啦啦散开。 那大娘看到蛇,浑身颤抖,然后进了屋子,“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张举这才看向皖宁和明月,知道是这二人帮忙,才让自己脱离眼前的困境。 张举朝着他们深深一礼:“多谢二位了。” 皖宁莞尔一笑:“张举张大人,你可不能白谢,我说了年内一定要来这北疆,还等张大人带我一览这北疆风色呢。” 张举一愣,诧异的看着皖宁。 他记得,在京都的时候,陆九章那位美如天仙的妹妹,便是这么和他说的。 而现在,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皖宁。 皖宁指着明月笑道:“明月帮我做了易容。” 张举又打量了一番,然后方才惊叹道:“神技也!” 不仅判若两人,连声音也完全不一样。 张举欣喜之极:“二位快随我来!” 张举将鸡还给了那客商,然后将二人带到自己家,张举的家是一间干净舒适的院落,在这北疆城,已经算不错了。 他们一进去,张举便对着里面道:“娘,我带了朋友来。” 张举的娘六十多岁,斑白了发,然而瞧着便十分可亲,听到自己的儿子带了朋友来,急忙出来,忙前忙后,端茶递水,就要杀鸡。 皖宁和明月也不推辞。 张举娘的鸡做得极香,即便是皖宁一直不太喜欢吃鸡的,也啃了许多。 吃完以后,张举进屋,然后将钱袋子递了过来:“这是那日离别之时小……公子你给的金叶子。” 皖宁一看那鼓鼓囊囊的袋子,便知道这张举怕是用都没用,这实在是个实诚人。 皖宁想了想,道:“我此番还有一件事麻烦张大人。” 皖宁将路上从狼盗救起一个少女的事情说了,让张举帮忙安置那个少女,张举自然应承了下来,然后便随着皖宁一起去接那女孩。 那女孩缩在角落里,眼神仓惶,喃喃的说着什么。 这一路上她都在喃喃说着,没人听得懂,皖宁觉得她大概是受了刺激,需要时间。 而张举一进,听到那少女说的话,便微微一愣,眉头拧了起来。 “穆赫尔?这,这不是蛮族大君的小名吗?” 第133章 巫女 皖宁的目光顿时看向张举。 张举道:“这是我们北疆城官员内部的一份名单,蛮族共有三个大君,分治蛮族疆域,这穆赫尔便是其中一位大君的小名,不为外人所知。” 这也是他们刚刚偶然知道不久。 一个敢直呼蛮族大君小名的少女,会是普通少女吗?而且从她的说话来看,这其中并没有恐惧和厌恶,说明她并非憎恨。 皖宁再次打量起她的面庞。 一张北疆人和蛮族混血的脸,这样的脸,在北疆这片地方随处可见,这样的少女虽然异样美丽,但是地位却也最低下,经常受到歧视。 皖宁闭上眼,回想了一下,然后让人拿起笔,将那日少女所穿的衣服式样画了出来。 那日那个少女身上沾满了鲜血,也脏了,所以她只瞧了一眼,便让明月带她下去清洗换衣服了,所以记忆有点模糊。 而衣服,早在途中扔了。 她画了个大概,然后指着那纸上的衣服道:“这是一件暗红色的衣服,衣服背后有一只鸟,不知道是老鹰还是什么鸟,但是看起来很凶猛。” 张举拿起那张纸细细看了一眼,道:“我去问问礼官。” 这衣服看起来并不太像北疆平民所穿,但是具体还是要去问更了解的人员。 他知道事不宜迟,于是拿着图纸便急急忙忙离开。 而皖宁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那个女孩一眼,对着明月问:“你替她沐浴的时候,没有没看到什么?” 明月道:“她的背上好像有花纹。” 皖宁道:“把她的衣服脱了,我看看。” 在明月的帮助下,皖宁看到了她背后的“花纹”。 花纹弯弯曲曲,皖宁直觉这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花纹,反而有点像地图。 皖宁让明月照着画了三份下来,又给这少女穿上衣服。 这些她不太懂,但是可以让其他人看看,皖宁让杨念山给陆九章寄了一份去,想了想,准备给父兄寄一份过去。 但是该如何寄到二人手上呢?哪怕是寄往塞北的东西,都需要亲信筛选一道后再送到他们手里,除非她有二人的专属信鸽。 皖宁想起前世的时候,父亲收到信的信上都有个图案,这个图案应该就是心腹所寄的标志,于是她拿起了笔,试了试。 然而还是和之前一样,她的心口一阵刺痛,痛得根本无法下笔。 早在几年前,她便想过多种方法和他们接近,打破隔阂,哪怕重生成为其他人这件事看起来再不可思议,可是她知道,以她和父兄的感情,她肯定可以让他们相信。 但是,每当她有此念头和作为的时候,便疼痛难忍。 她只能放弃。 于是她给陆九章写信,让陆九章给塞北寄去。 而当她刚刚将信写好,张举便拿着图纸到来,脸色有些凝重。 “这件衣服,是蛮族的巫女服。” 蛮族信奉神灵,他们认为巫女是沟通天神和人的信使,巫女的地位,在族中地位非常高。 得到这个消息,皖宁再看那个看似孤苦无依的少女,心中有了一丝不安。 地位崇高的巫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然后又被狼盗打劫? 或许,路上有什么她忽略的东西。 皖宁想起那日狼盗后收拾的东西都在陆建安处,然后便前往北城区找陆建安。 陆建安看到皖宁来,挑了挑眉:“你来干什么?” 皖宁笑盈盈的:“陆大人,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来见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陆建安冷笑一声,转过了自己的头:“低贱的商户怎么配和我做朋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还是小时候那个看不起商人的样子,可惜的是,现在并没有蓝夫子可以让她告状。 不过,皖宁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气,诧异的道:“陆大人,你怎么可以如此骂自己低贱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就算做不了商人里的前列,也不必如此自轻自贱嘛。” 陆建安脸色微微一僵,大概是忘记自己假装的也是商人身份了。 他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喊外面:“将这叶九给我拉出去!” 皖宁知道猫炸毛了,得顺毛捋一捋,这才赔了个礼:“陆大人莫要生气,此番前来,叶九我确是有事想请陆大人商量。” 陆建安一脸戒备的看着她,皖宁这才将那女子查到的说了:“你我同是大周子民,虽然现在蛮族和大周还在互通有无,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是你我都知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背信弃义了。” 陆建安听了,面色也凝重,他此番前来,就是奉皇帝的命令,带一封密信前去交给蛮族大君,既然是皇帝命令,肯定是牵扯到两国安宁。 但是蛮族巫女出现在北疆地区,他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他看着皖宁:“那日从那些狼盗马匹上下来的都是金银珠宝些,因为带了血,所以没有扔,都被打包扔在了其中一个地方。” 他说着带着皖宁一起去看了那个东西。 那些东西被打包放在柜子里,陆建安并不缺钱,所以一直没动。 里面有大周的金银货币,还有女子戴的手镯和钗子等物,一共有数十样。 皖宁每个都拿起来看了看,陆建安也蹲了下来,忍住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嫌弃,让旁人拿来手套,也看了看。 皖宁道:“金银都是实心,外面也没有任何的痕迹,没有问题。” 陆建安冷嘲热讽了一句:“你这商人倒是当的称职。” 皖宁忽略掉这人的嘴臭,然后捡起了发簪,镯子等物,然后捡起其中一个最普通的簪子和手镯:“如果真的要传递东西的话,我反而觉得会是这两样。” 发簪和手镯都不是名贵的材料,然而看重量就知道里面中空,可是材质却很特殊,并不常见,也不易损坏。 陆建安将发簪和手镯拿过来,也看了一下,又嫌弃的扔了下去:“先收着吧,你把那巫女移交给我,我来处理。” 皖宁自然应允。 皖宁回去,便将那少女给送了过来,那少女依然是一脸紧张恐惧,仿佛吓傻了的样子。 陆建安请了大夫来,让大夫看看她是否装傻。 大夫诊治了一番,也摇了摇头:“脉相错乱,就是浑噩之状,不是假装。” 真的吓住了? 皖宁看了那少女一眼,心里有个想法,转头对着陆建安道:“大人要去蛮族吗?我也有一批香料要卖,请问可不可以一路呀?” 第134章 扎木英大妃 三日之后,皖宁带着香料队伍,跟在了陆建安的队伍后面。 此番两个“商队”都是轻车简从,皖宁的队伍只剩下十个人,除了明月和杨念山,其他几个人都是车夫看护;陆建安的车队,也只剩下二十多人。 皖宁骑在马上看着陆建安,心想这陆建安果然是有目的的,也不知道皇帝派他去传递什么消息。 她的脑袋里隐约有股不安浮动起来。 大周朝秘密派人到蛮族,蛮族秘密派人到大周,联想起前世,怕是也是这样的轨迹。 而今年的隆冬,蛮族突袭进攻,是通过清远梦华那三县的四匪,这一世这四匪已除,那三县所有的权势都又收了回来,在大周的掌控中,按理说是不会再如前世一样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可是,皖宁总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冰山下的一角,在下面还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进入蛮族之界,土地更是荒芜,一路上遇到好几波打劫的,陆建安秉承着能送银钱打发就送银钱打发的信念,解决了其中三波,然后和其中一波干了一架,获得了胜利。 然后,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们踏入了蛮族的都城,元城。 此刻秋冬交替的时候,元城这边已经冷得快结冰了,皖宁等人拿着早就早就准备好的厚袄子穿在了身上。 陆建安也有准备,也裹得严严实实。 但是很显然,他并不适应这边的天气,常年在北都,来到这里有点水土不服。 两个人再次分道扬镳,陆建安叫住她:“叶九。” 皖宁停下,转头看着马上的他:“陆大人有何见教?” 陆建安冷笑道:“别把自己弄死了,这是元城,你这奸商若是遇到危险,来找我,或许我可以保住你一条小命。” 皖宁微微一笑:“谢谢。” 陆建安不自在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冷哼一声。 皖宁转身离开。 陆建安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那双眼睛,总让他想起她。 那双倔强不服输的眼。 他心里陡然又生出烦躁之意,然后握紧马的缰绳,不知道如何纾解这郁闷。 皖宁带着自己的香料队伍,来到了元城之东。 她这次献料的主顾,是蛮族三位大君之一的扎木英的大妃。 满族人身材高大,体毛浓密,高眉深目,常年身上有股难闻的体味。而为了掩盖这种体味,从海上通道运输过来的那几种名贵香料,最得贵族的喜爱。 皖宁之前做海上生意,手下便有一支延伸到蛮族,这次,自然一切都有人接应,井井有条。 皖宁将香料送到了大妃府。 扎木英大妃五官非常出众,眼大鼻高,眼眸颜色泛出些微的蓝,让人印象深刻。 皖宁送去的时候,那位大妃的眼珠子徐徐的在皖宁的身上一转,仿佛带着钩子一样,全身上下都被她钩了个遍。 皖宁觉得自己被她用目光“非礼”了。 “来,带本大妃看看你的香料。”扎木英大妃对着皖宁伸出了手。 皖宁装作不知道一样,克制的虚虚的扶住她的手腕。 她记得皇宫里面的内侍就是这样扶妃嫔的。 扎木英大妃在她的虚扶之下来到了香料存放处。 当看着各种各样的香料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皖宁弯腰便拿起香料给她介绍,然而下一刻,她便感觉到一只纤细而有力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腰上,然后别捏了一把。 大妃甜腻腻的声音几乎就在她耳边:“唔,不错。” 皖宁全身都僵了僵。 虽然她早就练成了在生意场上不管发生什么都谈笑自若的本事,然而此刻面临这般女人的“动手调戏”,还是首次。 她在心中微扎木英的头顶默默哀叹了一下。 皖宁依然在笑:“如果大妃满意,下次在下再一样的来。” 扎木英大妃恨不得用一双眼睛就将她的衣服脱了:“下次还是你送的话,我就更满意了。” 皖宁笑而不语。 不答应,不拒绝,就是最好的回应。 最后皖宁从扎木英后门出来的时候,都还感到扎木英大妃那黏腻的目光。 在来之前这里的人便告诉过她,扎木英大妃很是喜欢大周的儿郎,现在看来,怕不只是喜欢那么简单。 当然,这次他们易容成这般英俊小郎君的样子,也是为了符合扎木英大妃的一贯审美。 而果不其然,隔天,扎木英大妃便又来叫他们,说是香料出现了一点问题,想让皖宁再去看一看。 皖宁看了看天色,这天都快黑了,但是也没有犹豫,和明月简单装束一番,便随着进入大妃府。 带着二人前进的大妃府管家低眉顺眼,将皖宁带到了一间屋子前:“大妃在里面试香,只让叶小郎一个人进。” 皖宁笑了一下,便让明月在外面等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极大极深的一间房,帘子一层层,皖宁进入里面,看到了自己送来的香料全都被挑拣了一部分,放在旁边,于是弯腰问:“大妃,请问你需要试哪一种香?” 更里面传来大妃的声音:“叶小郎,你是香料行家,先选几样来给我试吧。” 皖宁听了,于是伸手,挑拣了三样,然后顺着声音不断的靠近。 她掀开帘子,然后听到水声,她的手微微一顿,但是也不过一顿,接着便掀开了最后一个帘子。 一个浴池,水汽氤氲,扎木英大妃在浴池中,她妩媚动人,肌肤胜雪,浑身不着一物,在旁边灼灼燃烧的蜡烛下,纤毫毕现。 她对着皖宁勾了勾手指:“来,给我试香。” 第135章 男宠 玉体横陈,活色生香。 虽然早知道蛮族风气开放,但是如此开放,却也让皖宁颇为汗颜。 即便她是女子,只看了一眼,也觉得脸红心跳。 她装作手一抖,手里拿着的香料落在地上,然后慌忙低头去捡。 扎木英大妃看了,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快,过来。” 皖宁捡起香料走了过去。 扎木英大妃转过了身,趴在了浴池旁边,露出雪白的背部:“帮我涂抹上香膏。” 皖宁看着放在旁边的香膏;“大,大妃,这不妥。” 扎木英大妃睨了她一眼:“不要让我生气。” 看惯像狼一般的男人后,她就喜欢这群小白兔。 皖宁假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手去拿了一点香膏,战战兢兢的走到她的旁边,也不敢多看,然后将手上的香膏颤抖的涂抹在她的背部。 扎木英大妃道:“抖什么,两只手,一只手要等我水冷吗?” 听到她这样一说,皖宁这才双手放了上去,慢慢的帮着扎木英大妃涂抹着。 她的指甲打了蜡,蜡下面是迷药,她正待将这蜡剥下,然后迷晕扎木英大妃,就听到外面传来响动,似乎有人争执阻拦,下一刻,“砰”恶一声,门被踹开,接着就传来一个粗犷的蛮族人的声音:“塔娜儿!” 皖宁的心里顿时一惊。 这扎木英大妃的名字,就是塔娜儿,敢这么喊她的,怕是就只有扎木英了。 虽然早就听闻过扎木英和他的大妃关系不好,二人因为家族而联姻,私下相处确实犹如仇敌,互不干涉。 但是这么被“捉奸”,那自己还怎么实施自己的计划? 而塔娜儿听到外面一喊,眉目一冷:“躲后面去。” 皖宁求之不得,急忙退到更后面的角落里。 而她刚刚躲好,扎木英便用刀劈开了帘子,闯了进来。 他愤怒的看着塔娜儿:“你!你!” 塔娜儿慢条斯理的拿起旁边的衣服给自己裹上。 扎木英的目光凶狠的朝着四处看,然后弯腰,一把将塔娜儿从水里捞了起来:“我要砍死他!” 塔娜儿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面对自己的丈夫,她面色冰冷:“你砍死我的人,我就去把你的侧妃也砍死了。我说过,你和多少女人上床,我就和多少男人上床。” 扎木英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看着她,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最终只能咬着牙。 塔娜儿笑得风情万种:“若是你不能忍受,那我们就一拍两散,刚好你的弟弟,我也很感兴趣。” “休想!你休想!你是我的女人,这一辈子都是!”扎木英握着手里的大刀,双目赤红。 塔娜儿用手指了指外面:“那么,你滚吧,别来打扰我兴致。” 扎木英的目光像是火一般在皖宁藏身处烧过,最后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这才提着大刀走了出去。 皖宁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 都说扎木英十分宠爱他的几个侧妃,对塔娜儿尽是厌恶,若非塔娜儿以家族威胁,否则他早就另娶大妃了。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塔娜儿裹着衣服,目光沉沉的看着扎木英远去,过了好半晌,方才道:“出来吧。” 皖宁这才走了出来。 塔娜儿道:“你走吧。” 皖宁应了声“是”,她迈开脚步朝前走去,却又被塔娜儿喊住。 “这几天,你跟在我身边伺候,你伺候的好,我再给你介绍大主顾。” 皖宁心中一动,她本来想的是迷晕塔娜儿,然后易容成她的身份去探寻秘密,但是现在看来,自己对她所知太少,怕是漏洞甚多,反倒不如旧这样跟在她的身边,伺机行动。 而接下来,皖宁便知道塔娜儿为何要让她伺候七天了。 原来扎木英平时都在外面,这元城不常回来,此番有要事,于是带了自己的侧妃归来。 扎木英带了侧妃,塔娜儿便带了她这个“男宠”,即便扎木英气得恨不得将她砍了,但是却又奇迹般的忍了下来。 皖宁很明显能够感觉得到塔娜儿心情不好,然而在二人面前,却仍然装作春风满面的样子。 皖宁旁观,也能感觉到二人间的暗流涌动,于是在占据面前,对塔娜儿体贴周到,说着甜言蜜语,而每次她逗得塔娜儿畅快大笑的时候,不远处的扎木英脸色便更黑了几分。 皖宁白天来,晚上走,并未在扎木英的府中过夜。 这日再次进入府中,塔娜儿却对着她道:“今晚,你和我一起去参加夜宴。” 皖宁点头。 到了晚上,塔娜儿盛装打扮,坐上车辇,扎木英在旁边面沉如水的看着皖宁也跟了上去,接着再也忍不住,大踏步上前。 塔娜儿靠在那里,昂起了头:“扎木英,我说过你干什么我干什么,你都带了侧妃了,还不准我带人?” 后面的那辆马车上,扎木英的侧妃探出头来:“大君。” 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扎木英深吸了几口气,转身离开,上了那边的车马。 皖宁在后面坐着,看着塔娜儿靠在那里愁眉不展的样子,然后伸手替她揉着脑袋,塔娜儿靠在她身上,一脸轻松。 元城虽然不如北都繁华,然而夜幕之下,却也灯火万点。 到了聚会场所,皖宁垂头跟在塔娜儿身后,而她一进入,便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还有各种各样的低声议论。 “塔娜儿居然真的带男宠来了,全族中也就她干得出来这样的事了。” “谁让她家有三百里最肥沃的草地牛羊呢?” “不得不说,塔娜儿真美,真不愧是草原上最漂亮的一朵花。” “她身边跟着的那个是大周人吧,看着太瘦弱了,一点都比不上咱们蛮族男人吧,不过那张脸可真好看。” …… 而在这样的谈论中,皖宁跟着塔娜儿坐下,她跪坐在塔娜儿背后,刚刚坐好,就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目光。 她顺着那目光看去,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陆建安。 陆建安的唇紧紧抿着,死死的盯着她,眼底又是愤怒又是不屑。 第136章 叶皖宁,是你吗 陆建安几乎恨不得走过去,将这个没骨头的叶九从那女人身边给拎起来。 居然去当男宠!为了一点生意,居然脸都不要了!骨气呢?! 他的眼前浮起这个叶九和他的仆人想依的样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恶心,亏他之前有个瞬间还当他是朋友。 他心里甚至起了杀意。 与其这般丢人,干些混账事,还不如先结果了他。 皖宁忽略了陆建安的目光,偷偷打量周围,却见和扎木英共同在上位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俱是身材高大,蓝眼深陷的人,这就是蛮族的三位大君,扎木英,穆赫尔和伊稚宇。 这三个人是兄弟,在上一任老大君去世后,发生内乱,后来这三个人平定内乱,便将这蛮族土地一分为三,各地盘踞。 虽然表面和谐,但是谁不想做那唯一的大君呢? 而这次,天成帝让陆建安传得消息,却让三个人都齐聚于此,那会是什么? 酒过三巡,陆建安身边的侍者便站了起来。 陆建安听不懂蛮族的话,于是要由那侍者作为交流。 皖宁在旁边一遍听着,一边给塔娜儿倒上酒水。 而陆建安果然是奉了天成帝的命令前来的,两方交谈完,陆建安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管状物品,两头密封,有个小锁。 里面会是什么? 皖宁模模糊糊,恍惚觉得自己看到过这个东西。 她的心里涌起莫名不好的预感。 这东西,绝对不能落入他们手里。 而就在此时,她的目光朝着外面一扫,才发现周围密密麻麻全部站满了士兵,此刻尽管他们看似没什么异样,然而皖宁却发现其中几个紧紧的握住自己的刀柄,蓄势待发。 这是怎么回事? 皖宁看到陆建安已经站了起来,朝着上面走去,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这些人,想杀陆建安! 为什么? 因为那东西? 眼看着陆建安要将那东西送上去,皖宁拿出了自己手里的弹丸,放上泥丸朝着陆建安的脚底一射。 她坐在灯火阴影处,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陆建安处,没有人注意到她。 弹丸一下子射到陆建安的腿部。 陆建安一下子看来,皖宁朝着他摇了摇头。 不要给出去。 而陆建安显然也看懂了皖宁的意思,他握着东西的手一紧。 而在这个时候,穆赫尔等人也已经等候不及,大踏步下来,想要从陆建安手里拿过那个东西。 陆建安也感觉到了不对,急忙一收。 而随着他的动作,扎木英顿时将杯子一摔:“给我拿下!” 顿时,那些早就蓄势待发的士兵冲了过来。 皖宁将指甲上那层蜡一揭,然后一抬手,在塔娜儿都震惊于眼前的发展时,将手中那闻之即倒迷药往塔娜儿鼻间一凑。 塔娜儿顿时倒了下去,皖宁扶住她,然后将手里的匕首抵在了塔娜儿脖子上。 “过来!” 陆建安一听,诧异的看了一眼皖宁,然后便果断的朝着她这边一退。 皖宁看着扎木英:“退开,否则我就杀了她!” 扎木英咬着牙道:“放开她!” 旁边的穆赫尔冷笑道:“大哥,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要来何用?还是那东西重要!” 扎木英踌躇了一下。 皖宁的匕首往下压了一分,塔娜儿的脖子上立马滚出一抹鲜血。 扎木英顿时大喊:“让开!不准伤害她!” 皖宁让陆建安的人也跟着过来,然后一群人拖着塔娜儿往后退,皖宁一边将匕首放在塔娜儿脖颈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号,她一拨,那信号便直直的冲上了天。 “咻”的一声,像是烟火一般炸开。 这厮她和明月杨念山约定的信号。 而她一边退,一边看着扎木英,扎木英紧紧的盯着那晕倒过去的塔娜儿,眉宇间非常纠结。 扎木英旁边的穆赫尔已经忍不住了,他一把夺过旁边侍卫手里的弓箭,然后拉开,对准了塔娜儿。 扎木英不忍动手,他可不能让一个女人毁了。 皖宁一看,顿时喊道:“扎木英,你兄弟要杀你女人。” 扎木英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穆赫尔,然而穆赫尔的手一松,那支箭瞬间朝着塔娜儿飞了过来。 扎木英怒道:“你干什么!” 穆赫尔冷冷的道:“帮你解决隐患!” 皖宁急忙带着塔娜儿一躲,避开了这一支箭。 但是接下来,除了扎木英,穆赫尔和伊稚宇全都让身边的弓箭手准备,不顾塔娜儿死活,准备拿下他们。 皖宁一看,知道拖延不了了,于是将塔娜儿往旁边一扔。 立刻,弓箭手的弓箭射了过来。 于此同时,两道黑影从后面袭来,明月高声道:“小姐,上马!” 皖宁一看,白马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皖宁翻身上马,对着陆建安一伸手:“上来!” 陆建安也翻身上马。 箭矢袭来。 杨念山将自己的披风一掀,甩了过来,顿时,将箭矢绞作一团,伴随着披风落第。 而就在这一刹那,白马已经疯狂的冲了出去。 现在时刻,只有分开逃走再说! 白马朝着元城外疾驰而去。 幸好这元城虽然是都城,然而平日里,三个大君除了名义上的府邸在,其他都不在,所以守卫并不严格。 便是夜晚,城门都是大开,仅有两个士兵守护着。 皖宁没有回头,守城的士兵正在和往常一样打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团白影冲了出去! 带起的风吹得他们睁开了眼,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到。 出了城的,外面一片苍茫,黑夜笼罩而来。 身后的人马肯定会穷追不舍,立马追来,按着官道走肯定不行,一路上都是他们的暗哨,然而其他地方,也是不知道会钻到哪里。 不能犹豫了。 皖宁腿一夹,没有走官道,而是朝着东面奔驰。 一直往东,不是北疆,但是会更接近塞北三城。 她带着陆建安,闯入了茫茫的黑夜中。 而在奔跑中,她听到身后陆建安的声音越来越浓重,仿佛苦苦压抑着什么。 她一惊,便听到身后的人哑着声音问:“叶皖宁,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