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医路扬名》 第一章 庸医 炎炎盛夏,热得恼人。 华中省省府淮昌地处华国中部,素来有“炉城”的别称,一到夏天整个城市仿佛都在冒烟,谁要敢对着那毒辣的太阳瞅上两眼准得头昏眼花。 淮昌东有家军属医院,完整的大名是华中省军属第八医院。 在这个接近晚饭时分的傍晚,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闯进军属第八医院的某个值班室:“马上给我把最好的医生叫过来!赶紧地!” 刚好一个路过的小病患被他的大嗓门吓哭了。 那人大吼:“哭什么哭?晦气!” 正在一边打盹的郑驰乐眯起眼。 他整了整身上的医生外袍,将写着“主任”两个字的名牌别得更显眼一点,微笑敲敲桌沿,语气温和:“有什么事吗?” 闹事的人扫了郑驰乐胸前的名牌几眼,见郑驰乐年纪那么小居然就已经是主任级别,不由狐疑地问道:“你是医生?” 郑驰乐露出童叟无欺的笑容:“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说:“我——一朋友的两只手突然动不了,你过来帮忙看看。” 郑驰乐爽快地说:“好。” 郑驰乐在那人的带领下走到病房里一瞅,马上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这种局部麻痹这种情况并不稀奇,郑驰乐跟着师父到处“实习”时不知遇到过多少次。 床上坐着的人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跟刚刚那个粗犷大汉截然不同。中医诊病有望闻问切四步,而郑驰乐在“望”这一项特别有天赋,从对方的气色、对方的神情基本就能把病因推出大半。 见眼前这个小白脸神情惶急,瞳孔还留着没有散去的惊恐,郑驰乐已经推断出他的手为什么动不了了——受惊后的心理性局部麻痹。 这家伙恐怕是做什么坏事时被人逮着了,慌张之下吓坏了吧? 郑驰乐笑了笑,对刚刚闹事的人说:“把他裤子扒了。” 那人目瞪口呆:“什么?” 郑驰乐说:“扒裤子,不会?” 小白脸脸色涨得通红,死死地看着刚刚闹事的人。 郑驰乐不客气地嘲讽:“都是大男人,拖个裤子还害羞?难道你是女扮男装?” 小白脸怒骂:“住口!” 郑驰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拿起医用胶手套微笑说:“算了,我来好了。等会儿你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痛。”说完他一手扯下小白脸的裤子,一根手指带着几分狠劲假意往对方的后-穴插-入。 小白脸羞愤欲绝,论起拳头往郑驰乐脸蛋上招呼。 郑驰乐敏捷地后退一步,挡住小白脸的拳头,一脸“快感谢我”的架势:“瞧瞧,这不是好了吗?” 小白脸微愕,把双手抬起来盯着它,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撑着桌子龙飞凤舞地写了张单子,笑得吊儿郎当:“你们可以去付钱了,记得看看带够了钱没有,主任级的医师收费可是很高的。” 小白脸冷冷地看了郑驰乐一眼,对把自己送到医院来的大汉说:“走。” 整完了自己瞧不顺眼的家伙,郑驰乐觉得神清气爽,绕去楼层里的公共厕所解决人生大事。 就在他拿过一边的杂志翻看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议论声:“知道‘郑主任’吧,新来的那个,二十五岁的主任级医师,真是厉害啊……” 其他人开始接话:据说他虽然是主任级医师,却很少有人会找“郑主任”治病,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走后门进来的。据说他走的“后门”来头可就大了,那人的父亲曾经是华中省的一把手,自己也是党校毕业、正正经经从基层走上来的实权人物…… 据说、据说、据说…… “厕所交际”在哪儿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啊! 郑驰乐笑眯眯地拉开厕所隔间的门,正在闲谈的众人有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头。 一哄而散。 这点儿风言风语郑驰乐根本不在意,优哉游哉地走到洗手池边洗手。事实上在过来这边上任时他就一再重申自己没多少时间帮人治病,因为他是回来一是解决自己的私事,二是给师父季春来打前站的,军属医院这边事儿不多,条件又好,正适合季春来做临床研究。 所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郑驰乐把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头了。 至于其他人的生老病死,郑驰乐实在没有心思去操心太多。 说起来郑驰乐也不是天生凉薄的人,只是从小到大的各种境遇已经狠狠磨光了他所有的同情心。他的身世曲折得很,二十几年前他亲生父母赶上了知青下乡那点事儿,在北方一个穷乡僻壤情不自禁地相爱了,后来趁着“返乡潮”各自回城后母亲郑彤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外公郑存汉是个很保守的人,知道这件事后震怒无比,最终却还是敌不过女儿的眼泪让她将郑驰乐生了下来。 郑彤秘密生产后,郑存汉就以郑驰乐是战友家遗孤为由自己收养了郑驰乐,并且让郑彤发誓永远都不认回郑驰乐。 郑驰乐打小就比人聪明,他晓事没多久就知道自己的“姐姐”其实是自己的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要亲近。 郑存汉看到郑驰乐就窝火,见他整天黏着郑彤更是怎么都看不顺眼,于是等郑到驰乐满七岁以后郑存汉就将他送到战友所在的岚山监狱子弟学校寄宿。 郑驰乐那时候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家伙,他常常翘课溜进监狱里玩儿,那顽劣劲让所有人都笑他是个“准罪犯”。 郑驰乐也不恼,他好像一出生缺根筋,从小没爸、不能认妈,名义上的“养父”、实际上的外公又那么不喜欢自己,他却还是整天笑眯眯地,看上去不知多开心。 其实人心是肉长的,郑驰乐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只是他这人好强得很,有人不想他好过,他就偏要活出个样子给对方瞧瞧。 郑驰乐乐呵呵地在岚山念完了小学,自个儿跑淮昌一中参加择校加试,以第二名的成绩拿到了免费生名额,自己卷铺盖去了淮昌念书。 郑驰乐脾气犟,死活不肯再喊郑彤一声“姐”,进了淮昌一中也从来肯见郑彤。 而在这段时间里他母亲郑彤已经嫁人了,对象虽然是二婚的,可其他条件实在好得没挑:家庭背景好、前程光明远大,人又年轻有为,才三十几岁就当上了淮昌市委书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对方的前妻是难产而死的,给他留下一个儿子。 说来也巧,郑彤的这个继子正是择校加试时压了郑驰乐一头的那个人。 郑驰乐在那时就暗暗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关靖泽。 自那以后,关靖泽考进了什么班,郑驰乐就考进什么班;关靖泽参加什么活动,他就参加什么活动;关靖泽拿了什么奖,他也拼命拿下相同的奖项。 家长会、颁奖仪式、散学典礼,每一个重要的日子他都能看到郑彤为关靖泽而来。 郑驰乐也站在台上傻呵呵地笑,就好像郑彤也是为自己而来的一样。 然而郑驰乐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假装了一个学期以后他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在空荡荡的草坪上坐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伏在那上面嚎啕大哭。 正巧这时岚山监狱里关着的一个老头出狱了,跑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外面走走,好好学点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郑驰乐就跟着老头走了。 这回郑驰乐之所以再一次跟关靖泽扯上关系就是因为妹妹关佳佳的病,关靖泽则一直在托关系寻找他师父季春来,而季春来暂时抽不开身,就打发郑驰乐先过来了。 想到关佳佳的病情,郑驰乐终于微微皱眉。 关佳佳就是郑彤和关振远后来生的女儿——也是就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可是这时候才找上他和季春来已经太迟了。 他这个妹妹是早产儿,先天就各种不足,后天虽然也费心调养过,可调养的法儿没找对,越吃药越糟糕。 到了这会儿,即使是已经学成出师的郑驰乐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减轻她的痛楚。 郑驰乐叹了口气,洗完手往外走,却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过道上。 正是被人传为他“靠山”的关靖泽。 郑驰乐主动打招呼:“哟,来多久了?” 关靖泽说:“从你刚刚整人开始。” 居然那时候就已经到了?郑驰乐笑眯眯:“来的挺早,你对佳佳还真是上心。不过你怎么能说我整人呢,我不是把人治好了吗?” 郑驰乐可不是胡来的,这还真是情志疗法的一种:以前有个老家伙时出诊碰到个双手没法垂下的少妇,瞧了两眼就拿着烟杆去撩对方的裙子,结果对方羞愤无比,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裙摆。 于是那病就治好了。 不过说郑驰乐是在整人也没错,因为他有更多体面的办法可以治好那个小白脸,却选了最让那个小白脸难堪的一种——没办法,他那个闹事的同伴让郑驰乐有点儿反感。 而且自古以来医者都是会相人的,那小白脸给郑驰乐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平日里恐怕没少干阴损事儿。 当然,郑驰乐不会跟关靖泽解释这么多。 见关靖泽一脸不以为然,郑驰乐换了话题:“又来看佳佳?你们关家的面子够大,连我师父和师兄都请过来了,应该能再保佳佳一段时间。”顿了顿,他补充,“不过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佳佳这种情况除非是刚出生时的她碰上了现在的我,否则不会有太大的转机。” 正经说起病情时郑驰乐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吊儿郎当,听在耳里总给人一种冷淡到刺骨的感觉。 关靖泽脸色发沉,过了许久才说:“能让她别那么难受也好。”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前往关佳佳的病房,关佳佳在昏睡,小脸带着点儿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情况很糟糕。 关靖泽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郑驰乐则给关佳佳进行例行检查。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却是郑彤从外边走了进来。 郑驰乐朝她笑笑,把床边的位置让给她。 见关靖泽还跟柱子似的杵在一边,郑驰乐提醒道:“关夫人要给佳佳擦身,你就别站在一遍了。” 听到郑驰乐这声“关夫人”,郑彤手一震,竟是颤抖起来。 关靖泽闻言绷着一张脸跟在郑驰乐后面往外走,没注意到郑彤的异常。他盯着郑驰乐那跟记忆中一样挺直的背脊,只觉得这模样才适合郑驰乐。 关靖泽走到郑驰乐身边说道:“饭点到了,一起去吃个饭?”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你请就去。” 关靖泽说:“当然是我请。” 他绕进地下停车场把车开到楼前,载上郑驰乐出了第八医院。 然而就在关靖泽的车驶出路口时,一辆失控的卡车直直地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关靖泽瞳孔骤然一缩。 太快了! 根本来不及闪避! 第二天清晨,被郑驰乐暗暗称为小白脸的年轻人看到淮昌日报上的新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你!原来你就是郑驰乐! 死得好!死得正好! 你死了就没法再来跟我抢了! 而在淮昌市另一边,一个中年男人听到郑驰乐出事的消息后先是呆若木鸡,然后控制不住地哽咽:“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一篇温馨·励志文!注:文内一切医学知识纯属瞎掰,请勿较真_(:3」∠)_ 第二章 岚山 大雨骤停,耸立在岚山监狱背后的高山被洗刷得格外苍翠,半山上的云岚终年缭绕其上,像是永远不会散去的叹息。 岚山正是因此而得名的,后来因为它丰富的森林资源而被定为华中省重要的自然资源保护区。 岚山监狱建在深山野地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而岚山子弟学校建立的原由则有些奇特:它的校长魏其能从年轻时就来到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家手里还有点儿小权,他认为自己可以在这边办个学校练练手。可惜的是他刚把学校办起来时魏家就突然失势,他也被人砸了一句:“魏校长你就永远留在岚山为教育事业奉献终身吧!” 自那以后,魏其能就不再是那个满怀热血的魏其能,他的脾气变得古怪而阴沉,撞到他枪口上的人被骂哭也不在少数。 久而久之,大伙就把他称为“魏阎王”。 这时候岚山监狱正在进行期末考,考试座位是按照成绩来排的,因而不同的考室有着不同的情况:就拿五年级来说,前面两间每个学生都伏案疾书,认真到不得了;后面两间就不行了,有时东倒西歪地睡了一片,有时挤眉弄眼传抄试卷——对这些情况监考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抄来抄去也是那个分数,爱做白工就让他们做去! 当然,这里头也是有例外的。 比如第四考室最后一个座位就坐着个身材高大的憨实男孩,他认认真真地填答着试题,额头都急出了汗珠。 这个学生叫牛敢玉,据说牛敢玉他的父亲是个杀人犯,所以牛敢玉在学校里一向没什么朋友,直到他上铺转来了一个外校生,这个憨厚的大家伙才一改往日的怯弱慢慢开始跟别人接触。 了解了牛敢玉老实的个性以后,其他人才猛然发现以前自己对牛敢玉的印象简直是大错特错,大伙很快就接纳了这个憨厚的大个子。相对地,对于那个整天差遣牛敢玉做这做那、从不与其他人往来的转校生,大伙从最开始的好奇逐渐生出了几分反感。 这个让人反感的转校生此刻正在第一考室里酣然大睡。 “乐乐,乐乐,你已经睡了一节课了,麦老头也已经盯了你一整节课!再不起来考试就要结束了!” 见旁边的人大有睡到考试结束的架势,旁边的男生小声地提醒。 被称为“乐乐”的男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一愣,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发现自己正在考场上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老天真缺德啊!让我被车撞就算了,居然还让我梦见考试!” 所有人:“……” 已经盯着这个学生很久的麦老头破口大骂:“郑驰乐,你还要不要考试!” 郑驰乐笑眯起眼:“嘿,这梦境把麦老头你还原得可真够真实的,我还说过两天回去找你喝酒呢!麦老头,小卖部的老板娘到底从了你没有啊?” 所有人:“……” 麦老头喷出一口老血,他快步走到郑驰乐旁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往外拎。 耳朵上鲜明的疼感让郑驰乐愕然。 他发现老天比他想象中更缺德!! 郑驰乐在麦老头的咆哮声中暗暗抹了把脸,害怕有唾液喷到了自己脸上。 麦老头的脾气果然永远都这么暴躁,只有性格更加火爆的老板娘能够受得了他啊! 郑驰乐不回嘴,麦老头终于也骂累了,见郑驰乐一副切不动煮不熟的滚刀肉的架势,怒骂:“你这次考试要是没拿下第一,我就赏你一顿竹笋炒肉!” 趴在窗边偷窥的小孩们嚷嚷着:“我们也要!” 郑驰乐:“……” 麦老头气得笑了,走回里头拿起竹教鞭阴森森地说:“好好好!竹笋有了,就等着你们的屁-股来炒肉!”他转头瞪向被自己揪到门口的郑驰乐,“还不快进来考试,你连名字都没填,再不抓紧时间今晚可得趴着睡了。” 郑驰乐可不想拿自己的屁-股开玩笑,乖乖滚回自己的位置。 要知道麦老头正是郑存汉找的那位老战友,整存还把郑驰乐托给了麦老头看照,麦老头要是揍郑驰乐那可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见郑驰乐夹起尾巴认真考试,麦老头坐回讲台上举高报纸翻看,心思却转到了老战友那儿。 那位老战友脾气倔,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告诉唯一的女儿,还拉下面子求他帮忙照看郑驰乐,整一个安排后事的架势。 真是个拗人! 考试结束,郑驰乐捂住还在发疼的耳朵往外走。 刚刚下过雨,这会儿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就连迎面吹来的清风也带着几分山野泥土的气息。 金色的阳光从教学楼前那两棵大樟树的叶缝间洒落,让郑驰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记得往前走是老石砌成的宽大石梯,下了它往前走就能看到一面高高飘扬的国旗。 而再往前就是校门,校名是魏其能亲自题的“岚山小学”四个字。 这都是郑驰乐曾经很熟悉的东西。 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从郑驰乐身后传来:“乐乐……” 郑驰乐回头一看,正是刚刚提醒自己的男生薛岩。 郑驰乐来得晚,住的寝室本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牛敢玉,另一个则是薛岩。薛岩的父亲是个人渣,手里虽然没有沾染人命,可黄赌毒全占了,后来还强了薛岩的母亲逼她生下薛岩。 早些年打-黑打得厉害,薛岩的父亲就进去了,薛岩被他母亲扔在监狱外面,冷冷地说:“你们提前把他关进去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郑驰乐静静地看着薛岩。 当初郑驰乐住的202寝室只有三个人,郑驰乐不太爱搭理同龄人,牛敢玉那个傻大个总是浑不在意地热心帮忙,薛岩则总是比他更冷,一整天都把眼睛黏在书上。 后来薛岩被人几个狱警的孩子围着打,郑驰乐和牛敢玉二话不说冲上去解围,薛岩才慢慢地开始和他们说话。 再后来他去考淮昌一中,跟薛岩他们的联系也就断了。 郑驰乐这人很少回头看,因而对于这两个少年时的舍友也没太惦念。 许多年后郑驰乐因缘际会跟薛岩重逢,却愕然地发现薛岩这时居然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混了黑,而且眼里对自己有着刻骨恨意。 那时薛岩冷笑着说:“既然你当初选择了扔下我们,就不要假惺惺地来劝我了。记得大牛吗?他死了,死在我面前,我现在做的所有事都得是为了给他报仇。” 郑驰乐这才知道在自己走后发生了很多事,自己忙着游走各地的那段时期有不少人来找过他,其中一拨人看起来不像好人,牛敢玉就跟对方起了冲突。 牛敢玉当场就被人打成重伤。 第二天牛敢玉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当时要不是其他人及时赶到,薛岩自己恐怕也会折在里面。 麦老头安排薛岩去了别的地方上学,但薛岩心里憋着一股气,没过多久就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 当时薛岩给的调查结果让郑驰乐有些吃惊,因为那个时期来找他的人居然都是从首都来的,而且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首都叶家。 郑驰乐追查之下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首都叶家的人,而且早些年就娶了某位老首长的孙女为妻,生了个女儿。 想到那些人对牛敢玉下的狠手,郑驰乐不禁有些心寒:叶家这么执着地想要知道他的下落,是不是想要抹杀他的存在? 郑驰乐和薛岩长谈了一番,薛岩沉默着抽了很久的烟,最后才说道:“那时候我们真的觉得你是我们的救星,你学习上能压得那些人抬不起头,打起架来也不含糊——别看大牛看起来整一个傻大个,可他心里亮堂着呢,也只有你这样的他才服气。当时是因为那些人骂你是‘杂种’,大牛才会和他们起争执……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让我收手,那我就收手;如果你也觉得心里难平,那我们就一起好好盘算盘算。” 郑驰乐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是还记得薛岩当时藏在烟雾后面的神情,一半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事而沾染上的狠绝、一半却是因为重感情而保留着的温柔。 那两种极端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给人的感觉无疑是极为震撼的。 而如今的薛岩还没有变成那样。 郑驰乐的心微微一颤,控制不住地快步上前,张开手给了薛岩一个熊抱。 时光就像把无情的刻刀,在人不知不觉间就将他许多本应存留得更久的部分一点点剔除掉。等他们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对方也有对方执着着要完成的事,每颗心都已经背负上许多东西,慢慢地不再轻易伤怀、慢慢地不再轻易感性、慢慢地不再轻易向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即使是故友重逢,也只能像两个陌路人一样静静相对,连朋友间的拥抱都给不了对方。 但他们现在都才十一二岁! 在这个年纪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都不需要顾虑! 郑驰乐突然对老天爷生出了一点儿感激。 郑驰乐红了眼眶,薛岩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似乎对这突然的亲近感到很意外。 郑驰乐当然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太正常,他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笑眯眯地瞎扯:“多亏你提醒我,要不然麦老头可真的逮着这机会赏我一顿竹笋炒肉了。” 薛岩没怀疑他的说辞:“你刚才做梦了?” 郑驰乐“唔”地一声,点了点头,半真半假地说:“是啊,做了个老长老长的梦,连麦老头看上老板娘的事儿我都梦到了。” 薛岩信以为真,问道:“那你刚才那张的试卷做得还行吧?” 郑驰乐自信地说:“应该没问题。”小学的题目他虽然不敢打包票说能拿满分,考好一点那是一点都不难的。 薛岩正要说点什么,牛敢玉已经从考场上出来了。他耷拉着脑袋,满脸都是沮丧:“这次的倒数第一肯定又是我了。” 薛岩安慰说:“没事儿,分数又不能当饭吃。还是来想想暑假干点什么吧,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郑驰乐说:“我要赚点钱,到时候去省城一趟。” 他现在正好十一岁,算算时间佳佳好像刚出生不久,郑驰乐准备找机会上关家瞧瞧。 虽然他注定不能叫郑彤一声母亲,但还是希望郑彤能够过得开怀一点。 当初他是太固执了,既然郑存汉要他和郑彤当姐弟,那就当姐弟不就得了? 干嘛非得要母子相认,搞到郑存汉在暴怒之中送走了他,最后谁都不开心? 一个人并不是非得为某一件事而活,既然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出去、有了更好的生活,那么妄图去动摇安稳的一切的人才是不可饶恕的。 郑驰乐决定这一次以佳佳“舅舅”的身份造访关家,指不定还能让关靖泽当自己的便宜外甥,想想就觉得很有趣! 想到关靖泽,郑驰乐忽然又突然皱起眉。 他们是一起出事的,他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关靖泽呢? 第三章 重见 听到郑驰乐要去省城,薛岩和牛敢玉都很吃惊。 以前郑驰乐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在薛岩两人看来他孤零零地被人扔到这边念书,家里恐怕也没什么人了。 郑驰乐看着前世曾经被自己牵累的两个人,停顿片刻,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吧。” 学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郑驰乐三人来到空旷的沙地上一屁-股往下坐,围在一起聊了起来。 时隔多年,郑驰乐对自己那并不被期望的出生也释怀了,他简单地把自己家里那错综复杂的关系说出来,然后安静地看着眼前两个昔日旧友。 牛敢玉的脑袋还转不过弯来,薛岩却已经说道:“你外公是在为你和你妈妈打算。” 薛岩从小被骂作“强-奸犯”的孩子,还被亲生母亲所厌恶,受过的冷眼比牛敢玉和郑驰乐都要多,所以他从郑存汉那看似冷硬的做法里看到了一丝温情。 带着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所要承受的东西是别人无法想象的,薛岩的母亲就是受不了那样的痛苦才对他越来越厌恶、对他父亲越来越憎恨,最后扔下薛岩远走他乡。 郑存汉做出这样的安排其实对郑彤、对郑驰乐都是一种保护。 郑驰乐说:“我知道。”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总是不顾一切蛮横向前,不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不罢休,冷眼看着自己狠狠碾碎自己的心的同时也狠狠碾碎别人的心,弄得所有人都不开心才能把一切看得通透。 郑驰乐抬起头,继续道:“这次我就是要去认我姐姐的,等认完以后我就跟她一起回去见那个顽固的郑老头。” 薛岩点点头说:“那我们帮你一起攒钱。这时候去省城可不容易,要翻过两小时的山路才有车站,到了车站再买张五块钱的车票乘两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省城汽车站,而且省城忒大了,到了那边也得花钱坐电车才能到你想去的地方。” “你们可以帮我一起,但是不用帮我攒钱。”郑驰乐说:“后头不是监狱吗?为了在监狱里面过得好一点,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有点钱,我们找机会溜进去倒卖点东西,来钱很快的。” 牛敢玉迷茫地说:“可是我们没有本金啊。” 郑驰乐说:“这个不要紧,这不是期末了吗?老板娘那里肯定还有点儿没卖出去的存货,要是等下学期开学再卖指不定都长霉了,我们去跟她商量商量,先把货拿下来。”郑驰乐以前就是这么干的,要不然他也没法自己跑去参加淮昌一中的考试。 薛岩沉默片刻,说道:“我手里还有三块钱,可以先拿出来用。” 牛敢玉不甘落后:“我也有两块!” 郑驰乐忍不住乐了起来:“看来我们手里的钱都见底了,要是再不干点什么马上就会饿死了。走,干活!” 他率先站起来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沙子,大步往学校的小卖部走去。 郑驰乐三人都穷得响叮当,自然不是小卖部的常客。老板娘看到他们时有些意外,不冷不热地问:“要什么?” 郑驰乐和老板娘打过很多次交道,知道老板娘老公早逝,没有自己的孩子。 虽然老板娘脸色永远冷冰冰的,实际上对他非常好,他拿不出本钱时还常常把东西赊给他。 想到老板娘当初对自己的关照,郑驰乐的眼神多了几分孺慕:“老板娘,我们想跟你商量点事。” 老板娘看清眼前郑驰乐的神色时整个人顿了顿,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那时候她丈夫刚死,丈夫那边的人就上赶着来抢财产,几乎要把她们家搬空了。最后有人连丈夫满架子的书都想抬走,老板娘急了起来跟对方起了争执,推搡之下摔了一跤,丈夫留下的遗腹子就那么没了。 后来还是丈夫的学生魏其能亲自出面,才把自己和那边的人摘得干干净净,只不过这个时候她心里已经万念俱灰,只想着在自己丈夫曾经付出无数心血的岚山小学度过余生。 如果她的孩子顺利出生,应该比这几个孩子还要大了。 老板娘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问道:“什么事?” 郑驰乐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说了说,薛岩和牛敢玉则凑过来掏出身上的所有零钱捧给老板娘,表示他们确实是有钱买东西的。 老板娘看着眼前三个以发亮的眼神齐齐望着自己的小娃儿,不客气地给他们泼了瓢冷水:“那边答应让你们进去了吗?你们知道那边需要的是什么吗?” 郑驰乐一愣,终于回想起来了:当初他是先去监狱那边和众人打好关系、列好物品清单和接受价格以后才过来和老板娘商量的,这次他因为已经知道老板娘会对自己心软,居然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准备。 他暗怪自己太大意,诚恳地对老板娘说:“那我们晚上再来!” 郑驰乐领着薛岩和牛敢玉往监狱那边跑去,十一岁的身体活力充沛,三个小娃儿从岚山小学跑到监狱那边也不会喘大气。 这次郑驰乐没敢太自满,他带着薛岩两人老老实实地找到说得上话的老狱警商量事情。 老狱警见他小小年纪却倍儿正经,起了逗弄的心思:“我要是答应你们,赚的钱是不是该分我一份?” 郑驰乐说:“我们可以给您分一成!剩下我们每个人分三成正好。” 老狱警乐了:“哟,还会搞分成。” 牛敢玉一脸自豪:“当然,乐乐转学过来以后一直是考第一的。” 老狱警看向郑驰乐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可亲了许多。在他们这一辈人眼里,学习好就是不一样,值得另眼相看!他笑呵呵地问:“你就是每家娃儿都咬牙切齿恨着的转校生?叫什么来着?” 郑驰乐说:“郑驰乐。” 老狱警叼着根卷烟,“分成就不比了。我可以放行,不过你带的东西可得经过我们检查,违禁物品是不能弄进去的。这是原则,记住了吗?” 郑驰乐三人欣喜地答应:“记住了!” 监狱大门向他们打开了。 郑驰乐记得自己就是这时候见着了师父季春来,他回忆着岚山监狱的格局,跟薛岩、牛敢玉分配任务。 薛岩这家伙早熟得很,压根不用郑驰乐操心,反而还跟郑驰乐联合起来教牛敢玉该怎么办。 牛敢玉学习不太好,平时却还挺能来事儿的,薛岩和郑驰乐一提点他就明白了大半。 于是商量好了三个人就分头行动。 监狱里的一切跟郑驰乐记忆中一模一样,见到一个小鬼头来问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嘲笑的有、咒骂的有、不屑的有,郑驰乐都没有在意,老老实实地把其中一部分人真正想买的东西记下来。 走到最里面那间囚室,郑驰乐的脚步轻轻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在里面伏案书写的人。 这时候他的师父季春来刚刚迈入五十岁,精神还很好,即使是身在狱中也没有半点颓态。 郑驰乐记得季春来后来不无调侃地感慨:“要不是被关了几年,我还真静不下心来整理以前的医案。” 说起来季春来入狱是因为他医死了一个大有来头的人。当时季春来定的治疗方案不仅没能把对方救回来,反而还加快了对方的死亡,于是季春来就遭到了对方的报复。 季春来对此很看得开,他很确定自己拟定的治疗方案是正确的,如果对方家里允许的话他可以设法找出对方的真正死因——可既然对方家里觉得直接报复他比较痛快,季春来也不想去多事。 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后来的性格也是受了季春来的影响。那时候季春来带他进出过高官名阀的家门,也带他奔走过崎岖难行的山路,季春来对人对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郑驰乐。 而郑驰乐对一心向医的季春来也有着深深的敬慕。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季春来突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郑驰乐的目光。 看到个小娃儿出现在监狱里,季春来先是有些惊讶,然后露出和蔼的笑容:“小娃儿,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郑驰乐几乎说不出话来。 以前他总是让季春来失望,因为他总把别的东西比学医更重要,没法一心传承师门。季春来每每气他杂念太多,却又不忍心袖手旁观,曾经豁出面子为他要来不少助力。 郑驰乐原本想着了结了关佳佳的事就放下执念,专心地跟着季春来学医,没想到会因为意外回到十一岁这一年。 郑驰乐自然不能一张口就喊季春来一声师父,他只能乖乖地回答季春来的问题:“我是来问问这里面的人需要什么的,然后回去把东西拿进来卖!” 季春来见他个儿这么小,不由问道:“是你家里让你来的?” 郑驰乐摇摇头,三言两语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交代清楚。 季春来听他说话条理清晰,做事也有板有眼,眼神更是有着同龄人少见的坚定,顿时起了心思:“你有兴趣学医吗?” 听到这熟悉的问句,郑驰乐心头一跳,毫不犹豫地说:“有!” 季春来被他这一声答应弄得一阵恍惚,莫名地觉得好像老早之前就听到过这样的回答。他觉得这可能就是缘分吧,于是笑道:“那你下次进来时再过来我这边一趟。” “好!” 郑驰乐正正经经地给季春来鞠了一躬,按下心头的激动回去和薛岩、牛敢玉会合。 第四章 错失 有“前世”的经验在,郑驰乐做起自己的小买卖来非常得心应手。 老板娘和季春来没有变化的态度让郑驰乐很高兴,更令郑驰乐开心的是由于有薛岩和牛敢玉加入,他这次有更多的时间坐在囚室前听季春来讲解医道。 两世师徒,这熟悉的场景依然让郑驰乐激动不已。 郑驰乐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季春来的,所以他主动对季春来坦白自己有点儿学医的底子。 季春来闻言有些惊讶,考校之下才发现郑驰乐对医籍早就倒背如流,他严肃地问道:“你是不是曾经跟谁学过医?” 郑驰乐当然不能照实说,他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对它们比较感兴趣,所以才把它们背了下来!而且也没花多少心思,我记性很好的。” 季春来说道:“既然你有这样的底子在,学起来会轻松很多。不过理论和实践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样吧,你这段时间在监狱里面走一圈,给你见到的每一个人把把脉,然后把情况记录下来给我看看。” 郑驰乐觉得这事儿很新鲜,应了个“好”字就跳起来跑开了。 这个任务可不简单,郑驰乐早就领教过那些囚犯们的坏脾气,要说服他们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把脉显然非常困难。幸好郑驰乐跟了季春来那么多年,耐心早就被锻炼出来了,再难缠的犯人他都能磨到对方答应为止。 郑驰乐边做着三人合伙的小买卖边完成季春来布置的“作业”,日子正悄然地流逝着。 四天后郑驰乐终于把所有人都折腾了一遍,将记录下来的脉象交到季春来手上。 季春来没急着看他记录的内容,而是问道:“做完我交代的事以后你有什么感觉?” 郑驰乐知道季春来是在考校自己,顿时认真起来。 他理了理思路才回答:“不是所有病人都愿意配合治疗的,所以作为一个医生,还需要学会怎么引导人配合自己。” 季春来听到他老成的回答突然眉头紧皱,隔着铁栏正色对郑驰乐说道:“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郑驰乐愣住了,整个人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一颗心没个着落点。 他跳起来抓住囚室的铁栏追问:“为什么!” 季春来转过身背对着郑驰乐,声音没了一贯的和蔼:“走吧,你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再教给你任何东西。” 郑驰乐正要追问原因,牛敢玉却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乐乐,薛岩出事了!” 郑驰乐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赶去看看薛岩的情况,双腿却像定住了一样挪不开。 他想不明白季春来为什么突然冷下脸,以前他做过再了糟心事季春来都对他很宽容,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做! 听不到他离开的声响,季春来转了过来,锐利的眼睛扫视着郑驰乐:“你把你的朋友带进来,现在却光顾着自己的事其他而不顾,心里就不觉得羞愧吗?” 郑驰乐咬咬牙说:“我明天再过来见您!” 季春来说:“你再过来我就向监狱那边投诉你干扰了我们的正常生活,相信他们会把你永远地挡在监狱大门外。” 郑驰乐的心都凉了大半。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师父,对自己人季春来向来关爱有加,对外人却丝毫不留情面,现在自己明显被划分到了“外人”的范畴。 见牛敢玉巴巴地看着自己,郑驰乐把心一横,转过身说:“快带我过去看看!” 季春来看着他跑走的背影,闭上了眼睛。 郑驰乐记录脉象的方法非常老道,而且回答问题时总是无比精准——何止精准,那答案简直就像是量身订造的一样! 这一切都说明郑驰乐资质很好。 可就是太好了!好到令季春来不得不生疑! 季春来思来想去,很快就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徒弟,可是已经因为贪图权势、败坏师门名声而被他逐出师门,仔细一想,郑驰乐的性格也跟那个人竟也颇为相像。 季春来越想越笃定,更加坚定了不再见郑驰乐的决心。 郑驰乐并不知道居然是自己的“超前”表现害了自己,他满心迷茫地跟着牛敢玉赶到薛岩出事的地方。 这时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的老狱警已经在那儿了,正在给薛岩包扎。 薛岩脑袋上绑了一层绷带,绷带上还带着鲜红的血迹。他见郑驰乐过来了,低着头说:“对不起,乐乐,刚刚他说以后都不许我们再进来卖东西了。” 这对郑驰乐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 不过郑驰乐的身体里装着成年人的灵魂,自然不会失控。他朝薛岩点点头,然后诚诚恳恳地跟老狱警道歉:“对不起,杨叔,给您添麻烦了。” 老狱警见他态度很好,也没忍心责怪他:“带他回去好好养伤吧,伤药我刚才就已经给这小子了,回去后你们好好给他换药,别再胡搞瞎搞。伤着脑袋这种事可大可小,要是没处理好弄出脑震荡就不好了,”他招呼牛敢玉,“大个子,你背背他,别让他自个儿乱走。” 牛敢玉力气大,应了声“好”就背起薛岩往外走。 郑驰乐站在原地往最里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老狱警的催促下离开。 这时外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乌云遮蔽了太阳,岚山这一带都变得昏天暗地。 牛敢玉对着雨幕一筹莫展,郑驰乐突然说:“我回去给你们拿伞!”说完就冲进了大雨里面。 薛岩叫牛敢玉放下自己,皱着眉说道:“乐乐不对劲。” 换做平时,郑驰乐要么选择先留在这边不走、要么选择跟监狱的人借伞,总之绝对不会是往雨里冲的人。 牛敢玉说:“我找到乐乐的时候,那个教乐乐学医的人好像对乐乐说‘你不要再过来’。” 薛岩顿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几天乐乐那么开心,就是因为那个人肯教他学医吧?” 想到因为自己的事三个人都不能再进监狱,薛岩心里更加自责。 其实这事是可以避免的,都是因为他刚刚自作主张要跟牛敢玉换一换,跑到牛敢玉那边去了,才会碰上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个人渣兼强·奸犯认出薛岩后就对着他骂起了他的母亲,薛岩气不过,攥起拳头上前打人,结果当然是被人一巴掌扇飞,头撞到了墙上,流了不少血。 想起那个终于朝他露出了凶狠面目的人渣,薛岩的脑袋痛得跟快要裂开了似的。 他从来都不怪抛弃了他的母亲,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败类! 薛岩蓦然站起来说:“我们进去跟那个老狱警求求情,乐乐跟我们不一样,不会惹事的。要是因为我的事而让乐乐留下遗憾,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牛敢玉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薛岩往里走。 老狱警以为他们是回来借伞的,指着一边的雨伞说:“拿去吧,记得还回来就好。” 薛岩突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求你别把乐乐挡在外面,他是真心想跟那个人学东西的,你就让他进去吧。” 老狱警被他这一跪弄蒙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郑驰乐跟季春来的往来自然瞒不过老狱警,薛岩的话他听得很明白,但他这算什么事儿? 老狱警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年代?跪跪跪,跪什么呢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赶紧给我起来!” 薛岩背脊笔挺地跪在地上,黑幽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老狱警,大有他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牛敢玉见状也依葫芦画瓢地跪到薛岩旁边,跟薛岩齐齐地看着老狱警。 老狱警没辙了,叹息着说:“不是我没人情味,而是这个月要严查,我放你们进去的事被查出来的话影响不好。要不这样吧,下个月,下个月这阵风刮完了你再让他过来。” 薛岩和牛敢玉到底还只是小孩子,听到老狱警的话后立刻立刻眉开眼笑,全然没了刚才那小大人模样。 老狱警正要笑骂几句,突然听到门边传来一把仿佛沾着几分湿意声音:“还跪着干什么?地上比较凉快吗?” 薛岩和牛敢玉往门边看去,只见郑驰乐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滴着水,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神情就像最开始他刚转学过来时一样。 那时候的郑驰乐脸上永远见不着笑容,面对老师却是非常有礼貌,可薛岩偷听过老师们的谈话,都说这孩子心思深沉,小小年纪就比谁都老成。 郑驰乐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牛敢玉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整天乐颠颠地往郑驰乐边上黏,而郑驰乐也是个不知道客气的,牛敢玉要帮他跑腿他就不客气地差遣。 后来薛岩问起了,牛敢玉才偷偷对薛岩说郑驰乐是在教他怎么跟其他人处好关系。薛岩听后很不屑,郑驰乐自己都是个不合群的,怎么可能帮得到牛敢玉? 没想到牛敢玉居然真的很快就跟其他人打成一片。 经过这两年的相处,薛岩已经认下了郑驰乐和牛敢玉这两个朋友。见郑驰乐脸上出现那种熟悉到令人揪心的神色,薛岩闷不吭声地站起来,转开眼避开郑驰乐的视线。 牛敢玉倒是没有察觉薛岩和郑驰乐的异样,思想单纯的他吃惊地问:“乐乐你不是回去拿伞吗?” 郑驰乐露出了笑容:“走到半路想起可以跟杨叔借伞,就转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向老狱警,“杨叔,我们可以借把伞吧?” 老狱警摆摆手:“在那边,自己拿去。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见郑驰乐身上湿透了,他又忍不住叮嘱两句,“你赶紧回去换件衣服,喝碗热汤暖暖!” 郑驰乐“哎”地一声,连连答应:“我晓得!” 牛敢玉再次背起薛岩、郑驰乐打开伞遮住他们不被雨给淋湿,三个半大少年挤在一块走进了雨幕里头。 跟着牛敢玉快步小跑在返回岚山小学的泥泞小路上,郑驰乐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薛岩跪在地上的那一幕。 薛岩刚刚的模样与“未来”那个沉默中带着满身戾气的薛岩慢慢重合起来,令郑驰乐意识到自己曾经忽视了一份多么珍贵的友谊。 薛岩不像他们,他不容易对人敞开心扉,可一旦上了心他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对方做任何事——就好像在“未来”里他为了给牛敢玉报仇,毫不犹豫走上了他最憎恨的父亲的老路。 郑驰乐的脚步停顿下来,对薛岩两人说:“薛岩,大牛,你们和我一起去省城吧。” 第五章 母子 郑驰乐说的不是马上就去,而是想让薛岩和牛敢玉明年跟他一起考淮昌一中。 薛岩自然是没问题的,而牛敢玉的成绩虽然还摸不着淮昌一中的门槛,可这不是还有一年吗?到时候再好好想办法,弄个体育特招生什么的,总能把牛敢玉弄出去。 牛敢玉听完后倒是很看得开:“我在这里也挺好!” 薛岩则沉默许久,说道:“我再想想。” 郑驰乐点点头,转身换下了淋得湿透了的衣服。 一把伞毕竟还是小了点儿,牛敢玉和薛岩也都沾了点雨,夏天这种时冷时热的天气病了可就麻烦了!郑驰乐想了想,跑去跟老板娘要了点材料就到楼下的老大爷那里借火,熟门熟路地熬了一锅驱寒汤。 装好自家寝室的那份后郑驰乐笑着说:“大爷啊,我装一壶,待会儿要是有人淋了雨你就叫他们盛一点。您腿脚不好,这种阴雨天喝一点儿也能缓缓。” 郑驰乐以前就常在熄灯后下来看书,老大爷跟他也熟悉得很,闻言点点头说:“这味儿闻着就好,谁教你熬的?” 这话可就触到了郑驰乐的伤心事了,他还想不明白季春来为什么突然跟自己翻脸呢。他说:“我师父!” 老大爷取笑道:“嘿,还师父!真是人小鬼大。” 郑驰乐回到寝室后跟牛敢玉、薛岩一起喝完驱寒汤,趁着还没有睡意把这几天赚的钱拿了出来。取出要还给老板娘的货款以后五天的净获利是四百多,之所以有这么多是因为第一天买卖时大部分人都按照预定的清单付了钱,光是那一天就几乎把老板娘的库存消耗得差不多了,后面都是二次、三次的后续需求,赚的也就少了。 牛敢玉看到剩下的钱后有些不敢置信:“居然有这么多?” 这年头的钱还是很值钱的,四百多几乎是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过郑驰乐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他以前靠这个买卖把整个初中的生活费都备下来了,现在还算是少的了。 他分析道:“其实我们本来就不用去得太频繁的,这段时间就按照杨叔的要求先别过去,以后再想想办法。薛岩,这个钱由你来分吧。” 薛岩也不推辞:“我们每个人拿一百,然后留着一百来做货款。剩下的我们给老板娘和杨叔准备点礼物,尽个心意。” 薛岩简单却周全的安排让郑驰乐很满意。 虽然季春来现在不认他这个学生,但郑驰乐决定好要走的路是不会改变的,所以郑驰乐决定尝试着把薛岩和牛敢玉往可以陪着自己往前走的方向培养。 无论怎么样他都必须尽快让自己成长起来,否则“前世”薛岩和牛敢玉在自己走后遭遇的那些事如果在他眼前再度上演,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郑驰乐嘱咐牛敢玉按时给薛岩换药,第二天就背着个老式的背包走山路出山。 同行的还有同样是返回省城的几个老师,郑驰乐安安分分地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闲聊。 岚山监狱建得偏僻,岚山小学自然也是藏在深山里头。所幸魏家虽然倒了,魏其能却还能为学校争来一等一的好待遇,这才留住了不错的师资,只是常年对着大山,当初那批冲着魏其能过来、这些年都因为魏其能而出不去的人难免有些牢骚。 山路难走,这些牢骚就成了很好的调剂,每个人都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着。 郑驰乐迈着才十一岁的小脚丫紧跟着他们,竖起耳朵听八卦。 这时候他们身后突然响了一阵摩托车声,岚山的路正在修,大车都进不来,只有摩托车还能跑。 这年头摩托车也挺贵的,两三千才能买到好的,岚山小学买得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郑驰乐好奇地回头一瞅,登时乐了,开车那人不是校长魏其能又是谁? 其他人也意识到来的很可能是刚才那通牢骚的针对对象,顿时都噤声停了下来。 摩托车在接近他们后也熄了火,魏其能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瞧向郑驰乐:“你也出山?” 郑驰乐点点头:“我想去省城亲戚家。” 魏其能说:“上车吧,我载你。”招呼完郑驰乐以后他扫视一圈,“大伙人这么多,我载谁都不好,所以我就只能照顾小同志了。” 其他人哪敢有意见,纷纷让道给魏其能开走。 等离众人远了,魏其能问道:“你在省城有什么亲戚?” 郑驰乐说:“我姐姐,她叫郑彤,在乘风机械厂工作,当厂长呢。” 这也是郑彤含泪同意送他到岚山的原因,郑彤是真材实料的大学生,在那个年代考个大学可不容易,郑彤一出来就分到了省城里面。后来乘风的老厂长病退了,特意向上面推荐了郑彤。组织经过考察之后因为事急从权,破格提升郑彤为厂长。 资历不够,想要树立威信当然不容易,更别说郑彤还是个女人!她想坐稳厂长的位置就更加艰难了。 也就是在为机械厂奔波的时候,郑彤和关振远相识相恋,结为夫妇。 魏其能大约是真的对仕途灰心了,对于这些年一步步升上来、人人都在揣测着他有什么背景的关振远不太了解,自然也不会知道郑彤这个人。不过乘风机械厂他倒是知道的,因为那可是魏家还没一蹶不振前搞出来的标杆产业。 听到郑驰乐的话后,魏其能的语气少了一贯的阴沉:“如果你不嫌坐得屁-股痛,我就直接送你到乘风机械厂,怎么样?” 郑驰乐顺着杆子往上爬:“谢谢校长!” 摩托车跑山路总比人脚要快些,没两下就到了大山外头。 魏其能路上也不停顿,载着郑驰乐就往省城开,等抵达乘风机械厂时郑驰乐蹦下车,屁-股果真疼得厉害。 郑驰乐捂住屁-股看着机械厂朴素的招牌,心里有些感慨。 更为感慨的是魏其能,因为招牌上的字还是他父亲题的呢。官场更替本来就没个定数,他父亲是空手赤拳走上来的,根基不牢,但在位时为华中省干了不少实事,求实干、反贪腐的名声至今还在省内传扬。相较之下他这个儿子就太没出息了,父亲病逝之后就在岚山小学蹉跎,三十几岁了还没做过半件值得称道的事。 魏其能说:“我跟你一起去找着你姐才走,可不能把我们学校的第一名给弄丢了。” 郑驰乐说道:“我姐见到您一定很高兴。” 这时候他跟郑彤的关系还没有走到后来那一步,他也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记恨郑彤“抛弃”自己,咬着牙和关靖泽、和郑彤较劲,要让彼此过得舒心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郑彤正坐在办公室翻看着下一个季度的销售计划,经过这几年的努力,乘风机械厂已经渐渐有了起色。 冬季是难熬的淡季,她从前两年开始就决定从日本引进一批比较先进的医疗器械,最近几家医院的单子也跑下来,只剩下比较难啃的一两家,相信再使把劲就能把它拿下。 郑彤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今年冬天大伙都能过个好年了! 就在她站到窗边活动手脚的时候,整个人突然顿住了。 她看到她的儿子正和一个中年人一起走进乘风机械厂。 厂务缠身,要说郑彤对郑驰乐日思夜想那绝对是假的,但要说一点都不想、一点都不愧疚,那就更是假到不能再假。 关振远是二婚,她和关振远的婚事一切从简,所以郑驰乐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她结婚了。后来郑驰乐知晓了这件事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家,要不是老爷子保证他托付的人很可靠,郑彤肯定忍不住向关振远坦白一切、将郑驰乐接到身边来。 郑彤不是没想过去看郑驰乐,可是她不能也不忍违背郑存汉的意愿,因为郑存汉的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儿子会活得比她更长久,父亲却注定会走在她前面,相权之下郑彤还是对儿子狠下心肠。 郑驰乐主动找到机械厂来对郑彤来说是个巨大的惊喜,她打开门快步跑下楼,却在和郑驰乐打照面时停下了脚步。 郑驰乐也停顿片刻,挣开牵着自己的魏其能跑向郑彤,张开手狠狠地抱住郑彤。 现在他才十一岁,他还小、他还没有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露出过怨憎交加的眼神、他还没有做出那些伤人伤己的事! 郑驰乐眼眶一热,滚烫的眼泪就落在郑彤的白衬衫上。 他哽咽着喊:“姐,我想你了,我可想你了。” 郑彤听到他的称呼后眼眶也一红,只不过她到底已经经历过不少事,在人前还是能忍着的:“多大的人了,一见面还哭给我看。”她看向魏其能,“是这个叔叔带你来的?还不给……姐介绍一下?” 郑驰乐一抹泪,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我们魏校长,他一路载着我来呢!” 郑彤听后一惊,忍不住问道:“您的父亲是魏长冶魏书记?” 魏其能没想到郑彤会知道这事儿,只能点点头说:“正是先父。” 郑彤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提起别人亡故的父亲有点失态,连忙道了歉。魏长冶可是她们那一代人心中的标杆人物,至少对于郑彤来说考大学时都是向着魏书记的号召去的,心里对这个华中省的“大家长”敬慕不已。 见魏其能没怪自己唐突,郑彤邀请道:“不如魏校长您中午就到我们家吃个便饭吧,谢谢您把乐乐送过来。” 魏其能说:“你这个弟弟可是很有出息的,每次考试都考第一,我可得比你更宝贝他。” 郑彤说:“都是你把学校管得好,乐乐才能学好,这顿饭你就更得吃了!今天我们家振远也会回家,他对您的父亲也是非常景仰,跟您一定很聊得来。” 魏其能也想从别人口里了解一下淮昌市——乃至整个华中省的现状,于是也没再推辞:“那我就叨扰了。” 第六章 萌萌 郑驰乐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关家,郑彤出着点汗的手掌牵着走进关家时他好奇地张望着,跟同龄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关振远一向不好奢华,关家客厅显得整洁而有序,右边的墙上挂着幅关振远亲手写的“岳阳楼记”,据说那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文章;右边摆着半旧的黑白电视和收音机,这时候正放着新闻电台,主持人一板一眼地播报着南边旱灾的情况。 关振远和郑彤的工作都在关键时期,平时忙碌得很,将关家那边用惯了的张嫂请了过来帮忙照顾不到一岁的关佳佳和还在念小学的关靖泽。 听到开门声,张嫂走出来招呼:“佳佳她妈回来了?振远也刚回,正在冲澡呢。” 张嫂可是实打实的关家老人,几乎是看着关振远长大的,郑彤和关振远都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张姐”。 郑彤说:“这是我弟乐乐,在岚山子弟学校念书,以前都没来过呢!这次他们魏校长把他带过来了,这位就是他们学校的魏校长,麻烦张姐你多做两个人的饭。” 关振远和郑彤谈婚论嫁时郑驰乐都没有出现过,张嫂闻言有些吃惊。她仔细端详着郑驰乐,总觉得他有点儿眼熟,却又跟郑彤不太像,于是笑道:“早说要来的话我就多买点菜了,坐坐坐,我去倒茶。” 郑彤说:“我来就行了,张姐你不用忙,佳佳和靖泽平时可都靠你看照着。” 张嫂道:“这有什么?”边说着边边去泡茶。 这时正在房间里边带着关佳佳边看书的关靖泽似乎听到了动静,搁下书走了出来。 看到郑驰乐时关靖泽定定地瞧着他,目光里似乎有着几分好奇。但他从小就表现得很早熟,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朝郑彤喊道:“妈。” 郑彤听到这声“妈”以后下意识地看向郑驰乐,却见郑驰乐面色平静,眨巴着眼看着关靖泽,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她的心微微揪紧,给关靖泽介绍:“这是妈的弟弟,叫郑驰乐,你叫他——” 郑驰乐笑眯眯地插话:“舅舅,叫声舅舅来听听。” 关靖泽的脸色由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变化,乖巧却又冷静地喊道:“舅舅。” 郑驰乐被他喊得噎着了。 事实上他不太了解关靖泽,在淮昌一中时关靖泽就以难以接近闻名,据说有人拿他打赌说谁能让他笑一个就给一百块,结果到郑驰乐离开后那个赌金都没人能拿到。 关靖泽面瘫着喊他一声“舅舅”,可真把郑驰乐给震得不轻。 郑彤看着两个小孩的互动,脸上有了点笑容。 郑驰乐小时候很能来事儿,只是后来他发现了她是他亲生母亲,脾气才慢慢拧了起来,别扭到不行。 关靖泽却不一样,他比别家的孩子都要懂事,似乎直接就没了童年这个阶段,待人处事成熟无比,可就是性格有点冷。 就好像她和关振远结婚以后关靖泽虽然喊她一声“妈”,可这个称呼对关靖泽而言似乎并没有带上多少感情,就像是单纯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她是他父亲的妻子,所以他叫她妈妈。 郑彤和关振远正正经经地谈起了关靖泽的事,才知道关靖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脾气,跟谁往来都是那副冷静又冷淡的模样——就连关振远这个父亲他也是一样对待。 关振远也不无自责地说:“他母亲生下他以后就去了,我工作又忙,而且觉得男孩子就该放养,所以常常忽视了他,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跟我不太亲近了。” 见关靖泽一个称呼就把郑驰乐噎得没话说,郑彤觉得让这两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处处也许是件好事。 郑彤让关靖泽向魏其能问好,然后就叫关靖泽带郑驰乐去玩儿。关靖泽顿了顿,主动牵起郑驰乐的手将他领进自己的房间。 郑驰乐不太记得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手牵手是不是常态,也没挣开。他好奇地扫视着关靖泽的房间,作为家境很好的“官二代”,关靖泽的房间实在简单整洁到令人发指,什么变形金刚、玩具手枪、模型汽车之类的玩意儿,在他这儿连影子都见不着。 整间房间就只有关佳佳那张小小的婴儿床颜色有点活泼,剩下的就是垒满了各色书籍的书架、打理得整整齐齐的书桌,以及从单位拿回来的、镀了层银色的铁架床和一整套军用的绿色床上用品。 简直单调到乏味! 郑驰乐以前还一直对关靖泽在学习上永远压自己一头而沮丧不已,看到这情况以后马上就释怀了——瞅瞅,这简直是没了任何人生趣味啊! 他看向关靖泽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同情。 他记得关靖泽后来也是个相当无趣的家伙,二十好几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姑娘牵过小手。后来为了关佳佳跟他往来的次数多了,居然还被传为同性恋——而且因为他的职称跳得有点快,一时间到处都流传着他“包养年轻医生,为他大开后门”的故事。 虽然知道这是关靖泽的竞争对手在想方设法地中伤他,郑驰乐还是觉得很有趣:关靖泽这人永远面瘫着一张脸,颇有“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架势,也不知他听到这些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郑驰乐来关家可不是为了见关靖泽的,他走到关佳佳的婴儿床前看着沉睡中的婴儿。 似乎是察觉到有生人靠近,小娃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郑驰乐朝她露出个笑容,伸手戳戳她软乎乎的掌心,小娃儿顿时抓紧他的食指,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瞅着郑驰乐。 郑驰乐作势要抽回手,小娃儿的小手马上追了上来。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这么玩闹起来。 小娃儿一边跟郑驰乐的手指玩儿,另一只手则伸到了嘴边津津有味地吮吸,时不时眯着眼咯咯直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借着玩闹的空隙将关佳佳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郑驰乐觉得有些诧异:眼前这小娃儿的情况比他料想中要好得多,而且似乎已经有人给她调理过了,除了比普通孩子弱一点儿以外没有不良状况。 郑驰乐仔细回忆着关佳佳的病历,突然想起关佳佳小时候有过换医生的经历,一开始是个明满华中的老中医,后来这个老中医因为年老体衰而没法继续出诊,就给关振远介绍了一个被誉为“医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的人。 那人以专治奇难杂症闻名,医术倒是很高超的,可惜下药偏重,人救回来以后命也没了一半。 偏偏这人大多时候治疗的都是濒死的病人,所以他这种喜欢虎狼之药的恶习反而被赞扬为妙手回春。 郑驰乐听季春来提过这个人,从季春来的语气听起来他对那个人是很反感的。郑驰乐能判断出关佳佳后来病危就是因为早期调养时弄坏了底子,却没有联想到这一茬,现在看到关佳佳的状况就彻底明白过来。 庸医误人! 郑驰乐想到“前世”那个承受着无数痛苦,却还是积极乐观到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烧着。 既然他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妹妹遭遇那样的事! 郑驰乐对关靖泽说:“我可以抱抱她吗?” 关靖泽看了眼他的小胳膊小腿,很不信任地拒绝:“不行。” 郑驰乐给他理所当然的反对给气着了,麻利地将小娃儿给抱了起来:“舅舅抱外甥女为什么不行!” 关靖泽说:“一抱她她就会——” 郑驰乐小心地把还是个小豆丁的小佳佳抱到怀里,抬头示威般对关靖泽说:“一抱她她就会哭是吧?你看她不是没哭——糟糕!” 郑驰乐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泡温热的新鲜尿尿到流了自己身上。 关靖泽面无表情地补充完整:“她刚睡醒的时候你一抱她她就会尿尿。” 郑驰乐:“……” 尿湿了裤子的不适感让关佳佳哇哇大哭,张嫂赶了过来,瞧见郑驰乐抱着小娃儿放下也不是、继续抱也不是,顿时笑了:“来来来,把它给我。”瞧见郑驰乐的衣服湿了大半,喊过关靖泽吩咐,“靖泽,拿套你的衣服给你‘舅舅’换上。” 郑驰乐听出了张嫂话里取笑的意味,只好接腔:“张姐你叫我乐乐就行了。” 见他对自己礼貌得很,张嫂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那好!我先去给芽芽换裤子。” 郑驰乐一愣:“芽芽?” 关靖泽言简意赅地解释:“佳佳的小名。”说完似乎觉得这种程度有点不够看,又给郑驰乐补了一刀,“家里人都这么喊她。” 郑驰乐知道这家伙可疼关佳佳了,也没太在意他在这地方给自己插刀。 记得“前世”关靖泽就特别护着这个妹妹,但凡他和妹妹亲近一点,关靖泽就会使用“锁定目标”、“视线跟随”两个连续技能,盯着他不放。 郑驰乐笑眯眯地问:“你的小名是什么?” 关靖泽说:“我们家过了十岁就会改用正名。” 郑驰乐刨根问底:“那十岁之前呢?” 郑驰乐实在很好奇有什么昵称能跟关靖泽搭上边,毕竟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根本想不出能跟他搭配的小名! 关靖泽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许久,慢慢吐出一个词儿:“萌萌。” 郑驰乐愣了许久,整个人趴到床上捶床大笑:“萌萌!!哈哈哈哈哈萌萌!!!” 他很庆幸自己不是在喝水!! 关靖泽一把将郑驰乐揪了起来,拿出套自己的衣服扔给他,嫌弃地说:“你身上有芽芽的尿,别上我的床。” 第七章 谎言 靖泽的表现让郑驰乐悬着的心终于放回原位,他可不认为他认识的那个关靖泽能够自自然然地蹦出那两句“舅舅”和“萌萌”——那家伙比谁都正经,连个玩笑都开不起来。 郑驰乐也不知自己是该欣慰好还是该失落好。 如果关靖泽也回来的话,他固然有了个可以好好交流的好对象,可他却没办法解释在“过去”那么多年里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到过关家,而且还生疏地喊郑彤一声“关夫人”。 关靖泽那个人看似冷淡到近乎冷漠的地步,心里面却最看重家庭和亲人,要是关靖泽知道他是郑彤的儿子那可就糟糕了,这个护短的家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郑驰乐实在不想给郑彤的生活蒙上阴影。 既然关靖泽没有回来,那这事儿就好办得很:他只需要把外公编好的话说出来就可以了。 确认关靖泽“安全无害”以后,郑驰乐对上他时就轻松了很多。 两个人都是男孩子,郑驰乐也没想着遮掩,当着关靖泽的面就把上衣剥了下来。 他是标准的少年身材,看上去又匀称又漂亮,只不过小时候他太顽劣,下水玩耍时被玻璃划伤了肚皮,在上面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郑驰乐倒是不在意这点儿小疤痕,只是打那以后就有些怕水——毕竟他差点交待在那儿。 见关靖泽盯着自己那道疤痕看,郑驰乐笑眯起眼,端出了长辈的架势:“伤疤是男人的荣耀,你们这些小孩子是不会懂的了!” 关靖泽一本正经地绷着脸,伸手戳戳他的肚皮。 郑驰乐:“……” 他不跟小孩子计较! 为了防止关靖泽二次行凶,郑驰乐干脆利落地套上关靖泽找给他的上衣。 关靖泽仗着自己年纪小,坐在一边盯着郑驰乐脱下了穿来的上衣、套上自己的衣服,又继续不客气地瞧着郑驰乐脱下了穿来的裤子、换上自己的裤子。 他比郑驰乐高一点点,衣服也偏大一码,郑驰乐套进去后显得很宽松,导致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瘦。 关靖泽非常自然地给出自己的观察结果:“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要不然抱芽芽时骨头会磕着她的。” 郑驰乐也不在意自己被关靖泽看光了,边整理衣领边说道:“我当然会多吃。” 关靖泽拿起郑驰乐换下的衣服走出阳台放水搓洗,动作看起来非常自然,看来关家的独立教育一向很不错。 郑驰乐到底是个成年人,没办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外甥”忙活,他走过去跟关靖泽并排站着,拿过自己的裤子自己搓干净,取来衣架晾起来。 关靖泽也把他的上衣洗好晾完了,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郑驰乐,突然问道:“以前妈怎么没提起过你?” 郑驰乐的小心脏又被关靖泽不经意地砍了一刀。 他当然知道郑彤避而不谈的原因,郑彤有早早立下的志向、有无论如何想要完成的事,也有想要幸福快乐过日子的期望,这一切不应该被过去犯下的小小错误被绊住脚步,而他这个意外诞生的儿子却正巧是她犯过错的证据。 郑彤太在意这件事却又没法开诚布公,如果开口提及肯定会露出破绽,所以只要他不接受“弟弟”这个身份郑彤就不会向人提起他的存在。 “前世”关靖泽始终不知道有他这个“舅舅”就是最好的证明。 郑驰乐在“前世”重回淮昌时就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也不算太难受,他淡淡地回答关靖泽:“因为我不是她亲弟弟——” 话未落音,房间门就被人突兀地推开了。 郑彤站在房门外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太突然,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 郑驰乐看着郑彤眼里掩藏得很好的担忧,安抚般笑了起来。 这可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怎么忍心让她生活在担惊受怕的日子里。 在“前世”里他该任性的时候都任性过了,最后还不是谁都不开心,所以那些不必要的念想还是不要在留着比较好。 他平静地说道:“我家里没人了,亲生的那个爷爷把我托给现在这个爷爷照看。你没发现吗?我跟姐一点都不像,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姐不提我,是我以前一直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以前还非缠着她叫妈妈!因为别人都有父母在身边,我才不相信我既没爸爸也没妈妈,我觉得我一定是姐的儿子。” 郑彤听着郑驰乐半真半假的解释,眼睛里蓄满了眼泪。要不是想到郑存汉身体每况愈下,受不得半点刺激,她肯定会立刻向关振远坦白。 郑彤上前抱紧郑驰乐,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乐乐。” 关靖泽见郑彤真情流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郑驰乐倒是很看得开,他跟个小大人似的帮郑彤抹掉脸上的泪,严肃地说:“姐你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郑彤搂着郑驰乐,根本说不出话来。 郑驰乐仗着自己只有十一岁,抓起郑彤的手让它往自己肚子上按着,很不要脸地撒起娇来:“我饿得肚皮都瘪下去了,姐你是进来叫我们去吃饭的吗?” 郑彤这才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连忙招呼关靖泽:“你爸和魏校长已经上桌了,靖泽你快带乐乐去洗手吃饭。” 关靖泽点点头,领着郑驰乐去洗手。 另一边的关振远和魏其能已经相互认识了,聊得很投契。 见郑彤去喊人后回来眼睛红了,关振远碍于魏其能在场也不好问。 关振远是听郑存汉提起过郑驰乐的,只不过郑存汉跟他说郑驰乐正跟家里闹别扭不肯认郑彤这个姐姐,他心里对这个“小舅子”是有些不喜的。 关振远想到魏其能是岚山小学的校长,笑着把话题往郑驰乐身上引:“乐乐在学校的表现还行吧?” 魏其能说:“平时的表现我不是很清楚,毕竟一个学校一千多学生,我不可能全都注意到。不过你这‘小舅子’成绩可不是一般的好啊,年年都是第一,整个岚山没谁比得过他的。” 郑彤听到魏其能夸郑驰乐,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乐乐从小就很聪明。” 郑驰乐跟关靖泽走出饭厅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相当无耻地接腔:“那当然。”语气那叫一个得意洋洋。 魏其能被他逗乐了:“做人可不能骄傲啊,满瓶的不会响,半瓶子才晃荡。” “校长教训得是!”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应下了,然后站到郑彤身边喊关振远:“姐夫!” 关振远没想到自己的“小舅子”是这么个机灵鬼,别的不提,光是那黑溜溜的眼珠子亮晃晃地瞅着你,就已经让你连语气都重不起来了。 这可一点都不像郑存汉说的那个拗小子啊! 关振远的笑容变得和善了许多:“坐下来吃饭,你挺久没跟你姐见面了,就坐她旁边吧,靖泽你把的椅子往旁边挪一挪。” 关靖泽点头照办。 这样就算是认识了,饭桌上主要还是魏其能和关振远在交谈。两个人年龄相近,不少想法也很相似,聊到最后竟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关振远让张嫂取出瓶酒来和魏其能喝了两杯,忍不住跟魏其能说起了他父亲魏长冶的事:“华中省恢复高考那一年,你父亲那个演讲激励了多少人啊!当时那事儿是你父亲一手操办的,每一个环节都抓得很细致。他几天几夜没合眼,可精神头还是很足,有人问他累不累,他说‘累,怎么不累?但值得’,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走我们这条路的,有很多事做起来特别麻烦、有很多事做起来简直操透了心,可它是真的值得去做的,再苦再累也值得。” 魏其能也曾经意气风发地想要证明“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听到自己父亲还被其他人牢牢记在心里,要说他心里没点感慨那肯定是假的,只不过有些东西在心里积压太久,反而不知该怎么跟人诉说。 关振远也能理解魏其能的心情,魏长冶当初行事太刚正,不少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所以就有了后来那墙倒众人推的局面:魏长冶一去,魏家由他撑起来的短暂繁荣也就塌了。而且他病重时就曾把首都耿家的人得罪狠了,直接连累了刚刚决定以岚山为起点积攒点实干经验的魏其能。 听说这两年首都耿家对魏家倒是没那么关注了,关振远问道:“明年的公考你会参加吗?” 魏其能叹息着说:“关老哥,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关振远沉默下来。 过完三十五岁刚好没了参加公考的资格! 看来那边是真的盯得很紧,不把魏其能钉死在岚山那边都不会收手。 魏其能倒是看开了:“在那边过了那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关靖泽和郑驰乐倒是没受影响。 唯一让郑驰乐感到恼火的是整顿饭吃下来关靖泽总是在抢他盯上的菜。 一开始郑驰乐还不觉得关靖泽是在针对自己,后来才回过味来:这小鬼的领土意识慢慢觉醒,开始排斥进入他领地的同性了。 想到“前世”他跟佳佳玩得欢的时候关靖泽各种吃味的表现,郑驰乐起了恶作剧的心思,盯着关靖泽最讨厌的洋葱假意要夹。 关靖泽果然上当,出手劫击。 郑驰乐笑眯眯地把目标换成了一边的排骨。 关靖泽见他脸上带着点小得意,筷子一转,把洋葱送到了郑驰乐碗里,假惺惺地说道:“给你,你刚刚一直盯着看,好像很想吃的样子。” 郑驰乐:“……” 他也讨厌洋葱!! 郑彤本来就想缓和一下气氛,注意到两个小孩的动作后笑着夸道:“靖泽多懂事,从小就知道照顾人。” 郑驰乐牙齿都快咬碎了。 第八章 猜疑 魏其能家在省城,吃完饭后就回去了。他给关振远留了个电话,说要是郑驰乐什么时候要走回岚山就跟他说一声,到时他还没回的话就捎带郑驰乐一程。 巧的是,送走魏其能以后关家又迎来了另一位客人:原来是魏家请惯的那位老医生病退了,推荐了另一个医生给关振远。 郑驰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位恐怕就是那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吴弃疾了。 据说吴弃疾的父亲是个文化人,一生推崇稼轩词,老来得子后就向稼轩先生借了个名字。本来吴父是想他子承父业当个学究的,没想到吴弃疾从小就喜欢医术,还有模有样地跟着当地的医生到处跑,吴父气急,吴弃疾还振振有词地说:“既然父亲给起名叫弃疾,可不就是想我当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吗?” 郑驰乐借口看电视赖在客厅,用眼角余光悄然打量着来人。 那家伙大约三十四五岁,长了副好皮相,面白无须、双目有神,看上去颇有几分名医的气度。 都说相由心生,郑驰乐不由有些纳闷了:这吴弃疾一点不像是一心追名逐利、拿病人性命开玩笑的人啊! 郑驰乐在那皱起眉头,张嫂已经把小娃儿抱出来给吴弃疾看了。 郑驰乐已经顾不得伪装,挤到边上看吴弃疾怎么诊断。 平时遇到简单的事都戏称为“小儿科”,其实小儿病是最难治的,小儿科在古代被称作“哑科”,有“宁治十妇人,莫治一小儿”的说法:小孩子太小,说又说不了、听又听不懂,自己还记不了事,要是父母也没上心的话,诊断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季春来早年专擅儿科,郑驰乐也得了不少传承,他刚见到关佳佳时已经用上了最关键的一步:逗小孩玩。 小孩子的反应是最真的,既然他们说不出自己的感觉,那就观察——观察他们遇事的反应、观察按压某个部位时她的表情、观察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以此得出结论。 郑驰乐是想见识一下吴弃疾是不是有别的诊治手段,可令郑驰乐感到意外的是吴弃疾选的方法居然与季春来教给他的如出一辙。 看着吴弃疾耐心地跟佳佳玩了起来,时不时还逗得佳佳笑出声,郑驰乐心里感到一阵怪异。 吴弃疾没有察觉郑驰乐的惊讶,他逗了佳佳一会儿以后转身对郑彤和关振远说:“白老的调养方案已经很周全,继续坚持两年令爱的身体就能跟平常人无异了。” 关振远有点意外。吴弃疾虽然已经三十几岁,可跟白老比起来资历毕竟有些浅,他以为年轻点的人都喜欢标榜自己的能力,即使前方不好也会提出点自己的见解,没想到吴弃疾直接就让他沿用白老的旧方。 他顿时就对吴弃疾有了几分好感,年轻而医术高超的人不是没有,年轻、医术高超却又肯谦逊的人却很少,能够承认别人做得好、不拿病人的病情搏出头,至少品德上是好的。 关振远说道:“阿彤,给吴先生泡杯茶!对不起啊吴先生,刚刚我们可都着急过头了,连茶都没上就让吴先生看芽芽。” 吴弃疾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不用在意。” 他在关振远的招呼下入坐,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后微讶,仔细端详着两人后说道:“这是关先生的孩子?” 关振远说:“一个是,另一个不是,你看哪个是我儿子?” 吴弃疾当然不会被他考校到,笑指着关靖泽说:“肯定是这娃儿,他很像你,大概连脾气都像,看他眉头跟你一样向眉心收拢,显然是重情重义,但他的唇又偏薄、微垂,说明他说话常常一针见血、字字戳人,而且不喜欢吐露真心话,要不是熟悉的人,铁定以为他是个冷面冷心的家伙。” 关振远原本是最反感“封建迷信”的,可听吴弃疾这么一说,又觉得跟自家儿子惊人地吻合。他笑着说道:“没想到吴先生还会相面。” 吴弃疾说:“医者大都要学相人,因为你要是摸不清对方的性情和习性,有时候恐怕找不对病因,更没办法确定适合的治疗方案。” 郑驰乐越听越觉得震惊,因为吴弃疾的说法跟季春来教给他的东西惊人的相似!可季春来只给他介绍过一个师兄,更何况吴弃疾以用重药闻名,明显不可能是季春来的学生。 而且吴弃疾根本没有改动先前的调养方案,那他“前世”诊断出的结果又是什么引起的? 还是说这里根本就不是他以前经历过的那个“过去”,事情走向跟“过去”完全不一样? 郑驰乐百思不得其解,吴弃疾却已经评到他头上了:“你这娃儿也是重情的,只是你表面上大大咧咧、整天笑颜常开,心里却又想很多,久而久之郁结在心,眉心总是带着几分郁气,你要是不放开点恐怕会过得很辛苦。” 郑驰乐被直接戳中伤处,倒也没跟吴弃疾着急。关振远和关靖泽还在旁边呢,他冷静地把吴弃疾的判断往郑存汉要他承认是“事实”上面暗示:“我正要放开,这不是来找我姐了吗?” 吴弃疾似笑非笑地看着郑驰乐,一双清明的眼睛似乎能把他看透一样。他说道:“机灵的小家伙,我的门诊明天要开张,你过不过来玩玩?” 郑驰乐一愣,不明白吴弃疾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吴弃疾说:“刚刚我给小娃儿诊断的时候你看得目不转睛,说明你对医术很感兴趣;而且我每一次变换手法你的眼神都会跟着变化,说明你已经入门了,既然你很感兴趣又有点底子,难道就不想看看怎么诊治真正的病人?” 他说完后也不管郑驰乐答不答应,转头向关振远道歉,“我光顾着和这小家伙说话了,关先生不会在意吧?” 关振远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又想起郑驰乐的“身世”,对吴弃疾的话信了大半。虽然吴弃疾行事让人有点儿琢磨不透,可他是白老介绍的,知根知底,让郑驰乐跟他接触接触也不是坏事。他说道:“我当然不会在意,不过你想拐带我家‘小舅子’就得问问他姐同不同意了。” 郑彤也一直在旁边听着,她将吴弃疾的话往深里一想,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郑驰乐确实跟吴弃疾说的那样从小就非常开朗,也跟别家小孩一样撒泼撒娇吵闹哭闹,可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就常常跟郑存汉拧着干,一老一小的冲突愈演愈烈,最后郑驰乐被郑存汉送走了。 这次郑驰乐找过来后脸上确实一直都挂着笑脸,可是想想他对关靖泽说的那通解释就知道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要不是想通想透、自己演练过无数遍,一个小孩子撒起谎来绝对不会那么自然。 听关振远突然提起自己,她按下心疼的感觉回应:“吴先生肯带乐乐出去见识见识,自然是好的。” 吴弃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回到郑驰乐身上。如果说他前面“相人”是想在关振远面前露一手,弥补自己在关振远女儿身上没法作为的遗憾,那么“相人”得到的结果无疑是意外中的意外。 这一大一小两“姐弟”,似乎藏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啊! 吴弃疾不喜欢揭人阴私,而且对于郑驰乐这孩子他确实有点喜欢,所以也没有进一步试探。 他拍拍郑驰乐的脑袋问道:“我叫吴弃疾,吴楚的吴,辛弃疾的弃疾,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说说看。” 吴弃疾摆出平等交流的姿态,郑驰乐自然不能不理会:“郑驰乐。” 吴弃疾说:“是驰骋的驰和快乐的乐?” 郑驰乐点点头。 吴弃疾说:“给你起名字的人可真是用心良苦,又想你展翅高飞、又想你自由快乐——通常这两样东西是不能共存的,因为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就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到那时可能就找不到快乐的感觉了。” 要是郑驰乐真的只有十一岁,那他肯定听不懂吴弃疾的话,但是他的身体里面有着二十五岁的灵魂!经吴弃疾那么一指点,许多自己身在局中没法看破的东西就豁然开朗。 郑驰乐一直觉得郑存汉看自己不顺眼,可是郑存汉却给了他“郑驰乐”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去思考过这个名字被给予了的期望,一直认为它就是他的代号——就像书籍叫书、车子叫车一样,只是一个名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少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仔细回想一下,郑存汉除了对他格外严厉以外也没有针对过他,只在他非要认郑彤时打过他几回、在送他去岚山的时候狠过心——其他时候郑存汉对他都是没话说的,即使家里再困难也不会让他冷着或饿着。 郑驰乐沉默地坐在那儿想事情,吴弃疾也不打扰他,跟关振远他们聊了起来。 关靖泽继续听了一会儿就以去看书为由回了房间。 吴弃疾的到访他是记得的,这次他也确实像当初一样没有改动白老的调养方案,只不过当时可没有郑驰乐的存在。 而且郑驰乐居然是他的“舅舅”,这就让他不得不思索起“前世”时怪异的情况了:为什么那时候郑驰乐从来没提起过他和郑彤的关系?为什么在淮昌一中念书时郑驰乐似乎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为什么当时郑彤有段时间会失魂落魄到连佳佳发烧都没有发现,导致佳佳病重入院、不得不下重药吊命? 这些问题都在关靖泽脑袋里都还贴着“未解”标签。 关靖泽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郑驰乐跟他一样从“未来”回到了这一年。 现年十一岁。 第九章 挖坑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关靖泽也回到了这一年,更不知道关靖泽已经心生猜疑,所以他乖乖地坐在一边听吴弃疾跟关振远、郑彤聊天。 谈话间吴弃疾提起了自己曾经留学东瀛的事,原来他年少时曾经自己往东瀛跑了一圈,跟着个东瀛老医生学了两三年医。 郑彤听完后犹豫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想请吴先生帮个忙。” 吴弃疾笑着说:“别说什么帮不帮忙的,尽管差遣我就好。” 郑彤说:“我们厂引进了一批医疗器械,用的是东瀛那边的技术,那边有专人过来指导。我们虽然请了翻译过来,可外行人终究还是隔着一层——这次引进关乎到我们厂能不能成功转型,所以如果吴先生能帮我们把把关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关靖泽还在这里听着,肯定回想起这时候会发生一件什么事:“前世”吴弃疾因为摆弄“相人术”惹得关振远不喜,两边话不投机,吴弃疾也就没有多留,更没有谈及自己留学的经历;既然不知道吴弃疾有这样的经历,郑彤自然就不会请吴弃疾帮忙,以至于后来那批医疗器械出了大问题,郑彤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身去做别的事。 而正是因为郑彤被种种变故绊住了,才会给郑驰乐一种彻底“被遗弃”的感觉。 关靖泽出来倒水喝的时候郑彤、吴弃疾正准备带着郑驰乐一起去乘风机械厂,听到这件事以后关靖泽更加明白自己一点都不能松懈。 本来他还在思索着怎么才能帮郑彤避免那次事故,没想到郑驰乐的到来居然就引起了这样的变化。可以想象随着他们一步步往前走,身边发生的事也会慢慢变得跟“前世”完全不一样,他可不能因为那一丁点“先知先觉”就大意妄为。 也许只有那些跟自己没多大关系、自己根本影响不到的重大事件才会应验吧。 关靖泽在暖水壶边皱起眉头想事情,关振远见状提点道:“靖泽你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乘风也是淮昌的老产业了,你跟你妈去了解了解它的运作情况也是很不错的。” 关靖泽点点头,抓起水壶往外跑,快步追上郑彤一行人。 乘风机械厂离关家有十几站路的距离,郑彤领着他们上了电车。 还没到上班高峰期,电车上人不多,关靖泽非常自然地牵着郑驰乐入座。 郑驰乐抢先占了靠窗的位置,跟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他确实挺好奇的,“前世”他回到淮昌时这些老街区都已经拆得七七八八,整个淮昌高楼林立,现在广泛使用的电车也已经被淘汰掉了,一看就是个现代化大城市。 那时候的淮昌固然繁荣,可那样的景致那个城市都能看得到,这会儿的老街看起来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看到这一切,郑驰乐才有了“重生”的真实感。 关靖泽也在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过他心里想的是这片区域的拆迁差不多要提上日程了,对于喜欢安稳的国人来说,任何改变一开始都会迎来极大的阻力,敢于当开路人的家伙需要很大的魄力。 关振远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大力主张城市新规划,大刀阔斧地对淮昌进行整-改。 最后他这个父亲能力是没话说的,要不然家里也不会全力栽培他,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底下的人会给他上一节最生动也最难忘的教育课:以前关振远都是在基层历练,用的都是趁手的自己人,这次在淮昌开展大项目,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位置全放上自己的人。结果在搞城区开发时就陆续出现了许多问题,工程外包给黑商、赔偿款一压再压、毁坏文化遗迹等等,最后还引起了小型动乱,淮昌市政都给人围住了。幸亏这时候消息滞后,等传到外头时关振远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否则这件事会成为他履历上终身的污点。 关靖泽自然不能直接去跟关振远说“你可要带眼识人”,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识人不识人的问题,毕竟到了那个位置上你就不可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把看不上眼的人全部踢走,只能想办法把他用好——就算是废物也有回收利用的可能不是吗?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个站,车窗外出现了淮昌一中的轮廓,关靖泽眨了两下眼,拍拍郑驰乐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套话:“明年我会去那里念书,你呢?要不要去?” 关靖泽这么一提郑驰乐就想起了了,以前他可是永远用回我被这家伙压了一头的事儿,郑驰乐忍不住乐了:以前他比不过关靖泽,现在他可比关靖泽多活了十几年,还怕考不过这家伙吗? 看来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让他回来把第一拿下! 郑驰乐端出“长辈”的派头,努力做出“宠辱不惊”的模样:“我当然要去!” 他看向关靖泽的目光要多“和蔼”就有多“和蔼”。 等着吧,哥哥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关靖泽是什么人?只消一眼他就看穿了郑驰乐在得瑟什么。 其实关靖泽很多时候还挺羡慕郑驰乐的,因为郑驰乐往活得比谁都肆意。 至少在淮昌一中念书的那一年里,郑驰乐的死皮赖脸简直是闻名全校:所有老师都怕极了这个学生,因为他总是喜欢寻根问底,一逮着空就缠着你不放;那时候郑驰乐好像已经学过几天医,没事就哄骗别人给他把脉,后来被人编排说“你是在趁机摸女生小手儿”,他还笑嘻嘻地抓住人家的手调侃:“其实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对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郑驰乐跟他的朋友们笑成一团,还有板有眼地往校报里投了一篇名为“爱不由己,或由基因”的文章,引用各种前沿文献非常严谨地科普一个人爱上同性或者爱上异性可能受基因影响;同时号召他那伙狐朋狗友你一篇我一篇地杜撰所谓“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凄美绝恋”,用来烘托他那篇文章里的种种观点,一夕之间淮昌一中的校报就被这股“南风”给占领了。 这件事可真叫当时的校长头疼了老长一段时间。 虽说国内已经迈入改-革开放的“高-潮”阶段,各种观念都开放了不少,风气更是向西方那些发达国家靠拢,可是这股“南风”未免也太超前了!美国那么开放,这会儿都还没修改婚姻法让同性能够结婚呢! 偏偏郑驰乐的稿子写得严谨,谁都挑不出错来,校报的负责老师又是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文章写得好就该刊出,这才导致了校长骑虎难下、只能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候的郑驰乐可简直蔫儿坏,满肚子都是坏水! 关靖泽从小到大性格都偏冷,极少跟人亲近,因而总是忍不住盯着轻轻松松就能呼朋唤友一起干坏事的郑驰乐,看看这家伙还能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来。 他甚至还犹豫地按着自己的手腕,正正经经地思考着如果郑驰乐要来给自己“诊病”,自己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如果自己答应了郑驰乐得寸进尺地邀自己一块玩,自己又该拒绝好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好——可惜他犹豫了许多天,郑驰乐似乎都没有来到他面前的打算。 关靖泽就是在那时发现郑驰乐对自己抱有敌意的。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只是个开始而已,重头戏还在后面:郑驰乐似乎铁了心要和他较劲,他参加什么比赛郑驰乐就参加什么、他拿什么奖郑驰乐就拿什么奖,他毕竟不是全能的,所以有时候名次也会落后于郑驰乐。 他本来根本在意比赛结果,可看到郑驰乐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头也忍不住有些恼火:自己又没对他做什么,为什么他老是针对自己?对谁都嬉皮笑脸、言笑晏晏,对上他时就跟刺猬似的,浑身竖着倒刺! 于是关靖泽也第一次幼稚地跟人较起劲来,整个高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什么比赛他都参一脚——反正他是累不垮的,等着看郑驰乐一败涂地就好。 没想到那个学期结束后郑驰乐就人间蒸发了。 郑驰乐入学时就耍了心眼没留任何正确的联系方式,这一走简直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谁都找不着。 关靖泽暗暗地跟其他人打听过,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等到他再次见到郑驰乐,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郑驰乐还是那个郑驰乐,他跟佳佳见了两面就能亲密得比他还像佳佳的亲哥哥、他周围还是有不少朋友、他做事依然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关靖泽有好几次想要问郑驰乐他为什么会消失,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跟郑驰乐,从来都没有半点交情。 见到郑驰乐脸上那熟悉的神情,关靖泽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他隐隐觉得郑驰乐针对自己的原因、郑驰乐突然离开的原因、郑驰乐和郑彤一起说谎的原因,应该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关靖泽一点不着急,郑驰乐不是成了他“舅舅”吗? 来日方长。 关靖泽说:“淮昌一中的加试除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以外还会考百分之二十的初中课程内容、百分之二十的课外内容,它划定的参考书目我都买了,你要不要在我家住几天跟我一起复习?” 郑驰乐仔细一想,自己已经离开学校十几年,对于考试已经有点儿生疏了。而且关靖泽说的这些参考书目恐怕就是他当初被关靖泽挤到第二名的原因吧?那必须得补! 郑驰乐果断地点头:“好!” 关靖泽可不会白白便宜了郑驰乐,他的目的很快就暴露了:“那么买书的钱我们一人付一半。” 郑驰乐:“……” 这家伙真的是首都关家的人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抠门? 不过一想到关靖泽才十一岁,郑驰乐又释然了,这岁数的孩子哪个不是只能靠家里给零花钱的?关靖泽想找人平摊书钱也是很自然的事,谁不想手里多几个钱啊! 只不过关靖泽在郑驰乐心目中那个冷淡又冷漠的形象已经彻底坍塌,连渣渣都不剩。 原来这家伙也有这么“人性”的一面,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嘛! 郑驰乐顿时把自己摆上“长辈”的位置,相当大度地说:“没问题,回去后我把钱给你。” 关靖泽没再说话。 这时乘风机械厂已经在眼前。 关靖泽牵着郑驰乐的手下车,暗道这软乎乎的手感挺不错的,搞得他都快上瘾了。 郑彤没有注意到两个小鬼的亲近,她一到厂子里就进入了“厂长”这个角色,干脆利落地叫人把事情都安排好,自己领着吴弃疾往厂房里走。 吴弃疾在他的带领下看到了那批郑彤从东瀛那边争取来的医疗器械,对于国内现在的水平来说,这些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欧美和东瀛都有比这个更先进的好家伙,可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地走,急不来的,就算一夜之间把别人的东西全搬过来,国内有哪家厂子可以生产?又有那间医院能将它们统统吃下? 所以郑彤的选择还是很正确的,想来在未来几年内这些来自东瀛的器械都还有很大的市场。 吴弃疾把东瀛送过来当样板的医疗器械一一试用以后,把自己评估的结果说了出来。 有了专业人士的肯定,郑彤心里有底多了,她说道:“真是麻烦吴先生了。” 吴弃疾却突然一皱眉,弯腰检查起几个高精度的零件,又绕着其中一个“大家伙”走了一圈,回到郑彤面前以后语气就变得很凝重:“你有没有跟东瀛那边购买配套的生产系统,或者至少要一个生产机床?” 郑彤一愣,翻了翻带了过来的合作资料,确认过后就摇摇头说:“没有,我们的机床还很好,车间师傅已经诗过了,可以达到这些配件要求的精度。” 吴弃疾摇摇头说:“你先别急着投入生产,这些人可是挖了个大坑在等着你啊!” 郑彤心头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大坑?” 第十章 痛哭 吴弃疾在东瀛留学时就知道东瀛人并不全都是万恶不赦,但万恶不赦的东瀛人确实存在,对于这部分人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的意图。 在仔细检查过后,吴弃疾跟郑彤说起自己的判断:“这批东西不是不好,相反,它确实很不错,可惜国内现有的生产系统是跟不上它的要求的——不是精度的问题,操作小心一点精度确实是可以达到的,问题在于它不仅要求精度,还特意设置了别的限制。以现有的生产系统去生产这批医疗器械,成品看上去与样品无异,可真正应用到临床时却会意外频出。测试时毕竟不比真正使用时细致,如果在测试时没有发现这一点,造成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如果在测试时发现了这一点,你的产品也就没法上市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对乘风机械厂都是个重大打击,对郑彤而言更是一场巨大的危机:厂内本来就有反对她的声音,出了这种事她的位置绝对岌岌可危。 郑彤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听到吴弃疾的话后很镇定。 本来她邀请吴弃疾过来只是因为白老对他的大力推荐,对于吴弃疾这个人她不太了解,没想到吴弃疾真的瞧出了问题来! 郑彤深知遇事更要冷静,所以她确认般问道:“吴先生确定?” 吴弃疾一听就知道她不打算轻易相信自己,除非他能拿出更好的证据。 他本来就想借机会和关家打好关系,碰上了这种事自然不会放过。 吴弃疾自信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提供厂子里生产的样品,我可以让你看看操作起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批医疗器械打算在冬季上市,所以年初就已经开始尝试生产,郑彤想了想,将吴弃疾领到另一个车间。 吴弃疾一看到乘风自己生产的样品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他走过去启动仪器,一切都运转得很正常,可是在他接连进行七个连续操作时仪器突然跑不起来了,喀拉喀拉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郑驰乐“啊”地一声,忍不住上前查看声源处,一看就心惊不已:这个地方竟然出现了小规模易位! 如果这种状况出现在临床工作上,治疗过程被打断不说,很有可能还会闹出人命! 吴弃疾对郑驰乐敏锐的反应很意外,见郑驰乐目光恍然如悟,似乎把事情都看明白,不由更加喜欢这心思敏捷的娃儿。 吴弃疾笑着问郑驰乐:“小鬼,你瞧出了什么?” 郑驰乐冷冷地说:“用心险恶!” 对方拍了人来指导生产,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可他们并没有提醒郑彤。一般产品过检时也不会像吴弃疾这样进行高强度的连续操作,这个问题很有可能会在谁都没察觉的状况下带到临床上,到时一出事就是大事! 吴弃疾对郑驰乐是越看越喜欢,平时就透着股机灵劲,遇上事儿瞧起来又冷静得很。 要不是地方不对,他肯定得把这小子拐成自己的徒弟! 郑彤的脸色已经变得凝重起来,吴弃疾没有继续说什么,可连郑驰乐都能看出“用心险恶”四个字,她怎么会看不出? 郑彤当机立断地说:“吴先生你辛苦了,还要辛苦你多留一下,我马上就请专家组过来一趟。如果真的有问题,我会趁着今天下午的‘生产指导’跟东瀛那边的人谈判,这问题要是不能解决,亏本我也会把这批产品全砸了。” 吴弃疾对郑彤刮目相看。 有这样的魄力,难怪这么年轻就被委任为机械厂的厂长! 当天下午乘风机械厂热闹非凡。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被归为“小孩子”行列,被郑彤安排在办公室呆着。 两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小鬼头,当然不会跑过去闹腾。天气热得要命,也没个人来招呼他们,关靖泽早有先见之明,揭开自个儿带过来的水壶说:“要喝水吗?” 郑驰乐这才注意到他居然拎着个军用水壶,顿时想要从关靖泽口里套出点话来:“好像你家很多东西都是军用的啊。”像关靖泽的床铺。 关靖泽说:“我二叔在军队里面,他习惯用旧的那套,就把新的给了我。”他一脸正经,“节俭是关家家训。” 郑驰乐点点头。 这年头商品经济慢慢兴盛起来,但凡有点钱的家庭哪个不讲究享受?可关靖泽家就完全没有沾染那种奢华之气,质朴得叫人惊讶。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没法将关靖泽跟这种环境联系起来,可这会儿仔细一回想,关靖泽好像还真的没追求过物质享受这方面的东西。 关家的教育方式果然非同一般啊! 跟着吴弃疾、郑彤走了那么久,郑驰乐确实有点渴了,他接过关靖泽的水壶仰头灌了起来。 关靖泽等他喝完,拿回去自己喝了几口。 关靖泽表现得非常自然,郑驰乐也不觉得有异,趴在窗边边观察厂房那边的动向边对关靖泽说道:“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关靖泽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个吴先生会把事情解决掉的。” 郑驰乐想到吴弃疾后来那毁誉参半的名声,不由有些纳闷:“你这么相信他?” 关靖泽说:“白老肯推荐他,说明他的医术确实不错,而且也不是独来独往的那种人;相反,他应该是那种很会经营自己的人,而且有自己的原则。听白老说他是自己愿意代替白老来帮芽芽调养的,这说明他有意和我们家交好,白老的调养方案确实很好,他不想拿芽芽的健康来博自己的前程,所以他想从别的方面表现一下自己。” 郑驰乐听着关靖泽有板有眼的分析,突然就有种身边的人也换了芯子的感觉,可是想到关靖泽以前在淮昌一中时也是这少年老成的模样,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有点可笑。 如果关靖泽也回来了,不可能会这么平静地跟自己相处! 郑驰乐可不会因为关靖泽比自己“小”就轻视关靖泽,他正经地发问:“如果我姐不提出邀请的话,他也没机会表现啊。” 关靖泽说:“他本来是想表现自己的‘相人’能力,可他不知道我爸最反感这个,找错方向了。后来他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到你身上——因为你姐在意你,由你入手是最能引起她关注的。”他结合自己对吴弃疾的了解,冷静作结,“吴先生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因势利导,让事情顺着他的意来发展。” 这并不是关靖泽的偏见,后来吴弃疾之所以能平步青云,跟他的圆滑处事、精于算计是分不开的。 仔细回想起来,吴弃疾和郑驰乐的师父季春来之间似乎有矛盾,也不知郑驰乐有没有受季春来影响? 关靖泽暗暗思索,郑驰乐也在回忆着跟吴弃疾相关的东西。 吴弃疾后来扬名海内外,在医学界有着极高的声誉,自己也由医入官,在华国首都占据了一席之地。他师父季春来似乎极不喜欢吴弃疾,连带地他和师兄也没怎么和吴弃疾往来,只在一些医学会议上见过吴弃疾的面。 唯一一次接触似乎是吴弃疾走过来询问:“季老还好吧?” 他师兄说:“师父很好。” 这种私底下的问候那么多年来仅有一次,郑驰乐都快把它忘得差不多了。 往深里一想,吴弃疾怎么会从有数千人到场的会场里找到他们两个不起眼的新人、特意绕过来说话的?而且吴弃疾的一些治疗理念怎么会微妙地跟季春来重合? 难道吴弃疾和他师父有什么渊源? 郑驰乐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可是那抹灵光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了。 郑驰乐觉得心里有个小爪子在抓啊抓,立刻就打定主意:明天他一定得跟着吴弃疾去他的新诊所,好好旁敲侧击一下! 话又说回来,关靖泽小小年纪就琢磨这个,不觉得累得慌吗? 郑驰乐觑了关靖泽一眼,说道:“我觉得你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关靖泽被他一提醒,也意识到自己分析起事情来不太贴近自己的年龄,所以他决定不讨论这个话题了。他说道:“刚刚来的时候我看到对面有间图书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郑驰乐被他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在乘风机械厂对面确实有这么一间图书馆。 郑驰乐说:“走,去看看。” 关靖泽给郑彤留了个纸条,牵着郑驰乐往外跑,在门卫热心的指引下过了马路,走进那间老旧的图书馆里。 这片老城区也在拆迁范围内,再过两三年大概就要拆除了。关靖泽记得那时候郑驰乐就爱往这边跑,他也跟着来了几次,只不过都没跟郑驰乐说上话。 走到二楼的阅览区,关靖泽微微一顿,瞧着窗外的景致。 郑驰乐常坐的位置似乎正对着乘风机械厂的大门啊! 关靖泽目光微动,指了个相反的方向对郑驰乐说道:“我想起有几本书想要看,去那边找找。” 郑驰乐点点头,没察觉关靖泽的算计,在原地站了站就挪向那个熟悉的位置。他以前常常以看书为由跑来这边,为的就是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能不能看到郑彤出入。 回想起来那时候还真有些矫情,心里要是在乎的话就冲上去抱着哭闹啊!哭到对方心软,什么事不好说?心里要是真不在乎就别时时刻刻惦记着! 很没意思。 可是想到那个经常跑上好几站路傻傻地坐在这里、傻傻地想要远远看自己母亲一眼的年幼的自己,郑驰乐发觉时间似乎真的很无情。 当他已经能理智地选择最好的方式对待郑彤、当他已经能理智地喊郑彤一声“姐”,那个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堂堂正正喊郑彤一声“母亲”的自己似乎已经被杀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失去了那份念想的“成熟”的自己。 郑驰乐突然就控制不住地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没再流过的泪统统流光。 第十一章 没底 郑驰乐的眼泪来得快也收得快,等关靖泽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如常。 当然,是他自己这样认为而已。 关靖泽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借书架挡住自己的身体,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从郑驰乐开始的痛哭到后来的伪装,关靖泽都尽收眼底,那迅速爆发又迅速消逝的激烈情绪就像一根线索一样,慢慢地把以前那些并不明显的痕迹串联起来。 郑驰乐和郑彤有问题! 关靖泽并没有急着逼问出事实,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可以把一切抽丝剥茧。 他拿着几本书招呼郑驰乐:“你要看吗?这些都在入学加试时的参考书单上,我一直没找着,没想到这里会有。” 郑驰乐看着他不知从哪挖出来的《新青年》和《号角》合集,一时有些无语。 淮昌一中是百年老校,某些方面来说非常开放,某些方面来说却又非常守旧,它的入学加试是给想要证明自己实力或者外来生源想要就读淮昌一中而提供的特殊渠道,目的是招收省内最优秀的学生,难度无疑是非常大的。 郑驰乐当初也拿到了参考书目,但是岚山那个地方很多书都弄不到!而且当时他还憋着一口气想着再也不依靠郑存汉,于是钱都攒了起来准备当生活费,哪有条件把书全都弄回来?只能去别人那儿蹭。 主要蹭书对象当然是校长魏其能。 打从知道魏校长家藏书很多以后他就死皮赖脸地往魏校长家跑,只差没把那儿当家。 那时他脸皮蹭蹭蹭地增厚,除了师父季春来以外从来都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准备做什么——他憋着劲想着要让郑存汉和郑彤都大吃一惊,然后为他的出色而感到自豪,后悔不认他这个儿子和外孙! 可惜关靖泽打破了他的美梦。 关靖泽这人家世背景一流,就算摆在首都也是排得上号的;偏偏这人还不骄傲,做什么都冷静又踏实,从来不会因为蛮横跋扈或者肆意挥霍而被人注意到。 好底子、有恒心、有毅力,这样的家伙想不成功都难。 郑驰乐妒忌过关靖泽,要不然他也不会将关靖泽列入“对手”行列。 可是在发现关靖泽还要比自己更努力之后,郑驰乐就没法嫉妒他了,每个人的付出都应该得到回报,关靖泽出色的成绩是全凭他自己挣来的,他妒忌什么呢? 其实郑驰乐挺感激关靖泽的,要不是意识到关靖泽是一座自己怎么都逾越不了的高山,郑驰乐也不会走得那么干脆。 郑驰乐接过关靖泽递给自己的《新青年》合集,坐在关靖泽对面看了起来。 这个时代其实已经远离了《新青年》和《号角》,那些刊印在这两本杂志上的名字有不少已经载入史册,华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刚吹响“新生”号角的稚童了,全国各地都已经在摸索中成长起来。 到了郑驰乐二十五岁的时候,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更加不会有人去读。 郑驰乐觉得自己应该要对得起老天多给他的十几年时光,所以很快就沉下心来翻阅那一篇篇被誉为“黎明的曙光”的文章。 关靖泽盯着郑驰乐沉静的侧脸一会儿,也投入到自己拿过来的《号角》。 他以前来这边就已经大略地看完了这些东西,细细想来,后来的行事多少也受了它的影响。对于自己的“启蒙”读物,关靖泽这一次看得更为认真。 两个人都很投入。 直到落日西斜,照进窗内的余晖染上了晚霞的红晕,郑驰乐才合上书本,伸了个懒腰。 瞧见关靖泽那笔挺的身姿,郑驰乐一下子有点恍惚。 从见到关靖泽的那天起这家伙就是这副正经模样,仿佛永远都不会有疲懒的一面。 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怪物!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关靖泽抬起头来,对上了郑驰乐的视线。 他那像墨一样黑的眼睛光芒微拢,灼灼地瞅着郑驰乐:“看完了吗?好像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被那样的眼睛盯着瞧,郑驰乐总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看透了。 他暗暗甩掉这荒谬的感觉,点了点头说:“下班时间也到了,再不回厂里姐会担心。” 关靖泽说:“我先把书放回去。” 郑驰乐说:“一起好了。” 这时图书馆里已经亮了灯,两个人借着昏黄的灯光往里走。 这房子已经很老了,修成图书馆也已经挺多年,书籍的气味有点重,穿梭在书架之间总让人觉得安定宁和。 郑驰乐觉得自己的心也安宁下来。 两个“小鬼”回到郑彤办公室时,郑彤正在伏案书写。余光扫到郑驰乐踮手踮脚、鬼鬼祟祟地走进来,郑彤被逗乐了:“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是去看书,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郑驰乐登时就大模大样地迈进来,笑嘻嘻地说:“姐,要回去了吗?” 关靖泽倒是永远都是那小老头儿的模样,他问道:“妈,事情都解决了?” 关靖泽在家一向是有着平等地位的,而且关振远让他跟过来本来就是想让他多学点东西,所以郑彤也不隐瞒:“多亏了有吴先生联系了他在东瀛的指导老师帮忙,帮我们低价拿下了对应的生产系统。虽然现在会花费多一点,但是能够拿到它绝对能让乘风机械厂飞跃式的变化——需要考虑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关靖泽追问:“那么这次的事是谁在针对您?” 郑彤沉下脸,对于这个问题只是轻巧地带过:“内贼难防。” 果然还是老问题。 关靖泽放心了。 当时这件事确实给乘风机械厂带来了重大打击,但郑彤并没有垮下,面对危机时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镇定,也展现出了她过人的魄力:她割舍了当前的利益,疾言厉色地指斥内贼和东瀛人合伙损害机械厂利益,当众撕毁合约、砸毁有问题的医疗器械,带着肃清了内贼的乘风机械厂重新开始。 这件事在那时候闹得很大,引起了各地的争议,乘风机械厂的大名反而因祸得福传遍了全国,从此蒸蒸日上。 几年之后乘风就跃升为华中省排名第一的大型企业。 现在被吴弃疾这么一打岔,乘风机械厂很难像当初一样势如破竹地打开全国市场,但这并不是上面坏事。 要知道当初乘风机械厂固然是做起来了,可郑彤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把身体给弄垮了,后来还因为种种巧合而导致佳佳那次病危,从此陷入了无止境的悔恨之中。 以郑彤的实力和关家的背景,乘风机械厂绝对不会缺少机会,根本不需要行那种险棋。 也许老天让他们回到这一年,就是想让他们把脚步放慢一点、再放慢一点,不再错失什么、更不再留下遗憾。 关靖泽下意识地看向郑驰乐。 说起遗憾,郑驰乐也许正是关靖泽的遗憾之一。因为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参与,郑驰乐的年少时光就哗啦啦地跑了过去,再见面时郑驰乐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稚,成为了令他感到陌生的郑驰乐。 能够再次见到因为回想起过去而失声痛哭的郑驰乐,关靖泽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觉得如果割舍了一样东西会让人变得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就该去把它找回来。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面对怎么样的困难,都应该去试一试。 也许结果会比自己慑于畏惧而假想出来的悲哀局面要好也不一定。 郑彤带着关靖泽和郑驰乐坐电车回家,路上给了郑驰乐一个地址:“吴先生说如果你有兴趣,明天就去这里找他。” 想到自己对吴弃疾和季春来的推断,郑驰乐当然是爽快地把地址收起来。不过他也没忘记征询郑彤的意见:“我可以去吗?” 郑彤说:“吴先生很有才华,也很有见地,你多跟他学点东西不是坏事。” 事实上经过今天下午的接触,郑彤觉得让关靖泽也跟过去都没问题。但关靖泽是关老爷子挺疼爱的孙子,那边对关靖泽自有一套教育方法,郑彤也不好贸然给关靖泽找个新老师。而且吴弃疾虽然有意和关家交好,对关靖泽却不太感兴趣,由头到尾都只提了郑驰乐一个,硬是多给人家塞一个人算什么事儿? 所以郑彤没提。 关靖泽也没想着要去。 吴弃疾走的路线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要他转行学医更是不可能,他根本没那个能耐。 有位名人说得很有道理:天才其实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至关重要的,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 没有那样的天赋却想走那样的路,无疑使把自己自己往死路上逼。 关靖泽可不会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对郑驰乐说道:“你去太久的话,入学加试时就考不过我了。”他可不会对郑驰乐放水。 郑驰乐恼恨极了:“最鄙视你这种偷偷使劲的人!” 关靖泽乐得和他抬杠:“我这是光明正大地使劲。” 郑彤听着他们斗嘴,心里高兴得很。这时电车刚巧从淮昌一中驶过,她也明白了两个小孩在说什么:“你们都准备考淮昌一中?” 关靖泽点头。 郑驰乐这回也不打算瞒着郑彤了,爽快地说:“当然!姐你就等着看我考第一吧!” 郑彤见他满脸自信,笑了起来:“靖泽从小到大都包揽了所有第一,你有把握超过他?” 郑驰乐不甘心地说:“我从小到大也包揽了所有第一……” ——直到碰上关靖泽。 郑驰乐郁闷了。 即使是面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关靖泽,他也觉得有点没底啊。 ——这家伙从来都不在人类可以超越的范围之内! 第十二章 能耐 吃完晚饭后,关靖泽就找出宽松的旧衣服给郑驰乐当睡衣,两个人为了省时间索性就一起挤进卫生间冲澡。 郑驰乐一点“自卫”的自觉都没有,关靖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跟他裸裎相对。 两具身体都才十一岁,谁都生不出半点歪念,所以在郑驰乐因为胳膊太短擦不到背的时候关靖泽很正经地拿过毛巾帮他搓洗。 作为回报,郑驰乐也帮他擦回去。 由头到尾关靖泽都绷着一张脸,郑驰乐也知道这纯粹是“人道援助”,这家伙对自己没有半点善意来着。 洗完澡出来以后已经九点了,关靖泽说:“还要看书吗?” 郑驰乐揉了揉早上坐车时备受折磨的屁-股,打着哈欠说:“不了,今天颠簸了一路,有来回跑了那么久,坐着觉得老疼老疼的——我想先睡一觉,你自己看吧。” 关靖泽点点头,自己坐到书桌前开着了台灯。 橘黄色的灯光看着就犯困,郑驰乐躺在关靖泽的床上很快就沉沉入睡。 第二天郑驰乐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迷迷糊糊间摸到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从知道郑彤是自己亲生母亲、闹腾着要母子相认时开始,郑驰乐就再也没有体验过醒来时身边有人的感觉。他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等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抓着人胳膊不放。 而被他抓着的关靖泽正定定地瞅着他。 郑驰乐马上放手,笑着打哈哈:“我睡相不是很好。” 关靖泽很同意他的话:“确实不是很好,昨晚在我睡前你有三次变成横着睡、有两次把枕头弄到了地板上;在我躺到床上以后你有两次抓着我不放,四次把脚压到我身上。”见郑驰乐的脸越来越黑,他好心地宽慰了一句:“不过也还好,至少你不打呼噜。”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关靖泽每分每秒都在刷新他的认知! 郑驰乐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就出去吃早餐,关振远正坐在那儿看报呢,见到郑驰乐以后说道:“乐乐,你今天要去找吴先生?” 郑驰乐点点头。 他得去吴弃疾那儿摸摸底,想办法搞清楚吴弃疾跟他师父有什么渊源。 关振远说:“我去上班时正好要经过那边,把你顺道载过去吧。” 郑驰乐说:“谢谢姐夫!”然后笑眯眯地接过郑彤盛过来的稀粥,又嘴甜地道谢,“谢谢姐!” 一家人吃完早餐,关振远就把他的“座驾”退了出来,一家经典款的老牌自行车。 郑驰乐发育得比较晚,后座比他的腰部还高。 关振远见郑驰乐看着自行车发愣,一手搭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勾,笑着打趣:“怎么?觉得不够你们魏校长的车子气派?” 郑驰乐溜须拍马:“姐夫以身作则,廉洁奉公啊!” 关振远哈哈一笑,抬手捏捏他的鼻子:“瞧你这油嘴滑舌的,到底跟谁学的?” 郑驰乐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他师父季春来上了年纪,性格又比较守旧,再怎么关心他都不会跟他说笑打闹;他师兄倒是跟吴弃疾差不多大,可那脾气简直就跟季春来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连话都不多。 可以说关振远是他遇到的人里面最接近“父亲”这个角色的人。 郑驰乐暗暗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让自己和郑彤的关系暴露出来。 关振远当然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亲和会让郑驰乐生出那么多感怀,他骑着自行车把郑驰乐送到吴弃疾新开的门诊那边。 等到了地方,他们却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在门诊左边居然停着一溜的高档车,不是魏其能的摩托,更不是关振远的自行车,而是真正的“四轮”。 郑驰乐对车子关注得不多,但判断一辆车上不上档次的眼力还是有的,很明显一溜的车都“贵不可言”。 郑驰乐和关振远面面相觑,那边的车上却已经出来一批人。 先出露脸来的是几个穿着普通西装的高大男人,他们的面容看上去都有点凶狠,即使打扮得像文化人也掩盖不住身上的煞气。其中一个男人绕到车子另一边打开车门,一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就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年轻人穿着样式极好的休闲服,做工看起来非常精细,而他的长相看着像外地人,肤色偏白,五官精致,要不是他的目光锐利得直抵人心,一眼看去很有可能会把他错认为漂亮的女人。 郑驰乐想到了自己“回来”前“治疗”的那个小白脸。 那个家伙同样也长得出色得很,可整个人的气场却撑不起他的长相,所以才会给人一种“小白脸”的感觉。 眼前这人则完全不会。 似乎是察觉了郑驰乐的视线,那人转过头朝郑驰乐笑笑。 他的下属已经走进诊所跟吴弃疾交涉。 郑驰乐耳尖地听到那些西装男讲的居然是东瀛语,不由认真回忆起吴弃疾的背景来。 吴弃疾后来由医入官似乎也有过一番波折,因为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姑姑好像嫁到了东瀛,生下了他的“表弟”,这个“表弟”后来拿到了家族继承权,成为了东瀛某大财阀的当家人。这个背景和吴弃疾到东瀛留学的经历好像曾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许多质疑吴弃疾的声音在那时候冒了出来。 难道这些人跟吴弃疾的姑姑有关?或者这个年轻人其实就是他的“表弟”? 郑驰乐心里直冒问号,关振远却已经注意到更多事,尤其是看到跟吴弃疾一起出来的人以后低声讶道:“居然是陈老领导!” 郑驰乐也注意到了吴弃疾身边那个拄着杖走出来的老人,心里忍不住感叹吴弃疾运道好。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啊!后来正是这位陈老领导直接把吴弃疾推荐给了很多人,给吴弃疾铺平了青云大道。 这位陈老领导到底是何许人也,看关振远的反应就知道了。关振远可不是一乍一惊的人,他出身首都关家,从小到大什么人没见过?能让他震惊的人分量肯定是非常大的。 你要是问这位陈老领导曾经身居什么要职,那么肯定很少人能说得出来。可知道他的人不多,不代表他的地位不高,要知道现在首都好几位大佬见到他以后都得喊一声“老哥”,家中晚辈统统对他尊敬有加。 到了他这个层次,职位根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说话的分量很大! 没想到能够看见这接连上演的好戏,连关振远都差点忘了正事。等他想起自己不能迟到以后,相当扼腕地对郑驰乐说:“我得赶去上班了,你呆在吴先生这边没问题吧?” 郑驰乐说:“没问题!” 关振远揉揉他的脑袋,把他带过去跟那位陈老打招呼。 陈老自然没想到关振远会认识吴弃疾,不过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把震惊流露在脸上,听到关振远的问好后只是微微颔首:“小关工作还顺利吧?” 关振远笑道:“托老领导的福,一切顺利。” 陈老把目光移到郑驰乐身上,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能对得上号的人。他问道:“这不是你家靖泽啊,谁家的孩子?” 关振远说:“这是我妻弟,叫郑驰乐,您喊他乐乐就成了。昨天吴先生说他的门诊今儿开张,让乐乐过来开开眼界,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陈老说:“那他可真是来对了,今天恐怕有很多热闹好瞧啊。别看小吴年纪跟你差不多,他能耐大着呢,今天这家小诊所的门槛肯定会被人给踩烂。” 关振远说:“要不是还要上班,我肯定得留下来看看。” 听他这么一说,陈老摆摆手:“你要上班就赶紧吧,小吴做事周全得很,不会把你们家乐乐弄丢的。” 关振远也不多留,应了一声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吴弃疾已经和那个很有可能是他“表弟”的年轻人碰头,不知道他跟对方说了什么,那人很快就折返车中,扬长而去。 转头瞅见郑驰乐,吴弃疾本来有些冰冷的神情马上恢复如常:“来了?会泡茶吗?” 郑驰乐一愣,说道:“会。” 吴弃疾说:“那好,你帮我去泡茶。” 门诊里面还设有一间接待室,郑驰乐在吴弃疾的示意下呆在接待室烧水泡茶,吴弃疾则邀请陈老落座:“没想到您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碰上了那家伙,真是对不住啊老领导!” 陈老说:“这有什么?听说你这‘表弟’是回来投资的,除了开设公司以外还扶持了几家学校,无论怎么样,这总是件好事。你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迂腐了,这一点你可别学他,眼界不开阔点儿,什么路都走不远。” 吴弃疾说:“陈老说的是。可您不知道,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利益是最重要的,无论他们做事时披着怎么样的皮,最终目的都是牟取最大利益。我年少无知时就吃过他们家的亏……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说道这个吴弃疾有些黯然,瞧见郑驰乐竖起耳朵在偷听,笑着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小小年纪的,好奇心别太重。”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反驳:“没有好奇心的人是学不好任何东西的!” 吴弃疾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第三批客人已经到来了。 这次来的人排场没那么大,郑驰乐却还是眼尖地将对方认了出来:领头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胖子不是家里富得流油的华中富商周大成又是谁? 郑驰乐很自觉地泡好茶送到他们手上。 有了第三批客人自然就会有第四批、第五批……不同的人物走马灯似地前来祝贺门诊开张,郑驰乐倒茶都倒得手软了。 等吴弃疾送走了所有人,郑驰乐才发觉自己好像浑身酸痛,忍不住站起来活动筋骨。 郑驰乐算是开了眼界了:仅仅依靠一身医术就把人脉经营成这样,吴弃疾简直是天生的政客。 负责给人斟茶倒水累是累了点,但能听到这么多墙根也是值得的! 郑驰乐再一次恢复活力,跑去外面问吴弃疾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见到郑驰乐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吴弃疾倒是有些吃惊了。 他差遣郑驰乐做事只是想瞧瞧郑驰乐心性怎么样,没想到郑驰乐不仅坚持了整个早上,这会儿还精神抖擞地跑来自动请缨想要继续帮忙。 这家伙身上真是有使不完的劲啊! 吴弃疾故弄玄虚:“当然还有事要你做,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郑驰乐被他唬住了:“什么事!” 吴弃疾瞅见他那认真的小模样儿,朗声笑道:“我们去下馆子,你得负责多吃点。” 第十三章 渊源 吴弃疾很快就把门诊关了,领着郑驰乐去找地方吃饭。本来他还想着想带郑驰乐去吃顿好的,郑驰乐却在转过一条街后突然指着旁边的一个云吞档说想吃云吞。 郑驰乐当然不是想给吴弃疾省钱,他只是觉得那个云吞档的“档主”眼熟极了——不是他在淮昌一中的同桌陆冬青又是谁? 陆冬青长相很普通,性格有点内向,面对生人时很腼腆。当初郑驰乐还跟他做了大半年的同桌来着,硬是在陆冬青被人打了一身伤才发现他被人欺负了大半年。 陆冬青被人欺负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性向,而欺负他的人叫曹辉,跟陆冬青在一个初中念书。 郑驰乐在事发后逼问了很久,陆冬青才吐露实情:陆冬青喜欢男的,而且还暗恋着曹辉,这件事被曹辉知道以后曹辉觉得很恶心,每次见面都恶语相向;陆冬青后来都避着他走,第二学期甚至转到了其他班,一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考上淮昌一中后又跟曹辉分在一个班里才再次碰面。 郑驰乐对爱情这东西没什么概念,在陆冬青吐露性向的时候也没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奇怪:男的也能喜欢男的? 他本着求知若渴的科学精神跑图书馆查阅资料、没脸没皮地跑去别人那蹭电脑用,收集了各方面资料以后终于弄明白了: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就像有的人喜欢用左手、有的人喜欢用右手一样正常。 因为经常使用右手的人比较多,所以人们才把习惯使用左手的人称为“左撇子”。身体上的“左撇子”对其他人并没有不好的影响,也不会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顶多在使用专门为右手设置的产品时会有点不方便而已。然而在幼时如果孩子出现了“左撇子”倾向,就会被告知这是错误的,要求孩子改正。 事实上这并不是“错误”,而是一生下来就已经被决定好了的。后天的引导可以改变这种天性、可以根据大众的认知把他引上“正道”,但是如果你认为感情上的“左撇子”是一种“错误”而去反对甚至歧视它的话,才是真正的错误。 郑驰乐当初就把这个观点整理成文章投给了校报,校报的负责老师虽然觉得这个话题太过“超前”,在复核过郑驰乐的参考文献后却还是拍板决定:可以刊出! 这期的校报引起了校内热议,再加上他那些朋友们的推泼助澜,淮昌一中里面刮起了一阵“南风”。当然,这并不是指同性相爱的现象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而是指在这股“南风”刮过以后,在淮昌一中这一届的大部分师生心里都埋下了一个种子:感情上的“左撇子”并不是什么恶心的事。 郑驰乐常被季春来夸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他想弄明白一件事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弄明白,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绝对不会畏缩。而且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他就敢站出来说话,不管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这种性格在很多地方都显得太拧拗了,可在学医时却是难能可贵的:他肯钻研、接受能力强,但又有自己的坚持,长此以往,肯定能闯出自己的路来。 郑驰乐可从不认为自己这性格有多可贵,他只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远远瞧见个头比同年人要小的陆冬青在摊位上忙碌,郑驰乐就想起了陆冬青曾经轻描淡写地提到过自己初中时父亲旧伤发作,几乎下不了床,所以整个暑假都帮父亲撑着自家云吞档的事情。 没想到他的云吞档居然就在吴弃疾的新诊所附近。 吴弃疾显然也注意到云吞档只有一个矮小的小豆丁,不由问道:“档主不在?” 陆冬青腼腆地抬起头,声音有些生涩:“我、我就是!”见吴弃疾看起来很亲和,他话也说得顺畅了些,“净云吞和云吞面我都会做,您、你们要吃什么?” 吴弃疾问郑驰乐:“你要吃什么?” 郑驰乐忍耐着和陆冬青打招呼的冲动,说道:“净云吞!不要葱。” 吴弃疾说:“一样,不过给我两份。” 陆冬青点点头:“嗯,记下了。你、你们到那边坐,很快就好!” 吴弃疾也不嫌弃环境差,跟郑驰乐坐到一边的矮桌上,和郑驰乐一起盯着陆冬青看。 陆冬青的云吞是现包的,他的手很小,但特别灵活,三两下就把三份新鲜云吞弄下锅。 旁边正在吃的老主顾见他们好像很好奇,马上说道:“你们第一次来吃吧?青哥儿的手艺跟他爸一样好啊,馅料足,汤味浓,而且价格厚道。要是喜欢的话多来几次,青哥儿他爸腿脚不好,青哥儿从小就帮着他爸起早贪黑地忙,在学校还年年拿奖,念书从来不花钱,懂事啊!” 郑驰乐边听那位老主顾说话边看着陆冬青渗着汗的小脸,这时候的陆冬青才十一岁,应该还没有和曹辉闹出事来,眉目之间看不出半点郁结。 郑驰乐还记得那时候陆冬青非常节俭,几乎没有穿过校服以外的衣服,学校组织的活动也很少参加,问起时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家里拿不出钱。 陆冬青的坦然有时候会让郑驰乐觉得自己太过偏执,因为一直以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顺顺利利的,就连这两年开始想办法弄钱都是因为想让郑存汉“刮目相看”。 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头。 郑驰乐想得入神,陆冬青已经把两碗云吞送过来了。 等陆冬青把第三碗也端过来后吴弃疾和气地对他说:“小娃儿,坐下一起吃吧,我请你。” 陆冬青一愣,压根儿没想到会有客人这么说。 吴弃疾笑了:“我是在附近开诊所的,刚刚听隔壁这位大哥说你爸腿脚不好,让你自己出来看档,应该是发作起来了吧?前段时间天气不太好,如果是有旧伤的话确实很糟糕。” 陆冬青点点头:“以前我爸是军人,后来伤退了,受的伤比较严重,平时就走不快,一到阴雨天气更是疼得连床都下不了。” 吴弃疾说:“坐下来,边吃边说,我了解一下情况。对了,我姓吴,这附近那家吴氏诊所就是我开的。” 郑驰乐装作不经意地插话:“吴先生可厉害了,今天他的诊所开张可是有很多人来祝贺啊,你应该也看见了!” 陆冬青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人物在那里呢……”想到早上那架势,他的眼睛燃起了希望之光,“吴先生您能治好陈年旧伤吗?” 吴弃疾屈起手指一弹郑驰乐的脑门:“别添油加醋地夸口。” 郑驰乐吃痛地捂住额头。 吴弃疾问陆冬青:“你叫什么名字?” 陆冬青说:“我姓陆,叫陆冬青。” 吴弃疾说:“冬青么?冬青这种植物从来都不争春,在冬天开花结果。” 陆冬青闻言抬起头腼腆地一笑:“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的日子虽然苦,但他希望我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沮丧。” 郑驰乐一直知道冬青是什么,可他从来没想过陆冬青名字的来由。 听出陆冬青对他父亲的敬慕,郑驰乐不由有些恍惚。 昨天吴弃疾也评价了他的名字,同样也说了它的寓意,可他对郑存汉却只有排斥。在远离淮昌的那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回过头,一来确实百事缠身,二来是心中有怨。 然而回头一看,郑存汉除了不让他和郑彤相认、把他送到岚山之外,对他也没有半点不好的地方。 他应该回去看看那个倔老头的。 郑驰乐在走神,吴弃疾却已经对陆冬青说:“我不敢打包票说我能治好你父亲的旧伤,因为没有病人我们是不能判断病情的,如果等一下你不忙的话就先收摊把我们领过去,我先好好瞧瞧再说。” 陆冬青对吴弃疾有种莫名的信任,他说道:“饭点快过了,我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吴弃疾点点头:“先把云吞吃了。乐乐,吃完了别光在那发愣,”见郑驰乐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客气地差遣,“帮我回诊所把锁在柜子里的药箱拿过来。”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准备出手了,所以拿过吴弃疾给的钥匙就蹬蹬蹬地往回跑。 见陆冬青觉得有些莫名,吴弃疾说:“这小子大概因为你而想到了什么事,别看他那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心里藏着的事多得很。有些东西你看得开,他却看不开,所以他听到你的话会难受。” 陆冬青更迷茫了。 吴弃疾也知道自己把人绕晕了,笑着说:“吃吧,吃完收拾一下,带我们去你家。” 陆冬青点点头,心里太急了,连吃进口了什么都没品出味来。 吴弃疾也埋首解决碗里的云吞。 只有吴弃疾自己清楚自己为什么特别关心郑驰乐,因为他总觉得郑驰乐跟自己很像,不是说长得像,而是给人的感觉十分相近。 说得玄乎点儿大概就是“投契”。 吴弃疾觉得以前他师父季春来看到他时,也许跟他现在看到郑驰乐时是一样的。他师父也曾经说“你很像我”,对他关爱有加,并且把自己那一身医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惜后来他犯了错、又牵连进东瀛那边的事情里面,他师父才会恨不得从来没有他这个徒弟,无论如何不肯再见他一面。 思及往事,洒脱如吴弃疾也有些黯然。 这时郑驰乐已经去按照吴弃疾的指示取出药箱,可等他看清那个梨花木做成的老药箱时不由一愣。 他认得它。 这是季春来后来给他的药箱,说是代表了师门传承。 郑驰乐觉得这事有点荒诞,连忙翻到梨花木药箱后头查看那里有没有一道长约一厘米的划痕。 等看清以后他的手微微一颤。 ——有! 这说明这药箱不是相似,而是同一个! 这代表什么?代表吴弃疾和季春来不仅有渊源,而且季春来还曾经把吴弃疾看成足以传承师门的佳徒,早早就把师门传下来的药箱给了吴弃疾。 郑驰乐皱起眉,心里的谜团更大了。 它为什么会回到季春来手上? 第十四章 治腿 由眼前的药箱猜想到季春来和吴弃疾的关系,郑驰乐不由联想到季春来后来对吴弃疾的态度。 季春来很少说起自己的事,就连为什么入狱都讳莫如深。事实上季春来很少针对某件事进行表态,但是提起吴弃疾的时候他的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情绪,似乎有点嫌恶。 郑驰乐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如果他真的曾经把吴弃疾当成得意弟子,肯定是真心喜爱吴弃疾的。 至于为什么季春来后来绝口不提吴弃疾这个徒弟,极有可能是吴弃疾做了季春来无法容忍的事,而且那些事是触及季春来底线的——只有那样,吴弃疾才会被季春来冷脸相待那么多年。 既然师徒情分断了,药箱回到季春来手上然后再传给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郑驰乐当下就决定等解决完陆冬青的事以后就不再来找吴弃疾。 季春来是他的师父,即使季春来现在不认他,往后他也会想办法磨到季春来认自己! 想到季春来说过吴弃疾最爱用“虎狼之药”,郑驰乐皱起眉头。 如果季春来说的事实,那么佳佳那边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陆冬青的父亲这边他也得盯着!要是自己出现反而害了陆冬青,那可就太糟糕了。 郑驰乐抱着药箱回到云吞档,陆冬青已经收摊了,跟吴弃疾站在那儿等着他。 吴弃疾接过郑驰乐拿过来的药箱背在身上,没有察觉郑驰乐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警惕。 陆冬青领着吴弃疾和郑驰乐往小巷里走,脚步终于有了点少年人应有的急迫。 这边是淮昌的老街区,巷子狭窄又阴暗,可在转角处却长着棵碗口粗的石榴,翠绿的枝桠上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火红花朵,有些快要谢了,有些却才刚刚绽放。 它的存在给整个巷子带来了生机。 陆冬青在吴弃疾的帮忙下将活动云吞档停在石榴树下,这年头民风淳朴,东西放在外头也不怕有人打歪主意。 见郑驰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家的情况,陆冬青说:“我们是租了这个院子里的一间房子,房东人很好,平时很关照我们。” 郑驰乐点点头。 陆冬青把吴弃疾和郑驰乐领进屋,整间屋子用一张布帘隔开了两半,里头那一半仅仅摆得下一张床,外面则堆满了各种杂物。 里间的床上躺着个人,听到动静后他咳嗽了两声,绷着声音问道:“今天生意不行吗?这么早就收摊了?” 陆父的声音有点儿严厉,陆冬青顿时有点不敢说真话。 陆父早年还是积极地想要治好旧伤,让儿子安心上学,可这些年求医问药熬过来,病情没有起色就算了,还搭进去不少钱。陆父思量许久,觉得平时腿脚不怎么方便却也还能干活,遇到阴雨天气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于是决心不再折腾自己的老腿。 陆父最疼的时候让陆冬青把自己绑在床上,陆冬青看得满脸是泪,却不敢违背陆父的意愿去找医生过来。 吴弃疾已经听陆冬青说过陆父的情况,他把医箱放下,拎着郑驰乐走进里间接过话茬:“陆老哥,我姓吴,叫吴弃疾,你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吴老弟就行了。刚刚我和这小子吃云吞时跟你儿子聊了几句,觉得你们父子俩挺不容易的,而且听说你儿子成绩好,就跟想着跟过来瞧瞧了,你不会怪我们唐突吧?其实我就想来问问你是怎么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的,我家这小子……”他摇头直叹,“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啊,怎么说都不听。” 陆父虽然对陆冬青带人回来不是很满意,但看郑驰乐虽然穿得不是很好,却也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吴弃疾的衣着又比郑驰乐还要更体面些,当下也没再怀疑他的说法。 “我这腿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你可不要见怪。”陆父坐了起来,说起自己儿子时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你别听冬青那小崽子瞎说,他的成绩能好到哪里去?” 吴弃疾却已经注意到陆冬青贴满了整张墙的奖状,他坐到床边指着那面墙说:“陆老哥你这话可不实诚啊,是不是想藏私?” 陆父是个老实人,听到他话里那明显的促狭后有些郝然,苦笑说:“我是真没什么方法,穷人的孩子早懂事而已,他从小到大都不用我操心,还经常帮我干活。我这辈子什么都不行,可我养的这个儿子是没话说的,谁看到都会夸几句。” 吴弃疾笑道:“有其父才有其子,我瞧冬青他就是随了陆老哥你!” 陆父闻言神色微黯:“他可别像我才好。” 吴弃疾摆出一脸的惊讶,似乎陆父说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陆父见他那模样,叹息着说:“要是他像我,日子可就艰难了。我年轻时总是意气用事,在支援越战时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了头,处处想要充英雄,后来不单只搞到自己一身是伤,还连累了几个老战友丢了命。这腿一疼我会就想起自己犯的错,所以我宁愿他不像我,平平顺顺过一世就最行了。” 陆冬青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父亲提起腿伤的来由,听完后整个人都愣愣的,一下子失了神。 郑驰乐注意到的却是吴弃疾怎么运用巧妙的语气、眼神、神态和肢体动作去引导陆父说话。 他觉得关靖泽那个小鬼头分析得太对了:这人根本就是揣摩人心的高手,而且为了获得自己需要的信息说起谎来那叫一个顺溜,连眼都不用眨。 这样的性格季春来应该是不太喜欢的,因为季春来的脾气耿直无比,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以前就常常教训他、说他没个正经。 吴弃疾知道郑驰乐正盯着自己,但他以为郑驰乐只是在看自己怎么问症,也没放在心上。他继续套陆父的话:“我听我父亲说过越战的事,听说那时候地上埋的都是雷,走一步路都有危险。” 陆父说:“我们那个分队就是负责侦测地雷的,有些雷还搞了不少铁片,一炸开的时候搞得人皮开肉绽。” 吴弃疾唏嘘:“幸好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 陆父点点头。 吴弃疾说:“陆老哥,我是学医的,可行医这么多年还没机会见识真战场弄出来的伤呢,要不给我看看你腿上的伤吧?” 都聊到这个份上了,陆父说:“只要你不嫌脏,当然是没问题的。” 吴弃疾撩起陆父的裤子,仔细地查看陆父的伤处。陆父果然是真刀实枪里闯过来的,脚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看上去有点儿恐怖。 更为狰狞的是那微微肿胀的膝盖。 吴弃疾试着在陆父的左腿上按压了几下,陆父马上痛出了一身冷汗。见陆父有反应,吴弃疾没停手,口上说话分散陆父的注意力:“我们的中医穴位有个很有趣的说法,就是把有问题的穴位叫做‘阿是穴’。按到哪里疼到你‘啊’地喊出来,问你是不是这里疼,你说‘是’,那我们就找着了要找的穴位了。是不是这里疼?” 陆父被他这么一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确实疼。” 吴弃疾皱起眉头:“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陆老哥你不要不高兴——陆老哥你是不是为了省钱,都是疼了才去拿点药?” 陆父辩解道:“以前部队里有人给了个药方,一直挺管用的,外敷内用都可以,我们都用习惯了。” 吴弃疾说:“也就是说你根本没让人帮你治过?” 陆父说:“……有。” 吴弃疾问:“什么时候?” 陆父没了底气:“在部队时军医给处理过了。” 吴弃疾气得笑了:“如果陆老哥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帮你暂时缓缓。”不等陆父回应,他已经招呼郑驰乐,“乐乐,把我的药箱拿进来。” 见吴弃疾显然是有备而来,陆父慢慢回过味来了。可这时候箭早已架在弦上,他也不好再拒绝,只能任由吴弃疾折腾自己的伤腿。 吴弃疾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针包,摊开放在药箱上。 郑驰乐看到了那套自己非常熟悉的细针,吴弃疾没打开的那一小段其实放着最难用好的金针,金质细软,使起来很难用上劲,郑驰乐那时候练习了很久才勉强达到季春来的要求。已经的那一大段则依次排放着大小不一的银针,银针的硬度要比金针好一些,不过现在大多使用不锈钢针了,郑驰乐拿着这个药箱时就另备了一套不锈钢针,使起来比较就手。 吴弃疾的水平显然比郑驰乐要高得多,根本没想过要拿新针来代替。他取出一段艾绒示意郑驰乐点着,将手上的银针在火上烧灼片刻,开始在陆父身上下针。 吴弃疾边动手边引导陆父:“我随时将应该有的针感告诉你,如果你感觉已经到位了就说一声。” 陆父相当配合。 郑驰乐专心致志地看完吴弃疾从下针到收针的手法,心里更加确定吴弃疾跟季春来大有渊源——毕竟他曾经按照这些手法联系过无数遍,想忘都忘不掉。 不过每个人的习惯都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针法,季春来教给他的是一种、吴弃疾现在用的也是一种,等到他自己用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种了! 郑驰乐想得入神,吴弃疾却觉得郑驰乐是在“偷师”。不过他心里想着要把郑驰乐拐成自己的学生,也不生气,合上药箱后笑眯眯地说:“乐乐,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郑驰乐心里一直在对比着吴弃疾的针法和季春来教的有什么差异,听到吴弃疾的问话才回过神来。他也知道这么盯着看是有“偷师”嫌疑的,可他又没法解释自己真正的想法,只能厚着脸皮点头:“很感兴趣!” 吴弃疾说:“想学吗?” 郑驰乐顿时警惕起来。 他只认季春来这个师父! 郑驰乐坚定地摇摇头:“不想!” 吴弃疾有些讶异,一看郑驰乐眼里充满防备,乐得笑了起来。他记得当初自己对季春来也是满心不信任,好像害怕季春来想图谋自己什么似的——也不想想自己当时是小毛孩一个,有什么可以给人图谋的? 没想到这家伙连这个都像自己。 吴弃疾抬手就着郑驰乐的脑袋揉了两下:“不想就算了。” 这么好的苗子,慢慢拐过来更有趣! 吴弃疾转头对陆父说:“你动一下左腿试试看,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本来陆父心里还不太相信吴弃疾扎几针就能出效果,可他活动了一下左腿,却已经没了那种钻心的疼痛! 陆父震惊地看着吴弃疾。 吴弃疾说:“这只是暂缓疼痛而已。如果要根治,你得到我的诊所去一趟,在那里我可以给你做更全面的检查。我怀疑你左脚里面还留着越战时跑进去的铁片,要是不取出来,往后还有得你受的。” 陆父意识到吴弃疾的不凡,迟疑地说道:“这个……既然已经不疼了,我看没必要了吧。” 吴弃疾一语道破他的担心:“你担心付不出诊金?我跟你说吧,上次有人邀我给他施针,只扎了一针就给五千块。刚刚帮你扎了好几针,你付得出这份钱吗?” 陆父听他这么敲竹杠,登时涨红了脸。 吴弃疾笑道:“放心吧,我骗你的。我只是想说句实在点的话,你要是不治,以后发作起来可能会要了你这条腿,你儿子一辈子都得照顾你;你要是治了,可能就好了,好了以后还怕赚不到诊金吗?你连美国大兵都能杀,怎么就怕自己赚不到钱呢!我是真心觉得你这儿子好,懂事,乖巧,能干,所以我才会自己跑上门来。你不为自己想,难道就不为你儿子想想?” 陆父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好,我治!” 第十五章 求诊 吴弃疾说服了陆父后也不多留,叫郑驰乐跟自己一起回诊所。 等他们回到那边以后,已经有个微胖的青年人等在那。一见到吴弃疾,胖青年面露惊喜:“师父!我来了!” 吴弃疾说:“来了就来了,别嚷嚷。正好,等下我可能要给人动个小手术,你准备一下。” 胖青年兴奋地答应:“好嘞!” 郑驰乐被这个胖青年逗乐了。 他想起这家伙叫童欢庆,以前就是吴弃疾最忠实的“爪牙”,吴弃疾说什么他就应和什么,人人都说他是“应声虫”。受季春来影响,郑驰乐对吴弃疾和童欢庆都不太关注,可有一回童欢庆在大会上脱下鞋猛拍桌子、指着外来代表大骂的“英姿”深入人心,连郑驰乐对这家伙也有了挺深的印象:又二又横,看着就让人乐呵! 童欢庆也注意到郑驰乐的存在,他惊疑不定:“师父,这小豆丁是哪来的?师母给你生的?都这么大了啊!” 吴弃疾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师母’了?” 童欢庆一拍脑门:“确实没见过。” 郑驰乐:“……” 童家父母真是深谙起名艺术啊!瞧这名字起得?要多贴切就有多贴切! 童欢庆当然不知道郑驰乐在吐槽自己,他继续追问:“那这小豆丁是谁?” 吴弃疾没好气地说:“想认识的话自己问去。” 童欢庆搓着手说:“我是师父的徒弟,千万因为我这么挫就怀疑师父的医术啊,当初是我死皮赖脸求师父收我的……哎对了,我叫童欢庆,你叫我大庆就可以了。” 郑驰乐不怀好意地瞟着他腰间的肥肉:“不如叫油田?” 童欢庆:“……” 他不跟小孩子计较! 郑驰乐倒不是恶意取笑童欢庆的,见童欢庆一脸憋闷,他正正经经地跟童欢庆交换了名字。 童欢庆一向是自来熟的个性,立刻就“乐乐”、“乐乐”地叫,热络地拉着郑驰乐说话。 直到吴弃疾一个眼神瞥了过来,童欢庆才灰溜溜地跑去准备手术事宜。 没过多久陆父就在陆冬青的陪同下来到了诊所,这次郑驰乐没再盯着整个诊疗过程看,因为他知道吴弃疾在陆家就已经做出判断了,接下来就是按照对症治疗而已。 郑驰乐给坐在外面的陆冬青倒了杯水。 陆冬青从进门开始就有些魂不守舍。 郑驰乐安慰道:“别担心,吴先生很厉害的。” 陆冬青礼貌地道谢:“谢谢,我没事。” 郑驰乐回想起“前世”的种种,有点儿想不明白曹辉为什么狠得下心对陆冬青恶语相向、拳脚相加,也震惊于陆冬青的意志到底有多坚韧:那么多不幸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却从来没有被击败过——即使他看起来那么地腼腆。 陆冬青显然并不知道郑驰乐在想什么。 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杯子,手指有些发颤。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他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随着年纪渐长,他逐渐发现对好友曹辉有了别样的好感。 那并不是“友谊”。 可是他父亲刚刚吐露的事实,让他想透了曹母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当面就叫曹辉不要再把他带回家。 曹辉没有父亲,曹母没有丈夫。 他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在支援越战的志愿军里。 同一地区的人大多会分在一块,所以曹辉的父亲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错误决定而死。 ——所以曹母才会那么不喜欢他。 不,不仅不喜欢,那是厌恶和痛恨! 曹母是个公职人员,处理事情时自有一套,她再不喜欢陆冬青也没有勒令曹辉不能和他往来。 她只是微笑着劝曹辉多交朋友,还将同事里面一些年龄相近的孩子介绍曹辉,他要帮着家里做事,曹辉又有了新玩伴,自然很快就把他给忘掉了。 这种做法是非常高明的:聪明的父母从来不会把自己摆到跟孩子敌对的位置上——要是曹母直接反对曹辉和他往来,以曹辉那小霸王个性肯定会生出逆反心理。 陆冬青觉得心脏在阵阵抽痛。 他不能责怪自己的父亲,也不想怨自己命途多舛,至于那还没被人察觉的不应有情愫,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在它生根发芽之前彻底挖走。 陆冬青攥紧杯子把水往自己唇边送,只觉得穿过喉咙的开水有点儿冷。 他还这么小,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而且人活一世应该看到并不仅仅是那所谓的“喜欢”,他父亲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人生还那么长,总会遇上更多“喜欢”的人,然后很快就把少年时这份无果的暗恋彻底遗忘。 陆冬青突然问郑驰乐:“那个……你在跟吴先生学医吗?” 郑驰乐不知道陆冬青为什么会这么问,连连摇头:“不是!” 陆冬青有些讶异,看郑驰乐和吴弃疾的互动,分明就有教和学的架势。 郑驰乐说:“如果我是他徒弟,这会儿肯定会在里面帮……” 郑驰乐话未落音,童欢庆突然打开诊疗室的门说:“乐乐,过来帮把手!” 陆冬青盯着郑驰乐直看,那眼神分明是在指责他谎话连篇。 郑驰乐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老天不给他来个六月飞霜都对不起这冤情! 郑驰乐心里再怎么嘀咕,做起正事来却是绝对不会含糊的。童欢庆还在一边聒噪地解释着吴弃疾要怎么给陆父治疗,郑驰乐已经熟门熟路地按照标准手法洗手、消毒,小脸儿绷得死紧,每个动作都比童欢庆还要标准。 童欢庆死死地瞪着他。 郑驰乐说:“你的手套戴错手了。” 童欢庆:“……”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不会给自己负责太重要的环节,因此站到了呈递器械的那边准备跑腿。 吴弃疾早就看出郑驰乐有点儿底子,对他这样的表现倒也没太惊讶。 陆父的麻醉已经做好了,吴弃疾确定了下刀的位置后动作非常流利,到后面郑驰乐连眨眼都不敢了,因为一眨眼就会错过好几个动作! 难怪吴弃疾能广受赞誉,不管效果如何,这一手亮出来就足以震住很多人了。 同时郑驰乐也对童欢庆刮目相看。 别瞧童欢庆长得有点发胖,整个手术过程他可是能够紧跟着吴弃疾的动作提供辅助的啊! 郑驰乐见识了吴弃疾的本领以后暂时放下了偏见,重新审视这两个曾经扬名海内外的人:从今天诊所开张的情况看来吴弃疾其实已经把人脉经营得差不多了,再稳步发展几年应该就能走上以前那条青云路。 可问题在于吴弃疾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淮昌开诊所? 郑驰乐眉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季春来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入狱的原由,但他在牢里的时候隐隐跟郑驰乐透露出一种“这辈子恐怕很难再离开岚山监狱”的讯息。 可是在他即将升入高二时季春来却出现在他面前,说要带他离开。此后季春来再次回到医学界,竟也没再遇到任何阻挠! 郑驰乐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真相的一角。 这时吴弃疾和童欢庆已经搞定了。 原来陆父的腿里面真的藏着四五块长约一厘米的细长铁片,明显是地雷爆炸时跑进了他的小腿。当时伤患多,军医处理得不细致,竟然把它们留在里面了。 幸亏陆父命好没有感染破伤风。 至于陆父居然只觉得疼得要命,完全感觉不到这些铁片的存在,郑驰乐也不太惊讶。以前他看过一个医案,有个老妇人因为重男轻女而往孙女脑袋里扎针,扎了二三十根孙女还一无所察,长大后头痛得厉害才发现不对劲。 连最敏感的大脑都这样,陆父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管怎么样,陆父的腿伤总算是圆满解决。 童欢庆把陆冬青叫进来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吴弃疾把白大褂和手套都摘掉,走到外间给陆父写药方。 郑驰乐这时候又想起吴弃疾的“前科”,跑过去盯着吴弃疾用什么药。 吴弃疾被他气乐了,这小鬼还真是理直气壮啊! 说教他吧他又不肯认师父,这不说教他的时候他又巴巴地凑上来,吴弃疾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吴弃疾气归气,却也没刻意避着郑驰乐。见郑驰乐看得认真,他正准备逗郑驰乐几句,却突然看到郑彤出现在诊所前。 郑驰乐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是一愣。 郑彤已经走了过来,对吴弃疾说:“乐乐今天麻烦吴先生了。” 吴弃疾说:“乐乐很懂事的,哪里会麻烦。”他知道郑彤过来肯定不仅仅是想说这种话客套话,所以笑了起来,“郑厂长有什么要紧事吗?” 郑彤迟疑了许久,双手微颤着按住郑驰乐的肩膀:“我能不能请吴先生出个诊?” 郑彤跟关振远通话的时候了解了吴弃疾的能耐,很快就坐不住了。 她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准备下午的工作,于是立刻就赶过来,直截了当地向吴弃疾提出自己的请求。 郑彤自然是为了父亲郑存汉的病情,人老了总会大病小病不断,而且郑存汉年轻时身体就弄垮了,这会儿身体虚弱得要命。郑存汉怎么都不肯去医院“吊命”,也不肯到省城来住,只肯呆在老家过活。 要不是郑存汉妥协般搬回了郑家村、有几个堂叔帮忙照应,郑彤是怎么都不会让郑存汉自己住在老家的。 可即使有人照应着,郑存汉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虚,郑彤心里哪会好受。因而在知道吴弃疾的能耐之后,郑彤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替郑存汉求诊。 第十六章 真相 郑驰乐听着郑彤和吴弃疾说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以前恨极了郑存汉,所以假期都死撑着不回郑存汉那边,慢慢地连郑存汉寄来的钱也原封不动地寄回去,早早就开始“自力更生”。 他从来都没想过那个骂起人来精神十足的郑老头儿,会在这时候重病。 如果“前世”也是这样的话,郑彤坚决不认自己、不去看自己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他还小,而郑存汉已经老了,她能够奉养郑存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驰乐握紧拳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叫嚣着。 他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狠狠地一拳砸墙上,恨不得砸到自己满手是血。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怨了郑彤那么久,还在郑彤为妹妹的事伤心欲绝喊她“关夫人”,他心里不痛快,郑彤心里难道就痛快了? 想到自己死后郑彤的心情,想到那个他已经被迫抽离、再也无法挽回的“未来”,郑驰乐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疼。 郑驰乐啊郑驰乐,你真是个懦夫!你真是个无耻小人! 吴弃疾注意到郑驰乐的神情,心里更确定郑驰乐和郑彤之间藏着秘密。不过他还想着拐带郑驰乐,所以也没想着去揭穿,他耐心地听完郑彤的表述才说道:“诊所今天才开张,我可能走不开。要不这样吧,我先准备两天,正好大后天是公休日,我找人帮我顶替一下也容易。” 郑彤点点头:“那就麻烦吴先生了,我贸然跑过来实在有点儿冒昧。” 吴弃疾说:“郑厂长也是心里着紧,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生大悲事,郑厂长的心情我能理解。” 嘴里说着客套话,吴弃疾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件事带来的好处。他师父——前师父季春来得罪的是首都耿家,耿家和关家是世家,如果能跟关家打好关系,对于帮师父走出监狱非常有用。 其实他那么想把郑驰乐收为徒弟,一方面是郑驰乐确实很对他胃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郑驰乐在郑彤心里非常重要,只要郑驰乐跟了自己,那么自己跟关家的关系也会拉进一大步。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找关靖泽?吴弃疾最擅长相人,关靖泽明显早早就有了自己的目标,要说服他跟着自己学医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送走了郑彤,吴弃疾瞧了眼郑驰乐,不由又苦笑起来。 事实上季春来之所以那么决绝地跟他断绝师徒关系,除了因为当初出现的种种矛盾之外,他这处处算计的性格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由。 季春来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最不屑的就是那些你来我往的阴谋诡计,他从来不会去算计人,也不会去想自己会不会被人算计,性格里其实还保留着几分难得的“天真”。这份纯粹让季春来在医道上走得比谁都要远,可也正是这种脾气让他惹上牢狱之灾。 如果季春来多点儿戒心,或者在事发时别那么硬气,恐怕也不至于被耿家人恨上。 从知道季春来入狱的那天起,吴弃疾就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第一个选择他去恳求季春来原谅,季春来要他拿出什么诚意他就拿出诚意,直到季春来相信他的决心为止——可是这样求得季春来的原谅,季春来依然得继续留在狱中;第二个选择是走季春来最厌恶的那条路、周旋于季春来最看不惯的政要人物之间,直到有足够的“面子”可以向耿家讨个人情为止——可一旦走上这条路,想要回头就困难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吴弃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出选择的,反正他回过头一看,自己已经开始往第二条路上走了。 吴弃疾知道继续这么往前走,自己和季春来直接师徒情分就真的要断了:季春来本来就已经和他断绝关系,看到他这蝇营狗苟的模样只会更加厌弃。 但吴弃疾并不后悔。 庄子讲过这样一句话:两条鱼与其在干涸的河道里用唾沫湿润着对方,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还不如各自在江河湖海里自由畅游。 吴弃疾遇上季春来的时候吴家遭逢劫难,他几乎失去了所有家人,幸而有季春来出手才勉强保住了一个家。那时候季春来非常喜爱他,视他为得意弟子,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要说这世上对吴弃疾最重要的人是谁,那肯定是季春来。 即使走这样的路会加深季春来对他的厌恶,吴弃疾也不会后悔: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季春来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那不是他师父应该呆的地方! 吴弃疾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郑驰乐,说道:“先去睡一会儿吧,小鬼,下午还有得你忙!” 郑驰乐:“……” 这家伙用起童工来还真是不含糊! 郑驰乐心里有事,整个下午都有些魂不守舍。 下午关振远来接他的时候见到他这副模样,笑着问道:“觉得不好玩?” 郑驰乐摇摇头:“挺有趣的!” 关振远说:“我看你好像挺累的。” 郑驰乐说:“我听姐说老头子身体又变差了。” 关振远说:“其实还是老样子,你堂叔他们会好好看照着。” 堂叔?那就是搬回了郑家村。 郑驰乐觉得情况更不乐观了。 要知道郑存汉早年和家里闹僵了,早早就跑出去自立门户了。以郑存汉的脾气,能让他搬回郑家村住只有一个原因:他不回去就不能让郑彤放心! 一直到见到关靖泽,郑驰乐都是小脸微沉,一脸的不开心。 关靖泽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但却没去深究,直接找出一套衣服递给他:“一身臭汗,汗臭味整条街都能闻见了,你还想留着来下饭?赶紧去洗个澡。” 郑驰乐:“……” 这家伙一天不毒舌会死啊! 不过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在郑驰乐的记忆里关靖泽永远都不会有狼狈的时候,即使海堤决堤时关靖泽到前线指挥,别人注意到的依然是关靖泽那坚毅过人的神色,而非那一身泥污。 这个时候的关靖泽还相当“秀气”,小胳膊小腿儿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力,可不是后来那个黑得下脸、狠得下手段、做起事来绝不含糊的“关阎罗”。想到关靖泽那时候的名声,郑驰乐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他也不接关靖泽递来的衣服,一把将他扑往身后的床上。 关靖泽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幸而脑袋磕到的是自己的枕头,没有跟硬板床“亲密接触”。 他皱起眉头瞪着郑驰乐。 突袭成功的郑驰乐得意得很,他不怀好意地伸手捏住关靖泽脸颊的嫩肉,相当流氓地赞叹:“手感不错!” 关靖泽一脚伸进他腿间,反手把郑驰乐逼到在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完了以后他一脸正经地陈述自己的感受:“你的也不赖。” 闻声而来的张嫂瞧见他们在打闹,也不打扰,出去跟关振远感慨:“靖泽就是得有个同龄的伴儿。” 关振远笑着说:“他周围的同龄人还少吗?这小子眼光高,一般人他可看不上眼。我看他跟乐乐是看对眼了,要不然他是不会理人的。” 张嫂很赞同关振远的看法:“也是,乐乐那机灵劲瞧着就让人喜欢。” 这时郑彤打开门回来了,刚好听到张嫂夸郑驰乐,顿时百味杂陈。她心里藏着事,表情难免会带出一点沉郁,关振远看了就觉得奇怪:“我说你们姐弟俩怎么一个表情?说好了的?” 郑彤一僵,强颜欢笑:“忙了一天,有点累。” 关振远说:“瞧瞧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今天去找吴先生,谈得顺利吗?” 郑彤说:“吴先生答应了公休日要过去。” 关振远说:“那正好,公休日我也放假,到时我们一起过去就成了。” 郑彤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郑驰乐依然由关振远载着往吴弃疾那边跑。 经过三天的观察,郑驰乐发现吴弃疾的用药分明非常高明,远不是他以前认为的“只用重药”,相反,吴弃疾更多的时候都跟季春来一样尽量选用“上药”——即没有毒性或者毒性很低,长期服用都对人体无害的药物。 郑驰乐还跟童欢庆混熟了,别看这家伙长得圆圆胖胖,他脑筋的灵活度和操作的灵活度都远超于一般人!平时这家伙都看起来整一个傻大个,可一遇上患者他却跟换了个人似的,认真敬业到让人无可挑剔。 至少郑驰乐是寻不出错处的。 同时郑驰乐也已经从童欢庆嘴里掏出了一点儿吴弃疾的事:童欢庆拜师是五六年前了,那时候吴弃疾就已经非常厉害。童欢庆从小就爱极了医术,见识了吴弃疾的本领以后哀求家里人想办法让吴弃疾收自己为徒,一开始吴弃疾是不肯的,后来他父亲跟吴弃疾谈过以后,吴弃疾才点了头。 童欢庆悄悄对郑驰乐说当时他在偷听,隐约听到了吴弃疾的“师父”,一直非常心向神往:师父都这么厉害了,“师公”得多厉害啊! 郑驰乐听后与有荣焉:那可是他师父,能不厉害吗! 不过童父说服吴弃疾收下自己儿子时居然会提到“师父”,说明吴弃疾做的事似乎真的和师父有关。 郑驰乐绷着小脸,严肃地思考着里面的每一个关节。 吴弃疾抬头时看见郑驰乐和童欢庆相处愉快,顿时对拐带郑驰乐又多了几分信心:师兄弟间相处融洽,好事儿! 日子飞快流逝,公休日很快就到来。 吴弃疾跟着关振远一行人坐上了回郑家村的客车。 第十七章 引导 这年头的客车还没有严格地规范起来,出了省城以后就是典型“招手停”,一路上陆陆续续地上了不少人。 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很多人都穿上了时下流行的“的确良”,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色调,看上去非常洋气。 郑驰乐想起自己以前也觉得这种衣服很好看,还想过要攒钱买上一件。不过后来他跟着季春来大江南北地跑,对这些东西的追求反而淡了,因而也没机会让自己“时髦”一把。 现在以“未来人”的审美看这些大红大绿,还真难以接受! 一边的关靖泽也注意到郑驰乐盯着那些“的确良”直看,他一脸正直地说:“我小姨给我买了几件这样的衣服,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吧。” 郑驰乐:“……” 郑驰乐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关靖泽的小姨他是记得的,那为女中英豪自己开了家服装设计公司,“前世”在国内挺有名。 可惜的是作为公司老板她收获最多的是这样的哀嚎:“求你了老大!我们会全心全意为你工作,你千万别动手!” 因为这女人眼光极差,色感糟糕,款式设计更是“大胆又新颖”,怎么惊悚怎么来。 以前她送衣服给佳佳的时候佳佳都快哭出来的,过后偷偷问他这个没有亲缘关系的“小姨”是不是很讨厌她。 可想而知对方送的衣服是多么的“标新立异”。 对于关靖泽这种祸水东引的恶劣行径,郑驰乐决定坚决予以鄙视! 被关靖泽那么一闹,郑驰乐倒是轻松了很多。 他们先见到的是郑驰乐的“三堂叔”,郑老三正在门口抽着老烟呢,见到他们以后惊奇地说道:“大妹子怎么回来了?”他的眼睛不太好使,眯起来看了老半天才认出郑驰乐几人,“这是侄婿和乐乐……还有……” 郑彤说:“这是靖泽,还有吴医生,我想让他帮爸瞧病来着。三叔,我爸在吗?” 郑老三说:“在,当然在,这会儿他应该在打理后院那片菜园子,”见郑彤面带担忧,他长叹一声,“大妹子你也别劝他在床上躺着,这人老了就是停不下来,你不让他干活他会很难受。” 郑彤点点头说:“我知道的,而且我爸那脾气谁都拧不过他,没谁能劝得了他。” 郑老三瞧了吴弃疾一眼,说道:“吴医生看着很年轻啊,我这个二哥遇到医生是最不合作的,你可得担待点儿。” 这时候里头走出一个瘦弱的老头,他瞪着眼睛说:“医生?什么医生?” 正是郑存汉。 郑驰乐吃了一惊。 相比他记忆里的模样,郑存汉这会儿看起来实在太瘦了,整个人都干瘪了,浑身的骨头看上去像凸出来似的。 郑驰乐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想到自己负气离开的那十几年里,这个幼时常常中气十足和他对吼的老头儿可能饱受疾病折磨、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撒手人寰,心脏就一阵一阵地缩紧。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郑存汉突然把他送走、郑彤突然不再认他,都是最明显的征兆。 关靖泽一直在观察着郑驰乐的神情,看到他眼角的亮光后微讶,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 而吴弃疾也已经在进行“望闻问切”里面的“望”,从郑存汉的种种表征看来,情况不容乐观!而且从郑存汉的语气和神情来推测,他似乎对就医很反感——这可就难办了。 他还没想好说服郑存汉的策略,郑存汉就梗着脖子说:“这又不是节日,你们回来干什么?还带医生?我早就说了,我不需要看医生!” 郑彤正要劝说,郑驰乐已经跳了起来:“有病就该治!” 郑存汉从看到郑驰乐跟郑彤一家一起回来,心里就堆着浓浓的担忧。头正疼着呢,听到郑驰乐在那瞎吼,郑存汉怒道:“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还回来做什么?一回来就没大没小,像什么样!” 郑驰乐气得不轻:“我就没大没小怎么着?一把年纪了还怕看医生,丢人不丢人!” 郑存汉指着他鼻子“你你你”地老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才解气。郑驰乐这家伙从小就不服管,蹬鼻子上脸都是常有的事,他还住在家里的时候“父子”俩一见面就对吼,郑彤怎么都劝不住。 听老战友说郑驰乐在学校表现得不错,每次都能考第一,郑存汉还挺高兴的,早早就留着郑驰乐喜欢吃的东西准备迎接这混小子回家。没想到第一年郑驰乐不仅没回过家,还慢慢地把寄过去的钱寄了回来,而且一句话都没往家里捎。 郑存汉又是急又是气。 到底是自己的外孙,郑存汉怎么可能不疼?可郑驰乐跟他像极了,脾气扭拧,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郑驰乐想要母子相认,郑存汉却怎么都不可能同意。 真要让郑驰乐由着性子认回郑彤,那他们母子俩往后的人生都毁了! 要是郑驰乐的亲生父亲没有娶妻,那还可以留着合家团圆的念想,可人已经结婚了,而且门当户对、家庭美满!这还能想什么?把那不该有的想法连根挖除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所以他怎么能让他们母子相认? 郑存汉知道郑驰乐的渴望并没有错,可他不能由着他。 他哼哧两声,硬梆梆地说:“我没有病,不用看病!” 郑彤着急地说:“爸!” 吴弃疾却站了出来:“我单独跟老爷子说两句。” 他的语气太过从容,所以郑彤不自觉地给他腾出了位置。 走到郑彤他们听不见的地方,郑存汉说:“能让我女儿这么重视,我知道吴医生你一定是有本事的,但是我真的不需要。” 吴弃疾说:“老爷子您不仅身体不行,心病也很重。” 郑存汉说:“胡说八道!” 吴弃疾抱着手臂,慢悠悠地一笑:“如果你不配合我,我就把你女儿和你‘儿子’的秘密说出来,老爷子你觉得怎么样?” 郑存汉愕然地看着他。 吴弃疾心中暗道:“果然有问题。” 轻轻松松地套出话来,吴弃疾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摆出无赖架势:“相信关书记一定会很感兴趣。” 郑存汉第一次碰上这种医生,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他咬牙蹦出一句话来:“是不是乐乐跟你说的?” 吴弃疾笑而不语。 郑存汉最终还是妥协了。 郑彤松了一口气,虽然好奇吴弃疾是怎么说服郑存汉的,却又怕郑存汉返回,张罗着让吴弃疾马上就帮郑存汉诊治。 郑存汉呕着一口气,破罐子摔破地配合着吴弃疾的问诊。 郑驰乐几人本来还打算旁听,结果却被郑存汉带着怒气赶了出来。 连郑驰乐都没能留下。 郑驰乐担心得团团转,因为他看得出郑存汉的病情很严重。 结合自己对郑存汉的了解,郑存汉不肯就医恐怕是因为很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那种病很难治而且很费钱,所以郑存汉索性就放弃治疗。 这是这个时代很多老人会做出的选择,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进棺材是迟早的事,怎么都不愿意再给儿女增加负担。 以郑存汉的脾气,绝对会这么做! 关靖泽看出了郑驰乐坐立难安,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小手儿:“我第一次来,带我出去走走。” 同样忧心忡忡的郑彤听到关靖泽的话后恍然回神,这样的场合一点都不适合小孩子呆着!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拍拍郑驰乐的肩说道:“对啊,靖泽是第一次来。乐乐,你和靖泽出去玩儿。” 郑驰乐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无奈关靖泽抓着自己的手不放,郑彤又开了口,他也只能跟着关靖泽往外走。 小孩子就是麻烦! 郑驰乐愤愤地想。 其实关靖泽这么做是因为不想郑驰乐太难过。 他知道郑存汉患的是什么病。 胃癌。 这种病即使是在“前世”也还没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何况是这个化疗、放疗技术都没有发展起来的年代?就算郑驰乐有领先十几年的医术,面对癌症时也是无能为力的,而且正因为他有一身医术,遇到这种情况才会更加煎熬。 关靖泽不知道郑驰乐和郑存汉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从郑驰乐刚才的表现看来,他是非常在乎郑存汉的。 关靖泽准备引导郑驰乐做点别的事,转移郑驰乐的视线。 他佯作好奇般提问:“听说老爷子以前不住这里,那是住在哪里的?” 郑驰乐说:“住在离这里挺远的村子,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就是了,不过那村子大部分人都去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在家,现在大概成了荒村了吧。” 关靖泽说:“往东?那就是连着华东那边了,听说前些年华东很多企业都来这边投资,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听说很多厂子生产设备都挺先进的,真想去参观参观!” 郑驰乐心里生出一阵怪异,这都什么对话啊!难怪关靖泽以前老是形单影只,这种话题能有同龄人跟他聊起来才怪。 开玩笑,哪个十一岁的小鬼会对劳什子先进设备感兴趣,还想去厂房参观的? 难怪这家伙后来会变成那种人! 不过关靖泽这么一提,郑驰乐倒是认真回想着那边有没有建什么厂。 想着想着他突然浑身一颤。 他想起关振远后来整治过这一片的厂子、关了几个可以列入重污染行列的违规产业,其中一个就在附近,专门生产除草剂。 他记得那种除草剂含有大量致癌物质,而且生产污水未经处理就对外排放,导致那一带遭受了严重污染。以前他因为想要彻底抛开过往,每次看到华中省的新闻总是下意识地掠过,之所以记得这个还是因为师兄接手了几个因为接触太多污染物而罹患胃癌的患者,跟他讨论过几次! 想到那时师兄欲言又止的神色,郑驰乐突然就明白过来。 那时候师父和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了什么,而且一直帮着他母亲在他面前隐瞒。 而他由于想要逃避那一切,那么多的线索摆在眼前都统统忽视了——他连一句“老爷子最近还好吗”都没有问过! 如果真是胃癌怎么办?如果是郑存汉的病真的是因那个厂子而得的,又该怎么办? 郑驰乐握紧拳。 如果真是胃癌的话他根本就说不上话,因为他很清楚吴弃疾在这方面的建树比自己要高得多,吴弃疾后来被称为“中医圣手”跟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是分不开的。 可后面一件事……他可以想想办法! 如果真的是那样,绝对不能姑息! 第十八章 背面 郑驰乐拉着关靖泽折返。 这时吴弃疾已经脸色凝重地走了出来,见郑彤一脸关切,他叹息着说:“你家老爷子早就知道结果了。” 郑存汉知道这会儿再也没办法瞒下去,闭上眼睛坦白:“我都说了不用折腾,我自己命我不知道爱惜吗?都是因为没有办法,这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 吴弃疾拿出郑存汉藏着的检验报告:“是胃癌。” 癌这个词在这个时代还是很陌生的概念,不过郑彤和关振远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对这些新概念都有所涉猎。郑彤的脸色马上就变白了,癌症的学名是拉丁文中的“蟹”衍生出来的,意思是这种病会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横行霸道;而中文的癌字更是形象地表现出癌症的症状——颗颗累垂,毒根深藏。 用“赛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癌变的细胞长得特别快,所以某个部位会快速增殖,于是某些地方就会出现肿瘤。即使摘除了肿瘤,病灶却还在体内,一有机会依然会继续增殖。 在中医典籍的记叙中癌症的记载并不多,郑彤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一听到这个结果顿时失了分寸。 关振远比她要镇定一点,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是胃癌早期吗?” 吴弃疾说:“以国内现在的医疗水平,能检测出来就说明已经到了晚期。” 郑彤说:“不可能!” 郑存汉见郑彤面白如纸,厉声说:“别摆出这样子,我都半截身体入土了,有什么好怕的?” 吴弃疾说:“我在东瀛做过三年这个方向的研究,跟那边的导师一起做了一系列临床试验,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希望能让我试一试。” 郑彤眼底燃起了一丝希望:“可以痊愈吗?” 吴弃疾摇摇头。 郑存汉难得肯配合:“别整天想那么多,放心吧,我接下来会去吴医生那边住一段时间,好好接受治疗。你三叔张罗了饭菜,过去吃饭。” 郑彤惊讶地看向吴弃疾,不知他是怎么说服郑存汉的。 吴弃疾朝她一笑,没打算说出自己威胁郑存汉的事。 郑彤将他往客厅那边领。 郑存汉把目光移到郑驰乐身上,喊住他说:“郑驰乐,你跟我过来一下。” 郑驰乐听到郑存汉的叫唤先是一愣,然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瘦老头。 那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郑存汉一眼,在他心里这个瘦老头等同于苛刻、严厉、不近人情,可是在真相揭开之后,他才意识到在郑存汉那看似没有半点人情味的种种举措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郑驰乐小跑在郑存汉身后跟他进了院子。 在郑驰乐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郑存汉蓦然转过身,瞪着他质问:“你是不是跟那个吴医生胡说八道了?” 郑驰乐的心咯噔一跳,隐隐抓到了郑存汉配合吴弃疾的原因。 虽然自己被冤枉了,可郑驰乐还是得给吴弃疾喝一声彩:干得好!对这个扭拧的老头子就是得用非常手段! 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的“师兄”的吴弃疾行事果然跟季春来全然不同,要是季春来在这儿非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但郑驰乐觉得这样可痛快了,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办! 郑驰乐这么想着,心情却还是轻松不起来。他郑重地向郑存汉保证:“老头子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个想法了,姐永远是我姐,我永远不会再嚷嚷着要相认。” 郑存汉原本准备狠狠骂醒郑驰乐,突然听到他这样保证反而愣住了。 他对上郑驰乐的眼睛,突然发现这个外孙已经成长到可以坚强面对一切,那个跟他对吼、那个躲在晒谷场痛哭、那个负气般不再回家的小小个的郑驰乐,在不知不觉见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郑重其事表明心迹的已然懂事的郑驰乐。 郑存汉早年扛过枪、差点就死在战场上,中年丧了妻、女儿又遭变故,性格在别人看来阴沉又难以亲近,如果有人知道了郑驰乐是他的亲外孙,肯定会唾骂他这个恶毒老头儿的狠心。 可郑存汉并没有那么狠心,他看着外孙想要亲近他母亲的天性被自己硬生生扼杀,心里比谁都要难受。 所以在对视片刻后,郑存汉做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举动:他上前抱住了自己的亲外孙。 这个外孙还在郑彤肚子里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将这条生命早早地扼杀、这个外孙小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给他半点好脸色——更别提抱他,在郑彤眼里他是非常厌恶这个外孙的,厌恶到这个外孙但凡有半点任性就对他破口大骂,骂得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然而早逝的妻子只给他留下郑彤一个女儿,他身体不行,脾气又差,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没有及时拧转郑彤的叛逆,搞得少不经事的郑彤不知自爱地未婚生子。直到知道那个人结婚以后这个女儿逐渐变得懂事起来,背着对外宣称是她“弟弟”的郑驰乐考上了大学、当上了乘风机械厂的骨干,最后还成为了乘风的女厂长、认识了有意二婚的关振远。 他唯一的女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怎么能让那些过往再来毁掉来之不易的幸福? 只是他的外孙却要遭罪…… 郑存汉搂住个头早就慢慢拔高的郑驰乐,哽咽着说:“好样的!我就知道我们家乐乐比谁都要聪明!这样对你好,对你……对你姐也好!”他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 郑驰乐第一次看到郑存汉的这一面,整颗心都在发颤。 他不聪明,他一点都不聪明! 他要是真的看得透这一切的话,就不会毫不留恋地离家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驰乐拼命忍着泪,泪水却还是不断地往下流。 “前世”从不向对方表露半点感情的一老一少都心酸难抑。 不过郑驰乐并非十一岁的郑驰乐,郑存汉又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郑存汉,所以他们的泪水爆发得快,收回也很快。 郑驰乐仗着自己年纪小,小脸蛋儿在郑存汉的衣服上左蹭右蹭,眼泪鼻涕都抹得干干净净。 郑存汉发现了他的意图,骂道:“你这小崽子!才刚夸你两句尾巴就翘了起来,你再擦下去这衣服就归你洗了!”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将两腿一并,给郑存汉敬了个军礼:“没问题,长官尽管吩咐!” 郑存汉又好气又好笑:“少贫嘴,去吃饭!” 一老一少来到客厅的时候,里边的气氛有些沉凝。 郑彤似乎又跟吴弃疾确认了什么,脸上心事重重。 郑驰乐搬着凳子直接插到郑彤身边:“姐你最爱吃三叔烧的鱼!我给你夹!姐夫你喜欢吃什么?嘿哟,后山产的莴笋要不要,瞧着正新鲜,大夏天可不好找!”他一拍脑袋,狗腿地挪到吴弃疾那边,“吴先生最重要,要吃这个自家鸡下的蛋吗?跟时下那些人造蛋可不一样,味道鲜美得很,口感倍儿棒!” 被他这么一个个吆喝过去,郑彤顿时哭笑不得:“别没个正形的,坐好吃饭!”她下意识地朝郑存汉看去,却发现郑存汉脸上居然带着点儿笑意。 郑彤有点诧异,要是换了以前郑存汉肯定毫不留情地开骂,那时候乐乐的表情让她看着就心疼,却又不敢护着。到后来她都抢先把郑存汉骂的话给抢了,不轻不重地斥上几句,免得郑存汉骂得太凶。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郑存汉居然破天荒地说:“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规矩,乐乐爱闹就让他闹。” 郑存汉这么一开口,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 吴弃疾去过的地方很多,眼界宽,关振远又非常关心国内的变化,两个人对着一桌家常小菜聊起来竟然非常投契。 郑存汉的病灶在胃里,食欲差,郑驰乐就跑到他身边给他夹菜,变着法子让郑存汉吃多点。 郑彤看着郑驰乐和郑存汉相处融洽,转开脸暗暗抹掉眼角的泪。 不管怎么样都好,他们一老一少能够这么处着就是件大好事。 饭桌上唯一被遗忘的是关靖泽。 他静静地夹了一口面前的莴笋送进嘴里,觉得它吃起来果然跟郑驰乐说的那样鲜爽。 从小到大他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从小到大他都能考出最好的成绩、从小到大他都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他看着郑驰乐伤心痛哭或者纵情欢笑,心里总会好奇这些激烈的情绪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关振远总觉得对他有亏欠,但他打心里认为自己父亲是一个拥有大志向的人,这种愧疚是完全没必要的。 他两世为人,从来都不觉得有谁对不起自己,也没期望过谁给予自己多一点关爱,因为他并不需要。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他生命里仅仅只有那么一年的郑驰乐,居然常常出现在他的睡梦之中。 梦里那个影子依稀是个笑容朗然的少年,他永远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永远肆无忌惮地和朋友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他可以冲动地为每一个朋友出头,也可以为了某个比赛耐心地泡在图书馆准备一个月。 那些年从梦中醒来以后关靖泽总是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上一会儿,想着自己当时如果主动上前跟郑驰乐说句话,也许就不会再夜夜梦回。 意识到老天仁慈地把他送回到他们相遇之前,关靖泽也曾想过去找郑驰乐,但他发现自己始终刻意地压抑着心里那份念想,从来没去了解过郑驰乐的过往——他连这时候的郑驰乐在哪里都不知道。 关靖泽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说服自己静心等待着还有一年才会到来的“重逢”。 没想到郑驰乐也回来了,而且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可惜的是,他好像窥见了阳光的背面。 并不那么光彩耀目的背面。 第十九章 迷惑 一顿饭本来吃得还算平顺,可吃到一半郑老三却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二哥,出事儿了。” 郑存汉沉声说:“什么事?” 郑老三说:“有几个人抬着个伤患过来,说是省报的记者,叫我们村的医生过去呢!” 吴弃疾和关振远面面相觑,而后异口同声地说:“我过去看看!” 郑老三说:“那正好,你们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政府的,都给处理处理,别让他们再搞出事来!” 郑存汉敏锐地抓住了郑老三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再搞出事来?他们以前弄出过什么事儿?” 郑老三一顿,说道:“二哥你身体不好,前两次我都没跟你说。其实还不是这些家伙不怕死,整天跑去东边搞事。照我说,要说那边没鬼是不可能的,可他们没看见吗?我们这一片发下来的除草剂都是那边生产的,而且不管需不需要都是分摊到户,想要继续种地就得买,多愁人啊……” 郑存汉听不下去了:“够了,别说了!” 这哪是说给他听啊,分明是说给关振远听,想借关振远这把枪试一试。 郑存汉一向不允许家里人去占关家的光,有些事不能开头,一开头就会接二连三地来。他自私,不想让郑彤家里人的需求为难,要是族里那个后辈想吃公家饭,行,自己考,有能耐考进去、有能耐把事情做好的,没人来求他都会跟郑彤打招呼,毕竟人活在世上这人情往来是必不可少的。可要是利用关家的势力和资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郑老三见郑存汉虎起了脸,登时不再说话。 关振远见郑老三噤声,忍不住看向郑存汉。 郑存汉说:“这里面水深,振远你别管,坐下陪我老儿吃完这顿饭。” 郑存汉本来就在东边住了许多年,哪会不清楚那边盘枝错节的复杂关系。那也是有通天关系的,关振远才刚坐上书记的位置,下边还传着他是靠家里才能上位的留言呢,他这时候要是一头扎进这堆麻烦里,只会落下个愣头青的名头。 郑彤也听出了其中的厉害,但她了解关振远的性格,所以开腔劝说:“爸,插手不插手是一回事,了解不了解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样,多知道一点东西总是好的。” 没想到关振远却一笑:“阿彤,别说了,我们陪爸吃饭。”他看了吴弃疾一眼,“麻烦吴先生去看一看。” 关靖泽眉头一跳,算是瞧出来了:吴弃疾有意和关家交好,关振远也有意接受吴弃疾的善意。 在前世吴弃疾因为种种原因和关家往来不深,而且吴弃疾第二年就去了首都,一跃成为名动一时的高官“御医”,两边倒是没多大的关系了。 这一世因为吴弃疾以郑驰乐为切入口,借乘风机械厂的事打动了郑彤,继而一步步拉近了与关家的距离。 关靖泽感叹世事奇妙之余,对于吴弃疾的加入也是相当乐见其成的。吴弃疾医术高明,那一手“相人”本领更是一绝,更妙的是他为人圆滑,精于算计,正好可以弥补他父亲现在还不怎么成熟的政治手腕。 关靖泽对郑驰乐说:“我们也去看看!” 郑驰乐听到“东边”、“记者”、“水深”这几个词以后就想起关靖泽提示的事,看来并不是没有人察觉污染的情况,而是查处的阻力太大,那些企业才会逍遥到许多年后才落马。 他正愁着没机会出去瞅瞅呢,关靖泽的提议正对他胃口! 郑驰乐这会儿特别喜欢关靖泽的“好奇心”,因而主动拉着关靖泽的手往外跑,中气十足地说:“走!” 关靖泽听着他爽朗的声音,把他的心思摸透了七八分,有点儿想笑,向来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严肃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郑驰乐当然没注意到“关靖泽的笑容”差一点就在他背后出现,他跟着郑老三、吴弃疾往主屋那边走。 一看到躺在地上的伤者,郑驰乐就想起了那张脸的主人是谁。这人叫张世明,是个神奇的人物,早些年他是首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直到家业败光了才幡然悔悟,悄无声息地投身新闻行业。他倒是个能吃苦的,一步一步从底层往上走,几年之后就入了省报当记者,做过几个有名的专题。 得益于早年那短暂却辉煌的“霸王生涯”,张世明在这一行崭露头角以后就表现得相当霸气。都说软怕硬、硬怕横,横怕不要命,张世明就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什么猛料都敢写、什么黑幕都敢揭。 后来碰上“拨乱反正”,张家平反了,张世明被邀回京,他却甩人家一句:“你被驴踢了以后还会凑上去被它踢第二次吗?会?看来你被驴踢的是脑袋,现在都不好使了。” 这家伙的嘴巴毒得要命,郑驰乐当初听说他的事迹后差点没引为知己。 当然,因为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和那支什么都敢写的笔杆子,这家伙还有个绰号叫“鬼见愁”,后来因为得罪了人还被关了几天——还是首都某位念旧的大佬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的。 郑驰乐对这个人挺有好感的。 吴弃疾显然也很关注首都的事,瞧见张世明的脸后就把人认出来了。他走过去检查了张世明的伤势,招呼郑驰乐:“过来搭把手!这家伙不仅骨折了,还有几个比较深的伤口,得尽快处理一下。” 郑驰乐这些天都习惯吴弃疾的差遣了,立刻应声:“好!” 两个人围着张世明忙活起来。 关靖泽注意到送张世明过来的同伴一脸焦急,想了想,走过去跟他们搭讪起来。 他看起来才十一二岁,两个同行的记者没有半点戒心,三两下就被关靖泽套光了话。 原来张世明是以省报的名义去东边做调查,第一次还好,他很轻松就拿到了许多人口述的新闻料;第二次他再去,却发现不仅问不出任何东西,就连第一次采访的那些人也推翻了自己前面说过的话,直说附近根本没有污染问题,天忒蓝啊水忒清,空气忒新鲜,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和谐景象。 张世明气得差点吐血,第三次调查就直接杀到了别人的厂子里,没想到人家也是“霸王”,直接把他打了一顿,扔出大门。 关靖泽比郑驰乐更了解这位“张叔”,别看张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可他家的茶还没凉透!那些受过张家恩惠的、亏欠过张家的、觉得对不住张家的,那个不愿意明里暗里地护着张世明?人越老就越念旧,在首都好几位老爷子心里张世明都跟他们亲孙子差不多。 “前世”张世明揭出了华中省的一整片大毒瘤,恐怕也让那几位很头疼吧? 关靖泽知道自己现在还做不了什么,所以他格外留意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郑驰乐和吴弃疾带来的变化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先知先觉”恐怕不会有多大用处,在某些关键时刻要是选择不当,说不定连“前世”那个高度都达不到。 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挑战,关靖泽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分外鲜明。 关振远在他迈入仕途时曾经送给他一句话:“本心不改,万事皆通。” 他一直奉为座右铭。 这时吴弃疾已经把张世明弄醒,张世明发现自己光裸着上身也不觉得丢人,等感觉到清晰的疼痛以后才倒吸了一口冷气,直骂道:“那群王八蛋!”等看清吴弃疾的衣着打扮后他微讶,“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吴弃疾据实以告:“我来这边出诊。” 张世明意识到自己的伤口是吴弃疾帮忙处理的,立刻感激地说:“谢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被那群王八蛋给扣了,等回了淮昌我再给你药钱。要是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喝酒,什么酒都成!” 吴弃疾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是个爽快人,待人处事都直来直往。他说道:“好,我回淮昌后就去找你要酒喝,到时你可别赖账。” 郑驰乐在一边看着,对吴弃疾的变脸功夫非常佩服。 吴弃疾这人是典型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张世明性格坦荡,他也表现得非常放得开,绝不拖泥带水地虚来虚往;跟关振远对话时他又成了个政坛老手,话里藏着话儿,最终落到了实处的东西只有关振远能领会。 其他更多的情况就不多提了,总之郑驰乐跟在他身边这些天真是开了眼界。 郑驰乐沉思之际,吴弃疾已经博得张世明的好感,让张世明主动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吴弃疾听完后也不发表意见,直接交待张世明好好休息、暂时不要挪动,然后领着两个人小鬼大的小鬼回了郑存汉那边。 吴弃疾曾经专供癌症这一项目,对于癌变的诱因比其他人要了解得多,因而他讲完张世明调查除草剂厂的事以后看了郑存汉一眼,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农药和除草剂是各大农村的污染源,它们生产时排出的废气和废水都会对环境造成影响,更严重的是如果它发生泄漏事故,造成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我在东瀛时做过一项调查,化工厂附近是癌症高发区,我怀疑老爷子您的病跟东边的厂子有关。” 郑存汉先是一震,然后硬是否决吴弃疾的话:“这怎么可能!我病了是我的原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郑彤最了解郑存汉,她知道她这个拧拗的父亲老毛病又犯了,怕她冲动坏事! 郑彤说:“爸,这方面还是吴先生比较有话语权。” 关振远也是这样想的,他向吴弃疾投以询问的目光:“那吴先生认为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吴弃疾说:“凡事不能光靠猜测,要用证据说话才行,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我可以向省院提出立项申请,让那边派个专家组下来调查。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省报那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剩下的话吴弃疾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会儿关振远手里抓着的权力还不够大,还没有横扫一切的底气,等舆论把事情推高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程度再出手是最恰当的。到时候这些“毒瘤”企业大概也快变成弃子了,关振远出面来个快刀斩乱麻,既能立起威信,又不至于过度得罪人。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且也算得上天时地利人和:张世明这把好枪杆已经自己发力了,只需要给他指出一个更准确的方向就行了。 郑驰乐在一边听得眉心猛跳。 刚刚吴弃疾还和张世明谈笑风生,转头就把人家当成计划里的一个棋子来用,任谁听了都会有点不舒坦:往后自己会不会也会给他利用上? 这种剥离个人观感去实现利益最大化的谋算,正是吴弃疾最擅长的——也正是他师父最不喜欢的。 可郑驰乐抬头悄然往吴弃疾看去,却看到吴弃疾眼中透着难以错辨的从容和坚定。 有这种眼神的人,绝对不会是卑劣小人。 第二十章 旧事 郑驰乐都能想通其中的关节,关振远自然不会听不懂吴弃疾的话。他已经年近四十,久经政界熏陶,早就不会天真地以为光凭一腔热血就能把事情做好。 说实话他还挺羡慕张世明的,这人永远活得张狂又肆意,什么都不需要顾忌。 “我出去和他见上一面。盯着我的可不仅仅是周围的‘同志’,”关振远顿了顿,抬起手往上指了指:“还有上面。如果我连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都分不清,刚上位就畏手畏脚,那我的前程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如果连这种罔顾人命、以权谋私的做法都不敢站出来阻止,就算爬到了顶端又能有什么大作为?” 吴弃疾听到关振远的话反而放宽了心,有关家在,关振远再怎么折腾都不会摔得太惨。对他而言,关振远肯对他解释这些话就是一个很好的肯定——说明关振远有把他的意见听进去,而且认真考虑过它的可行性。 吴弃疾笑着说:“关老哥说得在理!” 郑存汉本来还忧心忡忡,郑驰乐却说:“老爹,我和姐陪你去收拾行李。我瞧那几个大个子的车挺宽敞的,我们应该能够挤上去搭个顺风车。” 郑彤也想起了郑存汉答应去省城,生怕郑存汉反悔,立刻应道:“没错,爸,我们去收拾。” 她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郑存汉的眼睛,他觉得关振远的话也在理,也就不再干涉了:“好,走吧。” 于是兵分两路。 关靖泽和郑驰乐的推测差不多,对关振远、吴弃疾和张世明怎么商谈也没兴趣去了解了。他跟着郑驰乐三人往里走,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乐乐以前也住这里吗?” 郑彤闻言一僵,转头看向郑驰乐。 一开始郑存汉并没有把郑驰乐送到岚山,而是以上学方便为由将郑驰乐送到郑家村这边来。那时候郑存汉和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郑驰乐刚回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理会。郑驰乐性格野,领着同龄人上山下水,什么都敢干,一天不惹祸就不舒坦,直到有次连命差点交待在附近那条大河里以后才乖了不少。 也是那一次意外让郑老三忍不住将郑驰乐撵回郑存汉那,促使郑存汉把郑驰乐送到岚山。 郑彤知道这些事时已经是郑驰乐被送走以后了,偏偏这时候郑存汉因为病重而要她立誓绝不认回郑驰乐。 被关靖泽这么一问,郑彤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郑存汉注意到郑彤的失态,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他也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狠心,可是他的心要是不狠,不仅这个女儿的未来毁了,郑驰乐的一辈子也毁了!难道要他跟郑彤抱头痛哭,走出门永远被人指指点点,从此母子俩相依为命一辈子吗?或者让他去认回已经再娶的父亲,做个不尴不尬的私生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如果他这个女儿和外孙只想着庸庸碌碌过一世,只要有对方在就觉得万事皆足,那郑存汉肯定不会阻拦。 可不说已经成为一厂之长的郑彤,郑驰乐也不是这样的人!从小郑驰乐就比别人机灵,看似胡作非为,该学的东西一点都不落下。他之所以整天去惹是生非是因为想要引起郑彤的注意而已,他要不是不想有出息,会学得比谁都认真吗? 被人骂顽固也好被人说狠心也罢,郑存汉始终认为现在狠下心把那不该有的念头断个干净,总比往后痛苦万分、悔不当初要好。 郑存汉说:“以前乐乐也住这里,我隔壁那间就是了。乐乐,你也难得回来一趟,这边有你姐就行了,你回房间看看有什么没收拾的,趁着这机会顺便带出去。” 郑驰乐一愣,点点头说:“好。” 离家多年,郑驰乐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住过几年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了,推开门一看,里头居然还挺整洁,明显有人常常打扫。房间的采光不错,正对着窗口的地方摆着张老旧的木桌,是郑老三从废弃的村小学里面弄回来的,表明不太平整,但已经被郑驰乐拿旧报纸裹了几重,用起来倒也挺舒服。 关靖泽跟着郑驰乐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垒满书柜的书。看来当初郑驰乐能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淮昌一中并不是侥幸,而是实实在在地下了功夫的。 郑驰乐见关靖泽盯着自己那堆旧书看,摸着自己的书柜说:“这个木架子是村口那个老木匠帮忙给做的,他有个儿子,但死得早,白头人送黑头人,脾气难免有古怪,不过人挺好的,拿到颗糖都裹好留着给我。有次我下水去玩,差点把命交代了,他也不安慰,兜头就给了我一巴掌,我不服气地抬起头瞪他,结果发现他的手在发抖,眼里分明都是痛心,那时我才知道他儿子也是死在水里的。” 关靖泽听出郑驰乐对这老木匠的感情不一般,不由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去见见他?” 郑驰乐摇摇头说:“后来我去了岚山念书,几个月后才知道他已经到地底下去找他儿子了。他临走前说他没亲没故的,不打算立坟占地,让人帮他把骨灰洒进大江里。” 这时候普遍还是用土葬,号召火葬还仅仅是口号而已,老木匠能有这样的觉悟,年轻时必定也遭遇过许多事。 骨灰都撒了,倒是让活着的人彻底没了牵挂。 关靖泽眸光微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说:“这也是那位老先生给你的?” 郑驰乐被他这声正正经经的“老先生”震得直起鸡皮疙瘩,不过想想又觉得那个等同于他长辈的老木匠在他心里确实当得起一声“先生”,也就不纠结了。他说道:“有些是,不过大部分都是我跟人换来的。” 关靖泽不耻下问:“换?” 郑驰乐接过他手里的书:“念书的时候很多人家里都有不少书,就用东西跟他们换呗。小孩子哪里会觉得书很重要,拿个新鲜的玩意儿引-诱一下就能换过来了,就是他们的家长有点儿难缠,有时候换到手了还会被要回去。” 提起那时候的事,郑驰乐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触。 那时有些小鬼整天拿书出来撕着玩,要么折成纸方块玩儿,要么拿来当草纸,郑驰乐看着心疼,于是连哄带骗把书要了过来。一来二去攒了一堆旧书,就去央老木匠给他做书柜。 老木匠说要他做可以,但是要看完他指定的几本书并且得通过他的考校,郑驰乐自然满口答应。 对于那个充当过自己老师和长辈很长一段时间的老人,郑驰乐始终充满感激和敬慕。因而他回忆起来时那段日子的痛苦和挣扎早已淡忘,只记得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曾经给予过自己怎么样的关爱。 想到这里,郑驰乐笑眯眯地对关靖泽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过得特苦,准备送几本书给我?既然你这么热情我就不客气了!” 关靖泽被他脸上那两个笑窝狠狠煞到。 记忆里的郑驰乐就是整天挂着这样的笑容,好像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愁闷。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郑驰乐伏案痛哭的样子,关靖泽也许依然相信着郑驰乐伪装出来的表象。 知道郑驰乐心里藏着事儿以后,这伪装出来的得意洋洋实在有点碍眼…… 关靖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冷不丁地就着郑驰乐脸颊两边的肉捏了下去。 接着他用两根的拇指按在笑窝的位置把郑驰乐那嫩嫩的小脸往外扯了扯。 郑驰乐:“……” 这货能不能别摆着那副表情做出这种幼稚的事! 混蛋!不要以为年纪小就可以逃避报复! 郑驰乐不甘落后地把手伸向关靖泽的脸蛋,开始了新一轮的互捏战斗。 郑彤闻声赶来的时候战场已经从书桌前转移到床上,两个装着二十几岁灵魂的小鬼脸颊都红通通的,一个人的胳膊按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另一个人的腿又压住另一个人的腰,显然都在以蹂-躏对方的脸蛋为终极目标作出最大努力。 郑彤:“……” 听到推门的声音,快要拧成麻花的郑驰乐和关靖泽迅速分开。 关靖泽眼底的笑意迅速敛起,又恢复了向来的少年老成,站起来清咳一声:“妈。” 郑驰乐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看关靖泽不顺眼了:这家伙做什么事都得天独厚,他前世从不顾一切去争取到最后放弃,始终都没能堂堂正正地喊郑彤一声“妈”,关靖泽却能自自然然地喊出口——所以说他不针对关靖泽针对谁啊! 郑驰乐瞅了关靖泽一眼,虎着脸说:“姐,这家伙不尊重我这个长辈,我在教训他!” 郑彤哭笑不得:“闹就闹,千万别动真格。” 郑驰乐说:“没问题!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嘛,要以思想感化为主,不能使用暴力手段,我懂的。” 郑彤揉着他脑袋笑骂:“就知道耍贫!别弄出太大动静,要不然老爹可要过来骂人了,他的脾气你知道的。” 郑驰乐点点头,像个小绅士似的靠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嬉皮笑脸地说:“恭送郑小姐!” 送走郑彤的郑驰乐一回头就瞅见关靖泽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说道:“不玩儿了,我要找几本书带走,老爹不在了,这房子恐怕没什么人来打理了。” 他从床头的箱子翻出个老式书包,从书柜最高的那一栏抽出几本书塞了进去。想了想,又从箱子底部翻出两本老旧的笔记本,一并塞进书包里。 郑驰乐把书包背上身,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板起小脸对关靖泽说:“你是芽芽的哥哥。” 关靖泽“嗯”地一声。 郑驰乐说:“所以你要保护好芽芽,这是身为哥哥的责任。如果有人想伤害芽芽,无论是谁你都要阻止。” 关靖泽见郑驰乐语气认真,顿时猜出了郑驰乐提前出现的原因:他要过来确认佳佳的身体状况。 看来郑驰乐对佳佳确实非常上心。 这也许就是“前世”从不跟郑彤联系、现在却主动造访关家的原因吧? 确认了佳佳没有危险,郑驰乐也许就会离开了。 关靖泽一脸郑重地应承下来:“我当然会保护好芽芽。” 乘风机械厂的变故意外化解,他爸又多了吴弃疾这个助力,他们这一次应该不会忙得焦头烂额忽视佳佳——他有信心保证佳佳的健康成长。 倒是郑驰乐…… 关靖泽试探般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岚山?” 郑驰乐也没怀疑:“差不多了。” 吴弃疾的本领他已经见识过到了,这样的人完全没必要拿佳佳的性命当垫脚石,那他继续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岚山搞清楚师父为什么将他赶走、师父和吴弃疾又有什么渊源。 郑驰乐越想越觉得应该早点回去,连连点头:“也许就这几天吧!”转念一想,关靖泽问这个干什么?他嘿嘿直笑,“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舍不得我吗?” 关靖泽盯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郑驰乐一点都不害臊,很不要脸地占关靖泽便宜:“别害羞嘛,说实话又不丢人!你要是坦率点说你喜欢‘舅舅’,你‘舅舅’我一定会疼你的。” 关靖泽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接话:“我喜欢你。” 一向伶牙俐齿的郑驰乐噎住了。 第二十一章 同往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的郑驰乐十分郁卒,痛下决心决定要及时刷新脑内与关靖泽相关的记忆,以免再因为这种意外状况憋得吐血身亡。 不过这样的关靖泽倒是有人味儿多了。 郑驰乐想到自己比关靖泽要“大”上一轮,老是针对关靖泽也不是个事,他要拿出长辈的胸襟来包容这娃儿。 回想起“前世”关靖泽跟他一起陪佳佳玩时的笨拙和“无知”,郑驰乐顿时怜悯起这个没有童年的家伙来。 一时心软,郑驰乐向关靖泽发出邀请:“你要不要跟我去岚山那边玩一段时间?我们寝室才住了三个人,多你一个也没问题。别老闷在书堆里,淮昌一中的入学加试不是还有一年吗?” 关靖泽瞅了他一眼:“你选定的策略是想方设法拖对手后退、削弱对手的力量,营造自己变强了的假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郑驰乐气得不轻:“你抱着你的书念到天荒地老吧!” 关靖泽也不急,一脸正直地走示弱路线:“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从来没有和同龄人出去玩过。” 这其实是大实话,一开始那些小鬼们跟他提他一向只有一个答案:拒绝。被拒的次数多了,那些小鬼们当然不会再自讨没趣。关靖泽跟同龄人向来没什么共同话题,因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还乐得自在。 直到他见到了郑驰乐,才发觉那些被自己弃若敝履的东西也有着别样的美好,享受着那个年龄应有的肆意张狂也并不是件多愚蠢的事。 但在郑驰乐消失以后,这个念头也从他脑海里消失了——它就好像是因郑驰乐而生的一样,郑驰乐离开了,它也就失去了意义。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最心软,这一点他和佳佳的相处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果然,郑驰乐听后语气马上又缓和下来:“你如果真的想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跟你爸妈说说。” 关靖泽点点头。 另一边的关振远已经与张世明谈得差不多,关振远与张世明年纪差不多,少年时也有过几次接触,这一碰面倒也算是他乡遇故交。 张世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解世事的纨绔子,他一直知道关振远也在淮昌,但是从来没去拜访过。关振远这人打小就跟他们这些人不是一挂的,他行事低调、能力出众,从小就名列前茅,时常跟在长辈身边到各家拜访,许多人教导自家小孩都是说“瞧瞧人家振远……” 虽说张世明“改过自新”已久,可对上关振远时还是有些发怵,简直是童年阴影啊! 不过张世明自个儿在外面跌摸滚爬这么多年,倒也不至于太失态。再加上吴弃疾在一边调和,气氛渐入佳境。 等彼此熟稔起来以后,关振远把吴弃疾的推测告诉了张世明。 张世明沉默良久,抬起头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做?” 关振远挑挑眉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张世明心领神会,登时咧嘴一笑:“没想到我这个‘首都一害’还有机会和你这个‘模范好学生’并肩作战,真该叫当初那些家伙擦亮眼睛瞧瞧!远哥啊!以前那些人怎么夸你我都没服气过,今天你肯出来见我、肯出面趟这趟浑水,我才肯说一个服字。我的车子挺宽敞的,要不要坐我的车回淮昌?” 关振远说:“那正好,我也沾着你的光学资产阶级享受享受。” 于是关振远一行人坐上了张世明的车。 这年头私人车还是挺稀罕的,也就是张世明这种手有余钱又有门路的人才能弄得到,幸而关振远几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对着张世明那堪称奢华的越野车没有摆出满脸惊叹。 张世明有伤在身,不能开车,跟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挤在最后一排。见两个小娃娃年纪差不多,表情也是一样的严肃,张世明忍不住想要逗弄他们:“你们今年念几年级了?” 关靖泽一向很有礼貌,有问必答:“五年级。” 张世明瞧向郑驰乐说:“你呢?你是乐乐吧?你‘外甥’都五年级了,你念几年级?” 郑驰乐说:“我也是,马上就升六年级。” 张世明腾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郑驰乐的脑袋,调侃道:“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们都至少都三十岁了,瞅瞅这小脸绷得,只有那些老学究才能摆出这种表情啊!” 张世明那张嘴是最不饶人的,郑驰乐也乐得和他抬杠,他嬉皮笑脸地问:“小哥哥啊,你几岁啊?” 张世明被他的称呼逗笑了:“小哥哥?我跟你姐夫一样大了。” 郑驰乐说:“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顶多只有十几岁,这心态忒年轻的!” 哟,这是拐着玩儿骂他幼稚呢!张世明笑得更乐:“你小子很有天赋!你喊远哥姐夫,叫我一声哥也不算错,以后你就叫我明哥好了。” 郑驰乐顺着杆子往上爬:“省报上的张世明就是明哥你吗?” 张世明说:“如假包换!怎么,你也看省报?” 郑驰乐说:“学校有老师订的,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干,就跑去门卫那儿翻着看。” 没想到郑驰乐这么小就开始读报,张世明高兴地说:“关心时事是好事,我支持!你在那儿念书?我从内部给你送一份,什么时候都能看。”他朝坐在前头的郑彤那儿直夸郑驰乐,“彤姐,你这个弟弟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保证!” 关靖泽往郑彤那看去,意外地发现郑彤脸色微变。张世明听得懂郑驰乐那句“去门卫那儿翻着看”是什么意思,关靖泽自然也听得懂,那是自己不想单独订或者索性就是自己订不起才跑去蹭别人的。再联想到郑驰乐说过从小就和别人“换”书,没提家里给他买,关靖泽就觉得奇怪:照理说郑彤不缺这一份钱才是!难道因为郑驰乐不是他们家亲生的,他们对郑驰乐就特别苛刻?以郑存汉和郑彤一贯的表现看来,应该也不至于这样啊! 难道真的是因为郑驰乐异想天开地想喊郑彤一声妈? 关靖泽隐隐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可联想到后来郑驰乐跟郑彤见面时就像陌生人一样,他又觉得应该就是这个理由:所谓斗米恩升米仇,郑驰乐被收养后想要认郑彤当妈,郑存汉自然不肯让郑驰乐败坏郑彤的名誉,因而越瞧郑驰乐越觉得不顺眼,最后索性把郑驰乐送到岚山,彻底断了郑驰乐的念想;郑驰乐因为郑存汉的狠心而心生怨意,彻底与郑存汉、郑彤反目。 这也可以解释郑驰乐为什么对他满怀敌意:郑驰乐想郑彤当自己的妈却想不成,他却可以顺理成章、理直气壮地那么喊郑彤。 这个猜测让关靖泽有点难受,因为这等于毁掉了他记忆里那个耀眼到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郑驰乐。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知感恩、顽固不化的家伙。 关靖泽觉得心里不舒坦,他瞅着明显不想继续把郑彤扯进对话、故作自然地跟张世明扯起了其他话题的郑驰乐一会儿,靠着椅背闭上眼,跟随那一路颠簸的车子摇晃着入睡。 回到关家后,关靖泽翻出魏其能的电话打了过去。 他把郑驰乐的邀请稍微加工了一下,表示自己想去岚山那边体验一下不一样的住校生活,魏其能当然不会拒绝:“是乐乐鼓吹你去的吧?我会让乐乐好好陪你的,要是能把你留在我们岚山小学,明年来个中考双冠就更好了!顺便还能带动一下其他人,给我们岚山的升学率创个新高啊。” 关靖泽没把魏其能的调侃当真,他说道:“谢谢,你能给我爸说说这事儿吗?我怕他不同意。” 魏其能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关靖泽把关振远喊出来听电话。 关振远听后很赞同,郑重地拜托魏其能帮忙照看一下。挂断电话后关振远笑睨着自己儿子:“你是见乐乐在那里才想去的吧?难得你和同龄人能玩得来。” 想到自己对郑驰乐的猜测,关靖泽拒绝承认郑驰乐对自己而言是特殊的:“我和他是明年考淮昌一中的对手。” 郑驰乐洗完澡出来后正巧听到这句,他边搓着头发边笑眯眯地说:“原来你是想知己知彼!用心险恶啊!” 关靖泽唇一撇,很不客气地说:“对你?不需要。” 要不是关振远在场,郑驰乐真想狠狠捏关靖泽那张小脸一把,把那可恶至极的表情扯掉。 居然说连了解他都不需要?郑驰乐不服气:“你刚才明明我说是你的对手!” 关靖泽安静地盯着郑驰乐。 对手?一直以来郑驰乐就是这么看待他吧? 一开始和郑驰乐在比赛里碰头时关靖泽还以为是缘分,后来但凡他参加的课余活动都有郑驰乐,他拿奖的获奖名单上必然也有郑驰乐,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郑驰乐是在跟自己较劲。 关靖泽微微弯起唇,少有地笑了起来:“你很想当我的对手?” 郑驰乐突然觉得背脊发寒,难怪这家伙不爱笑!他的笑容简直让人如坐针毡! 郑驰乐说:“嘿,你可是我外甥,我怎么可能以大欺小。” 关靖泽慢悠悠地说:“谁‘以大欺小’,比过才知道。” 两“甥舅”之间霎时燃起了看不见的硝烟。 关振远看得直乐,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儿子脸上看到这么多表情,看来多跟同龄人接触果然是有好处的。 对这种“竞争”乐见其成,关靖泽也不去调解,到房里和郑彤说出让关靖泽去岚山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误会重重=-= 觉得郑外公和郑彤不好的,想想后来发生的一切,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果……重来一遍,不是为了洗白他们,而是想打出个比较圆满的完美HE嘛 有时候太执着于某一件事,受伤最深的反而是自己啊_(:3」∠)_ 第二十二章 心事 魏其能回淮昌其实是有事要办,他的妻子要跟他离婚。这年头离婚是令人难以启齿的事,魏家刚出事那会儿他的妻子也不好提,怕外面的言论太难听。 这几年他的妻子和娘家人去了沿海的鹤华省经商,鹤华省有四个开放式的大港口,随着近年来经济迅速发展,鹤华的繁华直追作为华南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的定海省。那边的“舶来思想”已经像野火一样烧开,离过婚在那儿根本算不得污点,因而这两年魏其能的妻子已经在跟他分居,准备和平离婚。 从分居开始魏其能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们的儿子已经上高中,魏其能和妻子已经认真地和他谈过,儿子跟舅家走得近,思想上多少也受了点儿熏陶,对此表示非常理解。 妻子要了儿子的抚养权,因为她要带着儿子都要远迁鹤华省,所以很干脆地把魏长冶留下来的老宅给了魏其能。 走出民政局,魏其能对为自己付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的妻子说:“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失望透顶!你是一个比我要出色得多的人,祝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魏其能的妻子看着他说:“你总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你的父亲死后,你就变成了这样。其能,我是真的喜欢过意气风发的你,但我累了,我改变不了你,所以只好改变自己的追求。” 听到妻子从未说出口的表白,魏其能的心感受到了迟来的钝痛。 他也喜欢意气风发的自己,有那样一个父亲,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活出个样子来,于是整天呼朋唤友、豪情万丈,也不管自己想做的事在别人看来是不是傻愣傻愣的,认定了的事就去做! 可惜那接踵而至的变故来得太突然,突然到让他一蹶不振。 妻子失望、故友灰心,都是因为他没能重新爬起来。 魏其能说:“对不起。” 离开民政局后魏其能漫无目的地在市区走了一会儿,看着两旁蔚然成荫的树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他逃离得太久,这个城市对他而言已经太陌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只能拿底下那些人出气的“魏阎王”,这个城市曾经给过他的勇气、赋予过他使命感和人生理想,早就在他还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 魏其能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捂住自己的脸。 就这么坐了许久,魏其能回到已经没有人住在里面的老宅。他拿起电话打到了关家,打算问问郑驰乐和关靖泽这两天就想不想去岚山。 关家这边的事情还没完全解决好,无论关振远怎么邀请郑存汉,这个执拗的老头都不肯住进关家。 关振远只好亲自把他送到吴氏诊所里。 吴弃疾准备开诊所时把后面那个可以住人的院子也租了下来,里头空房挺多,院子离还栽上了药草,也不知他是怎么养的,放眼看去绿油油碧溜溜,要多喜人就有多喜人,感觉空气比外头新鲜几分。 关振远看过以后说道:“难怪爸他坚持要住这边,我都想住过来了。” 吴弃疾笑着说:“这都是我徒弟在打理。” 这时童欢庆跑了过来,说:“师父!有病人!” 吴弃疾虽然挺想和关振远打好关系,可他的本职毕竟还是医生,舍本逐末是最要不得的事!他朝关振远抱歉地一笑:“我出去看看,要不让乐乐带你去会客厅那边喝杯茶吧。” 关振远说:“没问题,你忙你的。” 郑驰乐这个小跟屁虫顿时来了精神:“走,姐夫我去给你泡茶!” 关靖泽嗤之以鼻:“狗腿。” 郑驰乐:“……” 郑彤正在给郑存汉整理住处,看到郑存汉也想动手,连忙说:“爸你别忙活了,出去晒晒太阳吧。” 被吴弃疾留下来帮忙的童欢庆附和:“没错,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别看童欢庆长得圆圆胖胖、活像个喜庆的弥勒佛,实际上他干活比谁都要顺溜,一双手也非常灵巧。 他见郑存汉不打算出去,立刻自来熟地搭话:“郑爷爷你今年几岁了?” 郑存汉说:“几岁?五十有九了。” 童欢庆说:“哟,跟我爷爷同岁!我爷爷年轻时还碰到过鬼子,吓得他把挑着的猪都扔了,急匆匆地往家里躲。每次他说起来我都觉得特别刺激!郑爷爷你见过鬼子吗?” 郑存汉跟其他老人不一样,他一向沉默寡言,不爱提起自己以前的事。可听到童欢庆那咋咋呼呼的语气,他居然开了口:“见过,当然见过,我还扛着枪跟他们打过硬仗。” 童欢庆两眼一亮:“您能给我说说吗!” 郑存汉从来不觉得那时候的回忆是可以拿来当谈资的东西。 在那个黑暗的时期他认识了不少人,有些怀着满腔热血、有些满心惊惧、有些慨然赴死、有些力求自保……无论心里有着怎么样的挣扎或者决心,最后的结局都是客死他乡,连尸骨都不知道埋葬在哪里。 郑存汉那时出了名的狠,如果要为了全局放弃营救一部分战友他根本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至就连亲手毙掉自己人他都不会觉得为难。 结果有一回他把自己的挚友扔在敌军包围圈里,结果对方杀出重围、立下大功,从此他在辖下的部队里威信尽失,走路时都会被指点着议论。 郑存汉在战后独自回了老家,他跟家里的关系又不好,就带着女儿独居一处。他的脾气在战争里变得很暴躁,连乖巧懂事的女儿都免不了他的怒骂,要不是他还能克制自己,恐怕会演变成家庭暴力。 得知郑彤怀孕的时候,他真有种亲手把那个父不详的孩子弄掉,可看到郑彤泪流满面哀求自己的时候,郑存汉又狠不下心来。 郑存汉答应让郑彤把孩子生下来,但当场就要郑彤立誓生下孩子后永远不认他,然后着手给这个孩子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 郑驰乐出生以后郑存汉也没阻止郑彤亲自带他,直到他听到郑彤抱着郑驰乐说“我就是你妈妈”的时候才勃然大怒,本来就比别人暴躁的脾气一下子被引爆了。自那以后他就没给过郑驰乐好脸色,只要郑驰乐一犯错他就骂得郑驰乐狗血淋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自己拿起拐杖准备狠狠打自己的亲外孙一顿——内心深处还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打死他!打死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郑存汉听说过一些相关的事例,大都是扛过枪、杀过人的老兵很难跟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脾气暴戾,一言不合就打人——甚至把人打死的情况。 郑存汉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正与事例里的那些人相符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夜回到郑家村让自己的弟弟帮忙照看郑驰乐。 他也知道自己和家里向来不和,郑驰乐呆在那儿肯定不受待见,可那也总比跟自己住在一起要好得多。 想到那些惨伤往事,郑存汉摇摇头说:“那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童欢庆说:“这样啊,太可惜了!我爷爷可喜欢说这些事哪!我爸说他是从小听着长大的,我妈过来时他又被迫跟着听一遍,等我出生他又得听第三遍,哈哈,不过爷爷说起来的时候可高兴了,手舞足蹈的,看着就开心。” 郑存汉听着童欢庆在耳边聒噪,又想到了自己的外孙。 只有美满的家庭才能养出童欢庆这种心性的孩子吧?他的老战友来信时说他外孙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而且又聪明又好学,老师们都对他赞不绝口,就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有点不爱搭理同龄人。 郑存汉不用想都知道被送走这件事伤着了这个外孙,要不然这个外孙也不会一改以前的乐观开朗,完全不跟其他人往来。 后来信里说郑驰乐慢慢开始交朋友,虽然不多,但总归是有了。郑存汉放下心来,对老战友再三感谢。 在听到郑驰乐说“我已经想明白了”的时候,郑存汉又是自豪又是心酸:自豪的是他这个外孙比谁都懂事;心酸的是他这个外孙太懂事了,硬是咬牙吞下了所有委屈。 郑存汉看着童欢庆和郑彤不停忙活,拄着拐杖一个人走到外面看着院子里的药圃,一口郁气横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老家伙真是儿女的负累,早点儿入土也没什么不好。 而这时会客厅里的关振远接到了张嫂转过来的电话:“魏老弟,有什么好事儿?” 魏其能说:“我这两天准备回岚山了,要不要把你家那两个小的一起载去?” 关振远笑应:“那敢情好,帮我省了两张车票钱。先说了啊,这钱我可不会还你,下回你再来我们家吃顿便饭抵债好了。” 魏其能感受到关振远话里的亲厚,心里很感动。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年他还是魏书记的儿子时对他释放善意的人数都数不清,可他已经落魄到今天这种地步,这种善意却是异常难得。 魏其能决定投桃报李,好好照看好郑驰乐和关靖泽。 他笑着说:“嫂子的手艺那么好,我早就想着要多蹭几次饭了,下回你可别怪我不请自来。” 关振远说:“随时欢迎!” 第二十三章 重游 当晚郑彤准备给郑驰乐收拾行李,却发现郑驰乐只背着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旧书包。她一愣:“你平时穿的衣服……” 郑驰乐倒不是很在意,平静地说:“靖泽借给我的。” 郑彤这才想起郑驰乐那天跟着魏其能来的时候确实两手空空。郑彤怀了郑驰乐的时候只有十八九岁,做母亲应有的仔细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后来因为满怀着对郑驰乐亏欠,她根本不敢去面对自己的骨肉。 不知不觉之间,郑驰乐已经有她的胸口高,不再是那个哭着问“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没有”的小娃儿。 只是郑驰乐脸上那种褪去了青稚的成熟,突然就揪紧了郑彤的心脏。 她突然意识到虽然她和郑驰乐余下的生命会比她父亲能活着的时间要长,可那冷了下来的心却很难再捂暖——破裂了的感情更难修复。 郑彤怔怔地站在原地。 郑驰乐很快就察觉了郑彤的失神,立刻牵着郑彤的衣角说:“现在文具店应该还没关门,你陪我出去买点东西好不好,我想送给我的两个朋友。”他向郑彤说起牛敢玉和薛岩的事,“大牛叫牛敢玉,他也想考淮昌一中,不过是体育生,我想给他买个篮球可以吗?还有薛岩,他学习不错,要考上淮昌一中肯定不成问题,但是他一直没舍得买钢笔,我想给他买一支!” 看到郑驰乐盼着她回答的眼神,郑彤的心又揪了起来。不过郑驰乐终于肯向她说出自己的需求,无疑是让她欣喜的。 郑彤说:“好,我们这就出去买。” 始终拿着本书在一边看的关靖泽抬起头,看向郑驰乐和郑彤消失的背影。他这个继母属于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那类人,她绝不缺乏下定大决心、作出大决定的魄力,要不然“前世”乘风机械厂也不会扬名国内,可是对于母亲和姐姐这样的角色,郑彤显然很难胜任。 某些方面来讲,这正是她和关振远合得来的原因——两个人在处理感情问题时明显都很蹩足。 比如刚刚郑驰乐是变着法儿让她安心,她却根本没有察觉。 关靖泽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那天郑驰乐伏案痛哭的模样,即使对郑驰乐进行了最恶意的揣测,他依然无法把那一幕彻底抹掉。 他越来越想知道郑驰乐到底隐瞒着什么秘密。 关靖泽始终认为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将问题摊开来设法消除才是最佳做法。 该怎么把事情套出来呢? 关靖泽合上书,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关靖泽和郑驰乐就跑到楼下树底有模有样地耍拳——郑驰乐非要逼关靖泽学的养生拳,说是对身体有好处。旁边还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在一边看着,见郑驰乐打得过瘾,跑过去打趣说“小老师也教教我们”。 郑驰乐老实不客气地板着小脸给他们讲解动作,那架势摆得像模像样,十分逗趣。一开始求教的老人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听郑驰乐一讲动作要领和这么做的益处,顿时来了几分兴趣,跟着耍了起来。 于是魏其能开着摩托车过来时停车一瞧,立刻就瞅见了一伙老头儿跟着两个“小老头儿”在树荫底下耍拳,要多有趣就有多有趣。 魏其能倚着车等到他们停下来休息,才笑着问:“乐乐,这是干嘛呢?” 郑驰乐说:“晨练。” 这年头就算是淮昌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有太多污染,清早的空气特别新鲜,起得早时微风中还带着泥土和花朵的清香,几只小小的蜂鸟在墙角那株夜来香上忙活,看着就特别喜人。 正是锻炼身体的好时节啊! 魏其能说:“我看你这套拳还挺像样的,回去也教我们这些整天坐办公室的懒骨头!” 郑驰乐非常爽快:“没问题!” 魏其能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郑驰乐知道魏其能的来意,点点头。 他拖着关靖泽和那几位好学的老头儿道别,然后跟着魏其能回关家。 关靖泽对郑驰乐那好得要命的人缘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他住在这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跟这些老头儿说过话,更别提要从他们口里掏出“我家外孙明年要从国外回来了”、“我儿子在鹤华打拼”、“我家媳妇儿能顶半边天”这些话来。 郑驰乐见关靖泽若有所思,放慢脚步跟他咬耳朵:“在想什么?” “前世”关靖泽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儿人味,郑驰乐见过关靖泽训话时的样子,那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郑驰乐觉得铁面无私也要有个度,人活在世上总要留点儿人情才能过得舒坦点儿。 郑驰乐等待着关靖泽回答,关靖泽的思维却还停留在郑驰乐刚刚呼在自己耳边的那阵热气上,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郑驰乐是在问他话。 关靖泽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这些老先生知道的东西很多,以后可以多向他们请教。” 郑驰乐:“……” 关靖泽这么想确实没错,可这想法也太早熟了吧? 郑驰乐严肃地教诲关靖泽:“小小年纪的,别整天像个小老头儿一样。” 前头的魏其能听到郑驰乐的话笑了出声:“你跟靖泽一样大,说这种话也挺像小老头儿的。” 关靖泽点头:“魏叔说得对。” 郑驰乐鄙夷:“狗腿!” 关靖泽:“……” 这家伙果然睚眦必报。 关靖泽和郑驰乐跟郑彤他们告别以后,就坐上了魏其能的摩托车启程。 临近城北,魏其能问:“我要去淮昌一中办点事,你们是要帮忙看着车,还是进去逛逛?” 郑驰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关靖泽已经说:“进去逛逛。”旧地重游说不定会抓住点儿线索。 魏其能说:“那好,我领你们进去,三十分钟后重新回到大门口集合。” 关靖泽点点头,不等郑驰乐提出异议就拖着他往里走。 令他失望的是一路走过去郑驰乐都没什么异状,始终一脸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不时拉着他驻步观看。 两个人走马观花似的游遍了大半个校园,谁都没给对方留下任何破绽。 走到一栋教学楼前时关靖泽已经不抱希望了,随口说:“这栋楼好像曾经做过华中省恢复高考后第一届高考的考室。” 郑驰乐说:“没错,那一届全国报考人数有差不多六百万,各地的大小学校都被征用成考场,淮昌一中也一样。” 他停顿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栋教学楼。那时候他还小得很,郑彤把他放在考场外等着她考完,他就乖乖地坐在树荫下等着。郑彤出来后把他紧紧地抱住,兴奋不已:“好几道题我都做过类似的,我可能要上大学了!乐乐,我好高兴!”那时候郑彤的语气洋溢着掩不住的快乐。 回想起来,郑彤生下他的时候其实还只是个半大少女,人生才刚刚开始,连未来想要做什么都还不知道。后来她成熟了、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回忆起年少时的冲动以及那次冲动带来的后果——一个不被期待的儿子,心里恐怕只剩满心后悔吧? 即使面对他时总是在挣扎,可在远离他的时候大概总是拒绝回想起他这个儿子——那样才能安心地把日子过下去。 郑驰乐花了十几年才想通这一点,只是重新回到还没有和郑彤形同陌路的这一天,他总忍不住想要多留下一点东西:他想着如果郑彤的关心只能给予“弟弟”,那他就永远不奢求回到“儿子”这个角色了。 只是心里面到底还是意难平。 郑驰乐的心脏正在被从“前世”带回来的记忆凌迟着,脸上却笑开了花,指着其中一间考室说:“我姐以前就在那里考试,正好坐在窗边,喏,那边,正好有棵栀子花的那扇窗!她做题老认真的,扔我在这外边也不抬头瞧一眼,你说她过不过分?”这话是指控,语气却一点责怪都没有,听起来他们姐弟俩的感情仿佛好到不得了。 关靖泽却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那么好,要不然后来也不会互不相认。 他很不喜欢郑驰乐脸上那撕不下来的伪装。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道:“现在走回去刚好是约定时间。” 郑驰乐也不喜欢回忆以前的事,跟着关靖泽往回走。 魏其能已经等在大门那边了,看到他们沿小路走回来,和气地问道:“去了哪里?看到什么好玩的地方没?” 关靖泽说:“去了考场。” 魏其能一听到考场就立刻反应过来了:这说的是当年刚恢复高考的那场全国大考呢。 那时候这两个小豆丁都才那么几岁,肯定体会不到那时候那种笼罩全国的欢欣之气。魏其能当时已经成年,他曾经亲眼看着父亲魏长冶亲临各个考场鼓舞士气、一次又一次地与那些敬慕他的考生们重重握手、对着那一张张或许仍然朝气勃发或许已经老成无比的脸庞说出自己对他们的期盼,心中也受到了感染。第二年他就申请调任岚山,准备以基层为起-点摸清这里头的路数,彻底转投教育事业。 没想到在他把岚山小学办起来的时候父亲就骤然病逝,魏家随之遭受了一连串报复、所有归附魏家的人都被冷处理,而他也永远被压在基层。 回头一看,立下宏愿的那一天距离现在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他的心境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改变他的到底是什么? 真的是耿家人的报复和打压吗? 或者根本就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个支柱、丧失了那种一往直前的勇气? 魏其能抬起两只手分别拍了拍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脑袋:“走吧,回岚山。” 他需要回到那个地方,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该把舵转往何方。 消沉了那么多年,他也该给自己和始终追随着自己的人一个交待了。 第二十四章 坦白 魏其能将关靖泽和郑驰乐带走以后,关家就剩下关振远夫妻俩和负责照顾芽芽的张嫂了。 当晚关振远回得很早,在书房边研究着东边的资料。 华国十五省当初在划界时留下了不少问题,比如华中省与华东省交界处就是典型的“灰色地带”,总有部分人热衷于负隅顽抗,华中省下去管的时候它声称自己属于华东省,华东省下去管的时候它又声称自己属于华东省,跟上头僵持着不肯交出管辖权。 这种情况直到首都耿家最受看重的耿修文来到华中省才有所改变,耿修文那时候风头极盛,只是行事手段不太对得起他的名字:他崇尚武力解决一切问题。 对于“灰色地带”那些非暴力不合作的地区来说,这种手段无疑是非常有效的,因而他一上任就博了个开门红,把东部那片归属不明的区域都揽入了华中省的怀抱。 可惜这样的手段用在别的地方就不行了,耿修文很快就惹得管辖区怨声载道。魏长冶就是不想他继续沿用军队里带出来的冷酷作风做管理工作,才会冒着得罪耿家的危险让耿修文转为负责当时被列为头等要务的扫黑工作。 没想到耿修文会死在任上。 耿修文的死让首都耿家暴走了,受波及的人不知凡几。而那因为耿修文的到来而归入华中省管辖而东部地区也陷入了混乱状态,打架斗殴事件层出不穷,后来华中、华东两省都设法对它进行整治,久而久之这一带就因为种种原因而成为了各方势力纵横交错的特殊地区。 关振远坐在书桌前很久,拿起电话拨了个首都那边的号码。接起电话的是耿家的勤务兵,关振远客气地让他转给耿老爷子。 耿老爷子说:“振远啊,什么事?” 关振远的外婆是耿老爷子的妹妹,两家人上俩辈的关系还算不错,就是接替耿修文成为耿家继承人的耿修武性格有些阴毒,跟他们闹得有些僵。 关振远对耿老爷子还是十分尊敬的,他先问候了耿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才直言说:“我想拿下华中省东边那一片,老爷子您能把手上掌握的资料给我打份电报吗?” 关家不是不能自己去查,可那么做难免会和耿家生了嫌隙。关振远这通电话是想从耿家那边拿到最确切的资料,也是想着先跟耿家通气,表明自己要动东边了。 耿老爷子闻言果然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说:“好,我叫人给你打份电报。修武那个人确实太偏隘了,不过我还活着呢!你放手去干,不要束手束脚。” 关振远说:“多谢老爷子!” 有了耿老爷子的保证,他就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关振远又给吴弃疾和张世明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们可以开始行动。 等关振远布置好这些事以后想起自家的事,眉头却皱得更紧。关振远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别的不说,至少洞察力是非常强的:他敏锐地察觉出自从郑驰乐这个“妻弟”来了以后枕边人有些不对劲。 通过这几天的相处以及吴弃疾对郑驰乐的评价,关振远觉得郑存汉以前说的事有夸大的成分在——瞅着懂事又早熟的郑驰乐,他觉得这孩子挺惹人疼的。 可郑彤几乎从不反驳郑存汉的话,也没提过要把郑驰乐接到家里来玩——如果说郑彤不喜欢郑驰乐、跟这个弟弟根本不亲,那很正常,他从小到大已经见怪不怪;但张嫂却说看到郑彤暗暗抹泪,儿子也说郑彤曾经抱着郑驰乐哭过,显然不是没感情的——所以这不寻常。 关振远在关靖泽小时候忽视了他,即使到现在也没能和关靖泽太亲近,因而他认为一段感情里面最应该做的是开诚布公,有什么问题都摊开来谈谈,这样才能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等关振远收到首都打过来的电报时,郑彤也回来了。 关振远把资料整理成叠,摆到桌上放好,对郑彤说:“我们来谈谈。” 郑彤心头一跳,点点头说:“好。” 两个人相对而坐,关振远直接进入正题:“我想谈的是乐乐的事。” 郑彤浑身一颤。 送走乐乐以后她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因为父亲的病她狠下心不去见乐乐,她总觉得往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弥补乐乐,可是每次听到乐乐喊自己姐、看到靖泽喊自己“妈”时乐乐的神情,郑彤就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也正是郑存汉以前不允许她见乐乐的原因,她还做不到无动于衷。 郑彤想过关振远可能会察觉点什么,毕竟这人并不是随便几句话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人。他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是他在官场上的制胜法宝,这份能力摆到生活上来也不会被削弱。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来得这么早。 郑彤抬起头看着关振远。 他们两个的婚姻可以算是自由恋爱,她因为乘风机械厂的事和关振远打过几次交道,两个人的理念非常契合,一来二去也就看对了眼。关振远向郑彤坦白自己已经结过一次婚,妻子病故,给他留下一个儿子;郑彤也向关振远坦白自己曾经与人谈过一段,并且因为年少冲动而做过一些不理智的事。 大家都不在意对方的过往。 郑彤觉得关振远是个有胸襟的人,而且比她大上七八岁,也许能接受乐乐的存在,所以在谈婚论嫁时也起过把乐乐的身世告诉关振远的念头。然而她刚刚一提,郑存汉就得了一场大病,打那以后身体再也没好过。 郑彤只能不再提起。 沉默良久,郑彤说:“我以前说过,我曾经和别人谈过。” 关振远有些讶异,不明白郑彤为什么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个上面。 郑彤接着说:“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她咬咬牙,直接坦白,“乐乐其实是我的孩子!” 关振远霍然起身,冷下脸看着郑彤。 郑彤知道关振远在生气。 郑存汉早就说过,一个男人能接受你跟别的男人谈过感情,却很难接受你给别人生过孩子!这也是郑存汉不允许她认郑驰乐的原因,事情闹开了对她和乐乐都不好。 一想到往后还得继续,她就再也受不了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郑彤也不再犹豫,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讲完以后她也站了起来,抓住关振远的手说:“振远,我知道你也许已经不能接受我!但是我向你坦白这件事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爸!等爸……不在了以后,离婚我也能接受。” 关振远闭上眼:“我今晚去靖泽房间睡,” 郑彤放开了关振远,点点头回了房。她心里满是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和关振远是有感情的,不是那种炙热到失去对方就活不下去的火热爱情,而是觉得和对方可以过一辈子的那种。她和关振远还有了芽芽,要是这个家破裂了,对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儿而言也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郑彤伏在桌上任由眼泪不停涌出。 当初的她怎么可能想到年少时的无果爱恋,居然会给每一个人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郑彤伤心不已,关振远又何尝好过。骤然听到自己的妻子居然有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前几天还在自己家做客,他的心情能好过吗? 然而他到底已经不是毛头青年,这种愤怒仅仅在他心里面停留了一会儿就消散了。 像郑彤这种情况在百万知青上山下乡那个年头并不罕见,在那种因为所到的地方落后贫瘠、满腔热血又落不到实处的年代,由于倍感寂寞而走到一起的青年男女实在太多了,因而郑彤坦白自己的初恋时关振远很自然地接受了。毕竟他自己也是二婚,对这种事看得很开。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与其说是因为爱情而结合,不如说是准备找一个能够一起过日子的人。 而他之所以要到儿子的房间冷静一下,是因为想到了这几天的事。就算郑彤是因为郑存汉病重而不认乐乐,关振远想到那个脸上堆满笑容朗声叫自己“姐夫”的孩子,还是觉得这种事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关振远也是一个父亲——曾经很不合格的父亲,以前忽视关靖泽就已经让他非常自责,他怎么都想不出郑彤该怎么狠得下心那么做。光是想象一下如果要把儿子送离自己身边、不让他认自己这个父亲,就觉得有把刀在自己心口绞动。 做出这种事的郑彤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如果郑彤这次不坦白,而是由他自己发现这个事实,他一定无法再接受这样一个妻子。 但是郑彤选择了坦白。 他了解郑彤的性格,这几天郑彤的辗转反侧也许就是在考虑这件事,既然她说了出口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那他应该结束这场婚姻吗? 不,无论是为了他和郑彤考虑,还是为了一双儿女考虑,他们都还没有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关振远站起来回到自己和郑彤的房间。 郑彤哭得正伤心,听到开门声后猛然抬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 关振远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安慰。 郑彤感受到关振远宽慰自己的意图,眼泪掉得更凶:“振远,对不起。” 关振远理了理思路,问道:“爸应该没给乐乐办收养手续吧?” 郑彤一怔,摇摇头说:“没有。” 关振远说:“过几天我去把靖泽和乐乐一起接出来,把乐乐正式收养成我们的儿子。” 郑彤不敢置信地看着关振远。 关振远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离婚会给一双儿女造成巨大的伤害、也会对他的仕途造成不良影响,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骤然得到从来没有奢想过的包容,郑彤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关振远顿了顿,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该问清楚的:“但是为了避免往后碰上不必要的麻烦,在那之前你要告诉我乐乐的父亲到底是谁?” 郑彤迟疑地吐露真相:“……他叫叶仲荣。” 这回换关振远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发问:“是那个叶仲荣?首都叶家的那个叶仲荣?”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架空的故事_(:3」∠)_ 计划生育和现行收养法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哟(喂 第二十五章 身世 叶仲荣在首都是非常有名的,他这人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亲自跑去体验真正的知青下乡生活,详细地记录知青下乡的状况。 叶仲荣这人天生有着大无畏的求实心,在深入了解地了解过后他认为知青下乡并不如政策所吹嘘的那么好时,立刻洋洋洒洒写了万字反思寄回叶老爷子那。 当时叶仲荣上送的建议广受赞誉,再加上叶老爷子一手促成了知青返城计划,叶仲荣这么名字在当时那代人心里有着不一般的地位。 叶仲荣算是关振远这一辈的,不过由于关家和叶家并不亲近,再加上叶仲荣的起点比同龄人要高一大截,他和叶仲荣也只有偶尔在某些场合上点头致意的交情。 骤然得知郑驰乐的身世,关振远不由沉默下来。 他知道郑彤不会在这件事上面撒谎,但正因如此,这件事就不能曝光了。要知道叶仲荣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是韩家人,那位韩老爷子可是出了名的护短,绝对不会允许私生子的存在。 关振远安静了许久,说道:“按照刚刚说的,我们收养乐乐,然后永远不要再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包括张嫂和靖泽。” 郑彤眼里泛起泪光。 关振远说:“如果是叶仲荣,我能明白你当年的心情。叶仲荣那样的人本来有着过人的魅力,既然你曾经跟着他一起走过当初那段艰辛的探寻路,陷进去也不奇怪。” 郑彤没想到关振远能够理智地分析自己和叶仲荣的过往。 她沉默许久,缓缓说:“从知道他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决心忘记那一切了,爸他打听到了他的妻子是什么人以后跟我分析了其中利害,我怕乐乐会撞上去,所以狠下心答应爸把乐乐送走。乐乐那个人很倔,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肯定会出事……” 关振远指出事实:“你这样冷待他,迟早也会出事。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你这么对乐乐,最好的结果是他跟你们希望的那样屈服,决口不提母子相认的事——只不过代价是对所有亲人绝了念想;最糟糕的结果你想过吗?你担心的事还没伤害到他,他已经被你伤害透了,万一他因此走上歪路,你想后悔都找不着地方!” 郑彤抹掉滑落眼角的泪:“这些年我只在远处远远地看过乐乐——我总觉得乐乐还很小,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快长大……直到乐乐这一次找过来我才发现我们之间已经陌生无比,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永远失去这个儿子。” 关振远伸出手抱住郑彤:“就这么定了吧,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把他接过来。这件事我会先跟家里通气,就说爸他身体不好,为了乐乐的成长我们决定把他养在身边——老爷子会理解的。” 夫妻俩商量好了,关振远很快就亲自跟关老爷子提出这件事。 关老爷子听到关振远对郑驰乐赞不绝口,再想到关振远上头还有个大哥在顶着,关振远想收养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关振远觉得合眼缘,关家还怕多样一个小崽子吗?他很快就点了头:“那娃儿要改姓关吗?” 关振远说:“郑家只有阿彤一个,乐乐还是随她姓吧。” 关老爷子点点头:“那好,你自己去办这件事,到时候把那娃儿带回来瞅瞅就行了。” 关振远说:“谢老爷子!” 得到了老爷子的允许,关振远给魏其能打了个电话:“你哪个晚上能找到乐乐,就让他到你这儿跟我通个电话吧。” 魏其能自然不会拒绝。 而这会儿的郑驰乐正遭受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跟关靖泽回到寝室、和关靖泽铺好床后,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薛岩和牛敢玉回来,只好领着关靖泽去吃了个饭、自个儿给关靖泽当了大半天的向导介绍岚山。 等到晚上薛岩和牛敢玉终于回来了,却给他带回一个半好半坏的消息: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狱警老杨告诉薛岩和牛敢玉说突查时段过了,他们可以重新捡起买卖。他俩循着记忆找到季春来所在的牢房,求季春来别赶郑驰乐走,没想到季春来要他们考虑一下学不学医。 薛岩跟季春来讨价还价,要求跟郑驰乐捆绑销售,于是结果是…… 郑驰乐多了两个师兄! 这一点都不科学啊!! 怎么着也得他来当师兄才是! 牛敢玉对郑驰乐的悲愤一无所察,搓着手喊郑驰乐:“小师弟。” 薛岩瞅了一脸憋屈的郑驰乐一眼,这小子永远端着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能看到他吃瘪可不容易! 薛岩语气里带着几分愉快:“小师弟。” 郑驰乐:“……” 郁闷过后,郑驰乐很快又心花怒放。 薛岩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郑驰乐很了解季春来的个性,要让他回心转意肯定不容易——薛岩和牛敢玉肯定为这事做出了不少努力。而且薛岩和牛敢玉能一起投入季春来门下绝对是件大好事——薛岩的性格还留着些天生带来阴冷,他师父正好可以把他带上正途! 郑驰乐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两只手往薛岩和牛敢玉肩膀上一搭:“我们这就去见师父!” 牛敢玉说:“杨叔说今晚不能去了,老师也有点累,需要早点儿休息。” 薛岩点点头,然后往始终站在一旁打量着他们的关靖泽看去:“而且你好像忘了什么。” 被遗忘的关靖泽看到薛岩投来的目光,毫不闪避地回视。过了一会儿,他决定不奢望郑驰乐介绍了:“我叫关靖泽,是乐乐的‘外甥’,这次跟他过来玩的。” 牛敢玉惊讶地说:“外甥?” 关靖泽一本正经地点头。 牛敢玉不敢置信:“原来乐乐还有外甥!” 薛岩却没那么好哄,关靖泽那一整句话他只信了“关靖泽”这三个字。这家伙跟着乐乐过来绝对不是想来玩的,刚刚他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关靖泽就一直竖起耳朵在听,明显想从中分析出点什么来。 他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这种事早些年他经常做,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也跟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伙,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在那种环境中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早年是母亲保护他,等他懂事了以后就是涎着脸跟那些人打交道。有次他被那些人起哄着让吸烟,正巧被母亲看到了,回去以后母子俩的感情就疏远了,他母亲骂他:“你今天吸烟,明天喝酒,后天就吸毒,以后就跟那个人一样为非作歹!” 回想起来,母亲开始厌恶他应该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薛岩收回自己的思绪看向关靖泽,这个家伙对乐乐有着不一般的企图!乐乐和大牛都是他的朋友,对于怀有不良意图的家伙他必须保持警惕。 薛岩“嗯”地一声,说道:“我叫薛岩,还有这个大块头叫牛敢玉,既然你是乐乐的‘外甥’,以后就叫我们两个一声师叔吧。” 关靖泽:“……” 郑驰乐见薛岩让关靖泽吃瘪,笑嘻嘻地说:“没错,叫师叔。” 关靖泽瞧着郑驰乐据他刚才观察的情况来看,这个排位让郑驰乐有些憋屈——“前世”郑驰乐可没这么多“师兄”。 关靖泽慢悠悠地给郑驰乐补上一刀:“他们是你师兄,这么算我应该喊他们师伯才对。” 这一刀戳得正中郑驰乐心口痛处! 沦为“师伯”的薛岩和牛敢玉:“……” 虽然还没有正式交锋,但已经能看出敌人的段数似乎不低! 四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202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魏其能站在门外说:“乐乐,到我那边去一下,你关叔有点事儿找你。” 关靖泽有些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 郑驰乐也是一愣,跟薛岩他们挥挥手说:“我跟校长去一趟。” 郑驰乐小跑着跟在魏其能后边离开,留下薛岩和牛敢玉面面相觑,不知道郑驰乐什么时候和魏其能搭上线了。 关靖泽定定地瞅着他们片刻,说道:“听说你们要考淮昌一中?” 这个话题倒是很平和,牛敢玉和薛岩都点点头。 关靖泽从背包里掏出一沓资料,对牛敢玉说:“这是我跟人要来的备考资料,包括体育生要考什么项目、考试时要注意什么和准备什么,还有一些针对体育生加试的文化课资料,给你。” 没想到关靖泽还会准备这个,牛敢玉一愣,怔怔地接了过去。 薛岩见他那憨傻的模样,一敲他后脑勺说:“说谢谢。” 牛敢玉连忙说:“谢谢!” 薛岩说:“他这个人就是有些傻愣,不过心眼实得很。” 关靖泽营造出郑驰乐一早就把所有东西都告诉了他的假象,点头应道:“我知道。” 虽然关靖泽这人以前表现得有些难以接近,但他身体里头那根芯子到底已经二十几岁,唬弄一下薛岩和牛敢玉还是很轻松的。 薛岩显然是上了当,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如果乐乐早就跟这个关靖泽很要好,那他也没必要防备了吧?而且回想起来,刚刚关靖泽盯着他们的眼神还真有点像被“舅舅”无视以后的不高兴。 关靖泽瞧着就是城里的娃儿,应该没那么深的心思。 乐乐不在,他们应该尽量让关靖泽别感觉到被冷落了。 薛岩正犹豫着该怎么打开话头,关靖泽又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薛岩,听乐乐说你成绩不错,认真准备一下要考上淮昌一中是不难的。我和乐乐都已经读了加试参考书目里面的一半,这几本是我们已经看过以后觉得比较重要的,你拿着看吧。看不明白的地方找乐乐或者找我,再不明白就去找老师,看完以后再找其他书来看。”他一拍脑袋,抽出一份书单,“参考书目在这里,你留着吧。” 见关靖泽那张小脸正正经经地绷着,又辛辛苦苦把书带到岚山来,薛岩终于放下了戒心:“谢了。” 三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慢慢地也就聊开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话题当然是“考淮昌一中”和“乐乐”两个,于是关靖泽就着前一个话题给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牛敢玉和薛岩又就着后一个话题给关靖泽提供了不少信息。 气氛非常融洽!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薛岩和牛敢玉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卖了,他已经和关振远开始了一场非常重要的通话。 电话接通后关振远那边静默片刻,郑重地说道:“乐乐,你妈已经把你们母子俩的事都跟我说了。” 这一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在郑驰乐耳边轰然炸开。 第二十六章 拒绝 这样的发展郑驰乐毫无准备。 “前世”郑驰乐和薛岩重逢后了解了许多事,最直接的当然是大牛的死。 薛岩追查了很多年,查到了叶家头上,郑驰乐才意识到自己和那边有关系。通过分析各方线索,郑驰乐知道叶家和韩家加起来是关家远远不能比拟的,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份比父不详更见不得光:父不详至少不会有人想把你从这世界上抹杀。 郑驰乐“前世”重新回到淮昌,也是为了彻底解决自己和郑彤的关系。 他不是看不出郑彤听到自己喊他“关夫人”时的痛苦,但他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在他还没有底气硬起腰杆来说话的时候最好还是别牵扯太多比较好。 虽然不知道“前世”自己的存在是怎么泄露到首都那边的,郑驰乐觉得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比较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咬定自己和郑彤是姐弟关系不松口,绝不向外泄露半句。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郑彤和郑存汉,只要告诉第四个人就不会有问题。 想着想着,郑驰乐突然怔住了。 他那个外公是绝对不会对外人提起这件事的,那么叶家那边会知道他的存在,难道是郑彤说的? 关振远见郑驰乐不说话,理了理思路,继续往下说:“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我们准备带你去办收养手续,以后你和靖泽就当兄弟,下学期也转学过来家里住吧。” 收养?准学?郑驰乐想都没想就拒绝:“不。”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拒绝了什么提议: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吗?想要名正言顺地喊郑彤一声“妈妈”! 可是当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到不顾一切的郑驰乐,他听到关振远的话以后并没有太高兴,反而是各种顾虑纷至沓来:关振远有着令人钦佩的胸襟,但他真的不介意看着郑彤为别人生的孩子天天在眼前晃悠吗?下学期就转学离开岚山,他还能修复自己和季春来的师徒关系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接受了关振远的提议,往后逢年过节也许会跟着关振远回首都,他的样子像父方比较多,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郑驰乐的“灵魂”已经二十五岁,他不会再为了一声“妈妈”而不顾一切,他有了更多更在意的东西:薛岩和牛敢玉给他的友谊、季春来对他的关爱、提升自身医术的决心…… “前世”他就已经被所谓的身世绊住了脚步,根本没法一心钻研医术,屡屡伤了季春来的心,这一次他难道还要再次陷入那个漩涡里面? 那不是他想要的。 郑驰乐说:“姐夫,我想让我姐听电话。” 关振远听到他的称呼后一愣,把话筒交给郑彤。 郑彤说:“乐乐——” 郑驰乐打断郑彤:“姐你听我说。” 这个称呼让郑彤安静下来。 郑驰乐整理了一下思路,直奔主题:“我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了。” 郑彤不敢置信。 郑驰乐面不改色地说谎:“每个小孩对自己父亲是谁都会好奇,我早几年想了很多办法找线索,然后我知道了我父亲应该姓叶。这几年看报纸,我看到一个很像我的人,那应该就是我的父亲吧,很厉害的一个人,那么年轻就已经在中央省有了那种地位。” 郑彤说:“他……” 郑驰乐说:“不要说话,姐。我是这样考虑的,我的存在一旦让那边知晓,肯定不会被接受。到时候我的处境尴尬、你的处境也尴尬,对姐夫来说也是一桩麻烦事——姐夫肯包容我的存在,我们也应该为他着想。所以你们不要忙这件事了,我不答应,也不会转学。我在岚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姐你不用担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郑彤心头剧震,却还是想争取:“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找我们麻烦。” 郑驰乐也不想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生父,所以他搬出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你能保证所有叶家人都一样吗?” 郑彤说不出来。 郑驰乐继续说:“就算叶家不想‘解决’我,还有韩家。就算他们都是爱好和平的人,也挡不住外面那些伺机挑拨的人,所以我和姐你真正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边的郑彤已经泣不成声。 她不知不觉间郑驰乐早就成长到不再需要她这个母亲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声音仍然带着几分稚气,她都快以为电话另一端的人是一个比她更成熟、比她想得更周全的成年人。 郑驰乐听到郑彤的哭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静静地拿着话筒许久,他说道:“不要哭,姐。我知道你真的爱我就够了,用什么称呼并不重要……我先挂断了。” 说完他就把听筒放回原位,走出外面。 夏天的夜风格外清凉,郑驰乐觉得心里的东西也放下了许多,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仿佛也随着这次谈话消失了。 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不会后悔这样的决定。 魏其能给郑驰乐开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在走廊上抽烟,看到郑驰乐走出来后他笑着问:“聊了这么久,有什么事儿吗?” 郑驰乐嬉皮笑脸地问:“校长心疼电话费了吗?” 魏其能说:“这怎么可能,我多去你姐夫家吃两顿饭就赚回来了。你姐的手艺那么好,什么都会本了!” 郑驰乐与有荣焉:“那是!” 魏其能说:“我们这边交通不方便,往后我去省城的时候也捎上你怎么样?” 郑驰乐得了便宜还卖乖:“省钱是省钱,就是屁-股太遭罪了,那路颠簸得,多来几次屁-股可就开花了!” 一眼就看出他故意搞怪,魏其能抬脚往他屁-股上踹了一下:“回去回去,小孩子早点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熬夜可长不高。” 郑驰乐挥挥手说:“遵命,校长大人!” 郑驰乐回到寝室后薛岩他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一人拿着一本书在看。听到开门声牛敢玉首先问道:“乐乐,怎么去那么久?” 郑驰乐说:“有点事,你们都洗澡了吗?” 薛岩说:“没有,等你一起去洗。” 郑驰乐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瞅向关靖泽。 这家伙很少在公共的澡房洗澡吧?要是不好意思的话,他们可以考虑一下帮他脱光光…… 关靖泽被他瞧得心里直发毛。 郑驰乐笑嘻嘻地说:“外甥你也一起去吧!别难为情。” 关靖泽自自然然地找出换洗的衣服:“嗯。” 郑驰乐瞪着他。 关靖泽脑袋转得快,一看他那噎住的表情就明白了:敢情这家伙是想看他笑话? 他眼里泛起了一丁点儿笑意:“在首都时我们就经常去公共澡堂,我还跟我叔进军队住过几回,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郑驰乐想想也对,别说关靖泽年纪还小,就算这家伙成年了,大家都是男的又不好意思个什么劲? 于是四个人一起去了澡房。 大夏天的,本来就热得要命,郑驰乐也没下楼找大爷烧热水,四个人勺起冷水就往身上浇。 关靖泽带来的毛巾太短,他自己搓不着背,于是定定地瞅着郑驰乐。 郑驰乐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呢,等听到关靖泽说“你帮我搓后面”才知道这家伙是想使唤别人为他服务。不过关靖泽这模样还挺可爱的,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可真叫人没法拒绝,郑驰乐认命地接过关靖泽的毛巾帮他搓背。等想起今天乘着摩托在山路上跑了那么久,关靖泽的头发应该也要洗洗了,他说道:“来吧,我帮你洗头。”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这人其实是很有耐心的,当初郑驰乐照顾佳佳时简直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 他也不拒绝,按照郑驰乐的指示行动。 见关靖泽这么配合,郑驰乐心里也挺满足的。 这时候的关靖泽比那时候要可爱多了! 嘿,这可是关靖泽啊!这家伙也有乖乖听他话的一天! 郑驰乐边乐呵边帮关靖泽洗头。 男孩子也没那么多讲究,郑驰乐认认真真地给关靖泽抓洗了几遍就让关靖泽冲掉泡沫,顺便把自己的头发也给洗了。 等他洗完以后关靖泽已经把头发擦干,拿过郑驰乐的毛巾说:“我也帮你擦干。” 瞧见关靖泽那理所当然的模样,郑驰乐很快就明白了关靖泽的意思:这是回报! 他笑眯眯地任由关靖泽为自己服务。 一边的薛岩见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相处模式,更加确信“他们俩感情好”的判断,彻底放下了对关靖泽的戒心。 回到宿舍后牛敢玉向郑驰乐夸起了关靖泽,郑驰乐听到关靖泽帮他们找了资料以后一愣,对关靖泽说:“谢了。” 关靖泽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已经谢过了。”他抽出郑驰乐床上的一本书,“我刚刚拿你这本书看了看,有几个地方感觉不太清晰,你看过了吗?” 郑驰乐一看封面,点点头说:“看过了。” 于是关靖泽提问、郑驰乐解答,一个晚上就耗进去了。 等到头发干了,四个人才熄灯上床。 啾啾虫叫从楼下飘了上来,伴着“呱呱呱”个不停的聒噪蛙鸣,衬得这个夏天的夜晚更为寂静。月光从窗口照进了郑驰乐的床上,郑驰乐隔着那半敞的窗子往外看,一轮弯月正巧悬挂在被窗棂困住的那片天穹上,月色淡淡,周围的星子就显得比较明亮,缀在深蓝的夜空里熠熠地闪着光。 郑驰乐并没有立刻合上眼,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月色,慢慢地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鲜活。 虽然他拒绝了关振远和郑彤的提议,但这个提议无疑让他开心无比——也许是因为早就已经不再期待,这样的惊喜反而更让他感到高兴。 郑驰乐的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在心里回想着“回来”后的一切,这段日子看起来并不是一帆顺风,可最后的结果总归是好的。他这人不喜欢困在过去的痛苦里,想到明天可以去见季春来、想到薛岩和牛敢玉都还好好地活着、想到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他就对第二天的到来充满期待。 郑驰乐怀着愉悦的心情进入梦乡,他并不知道的是同样是在这个宁静的夜晚,躺在他对床的关靖泽微微侧过头凝视着他带着笑意的睡颜,久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就像当初年少的关靖泽凝视着年少的郑驰乐一样。 27 第二天一大早郑驰乐就醒来了,可他睁眼一瞅就发现关靖泽已经坐在那儿看书——他真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永远有看不完的书。 郑驰乐麻利地换下睡衣漱洗完毕,一把抽走关靖泽手里的书:“别整天对着书了,待会儿一起去晨练。” 说完后郑驰乐突然皱起眉头,他想到自己今天要去见季春来,好像没法顾及关靖泽。 关靖泽看出了他的为难,说道:“我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不太想出去,等一下可能要睡个回笼觉。” 郑驰乐连连点头:“你昨天做了那么久的车,又绕着岚山转悠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时候薛岩和牛敢玉也起来,他们要去跟季春来学点基础的东西。 听到关靖泽说不想出去,薛岩把寝室的钥匙留给了他:“乐乐都带你熟悉了这边吧?” 关靖泽说:“昨天走了一圈,我就算要出去也不会走丢的。” 感觉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乱跑的人,郑驰乐三人也就放心地出门去了。 关靖泽拿起书看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站在阳台上看着郑驰乐三人离开岚山小学,穿好鞋走进清晨的校园里。 郑驰乐已经给他介绍过了,学生的住宿区跟教师宿舍紧紧挨着,魏其能就住在不远处那栋教师宿舍的三楼。 住宿区栽种着不少含香花,晨间的空气都带上了清甜的香气。关靖泽深深地吸了一口十几年前的新鲜空气,觉得胸腔溢满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复杂感受。 他定了定神,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练起了郑驰乐教给他的养生拳。事实上这一套养生拳郑驰乐“前世”就已经教过他,那时候他本来拉不下脸去练,最后却败倒在郑驰乐和佳佳的联合轰炸下。 后来每天坚持练习,竟也慢慢变成了习惯。 回想起那段郑驰乐伙同佳佳逼他加入、想要看他笑话的日子,关靖泽那颗躁动的心逐渐平和下来。不管怎么样,有郑驰乐陪伴的佳佳在那最后的时光里开朗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 无论郑驰乐和郑彤之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那时候郑驰乐对佳佳的好是真心的,甚至还捎带着关心上他。 关靖泽自个儿晨练完毕,去教师宿舍那边敲响了魏其能的房门。魏其能已经起来了,见到他以后笑了起来:“靖泽住得还习惯吗?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关靖泽说:“昨晚不是很习惯,今天不太想动,所以没跟乐乐他们出去。” 魏其能说:“第一天不习惯是正常的,今天补一觉,明天就能生龙活虎了。” 关靖泽“嗯”地一声,说道:“魏叔,我能借个电话打一下吗?” 魏其能一笑:“怎么?想家了?” 关靖泽说:“不是,想问点事儿。”他想知道昨天他父亲为什么要找郑驰乐。 魏其能掏出把钥匙:“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哪里吧?教学楼最里头那间,你自己去打吧,打完把钥匙还回来就行了。” 关靖泽向魏其能道谢后就跑去校长办公室,关振远一向起得早,他这时候打电话回去正好。 事实证明关靖泽没猜错,电话一接通关靖泽就听到了关振远的声音:“喂,这里是关振远,你找谁?” 关靖泽说:“爸,是我。” 关振远皱起眉:“靖泽?怎么打电话回来了?不习惯?” 关靖泽说:“不是,我想问一下昨天你和乐乐说了什么。”也许是觉得对他有亏欠,他慢慢长大后关振远对他的态度是非常平等的,一般的事都不会瞒着他。因而关靖泽也不藏着自己的怀疑,打通电话后就直接问了出口。 关振远语气严肃:“靖泽,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你不要问了,好好在岚山玩玩。” 郑驰乐的身世越少人知道越好,听到郑彤转述的话后关振远就知道郑驰乐可以把它瞒得很好,既然郑驰乐自己是这么想的,他这边也不能漏底。 关靖泽说:“好,那我挂了。” 他挂断电话跑回教师宿舍把钥匙还给魏其能就回了寝室。 感觉自己确实有些疲累,关靖泽躺上了床,慢慢闭上眼睛。 眼前变成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了四周寂无一人的童年时代。 那时候他父亲的工作那时候刚刚上了轨道,经常要熬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他父亲临时下乡调解乡里纷争,忙到大半夜才把事情解决掉,由于太累了就歇在了那儿。 第二天他父亲想到了他一个人在家,急匆匆地赶回家,却发现他正在吃自己下的面。 当时关振远对他说“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没关系”,关振远问他昨晚有没有害怕,他说“没有”,事实上他那时候还不习惯一个人面对黑暗,只是他从来都没有撒娇示弱的习惯。 自那以后他父亲好像对他更放心了,在晚上可能不能回家的时候就会提前跟他说一声,然后开始频繁下乡,像是要把以前因为要照顾他而避免下去的次数都补回来一样。 慢慢地他也就真的习惯了。 那些日子过得并不算开心,但也不算难熬,毕竟关靖泽从来都不把时间花在没有任何意义的抱怨或者怨怼上。 从关振远刚刚的态度关靖泽猜测出他父亲已经知道了郑彤和郑驰乐苦心隐藏的秘密——那个秘密他们都知道,只是不能告诉他。 关靖泽跟以前一样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却还是跟以前无数次一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他皱起小眉头。 身体变小了,心智也会变幼稚吗?居然又在意起这种事来了。 一直到进入梦乡,关靖泽眉头依然没有松开。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淮昌一中,那时候郑驰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衫校服,剪着个再普通不过的短发,笑容却亮眼到刺伤别人的眼睛。 那时候的郑驰乐,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有忧愁。 郑驰乐并不知道关靖泽梦见了少时的自己,他满怀兴奋地跟着薛岩和牛敢玉跑到岚山监狱。 狱警老杨看到他以后“哟”地一挑眉,抽着老烟说:“乐乐回来了啊!” 郑驰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个笑窝格外清晰:“是啊!几天不见,杨叔您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 这话可真对老杨胃口,他笑得脸上的褶皱都叠了起来:“当然有好事儿,我儿子快结婚了!瞧你这小家伙眼睛利得,到时候准给你们派喜糖!” 郑驰乐也不客气:“那是必须的!” 老杨挥挥手说:“你也是来找季先生的吧?去吧去吧,” 岚山监狱山高皇帝远,只要不是突查期对探访者管得都挺宽松的,郑驰乐和薛岩两人驾轻就熟地找到最里面那间监-禁室。 季春来起得很早,这会儿正在那张旧书桌上伏案书写。听到郑驰乐三人的脚步声,季春来抬起头来看向监-禁室外。 郑驰乐麻利地喊:“师父!” 季春来瞅了郑驰乐一眼,说道:“来了?”他看向薛岩和牛敢玉,“你们两个先去别的地方等着吧,我跟他单独说说话。” 感觉季春来还是有点儿冷淡,郑驰乐也没在意,他狐假虎威地说:“你们赶紧走远一点。” 薛岩、牛敢玉:“……” 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护食的狗儿,对着他们师父又狗腿又哈巴,对上他们就露出了獠牙! 等薛岩和牛敢玉离开了,季春来和郑驰乐对视。既然已经答应了薛岩和牛敢玉要认郑驰乐这个徒弟,有些东西就必须要弄清楚。 季春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认识吴弃疾吗?” 郑驰乐愕然。 季春来接着说:“或者应该这样问,你的医术是吴弃疾教你的吗?” 郑驰乐不知道季春来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据实以告:“我认识吴先生,不过是这次去省城才认识他的,这以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 季春来说:“那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郑驰乐从背着的书包里面掏出两本笔记本,这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前世”遇到季春来以前他什么书都很感兴趣,医书也看了不少,所以他接收起季春来的教导才会特别轻松。后来季春来讶异地问起这件事,他就说起了当初老木匠让他看书背书、定期考校他的事。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打那以后季春来对他关爱更甚。 这次回老家郑驰乐才想起这件事,特意把自己当初用过的笔记本带了出来。 郑驰乐说:“以前有个老伯对我很好,他是个木匠,但是学问很高,拿起什么书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段时间我对医术感兴趣,老伯也乐见其成,要是我默出一些典籍上面的内容。” 季春来拿过他递来的笔记本,翻看上面的内容。 郑驰乐那时候还小,字自然不会多漂亮,不过他写得非常工整,看上去很顺眼。 翻了几页季春来就知道郑驰乐没有说谎,确实有人那样教过他。不过这个人也可能是吴弃疾…… 似乎是看出了季春来的猜疑,郑驰乐把笔记本往后翻了几页:“你看,上面是老伯写的批注,跟吴先生不一样的!” 季春来往他指的地方一看,愣住了。 他问道:“教你的那个老伯叫什么名字?” 郑驰乐说:“他没有说起过,村里人只知道他姓谭,所以大家都叫他老谭。” 季春来说:“这就不奇怪了。” 郑驰乐一愣:“什么?” “没什么。”既然郑驰乐跟吴弃疾没关系,而且跟他的老友有那样的缘分,他也没必要再冷待郑驰乐。季春来说:“那个老谭现在怎么样了?” 郑驰乐顿住了,他意识到季春来“前世”对他的好极有可能和老木匠有关。看到季春来关切的神情,他慢吞吞地说:“他……去了,临去前他让人把他的骨灰洒进大江里……” 季春来一顿,叹息道:“果然是他的脾气。” 郑驰乐想要问季春来和老木匠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可见到季春来神色郁郁,他又压下了这个想法。 季春来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说道:“要不是你有薛岩和大牛这两个重情至极的朋友,我们师徒可能会因为这里面的误会地错过了。乐乐,我这段时间对你的态度伤了你的心吧?” 郑驰乐摇摇头:“师父一定有你的理由。” 郑驰乐表示理解,季春来却没有因此而将这件事揭过。 他的原则不允许他忽视自己的错误,因而他向郑驰乐解释起吴弃疾和自己的渊源:“我之所以赶你走是因为我以为是吴弃疾把你叫来的,如果我没有和他断绝师徒关系,这个吴弃疾其实算是你的师兄。” 第二十八章 愧疚 原来吴弃疾是季春来手把手带出来的,从小就跟在季春来身边,季春来非常喜欢这个机灵的徒弟,连师门传承都交给了吴弃疾。 然而随着吴弃疾逐渐成长,他的行事越来越急功近利,事事都以利益为先,后来还跟东瀛人搅和在一起。 功利的想法还可以慢慢纠正,掺和到东瀛人的事情里可就踩到季春来的底线了,季春来从此永不再见吴弃疾。 至于后来吴弃疾辗转各地自我经营、靠着一身医术成为受人瞩目的医学界新星,季春来也都不再关心。 郑驰乐听完后就想起吴氏诊所开张那天出现的那个年轻的东瀛人。 吴弃疾跟对方有着那样的亲缘关系,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几天的相处让郑驰乐对吴弃疾的观感有了改变,他想了想,跟季春来说起了吴氏诊所开张时的排场。 季春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一向会钻营。” 郑驰乐一乐。 自家师父他是知道的,对谁都不会说重话,能用上“钻营”这种满含贬义的词可见他心里对吴弃疾的不满有多深,这大概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吧?以前他有多喜欢吴弃疾这个“师兄”,现在就有多厌恶。 没想到自己居然是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郑驰乐不由心生警惕:他的表现没了同龄人应有的天真自然!有些想法和做法,根本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郑驰乐不再提吴弃疾的事。 季春来也转了话题,他说:“我这儿不太方便,薛岩和大牛两个人每天跑来跑去也学不了什么。你的底子我考校过了,很扎实,开始这段时间就由你帮忙带他们入门吧。” 郑驰乐两眼一亮:“那我是他们的师兄了!” 这两眼放光的模样才真有点小孩儿模样!季春来脸上泛起了笑意,故意不让他如愿:“师兄就是师兄,不能改了。” 郑驰乐:“……” 没听说过要师弟带师兄入门的! 不过师徒间这种熟悉的相处方式让郑驰乐打心底高兴。 季春来有时候有点儿死板,常常死咬着原则不放,可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季春来是个非常宽容的人,如果他和师兄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也不会生气,总是耐心地听完他们的意见再讨论。 对于他和师兄来说,季春来既是他们的师父又是他们的亲人! 郑驰乐说:“我知道有个老师那儿有几本入门书,我去给薛岩和大牛借来,遇到我也不会的地方再来找师父。” 季春来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顺溜,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去吧。”他从旧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稿纸,“这个你也拿去看看,看不懂就来问我。” 郑驰乐麻利地接过稿纸,跟季春来道别后就撒开腿跑出去找到薛岩和牛敢玉,笑眯眯地转达了季春来的意思。 最后这家伙笑得亮出八颗白牙:“‘师弟’会好好教你们的!” 薛岩和牛敢玉背脊生出一阵寒意。 郑驰乐做事一向很有效率,离开岚山监狱直接就奔去教师宿舍那边敲门借书。 得益于他以前对书籍的热情,留校的老师们对他都熟悉得很,很清楚他比谁都爱惜书本,而且借走后永远能按时换回来,倒也不介意借给他。 正巧他记得的这个老师还在学校,听到他要借书后一点都不惊奇,指着堆在书桌周围的书说:“行,你自己找吧。” 郑驰乐找到记忆里的几本入门典籍,向对方道谢后就琢磨着给牛敢玉和薛岩下任务。 学医是没有捷径的。 郑驰乐小时候记忆力好,老木匠给的书看不懂就靠死记硬背蒙混过关,气得老木匠都笑了出来:“这脑袋可真是榆木疙瘩,一点都不开窍。”后来背的东西多了,竟也慢慢找着了感觉,很多东西回头一看都变得明晰起来。 用老木匠的说法就是底子攒起来了,终于“开了窍”。 郑驰乐微微一笑,抱着小手臂不怀好意地瞅着薛岩两人:“这四本书就是你们这段时间要学的内容,明天早上我就把书还回去,所以你们要在今天内把它们抄完。” 薛岩据理力争:“赶得太急,写出来的字很难看,看起来会很费劲。” 郑驰乐说:“所以你们今天抄完以后可以找时间再誊抄一遍,抄得整齐漂亮不伤眼。” 薛岩、牛敢玉:“……” 这家伙果然是公报私仇吧! 郑驰乐可不管他们心里怎么嘀咕,领着他们跑去老板娘那买了一整叠作业本外加一把笔芯,找了间空教室开工。 他见薛岩和牛敢玉有点儿不甘不愿,拿出季春来的手稿说:“我也抄,顺便练练字!” 说完也不管薛岩两人动不动手,自个儿忙活起来。“前世”季春来在这时候没把手稿给他,后来监狱不知道怎么起火了,正好烧着季春来那一片。那时正是饭点,人倒是没事,就是东西全没了。 季春来记性还行,后来也重写了大部分内容,只不过整份手稿林林总总有上千个医案,每个医案后又有着季春来入狱几年累积下来的反思与探讨,总还是有疏漏。 郑驰乐准备把手稿多抄一份,当做留底也好,整理出来找机会刊印成书也好,都会有用的。 事关季春来,郑驰乐很快就全心投入其中。薛岩和牛敢玉面面相觑,很快也受他感染开始抄书。 三个人有点忘我,一不留神就错过了饭点。 郑驰乐最先发现这件事,他一拍脑门说:“糟糕,许阿姨会骂死我们。” 留校的人不多,岚山小学的食堂只留了个本来就定居在这边的职工负责做饭,而且每顿都是按着人头来算的,来了人或者走了人都要去她那边备报。 薛岩严肃地看着郑驰乐:“唔,你好像忘了一个人……” 郑驰乐:“……” 他把关靖泽忘了。 他这个“舅舅”真不称职! 郑驰乐默默地收拾好东西,不是很确定地说:“我领他去过食堂,他应该会去吃吧,我们先去许阿姨那边问问他吃了没,没吃我们给他带回去。” 薛岩和牛敢玉没意见。 三人跑去食堂跟负责假期伙食的许阿姨那里道歉兼解释,然后问起关靖泽有没有来吃。 许阿姨当然记得那个城里来的小孩,她摇摇头说:“没有。” 郑驰乐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借了食堂的盘子给关靖泽带饭。 跑回学生宿舍,郑驰乐一打开寝室门就念叨:“我们刚刚忘了饭点,你怎么也不去吃饭啊,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等他看到躺在床上、脸色红润得有点怪异的关靖泽时,话尾猛然断掉了。 郑驰乐把饭放到一边,走过去查看关靖泽的情况。他摸上关靖泽的脉门,触手就感觉到异常的滚烫。 认真地感知着关靖泽的脉象,郑驰乐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这家伙病倒了。 昨天坐魏其能的车回来本来就吹了那么久的风,晚上还冲了个冷水澡,关靖泽从小就没挨过什么苦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而且关靖泽说他昨晚不太习惯,睡得不好。 郑驰乐不由愧疚起来。 关靖泽来岚山是他提议的,他原想着带关靖泽过来玩玩,让他别过得那么单调。关靖泽才来了一天就病倒,绝对是因为他考虑不周,如果他早上看到了苗头给关靖泽把把脉,可能关靖泽就不会发烧! 郑驰乐心里自责无比,叫牛敢玉帮自己去老板娘那借点冰块回来,老板娘那有个旧冰箱,好好挖挖应该能凑出一点儿。 薛岩想了想,说道:“我去跟许阿姨借个火,给他熬点稀粥吧。” 郑驰乐说:“谢了!” 郑驰乐弄了条湿毛巾捂住关靖泽的额头,跑下楼跟看守大爷说:“大爷,上次我用来熬驱寒汤的药材来有吗?” 看守大爷说:“我后边又熬了两次,感觉腿脚利索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就去多村里多买了几份药材。怎么,你要用?” 郑驰乐说:“我那个……外甥跟我过来玩,一不小心就着凉了,这个汤也管治,我想给他熬一点。” “城里的娃儿就是娇贵,”看守大爷边翻出药材边说:“你这汤喝起来也没什么药味,能行吗?要不要去村里看医生?” 郑驰乐说:“不用了,这个能管用,不过要改一下分量。” 郑驰乐回想着关靖泽的情况,对每种药的剂量进行细微调整。 看守大爷接过他拿出来的药材:“行,我帮你熬吧,你回去照顾病人。” 郑驰乐说:“谢谢大爷!” 他小跑回寝室。 这时候关靖泽已经醒来了,他摸着额头的湿毛巾有点儿发愣,按着它坐了起来。 正巧就见到推开门走进来的郑驰乐。 时光好像一下子就重叠起来,少年的郑驰乐、成年的郑驰乐、眼前的郑驰乐,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喜不喜欢,这个人都会闯进他的视线。 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见到郑驰乐的那一瞬,心总会怦然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期待起郑驰乐的出现。 他并不明白这样的心情代表着什么。 郑驰乐见关靖泽静静地看着自己,心里突然有点发虚:这家伙果然怪自己扔下他一个人呆在宿舍吧。 但是想到关靖泽有事儿也不知道开口,他立刻端出“长辈”的架势不客气地训话:“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啊!小病变成大病怎么办?” 关靖泽收回自己的心绪,缓缓说:“我以为不舒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补一觉就好。” 郑驰乐忍不住掐了他的脸蛋一把:“你果然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关靖泽眉心一跳。 这话其实是对成年以后的他说的吧? 那时候郑驰乐和佳佳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逼他放下工作休息一下,当时郑驰乐的语气也是这么不客气,其实那里面透着实实在在的关心。 关靖泽佯作听不出他话里的感慨,说道:“我只是没有察觉而已。” 郑驰乐瞪着他:“好好躺着,等一下吃点东西垫肚子就喝药。” 关靖泽听令躺下,安静地看着郑驰乐跑去帮自己把已经发烫了的毛巾重新湿一遍。 第二十九章 美色 关靖泽这点儿小病对郑驰乐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别看他当初瞧着好像吊儿郎当,他的医术也跟着季春来一步步练出来的。他师父别的不说,在医术上把关绝对严,在没有得到他的认同之前根本不允许他独立诊病,即使后来慢慢放手了,也还时常查看他写的病历。 见关靖泽乖乖躺好,郑驰乐站到阳台看着不远处的岚山。 岚山这边山多,周围的村庄都以采集药材为生。后来药品市场被西药占了大头,药材的需求逐渐少了,各地的山林都该种经济树种。 当时岚山这一带也有不少人提出“要致富,种果树”的说法,可也不知是处于什么原因,这一片始终没被开发。发展的停滞让这一带的青壮都跑去城里打工,留下一个个空巢,一直到后来中央省把这一带划为国家重点药材产地才渐渐恢复生机。 正是因为岚山这个药材产地的存在,季春来才会在跑了全国一整圈后决定回到淮昌发展。 想到“前世”,郑驰乐心底突然生出一阵迟来的钝痛。 既然关靖泽没回来,那关靖泽也许还活着,可自己肯定是死了的。佳佳的身体本来就弱,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伤心,病情也许会恶化;薛岩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他死了以后薛岩也许会更加孤僻;而师父也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师父最出色的徒弟,但绝对是师父最喜爱的徒弟——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把代表着师门传承的药箱传给他。 他的死对师父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 郑驰乐看着明媚的夏日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算他再纠结都没办法死而复生,既然碰上了读档重来的机会,他就应该好好地活着,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所有在意的人,再也不让任何人遭遇意外。 他应该快点成长起来。 要是有人不想要他活得好,他就更该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才行。 想通了这一点,郑驰乐的心情突然就轻松起来,放轻脚步走回寝室里面。关靖泽这家伙不错,跟他父亲一样都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既然都解开了当初的心结,他也没必要处处针对这家伙了。 郑驰乐走到床沿给关靖泽掖好滑落了一半的薄毯。 等牛敢玉把冰拿回来以后郑驰乐才想到关靖泽这会儿才十一岁,冰敷虽然能快点退烧,但对小孩子的身体没好处,索性就将碎冰搁到一边当给整间宿舍降降温。 过了半小时,薛岩也把粥煮好了。 郑驰乐把关靖泽叫了起来,见关靖泽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干脆送佛送到西,一口一口直接喂给关靖泽。 关靖泽也不拒绝,心安理得地享受病号待遇。 一个喂得顺手、一个吃得自然,粥很快就见底了,郑驰乐跑下楼把看守大爷帮忙熬好的药汤端了上来:“这个你得自个儿一口喝掉,一点点喂反而更难受。” 关靖泽点点头,接过药就一口灌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郑驰乐很满意:“躺下好好休息,醒来后又能生龙活虎地活蹦乱跳了。” 关靖泽依言照办。 郑驰乐翻出一叠稿纸把薛岩和牛敢玉招呼到背阴的走廊外边,绷着脸说道:“正好这里有个现成的病例,我给你们说一下我们师门出来的人应该怎么写病历。我们祖师爷在民国时就规定了的基本内容,到师父这里有进行了完善,开始的个人信息这些就不必说了,是必须要询问的。接着就是逐项记录病人的表征、症状、病史、饮食习惯,同时还要记录当时的天时、地侯等等,听起来很麻烦,但是你们写习惯以后就好处了。” 见郑驰乐说得郑重,薛岩和牛敢玉也认认真真地点头。 郑驰乐补充:“而且师父要求我们写病历时要书写清晰,开方更要详细。我们师门没那么多避忌,既不怕别人深究、也不怕别人把自己的本领学了去,留下这些病例的信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同行提供参考。”他边说边写,书写的速度快得惊人,没一会儿一张完整的病历就完成了。 牛敢玉拿过去看完后搔搔后脑勺,相当沮丧地说:“看来我要练字了。” 郑驰乐和薛岩听完后一乐。 大牛那手字可真是一绝,连考试答案都没几个老师看得清的那种! 薛岩把郑驰乐写满了的两页稿纸收好,对郑驰乐说:“你留在这边照顾你外甥吧,我和大牛继续去教室那边抄书。” 见薛岩真的对学医上了心,郑驰乐自然是打心里高兴:“好。” 薛岩和牛敢玉收拾好东西出去了,郑驰乐就把窗边那张摆放着杂物的木桌清理好,坐在那儿开始抄写季春来的手稿,时不时停下来跟着季春来的思路进一步思考有没有别的治疗方案。 关靖泽醒来的时候感觉药效已经出来了,原本沉甸甸的脑袋一下子变得轻松不已,就是身上发了不少汗,有点儿黏黏的,不是很舒服。 关靖泽掀开薄毯坐起来,静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伏案书写的郑驰乐。 他知道郑驰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要不然当年郑驰乐也没底气处处针对跟着自己——要是根本没有赢面,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后来郑驰乐回淮昌给佳佳治病时,也曾轻描淡写地说起当初突然消失的理由:“跟着季春来学医去了。” 季春来早年就很出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销声匿迹了,再后来从各地都有传来他的消息,却很难确定他具体在哪儿。他为佳佳求医的时候百经周折才联系上季春来,没想到连带地也找着了郑驰乐。 昨天他才从薛岩和牛敢玉口里知道季春来就在岚山监狱里面,而郑驰乐之所以见到季春来是因为他做起了“小买卖”,筹钱买车票去省城。 关靖泽不由想到前世郑驰乐和郑彤形同陌路,即使在淮昌一中念书也没有相认,那时候的郑驰乐是不是也曾经这样赚钱? 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是当年这时候郑驰乐没有见到季春来,后来也不会被季春来带走。 从这些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当年的郑驰乐显然跟家里闹得很彻底。 就为了想喊郑彤当“妈妈”吗? 想到当初佳佳和郑驰乐的相处模式,关靖泽突然就有点儿意动。 跟郑驰乐变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好像也不错? 关靖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郑驰乐已经察觉了身后的动静。他收起稿纸走到床边摸关靖泽的额头,感觉到那烫人的温度已经消失以后才舒了口气:“好了,没事了。不过还是要注意点儿,等下不要冲冷水澡,晚上也要好好睡觉,别再把自己折腾出病来。” 瞧见他板着小脸嘱咐,关靖泽微微地一笑:“谨遵医嘱。” 郑驰乐被他脸上的笑容弄得一愣一愣的,自己的声音都找不着了。难怪这家伙不常笑,那时候要是他往来访群众这么一笑,保准对方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公职人员还是得严肃点啊,笑得这么诱-人是万万不行的! 过了老半天他才不甘心地感慨:“没天理啊……”边感慨还要边瞅着关靖泽的小脸蛋儿猛看,从这祸国殃民的模样就看得出关靖泽故去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等到撞进关靖泽那深黑色的眼睛里,郑驰乐才回魂:“咳咳。” 这眼睛倒是像了关振远!瞧那眼神儿,简直锐利到让人不敢去欣赏他那张长得非常好看的脸蛋。 郑驰乐才不会承认自己被关靖泽的笑容给迷惑了,他正了正脸色,正正经经地说:“我领你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起去吃饭吧。” 关靖泽也不戳穿他,拿出换洗的衣服跟着郑驰乐去澡房。 郑驰乐提来大半桶热水,分成两桶加了点儿冷水进去调温,自己也一起脱了衣服洗起澡来。 郑驰乐转过身大大咧咧地把热水往身上一浇,皮肤都烫红了却根本不觉得疼,反而笑眯眯地说:“柴火烧水和煮饭都跟城里的不一样,饭吃着更香,水洗着也舒服多了。” 关靖泽又恢复了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你这是偏见。” 两个人针对“你没有好好感受”、“洗澡就洗澡还感受什么”、“乡下挺好的”、“乡镇城市化才是大趋势”展开了深入的辩论,最后发展为“你偏见”、“你才偏见”的幼稚对吵。 等回过神来郑驰乐才发现水都凉了,傍晚的风吹过来冷得他一哆嗦。 郑驰乐暗骂自己跟个小鬼较什么劲,要是关靖泽这个病号又冷着了谁来负责? 可他转过头一瞧才发现关靖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那儿,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身上清清爽爽,显然已经洗完很久了。 那目光分明带着几分嘲笑,嘲笑他吵得太投入! 郑驰乐:“……” 他觉得连蛋蛋都有点凉。 当晚关靖泽早早就躺上床,却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发现自己对郑驰乐的关注有点不正常。 他已经二十五岁,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很清楚当一个人的目光始终追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时意味着什么。 关靖泽没有喜欢过谁,那时候郑驰乐老是伙同佳佳嘲笑他后半辈子恐怕要跟工作过下去了,毕竟谁都受不了一个工作狂丈夫。 郑驰乐那家伙没个正经,经常会挤眉弄眼地抛出诸如“一个星期要五姑娘伺候多少次”、“你把你家五姑娘想象成谁来着”之类的问题来挤兑他——那家伙对这事儿乐此不疲,非要问到他翻脸才肯住口。 男人和男人开这种带点荤的玩笑很正常,关靖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每次都被郑驰乐挑起火来。 今天单独看见浑身赤-裸的郑驰乐时,关靖泽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产生欲-望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那是朦朦胧胧的同性的身体。 跟郑驰乐很像。 关靖泽想起了郑驰乐当初说过的话:“就算我喜欢的是同性,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一样认认真真学习、以后也一样认认真真工作,我能创造的价值不会因为我的性向而减少。相反,如果我找到一个跟我同样优秀的伴侣,我们都有同样明确的志向,在事业上就能携手共进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用分心照顾孩子,因为我们生不出来嘛!瞧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正事上,可以全心全意地为社-会-主-义事业发光发热。” 郑驰乐这番话明显是为了反击故意找碴的曹辉,语气明显带着调侃意味。 可这一刻关靖泽却忍不住认真思考起来。 他心里有两样东西正在展开激烈的角力:内心最真实的冲动与顺从冲动后极可能面临的阻碍。 关靖泽想得入神,一只手突然捂到他眼睛上。 郑驰乐没好气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人睡着和醒着的气息根本不一样,你就算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你没睡着,别想东想西了,给我睡觉!” 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关靖泽也能想象出郑驰乐这一刻的样子。 他“嗯”地一声,真正地合上了眼睛。 一直到睡意渐渐袭来,他依然能感觉到郑驰乐并未离去。 第三十章 生疑 夏天的白昼一向格外漫长,第二天曙光乍现时天际最亮那颗星还没隐没,郑驰乐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了起来。 关靖泽三人都还在睡,郑驰乐蹑手蹑脚地去外头洗漱。 等他转回里头时关靖泽和薛岩都已经在换衣服了,郑驰乐很不客气地踢了踢牛敢玉的床,笑眯眯地扰人清梦:“起来了,下楼热热身跑一圈。” 牛敢玉啊呜一声,手脚一伸,踢掉了身上的被子。过了几分钟才跳起来:“馒头!馒头!谁抢了我的馒头!” 薛岩和郑驰乐都笑了起来。 薛岩走过去一把将牛敢玉揪了起来,别看他个儿偏瘦,拎起牛敢玉就跟玩儿似的,一点都不费劲。他也不管关靖泽有多吃惊,将牛敢玉扔回床上踹了踹他挂在床边的脚:“天都亮了,别做梦了,洗脸刷牙换衣服。” 四个小鬼很快就洗漱完毕,穿得整整齐齐跑到宿舍楼前的空地练拳热身,然后绕着岚山小学跑了两圈,奔赴食堂吃早饭。 郑驰乐趁机检查进度,没想到薛岩昨天赶工赶得快,竟然真的把郑驰乐给的书都抄下来了。 薛岩这人郑驰乐是知道的,能打又能学,只要确定了方向就能下苦功夫。看到薛岩的认真郑驰乐当然格外高兴,不过该下的任务还是会下的:“那今天你就负责监督大牛把《濒湖脉学》背完——注意是要让大牛背出来,你自己背完不算数。” 薛岩:“……” 要牛敢玉背书,这也太为难人了! 牛敢玉倒是很有担当:“我不会拖后腿的!” 薛岩点点头,埋头把自己那份早饭吃完,拎着牛敢玉走了。等离开食堂,薛岩的脚步才慢了下来,问道:“大牛,你真的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吗?” 牛敢玉也跟着薛岩放慢脚步地往前走:“我们都没什么亲人了,有也不会认我们。师父不嫌弃我们才收我们当徒弟,我觉得这样挺好,每天都有个目标在,日子过得踏实。而且乐乐也准备学医不是吗?我们跟着学一点儿,以后也能帮上乐乐的忙,老实说,其实我是把乐乐当弟弟看的。别看乐乐刚来时谁都不理,实际上他心好着呢,有次我一个人躲着哭,被他见着了,他就帮我交朋友。后来我的朋友慢慢多了起来,也想过不理你们了,跟别人玩玩儿去……” 薛岩转头盯着他。 牛敢玉说:“你觉得我这样很无耻吧?我回头想起来也挺无耻的,所以没敢跟你说过这件事。可你没发现,乐乐却是知道的,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察觉。他也不在意,只是没再让我帮他做任何事,对我就跟对其他人一样礼貌又客气。不知怎么搞的,那段时间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后来看到他帮你一起打那些人,你们两个合作得很默契,但对方靠着人数占了上风。我当时眼都红了,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那一次之后我们三个才变成了好朋友。乐乐那个人其实最心软,连我这么混蛋的人他都能原谅。” 薛岩沉默良久,缓缓说:“其实我见过乐乐哭。” 那是他们还没有交心之前的夏天,郑驰乐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跑上了岚山山顶那座亭子里哭得很伤心。 当时薛岩正倚在一棵大树后看书,听到那里面传来的哭声后悄然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郑驰乐。那个总是拿出惊人的成绩傲视全校、总是轻轻松松就夺走他的第一名的少年,那一刻褪去了所有光环,看上去就像个最最普通的男孩一样。 薛岩说:“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们有那样的父母,想交到真正的朋友其实并不容易。学医挺不错的,就算我们成不了医生,岚山这边可是药材产地,我们懂得多一点,不愁往后的生活没着落。而且乐乐对师父那么推崇,跟着他拜师总没错。” 两个人交换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也没有隐藏心底最功利的一面:他们都是从小就挨着白眼长大的,要说想法有多单纯根本不可能,与其相互揣测,还不如一次把它摊开来说清楚。 薛岩和牛敢玉对视一眼,说:“走,赶紧去教室吧。我先把《濒湖脉学》看懂,再给你讲一遍,一遍不行就讲两遍,不要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牛敢玉点点头:“走!” 郑驰乐并不知道“前世”好友、如今的师兄已经针对学医以及他这个“师弟”达成共识。他见关靖泽精神非常好,决定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我带你去爬岚山,那是这附近的最高峰,虽然这时节没有云雾景观可看,视野还是很好的。” 关靖泽当然没意见。 没想到两个人刚走到山脚,就听到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一阵交谈声。 关靖泽听不出来,郑驰乐却是听得出的:其中一个声音分明是昨天他们去借书那位成老师,成钧。 成钧正好正在说话:“你们也准备走吗?想好要怎么跟老魏说了吗?他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暴躁,这次我们一起走的话,他恐怕会大发雷霆……” 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后郑驰乐愣住了。他知道成钧是最早跟着魏其能过来的那批人,相当于魏其能最忠诚的追随者。仔细一回忆,他呆在岚山的最后一年成钧确实调走了,还把一些书留给了他。 没想到这回正好碰上了。 郑驰乐后来也听说过魏其能的事,毕竟魏其能困在岚山同样也与耿家有关,师兄聊起师父入狱的原由时也提了几句。魏其能的遭遇只能用惋惜来形容,如果魏长冶不是病倒得那么巧,再撑个几年的话,魏其能绝对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 ——连曾经的追随者也要弃他而去。 郑驰乐顿了顿,跟关靖泽咬耳朵:“等下你跟我配合一下?” 关靖泽挑挑小眉头:“怎么配合?” 郑驰乐觑了他一眼:“听我的就行了。” 关靖泽也不反对,任由郑驰乐领着自己走出去。 那几位老师里头有个眼尖的瞧见了郑驰乐两人,顿时示意其他人停止交谈:不管怎么样,在学生面前讨论辞职这种事总归不太好。 成钧跟郑驰乐很熟,笑着问:“乐乐,来这边做什么?” 郑驰乐说:“我想带我外甥登岚山!” 成钧皱起眉头:“两个小孩自个儿上山很危险。这样吧,我们陪你们一起上去好了。” 郑驰乐笑开了眉眼:“那敢情好!” 听着他活力四射的声音,面色有点消沉的几个或青年或中年的老师精神也好了一点,也不介意成钧帮他们做了决定,朝岚山上山的路迈开脚步。 岚山的路是周围的人自己修的石路,青蓝色的石头一块垒着一块,由于石头大小不一,石阶也修得不怎么齐整,蜿蜿蜒蜒一直往山顶延伸。 这路看起来好走,真正爬起来却累得慌,走到一半大家额头都开始冒汗,渐渐地就只跟比较要好的人三三两两走到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不怎么热络。 郑驰乐瞄了面色如常、没有半点疲态的关靖泽一眼,见他精神头好得很,转头跟成钧夸关靖泽:“别看这家伙整天绷着一张脸装老成,实际上他可是多才多艺的,我在他家看过一溜的奖状奖杯,啧啧,太了不起了。” 成钧笑道:“看来你们家的小孩都挺厉害的。” 郑驰乐恬不知耻地点头:“那是。而且成老师你肯定想不到,他那把嗓子可是他们学校的一绝,拿过好几次好奖!” 这可不是郑驰乐夸大其词,玩政治的嘛,做决策时要有自己的想法,平时却得“与民同乐”。关靖泽这家伙把这原则贯彻得淋漓尽致,做事利索、手段强势,但该放得开的时候他比谁都放得开,有时参加某些活动时气氛到了,他一点都不介意开个嗓献唱一首。那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就连淮昌以外的许多地区都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郑驰乐也挺喜欢关靖泽那把好嗓子的,经常撺掇佳佳让关靖泽唱两句来听听。 他把关靖泽当饵撒出去了,竖起耳朵听成钧上不上钩。 成钧果然说:“这么厉害?还有一半才到山顶呢,这路难走啊!不如靖泽你唱首歌来听听!” 关靖泽看着郑驰乐:“唱什么?” 郑驰乐不客气地点歌:“不如就唱魏书记当年写的那首《鹰》好了。” 成钧一愣。 《鹰》是魏书记为恢复高考而写的歌,主题是描述一只“鹰”的成长,歌里的那只“鹰”因为生于悬崖长于峭壁、不得不奋力求生而开始学习飞翔,历尽艰苦后终于展翅高飞搏击与天穹之上——整首歌正是描述当时那一代人的遭遇,旋律高昂而激扬,一唱开就红遍全国,激励了无数人因此而奋发。 只是连魏长冶的名字都渐渐被人淡忘,何况是《鹰》。 可出乎他的意料,关靖泽却点点头说:“没问题,你也一起来?” 别的歌儿他可能一时不太记得,这一首却不会,因为后来郑驰乐给佳佳治病时他们三个人常常重温这些老旋律,郑驰乐特别喜欢这首歌,给佳佳解释了许多遍,佳佳似乎也能感受到郑驰乐教给他这首歌的用意:要她别沮丧,勇敢面对困境。 郑驰乐不在时佳佳也小心翼翼地请求他听听她有没有唱错,显然是要练好它给“小哥哥”一个惊喜。 那个妹妹乖巧到非常招人疼。 关靖泽看着郑驰乐补充:“你来说开始。” 郑驰乐点点头:“来,三,二,一!” 等关靖泽一开口,郑驰乐蓦然一怔,完全忘了跟上。 直到感受到关靖泽瞅过来的目光,郑驰乐才猛然回神,跟着关靖泽往下唱。 两个人都没有到变声期,声音依然带着几分稚气。不过那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旋律是不受嗓音局限的,反而还因为出自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之口而更具感染力。 成钧往上看去,数不清的石阶依然在蜿蜒地往上延伸,明媚的日光从两旁的树木间照下来,令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身后的一行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就跟着关靖泽开了腔,起初只有一两个声音,后来则慢慢变得整齐而洪亮。 就像他们当初刚刚来到岚山时一样。 成钧眼角微微湿润。 他的心情有多长的时间没有振奋过了? 等到一首歌结束,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郑驰乐首先回过神来,他用力地鼓掌,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唱得真好!” 成钧哭笑不得:“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这么一闹腾,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山顶。山顶的亭子还是民国以前修的,据说岚山那时候还有座道馆,后来被人以反封-建迷信为由拆了,据说拆完寺庙时“全国清-扫”就结束了,这个亭子幸运地躲避了被拆除的厄难。 一行人走到亭子里往外眺望,天色已经大亮,常年环绕岚山的雾霭也经不住烈日烘烤消散了大半,远处的群山绿得葱郁、青得可爱,看着它们久了,整个人仿佛也轻松了不少。 瞧见郑驰乐也跟别人一样,扶着围栏只看风景不说话,关靖泽只好自己想办法“配合”:郑驰乐是想把成钧留下来吧?他想了想,指着山间的田地问成钧:“成老师,那里种的好像不是水稻,种的是什么?” 成钧说:“药草,有些药草只在山里长,有些却可以批量种植,那儿种的就是可以批量种植的几种。去年我给他们做技术指导,今年已经有产出了,效益还不错。” 这些东西关靖泽当然非常清楚,因为岚山后来可是国家重点药材产地,推动这个项目的人正好就是成钧。不过清楚归清楚,他依然明知故问:“技术指导?” 成钧笑着说:“我以前就是学这个的,前几年闲着没事就绕着岚山走了几圈,看看有什么能做的。在发现这边的气候非常适合某些常用药材生长以后我回去咨询过以前的老师,揣着自己那半桶水就很不要脸地跑去对几个熟悉的村子指手画脚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关靖泽听后点点头,突然又想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为什么不把假期的学校利用起来呢?” 成钧一怔:“把假期的学校利用起来?” 关靖泽相当委婉地引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在淮昌那边没每到假期都有专家借用学校进行专业培训、知识讲座,我觉得在这边应该也可以办,而且更实用。” 成钧一拍脑袋:“这人上了年纪啊,脑筋就不灵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栽培试点都已经做了,现在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的,申请个专培项目完全没问题。”碰上了正事,成钧都忘了自己还在跟个十一岁的小鬼聊天,直接招呼其他人,“老蔡你们先别走,帮我,都留下来帮我!过来,我们商量商量!” 关靖泽和郑驰乐被挤在一边。 郑驰乐板着脸把关靖泽拖到亭子外面,跟关靖泽相对而立。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关靖泽许久,终于蹦出了这样一个称呼:“你好啊,关副书记。” 第三十一章 坦诚 郑驰乐话一出口,两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 郑驰乐也考虑过这么直接说出来需要面对什么。刚刚关靖泽一张口,郑驰乐就想到了自己怂恿关靖泽教佳佳唱《鹰》时,关靖泽唱得调子与淮昌当地人唱的有些不一样。因为关靖泽知道这首歌时还在首都呢,那时候《鹰》又不是正式发行的歌,传到首都调子有了微小的差异,郑驰乐听出来后就端着亲历者的姿态为关靖泽“拨-乱反正”。 在他和佳佳四道视线的夹攻之下,关靖泽虚心受教,相当识趣地把那点儿小差异改掉了。 而这个时候的关靖泽,应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会把它改成他当初听到的“原汁原味”版。 所以郑驰乐后半段路走得很沉默,他在思考关靖泽“回来”的可能性,于是自然而言地想到了关靖泽与他印象中不符的种种表现。 等听到关靖泽引导成钧留下的时候,郑驰乐就确认这家伙真的“回来”了。 仔细一分析,他就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如果关靖泽“少年”时是这种性格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后来那个手腕强硬的关靖泽! 结合自己对关靖泽的了解,郑驰乐心里凉拨凉拨的。 关靖泽这家伙向来沉着又冷静,做事都是谋定而后动,从他提前出现在淮昌那一天起这家伙恐怕就在怀疑他了,后来那些举动恐怕也存着试探的心思。 郑驰乐没有纠结关靖泽瞒着自己这件事,毕竟他突然出现在关家——而且是以郑彤弟弟的名义出现,关靖泽心里起疑、想要把事情弄清楚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比较在意关靖泽已经推测出多少东西。 郑驰乐思来想去老半天,依然猜不透关靖泽的心思。转念一想,关振远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把这事儿跟关靖泽说开了也没什么不好,省得整天提心吊胆。 郑驰乐指着外头的山路说:“我们去那边的林子里走走。” 关靖泽说:“走。” 两人并肩走进林间小路里,山顶长着的都是耐冷的马尾松,满路都堆积着许多松针,偶尔还有几个松子埋在里头。 等走到离亭子足够远了,郑驰乐才停下脚步,转头瞅着关靖泽:“你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 关靖泽当然要沉默,他还没享受……啊不,体验够“十一岁的关靖泽”才有的待遇,郑驰乐突然就喊出了那么一句“关副书记”,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挺舍不得的? 郑驰乐绝对会打人吧?从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这家伙还是挺直率的,该动手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 关靖泽决定先声夺人:“我在想你既然戳穿了那张纸,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出现在关家的原因?” 郑驰乐说:“你猜不出来吗?我是为了去看看佳佳的情况。” 关靖泽看着他不说话。 郑驰乐只能继续说:“至于为什么我当初和姐形同陌路,这一次却以‘弟弟’的名义出现,当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儿说起来有点长,”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不远处的石阶,“我们还是坐着聊吧。” 关靖泽跟他一起坐到石阶上。 郑驰乐理了理思路,把故事的开端放到了知青下乡那个时期。 那时他还没出生,但是好好回想一下那时候发现的蛛丝马迹基本也能拼凑出个大概:说白了就是还是个少女的郑彤遇到了比她年长几岁的他的“亲生父亲”,很快就跟对方堕入爱河。在那个年代,因为耐不住乡村的寂寞而相爱的男女不知凡几,他的父母也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对。 等到返乡潮开始时他们也很默契地结束了恋爱关系各自回乡。 然而郑彤回到家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对于一个仍然怀着少女情怀的年轻女孩来说,这个突然到来的生命无疑是惊吓大于惊喜。她只能向郑存汉求救,郑存汉当然不愿意让她留着这个孩子。 可是郑彤把他留下来了。 郑存汉让她发誓生下孩子后要和他以姐弟相称,除非孩子的生父愿意认这个孩子,否则她永远不能认他。 郑存汉边落实孩子的“身份”边托人寻找孩子的生父,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化名,住址也没有留下。直到后来意外看到对方结婚时的照片,郑彤才死了心,开始准备高考。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着,郑彤出了名的疼“弟弟”,上哪儿都带着他。人人都笑她早早就当了妈,她也不反驳,“姐弟”俩的感情好得不得了。然而等到孩子上了小学,就开始有人嘲笑孩子没有父母。孩子很难过,回家一个人躲着哭,郑彤知道原因后也抱着他哭,哭到最后哽咽着说:“我就是你妈妈,等妈妈考上大学、等妈妈有能力一个人让你过上好的生活,乐乐,你就喊我‘妈妈’好不好?” 没想到这番话被郑存汉听到了,郑存汉很快就把孩子送到郑家村。 孩子始终记得郑彤的话,一方面不停地惹是生非想要让郑老三把自己送回家里,另一方面又拼了命地学习,因为他妈妈可是要考大学的人,他怎么可以不学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去,孩子听到郑彤当上了厂长后一个人跑回家想问郑彤什么时候接自己走,却被郑存汉撵回了郑家村,原来郑彤事务缠身,并不在家中。 孩子想要蹭着往来的客船去淮昌找郑彤,没想到途中意外落水,差点就死在水里。郑老三这次是真的没法忍受了,直接把孩子送回郑存汉那边。 见孩子屡教不改,郑存汉狠下心肠联系上老战友,把孩子扔去岚山住宿。 孩子经常关注报纸,看到乘风机械厂的消息就格外留意。他总觉得再过一段时间郑彤应该就没那么忙了,到时她就会过来接他走,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来的却是郑彤的婚讯。 孩子跑上岚山放声痛哭,骂自己的母亲是骗子。 从此再也不去关注那边的消息,他把郑存汉寄来的钱全部寄了回去,一边认认真真地备考一边想办法赚好自己未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他考上了淮昌一中,却发现那个从入学开始就比自己高一名的人原来是郑彤的“儿子”。 于是他暗暗跟对方较起劲来,对方学什么,他也学什么;对方拿什么奖,他也要拿什么奖;他与许多人成为了朋友,却从来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就那么过了一年,他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跟着师父季春来离开了淮昌。 再见面时已经是许多年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曾经有过的期盼、曾经伤过的心、曾经无法释怀的遗憾,已经彻底被岁月抚平。 曾经怎么都无法面对的人、曾经怎么都无法友好相处的人,也已经能够平静地相会。 因此谁都没再提起旧事。 郑驰乐像是在描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语气平静而又轻松,只是在说完以后比任何时候都要静默,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很困难。 关靖泽听完后彻底沉默了。 郑驰乐吐露的事实与他先前的猜测相差甚远。 他猜测郑驰乐不知餍足、得陇望蜀,读档重来以后才幡然悔悟,想要弥补曾经扔掉的亲情。 事实却是郑驰乐最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岁月消磨干净。 郑彤和郑驰乐相处时的异常也证实了这一点,得知事实后在回想“前世”的一切,许多细节也印证了它:比如郑彤每次见到郑驰乐时那一闪而逝的痛楚;比如郑驰乐听到佳佳喊他“小哥哥”时那藏不住的笑容;比如当年郑驰乐为什么与任何人做朋友,却从不和他说半句话…… 关靖泽早早就失去了母亲,对生母的念想反而没那么深,郑彤跟他不算太亲近,但也不算冷淡,一家人倒也过得和乐融融。后来佳佳突然病重,整家人工作过后的所有话题都是绕着佳佳转,想要尽力留给佳佳一个快乐的童年,彼此的感情倒是渐渐深了。 他怎么都想到不到郑驰乐和郑彤真正的关系。 关靖泽无法想象郑驰乐的心情,特别是在被郑彤给予期望之后又被郑彤亲手打碎——那一年郑驰乐在淮昌一中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关靖泽认真地回想着以前的事,试图找出一点可以安慰郑驰乐的事。他想了想,才说道:“她没去接你,是因为老爷子的病吧。以前……她时不时会下乡,我想她应该去看过你的,只不过不想给你过多的期望,所以没有和你见面。” 听到关靖泽的话后,郑驰乐笑了起来。自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关靖泽“回来”的事实,关靖泽也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他的身世——甚至还想办法宽慰他,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俩的“应变”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悍。 不过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了。 郑驰乐笑了起来,目光里不带半点难过,反而充满了坚定,“关靖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属于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再轻易放弃。就算知道很难,我也会尽力去争取。” 毕竟这已经不再是单向的执着。 关靖泽一顿,缓缓说:“其实这不难不是吗?只要跟我爸说——”他突然停了下来,眉头微皱,“那天晚上我爸找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郑驰乐也不隐瞒:“他们准备去办个正式手续,由他们来收养我。” 关靖泽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关振远真有这样的打算,为什么他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关振远只字不提? 关靖泽推测:“你没答应?” 郑驰乐不说话。 关靖泽问:“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郑驰乐沉默良久,说道:“因为我的亲生父亲是叶仲荣。” 关靖泽一听就明白了。 如果郑驰乐的母亲姓韩,这就是件大好事,叶家和韩家的宝贝啊,能不好吗? 可惜郑驰乐的母亲不姓韩。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接踵而至的麻烦!一旦他的身世被人发现,就算叶韩两家不追究,也会有人煽风点火。 如果到时候郑驰乐依然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东西,那他必然会陷进无数麻烦之中。 关靖泽追问:“你有什么打算?” 郑驰乐说:“我骨子里最像那个郑老头儿,脾气特别拧,谁要是不想我过得好,我偏要把日子过好给他们看;谁要是不想我出头,我偏要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其实吧,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关靖泽看着他。 郑驰乐也看了关靖泽一眼,说道:“在我走了以后岚山不是出过命案吗?那时候大牛被人打死了,调查结果说是几个流窜过来的亡命之徒做的,由于是群体作案,只给他们判了十几年的刑。薛岩不相信这个结果,他一个人追查了许多年,终于发现了真相,那是叶家人指使来的。后来叶家不是有人接连不断地下台吗?是我干的,当时搜集罪证、匿名举报、借助媒体煽风点火都是我干的,师父知道之后差点就把我逐出师门了,气过之后还是叹息着帮我擦屁-股。” 关靖泽说:“季老先生对你很好。” 郑驰乐点了点头,继续说:“我觉得我亏欠最多的人就是师父,那时候我总是让他伤心失望……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该做的事我也许还是会做,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帮师父实现他重振中医的心愿。” 关靖泽已经明白郑驰乐的意思:一切与这件事相冲突的东西都会被他舍弃掉,包括可以喊郑彤“妈妈”的机会——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再度陷入麻烦漩涡里面。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这人看似吊儿郎当,决定了的事却不会再改变。 他决定另起话题:“不如这样,我们找个时间来梳理一下记得的事情吧?一个人的记忆肯定有局限的地方,两个人拼凑起来也许可以掌握更多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 虽说他们回来以后事情可能会滑出原来的轨迹,可知道个大概趋势总归还是有好处的。 郑驰乐正有此意,答应得非常干脆:“好!” 两个人默契地站起来,准备去成钧那边旁听一下他们商量成什么样子了。没想到他们刚刚走出几步,山腰上突然就传来了一声枪响。 然后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惊起了许多鸟儿。 郑驰乐和关靖泽加快脚步走到亭子那边,成钧已经走了出来,面沉如水地说:“有人偷猎!你们两个小家伙先跟其他人一起在这儿呆着,我和另两位老师去看看!” 第三十二章 威胁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不是逞英雄的人,他们乖乖听话留在原地。 同样没有离开亭子的老师们开始聊了起来:“限枪令都下了这么久了,还是有人在这边使枪。” 另一个人接话:“可能人家不在限制范围之内呢。” 有人说道:“是潘家的吧。”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听到“潘”这个姓,他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华东省靠着军勋起家的潘家,也不知潘家走了什么霉运,每次都于入主中央省的机会错身而过,被人议论起来时几乎沦为笑柄。 郑驰乐记得潘家在第二次“入主”失败后终于改弦更张,倾尽雄厚家世支持东南一系,似乎打定主意要跟中央省里头的对头们死磕到底。而到上一代,潘家又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那人叫潘明哲,身体生来就不太好,可整个潘家都唯他马首是瞻。为了潘明哲,潘家又跟东南一系闹僵了,跟以往无数次失败一样退回华东省休养生息。 潘明哲处事圆滑,手段漂亮,与许多人关系都不错,要不是身体所限,他也许会成为潘家第一个踏入中央省的人。可惜的是他三十岁后身体就每况愈下,连走路都需要依靠拐杖支撑着。 更可惜的是,他有个永远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潘明哲身体不好,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看他给女儿起的名字就知道他对这个女儿有什么期盼了:潘胜男。 可潘明哲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儿比他期望之中还要野!最好的证据就是潘胜男在她七岁那年就把自己的左腿给弄瘸了。 潘胜男一向是盛气凌人的骄傲娃儿,于是她的左腿出事后自然有不少同学在背后嘲笑她。有一次那些风言风语被潘胜男听到了,她气得拿起拐杖打人,结果把对方打得很严重,学校只好找上潘明哲委婉地提出让潘胜男停学休养。 潘明哲只能让妻子带女儿回华中省的娘家暂住一段时间,压压她那改不掉的脾气。 这些事是季春来应邀给潘胜男治腿时听到的,当时郑驰乐也在场,。 说起来也巧,他们呆在潘家的时候正好碰上潘胜男的“未婚夫”到潘家退婚,潘明哲送走对方后转过身来,温文尔雅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无奈,叹着气说:“见笑了。” 而遭遇退婚这种侮辱,潘胜男突然就不再任性。腿伤好了以后她考上了中央党校,出来后回到华东省下基层历练。郑驰乐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相当干练的女县长,笑容爽朗大方,依稀有了几分她父亲的影子。 不过这个时候的潘胜男应该那个野性十足的小女娃儿。 会有这么巧吗? 关靖泽从听到“潘”字开始就盯着郑驰乐看,等看到郑驰乐眉头微微皱起,凝神想着事儿,心里的警戒度刷刷刷地调高。 郑驰乐能想起潘胜男这号人,关靖泽当然也能。郑驰乐有很多朋友,潘胜男就是一个,郑驰乐给佳佳治病时潘胜男来过一趟,两个人叙旧时听起来似乎曾经非常熟稔。 但也仅仅是熟稔而已,没有其他。 关靖泽把警戒度调回原位,他不喜欢被任何东西左右自己的想法,尤其是这种无中生有的不良情绪。他跟郑驰乐咬耳朵:“在想什么?” 郑驰乐被他的明知故问逗笑了,也跟他要起耳朵来:“听到‘潘家’我还能想什么。”他顿了顿,“不过如果正好碰上,也许可以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关靖泽说:“什么?” 郑驰乐说:“潘明哲跟耿修武的关系不错,如果是为了他女儿,他也许能把我师父从里头放出来。” 关靖泽给郑驰乐泼了一瓢冷水:“你师父入狱的原因好像是跟修文世叔的死有关,你怎么说服潘明哲相信一个因为医死了人而被关在监狱里的医生?” 郑驰乐说:“耿家要查清楚事实应该很快,真正的死因很多人都应该了然于心了,要不然耿家内部也不会有那一次‘清洗’。至于为什么依然关着我师父,一来是我师父怎么都不肯服一声软,二来是耿家没有台阶下。结合吴先生去首都的时间点,师父当初出狱应该少不了他的跑动——而既然吴先生能够让师父出狱,我的推测显然有很高的可能性。” 关靖泽却注意到了另一点:“吴先生?” 郑驰乐说:“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他曾经是我的师兄,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跟师父断绝了关系。” 关靖泽说:“既然是这样,让我爸向耿家那边打个招呼就行了吧?”即使已经说服自己潘胜男不是‘威胁’,他还是不太想郑驰乐和她走得太近。 郑驰乐却说:“你让你爸以什么理由跟耿家打招呼?” 关靖泽沉默下来。 如果让关振远去打招呼,势必要提起郑驰乐的存在,可郑驰乐显然不想现在就暴-露在首都那边的目光里——至少不是以与郑彤有关的方式暴-露。 他们还太小,根本经不起任何风雨。 关靖泽的大脑飞快运转着,静默片刻后就对郑驰乐说:“你们不是正在跟你师父学医吗?可以把这一点透露给成老师,让他知道你师父就在岚山监狱那边。他大学的专业跟医学相关,肯定听说过你师父的名字,以他的个性肯定会去向你师父请教——我认为你师父这事由成老师出面的话会更顺理成章,你的话,想办法跟她打好关系就行了。”这个她当然是指现在还只有十一岁的潘胜男。 郑驰乐想到潘胜男以前那难搞的个性,不由一阵头疼:“这才是最难的啊!” 关靖泽看到他那愁苦的表情,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这语气、这表情显然跟“喜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威胁解除。 成钧果然带回一个年纪跟郑驰乐两人相差无几的女娃儿,后面还有个光膀子大汉,他的话痨程度显然跟他豪放的外表很不相符:“我说成钧,你别这么认死理行不行,我带我侄女来耍耍也不行吗?我想着打两只野猪去找你喝两杯的,你要是将我的猎枪上缴就太不够意思了!喂,我说了这么久你就还我呗,我们好歹也是同学一场不是?我们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当年你家当被偷了,我还借了半个枕头给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喂喂,别拿枪指着我,小心走火!” 成钧收起指在大汉鼻头的猎枪冷冷地说:“别想了。” 原来这光膀子大汉叫潘明理,是潘明哲的弟弟、潘胜男的叔叔,需要注意的是千万别因为他叫明理就跟他讲道理,否则你会把自己气死。成钧和潘明理也算同学一场,多少也了解这人的个性,也没心思生他的闲气。 他招呼其他人:“走吧,我们下山。” 却是不准备把猎枪还给潘明理。 潘明理摸摸鼻头,蹲下对潘胜男说:“来,宝贝,叔带你跑下山。” 一直没跟众人打招呼的潘胜男这才露出一丝喜意,一瘸一拐地走到潘明理那边趴到他背上。 潘明理说:“抓稳了,我要开始跑了!”他也不等其他人,以跳跃般的速度往山下疾跑,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了。 成钧:“……”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说:“……我大概知道她的性格像谁了。” 下山比上山要快得多,郑驰乐几人也很快就回到了山脚。 潘明理和潘胜男的表情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都充满了不屑与鄙夷,齐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慢!” 郑驰乐笑了起来,这时候的潘胜男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搞。 一行人正要回岚山小学,突然听到有人在山下的小树林里说话。成钧耳朵很灵,仔细一听就发现那两把声音属于谁了:昨天跟郑驰乐一起来向他借书的薛岩和牛敢玉。 再凝神去听,成钧微微一愣:竟然是薛岩在给牛敢玉讲解东西,从内容听来应该是昨天他们借走的那本《濒湖脉学》。 薛岩并不知道有人在旁听,他在给牛敢玉解说:“乐乐说过,拿到一本书我们先把目录记下来,作为记忆的脉络。这本书归纳起来其实就是剖析二十七种脉象,分别是浮、沉、迟、数、滑、涩等等,师父也给我们讲过一点儿,记起来应该不是很难。在这本书里面这些脉象大多是一对对摆在一起的,比如浮对沉,浮的意思就是轻按就能取脉,就好像它浮在寸口这儿一样,沉的意思自然是它沉了下去,你想找到它就要按得深一点;再比如迟对数,迟的意思是有点慢,相对的数就是快了!平时我们说数次数次,就是多次的意思,在一段时间里脉来了许多次,自然就是快。这样两个两个地记,很快就能记住了,你自己试一下。” 牛敢玉点点头,坐到一边认真记住二十七种脉象的名称。 成钧听到这里已经非常吃惊了,薛岩这小孩很聪明他是知道的,在郑驰乐转学过来时他一直是岚山小学的第一名。不过薛岩这人不爱说话,性格有点儿孤僻,跟同龄人始终格格不入。听到薛岩条理清晰、耐心十足地给牛敢玉“讲课”,他怎么能不惊讶? 潘明理自然也听到了薛岩的声音,但他对医学没有半点儿了解,听得晕乎乎的。 他问成钧:“都放假了,你们这的娃儿还这么勤快?” 成钧回过神来,回想着薛岩刚刚说的那段话,薛岩好像提到了“师父”?他转过头看向正准备跟关靖泽咬耳朵的郑驰乐:“乐乐你过来,昨天是你带那两个娃儿来借书的,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正要跟关靖泽说“机会来得真巧”呢,听到成钧的话后赶紧跑过去说:“我们拜了个师父,跟着师父学医。” 成钧摸摸郑驰乐的脑袋:“师父?你们认了谁当师父?居然把我们学校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收了当徒弟,我得好好认识认识。” 郑驰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两眼发亮:“我们师傅叫季春来!” 成钧愣住了,静默片刻才追问:“你师父他多大年纪?” 郑驰乐说:“满五十了!” 年龄对上了!成钧激动地说:“你们师父他现在在哪里?” 郑驰乐停顿片刻,说道:“……在岚山监狱。” 成钧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似的,整个人都定在原地。 当初耿修文病重时据说请了季春来来治,他还想着去拜访。可等他赶到时耿修文已经去世了,季春来也不知去向,问谁都不知道。没想到季春来被人扔进了监狱里,在里头一呆就是那么多年——而且这么多年来季春来就在岚山小学对面,他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那可是季春来啊! 连他大学的老师们都经常惦念着的季春来! 那样的人应该被关在监狱里吗?关他的人才应该进去! 成钧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耿家也太过分了!” 潘明理见成钧脸色不对,追问:“怎么回事?” 成钧现在对潘明理这种出身的人意见很大,把猎枪扔回他手上说:“你们自便吧,反正你也不在限枪令的限制范围内,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走,乐乐,带我去见你师父。” 潘明理觉得莫名其妙:“喂,我说成钧你怎么还是这怪脾气?做人不能这么不讲道理,你就这么对待过来找你玩儿的老朋友?” 潘胜男给自家叔叔撑场:“没错,不讲道理!” 成钧说:“那好,你也一起来看看跟你们家挺好的耿家做了什么好事。”他转头招呼其他老师,“你们先回去,回头我们再找校长商量刚才说的事。” 见他神色认真,其他人点点头,目送他们前往岚山监狱。 郑驰乐几人抵达目的地时狱警老杨正坐在那儿打盹,听到脚步声后他警惕地睁开眼,喝问:“来干什么的?” 潘明理笑了起来,“哟”地一声,赞叹道:“老哥你这嗓儿不错,够洪亮,中气十足。” 老杨瞪了他一眼,转头一瞧,瞧见了郑驰乐,登时后脑仁都疼了:“又是你这娃儿,你是老天派来折腾我的吗?” 潘明理掏出根烟递给老杨,然后掏出个证件:“老哥,这是我的身份证明,还有后面这个是对面那学校的老师,至于三个小娃儿嘛,不碍事。我们进去是为了找个人,叫季春来的,你看要登记才能进去还是直接进去,我都没问题!” 他说得客气,老杨也不好直接赶人,等接过潘明理的证件后他浑身一激灵:乖乖,这可是军方的人,谁敢拦! 老杨的睡意全没了:“行,你们直接进去!乐乐你对里头熟得很,你领路就行了。” 郑驰乐点点头,把潘明理几人带到季春来那。 这会儿光线正好,季春来坐在桌前认真书写着,连有人来了也没察觉。 不仅成钧说不出话来,潘明理也有些发愣:季春来今年五十岁,可看上去精神非常好,一点都没有因为久在狱中而颓靡。他神情专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久久没有落笔——他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呆的不是牢房,而是他自己的书房! 都说相由心生,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潘明理皱起眉,刚刚成钧说是耿家做的“好事”,莫非这事儿跟耿家有关? 难道这是桩冤狱? 这时候季春来终于察觉有人到来。 他放下笔走到前面,问道:“你们是?”等他目光落在跟着潘明理走近牢房的潘胜男,以为这是带人来求医呢。他仔细观察着潘胜男,等潘胜男接近自己时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小女娃儿,你想不想正常走路?” 潘胜男最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瘸腿这是事,闻言有点儿不高兴:“不关你事!” 郑驰乐恨不得按住潘胜男让她马上就配合治疗,但一想到师父的能耐又忍住了。 季春来对病人的耐心与细心都是他们始终没学到家的。 果然,季春来没再提起腿的事,而是跟潘胜男聊起天来。没一会儿,好奇心特别强的潘胜男就两眼发亮地盯着季春来,觉得季春来厉害无比。 潘胜男听到季春来走过那么多地方,奇闻趣事也确实信手拈来,自然也就相信了季春来确实治好过很多人,她眼里终于多了几分希冀:“我真的能正常走路吗?” 季春来不答反问:“你怕不怕疼?” 潘胜男说:“不怕!” 季春来说:“不怕疼,我就能让你正常走路。不过你得问问你家大人同不同意,同意了我才能帮你。” 潘胜男满眼希冀地看向潘明理。 潘明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可他并没有高兴昏了头满口答应,他犹豫地问道:“请问您是……” 一听这话季春来就发现自己会错意了,敢情人家根本不认识自己! 他没回答,郑驰乐却替他说了:“我师父叫季春来。” 成钧补充:“就是那个耿家千辛万苦找来给耿修文治病的季春来。” “这我知道,”潘明理脑袋没转过弯来:“可为什么季先生会被关进这里?” 成钧冷笑说:“这你就要问问耿修武了。” 潘明理沉默下来。 这次他听懂了。 耿家千辛万苦把人找来,后来耿修文没救回来,他就翻脸不认人把人关了起来。 这一关就是许多年。 这事是耿家做得不地道,那时候耿修文都病得那么重了,救得回来是运气,救不回来就是命数,哪能因为这样就让人坐牢?难怪成钧那么好脾气的人都怒了。 潘明理说:“成钧你别气,我去跟耿修武问个明白——我这就去!直接借这边的电话!”说着他就真的往外跑去。 被扔下的潘胜男有些迷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的发展不在郑驰乐的预料之中,但比他预期中还要好,他心花怒放,对潘胜男露出友善的笑容。 关靖泽脑海里“叮”地一声。 警戒度又一次刷刷刷地拔高。 果然是威胁! 第三十三章 别扭 耿修武的这一天过得不是很愉快。 他一大早去见耿老爷子,结果收获的自然是训斥一通。他今年四十二岁,比早逝的大哥要小两岁,从小耿修文就是众人学习的榜样,而他家老爷子教训他最多的一句就是“瞧瞧你大哥……” 耿修武那时候很想不开,妒忌自家大哥妒忌得要死,常常借口回去看外公外婆跑去华东省玩儿。 他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潘明哲兄弟。 潘明哲跟他大哥一样是家中最出色的一位,可潘明理跟潘明哲的关系却好得不得了,最明显的就是潘明理疼潘胜男那个劲头,比潘明哲还像她亲爹! 虽然现在明面上跟他打交道的都是潘明哲,可耿修武跟潘明理的关系更铁,他们是一起扛过枪、一起睡过大通铺、一起吃过一碗饭的好哥们。潘明理那豁达的脾气是最让耿修武服气的,这家伙没什么心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认定自己是对的就死不悔改,发现自己是错的就虚心面对,耿修武可以心平气和地在众多质疑中扛下耿家这个担子,少不了潘明理的开导。 他的能力固然比不过死去的大哥,可他真要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差劲,他们还会把耿家交到他手上吗? 潘明理说得对,拿出事实来反驳外面的质疑声才是最有力的反击。 回到住处后接到潘明理的电话,耿修武阴郁的心情也消散了一点儿:“潘明理,难得你小子肯打电话来啊,有什么事儿?” 潘明理说:“是有事儿,我现在在岚山,来找成钧。” 听到成钧这名字,耿修武脸色不大好:“成钧那家伙对魏其能还真是死心塌地。” 潘明理说:“瞧你说的什么话!成钧是看在他老师的面子上才跟着魏其能干的,魏长冶才刚死你就对魏其能打击报复,你说他能不帮着魏其能吗?成钧那个人认死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当年我们好歹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非要弄到老死不相往来有意思吗?” 耿修武不说话。 耿修武当初跑去华东省念书,成钧也寄住在他亲戚家,三个人确实是好兄弟。正是因为感情好,所以当初接下耿家这个重担后耿修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成钧来帮自己,潘明理要顾着自己家,成钧却是不用的。 结果成钧不仅没来,还跑去帮那时候被许多耿家人视为眼中钉的魏其能。 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这着实伤了耿修武的心,听到岚山这个词就觉得憋闷,听到成钧这个名字就更难受了。 魏其能需要他帮忙,他就不需要吗? 耿修武说:“我这个老朋友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个老朋友我也不想认了。” 潘明理知道这事儿不好劝,一个不好连自己都会卷进去。他说道:“我不管你们了,随便你们。我要跟你说的事不是这桩,我想跟你说的是季春来的事。” 耿修武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季春来是谁。 他皱起眉头,潘明理突然提起这人做什么? 等等,岚山!耿修武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迟疑地问:“那个季春来,他不是还在岚山监狱里面吧?” 潘明理:“……” 这家伙该不会是忘了? 沉默良久,潘明理说:“你给下边打个招呼,要不然那些想找季春来救命的人恨死你。”顿了顿,他补充,“……说实话,我真怀疑你是怎么玩转耿家的。” 耿修武“啪”地挂了电话。 潘明理把听筒挂回去,摇着头说:“还是这脾气。” 他们三个人少年相知,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各奔东西,这两个人却还是没变过。成钧一样认死理,耿修武一样容易受激,他依然夹在中间两边都不受待见。对于潘明理来说,要是将来哪天三个人可以重新坐在一块好好地聊聊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潘明理回到季春来那,正正经经地替耿修武向季春来道歉,用比较委婉的理由把真正的原因带过去了。最后他郑重地说:“到时修武他一定会亲自来向你赔礼。” 季春来还没说话,成钧已经冷笑着说:“潘明理,你和稀泥这么多年就不觉得烦吗?” 潘明理看着成钧:“成钧,你和修武好歹也是朋友一场——” 成钧脸色发冷:“他做的那些事把老师辛苦营造的好局面全毁了。” 潘明理也被他撩起了火气:“那你为什么不去帮他!他当时忙得焦头烂额,身边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能撑下来已经很不错了!你知不知道你当初选择帮魏其能而不帮他有多伤他的心!” 成钧沉默下来。 郑驰乐向关靖泽投以询问的目光,关靖泽用口型跟郑驰乐说悄悄话:“回头再说。” 关靖泽知道这潘明理三人的恩怨,他们也算不上反目成仇,只是见了面彼此都不痛快,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成钧离开岚山另寻发展,耿修武不也没为难过?说白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昔日的老朋友各都有了各自的立场,想法、做法都已经凑不到一块而已。 关靖泽瞄着郑驰乐。 郑驰乐不是成钧那种人,相较于死板的原则,郑驰乐更看重的是感情。 所以他跟郑驰乐之间应该没有那样的冲突。 可郑驰乐现在最重视的人就是他师父季春来,这个人不重名利,光执着于追寻医理,六十多岁时才肯停下四海为家、游走各地的脚步回淮昌安顿下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季春来走的时候会把郑驰乐也带上。 当初吸引季春来回淮昌的……似乎就是岚山这个药材产地? 关靖泽暗暗盘算起来。 既然成钧准备搞项目,以成钧的能耐也不至于搞砸,要是再让他父亲加一把火,岚山的开发也许能提前。 搞活这个药材产地好处非常多,毕竟如果它的效益起来了,其他地方就会有人自发地效仿。 关靖泽在基层时也没少跟商人、农民打交道,无论口号喊得多么好,群众觉悟有多高,推动市场发展的原动力终归还是利益。只要把看得见的利益摆出来,不用号召都会有人想办法克服困难把事情办好。 更重要的是,季春来碰上了这事儿应该也会留下来吧? 可惜他现在才只有十一岁,很多东西都不能直接参与。 看来要尽快让父亲更加看重自己才行。 关靖泽皱起眉头思索。 郑驰乐见关靖泽若有所思,悄悄伸手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无声地摆口型:“想什么呢。” 关靖泽瞅着他,没答话。 郑驰乐被他瞧得一愣,也不说话了。 他记忆里的关靖泽就是这模样的,多说半个字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整一个闷葫芦。 从关靖泽忽悠成钧留下时郑驰乐就看明白了,这家伙就算变小了也不会改变他那工作狂本质,心里头永远在琢磨着该怎么办事。 如果关靖泽是十一岁的关靖泽,郑驰乐也许还能开导开导,可换成是跟他一样已经活了二十五年的关靖泽,他开这个口总归有点儿不太合适。 连佳佳都还没会说话,他们之间缺少了必要的沟通桥梁。 名不正,言不顺。 郑驰乐收回了自己搭在关靖泽手背的手,跑过去跟潘胜男搭话。 关靖泽盯着自己被郑驰乐捏了一把的手,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他的感觉没出错,郑驰乐刚刚好像一下子冷淡了很多。 这种状况关靖泽早前也猜测过。 以前郑驰乐来闹他都是借着佳佳的名义,“回到”这边以后郑驰乐之所以对他毫无芥蒂也是因为以为他只有十一岁。 他不是十一岁的关靖泽,所以郑驰乐的态度会改变也不奇怪。 没错,一点都不奇怪。 要是郑驰乐突然跟自己无话不谈、密不可分,那才是怪事。 关靖泽说服自己摆平心态。 他安静地看着跑去跟潘胜男说话的郑驰乐。 郑驰乐很快就顺利取得潘胜男的信任,哄得潘胜男乖乖伸出小手给他把脉。作为交换,郑驰乐又伸出手给潘胜男学着摸脉。 郑驰乐的人缘本来就好,那张脸仿佛天生就长得叫人想亲近,两个“小娃儿”一下子就混熟了。 关靖泽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郑驰乐,直到潘胜男已经彻底卸下心防,大大方方地撩起裤脚给郑驰乐看腿伤才转开视线。 他看向已经转移了战场的潘明理和成钧。 潘明理和成钧似乎谈完了,并肩朝里头走来。 成钧站在牢房前,恭恭敬敬地对正看着郑驰乐给潘胜男问诊的季春来说:“季先生,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成钧和潘明理的对话季春来听了大半,隐约也猜出这两个人跟耿家有关系。 当初的事季春来问心无愧,但也能理解耿修文的死对耿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他身无牵挂、四海为家,这牢坐起来也没多大怨气。 听成钧语气诚恳,季春来问道:“什么忙?” 成钧郑重地说:“这几年承包制慢慢铺开,农村也渐渐焕发出生机。岚山这边是天然的药材产地,应该因地制宜地进行开发。今天有人提醒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事,想要开发好岚山,对岚山一带的村民们进行技术培训、传授试点经验是必须要,这是做出成果、做出效益的保证。我大学学过几年,但很多经验是大学里面学不到的,几年前我就开始跟一批比较熟悉的村民摸索,成效却不是很大,只能种好特定的几种药材。因为开发项目一旦批下来就会涉及无数人的利益,我希望季先生你能帮我们把把关。” 听着成钧清晰的思路,关靖泽眼底掠过一丝赞赏。 成钧和魏其能这几年同样是呆在岚山,魏其能只觉得自己被困住了,成钧想到的却是该怎么改变岚山。如果在山顶时他没有提出那个建议,成钧恐怕就跟以前一样离开岚山到处奔走,想方设法推动岚山的开发吧? 关靖泽无奈地瞅着自己的“小手”,要是他再大个十来岁,成钧这种一心干实事的人他肯定会去结交。 郑驰乐那边已经对潘胜男的腿伤有了大致的判断,因为这次见面比前世要早上两年,治疗起来会更加轻松,季春来前世能治,这时候自然也能治。 他对潘胜男说:“我师父一定会让你正常走路的。” 潘胜男还是有点不确定:“你不骗我?” 郑驰乐一脸正经:“不骗你。” 自家侄女越长越漂亮,潘明理对于接近潘胜男的同龄异性还是挺有戒心的,听他们说得起劲就凑过去问:“你们两个小娃娃在说什么?” 郑驰乐看透了潘明理护崽的意图,咧齿一笑:“我们在说您的拉链……” 潘明理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往身下看去。 郑驰乐露出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笑容:“……说您的拉链质量不错。” 潘明理被他给逗乐了,作势揉着拳头准备揍人。 郑驰乐敏捷地跳出好几步,相当无耻地躲到关靖泽身后模仿着关靖泽的声音说:“想动他一根指头,先踩过我的尸体!” 关靖泽:“……” 潘明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扭头对自家侄女说:“别跟这种小混蛋走得太近,会被带坏的。” 潘胜男在潘明理看不见的角度朝郑驰乐竖起两根大拇指,意思是连她一脸满脸凶相的叔叔都敢挑衅,真厉害! 郑驰乐笑眯眯。 革-命友谊建立了! 关靖泽本来已经把心思放到正事上,被郑驰乐这么一闹腾又回了笼,他看看郑驰乐,又看看潘胜男,转开头说:“出来这么久,我先回去看书了。” 郑驰乐一愣。 关靖泽已经往外走去。 郑驰乐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潘胜男跑到郑驰乐身边说:“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郑驰乐说:“你怎么知道?” 潘胜男说:“他刚才那模样跟我爸很像!我爸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绷着脸对我妈说‘我去书房’、‘我还有事’。”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三十四章 偷亲 郑驰乐来见季春来一次也不容易,权衡之下他还是没管关靖泽在闹什么别扭,等成钧、潘明理分别和季春来谈完以后就瞅着空跑上前汇报两个“师兄”的学习进展。 听到郑驰乐使的法子,季春来感慨道:“老谭就是这样教你的吧,他那个人最讲究‘踏实’两个字,你跟着他学了多久?” 回想起那个博学多才的老木匠,郑驰乐不无怀念:“三年多,他对我可好了。” 季春来说:“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脾气不怎么好,待人却实诚得很。不过我们也有二三十年没见了,没想到他去得那么早……” 见季春来脸上难掩伤感,郑驰乐没再题这个话题。他转了话头:“师父您的手稿还有吗?昨天我已经把您给的手稿抄了一份。对了!我还有几个不是很明白的地方!” 季春来说:“说来听听。” 郑驰乐两眼一亮,盘起腿坐在牢房前向季春来讨教起来。 夏天的天气变化莫测,关靖泽回到寝室后没多久就下起了雨。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的雨幕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幼稚的事:他居然嫉妒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娃儿。 这实在太可笑了,如果郑驰乐真的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潘胜男有兴趣,那他可以指着那家伙的鼻子骂他禽兽不如! 郑驰乐那家伙别的没有,这点儿底线还是有的。 关靖泽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就轻松多了。 等瞧见成钧一行人冒雨跑到了教学楼那边,却没有看见郑驰乐的身影,关靖泽拿起寝室里的两把雨伞往外走。 郑驰乐肯定还在季春来那边。 关靖泽打开伞走进雨里。 这场雨下得有点急,噼里啪啦地打在地面上,冲刷掉盛夏带来的暑热,给人带来阵阵凉意。 关靖泽呼吸着岚山带着木叶清香的空气,整颗心一下子沉静了不少。 关靖泽的生母去得早,跟关振远也不亲,而在首都那边时他不是长子也不是幺儿,见了所有人都是礼貌地问好,不需要任何人操心,真要被提起了顶多也只是被夸一句“虎父无犬子”。因而从小到大他对亲情的渴求从来都不多,“渴望”这种感觉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因郑驰乐而产生的种种感觉,对关靖泽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正因为它是那么地陌生,所以他从来没有去正视过:他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欲-求,对于不在自己预期之内的感情他会统统摒除——这得益于从小到大那刻意的压抑;他不太习惯放任任何一种感情自由滋长,因为一旦放任它就会脱出自己的控制——这也得益于从小到大那刻意的压抑。 所以当初在意识到自己对郑驰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之后,他曾经选择深埋心底,永远不去触碰。 但是有些东西早就悄然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等他想要拔除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它埋藏在那儿那么多年,早就悄悄蚕食光他的防备、他的理智与他一贯的自制。 所以当它爆发出来之后,他完全措手不及。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 关靖泽踏着泥泞走到了岚山监狱,也不进去,就那么静静地等在大门那儿。 郑驰乐和季春来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个多小时。他走出来的时候雨还没停,正愁着该怎么回去呢,就瞧见了关靖泽。 关靖泽跟以前一样站得笔直,郑驰乐记得第一次见到关靖泽时他就是这模样,永远正经得让人连妒忌心都生不起来——妒忌这样的家伙只会让自己更加落于下风,毕竟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妒忌上。 他也许连妒忌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郑驰乐走上去问:“怎么在这里站着?” 关靖泽转过身专注地盯着郑驰乐:“等你。” 接收到他的目光,郑驰乐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叩了叩,几不可察地猛跳了一下。他笑了起来:“你不是回去看书了吗?” 关靖泽说:“下雨了。”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把伞递给郑驰乐。 郑驰乐一愣,然后心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 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了许多年,天也是下着雨,其他人的父母都等在校门口把孩子一个个接走了,最后他一个人留在原地看着漫天大雨。 那时候他想着总有一天会等到来接自己的人,只是她会来得慢一点而已,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等到的。 但是他却也等到了别的人。 渐渐地他有了让出一边雨伞给自己的朋友、渐渐地他有了对自己好的师长、渐渐地他有了许多值得去珍惜的东西,渐渐地那些以为放不下、抹不去的执着,早已一点一点淡却。 所以在听到关振远提的收养建议时,他并没有答应。也许这对于他曾经一心记挂的母亲来说有点残酷,可他确实已经不再惦念着喊她一声“妈妈”。 他有更多想要守住的东西。 郑驰乐接过关靖泽递来的雨伞,笑着说:“走吧,回去。” 关靖泽始终关注着郑驰乐的神色变化,看到郑驰乐的笑容以后在心里暗暗打了个勾。 所选行动路线完全正确。 他打开伞跟郑驰乐一起走回岚山小学。 郑驰乐对关靖泽的话少也习惯了,他瞅着关靖泽主动起了话头:“刚刚潘胜男说她觉得你有点儿不高兴。” 关靖泽微微一顿。 他确实不高兴没错,但是不高兴的原因怎么能让郑驰乐知道? 他面不改色地否认:“没有。” 郑驰乐不信,他回头琢磨了一下也觉得不对劲:关靖泽对岚山的开发很感兴趣,怎么可能半路走掉? 他刨根问底:“没有的话你怎么没把成老师和潘明理的话听完?” 关靖泽说:“我就算不听完也知道结果。” 郑驰乐挑眉:“那你说说看!” 关靖泽说:“以你师父的个性,最后肯定答应了成老师。” 郑驰乐点点头。 关靖泽接着说:“潘明理肯定保证最迟明天,上面就会有人来解除你师父这场牢狱之灾。” 郑驰乐觉得没劲:“你猜得倒准。” 关靖泽说:“有些东西看个开头就够了,不需要跟得太紧,所以我才想着先回去。” 关靖泽的说辞完美得挑不出破绽,郑驰乐也就没再深究。 第二天上头果然来了人,老杨那边招呼郑驰乐、成钧几人过去接季春来出狱。 对于季春来的提前出狱,郑驰乐自然欣喜无比。 成钧给季春来申请了一套教师宿舍,郑驰乐带着薛岩和牛敢玉跑了两趟村里的集市,很快就把季春来的新居给布置完毕。 而成钧跟季春来仔细商量过后,花了几天时间将计划整理成书面文件,交给了魏其能。 魏其能正准备跟成钧谈谈往后该怎么做,这个项目计划书简直就是天降甘霖,他花了一整天把它看完后激动地拍板定案:明天一早马上就去省城申请立项。 魏其能要去省城,自然就想到了关靖泽,问他是要多留一段时间还是跟他一起回去。 关靖泽知道迟早都要分别的,心里也没太难过。 这几天他和郑驰乐交换了不少有用信息,都堆在脑子里还没好好整理,分开一下正好消化消化。 当晚关靖泽又借梳理记忆为由跟郑驰乐挤进同一个被窝里说话。 薛岩和牛敢玉白天都累得够呛,一沾床就睡得死沉。郑驰乐和关靖泽躲在被窝里聊到大半夜,关靖泽还很精神,郑驰乐却有点儿犯困了。 这也不能怪他,这几天他借着季春来出狱的兴奋劲忙活个不停,又是督促薛岩和牛敢玉颂背典籍,又是跟着季春来走山蹚水,到了夜里能不困吗? 他倒觉得关靖泽是个怪物,明明也是跟着他们跑却还一点疲态都不露,身体也太好了点吧? 郑驰乐心里嘀咕着,眼皮也渐渐加重,糊里糊涂地说:“不行,我想睡了……” 关靖泽根本不打算回自己的床那边,他很不要脸地往里挤了挤,学校的床本来就窄得很,这么一来他和郑驰乐一下子靠得更近了。 他抵着郑驰乐的脑袋感受那近在咫尺的灼热鼻息,过了许久,他抬起手撩开郑驰乐额前的刘海盯着那光洁的额头一会儿,慢慢地凑了上去、轻轻地印下一吻。 唇上那温软而美好的触感让关靖泽有些舍不得挪开。 关靖泽闭起眼睛,带着这透着甜美的感觉进入梦乡。 郑驰乐第二天睁开眼时就看到了关靖泽的脸。 关靖泽继承了他父母的好皮相,虽然还带着几分青稚,但那出色的五官已经能把很多人迷住了。骤然看到这样一张脸出现在自己眼前,郑驰乐一下子怔愣在那儿,有点儿搞不清状况。 他的睡意还没散尽,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自己什么时候勾搭了这么一个小男孩? 不对,这好像是关靖泽…… 郑驰乐盯着关靖泽努力搞清楚状况,没想到关靖泽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撞上了。 关靖泽显然要淡定很多,他说:“醒了?”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找鞋子。 等盯着关靖泽换下睡衣走出阳台洗漱,郑驰乐才想起昨天聊得太晚,自己不小心就睡着了。 看来关靖泽也不是不累,只是死要面子硬撑着嘛。 他睡着以后这家伙还不是困得直接睡在他床上了?摆明是装成不累! 这么一想郑驰乐心理平衡了,他也下床换衣服洗脸刷牙。 关靖泽没有花太多时间跟郑驰乐道别,只是简简单单地说道:“这一年里我们就用书信往来吧。” 岚山小学这边订书报的人挺多,寄信倒也方便,交给门卫就行了。说起来张世明是个说话算话的爽快人,一回头就已经给郑驰乐订了份省报。郑驰乐要拿报纸就得经常都要往门卫那边跑,给关靖泽写信也不算麻烦。不过他以为关靖泽是想跟进成钧的项目,所以也不多问,相当干脆地点点头:“岚山这边的情况我会定时写信告诉你。” 关靖泽也不解释,反而顺着郑驰乐的话往下说:“我会看着老爷子和佳佳,你不用担心。” 两个人约定好了就默契地挥别。 关靖泽提到写信带式提醒了郑驰乐:他现在还小,很难跟人交流,但如果是“笔谈”的话,就不存在年龄问题了吧?虽然他手劲不太足,字写得不是很有劲,可也算是端正漂亮,拿出去也不会寒碜人。 郑驰乐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行动,他跑去跟季春来说出这个“笔谈”设想。 季春来觉得很新鲜,他想过要到各地去寻访同行,好好向对方讨教一番,郑驰乐这种另辟蹊径的方法让他眼前一亮。但他还是说出自己的顾虑:“我们这样的‘民间派’大多注重师承、祖承,不太愿意跟人交流。” 郑驰乐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当初他和季春来天南地北地跑,吃过的闭门羹可还真不少。不过万事开头难,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他说道:“广撒网多捞鱼!我们先试探性地寄出一些信件,收到有意继续探讨的回信就记录下来,跟他们建立长久的交流。” 见郑驰乐一心扑在学医上面,季春来心里欣慰得很,自然不会不支持。他点点头:“这倒是行得通!” 于是在师徒两人的商谈之下,署名“岚山野医”的信件开始从岚山发往各地,收信人地址有些是季春来提供的、有些是关靖泽帮忙查的,有些则是郑驰乐循着记忆回想起来悄悄加进名单里面的,这些信件像雪花一样散了出去。 这件事完成以后师徒俩的关系又亲近了许多,季春来对这个徒弟越来越喜爱,跟进成钧的项目时全程都带上了郑驰乐。 郑驰乐忙得不亦乐乎。 第三十五章 来客 关靖泽回到关家时只有张嫂在家,佳佳也在睡。 他走到佳佳的小床边看了会儿,然后跟以前一样挪动小床准备把它搬到自己房间照看。 正在准备午餐的张嫂听到声响走了出来,笑着说:“靖泽回来了?” 关靖泽点点头:“跟魏叔一起回来的。” 张嫂走过去跟关靖泽一起抬动小床到关靖泽的房间。 这兄妹俩近亲点儿她看着也放心,虽说郑彤人不错,但继母与继子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一重,关靖泽能跟佳佳处得来是好事。 中午的时候郑彤和关振远都准时到家,她见到关靖泽后一愣,下意识地想问郑驰乐有没有一起回来,话要出口时却又顿住了。 郑驰乐没有理由再来。 关靖泽察言观色的功夫也并不差,一眼就看出郑彤的想法。他说道:“乐乐要忙起来了,他准备考淮昌一中。而且乐乐还认了一个师父,好像是个很厉害的老人家,乐乐准备跟他学医。” 郑彤笑容微僵:“乐乐从小就是有主意的……” 关靖泽移开视线,却蓦然对上了自家父亲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虽然他把不满和敌意藏得很好,但他父亲应该也感觉出来了——毕竟他明里是备报郑驰乐的行踪,暗里却是暗示着郑驰乐的未来计划里并没有郑彤这个人。 关靖泽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传统,埋头吃饭,不再吭声。 饭后关振远果然来找他谈话。 父子俩关上门对视片刻,关振远先开了口:“靖泽,你知道了多少?” 关靖泽也不意外,他镇定地回答:“知道乐乐的生父和生母是谁。” 关振远伸手揉揉自家儿子的脑袋:“我知道你跟乐乐很要好,但是这里面有很多事都是阴差阳错,并不能全怪你妈……” 关靖泽平静地跟关振远对视:“她有想过乐乐听到我喊她妈妈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关振远一顿。 有时候最伤人的,往往是最细微的细节。那几天乐乐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呆在关家的?他们一家越是和气,他就越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吧?他再怎么早熟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能对他们露出毫无勉强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要么是他想要的更多,多到他可以忍耐、可以伪装到这种地步。 要么是……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从郑彤这里得到了。 从郑驰乐那天拒绝他们那个收养建议时说的话看来,显然是后者。 正是因为不再强求什么,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所以才会认定“姐”、“姐夫”这样的称呼不改口。 关振远叹了口气,说道:“你和芽芽要跟乐乐好好相处。” 关靖泽“嗯”地一声,目送关振远离开。 他转过身走回小床边看着睡得分外香甜的佳佳,回想起三个人相处时的场景,心也不自觉地发软。 既然以前没有给过,那么以后也不需要了,有他和佳佳就已经足够。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关靖泽无耻地把他自己加进了“需要”名单里面,他正为自己的事忙得脚不沾地。 在岚山周围的村庄跑几天以后,季春来干脆地把郑驰乐踢开了:“我带你两个师兄去东边,成老师你们去西边,乐乐,你自己往南走。” 郑驰乐不服:“为什么我不能跟师父一起?” 季春来说:“这只是走访而已,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倒是薛岩和大牛还需要带带。” 郑驰乐瞪着薛岩和牛敢玉,那模样儿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薛岩先受不了了:“师父,我跟乐乐一路吧,他也可以带我,您带着大牛就好。” 季春来点点头:“也行。” 郑驰乐没话说了。 他带好记录本领着薛岩往南跑,开发是要因地制宜的,他们一路上要关注的是地势、气候,还得问问当地人有过什么栽种经验。当然,一上去就发问是行不通的,还得跟人套套近乎,比如给人瞧瞧病之类的。 岚山人常年跟药打交道,对于医术倒也有几分心得,见郑驰乐还真有几分真本领,也就和他聊开了。 薛岩一开始还是跟以前一样沉默,可郑驰乐哪里会让他闲着,招呼他也上前给人把脉。 一看薛岩那生涩的架势,眼睛毒辣的人都笑了:“哟,这一看就是生手!” 薛岩也不恼,试了几次以后就不再生疏了,认真地跟郑驰乐得出的结果对照。 一路走过几个村落,郑驰乐收获颇丰,薛岩也获益匪浅。 两个人走了一整天才踏着余晖回岚山小学。 回程由于赶着回去,倒是没怎么说话。 直到校舍出现在他们眼前,薛岩才突然开了口:“乐乐,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踏实。” 郑驰乐一愣,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不知怎地,郑驰乐给关靖泽回信时神使鬼差地把这一段对话写了进去。 薛岩和牛敢玉都在慢慢改变,郑驰乐心里当然很欣慰,可这些话他不知道可以对谁说,想来想去也只有关靖泽能聊上两句。 关靖泽看到信时在心里刷刷刷地写上了薛岩的名字。 ——发现威胁。 很可惜,他还没法把这个威胁解决掉。 关靖泽决定按兵不动。 他开始详细地把这边的情况写在给郑驰乐的信里,包括佳佳开始学爬了、郑存汉精神好了很多等等,最后详细地说起东边污染情况的调查进展:关振远联合了省公安厅、省环境保护厅、省院医疗队组成调查小组,扫除了调查障碍,雷厉风行地展开了调查。 关振远一向硬气,既然决定要介入就不会瞻前顾后,这次调查声势浩大,就连不再调查名单内的厂子也有不少吓得关门大吉、卷款逃亡——这些家伙简直是不打自招了。 有不少人暗里笑关振远是个愣头青,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怎么收拾东边这个烂摊子:污染容易治理难,他把这事儿揭出来不是等于把东边这一块的生路都断了吗? 对于种种非议,关振远却只有一句话:“难治也治,尽量说服重度污染区的居民及早迁出,在没有解决污染问题前受污染地区产出的东西统统不允许进入市场。” 关振远是淮昌的一把手,他一发话底下就全安静了,只是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应对才好。 不能怪他们忧心忡忡,这么一来东边这一块不仅不能提供税收,还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吗?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支持的,当场就有人自动请缨揽下污染地区的治污重担,这人叫解明朗。 解明朗后来也是很有名的家伙,他十年如一日跟污染打交道,被称为“防污治污第一人”。 关靖泽在信里提起解明朗是想让郑驰乐帮忙想想接触污染物时有什么有效的防护方法,因为解明朗办事经常亲力亲为,最后因为经常行走在污染区、接触污染物而得了重病,命在旦夕。 那样的结局想起来还是令人唏嘘。 张世明在会议过后就找过解明朗,了解到治污的难度后拍板定案:必须扩大报道、扩大影响。 这时候国内的媒体还处于“报喜不报忧”的阶段,很少有大篇幅、大版面报道某件负面新闻的状况出现,毕竟出现这种新闻对于当地的负责人而言也是赤-裸裸的打脸行为! 张世明跟关振远坐下来谈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在九月一日这个全国开学日开始全程跟进报道。只有引起更多的关注,才能让更多的人注意到污染的严重性。 在这种信息闭塞的年代,做好这种专题并把它传播到其他地区,对张世明而言也是一个挑战。 但是张世明显然并不害怕这种挑战。 “你问过我为什么要选那样的路。”关靖泽在信的最后写道:“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都已经在前面开路,而我只是跟着他们往前走而已。” 郑驰乐接到关靖泽的长信时已经快开学了。 暑气渐渐散去,秋意慢慢渗进来,四面吹来的风都泛着凉气。岚山的雾气也不知从哪生出来的,一到清晨就雾蒙蒙一片,直到朝阳升空才肯散去。 他看完关靖泽的信后小心地把它收起来。 关靖泽跟他一样也有许多不能和其他人说起的话,毕竟这些话不应该从他们这种年纪的孩子口里说出来。 通过关靖泽的描述,郑驰乐可以勾勒出关靖泽成长的环境。 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注定不会得到太多的关爱,因为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肩上都挑着重担,永远腾不出太多时间来关注小孩的成长。 这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关靖泽那极少与人亲近的个性。 同时关靖泽从小耳濡目染的正是那种敢挑重担、敢当大任的大气魄,所以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博求关心、博求关注这种事上面,他学什么都比别人认真、做什么都比别人努力。 正是这样,才有了他认识的那个关靖泽。 关靖泽那家伙会费心写这样的信,恐怕是担心他走不出来吧?担心他因为身世而难过、因为他因为重回故地而伤怀,所以隐晦地劝他往前看——看到更多的他们应该去做的事。 郑驰乐笑了起来,将信收进口袋里。 我怎么会输给你呢? 我可是郑驰乐。 步入秋天后郑驰乐开始变得格外忙碌。 “前世”郑驰乐已经跟季春来一起一一踩过点,所以他的“网”撒得非常准,如今几乎每天都会有来自各地的交流信件:有交流医案的、有让“岚山野医”帮忙辨识药材的、也有交流行医心得的…… 季春来每天都把郑驰乐、薛岩、牛敢玉三人叫到一块,拿着这些现成的“教材”展开探讨式的教学,最后由郑驰乐拟写回信。 同时魏其能也交给郑驰乐一个任务:让他多带几个有希望考淮昌一中的好苗子。 起因是郑驰乐跑去跟魏其能借书,说要跟薛岩、牛敢玉一起考淮昌一中。 魏其能相当不要脸地说:“赶一只鸭子也是赶,赶一群也是赶,你就顺便组织组织其他人好了。” 当然,这也不是没好处的,郑驰乐接下这个任务后他需要什么书魏其能就给他买什么书,并且无条件提供一切物质条件。 郑驰乐也不拒绝,说什么他也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这点小事是难不倒他的。 以前他跟岚山这边的人处不好是因为一心想着离开,真想跟这些小鬼打好关系还不容易吗? 于是郑驰乐的小肩膀上又多了一个担子。 一眨眼就到了学期末,成钧站在魏其能的办公室外头往下看,正好瞅见郑驰乐在跟人打球放松——那家伙居然敢拿他那小身板儿带队跟牛敢玉那批体育生对抗。 成钧啧啧赞叹:“这小子还真是活力无限,难怪你这么压榨他。” 魏其能笑了起来:“怎么能说是压榨?这叫激发他的潜能。”说完他又问起成钧项目进展。 岚山的开发计划在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治污行动”对比下显得非常低调,但关振远对这一块有着十二分的重视,早就派了人下来跟进,有了人力和专款的投入,进展当然是喜人的。 成钧提到这个就来了精神,眉宇之间充满了自信:“把这段时间拿到的第一手资料好好整合一下就能拍板定案了。” 魏其能高兴之余又忍不住叹息:“我不如你。” 成钧拍拍他的肩:“别说这种话,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心里都很高兴。” 这时魏其能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魏其能拿起电话接听,那边的人显然不太镇定:“小魏啊,我是老孟。上边有人要到你们岚山小学视察,你可要好好接待啊。” 原来是省里管着教育这一块的孟局长,明里跟他父亲魏长冶没半点关系,但这些年来对他很关照,说是他的长辈也不为过。 魏其能笑问:“孟局,什么人这么重要,居然要您老亲自通知我?” 老孟说:“唉,我就直说了……来的人是耿修武。” 魏其能沉默下来。 第三十六章 讲和 负责岚山这一带的邮递员正好是岚山人,每天第一件工作就是把岚山的信件收起来,最后一件事则是把岚山的信件和报刊送到每家每户。 郑驰乐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跟邮递员也很熟了。这次邮递员又给郑驰乐带了一大把邮票和信封,正巧郑驰乐也在,他笑呵呵地说:“乐乐,我们局长说你可成了他的大户啊,回头得好好认识认识你。” 郑驰乐说:“要是你们邮局只靠我这点‘业务’过活,你可得早点儿另谋高就了。” 说完郑驰乐又跟邮递员聊起天来。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住久了所有人都相互认识、什么消息都能互通有无,郑驰乐跟邮递员聊了一会儿就把附近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 末了邮递员想起郑驰乐对医学好像挺感兴趣,就跟说起郑驰乐说起最近说的一则传闻:“听说在老雁镇那边出了个怪事,有两家人在卫生站那生了‘穿山甲’。” 郑驰乐不解:“穿山甲?” 邮递员说:“就是刚出生的孩子跟穿山甲一样长出了鳞片,而且被人一抱就缩成一团,怎么都不吃奶,听着怪吓人的。卫生站那边发愁了好些天也没找着办法,都叫转移到省城去检查。” 郑驰乐在心里暗暗算了算,询问道:“都在老雁镇卫生站生的?” 邮递员说:“没错!现在都没人敢去那儿生孩子了。” 郑驰乐点点头,笑眯眯地说:“这事儿真够稀奇,多谢老哥你告诉我。” 郑驰乐从门卫那挑出寄给“岚山野医”的信件,意外地发现还有关靖泽寄给自己的包裹。 他抱着报纸、信件、包裹回到已经归季春来管的“校医室”。 由于季春来决定留在岚山小学跟进成钧的种植项目,“魏阎王”决定压榨出季春来的最大作用,直接给他划了教师宿舍一楼当“校医室”,其中几间宿舍中间打通了,连在一起变成了药房和资料室,专门摆放季春来收回来的药材和医书;成钧的工作地点也迁到了这儿,占了一个大柜子堆放开项目资料,只要不往外跑就是呆在资料柜前伏案书写。 前段时间走村过桥地走了那么多地方,季春来碰上疑难杂症时也露过几手。 季春来给人的印象是医术好,脾气也好,一来二去附近一些村子里的医生们要是碰上治不好病,就会亲自领着病人过来求医——因为季春来从不藏私,整个诊治过程都能让他们旁观,提出疑问后也会耐心解答。 几个月下来,季春来在这一带也有了点名气。 当然,这相较于他之前的名头自然是远远不如,不过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牢狱之灾后季春来对这些东西也看淡了,他甚至不愿意太有名。 要不是成钧把这个药材种植项目说得重要无比——直接上升到会影响整个药材市场的高度,郑驰乐觉得自家师父也许会跟“前世”一样选择远走各地去行医,不向任何人透露踪迹。 虽说他师父向来随遇而安,在监狱里也能过得安然自若,耿家在这件事上到底还是伤了他师父的心,在他师父心里这些人的信用已经告罄,即使口上说得再好他师父都不会再相信。最好的证据就是当初治好潘胜男的腿后他师父就坚拒潘明哲的挽留,带着他直接离开华东省。 郑驰乐理解耿家迁怒自家师父的心情,瞧瞧耿修文死后耿家的状况就知道了,啧啧,那叫一个凄风惨雨,难怪会因为耿修文的死而发飙——整个耿家就这么一个人还能撑撑场面嘛! 咱不能跟这种耍起横来不够横、耍起政治来又不够脑的人计较。 郑驰乐没想太多,搁下一大沓信件后拆看关靖泽寄给自己的包裹。摆在最上面的居然是一件外套,上面搁着关靖泽写的字条:“快冬天了,买的时候顺便把你的也买了。” 郑驰乐笑了笑,拿开衣服一看,底下还有几本书,同样也夹着关靖泽写的字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原来是关靖泽托人弄到的国外原版书,一半是研究免疫学的,另一半则是药剂学专着。 这时候免疫学在国外也是刚刚才起步,很多观点都还挺原始,但是这对郑驰乐却正好挺有用:这种起步式的探索轨迹正好可以给他提供比较好的思路。 郑驰乐并不排斥西医,得到季春来的应允后还正正经经地学过几年,正像关靖泽说的那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中医的底子很扎实,西医也学得不错,两边的基础他都不差,他缺的是把它们结合起来的办法。 后来中医最为人诟病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是知道这样可以治好病,但要说清楚原理却比较困难;知道这个药方疗效颇佳,却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每一味药的药效相加起来会有那样的效果。而且中医比较考验医生的个人能力,要是没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和长期的临床经验的话,根本没法很好地为病人诊治。 而且上汤药难以入口、针灸原理不明等等问题,都给中医设立了高高的门槛:有心学医的人对它望而生畏、有心求医的人也却步不前。 郑驰乐知道要解决这些难题并不容易,所以才在信里跟关靖泽提到想借鉴借鉴国外的探索思路。西医也不是一下子发展起来的,参考西医相关学科的探索过程也许能得到点儿启发。 没想到关靖泽动作这么快,没几天就帮他把书找来了。 郑驰乐把包裹收起来,趁着太阳还没下山翻出信纸给关靖泽写信。 就在郑驰乐埋头书写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校医室的门。 郑驰乐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脸上胡渣子刮得很干净,看得出是个正经人。而且他的地位应该不低,因为他整个人都透出上位者的威严。 就是那眼神给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说得玄乎点儿,人的眼睛是精气聚集的地方,目光是聚还是散、是坚定还是游移、是锐利还是怯弱,都直接透露出他身体与情志的状况。比如一个人目光涣散,显然是遭遇挫折、悲痛或惊吓;一个人目光坚定,必然是心智成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用通俗的话儿来说,那就是“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这个人的眼神倒是不怯弱不游移,可却又锐利过了头,像是把随时准备削人一刀的利刃——戾气太重。 更重要的是郑驰乐认识这个人:他是耿修武! 郑驰乐对这个害自家师父做了那么多年牢的人还是有点印象的,他没给耿修武下绊子,但每次看到耿修武受挫也暗爽在心,所以偶尔也会关注耿修武的事。 郑驰乐不动声色地站起来问道:“你找谁?” 耿修武说:“我问一下校长室在哪里。” 郑驰乐收拾好自己的桌子,走过去说:“你找校长吗?他这时候应该在食堂吃饭,我带你过去吧。” 耿修武借着夕阳的光辉看清郑驰乐的脸后微微一怔。 郑驰乐的五官让耿修武想起一个人,因为他离开首都前恰好去见过那个人,因而对比起来才格外明显。 耿修武讶异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郑驰乐自然没错过耿修武的讶异。 耿修武的出现不在郑驰乐的预料之中,也没来得及避开,他很清楚耿修武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自己这张脸跟叶仲荣长得有点像——至少在没长开之前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以前他知道叶家有意“抹杀”自己时刻意做了小小的乔饰,就算是跟叶仲荣站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把他们联想到一块。 他“回来”后过得滋润无比,也没遇上认出自己来的人,反倒忘了这茬。 郑驰乐暗怪自己大意,脸上却笑开了:“我叫郑驰乐。” 耿修武说:“迟来的迟?” 郑驰乐摇头:“驰骋的驰。” 耿修武说:“不错的名字。”说完又看了郑驰乐几眼,郑驰乐带上笑容以后跟那个人倒是不太像了,因为那个人似乎永远都不苟言笑,正经到让人受不了。 姓郑,那就跟叶家没关系了。 华国将近十亿人口,有两个相像的人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耿修武也不说话,跟在郑驰乐往食堂那边走。 耿修武这次来淮昌是有目的的。 耿家当年因为耿修文的死而发飙,举家上下都在撺掇耿修武“狠点,狠点,再狠点”,耿修武当时可比关振远还没经验,也不管人家是场面话还是客气话,什么都往狠里做。 可最近耿家耍不了横了,因为老爷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又出了几个惹祸精,忙得他焦头烂额不算,旧账还被翻了出来。 耿家全盛时期做什么都没人敢吱声,这会儿就不成了,魏长冶是什么人?别的地方不说,但凡华中省出去的人哪个会忘记他?至少参加恢复高考以来第一次考试的那批人就对他崇敬有加。 现在过了好些年,那一批人也拧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再加上还有家世本来就不错的人在领头,耿家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就连与耿家有世交情谊的关家不也决定在华中省“拨-乱反正”,彻底更变耿家当年在这边定下的发展规划吗? 这个当口那些怂恿他“狠点”的人倒是缩卵了,一个两个不见人,还有更无耻的是反咬一口:“你惹出来的烂摊子你自己去收拾!” 耿修武气得不轻,却又拿他们没办法。 临行前耿修武去见叶仲荣就是想寻求解决办法,叶仲荣在那批知青里面有着不一般的地位,在这方面他有着极大的发言权。 叶仲荣只给了他一个建议:“解铃还须系铃人。” 其实就是家里那些人的话换个委婉点儿的说法。 耿修武只能亲自跑淮昌一趟。 他当然知道自己和魏其能不可能尽释前嫌,因为他在来时就得知了魏其能离婚的消息。 魏其能一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岁月被他毁掉了,美满的家庭也随之分崩离析,他能指望魏其能跟他哥俩好吗?当然不能。 但是他需要魏其能配合自己做出那样的姿态。 这一点他倒是有把握。 魏其能这个人说白了就是理想主义者,只要家里那帮子人不再执着于“报复”、肯退那么一步帮关振远搞好华中省,魏其能肯定会答应——就算魏其能不答应,成钧也会劝他答应! 想到成钧,耿修武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巴巴地跑来求和,那家伙一定会笑死他吧? 第三十七章 昏招 耿修武想什么就来什么,在郑驰乐敲开校长办公室时他就看到了成钧。 仔细一算,他跟成钧已经有很多年没见面了,真正见到成钧时耿修武只觉得陌生。 成钧也已经四十有余,但他两鬓修得短而平直,显得非常精神。似乎是为了方便行走山路,成钧穿着最普通不过的便装,衣袖半撩起,正指着桌上的地图跟魏其能交谈着什么。 即使是那样不伦不类的装扮,他看上去也并不比着装齐整的耿修武落魄。 有些人无论摆在什么地方都会闪光。 成钧听到郑驰乐的声音后也抬起头,正好对上耿修武的目光。 他站了起来,语气平和:“耿部长亲自下来视察,真是让我们感到荣幸。” 这话儿明明不带半点讽刺,却还是直直地刺在耿修武心头。 只有耿修武才知道这些年他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本就不是天赋多好的人,能被成钧喊这么一声“耿部长”完全是依靠家族那点儿余荫。 耿修武看了眼桌上的地图,说道:“成老师在这边也过得怡然自得。” 已经提前接到通知,魏其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耿修武和成钧那暗藏机锋的对话也没太吃惊。 孟局长那边之所以亲自打电话通知他,就是想劝他别跟耿修武撕破脸,言语中透出来的担忧和关爱是十分明显的。 魏其能知道这份担忧源自于他以前的冲动脾气。 不过魏其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魏其能了。 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魏书记家的公子”,当然不会给耿修武好脸色看。以前他无惧于跟耿家硬碰硬,无论是妻子阻止还是长辈劝阻都不能让他低头。 如今他的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意气风发的自己也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魏其能看到耿修武时心里出奇地坦然。 这些年来的愤懑与不甘不知不觉也被磨光了。 魏其能礼仪十足地说:“耿部长坐吧。” 郑驰乐知道自己杵在一边有点碍眼,于是蹬蹬蹬地跑去给他们倒水,想借机旁听。 成钧和他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哪会看不出他那点儿小心思,一个眼神让他赶紧离开。 郑驰乐只能郁闷地离开。 耿修武注意到成钧的表情,起了话头:“这小孩倒是挺机灵的。” 成钧也不想气氛太僵,回道:“这家伙就是机灵过了头,人小鬼大。小小年纪的,勾搭起人来就特别厉害,岚山这一片还真没几个人不喜欢他的,上次潘明理他侄女过来治腿,治好以后就不想走了。” 耿修武听他说得仔细,一时有些恍惚,笑骂:“潘明理那家伙自己儿子不疼,对他侄女倒是好得很。” 成钧说:“儿子就是要粗养,太疼他反而会纵出事儿来。”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仿佛真的叙起旧来,可渐渐地就词穷了,他们之间除了潘明理这个共同的朋友之外已经无话可说。 成钧决定终止这并不令人愉快的闲谈:“你这次下来到底想做什么?” 耿修武沉默下来。 成钧也在场,无疑使耿修武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话显得更为难堪。 耿修武本就不是叶仲荣、关振远还有他死去的大哥那一挂的,他能力不太出众,当初他、潘明理、成钧一起念书的时候成钧就是拿主意的那个。 潘明理一向看得很通达,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始终坚定地站在潘明哲后面,一切都向潘明哲的决定看齐。 只有他心有不甘,总是想着要跟大哥一别苗头,甚至跟着潘明理到军队里熬上一段时间,想靠别的路子出头。 可当他大哥这座大山真正消失了以后,他才发现坐在那个位置需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样的重责并不是他能胜任的,最开始那暗藏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取而代之的就是浓浓的挫败感——因为他似乎怎么做都不对,总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诸如“如果你大哥还在……”之类的话。 被泼了一次次冷水的耿修武想起了成钧,通过电话请求成钧到首都帮自己。 成钧却选择留在淮昌帮助他老师的儿子魏其能。 好友的背弃始终让耿修武耿耿于怀,可想到耿家的处境,耿修武终究还是收拾好了心情,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来意讲清楚。 按照他家老爷子的说法,耿家他是撑不起来的,不如暂时退居二线韬光养晦。耿老爷子很看好关振远,临行前一再叮嘱他把当初搞出来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好好支持这位“表亲”。 自家老爷子只差没从病床上跳起来骂人了,耿修武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照办。 耿修武在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头向魏其能道歉:“这些年来是我不好,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试着找一条好走的路子……” 成钧和魏其能对视一眼,沉默地看着耿修武。 前些年魏其能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路子,可每一回都被堵了路,一直到他连公考资格都没了,耿家那边才肯罢手。 耿修武这时候来说这种话,无疑是滑稽的。 耿修武受不了成钧那讥讽般的目光,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说了。 他破罐子摔破地把自己的处境和耿家的窘况统统开诚布公地告诉成钧和魏其能。 成钧和魏其能都是明白人,听完耿修武的话后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求和。 魏其能虽然消沉了很久,可这些年也渐渐走出来了。 回过神来一看,他就明白自己沾着他父亲的光在许多人那里得到了厚待。比如说关振远,如果他不是魏长冶的儿子,关振远肯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由小见大,虽然他父亲已经死了许多年,影响力却还在。随着那些崇敬着他父亲的人逐渐成长起来,这份影响力不但没有减小,反而还在逐步扩大。 不管这些人是真的为他父亲而出头,还是假借他父亲的名义求名求利,他们都已经凝聚成一股不小的力量。再给他们一点儿时间,逐渐走向衰落的耿家必然无法与他抗衡。耿家当初压制他们时有多狠,遭遇的反弹就会有多大。 这就是耿修武“求和”的原因。 耿家想让那些人师出无名。 魏其能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耿修武语塞。 有人想为魏家鸣不平,有人想为当初名为“报复”实为迁怒的闹剧讨回公道,为什么魏其能要答应? 因为魏其能比较理想主义? 因为比起个人的得失魏其能更在意岚山——乃至于整个淮昌——甚至华中省的前景? 得要多么卑劣的人,才会抓住这种心理当筹码? 耿修武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令他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但想到卧病在床的老爷子,终究还是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无耻的话:“关振远是我们家老爷子一手保荐的,他的能力和人品你们应该都已经看到了,新城区规划、岚山开发、防污治污这些重大项目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淮昌现在离不开他。在这种关头要是起了波折,对淮昌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关振远在家中并不是长子,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位,就算关老爷子疼他也不好太过偏心。他能成为淮昌的一把手是因为耿家觉得这边没法收拾了,又不想把它交给别人,就将关振远推了上来。 关振远倒是一点都不畏难,接手了这种烂摊子也没有半句怨言,照样做得有声有色。 这也成了耿修武的筹码。 成钧听完后觉得怒火中烧,最后却还是冷静下来,走到阳台外面抽起了烟。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耿修武这个朋友是真的到头了,往后也许连表面的平和都无法维持。 耿修武跟魏其能的交谈还在继续,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离开。 走的时候耿修武没有跟成钧打招呼。 成钧站在阳台上看着耿修武快步离开教学楼,仿佛觉得背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似的。 他觉得有些可悲。 以前耿修武虽然不太成熟,但至少心怀赤诚,为人坦荡。接手耿修文留下的一切后,耿修武就逐渐丧失了本心,先是被权势驱使着前进,如今又被权势压得后退,进退都不是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成钧摁熄手里的烟,转过身就看见了正在锁门的魏其能。 他问道:“你答应了?” “答应了。”魏其能看着他手上的烟蒂,说道:“你从来都不抽烟,难得见你破例。” 成钧苦笑,叹息着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魏其能说:“他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些人真的一心为我们魏家抱不平,那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如果有些人只想借着为我们魏家抱不平的名义谋求私利,我没必要给他们当枪使。” 真心为魏家抱不平的人当然不少,魏其能这些年都记在心里。可耿修武提到的那些人并不在他的记忆之中,那些针对耿家的举措与其说是“以牙还牙”,还不如说是扯着“魏长冶”这张皮在壮大自己。 魏其能这段时间跟关振远的接触越来越频繁,对关振远是打心里服气的,并不想扯关振远后腿。 所以他答应了耿修武的“求和”请求。 反正要做出“和解”的姿态也只是跟关振远走得更近一点而已,对他来说又不是多为难的事。 成钧见魏其能面色坦然,没有丝毫勉强,于是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而另一边耿修武离开岚山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零星的灯火亮在远处的山脚。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似乎感觉不到腿部的麻木,一直到走进了山外的小镇、走进了其他人落脚的招待所,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听着跟自己一起过来的人一个个都敬畏地喊他“耿部长”,耿修武笑了笑,回房休息。 其他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有点儿迷惑:耿部长居然朝他们笑了? 不久之后郑驰乐又收到了关靖泽的信,里面提到了耿修武的事,耿修武又在淮昌那边呆了几天,到关家拜访过许多回。 跟以前相比,耿修武似乎变了个人,至少看起来要沉稳了许多。只是他一向锐利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不少,有一回吴弃疾也在他们家,耿修武走后吴弃疾跟他父亲说:“他似乎遭遇了很大的打击。” 信末关靖泽又提到一件事,说是省院那边接收了两个病婴,那两个婴儿出生后身上就长出了鳞片,这病太稀奇了,所有人都一筹莫展,连吴弃疾都被请了过去。 关靖泽猜测:“也许吴弃疾会提议省院把你师父请出来。” 郑驰乐看完信后一愣,想起了前些天邮递员告诉自己的“怪事”。 他收起信后也不耽搁,当下就找到了季春来把这事说了出来。 前几天郑驰乐也有把那桩“怪事”转述给季春来,可当时那两个婴儿已经送到省院医治,季春来根本没有出面的道理,他们师徒两人也就随口讨论了几句,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听到郑驰乐的话,季春来有一瞬的沉默。 接着季春来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会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他了。” 郑驰乐一愣,然后很快转过弯来:吴弃疾应该能治这个病,但他却故意没治,想让师父出面。 郑驰乐忍不住为吴弃疾擦一把冷汗,这种做法就算是其他人也绝对会看不惯,何况是他师父! 郑驰乐说:“那师父……” 季春来说:“你把药箱拿过来,跟我走一趟。” 不管这是吴弃疾是真的治不好也好、假装不会治也罢,他都没办法弃病人于不顾。 郑驰乐来了精神:“要去老雁镇?” 季春来治病向来讲究寻根问底,当时他们讨论时就说了,像这种没有先例可循的病例想查清楚病因首先就要去发病的地方看看。 这些工作做实了,将病治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郑驰乐马上跑去拿出药箱跟着季春来往外跑。 师徒两人赶到老雁镇时灯火已经亮了起来,郑驰乐跟人问了路,领着季春来直奔卫生站。 本来卫生站那边听到他们要问病婴的事就想赶人,可郑驰乐是谁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从来不会有说服不了的人。 在郑驰乐的游说之下,当天有经手的医护人员都被喊了出来,一一给他们描述了当天的情况。 最后季春来和郑驰乐还被带到产房和病房看了一圈。 当天用过的东西都被处理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消了毒,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郑驰乐跟人要了杯卫生站的开水砸吧了两口,最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郑驰乐认认真真地记录下发现病情的时间、发病时的症状、周围的环境等等,心里还是没底。 他忍不住问季春来:“病征主要出现在皮肤上,可能是内因造成的,也可能是外因造成的,我们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外因……” 季春来点点头,顺势引导:“那我们换个方向入手,你觉得应该找什么方向?” 郑驰乐说:“内因很大可能跟母方有关。”他问还没离开的医护人员,“你们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吗?” 出了这种事,医院的人当然少不了打听一下,所以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这倒是巧了,他们都是今年年初才迁回镇子里来的,以前也都住在我们省的北边,跟华北省很接近。” 郑驰乐把这个线索记下了。 季春来沉吟片刻,跟医护人员道歉以后转头对郑驰乐说:“走吧,回去了。” 郑驰乐想问季春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却看到季春来一脸疲惫,顿时把话咽了回去,自个儿在心里思索起来。 最后一个线索确实很重要,同时遇到两个相似的病例是很幸运的,一对比说不定就能找到突破口。 都是北边,接近华北省。 郑驰乐暗暗记下这个线索,跟着季春来跑回岚山小学。 当晚郑驰乐半梦半醒之间还在琢磨吴弃疾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 就算真想见师父,也不必来这么一手啊!这不是把师父越逼越远吗? 难道当初师父说的是真的,这个人眼里只有权势和名利,根本毫无医德? 第三十八章 病因 就像是约好了一样,第二天一早魏其能就找上了季春来,跟他说起省院那边的情况。 原来省院本来是想找吴弃疾的,可吴弃疾前些天跟省院医疗队下乡跟进污染物致癌的情况,他回来后本来要去看看病婴,没想到几日来的奔波把他自己给累倒了,踏上回程时就不停地咳嗽。 季春来没去琢磨这些情况是真是假,正好魏其能也要去省城办事,他和郑驰乐搭魏其能的顺风车出山。 秋风凉了,郑驰乐也穿上了关靖泽捎来的外套。 跳下车的时候郑驰乐正好见到吴弃疾站在省院门口那只大狮子旁,他带着白色的口罩,比起上次见面时看起来憔悴了几分,想来电话里说的疲劳过度并不是假话。 郑驰乐瞧见了,季春来自然也瞧见了。 他站在原处一会儿,走上前说:“病人在哪里?” 听到季春来开口,吴弃疾眼里掠过一丝喜意。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他那因为缺乏睡眠、疲累不堪而变得沙哑的声音说道:“您跟我来。” 季春来跟着吴弃疾往里走,被忽略的郑驰乐只能抱起药箱自个儿跟着他们跑。 吴弃疾敲响办公室门时里头的医师们正针对两个病婴的情况进行辩证,见到吴弃疾时一下子安静下来。 郑驰乐明显感受到几道带有敌意的目光。 这不难理解。 吴弃疾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对于医生这一行来说依然是太年轻了,再加上他并不在省院任职,上头把他找过来等于是打了在座所有人的脸! 就算吴弃疾后来平步青云,不也有许多人认为他是靠着后台走上去的吗?圈内对他的医术各有评议,始终不认同他的人也是有的。 不过吴弃疾还没开口,省院的院长许国昌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热络地握住季春来的手:“季先生,终于又见面了。” 许国昌同样已经年过半百,鬓发已经开始发白。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看得出是真情洋溢。 季春来一时有些想不起这个人,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许国昌是谁。原来当初许国昌也下过乡支援医疗条件落后的地区,当时季春来正好也去了那儿,见许国昌是个挺有想法的人就多留了几天,跟许国昌探讨过许多医术上的东西。 他乡逢故知,季春来也露出了笑容:“叫什么先生?少来埋汰我,叫我老季就行了。” 许国昌也不多说,拉着他就跟人介绍:“这位就是季春来,建国前那位姓李的葫芦居士嫡传弟子,我这儿从来不讲究什么民间派学院派,谁治得好病我就听谁的。” 听到季春来和葫芦居士两个名字,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季春来也许有人没听过,葫芦居士却是人人皆知的。 葫芦居士之所以那么有名是因为他是开国那一位的医生,说是“御医”也不为过。他是个道士,没留下姓名,只告诉别人自己姓李,由于他喜欢拿着个葫芦喝酒,片刻都不离身,因而那位戏称他为“葫芦居士”。 葫芦居士脾气古怪,一生中没几个亲近人,老来倒是收了个徒弟,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后来葫芦居士跟那位生了嫌隙,挥挥衣袖带着这个徒弟云游四海。 谁都不知道葫芦居士的下落,也不知道他的生死,直到某地大灾后季春来出现在那一带帮忙完成了灾后防疫工作,才有人渐渐注意到昔日那位葫芦居士的徒弟已经出师。 季春来这人也有些古怪,他平生的热情似乎全都放在了医道上,只要跟他聊医学上的东西他可以不眠不休地跟你交流个三天三夜,可你要是想从他那儿听到别的东西,那绝对是白日做梦——他半句都不会多说。而且即使碰上了真正的知交,要离开的时候心里也不会有半点不舍。 因此季春来的名声虽然越来越响亮,行踪却鲜少有人知道。也正是由于季春来行踪不定,平时找不着人实在太正常了,他坐牢的这些年才会无人探望也无人知晓。 吴弃疾倒是打听到了,但季春来不肯见他,而且那时他还只是个没有名气的小医生,根本没办法帮上忙。 总而言之,季春来和他的师父几乎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许国昌突然拉出个人说这就是季春来,其他人自然反应不过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国昌也不管气氛冷不冷,朝这个病案的主治医生说:“把情况说一说。” 提到病情,所有人都回过神来。能进省院的医生自然有两把刷子,三两下就把病婴的情况详细地介绍完毕。 最后都齐齐地望向季春来。 季春来哭笑不得:“难道我只靠你们的转述就能知道能不能治吗?” 许国昌一拍额头:“走,我带你去病房看看。小吴啊,回去休息吧,你跑东边那事儿就已经累得慌了,这边你就别操心了。” 吴弃疾静静地看着季春来。 不管吴弃疾是真病了还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的,他脸上的疲态都不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季春来最终还是叹息着说:“快去休息。” 吴弃疾点点头,目送他们前往病房。 郑驰乐抱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春来身后,脑海里却回放着吴弃疾不同于以往的沉默。 这个时候他师父和“师兄”之间的矛盾似乎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至少他师父还把那个代表着师门传承的药箱留在吴弃疾手上。 想到自己对“师兄”的揣测,郑驰乐不由深思起来:也许后来也是因为这样的误会不断地加深着师父和“师兄”间的矛盾? 不过郑驰乐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因为病房很快就到了。 郑驰乐也见到了病婴之一。 病婴的情况并没有邮递员那天说的那么可怕,身体上的“鳞片”并不密集——至少看起来还不是很像“穿山甲”。不过这可是省院这么多医生努力了几天后才有的效果,也许本来确实严重得很。 郑驰乐还在揣测,季春来已经走到病婴床边开始诊断病情,郑驰乐则观察病婴父母。 由于婴儿的疾病大多源自于他的母亲,季春来在看过病婴的状况后就开始向婴儿的母亲询问相关问题。 郑驰乐认认真真地听着女人说话,同时也没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出了这样的事,对方脸上自然满是忧心和悲伤,可当季春来问起对方以前的工作时郑驰乐却发现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仿佛隐瞒着什么。 郑驰乐凑到季春来耳边说出自己这个发现。 季春来皱起眉,转头对病婴的母亲说:“我希望你能尽量详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以前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你在怀孕期间有没有出现什么异状?也许你的工作会接触到什么致病的东西,这些东西从母体转进了婴儿体内导致她发病,你不说清楚等于是在害你的孩子。” 季春来的语气并不严厉,可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让女人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抱着头说不出半句话。 一边的男人神色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妻子。 许国昌也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这几天他们也没少询问病婴的父母,毕竟婴儿不能说话,他们也只能从父母那里获得相应的信息。 这就是小儿病最难办的地方,并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些情况他们不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他们也许会避讳某些东西而隐事实,一来二去,病情也就拖延下来了。 许国昌可没有季春来的好脾气,他厉声说:“你们还想不想让你们孩子活命!” 病婴的父亲抱着颤抖不已的妻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颓然地说:“能让其他人先出去一下吗?有些东西我只能跟许院长你说。” 许国昌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招惹了一桩大麻烦。 许国昌说道:“小儿病我不太擅长,”他指着季春来,“你女儿会由季先生来治,所以我和季先生留下来吧。” 说完他就让其他人离开病房。 等到其他医生都离开了,男人才坐起来用手抹了把脸,抬起头缓缓说:“在回老雁镇之前,我们在替华北省的人做事,我们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只知道背后的人来头不小。我们的工作是偷采私矿,接触过很多稀有金属,我妻子是那儿的会计。工作时间长了,我们也慢慢取得了那边的信任,那时候我们才知道……那边有问题,有大问题!那并不是简单的偷采!那些稀有金属似乎被用在了更不合法的地方!正好这时候我妻子怀孕三个月,突然发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保了下来,同时出事的还有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老方家,他妻子也怀孕了,过敏症状也一模一样。我们都很害怕,我妻子哭着让我带她离开……” 季春来和许国昌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男人继续说道:“那边答应让我们回家休假,但严令我们不许透露半点信息,否则会祸及全家。”他用手捂住脸,“我们都不敢说……我们知道也许那次过敏就是怪病的根源,但是我们不能说。” 许国昌听完原委,骂道:“糊涂!” 季春来对这些并不感冒,找到根源后就好办了,他翻了翻病婴的衣服和外面的包被,问道:“这是你们买的,还是自己做的?” 女人抹干泪,说道:“因为工作比较清闲,我提前把小孩的衣服、尿布、包被都做了……” 季春来说:“是在回老雁镇前做的还是回老雁镇后做的?” 他的提问提示得非常明显,病婴的父母脸色都唰地一白。 他们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正相反,他们也受过教育,否则他们也不会被那边看重。出现过敏反应后他们就想方设法地查询过相关的信息,过敏就是身体免疫系统对过敏原的过度反应,而且母亲出现过敏反应之后极有可能传给孩子。 如果婴儿出生后接触了过敏原,很有可能就会发生严重过敏。 而他们从那边带回来的婴儿包被、婴儿衣服,很有可能就带有过敏原。 季春来这些天也看了关靖泽寄给郑驰乐的《免疫学概论》,对于那里面的理论多多少少也接纳了一点儿,对比一下以前碰到的病例,基本也就把它给理清楚了。 不过要从这种角度断病还是头一回,季春来停顿下来思索片刻,说道:“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那个过敏了,还引发很多并发的症状,能不能完全治好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只能尽量试试。”他指了指把婴儿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和包被,向男人示意,“你尽快去把这些东西统统换掉。” 男人说:“我这就去!” 季春来点点头,对郑驰乐说:“乐乐,把我最细的那组针拿出来。”余光扫见许国昌还杵在一边,面色犹豫不定,他摆摆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定在这儿了。” 许国昌面色凝重:“这里就麻烦你了。” 这事涉及外省事务,可大可小啊!看来刚跑完下面的小吴注定没法闲了,涉及这些事情还得他出面才行。 想到这里,许国昌也不迟疑了,快步离开病房,准备去找刚刚离开不久的吴弃疾。 第三十九章 当年 病婴的情况很不乐观,这年头检验条件太差,就算知道过敏原可能在婴儿的衣服上面也没法检测出是什么,只能尽量地把可能接触到的东西统统替换掉。 季春来也并不是万能的,对于这种严重的过敏反应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给病婴施完针后眉头依然紧皱。 前段时间为了控制两个婴儿的病情已经用过不同的药物,季春来再用药的时候还得考虑会不会跟前面的药相冲突。 婴儿身体太弱,而且很难把药喝下去,季春来也只能尽量选用别的办法:针灸和药浴。 相比直接用药,药浴是比较麻烦的选择,毕竟药效要从体表“渗透”到病灶需要走更远的路,药方中各种药物的比例也要进行调整。不过对于婴儿来说这是常用的方法,在老一辈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以前传下来偏方,只不过大多是用来治疗小儿黄疸之类的常见病而已。 季春来给两个婴儿分别施完针后接过郑驰乐递来的手绢擦汗,转过身对病婴的母亲说:“我会跟其他医生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你们在这期间尽量把可能混有过敏原的东西替换掉,有状况就找医生。但你们孩子的病情有点严重,最好的情况也只是在不接触过敏原的情况下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且她们的身体会偏弱一点儿,要长期调养。” 两个病婴的母亲都神色黯然:“好。” 季春来领着郑驰乐离开病房。 这时许国昌已经在半路截到了吴弃疾。 许国昌看重吴弃疾除了因为吴弃疾医术了得之外,还因为他与陈老、关书记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像这种牵涉太广的事还是吴弃疾来处理比较方便。 吴弃疾听完许国昌的话后也不就走了,回到医院借用许国昌的办公室跟两个病婴的父亲见面。 有些东西最难的就是开口第一句,既然病婴的父亲没能顶住压力硬撑到底,要他们把话说完就很简单了。 而且撬开别人的口一向是吴弃疾最擅长的事。 吴弃疾状似随意地和对方闲谈起来,虽然吴弃疾比许国昌和季春来要年轻很多,但他似乎天生就有着过人的亲和力,没一会儿就让对方打开了话匣子。 病婴的父亲之一叫田思祥,三年前毕业于华北省省属师范大学;另一位则叫刘贺,他跟田思祥是校友,也是同一年的毕业生。田思祥和刘贺由学校安排在当地工作,可就在那一年他们学校出了严重的教学事故,田思祥和刘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 学校让田思祥和刘贺卷铺盖滚蛋。 田思祥和刘贺原本都已经绝望了,他们的老乡杨铨却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在他们的记忆里杨铨是个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游荡,没想到他离开老家几年后居然混得不错,衣着光鲜,气度昂然,还开着最新款的摩托车,开起来发动声响震天,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 杨铨对他们说:“我给你们个活儿,你们跟着我干,保准你们很快就赚大钱。” 要是换在平时,田思祥和刘贺肯定不会都信杨铨,可那种节骨眼他们实在没法多想了。心里的不甘与屈辱让他们急得急火撩心,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因为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不仅对不起供自己读书的父母,还会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就这样,田思祥和刘贺跟着杨铨做事去了。起初田思祥和刘贺并不知道杨铨是做什么的,杨铨只交给他们一些私编的“教材”,让他们把它教给底下的人。 这倒是田思祥和刘贺的老本行,他们连夜看了看杨铨给的“教材”,里面涉及的是金属冶炼、金属辨认、金属处理等方面的内容,专业性很高,但是教起来并不难,毕竟田思祥是学物理出身的,刘贺是学化学出身的,接受起来很轻松。 于是田思祥和刘贺就接受了杨铨开出的优渥条件,正式开始面向三百多个“职工”授课。 杨铨混得真的很不错,答应他们的条件一一兑现,他们从杨铨那拿到了丰厚的待遇,逢年过节就“衣锦还乡”。后来家里给他们张罗了婚事,他们把妻子也接到杨铨那边,杨铨表现得很热情,给他们妻子也安排了待遇好、轻松且清闲的工作。 田思祥和刘贺都觉得杨铨够意思,也就在杨铨那边扎了根。杨铨见他们“觉悟”渐渐高了,有些东西也不再瞒着他们,田思祥和刘贺这时候才发现杨铨管理着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私采团伙,华北省是他们的大本营,在这边他们就占着大大小小将近二十个私矿。 这年头偷采矿藏的情况比比皆是,明面上说是犯法的,实际操作下来却没人会管。偏偏这种偷采、滥采的行为通常会因为技术跟不上而破坏大量矿藏,造成巨大的浪费的同时还可能大肆破坏周围环境。 田思祥和刘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性质的事情时整个人都吓傻了,他们直接跑去质问杨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当时杨铨无耻地笑了起来:“我不采也会有人采,老天爷给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取?国家财产?不是说我们是国家的主人嘛。”他抽了口老烟,喷了他们一脸的烟气,“你们尽管去告发,看看到时候坐牢的会是谁。想想你们是怎么被赶出公立学校的?这年头占理的不如掌权的,你们就别天真了。田思祥,你弟弟要结婚了吧?你家里还指着你给礼金呢。刘贺,你岳父的病还没好吧?你们都拖家带口的,别净想着揽祸上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要撕破脸对谁都不好。” 田思祥和刘贺这才意识到杨铨可能并不是真正的“老板”,他背后还有人! 可杨铨的话句句戳心,田思祥和刘贺合计了一晚,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安慰自己这些矿藏终究是要被开采的,教好一点也算是减少了矿藏的损失,自我暗示了一段时间后也就接受了现实。 谈起过去几年的遭遇,田思祥和刘贺都满脸羞惭。按理说他们都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不应该自欺欺人地认为这种行为是正确的,但他们还是不想失去那优渥的薪酬和自己的体面。 所以他们选择了同流合污。 田思祥捂住脸说:“我们本来打算一直那样下去,直到我们在那边见到了东瀛的人……” 吴弃疾眉心一跳。 刘贺说:“没错,东瀛人。我本来就是学这个的,所以直到这几年东瀛和高丽那边都把许多稀有金属列为‘战略资源’,极力加大储备量。杨铨掌握着的矿藏里出的好几种金属是制造武器的重要材料,按照法律是不允许出口的,我们撞破了杨铨和东瀛人的会面后就没睡过好觉。” 田思祥接口:“后来我们的妻子几乎同时发生过敏反应,保住孩子后她们都哀求我们希望回家。我们就去找杨铨,杨铨当时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冷笑着对我们下了封口令,要是我们泄露了半句就会祸及我们的家人……可是我们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看到孩子那个样子,我就觉得那是我造的孽,一定是因为我们做了那样的亏心事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 刘贺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他们也曾经有着满腔热血,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真正地衣锦还乡。可惜他们才刚刚踏出第一步就被断了前程,以为是老乡伸出来的援手,没想到却是一步步引-诱自己走向堕落深渊的魔鬼之手。 季春来和许国昌的质问都只是导火索而已,真正让他们生出坦白一切这种想法的其实是那日夜折磨着他们的悔恨和不安。 吴弃疾听完后一阵沉默。 从田思祥和刘贺身上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当年他也是这样年少无知,一步步被引导着走向悬崖,要不是他在迈向悬崖前睁开了眼,狠狠地反咬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口,一辈子恐怕也毁了。 然而即使他醒悟得及时,仍旧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东西。 比如师父季春来始终没有原谅自己。 师父说他心性太狠,更看不过他拿本应用来救人的医术去害人,从此连他一面都不肯。 吴弃疾将田思祥和刘贺两个人送走,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疲惫。 天知道今天见到师父时他有多高兴,师父依然是那样的脾气,永远没办法置病人的生死于不顾。 只是这样把师父逼出来,师父的厌恶对他恐怕又深了几分。 吴弃疾以手撑着额头,给了自己短暂的休息时间。 无论怎么样都好,看到师父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好,他就放心了。 许国昌在医院里巡了一圈回到办公室,看到吴弃疾正在闭目养神,也不打扰,绕回自己的座位准备办公。 吴弃疾却察觉了他的回归,抬起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许院长,我得拿回早上寄放在你这里的药箱了。” 许国昌说:“行,我给你拿来。”他掏出钥匙打开柜门,将放在里头的药箱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忍不住赞叹,“这可真是好家伙啊,光看外面就觉得舒服,这可能就是那些玩古玩的老东西说的‘有灵’吧。” 吴弃疾接过药箱,手指在它背后拿到划痕上抚过,心里有些难受。季春来带着他游走各地行医的日子在他脑海里慢慢回放,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准备去东瀛留学的前一天晚上,季春来把这个药箱交给他:“这代表着我们师门的传承,我把它交给你了,你在外面不能给我们师门丢脸。” 吴弃疾当然知道这个药箱的重要性,小时候他不小心在上面划了一道划痕,季春来足足罚了他一个月。 最后还是因为他熬不住病倒了、哭丧着嘟囔“不就是个药箱吗……”,季春来才叹息着说:“是我把它看得太重了,你师祖拿着它的时候也只把它当平常药箱对待。确实啊,不就是个药箱吗?我还不如你看得透。不过它代表着我们师门,也是你师祖留给我们的唯一一样东西,该爱惜的时候我们还是要爱惜好的。” 吴弃疾至今还记得从季春来手里接过药箱时,那种从心底发出的颤动,他当时就抱着季春来大哭,发誓绝对不会丢了师门的脸。 结果他却没有做到。 不能怪师父不认他、不能怪师父不见他,因为正是由于师父在他身上寄予了那么多的期望,最后才会那么失望。 吴弃疾拿着药箱跟许国昌道别,跟人打听到季春来在哪里后就找了过去。 这时候季春来正在和其他医生二次辨证,敲定最后的治疗方案,郑驰乐坐在他旁边快速地记录着。 吴弃疾也不进去,静静地站在窗边往里看。 知道郑驰乐成了自己的“师弟”时吴弃疾当然很吃惊,吃惊过后又有些欣慰,因为他知道郑驰乐这小子有多机灵,绝对能比自己做得更好、更让师父满意。 他没有在意越来越疲乏、每一个细胞叫嚣着想要休息的身体,站在外面一直等到里面的二次辨证结束。 季春来带着郑驰乐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吴弃疾。 郑驰乐有些吃惊:他不是回去休息了吗? 吴弃疾也不顾周围的侧目,将手里的药箱递到季春来面前。 他张唇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上季春来望过来的目光,吴弃疾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在吴弃疾失去意识前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季春来在斥喝:“胡闹!” 依稀像来自于他还年少的当年。 第四十章 问路 吴弃疾本来就精通医术,身体自然没什么大碍,只是连日奔波不断,见到季春来心情又乍喜乍悲,才会突然昏倒。 季春来看到吴弃疾倒下也是吃了一惊,跟着其他人一起把他送到邻近的病房休息。众人都看出季春来和吴弃疾之间有点儿不对劲,有默契地退出病房。 只有郑驰乐还呆在里面。 季春来给吴弃疾把过脉后确定这只是疲累过度,转头对郑驰乐说:“乐乐,我还要去那边,你在看着他。” 郑驰乐点点头:“没问题,交给我!” 季春来离开后不久吴弃疾就醒来了。 郑驰乐吃了一惊。 照理说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遵循身体的本能休息够再说,吴弃疾却硬是强迫自己违背本能需求,真不知该佩服他的好毅力还是骂他胡来。 郑驰乐说:“吴先生你需要歇着。” 吴弃疾看着他没说话。 气氛有些静寂。 郑驰乐拿起一边的药箱放在床前:“师父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吴先生你还是先拿着吧。” 吴弃疾终于开了口:“这个药箱,往后也许会交到你手上。” 事实上,吴弃疾第一眼看到郑驰乐的时候吴弃疾就觉得这小孩和从前的自己很像。 他原想着收郑驰乐当徒弟,好好把郑驰乐教好,然后将药箱交到郑驰乐手上,让郑驰乐代替自己去找季春来。 想不到郑驰乐自己拜入了季春来门下。 吴弃疾闭起眼,语带叹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就在郑驰乐以为他要休息的时候,吴弃疾突然又睁开了眼睛,沉沉地望向他:“要听听我和你师父的故事吗?” 郑驰乐当然很想知道,可他觉得吴弃疾目前不应该撑着。 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想!” 吴弃疾笑了起来,没管郑驰乐的回应,娓娓谈起过去的事。 吴弃疾是怀庆省的人,家乡位于怀庆省和华东省交界处,与东瀛隔海相望,是个繁华的沿海城市。吴家祖上小有资产,但吴弃疾有个只爱文墨不爱财的祖父,他祖父在战争时期将全部财产献给了军方,吴家祖业也就七零八落,只有早年积攒的文化底子还传了下来。 吴弃疾的父亲跟他祖父最像,有着文化人的独特情怀,两个人对吴弃疾这个第三代都寄予厚望,希望他成为辛弃疾那种满怀爱国之心的文坛豪客。可惜的是吴弃疾打小比较喜欢学医,遇上季春来后更是一头扎了进去。后来恰逢建国初年的动-乱时期,吴家祖父见劫难将至,狠下心将吴弃疾托付给季春来。 师徒俩开始游走各地。 多年以后吴弃疾那位远嫁东瀛的姑姑找到了吴弃疾和季春来,说服季春来让吴弃疾到东瀛留学。 吴弃疾随着年岁渐长,朦朦胧胧地了解到自己已经举目无亲,乍逢亲人也有点激动,央求季春来答应这件事。 亲情本来就是人生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吴弃疾的姑姑情真意切地开口,吴弃疾也有心跟随她去东瀛,季春来自然不会不答应。 临别前一晚,季春来将代表着师门传承的药箱交给了吴弃疾。 吴弃疾到了东瀛后他姑姑果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带他去见导师、带他熟悉环境、亲自教给他许多东西。 这一切表象被撕裂是在两年之后,他姑姑告诉他祖父和父亲的死因:在建国初年那场动-乱中被人陷害而死。 这个“真相”让当时还是个懵懂少年的吴弃疾红了眼,发誓要找那些人报仇雪恨。 后来在姑姑的支持下他回了家乡。 他打着吴家的名义周旋于祖父和父亲的旧交之间,积极地“重建”吴家,自认是“复仇者”——实际上却成为了他姑姑的丈夫那家东瀛财阀在国内的暗棋。 再往后就是他察觉不对,跟东瀛那边撕破了脸。 为了摆脱那边的控制,他运用自己的“优势”对姑姑的儿子下了药,意在表明自己决裂的决心。 姑姑为了“表弟”妥协。 吴弃疾不知道这些事传到季春来耳里时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从后来发生的一切看来,季春来得知的事情显然对他不太有利。 他讲完后转过头看着郑驰乐:“这就是当年发生的事。” 郑驰乐沉默下来。 如果他处于吴弃疾那种环境的话,恐怕也会犯下相同的错误。在仇恨面前,判断力这种东西是最难保住的,吴弃疾就算曾经被人利用也不是不能原谅的事。 至于师父那边…… 郑驰乐问:“当年你和师父联系要经你姑姑的手吧?” 吴弃疾抬手摸摸郑驰乐的头:“你果然聪明。” 他姑姑虽然妥协了,但显然也没打算让他过得太舒坦,她也没打压他,只是让季春来厌恶起他这个徒弟,从此不肯再见他一面。 吴弃疾恨得不轻,又怨季春来只信外人不信自己,从此憋着劲要往上爬,爬到最显眼的地方,让季春来不得不听到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在他咬着牙苦心钻营时,竟然听到了季春来入狱的消息。 吴弃疾从来没有那么悔恨过。 季春来那种脾气是最容易开罪人了,他的性格太直了,直到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 吴弃疾一面打听内情,一面后悔自己为了赌气没有继续去找季春来,毕竟要是他也在的话说不定可以挽回一下。 吴弃疾盯着郑驰乐,叮嘱般说道:“你要好好跟你师父学东西。” 郑驰乐正色说:“你要好好休息。” 吴弃疾说:“恐怕还不行。” 他话刚落下就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 郑驰乐一愣,转过头却见到关靖泽和关振远站在那儿。 原来今天正好是公休日,魏其能把郑驰乐两人送到后就去找关振远。 魏其能向关振远汇报岚山那边的进展,关振远一手发起东边的治污行动对华中省的经济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幸而岚山这边的项目及时跟了上来,光是成钧申请下去的栽培基地就安置了不少人。 人安顿好了就好办了,只要人不乱,大的问题肯定不会有。 关振远不是没魄力的人,但这几个月来依然过得不太踏实,听到魏其能说成钧那边已经有了定案后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没想到刚舒了一口气,就接到了许国昌的电话,原来是吴弃疾病倒了。 这几个月里关振远和吴弃疾的往来渐渐多了起来,对吴弃疾的才华十分倚重,听到许国昌的话后多问了几句。 一问之下才知道季春来和吴弃疾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在场的人都议论纷纷。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也来了,就跟着关振远一起去省院那边。 关振远把买来的水果放到桌上,抬手蹂躏郑驰乐的头发:“乐乐,考完期末考了吧。” 郑驰乐点点头:“刚考完没几天。” 关振远问道:“考得怎么样?” 郑驰乐“唔”地一声,瞧了关靖泽一眼:“比他少一分。” 说起这个郑驰乐的怨念可就深了,他在语文作文、英语作文这两方面怎么比得过向来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关靖泽。 这种主观的东西本来就难拿满分,更何况他还得纠结怎么写才能符合自己的年龄,简直痛不欲生! 郑驰乐一脸纠结。 关振远见他脸都快皱成包子了,心里乐呵得很。他知道郑驰乐和关靖泽一直有在通信,那些信他也瞧过两眼,写得那叫一个老成,弄得他觉得两个小鬼都快成精了。这会儿听到郑驰乐跟同龄人一样和关靖泽较劲,他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还是小孩子。 关振远揉揉他的头发,转向吴弃疾:“吴老弟没事吧?” 吴弃疾说:“一定是老许那家伙小题大作把你找来了吧?那家伙就是爱操心。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还不晓得吗?休息一下就好。” 关振远坐下给他削苹果:“能医难自医啊,你还是找人看看比较好。” “哪用那么麻烦,说起来我正好有件事要和你谈谈。”吴弃疾对郑驰乐摆摆手说:“乐乐你跟靖泽出去玩。” 郑驰乐绷起脸:“你该休息了!” 吴弃疾被他逗笑了:“郑医生您放心,谈完我就休息。” 郑驰乐知道吴弃疾这种人是劝不了的,转过头跟关振远交待:“顶多让他多撑三十分钟。” 关振远也笑了起来:“行,保证落实监督工作。” 得到了关振远的保证,郑驰乐跟关靖泽一起往外走。 关靖泽注意到郑驰乐穿着自己买的外套,心情变得非常好。 出门时他见天气有点冷,也把新买的外套穿上了,两件外套款式差不多,他这件的颜色深一点、郑驰乐那件颜色浅一点,站在一起非常和谐。 郑驰乐当然没注意到关靖泽那点儿的小心思,他跟着关靖泽走到落了满地落叶的林荫小道上,踩得枯叶咯吱作响。他扭头瞅着关靖泽:“你怎么也过来了?” 关靖泽说:“魏叔来我们家找爸谈事情,他说你也来了,所以我过来瞧瞧。” 他们这几个月频繁通信,感觉倒是熟稔多了,郑驰乐也不觉有异:“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关靖泽说:“也没什么事,不过佳佳开始学爬了,满屋子爬来爬去,你要不要去跟她玩玩?” 郑驰乐怔了怔,想到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点点头说:“也好。” 两个人正准备找个地方聊天,突然见到一个身穿米白夹克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个长相相当好看的中年人,脸颊上的笑纹非常明显,显然是个常常笑的人。 他和气地问:“小朋友你们好,知不知道住院部在哪里?我想去这个病房探望一下朋友,他孩子出了点事儿。” 郑驰乐接过他手上的纸条一看,愣住了。 居然是那两个病婴所在的病房。 第四十一章 惦念 郑驰乐联想到田思祥说的话,心里打了个突,一下子警惕起来。 见他久久不说话,中年人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突兀:“不知道吗?我再找人问问。” 郑驰乐说:“我知道在哪,我领你去吧。” 中年人笑了起来,面容显得格外可亲:“那就谢了。我这个人别的都不怕,就怕一个人出门。这次来淮昌本来有几个人陪着的,可他们都被我打发出去办事了,一个人找到这边时老毛病又犯了,找不着路啊。” 郑驰乐和关靖泽听他语气和缓,对视一眼,郑驰乐接话:“其实省院的规划很简单的,住院部大楼底下也有平面图。” 中年人说:“说了你可能也不信,就算你给我拓一张图手里拿着,我也找不着路。以前我北上打拼,本来打算去首都的,结果不知怎么就跑到华北省去了,东南西北中我是一点都分不清哪!” 郑驰乐听到他说华北省,心里的怪异感更深了。 走在郑驰乐身边的关靖泽始终皱着眉。 他总觉得这个中年人非常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在脑海里搜索了老半天,关靖泽还是没能将记忆中任何一个人跟眼前的中年男人对上号。 郑驰乐和中年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很快就抵达了病婴所在病房。 这时田思祥和刘贺已经将该换掉的东西都换掉了,孩子的奶奶和外婆分别给两个孩子洗澡,用的不是开水,而是药汤。 季春来在一边指导她们该怎么做。 两位母亲趁着有人照看孩子的机会小睡补眠,田思祥和刘贺则静静地坐在病床边,两个人都很沉默。 中年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田思祥和刘贺像是受惊了一样,一起抬起头来。 等看到中年人时他们的脸色唰地一变。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判断:有问题。 中年人却敛了笑容,静默地将果篮放到桌上,对田思祥和刘贺说:“小田,小刘,我来这边办事,听说了你们的事,这心里实在过不去啊,所以特意过来看看。”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厚厚的红包,“我想来想去,觉得问题是出在我们那儿里的,毕竟弟妹她们是在我们那儿出了事儿才走的,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医药费,要是不够的话你尽管找我,我的电话没变,就算我不在也有人守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接。” 田思祥和刘贺哼哧了老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田思祥的母亲和刘贺的岳母都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田母边给孩子穿衣服边询问:“祥子,这是谁啊?” 田思祥和刘贺对前两年的遭遇都守口如瓶,听到田母的问话后根本不知该怎么回来。 中年人也不在意田思祥两人的反应,他拿着没给出去红包走到田母他们那边说道:“伯母你们好,我啊,是小田他们以前的老板,说起来我也是老雁镇的人哪,我是杨铨啊,记得吗?老杨家的杨铨。以前我不懂事,出去以后才知道世事艰难……唉,不提也罢。我这次来淮昌听到你们家出了事,这心啊就一上一下的,平静不下来。这是我给两个孩子准备的医药费,你们拿着。” 小镇子的人大多相互认识,杨铨一说老杨家,田母就想起来了:镇子南边的老杨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顶有出息,很多年前就进了镇政府做事;另一个却是个流氓,平时游手好闲不说,还常常调-戏别人媳妇、偷看姑娘洗澡,后来被人举报说他犯了“流氓罪”,听到有人来抓他后连夜逃走了。 那个小流氓好像就叫杨铨! 田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铨,见他相貌端正,目光也和气,心里就生出了几分好感。再加上杨铨一听到自己家的事就主动把钱送过来,帮自己家解决医药费这个大难题,这么实诚、这么好心肠的老板上哪儿找? 田母对着田思祥念叨起来:“难道你们因为觉得在杨老板手底下做事很丢脸,才不提老板是谁?祥子啊,我看杨老板挺好的,那时候的事都是老黄历了,做人啊,要向前看。” 杨铨将红包塞给田母两人,笑着说:“一听伯母您说话,我就知道小田随了谁了,只有您这样的人才能教出这样好的儿子啊。” 田思祥憋红了脸,百口莫辩。 一边的刘贺也好不到哪里去。 季春来却没管屋内的诡异气氛,走到病床边再次查看完婴儿的情况,跟没有加入谈话的刘贺岳母交待了注意事项。 杨铨早就注意到季春来,见他忙得差不多以后立刻搭话:“老先生,两个小娃儿没事吧?” 季春来说:“情况控制住了,不过还得调养一段时间,而且过敏比较麻烦,没法根治。” 杨铨说:“这个我听不太懂,您是医生,怎么治疗都听您的。钱不是问题,请您一定要治好她们,”他一脸唏嘘,“她们才刚出生啊!” 季春来说:“我会尽力。” 杨铨眼尖地瞧见郑驰乐在帮季春来收拾东西,不由问道:“带我过来的这位小朋友是您的孙子?” 季春来摇摇头,答道:“乐乐是我徒弟。” 杨铨说:“您这个徒弟收得好啊!瞧他那机灵劲,瞅着就让人喜欢。” 季春来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别这么夸他,要不然他尾巴就该翘起来了。好了,你们聊,我跟乐乐先回去,有问题就叫护士过来找。” 杨铨将他们送到外头,理所当然地做尽主人姿态。 走出门外后关靖泽抓住郑驰乐的手捏了捏,示意他跟自己走。 郑驰乐拉着关靖泽对季春来说:“师父,我跟他去那边走走。” 季春来知道他们俩常常书信往来,感情好到不得了,见了面自然有话要说,也就摆摆手让他们去了。 关靖泽拉着郑驰乐走出住院部,等走到静寂无人的走道上才停下来。 他神色微沉:“这个杨铨不简单。” 郑驰乐一怔,也把田思祥那天说的事告诉关靖泽。 杨铨这个角色跟田思祥两人的叙述完全能对上号,只是他表现得实在太自然了,压根儿看不出什么破绽——“投其所好”这招他用得可真好,对着田母他就夸徒弟、对着季春来他就夸徒弟,变着法儿戴高帽,哄得田母和季春来都对他印象不错。 关靖泽的脸色变得更为凝重:“我一开始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听到他自称杨铨后我才想起来,爸去中央省任职的时候提到过这个人,据说他流落在华北省的时候寄住在一位孤寡老人家里,那位老人没有儿女,死后把房子留给了他。后来他偶然在那间老房子的地板下发现了一箱金子,于是他有了发家的资本。” 郑驰乐咋舌,这种经历说真吧,听起来又有点儿玄乎;说假吧,也不是没可能的,还真没法挑出错来。 关靖泽接着说:“有了钱以后他的思想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开始拿着金子换来的钱发展自己的事业,按照他的说法是他对国内遍地私矿、乱采滥采的情况痛心不已,立志要‘为国家发现所有矿藏’。几年之后这人因为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探矿人才而入了中央省那边的眼,事业路算是一片光明了。” 郑驰乐说:“这么说这还真是个人物。” 关靖泽摇摇头:“如果只是这样一个人,爸怎么会特意提起?当时爸是提醒我千万要小心审查过来淮昌竞标的投资商,要是有他的背景在一定要严查,因为很多人都怀疑他有问题,只是拿不出证据而已。” 联想到田思祥说的话,郑驰乐静默下来。 这个人履历做得那么完美,完完全全是奔着“优秀民族企业家”的名头去的。可他偏偏又很低调,埋头做大事,闷声发大财。 这能叫人不怀疑吗?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能做到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是他自己的能耐,还是背后有人在操纵? 郑驰乐皱起眉头。 关靖泽抬起手啪地轻轻拍在他脑门上,把他从那纠结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别想了,我们只能尽量提醒爸他们注意一下,其他的我们也管不了。我听说省院这边有家老书店,你要不要去看看,或许能淘到什么有用的书也说不定。” 郑驰乐琢磨着自己也没什么事,点点头说:“也好。” 关靖泽领着郑驰乐走出省院大门,沿着老巷子踱着步子往里走,没一会儿就看到个掉了漆的木招牌,上头只有用红漆写的“书店”两个字。 郑驰乐跟关靖泽一起走进里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收音机边眯着眼打盹的老头儿。 听到动静,老头儿半睁眼,瞧见来的人是两个小孩子后也不招呼了,重新眯起眼收听收音机里头的说书栏目。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看一眼,往书店里头走。虽说书店开在巷子里,采光却还是挺不错的,至少书架前挺亮堂,每一行都有三两个人或坐或站地停在那儿看书。 郑驰乐小声地跟关靖泽说:“这老板人挺好的。” 关靖泽点点头。 要是小气点儿的老板看到有人白看书肯定不太高兴,可这儿这么多人在看,显然是因为那老头儿没有阻止过。 郑驰乐也没多话,在书架上搜寻着自己感兴趣的书。 关靖泽没跟郑驰乐黏在一块,也去了另一个书架找书。不得不说这家藏得很深的书店非常厉害,虽然大多数书都是二手的,但关靖泽居然看见了几本自己怎么都找不着的老书。 他将它们一一取了下来。 等他找完两个书架,就发现郑驰乐停在一个角落站着翻看着什么,似乎看得入了神。 关靖泽走过去说:“你找到了感兴趣的书?” 郑驰乐猛地回神,指着书架顶上堆着的十几本破旧本子说:“这些都是手写的医学札记!” 有些医生会有记录医案、反思的习惯,只不过他们记录的东西一般都只传给自己的徒弟或儿女,一般都不会外传。郑驰乐有幸看过几个老先生写的札记,每次都觉得获益匪浅。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隐秘的书店发现它,郑驰乐心里有点儿激动。 他搬过一边的凳子去拿那堆破旧本子,怀里抱满了东西后他重心有点儿不稳,身形不自然地晃了晃。 关靖泽面不改色地伸手环着他,稳稳地将他从椅子上接下地。 关靖泽表现得太坦然了,郑驰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咧咧地道谢:“谢啦。” 关靖泽拿起自己搁在一边的书:“去付钱吗?” 郑驰乐说:“走!” 两个人跑到老头儿那时,老头儿已经关了收音机定定地看着他们。 郑驰乐把那堆本子放到桌上:“老爷爷,这个卖吗?” 老头儿拿起一本本子翻了翻,抬起头问道:“你看得懂?” 郑驰乐说:“不是很懂,不过我正跟师父学医,遇到不懂的可以问师父。” 老头儿抬了抬眼:“你师父是谁?” 郑驰乐也不隐瞒:“我师父叫季春来。” 老头儿语气坚决地说:“不卖。” 郑驰乐一愣:“为什么?” 老头儿似乎不太想搭理他:“不想卖。” 郑驰乐还想再说什么,关靖泽却制止了他,把自己挑好的书摆了过去:“我买几本。” 老头儿看了看价钱,给关靖泽报了个价。 关靖泽付了钱就拉着郑驰乐往外走。 等出了巷口,关靖泽才说道:“他可能跟你师父有过节。”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刚刚那老头儿。 郑驰乐皱眉:“你怎么知道?” 关靖泽说:“你报上师门时他的脸色不太对。” 出来买个书都能碰上这种事,郑驰乐觉得这未免太巧了。 他说道:“那我回去找师父问问。”说完后他又惦念起刚刚看到一半的札记,脸色相当懊悔,“早知道我就看完再去问能不能买。” 关靖泽安慰:“总有机会看到的。” 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也在“医学札记”一项上打了个勾。 嗯,这个可以多注意一下。 第四十二章 冰释 郑驰乐回去后将自己在书店遇到的事告诉季春来,季春来听后问道:“你把上头的字写几个给我看看。” 郑驰乐回忆了一下,扯过一张纸刷刷地写下一行字。 季春来看到后静默片刻,说道:“这人叫何遇安,是我的老对手了,老何有好几个朋友死在早年那场动-乱里面,他始终怨我没救他们。” 见郑驰乐听得仔细,季春来又将师门秘辛给郑驰乐讲了大半。 当年郑驰乐的“师公”在建国走过来的那批人里面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毕竟他师公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可惜的是季春来性格跟“师公”不太像,这些人情往来对他来说不仅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还是一种负累。 “师公”看透了他的秉性,也就没给他留下首都那边的门路。 对于“师公”这个决定,季春来甘之如饴。 人情向来是要靠自己去经营的,就算是至亲骨肉、同胞兄弟,自己不去维系也会渐渐疏远,季春来本来就不擅长与人往来,自然乐得轻松。 没想到这倒成了他与昔日挚友反目的引线。 建国初年国内的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前行,在他启程行走各地行医的第二年,一场酝酿已久的动-乱在国内爆发。在那场动-乱之中无数无辜的人被波及下放,其中就包括何遇安和他底下那批人。 当时季春来正好碰上了何遇安一行人,何遇安请求季春来帮忙。可这时候“葫芦居士”已经仙逝,季春来跟首都那边没半点联系——就算有联系,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之中他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季春来据实以告,何遇安却怎么都不信。 季春来当时还带着年幼的吴弃疾,不好在那边多留,第二天就离开了。 后来何遇安的朋友统统身死异乡,双方也就结下了不解之仇。 动-乱结束后上面要恢复何遇安原职,何遇安却没回去,反而沿着季春来的行医之路南下,开始跟季春来抢起了病人。 何遇安医术不算太差,可他是典型的“攻下派”,喜欢用“攻击性”比较强的药物,这样见效快,病人的身体却不一定吃得消——就算当时把人治好了,少不得也会让对方少活几年。 偏偏何遇安恨他恨得不行,用药比以前更急更猛,眼看都快要闹出人命了。 季春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最后说动了何遇安的老上级出面劝阻,何遇安才罢手。 自那以后季春来就没再见过他。 回想起这段往事,季春来不由又想起了吴弃疾。他对吴弃疾这个徒弟从喜爱到反感,就是因为吴弃疾在朝何遇安的路子走,何遇安这个先例在前,再结合吴弃疾姑姑说的“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季春来对这个徒弟是彻底失望了。 想到自己和昔日友人之间解不开的仇怨,季春来微微一顿。 无论他解释了多少遍,何遇安始终不相信他在首都那边没有任何门路。那么那时候试图跟他解释的吴弃疾,他又相信过没有?他遭遇过的事情,这个徒弟是不是也正在遭遇? 季春来沉默片刻,对郑驰乐说:“我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守着。” 他说的“这里”当然是指许国昌临时划给季春来的“值班室”。 郑驰乐点点头,拿出关靖泽走之前留给自己的书看了起来。 季春来走出值班室后缓步走向吴弃疾所在的病房。 关振远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吴弃疾一个人在沉睡。 季春来搬过病床前的椅子坐到一边,拿起一边的报纸看了起来。虽然年过半百,但他的视力依然非常好,看报一点都不吃力。 吴弃疾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睁开眼时视野有点儿模糊,等他定了定神,瞧清了坐在床前的人是谁以后,整颗心都快跳出胸口了。 季春来听到病床上的动静,收起报纸跟吴弃疾对视片刻,说道:“当年的事我也许太武断了,至少应该听完你的解释再下判断。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想说吗?” 吴弃疾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他心里太激动,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春来见到他这模样,要说没有半点触动肯定是假的。他耐心地坐在病床边,等着吴弃疾说话。 吴弃疾努力稳下心绪。 他理了理思路,将当初遇到的事一一详述。大体还是跟郑驰乐说的没两样,为了让季春来相信自己,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剔除所有主观因素去还原事实。 季春来听后沉默下来。 吴弃疾也跟着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季春来才问道:“你回国后那两次用药是怎么回事?” 吴弃疾心头一跳,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总算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了,也大致猜出“姑姑”到底给自己泼了什么污水。他记得当时季春来正和何遇安相争,何遇安是有名的“攻下派”,用药用得太狠,惹来各种诟病。 而恰好在那时候,他从何遇安那边获得了启发,救治了两个病人。 吴弃疾说:“当时河堤出了问题,一旦控制不住就会有好几个村镇要遭殃,偏偏在前线指挥的赵书记突然出现中风症状,几乎快要不省人事。赵书记说他还不能倒下,下了死命令要我治疗,我只能事急从权,效仿何老用药!后来我也拿出了后续治疗方案为赵书记调养,虽然他没法再担任一线工作,但中风症状也慢慢控制住了。至于另一次——” 季春来说:“行了,不用说了,先休息。” 吴弃疾急了:“我……” “不用说了,是师父对不住你,听信了别人的话。”季春来眼里满是自责:“如果你还愿意认我,往后就继续叫我一声师父;如果你不愿意再认我也没关系,是师父的错。” 吴弃疾想都没想就喊:“师父!” 季春来见他情真意切,心里更加自责。他没让吴弃疾往下说就是因为从前面的话已经看得到事实真相了:他偏听偏信,在这个徒弟最需要支持和关心的时候和他断绝了关系。 吴弃疾观察力极强,自然看出了季春来的想法。他说道:“师父,其实我也怪过你。要是我不怪你,肯定不会因为你赶了一次我就没再找过去,我那时候是真的怨了你,发誓要出人头地给你看……真的,我当时就想看你后悔赶我走。” 季春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倒是去了大半。 人就是这样的,做了错事要是对方一点都不怪自己,自个儿反而过不了那道坎。 可季春来也不是笨人,稍微一想就明白自家徒弟其实是在变着法儿宽慰自己。他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你怎么又找过来了?” 吴弃疾说:“后来我意外得知了师父你入狱的消息,当时我就在想啊,我跟师父赌什么气?我离了师父自然是海阔天高凭鱼跃,路要多好走就有多好走,师父没了我能行吗?肯定不行,真要行的话怎么会把自己折腾进监狱里?”他打趣,“这就是我找来的原因了——因为师父你不能没有我啊。” 季春来本来还仔细听着呢,听到最后却哭笑不得。 见吴弃疾笑容疏朗,依稀有少年时的影子,季春来也渐渐放宽了心。他一向觉得将时间浪费在懊悔上面是没用的,真要有心弥补就该做些实在点的事。 被吴弃疾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季春来又跟吴弃疾说了一会儿话,才叮嘱他再休息一会儿,起身去给自己负责的两个病婴复查。 第二天吴弃疾已经完全恢复了,当他再去找田思祥和刘贺时,却发现两人的口风全变了。 田思祥一再道歉:“吴先生,是我误会了老杨,原来他没有开采私矿,他是在训练一批职业探矿人员,而且他已经将发现目前的矿藏都献给国家了。” 刘贺一向比较沉默,这时候也开了口:“我们都带着以前的偏见看老杨,其实他是个顶好的人。上回我们跟你说的话都带有太多的主观因素,许多地方也夸大其词,你不要当真。” 他们把自己说过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吴弃疾也没生气。他甚至还很有心情地和田思祥两人闲聊了许久,最后才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走。 许国昌显然也有同样的遭遇,见到吴弃疾后就拉着他说起了这件事。 许国昌提到了吴弃疾不了解的情况:“昨天你昏倒后有人来探病,你猜是谁?” 吴弃疾想了想,猜道:“难道是那个杨铨亲自过来了?” 许国昌说:“没错,就是他。他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又领田思祥和刘贺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后田思祥和刘贺就找上了我,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田思祥他们前面说的话是真的,那个杨铨有问题,得知这边的情况后亲自过来封口;另一种是田思祥他们后面的说法是真的,那个杨铨是个有大觉悟的人,一心一意地为国家矿业无私奉献——你信哪一种?” 吴弃疾说:“我相信有后一种人,但是从田思祥他们前面的描述看来,杨铨显然不是。你跟杨铨见了面吗?” 许国昌说:“没,不过季老好像跟他碰了面。” 吴弃疾对自家师父这方面的判断力不是很信任,他问道:“当时乐乐在吗?” 许国昌点点头:“我特意找人问过当时的情况,乐乐也在,而且好像还是他给杨铨领的路。” 吴弃疾说:“好,我改天找乐乐问问。” 许国昌讶异地抬眼。 吴弃疾说:“我师父最不喜欢用恶意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不信你去问他好了,他肯定不会觉得杨铨有问题。” 许国昌却只关注他的称呼:“师父?” 吴弃疾罕有地露出了高兴至极的笑容:“没错,你刚刚说的季老就是我师父。” 许国昌觉得吴弃疾那笑简直快亮瞎自己眼睛了。 又过了几天,田思祥和刘贺的孩子情况渐渐趋于稳定,季春来给她们做完最后一次检查,告诉他们可以把孩子领回家回家调养了。 忙完这事儿,季春来接受了吴弃疾的邀请去吴氏诊所那儿小住。眼看成钧那个项目已经接近尾声,岚山那边也没什么事,吴弃疾索性就让季春来留在省城过年。 季春来考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下来。 郑驰乐听到这个决定后借吴弃疾的电话打回岚山小学,让薛岩和牛敢玉自己坐车出来,顺便交代他们让镇邮局那边帮个忙把寄给“岚山野医”的信打包在一起转寄过来。 郑驰乐忙活完以后往里面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季春来一起练养生拳的郑存汉。 比之上回见面,郑存汉又削瘦了不少,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郑驰乐悄悄问过吴弃疾具体情况,吴弃疾只说还算不错,没有透露更多。可郑驰乐又不是初学者,他的医术比很多人都要好,哪里会看不出郑存汉的身体状况? 吴弃疾当然已经尽力了,但郑存汉那一身陈年老伤再加上扩散了的癌症,就算是以专擅“治癌”蜚声国际的吴弃疾也回天乏术,能让郑存汉精精神神地多活个两三年就已经很不错。 郑驰乐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对这些事倒也看淡了。正准备加入耍拳的行列,“师侄”童欢庆就朝他挤眉弄眼,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郑驰乐跟着童欢庆往外跑,除了诊所后就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墩子上,笑眯眯地说:“师侄你有什么事儿?先叫声师叔来听听。” 童欢庆:“……” 本来郑驰乐还因为自己变成了排行第五的“小师弟”而憋闷着,可以想到童欢庆就高兴起来了:瞅瞅,还有个比自己辈分更低的! 见童欢庆一脸纠结,郑驰乐也不开玩笑了:“怎么了?” 童欢庆说:“我对情志疗法很感兴趣,后来发现国外把情志疗法归到精神科里面,就托人买了一批外文书回来。我一开始看不懂外文,看得很吃力,后来每天拿着字典查几页,慢慢也就吃透了。我拿周围的人当案例尝试着给人做书里提到的‘心理咨询’,发现了一件事……”他停顿下来,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意识到童欢庆的发现可能跟自己有关,连忙问:“什么事?” 童欢庆说:“是这样的,我看的其中一本里面有个专题专门研究二战后归国士兵的心理状况,它说有很大一部分士兵,特别是在最前线作战的、手里沾过比较多人命的——或者遭受过重大身体或精神创伤的那一批人,都会出现严重的创后心理问题。我听郑爷爷说了许多以前的事,总觉得他的情况跟书上说的很像——而且我记得有研究表明长期的抑郁和暴戾很有可能也是癌症的诱因之一。” 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对这个方面的了解比童欢庆还多,只是因为下意识地逃避着那段不太好过的回忆,所以根本没从这种角度去分析过郑存汉的行为。 只不过这种创后心理问题除了依靠专业人士的疏导和亲友的关心缓解一下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治疗! 他抱着侥幸心理询问:“你看的书上有提到治疗方法吗?” 说到这个童欢庆就来气,他相当愤慨地说:“那书可坑爹了!它只是提出了很多各个领域的未解难题,表示欢迎广大群众集思广益、协力解决——它怎么不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春天!” 郑驰乐一愣,追问道:“难道是《医生平台》?” 童欢庆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这可是美国那边出的新鲜东西,每个月出一本,要实名订购,而且要有那什么内部‘会员’推荐才拿得到订购名额,我还是有师父出面才能看到啊!” 郑驰乐怎么可能不知道《医生平台》这个月刊?它从一开始就设立了高高的门槛,聚拢了一批相对来背景、能力都不差的会员,这让它在未来十年里这个现在才刚刚兴起的杂志依然屹立在行业的最尖端,经由它提出的新问题总会成为下一阶段的热点话题。 想到曾经出现在《医生平台》上的一个个名字,郑驰乐心里一阵激动,那可是相当厉害的一群人啊! 他怎么能把这个给忘了! 郑驰乐暗暗盘算着想办法弄个名额回来。 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在薛岩和牛敢玉背着这几天积压下来的信里面就有这么一个机会:那是一封来自港城一位老医生的信,他在信里表示非常佩服“岚山野医”的医学造诣,想要向《医生平台》推荐“岚山野医”,但《医生平台》要求所有会员必须使用真名,所以冒昧地询问“岚山野医”的真实姓名。 郑驰乐收起信去找季春来,师徒俩一合计,第二天就把季春来的名字回了过去。 一来二去,年关就近了。 这一天天才刚亮,关靖泽就穿上厚外套、裹着围巾来找郑驰乐道别,因为他要回首都过年。 郑驰乐倒是没什么感觉,跟关靖泽沿着大街散步,看着街头巷尾贴联的贴联、挂对的挂对,整条街渐渐染了红意,心里还挺高兴。 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居然比他们想象中要长很多。 第四十三章 偏心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前世”这个时候关振远虽然也是这脾气,但阴差阳错避过了许多事端:那时候他没与吴弃疾、魏其能、张世明等人深交,那场已经闹腾了小半年才慢慢稳下来的治污行动要到许多年后才曝光,岚山开发方案也到许多年后才提上日程,因而关振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不愠不火地原地踏步。 这一回关振远趁着年假回首都过年,当晚就被关老爷子找去书房。 关振远在家里排行不前不后,没担重责也不受溺爱,跟老爷子倒是不太亲近。老爷子这次特意召唤,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爸,有什么事吗?” 关老爷子说:“振远啊,你去华中的机会是你耿叔给你的,当时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多看顾着修武,当是还了人情。” 关振远心头一跳,有种不妙的预感:老爷子的意思分明是他享用了别人的人情,到底还是要家里来还。 关振远恭谨地说:“让爸操心了。” 关老爷子说:“你在淮昌干得不错,很多人都对你赞誉有加。可是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就太毛糙,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连底子都摸不清的时候就往里头冲就不是冲劲了,是傻劲。” 关振远忍不住反驳:“淮昌那边已经稳下来了……” 关老爷子终于不绕弯子了:“你的眼睛就只盯着淮昌!你倒是出了头,得了雷厉风行、为民争利的好名声,振德在背后帮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该交的朋友不交,交上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事儿精!” 关振远并不是笨人,老爷子这么一说他就转过弯来了:问题应该是出在他的“朋友”身上,而且牵扯到他大哥关振德了。 吴弃疾、魏其能他们都留在淮昌,应该跟他们没关系,既能惹出事来又能跟大哥那边挂上钩的,那就只有张世明了。 他大哥现在是定海省的一把手,那可是东南那边的政治经济文化大中心,接近年尾事儿肯定比平时要多,出点什么幺蛾子也正常。正巧张世明外公就在定海省那边,张世明早些天就说了要去那边拜年,他那脾气关振远也了解,指不定还真是他扯出了什么不该摆到明面上说的事。 关振远说:“可能有误会……”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关老爷子更来气了:“没有误会!振德现在是关键时期,这时候跟你交好的人给他使绊子,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别的不说,家里就有不少人来问这事,你猜他们问什么?都问我你是不是想和你大哥争一争。” 这话可就严重了。 各大家族内部看起来一团和气,可揭开外皮一看其实都差不多。比如说关家吧,关振远的大哥关振德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一般来说家里的资源都是为继承人准备的,有能力的同辈也可以得到一定的帮扶,可那必须建立在可以成为继承人的助力的前提下,绝对不能想着跟继承人一别苗头。 老爷子无法容忍意图分裂关家的人。 关振远正色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关老爷子本来想来一句“你当然不敢”,又觉得太伤儿子心了,于是沉默下来。 关振远的出色他一直在眼里,毕竟这儿子从小到大关振远就没让他操过心——不得不说能在首都这种地方能低调做人又保持一个好名声、令许多世交赞不绝口,关振远无疑非常有天赋。可关振德才是他属意的继承人,除了关振德行事稳妥之外,还因为早年关振德曾经被他寄养在别人家几年,过了一段苦日子,找回这个儿子后他总觉得满心亏欠,一直悉心为这个儿子铺路。 现在正是关振德进中央省的关键时期,关振远突然在华中省冒尖,大有跃升到同一级别的势头,关老爷子能不头疼吗?关家在首都的排位算不得靠前,不可能同时撑起他们两兄弟,更经不起内耗。家族里的声音已经能传到他这里,说明很多人都开始考虑站队了。 关老爷子觉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他闭起眼睛说:“年初你的工作可能有调动,到时候你不要有情绪。” 关振远静默片刻,平静地答应:“我知道了。” 回到房间后关振远自个儿洗了个澡,出来后看见郑彤正担忧地看着他,他边给自己擦头发边说:“你那是什么脸色,别瞎想。” 郑彤回想起跟关振远相知相恋的契机。 原本他们也只是正常的公务往来,直到有一回关振远看到关振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江边,背影看起来有点孤独,她才第一次跟他聊起公事以外的东西。 关振远那时候应该也没想着跟她在一起,跟她讲得最多的是亡妻相关的事,说他故去的妻子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他故去的妻子给了他向前走的勇气……那时候她并不了解关振远在家中的尴尬地位,但从他对亡妻的眷恋里隐约猜出他跟家里人并不是很亲近,毕竟他聊起了那么多事,却没提家里半句。 后来两人的私交渐渐深了,她知道关振远有个儿子,关振远也知道她有个病重的父亲。后来老爷子一再催促关振远再婚,关振远就跟她求婚,说这样既堵回了他家里的压力也了了郑存汉的心愿。 婚后随关振远回了几次关家,郑彤多少也了解了关振远的处境。见关振远回来后神色不对,郑彤就忍不住为他担心起来。 关振远跟家里关系冷淡由来已久,他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心里一直有芥蒂。每次回关家关振远的情绪总会特别低落,只不过在其他人面前没表现出来而已,就连关靖泽都以为家里一片和气。 关振远一直是个好父亲,他希望儿子博学多闻,却不希望儿子看到太多背后的阴暗,一直尽力给关靖泽撑起一片广阔而光明的天空。 郑彤想到了郑驰乐,脸色微黯。 相较之下她却没尽过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 乐乐这段时间也到过关家好几次,都跟关靖泽关在房里玩儿,他们逗妹妹玩逗得很开心,聊天说话也很投契,只是跟她不太亲近。乐乐表现得不明显,关靖泽却是明明白白地把对她的不满写在脸上,一开始她不知道原因,直到关振远告诉她关靖泽已经知道了乐乐的身世,她才明白这个继子是在给乐乐抱不平。 郑彤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关靖泽能接受乐乐的存在,这无疑是件好事——她当初担心的关振远和关靖泽不喜欢、不接受乐乐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可正是他们的宽容让她后悔没有早一些坦白,本来她和关振远的婚姻就不完完全全是建立在爱情上面的,也许一开始她可以坦言相告,乐乐早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可惜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 在乐乐拒绝收养提议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乐乐的决心,也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喊她一声“妈妈”。 因为他最想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她从他的生命中缺席了。 郑彤没再说话。 关振远把头发擦干了,坐下来对郑彤商量:“我可能要调动了。” 郑彤说:“怎么这么突然?” 关振远说:“也没什么。”他顿了顿,才跟郑彤解释,“大哥现在是关键时期,我继续留在淮昌不适合。” 关振远语焉不详,也没说怎么个“不适合”法,郑彤却也猜出了一二。关振远的大哥关振德才是关家着意培养的人,关振远这半年来风头太盛,几乎直追关振德,所以老爷子出面了。 去了新的地方、接手新的事务,没个一两年是没法走上正轨的。如果那个地方再麻烦点儿,关振远恐怕就彻底被绊住了。 关振远不愿细说,是不想跟她讨论老爷子的偏心程度。 郑彤说:“靖泽也留在淮昌吗?还是让他回首都念书?” 关振远眼神变得坚定:“不,我会把他带过去,这两年他成长得很快,我该带他去见识更多东西了。回首都自然有回首都的好处,但我不想他回去——我不想他走我走过的路。” 他不会反对老爷子的安排,因为他本来没有跟大哥争的想法,可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也沦为陪衬,从小就被家里那块分不下来的小蛋糕限制住。 关振远说:“最近可以给我调动的空位也不多,我猜老爷子最有可能为我争取到永交省那边的位置。那地方不怎么太平,前任省委书记前段时间死在任上,职务一直由他底下的人兼着,上头到现在都还烦恼着让谁过去,我想应该差不离。那边情况不明,我是这样想的,靖泽我带过去,你留在淮昌发展,张嫂留下来带芽芽。”他迟疑片刻,还是直言自己的考虑,“这样要是岳父有个万一,也不至于没人在身边。” 郑彤点点头:“好。” 关振远和郑彤谈好了,又去找关靖泽谈话。 如果是半年之前,关振远不会采用平等交流的方式和自己儿子讲话。但这半年来关靖泽的成长令关振远很欣喜,他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用瞒着这个儿子。 关振远也不绕弯子,直接把老爷子的决定告诉了关靖泽。 关靖泽听后满心愕然。 他父亲和大伯之间的矛盾他是知道的,“前世”关振远在华中省呆了很多年,几乎都是原地踏步。当时关靖泽问过原因,关振远只笑着说华中省还离不开他,可跟他比较亲近的二堂叔却猜测是因为他父亲不能压他大伯一头。 几年之后首都这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大伯关振德突然被双规,他父亲则取代了原本属于他大伯的位置,挑起了关家的担子。 当时各种流言满天飞,大多揣测他父亲谋划已久,早就想把他大伯扯下来。 关靖泽询问过跟当时身在军中的二堂叔,二堂叔只叫他别去深究,好好做好自己的事。 后来他党校毕业后从基层往上走,关振远也没给他多少支持,反而鼓励他自己去闯。 仔细回想起来,那时候他父亲似乎一直都不愿让他和首都这边有太多往来。 原来矛盾在这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吗? 关靖泽看向关振远,发现关振远对老爷子的安排毫无抵触。 他父亲能够服从老爷子的安排放下自己经营得那么好的淮昌,明显是不想跟大伯争的。只不过后来他父亲接手了大伯的一切,又没有个明白的说法,与兄争权的帽子根本就没办法摘掉。 关靖泽心里生出一种紧迫感。 在关振远的教导之下,他一向不喜欢这些争权夺利的事,见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后也没再去了解——如果早知道有机会读档重来,他肯定不会把心放得那么宽,连真相都不去弄清楚! 现在事情渐渐跑向了自己完全陌生的方向,他得更认真地去应对才行。 不管真争也好假争也罢,矛盾都已经露头了,如果一退再退都不能缓解局面,那就不能继续退让了! 关靖泽小脸紧绷,一脸深思。 关振远被他逗乐了,他笑了起来:“别想太多,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你到时候两眼抓瞎,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他正了正脸色,“但是告诉你不等于让你掺和进去,等调令下来后我会把你也带过去,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多看多学,不要多话也不要做多余的事。” 关靖泽见关振远语气严肃,点头应是。 关振远见他挺沉得住气,打趣道:“要真去了永交省,你跟乐乐花的邮费可要翻一番了,手里的零花钱还够吗?” 关靖泽:“……” 没过多久关振远的调令果然下来了。 关振远猜得不错,关老爷子果然为他争取到永交省省委书记的位置。从市委书记到省委书记看起来是被提拔了,可淮昌是华中省的省会,关振远本来也是副省级干部,在省委班子里排名虽然不算很靠前,但再磨个几年未必不能往上走。 同是省委书记,在永交省任职和华中省任职简直是天差地别,虽说华中省不是四个“中心省”之一,但它地处华国最中心,是走南往北的重要枢纽,繁华程度远远甩开很多省——而永交省位于华国版图边缘,出了名的发展落后、管理难、纷争多,调任永交省不管职位高低都被称为“下调”,许多犯了事的官员都被“下放”永交省。 据说那里的公职人员分为两种,一种是背景清白的,挤破头想往外调;另一种是翻身无望的,只想着怎么给自己养老。总之,没几个是想好好为永交省办事的。 可想而知,接手永交省的人需要面对一个怎么样的班子。 关振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拿到调令后也没太难受。 由于淮昌没有直达永交的火车,关振远交待关靖泽留在首都等着,自己和郑彤回淮昌完成交接工作,顺便简单地收拾点行李。 没想到刚抵达淮昌就接到了张世明的电话,张世明再三道歉:“关哥,我不知道会牵连到你。” 事情其实跟关振远猜测的差不多,说白了张世明职业病犯了,到定海省那边给他外公拜年时也没闲着,又跑去跟进污染情况。定海省开发度更高,到处工厂林立,还真给张世明逮着了事儿。张世明和关振远合作惯了,想当然地去找关振德商量,没想到关振德指着他鼻子大骂。 张世明气得不轻,跟关振德争持不下。关振德控制了媒体,拦着不让报道,张世明也知道撕破脸没好处,可心里总是气不平,向首都这边的老家伙们拜年时直接抖了出来,骂关振德“不如弟弟”。 没想到张世明还给自己挖了这么一个坑,关振远只能苦笑:“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张世明说:“是我太欠缺考虑。” 关振远倒不是很在意,矛盾本来摆在那里,就算张世明没这么做迟早也会有爆发出来。这样挺好,他这么一退又能清净几年了。 关振远笑了起来:“没事儿,我这也算破格晋升。就是往后想聚在一起可不容易,我不能离开岗位,到时候只能等你们来看看我了。” 张世明沉默片刻,说:“行,你等着,到时我去找你。吴老弟呢?他去不去?” 关振远平静地说:“淮昌这边的事还没完。” 张世明闻言追问:“淮昌换谁上?” 关振远说:“听说修武不想呆在中央省了。” 张世明了然。 以前有句话叫“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意思是没在地方磨练过的,不考虑往上提拔。这说法就是为了避免耿修武这种情况,给他好职权他不知道怎么去用、给他好班子他不知道怎么去使。不过耿修武想外放倒是难能可贵,毕竟那么多人挤破了头想进中央省,再没能耐也存着先占个好位子的想法。 张世明说:“那我有时间会会他。” 而这个时候,郑驰乐也收到了关靖泽的来信。 这时候雪意渐渐小了,经冬的雪也开始消融,在冬末春初的阳光照耀下,石缝里的春草发了芽、池塘里的水面破了冰,到处都一片生意盎然。 郑驰乐就是坐在刚刚抽出嫩芽的石榴树下看的信。 看到关靖泽提起关振远的调动,他心头一跳,知道大戏就要来了。 而且演法跟“前世”完全不一样! 第四十四章 机缘 春节过后郑彤就回到了淮昌,她到达吴氏诊所的时候郑存汉正在给写字,见到她时问道:“回来了?首都那边没什么事吧?” 郑彤怕郑存汉担心,简单地说出了关振远调动的事。 郑存汉听完后沉默下来,虽说郑存汉这辈子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但他对有些事的走向还是抓得挺准的。 关振远那个位置太敏感,锋芒太盛肯定不行,谁叫他头上还有个大哥呢?关振远要出头的时候他就想过要阻止,可他毕竟没那个立场,也只能随他去了。 以关振远的能耐,如果想继续低调做人肯定不难,毕竟他在首都那会儿也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得到许多人的支持,何况是在淮昌?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后果,却还是想试一试,试出了结果他就死心了。 关振远把关靖泽也带过去,显然是存着亲自教儿子的心思。出于对骨肉亲情的亲情,他不会去跟关振德争,可他显然并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 他想让儿子脱离首都关家、自挣前程! 郑存汉这些日子过得比较平和,也许是感应到时日不多,又或者是吴弃疾的疏导起了作用,他的脾气居然慢慢控制好了,脑袋也越来越好使。虽然郑彤说得并不明晰,他还是老辣地看透了整件事的本质。 郑存汉说:“夫妻是一体的,既然振远让你留在淮昌,那你就要把后方守好。平时再忙也不要忘了家里,芽芽还小,你要好好照顾。要是张嫂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让她把孩子带过来,这边人多,可以照应一下。” 郑彤连连答应。 话说完了,她忍不住问:“爸……乐乐呢?” 提到郑驰乐,郑存汉也是一滞。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欢庆家里人来了,带了个照相机,正领着他们在城里拍照。他好得很,也很懂事,你安心顾着家里吧。” 郑彤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自己已经向关振远坦白的事说透。郑存汉能好转是件大好事,要是在这个时候受了刺激,那么前面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郑驰乐一行人很快就从外头回来了。 童欢庆的父母也跟童欢庆一个身形,都是圆圆的,看起来很有福相,三个人只要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是一家人,完全不需要介绍。 见到郑彤后童欢庆的父亲小眼一眯,笑呵呵地说:“这位就是郑厂长吧?老郑哥,你可是生了个女中英豪啊,连我这个外省的都听说过郑厂长的名字!” 郑彤远远就看到了跟薛岩等人说说笑笑的郑驰乐,瞧见他笑容灿烂,比屋外的阳光还耀眼,心里不知该宽慰还是该心酸。 一晃神,童父的话她也没听进多少。直到郑存汉咳了一声,郑彤才打量起童父来。等认出童欢庆的父亲以后她讶道:“童老板?” 童父是最早下海经商的那批人,那年头可真是“遍地是黄金”,童父也一跃而起成了一方巨富。这“童老板”最有名的不是他有多少钱,而是他对建设家乡的热衷,据说锦丰省内大部分学校都接受过他的捐助,还每年还挑选一些念不起书的学生进行资助,第一批受资助的人已经根据资助时签订的短期协议进入童氏工作,据说他们都在争取变成长期合同。 有些人天生就有过人的魅力,当初童父做那种事时人人都笑他嫌钱太多了,事实上童家的财富却越来越多。 郑彤怎么都没想到童欢庆居然是这位“童老板”的儿子。 童母见她一脸惊讶,走过去拉起她的手闲聊。 三个人相互认识以后就往里边坐着聊去了。 童欢庆一向觉得大人聊起来最没趣,央着童母把相机给他去玩。一年见不了儿子几面,童母自然随了他。 童欢庆高高兴兴地拿着相机出来,搭着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牛敢玉说:“走,我们上街去拍漂亮……”瞧见郑存汉还在一边,他把“姑娘”两个字吞了回去,相当迅速地改口,“漂亮风景!” 牛敢玉虽然跟薛岩、郑驰乐一样大,可个儿长得快,对童欢庆那挤眉弄眼的猥琐劲也能心领神会,转头问薛岩和郑驰乐:“要不要一起出去?” 薛岩摇摇头:“我还要看书。” 郑驰乐也说:“我跟老头子一起写会儿字。” 见薛岩和郑驰乐说得认真,两个大个子只好结伴玩耍去了。 薛岩果真拿出书跟郑驰乐讨论了几句,然后坐到一边看得入神。郑驰乐跑到郑存汉身边说:“我也来写!” 郑存汉字写得不错,当年写战报时都是他经的手,看过后没有不夸的。童欢庆偶然看到郑存汉的字后就记在心里,年末一到他的脑筋就灵活起来了,郑存汉不是写得一手好字吗?正好让他写几个春联。 这年头邻里相亲,感情都不错,一瞅吴氏诊所的春联写得好自然就有人来问。 童欢庆和郑驰乐自然是拼命夸郑存汉,夸到许多人慕名来求写。 郑存汉原本不太乐意,可看着那一张张笑脸又没法拒绝,大过年的,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闹得邻里不和?一来二去,郑存汉的名头居然也传出去了,出门走几步都有人打招呼。 年后还有一小段假期,小孩子们都没去上课,也不知是谁撺掇的,那些家长都找上门来让郑存汉教孩子写大字。郑存汉还没拒绝呢,他们就搬出一个个理由:“现在写大字的人越来越少了,国学没落啊”、“孩子没点正事干,真怕他们去危险的地方玩儿”、“真希望明年能贴上孩子亲手写的春联”……句句都说得情真意切,弄得郑存汉不得不应承下来。 郑驰乐看到郑存汉一脸憋闷就暗笑在心。 他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出这一堆事。 童欢庆那家伙脑筋一向很活,既然对郑存汉的情况来兴趣了又怎么可能撒手不管?了解到郑存汉孤僻又固执的脾气后他就给郑驰乐出了个主意,大概就是“对症下药”地给郑存汉来个“人海战术”——而且出面的最好是老弱妇孺跟小孩。 面对这样的一群人,郑存汉的脾气哪能对她们发?只能忍。 “忍”的过程其实就是控制自己的过程,像郑存汉这种情况也许很难完全恢复过来,但随着自我控制能力越来越好,心态也会慢慢放平。 效果是看得见的。 郑驰乐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有空就跟童欢庆一起做“地下工作”。 他乐颠颠地陪郑存汉练字。 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个月,关靖泽在永交寄回来的第一封信也到来了。信里简单地交代了永交那边的状况,一切跟预料中差不多,交接时就已经遇到了不少“意外”,但关靖泽觉得这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关振远在安顿下来后还有心情考校他看出了什么东西。 唯一比较麻烦关振远一到地头就干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起因是有人想讨好关振远,给关振远送了一件狐皮大衣和两件貂皮大衣。关振远见到这样的“礼物”后脸色都青了,当场就把它们销毁,狠狠地落了对方的面子。于是关振远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禁止非法捕猎、禁止交易相关非法制品,这对于永交省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因为这边地处东华西北最边缘,相对比较落后,在那边还有许多人是以捕猎、贩卖野生动物为生的,这等于是断了他们的生路。 关靖泽觉得接下来一定不会平静,但信末又让郑驰乐不用担心,因为这边的军区总司令跟他二堂叔交情不错,有事儿也会帮衬着。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郑驰乐反而想得更多。一听这话儿就知道永交省民风彪悍——关振远是政府的人哪!做事还得军方帮衬着才安全,能叫人放心吗? 于是郑驰乐记下了信后的地址,交待了这边的状况以后又写了许多叮嘱的话回了过去,让他没摸清楚情况之前千万别到处乱跑。 关靖泽收到信后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以后才叠得齐齐整整放入装着自己行李的木箱内。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信会被这样珍而视之。 他正在吴氏诊所里帮把手。 原因在于上头有个大人物要来淮昌住一段时间,吴弃疾被许昌国推荐到医务组里了。 吴弃疾和季春来商量了许久,考虑到一来郑存汉的病情要有人跟进,二来诊所也不能说关就关,索性就由季春来暂时接手吴氏诊所好了。 吴弃疾本来想着要给诊所换个名字,季春来却没同意,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于是师徒俩很快就交接完毕,诊所这边开始由季春来坐镇。 郑驰乐对吴弃疾这个师兄妒忌得不得了,因为季春来对这家伙实在太好了,好到让他眼热不已! 郑驰乐天生就有股不服输的劲,这会儿可就跟吴弃疾较上了劲,拼了命在季春来面前表现。 季春来搞不清楚这娃儿哪来的执着劲,但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真意切。不过他这人越是看重要求就越高,对薛岩和牛敢玉还是和颜悦色的,对上郑驰乐时却不同了,要求得那叫一个严格,害得郑驰乐天天对薛岩和牛敢玉都羡慕妒忌恨。 但笑容也越来越多。 越是不容易得到肯定,他就越努力。季春来换了种路子来教他,他骨子里那股韧性全被激发出来了,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让季春来夸上一句! 吴弃疾为了进一步把季春来留下来,索性将郑驰乐、薛岩、牛敢玉三人从岚山转了出来,一并安排在附近念书。一下子没了两个好学生,魏其能来吴氏诊所一趟,捶胸顿足指责吴弃疾太过分,吴弃疾却说:“本来能分到岚山的名额就不多,走了两个不是给了其他人留了机会吗?” 魏其能本来就是借题发挥,也不提这个话题了,问起谁会代替关振远过来。这事是跟淮昌的发展息息相关的,毕竟上任一走,他在任上提案就搁置的情况并不少见,由不得他不关心:现在岚山刚刚有了起色,要是上边突然叫停,成钧的努力岂不是付诸东流。 至于关振远为什么会突然调走,魏其能压根就没有问,因为他隐约猜到里头的原因根本不能明说。 魏其能问得直接,吴弃疾也没瞒着。 耿修武要下来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提前说出来也没关系。 魏其能得到答案后脸色变了变,想到了当年的糟心事。 吴弃疾宽慰:“别太担心,耿老爷子也跟过来休养,他是个相当睿智的人,这回一定不会让他儿子出昏招。” 事实上耿老爷子跟着耿修武来华中省的事已经在首都传为笑话,都说耿老爷子踩进阎王爷门里那一脚收回来以后越来越没脸没皮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儿子都四十好几了,又不是奶娃娃,下个地方用得着他跟过去吗? 看来耿家真是衰败得彻底了。 魏其能多少也听说过耿老爷子其人,要说他本人,那绝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个小兵一路走上来,成为华国的“开国功臣”。单论个人的话,耿老爷子的话语权要比关振远他爹要大得多,很多人都会看他的面子,只可惜耿家后继无人,没人来撑起耿家家业。 听说耿老爷子亲自跟了下来,魏其能一颗心总算稳了不少。 他站起来跟吴弃疾道别。 魏其能走出吴氏诊所,迈向不远处的石榴树下开自己的摩托车,却突然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隔壁那户人家的大门前面前驻足,似乎在看门旁贴着的春联。 魏其能会注意到这个老人是因为他气势不一般,虽然衣着普通,但他给人的感觉绝对是久居高位才有的。 而且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挺高兴,又似乎很难过,糅杂成一种既酸楚又欣然的怪异神情。 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老人回过头来看向他。 魏其能下意识地问好:“你好。” 老人点点头:“你好。”他指了指门上的春联,“年轻人,你住这附近吗?我想问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春联是谁写的?” 魏其能一愣,这他可不清楚。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老人家您去隔壁问问,就是隔壁那家吴氏诊所。” 老人往旁边一看,恍然般说道:“原来就在这里。”他转向魏其能,“多谢了,年轻人,我自己去问问,你有事就忙去吧。” 说完就走向吴氏诊所。 第四十五章 托付 吴弃疾送走魏其能后原想着去找季春来,没想到刚走出几步就被人喊住了:“小吴。” 吴弃疾讶异地转过头,见到站在门口的老者后微微愕然:“耿老,你怎么提前过来了?” 来人正是耿老爷子。他豁出面子来给自家儿子撑场,抵达淮昌后的第一站就是吴弃疾的诊所,去年开春他病危,家里急病乱投医地找上了吴弃疾,居然误打误撞多给了他几年活头。 耿老爷子劫后余生,对很多事情反而看淡了。 以前他也为大儿子的死痛心不已,底下的人展开报复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当初刀里来火里去,人命都握着不少,哪会在意这点儿打压欺凌。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之后他发现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不甘心都没法重活一遍;而二儿子再不如大儿子,耿家也只能靠他了,自己就算不为儿子想,也要为偌大的家族想一想。 于是耿老爷子来的第一站就是吴氏诊所。 因为季春来在这里。 明面上是季春来误用药让他儿子死于非命,可后来一查就知道这事儿是某些人在背后捣鬼。虽说季春来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耿老爷子却还是想亲自上门赔罪——让吴弃疾进自己的医务组就是他提前伸出的橄榄枝,赶明儿他再推荐一二,吴弃疾就能顺利进入体系内了。 耿老爷子很相信自己的眼光,吴弃疾为人圆滑、手段漂亮,看着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只要自己给他开了路,他绝对可以青云直上。 既然如此,何不给个顺水人情。 想到这一茬,耿老爷子笑容更为和善:“正好赶上了顺风车,我就提前过来了。前些天我听说小吴你在这边开了个诊所,所以甩开警卫员过来瞧瞧。” 吴弃疾说:“您老是越老越有童心了。” 耿老爷子笑呵呵:“这话我听着高兴,人变老是注定的事,心变不变老至少能由自己把握啊。对了,你师父在吗?我想当面和他说说话,道个歉。” 吴弃疾说:“师父他最不喜欢这一套。” 耿老爷子说:“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应不应该的问题。于情于理,我都欠着一份歉意。” 吴弃疾说:“行,我带你去见师父。”他侧身领着耿老爷子往里走。 耿老爷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对了,小吴,你认识给附近这几家人写春联的人吗?” 吴弃疾不知道耿老爷子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据实以告:“这是我师弟家里的老人写的,也住在这儿。” 耿老爷子追问:“你师弟姓什么?” 吴弃疾说:“姓郑。” 耿老爷子神色复杂。 吴弃疾把耿老爷子带入内院的时候季春来又在跟郑存汉耍拳。 虽说郑存汉精神好了不少,身体却还是越来越虚弱,本来他身上就有老伤在,打起拳来根本没什么劲,有时候动作大了还会一晃一晃,足下似乎踉跄了一下,站得不怎么稳。 但他没停下来。 耿老爷子在拱门那儿就站住了,静静地看着依然比谁都固执、依然比谁都执拗的郑存汉。 从他认识郑存汉开始郑存汉似乎就是这脾气,记得他刚跟郑存汉入伍当兵时郑存汉大字不识一个,可郑存汉天生有着一股拧劲,在发觉识字有好处后他就拼了命地学,每天除了操练他就是在跟识字的人请教,从别人那讨来的老字典都被他翻得散了架。 后来队伍里来了个老先生,那位老先生觉得郑存汉这劲头实在难得,就开始给郑存汉启蒙,郑存汉如获至宝,学得无比投入,他那手好字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那位老先生的地位似乎不低,郑存汉得了老先生的青睐,很快也被提拔了。可惜的是在一次敌袭之中老先生丧生,他们那一小支队伍也死剩了几个人,就连他的命也是郑存汉救下来的。 于是他们被收编到其他连队里。 郑存汉变得很沉默,但表现依然出色,上头在听说他是那位老先生教导过的人之后又给了他一个机会。 渐渐地郑存汉又成为了拔尖的那个人。 那时候耿老爷子还挺小,对郑存汉生出了一份崇敬之心,牢牢跟紧郑存汉的脚步做事。而那时候同一连队里能跟郑存汉相比的就只有当时的副连长叶盛鸿了。 必须一提的是,当时还比郑存汉略逊一筹的叶盛鸿就是如今的叶家老爷子。 这也是耿家和叶家素不往来的根源。 那时候郑存汉和叶盛鸿感情极好,因为叶盛鸿出身好、见识广,而郑存汉思路活、感觉敏锐,两个人聊起来可以忘了吃饭,睡觉也不忘往同一个被窝里挤,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只可惜好景不长,郑存汉很快就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叶盛鸿的队伍被困敌围,他有着救与不救的决定权。 当时的情况按照正常来判断的话就是前往营救必行会异常惨烈,就算能把人救出来也会带来更多的死伤。 郑存汉选择了不救。 结果他判断错误,叶盛鸿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回来了。当时连队里开始流传“郑存汉故意不救叶盛鸿想要除掉这个威胁”的留言,叶盛鸿也不再与郑存汉亲近,两个人渐渐形同陌路。 后来叶盛鸿从他们连队里调走,稳稳地往上升,郑存汉却因为“放弃叶盛鸿”这件事被记了一笔,没了任何往上走的机会,逐渐泯然于众。 和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反目成仇,郑存汉似乎更沉默了。直到有一回接到一个夜袭任务,郑存汉才像活了过来一样,开始了紧密的部署。 在那场夜袭中郑存汉拖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大腿,亲手毙了那支东瀛军队为首的人。 圆满完成这个任务以后,郑存汉向军委递交因伤退伍的申请,消失于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耿老爷子是在许多年后翻看旧档案,才知道郑存汉亲手毙掉的那个人就是当初领队袭击他们的人,原来郑存汉一直惦念着为那位教导过他的老先生报仇!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耿老爷子就忍不住唏嘘。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郑存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肩膀很大,而且有着一双宽手掌;他的眼神特别利,像是刮人的刀子一样,就算是教官让他说话他也说得很简洁:“我姓郑,全名郑存汉。”说完就坐回原位。 耿老爷子看着郑存汉并不怎么稳当地耍着拳,心里一阵发酸。连他这个学着郑存汉做事的人都能出头,要是那会儿没那么多周折,郑存汉也许会走得更远吧? 耿老爷子心里一阵激荡,走上前喊:“连长!” 这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叫唤让郑存汉定住了。 他收了动作,转头看向耿老爷子。也许是分别太久了,他完全不记得耿老爷子这个人,他定定地站好,问道:“你是?” 耿老爷子搬出自己许久没在人前用过的本名:“我是耿良原!” 这个名字似乎让郑存汉想起了什么,他脸上有些恍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在淮昌?” 耿老爷子脸色一顿,苦笑着说:“这就说来话长了。” 郑存汉也没有避着耿老爷子的想法,虽然耿老爷子如今身居高位,但他既然选择喊他“连长”,那代表他并不是以上位者的姿态来跟自己说话的。 郑存汉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要是能结善缘的,他都会尽量结个善缘。这样的话就算自己真的有个万一,也有人照应着女儿和外孙。 郑存汉把他领到一边的石桌旁谈话,吴弃疾和季春来见状就找借口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两个意外重逢的旧识。 耿老爷子把自己因为大儿子的死而做下的乌龙事简单地交待了一下,又对小儿子的不争气捶胸顿足。最后谈及自己准备豁出老脸给儿子铺路,脸上不由有些疲惫。 郑存汉宽慰:“儿孙自有儿孙福。” 耿老爷子说:“话是这么讲没错,可事到临头谁又能真的看开?” 郑存汉想到自己家的麻烦事,没有说话。 耿老爷子注意到他的变化,问道:“连长你呢?小吴说他师弟是你的——” 郑存汉生硬地打断:“是我收养的儿子。”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那一代人大都有着过命的交情,谁家里要是没人了,替他们养大儿子也是常有的事,耿老爷子自己都帮养过几个,只不过没有正式收养而已。 耿老爷子说:“他肯定很聪明吧?能被季先生收为徒弟。” 提起郑驰乐,郑存汉脸色缓和下来:“很多人都夸他聪明,可惜就是太顽皮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绕着郑驰乐聊天,郑驰乐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老头子,照片晒出来了,你瞅瞅把你照得帅不帅气!” 郑存汉哭笑不得:“瞧瞧,就是这脾气。” 耿老爷子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满脸笑容地跑进来,他穿着裁剪合体的带帽长外套,戴着一看就是手织的围巾,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活力。 耿老爷子一愣,总觉得这少年越看越眼熟。 郑驰乐也对上了耿老爷子的目光。 前世季春来最不喜欢和耿老爷子这类人打交道,因而他跟这位老爷子并没有正式打过照面。可耿老爷子到底是个大人物,郑驰乐还是认得他的! 郑驰乐一看耿老爷子那神情就知道不好,耿修武不怎么跟叶家往来都觉得他眼熟,耿老爷子显然更经常跟叶家人接触,也许看上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郑驰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站着原地望向耿老爷子。 一老一少异常的对视让郑存汉也心生警惕。 事实上郑存汉知道郑驰乐的父亲是叶仲荣后也觉得事情凑巧,但更坚定了压住郑驰乐身世的决心。别人还好,叶仲荣绝对不行,因为他跟叶家还有旧怨在,就算叶仲荣没娶妻,郑彤跟他也好不了。 有着那样的恩怨在,她和乐乐的处境会更难堪、更不妙。 不过眼前主动认他这个“连长”的耿良原倒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 郑存汉对郑驰乐说:“乐乐,你去找你师父。” 郑驰乐连忙应:“好!”说完就飞似也地跑了。 目送郑驰乐离开后,耿老爷子说出了心里的疑问:“这孩子……跟叶家老大很像。” 郑存汉沉默片刻,终于第一次向外人说起了乐乐的身世。从发现自己女儿怀孕到得知孩子父亲的身份,没有丝毫隐瞒。 耿老爷子越听越不对味。 他总觉得郑存汉好像在……托孤。 耿老爷子一向藏不住话:“连长你这是……” 郑存汉替他把话说完:“我活不久了。” 一句话让气氛陷入沉默,郑存汉口里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实际上还不是放心不下? 耿老爷子说:“我上回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但还是挺过来了,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活好些年,连长你……” 郑存汉打断:“是癌症。” 耿老爷子静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保证:“韩家确实很霸道,叶家那边又是那种情况,要是知道了乐乐的存在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儿。连长你放心,我尽量会帮忙瞒着,绝对不让那边发现乐乐。” 郑存汉说:“多谢了。” 第四十六章 应邀 当晚郑存汉就跟郑驰乐面对面地谈了大半夜。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郑存汉清晰地感觉出郑驰乐的变化。 郑驰乐身上有他四分之一的血脉,而且比之女儿郑彤,郑存汉觉得还是郑驰乐更像自己。他把郑驰乐送到岚山后,很快就从老战友寄回来的信里看到了这个外孙慢慢地变得坚强,凭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拼了命学习。 感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他在家里的地位也是非常尴尬的,他生母生下他后就去了,父亲再娶,第二年就有了另一个儿子。他那时候也气愤父亲另娶,跟继母闹得很僵,于是他也没念书,小小年纪就跟着人去城里帮工,后来碰上了战乱,入了伍,看着有文化的人都比较被看重,他才狠了心逼自己去学。 这才有了后来的机缘。 如果当时的世道好一点儿,郑存汉觉得自己不至于太穷途潦倒。这世上能吃苦、能忍耐的人本就不多,只要吃完了别人吃不了的苦头、忍完了别人忍不了的艰辛,最终总会有回报。 郑存汉对郑驰乐的希望就是这样,希望把他逼到极致,逼得他放弃不该有的想法、逼得他放下不该有的执着,这样才能真正地驰骋前行,这样才能真正地快乐起来。 事实上他的外孙已经做到了。 虽然早熟必然是因为忍受过许多痛苦,但郑存汉心里还是欣慰居多,毕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不及慢慢来。 而且他也没办法像耿良原一样手把手地教自己的儿子怎么继续往下走,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选择的是把郑驰乐放到必须独立的环境里面,让他独自面对更多的东西,通过这样的磨练尽快成长起来。 他相信这个跟自己最相像的外孙完全可以走出来,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等站到未来回头一看,所有的艰辛和痛苦其实都不算什么。 想要的一切也能够轻轻松松地拿到手。 而郑驰乐并没有让他失望,即使是最叛逆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向上的心,表面上再怎么胡来,该做的事、该学的东西,郑驰乐一样都没落下。 这也是郑存汉始终没对郑驰乐心软的原因。 时至今日,郑存汉觉得现在的郑驰乐已经可以独立地判断自己该怎么做了。 虽然郑驰乐还很小,但是他的思想已经足够成熟。 郑存汉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态和郑驰乐交谈。 郑驰乐一开始还有些茫然,等郑存汉从几十年前的秘辛细细道来,郑驰乐才发现掩埋在自己所知晓的“未来”背后,其实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等到郑存汉难得耐心地把一切摊开在他面,开诚布公地和他对谈,并且说出自己对他的希冀,郑驰乐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他看着郑存汉花白的头发,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在他的印象中郑存汉是固执的、拧拗的,不允许他有半点反抗、不允许他有半点违逆,以前郑存汉从来没有夸过他,对上他时还三句不离骂,仿佛他从头到脚都是错,最好根本不要活在这世上。 但这都是郑存汉没法控制的,就像抑郁症患者没法控制自己的悲观、绝望——甚至想要寻死一样。 即使被病痛和精神上的痛苦折磨着,郑存汉依然极力坚持按照自己一贯的方法来做事,跟以前一样被误解、被痛恨,也从来没为自己辩解过半句。他甚至把病痛带来的异常当成了最好的伪装,把自己变得冷酷而绝情,在女儿和外孙之间扮演着最不被理解的角色。 郑驰乐想到自己那些年的怨怼、想到自己连郑存汉什么时候去世都没有去打听、想到自己一去不回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难受,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到底是个成年人,眼眶虽然红了,眼泪却没有往下掉。 他郑重地保证:“我一定会当个有出息的人!” 郑存汉摸摸他脑袋,让他去睡觉。 这一整夜郑存汉都没有合眼,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放着以前的事。他本来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但这天接二连三地提及了当初的一切,心里总归还是无法平静。 等到天边曙光初露,郑存汉才缓过神来。他走到前面给郑彤打了个电话,让她趁着时间还早过来见自己一面。 郑彤不知道郑存汉有什么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来到吴氏诊所后见郑存汉一切安好,她舒了口气,问道:“爸,有什么事?” 郑存汉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地说:“我跟乐乐谈开了,你这段时间的状态我也看在眼里。你这样的作派连乐乐都不如!既然乐乐已经走出来了,你就别再拎不清,这本来就是我们要的结果,你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给谁看?难道你还想着等我进了棺材以后就把乐乐认回去?” 郑彤语塞。 郑存汉说:“一个称呼并不代表一切,就算他喊你姐姐,你还是可以尽自己应尽的责任、还是可以对他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做事犹犹豫豫,注定不会过得舒心。乐乐这么小都能把心态转变过来,你难道不行?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它们也是你的责任,你要是因为心神不宁而行差踏错,想想后果。” 郑彤说:“我知道了。” 郑存汉挥挥手,让郑彤回去忙自己的事。 跟郑驰乐和郑彤谈过以后郑存汉的精神头似乎更好了,平时还会出门溜个弯,跟邻里谈谈话。 耿老爷子怕自己跑得太勤会给郑驰乐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后来就没再上过门了,郑存汉也不在意,偶尔跟耿老爷子聊个电话联络感情。 日子似乎越过越开怀。 郑驰乐看不出郑存汉是不是真的好转了,在跟关靖泽通信时忍不住提到了自己的担心。关靖泽看得比他清楚:“无论是真开怀还是假开怀,这都是他给你看到的一面,目的说白了就是让你放心地放开手去做。所以你能做的就是按照他所希望的去做,这样的话就算他是假装出来舒心,慢慢地也会变成真的。” 被关靖泽这么一劝,郑驰乐也想开了,捋起袖子开始做事。 经由港城那位“笔谈”人的推荐,《医学平台》很快就给季春来一个会员资格。季春来也不是老古板,他拿到医学平台后也看得仔细,甚至还摘抄下几个问题揣在口袋里,一闲下来就掏出来琢磨。 郑驰乐却瞄上了《医学平台》上的会员名单,他的想法是将“笔谈”发展到国外,进一步了解更多的治疗思路。不管中医西医,治病救人都有它们的优势,只要用心揣摩,未尝不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共同之处,逐步融会贯通! 郑驰乐外语还行,但仅限于专业阅读而已,对于这年头具体要怎么跟外国人书信往来,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了解。 于是郑驰乐又将自己的脸皮噌噌噌地加厚了几重,没事就捧着本书跑去邮局边看书边蹲点,几天之后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目标。 那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人,步伐稳健,眉宇清明,看得出是个很正派的人。 郑驰乐观察了那么多天,也只发现了这么一个符合他设想的人:会外语、跟外国有书信往来、不难亲近。 眼看中年教授马上就要离开邮局,郑驰乐追了上去:“你好!” 中年教授转过头,看见郑驰乐后有些讶异:“小朋友,你有什么事?” 郑驰乐正正经经地说:“我想跟您学外语!” 中年教授见他说得认真,和气地笑了起来:“别着急,上了初中你就会学到了。”他抬起手揉揉郑驰乐的头发,“叔叔虽然也教书,但叔叔可不是教外语的,而且叔叔会的是哑巴英语,一开口就磕巴,不能误人子弟啊!” 郑驰乐说:“我不是想学说外语,我是想跟外国通信。” 郑驰乐简单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当然,他不会提及是自己想这么做。 他是搬出季春来来说事,表示想自己给师父代写。 中年教授听后惊异地说:“你师父是季春来?” 郑驰乐点点头。 中年教授说:“好!我教你!不过你师父得借我几天。” 郑驰乐说:“借几天?” 中年教授说:“我叫黎柏生,淮昌大学中医系的老师。这两年中医系招人越来越困难,来上课的学生也越来越提不起劲。说实话,我也就是个教书匠,真正的临床经验少之又少,对这种状况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是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师父来我们中医系讲几天课,调动一下学生的情绪。” 郑驰乐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碰上了这样的事。 他想了想,没有满口答应:“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我带您回去见师父,您亲自跟他说好了。” 黎柏生喜出望外:“好极了!要是这事成了,别说教你外语,让我来代笔都没问题!” 郑驰乐马上领着黎柏生会吴氏诊所,一看到这个地方,黎柏生眼里光彩更甚:“这是吴弃疾先生的诊所!” 要不要这样两眼放光?郑驰乐说:“那是我师兄。” 黎柏生眼睛里的光芒又叮地一下变亮了。 见到季春来后,黎柏生收起了“垂涎欲滴”的嘴脸,正正经经地跟季春来说明自己的来意。黎柏生的医学水平并不高,但他话说得诚恳,心眼也实,句句都是发自心底为中医系着想,正是季春来最喜欢的那种人。 沉吟片刻,季春来说:“诊所这边我还要坐诊,我回头跟弃疾商量一下,要是他能安排个轮换的人过来,我去讲讲课也无妨。” 黎柏生激动地说:“我这就回去跟学校那边提交申请!” 季春来说:“还是等时间落实下来再说吧。” 黎柏生也意识到自己在季春来面前强装出来的镇定不小心破功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季春来笑了:“快到晚饭时间了,留下来吃个饭吧。” 吴弃疾做事很有效率,听到季春来有意帮黎柏生一把后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妥当。 而就在季春来应邀进入淮昌大学后,郑驰乐也迎来了开学日。关靖泽已经不在淮昌了,郑驰乐没了跟小孩子较劲的心思,于是也没必要循规蹈矩地守在学校里苦读了。他跟新班主任谈了谈,又在新班主任的眼皮底下完美地完成了一份中考模拟题,最终获得了行动自主权,被允许只参加大考,平时不必到学校。 郑驰乐笑眯眯地目送薛岩和牛敢玉背着书包迈进小学大门,背了个小背包跟在季春来后面大摇大摆地迈进淮昌大学。 不能怪他抛弃队友,淮昌大学里头的资源可比小学里面要多太多了,无论是书籍、设备还是师资!据说淮昌大学的信息室里头还配备了几台电脑,虽然硬件条件非常差,但收发邮件还是可以做到的。 光是这一点就让郑驰乐心动了,别的不说,至少他通过互联网和国外联系——这样既省时间又省钱! 心里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郑驰乐误打误撞地开始了他忙碌的求学生涯。 第四十七章 生母 这年头的大学含金量还是很高的,淮昌大学汇集着来自各地高中的生源。 接连被“认”出来之后,郑驰乐也上心多了。淮昌大学人多眼杂,郑驰乐跟着季春来出发前已经搜集到叶仲荣这个时期的照片,对着叶仲荣的模样为自己设计新形象——当然是怎么不像怎么来。 改了外形之后,他看起来跟叶仲荣顶多只有三分相像,一般人都不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 人的眼睛其实挺好骗的,平时只要在细节上进行细微的调整,感觉上就会变成两个人。郑驰乐以前自个儿也做过这事,干起来倒也顺手,而且他这一回还有个军师:童欢庆。 这家伙目前最感兴趣的就是“错觉心理”,主要研究怎么去从外表、言语、表情迷惑一个人。这个论题在《医学平台》上争议很大,后来研究这个领域的人离开杂志自立门户去了,郑驰乐已经顺利将“笔谈”延伸到国外,顺藤摸瓜给童欢庆找到了“错觉心理”的根据地。 童欢庆欢天喜地地摸了过去,闲暇之余就琢磨从那边得来的新资料,乐颠颠地给郑驰乐出谋划策。 郑驰乐刻意改变了自己的形象,上头又有耿老爷子替他扛着,终于成功确立了敌在明我在暗的理想局面。 暂时解决掉首都那边的威胁,郑驰乐高高兴兴地展开自己的计划。 季春来开课以后反响不错,虽说现阶段的教材不是很完备,但季春来基础牢,临床案例也多。行家一出手,学生们当场就被镇住了,再加上季春来早年跟着他的师父大江南北地走,风土人情信手拈来,几堂课下来他的名字就已经在淮昌大学里传开了。 淮昌大学风气开放,授课资格卡得不严,在领域内小有名气的学者、专家想要开讲校方都大开绿灯,表示出十二分的欢迎。这种做法也被许多人质疑过,但也为淮昌大学在各行各业内积累了大量人脉,许多行业大拿都对淮昌大学非常有好感——最好的证据就是近两年来淮昌大学的就业率远高于同等级的高校,大有直逼首都三大学府的势头。 据说这个方案是魏长冶当初拍板定下的,教育是魏长冶最为重视的领域,他在任期内曾经巡察过华中省包括小学到高校在内的所有学校,并针对每一间学校当时的境况提出相应的发展方案。 郑驰乐越是了解这一切,对于关靖泽他们那些外人难以理解的理念就有了更深的体会。这跟他以前专注的领域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致力于解决身体上的疾病,而关靖泽那一群人却是想解决整个华中省乃至于整个国家的“病”,无论病在经济、病在教育还是病在体制,他们都在寻找最佳的“治疗”方案。 这么一类比,郑驰乐大概就能领会关靖泽的心情了。 季春来开讲后反响很好,郑驰乐也沾他的光争取到信息室的准入权!这年头的系统和网络都很原始,但原始也有原始的好处,功用比较简单,没有太多花花绿绿的诱-惑。 郑驰乐跟着信息室的负责人学了几天后就上手了,由于他的学习能力不错,人又机灵,信息室负责人不在的时候索性就将信息室交给他守着。 于是他就成了信息室的常驻课。 黎柏生带的班来了季春来这么个强力外援,自己倒是闲了下来,于是履行先前的诺言来教郑驰乐学外语。郑驰乐有二十多年的外语底子,对专业词汇更是了若指掌,黎柏生教得轻松无比,早早就解决了自己进行跨国“笔谈”的需要。 原本黎柏生还以为郑驰乐只是说说而已,等瞧见郑驰乐越写越顺溜,雪片似的信件天天往外发,心里别提有多惊讶! 征得郑驰乐的同意后他把信拿过去看了几遍,不得不承认郑驰乐在外语上的天赋要比自己高出不少。等再瞅见郑驰乐麻利地利用那台大豆腐块似的计算机登陆《医学平台》论坛、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文章和讨论时,黎柏生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些你都看得懂?” 郑驰乐当然不会承认,他用回老托辞:“翻译出来问师父嘛!” 黎柏生可没那么好糊弄,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可不是一个词一个词理解过去就行了的,要把它转换成另一种语言时你不说全弄懂,至少也要明白七八分,要不然你转译过来的东西绝对狗屁不通! 黎柏生瞅着郑驰乐的目光顿时就变了。 两眼放光。 行教这么多年,黎柏生不是没有遇到特别聪明的学生,甚至也有在郑驰乐这个年纪就考进淮昌大学的人。可惜的是少年成名的孩子大多有些傲气——或者急功近利,好好的苗子硬生生走歪了。 郑驰乐显然不一样,他学什么都学得踏实,但也并不是时时刻刻埋首于书堆的书呆子,正相反,这小鬼简直是人精,嘴甜笑容好,逢人就嘴上抹蜜,弄得谁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而且这会儿计算机是很稀罕的东西,就连计算机系的学生们很多时候都摸不到机子,信息室本来就是很受欢迎的地方。郑驰乐算是把这地方的优势用到了极致,没几天就把到过信息室的人认了个遍,无论是教授还是大学生,对这个“小负责人”的印象都很深。 黎柏生越想越觉得郑驰乐实在难能可贵,暗中展开了诱拐计划:“乐乐,你想不想在淮昌大学当旁听生?你要是想的话,我把我宿舍的上铺让给你睡,这样一来你就不用来回跑了。” 郑驰乐本来就存着去蹭课的心思,跟黎柏生一拍即合,暗搓搓地拿着黎柏生友情提供的课表左勾右勾,把自己感兴趣的课程都勾了起来。 黎柏生见他勾得那么豪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小鬼不会早有预谋吧?” 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很快就帮郑驰乐去递交申请。 淮昌大学一向对外开放,允许外来人员来旁听,不过为了管理方便旁听人员需要进行登记。这个手续倒是不麻烦,黎柏生很快就帮郑驰乐办好了,就在他拿着写着郑驰乐名字的旁听证回到信息室时,郑驰乐却正准备往外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黎柏生连忙询问有什么事。 郑驰乐简单地跟黎柏生交待了原因。 原来童欢庆来过这边两次,意识到网络有多方便以后就哀求他老爸给他弄一台计算机。童老板这时候正好跟外商洽谈这方面的业务,听到儿子的恳求后爽快地叫人给童欢庆配了一台,还把网络连到了吴氏诊所那边。 只要是儿子真正的需求,童老板一向非常大方,毕竟在他的思想里钱赚了就是用来花的,要是赚了舍不得花,何苦折腾得那么辛苦?听儿子说起计算机的好处,童老板更是立下了接下来的目标:“五年之后给家乡的学校都配上这好玩意儿!” 这种脾气的人实在万中无一。 童欢庆从小耳濡目染,脾气好得很,心胸也豁达,对身边的人更是真心实意。郑驰乐不在诊所,郑存汉的情况就全由他负责盯着,诊所里连了网以后他就每天定时给郑驰乐汇报郑存汉的身体状况,详细到每顿饭吃多了还是吃少了。 这一天郑驰乐也收到了童欢庆的邮件,但内容却跟往常有点儿不同。童欢庆说他觉得薛岩的情绪不对,在学校似乎遇到了什么事。他们转入的淮昌五小班级是按照成绩来分的,薛岩和牛敢玉自然不在同一个班,童欢庆从牛敢玉那边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 薛岩不爱跟人往来,童欢庆很难从他口里问出什么来,所以童欢庆想让郑驰乐好好跟薛岩谈谈。 郑驰乐这段时间都忙着自己的事,倒是没注意到薛岩有什么不对劲,可童欢庆本来就对这个领域非常感兴趣,说是行家也不为过,他会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有据的。 郑驰乐看完后心里既自责又着急,自责的是自己把薛岩和牛敢玉带了出来,却没有关心他们的状况;着急的是薛岩本来就是个喜欢把话闷在心里的人,要了解情况实在太难了。 郑驰乐想了想,决定悄悄去淮昌五小看一看。 黎柏生问上了,郑驰乐也就如实回答,并且简单地把薛岩的身世交待了几句。 黎柏生听后也不好受,这种出身的孩子还能保持优异的成绩,可见是个内心非常坚强的娃儿。这样的孩子肯定会有出息,但肯定也活得很苦——至少心里的苦楚远甚于他人。 黎柏生本来就是古道热肠的人,当下就说:“这样吧,你一个小孩子去也不好,我跟你一起去了解一下情况。” 郑驰乐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谢。 两人一起赶到淮昌五小,登记入内。 郑驰乐找到薛岩的班级,却发现薛岩并不在里面,一问才知道薛岩居然跟人打架了。 黎柏生和郑驰乐对视一眼,连忙问出班主任的办公室赶了过去。 他们走到门口时就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扬起手给了薛岩一巴掌,疾言厉色地斥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怎么不到牢里跟那个人渣团聚!” 见薛岩被打,郑驰乐怒火中烧,推开门就走进去:“你在干什么?” 薛岩没料到郑驰乐会出现,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向门边,神色顿时变得很难堪。 黎柏生跟着走了进去。 那女人见黎柏生衣着正派,一时噤了声。 黎柏生也没看她一眼,直接走向薛岩的班主任:“我是薛岩的家长,可以问一下这是什么回事吗?” 班主任没料到黎柏生会冒出来,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两个孩子起了口角,吵起来以后薛岩把赵麒麟打伤了……” 黎柏生看向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小孩,年纪倒是跟薛岩差不多,但是长得很胖,而且是胖得有点难看的那种,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了。更要命的是他还穿着一身品味特别差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开襟衬衫加条色彩缤纷的大筒裤,看上去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他始终眼神凶狠地瞪着薛岩,见黎柏生看着自己,又恶狠狠地回瞪黎柏生。 等发现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郑驰乐后,他的目光就死死地钉在郑驰乐身上了。 赵麒麟? 郑驰乐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名字,很快就在记忆里找到了他:这家伙是薛岩母亲再嫁后的继子!薛岩母亲的事当时知道的人很多,最后是一个跟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在妻子死后娶了她。薛岩提起她的时候不多,只有某次差点被抓进牢里时薛岩提了句“是她儿子带的队”。 难道这个女人就是薛岩的亲生母亲? 郑驰乐脸色变了变,把定在原地的薛岩拉到自己身边。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被人肆无忌惮地伤害,无论对方是谁! 黎柏生也走到他们跟前护着他们,继续发问:“那么他们是因为什么而起的口角?” 班主任说:“这个……” 那女人还没说话,赵麒麟已经骂道:“我不要跟这个家伙一个班,他老子是人渣,他肯定也是!”他指着自己本来就跟猪头相仿的脸,“你看他打我,他打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郑驰乐就窜了出去,一拳招呼到他下巴上。 赵麒麟一个趔趄,差点就整个人往后摔去。 那女人扶住儿子后像是找着了话柄似的,黑着脸朝班主任发难:“你看看,他们家的人都是这德行,你叫我怎么能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们!” 郑驰乐冷声说:“你自己不教好你儿子,别人好心替你教你还不满意?” 女人气愤地质问班主任:“你看看!都这样了你还不处理?不想干了是吧?” 班主任头疼无比。 事端是赵麒麟挑起的,但薛岩打人也不对,这事两边都有错,他能怎么处理?而且这女人的语气也让他很不舒服,可谁叫人家嫁得好呢?要是没按她的想法去做,说不定还真的干不下去了。 他迟疑地看向黎柏生和郑驰乐。 郑驰乐已经知道了这位“人民教师”的决定了,不过他从打出那一拳开始就有了自己的打算,没等对方宣判就他自己开了口:“事情都已经这样了,给薛岩办一个我那样的手续,休学到中考前,没问题吧?” 班主任原想着给个处分,听郑驰乐这么一说顿时茅塞顿开:薛岩的底子他早就摸过了,即使不上这半年的课也绝对能考上好高中。这样做既不损失薛岩这个好学生,又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两全其美! 他点点头,转头问那女人:“你看这样处理行不行?” 那女人听到让薛岩休学,也满意了,看着班主任把手续办下来后才领着赵麒麟离开。 第四十八章 认父 从郑驰乐出现到三个人一起离开淮昌五小,薛岩始终没说半句话。 郑驰乐也没开口。 薛岩的处境他以前听薛岩提过,只不过那时候已经时过境迁,薛岩说起来时也是轻描淡写。郑驰乐只知道薛岩生母的再嫁对象似乎还不错,至少在华中省公安体系是说得上话的,刚刚那个赵麒麟长大后也没现在这么混账,好歹也是数立大功的刑警新锐。 薛岩没有提到过更具体的东西,郑驰乐也没往深里想,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出。 薛岩心头最深处的伤口硬生生撕开在他面前。 郑驰乐不自觉地想起薛岩曾经沉暗无比的目光。 那时候的薛岩眼底似乎没有了任何光亮,只剩下仇恨差使着他前行。他只有在帮忙搜罗证据、暗中推行计划的时候还有点儿活着的感觉,其余时候即使美人在怀、美酒在杯,他依然游离于世界之外。 那也许并不仅仅是牛敢玉的死造成的。 家人的厌弃、好友的死亡、手下的背叛……薛岩一路走过去,生命中几乎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可言。正是因为有着那样的境遇,薛岩只在提起少年时期那短暂的快乐时光时才会露出浅淡的笑容。 因为得到的太少,因此才把它珍而视之。 即使同样处于那一段时光中的人早就将它抛诸脑后。 郑驰乐目光微沉。 他也曾经是伤害薛岩的人之一,虽然他并非有意。 郑驰乐和薛岩都不说话,黎柏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从郑驰乐那儿听说薛岩的情况后就觉得这孩子可怜,这会儿更是气不平,依照他的看法,本来就是刚才那个男孩没管好自己的嘴巴,错不在薛岩。要是他自己的孩子被这样欺辱,黎柏生绝对教他先揍过去再说! 可两个孩子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郑驰乐说要休学,薛岩默不作声地点头答应,根本没有他插话的余地。他要是在那边闹起来吧,又没有足够的立场,而且方才那个女人明显不是讲理的人,要是再继续纠缠下去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没想到出了校门后刚刚还很有主意的郑驰乐居然变成了闷葫芦,一声不吭。 黎柏生气得不轻,只能说:“快到饭点了,我带你们去下个馆子。” 郑驰乐和薛岩跟在他身后进了家小饭馆。 黎柏生点了三菜一汤,三人囫囵着填饱了肚子。 气氛还是静得出奇。 解决完午饭,黎柏生带郑驰乐两人走到一条宁静的林荫道,招呼他们在一个石基上坐下。 黎柏生说:“你们俩别再比拼谁更沉默是金,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看向薛岩,期望他能自己开口。 薛岩接收到他的目光,感觉自己左边的脸依然火辣辣地疼。他再怎么早熟,到底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小孩,虽然他看起来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他心里还是非常在意的。跟赵麒麟杠上的事他连牛敢玉都没说,就是因为不愿意将这难堪的事实暴露在牛敢玉和郑驰乐面前。 原本这跟本就不会有什么事儿,赵麒麟的所有挑衅他都视若无睹,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他外婆的忌日。他外婆是他母亲开始厌恶他以后唯一肯对他好的人,薛岩今天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听课,抽出张信纸开始给死去的外婆写信。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没想到下课时赵麒麟看见了,抢过了他写好的信当众念了出来,不仅跟往常一样辱骂他,还牵连了他外婆。 薛岩忍无可忍地打了赵麒麟。 于是就有了郑驰乐看到的那一幕。 理智上薛岩完全可以理解这件事,他母亲嫁给赵麒麟的父亲时身上本来就背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曾经被人糟蹋、曾经未婚生子。因为有着这么多过往,他母亲才会竭尽所能地对赵麒麟父子好——表面上再光鲜,心里也总是缺少底气。 以前他总想着他母亲是有苦衷的,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好、表现得足够优秀、表现得与那个罪无可赦的人渣迥然不同,母亲就不会那么厌恶他。 也许终有一天会重新接受他这个儿子。 只是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斩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那本该在自己被遗弃时就摒却的念想。 所有年少的、冲动的期盼,所有应有的、不应有的执着,都不需要了。 薛岩目光微敛,抬起头看向黎柏生和郑驰乐时,已经收起了原有的难堪与痛苦。 他顿了顿,从头给黎柏生和郑驰乐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从自己不被母亲期待的出生、到自己母亲越来越厌弃自己这个儿子、到自己被抛弃在岚山监狱后曾经有过的近乎天真的期望,他都没有隐瞒。 最后他才平静地说:“刚才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她嫁人了,那个赵麒麟是她的继子。就是这样,她有了新的生活,这个生活里面不能有我。” 郑驰乐早就听薛岩说起过这一切,只不过这时候薛岩还不像那时候一样善于隐藏情绪,脸上终究还是流露出了难掩的痛苦。 郑驰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薛岩的心情曾经和他那么相像,他太清楚那样的感受——那种创伤是任何安慰都无法抚平的! 黎柏生却没有郑驰乐那么多想法,他只觉得薛岩的遭遇让他痛心。薛岩母亲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遇上那样的事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接受,如果她因为有了孩子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个人渣过日子,那反而有问题! 但是薛岩并没有错。 他只是错生在一个连“家庭”都算不上的地方。 他从出生起就不被期待,可是他很争气,没有跟同样“家庭”养出来的小孩一样行差踏错。 黎柏生心里痛惜着,手上也没慢,他张开手给了薛岩一个拥抱。 薛岩不太习惯跟人亲近,被人紧紧抱住的感觉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黎柏生说:“好孩子,你要不要到我家里来?我的妻子去世了,没给我留下孩子,我很爱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娶。你要是愿意的话,来当我的儿子,将来我老了也不用麻烦家里的子侄了,由你来给我养老!” 他说得情真意切,没半点伪态,薛岩听得愣愣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黎柏生见他对别人的好意有些无所适从,心意更加坚定。他说道:“你不用急着回应,先尝试一段时间好不好?你跟乐乐一起住到我宿舍来,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我回答。” 薛岩没说话,郑驰乐先替他答了:“谢谢黎叔!” 骤然遇上这样的事,薛岩始终觉得不真实。等郑驰乐领着黎柏生回吴氏诊所收拾他的东西时,他才意识到是真的,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在听说他的身世、听说他的过去后肯完完全全地接纳他,并要他当他儿子。 薛岩原本归于死寂的心涌入了一丝崭新的细流。 它还很微弱,但正在慢慢把他心底压抑着的情感汇集在一起。 这是一种比较陌生的感觉,但它令人感到愉快。 薛岩顿了顿,加入了收拾东西的行列之中。 牛敢玉放学后才回来,见到薛岩微肿的半边脸后很气愤,咋咋呼呼地问谁敢对薛岩动手。薛岩对牛敢玉这个朋友还是很珍视的,他拉牛敢玉坐下来把这段时间的事都说了出来。 牛敢玉听得火冒三丈,可转头一看,却发现薛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牛敢玉心眼直,但不代表他不晓事,正相反,很多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他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前面薛岩闷在心里没跟他说起半句,这会儿却坦言了所有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薛岩已经放开了。 那个名义上是他的母亲,实际上却抛弃他、伤害他的女人,再也无法撼动他半分了。 牛敢玉说:“我为你感到高兴。” 朋友真诚的祝福让薛岩很感动。 牛敢玉跟他的情况差不多,但牛敢玉父亲犯的罪并没有那么严重,他父亲只是碰上了国内严打“投机倒把”的飓风,从地方富豪沦为了经济犯。牛敢玉一直跟他父亲有联系,听说他父亲在岚山监狱里表现良好,有望提前释放,牛敢玉一直数着日子等他父亲出狱。 到时候牛敢玉也许就跟他父亲过了。 而郑驰乐家里情况有些复杂,但郑驰乐显然也放开了心,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薛岩觉得自己也该往前走了。 时间一天天从大伙眼皮底下溜了过去,薛岩很快就适应了跟黎柏生的“准父子”生活。 黎柏生没有说谎,他对妻子的爱意确实非常深,足以让他忍耐度过余生的寂寞。薛岩从黎柏生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已经故去的“母亲”的事,还跟着黎柏生去她坟前祭拜过,一套程序走完以后,黎柏生就让他改口喊“爸”了。 这是薛岩没有期待过的角色,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接受了这样的角色定位。 郑驰乐听到薛岩喊的第一声“老爸”之后,心里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四十九章 突然 郑驰乐原想着马上就把关靖泽的信看完,没想到成钧没给他停顿的时间,急匆匆就把他往车上拉。 在路上成钧给他解释原因,原来他上市政跟进岚山开发项目的具体进程,却发现了几个地方出现了大的改动,原始数据也统统被弄乱了。现在的方案有很多问题,主要是涉及到地权的分割,似乎有人把一部分地自己吃了下去! 这么做很容易引起群众反弹,成钧怕影响整个项目的施行,要求重新核实项目方案。结果那边很不要脸地表示:“这是市政拿出的最佳方案,你觉得不妥就举证、提意见,如果提得有道理我们自然会采纳。” 市政那边拿出的新方案做得也有模有样,成钧还真的没法一棍子打死。他只能将参与方案确立的人找了回来,加班加点地对两个方案进行点对点的比较,期间耿修武也过来查看过情况,还给他腾了间空办公室让他使用。 成钧做着做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后一拍脑门,把郑驰乐找了过来。 郑驰乐听完后诡异地沉默着。 成钧意识到不对,问道:“乐乐你想到了什么?” 郑驰乐说:“成老师你本来就不是市政的成员。” 这下沉默的人换成了成钧。 他能够成为整个岚山开发项目的负责人,是因为关振远将负责权放给了他,这是关振远敢用他,而不是他本身有这样的权限。耿修武下来的时候他也想过会不会有变化,可他前来查看进展也没人阻止他,给他一种“一切照旧”的错觉。 可耿修武这人哪有那么宽阔的心胸?这不,早早就挖了坑在等他呢!前面一切无异可能是想着他迟早会上门谈这件事,没想到他根本没那个打算,耿修武就开始闹腾了。 想想也对,没他点头,下边的人敢乱改吗? 这家伙永远这么不着调。 华中省经得起他这么折腾吗! 眼看市政就在眼前,成钧下了车看着郑驰乐苦笑:“你倒是机灵,看得比我清楚!这样的话你得先去找‘耿书记’谈谈,你是要跟我一起进去,还是先去别处走走?”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没事,成老师你去,我自己能看好自己!” 成钧知道郑驰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担心,挥挥手走进市政。 郑驰乐目送成钧离开后,一个人坐到市政旁的旧石椅上看信。 关靖泽似乎把信当成日常记录来写了,从事发那天就开始记录。 永交永交,这个名字被赋予的意义是边境平和、与一干邻国永久建交,可惜的是那边的边境终究还是不怎么平静。频繁发生的天灾和人祸让这个省在国内的地位就变得非常尴尬,将近一大半的辖地简直是不毛之地,只有军方派驻的陆军二十二师还驻扎在那一带。 这会儿道路又阻断了,永交省内的情况更为混乱。这是个落后到骨子里的地方,而且也没有“民风淳朴”这一说法,关靖泽抵达永交省省会后所知道的斗殴、盗窃等案件就数不胜数。 早年的铁路设计因为没有考虑永交的情况,一年之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几乎无法通行,国道的某一段也时常被风沙闭路。如今永交省正逐渐步入沙尘暴高发的时节,关振远一上任就遇上了这样的窘况,不得不说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没想到关振远在永交一改当初的温和路线,道路阻断的同一天他就以渎职为由撤下了一批干部,同时从下边选上了一批人顶上。联系到关振远一来到永交省就颁布的禁猎令、禁易令,关靖泽隐隐猜到了关振远准备走的路线。 这场阻路天灾来得很及时,永交省内部进行了由上至下的大清洗,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关振远手底下已经出现了一张张全新的面孔。 当地人有点眼力的人都悄悄把这称为“藏在沙尘后的变-革”。 关振远做的当然不仅仅是清洗。 在张世明的帮忙之下,永交省的情况在华国十五省的报纸之上都占了或大或小的版面,临近省市更是直接提供人力物力支援,隐隐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势头。这次永交省交通系统的恢复比任何一次都要快速。 关振远将所有提供了支援的省市都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放到各地县市。 这跟以前无人关心的状况截然不同,多少起了振奋人心的作用——至少一大批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 这颗种子一种下,关振远办起事来明显就顺利多了。 邮政系统还在整顿,关靖泽的信是托张世明带回来的。在信踏上回程的时候永交省的交通已经恢复了,关靖泽开始在附近的学校挂了个名,跟在关振远的秘书身边学习。 这封信写得比平时后,但看完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从信里可以看出关靖泽这一世和关振远的关系亲近多了,关振远还准备手把手地把他带起来,这对于关靖泽而言也许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郑驰乐替他感到高兴。 成钧和耿修武也不知聊了什么,出来时面色沉沉。 郑驰乐见状忍不住发问:“成老师,出了什么事儿?” 成钧说:“我回岚山办个调任手续。” 郑驰乐一听就明白了。 这时候学校还属于编制内,往市政里面调也不算太出格,当初关振远让成钧负责岚山开发项目本来就是在为他铺路,这会儿换了耿修武上来居然也延续了这个做法。 见郑驰乐黑幽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仿佛只这么一句就已经明白过来,成钧说:“你这家伙就是人小鬼大。”说完又忍不住感慨,“世事真是难料啊!” 郑驰乐很快就知道了成钧这么感叹的理由:第二天他就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潘胜男。 绕了一大圈,耿修武、成钧、潘明理三人居然在华中省再度聚首。 不过这跟郑驰乐关系不大,跟他有关的只有潘胜男的到来:潘胜男决定跟着她叔叔一家来华中省住上一段时间。 刚到地头,潘胜男就自个儿带着小小个的表弟潘小海往淮昌大学那儿跑。 她早就打听过了,郑驰乐在那儿呢! 潘胜男一路问路,没一会儿在信息室找着了郑驰乐。 她性格开朗,明丽的五官笑起来格外灿烂,瞧见郑驰乐后她脸上马上乐开了花:“乐乐!我带小海来看你了!” 潘小海是个苦命的娃儿,他爹嫌弃他长得不想自己,小胳膊小腿看着特别不顺眼,对他要求倍加严格。而且他爹明显爱闺女胜过爱儿子,一瞧见潘胜男就两眼放光,恨不得越俎代庖地将满腔父爱递给潘胜男。 幸而潘小海有着潘家男人的特质:豁达。 忍受了这么不公平的对待,潘小海居然没有恨上潘胜男,正相反,他从小就对这个姐姐着紧得很。眼看潘胜男渐渐长大了,这个小个子潘家男子汉开始忧心起“女大不中留”这个事儿,瞧见潘胜男跟那个雄性生物玩得好就竖起浑身倒刺想扎人。 至于潘胜男那个所谓的未婚夫,他可从来没放在眼里。毕竟两家的关系越来越糟糕,指不定哪天就翻脸了——他早就听说到了风声,那边一直在朝韩家靠拢,似乎想跟韩家结亲呢! 潘小海一见到郑驰乐就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发现郑驰乐五官周正,高度也适合,挑不出什么刺来,顿时将境界等级调低了一点。 他绷着脸说:“你好,我是潘小海。” 郑驰乐当然认出潘小海来了。 潘小海也是他的朋友之一,这家伙打小就特别聪明,特别是在打听消息这一方面,简直是天赋异禀啊!后来他暗中调查叶家人的事儿,潘小海没少给他帮忙。 骤然见到小了好几号的潘小海,郑驰乐忍不住乐了。这种感觉还真是有趣,放宽了心以后看谁都觉得打心里高兴。 郑驰乐一开心起来就非常恶劣,他知道潘小海很紧张潘胜男,故意对潘胜男说:“好久不见!腿全好了吧?” 潘胜男在原地蹦了个圈:“瞧,没事了!” 郑驰乐说:“看起来是没事了,不过还是坐下让我给你看看吧。” 潘胜男知道郑驰乐是季春来的得意门徒,听到这话后也没怀疑,乖乖坐下给郑驰乐检查腿。 郑驰乐故意放慢了动作。 潘小海看得眼里喷火。 郑驰乐暗笑在心,站起来说:“真没事儿了!” 潘胜男跳起来说:“那我们一起去玩吧。” 郑驰乐想着自己也不能老闷在计算机前面,点点头说:“行,去哪儿?” 潘小海见他们不带自己说话,立刻挤进他们中间不高兴地瞪着郑驰乐说:“你才是这边的人!” 郑驰乐见他表情有趣,忍不住抬手恶意地捏住他脸颊上的肉。 潘小海愤怒了:“你做什么!” 郑驰乐啧啧赞叹:“真软乎!” 潘小海说:“谁软乎了?你才软乎!” 潘胜男见状也往他身上扑:“我来捏捏看!” 潘小海欲哭无泪。 郑驰乐瞅着他,就像瞅着只小肥羊啊小肥羊。 这个是个了不得的小小百事通,必须从小培养点革-命友情! 关靖泽得知郑驰乐又遇上一个旧友时已经是好些天后了,当时他刚跟关振远身边的程秘书跑了一趟乡镇。 程秘书肯带着他出门当然是关振远授意的,关振远是想让他多看点基层的弯弯绕绕。 这段时间他寸步不离跟着程秘书,学到了许多以前没人领着他去领会的东西。关靖泽暗暗结合着自己在基层熬上去的经验,思维顿时通透了不少。 累了一天,关靖泽静下心来看完郑驰乐的信后微微发愣。 郑驰乐身边总是有许多朋友,他在其中并不算太特殊,他其实并没有资格要求特别对待。现在他们分隔两地,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靠什么来维系那并不算太深厚的感情? 关靖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需要”感情这种东西,因为整颗心被它滋养着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到他舍不得放掉。 而郑驰乐对他应该并不存在这样的感觉。 关靖泽躺在床上睁着眼到天亮。 一大早起来后关靖泽就有了决定。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究竟被什么东西困扰着。 关振远是个思想开放的人,郑彤也不算固执,至于首都关家,那边本来就没指望过他们这一支。 来自家中的阻力等同于零。 也就是说他唯一需要攻克的人只有郑驰乐。 关靖泽并不是多善良的人,他可不会把这份念想闷在心里死活不说。 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 关靖泽想清楚以后就拿出纸笔给郑驰乐回信。 这次的信很短,上头来来回回地写了几句话,结合起来就只有这么一个意思:我喜欢你。 而另一边的郑驰乐给自己放了两天假,领着潘小海和潘胜男到处撒欢,潘小海一开始还对他有点儿敌意,玩开以后就崇拜起郑驰乐来了——因为郑驰乐似乎什么都会玩,遇到什么东西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更重要的是郑驰乐能玩转计算机! 潘小海在郑驰乐的引导下很快就被这神奇的豆腐块给吸引住了,这方便的网络世界真是他理想中的天堂!全国各地有什么事儿,上网吆喝一声就能问出来了!几天下来,潘小海一离了信息室就心痒难耐,吃饭都不香了,非缠着郑驰乐领他去玩。 这下轮到潘胜男看不惯了,揪着潘小海回去挨潘明理的训:什么东西成了瘾都不好! 作为始作俑者的郑驰乐笑眯眯地把潘胜男和潘小海送到校门外,幸灾乐祸的表情十分显而易见。 郑驰乐正要往回跑,却听到门卫的招呼:“乐乐,你的信!” 郑驰乐说:“谢谢!” 他接过信一看,有些诧异。信封上的字体是关靖泽的没错,但它显然比平时要薄很多,显然只写了一张信纸在里面。 郑驰乐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感觉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拆开信来看。 然后就呆住了。 50番外:他的葬礼 陆冬青接到电话时正在准备晚餐。 原来是初中的班长叫他一起去参加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葬礼。 陆冬青对郑驰乐是感激的,因为有郑驰乐当初的维护,他对自己的性向坦然了许多。 对于曹辉他也渐渐放下了,并且找到了跟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他们都回淮昌一中当了个老师,他还接手了那份对他意义重大的校报。 骤然知道郑驰乐的死,陆冬青觉得有点不真实。 他总觉得郑驰乐那样的人应该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年轻时肆意又张狂,活得比谁都精彩;迈入中年时稳重了一点儿,爱玩的本性却不会改变,时不时会让人大吃一惊;到老以后还是个老不正经,一时兴致来了就会捋起袖子跟人比拼点什么。 他认识的郑驰乐永远那么精神奕奕、充满活力。 听说当时驾驶座上的是关靖泽,出事时关靖泽反身护在郑驰乐身上,结果却还是两个人都难逃厄难。 他们的家人决定把他们的葬礼放在一起举行,骨灰也摆放在一起。 陆冬青知道时有点诧异,毕竟当初关靖泽和郑驰乐并没有任何交集,真要说有,那也是“竞争对手”。 如果要数出好人缘的郑驰乐跟谁没说过话,关靖泽肯定排在头一号。陆冬青一向比较敏锐,所以当时就悄悄问过郑驰乐是不是跟关靖泽有嫌隙,郑驰乐当时一愣,含糊地说:“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却得不到,而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那个时候郑驰乐脸上没有笑容,有些不太像他认识的那个乐乐。 没想到关靖泽和郑驰乐会遭遇这样的意外。 陆冬青穿上白色衬衣,再套上黑色的西装,确定自己的着装不会与葬礼的氛围冲突后就跟伴侣告别,乘着公交车出门去。 葬礼就在公墓那边举行,公墓提供的场地很大,两边的青柏葱葱郁郁,颜色深得像是蒙上了一层沉穆的哀伤。 陆冬青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哭得格外伤心的女人,他记得这人是关靖泽的继母,同时也是国内第一机械厂的女厂长,是个了不起的女强人。 这一刻她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眼泪仿佛流不完似的,谁劝她她都没法停止哭泣。 在她的身边站着个沉默的男人,他跟他的妻子一样常常见诸报端,而且出现得更频繁。虽然同样痛失爱子,他的表现却要冷静许多,只是眉宇之间的伤痛却是怎么都隐藏不住的。 这边是关靖泽的家人,另一边就是郑驰乐的了。 陆冬青记得郑驰乐这次回来后跟他们提起过为首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那是国内有名的“医界圣手”季春来,还有他的徒弟赵开平。 陆冬青走过去跟季春来见礼。 即使季春来素来豁达过人,见到跟自己徒弟同样年轻的脸庞后还是忍不住悲恸,叹息着说:“他跟你一样大……” 陆冬青闻言也是一阵哀伤。 郑驰乐跟他一样大,生命却已经结束了。 人生啊,还真是无常。 他看着灵堂上两张年轻的遗照,眼睛也湿润了。 这时有只小手扯了扯陆冬青的衣角。 陆冬青低头一看,原来是关靖泽的妹妹佳佳。他知道佳佳的病,因为郑驰乐说佳佳需要多和人接触,所以让他们这些朋友陆续去了趟医院,那时候郑驰乐还笑眯眯地摸着佳佳的脑袋瓜说:“瞧,这是陆叔叔,他在淮昌一中当老师呢。你靖泽哥和小哥哥都在那里念过书,你要不要也去那儿念初中?对了,这是第几个来着?” 佳佳眼睛亮晶晶:“第二十五个!” 郑驰乐一脸笑意:“我说了每天给你换不同的人来给你讲故事,没骗你吧?不是我夸口啊,你小哥哥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朋友,凑齐三百六十五个保准没问题……” 虽然仅仅见过一次,陆冬青还是很心疼这个懂事的小女娃儿。他弯下腰揉揉佳佳的头发:“佳佳,要不要去外面透透气?” 里面的气氛太沉重,不适合小孩子呆,何况佳佳的身体并不好。 佳佳红着眼眶看了看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照片,抱着怀里的笔记本跟着陆冬青往外走。 陆冬青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外面,看着前来向郑驰乐两人道别的来客说道:“你看,这些都是为你小哥哥、你靖泽哥而来的人,你小哥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虽然他离开了,但是我们都不会把他忘记;你小哥哥救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带着感激来向他道别;你靖泽哥脚踏实地地做过很多很多好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为他送来花圈和挽联、为他的离去而伤心落泪。佳佳,一个人做过的所有事,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其实仍然活在许多地方,他们没有做完的事也会有许多人追寻着他们的脚步去完成。” 陆冬青的话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来说有点高深,但佳佳还是听懂了。 这个从小就离不开汤药的小女娃儿吸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来。 小哥哥说过,勇敢的小孩不能哭,哭了就不可爱了。 这时负责看照佳佳的张嫂找了出来,看到陆冬青后点头致意,然后对佳佳说:“来,跟张妈去喝药。” 佳佳点点头,乖巧地朝陆冬青挥手道别。 走出几步后她突然又挣脱了张嫂的手往回跑,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陆冬青:“陆叔叔,可以帮我保管吗?你想看也没关系的……帮我保管好不好?如果我、我跟小哥哥和靖泽哥一样了,你来看我好吗?到时候你再帮我把它带过来……” 张嫂听得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抹掉泪说:“陆先生,你就帮佳佳拿着吧。” 陆冬青接过佳佳手里的笔记本,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离开。 陆冬青找了个台阶坐下,拿着厚厚的笔记本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他有预感这里面也许会看到一些了不得的秘密。 微风徐徐吹过树梢,带来一阵凉意。 陆冬青静坐许久,终究还是伸手翻开笔记本的封皮,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孩子天真的涂鸦。看得出来佳佳很有天分,虽说人物模样儿看上去不太真实,但神韵十足,一眼就能认出是谁:她自己、她哥哥、她小哥哥、她妈妈、她爸爸、她张妈…… 在最下面那个角落写了个“家”字。 往后翻居然是涂鸦式的记录,简单地写着谁谁谁今天来给她讲了个什么故事,翻到第二十五页,果然画着一个涂鸦式的陆冬青,下面的小四格也是他给讲的故事。 这种记录到第五十七天就断了,一对日期,那正是郑驰乐和关靖泽出事的日子。 后面却并不是空白,佳佳开始记录自己和两个哥哥相处的时光。 从画面上看郑驰乐对这个小病患无疑是非常上心的,天天都在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捉弄关靖泽的场景也画得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 一想到这都是在郑驰乐和关靖泽出事后画的,陆冬青就忍不住为佳佳揪心,这么小一个孩子,到底是以什么心情去回忆着那些开心的往事、画出这一幕幕温馨画面? 别说小孩子,就连他这个成年人都觉得无法忍受。 陆冬青接着往后翻,却发现接下来几页都是空白,再往后就是几根乱线画在那儿,看起来毫无章法。 就在陆冬青准备合上笔记本时一阵风突然把笔记本往后吹开。 “我那天晚上听到了一个秘密。” “一个叫薛岩的哥哥来见小哥哥。” “我听到了他们说话。” “原来我真的是小哥哥的妹妹。” “当时我好高兴。” “现在我好难过。”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能早一点叫他哥哥了。”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我就缠着妈妈认回哥哥,妈妈那么疼我,一定回答我的。” “我好难过,但是小哥哥说不能哭,勇敢的孩子从来不会哭,要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 再往后就是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的是满脸笑容的郑驰乐和关靖泽牵着满脸笑容的小女孩儿。 画面看起来开心又幸福。 陆冬青摘下眼镜,拭擦着有些朦胧的镜片。 郑驰乐的开导并没有白费,这个小女孩儿坚强得叫人吃惊。 更让人吃惊的是郑驰乐的身世,虽然笔记本里语焉不详,可陆冬青想起了郑驰乐当初那句话:“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却得不到,而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回想起来当时郑驰乐应该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初他对关靖泽那莫名其妙的敌意也有了解释。 不过从佳佳记录的东西来看,郑驰乐应该已经放下了,至少已经可以和关靖泽和平相处。 陆冬青重新戴上眼镜,找到组织自己前来的班长说:“班长你有我们那批人的联系方式,我想要一份。” 班长说:“行,我回头发给你。你想做什么?” 陆冬青沉默片刻,说道:“以前乐乐不是让我们找时间去看看佳佳吗?你也知道的。他说过天天都会去一个不同的朋友,至少凑齐三百六十五天,现在乐乐不在了,我想帮他继续下去。” 班长一怔,点点头说:“我也加入!” 陆续到来的其他人听到这话后问道:“加入什么?” 班长又一一给他们解说,结果所有人都决定加入,准备好好帮郑驰乐完成这件事。 等他们一行人边交换联系方式边走远,静静站在转角处旁听的中年人抬起头看着无垠碧空,眉宇含悲。 他有一个优秀的儿子,这个儿子聪明,豁达,善良。 即使已经离开人世,他依然能让那么多的人凝聚在一起,一心想要替他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可惜他始终没能见这个儿子一面。 若不是细心的妻子察觉了那一系列举动是针对叶家的“报复”,追查到这个儿子身上,也不会发现这孩子跟自己十分相像,更不会发现叶家里面有人曾经有人想要杀死这个孩子! 如果他和妻子早一点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根本不需要费心护着那个心思歹毒的内侄,毕竟那些罪证并不是伪造的,判多少年都是他咎由自取! 光是想到自己为了护着试图抹杀自己儿子存在的内侄而寒了亲生儿子的心,还差点让这个歹毒的家伙过继为自己的继承人,他就觉得心如刀绞。 中年的眼神变得冷冽无比。 那些为了私利暗下毒手的人、那些为了私心暗中隐瞒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五十一章 原点 当晚失眠的人换成了郑驰乐。 郑驰乐看到信时以为关靖泽在开玩笑,但关靖泽那个人会开玩笑吗? 一闭上眼,郑驰乐就想起了少年时期那个总是将衣领一丝不苟扣紧、从小就与别人不太亲近的关靖泽。 那时候他跟谁都玩得好,毕竟少年人的友谊没那么多纠葛和纷争,你主动迈出一步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郑驰乐从来都不吝于释放自己的善意,无论是班里玩得最开的人还是班里最沉默的人,他都能跟对方聊得很开怀。 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每个人出入时都不忘呼朋唤友、三三两两地走,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够证明自己人缘好、证明自己受欢迎。 而一旦落单,就会觉得无所适从。 但关靖泽从来不需要这一套。 关靖泽永远习惯于一个人走在校道上,遇到老师时会礼貌地问好,并被老师们喊住询问近况。高年级的学生见到他也会打招呼,大概是有什么事儿要跟他商量。无论是师长还是高年级生,都是以平等的姿态在跟他闲谈。 从郑驰乐听到的情况来看,关靖泽在年级里是个最经常被提起的好话题。 当时还有人对他的受欢迎很不忿,觉得他就是个书呆子,雄纠纠气昂昂地找他挑衅。没想到关靖泽脱下校服后比他们还多几分男儿气概,在球场上也把他们碾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自那以后关靖泽更是成了淮昌一中传说般的存在。 那样光芒万丈的人物,即使是郑驰乐也不自觉地想避其锋芒。他和关靖泽的座位相隔并不远,可他从来没有主动与关靖泽说过半句话。 至于有没有“被动”说过话?关靖泽那家伙本来就不会主动跟人说话。 两个人居然就那么沉默着度过了一年。 陆冬青心思细,最先发现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的怪异。 当时郑驰乐听到陆冬青的疑问后静默片刻才回答:“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却得不到,而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横亘在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的东西除了他与郑彤的关系之外,还有关靖泽表现出来的一切:关靖泽冷静、早熟、行事理智而稳妥,早早就跟同龄人区分开来。 这样的人永远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理想,并且已经罗列出相应的计划朝他自己预设好的未来前进。 感情在他的生命中永远不会占据太重要的地位。 在关靖泽眼里,也许他这样的活法简直愚蠢透顶——等同于将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幼稚交往之中。 这种人往往很难被撼动,最好不要奢望能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回应。 很多时候郑驰乐也是很自私的,他并不想将满腔热情浇在冷漠又冷淡的关靖泽身上。 可现在关靖泽却写来这么一封信。 郑驰乐躺在床上始终没合眼。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关靖泽年少时的眼睛。 那时候他常常想跟关靖泽一别苗头,关靖泽参加了什么比赛,他往往也会跟着报名。 因为这个缘故,关靖泽的视线也曾经落在自己身上很多回。 甚至有一回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关靖泽似乎朝他走过来准备要说话。 只是他却正好听到陆冬青他们的招呼,借机转过身咚咚咚地往外跑。 那时候天好像快要下雨了,教学楼外灰蒙蒙一片,郑驰乐快步追上陆冬青一行人,嘻嘻哈哈地一起回宿舍。 走到校门时他悄悄往回看了一眼。 天空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关靖泽取出自己的伞静静地走进雨里,身体依然站得笔直,跟往常无异。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回首,关靖泽站住了,远远地看着他。 只不过当时细雨蒙蒙,他怎么都看不清关靖泽脸上的表情。 也许是因为他拒绝交好的想法表现得太明显,关靖泽跟他果真再也没有任何往来。 一直到逃避般远离淮昌,郑驰乐都没跟关靖泽说过半句话。 多年后再见面,关振远进了中央省,只有郑彤带着佳佳跟关靖泽住在一起,他扛下救治佳佳的责任后跟关靖泽见面的机会渐渐多了。 幸而他已经可以平静地跟关靖泽相处。 这时候的关靖泽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有条不紊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只是了解越深,他就越觉得关靖泽在糟蹋自己的身体:关靖泽对自己的生活毫不上心,只要饿不着冷不着,他永远不在意自己过得舒不舒坦。 郑驰乐原本的打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关靖泽的任何事,最后却还是看不过眼,撺掇佳佳一起想方设法让关靖泽正常饮食、正常休息。 一来二去,他们竟也成了可以坐下来吃个饭、聊会儿天的朋友。 再后来,他们就一起回到了十一岁。 郑驰乐翻出关靖泽那封信,举高到头顶又看了一遍。 如果关靖泽不把这些话写出来,他永远都不会往那个方面想。 事实上郑驰乐从来没生出过跟谁一起共度余生的想法,爱情和婚姻对于他来说都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东西,比如他的亲生父母之间肯定也有过爱情,只可惜随着时间、距离、身份的变迁,他们再见时也许连点头微笑的交情都不复存在。至于婚姻,他始终没有跟另一个人长久相处并诞育下一代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自己负不起这样的责任。 如果是童欢庆来分析,肯定会说他是因为上一代的不幸与悲哀而对爱情和婚姻持有不信任的态度。 但郑驰乐认为自己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负责到底的爱恋和婚姻都是不应存在的。 而他始终没有做好那样负起那种责任的准备。 以他对关靖泽的了解,那家伙也绝对不会随意开这种玩笑。 而且那家伙…… 郑驰乐啪地把信纸对折,一骨碌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可以确定关靖泽那家伙现在肯定睡得很沉! 那家伙要不是觉得这事很困扰,绝对不会直接给他来这么一封信。 这明显是祸水东引啊!把信寄过来再等他回音,关靖泽把问题推给他之后这几天就可以安安心心去做自己的事——反正来回至少要四天,再着急也没法提前知道结果。 郑驰乐想通了其中关节,暗骂了一句,爬下床拉亮灯泡给关靖泽写回信。 跟关靖泽这厉害的笔杆子通信那么久,他的言语艺术多多少少也得到了升华,没一会儿就把回信写好了。整封回信从社会高度分析他俩恋爱会遇到什么阻力,再从家庭角度分析他俩在一起会造成什么影响,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就是没有正面回应半句。 接着他觉得大半夜起来写这么一封回信看着有些不淡定,扯下几页信纸开始给关靖泽说起近段时间淮昌发生的事。 成钧考虑了几天,最终还是答应了耿修武的邀请调任市政,似乎像约好了似的,潘明理也从华东省陆军十三师调任到华中省陆军十七师,虽然碍于彼此的职能不能时常聚首,但三人确实实现了少年时说好的话:在同一个地方共同努力,打拼出属于自己的成绩。 有两个好友在身边,耿老爷子又亲临指导,耿修武行事稳当了许多,不仅关振远留下的方案没大改,还致力于发展贸易市场。华中有着天然的地理优势,四通八达的铁路干线和公路干线都要从这里中转,耿老爷子给耿修武指出了最稳妥的发展路线:调整优惠政策,增强商贸吸引度,充分利用华中省的地势将淮昌打造成华国贸易中心。 成钧对此非常赞同,不毁坏原生态、不引进重污染产业,这样的开发方案就算不成功对华中省也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郑驰乐本来可以就这样收尾,可他又起了坏心眼,硬是想方设法地多写了几页,最后才将最开始写的那一页回信放到最底下叠好,塞进信封里。 但愿不会超重! 想象着关靖泽看完信后的憋闷,郑驰乐心里舒坦多了,躺回床上迅速进入梦乡。 祸水东引这一招谁不会使啊! 关靖泽收到信后确实有些愣神,一页页地看完前面的内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最后一张信纸露出了真面目,关靖泽顿时哭笑不得。 这家伙还真是滑不溜秋,左拉右扯一大通,硬是没个正面的回应。 不过没拒绝就是好兆头! 关靖泽也没气馁,又恢复了以前将信当日常记录写的习惯,只不过信的最后有些变化,每次都或多或少地提起自己的近况——内容涵盖心情、身体、想法等各个方面,最后还必定以问句为结尾,诱使郑驰乐不得不针对他这个人说上两句。 同时他还针对性地询问郑驰乐的近况,说是礼尚往来的关心。 郑驰乐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气得不轻,他又没问,哪里来的“礼尚往来”? 可前面都正正经经地写了那么多,最后要是对关靖泽破口大骂那就太突兀了! 郑驰乐只能憋着一口气简单地回应几句。 关靖泽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每回都不忘来这么一着。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郑驰乐终于习惯了在写完淮昌这边的事儿后以互报近况结尾,只不过心里总忍不住嘀咕: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关靖泽这家伙的脸皮这么厚呢? 不要脸啊不要脸! 而就在春天即将结束、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郑驰乐合上自己的药理课笔记,一个人走出淮昌大学想要出去透透气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熟悉身影。 这时正是中考刚结束、淮昌一中开始入学加试的日子,郑驰乐就是在这个时候跟关靖泽见的面。有信心去参加入学加试的人都是自己学校的佼佼者,考场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儿傲气,而关靖泽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郑驰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就是自己最大的对手。 结果出来后果然如他所料,关靖泽的名字正好排在他前面。 也是唯一一个排在他前面的人。 不管是因为不甘心也好、不服气也罢,他都在心里跟关靖泽杠上了。 他跟关靖泽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好时节,春意虽然已经开始减退,夏季的炎热却还没靠拢过来,空气不湿不燥,还带着甜甜的花香。 郑驰乐微微一顿,抬脚朝关靖泽走了过去。他和关靖泽回来时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早就过了情窦初开、脸红心跳的年纪,突然的重逢并不会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郑驰乐在关靖泽面前站定,笑眯了眼:“怎么回来了?” 这老朋友般的语气没让关靖泽太失望,事实上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将一支新买的钢笔别到郑驰乐衬衫前的口袋上,一本正经地说道:“生日快乐。” 感谢命运,让错过的时光回到了起-点。 第五十二章 叶家 时光如水,一过就是四年。 又是一年党校招新时,叶仲荣从老友严民裕那得知了今年党校的新生之中有个从永交省考回来的特别人物:关靖泽。 关靖泽今年才十六岁,但已经成长到一定程度,跳级升上高中后很快就因为表现优异而入了党,提前参考后更是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入了中央党校。 党校的正校长是由首都副市委书记兼任的,叶仲荣和他是老朋友,因此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关振远第二次婚事结得很低调,连喜宴都没摆。叶仲荣是许久之后才知道关振远的妻子是郑彤,看到这个名字他先是一愣神,然后就想起了自己下乡时的日子。 那时候的生活条件无疑是艰苦的,但他本来就不是注重享受的人,因此也不觉得太难受。只不过如果要他说起那段时间最明亮的一抹色彩,那就是跟郑彤的一段恋情。 当时郑彤年纪并不大,还是个小小的高中生,他也没生出其他想法。后来朝夕相处,郑彤的好学和聪慧让他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找到了从思想、理念完全契合的人。他致力于详尽记录当时的知青生活,郑彤则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两个人感情渐深,在离别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尝了禁果。 叶仲荣回到首都后原本想着把事情处理完就去找郑彤,结果正好碰上一向对他极好的韩家奶奶病重,韩家奶奶将他叫到病床前将青梅竹马的韩蕴裳托付给他。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韩家奶奶又说得十分明白,他无法拒绝一个老人家弥留之际的请求,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从小体弱多病的韩蕴裳因为被拒婚而蒙羞,于是只能答应下来。 韩蕴裳身体不好,从出生开始就不断地有医生预言她活不长久,但韩老爷子疼她疼到了骨子里,不惜一切代价寻医问药,硬是把她的命续了下来。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对她非常疼爱。但她没有因此而养成骄纵的脾气,正相反,她对谁都是笑眯眯地柔声细语,说话声音永远不高。 她越是聪明懂事,其他人对她就越是疼惜。 叶仲荣也一样。 他曾经对郑彤怀有歉意,但他和郑彤之间毕竟只是一场年少的爱恋,既然答应了婚事,他也就打消了去找郑彤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跟韩蕴裳过日子。 骤然得知郑彤嫁给了关振远,叶仲荣第一感觉是微微怔愣,然后就舒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把某些东西掀过了一页。 他当晚就跟妻子说起了这件事,并且坦白了当初的恋情。 韩蕴裳沉默了很久才说:“如果当时……” 叶仲荣打断:“没有如果。事实已经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了,我们成了夫妻,郑彤也已经嫁给振远。以前我不提这件事是怕你胡思乱想,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韩蕴裳没有介怀叶仲荣的过去,只是叹息着说:“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她的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能活得久一点儿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诞育儿女这种高风险的事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叶仲荣笑了笑:“古往今来多少伟大人物都没有儿女,这是老天在给我预示,让我准备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着。” 思及往事,叶仲荣对严民裕说:“这关靖泽小小年纪就这么出色,瞧起来还真是棵好苗子,你这个校长可得好好栽培啊。” 严民裕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一批里头特别人物多着呢,关家就来了两个,实在太凑巧了。他们家的事儿我们都晓得,这下恐怕有好戏看了。” 叶仲荣说:“你这爱看热闹的性格还是一点都没变,可别趁机在一边煽风点火。” 严民裕说:“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党校的事都是常务副校长在管,我能扇什么风点什么火?别瞎说!” 叶仲荣也没与他抬杠,又跟他聊了几句才道别。 没想到回到叶家后家里的气氛很凝重。 负责看照老爷子的勤务兵一见到他就说:“荣哥,老爷子在书房等您,华哥他们都已经在那儿了。” 叶仲荣说:“好,我这就过去。” 叶仲荣走进书房,人果然很齐,除了正在负责新型武器研发项目的叶季昌以外三兄弟都在,甚至连已经出嫁的两个妹妹都回来了。 老爷子坐在书桌前,面色微沉。 气氛比外面还要沉凝。 叶仲荣不由问道:“怎么了?” 老爷子眼睛一闭,声音有些颤抖:“老四死了。” 叶仲荣一愣:“什么?” 大哥叶伯华给叶仲荣解释:“老四他负责的项目突然出了差错,引发一次小规模爆炸。当时老四正在亲自检查故障原因,结果就出了事儿,送到医院以后已经不行了……” 老三叶叔茂一语不发地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叶伯华陈述。 叶仲荣觉得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叶季昌是家中幺子,从小到大最得老爷子喜爱,他要去搞军工,老爷子二话不说就给他开了路。在这个家里,这个四弟算是最纯粹的人了,他没有半点争利的心思,一心一意地扑在军研上。 没想到他的命会断送在他最热爱的事业上。 叶仲荣沉默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叶伯华继续说:“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除了怎么办好老四的后事之外,还要考虑曦明该由谁抚养。弟妹去得早,老四现在又跟着走了,曦明正处于最需要关心的时期,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叶仲荣觉得这事根本不用商量,四兄弟之中只有他没孩子,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了,这个堂侄儿当然是由他来抚养。 可叶仲荣还没开口,一旁的大妹就抢先说:“曦明一直跟三哥好,我觉得他跟着三哥比较好。” 小妹也附和:“二哥太忙,二嫂身体又不好,曦明过去的话说不定会没人看照,还是三哥这边比较适合。” 叶伯华似乎觉得两个妹妹说得挺有道理,点头说:“这样考虑倒也有道理……” 叶叔茂说:“我倒是很清闲。” 叶老爷子一直闭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听到他们一唱一和地将叶仲荣排除在外,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睁眼扫视一圈,抬手一拍桌子:“我还没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叶仲荣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自家兄弟姐妹在想什么。 他们是怕叶曦明跟了他,往后叶家就落到他这一支里面。那时候韩家奶奶会想到将韩蕴裳托付给他,应该少不了他的两个妹妹在一边鼓吹,从一开始他们盘算好了,他要出头没问题,乖乖为叶家打拼正合他们心意。 只不过他们永远不忘未雨绸缪,早早就谋划着从根本上剪断他接掌叶家的可能性。 老四刚刚去世,他们就已经谋算起这些事来,叶仲荣不得不感到寒心。他早年离家就是因为不喜欢这种气氛,没想到回来以后这一切不仅没改变,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碍于手足一场,叶仲荣从来都不想与他们相争。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老三带着曦明吧,我没意见。” 叶老爷子听他来了这么一句,心中愈加疲惫。 四个儿子里面他最看好的就是叶仲荣,可叶仲荣有个致命的缺点,他太正直了。 这个儿子不是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他刚正的秉性让他永远不会去计较太多,比如当初叶仲荣娶韩蕴裳,叶老爷子心里是不赞同的,可几个儿女空前地团结,愣是代表叶家把态度放了出去,弄得韩家都以为叶家早就有了跟他们结亲的意愿。所以叶仲荣一回来,就面临着近似于逼婚的困境。 叶仲荣如果狠心一点,完全可以拒绝这门婚事。可他还是应承下来,一心一意地跟韩蕴裳过日子——没别的原因,因为当时的种种因素已经让娶韩蕴裳变成了他的责任。 叶仲荣心里一向亮堂得跟明镜似的,不可能看不出谁在背后使劲,但他并没有去拆穿,只是用心经营自己的仕途和婚姻。 这种品性摆在哪里都会被夸好,可这真的好吗?不,至少对叶家来说不好。 叶伯华虽然能使得动弟弟妹妹,但叶叔茂和他的两个妹妹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利益共同体,是因为有叶仲荣这个共同的标靶在,要是叶仲荣表现得更无争一点,那么他们就会开始内杠。 叶家很有可能就这样被他们搞散。 叶老爷子挥挥手说:“好,好,曦明就跟着老三,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见叶老爷子脸色很不好,也不多留,转身往外走。 叶仲荣刚走到门边就被叶老爷子喊住了:“老二你留一下。” 叶仲荣一顿,没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几道视线,折返书房中。 叶老爷子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老四这次意外算是牺牲,中央对我们叶家肯定有补偿,到时候给到你头上你就接,别给我来推让那一套。” 叶仲荣苦笑不已。 别家都想让兄弟和睦,他家老爷子却喜欢将他往火架上推。曦明给了老三,好处却给了他,其他人心里能服气吗?尤其是大哥叶伯华正处于打进常委的关键时期,要是能借一把力说不定就如愿了,老爷子来这么一着,他大哥肯定更恨他了。 叶仲荣说:“爸,大哥他比我出色,你不应该这么分化我们两兄弟。” 叶老爷子说:“兄弟?你看他们眼里有兄弟吗?老四刚走,他们满脑子想的是什么?我不敢想象把叶家交给这样的人!连兄弟手足都不爱护,还指望他能护住整个家族吗?” 叶仲荣沉默下来。 老爷子说的并没有错,可会出现现在这种状况也少不了老爷子的责任,要不是他从小就对大哥特别严厉,又表现出对他悉心栽培的姿态,大哥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威胁。 虽然不赞同叶伯华的做法,但叶仲荣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也是他不想跟叶伯华相争的原因,因为四兄弟之中最努力的人就是叶伯华,而他只是机缘对了、机会对了,才会有如今的运道,他再得到更多的助益,对他大哥并不公平。 叶仲荣理了理思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叶老爷子听完叶仲荣的话,陷入了静默之中。 叶仲荣这番话跟他心里料想的没差太远,他都想不明白这个儿子怎么能在仕途中走得那么顺畅了。 他要不是运气过人,怎么能在诡诈的官场里活下来? 也许正是因为他身上有着这样的特质,才让他凝聚起那一批不太一样的官场新秀吧? 只不过这样的心性能不能扛得住真正的风雨? 不管如何,总归还是得再磨练磨练,如果他能走出不一样的道路,对叶家也是很好的。 叶老爷子耷拉着眼皮,沉声说道:“回去吧,照我说的办。” 叶仲荣见叶老爷子主意已决,只能点头应是。 第五十三章 开路 这是关振远担任永交省省委书记的第四年,也是他第一次任期内的最后一年。 老天爷似乎永远不怎么待见他,就在关振远带着关靖泽在街心散步、与群众联络感情时,秘书程应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原来今年永交突降暴雨,永交省居民最密集的部分正巧在降雨范围之内,再加上塔雅市外头的河堤突然决堤,致使整个市大面积受灾。永交省这四年来刚刚有点儿起色的交通系统,又一次瘫痪在天灾之中。 关振远听到程应的汇报后并没有失去冷静,他当下就对程应说:“走,回去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去塔雅。” 关靖泽疾步跟在他身后。 关振远见状转过头说:“你留在省会,这样的场合带上你不好。” 关靖泽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父子俩对视片刻,关振远退了一步:“好,你跟着吧。” 关振远轻车简从赶到塔雅市撤离点,里头挤满了黑压压的灾区民众。平时他都烦恼用脚人口太少,这会儿看到这么多在永交频繁的天灾下讨生活的永交当地人,关振远急切地觉得自己应该做更多事。 他接过程应递过来的喇叭,走近民众最集中的地方喊话:“大家看照好伤员,不要为衣食担心,我保证,二十四小时内物资一定到位!从现在起我也不会吃饭,直到大家都能吃饱了,我才跟着你们一起吃!” 关振远这四年来走过不少地方,从塔雅市撤离的人大多认识他,偶尔有不认识的也有旁边的同伴向他们介绍,关振远的话一出口,整个撤离点都变了一种氛围。关振远的保证向来是可靠的,从关振远上任以来,铁路干线阻断的次数越来越少,抢修速度越来越快,交通得到了基本的保障,永交省终于也能大力地进行招商引资。 同时关振远也很注重挖掘当地特色,经营出一系列的旅游产业,其中最成功的就是“黄沙之路”。 这个发展方向是关靖泽提出的,近两年关靖泽的进步非常大,关振远已经允许他参与一些常规的讨论。 当然,关振远对关靖泽提出的想法大都批判居多。这是他怕儿子心态放不平,从小就为自己那一点儿小成绩自得,特意敲打关靖泽来着。事实上关振远对自家儿子提出的很多建议都会放在心上,回头拿出来和省委班子讨论并细化,最后真正地执行下去。 “发展旅游产业”就是其中一项,这年头旅游业并不发达,但也并不缺有这个闲心的人。也不知关靖泽那小脑袋是怎么想的,居然游说关振远邀请各界人士跑永交住上几天,特别是新闻界文学界、演艺界的人,说什么这样会有“名人效应”。乍听之下关振远觉得有些荒诞,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年初有个企业似乎就做了这样一件事:邀请明星给他们的产品拍了一组宣传照,把宣传照遍发各地,引起了一阵购买热潮。 据说这是新型的广告。 关振远仔细一琢磨就想通了:产品可以广告,旅游景点为什么不可以? 关振远有广阔的人脉,邀请点儿有分量的人过来自然不难,他跟自己的班子商量过后就拟定了完整的方案。经耿老爷子、张世明等人的热心推动,一批批游客陆续到来,时间一长,“名人效应”就显出来了,国内提起旅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永交的“黄沙之路”。 两年下来,这个“黄沙之路”已经撑起了呈锁链状分布在沙漠和盆地边缘的一批中小型城镇。 一项项政策的成功推行,关振远在民众间的声誉也随之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他表现出来的广阔交友和稳重气魄让所有人感到放心无比,像这次灾情突现,关振远第一时间就到达了最前线,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听着就让人心安——因而这会儿一看到他出现,到处都人声沸腾。 前来旅行的外乡人还不太清楚关振远的事迹,不过这不要紧,他周围总会有热心人告诉他。这几年来这样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关振远不知已经得了多少。 关靖泽没有跟着关振远去抚慰民众,他跟着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面行走。他在任上也经历过小型的灾情,那时候他经验不多,忙得焦头烂额,关振远带出来的班子让他感到吃惊:他跟关振远是同一时间得知灾情的,所以关振远明显没时间下达任何布置,可是整个临时撤离点看起来次序井然,每个人的分工非常明确,军民、警民、官民之间没有明显的距离,关靖泽看到一个曾经到关振远那里汇报工作的林业局局长没忙着去迎接关振远,而是在指挥众人搭建可以暂时栖身的临时帐篷。 还有更多不见人影的官员,大概还在更前线指挥撤离工作和营救工作。 空前的自觉、自主与负责。 关靖泽亲眼看过关振远刚接手时这些人都多散漫,即使是关振远亲自调问也可能姗姗来迟,四年之内居然出现了这种翻天覆地的改变,关靖泽不得不感到惊叹! 惊叹之后他就更加虚心地静下心来学习关振远的执政方法。 永交省受灾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全国。 远在定海省的关振德原本还挺高兴的,没想到没几天那边又传来“洪水虽然还没退,但群众情绪稳定”的消息,更可恨的是国内媒体纷纷夸赞关振远处理得当,大力宣传他亲临前线的举动,还把关振远那段“等你们都吃饱了,我才跟着你们吃饭”推崇到极点。 关振德得知后气得不轻,他怎么都没想到关振远就算去了永交省也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而他却因为在任上遇到了难缠的麻烦而缓下了进入中央省的脚步。要知道他已经五十二了,再过八年就会错过更进一步的机会,要是再蹉跎下去,他绝对会成为首都那边的笑话!明明他才是关家正正经经的继承人,关振远为什么老是抢他的风头? 而且关振远总是顺风顺水,处处有贵人相助,哪像他,简直是命犯小人! 关振德阴沉着脸。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书房门。 关振德抬起头看见来人,脸色缓了下来:“阿凛,你有什么事?”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关扬凛,今年十七岁,刚接到中央党校的录取通知。关振德这么多年来悉心栽培关扬凛这个儿子,为的就是从儿子这一辈中争回当初被关振远死死压制着的那口气,事实上关扬凛也并没有让他失望,近几年来已经渐渐能帮他处理一些事了。 关扬凛抱着手臂说:“爸,那群吸血鬼又来了。” 关振德皱起眉:“别这么说,他们也是你的亲人,那时候我被半路扔下,多亏了他们养育了我。要是没有他们,你也没机会出生了。” 关扬凛勾唇一笑:“即使没有他们,我也会投生到其他家庭里面,照样能活出自己的样子来。爸,你被他们拖累得还不够吗?恩情什么的我没看见,我只看到他们不停地拖你后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句话您听说过吧?” 关振德叱喝:“够了!你想怎么断?把他们统统‘处理’掉?” 关扬凛举起双手,撇撇唇:“好吧,都听您的。不过他们这次的事是真的藏不下去了,还是趁早金蝉脱壳,把关系撇清再说。当初被张‘世叔’咬了一口的事您没忘吧,要是再来一次,您可真的要老死在定海这边了!” 关振德脸色青了又黑,最终按着桌子说:“这一次由你出面吧,按你说的去办。” 关扬凛说:“好的,包在我身上。” 关扬凛对自己的父亲是很了解的,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的哀求;本身没什么主见,却又相当矛盾地表现出刚愎自用的一面。从小看着关振德被人揉圆搓扁地带着走,关扬凛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却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拼了命地学做事、学着揣摩人性、学着经营自己的人脉。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有天然的优势说服关振德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比如关振德明明也早就厌弃曾经对他有恩的那家人,却又困于恩情下不了狠手,他选择的方法是一点一点加大他们之间的矛盾,直到关振德再也无法忍受为止。 关振德这次把处理权下放给他,就是最好的成功讯号。 关扬凛可不认为那一饭之恩能够重要到毁掉他父亲的仕途,别说他们不是他父亲真正的亲人,就算是真正的亲人又怎么样?涉及到利益与权力,难道还要容忍他们得寸进尺的索求?他父亲和关振远是亲兄弟吧?他父亲还不是恨关振远恨到骨子里。 关振德陷入误区出不来,就由他来处理掉好了。 抹干净这个尾巴,关振德的中央之路也能走得稳妥一些。 关扬凛面带笑容地走出家门,步伐迈得相当稳健。 同样得知永交受灾的还有郑驰乐。 他是被吴弃疾从床上揪起来的:“我要带医疗队去永交省支援,你过不过去见见你家小外甥?” 郑驰乐一愣,追问原因才知道永交的灾情比以往都要严重。 他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说道:“当然去!” 吴弃疾得了耿老爷子提携,如今也有了正经的编制,算是体制内的人了。这次他领队去永交算是政治任务,同时带去的还有大量物资和药品,代表着华中省全力支持救灾的态度。 郑驰乐一开始还不明白吴弃疾怎么找上自己一起前往,登上了路才发现这家伙分明是有预谋地把所有事推给他去做,简直无耻!太无耻! 郑驰乐愤愤不平地骂了两句,认命地接手了本该属于吴弃疾的任务:整合队伍、检查物资、安排行程。 他知道吴弃疾也是想借机会磨练他。 就像吴弃疾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年轻人吃点亏不算什么,吃亏就是占便宜。” 郑驰乐再次核实完所有安排,跳上车在吴弃疾身边补眠。 这次支援调用了军用车,比到首都中转要快得多,不到两天就抵达了受灾最严重的塔雅市一带。 郑驰乐按照从永交这边拿到的灾民安置点指挥车队前行,很快就见到了负责迎接他们的人。 关振远不在,负责人解释道:“关书记在指挥河堤重建工作。” 吴弃疾摆摆手,笑呵呵地说:“我跟关书记很熟,不讲迎来送往这一套。” 负责人一听这话就放松下来,热情地招待他们往里走。 吴弃疾在医学界还算是年轻一辈,听闻永交省院的院长也在这边组织救援工作后立刻提出想见见他老人家。 他的姿态摆得很端正,负责人顿时心生好感:“没问题!” 于是他们一行人就转道前往会见永交省院院长。 这当然不是相互寒暄的时机,吴弃疾一看对方疲惫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个尽心尽责的老人,立刻恭恭敬敬地跟对方商讨起灾后的防疫方案来。 吴弃疾有了正事要做,郑驰乐只能和队伍的副手一起组织物资的卸放工作。同行的人大多受惯了他的指挥,听到指令后也没迟疑,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 不知道这一路都是郑驰乐负责调配的灾民安置点负责人却惊奇不已:“好能干的小娃儿!你几岁了?看起来好像跟我们关书记的儿子差不多大啊。” 郑驰乐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笑窝:“没错,我跟他是同一年出生的。” 这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乐乐。” 第五十四章 征兆 郑驰乐回头一看,来的人不是关靖泽还有谁? 离他们上一次见面也不远,清明关靖泽还回过淮昌一趟,陪着郑驰乐去拜祭郑存汉。 郑存汉在两年前就去世了,不过他去得很安详,半夜睡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生前有吴弃疾和季春来帮忙调理,精神状态又很好,最后那段日子倒也走得平和。 即使是这样,郑彤在整个葬礼过程中还是没法止住眼泪。 郑彤母亲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郑存汉又跟家里不和,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 郑存汉的脾气不算好,耐心又不足,对郑彤一向严厉得很,动辄斥骂。那时候郑彤很不服气,常常跟郑存汉吵得脸红脖子粗。当时的知青下乡计划原本没把郑彤算进去,她却亲自跑了一趟,自己跑下乡历练。 因为这样的父女关系在那时看来并不怎么圆满,郑彤遇到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叶仲荣,感觉就像填补了生命中的一个空缺。叶仲荣成熟稳重,脾气又好,郑彤渐渐地就沉浸在那种从未享受过的温情里面。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看起来温柔的并不一定是真情,越是气急败坏、越是怒火烧心,才是真正在意。 归根到底这天底下会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的父母。 郑存汉临去前仿佛有了预感似的,将郑驰乐喊回去说了许多话。郑驰乐当时还没察觉,只觉得郑存汉的气色大不如前,再三叮嘱郑存汉多注重身体。 当天郑驰乐就跟着季春来去华东省出诊,结果第二天清晨童欢庆就来电说郑存汉去了。 郑驰乐没见到郑存汉最后一面,听到消息后鼻头不自觉地发酸。 曾经他对郑存汉是满心恨意的,否则也不会一走多年,刻意避开跟家里相关的所有消息。可随着这两年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多,爷孙俩之间的关系已经日渐改善——虽然遇到某些问题还是会梗着脖子吵起来,谁都说服不了谁,郑驰乐却还是能感受出郑存汉对自己的弥补之心。 而郑存汉就在这时候去世了。 郑驰乐打量着关靖泽,发现这家伙又长高了不少,眉宇越发清俊,站在人群里别人总能第一眼瞧见他。 难怪关靖泽在永交这边的名声也挺响亮。 郑驰乐问道:“你不用忙?” 关靖泽说:“很多事我也插不了手,只是跟着程秘书学点儿东西。” 郑驰乐被他逗笑了,这才几岁呢,就想着插手正事。 不过想想也觉得关靖泽可怜,明明都已经在基层熬过了好些年,眼看就要一展宏图,结果一朝又回到了解放前。 跟在关振远身边那么多可以施展能力的好机会,关靖泽能不心痒吗?偏偏关振远又不是轻率的人,可以想象关靖泽想提个建议必然要七弯八绕,还得被关振远时刻敲打——要他别太自大,小小年纪就想插手大人的事。 可以想象关靖泽心里有多憋屈了。 想到这里郑驰乐就有些庆幸。 虽然他也没到可以行医的年龄,但只要患者同意,他还是可以跟着问上几句、参与诊断,到了辨证季春来、吴弃疾都不介意他插嘴,而且常常采纳他的意见。 而且“笔谈”也让他获益匪浅,四年过去,与“岚山野医”长久进行笔谈联系的业内人已经高达三百余人,他们不仅遍布华国各地,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海外人士;同时随着同行们在互联网上的交流日渐增多,有热心人假设了一个大型的医学论坛,定时公布讨论话题。 这些活动让郑驰乐越加忙碌,岚山野医这个名号已经从一开始的师徒共有渐渐变成郑驰乐独自持有。除非是有人找上门来非要见“岚山野医”一面,季春来才会应承下来,否则都由郑驰乐负责应对。 季春来一直定时审阅郑驰乐跟别人的信件,在郑驰乐正式迈入十六岁的这一年,季春来终于出面让黎柏生给郑驰乐争取一个考取行医资格证的机会。 今年开春郑驰乐以最完美的成绩通过了所有考试,经过省主管部门的审核后破格拿到了证书。 也就是说郑驰乐已经算是出师了。 可惜就算有证书在手,他的年龄也不足以让人信服,真正面对患者时能不能取得对方的信任、说服患者接受自己的治疗方案,都是他需要烦恼的难题——但比起关靖泽,他可算是幸运多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聊了几句,转过身继续安排物资的卸放。 关靖泽也没闲着,跟安置点负责人说了一声后就开始代表安置点这边跟郑驰乐配合起来。 两个人默契十足,没一会儿就把救援物资的分配方案定好了,有条不紊地将物资分配完毕。 眼瞅着终于有机会说说话了,吴弃疾那边一招手:“乐乐,把医疗队的人都叫过来,我们来正式商量一下防疫方案。”他瞥了关靖泽一眼,“靖泽你忙去吧,我们可能要谈挺久,不耽搁你了。” 关靖泽:“……”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劝慰道:“商量久一点今晚我们就住下来,到时候我去找你。” 关靖泽心里再怎么憋屈都不会表现出来,他点点头:“去吧。” 郑驰乐把医疗队跟来的人都找齐了,跑着去吴弃疾那边。 吴弃疾带来的人都是他有心培养的,按照吴弃疾的意思是想打造一支机动性比较强的班子,整个班子里面任何人出去都可以独当一面,独自组织类似于这次支援永交的行动。 吴弃疾已经把这个意思和永交省院的李院长说清楚了,李院长对他的想法表示非常支持。 要知道遇到这种灾祸,临时抽调出来的人手总会因为不熟悉相关工作而忙中生乱,导致救援行动、防疫行动受阻。李院长拖着老迈的身体来到最前线坐镇就是因为不放心,如果早早就有吴弃疾这种想法,他就不需要像这些天一样忧心到没法入睡了! 即使才刚刚接触不到半天,李院长已经十分欣赏吴弃疾,当下就让他加入灾后防疫计划的讨论之中,同时还放缓了商议的脚步,力求能向没接触过这方面的新手能真正掌握组织防疫行动的每一个环节。 郑驰乐一开始是以政治任务来看待这一次支援永交的,没想到吴弃疾还藏着这么个计划,而且一到地头就广结善缘,轻轻松松就把自己设想好的方案顺利推行下去。 郑驰乐早就知道这个师兄非常了不起,对于吴弃疾的手腕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暗暗地记下吴弃疾的做法,准备回头再好好揣摩。 心里有了计较,郑驰乐旁听得更为认真。 就在郑驰乐和关靖泽各自忙碌的时候,关振远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韩老爷子代表中央过来视察。 在上一代人里面,耿老爷子已经渐渐退了,叶老爷子、韩老爷子却还在任上,这两位人物是“三朝元老”,除了头顶上的两位之外他们资格最老、权限最大,更了不得的是他们还有姻亲关系! 韩老爷子是军方实打实的“大佬”,军方比他晚一截的人一部分是他亲自带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亲家叶盛鸿带出来的,叶盛鸿军权交得早,可余威犹在,两家结合让韩叶两家都水涨船高,首都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流水的领导班子铁打的韩叶两家。即使韩叶两家没有人到达过最高的那个位子,它们的地位依然是无法撼动的。 韩老爷子亲自过来,不仅仅是代表他个人,更代表着一种风向。 关振远隐隐觉得这是关家祸起萧墙的前兆。 最近张世明似乎对他大哥关振德很不满,利用自己在传媒界的人脉大肆宣扬他的理念和政绩,首都那边对这一切也全都看在眼里。 关振远从开春开始打电话回家,他家老爷子已经很少跟他说话了,有时候甚至是让家里的勤务兵把他打发了。关振远虽然也觉得家里亏欠了大哥,但遇上老爷子这样的对待还是有些心灰意冷,永交省的条件比定海省要差得多,改善起来步伐也能迈得更大,看起来他的功劳就多了,其实他尽了自己的本分! 关振远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出格,他认为任何一个官员看到永交当地的贫瘠、永交民众的苦难,都会打心里感到难受,进而积极地寻求带领它走出贫困的方法。 可关老爷子表露出来的态度分明是在说:“你是想跟你大哥争!” 关振远不想埋怨自己父亲,但这半年来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首都那边的消息也是辗转从张世明、吴弃疾那儿听来的。 张世明前段时间将一个消息转告给他:他大哥那边又去了一个调查组,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 结合韩老爷子的到来,关振远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韩老爷子摆出对他重视的姿态,很有可能是他大哥那边真的有大事儿要发生,他大哥进中央的事也许要再次搁浅了——甚至会更糟糕。他家老爷子毕竟还在常委那个位置上,动了他大哥,那边也许回想补偿关家。 只不过这个补偿…… 关振远苦涩地一笑。 这个补偿落到他头上,他家老爷子未必会觉得高兴。 更有可能的是冷冷地对他来一句:“这就是你想要的吧?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关振远看着翻滚着的江水,心里百味杂陈,但他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纠结这种事情,很快就将事情安排下去,亲自去迎接韩老爷子。 这次灾情非常严重,但这几年来永交的施工队已经练就了高效抢修的能力,铁路干线在洪水退去后很快就恢复通行。 韩老爷子一路上见过不少民众,不意外地发现永交省内果然一片平和,没有半句怨声。关振远的优秀他们其实早就看在眼里,只是碍于那是关家内部的事,他们不好插手,也只有直脾气的耿老爷子最先看不过眼,给了关振远到华中发展的机会。 四年前关振远突然远调永交,他跟老战友叶盛鸿也在私下议论过,觉得这老关真越老越糊涂了,明明就是棵好苗子,他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对待?这年头他们想找出个拔尖的接班人都难,他倒好,家里有一个还死命去压制。 瞧瞧他一力支持的长子关振德是什么玩意儿?换个人来被关家全力帮扶,铁定老早就跻身中央省了,关振德却还在华国最繁华的省份蹉跎。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玩不转。 就算给了他更高的位置,他也使不动手里的权力。 所以不是他们不给关家面子,而是这面子给不下手。 这次关振远的表现实在太漂亮了,他们决定不再管关家那边有什么打算,先把这棵好苗子扶上来再说。 难道他们都明着要拉关振远一把了,关振远的亲老爹还能把他摁回去?韩老爷子可不信这个邪! 韩老爷子决定走这一趟时心中早有打算,看到关振远时格外和悦,和气地询问起关振远现在的情况。 关振远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姿态摆得很端正。 韩老爷子非常满意,让关振远领着自己去河堤视察。 关振远又是作陪又是处理各项事务,一番忙碌下来已经是月悬空中。 这两天雨算是停了,皎洁的月色分外喜人。关振远拖着疲惫的身躯缓步走回自己暂住的地方,心里思考着韩老爷子对自己的态度,韩老爷子越是和善,他就越能肯定自己的猜测。 想到自己下一次回家时可能会面临怎么样的冷遇,心里难免有些伤怀。 就在他神色越发沉凝的时候,一个带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关老哥、” 关振远往前一看,原来是带着医疗队前来支援的吴弃疾。 这样的夜晚有个老友出现,无疑扫去了不少郁结在心头的愁闷。关振远饱含歉意地上前握住吴弃疾的手:“吴先生你来了,今天我都没能去接你!” “这有什么。”吴弃疾说:“不过你们给我们医疗队安排的住处挤不下这么多人,我今晚只能带着乐乐来你这儿蹭地板了!” 关振远说:“乐乐也来了?” 吴弃疾说:“来了,正跟靖泽在一块。你也知道的,他俩一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连我都插不上嘴,只能出来透透气了——没想到正好碰上关老哥你回来。” 关振远也笑笑:“那我们也先别进去打扰他们了,再走走吧。” 两个人顺着路徒步往前走,你一句我一句地叙起旧来。 等他们回到临时住处时关靖泽和郑驰乐已经窝在一个被窝里睡得格外香甜,两张睡颜还带着几分稚气,完全没了平时那早熟的模样。 吴弃疾感叹:“这才像小孩子,他俩醒来时简直是人精!” 关振远笑了起来,替关靖泽和郑驰乐把薄被拉上去,也和吴弃疾并排着睡下了。 不管即将迎来什么风雨,至少这一刻是宁静的。 无论前面是机遇也好挑战也罢,他都不会再往后退了。 就算他不想争,也要为儿子搏一搏! 第五十五章 变数 第二天曙光乍现,郑驰乐就醒来了。关靖泽几乎同时跟他一起睁开眼,两个人没太多言语,都麻利地爬起来穿好衣服。 等下了宿舍的铁架床之后才发现关振远和吴弃疾早就不在屋里。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加快了洗漱速度。 郑驰乐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关靖泽说:“昨晚我睡得有点沉。” 郑驰乐惊奇地说:“没想到你的失眠倒是真的好起来了。” 关靖泽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是。” 郑驰乐心里挺高兴的。 郑驰乐曾经撺掇着佳佳让关靖泽执行调理方案,这家伙最让郑驰乐不满的一项就是睡得少。那时候关靖泽刚到任上,那个位子真正的职能没摸清,人又没用顺手,很多事都得亲力亲为。那样反复折腾了一段时间之后睡眠越来越浅,慢慢地竟然睡不着了。 关靖泽自己觉得没什么,还挺高兴自己精神越来越好,有更多的时间处理正事。可这种做派落到郑驰乐眼里就是天大的罪过,郑驰乐始终认为身体应该平时就爱护好,要是把自己弄出病来才意识到应该爱惜身体就太迟了。 当时郑驰乐就以佳佳需要亲人作陪为由让关靖泽放下工作放松一下心情,关靖泽那人责任心重,这个借口百试百灵。 没想到“回来”以后关靖泽的失眠症就不药而愈了。 关靖泽见郑驰乐心面带笑意,心情也很愉快。 那时候他跟家里人的感情极淡,郑彤是继母,始终隔着一重;关振远比较严厉,极少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跟他交流;张妈原本极疼他,后来因为佳佳病弱,渐渐就全心看顾着佳佳;至于首都那边,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只在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模样儿都有些模糊了。人总是有内心需求的,由于这种需求从家里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他就将它倾注在工作上。 所以那时候工作就是他的全部。 在知道郑驰乐和郑彤的关系之后,他无法想象郑驰乐当时是以什么心情来面对他的。如果换了他,也许就是你既无情我便休,再也不再回头看一眼。可在他通过种种关系联系上郑驰乐的时候,郑驰乐却只是考虑了一会儿就启程回淮昌。 回想起来,刚刚回到淮昌的郑驰乐其实也冷淡得很,对佳佳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诊治。 一开始敏感的佳佳甚至还悄悄地问过他:“小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关靖泽不知道怎么劝慰妹妹,只能私下跟郑驰乐转达了妹妹的话,希望郑驰乐能和妹妹稍微亲近一点,也许有利于医患双方的配合。 关靖泽想不起郑驰乐当时的表情,只记得郑驰乐当时静默许久才说:“好,我会尽量。” 在那之后郑驰乐和妹妹的感情就越来越好。 知道了郑驰乐的身世以后,关靖泽比谁都清楚这有多难做到。可郑驰乐却做到了,后来甚至还关心起他的身体,尽心尽力地为他和佳佳两兄妹调理。 关靖泽知道要郑驰乐接受自己的感情对郑驰乐而言是不容易的,肯跟他们交好不等于心里放下了所有芥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需要面对的外界压力之外,还有郑彤这一重关系! 但关靖泽是自私的。 郑驰乐对他而言代表着少年时期的所有憧憬以及成年之后的所有冲动,梦中的郑驰乐伴随着他度过了漫长而枯燥的成长岁月,重逢之后郑驰乐又给予了他难以舍弃的欲-望与念想。 他不止一次看着郑驰乐跟他的朋友们开怀欢笑时,隐隐感到羡慕——或许应该叫做妒忌;很多回他放下工作跟着郑驰乐带佳佳出游,都曾想过牵起郑驰乐的手不再放开,这些毫无道理却又根深蒂固的异样想法成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 回到去年夏天、见到同样重归少年时期的郑驰乐,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奔涌而出。 关靖泽曾经花过很长的时间来思索这件事。 这条路是很难走的,毕竟整个社会对爱上同性的人并不宽容,即使是他见到过的最开放的时代这个群体也没有完全被人接受。 如果他和郑驰乐只想跟彼此安然度日,那当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想要聚集财富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毕竟他们有着重生者的先知先觉! 可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并不想放弃自己选择的路,郑驰乐也不会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的未来,他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并且早就做好了为之努力终身的准备。 这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但关靖泽不害怕未来将要面对的压力,只害怕郑驰乐没有跟他共同经营的想法。 这狡猾的家伙至今还没给过任何正面答复! 郑驰乐接收到关靖泽灼灼的目光,眼神开始往边上瞟。 事实上随着关靖泽这几年来的步步逼近,他都快被洗脑成自己只有关靖泽一个选择了——关靖泽的说法是这样的,他要是找个跟自己心理年龄一样大的女人吧,身体年龄相差十几岁总归有点不对味;可他要是找个身体年龄跟自己一样大的女娃儿的话,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很禽兽?这世上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在生理和心理年龄两方面都跟他一致! 郑驰乐觉得给自己这么洗脑的关靖泽简直灭绝人性! 现在他都不好意思欺负潘小海他们了,比人家大十几岁,好意思欺压小孩子吗? 这家伙真是用心险恶啊! 于是为了反击关靖泽的险恶用心,郑驰乐决定继续耍太极。 而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郑驰乐正了正脸色:“我们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到雨声了,而且好像挺大的。” 关靖泽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我也听到了。”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就看到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地倾斜而下,天际黑得让人忧心。从地面的积水看来已经下了挺久了,只不过关靖泽这些天一直跟着程秘书他们到处奔走,郑驰乐又坐了将近两天的车,精神和身体都很疲惫,所以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这么大的雨。 所谓天公不作美说的就是永交省塔雅市的现状。 原来洪峰已经过了,关振远都定好回迁日期了,老天突然又来了这么一手,临时堵好的河堤缺口也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都翻出屋里备着的雨衣飞快地往身上一套,换上雨靴快步跑了出去。 他们跑到半路就挥挥手分头走了,关靖泽是往临时的议事大本营那边找人,郑驰乐是往医疗队那边赶。 郑驰乐抵达医疗队大本营后才知道雨从昨晚凌晨就开始下了,一开始大伙还挺乐观,期盼着这场雨不会下太久,结果它却持续了一整夜,而且于是越来越大,走在雨里视野都模糊了。 这大大地加重了河堤巡查的难度。 安置点选地还好,短时间内不会受灾,可市区那边可能又一次遭殃了,其他安置点也不知有没有事。吴弃疾昨晚就过来分配了任务,要他们开始按点轮班,以免有伤员送回来时没法及时救治。 郑驰乐听完后心情也很沉重。 在这种天灾面前他们能做到的事实在太少了,只能以最合理的方式减少伤亡、减少损失,如果像现在这样遭遇二次险情,可以想象洪灾过后的重建工作有多困难!对于当地民众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怎么安抚民众情绪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关振远和关靖泽肯定会为了这些事伤透了脑筋。 郑驰乐沉默片刻,让正在轮值的医疗队成员去睡一会儿,自己代替他守着大本营。 听着外面传来的雨声和正准备前往最前线的士兵们的列队声,郑驰乐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该寻找一条更宽广的道路。 如果他只是一个医生,真正能做的事是非常少的。 如果他跟师兄吴弃疾一样尝试着迈出更大的步伐、站到更高一个层次来考虑问题,也许就能实现更多想要完成的事情。 这样的方向并不是郑驰乐所擅长的,可关靖泽、吴弃疾都曾经走得很成功,郑驰乐觉得自己可以学,他有恒心,也不缺决心! 只是在那之前,跟首都那边要断个干净! 毕竟从他那几年了解的情况看来叶家藏着糟心事实在太多了,他可不想那趟蹚浑水。 郑驰乐皱起了眉头。 而就在这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突然从大本营外传来,急促而匆忙。 郑驰乐心头一跳,叫醒了正在补眠的众人。 事儿果然来了,原来河堤上出现了一个新缺口,正好冲击着附近的一个安置点。幸而有军方的巡逻队正好在那边,从洪峰底下抢救回了大部分民众,不少民众也相互救援,撤离到安全的地点后一清点人数才发现缺了两个,伤亡不算太重。 只不过在紧急撤离期间很多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其中包括参与救援的十几位士兵。众人齐心协力地将伤员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这边,希望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治疗。 医疗队的人知道自己有任务在身,睡得也不沉,接了点雨水擦了把脸醒神,立刻就加入到救治伤员的行列中。 等吴弃疾赶回来的时候整个医疗队大本营已经运转起来。 吴弃疾看到郑驰乐正在帮一个伤得比较重的中年伤员取出插进了腿部的树枝,面色有些凝重,进行简单的消毒后就走过去帮把手。 郑驰乐的手很稳,伤员的情绪也不差,看到有个吴弃疾过来之后居然还说起话来:“这个小娃儿可真了不起,我一开始看到一水儿的年轻人还不敢让他们来治,结果王大胆抬起受伤的胳膊去试水,回头就跟我们说不疼,一点都不疼,水平很高!我们这才敢松口。”中年伤员瞄着郑驰乐感慨,“一开始瞧见这娃儿这么小,我还骂了他一顿,让他回家吃奶去……没想到啊——哟,取完了,真是又快又好,而且还真不疼!” 吴弃疾被这啰嗦的家伙逗乐了,接手了最后的包扎工作。 郑驰乐安抚伤员情绪已经花去了不少精神,对着絮絮叨叨的伤员绷起了脸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 对方连连点头,等自己亲人走过来后又开始猛夸郑驰乐。 郑驰乐:“……” 这时候永交省院过来查看情况,发现这边的伤员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以后有些惊奇,特别是李院长,他是看着吴弃疾跟关振远走夜路往外跑的,所以他安排好另一个大本营的事就过来医疗队这边看看需不需要自己代为指挥。 结果人家效率比自己那边还高。 李院长夸道:“你带出来的人还真不错。”他看向郑驰乐,“这是你徒弟吗?我看他一直跟着你。” 吴弃疾想了想,正正经经地将郑驰乐介绍给李院长:“这是我师弟郑驰乐,您叫他乐乐就可以了。他今年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证,也算是业内的一员了。” 李院长讶异地看了郑驰乐一眼,问道:“乐乐,你今年几岁了?” 郑驰乐也不隐瞒:“今年十六!” 李院长夸道:“了不起!小吴啊,你们师门真是英才辈出啊。” 吴弃疾谦笑一声,没有接话。 李院长正要再说点什么,却看见了不远处走来了一行人。 吴弃疾也眼尖地看清了为首的是谁,对李院长说:“好像是韩老首长过来这边慰问伤员,院长您要不要准备一下迎接工作?” 李院长说:“关书记一向提倡只要有正事在身就不搞迎接那一套,不用让他们停下工作集合了,我们过去接一下就好。乐乐也过去吧,听说你不在你们大本营时就是这小家伙在安排救治工作是吧?也让老首长看看我们的少年小领队。” 郑驰乐微微愣神,没想明白“韩老首长”指的是谁。 吴弃疾见郑驰乐似乎没缓过神来,打趣道:“怎么?紧张了吗?韩老首长可不好见,机会难得,就当见见世面吧,走。” 郑驰乐一听“不好见”就想起来了,被称为韩老首长的除了韩家老爷子还有谁!他正要找借口离开,韩老爷子一行人却已经由远而近。 郑驰乐抬起头,对上了一双丝毫不显浑浊的、老而睿智的眼。 第五十六章 渊源 郑驰乐暗叫糟糕,面上却努力维持着正常。他有些庆幸刚才还把口罩摘下来,一身医生打扮就是他最好的伪装! 郑驰乐没有避开对面瞧过来的目光,反而还直直地迎了上去。 韩老爷子还挺喜欢少年人的,这个年龄的娃儿胆子大,心眼也少。远远瞧见吴弃疾三人后,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停在了郑驰乐身上。 而令韩老爷子注意上他的正是他那身医生袍。 郑驰乐这两年拔高得很快,但从身高和外露的半张脸来看依然比吴弃疾和李院长年轻两三轮。 看到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得跟个医生似的,而且袍脚还沾着点儿血迹,明显已经真刀实枪上阵! 韩老爷子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像郑驰乐这样的少年自然也见过,不过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看到小小年纪就比别人有能耐的好苗子总会特别关注。 未来毕竟属于年轻的一代啊! 韩老爷子走过去,拍拍吴弃疾的肩,又看向李院长,缓声说:“吴医生,李院长,你们辛苦了。” 饶是吴弃疾向来稳重自持,被韩老爷子和颜悦色地来了这么一句心里依然难忍激动:“老首长您才辛苦。” 韩老爷子眼神一敛,肃颜说:“别说大话,我哪里辛苦?我就是走走而已,辛苦的是你们这些在最前线工作的人。”说完他仔细瞧向一边的郑驰乐。 等对上郑驰乐的目光时微微一愣,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熟悉源自于记忆深处,因为时隔太久而有些模糊不清,只不过他很肯定自己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的。 他这一愣神,两边竟陷入了静滞。 见韩老爷子定定地瞧着郑驰乐,李院长连忙缓和气氛:“这是吴医生的师弟乐乐。”他转向郑驰乐提醒,“乐乐,还不摘掉口罩向老首长问个好?” 郑驰乐也在发愣呢,他很确定自己的眼睛是整张脸唯一不像叶仲荣的地方,它是遗传自外公郑存汉的! 听到李院长这么一提,他倒是放宽了心。就算韩老爷子认出来了又怎么样?韩老爷子可是叶仲荣的岳父,难道他还会把他带到叶家,让他认祖归宗? 没那种可能性! 从这个方面看来,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郑驰乐将口罩摘了下来,礼貌地说:“老首长您好!” 韩老爷子看到郑驰乐整张脸后,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么看起来显得更为熟悉,可一时又没办法把他跟记忆里具体的人联系起来——好像既像这个,又像那个,但又跟每一个都有点儿偏差,始终对不上号。 韩老爷子脸上的疑惑让郑驰乐舒了一口气。 看来这几年刻意的乔饰还是有些效果的,连韩老爷子都认不出来,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惜他放松得太早。 韩老爷子可不会放着心里面的疑惑不管,他试探般问道:“乐乐是吗?你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 郑驰乐点点头。 韩老爷子和气地说:“真是了不起,今年几岁了?” 郑驰乐还有些迟疑,李院长已经代答:“才十六岁,我想他这么大的时候连针管怎么用都不晓得,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韩老爷子讶异地说:“十六岁的小医生?还真没想到!乐乐啊,你全名叫什么?等我好好记下来,下回我病了就找你来看病了!” 最后一句话虽然一听就是玩笑,但吴弃疾觉得这对郑驰乐而言好处很大,所以说道:“师弟他姓郑,叫郑驰乐,驰骋的驰,快乐的乐。” 郑驰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却已经被吴弃疾和李院长卖了个底朝天,心里别提有多憋闷了。 他正要说话,却发现韩老爷子脸色恍然,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没等他开口韩老爷子已经说:“老郑,郑存汉是你什么人?” 郑驰乐一怔,终于明白自己哪里露了破绽,原来跟叶仲荣无关,而是跟他外公有关。 所以事情并没有暴-露吧?如果暴-露了,就枉费了外公的一片苦心! 郑驰乐坚定地说:“他是我父亲。” 韩老爷子明显不信:“按年龄算是你是在他五十多岁才生下来的,这可能吗?” 郑驰乐咬牙说:“是养父。” 韩老爷子锐利的目光锁在郑驰乐身上。 韩老爷子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郑驰乐临时改口时的滞缓。 事实上一听郑驰乐姓郑他就想起来了,同样的一双眼睛、同样的无畏无惧、同样的不卑不亢,跟记忆里那个拧拗的“郑连长”一个样。 韩老爷子没有亲历郑存汉和叶盛鸿的相识相知和分道扬镳,他见到郑存汉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块踢不动、挪不开的臭石头,谁的劝都入不了他的耳。 在他看来郑存汉和叶盛鸿的矛盾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只要两边坐下来好好谈谈,所有事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叶盛鸿如果不是被郑存汉伤得深,也不会一记恨就是许多年,再也没有提起过郑存汉这个人半句;而郑存汉如果不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也不会在因伤退伍之后音讯杳杳,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 韩老爷子始终觉得有点可惜,因为郑存汉这人虽然固执了点,但却有着远超常人的眼光与才华,从他前头的指挥战例看来,要是碰上个好机会必然能大绽光彩。 说句老实话,他们这一辈的地位都是枪杆子打出来的。郑存汉如果没退,继续熬个几年,绝对不会默默无闻。 韩老爷子原本是想从他口里听一听郑存汉过得怎么样,没想到郑驰乐居然会扯谎。 郑存汉那种脾气,难道真的会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生个儿子?这实在太荒谬了。 韩老爷子久居高位,自然不会跟郑驰乐计较。 郑驰乐不说,他自己难道不能去打听? 韩老爷子不再追问,换了个话头:“那么你父亲他现在怎么样了?日子过得还好吗?”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他去世了。” 韩老爷子微怔,转念一想又放平了心。活到他这岁数,听到哪个老友去世已经不会太震惊了,毕竟死神早就守在他们周围时刻准备收割他们的生命。 只不过难免还是有些唏嘘。 他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郑驰乐想了想,索性全交代了:“两年前,老头子去得很安详,是夜里在睡梦里睡过去的。” 韩老爷子感慨:“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是喜丧。” 郑驰乐点点头,将话题拉回正事上:“您现在要去慰问一下里面的伤员吗?” 李院长也想起了这茬,交待情况:“有几位战士受了伤,也送到了吴医生带来的医疗队这边。” 韩老爷子知道自己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当下也不再多问,转头对吴弃疾说:“来,带我去看看你带来的医疗队。吴医生你的想法很不错,我们国家还在发展中,各方面都还很落后,人才特别缺,平时没什么,遇事就捉襟见肘了。这种节骨眼上就是需要多培养能敢领头、敢带队的人才,像你给我说的那样,大伙平时分个批次定期搞学习、搞研究,偶尔也学国外来个学术研讨会,遇上永交这种情况就让有经验的带着没经验的出来磨练磨练,争取把所有人都变成有经验、有思想、有知识的专业人才,再遇到这种事就不会无人可用了。我是外行,不插手,你这个内行人回去后先理理思路,改天写个详细的报告上来,要是你的方案真有可行性,国家一定大力支持。” 吴弃疾大受鼓舞,点头应是。 送走韩老爷子、安置完所有伤员,郑驰乐才问起吴弃疾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弃疾也不隐瞒,把所有事都告诉了郑驰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跟郑驰乐猜测的差不多,半夜出现险情后他和关靖泽第一时间赶去最前线,没想到不久之后韩老爷子也出现了。等各个巡逻队都陆续回来报告情况、知道伤员不多后韩老爷子才缓和了脸色,问起吴弃疾相关的事。 吴弃疾见机会难得,顺嘴提起了国内医疗体系还有很多空白区域,也许可以利用国家政策进行行政干预,将某些方面规范化,或者将某些方面好好整顿、补充。韩老爷子听完后很重视,于是回头就有了刚才那番话。 郑驰乐听完后觉得韩老爷子并不像传言中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儿。 正相反,从刚才短暂的接触看来,韩老爷子心里始终装着民众,而且还十分重感情。毕竟他外公因伤退伍时不过是个连长,韩老爷子却能记住这么多年,并且还能凭着他的一双眼睛认出来! 郑驰乐并没有怨恨过韩家。 抛弃郑彤娶了别人的是叶仲荣,韩家的女儿很可能并不知情,他能怨恨什么? 见过韩老爷子后他更坚定了不跟叶家扯上关系的念头。 韩叶两家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的结合也代表着政治和利益的结合,叶仲荣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认他这个儿子、毁了大好的联姻关系? 叶家当初想要他死,现在很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何必为了那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惹祸上身! 郑驰乐面色沉沉,静静站在原地一会儿,跑回去给伤员做复查。 第五十七章 狡猾 灾情逐渐稳定下来,关振远也从前线退离。吴弃疾大手一挥给郑驰乐一个清单,让他带队去省会审查一下后续补充的药物,也算是给他们两甥舅一点相处的时间。 郑驰乐没有因为任务简单就掉以轻心,老老实实地带着人去审查药物。等他完成吴弃疾交待的工作之后已经是中午的,关靖泽正好也忙完了自己的事,过来找郑驰乐一起个工作餐。 可他们刚端着饭坐下,就有一个勤务兵找了过来:“小郑医生,老首长想跟你吃个饭。”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眼里都掠过一丝忧心。 郑驰乐倒是很快缓过神来,他把自己的饭往关靖泽手上一堆:“不能浪费,你把我的也吃了。” 关靖泽点点头,提前预约他的时间:“回头见。” 郑驰乐挥挥手说:“回头见。” 郑驰乐抵达韩老爷子的住处时韩老爷子正坐在桌边不知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打量着郑驰乐。 这一次他看得比上一回要仔细。 郑驰乐的体型跟年轻时郑存汉很像,虽然还没长到那么高,但看起来已经非常匀称。站着的时候总是把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弯腰。 可在某些方面,郑存汉又狡猾得无师自通,比如在分析战局时他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敏锐,用起险招来又准又好,并不拘泥于常例。 他非常顽固,可偏又想得比谁都通透,是个相当矛盾的人,只要跟他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韩老爷子觉得如果郑驰乐的脾气像他外公的话,肯定不会让别人安排他的人生。 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找郑驰乐面对面地谈谈。 郑驰乐不知道韩老爷子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世,心里还有些忐忑。 没想到韩老爷子似乎真的只准备请他吃顿便饭,见到他后就招呼他坐下,让勤务兵把饭菜送了上来。菜色并不丰盛,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个素菜一个荤菜,汤也只是蛋汤。 韩老爷子似乎还觉得奢侈,补充道:“本来我不吃荤,不过你是少年人,还在长身体,所以就叫人做了个肉菜,吃吧。” 郑驰乐说:“谢谢老首长!” 两个人都努力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基本原则,埋头吃饭。韩老爷子步入老年后食量不大,没一会儿就吃饱了,坐在一边看着郑驰乐吃饭。 虽然对面是韩老爷子,郑驰乐却也没太拘谨,察觉韩老爷子在看着自己后他笑了笑:“我要吃挺多的,下午还有事,饿着没精神,剩下这些菜我就包圆了。” 韩老爷子越看越喜欢。 在他这一辈人眼里孩子能吃就是福!他不是没跟郑驰乐这么小的娃儿吃过饭,只不过能跟他接触的孩子家庭都不一般,在他面前反倒不如郑驰乐放得开,至少没哪个人敢放开肚皮来吃。 而且郑驰乐虽然吃得不少,但仪态还是很端正的,吃相很好,不会狼吞虎咽。 这样吃饭才是享受。 韩老爷子始终觉得教养不是忍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所以他一向最看不上在他面前藏着掖着的人,倒是郑驰乐这样的脾气很对他胃口。 真是越看越满意。 等郑驰乐吃饱,桌上也换上了两杯开水。 韩老爷子和郑驰乐对视片刻,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老郑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我刚到任上,叫他来跟我一起吃饭,他还真的大大咧咧地来了——不仅来了,还吃得很开怀。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是他教出来的。” 郑驰乐一愣,恍然回到了儿时的生活。 那时候他向来无法无天,郑存汉脾气暴烈,动不动就劈头盖脸的骂,可他不服,昂起脖子就跟郑存汉吵。可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好好相处的时候的,他三四岁时拿了郑存汉的毛笔到处乱画,郑存汉看到后出奇地没骂他,反而开始给他启蒙。 他那手字就是从郑存汉那学来的。 那时郑存汉曾经这样教他:“做人就要跟写大字一样,恪守原则,方正刚直,该退的时候你要退,该进的时候你要进,就算是弯了、折了,心里也要有个度在那儿——要不然看上去就很难看,字不成字,人不成人。” “前世”的怨怼渐渐淡却后,那些被遗忘的相处时光反而清晰起来。 他的性格确实跟外公十分相似。 郑驰乐说:“老头子确实教给我很多道理。”他以为韩老爷子是为了了解郑存汉后来的生活才把他叫过来,自发地聊起了一些关于自家外公的事。 韩老爷子也不打断,只是仔细地听着。他已经打听到了,郑存汉对外一向宣称郑驰乐是他老战友的遗孤,所以郑驰乐要管郑存汉当父亲,要管亲生母亲当姐姐。据说有段时间郑驰乐闹腾得厉害,被郑存汉送到了岚山监狱附近的小学寄宿。 自那以后郑驰乐就学乖了,成绩依然优异,但却没了那上天入地浑不怕的牛脾气。 韩老爷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不过人世间的辛酸苦辣他多少也尝了个遍。 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从小被告知没有了父母亲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更何况郑驰乐的亲生母亲郑彤本来就在身边! 从他发现的蛛丝马迹看来,郑驰乐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也许郑彤曾经因为一时情难自禁而将真相告诉了他,偏偏又被顽固过头的郑存汉死死按着不让相认,郑驰乐才会那么闹腾。 后来被远送、被告知郑彤结了婚,这个小娃儿又该是怎么样的心情? 韩老爷子本来就有些喜欢郑驰乐,这么一想总觉得为这个小娃儿难受。 从总的方面看来,郑存汉的做法是对的,按照他的安排去做郑驰乐母子俩绝对可以和乐一世,做一对感情极好的姐弟。可郑存汉做事总会忘记考虑感情这一变数,母子日夜相处,那样的秘密又怎么可能隐藏一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郑存汉自己那样绝决,遇事总是不带丝毫感情地做出选择。 韩老爷子看着郑驰乐,目光越发爱惜。 郑驰乐挑出跟郑存汉有关的记忆给韩老爷子说了一遍,却不其然地对上了韩老爷子满是关爱的双眼,一下子就愣住了。 韩老爷子的情绪早已收放自如,他怕吓着了郑驰乐,缓声说:“这些年老郑过得不是很好啊。”接着反倒是他给郑驰乐说起了郑存汉当初的事。 郑存汉鲜少提起自己的事,郑驰乐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过往。 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峥嵘岁月,可对于郑存汉而言那并不是多好的回忆,因此他始终闭口不提。 但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段日子也有种别样的不凡——即使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 郑驰乐沉默下来。 郑存汉临去前的一晚也特别叮嘱他别搅和到叶家那趟浑水里面,回想起来郑存汉当时确实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没想到藏着的是这样的过去。 有这么一段老恩怨在,情况就更加复杂了。 郑驰乐理解叶盛鸿的怨怒,如果他不是重来了一遍,肯定也没法放下心结重新审视一切。也许郑存汉的做法有他自己的道理,有他自己的考量,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可他们在感情上依然无法接受。 现在他外公已经死了,这注定是一段无解的仇怨。 所以郑存汉再三叮嘱他别跟叶家扯上关系。 只不过…… 郑驰乐的心猛地一跳。 韩老爷子为什么要对他说起这些?从韩老爷子的话里看来当初他们也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为什么会特意把他找过来聊这么久? 郑驰乐可不信韩老爷子是因为老来寂寞,想找个人聊聊! 郑驰乐抬眼直迎韩老爷子的目光。 韩老爷子喜欢他敏捷的思维,也不绕弯子了,他善意地一笑:“其实我找你来不是想聊这些,这几天我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刻意的停顿让郑驰乐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韩老爷子似乎还有意吊他胃口,郑驰乐眼神微凛:“老首长,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这下轮到韩老爷子愣住了。 他看着郑驰乐坚定的目光,心中一恍惚,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郑存汉。那时候他并不同意郑存汉去出最后一个任务,可不知怎地,对上郑存汉的双眼后他居然无法拒绝。 就是这样的秉性!只要认定了的事他就会朝着自己选好的方向走下去,无论前面是荆棘满路还是鲜花遍地,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都没有差别。 韩老爷子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大包大揽地将事情安排下去,否则这娃儿要是犯了拧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韩老爷子也看着郑驰乐:“说吧。” 郑驰乐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知道您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我这里只有我知道的版本,我的母亲下乡时爱上了一个城里来的知青,比她大上几岁,说自己叫荣重。分别时他们没有给过彼此任何承诺,于是各自回家以后我的母亲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我五岁那年她看到一个同窗从首都带回来的婚宴照片,才知道自己连对方的真名都不知道。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荣重’其实叫叶仲荣,很清晰易懂的化名,而且非常贴切。”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依旧带上了点儿讽刺。 对于无关的人,郑驰乐嘲讽起来一向没有客气可言。 韩老爷子当然听得懂他的话,郑驰乐的意思是叶仲荣以荣华权贵为重,他想要为女婿辩解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单薄太牵强。当时的情况叶仲荣是骑虎难下没错,可他要是把话说明白了,韩家能挑的人多得是,难道还非逼着他答应不可? 韩家可不会丢了自己的脸面! 可叶仲荣这些年对自己女儿确实没话说,即使自己女儿身体弱、自己女儿没法生儿育女,叶仲荣依然尽好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个女婿是合格的。 可惜这种合格是建立在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庭的不幸之上。 韩老爷子自认这辈子行事正直,几乎没有对不起谁过。看着郑驰乐稚气犹存却带着决绝的脸,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有句老话说得好,镜难自照,剑难自击,在大事上仲荣他从不含糊,可是在自己的事情上面他总是做不出好的决断。” 郑驰乐不说话。 韩老爷子正色说:“你不想跟叶家扯上关系,对吗?” 郑驰乐点点头。 韩老爷子说:“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吧。” 郑驰乐说:“老首长您说。” 韩老爷子微微闭眼:“我也不赞同你回叶家。” 郑驰乐早有所料,静静等着韩老爷子的下文。 韩老爷子观察着郑驰乐的神情,见郑驰乐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心里更为欣赏。 沉得住气才能做得成事儿。 他继续说:“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叶家不适合回去,表面上看起来叶家现在是和乐融融,实际上早就已经到处都是暗涌,你回去的话很容易会变成叶家各支斗争的牺牲品。” 听到韩老爷子在为自己考虑,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有点不解,一般人听说自己女婿有‘私生子’不是会暴跳如雷的吗? 韩老爷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委婉地解释道:“你知道叶家,知道仲荣,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孩子?” 郑驰乐心头一震。 没有!一直都没有!即使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未来”,叶仲荣也没有孩子。 韩老爷子见他面色恍然,沉声说道:“叶家老大揽权心很重,对仲荣非常忌惮。当初仲荣会成为我女婿,就是因为他在背后推动,他就是要让仲荣后继无人——因为那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我女儿的身体状况,诞育子女是不可能的事。说实话,知道你的存在时我是挺恼火的,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过后我就高兴了,有些人处心积虑地算计,终究算不过天意!”他保证,“乐乐你放心,我不会擅自安排你的人生,更不会让你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我只有一个作为一位父亲的不情之请——” 郑驰乐微怔:“您尽管说。” 韩老爷子说:“听说你的师父季春来是当年那位‘葫芦居士’唯一的弟子,医术超群,而且最擅长用温和的药物来调理病体。我想让我从小病弱的女儿到你们淮昌那边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慢慢养好。” 郑驰乐知道韩老爷子只有一个女儿,可韩老爷子摆出这样的姿态、搬出这样的理由,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就算他现在拒绝了,韩老爷子也能直接找上他师父,结果还是一样的。 这老狐狸! 郑驰乐绷着一张脸:“好,我会转告师父。” 第五十八章 索求 郑驰乐离开韩老爷子的住处没多久,关振远就到了。关振远这次拜访是跟韩老爷子谈起自己的打算,他在永交省的任期还有一年,但他并不想回去得太早,进了中央省固然可以大步迈,可那儿能人多,做事反而束着手脚。 关振远的少年时期就是在首都度过的,对于首都的明流暗涌悉数看在眼里,他现在虽然资历够了,却还是没有真正能拿出手、真正能帮他站稳脚跟的资本。在永交这四年关振远一直在思索着该怎么往前走,救灾期间首都本家没给他来过半个电话,关振远终于明白了家里的意思:他要走不一样的路,就只能他自己走! 如果在这之前韩老爷子过来巡查,关振远或许还有顾忌,可这一次站在岌岌可危的河堤上看着汹涌的洪水席卷而来,他觉得任何助力他都应该接纳。 因为这次灾难并非不能减少损失和伤亡! 这条河堤的重修计划早就在永交省委提上日程,只是财政上迟迟下不来——永交穷,简直是穷到底儿了! 原本永交的交通网络就是七拼八凑建起来的,施工质量到底如何,看看每年永交主干线被阻断的次数就知道了。至于河堤则更糟糕,几乎都是建国初的工程,四年来为了让它扛住前些年的小型洪灾,关振远已经从财政里挤出钱来堵缺口——永交根本没有钱重修,只能先补一补,要重修只能靠国家支持。 可报告递上去,专款却迟迟没有下拨,理由每次都是河堤刚刚才修过,没必要继续“劳民伤财”。有两次耿老爷子帮忙开了口,倒是下来了一部分,只是后续款项又杳然无音。关振远派了好几次人回首都,结果都被冷遇。 最让关振远感到心寒的是在这期间关振德那边又揽下了几个大项目,这说明家里不是没办法帮上忙,只是想把能量集中在“最重要”的地方。 即使这并不是由老爷子直接授意,却也是老爷子的态度决定了下边的人会怎么对待他和关振德。 关振远其实隐隐有预感,总会走到这一步的。 他少时虽然没像关振德那样在外流落,可也是跟着家里人熬过一段苦日子,照理说应该跟家里人更亲近才是。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也许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有征兆了吧,因为那时候他母亲就常常看着他落泪,惦念着大哥。每当他表现不如意时,老爷子也常常看着他叹气,“如果你大哥在……” 关振德这个名字始终笼罩在关振远的头顶上。 他并没有气馁,只是努力地提升自己,以求达到他们能让他们满意的标准。只可惜他似乎并没有成功,一直到关振德回到家中,他依然没被父母正眼过。 那时候他不服气,非要跟关振德较劲,事事都压着刚回到首都、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关振德一头。他原想着是让老爷子看看谁才是有出息的那个,结果反而被喊回去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怒斥他心里没有半点手足情谊。 自那以后,父子间感情淡了,兄弟间也再无转圜。 随着年岁渐长,关振远倒也放下了年少时的执念。 只是这四年来的遭遇让那份不平再一次涌上心头。 清晰,鲜明,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深深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可以忍让,有些东西不能忍、不能让! 所以关振远坐到了韩老爷子面前,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再给他一个任期,他会把永交建设起来! 关振远在永交呆了四年,越发觉得这个地方跟自己十分相像,它不受重视——甚至常常被忽视。 落后贫瘠是它身上撕不去的标签,并且还因为“流放之地”这顶帽子让整个省委班子都有些丧气。 所有人都认为它理应一直这样下去,它无法提供更多的产出、无法上交更多的税收,所以在国家发展委员会制定年度发展规划时它永远应该为其他省让路。 关振远不甘心。 没错,他不甘心。 他看着永交省的境况,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所以他决定以永交为起点。 关振远当然没有跟韩老爷子坦言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只是把自己这四年来反复推敲过的计划诚诚恳恳地告知韩老爷子,希冀能从这位声望极高的老人这边获得支持。 韩老爷子听完后沉默了。 过了许久,韩老爷子才叹息着说:“振远,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啊……” 关振远说:“想走从政这条路,本来就没几个人不辛苦的,就看辛苦得值不值得。” 韩老爷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觉得自己的辛苦值得吗?” 关振远迎上了韩老爷子审视般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说:“值得!” 虽然没有得到老爷子的喜爱、没有得到少时想要的回应、没有得到来自家庭的爱意,可是他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渐渐地他有了妻儿、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渐渐地他可以一展自己的抱负、渐渐地有很多人满脸笑容地喊他一声“关书记”,即使是在风雨中、即使是在灾害到来时、即使入口只有难以下咽的粗糙米饭,他依然能看到许多真挚的面孔。 甚至还有人怕他的身体受不住连日奔波劳累,联合起来劝他离开救灾前线去休息。 这些都是他得到的。 关振远总觉得失去了一些东西,老天就会给予他另外一些东西。他所失去的和他所得到的也许并不能相互抵消,可他已经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动力。 因而关振远没有丝毫犹豫,也不打算回头去叹惋什么。 韩老爷子看着关振远片刻,许下承诺:“你要是能拿出章程来,我给你特批。我批不下的,也会尽量帮你争取优惠政策。你尽管放开手去做,如果你将永交带出了困境,中央省就有你的位置!” 关振远心中震动不已。 他原本只想着从韩老爷子这儿得到一点支持,没想到韩老爷子直接给他画了这么大一个饼。 关振远肃颜回应:“我不敢托大,但保证会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安排下去!” 关振远结束了跟韩老爷子的谈话后就跟郑彤进行了一次通话。 这时候乘风机械厂已经签下了轿车生产技术的合同,建立了配套零部件生产体系。虽然名声还没有传遍全国,但在加入了华中省“汽造一条龙”项目,它已经走到了华中省内的最顶端。 夫妻两人分居两地,感情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接到关振远的电话时郑彤还是有些诧异:毕竟关振远从来不会在这个点来电话。 郑彤问道:“振远,你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关振远静默片刻,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郑彤听他语气严肃,追问道:“什么事?” 关振远说:“我想你过来帮我。” 郑彤微微一怔。 关振远跟郑彤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这四年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的阻难他都一一说了出口。他希望郑彤能到永交发展,而且希望她不是自己一个人过来——他希望郑彤带上技术、带上人,并且尽力说服其他厂商跟过来。 这一次他准备旗帜鲜明地做事。 关振远知道要郑彤放下乘风的大好局面到永交来并不公平——甚至是中非常自私的想法,但是他需要郑彤跟自己并肩努力,也需要夫妻间的濡沫之情作为支撑。 郑彤听完关振远的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她并不是在思索该不该答应,而是在思索自己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交接工作。 这四年来为了挤出一点时间来照顾女儿,她悉心培养了几个得力的副厂长,整个汽造项目也带着他们全程跟进,就算她带走几个人也不至于让项目出问题。厂里的其他工作并不复杂,各项章程也订得非常详细,离了她也没事儿。 至于人和技术,这个需要经过市政那边放行。不过耿老爷子对关振远一向关爱有加,应该不会阻拦。 唯一没把握的就是怎么说服其他人到永交发展。 郑彤心思转得快,很快就有了决定:“好,我过去。” 关振远心里感动不已,夫妻俩又商量了很久才挂断电话。 郑驰乐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回到了淮昌。 他还没把凳子做热就跳了起来,直奔关家。关靖泽告诉过他“前世”的事儿,那时候关振远和郑彤也是齐心协力地共度难关,一不留神就疏忽了对佳佳的照料,让佳佳生了重病。 两个人把事情拼凑了一遍,那时候大约是机械厂遇上了危机、他又突然失踪,郑彤同时为两件事焦虑无比,而关振远忙于应对危机,张妈又临时请了两天的假,才会没注意到佳佳的情况。关靖泽还猜测当初郑彤并不是没有找过他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请求关振远帮忙找人,才会让他的存在落入首都那边的人视野里。 否则谁会注意到当初还是个小孩子的他? 越来越多的事实铺开在眼前,郑驰乐就越觉得自己应该尽力去避免一切厄运。 这是只有他才能去做的事,因为只有他和关靖泽知道不避开的话会走向怎么样的未来。 郑驰乐敲响关家门时来开门的是张妈,见到他以后张妈和蔼地笑了起来:“乐乐,你来了?芽芽一直念着你呢。” 她话还没落音,听到动静的小女娃儿就咚咚咚地跑了出来,见到郑驰乐后脸上笑开了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小舅舅,小舅舅!你来了,小舅舅!”她欢呼着扑进了郑驰乐的怀里。 郑驰乐被她冲得往后晃了晃,但他臂力不错,当下就稳稳地将人接住,他一手将妹妹抱了起来,一手将一旁的袋子打开:“芽芽乖,你萌萌哥托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佳佳显然很开心:“喜欢!”她紧紧地搂住郑驰乐的脖子,在郑驰乐的脸颊吧唧地亲了一口,“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小舅舅!” 郑驰乐被逗笑了,存心逗弄她:“你‘萌萌哥’听到会伤心的。”语气绷得特别特别严肃。 佳佳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那就不告诉他!” 郑驰乐说:“可是张妈也听到了啊。” 佳佳苦恼地皱起小眉头。 郑驰乐刮刮她的鼻子:“这样吧,我去跟张妈商量商量,你先去把萌萌哥送你的拼图拼好好不好?我商量完了就来看看你的成果。” 佳佳嗓儿清脆:“好!” 郑驰乐目送佳佳往客厅跑,转头对张妈说:“张妈,我想跟您说件事儿,我们去靖泽的房间吧。” 张妈不知道郑驰乐想说什么,点点头跟着进了房。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张妈您知道姐准备去永交吧?到时候姐肯定会把芽芽也带过去,您也要劳累了。” 张妈说:“张妈我没有孩子,家里那边也没了音讯,我是把靖泽和芽芽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了,哪有什么累不累的?” 郑驰乐说:“张妈您也五十多岁了,要照顾一大家人难免有些吃力,所以我的想法是希望您能说服姐夫请一个家庭护理,人我可以帮忙找,人品和专业都信得过的我才推荐。姐夫讲原则,也讲究节俭,肯定不怎么认同这个提议,您是看着姐夫长大的,由你出面提的话他也许会考虑。” 张妈听着郑驰乐少年老成的语气,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你考虑得很仔细,这两年我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可能照顾不好芽芽。” 对于关家来说,甚至对郑彤自己来说,多请一个人都不算什么。只不过在这之前张妈没动过这个念头,也不好主动说自己忙不过来,被郑驰乐这么郑重其事地一提她才想到这事儿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她要是为了避嫌而不开口,真出了事谁来担着? 张妈很清楚郑驰乐要提出这件事大可不必经过她,只是因为尊重她才没有越过她去张罗这件事,心里对这个孩子更加喜欢。 她也郑重地说:“等你姐回来我就跟她提。” 郑驰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未尽之言说了出来:“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希望您能多提醒一下姐和姐夫,就算再忙再累也好,每天至少抽出一点点的时间、留出一点点的耐心陪陪她。芽芽这么小的年纪,正是最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 张妈想到郑驰乐的“身世”,一下子就心疼起来:“好,我会提醒他们——啊,孩子她妈你回来了?”原来话说到一半她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郑彤。 郑彤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嗯,回来了……张妈我能跟乐乐单独谈谈吗?” 张妈想到他们姐弟俩即将分隔两地,肯定有话要说,笑着说:“那你们谈谈,我去看着芽芽。” 她出去后体贴地带上门。 郑彤和郑驰乐之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郑驰乐发现郑彤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一愣,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郑彤走近,低声问:“我可以抱抱你吗?乐乐,我可以吗?” 郑驰乐一顿,终归伸手搂住了她。 郑彤抱紧了郑驰乐,泪水像是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郑驰乐颈边。 郑驰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一瞬间所有的语言都从脑海里消失了,茫茫然一片。 郑彤哭着说:“对不起乐乐,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有给过你应该给你的关心,对不起乐乐,对不起。” 从听到郑驰乐说出那句“芽芽这么小的年纪,正是最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郑彤就感觉到泪意不停地往外涌。 可是开了口以后却觉得任何话语都是这么贫乏,她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只能反复地道歉。 郑驰乐安静地任由她抱着自己,听着她来来回回地说着同样的话,始终没有发出半句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说:“姐,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他已经决定要往前走,所以他不会认叶仲荣,也不会认郑彤。 毕竟那所有年少的渴望与少不经事的冲动早已消散在莽莽岁月里。 早已不是他拼尽一切去索求的东西。 第五十九章 香饵 郑驰乐留在关家吃了饭,挑着提起永交省的事。虽然永交条件不是很好,但风气倒是在慢慢好转,一些不正之风都已经给关振远压了下去。现在的永交倒是个不错的投资环境,政策大力扶持,市场的空缺也很大,只是缺乏敢于开荒的第一人而已。 郑彤如果鼓动得好、给永交带去一批投资,就等于给永交注入了一股血液,再辅以关振远的政策调控,盘活永交的经济是迟早的事。 郑驰乐知道郑彤的选择是正确的,可心里也免不了担心。 饭后郑驰乐跟佳佳玩了一会儿,开始教佳佳记电话号码,主要是关振远和郑彤的联系方式,教完后还不太放心,最后还把诊所那边的电话也加进了记忆单里——诊所从早到晚都会有人守着,佳佳要是有事就可以通知这边,他现在在永交省院也有几个熟人了,可以找人过去帮忙。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护理的挑选。郑驰乐在过来前就已经请吴弃疾帮忙物色人选,以吴弃疾和关振远的交情自然不会不上心,而且郑驰乐相信吴弃疾的眼光。 于是郑驰乐在教完佳佳背记电话号码后又对她进行开导,帮她做好接受新成员的准备,毕竟佳佳要是跟对方处不好,再专业的护理人士都是白搭的。 佳佳一向非常敏感,她听到一半就抓着郑驰乐的手指掰直、掰弯,来回地玩。等郑驰乐停下来看着她,她才抬起头扁着唇说:“我是不是要跟小舅舅你分开了?” 郑驰乐一愣,抓住她的小手说:“别胡思乱想,你不是老是问为什么别人家的爸妈都住在一起、你妈妈和你爸爸怎么不住在一起吗?现在妈妈要带你去找爸爸了,你难道不开心?” 佳佳说:“开心!” 郑驰乐循循善诱:“还有你萌萌哥也在那边,你前几天不是还说很想他吗?” 佳佳低着头不说话。 郑驰乐撩开她的刘海弹了弹她的额头。 佳佳吃痛地捂额。 郑驰乐笑着说:“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经常去看你——就像现在这样常常见面。” 佳佳眼睛一亮,可随即又变得低落起来:“不行,小舅舅你说过坐车很累的。” 这是郑驰乐帮关振远和关靖泽想的说辞,关靖泽倒也还好,关振远是实打实的不能离开,郑驰乐只能帮忙在他们父女之间开解开解。 没想到佳佳牢牢记着。 这娃儿永远都是这么懂事。 郑驰乐揉揉她的脑袋:“那我们写信好不好?佳佳不会写的话可以画画,小舅舅给你回信。” 佳佳眼睛亮晶晶:“就像小舅舅和萌萌哥一样吗?” 郑驰乐笑着肯定:“没错。” 佳佳到底还是小孩子,一骨碌地扑到床上滚来滚去:“我一定会给小舅舅你写信~我有攒下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很多邮票!” 郑驰乐见佳佳满脸兴奋和期待,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他和佳佳相差十一岁,与其说是兄妹,“舅舅”这个角色倒是更适合他。 因为曾经对佳佳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死亡,所以看着佳佳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地成长起来,郑驰乐心里其实比谁都高兴。 郑驰乐在这边帮忙物色人员,郑彤那边也开始忙碌起来。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和交接,郑彤一行人坐上了前往西北的客车。 临行前郑驰乐去送行,佳佳一开始还乖乖地道别,等车子发动以后就开始耸动着小肩膀抽泣起来。 看到郑驰乐和佳佳的感情这么好,郑彤心中百味杂陈,回头看着站在车后目送车子远行的郑驰乐。 这时候的郑驰乐依然是个半大少年,脸庞稚气未脱,但身姿笔直,就像一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的雕像。注意到她的回首,他甚至还举起手向她挥手道别。 等到他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之后,郑彤看到了他转过身,背对着车子往回走。 步伐不紧不慢,非常从容,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别离。 想到郑驰乐这段时间给自己张罗行李、帮自己开导佳佳、为家里挑选护理人选,郑彤不禁回想起郑存汉临去前说的话:“乐乐他像我,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肯定不会走歪的。你顾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好的补偿,别让个孩子给你操心——你啊,在某些方面其实还不如乐乐成熟。” 郑彤抱过趴在窗边看着郑驰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的佳佳,哑着声音哄道:“要坐很久车,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佳佳也哭累了,点点头,把小脑到埋在郑彤怀里闭起了眼睛。 就在郑彤启程离开淮昌的时候,韩蕴裳从首都出发了。 事实上从韩老爷子无缘无故给了她一通电话的时候韩蕴裳就嗅到了不对,耐心等待了几天之后韩老爷子回了首都,果然叫她回韩家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尽管韩蕴裳心里早有准备,听到韩老爷子说出郑驰乐的存在时却依然震动不已。 不过她到底是韩老爷子亲手教出来的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遇事倒是非常冷静。她问道:“爸你的意思是……?” 韩老爷子见韩蕴裳很快就恢复镇定,心里非常满意。 韩蕴裳自幼体弱,很少往外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看书和看报上,更难得都是她非常好学,看事看人都有独特的见解。当初韩老爷子觉得自己女儿就算身体弱了点,配上叶仲荣也算绰绰有余,所以也就没有阻止其他人的撮合。 事实上这么多个儿女之中他最疼爱的就是韩蕴裳,除了她的身体比较弱之外还因为她格外聪敏,她上头有四个哥哥,各有各的优点,却没有一个像韩蕴裳这样心思缜密、把各种门道看得清清楚楚的。 韩老爷子说:“我见过那孩子两次。” 他给韩蕴裳说起见到郑驰乐时的情形,第一次他只觉得郑驰乐比别的孩子聪明,第二次他就觉得郑驰乐的脾性非常难得,这样的好苗子他不想白白放过。 将事情说完了,韩老爷子开始说出自己的打算:“我的想法是让你去跟他处处,要是处得来,你就认了他——是你认了他,先别把他卷进叶家那趟浑水里面。要是你们处不来,至少也要处出点情分来,不过我觉得你们处不来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那孩子很招人喜欢,你也非常擅长经营感情。” 就算韩老爷子没有分析透,韩蕴裳也看得出去淮昌一趟没有坏处只有好处。她也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是她去认孩子,不是叶家,所以也不要让叶仲荣知道。叶仲荣那种脾气,肯定是直接把孩子带回来,不会考虑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让孩子成为舆论攻击的靶子,甚至成为被别人利用的棋子! 叶家现在这种情况,水浑得连叶仲荣自己都自顾不暇,在这节骨眼上把人带回来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 韩蕴裳说:“我跟仲荣交待一下就过去。” 韩老爷子点点头,让韩蕴裳回家去准备。 韩蕴裳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在出发前就找人脉比较广的四哥暗中打听了一下郑驰乐这个孩子的情况,等了解过后她吃惊不已:从她可以打听到的事实来看这个孩子果真早熟得很,而且交游很广阔,似乎跟各个行业的人都能聊上几句,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娃儿。 难怪老爷子会动了念头,让她腾出时间去淮昌一趟。 韩蕴裳放下郑驰乐的档案后拿着华中省的资料分析了几天,终于轻装简从地登上了开往华中省的列车。 而郑驰乐在韩蕴裳出发之后就接到了韩老爷子的电话,摆脱他辛苦一趟去淮昌火车站接人。 淮昌是华中省省会,火车站修得很有味道,不过都是老建筑了,车站中央的钟楼已经显得有些老旧。 郑驰乐抵达车站时正好是整点,钟楼上传来了当当当地敲击声,一共响了十五下,意味着下午三点到了。 听到钟响后人潮都往出站口那边跑,准备接车。郑驰乐到了地儿才想起自己没带接人的家伙,跟人借了纸和笔,快速地写上“接韩”两个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把韩蕴裳的全名写出来。 没想到他这简陋的家伙倒是效率最高,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女人朝他走过来,一个看起来比较结实,没错,结实,看上去似乎拥有不错的肌肉;另一个则有些娇弱,看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脸色微微偏白,但气色还不错,看得出是悉心调养过的。 郑驰乐微微一顿,认出了韩蕴裳。 韩蕴裳其实只比叶仲荣小三四岁,算起来也过了四十了,可她似乎不会变老,而且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非常平和,尤其是那双微弯的眼睛,看过来时永远像在对你释放善意,叫人心里很舒服。 即使是“前世”,郑驰乐也没和鲜少出现在人前的韩蕴裳见过面,因此一时有些愣神。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 韩蕴裳也在打量着郑驰乐,跟老爷子描述的一样,这个孩子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像叶仲荣,可仔细一分辨就会发现耳朵是叶仲荣的耳朵、鼻子是叶仲荣的鼻子、下巴也是叶仲荣的下巴——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人在不细看的情况下注意不到这些相似点。 真是个聪明到让人吃惊的娃儿。 韩蕴裳走到郑驰乐跟前说:“麻烦你了,乐乐。” 郑驰乐已经回过神来,绷起小脸说:“没什么,在这儿我算地主,应该尽地主之谊。” 听着他少年老成的话,韩蕴裳也不急着拉近距离,只是给郑驰乐和跟着自己过来的女勤务兵顾雁相互介绍了一番。 郑驰乐没太惊讶,以韩老爷子的身份,在女儿身边配个人也不算出格。他领着韩蕴裳往诊所那边走,因为诊所离车站不算太远,也就隔了两条街,所以他选择了步行。 走着走着郑驰乐的职业病又犯了,边走边分析起韩蕴裳的身体状况来,韩蕴裳走得有点慢,但气息倒也还算稳畅,而且从韩蕴裳的面相看来应该是心境比较平和的人,这应该是她能一次次地从鬼门关前活过来的关键所在。 郑驰乐看得出韩蕴裳的底子确实糟糕透顶,慢慢搁下了防备之心,要知道医生诊治时不能带入太重的私人情绪,否则会做出错误判断——太关心会自乱阵脚,太反感会不自觉地偏颇。 郑驰乐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心倒也平和下来了。 回到诊所后他就带韩蕴裳和顾雁前往一早就备好的房间。 两边都没有提及任何敏感话题。 当晚季春来和吴弃疾都回来了,韩蕴裳是韩老爷子最疼爱的女儿、叶仲荣的妻子,他们当然不能不重视。特别是吴弃疾,他和关振远交情好,很清楚韩老爷子现在是关振远的一大助力,好好接待韩蕴裳就等于是帮关振远回一个人情。 韩蕴裳有意结交,吴弃疾也有意交好,而且两边都倍儿精,没一会儿就相谈甚欢,郑驰乐反而被晾到一边了。 吴弃疾以前鲜少听到韩蕴裳的名字,对她的了解非常少,等一番话谈下来才惊觉韩蕴裳绝对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事实上她有着过人的政治敏感性和了不起的政治头脑,很多观点说是一针见血也不为过。 果然是那样的家庭养出来的人啊! 吴弃疾的感觉一向很敏锐,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察觉郑驰乐和郑彤之间有古怪。后来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吴弃疾曾经跟郑驰乐坐下来谈了很久,郑驰乐最终没能敌过吴弃疾的套话能力,原原本本地把身世交待出来。 作为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吴弃疾隐隐猜出了韩蕴裳来淮昌的目的。 结束了跟韩蕴裳的交谈之后吴弃疾就找上郑驰乐,给了郑驰乐一个建议:“不管你最后是不是真的决定‘转向’,这都是个难得的机会。你平时要是能多跟叶夫人请教,对你会有很大的助益,甚至能帮你解决你现在最犹豫不决的问题——该不该‘转向’,或者说该怎么‘转向’。她有那样的出身,很多东西都比我们半路出家的人看得清楚。而且乐乐,她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因为在永交时韩老爷子就对你特别上心。叶夫人身体不好,始终没办法生儿育女,也许你正好合了韩老爷子的眼缘,他才会让叶夫人来淮昌。”他看着郑驰乐,“不过不管她是为什么而来,跟她好好相处对你来说都是好处大于坏处,你好好考虑一下。” 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明白吴弃疾的意思。 韩蕴裳在吴弃疾面前展露自己极少在人前展现出来的另一面,显然是在摆出自己的诚意。目前来说他怎么都不该拒绝韩家的示好,因为有韩家这个靠山在他也许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真要成了,即使是叶家人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要知道韩老爷子可是出了名的护短! 但是这也许会让他提前卷入那些复杂的纷争里头,想做的事做不了,反倒惹上一身麻烦。 这个饵到底是咬了好,还是不咬好? 60 第六十章 外援】 韩蕴裳并没有等在住处等着郑驰乐来找,她过来之前打听过这边的情况,第二天就出门去拜访一个人。 这人叫何遇安。 没错,就是那个为了跟季春来争口气而自砸招牌的何遇安何老头。何老头曾经在韩老爷子手底下呆过,韩蕴裳小时候病危他也参与过会诊,只不过由于他拟定的方案用药太猛,最终还是没被采用。 后来何遇安和季春来较起劲来,险些害了人命,还是韩蕴裳代表自家老爷子出面劝下来的。韩老爷子对当初没能保下何遇安那一大帮子人,心里也满怀歉疚,韩蕴裳劝过之后又亲自打了几通电话劝慰。 何遇安年纪也不小了,不是那种劝上两句就热泪盈眶的毛头小子,韩老爷子一番劝抚做下来,他倒也消停了,但也不再跟首都那边有任何联系。 韩蕴裳到淮昌来除了想见见郑驰乐之外,也想和这些独居一隅的老家伙们谈一谈。当年的事伤了很多人的心,韩老爷子也知道不可能挽回多少,只不过韩蕴裳既然来了淮昌当然要代为见上一面,好好了解一下他们的近况。 过来前韩老爷子就给她搁下了这样的话:要是他们有困难的,该怎么帮就怎么帮! 韩蕴裳按照韩老爷子给的地址找到了何遇安家里。 何遇安依然守着他的书店,听着老旧的收音机打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才睁开眼。 见是韩蕴裳,何遇安先是一愣,然后冷笑一声:“叶夫人怎么来了?” 韩蕴裳一顿,一时没了话。何遇安对韩家是没怨的,对叶家却有怨,因为那时候有余力保护他们的就是叶盛鸿了,可叶盛鸿没出面。 这里头的情况又有些复杂,涉及到了更深的恩怨。原来何遇安当初曾经被郑存汉救过一命,当初郑存汉和叶盛鸿闹翻时何遇安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郑存汉那一边。后来何遇安走的路跟叶盛鸿没有交集,两边倒也相安无恙,没想到叶盛鸿后来硬是在开国初那场动乱里看着他的部属死的死、疯的疯,始终没有站出来说过半句话。 上一次见面韩蕴裳还没有嫁给叶仲荣,何遇安对她倒也还算和气——到了这一回,何遇安直接就摆了冷脸。要不是顾及韩蕴裳身体问题,何遇安恐怕要拿起扫把赶人了。 韩蕴裳已经从老爷子那知道那一代的恩怨,她之所以最先来找何遇安就是因为他跟郑存汉的渊源。她想试试能不能从这个方面入手再次开导何遇安,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是何遇安肯因此放下过去的恩怨,也算是了却了韩老爷子的一桩心愿。 韩蕴裳看了看书店后面的小院,婉转地提出入内的请求:“我能不能为何老您泡杯茶?” 何遇安知道她身体差,来回奔波肯定十分疲累,终究还是妥协了:“别什么茶不茶的,没必要来这套!”人却已经站了起来。 韩蕴裳知道何遇安是口硬心软,笑了起来,跟在何遇安后面进入小院。在石桌旁坐定之后她当真拿起茶具开始泡茶,她少女时期每天都被拘在家里,这些最能消磨时光的技艺倒也学了不少,做起来毫不生疏。 何遇安一语不发地坐在一边。 韩蕴裳也不急,等给何遇安奉上热茶才开口:“何老,您还记得郑存汉郑老先生?” 何遇安听到“郑存汉”三个字后顿住了。早年他自然找过郑存汉的消息,可郑存汉当年入伍的资料散失了,临去前又连个消都没留,整个华国那么大,他当然找不着人。 后来慢慢地也就放弃了,只是心里头总有些惦念。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份惦念倒是淡了不少,可被人这么一提,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又回来了。 何遇安就想不明白了,郑存汉当初的决定也是出于对形势的判断才做出来,叶盛鸿回来后愤怒、寒心固然情有可原,可郑存汉那么做于战局而言也不算错,为什么要连后面的路都断了? 何遇安一开始一直想找到郑存汉,问问他到底把一门心思跟着他的人置于何地;后来郑存汉音讯全无,他连质问的心思都灭了,只想知道郑存汉是否还平安地过日子;再后来遭遇了种种变故,对于寻找郑存汉的事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韩蕴裳会突然提起来。 想到韩家的能耐,何遇安眼里燃起了亮光:“你们找到老郑的下落了?” 韩蕴裳顿了顿,说道:“找到了。” 何遇安维持了表情的平静,追问道:“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韩蕴裳说:“他已经去世了。” 何遇安到了这么大的年纪,听到故人离世倒也不至于太难过,只是难免会有些感伤。 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韩蕴裳说:“就在两年前,而且郑老先生这些年来其实就在华中省——就在淮昌。” 何遇安愕然。 他早已心灰意冷,放弃去关心任何事,没想到早年踏破铁鞋都找不着的人居然始终跟自己呆在一个地方,而且去世的时间还那么近,要是他知道得再早一些,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何遇安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打听:“他有儿女吗?” 韩蕴裳说:“郑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她刚刚才离开淮昌。你应该也听说过她的名字——” 没等她说完,何遇安已经反应过来了。 郑!淮昌这边广为人知的郑姓女性他只知道一个,乘风机械厂的女厂长郑彤!最近她又成为了众人议论的中心,因为她放弃了淮昌这边大好的局面,跟着丈夫关振远调动到鸟不生蛋的永交。 人们对这件事的评价不一,有人说女人到底还是放不下家庭,再成功也会被家庭限制住;有些人却赞同郑彤的选择,觉得她也许能在永交再次乘风破浪。 何遇安已经很少关注外面的事,可这段时间太多人提起这个名字了,连他也捎带着了解了郑彤其人。 只不过天底下郑姓人那么多,何遇安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没想到她居然是郑存汉的女儿,难怪能在事业上闯出这样的佳绩。作为一个女人,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难能可贵,乘风机械厂在她手里转了三次型,也相当于跳了三跳,每一次都跃上了一个新台阶,最后还拿下了国家的重点项目。更重要的是她培养出了一批有独立研发能力的技术人才,对于引进技术的国产化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要是她这时候没有走,下一步也许不仅仅只是个厂长而已了! 但她决定去永交。 这显然也是遗传自郑存汉的脾气,郑存汉那个人做出选择的标准永远只有一个:自己认为值不值得。 不管怎么样,他的女儿过得还算不错,丈夫是个有能耐的,自己也非常出色。 何遇安放下了心,抬起眼时又是一阵冷淡:“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韩蕴裳说:“郑老先生还有个养子叫郑驰乐,今年十六岁。” 何遇安一愣。 韩蕴裳说:“我来时还得到了消息,谭康禾先生也是在淮昌病故的,而且就在郑老先生的老家……” 何遇安的目光锐利起来:“你们早查不出来晚查不出来,怎么现在就查出来了?” 韩蕴裳说:“其实我们本来只是想了解乐乐。” 何遇安冷眼盯着她。 韩蕴裳接着说:“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找出了许多东西……” 何遇安很快反应过来:“乐乐就是郑连长的养子?你们为什么要了解他?” 韩蕴裳说:“因为他长得很像仲荣。” 何遇安眼睛微微睁大。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前些年遇到的一个小孩,那小孩长着张他怎么都看不顺眼的脸蛋,而且还自称是季春来的徒弟! 当时他看到那小孩身边的娃儿看着也不简单,还以为是叶家那个子侄到淮昌来玩——难道就是他? 何遇安追问:“他在跟季春来学医吗?” 韩蕴裳有些吃惊:“您见过他?” 何遇安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凑巧。 只不过郑驰乐确实长得很像叶仲荣,或者说长得像叶盛鸿! 何遇安没有沉不住气,他不答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蕴裳说:“世界上也许有天生相像的两个人,但是仲荣跟我说过,他和郑彤谈过一段。” 何遇安敛住眼皮:“所以呢?你们觉得郑驰乐不是郑连长的养子,而是你们叶家的种?” 韩蕴裳语塞。 何遇安接着说:“要真的是那样,你们现在才来找不觉得太晚了吗?”他冷笑看着韩蕴裳,“是因为确定了你没法生孩子,所以就算是别的女人生的你也不介意,准备把他认回去当自己儿子养,对吗?” 韩蕴裳说:“我——” 何遇安打断:“是不是叶仲荣不想继续当个敦厚的弟弟、可敬的哥哥,想找个儿子来当王牌,争一争叶家当家人的位子?” 叶盛鸿对儿女要求不高,但早早就对接掌大权的人选做了个限定:要有拿得出手的第三代。他觉得只有自己出息、下一代也过得去,才能稳保叶家的兴盛。 可惜他最看好的二儿子娶了不能生育的韩蕴裳。 韩叶联姻固然有天大的好处,但对叶仲荣来说并不算是件好事。 何遇安满脸讥讽:“人家已经把儿子养这么大了,你们现在想跑来摘果子!就算他真的是叶仲荣的亲儿子又怎么样?现在叶家那种情况,去了只会被糟践!” 韩蕴裳没被何遇安的话给吓退,她冷静地说:“叶家现在这个情况乐乐当然不适合回去,可他将来注定不会默默无闻,以后总会让有心人发现的。与其将来那么被动,不如早作准备。” 何遇安冷笑更甚:“你对我说这些,是觉得我念着旧情,说不定会对他另眼相看?然后我可能会觉得有些东西带进棺材也没用,索性给他算了,对吧?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韩蕴裳抬起头,眼里带上了笑意:“何老说对了,我确实打着这样的主意。” 她这么直截了当地一承认,何遇安反而被噎住了。 看来脸皮厚度也是可以遗传的,这家伙不要脸起来简直跟那个人老成精的韩老爷子一模一样! 不过…… 叶盛鸿要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会让他继续留在外头吗? 何遇安直接问:“叶盛鸿知不知道孩子的存在?” 韩蕴裳摇摇头:“现在还不是说出去的时机。” 这是韩老爷子的意思,一来呢,韩老爷子还没摸清楚叶盛鸿对郑存汉是否还心存芥蒂,二来呢,现在叶家内部还乱成一团乱麻,所以韩老爷子不准备贸然把这件事摊开来说。 何遇安目光微闪,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叶盛鸿不是为没有好儿孙发愁吗?那他就帮忙给叶盛鸿教出个最合他心意的孙子。 ——然后让他怎么都认不着! 他心里有了主意,脸色却依然没有缓和,还是那又臭又冷的模样:“那好,我会去找他。” 韩蕴裳似乎没察觉他的笑容底下藏着什么,微笑着说:“那就先谢谢何老。” 何遇安冷哼:“你以什么立场来道谢?” 韩蕴裳只是笑,不说话。 当晚韩蕴裳跟韩老爷子通了一次话,告知韩老爷子一切顺利。 有时候明着来请不动的就该暗里使劲,直接请何遇安出山他肯定不答应,但以何遇安对叶盛鸿的怨气,要是逮着了能让叶盛鸿不开心的机会他肯定不会放过! 一方面有当年郑存汉的救命之恩在,另一方面又有与叶盛鸿的嫌隙在,不愁何遇安不出面。 韩家那边的人是不能往这边派的,因为一派就会有人注意上,所以要帮郑驰乐快速成长就只能找外援。出发前她和自家老爷子就商量过具体的行动方案,该拜访什么人是早就定好了的,该怎么说服对方也早早就有了定案。 而事实证明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父女俩隔着电话默契地扬起了唇角,活像两只成了精的狐狸。 61 第六十一章 韩蕴裳那边万事俱备,只等郑驰乐入瓮,郑驰乐却突然没了音讯。 韩蕴裳跟季春来一打听才知道郑驰乐跟着成钧跑项目去了。 成钧这会儿是耿修武的左右手,两个人前头虽然生过嫌隙,但毕竟还是有老交情在的,合作起来非常默契,成钧作为耿修武的代言人下去基层跑动是常有的事。 这次的项目正好跟医疗有关,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可也跟民生息息相关:这四年来华中省的经济撑起来了,还有些落后地区没完成卫生站的规范化,甚至连卫生站都没有,整一片只靠一个医生撑着。 这件事本来轮不到成钧操心,成钧却自个儿揽了过来,因为郑驰乐跟他说起过自己“转向”的想法,他才准备亲自带一带郑驰乐。 成钧本来就常常跟季春来借郑驰乐来使,一来是郑驰乐非常敏锐,往往能察觉别人没法察觉的东西;二来是他非常喜欢郑驰乐那聪明劲,要是郑驰乐的师父不是季春来,他早就下手抢人了! 成钧的善意表现得那么明显,郑驰乐当然也感觉得到。因此每次从成钧这儿领到额外任务他也会尽力去完成,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倒也有了种亦师亦友的情谊。 郑驰乐在韩蕴裳到来的第二天就去找了成钧,两个人长谈了许久,成钧就给他要来这么个机会。 于是郑驰乐开始心安理得地跑项目了。 调研,整合,分析,从早忙到晚。 郑驰乐也没隐瞒这边的情况,隐晦地将韩蕴裳的来意写在了信里。 关靖泽收到信后很快就从那隐晦的言语里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像韩蕴裳那个层次的人,要不是有心下饵,怎么可能在刚认识的吴弃疾面前显山露水——这分明是想从郑驰乐身边的人下手,慢慢地渗透到郑驰乐身边。 郑驰乐这人最看重自己在乎的人,要是韩蕴裳将吴弃疾和季春来拉到了她的战线上,郑驰乐说不定真的会接受她。 可关靖泽知道郑驰乐心里是有疙瘩的。 郑驰乐曾经跟他说起过“前世”的事,那时候牛敢玉惨死,薛岩一意为他报仇,没想到所有的线索指向了首都叶家。郑驰乐对于叶家想抹杀自己的事耿耿于怀,跟薛岩一起着意搜集某些叶家人的罪证。 只要没碰上要紧的人,叶家都反应得很快,当机立断地选择了将对方放弃掉。然而随着反击的逐层深入,郑驰乐终于踩到了叶家的痛处:那一次终于牵涉到了叶家老三叶叔茂和由他抚养的侄儿叶曦明,谁都没想到这两个人身为“开国功臣”家的后代,居然跟国外勾连——叶曦明更是因为自己染上了毒瘾,干起了从境外走私毒品的勾当。 郑驰乐怕这颗炸弹威力太大,波及范围太广,没敢直接去引爆。当时郑驰乐知道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觉得叶仲荣并非公私不分的人,所以暗中将叶曦明做的事以信函的方式寄到了叶仲荣桌上。 没想到叶仲荣仅仅是将侄儿禁足,不但没有做出任何处理,还出手抹去对他侄儿不利的证据!同时叶仲荣开始追查信的来源,大有想把寄信人找出来摆平的势头。 当时要不是潘小海帮忙扛着,郑驰乐说不定就暴露了。 关靖泽知道叶家那边早就寒了郑驰乐的心,对上身为叶仲荣枕边人的韩蕴裳他也是怀有芥蒂的。 郑驰乐那个人心软归心软,却也有自己的底线,叶仲荣没理由没原则的护短显然让他无法接受。 关靖泽放下手上的信一会儿,始终没有动笔写回信。 首都党校的录取通知已经下来了,他也许是这一届之中最小的生员,党校里头的章程他熟悉得很,绝对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 但这意味着念党校的这几年都要跟郑驰乐分隔两地。 郑驰乐最需要人帮扶的这段时间,他又要从他生命中缺席。 关靖泽目光一定。 已经走过一次的路,也许没什么好走的。 解明朗接到关靖泽的电话时有些吃惊。 解明朗现在是淮昌市的市委副书记,按照惯例他兼任了淮昌党校的正校长。当然,他不需要管党校的事,只是例行地挂个名儿而已。 对于这个前任上司的儿子,解明朗只有一个字:好! 解明朗是最讲究脚踏实地做事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称为“防污治污第一人”。他很早就在关振远手底下做事了,算是看着关靖泽长大的,对这个孩子的好心性喜欢得紧。 听关靖泽请求自己向首都党校要人,解明朗先是一愣,然后想到关家内部那些事儿,据说关振德的儿子今年也要进首都党校,两边碰头恐怕免不了会明争暗斗。以关靖泽的脾气,确实有可能选择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解明朗不算局中人,但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劝道:“有时候退避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他俩都还是半大少年,争上一争也不会有人说话,关靖泽主动避开反倒失了底气。 关靖泽没解释太多,只是坚定地说:“解叔,我有我的打算。” 解明朗知道他从小就有主意,也不多说了,干脆地应承下来:“好的,我这就去跟严书记要人。” 解明朗说的自然是首都市委副书记严民裕,两个不怎么管事的校长来谈这件事总有点儿滑稽,不过办事效率倒很高,关靖泽的档案很快就开始往淮昌党校转派了。 关靖泽得知了事情已经落实,这才去跟关振远坦白。 关振远一听也跟解明朗有了同样的猜测。 关靖泽原本想默认他们的说法,但马上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坐直身体,直视着关振远:“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关振远气得笑了:“还有什么事?是不是比你自个儿换了学校还大?” 关靖泽认真地说:“比那还大。” 关振远见他目光坚决,也正经起来:“说吧,什么事?” 关靖泽静默片刻,抬起头说:“我喜欢乐乐,是想跟他过一辈子的喜欢。” 满室寂静。 关振远腮帮子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站起来走了几圈,总算让心里那种震惊平息下来。 他对关靖泽摆摆手:“你先去做自己的事。” 关靖泽没急着问关振远的态度,听话地转身离开。 关振远在原地踱步好几回,脑海里回荡着关靖泽方才的话。 关振远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比谁都早熟,也从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所以他肯定是认真的。 回想起来,以前的种种蛛丝马迹似乎早就已经指向这个事实——以关靖泽那跟谁都不亲的脾气,为什么独独跟郑驰乐处得来?他们两个人一见面就腻在一块、一分别就天天书信往来,比他和郑彤这对真正的夫妇还要黏糊。 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也都是少年老成的家伙,关靖泽既然选择向他坦白这件事,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这条路。 只是他们以往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所以才没有发现不对劲! 关振远的第一念头很简单:必须拆开他们!不能让他们继续腻在一块,这不正常,男人和男人可以做一辈子的兄弟、知己,但是怎么可能有恋人之间的“喜欢”? 关振远拿起电话准备找解明朗和严民裕再商量一下转校的事,可拿起电话后又狠不下心拨号。关靖泽和郑驰乐都很努力,相对于同龄人来说他们付出得比谁都多,他们做的事、他们讨论的东西让他都感到惊讶。 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懂事,听话,好学,比谁家的孩子都要有出息。 但他们的童年都不怎么美好。 关靖泽出生后不久他母亲就去世了,关振远当时只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一天到晚不着家,可以说关靖泽的童年里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也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没能尽到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父子俩的感情淡到了极点,就连同台吃饭也说不上几句话。 关振远记得自己和儿子的关系渐渐缓和过来,似乎就是从乐乐出现开始的。自从跟乐乐交好以后,这个从来不笑的儿子脸上逐渐有了浅淡的笑容,即使后来分隔两地,他在收到乐乐的信后也会比平时要愉快。 为人父母的,自然是想着为儿子好。但是硬生生把他们拆开,对儿子来说就真的好吗? 有些东西一旦破坏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算日后儿子会遇到阻难、会成为流言蜚语的主角、会接受各方质疑,甚至会失去很多东西或者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但那并不是不能去面对的。来自社会的压力和外人的侧目,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承受,而自己儿子只是选了一条比较艰难的道路而已。 难道自己要成为第一堵高墙,端出保护者的姿态堵住所有的可能性? 关振远想了想,拨了另一个号码,找上了秘书程应:“小程,给我找点儿资料……对对,就是这个资料,要最新的……没什么,就是我自己想要了解一下,注意保密。” 程应接到关振远的电话后一脸古怪,但他还是以一贯的高效率把一叠资料送到关振远桌上。 关振远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将它们一一看完。 喜欢上同性这种情况虽然特殊,但也并不少见,关振远甚至还看到一个奇特的案例:这会儿在美国那边已经有反同和援同两个声音,可让人吃惊的是第一个反同组织的两位创始人同时宣布退出——因为他们相爱了。 关振远把资料都过了一遍,心里有了决定。 他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等对方接听后开门见山地说:“吴老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作为一个父亲,他唯一能给儿子做的事就是让他在年轻的时候能做他想做的事。如果连为儿子遮风挡雨都做不到,实在枉为人父! 跟吴弃疾通了气之后,关振远算是放平了心。 他这才把关靖泽找了过来。 关靖泽看似很镇定,可刚刚坦白了那样的事,他心里怎么可能平静? 他是能尽力绷紧脸,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一点。 关振远见他一语不发地坐在自己面前,登时气得不轻:“你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关靖泽说:“我等爸您回话。” 关振远搭着关靖泽的肩膀,带着他坐进红木长椅里:“你们如果在一起,会遇到无数的困难,很多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们——你们甚至会因此而失去很多机会。你认为值得吗?” 关靖泽说:“因为这种事而失去的机会错过了也并不值得惋惜,因为这种事而对我怀有偏见的人,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看法?我知道会有困难,但是这些困难并非不能克服的。现在的常委会里不也有位不婚的常委吗?他的地位和声望并没有因为他没有结婚就变低。” 关振远听着他坚定的话语,抬手拍拍他的脑袋:“那好,我不阻止你。” 关靖泽心头一震,像回来后“重温过往”时的无数次那样,鲜明地感受到关振远那满满的关爱与支持。 关振远这边点了头,关靖泽就开始结束自己手上的工作。 于是在郑驰乐结束调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诊所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时候的关靖泽已经十六岁,身材早已拔高,五官也慢慢张开了,逐渐有了当初那个“成年”关靖泽的模样。 只是依然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 这是郑驰乐没有见过的关靖泽,“前世”时他们这个时候各在一方,连对方的消息都没有探听过。 骤然看到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关靖泽站在自己面前,郑驰乐有些愣神。 关靖泽却走到郑驰乐跟前抬起手按住他的脑袋比了比,不客气地嘲笑:“还是比我矮。” 郑驰乐愤怒了:“……滚!”被嘲笑身高可是关乎男人的尊严啊! 关靖泽却微微地一笑,宣布自己的决定:“对不起,我回来了就不走了。” 第六十二章 摊牌 关靖泽很少笑,要么也是礼貌性地微笑,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有人闹着说“赌一百块让关靖泽笑一笑”。 郑驰乐理所当然地被他的笑容晃了晃,老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关靖泽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转回淮昌党校了。” 郑驰乐一愣。 关靖泽张口就解释:“很多事情的发展都有了偏差,我觉得我们应该早做谋划。比如我大伯这会儿似乎没有闹腾出什么意外来,他的儿子,我的堂哥关扬凛也考进了中央党校。以前我对这个堂哥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母亲让老爷子很不喜欢,他也极少回首都。这几年我跟着程秘书到处跑,他给我提到过这个堂哥,据说他似乎能耐不小——” 关靖泽没把话说透,郑驰乐就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如果一个人很有能耐,却又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肯定不简单。” 关扬凛是关振德的长子,就算老爷子不喜欢他也不至于连点音讯都没有。程应是关振德的亲信,连他都说关扬凛不简单,那么当初关振德出事儿之后,关扬凛到底在做什么? 杳无消息的人,真的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 关靖泽点点头:“你不是一直怀疑当初那场车祸是冲着我们来的吗?你猜是叶家的人,可我总觉得叶家人都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们都还有保全自己的余地,应该不至于这么做。毕竟当时我也在车上,你出事的话我也会殃及,到那时爸会不调查吗?叶家那人那时候应该是忙着自救,而不是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郑驰乐说:“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关扬凛做的?” 关靖泽说:“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失去了背景、失去了前程,他要是没有能力,肯定就从此消沉度日;可他偏偏又很有能力,这种人如果被逼到绝境,会做出更疯狂的反击。” 郑驰乐被说服了,他问道:“所以你决定先避其锋芒?” 关靖泽点头说:“到了中央党校他应该就藏不下去了,我们正好可以好好观察一番——我们的优势就是这点儿先知先觉。” 如果事情走往完全不同的轨道,他们要面对的可能就不是没了依仗的关振德和关扬凛,而是有着老爷子这个大靠山的官家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完全没必要上赶着往上凑。 郑驰乐脸色微微绷起。 他不是怕事的人,但人总要有自知之明,这些恩怨纠葛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就算他比别人多了十几年的人生,也不代表他能变得无所不能。 关靖泽同样也做不到,在回来之前关靖泽显然是被排除在那些争端之外的,那是关振远这个父亲保护儿子的方式——他希望儿子能够远离这些令人烦扰的事,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想来关振远同意关靖泽转校,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吧? 郑驰乐说:“这样也好,在淮昌我们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 关靖泽定定地瞅了郑驰乐一会儿,坏心眼地没跟他说起自己已经跟关振远坦白的事。他不动声色却转了话头:“你在烦恼不知道怎么面对‘叶夫人’吧?不要紧,你不擅长的,我很擅长。” 关靖泽并非没人缘,相反,他非常擅长与长辈、师长打交道,也非常擅长笼络人心,只是跟同龄人聊不到一块而已——毕竟他的思想比同龄人要超前许多。 郑驰乐对关靖泽这方面的能耐倒是很了解,他想象了一下关靖泽跟韩蕴裳坐下来谈的情境,忍不住发笑。 大概就是两个人高来高去地讨价还价。 郑驰乐跑了这么多天,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他摇摇头说:“不用,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 关靖泽也不介意,干脆地说道:“我饿了,走吧,去吃饭。” 郑驰乐当天下午就赶完了项目调研的收尾工作,又听取了关靖泽给的一些建议,对整个医疗建点项目重新进行了一次梳理。 两个人踩着夕阳回到淮昌。 耿老爷子在淮昌定居后似乎喜欢上了淮昌那一片老街,在城市策划的时候没有意外地没把它列入拆除范围内,而是把江的另一边划为新城区来筹建。新城区稳步发展着,老城区居然也没有衰败,念旧的老街坊都没有迁出,反而更加悉心地维护起这座宁静而老旧的老城。 关靖泽已经许久没有回淮昌,看着街头巷尾藏着的一棵棵石榴开始绽放大朵大朵的红花,心里也有些感慨。 姜到底是老的辣,有耿老爷子在这边坐镇,淮昌展现的面貌显然比当初要好上许多。更重要的是老爷子这一代人更讲究“保留”,喜欢在旧的基础上添新,而不是推翻所有的东西重头建设。 这也是他需要学的东西。 关靖泽跟郑驰乐在诊所附近的巷口分开了,他要去拜访一下耿老爷子。郑驰乐不好去,他却是没问题的,耿老爷子本来就对关振远关爱有加,他这个做儿子去代为拜访是很正常的事,要是避而不见才不正常。 关靖泽开始跑动,郑驰乐也整理好心情往回走。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也该去见见韩蕴裳了。 韩蕴裳一向很沉得住气。 郑驰乐消失的这几天她也在调整自己的心情。她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周围的人也大多愿意顺从她的心意做事,在此之前她没考虑过郑驰乐是否会接受自己的安排。 郑驰乐出去跑项目后韩蕴裳跟韩老爷子通过一次话,韩老爷子笑着说:“已经跟你说了那是个挺有主见的娃儿,你还不信。” 韩蕴裳被自家老爷子说得郁闷,但也没觉得沮丧,这才刚开了个头呢,事情还没有走到没法挽回的地步。 韩蕴裳正准备在主动努力一把,郑驰乐就回来了,而且直接找上了她。 韩蕴裳打量着几天没见的郑驰乐,郑驰乐这几天都在太阳底下跑,皮肤却也没黑多少,肤色依然偏亮,配上黑幽幽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精神。 说实话,她知道郑驰乐的存在才那么几天,要说已经能很好地把心态调整过来那肯定是假的。所以她前面做事依然是谋算居多,没想着从郑驰乐本人入手,她甚至没有好好观察过郑驰乐——毕竟这是她丈夫跟别的女人的孩子,而她到底只是个女人。 遇上关乎婚姻和家庭的事,女人的心态就算放得再平,心眼也是小的。她以为对于从小被放养、有心往上爬的郑驰乐,只要摆出足够的能量、足够的能力就能把他吸引过来,没想到郑驰乐会直接把她晾在一边。 韩蕴裳还是第一次这样碰壁。 她看着郑驰乐好一会儿,笑着说:“回来了?” 郑驰乐“嗯”地一声,在韩蕴裳的示意下落座。 他沉默片刻,抬起头说道:“我想知道您和韩老首长的意思。” 韩蕴裳这一次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的意思很简单,我没办法生儿育女,而你是仲荣的孩子,以后总归应该回到叶家,所以老爷子让我过来跟你打好关系。” 郑驰乐愕然。 他没想到韩蕴裳会这么直接,话里连乔饰都不带。 郑驰乐直视着韩蕴裳的双眼,却发现她也正盯着自己,目光没有半点闪避。 韩蕴裳接着说:“我知道要你接受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有点难……” 郑驰乐打断了她的话:“我不会回叶家。” 韩蕴裳一愣。 她认真地看着郑驰乐,却发现他并不是在说假话,而且他的目光十分坚决。 郑驰乐对叶家没有半点念想。 韩蕴裳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她以为天底下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的父亲怀有特别的感情,郑驰乐既然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叶仲荣,心里多少也该惦念一下才是。 郑驰乐却真的一点都不想跟叶家扯上关系,或者说郑驰乐对叶家似乎还有几分……厌恶? 韩蕴裳说:“为什么?” 郑驰乐说:“第一,名不正言不顺,我没必要卷进无谓的纷争里面,这辈子我只认一个身份——郑驰乐这个人是郑存汉的儿子、郑彤的弟弟。第二,你们有空找到我头上来,不如回过头去好好看看能不能在叶家内部稍微整顿一下,有些败类——或者说可能变成败类的家伙还能拉回来的就赶紧拉一下,要是换成别人来动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韩蕴裳眸光微凝。 郑驰乐迎视她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怎么盘算的,也没兴趣知道叶家和韩家的能耐有多大,更没兴趣趟这趟浑水,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自己追求的东西。” 韩蕴裳说:“这并不冲突,我们可以给你提供更多机会。” 郑驰乐不再掩饰自己的喜恶:“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回。” 韩蕴裳被他噎得一滞,静默片刻才说道:“我能知道你对叶家这么反感的原因吗?” 郑驰乐没有觉得讶异,他确实把反感表现得很明显。他说道:“您的丈夫很出色,谁提起时都会夸一句‘重情重义’,但是我很难想象是真正重视亲人的人会放任自己的亲人走上歧路而不阻止——反而拿‘我不会跟他们一样利欲熏心、你争我夺’来标榜自己,我觉得也没高尚到哪儿去。连一起长大的兄弟、看着长大的子侄都没处出感情来,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他难道会觉得欣喜欲狂?当然,也许他会把我接回去,大义凛然地表示会对自己的过错负责,重新赢得所有人的赞誉——问题是我为什么要作为他的‘过错’来活着?” 韩蕴裳愕然地看着他,根本没想到郑驰乐会看得这么透彻。更重要的是她觉得郑驰乐说的有道理,叶仲荣在处理兄弟和侄子的事情时确实做得不太好,一味地避让意味着纵容了对方,久而久之兄弟之间的关系没有缓和不说,指不定还会滋长什么不好的东西。 真到出了事儿再来补救就太迟了。 病向浅中医啊! 韩蕴裳微微一顿,说:“他并没有标榜自己的想法,只是在处理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时总是没法强硬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缺点,所以才会一退再退,不愿被这些事绊住——他是有大抱负的人。” 郑驰乐说:“那你呢?” 韩蕴裳一顿。 郑驰乐说:“您是他的妻子,而且有韩家这个后盾在,谁不给你三分面子,为什么不能帮他处理好这些事情呢?” 韩蕴裳被郑驰乐堵得无话可说。 这个小鬼把事情看得太明白了。 正是因为她姓韩,所以才不好插手叶家内部的事。叶家和韩家交情颇深是一回事,能不能把手伸到对方家里又是另一回事,国与国之间还有个“不干涉他国内政”的说法,何况是两个家族?而且韩蕴裳没有孩子,这直接就让叶仲荣失去了竞争的资格,她要是出面肯定会引人侧目。 所以在知道郑驰乐的存在时她听了老爷子的话,当下就赶到淮昌来。 被郑驰乐这小娃儿直接点破自己那点儿顾忌,韩蕴裳不仅没生气,反而真正地正视起郑驰乐这个孩子来。 ——难怪老爷子会直接让她来一趟。 韩蕴裳坐直了身子,看着郑驰乐说:“如果我们改变了你说的一切,你会回叶家吗?” 郑驰乐不答反问:“如果你们改变了那一切,还需要我回去吗?” 韩蕴裳一滞。 郑驰乐微微地一笑,扔出个更具杀伤力的理由:“如果你一定要‘后继有人’才有底气做出改变的话,找上我也没用——因为我喜欢的人是男的,这一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 第六十三章 杨铨 关靖泽当晚就投奔吴氏诊所准备留宿,韩蕴裳没有出现,吴弃疾倒是回来了。 关靖泽用意那么明显地杵在那儿,郑驰乐自然不得不作陪,不知是不是错觉,郑驰乐总觉得吴弃疾瞧着自己和关靖泽的目光有些古怪。 关靖泽知道关振远可能跟吴弃疾提起过,脸皮刷刷刷地加固,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吴弃疾的询问。 两个人和吴弃疾聊完后关靖泽就很自觉地跟着郑驰乐往里走。 在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和关靖泽还是很有默契的——比如关靖泽藏着自己向关振远坦白的事等着郑驰乐自己去发现,郑驰乐在关靖泽问起韩蕴裳的事时也只是笑,愣是没把实话告诉关靖泽。 关靖泽也没逼着郑驰乐把话说透,既然郑驰乐说已经解决了,那就是已经解决了——他相信郑驰乐自己的判断。 关靖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地方:“记得杨铨吗?他好像跟我大伯搅和在一起了。” 郑驰乐一愣,很快就回想起杨铨到底是谁。 就是那个因为献矿有功而打通了很多路子的“成功商人”啊!按照他们“前世”的记忆,这个时候关振德那边应该出了事儿,而杨铨也没有出现在定海省那边,难道事情又出现了偏差? 杨铨这个人身上疑点很多,不得不小心。 郑驰乐说:“我们得提醒你爸多注意。” 关靖泽点点头,又说:“杨铨现在正在淮昌,据说是回老家看看,顺便也瞧瞧淮昌的变化。” 郑驰乐说:“那还得跟耿叔说说。”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都有了困意,于是双双洗了个澡钻进一个被窝里进入梦乡。 而这个时候被他们议论的杨铨正坐在床边拿起个二胡,颤悠悠地拉着一曲二泉映月。 他已经迈入了四十,脸上的笑纹越发明显,看上去是个十分和气的中年人。早年因为劳作而长满老茧的双手,这会儿也打理得干净漂亮,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个艺术家。 一曲罢,站在门边的人才敢开口:“老杨,菊田小姐已经等了你二十分钟了。” 杨铨把二胡往床上一搁,笑着说:“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早说的话我早就去见尊贵的菊田小姐了。”他走到那人身边拍拍他的肩,“不过遵守了不打扰我拉曲儿的规定,这个月给你多发一倍奖金。回去哄孩子睡觉吧,叫思祥也早些带着他女儿睡,我明天带着你们去感谢救了你们孩子命的季老先生。刘贺啊,我们人呢,就是要知道感恩,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原来这人就是刘贺,他儿子和田思祥的女儿曾经差点因为过敏反应而丢了命,亏得季春来救治及时才能活下来。听到杨铨的话,刘贺闷声说:“我明白。” 杨铨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往外走去。 刘贺和田思祥本来都是热血又爱国的人,怀着满腔的热情投入到自己认为十分神圣的事业之中,结果却磕得头破血流。后来他给了刘贺和田思祥一个机会,并不是因为他对老乡特别好,而是因为他很享受欣赏刘贺和田思祥挣扎的模样。 以他做事的严密程度,真想掩盖一切的话怎么可能让刘贺和田思祥发现什么?他是故意让刘贺和田思祥发现的,他想看看这两个家伙义愤填膺地逃开、义愤填膺地告发他之后,看到他摇身一变成为地质局挂名“顾问”时的表情。 在刘贺和田思祥告发过自己一次之后,杨铨又一次将他们收到手底下,慢慢地蚕食了他们的良知和道德。 杨铨很放心他们。 杨铨吃过没学问的苦头,所以这么多年来每天都会腾出一段时间来学习,很久之前他看过一个实验叫“玻璃墙效应”,就是把跳蚤放进一个加了玻璃塞的玻璃瓶里,每次跳蚤往上跳的时候都会狠狠地撞击到透明的瓶塞上,久而久之它就减小了自己往上跳的高度。这个时候就算拿走玻璃塞,跳蚤依然不会跳出瓶外,每次都只跳到原先被限制时的那个高度。 杨铨觉得这个实验很妙,所以刘贺和田思祥撞上来的时候他就把他们当成了“跳蚤”。事实上人类跟跳蚤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如今的田思祥和刘贺恐怕连当初自己是什么模样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杨铨微笑起来,走去会客厅跟“菊田小姐”见面。所谓的“菊田小姐”全名叫菊田丽子,今年才二十三岁,但是见识过的男人大概超过了二十三个,因为她在床上实在非常放得开,即使是流氓出身的杨铨也觉得超乎想象。 只不过自古以来男人都有劣性根,越是推拒不从才越有征服欲,菊田丽子这样的女人玩过了也就玩过了,没谁会放在心上。 杨铨也一样,他没有拒绝自己送上门的菊田丽子,但尝过之后就将她抛诸脑后。 他之所以出来见她,是因为菊田丽子说有人要杀她,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什么人会动这样的女人,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菊田丽子一看到杨铨,红肿的双眼就落下泪来,慌慌张张地说:“杨铨先生,你一定要救我!” 杨铨笑睨着她一会儿,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你让什么人给盯上了?” 菊田丽子说:“我,我……”她抬起我见犹怜的眼睛,“我本来是想跟华国负责人好好交流一下,没想到刚跟对方喝了一杯酒,就有另外一批东瀛代表过来接手了我的工作。再然后,就有人对我说安藤先生要我从世界上消失……” 杨铨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菊田丽子说的“好好交流”是指什么。菊田丽子口中的安藤先生他也知道是谁,那人叫安藤御,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当初年纪轻轻就干掉了自己的老爸成为安藤家的唯一主人,只花了几年就把安藤财团的老背景洗得干干净净,表面上看上去简直比谁家都奉公守法! 可从菊田丽子的反应就知道了,安藤财团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干净!就连杨铨合作惯了的“接线人”都对安藤御这人讳莫如深,杨铨不觉得菊田丽子值得自己去招惹这么一个人。 他收回捏住菊田丽子下巴的手,取出手绢轻轻拭手,口里轻笑:“安藤先生啊……” 听他语气平缓,菊田丽子眼神亮了起来:“你会帮我吗?”杨铨是她“交流”过的人里地位最低的一个,不过他非常温柔,而且背后的人似乎大有来头,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安藤御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铨。 而且杨铨是华国人,华国人都比较有恻隐之心。 菊田丽子这么劝慰自己。 杨铨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她的想法。 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更为柔和:“我当然会帮你,你先在这里住下吧。” 看到那熟悉的笑容,菊田丽子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这真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她抓住杨铨的手:“那今晚杨铨先生想不想……” 杨铨说:“我还有事要做。” 菊田丽子朝他鞠了一躬:“我对杨铨先生的关照感激不尽!” 杨铨拍拍她的脸颊:“祝你好梦。” 杨铨让菊田丽子去休息之后回到书房,跟“接线人”打听安腾御那边的联络方式。“接线人”似乎不是很愿意做这件事,但杨铨说道:“我收留了一个得罪了他的人,‘他’是想让我因为这件事被牵连呢,还是想让我借这件事获取安藤御的友谊?” 那边终于还是把安藤御的联络方式给了杨铨。 杨铨笑得开怀。 他一没背景二没权势,全靠自己一路跌摸滚爬走过来。“接线人”背后的人似乎还挺有能耐,但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是很愚蠢的,看‘那个人’藏头不露尾的架势,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当弃子给扔了。 他得给自己多找几条门路,安藤财团就很不错,如果搭上了这条线,那边想动自己也得掂量掂量。 杨铨没急着联系安藤御,而是找来刚把儿子哄睡的刘贺:“帮我去查查菊田丽子最近接触了谁。” 刘贺效率很高,很快就把杨铨想知道的事弄清楚了。 原来菊田丽子伪装成安藤财团的代表来淮昌进行诈骗活动,在小地方骗得还算顺利,渐渐地心就大了,居然大咧咧地来淮昌行骗。 她见的最后一个人叫吴弃疾,挺有能耐的一个人,好像怎么都不该是他来接待菊田丽子这样的假“外商”。 杨铨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猫腻,又叫刘贺跑了一趟,打听出了吴弃疾的身世。 原来安藤御的母亲居然是吴弃疾的姑姑,吴弃疾还在安藤家住过两年。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菊田丽子自作孽不可活,骗到了人家亲戚头上! 菊田丽子这是败坏了安藤财团的名声,难怪安藤御放话说要她从世界上消失。 了解了事情始末,杨铨很快就拿起电话,拨出了“接线人”给他的号码。 他语气带笑:“安藤先生吗?你正在搜寻的冒名者在我这里,对,她求我救她,但我认为她犯的错太大,不值得原谅……好,我会把她看好,安藤先生派人过来吧……” 安藤御放下电话后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闪烁着的霓虹灯影。 这个杨铨他用了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亲自接他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人跟他表兄吴弃疾是截然不同的人,他卑鄙、龌龊、两面三刀,据他了解,杨铨跟菊田丽子还有过一段,看菊田丽子第一个向杨铨求救就知道了,在菊田丽子面前杨铨也许表现得格外申请!可实际上杨铨做了什么呢?杨铨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联系方式,干脆利落地出卖了菊田丽子。 这个人似乎完全不知道操守为何物,情人、国家,对于他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也许只有钱能够让他稍微动容一下,但也只是稍微,如果有人要他的命,他绝对会把钱也扔下开始逃亡保命。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功,实在让人想不透。 安藤御之所以会答应让杨铨拿到自己的号码,就是想亲自了解一下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虽然杨铨隐藏得很好,但安藤御还是听出了他在刻意地讨好自己。 也许是想背叛“老靠山”找座新靠山? 将来这个人要是知道了他想讨好的新靠山其实就是他一直以来的“老靠山”,脸上会不会出现有趣的表情? 不过对于这种连自己国家都可以出卖的家伙,大概会腆着脸继续讨好自己吧? 安藤御冷笑。 杨铨完全不知道安藤御此刻的想法,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毕竟安藤御鄙夷归鄙夷,该用他的地方却还是照用,所以他并不介意安藤御是嫌恶自己还是喜欢自己。 当晚杨铨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就带着刘贺、田思祥和他们的孩子去吴氏诊所拜访季春来。 这个诊所的主人正好是吴弃疾,也许也是一条好机会啊! 杨铨觉得吴弃疾怎么看怎么像“同道中人”,笑意也深了几分。要是能跟吴弃疾搭上关系,也许安藤御那边的路子会好走一点? 只不过杨铨还没有见着吴弃疾,就和两个熟悉的少年碰上了:郑驰乐和关靖泽。 杨铨已经知道关靖泽的父亲是谁,不由多看了这少年两眼。关振德的儿子关扬凛他也见了,相比眼前这少年,关扬凛身上多了几分戾气,杨铨第一次见到关扬凛时就知道那小鬼手里攥着人命——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条! 那种杀戾之气不是凭空出现的。 关振德和关振远算是较上劲了,这两个孩子往后恐怕也免不了交锋,这个看起来跟他父亲一样正派的半大少年能够扛得住吗? 眼前这两个小娃娃会不会也一点一点地被染黑?真是令人期待啊…… 杨铨一笑,相当自如地跟他们打招呼:“又见面了,小娃儿。” 第六十四章 郑驰乐和关靖泽正准备沿着老街散散步,没想到一大早就碰上了杨铨一行人。 跟上一次见面相比,杨铨似乎没怎么变,爱笑的人老得慢,杨铨就是典型。相比之下,他们后面跟着的田思祥和刘贺则有了几分老态,早些年看起来要比杨铨年轻许多,如今看上去却仿佛像比杨铨还要年长的人了。 没想到会他们会来得这么凑巧。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笑着招呼:“杨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杨铨说:“我们难得回淮昌一趟,特意带着两个小娃儿过来向季老先生道谢,多亏了他啊,要不然两个小娃儿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怕来得迟碰不上人,就特意早一点过来了。” 郑驰乐见他满脸真诚,神色也殷勤,也放缓了语气:“师父刚好在里面,杨先生请进吧。” 关靖泽也不出去了,跟着郑驰乐入内招呼病人。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他总觉得杨铨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而且后头的田思祥和刘贺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第一次见面时这两个人只是有点儿消沉,整体来说还是有向上心的。可这一回对上他们的眼神时他们虽然不像上次那样明显地躲避,却显得更为沉寂——灰沉沉地见不着底儿,仿佛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掐熄了。 两个小娃儿倒是精神,面色也不错,只是因为这些年都在用药,看上去有点儿消瘦。 小孩的眼睛跟他们父亲的眼睛正好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关靖泽的打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问:“听说杨先生在跟我大伯合作,我也许久没去看望过大伯了,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杨铨哈哈一笑:“哪里的话,我有什么能耐和关书记合作?只不过是接手了他们那边的几个工程而已,前面的开发商已经给我留下了好底子,我只需要在前期投入点儿资金就好,关书记是好人哪,给了我许多关照。至于关书记过得好不好,我觉得是好的,上次见面他还请我喝了首都那边邮来的茶,味儿可真香。” 杨铨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谁听了都怀疑不了他的真诚。 可关靖泽一听就知道在扯淡。 关照?还不如说是杨铨刻意示好,帮关振德接手了几个烂摊子,投入了大量资金帮关振德度过危机!都说官商官商,官场上有人商场上才能混得如鱼得水,杨铨明显是看上了关振德手里那点儿权势,又知道关振德这时候特别需要人伸出援手,这才会看准了时机往上凑。 两边是一拍即合! 关靖泽脸色不变,心里却隐约明白了关振德这一回为什么没有出事儿。 原来是因为有人暗中帮了一把。 只不过从此之后关振德怕也有把柄捏在了杨铨手里了吧? 杨铨这种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主,他怎么可能做没好处的事?恐怕等关振德坐稳了位子,甚至更进一步的时候,就会被杨铨慢慢地拿捏在手中借势兴事。 别人不知道杨铨是什么人,他和郑驰乐却隐约能猜出一点。原本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没想到杨铨居然会信口承认。 关靖泽顿了顿,说:“杨先生转业了吗?接手了什么工程?” 杨铨说:“没有,只是手里有几个闲钱,接了几个城建工程而已,都是像百贸大商城那样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关靖泽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记得百贸大商城正是大伯关振德留下的烂摊子之一,那时候关振德突然被双规,接手的人一看定海省财政,才发现这些年来关振德都是在预支财政大做“面子工程”,而且账目里面有一笔笔糊涂账!那时候这件事并没有外传,关靖泽也是察觉了关振远在烦恼如何去填补那个窟窿才知道的,那时候他也想帮忙,却被关振远扔去基层历练,说是不让他管这些糟心事。 他被排拒在整件事外头,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在关振德漂亮的政绩下边藏着无数的腌臜事。 关靖泽说道:“杨先生真是谦虚。” 两边都不是喜欢把话说透的人,话题到此就点到为止了。 郑驰乐把人领进会客厅,跑回去找季春来。没想到季春来正在和吴弃疾商量事情,见他走进来,两个人齐齐地扫了他一眼。 郑驰乐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好像被那两道瞧透了似的,慌得很。 他又没瞒着什么事儿! 郑驰乐露出笑容:“师父,师兄,外头来客人了。就是几年前师父你救得那两个‘穿山甲’孩子,现在田思祥和刘贺带着他们过来了。” 吴弃疾听到这两个名字,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就是在杨铨手底下做事的田思祥和刘贺?” 郑驰乐点头:“杨铨也来了。” 吴弃疾微微一顿。 当初田思祥和刘贺向季春来说起过那样的内情,吴弃疾过后也听说了。当时他就上了心,多留了个心眼着意探听杨铨的事,没想到还真被他等着了事情:杨铨居然会和关振德搅和在一起。 吴弃疾虽然没有旗帜鲜明地跟站到关振远那边,但是以他和关振远的交情,要是关振远和关振德之间起了冲突他肯定是帮关振远的。 吴弃疾说:“我也出去看看。” 三人出去的时候关靖泽正在和两个小孩子说话,看上去倒是和同龄人差不多,杨铨、田思祥、刘贺都在喝茶,但神态不已,杨铨是意态悠然,仿佛正坐在自己家一样;田思祥和刘贺虽然也端着茶,但神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早把魂儿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季春来和吴弃疾都是人精,一下子就把他们三人看了个透,师徒俩对看一眼,走了进去。 杨铨原本在仔细地品茶,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本来什么茶都品不出味儿来。可后来他发现品茶是一件高雅事儿,你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肯定会让人高看一眼,所以杨铨弄来了各地的好茶,早晚尝一尝味儿,几年下来倒也把舌头的灵敏度养出来了,茶一入口就知道好劣。 杨铨不相信出身能决定一切,他觉得任何事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达成,这些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取得的成功印证了他的想法。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人能动摇这个意念,比方说他今年刚搭上线的关振德——这人有着那么好的家世、有着那么大的靠山,最后还不是沦落到要他这么个“流氓”来搭救? 听到脚步声后他抬起头一看,就见到季春来跟一个三十八九岁的人走进来。季春来他是见过的,后面那个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见过。 杨铨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老天到底还是不公平的,他练习了许多年才练就一张能让人感到舒服的笑脸,这个人却生来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如果给这个人端上一杯茶,那感觉肯定就像是从古代画作里走出来的文人墨客一样,满溢着君子之风。 略一思索,杨铨就明白了这人是谁。 肯定是他昨天刚听说的那个吴弃疾。 杨铨放下茶站起来,走向季春来和吴弃疾。走近后他握起季春来的手:“老先生,我们这次来淮昌一来是为了谈事情,二来就是为了来向您道谢,谢谢您救了两个孩子,要不是您,他们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思祥和刘贺一听这话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赶紧迎上来道谢,两个小孩也被按着说了几句漂亮话。 吴弃疾已经向季春来说起过对杨铨的猜测,季春来看向杨铨一行人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意味。但他没表现得太明显,淡笑着说:“不用这样,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分。” 杨铨说:“对于老先生您而言我们的孩子只是患者之一,对于我们来说孩子却是唯一的啊!所以对于您来说是本分,对于我们而言却是一辈子都换不完的恩情!” 要不是知道这人有问题,季春来肯定要被这话给打动了。 他说道:“我给两个孩子复诊一下吧。” 杨铨说:“那敢情好,多谢老先生。” 田思祥和刘贺也应声虫似的道谢。 杨铨开始跟吴弃疾搭话。 吴弃疾也有心从杨铨这儿掏出点话来,所以两边很快就“相谈甚欢”。只不过两个人都是人精,话题始终不痛不痒地进行着,听得一边的人干着急。 郑驰乐和关靖泽插不上话,转头问起田思祥和刘贺的近况:“你们还跟着杨先生做事吗?” 田思祥和刘贺的性格似乎被对换了,以前都是田思祥在回话,这回却换成了刘贺。他的语气很平稳:“是啊,我现在负责百贸大商城这个工程,思祥负责另一个,这次来淮昌是想跟这边学习成功的经验,要不然两眼抓瞎地去搞肯定搞不成。” 关靖泽夸道:“你们倒是脚踏实地办事的人。” 郑驰乐应和:“没错,现在瞎搞的人太多了。” 听到两个小孩在那猛夸,田思祥脸上闪过愧色。 关靖泽和郑驰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接着问了些无关要紧的问题,无非是工程占地多大、要是遇到工人怠工该怎么办之类的小事儿,田思祥和刘贺搞不明白两个半大少年问这个做什么,只当他们好奇心发作,随口回应着他们的话。 三方对话同时进行着,最后季春来确定了两个小孩恢复情况良好,对田思祥和刘贺分别叮嘱了一些话;关靖泽和郑驰乐搞清楚了田思祥和刘贺负责的东西,心里大概有了底;而吴弃疾和杨铨却你来我往地耍着太极,谁都没能从对方口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最后杨铨见田思祥和刘贺似乎被两个少年绕进去了,才以还有事要办为由道别。 吴弃疾心里对杨铨有怀疑,脸上却没表露半分,反而还笑着握起杨铨的手:“将来我要是去定海那边,一定去拜访杨先生。” 杨铨笑着应承:“那到时就换我招待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都有着欣赏般的赞许,仿佛溢满了友谊之光。 等杨铨一行人走出了大门,吴弃疾才说:“这个人果然不简单。” 关靖泽和郑驰乐点点头:“田思祥和刘贺的情绪似乎有点儿不对头,尤其是田思祥。” 季春来把他们三个人的对话都听在耳里,想说不赞同他们事事都这么计较,可又明白他们处在那样的位置不仔细点不行。他看向郑驰乐:“两个小孩的情况你觉得怎么样?” 郑驰乐原本正想听听吴弃疾的判断,被季春来这么一问,下意识地接口:“恢复得很好,看来在离开淮昌后也找了很好的医生,用的药显然也不错。不过我注意到田思祥女儿身上似乎有几处淤青,神情跟刘贺的儿子也有些不大一样,没有小孩子应有的活泼,看起来像是遭遇了家庭暴力……” 听到郑驰乐详细的回话,季春来就明白他没有忘记本心,看到病人时第一时间想的还是病情,而不是满心的算计。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要做什么就做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 看着季春来离开,吴弃疾看向郑驰乐:“师父很不喜欢我走的路子,眼看你有向我看齐的趋势,心里大概有些失望。” 郑驰乐一愣,想到“前世”自己执意想对叶家人展开报复时季春来的气怒。 虽然季春来最终支持了他的做法,但到底还是很失望的吧。 不过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郑驰乐说:“师兄会忘记我们的根本吗?” 他们的根本自然是医术。 吴弃疾明白了郑驰乐的意思,他也抛开了无谓的犹豫:“不会。” 他相信自己也相信郑驰乐,无论他们选了什么样的路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本心、抛开自己唯一能依仗的根本,成为一个只知道追名逐利的人。 师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吴弃疾拍拍自家师弟的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何老似乎有意捐献他手里的医学札记到淮昌大学,而且要跟师父一起开班授课,瞧那架势是想跟师父打擂台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何遇安要真想跟季春来较劲的话肯定得拿出点儿真本领来。 郑驰乐高兴地说:“我可以去蹭课吗?” 吴弃疾打趣:“那你要做好被刁难至死的准备,何老心胸可不宽。” 郑驰乐摩拳擦掌:“刁难怕什么。” 吴弃疾说:“那好,你去蹭完了回头给我说说。” 郑驰乐:“……” 关靖泽瞧着他们师兄弟聊得开心,不由伸手抓住郑驰乐的手掌想争取郑驰乐的注意力,没想到郑驰乐还没回头,就接收到了吴弃疾意味深长的目光。 关靖泽转瞬之间就明白过来:肯定吴弃疾知道了什么。 面对这种事情嘛,必须脸皮厚。 关靖泽抬起眼对吴弃疾微微一笑,把郑驰乐的手抓得更紧。 吴弃疾:“……” 瞧这没羞没躁的范儿,自家师弟这回是栽定了。 另一边,杨铨带着田思祥和刘贺回到暂住的地方,让他们把孩子领回去再过来找自己。 等孩子不在场了,杨铨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两个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差点被两个小娃娃套出话来。”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刘贺和田思祥心里却突突直跳。 正要辩解什么,杨铨却说:“没事儿,你们就算把我全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来,坐下,我拉曲儿给你们听。” 杨铨果真拿起二胡拉了起来。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件事,刘贺两人反而更加提心吊胆,屁-股底下像是被什么戳着似的。 如坐针毡。 可他们又不得不静下心来听杨铨拉曲子,因为杨铨没别的癖好,就爱听人品评他这点儿技艺。 这种压力之下,刘贺还能忍得过去,田思祥却觉得自己始终徘徊在崩溃边缘。 杨铨这人着实可怕。 第六十五章 正轨 田思祥当晚回了老家一趟,结果却跟家里的老母亲起了口角,离开前田思祥狠狠砸门说:“以后我就不是田家人了!”他还把女儿往门口一摔,“你的孙女,你爱要不要!” 老雁镇很小,大半的人都出来瞧热闹。田思祥的女儿哭得很伤心,抱着田思祥的大腿不让他走,他却伸脚将孩子一踹。 田母抱着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哭着骂道:“你走,以后都不用回来了!你媳妇儿那边也不用管了,我会作主让人家改嫁!” 田思祥身形晃了晃,哼笑说:“谁稀罕她那种乡巴佬!”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田母和孩子抱头痛哭。 周围人纷纷围了过来,边劝慰边问怎么回事,田母过了老半天才回话:“男人有了钱啊,就会变坏!他在外边有了女人,还认了个干妈!他嫌家里穷,又嫌女儿拖累他……”她抹着泪,“他不养女儿,我来养!我可以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害怕养不大甜甜吗……” 田甜把脑袋埋在田母怀里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为田母的遭遇唏嘘不已,齐齐地骂起了田思祥。 田思祥回到住处时刘贺惊讶地问:“你不是去接你媳妇吗?怎么连甜甜也不见了?” 田思祥脸色难看到极点,手里紧紧地攥着个牛皮封,敷衍地说:“别跟我提。” 刘贺说:“咱俩还有什么好瞒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抢。 田思祥自然是不让他抢过去,你推我搡之下牛皮封往地上一掉,正好掉出了一把照片,都是田思祥的媳妇儿跟别人在一起的亲密照。 刘贺静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息着说:“早叫你把人接过来了,分隔两地能不出事儿吗……” 田思祥坐在床上不说话。 刘贺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转头出去了。想了想他觉得心里不踏实,转头去跟杨铨说起了这件事。 杨铨早就见惯了这些事,咬着烟拿起照片一看,明白了。他说道:“思祥这媳妇儿不厚道,看上了个有钱的。你回去歇着吧,我去劝劝思祥。” 刘贺欲言又止。 杨铨摆摆手,朝田思祥的房间走去。 没想到刚推开门就看到田思祥伏在床边嚎啕大哭,这不轻落的男儿泪愣是流个不停。 杨铨这些年冷眼看着田思祥和刘贺两人的变化,刘贺倒是变得快,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所以他把百贸大商城交给了刘贺。至于田思祥,他始终只放在不痛不痒的地方想磨掉他的棱角。 只不过田思祥除了越变越沉默之外,始终没给他放心用人的信心。原本杨铨大可放弃田思祥,可这人有时候总爱犯拧,越是搞不定的就越想把他搞定。 杨铨可不信这世上有折不弯的脊梁。 看到痛哭出声的田思祥,杨铨眼底掠出了一丝精光。 比起刘贺,田思祥的能力是更让他欣赏的。 这下机会来了。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 张世明来吴弃疾这边拜访,他是搞新闻的,消息特别灵通,关靖泽和郑驰乐一听他过来就跟着来挖情报。 张世明笑骂:“你们两个小吸血鬼,每次来都会被你们把脑容量榨干。”骂完却也满足了郑驰乐两人。 最近国内风平浪静,倒也没什么大事。张世明想到关靖泽跟关振德的关系,话题就往定海镇那边转:最近田思祥似乎走了大运,不仅认了个退休老书记的妻子当干妈,还娶了个老领导的女儿,见他有这么好的机会,杨铨大大方方地让他出来单干。据说婚礼上刘贺借酒装疯,说了好多酸话,大约是妒忌田思祥妒忌得紧。 关振德渡过难关后跟杨铨特别好,再加上田思祥这一层关系,两边很快就变成了利益共同体,官商勾连得不要太明显。 当然,这都是常有的事,也没人会跳出来指责。至少这次他选的“合作对象”名声不错,做事也挺靠谱,所以大伙都对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末了张世明朝着关靖泽感叹:“我要是你爸……”话刚出口又觉得这话像在占关靖泽的便宜,也就没往下说了。 张世明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上一回关振远就不该退到永交啊,退到永交也不该连任,平白让关振德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这回关振德找到了靠谱的盟友、解决了前面那些个猪队友,往后再想找着那样的机会可不容易。 关靖泽也清楚这一点,但关振远本来就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机会而盼着关振德犯蠢的人,即使要争关振远也只会堂堂正正地往上走。他说道:“爸他的想法有时候太正派,还得张叔你帮衬着。” 张世明哈哈一笑:“这不用你提醒,我认识他多少年了,还不了解他吗?他打从学生时代就是那德行,永远比谁都强也比谁都端正,要不是礼仪需要的话他永远不会给你扯个笑脸。” 听了这话,郑驰乐往关靖泽那边瞅去。 原来这一点是随了关振远啊! 他斜眼瞧着关靖泽,眼底溢着点儿笑意。 关靖泽正好也往他看来,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撞上了。 吴弃疾在前头忙完了,恰巧瞧见了他们的对视,抬起手按住两颗小脑袋拍了拍,压低声音警告:“收敛点!” 挺少人敢这么拍关靖泽的脑袋,关靖泽觉得有点儿憋闷。可吴弃疾是长辈,又搁下警告话了,他也只好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他们已经够收敛了! 反倒是吴弃疾拼命地给郑驰乐找事儿,又是让郑驰乐跑去何遇安何老那边偷师,又是带郑驰乐外出“历练”,用心险恶啊! 郑驰乐对关靖泽和吴弃疾之间的拉锯战倒也不是一无所察,只不过两边他都不好掺和,只好打着哈哈蒙混过关。 吴弃疾跟张世明一见面肯定有事儿要商量,郑驰乐拉着关靖泽往外跑了。 两个人出了门,沿着青石道往前走。 老街这边人情味儿很浓,郑驰乐和关靖泽老爱一起散步,邻里倒也认识了大半。郑驰乐一路打着招呼走过去,没走出多远就瞧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招招手:“冬青!” 原来是住在附近的陆冬青。 陆冬青的父亲腿脚便利以后又跟以前的战友联系起来了,跟好些退伍的老兵开起了安保公司。这年头有钱人越来越多,对于人身安全越来越重视,参过兵的保安格外吃香,陆父请教吴弃疾时吴弃疾就给他指了这么一条路。 陆父做事踏实,又有吴弃疾帮忙搭线,安保公司很快就发展起来了。由于退伍士兵的安置对潘明理那边来说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多这么一个安置点潘明理也非常支持,愣是去市政跟耿修武对吼着争取了许多优惠政策。 陆父重新振作,陆冬青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郑驰乐为陆冬青感到高兴,这是他重要的朋友之一,看到陆冬青越活越滋润,他心里也欣慰。 陆冬青见到他显然也很开心:“乐乐,我正想去找你呢。我爸要娶兰姨了,他说到这岁数就不准备办婚宴,只请几个亲近人来吃顿饭,等会儿我就去找吴叔。对了,这位是……” 郑驰乐还没来得及介绍,关靖泽就接了话:“我叫关靖泽,刚从永交回来。” 陆冬青说:“啊,原来就是你。” 郑驰乐笑了:“你见过吗?” 陆冬青说:“见过,在成绩榜的第一位可不就是他吗。后来他走了,我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呢,谁知道又来了个薛岩!这家伙更了不得,只有考试才来学校,还每次考个第一,气死了多少学霸啊。对了,薛岩最近去哪了?怎么都不见人?” 郑驰乐说:“他跟黎叔去南边做暑期交流了。” 陆冬青说:“难怪牛敢玉整天耷拉着脑袋,做什么都没精打采,原来薛岩跑那么远了。” 牛敢玉的父亲出狱后吴弃疾见过一面,出乎预料,牛父居然是个儒雅的中年人。一问之下才知道牛父入狱是因为经济诈骗,那年头抓得严,他这种没背景的稍微越界就是投机倒把,搁到现在他这牢算是做得冤枉了。 吴弃疾让牛父在诊所住了一段时间,摸清了他的秉性之后就把他推荐给了陆冬青的父亲。 陆父对于商业运作不是很了解,有了牛父相当于如虎添翼,两边一拍即合。碰上了假期牛敢玉就被他父亲拎过去帮忙,牛父的意思是牛敢玉念书不行,以后说不准要回安保公司窝着,索性就先去混个脸熟。 牛敢玉好不容易等回了这么个家里人,自然对牛父的安排言听计从。 事情全都走上了正轨,郑驰乐笑得更为舒心:“大牛和薛岩打小感情就好。” 陆冬青说:“那是。”他见聊得差不多了,收了话头,“你跟关同学有事的话就去忙吧,我去找吴叔。” 关靖泽很干脆地跟他挥挥手,堵住了郑驰乐马上就要出口的那句“我们只是出来走走”。 等陆冬青往诊所那边跑了,郑驰乐转头直瞅着关靖泽。 少了个外来干扰关靖泽心里当然很高兴,只不过他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去北边走走。” 郑驰乐笑了起来,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闷骚。 他说道:“我打听过了,淮昌党校这一批能人也不少啊,你也许能结交不少好同窗。同批出来的感情总是有的,而且比起首都党校,这边的关系又要简单些,你当个领头的应该不难。” 关靖泽点点头,接着又不甘心地问:“你非要等到明年才考吗?” 以郑驰乐现在的项目经验,走个推荐路线也没人会说话,大可今年直接就进去。反正郑驰乐也不准备在淮昌一高念太久,干嘛非要多等一年——甚至几年? 郑驰乐说:“有些想法还没理清楚,而且跟你挤在一届曝光率太高了,现在还不适合。再来我主要还是要走学医这一边的,太早出来反而不好,事情一上身时间就由不得自己作主了,我还是先缓缓再说。” 关靖泽没再多劝。 他跟郑驰乐走的路本来就不一样,郑驰乐的方向明明白白就摆在那儿,学医又是只能下苦功夫的活儿,郑驰乐的选择是对的。 倒是他这边有些麻烦,因为他准备主抓经济这一块,就缺个真正带进门的老师。他已经央吴弃疾和耿老爷子替自己搭线去找退下来的陈老,陈老那边却始终没消息。 关振远处境尴尬,他这个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相比郑驰乐求学之路的顺遂他这边就有些坎坷了。 不过关靖泽没有放在心上,即使陈老没给个准信,他依然入手了一批这方面的着作潜心研读。他的计划很踏实,一方面是纵向地来,读经济史、读时事报,从现实入手琢磨各种民生相关的经济手段;另一方面是横向地来,搜集各国的相关专着,一本一本读过去,好书就细读,彻底消化,而差一点儿的就大致地翻一遍,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鉴的东西。 关靖泽还拉上郑驰乐和自己一起针对某地实际情况分头拟定项目提案,郑驰乐跟他腻上一段时间后都已经把淮昌哪个县准备铺开什么项目都摸得一清二楚。 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比不过人家举县上下的合作成果,关靖泽和郑驰乐分头做了好几次之后跟正经定下来的提案一对比,每次都能发现自己遗漏了不少东西。 他俩都不是轻易被打击到的人,越是意识到自己有不足就越是来劲,愣是把最有耐心的成钧烦得不轻。要不是他爱惜两个小娃娃的踏实劲头,铁定会从此大门紧闭赏他们个闭门羹。 郑驰乐两边都跑,身体都快吃不消了,想到快要开学就笑了起来:“你可以忽悠更多的人一起加入。”到了党校都是比关靖泽大几岁的人,关靖泽跟他们交流起来应该会很顺利,到时候就不需要他跟着跑了。 关靖泽虽然不乐意放跑郑驰乐,但也不想他累着,只好点点头说:“嗯。” 就在他们要沿着江边继续往前散步的时候,刚才已经跟他们分别的陆冬青突然从背后追了上来,喘着气说道:“乐乐,关同学,你们别往前走了,诊所那边有客人哪,似乎是来找关同学的,吴叔让你们赶紧回去。” 郑驰乐一愣,能让吴弃疾说出“赶紧”两个字的客人分量可不轻。 他看向关靖泽。 关靖泽也有些迷惑:“那客人多大年纪的?” 陆冬青说:“年纪挺大了,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第六十六章 放松 关靖泽心头一跳,跟郑驰乐对看一眼才朝陆冬青道谢。 陆冬青说:“不用客气,我先回公司那边帮忙,你们回去吧。” 目送陆冬青离开,关靖泽对郑驰乐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是指陆冬青待人接物都平和得很,让人心里非常舒服。 郑驰乐说:“那当然。” 据郑驰乐知道的情况来看,陆冬青似乎提前放下了对曹辉的念想,甚至还跟陆父一起到曹家再三地向曹母赔罪,两家的恩怨虽然说不上两消了,但也不至于见面就剑拔弩张,比之“前世”已经缓和了不少。 以陆冬青的心性,日子应该会越过越好。 郑驰乐收回心绪,跟着关靖泽边往回走边说:“……来的人可能是陈老吧?” 关靖泽也有点不确定,毕竟陈老没给过半点回应。他说道:“回去就知道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跑回诊所后一踏进会客厅,果然见着了陈老。 陈老发已花白,但精神也爽利,看上去丝毫不显老态。陈老退下来前负责的就是经济这一块,而且他是从建国初一步步走过来的,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他都尝试过;该体会的不该体会的,他都领受过。关靖泽当初动陈老的脑筋就是因为这个,而且陈老跟关家没什么关系,不会因为家里那些糟心事而直接拒绝他。不过陈老的沉默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因为陈老跟关家没关系,才会犹豫着要不要蹚这趟浑水。到了陈老这个年纪的人,什么人才没见过?如果他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与价值,根本不可能打动陈老。因而关靖泽这段时间很沉得住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表现的时候就表现。他也并没有一声不吭地闷头苦干,他效仿郑驰乐常做的“笔谈”,直接把再三修改、写满体会的手稿寄到了陈老家中,而且时不时地整理出读书时遇到的疑问通过信函恳请陈老“解惑”。 这些信犹如石沉大海,一去无回,关靖泽也没气馁,照例天天写天天记。 事实上陈老确实在犹豫。 关靖泽确实是棵好苗子,他父亲关振远也是个好的,但关老爷子明显着意扶持长子关振德。他这时候如果收了关靖泽这个学生,就等于是给关振远这边添薪加火。 陈老从来都不喜欢掺和到这些事情里面,他背后没有家族,从位子上退下来时也退得干脆。要不是首都还有人念旧记着他,他跟个普通的退休老人也没什么区别。他不希望自己干干净净走了一遭,临老反而被牵扯到这些事情里。 可关靖泽的执着劲打动了他。 关靖泽写来的“信”他都看过,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那一手好字。这年头注重这个基本功的人越来越少,不少后辈、不少官员给他写东西时字体软趴趴的,没点儿劲头。关靖泽的字却颇有架势,一横一竖都像是刀锋般遒劲,看上去就让人精神一震。 都说字如其人,从关靖泽写的字就能看出他的脾性。 更难得的是关靖泽的每一封来信都言之有物,条理清晰、论据充足,而且内容涉猎广泛,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几乎都有谈及,虽然有些观点在他看来还颇为生涩,可还是看得出这孩子是下了苦功夫去学东西的。 最令陈老动容的是关靖泽没满足于纸上谈兵,他还亲自去基层跑了许多回,通过实际的调研拟定发展方案。做完这些事后他不仅没有自满,还积极地讨要真正定案的提案来跟自己的思路认真比对,通过这样的比较来进行查漏补缺,再次修改方案。 陈老详细看过关靖泽的手稿,很多地方虽然不太成熟,但想法非常踏实,策划的内容大都步步相衔、层层递进。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反思、懂得改进,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把自己磨砺得越来越成熟——这一点从他的几个修正案中可以看出来。 关靖泽同时还寄来了郑驰乐的手稿。 陈老对郑驰乐更为熟悉,知道吴弃疾对这个师弟非常宝贝,偶尔也会跟郑驰乐喝杯茶聊聊天。郑驰乐脑袋活泛,什么想法都敢往外蹦,这一点也体现在他写的发展方案上,比之关靖泽的稳妥和喜欢“保旧筑新”,郑驰乐的想法那叫一个天马行空。 而且这家伙看人特别敏锐,他甚至能拟出谁比较适合负责那一项工作——配上他那舌绽莲花的唬人功力,整个方案吹嘘得好像只要人人都投入一丁点力气就能迎来“大丰收”。 真是两个令人吃惊的孩子。 陈老虽然有心避嫌,但看到这样两个后辈他还是忍不住出面了——其实这是肯定的事,他的心思就像是痴迷于雕刻的玉雕大师看到了两块璞玉,少不得会动起亲自雕琢一番的念头。 陈老摆摆手示意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人在自己对面落座。 扫视了目光带着期待的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人一会儿,他说道:“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了。” 关靖泽稳住心神:“陈老……” 陈老说:“先别说话,听我说。”他先看向郑驰乐,“乐乐你走的路不一样,我不会严格要求乐乐做什么,不过如果你要向我请教的话,我随时都欢迎。每次看到年轻人的设想,我都想多活几个年头,瞧瞧你们能做出什么事儿来。”郑驰乐说:“陈爷爷你又不老,再活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陈老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油嘴滑舌的!” 郑驰乐笑眯眯。 陈老转向关靖泽:“靖泽你是想搞经济这一块,我确实可以领你入门。但是你要先想清楚,入了我的门就要能吃苦,我对待学生一向很严厉,这一点你去问一问就知道了。你学业之外的所有时间可能都要花到我这里来,你确定你吃得了这种苦吗?” 关靖泽正色说:“我不怕吃苦。” 陈老说:“那好,我就收下你这个学生。” 关靖泽麻利地喊:“老师!” 陈老一笑,把放在一旁的纸箱推到关靖泽面前,说道:“今天就先让你放松一下,你以前给我写的信我都回过了,等一下你拿回去琢磨琢磨,看完后就等于完成今儿的任务了。” 关靖泽:“……” 郑驰乐幸灾乐祸地瞅着那一大箱子“回信”直笑。 这还是放松的,你说关靖泽即将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 可惜郑驰乐还没高兴多久,大门外就传来一声咆哮:“郑驰乐,你说要组织交流会,组织到哪里去了?” 来人正是何遇安。 韩蕴裳住了一个月后又回了首都,临别前跟何遇安说“就当我没找过您”,何遇安回了一句:“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的。” 假期他就在淮昌大学开了个小班,带了几个留校的学生。 郑驰乐那家伙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愣是厚着脸皮挤进来偷师。 何遇安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高兴得很,他就是知道郑驰乐这好学的劲头才故意在这时候开班引郑驰乐上钩的,郑驰乐的厚脸皮正中他下怀! 何遇安教学生的时候不藏私,郑驰乐混在几个比他大上几岁的学院生之间也学得认真,一来二去倒也真有点教与学的模样了。郑驰乐基础扎实,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动手能力又强,而且还能举一反三,何遇安越教越恨,怎么季春来就摊上了这么个好学生呢? 何遇安心里不平,差遣起郑驰乐来也越来越不客气,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正在教他似的,什么事儿都堆给郑驰乐去做。 郑驰乐一听到何遇安的咆哮声就知道不好。 最近他都跟着关靖泽到处跑,何遇安那边有时候没顾上,比如这个交流会吧,它显然是被郑驰乐搁置的可怜娃儿——至今还停留在草案阶段,他还没拟好邀请那些人来参加。 郑驰乐知道这事是自己疏忽了,乖乖地任由何遇安对着自己直吼。 等何遇安都训完了,他才接话:“这段时间有点忙,我今天就开始准备!不过我昨天已经收到几个人的回音了,跟他们都约好了时间,就定在九月下旬您觉得怎么样?” 何遇安点头:“九月下旬学校那边该忙的东西也忙完了,正好可以腾出场地来举办这次交流会。” 郑驰乐说:“那我回去马上做出详细的方案来,到时候再给你好好看看,如果可行的话我们立刻着手准备!黎叔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正好让他去打招呼。” 何遇安说:“做仔细点,要把它做大做好,最好能成为定例,以后每年都举办一次,慢慢发展成长期活动。”他沉吟片刻,又补充了一点,“让你黎叔那边想办法留人,把人吸引下来对淮昌的发展也有好处;市政那边也通个气,毕竟如果能把它落实下来对于城市的人文建设来说也有极大的正面影响,叫他们给点政策支持。” 郑驰乐:“……好。” 所谓的领导动动嘴,下属跑断腿,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郑驰乐对何遇安还是很敬重的,虽然他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而做了许多不理智的事,但结合他早些年遭遇,那时候的偏激也可以理解——谁看着挚友和下属纷纷死在自己前头,心里都会有恨。 季春来对何遇安重归正道感到很高兴,见何遇安喜欢郑驰乐就暗里叮嘱郑驰乐让他多忍忍何遇安的坏脾气,好好跟何遇安学点东西。 季春来是典型的民间派,治病救人路子比较活,但对体制内的方方面面就两眼抓瞎了。何遇安跟季春来不一样,他可是最早的“学院派”,而且还曾经管理过整个华国医疗体系,他要是不清楚里头的门路那就没人摸得清了。 季春来觉得郑驰乐也许可以从何遇安这儿找到一条明路。 季春来都这么说了,郑驰乐自然不会介意何遇安整天绷着脸朝自己训话,该学的学,该做的做,其他的都当耳边风一样听听就过。 虚心接受了何遇安所有的指示、恭恭敬敬地目送何遇安离开,他才坐下跟已经送走了陈老、正坐在一边看“回信”的关靖泽说话:“看来我也要忙了,”他摸摸鼻头,“我们都没有闲下来的命啊。” 关靖泽说:“要是闲下来了你恐怕还觉得不习惯。” 郑驰乐想了想,说道:“也对。” 他们都习惯了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再加点压也不过是更忙一点而已,完全不会觉得难熬。 关靖泽搁下信抬手揉揉自己的后颈,顺便让眼睛和大脑放松一会儿。瞅着郑驰乐那张还有几分稚气的脸有点儿绷着,他突然露出了笑容:“不过偶尔也要做点轻松的事。” 郑驰乐已经习惯了独处时他那非常犯规的“诱人”笑容,注意力反而集中在他的话上头:“什么轻松的事?” 关靖泽说:“你凑近一点。” 郑驰乐以为他想说悄悄话,也没防备,依言照办。 于是关靖泽坐在原位轻而易举偷袭成功,在郑驰乐脸颊亲了一记——而且亲得轻松自如,就像是郑驰乐自己送上门的一样。 见郑驰乐一下子愣住了,关靖泽也不觉得可耻,正正经经地解释:“——就是这种轻松的事。” 郑驰乐咬牙切齿:“……不要脸啊不要脸!” 关靖泽眼也不眨:“谢谢夸奖。” 郑驰乐:“……” 第六十七章 冲动 季春来和何遇安是不会直接对话的,华中省医学交流会的筹办两边都很重视,于是郑驰乐只好当起了传声筒。 季春来对于具体章程并没有太多要求,只是在内容上跟何遇安有点儿争议。季春来的意思是一口吃不出一个胖子,所以还是一步一步来,先办个中医交流会比较好;何遇安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办大办好”。只有中医或者只有西医,在他看来都太狭隘了,不符合时下的发展大趋势。既然要开个好头,那么不管规模是大是小都要把五脏六腑给备全了。 两边各执己见,最后都拗上了,直接把事情扔给了郑驰乐,默契十足地给他来了一句“你看着办吧”。郑驰乐愁得头发都发白了,只能蹲到吴弃疾那里愁眉苦脸。 吴弃疾也不给他出主意,反而笑眯眯地说:“考验你的时候来了,好好琢磨,拿出个好章程来我才能帮你说话。” 郑驰乐也没办法,只能查阅近两年来的相关记录,先把国内的“交流会”模式整理出个大概。 郑驰乐也没忘记跟这几年跟“岚山野医”在互联网上联络得较为密切的同行们征询意见,互联网的速度比通信要快,而且可以与境外进行联系。郑驰乐将策划草案翻译出来,礼貌地通过邮件寄了出去,陆续地收到了不少回信。 事实证明他这个选择非常正确,国外许多人组织学术交流会的经验比国内要丰富,不管是科学领域还是医学领域,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大小交流会陆续开展。 不过不切实际的建议也很多。 郑驰乐边筛选意见边填充各种细节,整个交流会的雏形慢慢就显现出来了。 他以前没有组织这种大型活动的经验,做完详案后觉得有些忐忑,暗搓搓地拿着它去找吴弃疾问意见。 吴弃疾看完后脸上平静无澜,语气也毫无波动:“你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吗?” 这话儿听起来严肃又认真,郑驰乐整个心更加七上八下,给了个保守的回答:“我觉得不是很充分,所以想问问师兄的意见。” 吴弃疾语调微扬:“你没有发现自己的问题?” 郑驰乐踟蹰起来:“这个……” 他已经把能想的都想了,能问意见的也都问了,拿出来的也是再三修改的版本,要不是自己实在看不出遗漏的地方他也不会来找吴弃疾。 郑驰乐“这个”了很久,索性破罐子摔破地说:“我没发现!” 吴弃疾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做事就是要有这种自信。既然你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好了,为什么要对自己不自信?你应该直接去找何老,然后欣赏他想找茬但是找不出来的憋屈表情。” 郑驰乐一想到那个面冷心热的和老头儿一脸憋屈,也乐了!吴弃疾都这么说了,方案自然是没问题的。 他嘿嘿直笑:“那我这就去。” 郑驰乐收起文件袋朝吴弃疾挥挥手,跑着离开了。 吴弃疾看着郑驰乐跑得飞快,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封推荐信看了两眼,轻轻地将它撕碎。 现在这样的生活他很满意,不想往前再走半步。在这个位置他可以好好看着关振远和张世明往前走,也可以好好带一带郑驰乐这个师弟。 虽说当年跟东瀛那边的勾连是因为年少受蒙骗,但那到底是一个污点,如今东瀛那边也不算安分,他要是走上政道,别人要抓把柄是很容易的,到时候难免会处处制肘。守在这一行里头则没那么多顾忌,而且只要关振远他们信任自己,想做什么也是很容易的。 有些时候入了局反而没那么好办事。 吴弃疾将撕碎了的推荐信扔进废纸篓,走到外头准备营业。他走到药柜前站住了,拉开抽屉检查药的成色,不时拿起一小块闻闻它们的味道,像当初学习药材辨别那么仔细。 他正要一样样检查过去,突然听到有人敲了敲门。 吴弃疾抬起头往门边一看,就看到了一个三十八九岁的男人站在那儿,长着两道直眉,目光也清正,看着就是正派人。 是季春来最年长的徒弟、他和郑驰乐的大师兄赵开平。 乍见故人,吴弃疾一时间有些恍惚。赵开平性格稳重,永远最让人放心——当初他还没入门,赵开平就已经可以自个儿给人瞧个病了;他打小聪明过人,处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赵开平正派归正派,跟自己比起来就太木讷了,没半点灵活可言。他一向骄傲得很,摸清了赵开平的底子就再也没有由衷地喊过他一声“师兄”,在季春来面前还敛起傲气装装样子,私底下就不客气地挑衅:“总有一天我会后来居上,远远超越你——到时候我们以医术论高低,你得喊我师兄。” 赵开平一向好脾气,被他这么瞧低也只是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行,等你超过我,就换我喊你师兄。” 年少的时候就是那么可笑,总是为一些小到极点的事情执着到不得了。回头一看,那点儿小事其实根本不值得记挂。 只不过回想起来又有些欣慰,至少自己也有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岁月,也曾经盯着那些琐碎到无用的东西莫名地固执,这么一想,就连那个愚笨的自己也都变得有几分可爱。 吴弃疾静滞片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含笑招呼:“师兄,你回国了?” 赵开平脾气还是没变:“嗯,回来了。” 赵开平这几年都在国外进修,因而错过了吴弃疾和季春来冰释前嫌后的相处。他不时地跟季春来通话,大略地了解了一些吴弃疾的近况,只不过从来没有直接跟吴弃疾说过话——哪怕是投过电话也没有。 吴弃疾也没有主动找到。 两人单独这么一见,一时有些静默。 最后还是吴弃疾打开了僵局,他笑着说:“师兄你应该结婚了吧?什么时候把嫂子带过来给我看看?” 赵开平一僵,直直地看着吴弃疾的笑容,看起来非常震惊,仿佛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这么问。 吴弃疾看到赵开平的表情,一下子愣住了。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之中。 幸而这时季春来出现了,他看到赵开平后先是一顿,然后说道:“开平你回国了?这次是不走了吧?” “师父!”赵开平脸色还是有些发僵,但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确实不走了。” 季春来注意到他和吴弃疾之间略微微妙的气氛,不由想到他们少年时的争端,转头瞧向吴弃疾,笑着说:“你以前就喜欢挤兑你师兄,难道现在还没改?” 吴弃疾说:“怎么可能!” 赵开平也说:“当然不是。” 谁都没解释刚才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季春来只当他们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承认,也就不追究了,坐下来问起赵开平在国外的事。 吴弃疾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时也会问上两句。 有季春来在旁,两人很默契地维持了平静的表象,吴弃疾问了,赵开平也原原本本地回答,看起来倒也有点儿师兄弟的模样。 师徒三人聊了好一会儿,一个爽朗的嗓门就在外头响了起来:“老弟,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你亲自钓来的鱼!” 居然是前些天才回到淮昌来的张世明。 这家伙相当奔放,一逮着吴弃疾就搭上他的肩,抬起手亮了亮手里拎着的鱼:“你这人想得多,得多吃点鱼补补脑啊。” 吴弃疾笑着说:“看来你是对淮昌的水体挺满意了。” 张世明也不知怎么搞的,算是跟污染杠上了,每到一个地儿别的先不管,首先就瞧瞧人家的水好不好、天蓝不蓝、空气行不行,弄得很多人一听他要过去就如临大敌,只差没组织个全民整-改行动——省得惹着了这个麻烦精。 耿修武虽然有耿老爷子手把手带着,张世明却也信不过,愣是要去下头跑跑,想瞅瞅底下有没有人阳奉阴违干坏事。 这会儿张世明既然“满载而归”,自然表示他对考察的情况很满意——他自个儿都在那钓起鱼儿来了,能不满意吗? 张世明说:“马马虎虎勉勉强强。”他捋起袖子,“我去宰鱼,今天的午饭就在这里吃了。” 这家伙没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吴弃疾自然不能不提醒:“这是我师兄赵开平,刚从国外回来。” 张世明一拍脑门,连忙向赵开平赔不是:“我这人就是眼神不好,常常被批评说‘目中无人’,因为眼睛里常常只能瞧见自己想瞧见的人。赵……”他仔细地打量着赵开平,发现赵开平似乎比自己大上一两岁,而且不像是能开玩笑的人,选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赵哥,你别在意。” 赵开平说:“我怎么会在意。” 他的语气有些缓滞,张世明听着不太踏实,悄然看了吴弃疾一眼。 吴弃疾说:“赶紧去宰你的鱼。” 张世明摸摸鼻头:“行,你们继续聊,聊完正好吃饭。” 郑驰乐听了吴弃疾的话去找何遇安,何遇安拿着方案看了老半天,果然没法找他的茬。 何老头儿绷着一张脸说:“这份方案就放在我这儿吧,我再好好看看,要是真没问题就可以印上几份去市政和学校那边跑动了。” 郑驰乐说:“那好,我等您的消息!” 何老头儿见他眼睛里溢着笑,哼哧两声,最终也只能摆摆手:“行了,回去吧,放你半天假。” 郑驰乐马上跑得不见人影。 郑驰乐走得这么急当然是因为有约,他跑到校门口的时候有点儿喘,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气。 关靖泽已经等在那儿了,正捧着本书在看呢。瞧见他那气喘吁吁的模样有些心疼,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郑驰乐想也不想就说:“这不是怕你等太久吗?” 关靖泽知道郑驰乐只是因为守时观念根深蒂固,没别的意思,但还是挺高兴的。他说道:“现在去哪里?” 郑驰乐说:“回你家去。今天你是寿星,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郑驰乐的厨艺不算好,但家常菜还是拿得出手的,毕竟他早早就得一个人过活,就算是傻子也该练出来了——何况他又不傻。今儿虽然是关靖泽生日,两个人也没多少闲暇时间,出去玩也不可能尽兴,索性就在家里过好了。 关靖泽说:“临时也想不出什么想吃的,我们去菜市场那边看看有什么菜,挑新鲜的就好。” 郑驰乐说:“好,走吧。” 两个人绕道走进了附近的市场,他俩都曾经过过自己照顾自己的日子,对于买菜这种事一点都不生疏。关靖泽甚至还玩笑般跟菜贩还起价来,惹得郑驰乐频频朝他侧目。 见郑驰乐的吃惊都摆到脸上来了,关靖泽免不了解释两句:“在永交那边老爸工资不高,还常常掏腰包资助别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 郑驰乐被逗乐了。 这确实是关振远干得出来的事,在淮昌这边不会这样,因为家里还有郑彤——再不济还有张妈在,张妈在关家帮佣了那么多年,绝对要比毫无个人金钱观念的关振远要富有得多。只有关振远和关靖泽父子俩在那边,财政紧缩是非常有可能的。 他忍不住给关靖泽掬一把同情泪。 这人啊,果然是被逼出来的! 两个人挑挑拣拣买够了各种食材,拎着它们往关家走。 关靖泽已经搬回关家住,因为房子是需要人气养着的,他不能让它空着,要不然房子老得快。 进了屋两人就开始分工,关靖泽没拒绝郑驰乐的好意,只包揽了煮饭和熬汤的任务,做菜还是由郑驰乐出马。 合作起来干活就快,饭菜没过多久就做好了。 郑驰乐把菜都端出来后关靖泽也盛好了饭,抬起头说:“汤还要一会儿才好。” 郑驰乐说:“没事,吃得差不多就可以喝上了。” 关靖泽微微一笑。 这跟他想象中的生活一模一样,郑驰乐和他都是喜欢踏实过日子的人,这样的平和和默契让他感到满心熨帖。 他盯着郑驰乐说道:“你好像还没送我礼物,是不是准备亲我一下当礼物?”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这人越来越无耻了呢? 没理会关靖泽赤-裸裸的目光,郑驰乐说:“礼物正在路上。” 这时候正好有人敲门。 郑驰乐跑出去应门,然后抱回一个箱子,摆到关靖泽面前说道:“礼物来了。” 关靖泽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整箱的原文影印件,里头的内容来自各地、甚至各个国家,都是些成功或失败的经济发展规划案例。他问道:“这怎么来的?” 郑驰乐说:“国外有些原件是公开的,我就叫那边的朋友去帮我影印一份寄回来。国内也一样,不过国内很多都不是原件,都是当地的朋友帮忙整理出来的,不算多大的事儿。” 郑驰乐说得简单,关靖泽却知道这并没有那么容易。 郑驰乐的朋友确实很多,但也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是郑驰乐花了许多心思去经营的结果。他央了多少个朋友帮这个忙,就等于欠下了多少份人情! 关靖泽说:“谢谢。” 郑驰乐笑着说:“你和我还谢什么啊。” 关靖泽看着他脸上的笑,下腹突然涌上一阵热意,有股难以按捺的冲动钻进了心里头,咬得他整颗心都变得滚烫滚烫。 他耳根一下子红了,稳住心神站起来说:“我去个厕所。” 郑驰乐没发现他的异样,点点头说:“去吧,我去看看汤好了没。” 关靖泽瞅着郑驰乐转身跑往厨房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长大得太、慢、了! 第六十八章 暗涌 关靖泽的生日过完就是党校报道日了。 党校跟一般的高校不同,它通常以县干班、青干班或者专题班、研讨班等形式展开教学,后来更是取消了本科班的设置,青年干部实行统一招考。 关靖泽正好赶上了党校本科班最后几年的光景。 论起这个本科班,对前程最有帮助的自然是中央党校。其次就是定海、云淀、归化三个中心省的省校;再来就是华中、华东、鹤华三个发达省份的省校。关靖泽从中央党校转到淮昌这边等于是连跳了两级,出来后的起点会比中央党校出来的要低一点儿。 关靖泽并不着急,与其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首都处处受制,还不如在淮昌好好学点东西。他虽然比别人要多上十几年的“隐藏年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骄傲的资本,政道风云诡诈,不努力点儿根本玩不过别人。 关靖泽信步踏入绿树葱郁的党校,鼻端嗅到了空气中熟悉的气味,整个人精神一振。 这是新的开始! 与此同时,郑驰乐也踏入了淮昌一高。 淮昌一中和淮昌一高是一家,基本上一高的学生都是一中往上升的,乍然出现一个新面孔难免会引人侧目。 郑驰乐倒是不介意,他入学走的是推荐路线,直接升上了高三。 郑驰乐这几年学得杂,高中知识反而没有系统地学过,直接去考试可能会死得挺惨,花点时间正常学习是必须的。巧的是潘小海和潘胜男也在淮昌一高念书,潘胜男念书早,循规蹈矩地升上高三,而潘小海是打心里觉得这边人不够淳朴,怕这个堂姐吃亏,直接跳了两级跟了上来——这导致个儿还很小的他成为了班宠,人人见了都捏捏脸揉揉头。 潘小海心有苦逼口上难言,见到郑驰乐后就抓着他大吐苦水。 郑驰乐不仅没安慰他,还加入了“疼爱”班宠的行列之中,伸手将潘小海的脸蛋捏来捏去,玩得不亦乐乎。 潘小海炸毛:“滚滚滚,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混账!” 潘胜男嘻嘻地笑着,伸手从背后搂住潘小海这个弟弟,好言好语地捋毛:“大家是喜欢你才逗你嘛。” 他们三个人聚头后没多久,陆冬青和薛岩也找过来了。 五个人长相都还过得去,站在一块聊起天来格外养眼,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好几个前来搭话的人。 郑驰乐最爱交朋友,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很快就跟对方热络地聊了起来。 瞧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郑驰乐心里其实有些怀念。 当初他虽然只在淮昌一中念了一年,但也跟很多人交好,要是顺顺利利地跟这伙人一起念下去的话,说不定会结下一生的友谊。 可惜的是郑驰乐还没怀念完呢,事儿就找上门了。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有道理的,郑驰乐、薛岩和陆冬青刚站一块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冤家路窄的家伙迎面走了过来。 那是曹辉和赵麒麟。 赵麒麟是薛岩母亲的继子,也是让薛岩一直处于半休学状态的罪魁祸首。 这胖子比第一次见面时瘦了一点儿,可身上的横肉还是很多,看上去依然有些凶横。他身边的曹辉郑驰乐也是认识的,当初陆冬青和曹辉起了矛盾,郑驰乐自然是帮着自己的朋友,跟曹辉闹得挺狠。 没想到这两个人倒是凑到一块了。 郑驰乐不由往陆冬青和薛岩看去。 薛岩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郑驰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冬青的神色也很平静,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父亲对曹家的亏欠,陆冬青彻底收起了对曹辉的那点儿念想,而且有意识地疏远了曹辉。 小孩子之间的情谊能有多深?他一段时间没往上凑曹辉也把他忘了。 两人渐渐没了交集。 奇怪的是赵麒麟也很平和,见到他们后这胖子脸上掠过一丝狠意,尤其是在看到郑驰乐时,脸色更是阴沉得要命。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招呼曹辉无视他们转身走了。 陆冬青算是最常在学校的人,见状给郑驰乐解释:“这个赵麒麟以前可是有名的小霸王,不过听说他几年前给人打了顿狠的,这几年倒是收敛了。” 郑驰乐还是不明白赵麒麟怎么就只瞪着自己,明明他以前比较恨薛岩才对! 难道他当初打了那家伙一拳,那家伙的仇恨值就被他拉过来了? 薛岩显然也注意到了赵麒麟看向郑驰乐的凶狠眼神,跟郑驰乐一样陷入了沉思。 郑驰乐说:“你们先聊,我去办个事儿。” 薛岩和陆冬青点点头。 潘小海却鬼头鬼脑地凑上来问:“什么事?” 郑驰乐想到潘小海那“包打听”的能耐,一手搭着潘小海的肩:“边走边说。” 郑驰乐自然是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给人恨上了。 他虽然不怕事,但他来一高是为了备考来着,不想被别的事情干扰。 听郑驰乐脸色认真,潘小海呐呐地说:“这个……” 郑驰乐斜了他一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潘小海支支吾吾地说:“我当初意外撞见他们在商量着怎么教训人,就停下来听个仔细,没想到他们的目标是你!听那个胖子的意思好像是你打了他一拳,他想报复!于是我和姐一商量,就悄悄请了两个人把那胖子揍了一顿,当时那胖子的父母找上门,我只能报上家门,警告他们别再有动你半根毫毛的念头……” 郑驰乐:“……” 敢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多了个仇家? 潘小海振振有词:“我们也是想帮你!” 郑驰乐摸着下巴:“你还真是伪善不欲人知啊,你姐怎么说的?也说不告诉我一声?” 潘小海悄悄往后退了退。 郑驰乐伸手勾住潘小海的脖子,稍稍一用力,不松也不紧地勒着这只不要脸的小狐狸:“我猜猜,能劳动你这家伙出手的肯定是你姐吧?应该是你姐转学过来后赵麒麟骚-扰过她,你心里头有气,正好碰上了我的事就借题发挥——潘叔看在我师父治好了你姐的腿,肯定会出这个面。这样一来你既出了一口恶气,又把赵麒麟的仇恨值转移到我身上来,真是聪明得紧哪!” 潘小海见鬼似的瞪着他。 郑驰乐对潘小海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一瞧那小表情儿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收紧手臂,把潘小海勒得更紧:“你觉得我这么好骗?被你坑了还对你感恩戴德?” 潘小海脸憋得通红,有点喘不过气来了,连忙讨饶:“乐乐!好乐乐!我知道错了!” 郑驰乐盯着他那皱成了包子的小脸蛋逼问:“错在哪里?” 潘小海立刻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我真的知道错了!以暴制暴不是问题,以暴制暴还暴-露自己才是问题!以暴制暴暴-露自己只是小问题,拉乐乐你下水才是大问题!” 郑驰乐当然不是真的生气,潘小海这家伙有时候是有点儿坏心眼,关键时刻却比谁都靠得住。 不过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法还是得予以教育与教育。 见潘小海蔫不拉几地哭丧着脸,郑驰乐笑眯眯地说:“知错就要改,来,先从称呼改起,叫声乐哥来听听。” 潘小海:“……” 郑驰乐才不管潘小海憋不憋屈,仗着身体上(大两岁)和精神上(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优势,微笑胁迫他跟自己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怎么修理潘小海是一回事,怎么处理赵麒麟那边的事情又是另一回事。 薛岩已经被黎柏生收养了,也展现出了足够优秀的能力,郑驰乐觉得埋着这么个炸弹在一边总不是个事儿,指不定哪天薛岩平静的生活又会被扰乱。 当晚郑驰乐跟薛岩聊了很久,薛岩说:“周末我就去赵家一趟。” 郑驰乐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薛岩淡笑说:“没事,我已经可以面对了。” 郑驰乐并不知道的是,薛岩送走他以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许久。 黎柏生对他很好,把他当亲儿子来看待,这样的生活状态他很满意,所以曾经无法释怀的东西如今几乎已经淡忘。 他跟郑驰乐一样往上跳了两级,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到时候再加上黎柏生在中间牵线,尽力冲一冲首都大学医学院。 黎柏生始终遗憾自己考不上首都大学,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努力一把。 这个时候最好能够排除所有干扰——包括来自亲生母亲那个新家庭的干扰。 有时候薛岩很挺羡慕郑驰乐。 郑驰乐做什么事都都很轻松,而且永远比别人要更胜一筹。 薛岩曾经在郑驰乐收到的信件那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迹,那来自于黎柏生希望他能考上的首都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们——薛岩对笔迹非常敏感,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 郑驰乐用“岚山野医”这个身份在跟对方交流,信里面他们是以平等的语气在探讨问题,对方也没察觉跟自己对话的居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 在他们才刚刚起步的时候,郑驰乐已经跑出很远了。 薛岩始终觉得有个丑恶的怪东西在啃噬着自己的内心,驱使着他拼命往前跑。 可是世界上总有这么一些人,不管你怎么追赶他都远远走在你前面,而且他看起来是那么从容,让你的急切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薛岩闭起眼睛,按下内心涌动的暗潮。 他走回房里拉开抽屉,取出里头的一封未拆封的信静静看着信封上的字一会儿,终于还是拆开了它。 信纸是最普通的白色信纸,上头用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外文。 薛岩下过苦功夫去学外文,看起来也不吃力,只不过红色的文字看着总有些触目惊心,写信人的笔迹也有些古怪,又用力又扭曲。 薛岩第一次看见时就敏锐地察觉对方的精神不是很正常。 事实上从陆续接到的信来看,对方的心理确实有严重的缺陷,不过条理非常清晰,引导性也非常强,光是几封信就已经让他陷入对方的思维之中。 这是个危险而神秘的人物,始终隐在幕后让他看不清楚。 薛岩想了想,提笔给对方写了封回信:“周六不行,我要去处理点事情,改周日,其他一切都按你的安排。” 不管这神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他信里说的是真的,这说不定会是个机会! ——他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薛岩周六跟黎柏生一起去了赵家拜访。 赵家一家人都知道薛岩的事,所以黎柏生也没有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希望往后见面当做不相识的要求:“薛岩正在准备高考,我不希望这些事会干扰到他的正常学习。薛岩已经避了你们儿子好几年,最后一年我希望不会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薛岩母亲的丈夫倒是个讲理的人,听完后正色说:“我也不希望两个孩子起什么冲突,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吧。” 薛岩看了眼始终冷着脸坐在一边的母亲,点点头说道:“还有乐乐。您的儿子似乎对乐乐有很大的敌意,前些年潘家出面修理您儿子是因为您儿子跑去招惹别人,原因在您儿子身上,乐乐完全不知情,往后请您儿子也不要找乐乐麻烦。” 赵麒麟瞪了他一眼,想要骂咧几句,却被他父亲一个眼神止住了。 赵父对黎柏生说:“我会管好麒麟。” 等客客气气地把黎柏生和薛岩送走,赵父转头看着自己儿子:“我说过了,不要招惹他们,这些家伙我们惹不起。麒麟,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明白吗?现在你不能跟他们硬来,我让你忍着是想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可以应对这些事了,你再忍着我还会骂你一顿!” 如果被劈头盖脸地马上一顿,赵麒麟肯定会听不进去。可被自己父亲这么殷殷地望着,赵麒麟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一样,整个人都安分下来了。 他耷拉着脑袋坐在一边。 赵父负责的是淮昌的公安系统,消息灵通,哪儿有重要人物来了都一清二楚。 他给赵麒麟分析:“除了曾经出面搁下话的、军方的潘明理之外,从中央退下来的陈老爷子、过来淮昌休养的耿老爷子等等大人物,都到过那个叫郑驰乐的小孩现在住的小诊所。而且那个郑驰乐的师父季春来曾经进过岚山监狱,岚山那边却查不到他的案底,现在慕名来找他治病的人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称他为‘医界圣手’!再看看跟他们搭上关系的黎柏生吧,本来他只是最普通的大学讲师,这几年也变得很风光了——你只是横了点,又不傻,应该能看出里头的门道吧?” 赵麒麟从小没少仗着自己的好背景作威作福,被他父亲这么一提点就“以己度人”起来:这个郑驰乐背景那么深,要是郑驰乐想摁死他怎么办? 见儿子一脸惶恐,赵父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给了一棒子就该给个甜枣,赵父缓下脸色,改为好言安抚:“你打小仗着有我在,整天出去欺负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是我太忙,都把你交给你妈来管教,你妈疼你,怕我打得太狠,都瞒着不报。等我知道的时候事情都过去了,而且那也都是小孩子之间闹点口角,不算太过分,所以我没管得太严。但是现在爸不能不管,因为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麒麟,你也不小了,要开始学会忍耐。忍一时之气,才能熬到将来的出头之日。” 赵麒麟低着头好一会儿,抬起头时目光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不少:“我明白了,爸。” 赵父很满意,伸手抱了抱他:“爸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第六十九章 怀疑 赵麒麟当天就找上了曹辉,两个人找齐了一起长大的那伙人正正经经地合计起往后要干什么。 赵麒麟往后的路是早就定下来了的,他要去考警校,然后回头接他父亲的班子。 以前赵麒麟没什么紧迫感,觉得有自己老子在什么都不怕,天塌了都不会影响到他作威作福。踢到了这么一块铁板后赵麒麟怎么看自己身上的赘肉怎么觉得碍眼,他对曹辉说:“我准备每天从家里跑到……跑到北郊的党校那边,再绕回来,学校那边你帮我解决一下。” 曹辉母亲的职能跟教育相关,在学校那边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曹辉没想到赵麒麟居然有这样的决心,不过要是赵麒麟来真的,他去央母亲开个口倒也没什么。 他点点头说:“没问题,咱俩谁跟谁啊。但你怎么突然想这么干?是不是……” 赵麒麟却没对曹辉说实话。 他这人很横,可又不傻,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是知道的。 第二天是周日,赵麒麟果然按照计划起来往外跑。薛岩母亲觉得惊奇,喊住他说:“麒麟,你去哪儿?” 赵麒麟说:“妈你甭担心,我是去锻炼。我觉得要好好搞好身体,将来考警校绝对不能让人说是靠关系进去了。”他脸绷紧,“妈,虽然我念书不如那个家伙,但是我以后会负责养你和爸的。” 郑驰乐的出现让赵麒麟感觉到了危机感,以前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是无所不能的,结果他父亲却慎重地告诫他如果他继续胡闹下去可能会给家里招来祸患。 事实上从潘家出面修理赵麒麟那次开始赵麒麟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昨天黎柏生带着薛岩过来跟他继母划清界限,赵麒麟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在他爸还有点儿小权的时候薛岩就带着黎柏生过来耀武扬威,要是薛岩再厉害点儿,还不得过来打击报复?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说他杞人忧天也罢,赵麒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膀上其实有着沉甸甸的责任。 他父亲和继母只有他这么个儿子,他甚至曾经偷听过他们商量说“往后都不要孩子,不然麒麟会觉得被忽视”,这两个人都爱他,所以他要快一点成长成真正的男子汉。 赵麒麟不停地往前跑着,不时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身体尽量协调起来。跑到一半他已经气喘吁吁,但他并没有放松,一直到看见了党校才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停下来缓步往前走着,让绷紧的腿部肌肉获得片刻的休息。 慢步走了两三分钟,他又开始往回跑。 这时候天才刚亮。 而这时候关靖泽已经不在党校了,他正挟持着郑驰乐一起去陈老那边做客。 陈老已经彻底退下来了,门庭没耿老爷子那边那么热闹,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到访并不会太引人侧目。 带上郑驰乐也是陈老提的,因为陈老对郑驰乐送给关靖泽的那箱“礼物”很感兴趣,想跟郑驰乐讨论一下怎么才能让信息渠道变得更宽一点。 听到关靖泽转告的话郑驰乐就知道关靖泽在打什么主意了,怎么拓宽信息渠道关靖泽还能不知道吗?而且还把他送的“礼物”搬到了陈老面前,明显是想帮他在陈老面前刷刷存在感,以后没事就拉他过来旁听。 郑驰乐知道这是关靖泽耍的心机,倒也不在意。他虽然没有明着说要接受关靖泽,但也正在做着跟关靖泽共度一生的准备。 两个人都是男的,他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对于关靖泽想给彼此创造多一点相处机会的心思也乐于接受。 而且能从陈老这边学点东西也是好的。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在陈老面前坐定,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下午陈老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调查淮昌食品市场。陈老没说要调查哪个方面,说出大命题就赶他们出门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买了叠白纸跑到附近的树荫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白纸上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彼此的意见。 说到食品市场关靖泽就想到了“菜篮子”工程,这是农业部即将提出的重要政策,中心工作是建立肉、蛋、蔬菜以及相关农副产品的生产和销售体系,最终目的是保证民众一年四季“菜篮子”不空——有菜吃,有好菜吃! 虽然这个工作现在还没有下发公文,但也应该提上议程,陈老一定是听到了消息,才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好好练练手。 郑驰乐也听过“菜篮子”工程,不过总归还是没有关靖泽这个体制内的人感受来得深。他只知道这个“作业”看起来很有分量:“那我们认真一点,一步一步来,而且要边做边记录。如果拿出来的东西陈老也认同了,就给你爸那边也发一份。他们那边忙过了头,再来这么一项工作可能人力物力都要捉襟见肘了,我们先多试几条路,失败了也不要紧,就当是帮他们绕开行不通的路。” 关靖泽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想要这么干的话光靠我们两个人可能不太够。” 郑驰乐说:“你忘了你现在在哪儿念书吗?” 关靖泽说:“那好,我回去动员动员。” 郑驰乐说:“我也找些人来,淮昌大学那边也有挺多人快毕业了,我忽悠他们来攒攒经验。” 关靖泽说:“那我们先讨论出几个调查方案来吧。” 郑驰乐把前面的讨论稿整理了一下,换上新的白纸:“来吧。” 九月秋风已经渐渐抬头,两边的行道树也开始落叶,关靖泽和郑驰乐讨论得投入,几乎注意不到时间流逝。 等两个人综合“前世”的记忆,弄出了具体的行动规划时,太阳已经西斜了,金色的余晖从稀疏的枝叶中落下来,给人一种格外宁定的感觉。 关靖泽抬起头看向陪自己讨论了一整个下午的郑驰乐,定定地瞅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做最后整理的郑驰乐察觉了关靖泽的目光,抬起头一看,突然就笑了起来——还是笑不可仰的那种。 关靖泽有些莫名:“怎么了?” 郑驰乐抬手取下正好插在关靖泽发间的一片落叶:“连叶子掉到头上你都没发现。” 关靖泽:“……” 郑驰乐拍拍瘪下去的肚皮:“饿了,去吃饭吧。吃完饭还得回去做点事,学校那边也得去一趟。” 既然想要到人家那儿蹭课,到位率还是得保障一下的。 关靖泽说:“就去一高附近吃一点吧。” 郑驰乐说:“也好。”他把整理好的手稿塞进关靖泽的书包里。 两个人背着书包走往淮昌一高,一高就在一中的后头,高中部和初中部就像背靠背一样相依而建。学校两旁的街道狭窄而热闹,关靖泽和郑驰乐并肩穿行其中,很快就走到了附近的“美食街”。 “美食街”各种热食店铺比邻而开,挨家吃过去的话每家店吃上一小口就管饱了。 郑驰乐见了这地方也有些怀念,当初他可没少呼朋唤友地来这边觅食,倒是关靖泽,他好像没见过这家伙到这边来过。 关靖泽接收到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那时候家里的饭点很准,他自然没法跟郑驰乐一样在外面逗留,只有一次他跟一个老师讨论得太晚了,老师请他到附近下馆子,他才有机会领略“美食街”的风光。 那时候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位老师对面吃饭,那位老师突然看到了在对面跟朋友谈笑风生的郑驰乐,笑着跟他说起了郑驰乐的事。 提起郑驰乐,无非就是他那开朗的性格、阳光的笑脸以及数不清的朋友,他像是天生就能讨人喜欢一样,走到哪里都能迅速找到可以相谈甚欢的知己好友。 关靖泽听着听着就控制不住地往窗外看,那边的郑驰乐跟人说说笑笑,似乎永远不会有丝毫厌倦。 那时候关靖泽心里其实在羡慕着郑驰乐的朋友。 关靖泽指着郑驰乐以前最常去的那家店说:“去那里吧。” 郑驰乐一看他指的地方就高兴了:“你眼光还不错,这家店的老板可是老淮昌,做的菜特别地道,下辣也很顺,辣味带出来了但又不会太刺激,我不久前还跟他讨教过呢!” 关靖泽不甘落后:“你喜欢的话我也去请教一下。” 郑驰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想不出关靖泽跟店家请教怎么做菜的画面,感觉完全不对味啊! 关靖泽致力于从言语上不断强化他俩的关系:“我俩都忙,以后当然是谁有空谁做饭,放心,我不会偷懒的。” 郑驰乐额角青筋微微抽搐:“……我没担心过。” 关靖泽脸皮不是一般的厚,直接转了话题:“到了,点菜吧。” 郑驰乐跟店家挺熟,直接就来了两个常吃的菜,然后瞅了关靖泽两眼,说:“给他也上个蛋包饭,再来个辣点的鱼。” 关靖泽特别能耐辛辣,酒也能喝,而且很难醉。不过以前郑驰乐觉得这两样都对身体不太好,威逼利诱让关靖泽少沾。 关靖泽对吃食不太追求,郑驰乐说不好,他也就碰得少了,出去吃饭时要不是郑驰乐点了辣要了酒的话他自己绝对不会自己点。 郑驰乐当时笑眯眯地说:“这么好管,以后你老婆肯定很省心。” 回想起来,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关靖泽似乎盯了他好一会儿。 郑驰乐心里突突地跳。 这家伙难道在那时候就对自己有想法? 这家伙果然闷骚得很哪。 郑驰乐甩掉脑海里的感慨,对关靖泽说:“这里的水煮鱼是招牌菜,待会儿你好好尝尝。”说完又忍不住强调,“不过你得顾着点儿你的胃,毕竟你可是有过犯病前科的,得好好爱护。” 关靖泽说:“我晓得。” 他还想活得长长久久,怎么可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关靖泽静静地盯着郑驰乐,眼底潜藏着的、没说出口的话语传达得非常明显。 郑驰乐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 他有很多朋友,也珍惜每一份属于自己的情谊,但是从来没有遭遇过太浓烈的感情。他容易接受朋友这种关系是因为朋友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对他来说刚刚好。 越了界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经营好。 不过他从来都不害怕去尝试。 即使像“姐姐”郑彤一样有过一段不美好的感情,最后不也找到了正确的人吗?对于人生来说,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算到达了“结局”,永远可以找到新的方向、走向新的未来。 既然如此,一次两次的惨败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如果对方是关靖泽的话,他们也许真的能携手终生也说不定。 郑驰乐抬起眼迎上关靖泽的视线,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关靖泽微微一愣,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吃完后关靖泽果然跑去向店家请教菜的做法,原本每个掌勺人做菜的秘诀都是不外传的,可关靖泽长得好、有礼貌,又再三保证绝不外传,店家也就教了他几手。 瞧见一边的郑驰乐,店家无奈地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把我这家传手艺学了去啊!” 郑驰乐笑眯眯。 这一耽搁,分别时已经差不多到上课时间了。 关靖泽把郑驰乐送到校门口,说道:“以后我们都买辆自行车吧,往来方便。” 郑驰乐说:“关叔不是有一辆吗?我师兄那边也有,都用现成的吧。” 关靖泽只是想多留郑驰乐一会儿而已,闻言点头说:“也成。” 郑驰乐说:“那我去上课了。” 关靖泽站在原地目送他跑进学校。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往学校里赶。 居然是薛岩。 薛岩看起来很匆忙,脸色也有些不对劲,似乎有点儿沉郁。 关靖泽的感觉一向很敏锐,他觉得在薛岩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他皱起眉,薛岩是郑驰乐很重视的朋友,薛岩要是碰上了什么麻烦郑驰乐一定也会跟着急。 可薛岩的生活不是已经在逐步好转了吗?郑驰乐说薛岩跟他母亲那边那个新家庭已经两不相干了,难道是他“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 关靖泽上了心,回到党校后就跟人借电话打到岚山小学,托魏其能打听一下监狱那边有没有异常。 第七十章 秋至 郑驰乐是从陆冬青口里听到薛岩想要继续休学的消息的,他在放学时就跑下楼堵住了薛岩。 薛岩微微一顿,邀请郑驰乐一起往外走。 郑驰乐还是没把话憋住:“薛岩,你为什么要继续休学?不是说好要一起过来的吗?” 薛岩说:“我觉得上学不适合我。” 郑驰乐何等敏锐,他转过身盯着薛岩的眼睛:“你有事情瞒着我。” 秋夜的晚风徐徐吹来,带来了初秋的燥意。 薛岩看着郑驰乐灼灼的眼神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薛岩白天去“信中”约定的地点,却没有看到写信的人,只看到了那人安排在这边的“联络人”。 他在“联络人”住的旧仓库里听到了对方又沉又哑、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声音。 这次对话的内容却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是一根大棒一样狠狠地把他从那虚假到可笑的梦幻中拉回现实。 然而等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落入了“联络人”的控制之中,被迫听着那来自远洋另一端的越洋电话。 那人说:“我认识你的父亲,他曾经是我最喜欢的走狗。请允许我用这个并不好听的称呼,你的父亲是只非常优秀的狗,能够做到我想做的所有事。作为回报我给了他很多钱,还让人给他牵桥搭线,帮他过上体面的生活。那时候他可真是风光啊,嚣张到令人喜欢。” 薛岩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人接着道:“你真沉得住气,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薛岩说:“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人怪笑一声,说道:“怎么会没关系呢,你狠心绝情这一点就很像他了,说什么他也是你的父亲,你却能说出这么冷酷。他也是这样的,他将第一批人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可是脸色都没变,那里面还有听了他的哄骗以为可以赚大钱的‘老乡’。你们华国人不是说在外老乡最亲吗?他眼也不眨就把人给卖了。” 薛岩冷笑一声:“你的消息太落后了,这年头在外面听到一句‘老乡’几乎就是碰上了骗子。” 那人说:“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薛岩也不回应,静静地等待下文。 那人说:“我打听过你的表现,你比你父亲要优秀得多,不愧是高材生生出来儿子。我帮你父亲把你母亲弄到手,就是希望他能有一个优秀的接班人……现在你已经这么大了,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如果你选择接受我的提议,我会让你过上最优渥的生活,拥有最好的一切;如果你选择不接受,也随你,不过你身边那位叔叔可能就要送你一样礼物了……” 那人话尾拖长,带着几分变态般的愉悦。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制服了薛岩的那位“联络人”将到抵在他脖子上,冰冷的刀锋压住他最脆弱的喉咙上。 只要轻轻一用力,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薛岩暗骂自己鬼迷心窍,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会应约而来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对方给的医学实验室的信息他上互联网找人咨询过,可信度还挺高。 这年头出国风大盛,首都那几家排名最靠前的高校几乎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人去走出国的门路,出了一趟国就等于镀了一层金,无论是要留校还是要进医院都非常容易。 薛岩想让自己的起点高一点,可又不想太麻烦黎柏生。起初接到那人的来信时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不过看到郑驰乐跟那么多人“笔谈”,他也神使鬼差地回了信。 在信里对方是个孤独、孤僻、离群索居的老人,因为太过寂寞而想要跟他通信。 那时候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把自己对郑驰乐的羡慕——或者说妒忌写在了信里,等他想把信追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对方很快就给他回了信,说很看好他的能力,想要帮他一把,并且还热心地列出了自己有能力安排人进去的实验室或者项目,殷殷询问他对哪一个感兴趣。 薛岩以为自己也遇上了热心肠的人,没想到居然是个陷阱。 而且是个恶毒的陷阱。 薛岩一直知道他的生父是个人渣,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奸-淫掳掠也是家常便饭,手里攥着的人命不知凡几。 可他没想到背后还有人。 揭开往事的真相,里面隐藏着更为丑陋的东西:有人正在用活人做人体试验,而这些人正是那些年被认为已经被拐卖、已经失踪或者笑哈哈地跟家里人说自己要出去赚大钱的华国人!其中有小孩、有女人,也有青壮! 他那个“父亲”就是靠着帮人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享受着风光无比的生活。要不是当年耿修文横插一脚,这种丑恶的事情可能还会延续下去。 可惜耿修文在关键时刻病重,他要是活着继续往下查,一定可以把背后的一切都挖出来! 回想起来耿修文和魏长冶病得蹊跷,背后说不定还埋着许多事! 薛岩跟着季春来学医已经四五年,一直勤恳又好学,吴弃疾觉得他天份不错,也一直愿意带他。耿修文和魏长冶的死因也是吴弃疾给他说的——当时吴弃疾用来当病例让他和郑驰乐分析。 因为这事情多少也与他的“父亲”相关,所以他关注得比较多,回头自己也去查过很多资料。 现在找出脑海中的记忆一对照,耿修文得病的时间正好是调查和严打的关键时期,而魏长冶病重的时机也非常巧,正是他准备迎难而上、派出心腹去做扫尾工作的那天! 耿修武和魏长冶身边都没什么人可以保护他们,可以说是毫不设防的!尤其是魏长冶,他习惯走进民众里头,吃饭也常常在公共食堂解决,想要在他衣食住行上做点儿手脚实在太简单了。 这样的推测让薛岩心惊肉跳。 用活人来做人体实验一直是违法的,这些人不远万里地把华国人弄过去“做实验”,肯定不会是好心! 自己难道要为虎作伥,跟那个人渣一样用自己同胞的生命来牟取私利吗? 薛岩一句话都不说,即使刀子已经刺破了他喉咙上的皮肤,他也不言不语。 那边笑了,说道:“你这不畏死的劲头让我很欣赏。那我现在再给你一个选择吧,你要是答应了,条件照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再送你一样礼物……” 那人的“联络人”闻言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薛岩和郑驰乐、牛敢玉的合影,前几年童欢庆父母来淮昌时给他们照的。 薛岩心头一跳。 那人说:“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我还认识你的母亲,虽然你的母亲抛弃了你,但你还是在意她的,对吧?如果你也不在意了,还有一个人你一定在意。” 薛岩整个人都僵硬了。 那人阴沉地一笑,声线滑腻,那语气就像是欣赏着猎物挣扎的眼镜蛇:“你的养父……” 薛岩浑身发冷。 薛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他握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一串钥匙,手心被那冰冷而尖锐的触觉刺得发疼。 一切起源于不甘。 也许他心志坚定一点、他能够知足一点,就没有这些事了。 不过也有可能怎么挣扎都挣不开这样的厄运。 那个藏在他“父亲”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显然很久以前就盯着他了,说不定从他出生开始,就被视为他“父亲”的“继承人”,这十几年来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想要观察他是不是够格。 只要对方还需要这么个傀儡,他怎么逃都不可能逃开。 薛岩按照对方去办了休学手续,浑浑噩噩地上完了整个晚修。 然后就被郑驰乐堵住了。 听到郑驰乐说“你有事瞒着我”,薛岩一语不发地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这个朋友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和大牛之间的友谊就像是同病相怜,而郑驰乐给他们的尊重、给他们的关心,是他最为感动了。 在认识郑驰乐之前无论他表现得多么优秀、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依然无法赢得任何人的友善。 “人渣的儿子”、“强-奸犯的儿子”、“离他远一点”、“学得再好又怎么样,古古怪怪的性格”、“说不定跟那个人渣一样会杀人”……诸如此类的议论永远响在他耳边。 他无法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只能把自己武装得更严实,以冷漠的表象拒绝了任何需要与人往来的活动。 在认识了郑驰乐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也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季春来给他的关爱、吴弃疾对他的提点、黎柏生收养他这个罪犯后代……这都是郑驰乐给他带来的转机。 可以说在他的生命之中最大的快乐就是郑驰乐为他带进来的,他永远都不想失去郑驰乐这个朋友。 这无关爱情,也不占丝毫占有欲,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 相比永远地失去郑驰乐、牛敢玉、黎柏生这些人,薛岩可以抛弃任何的东西。 包括生命与良知。 他骨子里本来带着几分冷酷,即使他现在才十六岁,对于即将要迎来的考验却没有丝毫惧意。 他小时候就曾经在别人的起哄之下把刀子插进别人身体里,那个时候他不仅没有惊慌,还冷静地看着对方痛苦的脸色。 其他人哈哈大笑,直夸“虎父无犬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从前还因为他那么小就抽烟而痛心不已的母亲再也没管过他。 也许那人说得对,他天生就适合走那样的路,因为他不会因为要对别人下手而有心理负担。 ——他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薛岩静静地看着郑驰乐一会儿,说道:“我是有事情瞒着你。” 郑驰乐说:“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薛岩冷淡地说:“很多事。” 郑驰乐说:“薛岩——” 薛岩看着他:“你永远都那么幸运,想到的东西总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付出了无数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回报的痛苦。你的一切都太刺眼了,乐乐,所以我不想再跟你碰在一起。” 郑驰乐说:“这一点都不好笑!” 薛岩说:“所以我不是在说笑。” 郑驰乐愕然地看着薛岩。 等对上薛岩那冷到了眼底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薛岩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因为他太“幸运”。 郑驰乐抓住他的手:“薛岩,你是碰上了什么困难吗?” 薛岩抽出自己的手,说道:“是的,我遇上了困难。” 郑驰乐说:“有困难就解决困难,你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薛岩说:“我的困难就是我已经没办法面对你。你应该知道妒忌能让一个人变得有多扭曲吧?也许到时候我会把你当成仇人、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跟你针锋相对——我不想我们走到那一步。我有我的打算,等回去后和爸商量好以后,我也许会去外面留学几年,好好学点东西。你不用劝我,也不要再来找我。” 站在夜色里薛岩让郑驰乐想到了“前世”那个眼神寂寥、神色冰冷的薛岩。 那时候薛岩已经变成了藏在夜色里的毒舌,看着人时也是阴沉沉的,仿佛只在提到“为大牛报仇”时才会稍稍活过来。 郑驰乐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明明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所有事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薛岩突然就说出这样的话? 平日里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郑驰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岩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无声地跟他道别。 两人之间沉默的对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薛岩就转过身往前走去。 “真的,不要再来找我,我没办法继续面对你。”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空里。 郑驰乐怔愣了许久,一股又酸又涩的滋味从心底钻了出来,慢慢跑遍了全身。 岚山那段年少时光他并不经常想起,这一刻却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跑了起来。 有些东西平时极不显眼,很容易就会被自己忽略掉。那时候他、大牛、薛岩三个人各有各的难过,却也玩得开心,撒开脚在一口气跑上岚山最顶峰也是常常做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薛岩越来越沉默了?也许在他们找薛岩出去时薛岩一直推说“我想看书”,就隐隐有了这样的征兆,只是他关心得不够? 郑驰乐伸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减轻它的酸涩感。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过身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走。 今年的秋风起得特别早,枯黄的树叶打着旋落下,铺开了一地金黄。 第七十一章 撞见 郑驰乐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往外发展,内部更要巩固好。他并没有立刻回去睡觉,而是跑去敲潘小海的窗,把潘小海召唤出来。 潘小海一到晚上就特别精神,听到有人敲窗子就跳了起来,见是郑驰乐,马上瞒着潘明理往外跑。 潘小海意识到郑驰乐是何等无耻之后大有知己之感,称呼改得相当利索:“乐哥,什么事?” 郑驰乐见他鬼鬼祟祟地往后看,笑着说:“你有门禁吗?” 潘小海说:“没有,但是如果吵醒我姐,然后她还跟了出来的话,乐子可就大了——老爸肯定打死我。” 郑驰乐说:“也就是说你自己跑了就没关系对吧?” 潘小海一脸血泪。 他都怀疑潘胜男才是他老爸的孩子了! 瞧见潘小海那张皱起来的脸,郑驰乐心情好了不少。 他勾住潘小海的肩:“走,去帮我个忙。” 潘小海见郑驰乐神色之中带着凝重,也变得认真起来:“好,走吧。” 郑驰乐把潘小海带回诊所,直接征用了童欢庆的计算机。 童欢庆是吴弃疾的正牌徒弟,这会儿正跟着吴弃疾出诊,他的房间钥匙也暂时由郑驰乐保管着。 潘小海看到童欢庆的计算机后就赞叹:“有钱就是好啊……” 郑驰乐瞥了他一眼:“你很穷?” 潘小海说:“也不知哪个混蛋跟我爸说男孩要穷养,打那以后我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别说计算机了,计算器他都不给我买!说依赖这些手段就算再厉害都不是自己的,唉,这日子别提多难熬了。” “管得严是为你好。”郑驰乐感慨了一句,进入正题:“把你叫来是想让你帮忙查找、分析一下这几个账号的发言。” 潘小海对侦查的事最感兴趣,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利索地接过郑驰乐手里的治疗:“没问题,交给我!”他也不问郑驰乐要分析什么,甩开膀子开始干活。 郑驰乐看着潘小海十指飞动,不停地在互联网上搜集着相关信息,心里头还是有些纷乱。 薛岩的表现不对劲。 一旦有了这个方向,很多线索就随之浮出水面。薛岩这几年来的日渐孤僻、薛岩这段时间来的心不在焉,似乎都隐隐指向他的那番说辞。 如果郑驰乐没有比别人多出十几年的“前世”,说不定就信了薛岩的话。可这些年在童欢庆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对人的表情、动作和情绪的研究也比以往的自己要深。 回想起薛岩前世走的那条路,郑驰乐有些心惊。薛岩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成为“首领”,肯定不是完全依靠自己——按照薛岩的说法,他是接手了他父亲的旧部。 可是静下心来一思考,就会发现那些解释里面的破绽。 现实不是古惑仔电影,郑驰乐可不相信亡命之徒会有江湖义气,在薛岩父亲入狱那么久之后还对他忠心耿耿!就算那些人对薛岩的“父亲”忠心耿耿,薛岩和他“父亲”的关系那么糟糕,那些人又怎么会转而效忠于薛岩? 以前郑驰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薛岩是他的朋友,他相信薛岩不会骗他。 现在这些疑惑统统重新涌上心头。 如果薛岩依仗的不是他“父亲”的旧部,那那时候薛岩背后的人是谁?既然那时候那个人会在薛岩背后扶持他成为“首领”,那么现在“他”会不会再一次出现? 还是说……已经出现了? 郑驰乐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每一个线索,最后把目光落在薛岩那句“我准备出国”上面。 前些天薛岩还说准备考首都大学医学院,黎柏生也针对这件事让他多抽空跟薛岩一起捋捋思路。这么短时间内薛岩突然准备出国,肯定是有了什么变故——而且这个变故很有可能来自于国外! 国内能够获取境外信息的渠道并不多,媒体更是除了外商和外汇之外绝口不提国外,薛岩要获取留学相关信息归结起来就只有三个方向:向黎柏生咨询、跟国外书信往来、通过互联网查询。 薛岩说“回去和黎柏生商量”,说明黎柏生还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就只有书信和互联网这两个方向了。 邮政局那边郑驰乐不担心查不出线索,因为这几年他跟那边的人熟得不能再熟,就算他去邮政局的员工食堂蹭个饭也不会被赶出来! 剩下就是网络了。 郑驰乐站在潘小海背后看着屏幕,目光一刻都没有移开。 潘小海的操作非常好,很快就把那几个账号的发言按照时间顺序从近到远地整理出来。 潘小海凝神一看,惊讶地说:“这几个账号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发言都差不多,分别询问国外大学、国外实验室的资料。” 郑驰乐目光微顿,继续差遣潘小海:“把那些大学和实验室的名称都抠出来,帮忙找个地图标记出它们的分布状况。” 潘小海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想做什么?” 郑驰乐说:“我有个朋友突然说要出国,我觉得这些地点和信息可能是同一个人为他提供的,而且对方也许表示‘我可以在这些地方帮你活动活动’,所以做出分布图可以直观地划定对方所在的范围。” 如果不是常居附近或者跟那一带有很深的关系,不可能对薛岩许下这种诺言。 如果对方只是在欺哄薛岩,那更说明他跟那一块有关系,因为大部分人都会有意识把谎言建立在原有事实——当然,是他认为无关要紧的事实——的基础上,以增加谎言的真实性。 要是郑驰乐不是从十几年后回来的,就算知道对方在哪儿也没用。但他和关靖泽都比别人多了一份先知先觉,要是对方在“前世”已经暴露了行迹,那么只要有这么一条线索就已经足够了! 见郑驰乐神色认真,潘小海手上的动作立刻加快了许多。 他很快就按照郑驰乐的指示找来一张全球地图,按照搜索到的信息落实每一个地点的所在。 等他把所有地点都标注出来以后惊讶地说:“几乎都在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一带。” 美国。 郑驰乐说:“谢了,没有你我还真玩不转这个豆腐块。” 潘小海摆摆手说:“谢什么。”他好奇地问,“乐哥你这么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郑驰乐说:“你能好好保密,保证不告诉其他人吗?” 潘小海说:“当然能!” 郑驰乐说:“很好,我也能。” 潘小海:“……” 对于郑驰乐这种过河拆桥的恶劣行径,潘小海非常唾弃!不过刚刚的调查过程让他有些兴奋,这是他最爱做的工作,找到线索、整合线索、分析线索,简直让他整个人都精神百倍! 看着眼前的计算机,他觉得手痒得不得了,觑着郑驰乐说:“既然乐哥你的事做完了,我能不能接着玩这台机器?” 郑驰乐揉揉他的脑袋:“能,不过只能玩一个小时。” 潘小海一听还有时间限制就不太乐意,不过能玩一小时总比没得玩好! 他兴高采烈地说:“没问题,到时候我会乖乖回去睡觉。” 郑驰乐怀疑地瞅了他一眼,正要强调几句“小孩子应该多睡觉”,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敲门声。 他说道:“我去开个门。” 潘小海摆摆手让他赶紧去。 这么晚来敲门的也许是急诊病人,郑驰乐没耽搁,快步走了出去。 等他打开门后却愣住了。 居然是傍晚才刚分别的关靖泽。 关靖泽见郑驰乐有些发愣,解释道:“我回党校前见到薛岩,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回去后就打电话托魏叔去监狱那边看看情况。魏叔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这段时间有人去找过薛岩的父亲,监狱那边的老杨还说薛岩父亲周围的狱友说他父亲自从那些人走后就骂骂咧咧,我想是不是跟薛岩父亲有关系的人去找了薛岩,所以他的神情才那么古怪。” 郑驰乐听完关靖泽的话后隐隐抓住了重要线索。 也许这是个突破口。 不过关靖泽为了这事儿从党校一路赶过来,郑驰乐心里说没感动是假的。 关靖泽和薛岩不算很熟,之所以会注意到薛岩是因为薛岩是他的朋友。 郑驰乐说:“秋天夜里风寒,你先进来再说。” 关靖泽说:“好。” 面对关靖泽时郑驰乐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他把薛岩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关靖泽听完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郑驰乐没打断他的思考,安静地等待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关靖泽说:“我也不记得那一带有什么人和淮昌有关系,不过对这些实验室和大学了如指掌的人应该不多,你对这一块这么熟悉,应该比我更容易推敲才对。” 郑驰乐点点头说:“我再好好捋捋。” 关靖泽拿出揣在口袋里的纸条:“这是那个去监狱探视的人登记的名字,还有魏叔转述的一些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 郑驰乐说:“好。” 关靖泽说:“这么晚了,就算有线索也没法去进一步追查,早点睡吧。” 郑驰乐说:“也好,睡足了明天才有精神办事,你还回去吗?” 关靖泽提醒:“有时候从上而下办事会更快。” 郑驰乐一愣,说道:“你是说……” 关靖泽说:“按照你的推测,薛岩父亲当年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黑道‘首领’,他背后还有人。你忘了耿修文是什么时候死的吗?耿家老爷子那边一直怪魏长冶把耿修文放到那个位置上,其实也是因为薛岩父亲落网太快,他心里那口气憋着没法出。现在有新的线索出现,老爷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被关靖泽这么一提点,郑驰乐心里头也通透了。 这就是关靖泽比他厉害的地方,他习惯于跟人交朋友,关靖泽却擅长往上借力。 因而关靖泽的人缘固然不如他好,办起事来却绝对不含糊。 如果有耿老爷子帮忙查,一切也离水落石出不远了。 郑驰乐拉着关靖泽考虑起给耿老爷子的说辞来,关靖泽一点都不觉得烦,耐心地陪着他一起整理事情的脉络。等他们坐在前门附近商量出最终版本时,月亮已经慢慢偏往西边,白色的月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落下满地银霜。 有关靖泽帮忙,郑驰乐心头大石落下了大半。他问道:“你还要回党校吗?” 关靖泽灼灼地看着他。 对上潘小海时郑驰乐可以面不改色地过河拆桥,迎上关靖泽这样的目光他却压根扛不住。他说:“那就在这儿睡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目的达成,关靖泽故作正经:“这样也好。” 郑驰乐听着他那类似于“既然你邀请了我就答应吧”的语气,气得乐了:“睡地板!” 关靖泽一笑,俯身亲上了郑驰乐的唇。 郑驰乐愕然。 然后跟触电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关靖泽占到了便宜,心里十分愉快,正准备另起话题缓和气氛,却扫见一双震惊的眼睛。 郑驰乐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也愣住了。 是潘小海。 ——关靖泽亲他的时候,潘小海一定看见了。 第七十二章 共鸣 气氛一下子静滞下来。 这年头又开始严抓社会风气,在学校男女多说一句话都会被侧目,更何况是同性之间亲吻。 潘小海整个人都混乱了。 他认识郑驰乐的时间也不短了,这几年来他虽然时刻警惕着不让郑驰乐和自家姐姐擦出火花,心里却渐渐认同了郑驰乐——要不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改口叫郑驰乐一声“乐哥”。 没想到转头就撞上了这样的画面。 郑驰乐和关靖泽有多好他自然是知道的,只要是关靖泽回来了,郑驰乐肯定会跟关靖泽呆在一块。 潘小海从小到大成绩不差,但人比较活泛,最害怕的就是碰上关靖泽这种人:这样的人是长辈口中拿来教育他们的好学生楷模,他们成绩优异,办事能力强,性格正经又稳重,做什么事都让人放心。 家里的长辈提起关靖泽这人说的无非是“你看看人家关家的……”之类的训话,潘小海跟天底下所有小孩一样最痛恨的就是这个“别人家的小孩”! 可长辈口中的好榜样居然会跟郑驰乐亲在一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令潘小海震惊了。 郑驰乐看着久久不能回神的潘小海,一时有些语塞。 算算时间,大致是刚好过去了一个小时。潘小海从小被潘明理训练出来的守时居然在这时候起了作用,潘小海真的关了计算机准备回家。 他和关靖泽的事他没打算瞒一辈子,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根本不是摊开来说的时机,所以他才没跟潘小海坦白。 没想到潘小海会撞见那一幕。 郑驰乐瞟向关靖泽,意思是“你来摆平”。 关靖泽不慌不忙地让潘小海坐下:“你都看到了?” 潘小海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关靖泽说:“我知道这样的事很多人都难以接受,但是我和乐乐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艰难险阻的准备。外人的目光我们并不十分在意,我们只在意亲近的人的看法。也许你觉得我们这样不正常,但你是乐乐的朋友,你如果不能接受、不能认同,乐乐会很难过。” 潘小海觑向绷着脸坐在一边的郑驰乐。 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家伙在难过! 最初的震惊散去后潘小海也释然了,他从小跟着潘明理天南地北地跑,年纪虽然小,见识却不差。同性之间的恋情虽然很难被大部分人接受,但这种恋情不是畸形的,古来就有分桃断袖的记载,连那时候的人都能坦然待之,他这个前进了几千年的进步青年难道还要大惊小怪? 潘小海问郑驰乐:“我姐知道这件事吗?” 郑驰乐摇摇头。 潘小海说:“你介意我告诉她吗?” 潘小海有潘小海的考量。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是优秀的人,潘胜男身上那桩婚约早就名存实亡了,要是潘胜男对郑驰乐或者关靖泽上了心,最后难免会受伤。 关靖泽看上郑驰乐。 郑驰乐非常了解潘胜男,潘胜男是即使知道了朋友所有秘密都不会跟任何人传出半句的人,她比谁很多人都要可靠! 郑驰乐说:“等忙完这边的事我亲自去说。” 潘小海说:“那好。”说完他又不甘心地问,“你到底在忙什么事?”他都知道了这么个大秘密,郑驰乐应该不会再介意把这点儿小事情告诉他了吧? 郑驰乐一眼就瞧出了潘小海的想法,可他怎么会让潘小海如意?他笑眯眯地说:“等检验了你的信用度后我再告诉你,现在乖乖回去睡觉吧,我们送你回去。” 潘小海:“……” 郑驰乐和关靖泽把潘小海送回他家大院,沿着小巷往回走。 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半个行人。秋虫躲在巷子的砖头里啾啾、啾啾地鸣叫,显得幽暗的巷陌更加寂静。 月光和星光交织在一起,从巷子顶上的一隅天空漏了下来,看起来格外柔和。 关靖泽从听到郑驰乐说要跟潘胜男坦白时就知道了郑驰乐的回答,郑驰乐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真正遇上事儿后却比任何人都要慎重。而郑驰乐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 关靖泽伸手握住郑驰乐的手掌。 郑驰乐一顿,没有挣开关靖泽的手。 关靖泽得到了允许,心里格外满足,就这么牵着郑驰乐的手往回走。 穿过一条窄巷后关靖泽突然停下脚步:“乐乐,我有时候可能会情难自禁。”这算是解释自己刚刚捅的篓子。 郑驰乐也是男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关靖泽的心思。其实这又不仅是关靖泽才有的感觉,他对关靖泽同样会有异样的冲动,不过他比较了解自己的生理状况、比较懂得控制自己而已。 郑驰乐抬眼迎着关靖泽的目光说:“我能理解。”他突然反握住关靖泽的手掌,亲上了关靖泽的唇。 成功欣赏到关靖泽惊愕无比的表情,郑驰乐迅速撤离,瞅着关靖泽偷着乐。 ——明显是在报刚刚关靖泽突袭他的“大仇”。 关靖泽反应过来,心跟被一只无形的手挠着一样,痒到不得了。虽然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巷子,他还是不想再冒险,因而抓住郑驰乐的手说:“明天还要上课,回去睡吧。” 郑驰乐见关靖泽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和正经,顿觉没趣,只能跟关靖泽聊起了别的事:“你在党校那边还好吧?” 关靖泽自然乐于和郑驰乐分享自己的事,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郑驰乐刚才那个吻,只能绷着脸应付:“走过一次的路,再走一遍当然会走得更好。” 关靖泽做事很稳妥,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很顺利了。郑驰乐也没察觉关靖泽在竭力隐忍,他点点头说道:“有空我去玩玩。” 关靖泽自然表示欢迎。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回到了诊所里。 郑驰乐翻出睡衣递给关靖泽:“你明天一早还要去上课,别把校服弄皱了。” 关靖泽接过郑驰乐递来的衣服,也不害臊,当着郑驰乐的面就脱掉了上衣。 关靖泽深知身体就是革-命本钱,平时都坚持锻炼,身上没有半点赘肉,肌肉的线条非常漂亮,看上去结实又匀称。 郑驰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关靖泽定定地瞅着他,他才清咳两声,说道:“还不穿衣服?小心着凉!” 关靖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相当听话地把睡衣往身上套。 等他从从容容地换完了整套衣服,慢悠悠地走到郑驰乐的衣柜前给他也挑了一套睡衣:“轮到你了。” 郑驰乐:“……轮到我什么?” 关靖泽化身斤斤计较的铁公鸡商人,一脸理所当然:“你不能白看,要给我看回来。” 郑驰乐:“……” 盯着人看还被当事人戳破,他只能恼羞成怒地转过身换衣服。 关靖泽也不气恼,等他换完才说:“能看到背也不错。” 郑驰乐说:“睡觉!” 关靖泽一笑,非常配合地拉着他躺上床。 郑驰乐觉得狭窄的被窝里空气有些滚烫。 关靖泽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反而还刻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鼻头抵着郑驰乐的鼻头,让彼此的气息慢慢交融在一起。 郑驰乐忍不住挣开他说:“我觉得你真是越来越厚脸皮了!” 关靖泽马上欺了上去,用行动告诉郑驰乐什么叫做厚脸皮:他又一次亲上了郑驰乐的唇。 这回不是前面那种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彻彻底底地吻了上去。他将郑驰乐定在墙边,用唇舌叩开了郑驰乐的唇齿,灵活却有力的舌头探入了郑驰乐口中,巧妙地舔舐着他口中的敏-感带。 郑驰乐以前没有接吻的经验,被关靖泽这么一挑-逗,脑海有些放空。 难得郑驰乐也有这么顺从的时刻,关靖泽入侵得更为肆无忌惮——直到察觉自己险些失控的时候才结束这一吻。 关靖泽的唇移到郑驰乐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恶劣地说:“这次也欢迎来报仇,随时都可以。” 郑驰乐憋着气将被子扯过头,裹住了自己的脑袋:“……睡觉!” 关靖泽伸手把灯关了,扯下被子说:“别捂着头了,睡吧。” 听到关靖泽的声音又恢复往常的淡定和冷静,刚刚完全被关靖泽带着跑的郑驰乐只能暗暗下定决心:面对不要脸的,一定要变得比他更不要脸……下次绝对要雪耻! 不过照他知道的情况来看,关靖泽明明跟他一样没有任何经验,怎么这家伙就能无师自通呢?难道这家伙整天自己琢磨?这也太无耻了吧? 必须坚决予以鄙视!! 第二天一早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起得很早,因为要赶着出门,关靖泽这回非常安分地换衣服。 郑驰乐经过一晚的调整,心也平和多了,挥挥手跟关靖泽分别,转头上学去了。 出了薛岩的事,他自然不是安安分分去上课的。他跟学校那边通了气,搬着桌子去薛岩旁边坐着。 薛岩见状微愕,然后埋头写字不理会他。 郑驰乐也没去骚-扰他,而是积极地融入“新班级”。 他以前就有好人缘,这会儿更加不用说,没过多久就和班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就这么晃过去一个早上,郑驰乐虽然就在薛岩隔壁,却非常遵守薛岩的话:一次都没有去找他。 中午离家远的人都带了饭,郑驰乐也跑去买了个面包,坐在一伙人之中谈笑风生。 薛岩站在树下抱着手臂,远远地看着郑驰乐。 那边的郑驰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朝薛岩笑了笑。 在薛岩看来这就是幼稚的耀武扬威,郑驰乐是在对他说没了他这个朋友也没什么,他随时都能找到新朋友。 薛岩一面嘲笑郑驰乐幼稚,一面又觉得难受。 他再怎么早熟也才十六岁而已,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都还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他的父母却注定给不了他半点关爱。 郑驰乐和牛敢玉是他最开始拥有的朋友,正是因为遇见了他们,他才能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后来对他好的那些人,否则他会始终处于孤僻、冷漠、怀疑他人的状态之中,永远离群索居。 郑驰乐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过得非常惬意,牛敢玉也渐渐过上了舒服日子,只有他还被昔日阴影笼罩着,怎么都无法挣脱。 自己之所以被那个人威胁,是不是真的像表面上的那样,怕那个人对郑驰乐他们下手? 或者是因为内心深处有着阵阵惶恐,害怕自己终究会和两个好友渐行渐远,被遗留在原处? 已经被这样的恐惧驱使着吞下了恶魔布下的饵,却还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是在为他们忍辱负重,催眠自己说“我真是非常了不起”? 在这一瞬间,薛岩突然看见了自己心底深处最丑恶的一面。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那个人引偏了,如果按照那个人布的局走下去,往后他即使手上沾满了鲜血,也会觉得自己有一个高尚的出发点,是一个悲剧式的大英雄! 事实上小丑就是小丑、作恶就是作恶,那人只不过给他编造了一个可以让他心安理得去犯错的理由而已。 如果他没有醒悟过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做得自己做再多坏事都站得住脚的人是最可怕的,因为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限制,做了多少恶事、伤害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愧疚! 那人就是想把他往那个方向引导吧? 薛岩浑身一颤。 他避开了郑驰乐投过来的视线,转身快步离开。 郑驰乐在薛岩走后没多久就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循着大致的方向找了过去。 薛岩是往上走的,一个人到了空旷的天台上坐着。 郑驰乐站在门后静静地往外看。 薛岩在哭。 在郑驰乐的印象中薛岩从来没有流过泪,这一刻薛岩却第一次跟他这个年龄的小孩一样用痛哭来缓解内心的痛苦。 郑驰乐今天那么做当然是故意的,他知道如果薛岩的决绝只是伪装,那么薛岩在他的“炫耀”后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郑驰乐是在逼薛岩面对。 只不过他没想过薛岩会哭。 郑驰乐愣愣地站在原地,早已平和的心脏仿佛一下子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痛苦,这种痛苦发自心底深处,然后瞬间抓住他的五脏六腑,揪得生疼。 时光仿佛慢慢地交叠在一起。 曾经他也像薛岩一样,在这样的年龄磕磕撞撞地前行,很多时候并不是不想信任别人、并不是不想交托自己的内心,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横在心头、哽在喉间,永远说不出口。 郑驰乐定在原处。 这时候他找过来的黎柏生和牛敢玉也跑了上楼,牛敢玉注意到郑驰乐脸上的神色,问:“乐乐,怎么了?” 牛敢玉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薛岩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黎柏生则最先注意到自己养子的异常。 居然……刚哭了一场? 他跟郑驰乐对视一眼,接收到郑驰乐的肯定信息后快步上前拥住薛岩,有力的手掌安抚般拍抚着薛岩的背,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担心和关爱:“好儿子,告诉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在这儿,只要一起去面对,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七十三章 年少 相较于郑驰乐和牛敢玉,黎柏生的成长环境让他的脾气要更为宽厚,再来他属于长辈,能给薛岩更大的安全感。 郑驰乐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把黎柏生找过来的,他虽然比别人要多十几年的“前世”记忆,但在薛岩眼里到底也只是个同龄人,薛岩不一定会对他敞开心扉。 他在电话里已经和黎柏生说得很清楚,也表达了自己的期望:希望黎柏生能让薛岩自己说出事实。 事实上他的决定非常正确。 薛岩平复好心情之后就把事情始末告诉了黎柏生。 对方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给他写信,一开始只是在拉近关系,后来则给他介绍自己熟悉的研究项目和实验室。对方的信写得非常详尽,仿佛每一个项目都曾经亲自参与一样,有好几次薛岩都快被他鼓吹得心动了,最后却还是因为对方不愿透露姓名、也不允许他向任何提起这件事的古怪行径而拒绝。 前段时间薛岩跟郑驰乐一起重回学校,心里一直担忧第一次大考的到来:当初郑驰乐就是这样从天而降,轻轻松松将他从第一位挤到了后面。 薛岩一面知道自己在意这种事实在很没道理,一方面又没办法控制自己,神使鬼差之下就答应了跟对方联络。 结果对方立刻就撕下了伪装。 黎柏生听完后面色凝重。 沉默良久,他说道:“我们去找吴先生。” 吴弃疾身上天生就有种特别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使得他周围的人都习惯了一遇上事情就找他商量,事实上他也把所有事解决得很好,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能从容不迫地寻找解决途径。 郑驰乐最清楚吴弃疾的能耐,对于黎柏生的决定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他说:“师兄今天刚好回来。” 吴弃疾刚去华中省替一位病重的老干部会诊,回来后还没有喘上口气,郑驰乐就领着黎柏生他们回来了。 黎柏生替薛岩把事情说了一遍。 吴弃疾听完后没有立刻思考解决办法,他拍拍薛岩的肩膀说:“薛岩,你能够向我们说出这件事,说明你很勇敢。一个人一旦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往后就没有任何无法面对的事。” 薛岩听到吴弃疾的话后浑身一震。 吴弃疾的意思是每个人最难面对的其实不是外界的困难,而是自己的内心。当你能够平静地去剖开自己的内心,直视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欲-望,并且正确地去应对它们,那么就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你。 感受到吴弃疾话里的宽慰,薛岩用力地点点头。 黎柏生看到吴弃疾一句话就让薛岩振作了不少,更加确信自己来找吴弃疾是正确的。他问道:“吴先生的意思是?” 吴弃疾说:“你们介意多两个人知道这件事吗?” 薛岩微微一顿。 黎柏生替自家儿子发问:“什么人?” 吴弃疾说:“我虽然能分析出点头绪,但到底不是专业的。我和乐乐的师兄刚从国外进修回来,而我徒弟欢庆也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我想跟他们讨论讨论。”他看向薛岩,“你同意的话我就去把他们找过来,然后你回去把那个人写给你的信件带过来吧。” 薛岩说:“好。” 郑驰乐不放心:“我和大牛也一起去。” 吴弃疾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摆摆手说:“那就去吧。” 郑驰乐和薛岩两人沉默着往淮昌大学赶。 等他们赶到黎柏生和薛岩的住处时却愣住了,因为薛岩放信的抽屉被人打开了,里面的信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封未开封的白色信函。 薛岩走过去一看,发现上面是影印出来的一行外文:欢迎开始我们的游戏。 依然是鲜红的字迹,只不过这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郑驰乐心头一跳,隐隐抓到了一点儿灵感,却始终没法把整件事串联起来。 最后他也只能说道:“赶紧回去吧!” 薛岩点点头。 牛敢玉一直没吭声,只是跟他们跑。 薛岩心思比谁都敏锐,怎么可能没发现两个好友异常的沉默。他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他们之间本来有着最纯粹的一份友谊,可这事过后他们也许就再也没办法像过去一样了。 这是他的错。 薛岩心口发闷,脚步慢慢停顿下来。 郑驰乐、牛敢玉、黎柏生……他们是他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所在,可是这一次他一下子伤害了三个人。 这都是他的错。 郑驰乐最先发现薛岩掉队。 他转过头后就对上了薛岩满是愧疚的眼神。 薛岩是彻底想通了。 郑驰乐笑眯眯地招呼道:“愣着干什么,师兄还等着呢。别看他这么好说话,谁要敢耽搁了他的事儿他一准会比谁都凶狠。” 薛岩看到他的笑容后一愣,然后就想明白了:郑驰乐来时的沉默是在给时间他调整心情,并不是不想再要他这个朋友。 薛岩心头一阵翻腾,声音也有些颤抖:“对不起,乐乐。”看到牛敢玉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他又补充,“对不起,大牛。” 牛敢玉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张开长长的手臂把薛岩给环抱起来了:“真有心改过,就赶紧把我认识的薛岩还回来。” 郑驰乐也加入拥抱(勒紧)薛岩的行列之中,连声应和:“没错,我认识的薛岩可不是这么不干不脆的。” 薛岩被两个朋友拥在怀中,整颗心都在发烫。 三个人赶回诊所时赵开平和童欢庆都已经在那儿了,郑驰乐有意识地让薛岩自己应对这件事,因而把向吴弃疾解释的任务推给了薛岩。 薛岩简单地把事情说清楚后将那封只写着一句话的信递给吴弃疾。 吴弃疾似乎早有所料,接过信后也没立刻打开,而是让薛岩尽可能地回忆以前那些书信的内容,并将它们写下来。 薛岩拿出纸笔在一边努力复原那些信件。 吴弃疾转向赵开平:“师兄我说一下我的推测吧。这个人是个很擅长挑动别人情绪的人,只透过通信就对薛岩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应该跟师兄你研究的领域差不多。对方对薛岩说曾经控制薛雄刚——薛岩的生父,但是从他前面的谎言来看,这也许不是事实。” 赵开平点点头。 吴弃疾说:“我的想法是控制薛雄刚的人确实存在,但不是这个人,因为他并没有向薛岩暴露自己的理由。就算他想控制薛岩,也没必要把自己做过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薛岩——何况薛岩那时候还没答应他!” 赵开平说:“你觉得这个人是想借我们的手把当初真正控制过薛雄刚的人揪出来?” 吴弃疾说:“我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人跟那边有仇,又或许他对那边的做法看不过眼——” 赵开平摇摇头,拿过他手里那封信说:“这个人偏爱红色,这是种能使人警惕起来的警戒色。可是他却用这样的颜色来写引导薛岩的信,说明他对自己很自信——自信到自负,这是第一点。然后是他的用词,薛岩说了他用的语句有时候读起来很别扭,特别是运用比喻的地方,看起来让人有些不舒服,这是他在行文中映射出来的部分内心状况——他本人可能根本没发现,甚至还为自己绝妙的比喻沾沾自喜。心理扭曲,这是第二点。这样的人,‘有仇’这个推测还有一点儿可能,要说他‘看不过眼’,那是肯定不会的。” 说完了自己的推断,赵开平问薛岩:“他提起控制你生父的那些事情时,语气是不是透着兴奋?” 薛岩仔细一回想,发现果然如赵开平说的那样,那个人的语气非常兴奋!就好像无比地乐在其中一样。 薛岩说:“对,而且他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赵开平说:“这就对了,他绝对不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跟他说的那样,”他扬了扬手里的信,“享受这样的游戏——所以最可能的是在你们之中有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如果你们在应对这件事情上的表现让他感到满意,也许他会邀你们参与更多的‘游戏’。” 薛岩和郑驰乐面面相觑。 郑驰乐先开口:“但是我们不能拒绝这个‘游戏’,我们不能在知道了有毒瘤盘踞在我们周围之后不做任何事。” 郑驰乐想得到的,吴弃疾当然也想得到。他正色说:“乐乐,这事你别掺和了,我来处理。我去找耿老爷子商量,你就好好准备你的考试。” 赵开平也赞同:“这件事就由我们来处理吧。” 吴弃疾微微一顿,看向赵开平。 赵开平说:“这是我擅长的领域,不过我只能推断事实,上下活动的事我做不来。” 意思是这事他们必须合作着来。 吴弃疾知道赵开平说的是大实话,但心里终归有些异样。 他找赵开平过来时也不是没有犹豫的。 除了赵开平找过来的那一回之外他跟赵开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知道赵开平心里和他一样没能释然。 他和赵开平之间其实也没发生过什么,也就是在少年懵懂的时候燃起过一点点微妙的火花。 对于两个半大少年来说,朝夕相处、抵足而眠,自然要比旁人亲近。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让人省心,赵开平总是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说“过刚易折”,他则嘲笑赵开平像个小老头儿,一点都没有少年人的志气。 结果他因为少年意气而撞得头破血流,赵开平也因为太过失望而转过身不再看他。 吴弃疾偶尔也会想起在那之前的某一个夜晚里,他无聊地掰着赵开平的手掌说:“我给你算个命吧。”他故弄玄虚地用手指在赵开平掌心划过那一根根掌纹,最后唏嘘地下了断语,“你这辈子注定小人缠身,永远都脱不了身了哪。” 赵开平却突然将手掌一合,牢牢抓住了他的手:“我也这么觉得。”那目光凝注在他身上,明显在告诉那个“小人”是谁。 那时候空气中躁动着的是少年时才有的冲动。 那种冲动有时涌上心头难以自抑,有时却变得氤氲又朦胧,谁都看不清。 只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没被时间磨平? 至少吴弃疾觉得他们应该平静地去面对了。 他们都是师父的徒弟,总不好这么不尴不尬地处下去,因而吴弃疾犹豫过后还是将赵开平找了过来——他是想借这个契机好好恢复师兄弟之间的情谊。 没想到赵开平也有修复师兄弟情谊的意向。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了。 吴弃疾说:“你发挥你的专业就好,剩下的事交给我就成了。” 赵开平朝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吴弃疾握上他的手:“合作愉快。” 谁的脸上都没有半点异常。 郑驰乐看着赵开平和吴弃疾握在一起的手,心里不由有些感慨。“前世”他不知道吴弃疾也是自己的师兄,和赵开平一起见到吴弃疾时总觉得气氛不是很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最终只能归结为自己多心。 现在回想起来,赵开平果然是很擅长克制自己的人,那么多年、那么多次碰面,他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和吴师兄就像两个真正的陌路人。 那时候吴师兄应该也是想着师父的,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在无数与会者之中找到他和师兄,只为了问一句“季老先生他身体还好吗”。 那么师兄当时又是怎么想的?在郑驰乐的记忆里,赵开平是个克制、理智而且非常认真的人,那时他绝口不提吴弃疾跟师门的关系一定有什么缘故。 难道只是因为吴弃疾曾经的污点? 还是因为吴弃疾周旋于各方政要之间,与最初选择的路渐离渐远? 郑驰乐思索之余又瞟了吴弃疾和赵开平一眼,满心纳闷。 他们这个手……也握得太久了一点吧。 第七十四章 背后 吴弃疾和赵开平把事情揽下了,郑驰乐和薛岩又回了学校。 而黎柏生却在这时候去了一趟岚山监狱。 黎柏生是去见薛岩的生父薛雄刚。 薛雄刚因为对别的犯人有攻击倾向,被单独安置在一个房间里。牢房很窄,薛雄刚魁梧的身材横在里头有些突兀。 薛岩像他母亲比较多,身上倒是找不出半点薛雄刚的影子。 狱警老杨在岚山监狱看守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这个薛雄刚性情暴烈,是个难管的刺头,连他们这些负责看管的人都得倍加小心。 这么多年来也很少人来看他。 老杨摁熄了手里的老山烟,将薛雄刚铐起来带到探视室。 黎柏生也在狱警的带领下进入探视室。 薛雄刚看到完全陌生的黎柏生,转头对老杨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要回去了。” 黎柏生说:“你不认识我,总认识薛岩吧?” 薛雄刚冷眼看着他:“哦,那个杂种,你认识他?” 黎柏生说:“薛岩现在是我的儿子。” 薛雄刚盯了衣冠楚楚的黎柏生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来意。他说道:“按照法律规定,凡是监护人还在的小孩,收养人要办理收养手续必须先取得原监护人的同意。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黎柏生没想到薛雄刚还知道这些。 不过薛雄刚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确实有这样的规定,但不适用于他这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重犯。 黎柏生说:“不。” 薛雄刚抬起头。 黎柏生说:“我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薛雄刚冷笑:“我这里没有任何你想了解的东西。” 黎柏生说:“那边找上薛岩了。” 那边?薛雄刚心头一跳,面色却不变:“什么那边?” 黎柏生摊开一张纸,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这份名单上的人,你认识吗?” 薛雄刚斜眼看着他:“不认识。” 黎柏生说:“好,我了解完了,再见。”说完他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探视室。 黎柏生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薛雄刚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却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当初能走到那个地位,当然不是蠢人。 黎柏生拿出那份名单显然是在试探他,可他偏偏无法不去在意。 找上薛岩的人肯定不可能是“那边”,因为薛雄刚比谁都清楚“那边”是怎么回事。“那边”的“首领”早就因为底下人的反叛而无声无息地死去,据说他的几个实验室都被查封了,这是他进来后不久就得到的消息。 由于“那边”做的活体实验容易引起恐慌,所以相关的消息统统被封锁了,而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在那之前他就被转移到岚山这个相对隐蔽的地方保护起来。 他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年的牢,很多看守的狱警恐怕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更是知者寥寥,为什么这个自称是薛岩“父亲”的人会拿到那样的名单? 名单上的人他当然认识,那都是曾经被骗着去了国外,结果却变成了“实验体”的家伙。其中有些是他劝说过,却挡不住对方“发财梦”的可怜人;还有些是他亲自经手的,曾经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人——能和他“称兄道弟”,手里攥着的人命自然不少,他送出去也不会有丝毫愧疚;最后则是一批死忠于他的人,替他去探知“那边”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这些人一批批地走进了地狱,他也逐渐摸清了对方的底细:“那边”是在研发针对华国人的生化武器,研究方向包括细菌、病毒和化学药剂。“首领”似乎是极端的仇-华分子,对于黄种人深恶痛绝,他将自己的研究称为“优生学”,以消灭劣等基因为己任。 薛雄刚不是很懂这些弯弯绕绕,但他能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他跟耿修文联系上后将事情合盘托出,只不过知道了这件事也无法可施,“那边”远在国外,下手的又是些猪油蒙了心的偷渡客,这边实在鞭长莫及。 他和耿修文一商量,决定尝试着依靠目前唯一能用上的几个人去实施策反计划,看能不能挑起“那边”的内乱,让他们从内部土崩瓦解。 那时候他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在“那边”勉强站稳了脚跟,可他把命令传过去后却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应。 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有了点音讯:有人背叛了他们,他的人都暴露了,就连他和耿修文的联合也暴露在“那边”的眼皮底下。 耿修文知道这件事后就想办法把他藏了起来,最后他被转移到岚山,耿修文暗中调派了军方的人将他严密地保护好。 耿修文则放弃了缓慢的调查过程,立刻开始大规模的整-改——就算不能从根源上斩断祸害,至少不能让这个毒瘤继续盘踞在华中省这边。 没想到没过多久耿修文就得了重病。 耿修文去世后耿家那边就没了消息。 薛雄刚隐约能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耿修文离开得急,当天发病就陷入了昏迷,后来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很多东西都来不及交待。 耿家因为耿修文的突然死亡而陷入了混乱之中,愤怒的愤怒、争权的争权,等冷静下来之后华中省已经乱成一团。再加上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几乎所有的线索都被抹杀掉了。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耿修文下手太狠引起反弹,耿家的补救工作又没做好,直接导致华中省陷入瘫痪状态。 薛雄刚和耿修文的联合并没有外人知晓,耿修文突然离世,他也就成为了真正的犯人。 不久之后薛雄刚从老杨口里听到了外头的消息,他和耿修文的计划居然在他入狱、耿修文病逝之后成功实施了,“那边”的“首领”死于内斗,所有的研究成果也被几场大火彻底烧毁。 老杨给他转述完这些事后,郑重其事地说:“文子不在了,你的案底要是被翻出来可不容易过关,说不定得挨枪子,你考虑考虑。” 薛雄刚说:“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在这里好吃好喝,也没什么念想了。” 老杨说:“行,我也不走了,在这里没事就陪你闲叨闲叨。” 薛雄刚说:“那敢情好。” 像他们这样的人,既然决定了接受这样的任务,自然也考虑过这样的结果。薛雄刚不觉得自己这牢做得冤枉,因为他手上确实没少沾血,用老杨的话来说就是“挨一百次枪子都够了”。 他这人天生就有着嗜血的脾性,真要他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他反而会不习惯。 薛雄刚也就安安心心地坐起牢来。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几年之后他的儿子薛岩居然被送到监狱门口。 薛雄刚没见薛岩一面,只是让老杨把薛岩送到对面的子弟学校去。 要问薛雄刚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谁,那肯定是薛岩的母亲了。 当时他以为薛岩母亲是底下人给他找来的女人,也没在意她是不是有意识,直接就把她给要了。 在她醒来后他有意弥补,却始终没法挽回犯下的错误。 其实在后来的相处里面她是软化过的,只是她终究还是发现了他不仅是个强-奸犯,还有一个更加作恶多端的身份。 那时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已经显怀,再去打掉会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 他逼她把孩子留了下来。 虽然那时的情况有些特殊,但他确实强-奸了她,并且威迫她生下了薛岩。 入狱后老杨替他打听过她和孩子的消息,得知她的青梅竹马跟她走在了一起,薛雄刚也放下了这件心事。 没想到她会把薛岩送过来。 薛雄刚静静坐了许久,安顿好薛岩的老杨来找他聊天:“你真的不见见他?” 薛雄刚不答反问:“见到他,然后告诉他他老爸是个好人?你觉得这有说服力吗?” 老杨沉默下来。 无论如何,薛雄刚都不算是个好人。即使薛雄刚跟他一样曾经背负上特殊的使命,但薛雄刚是个彻头彻尾的“枭雄”——无论什么事他都做得下手,不管是不是罪恶深重。 可他总觉得薛雄刚也不是一个坏人。 这也是他在把其他人安排出去后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当年的事要收在绝密档案里不能宣诸于口,却也不能让薛雄刚在冷清的牢狱之中孤独地度过余生。他儿女都已经长大,留在岚山养老也很不错,因而他就长守岚山了。 薛雄刚不跟儿子相见,老杨总觉得有些不好,因而后来薛岩和郑驰乐他们要到监狱里兜售东西,老杨也没阻拦。 没想到薛雄刚重新见到自己儿子时就狠狠地打了他。 薛雄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他成功地让薛岩对他这个生父痛恨无比。 老杨对他说:“你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薛雄刚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只要他能不跟我沾边,最好就别沾。” 毕竟他在别人眼里代表的是杀人、放火、强-奸,是个无恶不作的重犯。 老杨叹着气,没再说话。 薛雄刚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找上自己儿子,而且还拿出那样的名单。 他一个人独坐着,陷入了思考之中。 这时候老杨走了过来,把他领到审讯室说话:“那个教授来找你有什么事?他走后你好像不对劲。” 薛雄刚把事情告诉了老杨。 老杨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雄刚摇摇头。 老杨说:“我得跟上头报告一下。” 薛雄刚欲言又止。 老杨说:“放心,你儿子周围有那么多人护着,不可能有事的。这样吧,你真要不放心我就跟上面申请调两个人去保护他。” 薛雄刚说:“谢了。” 而此时在大洋的彼端,朝阳正在升起。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走到窗前,悉心修剪着窗边的一株盆栽。 他大概只有三十七八岁,头发却已经全白了,脸的一边也毁得厉害,看上去有些狰狞,他自己却仿佛一点都没有感觉,脸上的表情依然非常温和。 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先生,你该吃药了。” 他依言放下花剪,拄着拐杖走到长椅上坐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药往嘴里送。 他的身体早就坏透了,需要用药物来吊命,停药半天都可能丢了性命,所以他在吃药这件事情上从来不挣扎——即使吃进去后会有各种各样的副作用,比如上吐下泻之类的。 他需要活着。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看到,因而他每天都必须挣扎着睁开眼。 他必须活着。 这个信念是支撑着他往前走的唯一动力。 第二天一早吴弃疾也从耿老爷子那获知了令人惊诧的事实。 耿老爷子第一时间接收到老杨上送的情况,仔仔细细地把当年的事重新捋了一遍,顿时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吴弃疾立即找来赵开平将事情完整转述。 赵开平将所有信息综合起来重新做了一次推导。 静默了许久,他说道:“知道当初的事的人无非是两边,一边是国内的,一边是国外的。从对方的用语习惯和陈述的东西来看,他就算不是外国人,也应该在那边居住了十年以上——这种东西刻意模仿、刻意表述反而会露出破绽,所以我倾向于他是在国外那一边的。国外知道这件事的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意外得知了内情,另一种是……他曾经直接、亲身参与那些事。” 吴弃疾解释:“他的语句有时候很怪异,就像你说的那样——心理扭曲,如果那个实验室当年所做的真的是那种实验,那他很可能是亲身参与者,对吧?” 赵开平说:“没错,遭受重大精神创伤或者身体创伤后,都有可能导致心理出现问题。不过也不排除他遭受过其他重创,对这方面开始感兴趣,所以连带地查出了这些东西。” 吴弃疾说:“还有一个线索。” 赵开平看着他。 吴弃疾说:“他选的对象是薛岩。” 赵开平沉思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人不仅是亲身参与者,而且还跟薛雄刚有关系?” 吴弃疾点点头:“薛岩凭着记忆写出了一部分信的内容,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还是很有耐心的,对薛岩似乎怀有一种奇异的态度……” 赵开平豁然开朗:“就像对后辈的关爱。” 吴弃疾说:“你想到了什么?” 赵开平不答反问:“你不是抓住了线索吗?” 吴弃疾说:“我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引导我们追查当初的事。” 赵开平接腔:“而且要把薛岩也带进来。” 吴弃疾眼前逐渐明晰起来:“他是想让薛岩知道薛雄刚并不完全是个大恶人。” 听着他默契的接腔,赵开平笑着说出最后结论:“这人是薛雄刚当初派出去的心腹,他没有死——他活下来了,在历尽磨难之后。” 吴弃疾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人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也许可以是个朋友。” 赵开平说:“嗯。”他盯着吴弃疾一会儿,又道,“你最近都没睡好。” 这话题换得有些突兀,吴弃疾有些发愣。 赵开平说:“我回国这件事让你感到困扰吗?” 吴弃疾回过神来。 虽然确实有点儿,但他不会对赵开平说实话。 他缓缓笑道:“怎么会……” 赵开平说:“那你可以开始困扰了。” 吴弃疾愕然地看着赵开平。 赵开平回视他,目光里隐含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那层在他们之间存在了许多年的“界限”,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跨越了。 第七十五章 和好 吴弃疾心中不是没有震动的,但他到底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木着脸送走赵开平后他将郑驰乐找了回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郑驰乐。 最后他说道:“后头的事我们会处理,你不用操心。我找你回来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这件事该不该让薛岩知道?”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无论是不是真的,我觉得都应该让薛岩知道。” 吴弃疾定定地看着他,无声地询问原因。 郑驰乐说:“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罪犯,父亲这个词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血缘,还等同于每一个小孩心底的憧憬——毕谁都希望自己的父亲是有个高大的形象。” 吴弃疾一愣,迎上郑驰乐的眼睛。 他想到了郑驰乐的身世。 这个师弟早熟得不可思议,因而从来不需要别人担心。他一向自认处事周全,什么都会考虑到,比如薛岩这件事他要接着往下走也会先问问郑驰乐的意见。 可他也极少考虑郑驰乐的心情。 牛敢玉父亲出狱后他也跟这次一样和郑驰乐商量,直接把他当成自己的同辈来议事。 那时候这个师弟的心情又是怎么样的? 牛敢玉、薛岩的遭遇可怜,这个师弟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真是个失责的师兄。 吴弃疾静默良久,说道:“好,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回去上课吧。” 郑驰乐倒是没跟吴弃疾想到一块,他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只要有这么一种可能在,薛岩再也没有理由走偏了。 郑驰乐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郑驰乐跑回淮昌一高,还有老长一段时间才上课,薛岩已经坐在教室里复习了。 他一屁-股坐到薛岩旁边,笑眯眯地说道:“薛岩,下课后去师兄那边一趟吧,师兄有话要跟你说。” 薛岩点点头,将刚发的复习资料递给他。 郑驰乐接过来看了两眼,大部分答案就出来了,他拿起笔在还不怎么确定的题目上运算了几遍,很快就拿下了整张复习卷。 其他人知道他不藏私,都拿着卷子过来问他问题。 郑驰乐嗓儿好,讲解又活,立刻又成了众人的中心。他瞅见薛岩在一边孤零零地杵着,登时就不乐意了:“我跟你们说,薛岩这人才厉害,大牛知道吧,体育班的牛敢玉。大牛的文化课就是薛岩给他补的,以前大牛是吊车尾,现在都能挤进中上游了。所以啊,你们别让他闲着,我口干,让他来讲!”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薛岩。 薛岩被郑驰乐推到了风口浪尖,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他哼哧半天,才闷声说:“没问题,来问我吧。” 郑驰乐笑眯眯。 众人你问一句我问一句,眨眼就上课了。郑驰乐认认真真地蹭课,笔记做得飞快,还有时间补充自己联想到的相关考点。 等到第一节课下了课,潘小海鬼头鬼脑地跑到他的教室外猛挥手,似乎有什么大消息想跟他说。 郑驰乐扔下薛岩在教室被“围困”,自己跟着潘小海转去远离教学楼的校道上说话。 潘小海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听到个劲爆的消息,赵麒麟他爸出事了。” 郑驰乐一愣,出什么事儿?在郑驰乐的印象里,虽然赵麒麟不怎么争气,赵父却是个秉公办事的人,后来还成了省公安厅的一把手,在这时候应该没出什么事啊!他问道:“怎么回事?” 潘小海说:“听说他被纪委带去首都那边,现在都没回来呢。能劳动纪委那地方,你说有什么事?赵麒麟现在的日子可难过了,曹辉跟他掰了,以前跟着他横行一高的人都跟了曹辉,见着他就奚落!哈哈,这就是风水轮流转,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郑驰乐摸着下巴:“虽然赵麒麟不是什么好家伙,曹辉这样做也太不地道了吧?” 潘小海说:“管他呢,反正我们看好戏就好。” 郑驰乐点头:“说得也是。”反正他们怎么都不会掺和到那些事情里头。 郑驰乐和潘小海正要往回走,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曹辉,你不应该这么做。谁都可以对赵麒麟落井下石,只有你不能。” 郑驰乐和潘小海默契地躲到树后,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说话的人居然是陆冬青。 曹辉正沿着校道往外走,而陆冬青跟在他身后劝说着。 曹辉听到他的话后很不耐烦:“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种无聊的话?” 陆冬青说:“你这么做落在别人眼里……” 曹辉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赵麒麟那霸王劲我早就看不过眼了,现在我不用怕他了,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陆冬青,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来劝我?” 陆冬青低下头。 曹辉见他那模样,烦躁地踢动脚边的碎石:“我知道你嫌弃我做事冲动没头脑,我不也没去烦着你吗?我找能陪我玩儿的人怎么不行了?你不是也有了别的朋友了吗?别来管闲事!” 陆冬青说:“曹辉——” 曹辉按住他的肩膀:“不要再用这种无辜的语气、这种无辜的表情说话!你现在可是‘陆少爷’,有钱了得意了,朋友都是学校里风头最大的人,还来烦我干什么!是你!是你先不认我这个朋友的!” 陆冬青愕然地看着他。 曹辉脸上有着明显的受伤。 陆冬青以前没什么朋友,曹辉见他可怜兮兮的,就凑他一份玩儿。陆冬青对他来说只是众多朋友之一,可陆冬青对他这份友谊好像很重视的样子,弄得他也开始在一起这个总是静静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个子了。 当初分班后陆冬青总是埋首书堆,他觉得也没事儿,小升初要考试,陆冬青家境不好要格外努力嘛。后来他们都升上了淮昌一中,陆冬青却还是不见人影,他才渐渐明白陆冬青是不想认他这个朋友了。 陆冬青这种好学生一直跟他不在一个世界里,曹辉虽然觉得受伤,但也很快放下了。 令他觉得愤怒的是陆冬青居然来劝自己别对赵麒麟落井下石! 他有什么资格来劝! 陆冬青感受到曹辉的怒火,一下子懵了。 他一向比同龄人早熟,这会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辉见他脸色又青又白,似乎还想再劝,索性直接把话说明白了:“我也没有对那胖子落井下石,只是告诉他他已经不是那个赵小恶霸了而已,他以前才是没带眼睛看人,交的朋友都是什么玩意儿。明天我会去找他一起去跑步,那胖子虽然脾气坏了点,但还算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 陆冬青低下头。 曹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那时候到底为什么避开我?” 陆冬青握了握拳,只说了其中一个理由:“我们两家的事……” 曹辉一怔。 陆冬青说:“以前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母亲总是不高兴,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就是那样的事,我爸害了你爸。” 曹辉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父亲他是没有半点印象的,因而在母亲和陆冬青的父亲和解之后他也没把这当事儿。不过对于他母亲来说,陆冬青上门确实会让她不喜。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曹辉满不在乎地问道:“那你不是嫌弃我?” 陆冬青说:“当然不是!” 曹辉说:“那好,明天陪我跟我一起去陪那胖子跑步吧?” 陆冬青一愣。 曹辉说:“那胖子心里指不定多不痛快了,你比较会说,到时候你帮忙开导开导他。”他大大咧咧地把陆冬青往回推,“就这么说定了,回去上课吧。” 陆冬青后知后觉地回了一句:“……好。” 等曹辉和陆冬青走远后,郑驰乐和潘小海才走出来。 潘小海说:“没想到冬青跟那家伙还当过朋友啊。” 郑驰乐点点头:“而且那家伙居然还挺成熟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幼稚的小鬼。” 潘小海说:“要是冬青真跟那家伙重归于好,薛岩那边不会有问题吧?”听曹辉的说法,是要陆冬青明天一起去找赵麒麟啊! 郑驰乐想到吴弃疾马上要找薛岩说话,心里倒也不担心。 他边往回走边跟潘小海说:“不会有问题的。我大师兄好像准备带他去学学人体解剖,看看能不能带着他往临床外科那边发展,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变得很忙了。” 说起这个郑驰乐就郁闷了,以前他外科这边就是赵开平一手带出来的,赵开平回来后他跑上去想继续蹭点儿经验,赵开平看过他动刀后就说:“你不用跟我学了。”然后直接赶他走人。 吴弃疾跟他说起薛雄刚的事之前就提了一句说赵开平对薛岩很满意,准备带带薛岩。 本来多了薛岩和牛敢玉这两个“师兄”就让郑驰乐咬牙切齿很久了,这会儿自己还没跟赵开平重新打好交情,薛岩就顶上了自己的位置,这叫郑驰乐怎么能不恨得牙痒! 当然,他也只是暗暗羡慕妒忌恨一下而已,赵开平能亲自带薛岩他还是很高兴的。 他这大师兄脾气稳,医术也学得踏实,功底是别人比不了的,跟着他学东西绝对获益匪浅。 这样薛岩就更不会走上歪路了。 潘小海不知道郑驰乐的想法,听到郑驰乐的话后也就放心了:“那他们碰面的机会就很少了。”说完他又提起另一件事情,“你听说了首都那边的事吗?” 郑驰乐说:“首都那边?没有,你有什么消息?” 潘小海从来都不会辜负自己“包打听”的名头:“听说叶家出事儿了,叶家老二的老婆在家宴上昏迷过去,醒来后就握着侄子的手不放,对老爷子说想把这个侄子养在身边。这明显是要给叶家老二找个儿子啊!哈哈,估计叶家老大和叶家老三牙齿都要咬碎了。” 郑驰乐一顿,笑着说:“这些大家族的恩恩怨怨,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潘小海说:“也是,就是听着乐呵。现在人人都在说叶老二终究没忍住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他到底忍来做什么?早这么干不就没事儿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郑驰乐说:“也许他是想当个伟大光明又正直的人。” 潘小海嘻嘻直笑:“可惜他当不了了,他老婆已经帮他出了头。” 郑驰乐没接腔。 他瞅了已经没有人在外头的教学楼一眼,微微一笑:“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 潘小海说:“什么事?” 郑驰乐说:“你的教室在五楼。” 潘小海:“……” 郑驰乐:“你的下一届课好像是你们班主任的课,那位管重点班的老牌班任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啊。” 潘小海飞似也地消失了。 郑驰乐也加快了脚步,在上课之前回到了教室里。 第七十六章 前行 郑驰乐知道这种标题最好以感情为载体,用感情去打动人,可是抒发感情一直是他在行文时竭力避免的东西。 人总是有极高的自我保护意识,郑驰乐最不想让人窥视的就是自己竭力隐藏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那包含着他曾经所有的渴望和追求,即使已经被他压在了心底,一旦暴-露出来却依然可能被人瞧个清楚。 郑驰乐取了个巧,直接剥离了个人感情,从旁观者的角度展开陈述。他跟着关靖泽这个笔杆子书信往来那么久,区区一篇作文自然难不倒他,因此他跟以前一样快速地完成了。 没想到当晚老师就把他找了过去。 语文老师是个很和蔼的中年女人,她耐心地说:“我看过你以前的作文,都很好,这次也很好。字迹漂亮,论点充分,条理清晰,我找不出不给满分的理由。但是我发现你似乎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早熟,下笔太‘冷静’了,缺乏应有的朝气和感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果有需要的话,尽管向老师倾诉。你的情况很特殊,不是老师一直带过来的,老师对你的了解不多,你可能也没法向我敞开心扉。你要是不信任老师,就去找你信任的人吧,心事不能堵,要疏通,你明年六月就要高考了,要尽量把心情调整过来。” 郑驰乐听完老师的话后心中一震。 淮昌一中和淮昌一高的老师都是很尽责的,即使是他这样的空降生也不会被忽略。 他郑重地致谢:“谢谢老师关心,我会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郑驰乐回到座位上后试卷已经发回来了,薛岩忧心地看了他一眼,等到下课后就问:“老师找你有什么事?” 郑驰乐说:“没什么事,就是跟我提了一些改进意见。” 其他人跟往常一样围过来看郑驰乐的试卷,看到作文的分数时依然无法不惊叹:“又是满分!果然是乐乐啊,太了不起了!” 郑驰乐笑着和他们打闹。 薛岩放学后和郑驰乐一起往回走。 郑驰乐问:“薛岩你有事?” 薛岩说:“我觉得你有心事。” 郑驰乐说:“没有。” 只是这两天经常出现“父亲”这个词,他觉得有点烦闷而已。郑驰乐对于“父亲”的存在从来没有过不该有的念想,从他知道这个词开始就知道他已经跟别的女人结婚,不管这个人知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都抛弃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值得丈夫珍惜的好女人,这么一推导,抛弃他母亲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郑驰乐从来没想过要找回这个父亲,就连韩蕴裳找上门的时候他也没动摇过。听到韩蕴裳回去后把叶家老四留下的儿子养到了自己身边,郑驰乐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现在那个叫叶曦明的叶家第三代还小,在韩蕴裳的教导下也许会走上正途。相比他这个难啃的刺头,选择叶曦明对韩蕴裳来说无疑是明智的。 这下叶家的一切跟他彻底没了关系。 郑驰乐松了一口气。 叶曦明成了叶仲荣的儿子,享受了那个身份带来的好处,自然也抗下了那个身份会让他挨的枪子。这样一来,他倒是没必要藏头露尾了,就算叶家那边知道了他的存在,也不会有太大的动作。 毕竟有叶曦明这个明晃晃的靶子在嘛。 郑驰乐把忧心的薛岩劝了回去,自己回到住处。他取出稿纸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针对今天收到的信件开始回信。 在众多“笔谈”好友的来信之中他发现了一封比较重要的信,对方正在进行一个治疗糖尿病新药的临床实验,发来一些数据让他一起分析一下这种新药的效果,并且询问他在中医里一种跟糖尿病相似的病症——消渴症的相关信息。 后面这个应该才是重点,前面的数据是在表明自己的诚意。 郑驰乐来了精神。 消渴症他也相当重视,它跟糖尿病的病征有很多是交叉的,不过在很多细节上跟糖尿病又有所区别。 这人的来信让他决定马上就将相关的资料系统地整理出来。 郑驰乐开始伏案书写,遇到记得不是很清晰的地方就翻出相关的记载出来比对。 这一写就忘了时间。 也不知是到了几天,窗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郑驰乐一愣,抬起头看向磨砂的玻璃窗,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打开窗一看,居然是关靖泽站在外头,也不知来了多久。 郑驰乐搁下笔跑出去,问道:“怎么来了?” 关靖泽说:“薛岩去党校找了我,说你的情绪可能不是很好。” 郑驰乐说:“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的。倒是你,天天往外跑不会有问题吗?” 关靖泽说:“我跟学校申请了半住宿,可以回去睡,也可以回家睡。” 郑驰乐倒也不觉得惊奇,关靖泽情况特殊,确实需要这样的便利。他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关靖泽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做过的事,他指指院中那株石榴树下摆着的书,说:“薛岩找了我以后我就跟他一路聊过来,然后就坐在这里看着你的窗子。” 郑驰乐愣住了。 现在至少已经凌晨两三点,也就是说关靖泽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小时! 郑驰乐说:“你怎么不进来?” 关靖泽别有意味地一笑:“我怕你赶我走,所以想用苦肉计。” 郑驰乐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回他把关靖泽放进被窝,这家伙占了他的便宜! 所以这家伙很有自知之明地用起了“苦肉计”。 郑驰乐:“……” 都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了,关靖泽居然还不要脸地握住郑驰乐的手:“我冷。” 这话显然是明着来示弱了,郑驰乐拿他没办法:“进屋!” 现在虽然只是秋天,但是夜里也很凉了,关靖泽的体温本来就低,在这种夜晚里面吹上几小时的冷风,能不冷吗? 关靖泽笑了起来,跟着郑驰乐进屋。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确实是担心自己,于是主动解释了自己这么晚睡的原因。 关靖泽听完后也就放心了。 薛岩说得郑重,他有些担心,所以才过来看看。原想着看到郑驰乐睡了就悄悄回去,没想到郑驰乐一直熬到这么晚。 关靖泽更加担心了,最终还是忍不住敲响了郑驰乐的窗子。 关靖泽来了,郑驰乐也就收起了自己的稿子。 他换了身衣服跟关靖泽一起钻进被窝。 关靖泽自自然然地搂住他,还是那句话:“有点冷。” 郑驰乐没好气地说:“谁叫你在外面待那么久?活该!” 关靖泽没掩饰自己的担心:“因为放心不下。” 来自薛岩、关靖泽的关心郑驰乐当然能感受得到,事实上正是有关靖泽他们在,他才能放下那一切往前走。他认真地说:“我没事。” 关靖泽吻了吻他的发顶,没再说话。 两个人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居然没有太大的雾气,郑驰乐见天气很好,对关靖泽说:“我陪你跑跑步吧,跑到党校那边正好折返。听说赵麒麟他们现在天天都这样跑,我以后也效仿效仿。” 关靖泽知道这是郑驰乐对自己的回应,心里高兴得很:“好。” 于是两个人很快就整装完毕、吃完早餐,一起出了门。 郑驰乐和关靖泽身体都不错,并肩跑到北郊也没直喘大气。 看到党校大门后郑驰乐就挥挥手跟关靖泽道别:“你进去吧!” 关靖泽也没黏糊,转身进了学校。 这时候郑驰乐马上就见到了几个老熟人,陆冬青、曹辉和赵麒麟。 曹辉和赵麒麟昨天在学校起了冲突,很多人都瞧见了,要是别人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觉得惊诧。而且陆冬青也跟他们在一块,这就不仅仅是惊诧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郑驰乐昨天碰巧听到了曹辉和陆冬青的谈话,见到这个场景倒是不觉得奇怪。 他坦然地打招呼:“冬青、曹辉、赵麒麟!” 陆冬青诧异地说:“乐乐,你怎么在这里?” 郑驰乐说:“跟你们一样,锻炼。” 赵麒麟不满地盯着他:“别跑来碍我的眼!” 郑驰乐乐了,跟他抬起杠来:“路又不是你的,你能跑,我为什么不能跑?” 赵麒麟胖乎乎的脸上出现了怒气。 曹辉出来打圆场:“胖子,多一个人也好,有伴儿啊!” 赵麒麟看着郑驰乐带笑的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他顿了顿,很快就想起自家老爸曾经说过的话,郑驰乐的背景不简单! 赵麒麟对曹辉和陆冬青说:“你们先跑,我跟他说两句话。” 陆冬青不放心地看了郑驰乐一眼。 郑驰乐对他说:“你先跑。”就赵麒麟这小胖子,对他还构不成威胁。 等曹辉和陆冬青跑远,赵麒麟说:“郑驰乐,以前……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找薛岩麻烦。” 郑驰乐闻言微讶,这家伙觉悟有这么高吗? 赵麒麟的态度很诚恳:“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跟薛岩道歉。” 郑驰乐说:“如果你能跟薛岩尽释前嫌当然很好,不过前提是你得是真心的。” 赵麒麟郑重地说:“我是真心的。” 郑驰乐对上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好,我相信你。” 他知道赵麒麟摆出这样的姿态,肯定是有事要求自己。他没追问,等着赵麒麟自己开口。 果然,赵麒麟说:“我爸现在被首都那边找去了,我妈很担心,听说你跟一些老首长有关系,能不能帮忙问个话?”他怕郑驰乐不同意,姿态摆得更真切了,“我以前不争气,老觉得有老爸在上头顶着,什么事儿都不怕。我没用,我们家就只靠老爸撑着……你不知道,老妈以前精神状态不好,出过两三次问题,我怕她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郑驰乐一琢磨,问个话也没什么,点点头说:“没问题。” 赵麒麟的态度让他对这个胖子有所改观,这胖子话里对薛岩母亲的由衷接纳更是让他惊奇之余又感慨不已。 薛岩母亲精神状态为什么出问题是很好猜的,这也能够解释她对薛岩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极端,以及赵父为什么不帮忙养着薛岩,而是把薛岩送到岚山。薛岩对于他母亲来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刺激源,提醒着她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那种事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是多么致命! 郑驰乐对赵麒麟和赵父的观感大大改变。 他补了一句:“我会尽量帮你打听。” 赵麒麟没想到郑驰乐这么好说话,顿时觉得他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他正正经经地致谢:“谢了。” 郑驰乐转了话题,他看着赵麒麟减了不少肥膘的身材:“你还挺能坚持的。” 他是指跑步。 赵麒麟说:“我准备考警校。” 意识到自己父亲可能会倒下来,他改变的心情变得更为急迫。 郑驰乐看着赵麒麟眼底逐渐显露出来的坚毅,不由说道:“锻炼之余最好能调整一下饮食架构,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在保证营养的前提下让你减掉这身肥膘。” 赵麒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这模样才是赵麒麟的本质啊!郑驰乐一乐,说道:“真的,我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证。” 赵麒麟鄙夷地说:“别吹牛了,真拿到了你还念什么书?” 郑驰乐说:“这年头,专业技术和文凭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赵麒麟半信半疑地说:“那我到时去找你拿个食谱?” 郑驰乐说:“成,今天放学后你就来找我吧。” 赵麒麟点点头:“那我们也跑回去吧,我可是申请了不上早读课的,你申请了吗?”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其实我可以申请不上任何课。” 赵麒麟:“……” 人比人真能气死人啊! 回到学校后郑驰乐跟薛岩说起了赵家的事。 薛岩听完后有些沉默。 放学后赵麒麟找了过来,见到薛岩后有些发愣,显然没料到薛岩和郑驰乐居然是在一个班的。 薛岩首先打破沉默,迟疑地问:“她……还好吗?” 赵麒麟看了郑驰乐一眼,意思是他干嘛把事情往外说。但感受到薛岩语气里的关心,他又觉得有些不忍。 这两天遭遇了种种事情后他成熟了不少,看事情更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了。以前他厌恶薛岩是因为薛岩有那样一个父亲,薛岩的存在会让他继母失控、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所以他处处针对薛岩。 他没想到在他和继母那么对薛岩之后,薛岩还会担心他母亲。 赵麒麟说:“她没事,你放心。” 薛岩犹豫了许久,还是提醒说:“……你记得让她按时吃药。” 赵麒麟惊异地抬起头:“你知道?” 薛岩说:“我知道。” 以前薛岩在他面前总是一退再退,赵麒麟还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总算是明白原因了。 原来薛岩知道他母亲需要常年服用镇定剂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如果说早上赵麒麟对郑驰乐说的话还有应付的成分在,这时候他对薛岩是真正放下敌意了。 赵麒麟再一次保证:“你放心,老爸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撑起我们的家。” 薛岩感受到他的友善,有些惊异。 也许危机真的能让人快速成长。 郑驰乐很快就从耿老爷子那得到了消息,赵父遇上的不是坏事,是好事! 那边把他找去一来是配合着调查一件大案,二来则是考察他的过去,考虑让他来个“大步跨”,接手省公安厅这个担子。 赵麒麟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欢喜,他甚至还邀请薛岩加入到晨跑锻炼的行列中来,准备真正地跟薛岩和解。 在知道郑驰乐、关靖泽、陆冬青都一起跑之后,薛岩也正式加入。 潘小海和潘胜男听说之后也自发参与进来。 于是他们在每天曙光初露时的时候往北郊党校跑去,跑过了深秋、跑过了隆冬、跑过了初春,最终跑入了夏日。 很快地,他们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高考。 第七十七章 不识 七月夏意正浓,北郊的山峰绿得喜人。刚刚下过一场雨,淮昌党校的空气显得格外新鲜。 六月底到七月初这段时间县干班就开了,淮昌各乡县的基层干部都前来党校学习。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学到什么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各个乡县的干部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相互认识、相互熟悉,以后要是有机会搭伙工作也不至于两眼抓瞎。 校长解明朗是淮昌市市委副书记,平时也不怎么管党校的事,日常事务都是常委副校长常国涛在负责。 常国涛没有大背景,但做事认真负责,谁提起这人都要夸个“好”字。 他对去年进的学生非常满意,遇上县干班开班他特意找回自己的“得意门生”——以关靖泽为首的一批本二生,让他们争取和基层干部多接触,借此机会多向他们学习基层经验。 常国涛这么提携自己,关靖泽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不过他准备把郑驰乐也捎带上:“常校长,我有个朋友开学就会过来报道,我想让他也过来学习学习。” 常国涛闻言讶异:“谁?” 关靖泽说:“他叫郑驰乐,刚高考完,报的也是我们党校。” 常国涛说:“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关靖泽努力添柴加薪:“乐乐曾经参与去年的淮昌大学医学交流会筹办,可能您在那时候听说过他,乐乐他年纪不大,但做事很有一套。校长你要是同意的话,乐乐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常国涛总算想起来了,这郑驰乐跟关靖泽一样都是了不起的娃儿啊!成绩考得好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市里的耿书记、市委秘书成钧等都对他非常关照,而且他师兄吴弃疾人脉非常广,常常亲自带着他跑项目,早把这娃儿锻炼得足以独当一面了——去年那场交流会名义上是淮昌大学举办的,但党校这边以学习经验为由拿回来的内部原始材料却明明白白地写着“郑驰乐”这个名字。 那份材料已经完美地勾画出整个交流会的雏形。 淮昌大学不可能冒着自毁的危险来捧一个半大少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这娃儿确实很有能耐。 而且给他撑腰的人很多! 党校前几天搞内部聚会时还聊起今年高考这娃儿会落到谁家,没想到关靖泽居然给自己这么一个惊喜。 常国涛也不准备去深究郑驰乐为什么不考首都党校,这样的学生能留在淮昌这边自然是最好的!他很大方地给郑驰乐开了方便之门:“行,你让他也过来。” 关靖泽说:“谢校长!” 关靖泽得了常国涛的许可,骑着单车去找郑驰乐。 郑驰乐高考完后就没什么事了,留守诊所给吴弃疾撑场。 开始几天很多人见郑驰乐年轻,根本不敢让他看病,还是老街坊们知道他功底扎实,秉着给小娃娃练手的心思尝试着让郑驰乐看诊,这才慢慢有人找他看病。 无论大病小病郑驰乐都看得很认真,而且他配药都讲究“平常”,越常见的药他越爱用,以至于找上他的病人都惊奇地说:“喝了这药真的能好吗?” 关靖泽踏进诊所的时候就有个来复诊的病人这么质疑,郑驰乐脾气很好:“你觉得好喝吗?” 病人说:“好喝。”他嘀咕,“就是好喝才奇怪,药不都是很苦的吗?” “只有少数药材喝起来是苦的。”郑驰乐说:“事实上我们的身体是最直接的,喝药跟吃东西一样,适合你的,你喝起来就不会觉得难受。就好像你口渴了,喝水进去只会觉得很舒服;你觉得嘴里太淡了,喝点甜的或者咸的就会好受很多。我们的身体不仅能感受到饮食的五味,也能感觉到药的五味,可以说你尝着好的就是对味儿!它准能把你的病治好。” 病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赞道:“这说法倒是稀奇,我回去继续喝。” 郑驰乐笑着送走病人,对站在一边的关靖泽说:“怎么来了?” 关靖泽说:“以前你好像不是这样看病的。” 郑驰乐说:“那时候我是直接空降到军医院的,哪有人敢找我?你碰巧看见的那回是特殊情况。” 关靖泽也想起来了,那个被郑驰乐折腾的病人好像有点眼熟,似乎是叶家的叶曦明? 郑驰乐说:“那家伙当时已经染上了毒瘾,手臂突然麻痹可能是受了什么惊吓,怎么想都没好事。我瞧着不顺眼,就给了他一点小教训,平时我给佳佳治病不也是和和气气的吗?” 关靖泽说:“我以为佳佳才比较特殊。” 郑驰乐没幼稚到跟他争辩这点儿小事。 他可是季春来和赵开平带出来的,正正经经给人看病时绝对不会儿戏。 关靖泽见他不接茬,转了话题:“党校的县干班要开了,常校长组织了我们那批人留校学习,你想过去凑个热闹吗?”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是想给自己也铺铺路,虽说他的主方向摆在医疗这一边,真要办起事来却不能缺了其他部门的共同合作。关靖泽也是一样的,他想抓经济,难道光盯着经济这一块就成了?多跟其他部门的干部协调、磨合才是正理。 郑驰乐说:“党校那边能让我过去吗?” 关靖泽说:“常校长同意了,真要担心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去找解书记开个条子也是很容易的。” 郑驰乐点头:“那好,我跟大庆商量商量,诊所这边安排好就跟你一起去那边。” 关靖泽自然没意见。 跟关靖泽一起在假期留校的人都跟他很熟稔,全是平时就跟他合作做调查、拟方案的那批人。见到郑驰乐这个新面孔,其他人好奇地询问起来。 郑驰乐与生俱来的好人缘可不是盖的,没一会儿就跟其他人混成了一国的,一口一个哥、一口一个姐叫得勤快。 见郑驰乐一眨眼又跟人好起来,关靖泽也没说什么,只是清咳两声提醒:“我们来商量一下应该怎么做。” 他们虽然都是常国涛看重的“门生”,对于县干班的生员来说却什么都不是。每个阶层的圈子一般是固定了,县干班都是基层干部,突然来几个在校生的话他们不一定会欢迎。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致提点后辈的。 最年长的那人有心考校郑驰乐,他看着郑驰乐问道:“乐乐,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郑驰乐沉吟片刻,说:“按照我国国情,很简单,先套交情再说事儿。” 关靖泽接腔:“话糙理不糙,不过要怎么套交情?” 郑驰乐瞅了他一眼:“这些干部们刚到党校人生地不熟,总要有个接待的。我们先做好接待工作——这个工作任务你去跟学校那边要过来,就说帮学校出一份力,准成。然后就要把它做细做全,人没到我们就要先拿到名单,按照县区、按照职能等等好好编排住宿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内部也按照自己有意向要发展的方向分头接待,好好套近乎。开头的接待工作做得好,交情也就有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想旁听、想跟随,一般都不会被拒。” 一番话说完,相当于直接就把整个流程都捋好了。 关靖泽见其他人有些缓不过神来,眼底溢出点儿笑意。 郑驰乐这么一开场,其他人就不会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了。 事实上其他人远远不止没轻视,他们都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郑驰乐和关靖泽。 年纪和郑驰乐两人相近的那位忍不住感慨:“我怎么觉得接下来两年我们的日子会很难熬,靖泽做事一向讲究高强度、高要求,再跟这么个满脑子都是点子的家伙凑一块的话……” 想到那样的可能性,其他人忍不住抖了抖。 郑驰乐举起双手:“我可不是工作狂。” 关靖泽一点都不想挽回自己的形象,麻利地分配工作:“现在马上就分工吧,我去找常校长要批条,出两个人去人事那边拿名单和资料,宣传部、后勤部那边都去一个人,剩下的人跟乐乐一起细化行动章程。” 关靖泽马不停蹄地找上了常国涛。 常国涛原本还想着亲自给关靖泽打个招呼,听到关靖泽主动揽下了接待工作、准备以这种方式去跟县干班的生员打好关系,心里十分欣慰。他笑着说:“你们肯动这个脑筋,而且下得了决心去做这件差事,我很赞同。你给你个批条,你把方案拿出来后跟我参加开班前的行政会议,要是方案通过了就照你的方案去执行,不要有压力,要是通不过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把你们安排下去。只要肯脚踏实地地做事,我保证你们一定能学到东西。” 关靖泽说:“多谢常校长!” 常国涛将写好的批条给了关靖泽:“你要申请经费还是要调阅资料,都拿着这个条子去吧。” 关靖泽点点头。 常国涛想起了郑驰乐,打趣道:“你家乐乐过来了没?” 这歪打正着的称呼让关靖泽非常愉悦:“来了,事实上揽下接待工作就是乐乐建议的。” 常国涛微讶,然后赞叹道:“下回让他一起来找我,我对这小家伙很好奇啊!” 关靖泽说:“没问题!” 关靖泽和郑驰乐的第一次正式合作,就在县干班开班前夕悄然开始了。 这些年他们要么分隔两地,要么各有各的忙碌,这种机会还真是难得。郑驰乐和关靖泽的默契早已养成,合作起来相当顺利,第二天就把完整方案确定下来。 郑驰乐跟着关靖泽去见了常国涛一面,于是在他还没踏进党校之前就在常国涛这儿挂了号,未来三年想不出头都不行了。 郑驰乐不再藏着掖着是因为首都叶家那边的事基本已经尘埃落定了,韩蕴裳既然已经开始培养叶曦明,叶曦明过继给叶仲荣也是迟早的事。 也就是说他不用再掺和到那堆麻烦事里头了。 郑驰乐高高兴兴地开始崭新的生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就在郑驰乐一伙人跟参与县干班的干部们打得火热、自自然然地成为了县干班“旁听生”的时候,一个大消息在各地悄然传开了:叶老首长准备暂时将手中的工作停下来,从首都出发到各地走走,第一站就是近几年来快速发展的华中省。 这次他想看到的是实在的东西,因此不会提前通知、也不允许做接待准备。 耿老爷子把话传到诊所的时候郑驰乐正好卷了铺盖去党校暂住,跟关靖泽那伙人一样,都是一心扑在正事上。 巧的是知道内情的吴弃疾正好也去了省外出诊,“包打听”潘小海陪着潘胜男回了华东省那边。 于是这个消息郑驰乐就这么错过了。 这天县干班休息一天,关靖泽被常国涛遣去找解明朗说点事情,回了市区。郑驰乐本来也想回去的,但有几个县干班的人说想在附近逛逛,硬是要郑驰乐当向导——都说他能说会道,听着他说话就高兴。 郑驰乐推辞不了,只能领着他们在附近转悠。 这年头的风气还很好,说是逛,就是真的逛,没什么吃吃喝喝的场面事。郑驰乐在准备接待工作前就特意翻阅过不少资料,对于这边的山山水水倒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一路走下来每个人都尽了兴,直夸郑驰乐人小鬼大,什么都懂。 郑驰乐笑眯眯地谦虚了几句。 就在他们一行人回到党校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党校大门前,神情肃穆地看着党校前的纪念碑。 那上头刻着抗战时牺牲在淮昌的烈士名单。 他的神色太沉重,郑驰乐等人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朝纪念碑行起了注目礼。 老人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转过头往他们这边瞧。 那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衣着也很简朴,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别的地方。 可郑驰乐总觉得这人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驰乐和其他人对视一眼,上前问道:“老爷爷您好,您来党校这边有事儿吗?要进去吗?是找人还是办事?我可以给您领路。” 老人注视着郑驰乐,也觉得郑驰乐很眼熟。可有时候越是熟悉就越容易被忽视,他一时没想起郑驰乐到底像谁。 想不起来他也没太纠结,他认识的人根本数不过来,说不定这娃儿是他见过的哪个人的儿孙。 老人露出了笑容:“娃儿你是这儿的学生吗?” 郑驰乐说:“还不是,不过开学就是啦。” 老人点点头,又跟其他人说话:“你们是县干班的学生?” 老人一说话就有种久居高位的威严,其他人不自觉地回应:“是的,开班大半个月了。” 老人说:“边走边聊。” 他也没说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路上询问了不少县干班的事。听说县干班还有好些个“旁听生”之后他有些讶异,看向郑驰乐的目光就不同了:“都是上进的娃儿啊。” 其他人早把郑驰乐当自家后辈了,连连应和:“可不是嘛。”说完又夸了郑驰乐好一会儿。 老人始终听得多,说得少。 郑驰乐注意到老人从一开始就掌控着整个对话,心里有些震惊:这个老人不简单! 难道是哪个大人物“微服出巡”来了? 第七十八章 心思 关靖泽代表常国涛去见了解明朗,简单地汇报了县干班的情况。 正事说完了,解明朗给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叶老首长到华中来了,但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国涛,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切照常就行了。” 叶老首长?难道是叶盛鸿?关靖泽心中一震,追问:“老首长怎么会过来?” 解明朗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也许陈老会知道。” 关靖泽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解明朗看在关振远的面子上关照他这个后辈,却并不等于什么话都能跟他说。 关靖泽向解明朗道谢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陈老那边。 陈老正在看书,听到他来了以后放下书问:“什么事?” 关靖泽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陈老沉吟片刻,说道:“中央省那边还算稳,但有些问题已经露出来了。很多人为了挤进中央省,造了很多面子工程,最明显的就是地方一把手换人的时候,正在进行中的项目也会搁浅,换上了新的项目——地方上都在用这种方式来捞政绩,长此以往肯定是不成的。上个月老叶在大会上发了脾气,没多久就传出了他要出来走走的风声,我想现在他已经出发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关靖泽早就听说过叶盛鸿的脾气,别看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眼里最揉不进沙子。 有首都这个政治中心在,中央省成为人人挤着头要进的地方是很自然的,关键是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进。 听到叶盛鸿“微服”的原因,关靖泽也收起了心里那点儿担心——叶盛鸿既然有正事在身,应该不会太关注其他事情。 不过还是得跟郑驰乐商量商量。 关靖泽跟陈老道别后就赶回党校。 等他找到郑驰乐时却蓦然定住了。 虽然他在首都的时间不多,但往年也总跟着老爷子去叶家拜访,叶盛鸿他还是认识的! 这会儿正跟郑驰乐说着话的老人不是叶盛鸿又是谁? 见叶盛鸿和郑驰乐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关靖泽摸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都没认出来? 正揣测着,郑驰乐已经眼尖地瞧见了他,喊道:“靖泽,你办完事了?” 叶盛鸿听到这个名字,转头一看,就对上了关靖泽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神情。 叶盛鸿以为关靖泽认出了自己,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笑着说:“靖泽,你在这儿念书吧?” 关靖泽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 见关靖泽这作派,郑驰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老人的来历果然不简单。 郑驰乐也没马上拉着关靖泽询问,只是随口问:“老爷爷您认识靖泽?” 一路交谈下来,叶盛鸿对郑驰乐这个小辈的观感还不错,闻言也不隐瞒:“我跟靖泽的爷爷认识,见过靖泽几回。” 郑驰乐的心突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跟关老爷子有交情,还见过关靖泽几次,要么是跟关家有关系,要么是跟关老爷子地位相当! 这老人到底是谁? 郑驰乐按下心里的好奇,旧话重提:“老爷爷您还没说来党校做什么呢!” 叶盛鸿笑了起来:“也没什么,就是过来瞧瞧,然后再拜访一下你们的常校长。” 郑驰乐说:“靖泽可是常校长最喜欢的学生,您可以让靖泽领着去,他出马的话一找一个准。” 叶盛鸿瞧向关靖泽:“那好!”他对郑驰乐一行人摆摆手,“谢谢你们陪我这老人家聊了一路,你们一大早就出去散步,早饭都没吃,就陪我到这里吧,吃饭可是人生头等大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郑驰乐对这和蔼的老人还挺有好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老人让他打心里觉得亲切。他也不假客套了,挥挥手说:“那我们先去食堂了。” 关靖泽看着他和叶盛鸿处得那么自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他可以确定郑驰乐和叶盛鸿都没有认出对方来。 郑驰乐走远了,叶盛鸿转头见关靖泽一脸的若有所思,笑着问道:“你和乐乐好像是好朋友?” 一听这称呼关靖泽就知道郑驰乐又在叶盛鸿留下好印象了。 关靖泽最清楚郑驰乐和叶家的牵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叶盛鸿对儿女非常严厉,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管得越严,教出来的儿女就越逆反。 这也是叶家、耿家等等家族普遍存在的问题:下一代完全撑不起第一代创下来的基业。 尤其是走到了叶盛鸿那个位置的那类人。 他们过于忙碌,以至于教养儿女的责任转移到了妻子或老人手里,而只专注于家庭事务的女人或者老人往往没有那么开阔的眼界。 叶家已经不差了,至少从开国前就有“世家”底蕴撑着,怎么都糟糕不到哪里去。可也正是因为所谓的“世家”观念作祟,他们家那几个儿女从小就被灌输“嫡系”、“旁支”的概念,眼睛总盯着继承权不放。 只有叶仲荣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他少年时因为厌烦家里的斗争,自己跑去国外留学,接触的都是那个时代最前端、最前卫的思想。 回国后他又碰上了知青下乡潮,自己改名换姓去体验下乡的生活。 可以说叶仲荣和郑彤当初之所以有机会走到一块,促成的因素实在太多了。如果叶仲荣不是被家里的气氛逼得产生逆反心理,也不会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做法;如果叶仲荣没有到西方接触开放的思想——包括“性开放”的思想,也不会跟郑彤偷尝禁果。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再追究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郑驰乐不打算和叶家扯上关系,叶仲荣也已经不需要多一个儿子——收养弟弟的孩子对他来说是更好的选择,毕竟郑驰乐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却终究不是婚生子,一旦曝光肯定会对他的声誉造成损害。 这些事情关靖泽都和郑驰乐讨论过许多遍,最终的决定也已经拍板定案了。 他很快回过神,正正经经地回应:“我和乐乐是很好的朋友。” 叶盛鸿夸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跟首都那一批相比都不会差,甚至还要更好一点。” 听到叶盛鸿夸郑驰乐,关靖泽与有荣焉:“乐乐他一直很努力。”应和完这一句却不说话了。 不是关靖泽不想夸郑驰乐,而是不想在叶盛鸿面前暴露太多郑驰乐的信息。 所幸叶盛鸿对郑驰乐的感觉也仅止于对后辈的喜爱,没有非挖出点什么来的执着。他说道:“你在这边也一年了,说说对这儿的感觉。” 关靖泽松了一口气,依言给叶盛鸿汇报起来。 这一年里头党校很多事管径都直接参与了,相关信息统统都印在脑海里,说起时非常流畅,几乎不带丝毫停滞,叶盛鸿听得直点头。 等关靖泽说完后叶盛鸿又问起他对县干班这批基层干部的观感。 关靖泽和郑驰乐这大半个月都泡在县干班这边,能说的事又更多了。关靖泽理了理思路,挑叶盛鸿可能关心的事说了起来:主要是各个县区的规划明不明确、项目有没有真正落实等等。 一番交谈下来,叶盛鸿居然快把淮昌大部分县区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叶盛鸿打趣道:“看来我不用去找你们常校长了,你这汇报可比很多人都做得好!靖泽啊,我看你天生就是走这条路的料,好好干。” 关靖泽说:“叶老您夸过头了,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叶盛鸿点点头:“还挺谦虚的,不错。老耿、老陈他们都在这边窝着,你有没有多去拜访他们?” 关靖泽说:“两位老爷子那边我都常去,陈老还收了我这个学生。” 叶盛鸿有些讶异:“看来老陈很喜欢你啊。”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自然是“那个出了名不爱掺和这些事的老家伙居然肯蹚关家这趟浑水”。 关靖泽说:“老师对我很好,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叶盛鸿赞许:“好好学,当初我们家老二想从老陈那学点儿东西,老陈死活不肯教!现在我给你下个死命令——你得把他的老底都挖出来,免得他抱着它们走进土馒头充了馒头馅。” 这明显是在打趣了,关靖泽说:“老师从来不藏私。” 说话间常国涛的办公室已经到了,关靖泽敲开了门,将叶盛鸿引进办公室。 剩下的就是常国涛的事了。 关靖泽无视常国涛的频频示意,撒手跑了。 他在食堂找到了正好吃完早饭的郑驰乐。 其他人一见他跑过来,马上就起哄了:“怎么,马上就来抢回你家乐乐?” 早上郑驰乐被他们拉走,关靖泽就被这些人闹过一次了,他脸皮厚,一点都不介意:“没错,你们都占着这么久了,接下来乐乐该归我了。” 有些本来就是同一届出去的人忍不住感慨起来:“真是黏糊,当初我们的感情怎么没这么好!” 郑驰乐笑眯眯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两个人沿着松林小径离开食堂,郑驰乐注意到关靖泽欲言又止,不由问道:“你遇上了什么事?” 关靖泽说:“我从解书记那听到一个消息,又去找老师确认了一遍——叶老首长来华中了。” 电光火石之间,郑驰乐明白了关靖泽的意思:“你是说刚刚——” 关靖泽点点头。 郑驰乐沉默片刻,居然有了调侃的心情:“还真是无缘对面不相识。” 关靖泽见他面色平静,也说:“你想怎么办?” 郑驰乐倒是不太在意:“反正迟早都会见上的,早见晚见都一样。” 既然他决定不再藏头露尾,自然早有心理准备。像这样见上一面倒也不错,算是提前对彼此有个了解,真到了摊牌的时候也不至于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郑驰乐把早上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惹叶盛鸿生厌的事,应该算得上留了个好印象吧? 关靖泽始终关注着他的神色,见他有点儿犹豫不定,心领神会地给他一颗定心丸:“那位老首长很欣赏你。” 郑驰乐说:“我没事,好的坏的我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跟叶家对上绝对是一场硬仗,他虽然有不少可以依仗的人,却还是没把握获得“全面胜利”。经过早上的短暂接触,他对于和平解决身世问题倒是多了点儿底气:这个叶老爷子看起来不是不讲理的人。 关靖泽见郑驰乐神色微沉,不由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别一个人扛着,还有我们。” 郑驰乐没挣脱交握的手,反而还轻轻回握,笑眯起眼说:“我知道。” 而远在叶家的叶仲荣和韩蕴裳也正在进行一场谈话。 公休日叶仲荣也留在家里,见叶曦明不在家,问道:“曦明最近怎么样。” 韩蕴裳微微一笑:“每个周末我都把他送到我五哥那。” 韩蕴裳有五个哥哥,这个五哥年轻时是最让韩老爷子头疼的,后来韩老爷子把他扔到军队里,头疼的人就轮到底下的新兵了:这家伙折腾人的花样真是千奇百怪,想常人所不能想啊! 偏偏他在压迫底下士兵的同时有很擅长拉拢人心,在他手底下的人训练时恨他恨到不得了,平时又爱他爱到不得了! 叶曦明被病秧子老三养了那么多年,性情或多或少都带上了点儿优柔,韩蕴裳把他交给韩家老五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韩蕴裳补充道:“五哥说他表现不错,也没闹情绪,反而还跟他说起了一些老三教给他的事,想让五哥解答他的困惑。” 叶仲荣说:“有了疑惑就是好事。”他感激地看着韩蕴裳,“多亏了你出这个头,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老三会这么教曦明,真要让他继续和老三混在一块,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会把曦明养废了。” 韩蕴裳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让她下定决心的是郑驰乐的那番话。 那个少年有着跟其他同龄人不一样的决心和抱负,别人可能会拿来大做文章的“叶家私生子”身份对于他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会拖他的后腿。 不管是为了叶仲荣好还是为了郑驰乐好,都应该斩断这一层关系。 她出面把叶曦明要过来养是最好的办法,有叶曦明在中间缓冲,叶仲荣也不会在听到自己有个儿子的时候立刻冲昏了头。 以她对叶仲荣的了解,到时他一定会考虑叶曦明的处境,三思以后再作出决定。 就是可惜了那个孩子,那孩子聪明得紧,要是能认过来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操半点心。 韩蕴裳说:“如果你有亲生的孩子……” 叶仲荣以为她还在以无法生育的事,笑着宽慰:“你看我忙成这样,有孩子也顾不上。瞧瞧曦明就知道了,就算有了孩子也是辛苦你的。”他转了话题,“爸昨晚已经到了淮昌,也不知道行程曝光了没有。” 淮昌?韩蕴裳微微一顿,笑着接腔:“该知道的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叶仲荣说:“我会及时关注,这几天你也多去看看妈,别让她太担心。” 韩蕴裳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老爷子的第一站居然是淮昌,也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跟老爷子碰上。 第七十九章 曝光 叶盛鸿的第一站之所以定在党校就是因为这边的县干班正好开班,他想接触一下最底层的干部。 一抵达就碰上了郑驰乐一行人,对于叶盛鸿而言无疑是一件值得宽慰的事:从一路上的交谈看来,这一批基层干部至少都是干实事的。 因而他收起了在大会上爆发的火爆脾气,和颜悦色地问常国涛一些问题。 常国涛是魏长冶带出来的人,对待党校工作十分认真,叶盛鸿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 叶盛鸿很满意。 眼看饭点快到了,常国涛语带敬意:“老首长您中午在这里吃吗?” 叶盛鸿说:“不了,我要去拜访一下老朋友。” 常国涛说:“老首长您是怎么过来的?有车送您吗?如果没有的话,让我来当您的司机吧。”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肯定就有拍马的意味,常国涛却愣是说得一本正经,叫人听起来只觉得受尊重,没觉得他急于奉承。 这个度拿捏得很好啊! 叶盛鸿点头说:“也好。” 叶盛鸿自然是去找耿老爷子耿良原。 对于这个窝在这边一心给儿子当后盾的老朋友,叶盛鸿是很不满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扶了一段路就该放手了,难道还能扶到中央去? 在他看来这老头子就是觉得首都那边拧成了一团乱麻,怕死,跑出来想保住自己那点儿家底。 叶盛鸿以前最看不上耿良原的就是这一点,这人天生缺了点儿魄力,给他一个市甚至一个省他都能管得很好,可要这家伙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瞻前顾后了! 不管怎么样,这老头子对于“对外”这一块是最熟的,手里掌握的对外贸易信息、对外贸易资源比谁都多。 近年来外商投资逐年增多,是否规范化、是否适合长期发展,都是叶盛鸿这一行想要看清楚的事情。这会儿他缺的就是一个有这方面能力又相对空闲的家伙,他不找这老头子找谁? 叶盛鸿让常国涛先回党校,自己敲响了耿家的大门。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郑驰乐和关靖泽一商量,都觉得应该去找耿老爷子商量商量。 他们对首都那边的事两眼抓瞎,完全得不到消息,遇到这种事还是得问耿老爷子的意见。 这半年来郑驰乐到耿家的次数多了,相处起来就亲近多了,这回他还跟关靖泽一起去市场买了许多新鲜食材,直接拎着它们上门拜访。 耿老爷子一见他们这架势,就知道他们又想给自己下厨了,顿时笑着打发他们去厨房忙活。 对于这两个后辈他是打心里喜欢的,关靖泽不用说,他一直对关振远寄予厚望,自然也爱屋及乌地疼爱这个后辈;对郑驰乐他也是喜欢得不得了,一来是有郑存汉的嘱托在,二来呢,这小娃儿实在很对他胃口! 可以说要不是家里的第三代只有男没有女,他早把这两个娃儿栓牢了。 耿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看到这两个小娃儿来给自己做家常菜,好不好吃是一回事,关键是这里头透出来的真心实意。而且郑驰乐这家伙厨艺虽然平平,本领却不小,能通过简单的问答安排出最适合的菜谱,做出来的菜全都很对胃口,吃着就舒心。 耿老爷子问过原因,郑驰乐也不吝解答:“以前觉得有些情况用药的话太伤身,就跟人探讨过食疗的可行性,也琢磨出了挺多办法,主要是通过甜、苦、甘、辛、咸这五味的增减来调理身体,尽量不用药性太烈的药材。” 耿老爷子觉得这个思路不错,郑驰乐却比他还老成:“现在很多想法都还不成熟,不能急,路要一步步走。” 见郑驰乐比谁都有主意,耿老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回到书房里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心思却没放在书上。 他在猜测郑驰乐和关靖泽的来意。 这节骨眼上郑驰乐他们跑过来,无非是想跟他说叶盛鸿“出行”的事。叶盛鸿来了华中省,郑驰乐难道要是跟他碰上了会怎么样? 耿老爷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驰乐早就向他说清楚了他的想法:郑驰乐觉得叶家那边的事基本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接下来他跟叶家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相干。 可事情真的能轻松过关吗? 叶盛鸿知道郑驰乐的存在后又会怎么做? 耿老爷子根本猜不出来。 不过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在叶盛鸿那边走趟明路,两边坐下来把事情解决掉,也许会免除很多麻烦!这样做总比往后被叶家那边意外发现来得好。 等郑驰乐和关靖泽把菜端出来,盛好饭坐定,耿老爷子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乐乐,你有没有做好面对叶家的准备?” 郑驰乐一愣,眨眼间就明白了耿老爷子的意思:“您是说……” 耿老爷子说:“搞定了这老头子,就等于搞定了叶家。他发了话,往后叶家那边的麻烦事就跟你没关系了。” 关靖泽说:“我觉得也不一定。” 耿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不一定,阳奉阴违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但是如果搞不定他,就真的要面对接踵而来的麻烦。” 郑驰乐说:“我已经见过‘他’了。” 耿老爷子讶异。 关靖泽说:“他们没认出对方。” 郑驰乐简单地把见到叶盛鸿的过程说了出来。 耿老爷子看着郑驰乐平静的脸庞,心里百味杂陈。他说道:“这样的话就更好了,至少你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坏。你打算怎么办?” 郑驰乐正要回答,负责照顾耿老爷子起居的勤务兵就跑了进来:“首长,有访客。” 耿老爷子问:“谁?” 勤务兵说:“好像是……叶老首长。”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震,看向耿老爷子。 耿老爷子也觉得事情来得太巧了,他示意郑驰乐两人稍安勿躁,站起来说:“赶紧把人请进来。”他自己也站起来迎了出去。 叶盛鸿看到耿老爷子精神矍铄、脚步稳健地朝自己走来,心里也有些感慨:他们这一辈的人已经去得差不多了,留下的他们都是命大的家伙。 他上前握住耿老爷子的手,慨叹:“老耿啊,你躲在这里活得可真够滋润,看起来是越来越年轻了。” 一听叶盛鸿这明显是在套近乎的话,耿老爷子就知道这老家伙肯定是有事想逮他去做了。 这些年他跟叶盛鸿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期间却也有过叶盛鸿主动拉交情的情况——可事后证明这些假客套全是陷阱,这老而成精的家伙要是打着让你做牛做马的主意,肯定不会跟你和颜悦色地谈话! 耿老爷子跟叶盛鸿握了握手,说道:“你也不差,还有到处跑的闲心。” 叶盛鸿正要露出苦笑开始向耿老爷子阐述“亲眼看一看”的必要性,却突然看到了跟着耿老爷子后面走出来的关靖泽和郑驰乐。 早上见了他,中午就过来拜访这老头子,看来老耿果然很看好关振远。 叶盛鸿打趣:“难怪你连首都都不回了,原来是找到了好苗子躲在淮昌悄悄培养。民裕可是跟我诉过苦啊,说你们淮昌党校截下了好几个本来应该去首都念书的娃儿,恶意抢生源!” 耿老爷子堵回去:“严家小子挂个名而已,他会在意党校少那么几个学生?” 叶盛鸿笑而不语。 耿老爷子最看不惯他这模样,笑着引他入内,不着痕迹地炫耀:“靖泽和乐乐给我做了点儿家常菜,你也一起来吃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你亲孙子又怎么样,他孝敬我的时候可比孝敬你的时候要多得多! 叶盛鸿不知道内情,自然听不出耿老爷子话里的深意。 不过耿老爷子的得意他是能察觉出来的。 他也不在意,笑着说:“那我一定要尝尝。” 郑驰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叶盛鸿。 从血缘上来说这是他的至亲,但从感情上来说他们是不相干的。 叶盛鸿儿孙众多,整个叶家的晚辈更是数不胜数,当初叶家老三和叶曦明就在他眼皮底下弄出事来,他不也没察觉吗?就算他是叶仲荣的亲生儿子,在叶盛鸿心里应该也不会占据太重要的地位。 人的心其实也就那么大一点,装进了一些东西,另外一些东西自然要给它们腾位置。 对于叶盛鸿而言,怎么让华国更加稳妥地往前走才是最重要的事、才是值得他耗尽一生去思索的问题,因此他很少会腾出空来往回看。 这个老人是可敬的——即使在有些人心里他有多可恨、多无情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郑驰乐埋头吃饭。 叶盛鸿尝了几口,夸道:“味道真不错,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就爱这些清淡不腻味的。有这么两个贴心的后辈在身边,你这老头子还真有福气啊。” 耿老爷子更为得意:“那当然。”所幸他还是知道收敛的,炫耀完后就问起叶盛鸿的来意。 见耿老爷子没避着郑驰乐两人,叶盛鸿也坦言:“就是想你跟我一起出去走走,有些东西我也搞不清楚,得靠你这个专业的来估量估量。” 耿老爷子没想到叶盛鸿打的是这主意,一时倒是给不出准话来。 淮昌这边基本已经迈上正轨,需要他拿主意的地方也不多,他走开一段时间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 他看向郑驰乐,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叶盛鸿也发现郑驰乐比早上见面时要沉默。 他笑了起来,问道:“乐乐,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以后就不敢说话了?” 郑驰乐也笑了:“是!”他转向耿老爷子,“耿爷爷,你那台立得相机还在吗?” 即影即有摄影技术前几年就在国外流行开来,国内倒是不常见,耿老爷子手里那台立得相机也是外宾送的。 耿老爷子想到了郑驰乐要做什么,点点头说:“在书房第二个抽屉里面,你去拿吧。” 郑驰乐蹬蹬蹬跑地上楼。 叶盛鸿搞不清楚他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向耿老爷子投以询问的目光。 耿老爷子说:“先吃饭,等乐乐下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郑驰乐很快就把相机取了下来,塞给关靖泽。 他对叶盛鸿说:“老首长,我们能拍张合照吗?” 叶盛鸿只当他是孩子心性,没有拒绝:“行,拍吧。” 关靖泽按下快门,郑驰乐和叶盛鸿的合照很快就出来了。 叶盛鸿虽然年纪大了,五官却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轮廓。叶仲荣有七分像他,郑驰乐又有七分像叶仲荣,分开来看还不明显,挤在一张照片里就格外清楚了。 叶盛鸿见关靖泽表情有异,笑着说道:“怎么?拍得不好吗?拿过来给我看看。” 关靖泽看了郑驰乐一眼,把照片递给叶盛鸿。 叶盛鸿接过照片,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照片上的一老一小,有五分相像。 刚见面时那种熟悉感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郑驰乐不是像别人,而是像自己和自己的二儿子! 叶仲荣是最像他的人,所以叶盛鸿对这个二儿子总是多一份喜欢,几个儿子之中他最亲近的就是这一个。 而眼前的郑驰乐,明显就跟叶仲荣很相像! 叶仲荣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郑驰乐。 郑驰乐没有畏怯,直直地回视他。 第八十章 冲突 郑驰乐心里不是没有忐忑,但现在并不是忐忑的时候。 这时候露了怯,往后在叶盛鸿面前的气势也就彻底弱下来了。 到了叶盛鸿这个岁数,鬼门关都走过了好几遭,碰上什么风浪都不至于太失态。 他很快就敛起震惊,转头看向耿老爷子。 郑驰乐和耿老爷子这么亲近,而且郑驰乐说要跟他合照时这老头一点都不吃惊,要说这老头一点都不知情,叶盛鸿怎么都不相信。 进门时耿老爷子那莫名的得意也找到了源头。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 他的目光又扫过关靖泽身上。 关靖泽跟郑驰乐感情这么好,肯定也知道内情。 等等! 叶盛鸿脑海里掠过一丝灵光。 郑! 关振远二婚的对象好像就是姓郑,叫郑彤,是个挺有名的女厂长。 去年郑彤放下了在华中省的大好前程去永交省跟关振远一起“开荒”,这事他当时也听说了,只是当时忙于其他事物,这事儿听了也就听了,没太放在心上。 都姓郑,难道郑驰乐和郑彤有什么关系? 那是不是等于关家那边也知道这件事? 叶盛鸿的脾气不算好,可事情还没弄清楚,他心里的怒火也没法往外撒。 叶盛鸿坐回原位,看着郑驰乐和耿老爷子询问:“可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见叶盛鸿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耿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替郑驰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这事虽然双方都有责任,但郑彤这边还是更占理一点的,她唯一错的一点就是没管住自己恋爱中的冲动——后面生下郑驰乐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借郑驰乐攀附叶家的想法。 相较之下,叶仲荣改名换姓在先、另娶新妻在后,郑家这边不让叶家知道郑驰乐的存在怎么看都没有错。 要不是郑驰乐跟叶仲荣长得像、郑驰乐又不打算藏头露尾一辈子,真隐瞒到底也是说得过去的。 叶盛鸿听完后也无话可说。 自己儿子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 而且自己家里那种情况他也知道,耿老爷子这些知情人自然不想郑驰乐去蹚浑水,帮着隐瞒也是出于对郑驰乐的爱护。 叶盛鸿子侄众多,孙字辈的小辈也多得很,唯一遗憾的是最看好的二儿子没有后代。 这个遗憾在儿媳妇把老四的儿子叶曦明要过去养之后也算是解决了。 叶盛鸿看向郑驰乐:“你知道叶家是什么样的家族吗?” 这话隐含的意思其实是“你难道不想回叶家”。 对于很多人来说,叶家代表着极高的辉煌与荣耀,这些年来有关系的、没关系的亲戚哪个不是上赶着往上凑?郑驰乐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是说他其实是在待价而沽? 叶盛鸿久居高位,看人的目光难免带上点儿上位者的评估意味。所幸郑驰乐经常跟着吴弃疾为各种达官贵人出诊,这点儿怀疑他早就习惯了,他把腰杆挺得更直:“我知道,外面不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流水的领导班子,铁打的韩叶两家’,这两个姓氏代表着经久不衰的权势。换句话就是跟韩家和叶家沾上点儿关系就等于攀上了青云大道,很快就能飞黄腾达了。” 郑驰乐这话说得恭恭敬敬,实际上却句句都带着刺。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叶家和韩家根本是特权家族。 叶盛鸿没生气,认真地审视着郑驰乐。 郑驰乐丝毫不躲避。 叶盛鸿说:“仲荣跟蕴裳没有孩子,如果你认了仲荣这个父亲,那你就是叶家人了。” 郑驰乐顿了顿,抬起头说:“我只有一个父亲——他叫郑存汉。” 听到郑存汉三个字,叶盛鸿猛地站起来。 他盯着郑驰乐好一会儿,仿佛刹那间就透过那双肖似那个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早已遗忘了大半的过往。 叶盛鸿很快就收起了外泄的情绪,转头看向耿老爷子。 自己二儿子在外面多了个儿子的事,其实并不能让他动容。 实际上这种事并不少见,只是各家都处理得很好,知情人也都心照不宣,传出来的流言才不多。 可郑驰乐这句话无疑是一声惊雷。 他心里的疑惑必须从耿老爷子这儿得到解答。 耿老爷子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去了,索性合盘托出:“郑彤的父亲就是连长。”他把自己跟郑存汉重复、郑存汉临终前将郑驰乐托付给他的事都说了出来。 叶盛鸿脸色发沉。 他跟郑存汉相识时彼此都很年轻,交心是实打实地交心,交情也是实打实的交情,再往后一些、再年长一些,就不会有那样的情谊了。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份情谊,被郑存汉放弃得彻底。 更可恨的是郑存汉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 一直到最后因伤退伍,郑存汉都没有向他解释过半句。 叶盛鸿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但这不是心胸狭不狭窄的问题,而是双方对待彼此友谊时根本不对等,所谓的知交好友,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想法罢了。 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因而在那以后叶盛鸿也没再关心过郑存汉的去向,等他后来收集退伍老兵的信息时想起了郑存汉,却发现这个人是彻底地没了音讯。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之间居然有了这样的牵绊。 只是郑存汉的做法依然令他无法接受! 让自己的外孙认自己当父亲?亏他想得出来! 而且他这个外孙还清楚地知道真正的身世! 从郑驰乐对叶家的评价来看,叶盛鸿完全可以想象郑存汉是怎么向郑驰乐提起叶家、提起他这个人的。这人临去前不仅把外孙的心拉拢得妥妥帖帖,还将耿家这老头拉进来为自己外孙护航,这样一来郑驰乐是怎么都不会想回叶家了。 叶盛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怒意外露。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因为这种私事而愤怒了。 叶盛鸿盯着郑驰乐的眼睛,声音没了最初的和蔼:“你的意思是你以后都不会认回亲生父亲,也不会回叶家?” 叶盛鸿话里的冷冽让郑驰乐心头一颤,但他硬着头皮说:“是。” 叶盛鸿怒极反笑:“好!叶家也不缺你一个,你放心,我不会让叶家任何一个人来打扰你。” 郑驰乐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叶盛鸿,沉默下来。 耿老爷子出来打圆场:“乐乐,靖泽,你们党校那边还有事,先回去忙吧。” 见郑驰乐还在发愣,关靖泽暗暗握住他的手。 郑驰乐回过神来,跟关靖泽一起和耿老爷子两人道别,转身离开耿家。 看着郑驰乐那毫无犹豫的背影,叶盛鸿也不知该气怒还是该赞许。 再回想起早上那个满脸笑容、充满活力的少年,他心里也忍不住思索起来:从郑存汉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来看就知道他的脾气依然拧得让人受不了,这小孩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到接受郑存汉要他承认的“身世”,到底经历过什么? 从早上的应对看来,这小孩比谁都要聪明,而且绝对下过苦功夫去学东西。在要将自己的生母当姐姐、认自己的外公当“父亲”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冷静下来后叶盛鸿对自己刚才的冷语相向有了悔意。 他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叶盛鸿沉默半饷,问耿老爷子:“你也觉得这孩子远离叶家会更好吗?” 耿老爷子对中央省那边也没什么念想了,只想着退到华中省慢慢把自己积攒下来的那点儿经验教给儿子,以免一不小心就抱着它们进了棺材。 心放宽了,耿老爷子也不怕在这事上得罪叶盛鸿,坦言道:“你家里那种情况,我确实不想乐乐回去。你这人大事管得好,给你当最高领导人都不成问题,但你绝对不会费心去为哪个儿子、哪个孙子护航——要是不出挑的,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他;就算能入你的眼,你也不会特意维护他。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放手让他们去经历多一点事情才能磨砺出他们的能力和心性,可乐乐不一样,他要真回去了肯定会遭上不少明枪暗箭,哪怕你有心回护也不一定能护得好——甚至还会让更多人嫉恨起他来。” 叶盛鸿沉默下来。 他们家的情况别人不知道,耿老爷子这些人自然看在眼里。虽然以前他们不太对盘,但也算是早年就相识了,耿老爷子对他的性格也是一清二楚,分析起来那还真是一针见血。 耿老爷子说:“乐乐要是有心要攀上叶家、借你们叶家的势,我自然不会阻挠他,他有那么做的自由。可乐乐不想,他压根不想白白花那么多精力去应对你们家的明争暗斗。这就是我这几年来帮他瞒着的原因,他跟靖泽都比同龄人要早熟,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有自己想法的孩子!把他带到那样的环境里面去,我觉得等于在扼杀一根好苗子。” 听到耿老爷子把叶家说成龙潭虎穴,叶盛鸿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太生气。 他知道耿老爷子说的是实话。 叶家虽然能给郑驰乐更多的支持,可伴随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麻烦。 叶盛鸿说:“这事我再想想。” 耿老爷子点点头。 叶盛鸿又问:“我的提议你也考虑考虑。”他补充,“你要是答应,路上也可以给我说说乐乐的事,我对这小孩的了解太少了。” 耿老爷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被叶盛鸿说动了:“行,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另一边的郑驰乐和关靖泽已经乘上了回党校的电车。 公休日往党校方向去的人不多,电车上也空旷得很。 关靖泽和郑驰乐坐在后排的位置,左右都没有人。郑驰乐一语不发,关靖泽也不打扰他,只是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郑驰乐感受到关靖泽无声的安抚,心里那点儿的难受也消散了大半。 知道那个老人就是叶盛鸿后,郑驰乐也明白了见到叶盛鸿时那种莫名的亲近感是从哪里来的。 可叶盛鸿看到合照、听到真相时骤然改变的态度让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叶盛鸿并不期待他这个孙子。 叶盛鸿后面说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郑驰乐对叶家没有半点期许,也并不为没能攀上叶家这棵大树而惋惜,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听到叶盛鸿亲口说出他的存在毫无意义、他的出生一点都不被期待,郑驰乐很难平息心底翻腾的情绪。 看着窗外往后飞驰的景色,郑驰乐觉得满心都是躁意。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关靖泽说:“我想下车走走。” 关靖泽知道跟叶盛鸿的交锋给郑驰乐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点了点头,在前面一个站跟郑驰乐一起下了车。 正值盛夏,街道上的行道树枝叶繁茂,看上去葱葱郁郁,一片苍翠。 关靖泽安静地陪着郑驰乐穿行到街道之间,过了许久才说:“其实爸他曾经很不喜欢我。”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郑驰乐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关靖泽。 关靖泽说:“我出生后不久,本来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就去世了。医生说她的身体情况本来不适合生产,生完我后元气大伤,才会突然病逝。我小时候爸从来不跟我亲近,整天都在忙公事,有一次我意外听到张妈跟他说话,才知道他是觉得我的出生让母亲早早离开人世,有些没办法接受我。” 郑驰乐只知道关靖泽少年老成,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 听关靖泽这么一说,郑驰乐有些明白关靖泽那种脾性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同时他也明白关靖泽是在用自己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感受到关靖泽的用心,郑驰乐终于不再郁郁不欢,他说道:“过去的事就别想了,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关靖泽点点头,跟郑驰乐聊起了别的事。 县干班这边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郑驰乐又该开始忙第二届淮昌医学交流会的事了。 去年交流会开得很成功,参与的那批人也都还在,交流会的筹办倒是不需要太费心,郑驰乐需要费心的是邀请些哪些人过来、怎么把这些人的行程安排好。 这当然不是全部由他负责的,只是他也想借这个交流会直接跟业内的“大家”们讨教很多东西,因而他特意跟淮昌大学那边讨要了一部分邀请名额,主动分担这项不怎么好做的工作。 关靖泽提起了正事,郑驰乐的注意力是彻底转移了。他将自己遇到的一些棘手问题拿出来跟关靖泽讨论,两个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党校大门前。 关靖泽和郑驰乐正要进门,门卫室就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郑驰乐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扑到他怀里的小家伙就拿脑袋在他怀里乱拱,奶声奶气地说:“小舅舅!萌萌哥!我攒了好久,终于攒够了买车票的钱!小舅舅,我好想你!还有萌萌哥我也想!” 原来是佳佳从永交省回来了。 郑驰乐抱起才到自己肚皮高的佳佳,跟关靖泽一起向陪着佳佳回淮昌的张妈问好:“张妈!” 张妈和蔼地一笑:“你们都长高了。” 关靖泽带着张妈去他和郑驰乐住的地方放行李。 他第二学期开始负责校党委的部分事务,为了做事方便,学校给他分了个综合楼这边划出来的单间。 郑驰乐过来后他自然是面不改色地让郑驰乐搬进这边同住。 张妈见关靖泽的住处非常整洁,布置得也不差,顿时放下心来。 可等看到房里的东西似乎不止属于关靖泽,她的表情又变得有些古怪。 为了避免日后出现不必要的误会,关振远早早就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事告诉了张妈。 虽然猜出了关靖泽和郑驰乐可能住在一起,张妈还是想确认一下:“乐乐也住这儿?” 郑驰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点点头回答:“嗯!” 这时候佳佳突然搂着郑驰乐的脖子说:“小舅舅,我想去厕所!” 张妈伸手要抱佳佳:“来,我带你去。” 佳佳抱紧郑驰乐不撒手,怯怯地说:“我要小舅舅……” 郑驰乐也不介意:“我带你到门口,你自己进去。” 佳佳用力点点头。 等郑驰乐领着佳佳走出去,张妈转向自己看着长大的关靖泽,欲言又止。 关靖泽有些纳闷,主动问道:“张妈,怎么了?” 张妈绷起脸,正色告诫:“你们还小,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关靖泽:“……” 第八十一章 难耐 郑驰乐将佳佳领回来后就发现关靖泽表情有异。 张妈刚对关靖泽进行了一番深刻的青少年生理教育,见到郑驰乐后倒是和气得很:“芽芽天天都念着小舅舅,收到乐乐你的信可比收到红包还开心。” 郑驰乐笑着说:“芽芽最聪明了,每次都能把谜题顺利解开,对不对?” 佳佳心虚地觑向张妈。 张妈可不会帮她瞒着,不客气地揭底:“她呀,懒得很,都缠着你姐和你姐夫一起想答案,一点脑筋都不肯动!” 佳佳讨好般朝郑驰乐直笑。 这事儿本来就在郑驰乐的意料之中。 他给佳佳留的谜题本来就不是这年纪的小孩能解出来的,感情这种事永远得由双方去经营,他只是为佳佳找一个能跟父母亲近的理由而已。 而且佳佳常让郑彤代笔,那字他早就认出来了。 郑驰乐亲了佳佳一口,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以后要自己多动脑”就放她下地。 察觉关靖泽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郑驰乐转了话题:“张妈你和佳佳刚下火车,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党校的食堂还算不错。” 张妈点点头:“也好。” 多了张妈和佳佳,郑驰乐和关靖泽独处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 关靖泽怕郑驰乐还被叶盛鸿的事影响,视线总是追着郑驰乐跑,郑驰乐倒是相当没心没肺,带着佳佳满地撒欢。 一路上见到相识的人,个个都取笑郑驰乐:“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大个女儿?” 郑驰乐也不反驳,笑眯眯地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就不告诉你们!” 佳佳被他带的也开朗了不少,趴在郑驰乐背上唱歌儿:“我有许多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 郑驰乐直夸佳佳聪明。 佳佳高兴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由关靖泽陪着的张妈感叹:“乐乐永远都这么有活力,难怪芽芽一黏上他就不肯分开了。”见关靖泽一直盯着郑驰乐看,又忍不住操心起来,“靖泽啊,乐乐可还小啊。” 关靖泽:“……” 再这么提醒下去,他可真要下手了啊! 关副书记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正处于崩溃边缘。 郑驰乐当然不知道关靖泽的自制力正遭受严重的怀疑。 他高高兴兴地陪着佳佳玩了大半天,又跟关靖泽去附近的农家借火做晚饭。 别看郑驰乐才过来大半个月,党校这一带早就让他给摸熟了。他想“借火”的这家人他还帮过个小忙,主人家的儿子考上了好学校,录取通知书刚到手呢,全家人都高兴得很,可不知怎的这孩子突然就浑身恶寒、乏力,身上还有些地方莫名红肿发疼。 农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只当是普通的感冒,胡乱用了点药就想熬过这病。 郑驰乐意外碰上了,拉过对方的手脚一看,四肢都有根“红丝线”往心脏那边延伸,不是红丝疔又是什么? 这病主要是皮肤这道防线出了问题,手足生疔,邪毒也借机侵入体内,只要清热解毒就行了,不难治, 郑驰乐当下就征询了对方的意见,做出了进一步的诊断。后面又回去取来药箱帮这家人的孩子做了针刺治疗,开了剂两服的药,很快就把这点儿小病解决了。 周围的人见这么小个娃儿居然能治病,都觉得挺新奇的,身上有点什么小毛病也拿来问郑驰乐。 郑驰乐也不觉得烦,一一给他们解决了。 一来二去,“小郑医生”的名字渐渐在附近传开。 主人家一听他想来次“农家乐”,热络地欢迎:“小郑医生你想吃什么都行,自家养的鸡鸭都关在隔壁房子里,菜园子就在池塘旁。”想了想他又招呼自己儿子,“致远,你去摸几根藕上来,要是能捞到鱼也捞点儿。” 郑驰乐连忙说:“致远哥病刚好,还是别下莲塘比较好,我自己来吧!”他撩起袖子,乐滋滋地招呼佳佳,“来,小舅舅挖藕给你看。” 佳佳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身后跑。 主人家姓林,大病初愈的准大学生叫林致远,这名字还是他出生时常国涛给取的。那时候党校条件可不好,还是单身的常国涛就常常来这边的林子里打野食,跟附近的农家也算熟悉。 林致远小时候跟常国涛他们亲近,别的人学到,性格倒是学到了,脾气从小就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那么野。事实证明他确实非常争气,今年高考考到了首都大学,可让林父高兴坏了。 林致远看着郑驰乐领着个小女娃儿往莲塘跑,不是很放心,对林父说:“我跟过去瞧瞧。” 关靖泽和张妈也跟了上去。 张妈护在佳佳旁边不让她继续往前跑。 关靖泽见郑驰乐聊起衣裤就往莲塘里蹚,眉头微微皱起。虽说他以前也亲身下过农田,可那都是公事需要,像郑驰乐这么潇洒他还真做不到。 郑驰乐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没邀他一起下去。 关靖泽正犹豫着要不要抛弃形象,郑驰乐就在那边警告:“致远哥你别下来,别担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致远……哥?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关靖泽严肃地评估着一边的林致远。 林致远对来自身旁的审视目光一无所察,他听郑驰乐坚持不让自己下去帮忙,只能在一边指导:“要顺着藕摸到它的头,不能中间掰断了,不然进了水就不好吃。” 郑驰乐已经笑眯眯地从莲塘里掏出一根又大又壮的长藕,举着它跟林致远和佳佳致意:“这样对吧,我说了这根本难不倒我。我还去过长江中下游的湖泽那边,那里的藕才叫大,都一船一船地往外运。我跟那边的师傅学过两手,论起挖藕来可比你要厉害多了,等你彻底好了我再教教你。” 没想到郑驰乐年纪不大,懂得却比自己还多,林致远有些羞赧:“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到底是怎么学的?” 郑驰乐笑眯眯:“碰上新鲜事就缠着人教呗,脸皮厚点就成了。” 关靖泽盯着郑驰乐,幽幽地插话:“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郑驰乐对上他那令人发毛的眼神,假意清咳一声,走近岸边把藕递给关靖泽:“我们人也不算多,有这几根就够了,你拿回去洗,我先把手脚上的淤泥清理干净。” 关靖泽感受到张妈又在看着自己,只能关掉敌情探测雷达:“行。” 佳佳自告奋勇地跟上去帮忙,兄妹俩蹲在水源边清洗郑驰乐挖起来的莲藕,很快就让它们露出了白白胖胖的真面目。 一行人除了佳佳都是能动手的,没一会儿就把饭菜做好了。新挖出来的藕一菜两用,既下了汤,又做了藕夹肉,跟酿茄子一起下锅蒸,清甜的香味很快就从锅里传出来;自家养的鸡没特意做什么花样,只加了点姜蓉和葱花,清淡又可口;还有几样农家小菜,都是自家种出来的菜现摘现炒的,瓜类清脆爽口不说,青菜菜花也都相当能勾起人的食欲。 而且柴火煮出来的饭格外香。 张妈也有许多年没尝过这样的农家菜了,一顿饭下来比往常还要多吃了半碗饭。 更让她欣慰的是郑驰乐和关靖泽配合得非常默契,站在一块就像是过日子的。孩子要找另一半,找的不就是能处得好的吗?要是这两个娃儿爱得要死要活,言之凿凿地夸口说“我就认定他了我这辈子就爱他一个”,她们反倒没办法接受! 一顿饭吃得相当愉快。 当晚张妈和佳佳也住进了关靖泽的住处里。 他的床本来就是两层的铁架床,而且学校配给这种单间的还是双人住的那种,不是学生那种一翻身就会摔的,四个人睡倒也不挤。 只不过有张妈和佳佳在,他俩每晚的夜话是不能说了。 哄睡佳佳后郑驰乐还没有睡意,就坐到书桌前开始拆看这一天里面堆下来的信。 关靖泽坐在另一张书桌前整理接下来要用的材料。 张妈给他们都倒了杯水,在一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抵不住困意去睡了。 郑驰乐认真地写回信。 在这些来信之中还有一封非常特别,它来自首都,但没有写来信人的姓名。 即使对方没有挑明身份,郑驰乐却也知道对方是谁——韩蕴裳。 她来信从来不提私事,也不提叶家半句,只是在信里写一些时事评议,偶尔还寄来几本最新的原文书。首都的资源始终比淮昌这边要好,郑驰乐一开始还想拒绝这份好意,后来实在舍不得对方费心弄回来的书,慢慢地也就由她去了。 经过这么久的通信,郑驰乐对韩蕴裳也有了新的了解:在双方曾经撕破脸的情况下韩蕴裳还能这么有耐心,实在很难得。 只不过郑驰乐依然不经常回信。 郑驰乐收起了那封字迹娟秀又漂亮的信,突然就听到关靖泽轻轻扣了扣桌子。 一张纸被推到他们中间。 郑驰乐拉过一看,瞪向关靖泽。 关靖泽只写了三个字:致、远、哥。 郑驰乐:“……” 他在纸上唰唰唰地写下给林致远治病的经过,并补了一句:“跟你说过的。” 关靖泽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他也唰唰唰地回了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亲我一下我就忘掉你这个称呼。 郑驰乐:“……” 他拉过纸回话:酸,忒酸! 关靖泽把纸拉回去:你也知道我酸。 郑驰乐回:死心吧,怎么算我都不可能喊你哥。倒是你,叫声小舅舅来听听。 关靖泽:……你比我晚一届,叫学长! 郑驰乐:别转移话题,叫小舅舅! 两个人像是突然找到了乐趣,一点都不觉得为这种事“争吵”很幼稚,在纸上你来我往地“交谈”起来。 就在关靖泽写了句“亲我一口我就叫”准备推过去的时候,有只不属于他们的手把他们用来“交谈”的纸拿了起来。 关靖泽和郑驰乐瞬间像上课时传纸条被抓到的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等待审判。 张妈扫了两眼他们对传的话,哭笑不得地把纸放回去。 没想到平时比谁都老成的两个娃娃,私底下也有这一面!她告诫般看了关靖泽一眼,对他们说:“正事做完了就早点睡。” 关靖泽觉得自己肯定又被误会大了! 郑驰乐幸灾乐祸地瞅了他一眼,叫你脸皮厚写这种话! 他麻利地跑去换上睡衣钻进被窝。 关靖泽也只好换衣服睡觉。 张妈在一边盯着他们,直到他们都规规矩矩地闭上眼才关了灯,躺到佳佳身边睡觉。 关靖泽被怀疑了一整天,心里别提有多不甘心了。 听到下铺没了动静后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找着了郑驰乐的脸蛋儿,很不要脸地欺上去亲了一口。 闭眼假寐的郑驰乐睁开眼瞪着他。 两个人对视片刻,眼底都溢出了笑意。 郑驰乐回亲了关靖泽一口,压低声音说:“晚安。” 关靖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流淌。 他也说:“晚安。” 这时云朵遮掩了月牙儿,屋里慢慢暗了下来。有几只萤火虫飞得有些疲倦了,落在他们窗上歇息,绿莹莹的微光从外头透进来,仿佛想要映亮一室的黑暗。 蛐蛐儿在草丛里直叫,正好跟一闪一闪的萤火相应和。 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宁静美好的夏夜。 第八十二章 惊雷 张妈和佳佳呆了一周才离开,郑驰乐边在县干班“旁听”,边抽空领着她们到处跑。 张妈回去前忍不住感叹:“我在淮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这么多好地方。” 郑驰乐笑着说:“您到淮昌时靖泽还小,后来又有了佳佳,自然不可能经常到外面去。您为关家付出太多了!靖泽可是一直记着您的好啊,我们闲下来以后一定会去永交看您。” 听郑驰乐说得情真意切,关靖泽也在一边点头应和,张妈忍不住抱了抱他们:“你们两个人自己在淮昌,要好好照顾自己,做什么事都别太着急,你们还小,不用赶得太紧。” 佳佳在一边吸了吸鼻子,张开手说:“萌萌哥,小舅舅,我也要抱!” 郑驰乐把她抱起来紧搂一会儿,才将她交给张妈。他和关靖泽站在原地看着张妈牵着一步一回头的佳佳上了火车,一再地挥手,直到火车启动、轰鸣着驶远,他们从转身离开月台。 县干班的工作很快就进入收尾阶段,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获益匪浅:通讯录里又多了许多个名字。 别小看这些基层干部,到了地方要办事认识个人可就方便多了;而且现在是在基层,将来谁知道呢?能交朋友就尽量交朋友,这是郑驰乐的原则。 关靖泽以前就是走这条路的,自然知道“朋友”的重要性:花花轿子众人抬,真要办事光靠自己是不成的,你必须得走“群众路线”。 因而他们都在努力地“织网”。 而在这时,远在定海省的关振德面临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找来自己的儿子关扬凛商量。 关扬凛都快气疯了。 关振德找他商量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他找回了自己在外头的私生子。这个私生子已经十七岁了,跟他只相差半岁,也就是说关振德在跟他母亲恩恩爱爱的同时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 如果关振德不是他父亲,他早就拿捏着这个把柄把他往死里整了。 没想到他只是去了首都一年,他这个父亲就已经跟那边重新勾-搭起来,帮关振德度过难关的“帮手”居然也是那边引荐的。 现在关振德跟那边打得火热,还生出了将私生子接回来的荒谬念头! 他早该明白对这个耳根子软的父亲不应该有半点松懈! 回想起来他果然太大意了,杨铨他是见过的,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那会儿他只觉得有这么个人帮着父亲自己也放心,没想到对方居然怂恿关振德做这样的事。 大概是觉得他不好控制吧。 对于杨铨这种投机者来说,关振德的死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要是让关振德小小地摔上一把,那人可能还会找到更多拉进“关系”的机会——毕竟有关家这座大靠山在,关振德怎么都不可能彻底倒下。 那就等着瞧! 关扬凛冷笑。 关振德当然不晓得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自己儿子,他觉得这个儿子一向是利益至上,处事从来不带半点感情,应该会认同他的做法,帮他去说服岳家那边点头同意他再娶、迎回另一个儿子。 关振德自以为高明地说:“凛扬你放心,小宝他不会跟你争任何东西,他只是想堂堂正正叫我一声爸爸而已。”他提起另一个儿子是眼神变得格外柔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父爱光辉。 关扬凛不想去深思这个所谓的“小宝”是怎么哄关振德的,他只觉得心寒。以前他只是觉得关振德有些无能,看在关振德是自己父亲的份上也不介意帮忙收拾残局,如今母亲去世不到两年,关振德就惦念着把外头的私生子接回来! 关扬凛心里怒火翻腾,面上反而微笑起来:“我会抽空去见外公。” 原以为还要费上一番唇舌的关振德大喜过望,对待关扬凛的态度比往常都要和悦得多。 关扬凛淡然地跟关振德要来了那边的资料,他只说见外公时要用,关振德就乐颠颠地跑去整理出来了,可见他非常渴望当一个真正的父亲——关扬凛太早熟也太狠绝,不太符合他对儿子的定位。 关扬凛将关振德给了资料拾掇了一下,果然依言去了自己外公家。 关扬凛的外公孟老也是关老爷子那一辈的,即使已经退下来许多年也积威犹在。 这正是关振德捅了那么多篓子还能安稳度过的原因。 孟老子息单薄,他在妻子去世后再也没有续娶,因而只有关母一个女儿。对待唯一一颗掌上明珠,孟老难免会溺爱过头。 结果就是他将关母养得不知世事,天真过了头,关振德一哄就堕入爱河,非求着孟老说要嫁给关振德。 孟老见关振德品行不错,家世也过关,最终点头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关振德的无能是在婚后才体现出来的,照理说关家老爷子那么支持他,孟老又非常关照他这个唯一的女婿,他应该能够走得比很多人都要高才是,可他偏偏屡出昏招,把好事都变成了坏事。 要是不顾着自己唯一的外孙,孟老早就撒手不管了! 见关扬凛入门时的脸色就有些不对,孟老没好气地问:“又出了什么事!” 关扬凛说:“这一年父亲做事好像越来越顺手了。” 孟老说:“我的几个老部下对我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特别是那几个突然跳出来为几个老大难工程解了燃眉之急的企业,看起来不对头。可是他们确实比你父亲以前找来的人有能耐得多,一年下来居然把工程完成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个叫田思祥的,做事很靠谱,老梁好眼光啊,把他给招成了女婿。” 关扬凛说:“父亲给了我一些有趣的资料——这些人居然是一个女人介绍给他的。” 孟老说:“女人?” 关扬凛冷笑说:“为父亲生了个儿子的女人。” 孟老猛地站了起来。 关扬凛语气冷静得不寻常:“而且他这个儿子只比我小半岁,一出生他就给这个儿子取名叫关俊宝,对这个‘小宝’宝贝得很。” 孟老说:“岂有此理!” 关扬凛说:“我觉得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肯定能找到很多有趣的东西。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接近‘父亲’的人,我不认为会是什么好人,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天下肯定没有白吃的午餐!‘他’有什么能耐能让对方白白花这么多钱给他收拾烂摊子、给他做政绩?现在他承越多的请,往后对方求的就越大。” 孟老被关扬凛这么一提,顿时也转过弯来。 以前上赶着贴上关振德的人也不少,他也没太怀疑,反而还以为关振德终于靠谱了一次,不用他再操心。 关扬凛的话却提醒了他。 关振德有关家这个背景,又容易被说动,对于很多有钱无权的富商来说确实是个很好的依附对象。可从对方做事的能力、调动的资金来看,如果真的想要做实事反而不应该找上关振德! 那么他们找上关振德,要么是知道他耳根子软准备好好利用,要么是另有所图——而且从这一年来的“前期投入”看来,所图肯定不小! 孟老对自家外孙说:“你先在这住两天,等我查清楚了再好好商量该怎么走下一步。” 关扬凛却并没有“好好商量”的打算。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我有一个想法,希望外公你能支持我。” 孟老见他神色认真,也严肃起来。女婿的真面目已经看得够清楚了,他唯一在意的也就只有这个外孙了。 他说道:“说吧,外公一定会帮你。” 关靖泽和郑驰乐并不知道事情的轨迹再一次发生了偏移,直到九月初党校开学的时候,他们才听到一声来自定海省的惊雷。 关振德想要接私生子回家,让这个私生子认祖归宗!这个举动惹恼了他的岳家,他岳父孟老出面将女儿留下的外孙领回了孟家,并跟关老爷子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女儿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不是这样给你们糟蹋的!你们关家有的是儿孙,凛扬就还给我们孟家好了。” 孟老年轻时就能哭,一直哭到了中央省,随时随地都能悲恸大哭是他的保留节目——他一这么做,很少有达不成目的的时候。 关老爷子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要糟,结果果然节节败退,最终承认了是关家理亏,希望能做出补偿。 补偿可不是孟老要的,他要的就是让关扬凛改姓孟,回孟家接他的担子。他会保着关振德是因为关振德出了事会影响自家外孙,如今关振德做出这种事,还明显地偏向那个私生子,谁知道最后会不会为人作嫁? 孟老可不会吃这种闷亏。 而且这件事是外孙要求的,他说什么也会办到。 因而孟老再次发力,大有关家不答应就会把关振德弄得下不了台的架势。 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关老爷子只好妥协了。 可这时候关振德已经成为了笑话般的存在。 关靖泽和郑驰乐得到消息时面面相觑。 这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 关靖泽说:“还真是想不到。” 别人也许看不出关扬凛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他是年少气盛受不了这样的气,关靖泽和郑驰乐却清楚地知道关振德“曾经”的遭遇。 虽然不知道关振德的命运因为杨铨的插手而出现了偏差,他做过的事却不可能轻易抹掉! 原本有人帮他度过了难关,孟家再继续给他一点儿支持,他应该有望更进一步才是。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妄想把私生子接回家! 关扬凛肯定是寒了心,觉得关振德半点都不能指望了,所以才决定放弃关家“太孙”的身份回孟家接孟老担子。 做到这个地步,关扬凛心里肯定半分父子之情都不剩了,也许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还有一个:远离猪队友! 真想不明白关振德为什么会走出这步昏棋。 郑驰乐说:“我总觉得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这一切。” 关靖泽目光一凝,说出了自己脑海中闪现的人名:“杨铨?” 郑驰乐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们“回来”后见过这个杨铨两面,却始终看不清他的真正面目。 关振德那边发生了那样的事,杨铨又正好在那一边,两世为人的他们自然会往他身上想。 可惜这年头信息迟滞,想要查到别人做过的事太难,掩盖自己做过的事又太容易,他们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莫可奈何,只能把自己的感觉并上手头的线索好好整理了一下,将它们一式两份分别送到吴弃疾和关振远手里。 吴弃疾和关振远的反应很一致:“小孩子家别想这么多,贪多嚼不烂,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说!”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党校展开新学期的学习。 而在这时候,定海省有人正在进行着一通与东瀛联络的通话。 东瀛那边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质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手持红酒啜饮的中年人笑着说:“为了得到更好控制的牵线木偶。” 那边的声音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花这么大的代价弄出一个废人!” 中年人说:“你们也看到了,他那个儿子可是个狠人,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关振德身边碍事,所以我才会设法让他们父子反目。不是有你们在吗?关振德怎么可能变成废人?”顿了顿,他的嗓音带着几分引诱味道,“他去了中央省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到了那边,多少眼睛会盯着他?他又不是多有能耐的人,指不定会把我们给卖了。还不如多给他吞一些饵,让他再也离不开我们。为虎作伥的故事听说过吗?被老虎控制了的人的魂魄,会帮老虎引诱更多的人来给老虎当食物,我觉得我们老祖宗的智慧非常值得学习!只要彻底控制了关振德,到时他自然会帮我们找来更多助力,这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 那边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才回应:“你有把握?” 中年人饮尽杯里的酒,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愉悦:“当然,我可是我最爱做的事……还有,你现在总是要暂停通话去请示吧?建议你转告后面一声,你跟不上我的思路了,让他直接跟我交流比较快。” 那边气怒地说:“闭嘴,贱种!做好你自己的事!” 中年人微微一笑,切断了通话。 无论是东瀛的背后人还是华国这边成长中的小娃儿们,都让他越来越期待了。 真是有趣的游戏。 第八十三章 盗用 开学日这天照例会召开开学典礼,郑驰乐是新生,关靖泽要高一届,只能暂时分开。 郑驰乐的档案上空白期太多,没当上新生代表,新生代表是个淮昌二高的学生,叫刘启宇。据说他从小名列前茅,大奖小奖拿了无数,各方面都表现得相当优秀,二高那个地方乱得很,能出这么个能人实在很了不起。 郑驰乐边跟左右的同届生相互认识,边等待典礼开始。 开场按照惯例是由校长讲话,一个学期校长解明朗出现在党校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天。 郑驰乐从关靖泽那听说过解明朗许多回,真正见到人却也是第一次,他跟其他新生一样翘首以盼。 旁边一个干瘦的新生对郑驰乐说道:“解书记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就是为了解书记才考到这边来的!” 郑驰乐应和:“解书记确实很好。” 每个从基层走上去、最后还站得稳脚跟的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支持者”,比如说在任上去世的魏长冶虽然已经离世十几年,许多人对他的怀念却依然没有减少。 解明朗当初被誉为“防污治污第一人”,可正是因为常年亲临一线、经常出入重污染地区,身体终究没能撑过去。 早几年关靖泽好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也没听说解明朗身体有什么问题,是不是代表关靖泽已经让他避开了病厄? 郑驰乐暗暗定神,决定好好观察观察。 这时会场突然安静下来。 原来是解明朗到了。 解明朗穿着一身工厂工作服,头顶上还戴着安全帽,这特殊的打扮让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解明朗接过话筒,在发言台前站定,沉声说:“我刚从我们的淮昌汽车厂回来,今年我们淮昌的轿车国产化率不是很高,很多技术还是要依靠国外支持,成本高,生产出来的轿车要价也高,比进口车还贵!这件事很不乐观啊。” 这样的开场白把很多人说蒙了。 解明朗引导:“你们有什么想法?特别是新生,新生思路更活,都说说。” 郑驰乐听到这话后有些哭笑不得。 解明朗果然是办实事的人,连开学讲话都这么实在。 底下逐渐有了讨论的声音,能入党校的都有心走同样的路,对这方面的事情自然也相当关注,到不至于连国产化率是什么都搞不懂。 解明朗要说的其实是国内企业引进技术的“消化吸收”进程进展太缓慢。 导致这问题的原因很多,一来是国外护着技术,要么是藏着掖着不肯全拿出来,要么是拿了一半,剩下的依然要依赖进口,国内没法形成配套产业;二来国内企业架构不科学,而且人才缺乏——一方面是很多企业不肯花大力气、大价钱去招揽对口人才,另一方面是这类工作薪酬低廉却任务繁重,直接导致从事技术行业的人越来越稀少。 这实在是很令人同心痛心的事,华国其实不缺钱也不缺人,可缺了一种以科学技术为先的观念,于是钱花不到关键地方、人也用不到关键位置。 郑驰乐早就跟关靖泽讨论过这事儿,跟别人讨论起来倒也轻松。他边说话边打量着解明朗,却发现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这才是夏天的尾巴,秋意还没太浓,解明朗穿着长袖而且相当厚的工作服却没有丝毫不适。 人体是很奇妙的,突然把你扔到一个不同的环境里它就会做出各种各样的调整:太热了会出汗,太冷了会直哆嗦等等。可如果让你长期呆在一个高温或低温、高氧或低氧的环境里,你却可能会出现两种不同的变化:要么会出现极端的病症,甚至危及生命;要么则慢慢适应了那样的环境,可以在里面正常生活。 解明朗看起来明显是适应了长期穿着这种厚实的衣服。 除此之外解明朗脸色正常、动作也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郑驰乐正考虑要不要让关靖泽给自己引荐引荐,目光突然一顿,定在了解明朗撑在发言台两边的手上。 这个动作往他的衣袖微微上撩,郑驰乐瞬间就捕捉到了自己需要的讯息:在解明朗手腕那儿有个新的牙印! 郑驰乐的位置挺靠前,那个牙印又还发红,他很容易就判断出它属于什么样的人:从它的形状和大小看来,最可能是成年女性留下的。 联想到解明朗对长袖衣服的过分适应,郑驰乐隐隐觉得这种牙印也许不是第一次留在解明朗身上了。 对于解明朗这样的人来说,能在他身上留下牙印的成年女性大概是他的妻子吧?从那个牙印的深度看来,绝度不是夫妻间的情-调!什么样的人会长期发狠一样咬自己的丈夫? 郑驰乐皱起眉。 等解明朗另一边的手背露出来后,郑驰乐确定自己得让关靖泽见见解明朗了。 ——那是猫的抓痕,新近才添上的。 这事儿可大可小啊! 被猫抓伤其实跟被狗咬伤一样严重,狂犬病的病原体同样能寄居在猫的体内,而猫喜欢舔自己的爪子——将带着病原体的体液也舔到爪子上,因而它抓了你一把,就等于给你来了一次涂满了“酱料”的攻击。很多人觉得狂犬病只在狗儿的体内存活,因而被猫抓伤了也不会在意,要是解明朗也这样认为的话,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郑驰乐在行程上加了一笔,正准备回归讨论行列,就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走到自己身边站定:“你好,我叫刘启宇。你是郑驰乐吧?我听说过你。” 刘启宇样貌周正,眉宇比较开阔,俊朗而英气。他的语气很友善,脸上也带着笑容,看起来是个很正派的人。 郑驰乐纳闷了,自己就算有人知道也绝对不是在同龄人里头,刘启宇怎么知道他的? 他也没纳闷太久,周围马上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你居然是郑驰乐!第一名啊!” 听到这话刘启宇就苦笑起来:“我是第二名却当了今年的新生代表,实在太惭愧了。” 郑驰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对刘启宇说:“党校可不是光看成绩的地方。” 刘启宇说:“我还是有些不安,唉,不说这个了,你觉得解书记说的议题怎么样?” 郑驰乐倒也不隐瞒,理了理思路,把自己和关靖泽的一部分想法说了出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把过往的经验好好总结了一遍,成功的范例捋了捋,失败的案例也不放过,总结了没搞成功的理由。具体要怎么做也脱不出两个框架,一方面是强调树立“典范”,在众多企业里面挑拔尖的扶持起来,其他人看见好处自然会效仿;另一方面是完善人才培养规划,一要提高相关课程的质量、二要提高相关从业人员的福利,双管齐下,有目的、有计划地培养专业人才。 把思想上的软件装上去了,一切困难都不是问题。 刘启宇听完郑驰乐的话后有一瞬间的出神。 回神后他握住郑驰乐的手,满脸都是激动:“跟我想的一样!” 郑驰乐一愣,说了这么多他就只回这一句?他跟关靖泽的想法都没法同步到“想的一样”啊。 刘启宇说:“解书记好像要讲话了,我也先去后台准备一下。” 郑驰乐说:“你去吧。” 刘启宇走后刚刚在一边旁听的人倒是话多了起来,都跟郑驰乐接着往深里探讨。一番交流下来,郑驰乐不得不承认党校果然卧虎藏龙,而且人多了思路也广,居然真的讨论出了一些可行性挺高的措施。 当然,这些想法都还不是很成熟,不过有些人的设想已经初具雏形,完全能跟关振远正在永交那边推行的系列举措相呼应。 郑驰乐暗暗记下了几个名字,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结交。 解明朗见会场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了,拍拍掌让所有人停下交谈。 他说道:“给你们这么一个问题,其实是想让你们学会相互交流。在党校成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思想的交换、能力的提升,就算你语文学不好,拿到讲话稿都念出一堆白字,都不要紧!只要你能在你的岗位上尽好自己的职责,你就是党校的骄傲!” 党校的会议一向不提倡鼓掌,所有人都只是站得笔直,认认真真地听解明朗往下讲。 解明朗本来就是宣传出身,工作经验又丰富,实例与史例的运用都是信手拈来,相当吸引人。 最后他又把话题拉了回去:“我最开始提的问题,如果你们有好想法就回去理一理,写上来给我。如果你们的想法可行,我保证会用上。” 这个保证又让会场热闹起来。 校长讲话完毕就轮到新生代表发言了。 刘启宇看起来很从容,他让全场安静下来,开始了自己的讲话:“解书记的讲话让我获益良多,本来我是要拿着一篇准备了很久的稿子上来对着念的,可听完解书记的话后我觉得稿子写得华而不实,把它念完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这种诚恳的自我批评让前排的党校老师们都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刘启宇接着说:“所以我临时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平时针对解书记所提问题的一点思考给大家说说……”他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 郑驰乐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味了。 这不是刚刚他给刘启宇说的东西吗? 刘启宇的想法真的跟他完全重合? 刚刚一直在旁听的人也纷纷望向郑驰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郑驰乐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遇到这种事倒也不至于太激动。 他说出来的东西都是跟关靖泽讨论过后觉得可以往外说的,被刘启宇拿去用倒也没什么,顶多只是觉得有点膈应而已。 倒是这个刘启宇,看来是绝对不能深交的了。 第八十四章 尺寸】 刘启宇讲话完毕后解明朗亲自跟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句句都是勉励他好好努力。 刘启宇虽然一脸激动,但却一点都不失态,反而像个“追星族”那样掏出笔记本请求解明朗给自己写两句话。 解明朗觉得刘启宇思路好,功夫做得又踏实,自然不会拒绝,又给他写了一段话才离开。 刘启宇回到班级后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其他同学一涌而上,纷纷想看解明朗给他写了什么话。 郑驰乐和周围几个人还留在原地。 郑驰乐倒是没别的想法,只是在搜寻着关靖泽在哪里,想跟关靖泽提提去见解明朗的事。 起先旁听了郑驰乐和刘启宇交谈的几个人却是觉得有些不齿,刘启宇那番话虽然扩充了不少,但大体来说都是照搬郑驰乐的,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人!他怎么有脸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几个人以为郑驰乐年纪小,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对视几眼,正要说些劝慰的话,却看见刘启宇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刘启宇自然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防备,但他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满脸笑意:“郑同学,我们一起去上个厕所吧。” 郑驰乐对上刘启宇的目光,微眯起眼,然后才笑了起来:“正好我也想去。” 郑驰乐跟着刘启宇往外走,两个人果真找着了厕所。 刘启宇似乎真没别的意思,解开裤子就方便起来。见郑驰乐站在一边,他微微一笑:“你不好意思?” 郑驰乐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以为刘启宇有话说才把自己叫出来,一时有些跟不上刘启宇的步伐罢了。瞧见刘启宇好像在嘲笑自己,他也站在刘启宇旁边解决人生一大事。 刘启宇吹了声口哨。 郑驰乐觉得有些怪异。 刘启宇一脸好学生样,做出这种轻佻的举动实在很不搭。不过想到他刚才那番盗用的讲话,郑驰乐也释然了,这世上道貌岸然的家伙可不少! 他走到洗手池边洗手。 刘启宇走到他身边拧开水龙头,说:“你心里现在肯定觉得不舒服,认为我用了你的思路、你的观点还有你的设想。” 郑驰乐站定,转头看着他。 刘启宇说:“我从我叔叔那里听说过你,听说你很有能耐。不过从你刚刚那毫不设防的样子来看,你走这条路还是太嫩了——我本来可以把这事做得更加完美,完美到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看在我们才第一次交手的份上我就当给你提个醒了,别什么话都直接往外倒,这世上可没那么多好人。” 敢情他还得谢谢他?郑驰乐气得乐了:“多谢你的提醒。” 刘启宇说:“其实你不是我在意的对手,党校里头我只在意一个人。” 郑驰乐眉头一跳:“谁?” 刘启宇说:“前书记的儿子,关靖泽。你认识吗?那人不仅成绩年年夺冠,而且无论是什么比赛都能拿奖,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他了。你可能不知道吧?那时候他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那可真是耀眼夺目。”他眼里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炙热。 刘启宇说的关靖泽郑驰乐当然知道,那时候关靖泽就不爱与同龄人往来,即使拿了奖也是不苟言笑,衬衫领子扣得端端正正,站在台上总是透着几分冰冷疏离。 可确实耀眼夺目。 至少他总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到,而且只要看上一眼就不会忘记——尤其是出现在周围都是满脸稚气笑容的小男孩的环境里。 郑驰乐没想到刘启宇是冲着关靖泽来的。 不过刘启宇肯定不知道他跟关靖泽的交情吧? 想到将来刘启宇看到他和关靖泽走到一起的表情,郑驰乐心里郁闷全消。 他没评价刘启宇的那点儿念想,反而笑着问:“你刚刚说你叔叔提到过我,你叔叔是谁?” 刘启宇也不隐瞒:“我叔叔叫刘贺,现在在定海省那边做生意。” 郑驰乐一怔。 这世界还真小! 定海省的话,居然是跟着杨铨做事的那个刘贺! 郑驰乐说:“原来是他!他孩子还好吗?” 刘启宇说:“我叔他现在又不缺钱,怎么可能不好?” 郑驰乐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听到这个答案也没继续说什么。他看了看表,说:“典礼还没结束,我们该回去了。” “你先走吧。”刘贺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掏出包烟,“我先抽根烟。” 郑驰乐看着他。 刘启宇唇微扬,勾出一丝笑意:“别一脸惊讶,二高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能在那里混出头,光靠成绩好可不行。” 郑驰乐没多管闲事,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 刘启宇叼着烟点火,腾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 等郑驰乐走到门边,他突然挪开烟说道:“等等!” 郑驰乐回过头。 刘启宇盯着他的下-身:“你的尺寸倒是不错,比同龄人的平均水平要好,下次好好交流交流。” 郑驰乐:“……” 开学典礼散了后郑驰乐就找到了关靖泽。 关靖泽也听了刘启宇的讲话,问郑驰乐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也没隐瞒,把碰上刘启宇的事儿由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关于关靖泽那一段以及刘启宇最后那句话。 关靖泽听后沉默下来。 这个刘启宇能在二高混得那么好,当然不是简单人物。事实上听到刘启宇的讲话时他确实有些诧异,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挺面熟的,他好像在比赛场外见过好几次,应该不至于要依靠这种事来出头。 郑驰乐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看来这个人是真小人,他不介意做坏事,也不介意对自己的名声好不好,只在意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往往很难缠,因为他并不愚蠢——他甚至比很多人都要聪明,如果一个聪明的人内心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可以制约他的道德标准,做起坏事来往往会比一个蠢人要可怕。 关靖泽说:“你可要小心点儿。” 他们只是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而已,不等于比别人多长了个脑袋,最要不得的就是自视甚高,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风云人物,其他人都只是陪衬自己用的无脑配角。 郑驰乐笑眯起眼,瞧着关靖泽直笑,没提醒关靖泽刘启宇眼里认定的“对手”是谁。 关靖泽狐疑:“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郑驰乐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 他立刻转移话题,跟关靖泽说起解明朗的事。 关靖泽倒是没深究,因为他听到郑驰乐的发现时有点儿诧异。 沉吟片刻,关靖泽说道:“下午的时间是我们自由支配的,而且你也不用去整理宿舍,我们现在就出市区拜访解叔吧。” 郑驰乐当然没意见。 解明朗这时候已经回到家。 他侄女解馨寄住在他家,帮忙照料他的妻子。 他妻子才二十九岁,是老领导给他介绍的。那时候他忙于工作,硬是把自己熬成了大龄未婚青年,老领导看不过去了,就把他妻子介绍给他。两个人虽然相差九岁,但相识后很快就被彼此吸引,婚后感情也很好。 要不是出了那样的事…… 解明朗眼神一黯,问在厨房忙碌的解馨:“你婶婶睡了吗?” 解馨“哎”地应了一声,说道:“刚睡!” 解明朗走进房间,看着妻子沉静的睡颜,心里走马灯似地闪过过去的种种,最后沉沉地叹息一声。 他也只有在妻子睡着时才能这样看着她了。 解明朗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拿出一份资料看了起来。 过了约莫半小时,解明朗听到有人在外头敲门。接着解馨进来说:“叔叔,是靖泽带着他同学来了。” 解明朗听是关靖泽,合起资料说:“你在这里看一下,我出去招呼。” 解馨点头:“厨房里熬着汤,你看着点儿。” 解明朗应了下来,起身走出客厅。一出房间门他就瞧见关靖泽跟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坐在那儿,两个人都是十六七岁,正低声交谈着。 见到他以后关靖泽和那少年都站起来喊人:“解叔(解书记)。” 解明朗笑着打趣:“靖泽,这是谁啊?长得真俊,看你们那热乎劲,以前可没见你跟谁这么要好啊!你这是带媳妇儿来见解叔吗?” 关靖泽恬不知耻地应道:“没错!” 郑驰乐:“……” 关靖泽这么坦然,解明朗反而逗不了人了,他瞧着郑驰乐说道:“你应该是乐乐吧?能让靖泽挂在嘴边的同龄人可只有一个‘郑驰乐’啊,这下可让你给盼到了。乐乐你也别叫我解书记了,跟靖泽一样叫我解叔吧。” 事实上解明朗当然关注过郑驰乐,这小家伙可是很了不起的——不说他跟成钧、吴弃疾、耿修武这些人的关系,就说他在市政留下的一些项目档案好了,那想法和那思路还真比同龄人要出色得多。这样的家伙考进他管辖下的党校,他自然会关注一下。 以前他跟耿修武那批人不是一条路子的,跟郑驰乐没什么接触机会,后来关靖泽回来了他才知道郑驰乐和关家还有那么一层关系:这可是关书记的小舅子! 虽然这小舅子忒小。 面对跟关振远有关系的后辈,解明朗一向是很和气的。他询问完关靖泽和郑驰乐在党校生活得如何,就开始进入正题:“靖泽,乐乐,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郑驰乐跟关靖泽对视一眼,说道:“解叔,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手吗?” 解明朗一顿,看向关靖泽。 他以为是关振远跟关靖泽说了什么。 关靖泽说:“乐乐师从季春来季老,又是吴弃疾吴先生的师弟,走的是学医路。我以前跟乐乐提到过解叔你的工作跟地域性重污染有关,乐乐就上了心,开学典礼时认真地观察过您。” 解明朗沉默片刻,将右手衣袖撩了起来。 郑驰乐望过去,只见上面有两道长长的抓痕以及……好几个牙印。 郑驰乐抓起解明朗的手看了一会儿,问了解明朗一些问题,主要是先解决两道抓伤的事情:问他什么时候被抓伤、有没有去打疫苗等等。 解明朗微微一顿,如实回答:“只是被猫抓伤而已,没去打针。” 郑驰乐说:“抓伤解叔你的是家猫还是野猫?” 解明朗说:“前几天从外面来的一只野猫。” 这就更危险了,外面的猫染病的几率更高! 郑驰乐给解明朗解释了事情的严重性。 解明朗听后点点头:“既然小郑医生都这么说了,今晚我就抽空去打疫苗。” 关靖泽说:“我会央常校长打电话确认的。” 解明朗佯怒板起脸:“我是这么没信用的人吗?” 关靖泽严肃地说:“你们这些人碰上正事是很讲信用,碰上自己的事就不一定了。” 解明朗连连摇头:“怕了你了,我保证会去行了吧?” 关靖泽绷着脸点头:“这还差不多。” 郑驰乐说:“那我们来讨论下一个问题,”他指着解明朗手上的牙印,“解叔愿意让我知道它们的来由吗?” 解明朗微微一顿。 见两个小辈都殷殷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担心和关切,他叹了口气,说道:“这说来话长……” 第八十五章 试刀 解明朗所谓的“话长”也没多长。 原来解明朗婚后第二年他妻子孙茹曾经怀孕生子,结果孩子出来后不怎么健康——实际上是畸形,没养出一百天就夭折了。 孙茹伤心欲绝,在得知长期接触污染有可能是婴儿致畸的原因之后一直在劝解明朗离开原岗位,夫妻之间渐渐生了嫌隙。 也不知是哪一天起,孙茹开始把路上的猫猫狗狗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哄。 解明朗觉得不对劲,赶紧为孙茹找了个医生,没想到那个医生居然心怀不轨,想要引诱年轻貌美的孙茹出轨。 要不是孙茹防备心重,说不定还真的被那庸医骗了去。 那年头心理疾病方面的治疗完全是空白领域,再加上经历了那一次噩梦般的遭遇后孙茹死活不肯再去,解明朗只好让孙茹辞了工作在家休养。 结果几年下来孙茹不仅没有好转,情况反而日渐加重,有时候会对着解明朗哭喊,甚至狠狠地咬他。 解明朗知道她是因为孩子的事受了刺激,后来又没了工作精神抑郁,心里面心疼又愧疚,舍不得让外头的人知道妻子的病情,拿异样的目光看妻子,只好恳求卫校毕业的侄女解馨来跟自己一起照看孙茹。 当然,这些事是在有些人面前是瞒不住,比如关振远。 不过关振远也只知道大概,不知道孙茹的所有经历。 有一回关振远曾想过给他引荐吴弃疾和季春来,结果事情一多就耽搁了,解明朗心里有着种种顾忌,最终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郑驰乐一听完,马上就知道解明朗的想法了。 这样的患者家属他以前见识了不少,明显是顾虑太多,讳疾忌医了! 郑驰乐说:“我可以去看看阿姨吗?” 郑驰乐这称呼很有技巧,作为一个后辈想去看看生病的长辈,听起来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解明朗点点头:“好,不过她刚睡下不久,每天这个时候大概要睡一个半小时。” 郑驰乐跟着解明朗入内,很快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孙茹,今年二十九岁的孙茹看起来还很年轻,只是脸色有种病态的白,衬得她整个人格外孱弱。 郑驰乐得到解明朗的许可后走进观察了一会儿,取了孙茹的脉探起脉来。 精神疾病在国医里头没有具体定位,但国医里有个词与西医里的“精神”相对应:情志。它主要是指喜、怒、忧、思、悲、惊、恐这七种情绪,而按照国医衡量“疾病”的标准来看,七情不过不缺可以称为健康,七情过了缺了,那就是病了。 情志是看不见的,但引发疾病时往往又能体现在表征外,比如“怒火攻心”,这时候你就能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一系列变化!而在没法直接观察的体内也有各种各样的变化正在快速进行着。 因而精神疾病往往又会反映在人外显的表征和内隐的变化上面。 郑驰乐一摸上脉就感觉出来了。 孙茹的脉象偏于弦涩,脉弦是指脉象直挺,就像按在绷紧的弦上一样,感觉起来比常人要有劲,脉管也是硬硬的;涩的感觉也很明显,就像尖锐的东西去刮地一样,叫人难受的很。 很多精神疾病的患者都会有这样的脉象:弦则气郁,气郁伤肝、胆,生痛症;涩则是反映体内精少、血少、气滞、血瘀,血气不顺,于是脉象也不顺。 孙茹这种情况明显是精神和身体上的问题长期得不到疏导,导致机体内各个系统都运行不畅。 一个脉象当然说明不了什么,郑驰乐示意解明朗和始终守在一旁的解馨出到外头,询问他们孙茹平时的饮食习惯和日常表现,甚至还小心地问起当初孙茹碰上那个庸医的细节。 也许是因为郑驰乐语气和神情都严肃到足以让人遗忘他的年龄,解明朗和解馨不自觉地配合着回应。 等解明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将妻子的病情合盘托出。 他盯着郑驰乐:“你这小子可真了不得。” 郑驰乐说:“其实说出来也没那么难。” 解明朗叹了口气,看向掩着的房门。 郑驰乐说:“如果解叔您没空的话我可以帮你将病情转告我的两位师兄,我大师兄赵开平在国外学的就是这方面的专业,二师兄则对调理身体最在行。” 解明朗说:“我看你也挺有架势的,能不能先给我说说到底能不能治?如果不行的话,我不想让阿茹去受罪。” 郑驰乐说:“我只做了初步的诊断,也没看到阿姨清醒时的状态,也说不准。不过治疗绝对不是受罪,大师兄虽然学了西医,但根本还是在国医这边,肯定不会动用损伤太重的手段。” 解明朗还是有点不放心:“具体是怎么来治?” 郑驰乐说:“一方面是用上情志疗法,其实也就是西医里头说的做心理疏导;另一方面就是用药物对证治疗了,这个还是做好进一步判断,确定是什么病、有什么具体的病证才能开药。” 解明朗咀嚼着郑驰乐的话,又回想着郑驰乐的一系列表现,沉吟良久后抬起头看着郑驰乐:“那乐乐你有把握治吗?” 郑驰乐一愣。 解明朗说出自己的考虑:“阿茹因为当年那件事对成年男性防心很重,你还小,也许她比较容易接受。” 郑驰乐从来都不怕事,停顿片刻后就郑重地答应下来:“如果解叔信任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力!” 给孙茹治病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郑驰乐先将一套舒缓心神的按摩手法教给解明朗和解馨,让他们在这几天里面先让孙茹调整一下状态,他要回去做些前期准备。 解明朗答应下来。 关靖泽始终在一边瞅着郑驰乐。 郑驰乐用起他的医术时总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依稀就是他曾经移不开眼的专注模样。 等郑驰乐忙活完了,他才跟着郑驰乐站起来向解明朗告别。 关靖泽还要去常国涛那边帮忙,郑驰乐则留在市区办点事,两个人暂时分头行动。 郑驰乐跑回陆冬青的旧居,陆父的安保公司经营得不错,听陆冬青说喜欢这座四合院就挪出钱买了下来。 等其他几户租客陆续搬出去后他们就把这儿当成了大本营。 潘小海早早就到了陆冬青家,赵麒麟、曹辉、牛敢玉也都在。陆冬青、赵麒麟、曹辉、牛敢玉四个人都没跳级,还在高三打拼,要聚在一起倒也不容易。 潘小海见郑驰乐了,马上挥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要查的人我们查清楚了。” 在上回薛岩出事以后郑驰乐就有架设自己人的信息渠道的念头,潘小海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领头的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陆冬青和牛敢玉负责和安保公司那边保持密切联系,赵麒麟负责公安系统,曹辉借他母亲的便利拿到教育系统那边的信息,再加上郑驰乐跟邮政系统那边的交情,一个简陋的信息网算是搭起来了。 早上碰上了刘启宇之后郑驰乐就觉得可以拿这人来试刀。 刘启宇说他不设防,事实上他只是想抛砖引玉,看看能不能从别人那儿找到新思路。他说出来的东西老早就已经跟关靖泽讨论得非常彻底,有很多甚至已经在关振远那边过了明路,早几年就步入了实践阶段——也就是说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当是将一些相对成熟的想法和做法推广开去而已。 至于刘启宇这个就连关靖泽都没有轻视的家伙,他自然不会让自己两眼一抹黑! 刘启宇还是学生,活动范围相对狭窄,交际圈也很好锁定,查起来倒是很方便。 可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潘小海说:“一开始我们拿到的资料就跟明面上一样,这人是个德智体美劳皆优的好学生,横竖挑不出错来。后来我们查到他是二高校长的爱徒后顺便查了查这个校长,结果发现这人劣迹斑斑!他的恶形恶状只能用人渣来形容!”他越说越愤慨,索性站起来一拍桌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渣滓!” 郑驰乐却很冷静:“别激动,先说清出事怎么回事。” 潘小海说:“二高在过去五年里进少管所的学生有七十六个,其中四十五个是因为什么你知道吗?藏毒!我找人去少管所那边了解过了,后面两年进去的那批半大少年最后接触的人你猜是谁?” 郑驰乐说:“刘启宇?” 潘小海说:“就是他!出现这么多藏毒的学生,又是他的爱徒去经手的,你觉得跟那人渣校长没关系?” 郑驰乐说:“你是说……” 潘小海说:“这人渣在钻空子,利用未成年人贩毒!” 郑驰乐知道潘小海对于信息分析有着非常高的敏锐度,他的猜测往往是正确的。 但是这种事光靠猜也没用。 郑驰乐说:“还有别的吗?” 潘小海见他似乎无动于衷,不高兴地说:“还有更人渣的,冬青你来说!” 陆冬青说:“我让安保公司那边的人去走访了这几年从二高退学的人,发现有十几家的孩子是因为曾经被猥-亵强-奸而退学的,如果动员得好,也许有人愿意出来作证。不过奇怪的是里面还有男孩子,他们说对他们下手的不是二高那个人渣校长,而是高一届的学生。听描述好像就是……刘启宇。” 郑驰乐眉头一跳。 没想到随便一查都能查出这样的事来。 潘小海是军人养出来的,骨子里血气盛得很,最见不得郑驰乐的淡定,问道:“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放着这种人渣不管?” 郑驰乐当然看得出潘小海的不满,他说道:“我们不是警察,没法取证查证;也不是法官,没法给他们定罪判刑。而且我们这个年龄很难让人信服,要做事只能借大人的手去做——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给跑了。早知道会挖出这么大的内情,我们就不该贸然去查。不过既然他的破绽大到我们都能查出来,如果有得力的侦查能手介入,一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潘小海闻言看向赵麒麟。 赵麒麟父亲现在可是在省公安厅啊! 要是他父亲能介入,证据也许很快就能到手,抓人行动也可以紧跟在后,一步到位地把事情解决了! 赵麒麟说:“没问题,我回去跟爸说说。” 曹辉也贡献出从他母亲那打听来的事:“这个校长好像是耿书记的人……” 潘小海说:“乐哥,该你行动了。” 郑驰乐说:“行,我们分头行动。” 第八十六章 发飙 郑驰乐去耿家拜访时耿修武正好在家。 郑驰乐没有直接提二高校长钱谦做的事,只是委婉地问耿修武记不记得这么一个人。 耿修武说:“怎么不记得,那是个老滑头,经常跑来哭穷要经费!要不是看在我们曾经是同窗的份上,我早把他列入禁入名单直接轰出去了。” 郑驰乐算是明白这个钱谦能肆无忌惮的原因了,这家伙还真是大胆!他频繁“要经费”的目的其实不是钱,而是在外人面前昭显他跟耿修武关系匪浅——要是换成别的人,谁敢这么招耿修武烦? 所以曹辉母亲才会说这个钱谦是耿修武的人。 有耿修武这棵“大树”在背后,难怪钱谦过得那么顺风顺水:就算有人想查,也会掂量掂量会不会得罪耿修武。 郑驰乐皱起了眉头。 耿修武这还是无意的,要是有心呢?他想到叶家还藏着的那些腌臜事。 他在潘小海摆出事实时能那么镇定是因为他当初追查的时候见过更多东西,虽然现在很多事情都已经跑偏了,但在他的“前世记忆”里确确实实存在过的。 小恶害民,大恶害国! 郑驰乐脑海里转过了许多想法,却没有直接跟耿修武提。他是晚辈,说那些不中听的话非但很难见效,反而还会显得逾越。 郑驰乐说道:“我想给耿爷爷打个电话,耿叔你知道现在怎么联系耿爷爷吗?” 耿修武听他没头没脑地提了个名字又转了话题,觉得有些古怪。不过郑驰乐每次来几乎都是去见耿老爷子的,他也没放在心上,刷刷刷地写了个号码给郑驰乐:“现在老爷子在华中那边,你可以去客厅那儿用电话。我该去市政了,待会儿你走的时候把大门关好。” 耿修武挥挥手让郑驰乐去打电话,自己穿上外套就去上班。见到成钧后他提起郑驰乐来访的事,纳闷地说:“他怎么提起钱谦了?” 成钧说:“这钱谦念书时花花肠子就多,可能又倒腾出什么事儿了吧。学生之间的信息传得挺快的,说不定他听说了什么。” 耿修武说:“这家伙以前能力也不差,怎么二高就始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年的升学率是跌到谷底了。可今年的考评他项项占优,也没出什么事故,别说我们是老同学了,就算不是老同学我也不能平白无故把他换走。” 成钧眉宇一凛,诘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 耿修武一顿。 前些年老爷子跟着他赴任,他回首都时总会遭到各种各样的嘲笑。以前他横得不得了,什么都不敢干,现在他却有些缩手缩脚,不敢放开去做,只有老爷子点了头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模样。 事实上他、成钧、潘明理一起在华中省那边念书时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钱谦,就像成钧说的,这人花花肠子多,经常会生出许多歪点子。那时候这钱谦最会哄女孩子,把潘明理看上过的女孩子都追跑了,后来那个女孩子悄悄退了学,潘明理觉得不对劲偷偷去看了看,才知道那女孩子居然怀孕了。 后来这个孩子应该没有生下来,因为钱谦娶的可不是那个女孩子,而是前任二高校长的女儿!钱谦结婚后进二高熬了好些年,熬到岳父退休后他就以最高票数和考评分数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岳父的位置。 耿修武最看不惯这种人,可他以前就是因为经常与人起冲突才给家里招来许多麻烦,因而现在他都尽量克制心里的厌恶跟钱谦虚以委蛇。 成钧这句问话可真戳到他心窝了! 见耿修武脸色一变再变,成钧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开解:“我知道你肩上的责任大、担子重,不得不考虑周全,可也不能把自己弄得举步维艰。没错,你确实不能任人唯亲、不能因私怨而报复谁,但是不代表你不能换下不尽责的人!如果领头的都处处怕得罪人,事情还要不要做?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得罪人的事,因为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就算你是人人都爱的人民币,出了国门还可能让人给拒收呢,何况你不是。” 耿修武一开始还有些感伤,听到后面就笑了起来。 成钧其实是他们之中最爱操心的,但成钧从来不讲大道理,总让他跟潘明理这两个刺头听得很服气。 耿修武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忍住,慨叹着将心里的万千感慨向成钧吐露,“过了那么多年我们三个人还能聚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成钧一直是感情内敛的人,完全没有跟耿修武交流内心感受的兴致。他说道:“也不知乐乐听说了什么,我回头再问问他。” 耿修武认识了他那么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气,立刻拿出别的公事开始跟成钧讨论。 另一边的郑驰乐拨通了耿老爷子的电话,问过好后就将事情完完全全地告诉了耿老爷子。 耿老爷子脾气一向很冲,听完后脸色铁青:“这瓜娃子是怎么看人的!居然让这种渣滓在眼皮底下逍遥了那么久?” 耿老爷子虽然手把手给耿修武把关,可从来不会参与人事任命和调派——而且他的目光放在发展上面,自然没有关注这方面的事。 郑驰乐说:“这几年淮昌飞速发展,很多问题也暴-露出来了。耿叔要抓经济、抓发展,难免会有忽略的地方。” 耿老爷子余怒未消:“你倒是给他找其理由来了。” 郑驰乐理由很充分:“想要让人听自己说话,首先要在感情上跟他站在统一战线,这样他听着才会有认同感,要不然他很难把话听进去。” 耿老爷子算是品出味儿来了:“我说你怎么找上我了,你是想让我出面说说你耿叔吧?你这娃儿做事就是周全,还顾着他的面子。”他冷哼,“可他的面子早丢没了,那还用照顾!” 郑驰乐知道耿老爷子早年就很看不上耿修武这个儿子,现在也还是对耿修武百般挑剔,虽然他们父子间的事他不应该掺和,可郑驰乐心里总有些不明不白的难受。 他始终记得当初追查到叶曦明身上时叶仲荣对叶曦明的回护,虽说他跟叶仲荣没有半点感情,但遇上那样的事总还是不大开心的。 从耿修武对耿老爷子言听计从这件事看来,耿修武对这个父亲的感情还是很深的——现在看来,当初耿修武的冒进也正是为了得到耿老爷子的认同。 只可惜没走对路子。 郑驰乐说:“这件事确实是要骂一骂,但是耿爷爷你也许该找个由头夸一夸耿叔。” 耿老爷子明白郑驰乐的意思,他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小儿子这些年做事越来越中规中矩——换句话说就是磨掉了他应有的气魄,变成了自己手里的提线木偶。 照理说这样的接班人才是他要的,比起那个只知道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要好得多。 可有时候他却又忍不住想起小儿子从小到大的“横”,那时候这个儿子活得比谁都鲜活! 他遇事就一通责骂,还总是拿这个儿子跟他死去的大哥比较,这个儿子却还能忍受下来,在众人的嘲笑之中挑起耿家这副担子,为了是什么? 耿老爷子心里有了动摇,口上却没表露出来,反而问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郑驰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郑驰乐真正对“过去”的一切释然,其实是在郑彤说出“对不起”之后。 有些时候一个人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补偿,只是想要一份肯定而已——无论是夸奖还是道歉。 这些话郑驰乐没有对人说起过,因而也只能说:“也许他等你这句夸一句等了很多年。” 郑驰乐走出耿家时绕道到淮昌一中外,远远地看着操场对面的主席台。 他之所以跳过初中阶段没去念,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充满了他的种种记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平时很少会回过头去回想过去发生过的事,可一旦到了老地方、一旦见到了老朋友,甚至只是听到一句相关的话,记忆的闸门就被打开了,汹涌的回忆一下子朝你涌来,妄图彻底将你淹没。 郑驰乐虽然很信任自己的自控力,可也不想冒险回一个处处都能勾起自己回忆的地方呆个两三年。 因为难免触景生情。 郑驰乐在操场的铁网外站了好一会儿,转过身背向淮昌一中往车站走。 等乘上前往党校的电车,郑驰乐眼皮突然突突地乱跳。 他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刘启宇早上说什么来着? ——这边唯一在意的人只有一个——是关靖泽。 ——陆冬青让人去逐个调查的时候发现受到骚-扰甚至侵害的男孩很可能是刘启宇做的。 关靖泽是高一届的代表,下午负责的就是跟新生接触!如果刘启宇心怀歹意,以有心算无心,关靖泽根本没法防备。 郑驰乐有些后悔。 他早上因为想看好戏,没把刘启宇的心思跟关靖泽说明白!要是知道刘启宇是这么个人,他怎么都不会瞒着的。 郑驰乐心里担心,一到党校就直奔关靖泽常驻的办公室。 没想到到了那儿以后门紧紧地锁着。 反锁。 门上挂着张“勿扰”的纸片。 郑驰乐眉头一跳,立刻敲门:“有人在吗!关……”他留了个心眼,换了称呼,“学长你在不在?” 里面没有动静。 郑驰乐说:“学长,我有点事要问你。” 门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站着的却不是关靖泽。 是刘启宇。 刘启宇脸色如常:“‘学长’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郑驰乐镇定自若:“是关于组织关系转接的事。” 刘启宇盯着他的脸一会儿,说道:“‘学长’太累了要睡一下,交代我暂时帮他守着办公室。组织关系的转接我也刚办完,你进来,我可以帮你办。” 郑驰乐走进办公室:“那谢了。” 刘启宇在他背后把门反锁。 郑驰乐转过身:“为什么把门锁上?” 刘启宇看了眼旁边狭窄的休息室,说:“‘学长’难得睡一会儿,还是别让人来扰着他了。” 郑驰乐对上刘启宇的目光:“既然不想被打扰,为什么还要你在这里守着?” 刘启宇说:“就是为了应对你这样的人啊!你看你不是硬是敲了门吗?” 郑驰乐眼神微冷:“我要看一看关学长。” 刘启宇瞅了他片刻,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是同道!”他舔了舔舌头,“你也盯着关‘学长’很久了吧?早上我就发现了,你的目光经常追着他走,所以我才会走过去跟你打‘招呼’。” 郑驰乐也不否认,反而倚在办公桌旁说:“有烟吗?给我一根。” 刘启宇烟瘾也上来了,掏出烟自己咬上一根,然后才递了一根给郑驰乐,示意郑驰乐凑过来点火。 他的目光越过火光盯着郑驰乐:“你是我的同类,我看得出来。如果你不是我的同类,绝对不会时时刻刻带着假面——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融入他们,对吧?” 郑驰乐咬着烟,那模样就像是个标准的老烟虫:“你准备怎么玩?” 刘启宇掏出个相机说:“像他们这些好学生特别爱面子,我们先给他拍点儿照片,然后怎么玩都可以……不用他们会往外说,他们比你捂得更严。”他看向郑驰乐,“我看你也不像是雏了,该会的玩法应该都会吧?” 郑驰乐眯起眼,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痞气:“比如双龙?” 确认了郑驰乐确实是“同道中人”,刘启宇语气兴奋:“第一次可能还不行,多玩几次的话也许可以试试,上回我就玩过,小男生的身体柔韧性很强,过后也没出事儿,就是吓得退学了而已。” 郑驰乐说:“也许是因为你尺寸不行。” 刘启宇哼笑:“我们比比?” 郑驰乐语带鄙夷,斜了他一眼:“我的你不是看过吗?” 刘启宇还真较上劲了,咬着烟伸手去解裤带。 郑驰乐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恶狠狠地伸脚将刘启宇踹倒在地,趁着刘启宇还没回过神来一通猛揍,每一下都招呼在刘启宇的要害上。 刘启宇被他打蒙了。 郑驰乐没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直接将他揍得没法动弹。他卸了刘启宇的下巴,一脚踩在刘启宇的肚皮上,俯身将烟头往他裤裆那儿烫了下去。 刘启宇发不出声音,只有扭曲的表情能显示出他正在遭受的痛楚。 郑驰乐冷冷地说:“我的人你也敢打主意?还拿你做过的腌臜事来炫耀是吧?知道你这种人进了监狱会是什么下场吗?我提前让你享受享受!” 第八十七章 毒牙 见刘启宇眼光怨毒,郑驰乐直接给了他一记手刀将他敲晕,打电话让潘小海过来帮忙处理。 他这人一向不提倡使用暴力手段,可对刘启宇这样的渣滓他实在没法继续忍。 他将刘启宇绑起来扔到办公桌后边,到一旁的休息室找关靖泽。 关靖泽已经清醒过来,从周围的痕迹看来他显然也被绑缚过,不过他在军中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已经完全挣脱了束缚。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衣物齐整,身上也没外伤。 很明显,即使他没赶过来关靖泽也不会有事。 郑驰乐不知道关靖泽有没有把他们的对话听进去,一时有些沉默。 他始终不知道关靖泽喜欢自己什么,是少年时那虚假的憧憬,还是“回来”后与这个老旧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在作祟? 以往关靖泽看到的都只是他光明磊落的一面,而暗藏在光明背后的冷漠、尖锐以及尖刻,关靖泽都是没有见过、却又深埋在他骨子的。 郑驰乐没有说话。 关靖泽站起来揉揉手腕,也是一言不发。 事实上他是在懊恼——自己居然会着了刘启宇的道! 等手腕的酸痛感差不多消失以后他才问郑驰乐:“你怎么这么巧过来了?” 郑驰乐一听,以为关靖泽才刚醒来还搞不清状况,交待道:“我叫小海帮忙查了这个刘启宇,发现了很多东西——” 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咚地一声。 郑驰乐心头一跳,跑出去一看,刘启宇正打开窗子往外跳。 见他出来,鼻青脸肿的刘启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干脆地往外跃落。 等郑驰乐追到窗边的时候他居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关靖泽跟了过去,神情严肃:“这家伙肯定练过,而且还很会诈,刚才他恐怕在装晕!” 关靖泽一开始显然也着过这样的道。 郑驰乐有心去追人,又不放心关靖泽:“你有没有受伤?” 关靖泽摇摇头:“我回宿舍冲个澡睡一觉就好,你在这里等潘小海过来再商量对策吧,不要一个人去逞英雄。” 郑驰乐说:“小海赶过来也得一段时间,我先陪你一起回去。” 关靖泽身体一僵,点点头。 郑驰乐说:“你刚刚被绑太久了,手脚可能会麻,我扶你吧。” 关靖泽侧身避开:“不用。” 郑驰乐微顿,说:“那回去吧。” 关靖泽说:“嗯。”说完就快步走在前面。 郑驰乐慢慢收回自己落空的手,跟在关靖泽身后往回走。 关靖泽一到住处就拿着替换的衣服进了小小的卫生间,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 郑驰乐确认关靖泽确实听到了他跟刘启宇的谈话。 关靖泽这人周围都是正直又光明的人,他刚才说的话肯定触及了关靖泽的底线。 他坐在椅子上抬起手嗅了嗅上头残余的烟味。 虽然他从不抽烟,但烟一经手难免就会沾上味道。 不管是逢场作戏也好坐观虎斗也罢,他都经历过那些并不值得夸耀的事。 郑驰乐靠着椅背听着里面的水声。 就这么过了二十几分钟,郑驰乐终于坐不住了。 有意见就坐下来谈,用得着躲在浴室里不出来吗! 郑驰乐走过去敲响了浴室门,语气却在出口的瞬间变得平和:“你洗好了吗?我也想洗个澡。” 里面的水声停了。 关靖泽却没有出声。 郑驰乐觉得不对劲:“靖泽?” 关靖泽说:“再等一会儿。”他的声音压得很沉,带着几分沙哑。 郑驰乐“望闻问切”的功夫非常扎实,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有问题:“你怎么了?是不是刘启宇对你做了什么事?” 关靖泽否认:“没有。” 郑驰乐说:“那你开门。” 关靖泽说:“再等一下就好。” 郑驰乐可不乐意:“你开门我就要撞门了。” 关靖泽那边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 郑驰乐一眼就注意到关靖泽的异常,咬牙说:“他给你下药了!” 既然被发现了,关靖泽也不藏着掖着了:“你先出去,我自己解决一下。” 郑驰乐正要说话,关靖泽却重新关上了门。 郑驰乐说:“你开门!” 关靖泽哑声说:“不要说话。” 他确实很想将郑驰乐拆吞入腹,但绝对不是这种情况。这对他们的感情而言是一种玷污,他希望能在更好的情况下进行他们的第一次。 现在这样,他甚至努力将郑驰乐的影子从脑海里暂时清除。 这也是他久久没法释放的原因。 水声再次响起。 郑驰乐倚在门板上静静地站着。 他自然听得出关靖泽的隐忍。 联想到关靖泽的个性,他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测冤枉了关靖泽。 关靖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失控。 关靖泽对这份感情的珍视让他感到愧疚。 如果他也付出了同等的感情,就不会那么轻易去揣测关靖泽。 他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心。 郑驰乐隔着门板往里面说话:“你刚刚听到的东西,是我很少展露在人前的另一面,我不会去做那样的事,但我也许可以冷眼看着他们发生。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乐观积极、待人热情的郑驰乐,正相反,我有时候其实很冷漠。” 关靖泽关了水声。 郑驰乐接着说:“知道那个渣滓对你起了那种心思的时候,我杀了他的心思都有!所以我肯定是喜欢你的,可我不是很确定你能不能接受我的另外一面。” 第一次听到郑驰乐亲口说出对自己的感情,关靖泽只觉得体内的燥热更甚。等品出郑驰乐话里的犹豫和对他自己的否定时,关靖泽想到自了己刚刚拒绝了郑驰乐的触碰,心头的燥火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骤然冷了下来。 药力好像慢慢过去了。 关靖泽笑了起来。 碰上彼此之间的事情时,他们俩真是两个实打实的傻子。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一把抱住郑驰乐吻了下去。 郑驰乐一下子被吻个正着,毫无防备地被关靖泽带到了床褥上。 关靖泽把郑驰乐的唇舌尝了个够本,然后牢牢地将他禁锢在身下:“我们是不是可以来讨论一下你刚刚和刘启宇谈话的内容了?” 郑驰乐心里突然有点发毛。 他跟那个渣滓说了什么来着? 关靖泽很满意他的反应,长脚探入他腿间,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首先,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刘启宇觉得你不是雏?” 郑驰乐:“……” 关靖泽咬了口郑驰乐的耳垂。 郑驰乐最怕被人碰这地方,被咬得浑身直颤,只能缴械投降:“……就是在他面前方便了一次?” 关靖泽一点就通:“所以你才说他看过你的尺寸对吧?” 郑驰乐:“……是。” 关靖泽说:“那么,双龙?” 郑驰乐辩解:“……我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 想到郑驰乐最后那句“我的人你也敢打主意”,关靖泽有再多的不满也消散了。 他吻咬起郑驰乐的耳垂。 郑驰乐觉得自己全身都快发软了。 关靖泽探向郑驰乐下-身来回地把弄着,很快就让“小乐乐”抬起头来。 这种事郑驰乐见识了不少,可亲身经历还是第一回,不同于听到刘启宇说起时的恶心,一种未知的快-感撞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绷起。 这时关靖泽却恶劣地跳了起来,走进卫生间再次关起门。 郑驰乐有些缓不过神来。 关靖泽语气十分愉悦:“不能只让我自己一个人憋着,你也来尝尝这滋味。” 郑驰乐:“……” 他瞪着紧闭的门板老半天,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混帐!你最后别出来了!” 关靖泽脸皮厚极了:“你想以牙还牙吗?你要是想的话我这就出来。” 意思是让郑驰乐也帮自己摸出感觉来。 郑驰乐突然觉得自己前面的担心根本没必要,这家伙的这一面在以前还不是藏得好好的?现在这家伙的恶劣秉性才彻底暴-露出来,他想退货都不成了。 郑驰乐在心里抱怨着,笑意却忍不住爬到了脸上。 ——更要命的是,他还不想退货。 郑驰乐认命地给自己解决“生理问题”。 这一耽搁,潘小海也已经回到了党校。 郑驰乐清理好住处、换好衣服,潘小海正好来敲门。 郑驰乐不想让潘小海踏进“案发现场”,招呼潘小海到外面去谈。 关靖泽也很快跟了出来。 郑驰乐给潘小海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潘小海看向关靖泽的目光就有些诡异了。 他瞄了郑驰乐几眼,拉着郑驰乐到一边说悄悄话:“为什么刘启宇盯上了那家伙,出现红印子的却是你的脖子,还有,你耳垂也很红啊,难道你篡改了这件事受害人?兄弟,做人要诚实啊!” 郑驰乐:“……” 关靖泽做的好事!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努力让自己维持脸皮上的平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找人盯好刘启宇,别让他跑了。” 潘小海一愣,恼道:“你不早说!我刚刚看到他上了电车,好像往火车站去了。现在叫人去火车站来不来得及?” 郑驰乐皱起眉:“冬青他们都去上学了,我们上哪儿找帮手?而且火车站人那么多,他要是稍微乔装一下,找到他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潘小海说:“难道就这么放他走?” 郑驰乐说:“至少他的伪装已经被撕下来了。” 潘小海可不天真:“亡命之徒有时候还更可怕。” 郑驰乐说:“所以第一方面我们的信息网要快一点铺开,另一方面我们要更好的借助其他力量,因为光靠我们自己是办不了什么事的。” 潘小海有些痛恨自己的年龄:“也只能这样了。” 郑驰乐说:“我们还有一个可以查的方向,刘启宇是刘贺的侄子,也许他会去投奔刘贺。不过刘贺那边水太深,我们贸然去查的话整个信息网恐怕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潘小海踟蹰了:“那怎么办?” 郑驰乐看向关靖泽。 关靖泽说:“我跟张叔联系,再让爸也出面处理。” 这个张叔自然是张世明,他人脉广,查什么都容易,也不会引人注目打草惊蛇。 三个人又就着这件事商量了很久,才开始各自去忙碌。 耿修武和省公安厅那边的动作都很迅速,没过几天钱谦落网的消息就传到了党校。 为了不让二高彻底被毁掉,真正的案情并没有大规模报道,只是追查出相关的受害人进行追偿。同时已经入了省专家组的赵开平自动请缨,带着临时医疗队分别对受害人做心理疏导,能复学的就尽量让他们复学。 接受二高这个摊子的不是别人,是魏其能。 对于二高这个烫手山芋,其他人根本避之唯恐不及,因为成钧就提名让魏其能调任二高。 一直到九月中旬,这一场无声的清洗才逐渐平息。 而在刘启宇出逃后的第二天,定海省的刘贺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刘贺暗骂一声吸血鬼! 要知道这个侄儿是家里最难缠的,不仅帮他大哥要了一大笔建房子的钱,还给他二哥讨了一大笔钱去还赌债,最后这个侄儿自己的花销也要从他这里拿,不是吸血鬼是什么? 简直贪得无厌! 他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刘启宇说:“叔,我要过来跟你过了。” 刘贺直觉就认定刘启宇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婉拒道:“你书念得好好的,过来做什么?” 刘启宇说:“二高那校长出事儿了,我的书也没法接着念,所以就来投奔三叔你啊!” 刘贺骂道:“早叫你别跟着那种人混!你非不听!”到底是自己侄子,他也不忍心让刘启宇蹲大牢,而且刘启宇脑袋灵活,既然能从他这里要到钱,自然也能从别人那儿要到。到时候给刘启宇换个名字、换个身份,让他帮自己做事也不错!他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端出了好长辈的派头,“过来吧,我帮你摆平。” 刘启宇没脸没皮地奉承:“我就知道三叔你对家里人最好!” 挂断公用电话后他上了南下的火车,躲在厕所里抽起烟来。 等一根烟差不多抽完了,他从口袋掏出两张从关靖泽办公室那顺来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关靖泽本人,一张是郑驰乐,看上面的日期是暑假时拍的。 原来早就已经被勾搭上了,装什么清高? 刘启宇看了一会儿,拿出火机烧掉了关靖泽那张照片。 他的目光定在郑驰乐的照片上,嘿嘿冷笑:“还以为是个挺嫩的家伙,没想到居然藏着毒牙……真是了不起。” 想到郑驰乐身上那股狠劲,刘启宇整个人兴奋起来。 他将郑驰乐的照片收进口袋里,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这些事郑驰乐还无法得知,他得同时为孙茹的病和九月下旬的交流会忙碌,并且必须兼顾党校这边的学习和交往,每一天都是由早到晚地奔走。 而这时候首都那边也发生了一件小事。 叶曦明跟韩蕴裳这个婶婶的关系越来越近,相处起来也亲近多了。 这天叶曦明发现韩蕴裳时不时会给淮昌寄信和寄书后就跟韩蕴裳开起了玩笑:“婶婶你是不是在淮昌那边藏着个小相好!组织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快招来!要不然我可要上报给二叔了啊!” 韩蕴裳正要解释,叶仲荣正好就回来了。 叶仲荣只听到最后一句,于是朗笑着问:“什么事要上报给我?” 第八十八章 相逢 韩蕴裳没想到叶仲荣会突然回来,愣了一下才问:“不是说要去市郊,怎么提前回来了?” 叶仲荣说:“临时取消了行程。” 叶曦明也只敢在韩蕴裳面前咋呼一下,到了叶仲荣跟前就消停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叶仲荣这个二叔就是最不好亲近的,虽然他在外头的形象非常可亲,可小孩子特别敏感,叶曦明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叶仲荣瞧不上他们。 虽然韩蕴裳摆出了要让他过继到叶仲荣膝下的姿态,可叶曦明心里还是不踏实。 不过他现在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以前他被三叔养着,三叔总是惯着他,什么事都鼓励他去做。记得有一回他想去学人飙车,三叔也夸他年轻人有朝气,后来堂弟去耍了一把,三叔只差没把堂弟往死里打。 以前他只觉得三叔疼他,后来韩蕴裳给他分析过什么叫捧杀、什么叫惯坏之后,他才知道三叔总让他出“风头”、总纵容着他做任何事,根本就不是处于对他这个侄子的疼爱。 他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呆在研究所里不回家,是非黑白都没人教他分辨,于是三叔明明是蓄意要将他引上歪路,他却还是当他是最亲近的人! 如果是以前,叶曦明肯定对严厉又正经的叶仲荣敬而远之,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才是真正想他好的人。 不过虽然叶仲荣还是不是很认可他,他却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努力,总有一天他能让二叔真心认同! 不过在那之前……咳咳。 眼看跟韩蕴裳开玩笑被抓包,叶曦明蹑手蹑脚准备遁逃。 叶仲荣见叶曦明鬼鬼祟祟,伸手揪着他的脖子抓个正着:“怎么回事?见了我就跑像什么样?我会吃人吗?” 叶曦明觑向韩蕴裳。 他是有心要让叶仲荣认可没错,可他对韩蕴裳这个带他睁开眼睛看人的婶婶才是敬爱非常,可不想瞎嚷嚷那些没影的事破坏叔婶之间感情。 这时韩蕴裳已经理好了思路,她示意叶曦明稍安勿躁,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别训他,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曦明发现了我偶尔会给淮昌那边寄信而已,上回我去淮昌那边休养时认识了一个很不错的孩子,他是季老先生的徒弟,那时候陪过我一段时间,所以我碰上医学方面的书就买下来寄给她——首都这边的资源总归是要好一些的。” 她这么一提叶仲荣也没多想,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要不是这边走不开,月底我也想去淮昌走走啊,他们正要举办第二届医学交流会。上一届的反响很好,这是个好经验,国外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催生了多少新理论?我们国内的学术界也应该多搞搞,不同的思维多交流交流,说不能能碰撞出不一样的花火也不一定。” 韩蕴裳也不知是劝叶仲荣去好还是不是好,只能说:“也许到时候你就有空了。” 叶仲荣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叶曦明举手插话:“二叔,我去吧!我去看一看,然后回头给你说!” 韩蕴裳说:“曦明去见识见识也不错。” 妻子都这么说了,叶仲荣自然不会反对,拍拍叶曦明的肩膀说道:“那好,你就当一次我的眼睛吧,可得看仔细点。” 叶曦明说:“谢谢长官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九月下旬,郑驰乐已经给孙茹做了三次诊疗。孙茹的情况他已经基本把握清楚了,在第一次正式问诊后他就确定了病因:综合孙茹的脉象和种种症状,精神受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身体上的问题:气滞血瘀。 气滞这一点有些玄乎,血瘀却是实实在在的,能够明明白白地断个分明。 原来孙茹产后体内有淤血存留,因而孩子死后她精神恍惚,总感觉自己还怀着个孩子。等挣脱了这种感觉,又觉得出生后的孩子还在自己身边,所以她会把野猫野狗认成自己的孩子。 后来解明朗带她去看病,又遇上了那样的恶医,孙茹在挣逃过程中奋力反抗,表面上没受什么伤,实际上却已经隐伤在内。 这几年孙茹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就是因为这个病灶没有好好解决。人体的血液是环流的,一个地方瘀滞不通,其他地方也会运行不畅,要驱动这不合作的大循环就大大地加重了心脏的负荷。心不宁,神也不安,一系列症状随之出现。 郑驰乐斟酌了一会儿,最终取了沉香、丁香、檀香、绛香、广藿香、苏合香、安息香等等十余种“香”入药,再以数种矿物药、动物药进行配伍,先为孙茹活血通瘀。 郑驰乐跟解明朗解释完用这副药的道理之后又补充:“这药用了一味朱砂,不能多用。等起了效之后我们就改用丹七——就是丹参和田七,再逐渐用些其他药来养血宁神,慢慢把身体调理好。阿姨才二十九岁,如果恢复得快,往后还能再要个孩子——这一点解叔你一定要耐心地跟阿姨多说几遍,不管阿姨看起来是不是有在听。你把这当成我们赤脚大夫说的丢魂落魄后需要‘招魂’也好,西医说的‘精神暗示’也罢,总之要多和阿姨说话,说到她能听进去为止。” 解明朗听得认真,最后点点头说:“我会照办的。” 郑驰乐说:“还有个刺激性比较大的做法,也许会会让阿姨产生比较大的反应。如果解叔你能做到的话,就到家里找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最好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将他带到阿姨面前——这样提示她你们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阿姨现在的精神处于半封闭状态,适当的刺激能让她重新对外界做出反应。” 解明朗还在犹豫,一边的解馨已经说:“五堂弟就跟二叔长得很像,正好七岁!” 解明朗最终也点头答应下来。 孙茹的治疗进度很顺利,等到九月下旬正式到来的时候她已经逐渐开始恢复。 这天郑驰乐刚给孙茹复诊完,解明朗就接到了吴弃疾的电话:“乐乐忙完了吧?让乐乐去车站接个人。” 解明朗本来还想着让郑驰乐多呆一会儿,搁下电话后也只能放人了。 郑驰乐一听到接人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届医学交流会即将开始,很多嘉宾和参与者也快到了,有些人他得亲自去接。 跟解明朗道别后郑驰乐就离开解家,奔赴火车站。 与此同时,叶曦明正愁眉苦脸地跟着人流下车。 他的行李被盗了。 从来没有自个儿出过远门的他戒心太低,放下行李就去厕所,结果回来后自然是一筹莫展。 叶曦明不想向首都求救,因为出门前韩蕴裳可是再三叮嘱他要小心,还问要不要找个人一起来,他豪气干云地拍拍胸脯说:“当然不需要!也不看看我是谁?出个门怎么可能难得倒我!” 结果才刚出来就碰上了这种倒霉事! 叶曦明正皱着眉思考该怎么办,突然被很轻地扯了扯。 叶曦明跟着韩家老五训练了那么久,反应非常敏捷,马上就转头往一边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不对了。 旁边是两个看起来像夫妻的外地人,衣着看起来很窘迫。那男人手上还抱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穿着的衣服跟他们完全不同,叶曦明曾经也是个败家子,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小家伙那一身行头可不便宜,就连帽子都非常昂贵。 总之从头到脚都是贵东西,可你要是不懂行情不懂牌子的话,又只会当它们是质量相对比较好的普通衣服。 那对夫妻显然支撑不起这样的穿着水平。 而且刚刚拉他的应该是那个孩子吧? 叶曦明正要看个仔细,就被那对夫妇发现了。 也许是叶曦明的目光太过直白,那对夫妇抱起孩子就跑。 原本叶曦明还不确定呢,这做贼心虚的表现反倒让他彻底明白过来:敢情他碰上人贩子了! 上个月韩蕴裳正好带他了解过这方面的东西,现在很多地方的安防都有漏洞,特别是车站这些人口流动比较大的地方,经常会出现拐卖人口的事情。这年头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要是孩子被卖到了落后地区,那可真是查无可查! 叶曦明去见过好几个丢了孩子的父母,他们那种无望的悲伤是他没法忘记的。 一想到这些家伙为了钱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叶曦明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没想到那对夫妇还有同伙,叶曦明一动就碰上了一个跳出来拦截他的凶悍中年人。 叶曦明气怒交加,跟对方打了起来。可惜他的格斗都是一板一眼学下来的,真正的实战经验为零,很快就被对方揍得找不着北。 眼看那对夫妇就要跑远了,叶曦明大声叫喝:“人贩子!他们是人贩子!快拦住那个穿红色外套的男人!抱着小孩那个!” 那个凶悍的中年人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也顾不得拦着叶曦明了,挤出人群就跑。 叶曦明手臂被打伤了,耷拉着没法动,可他还是心急地往前跑,边跑边喊:“抓住那个红衣服的!抱着小孩的男人!他是人贩子!” 听到人贩子,其他人都很愤怒,在人群里搜寻起来。 穿着红色外套的男人心知不妙,扛起小孩跑得更快。 就在他准备钻进小道逃出车站的时候,一只脚狠踹在他膝盖上。 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倒,孩子也脱了手。 其他人追了上来,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脚踩着那个男人,一手抱着孩子。 少年见人堆里有个妇人正在往外钻,扬声提醒道:“这人有同伙,快抓住那个女人!” 要抓男人很多人可能还会犹豫一下,听到是个女人动手的人就多了。 目标也很明确,这种时刻人人都应该往里挤,没有人会没有半点好奇心,在这时候往外跑! 很快两个人贩子就被绑到了一起,期间不少人向他们踢了几脚,以泄心中愤恨。 叶曦明也赶了过来,他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年后有些发愣,总觉得有些眼熟。 而且是非常眼熟。 但偏偏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听周围的人绘声绘色地说着这少年多帅气多英勇,叶曦明纠结了。他也才十几岁,还是非常在意别人评价的,听到别人这么夸那少年,他可真是羡慕死了。 不过人总会喜欢志气相投的人,叶曦明由衷夸道:“你一下子就把他制服了,真厉害!” 一路跟过来的人认出了他,赞叹声此起彼落:“就是这小娃儿发现了这两个人贩子!”“这两个人贩子还有同伙,他打了这小娃儿!”“真是英雄出少年!” 刚刚叶曦明还羡慕着呢,这一通夸奖却让他脸红了。 那少年却说:“能不能帮忙把这两个家伙送到车站工作处那边,这孩子的父母应该在找孩子,我们得带他去广播室广播找人,而且这个……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叶曦明想到自己这名字以前名声可不太好,为了保险起见报了个化名:“乐明!” 少年说道:“音乐的乐吗?这么巧,我的名字也有这个字,不过它念乐,快乐的乐,你叫我乐乐就成了。我看你的手好像脱臼了,一起去广播室吧,我帮你正正骨头就没事了,不过其他外伤倒是得处理一下,免得被感染。” 叶曦明惊诧:“你还会治病?” 少年说:“会一点,这点小问题可以放心地交给我。还有这孩子也是,他好像被灌了药,暂时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没力气,我得给他做进一步检查,走吧。” 其他人要么揽下了“押送”人贩子的任务,要么自发地让开路给他们通行,等他们走到外头时有人认出了少年的身份,欢喜地叫唤:“小郑医生,是你啊!” 第八十九章 有朋 郑驰乐一看,居然是林致远的父亲。场合不对,郑驰乐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林叔准备去哪儿?” 林致远的父亲说:“怕致远在首都吃不惯,我托人给他捎点儿吃的。” 郑驰乐笑着说:“致远哥一定很高兴。” 寒暄完后他就跟叶曦明一起赶向广播室,留下林父在那儿向别人吹嘘郑驰乐有多厉害。 郑驰乐没有认出叶曦明,因为这时候的叶曦明剪了个很短的头发,脸色红润得非常有朝气,看起来可没有半点“小白脸”的痕迹。 而且叶曦明像他母亲比较多,身上没多少叶家人的痕迹,他化名做“乐明”,郑驰乐也没往那边想。 郑驰乐边走边问叶曦明:“乐明你是外地来的吧?” 叶曦明说:“没错。”说到这个他的脸就皱成一团,“没想到出次门会这么倒霉,在车上不见了行李,下了车又碰上这样的事!” 郑驰乐听着也觉得忧心,淮昌是有增加安防警力的计划,可执行下来总有些困难。看陆冬青父亲的安保公司生意那么红火就知道了,安全这一块的漏洞实在太大了! 郑驰乐想要为淮昌这边辩解几句,却又觉得这种事说多少都是狡辩,还不如多想想该怎么促成公安系统的改革。听叶曦明连行李都不见了,郑驰乐邀请道:“你是过来旅行的吗?如果你不介意老街区那边的房子有点旧的话,可以到我师兄家住下。” 叶曦明喜上眉梢:“真的吗?其实我是来看医学交流会的,不过也不知那边给不给我进去看……我身上现在半毛钱都没有了!” 郑驰乐微讶:“你对这次的交流会感兴趣?” 叶曦明说:“是啊,我就是冲着它来的,因为家里人叫我来长长见识!如果你们肯收留我的话,我回去后一定会把食宿费用寄回给你们的。” 郑驰乐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吃饭也不过是多一双筷子,谈什么食宿费。至于你想去交流会也简单,到时候我给你一张额外的邀请函。” 这下轮到叶曦明瞪着郑驰乐了。 郑驰乐没有托大地说这事儿是自己经手的,只说是自己师父和朋友的爸爸都跟淮昌大学有点儿关系,能给他弄到邀请函。 郑驰乐补充道:“你要是想了解更多的话,到时候跟着我,我可以带你好好瞧瞧。” 叶曦明总算摸着了一点儿头绪,试探着问:“你的师父是谁?出不出名的?” 郑驰乐被他的问法逗笑了,哪有问人出不出名的?这家伙刚刚下的那趟车是从首都开过来的,这家伙不会是首都哪家人派出来领略人生的小少爷吧? 不过那边好像没有特别出名的姓乐的。 郑驰乐说:“我师父叫季春来,也许还算出名。” 叶曦明愣愣地瞅着他。 季春来,可不就是给韩蕴裳调理身体的那个季老先生嘛!这个乐乐就是韩蕴裳很看好的那个徒弟? 叶曦明觑了郑驰乐几眼,心里有些嫉妒,但又不得不服气:这家伙身手比他好,还藏着一身好医术,可不就比自己有出息多了吗! 郑驰乐问:“怎么了?” 叶曦明压下心里那酸溜溜的感觉,说:“没什么,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很厉害!你是他徒弟,难怪那么能打又那么会治病!” 郑驰乐乐道:“我还没给你治呢,你怎么就夸起我来了?” 他俩的步伐都很快,说话间广播室已经到了,郑驰乐将情况对广播室的女播音员说明白后,这个年轻的妹子就义愤填膺地唾骂了人贩子一番,然后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始广播寻人消息。 郑驰乐趁这当口帮叶曦明将脱臼的手臂接回去。 追人的时候叶曦明还没感觉,这会儿反倒担心上了:“疼吗?” 郑驰乐说:“疼,很疼!” 叶曦明眉头皱得死紧,一脸的痛苦:“你一定要轻点,先声明啊,我一疼就会掉眼泪,绝对不是我懦弱!只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郑驰乐觉得这家伙实在可爱,听他的言行、看他的举止,明明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想到会那么勇敢地站出来解救小孩。 要知道即使是在叶曦明认出了人贩子、负伤追人期间,犹豫着没胆子上前拦截的仍然大有人在,光凭这一点,这个小少爷的那点儿娇气和骄气就可以忽略了。 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郑驰乐故意逗叶曦明:“注意,真的会很痛,你忍着点。” 叶曦明视死如归地闭起眼。 等了好一会儿,胳膊上除了不痛不痒地被推了一下之外就再也没有动静。 叶曦明耐不住了,悄悄睁开一条缝来偷看。 结果就看到郑驰乐在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叶曦明一看郑驰乐那笑容满面的模样就知道他在耍着自己玩了!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叶曦明总觉得郑驰乐跟自己是打心里亲近。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恢复如常、伸屈自如了。 叶曦明说:“你的医术真不错!” 郑驰乐说:“其他外伤等回到我师兄的诊所再帮你处理一下,倒是这个小孩有点麻烦,他被用麻醉乙醚闷晕了,等会儿应该就会苏醒,也不知他父母会不会找来,这种时候还是有亲人在身边最好。” 叶曦明说:“肯定会的,他父母非常在意他,你看他的衣服,件件都很贵,而且不是贵在款式和牌子上,而是贵在细致和舒适上!我就是靠他的衣着认出人贩子来的。” 听到叶曦明是这么判断的,郑驰乐对他倒是高看了一眼。叶曦明虽然有些天真,但秉性很好,既有敢于挺身而出的勇气,又有这细致观察的心思,如果他前面的猜测没错的话,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郑驰乐说:“人贩子真是丧尽天良,希望他的父母早一点找过来。” 话刚落音,就有一对夫妇急匆匆地推开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直擦汗的中年人。 郑驰乐抱着孩子站起来,警惕地问:“你们是?” 最先赶到的妇人用外语说:“这是儿子,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郑驰乐见对方神色惶急,一看就是因为找不着儿子而焦急万分的母亲,也用外语回答:“好的,你的儿子没事,只是吸入了一点麻醉用的乙醚,量不是很多,搬到这里时基本已经缓过来了,不放心的话可以到附近的医院或者诊所再做简单的诊治。” 妇人听到他言语流利,语气也不急不躁,不由也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着急起来不自觉就带出了这些年来用惯了的语言,抱过小孩后立刻搂紧他,改换国语:“我儿子他怎么会遇上这么可怕的事!” 郑驰乐注意到身后站着的男人始终一语不发,而后边的两个中年人居然是他认识的,乘风机械厂的两个副厂长! 对方也认出了郑驰乐,连忙把他拉到一边说明原委。 这两夫妇祖上都是淮昌人,直到前两代时碰上了战乱才迁到德国,经过两代的发展已经彻底融入了那边,并且创下不小的基业。男的叫柯汉兴,从他祖父那一辈开始就跟许多技术型产业有着千丝万缕,到他这一代更是把家业做大了。这次他回来,一来是想回故乡看看,二来是受邀到乘风机械厂视察,看看要不要给家乡带回一定的支持。 厂领导班子已经在市政那边立下死誓,一定会招待好这对难得归国一次的夫妇,势必使尽浑身解数让对方满意地给技术。 对方一到淮昌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叫他们怎么能不焦心! 郑驰乐听完后想了想,说道:“这事是我们没做好,等一下认错一定要诚恳,拿出真正的诚意来。”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你跟他们说我们早就开始重视安防问题,并且已经在尽力推行,班子很大、担子很重,总会有疏漏,我们会努力做到更好,希望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郑驰乐将省厅那边的初步改编策划快速地给他们说了说,让他们回头继续去做接待。 他们说完“悄悄话”后折返,妇人果然已经用德语在跟她丈夫说:“我们回去吧,这地方太乱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两位副厂长都不懂的德语,立刻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意识到自己是没法甩手了,索性就替他们上前交涉起来。说辞还是刚刚他给两位副厂长说的说辞,只不过最后他添了一句:“德国有句老话说得好,掉进染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里面感觉良好。幸运的是我们华国大多数人都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呆在染缸里面,并且竭力想要离开它,如果你们肯花一点时间——哪怕只有一天,都会对淮昌有不同的印象。虽然很多方面都还不完美,但是很多人都正在为改变它们而努力,都希望能够看到它一天更比一天好。” 妇人已经知道是郑驰乐和叶曦明解救了自己的孩子,听到他这么说倒是迟疑起来,一边的柯汉兴在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如果给你一天,你能给我们看到什么呢?” 郑驰乐跟乘风机械厂的两位副厂长交换了眼神,说道:“乘风这个品牌,在国内已经站稳了脚跟,它不缺资金、不缺好政策、不缺人力物力,只缺技术。虽然国家为它引进了很多项新技术,但是相对于国际水平来说,我们还是落后了一大截。在新科技这一块,我们华国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走得摇摇晃晃,三步一跌,五步又栽一跟斗——一方面很多一开始以为是善意跟你合作的外企,眨眼间又翻脸不认人,另一方面是企业结构的改革很多地方都没有贯彻下去,自己人也在内耗。这些都是我们的问题,但有很大一部分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华中那边造风扇,一年之间就让凉风吹遍了全国;鹤华那边造彩电,不到两年就让各地都过上了有声有色的新生活——这对于外面来说也许不值一提,可都是在努力地改善我们这些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生活品质。我们不能给你看多漂亮多浩瀚的工程,我们能给你们看的只有一些很实在的东西,比如说怎么一小步一小步地开拓国产轿车之路,这是我们一直在摸索的。” 郑驰乐这番话说得非常恳切,抱着孩子的妇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柯汉兴拍板定案:“好,我们再留几天。” 妇人想到郑驰乐和叶曦明救了自己孩子,追问道:“你们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郑驰乐说:“我叫郑驰乐。” 叶曦明踟蹰着说:“……我叫乐明。” 他不表明身份,是想再好好瞧瞧郑驰乐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好到韩蕴裳那么上心! 叶曦明从小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韩蕴裳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虚,他对韩蕴裳的感情就像对自己真正的母亲一样。 但凡孩子,总是对自己的至亲有着天生的占有欲的。 就算郑驰乐真的那么好,他也不会气馁!他要看清楚郑驰乐好在哪里,然后好好地学一学,这也是韩蕴裳教他的——别人好的地方学过来,那就是自己赚了! 叶曦明悄悄瞧了郑驰乐一眼,目光亮到不得了。 柯汉兴看了乘风机械厂来的人说:“他们是认识的,我们先去休息休息,回头再拜访就行了。” 妇人对郑驰乐两人说:“那我和汉兴改天再带着孩子登门向你们道谢。” 郑驰乐说:“不用,不过如果孩子醒来后有不适你可以带他过来,我就住在我师兄吴弃疾的诊所里面。” 柯汉兴说:“吴弃疾是你师兄?” 郑驰乐说:“柯先生听说过吗?” 妇人说:“他闲暇时爱翻翻医学平台这本杂志,很早以前就关注过吴先生了。” 柯汉兴感叹道:“吴先生很了不起,他是医学平台这本杂志的创始人邀请的第一个华国人,那时候他还非常年轻,但是见解已经非常独到了!等我们休息好了一定登门拜访。” 郑驰乐笑着说:“有朋自远方来,师兄会非常欢迎。” 第九十章 疫情 郑驰乐领着叶曦明回诊所,搬出药箱给他上药。 前边被耍过一次,叶曦明这次显得镇定多了,任由郑驰乐怎么唬都不担心。 郑驰乐帮他处理完伤口,黎柏生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他怎么把接到的人自个儿扔在车上。 郑驰乐简单地给黎柏生交代了事情经过。 黎柏生听后点头说:“好,这事我来处理。” 郑驰乐正琢磨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吴弃疾,诊所门就被推开了。 居然是关靖泽。 郑驰乐问:“你不是跟着常校长去华中那边交流了吗?” 关靖泽说:“那边的事情有事,提前回来了。” 郑驰乐一愣:“什么事?” 关靖泽看了他一眼,迟疑地说:“那边出现了霍乱。” 郑驰乐跳了起来:“霍乱?怎么回事?不是做好了……”他刚想说卫生院那边年初刚颁布了防疫纲要,可他很快又想到了问题所在,“现在医疗站点其实还没有铺开,卫生体系能管的范围其实没那么多。” 霍乱在早年几乎已经成功杜绝,可建国后那场动乱使得整个卫生体系彻底瘫痪,这种易传染、死亡率也高的传染病又一次卷土重来。 二十几年前也有一次霍乱发病的高峰期,起因是沿海地区天灾频发,接着往周边地区蔓延。 郑驰乐知道这几年还会有第二次流行高峰期,早两年就跟何遇安深谈过这个问题。何遇安虽然退居淮昌多年,在卫生体系之中却还有好些能说得上话的人,当时就已经向上反映过这个问题,上面也很快将防疫纲要拟定下来,早早就逐层往下下达命令。 郑驰乐没想到这事情还是没能避免。 下路不通,上头的指令也很难贯彻! 他说道:“师父他们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他们。” 关靖泽正要再跟郑驰乐说说话,却突然注意到诊所里还有个生面孔。 这生面孔瞅起来有些眼熟…… 叶曦明心知不妙! 关靖泽回首都的次数不多,但他们这一批人圈子很小,见面的机会还是有的。那时候叶曦明只爱吃喝玩乐,最看不惯的就是从小就一本正经的优等生,所以不怎么跟关靖泽打招呼;关靖泽应该也不怎么瞧得上他们,即使是有长辈在场的场合也只是对他们点头致意。 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那么熟稔,叶曦明就知道自己是真的差远了:即使是在首都,能跟关靖泽走近的人也不多啊!难怪婶婶会对他高看一眼。 这么一想叶曦明倒是服气了,有时候如果距离只差一点点也许会很不甘心地想着要超越,相差太远了反而连羡慕妒忌恨的心思都没了! 叶曦明主动问好:“靖泽哥!” 关靖泽一眼就认出了叶曦明,还琢磨着叶家那边在打什么主意呢,听到叶曦明这声叫唤倒是惊奇起来:以前叶曦明见到他就绕着走,哪会这么乖乖认小? 他瞧了叶曦明一会儿,把郑驰乐拉进院子:“你认出来了吗?” 郑驰乐敏锐地察觉关靖泽问得颇有深意,皱起眉头:“认出什么?我是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 关靖泽开门见山地说:“他就是叶曦明,我们‘回来’前你耍的那个‘病人’。” 郑驰乐愣住了。 仔细一回想,这个“乐明”跟那个叶曦明确实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行为举止也差异巨大,他完全没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关靖泽说:“他变了很多,如果是几年前你见到了他,他可能也还是有着大大的眼袋、大大的黑眼圈,目光颓靡、神色憔悴,跟现在完全不同。” 郑驰乐想到了韩蕴裳。 叶曦明正处于最容易塑造的成长时期,遇到一个差劲的长辈会把他带上歪路,遇到一个好的长辈却也能把他引上正途。 只是没想到成效会这么迅速。 郑驰乐说:“我猜到他是首都那边过来的,只是没猜到叶家头上。没关系,我看他也不知道什么,大约就是‘受命’来看看这次交流会的。” 关靖泽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点头:“你心里有底就好。” 叶曦明知道关靖泽将郑驰乐找去肯定是因为自己,所以有些忐忑地留在原位。 看到关靖泽和郑驰乐并肩走出来,他马上站起来道歉:“乐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其实我是听婶婶说起了你,说你跟我差不多大却很厉害,我不服气,就借着看交流会的由头来淮昌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用假名是因为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关靖泽见过叶曦明不可一世的模样,再看到叶曦明这副作派,也不知该感叹韩蕴裳的手段厉害好,还是该感叹世事多变、稍有偏差就截然不同好。 郑驰乐已经从听到叶曦明身份时的震惊走了出来。眼前的叶曦明显然不是“前世”那个误入歧途的叶曦明,他被韩蕴裳教得很好,也许还有很多不是很完美的地方,但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少年了。 他也该放平心态来对待。 郑驰乐说:“不管你是乐明还是曦明都一样,我说了会带你去看交流会就会带你去。”他摸着下巴,“既然你叫曦明,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小明吧。” 叶曦明:“……” 这家伙果然还是想打击报复的吧! 偏偏关靖泽显然是站在郑驰乐那边的,绷起脸一本正经地跟着喊:“小明。” 叶曦明欲哭无泪。 郑驰乐和关靖泽欺负完小朋友,就赶赴淮昌大学。 叶曦明虽然很郁闷被自己沦为了小学生作文最常出现的“小明”,可又很想了解一下情况,于是厚着脸皮也跟过去了。 郑驰乐找到自家师父时何遇安、吴弃疾、黎柏生都在,显然都是因为华中那边霍乱扩散的事而聚到了一块。 遇到这种令人忧心的事,何遇安和季春来又再多的矛盾也暂时放下了。 见到郑驰乐三人跑了过来,吴弃疾问道:“怎么了?” 关靖泽秉着郑驰乐的师兄必须打好关系的基本原则,拿出份文件交给吴弃疾,说:“我刚从华中那边回来,带回了一些第一手数据,所以才跟乐乐过来。” 郑驰乐暗暗掐了关靖泽一下。 有这东西刚刚怎么不给他,害他急冲冲地过来想了解情况! 关靖泽也不在意。 要是他在诊所就交给了郑驰乐,岂不是没了跟过来的理由?除了想跟郑驰乐多处一会儿之外,关靖泽也很想知道吴弃疾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毕竟吴弃疾的能耐可比他们要高多了,他的处事方式很值得一学! 吴弃疾看完关靖泽带回来的消息之后更为忧虑。 这是第二次大爆发,比上次来得更急更快,原因很简单,一来是这两个月天灾频发,灾后疫情没能及时控制好;二来是这几年农民进城潮逐渐兴起,再加上交通越来越发达,每个城市的流动人口都越来越多,这就导致了传染病的传播途径很难控制,扩散范围也逐步增大。 这就是防疫意识没有跟上城市发展的后果! 吴弃疾显然已经跟季春来和何遇安几人商量过,他对郑驰乐说:“我有个想法,乐乐你也听一听。霍乱必须及时控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它在古代可是被称为瘟疫!淮昌省院一直有支援省外疫情的传统,刚才我们商量过后决定把这次交流会改点,改到华中去!改到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去!你先将党校那边的事停一停,来帮我一起赶出临时方案,也许会有很多人退出,但是总会有人愿意过去的。”他看向黎柏生,“淮昌大学那边也许不会同意这样的方案,那么我们可以分流,师父的身体在前几年落下了病根,不好过去,他可以在这边主持;另一边何老和我负责,经费问题要是淮昌大学那边预算不足的话,我来想办法。” 黎柏生知道吴弃疾看起来虽然很好说话,实际上他决定了的事却没有人能动摇,点头说:“好,我会去活动。” 何遇安始终一言不发。 上令难行,这表示整个体系出了问题。难怪叶盛鸿要自己出去走走,没出事儿之前谁知道底下埋着这么多问题?亏他还跟郑驰乐打了包票,说什么防疫纲要已经下发了,体系内的集体学习也组织过了。 这下他老脸都快丢光了! 受到经济发展的冲击,很多人的想法和做法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们不能再拿着老黄历做事了。 何遇安说:“你们好好准备,我也去跟几个老朋友打个招呼。” 说完他就往外走去。 等何遇安离远了,季春来说道:“老何倒是渐渐找回了年轻时的冲劲。” 郑驰乐想起刚见面时闭着眼坐在书店里听收音机的何老头儿,有些明白季春来感叹的原因。 像何遇安这样的人,只有在投身于自己曾经决意要付出一生心血的事业上时才会显露出真正的自己,硬生生要将自己从那里面抽离,看起来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郑驰乐说:“我们这就开始准备吧。” 关靖泽说:“我也来帮忙。” 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吴弃疾点头同意了。 叶曦明从进来时就没机会说半句话。 在车站广播室听到郑驰乐用德语和那对夫妇交流时他已经备受震动了,只是当时他没听懂郑驰乐说的那番话,只能从郑驰乐和那对夫妇的神色里判断出正是郑驰乐那段话让对方回心转意。 那时候他只觉得郑驰乐厉害,听得懂德语也就算了,居然还能流利地交流! 刚刚安静地听着郑驰乐几人的对话,特别是吴弃疾说的那番话,叶曦明受到的冲击是实实在在的。 遇到疫情一般人都是躲得远远地,更何况还是什么霍乱——听起来像瘟疫一样的东西! 可吴弃疾怎么说来着,要到华中去,要到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去! 叶曦明从小见多了大伯父和三伯父对二伯父的忌惮和算计,看多了一家子人因为各种问题尔虞我诈斗个不停,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在那样的家庭里,像吴弃疾这种人是绝对找不着的! 听吴弃疾的说法,好像是要让郑驰乐一起写临时方案,其他人也没提出异议,显然是很认同郑驰乐做件事的能力。 叶曦明第一次觉得很急迫——急迫地想要做些什么、学点什么。 哪怕做得不好、哪怕学得不快,他也想马上行动起来。 叶曦明不想被遗忘,主动说:“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郑驰乐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叶曦明,连忙说道:“对不起啊,刚刚顾着商量,把你给忘了。” 叶曦明说:“正事要紧!我能做点什么吗?” 郑驰乐想了想,挑了些不太难办的事项让叶曦明去忙活。 郑驰乐、关靖泽和吴弃疾合作之下,临时方案很快就出来了。 与会人在听到华中疫情的同时也收到了一份新的邀请函,它相当特殊,帮忙将邀请函送上门的学生都要等受邀方确认是要收下还是退回后才回办事处备报。 第二天清晨,接受邀请的人数确定下来了,这一届交流会来了五百多人,有二分之一的人愿意赶赴华中省。 吴弃疾和郑驰乐都有很多次带队出省援助的经验,交通和食宿方面的打点完全不是问题,当天清晨就出发了。 由于叶曦明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郑驰乐将他留在了淮昌大学,托潘小海他们帮忙招待。 叶曦明知道事情轻重,也没有非要跟着,反而静下心来仔细地等待这一场被分成两半的交流会揭开序幕。 这时候原本想要去拜访郑驰乐和吴弃疾的柯汉兴夫妇也从乘风机械厂那边得到了消息。 柯汉兴问妻子:“这一次回来,你还觉得失望吗?” 他妻子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柯汉兴说:“我也想不到,走,我们去淮昌大学那边看一看。虽然吴弃疾走了,他师父却还在啊!我们去拜访一下,说不定能听到新消息。” 他妻子点点头,替孩子换好衣服跟着柯汉兴出了门。 而这一次关靖泽居然没有去送行。 他为了跟郑驰乐、吴弃疾一起赶出临时方案已经攒下一堆事务,郑驰乐不想他来回赶,直接让他回去后就别来了。 关靖泽回到党校后迅速投入到工作里面,等他处理完大半积累下来的事情后站到窗边看着党校外往远处蜿蜒的道路,心里默念着这么一句话:一路平安,一切顺利。 第九十一章 深谈 吴弃疾带去的除了交流会的参与者以外,还拎着他一直在锻炼的那批医护人员和后勤人员。 郑驰乐跟这批人已经非常熟悉,配合起来比谁都要顺利。 由于一行人都是专业人员,抵达华中省省会的时候马上就受到了很高的重视。 潘明理所在的军区也派了人回来支援,因而潘家那边早早就得了通知,配合吴弃疾的临时方案做好了准备工作。 吴弃疾按照自愿分组和小部分调整的原则,将二百来人迅速分到了各个出现疫情的县乡。来参加交流会的都是各地比较有经验也比较有水平的老手,吴弃疾除了统一的联络方案和布置相关的后勤工作,基本都可以放手让他们领队。 要安排的东西吴弃疾早就和郑驰乐、关靖泽商量好,缺乏的药物也透过每个人掌握的渠道赶在了运输途中,郑驰乐再三确认没有疏漏后才上报给吴弃疾。 各个医疗队伍做好防护工作后马上赶赴疫区。 这个时候叶盛鸿和耿老爷子一行人正好在华中省逗留。 由于疫情突然出现,知情的人在劝不回叶盛鸿的情况下给他们调来了两个医护人员。 叶盛鸿和耿老也没有隐没行踪了,直接到潘家做客。 潘明哲在华中的影响力不小,对整个防疫抗疫局势非常了解。他得知吴弃疾一行人已经抵达后马上就找上了叶盛鸿两人,向他们说起了这个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后叶盛鸿有些出神,耿老却一点都不意外:“他们要是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潘明哲提到了另一件事:“何遇安何老也来了,听说我们这边的卫生厅的人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叶盛鸿想起当年何遇安的遭遇,心里有些唏嘘。 在建国初年那场动乱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时,整个卫生部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以何遇安为首的那伙人都遭了难,当时何遇安放下旧怨豁出面子向他求救,他却没有伸出援手。 不是他狠心,而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不多,更多更重要的人他也没能护着,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让何遇安别遭遇不测。 那场劫难过去后,何遇安就渐渐消沉了,最后连消息都很难打听到。 叶盛鸿一直觉得非常惋惜,虽然何遇安脾气犟了一点,但他绝对是一个很有凝聚力的人。就像潘明哲刚才说的,他可以指着卫生厅的人破口大骂——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对方还敬着他!要是换了别人,早被轰走了吧? 叶盛鸿对耿老爷子说:“你要不要去见见这老头子。” 耿老爷子说:“也好,我也想知道乐乐的情况。”提到“乐乐”的时候他特意看了叶盛鸿一眼。 叶盛鸿是什么人?自然不会让他看出半点端倪来。 事实上他心里并不平静。 他已经陆陆续续从这老头儿口里挖出了不少关于郑驰乐的事,或者说这老头儿根本就是有心在炫耀:说什么生活上非常细心,经常来孝敬他;说什么从小就比别家的孩子聪明,早早就学了一身好医术;说什么能力也特别特别出色,并不比很多成年人逊色,直接放下去基层磨练都不成问题…… 对于郑驰乐这个人,叶盛鸿心里其实还只有非常浅的认知。他只知道耿家这老头儿聊起来时就像聊着自家孙子一样,语气里透着洋洋得意的自豪——不可否认,看到这老头儿这副作派他心里是不大高兴的。 可他已经在郑驰乐面前搁下话说不认这个孙子,一时也没法改口。 叶盛鸿始终觉得郑驰乐没有耿老头儿说的那么好,耿老头儿只是故意在气他而已。 所以在听到郑驰乐跟着他师兄吴弃疾第一时间赶到华中省时,他才发现耿老头儿那些话固然有夸耀的成分在,却也没有半句是假。 这个孙子被教得很好,学习好,还学了医术;禀性好,有能力更有毅力;比很多人都要有坚持,目标也立得比很多人要早。 更重要的是,他身边围绕着的都是那样的一群人:他们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背景,但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更是值得敬佩的人。 叶盛鸿一生中阅人无数,很明白照这样下去他们的成就必然不会低。比如说郑驰乐的师兄吴弃疾,这次支援疫区的行动也许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实质的好处,但绝对能让他声名远扬。 而且吴弃疾并不是贸然下这样的决定,他听他亲家韩老头儿说了,吴弃疾早就给他交了一份关于培养这种应变性强的“机动式”医疗团队的提案。 那老头儿也早早就将它交待到卫生部那边,并且已经在四个政治中心定点试行。 吴弃疾自己一直在摸索着前进,就像是一个始终在磨刀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就体现出前面那些功夫的作用来了! 更难得的是,吴弃疾既不避名利也不避骂声,该灵活应变时灵活应变,该坚守原则时就绝不动摇半分,做事踏踏实实,心态也好得很。 这样的人要是碰上了机会,绝对能够青云直上。 有这样的榜样在身边,郑驰乐会能成长成如今这模样也就可以解释了。 耿老爷子出去之后,叶盛鸿一个人在中庭徘徊了许久,回到卧室后给叶仲荣去了通电话。 叶仲荣接到自家老爷子的电话后自然关切起来:“爸,那边的疫情没再蔓延了吧?听说淮昌那位吴先生带着支援队伍抵达华中了。” 叶盛鸿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叶仲荣说:“是曦明给蕴裳说的。”他简单地把叶曦明去淮昌的事情说了说,然后感慨,“没想到他去了那边以后又懂事了不少,看着他一点点转变,我觉得我以前做错了,不该漠视自己的亲侄子。” 叶盛鸿听出了味儿。 叶曦明是韩蕴裳要过去的,韩蕴裳在将叶曦明要过去养之前曾经去淮昌呆过一段时间——在那之前,韩老头儿就接触过郑驰乐的师兄吴弃疾。 原来韩家那边早就知道了,甚至已经跟郑驰乐直接对上过,也许是郑驰乐拒绝了他们,他们才转为找上叶曦明。 叶盛鸿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怒火却隐而未发。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要是没跟郑驰乐打过照面就突然知道郑驰乐的存在——而且还知道他是郑存汉的外孙,肯定是怎么都不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孙子的存在的。 郑驰乐跟他摊牌前他已经见过郑驰乐一面,并且在经过那半天的接触后觉得这孩子很不错,因而郑驰乐在他面前揭开时他也只是为郑驰乐那似曾相识的倔拗而暗怒在心,并没有觉得这个孩子不该存在——事实上在了解透这个孩子后,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爱。 他觉得这孩子虽然有像郑存汉的一面——比如在对待有些事情的固执,可在其他事情上,这孩子显然像他比较多。他调阅过淮昌那边的项目存档,在耿老头儿的炫耀声里头看到了这个孩子认真的态度和超前的理念。 韩家那老头儿也许更早看见郑驰乐的这一面,所以才让他女儿前往淮昌。 虽然只见过两面,叶盛鸿却能推测出郑驰乐对上韩蕴裳时的场景。 那必然不会有多和气——毕竟那孩子可是连他都敢呛声啊! 最大的可能就是韩老头儿见将这孩子认成自己外孙的事情没了希望,才默许韩蕴裳将目标转移到侄子身上。 韩老头儿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 叶盛鸿跟叶仲荣聊了几句就挂断电话,然后将拨通了韩老爷子的电话。 韩老爷子正好就在电话旁,听到是不多人知道的私人电话在响,他直接拿了起来:“哪位?” 叶盛鸿开门见山地说:“老韩,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韩老爷子也刚知道吴弃疾带人赶赴华中的消息,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情景。他正想找人过来了解一下那孩子有没有跟过去,叶盛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毕竟是心里有鬼,韩老爷子一时没法出声反驳。 在他的沉默之中叶盛鸿已经得到了答案。 韩老爷子也知道在叶盛鸿面前稍微的停顿都会暴-露内心想法,他索性就承认了:“你现在在华中,见到了那个叫郑驰乐的小孩是吧?” 叶盛鸿也据实以告:“事实上在我抵达淮昌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他。”他跟韩老爷子说起郑驰乐跟自己针锋相对时的场景。 韩老爷子听完后苦笑:“他要不是这样的硬骨头,蕴裳那种性子的人怎么会突然强硬起来,不顾我反对将你们家的曦明要过去养。” 叶盛鸿说:“你反对什么?难道我还会怀疑你吗?我以前跟家里的后辈都不太亲,等想跟他们培养感情的时候已经晚了,也只能绷着一张脸教训他们,以求他们别走上岔路。蕴裳肯帮忙管教,我自然非常乐意。” 韩老爷子哼笑:“我看是正中你下怀,你一直都瞧不上你家老大,想让仲荣挑担子吧?” 叶盛鸿说:“我怎么会瞧不上自己儿子?但仲荣确实比较适合,伯华能力上差了点,只能勉强固本,没法往前迈。” 韩老爷子说:“你就扯吧。都认识你多少年了,你这人看着好相处,实际上眼里很难装进那个人,说好听点就是眼光高,说难听点就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那么多年来我也只见你……”他突然停顿下来,转了话头,“你也只对仲荣比较满意,我当年让蕴裳嫁给仲荣,凭空截了你的胡,你恐怕都快恨上我了。” 叶盛鸿也没在意韩老爷子临时收回去的是什么话。 他问道:“乐乐这件事上你是怎么想的?” 韩老爷子说:“都乐乐乐乐地叫上了?”他打趣完后声音一顿,“我觉得还是尊重他的选择比较好,我看他跟别家的孩子不一样,他很有主见,目标也很明确——更重要的是他有能力——而且已经开始去视线他的目标了。这个时候将他带进首都这个圈子里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听蕴裳说曦明去了淮昌后提起乐乐就是崇拜无比的语气,这是个好兆头,放手让他们两个小娃儿接触一下是好事,将来就算不能将他认回来,关系总不会太糟糕。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管不了他们一辈子,一份交情要延续下去还是得看他们小辈之间的往来。” 叶盛鸿听完后静默片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有道理。” 韩老爷子说:“还有一件事,我看曦明这孩子是懂事的,至少在蕴裳这边的时候很懂事。那么他前面那些荒唐的行径,你也许要好好想一想了。” 叶盛鸿脸色一沉,说道:“我出来以后也发现了一些问题……等我回首都再聊吧。” 韩老爷子应:“好。” 第九十二章 舅家 何遇安在省会坐镇,吴弃疾和郑驰乐都分进了不同的队伍里面。郑驰乐年纪那么小,自然没有当上领队,跟他同行的医疗队成员里很多第一次参加交流会的人甚至只当郑驰乐是被吴弃疾塞进来见识见识的。 这导致郑驰乐在抵达后没分到什么大任务,只捡到了自己的老岗位:物资调派。 跟郑驰乐一起的还有个四十八-九岁的中年人,他浑身上下都收拾得非常干净,但偏偏还给人一种很邋遢的感觉。因为他看起来懒洋洋的,眼皮耷拉着,没有半点干劲。 郑驰乐记得这人,他叫李见坤,来自奉泰省。李见坤曾经当过军医,后来进了奉泰省卫生厅的专家组。不过李见坤脾气古怪,不喜跟人往来,而且给人治病还有种种关卡——最让人诟病的一条是他看不顺眼的一律不救。 李见坤不是淮昌这边邀请来的,是他自己提出要过来,吴弃疾给他留了席位。郑驰乐听说李见坤要来时还想过要见见他,没想到这就碰到了一块。 郑驰乐麻利地处理完自己该做的事,就跟李见坤说起话来:“李先生应该单独带一队吧?” 李见坤说:“我为什么要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郑驰乐被他噎得差点找不到话说。 能无耻得这么理直气壮还真是难得,不过既然他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要跟着过来? 李见坤似乎察觉了他的疑问,嘿嘿一笑:“这次华中一行绝对是名利双收的啊!你难道不是跟着过来混功劳的吗?这个姓吴的这次做得够聪明啊,等疫情平息下来他的名字恐怕也该记到很多人心里了吧?这人啊,就是要学着抓住机会。” 郑驰乐心中着恼,但并没有表露在面上。 他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 应和归应和,他却没再理会李见坤,推说自己要去忙别的事而脱身了。 郑驰乐虽然还算沉得住气,不满的情绪却还是显而易见。李见坤见状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怀表,打开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个怀表是他当年意外得到的奢侈品,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身上带着的最贵重的东西。不过对他来说更贵重的却是怀表里放着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只有十七八岁,笑得非常甜,仿佛有温馨甜蜜的感觉要从老照片里溢出。 这是他的妹妹。 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双双病逝,兄妹俩相依为命。 当初他陪妹妹北上求学,遇上了妹妹的丈夫。后来他看着妹妹结婚生子,也就放心地辗转各地潜心学医,想避免父母的悲剧再次出现。 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他妹妹病逝了。 李见坤恨上了自己的妹夫,想要将妹妹的骨灰带回家乡并且要带走妹妹的儿子,这样的要求妹夫当然是不肯答应的,双方经过激烈的争执后彻底断了往来。 李见坤自己回了奉泰老家,早年那一心救人治病的想法已经没了,也就是混日子过而已。 等他再次听到妹夫那边的消息时,才知道妹夫已经再婚。而且妹夫的第二任妻子似乎很出色,毅然放下了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大型机械厂,跟着妹夫去了永交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并肩奋斗。 李见坤起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第一感觉是愤怒,要不是见妹夫和妹妹感情确实很深,他也不会同意让妹妹嫁进那种复杂的家庭。 妹夫的再娶等于是忘记了自己的妹妹。 可他静下心来想了想,妹夫再娶时妹妹的儿子已经十岁了,在妹夫那样的家庭里能够扛着这么多年不再娶已经很难得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继母对自己外甥好不好。 李见坤逐渐开始关注起妹夫和外甥的事情来。 等了解渐渐加深,他也慢慢释怀了。妹夫和第二任妻子的感情显然跟自己妹妹的和不一样,如果说妹夫跟自己妹妹是最年少最真挚的爱情,那么妹夫跟第二任妻子的感情反倒是相濡以沫巨多,换句话说就是“革-命感情”,是在这么多年来协力“拓荒”的过程中逐渐升温的。 这并不算是一种背叛,因为那是两份截然不同的感情。 李见坤放下了成见,目光就转移到自己外甥身上。不得不说这个外甥非常了不得,从小就很优秀,样样都比常人要出色。 唯一让他不大满意的就是这娃儿居然跟他的“舅舅”感情非常好。 那个“舅舅”是他外甥那位继母的弟弟,年纪小得很,可也不知这家伙是走了什么大运,什么好事都能让他碰上!好些年前就破格拿到了行医资格证,像全国性的医学交流会这种大事也有他的影子在。 李见坤暗暗打听了许久,还通过各种方式跟淮昌这边建立联系,等到第二次交流会进入筹办阶段后他终于坐不住了,决定亲自跑一趟会会这个同为“舅舅”的家伙。 想到喜恶分明的郑驰乐,李见坤哼了一声。 这么容易受激,还是太嫩了! 见实在没人理会自己,李见坤躲进被窝准备捂头大睡。 可他怎么都睡不着。 他想起临行前站在台上讲话的吴弃疾。 吴弃疾的年纪跟他相差不大,精神头却截然不同,那个人神色永远那么从容,语气永远能轻而易举地打动人心。他并没有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也没说“我们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们必须怎么样怎么样”,只是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语调陈述了华中的疫情,然后诚恳地告诉他们那边有多需要他们的援助。 这比说大话要有用得多。 但凡是人,都会为别人对自己的“需要”格外上心,因为那能够体现自己的价值所在。 李见坤脑海里不停地回放着许多东西,吴弃疾的讲话,一路上众人忧心的交谈,电视台上播放的一张张忧虑却没有绝望的脸。 他闭上眼睛,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当初临行前妹妹的笑脸。 她说:“哥哥我支持你,不要担心我,振远对我很好,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当时他也是满腔壮志,想要凭自己的天资闯出一片天,好成为妹妹的依仗。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希望能活出个样子来的想法。领他入门的前辈也说过,如果学医没有诚心,无法从理解病人的感觉,没有深入探寻病因的执着,永远都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更进一步——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一个按方抓药的医匠! 李见坤再也躺不下去了,他走出住处找了个能打公共电话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找号码。 这是他来时打听到的号码。 他妹夫关振远的。 电话接通后李见坤沉默听着关振远的询问。 等到关振远说“再不出声就挂断”时,他才开口:“我是李见坤。” 关振远那边一愣。 李见坤说:“我现在在华中省,淮昌我去过了,不过没见着外甥。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先跟你通个气,我可能会去见见他。” 以李见坤以前的脾气,要做什么肯定不会跟关振远说。可经过刚才辗转反侧的思考,李见坤觉得自己也许要做点儿改变。 两边不再往来,绝对不是因为关振远的原因,是他自己彻底断了联系,连亲外甥都没再见过一回。 关振远就算跟他外甥提起过这么个舅舅,他外甥对他的印象恐怕也没多深,他突然出现怎么都不可能有相见欢的局面。 还是得先解开自己系上的结。 这么多年来,关振远还是第一次接到李见坤的电话。 这依稀让他跟当年追求妻子时应对李见坤这个“家长”一样紧张。 他听到李见坤的话后心头一跳,语气里掩不住的高兴:“你肯去看靖泽当然好,靖泽他也会很高兴的。” 关振远还想跟李见坤谈谈,李见坤却挂断了电话。再打回去时那边来了个陌生的声音说这是公共电话,李见坤已经走了。 不管怎么样,这总归是个好兆头。 关振远心情很好,中午回到家后跟郑彤说起了这件事。郑彤也替他开心,因为李见坤这个大舅哥的不谅解一直是关振远的一块心病,眼看这事已经看见了曙光,关振远往后就更能放开手脚去做事了。 心放宽了,往前走的步伐都会快一些。 佳佳见父母都很高兴,立刻刨根问底。 关振远想了想,还是耐心地给她仔细地讲了家里的种种关系。佳佳年纪虽然还小,听东西却很认真,听完关振远的解释后兴高采烈地说:“那我又多了一个舅舅!” 听佳佳把整件复杂的事总结成这么简单一句话,关振远和郑彤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很多事情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尽量看好的一面就好,孩子多了个舅舅,是件好事! 他们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却听见佳佳小声说:“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小舅舅,小舅舅去了华中省那边不能给我回信了,只有萌萌哥写信回来。”她有些沮丧。 郑彤也跟着担忧起来。 虽然郑驰乐本身就是医生,可病又不挑人,医生也会沾病啊! 关振远知道郑彤在担心什么,开口劝慰:“乐乐心里有数,他会照顾好自己的。”他想了想,又说,“等会儿我打电话给靖泽,跟他通个气;然后再跟吴先生打听一下乐乐的情况,要是有条件的话我们再给乐乐打个电话。” 郑彤一顿,说:“好。” 佳佳不知道郑彤的犹豫,高高兴兴地鼓起掌来:“我要跟小舅舅说话!” 关振远脸一板:“别一乍一惊,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 佳佳赶紧坐好,认真扒饭,生怕自己吃得太慢关振远就不让她跟她家小舅舅通话了。 看着佳佳悄悄笑弯了的眼睛,关振远和郑彤对视一眼,都欣慰于郑驰乐、关靖泽和佳佳能有这么深的感情。 ——毕竟他们之间理应有着一层又一层的隔阂。 第九十三章 协作 关振远的电话很快就打到了关靖泽那边。 关靖泽听到李见坤这个舅舅时一愣,在他的记忆里李见坤并没有出现过! 等听到李见坤在华中省,关靖泽隐约明白过来了。 他记得小时候关振远曾跟他说起过这个舅舅,在关振远还没有那么忙的时候甚至曾经带着他去过奉泰省找人,可李见坤都把他们关在门外。 一来二去,两边也就断了联系。 李见坤也是个医生,早年辗转各地学习医术,也是个非常用心的人。这些年关振远也提过李见坤几句,大概就是说一下他的近况。 交流会的事对于李见坤而言也许是有触动的,所以他从奉泰来到了淮昌。 而给他更大触动的也许是吴弃疾赶赴华东省的决定。 关靖泽微微一顿,说道:“正好上次的交流活动还要受点尾,不如我亲自去华东一趟,亲自去见舅舅。” 关振远原本还担心关靖泽会有怎么反应呢,听到这话后乐了:“你是想去见哪个‘舅舅’?”明面上郑驰乐可也是他舅舅啊! 关靖泽:“……” 他怎么觉得他家老爸好像开明过头了? 关靖泽挂断电话后去跟常国涛说了前往华东省的事,又跟自己那个班子交代了相关的事,就搭上了通往华东省省会的最后一班车。 郑驰乐并不知道这件事,关振远的电话也没打到他这边,因为他已经被李见坤带跑了。 李见坤给关振远打完电话后就捋起袖子干活。 他办事能力从来都不差,医术更是比很多人都强。 他往白袍的口袋里插了至钢笔,再搁了本记事本,拎着郑驰乐往外跑:“后勤的活有后勤干,作为一个医生,你应该呆在有病人的地方。” 郑驰乐原本也想着处理完就出去的,没想到被李见坤抢了先! 他有些惊奇:李见坤看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同了,一扫刚来时的颓靡,看起来精神倍增。 似乎是察觉了郑驰乐的疑问,李见坤说:“怎么?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郑驰乐说:“怎么会?我仔细想了想,有那种想法的人肯定不会把它说出口,把它说出口的人反而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其实在没见到李先生之前我就一直很想见一见李先生,因为您的用方我都看过了,非常巧妙,我琢磨了很久还是摸不到根本。” 李见坤哼道:“要是那么容易被人学去,我还能混进专家组吗?” 听他说得那么坦然,郑驰乐忍不住笑了。这人就像嘴巴没上栓一样,什么都敢说,其实对别人没什么恶意。 李见坤见他在那直笑,很是不满:“别瞎笑,地图有吗?” 郑驰乐知道要做正经事了,立刻说道:“当然有!”他从口袋掏出一张薄纸摊开,“他们的路线我都记下来了,就是上面这些标了红的地方。” 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李见坤横竖挑不出刺,只能考校他:“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往哪儿走?” 郑驰乐说:“领队的蔡老先生是有经验的人,确定的路线基本覆盖了整个乡,基本不会有遗漏了。” 李见坤听到这样的场面话后斜了他一眼:“就我们两个人,你装个什么劲。” 郑驰乐把皮球踢回去:“我没有下乡的经验,要不你来说说?” 滑头!李见坤说:“老蔡那人医术是挺不错的,就是脑筋不活,要他治病没问题,领队可就不成了。你看他定的路线,都是有医疗站点的地方,其实更需要我们的是这些地区——”他点了点地图上刚好被绕过的空白区域,“你看这个地方,水源跟疫情爆发的乡镇正好一样,霍乱最大的传染源就是这些受污染的水源!这几个村子都比较贫困,没有设立卫生站——也许连电都没通,连自己环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些地方。” 郑驰乐的想法跟李见坤一样,不过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是晚辈,不好明着跟长辈对着干。他是准备先去走一走,实地取证后再向领队的蔡老先生提意见。 有李见坤一起去,他感觉倒是轻松了很多。 两人背着药箱爬过山、渡过水,一下子就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穷地方也有穷地方的好处,举目是苍翠又美丽的山景,周遭的植被也保持着“原生态”,要不是有任务在身,郑驰乐和李见坤都想在附近采点儿草药回去当样本了。 等走到村庄不远处时,郑驰乐发现了一座炸开了一半的大山,偏蓝色的光裸岩石被老式炸弹炸出了狰狞的棱角,看上去像是张牙舞爪的猛兽,正在发出尖锐的嘶吼。 郑驰乐说:“有水!” 李见坤跟着郑驰乐快步前行,来到大山附近的水源边上,果然跟他们预料的一样,这儿的水受了污染,死鱼和死老鼠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过来,非常呛鼻。 郑驰乐和李见坤对视一眼,都没有停顿,往村庄赶去。 这时整座村庄正处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村长拄着杖站在病床前说:“早就说过大山不能动,山神会发怒的,你们还不听劝!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原来年初时村长儿子从外面回来了,央村长将村长前面那座山给他搞开发。等儿子开工以后村长才知道儿子所谓的开发是指什么——炸山挖石头! 儿子后来说服他的说辞一套接着一套,说什么先靠烂路撑着,要是他们这儿的石头好用,那边会出钱给村子修路! 村长一时猪油蒙了心,不顾其他人反对包庇了儿子。 结果报应来了! 前段时间采石场的工人陆续病倒了,上吐下泻,仿佛要把肠子都吐出来泻出来! 村长急冲冲地从外面找医生。那医生一听是上吐下泻,也不出诊,下了点止泻药就将村长打发走了。 村长回来后给每个工人吃了药,原想着就算是过去了,没想到这两天情况变得更严重,而且他儿子也跟那些工人一样病倒! 村长又急又气,觉得这是山神在怪罪他们炸山的事,这才数落起儿子来。 郑驰乐和李见坤被人直接带到村长家。 村长听说他们是前来查看疫情的医生,激动地抓紧李见坤的手说:“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 李见坤说:“我们自然会尽力。”他给郑驰乐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诊断。 郑驰乐很快就得出了结果:是霍乱。 听村长说还有几个更早得病的人,郑驰乐和李见坤站了起来:“先去看看他们!” 村长说:“你们不帮我儿子……” 李见坤说:“一时半会他还死不了!” 村长憋红了脸,显然是生气了。 自个儿人单力孤地呆在别人的地盘上,郑驰乐可不敢像李见坤这么横,他耐心地说:“我们带的药不多,您说的那几个患者患病早,要是身体素质不好恐怕很难撑下去,您应该也不想看着他们丢了命吧?您儿子的情况不严重,只出现了轻度症状,你给他服用相应的补液就可以了,我等下将它写下来交给您——还有其他的一些药物我们带得也不多,希望您能派人去外面买回来。” 村长被说服了,带着郑驰乐两人去给那几个病势严重的患者诊治。 最好得病的几个患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们的皮肤变得很干,眼窝凹陷,呼吸显然不太顺畅,按压肾脏部位时能感觉出明显的肿大。 更明显的是他们的腹部内凹,看上去就像一艘船一样,医学上把它称为“舟状腹”。 这些都是霍乱中期的症状,甚至偏向重型患者了。 郑驰乐和李见坤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最不幸的结果:这些人果然都得了霍乱。 郑驰乐两人商量过后,郑驰乐负责列药品清单,李见坤负责跟村长说明情况。 村长听到霍乱时彻底懵了。 他见识不多,可也听说过这个可怕的病魔! 村长焦急不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见坤说:“第一,这次就算了,以后遇到这种多人患病的疫情一定要立刻上报;第二,必须严格隔离,跟患者接触的人都要做好防护措施,患者的饮食用具、粪便等等都要经过严格的消毒处理,不能随地摆放;第三,对整个村庄进行彻底的消毒,特别是水源,入口的食物一定要高温煮熟——包括喝的水;最后,等会儿我们会列出药品清单,你找几个人去买回来,顺便让人到县卫生局那边登记一下。现在你可以去找人过来了,我们负责教给他们各项细则——一定要说清楚利害,动员多一点人过来,否则做得不彻底也是白瞎的。” 村长一一记在心里,点头说:“我这就去!” 郑驰乐已经写好了清单,递给李见坤让他检查有没有遗漏。 李见坤接过郑驰乐递来的清单后一顿,因为那上头的字非常眼熟。 他曾经化名跟淮昌医学交流会的倡起人“岚山野医”通过信,“岚山野医”的字跟郑驰乐的字一模一样! 难道郑驰乐在给“岚山野医”代笔写回信?那“岚山野医”是谁?季春来?吴弃疾? 要不是这会儿不能分心,李见坤早就把事情摊开来分析个彻底了。 正事要紧,李见坤搁下疑问迅速将清单扫了一遍,最后也没发现可以改动的地方。 他将清单递给村长:“叫人去拿药吧,我们本来只是来探探路的,没想到会碰上了这么多重症患者,药也带得不是很够。” 事关那么多人命,村长的动作非常迅速,很快就找来了四十多个年龄比较适合的青壮让郑驰乐两人支配。 李见坤和郑驰乐简单地分了工,李见坤负责安排隔离的任务,郑驰乐则带人去做好传染源的消毒准备。 等郑驰乐和李见坤处理完这个村子的疫情,天色已近有些晚了。 李见坤拒绝了村长的晚饭邀请,跟郑驰乐一起赶回县里。 等他们走进医疗队的住处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郑驰乐眼帘。 关靖泽来了。 第九十四章 曝光 关靖泽的长相集关振远和他母亲的优点于一身,李见坤一看到他那双分外幽黑的眼睛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因为赌气而跟关家断了往来,李见坤不由心生愧疚。在关家那样的家庭,一个好的舅家也能成为关靖泽的帮手,他这个舅舅却没给关靖泽带来半点助益。 甚至连亲人之间最基本的关怀都没有。 关振远没有再娶的时候整个家就只有他们父子俩一起过活,那些日子里关靖泽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见坤心中自责,上前拥住了关靖泽:“对不起,靖泽,这么多年来舅舅都没去看过你。” 关靖泽任由他抱着自己:“舅舅肯来就好!下回我们去奉泰省那边,舅舅可别再把我们扫地出门。” 郑驰乐跟关靖泽打了个照面,就揽下了去找负责领队的蔡老先生的任务,把叙旧的时间腾给关靖泽和李见坤。 两边都不是矫情的人,一起去端了份工作餐就坐下聊了起来。 李见坤见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人见面时话不多,忍不住问道:“你这个……小舅舅,还不错,看得出是个脾性好的人,医术不错,考虑事情也周全。你跟他处得好不好?” 处得好极了! 关靖泽心里暗暗答了一句,口里可没有贸然把话摊开来说,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他们这种关系。 关靖泽说:“我和佳佳都很喜欢‘小舅舅’。” 听到关靖泽一下子提起两个人,李见坤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靖泽是在说他跟继母那边并没有半点不愉快。 李见坤虽然不想关靖泽忘记了生母,却也不想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听到关靖泽这么说他就放下心来。 李见坤转而问起关靖泽对未来的规划。 关靖泽沉吟片刻,对李见坤说了实话:“淮昌这边很多方面都已经趋于成熟,能够真正得到锻炼的机会并不多,我分析了一下,毕业以后大概会往舅舅你们奉泰那边,或者最北端的怀庆省那边走——估计是怀庆那边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我们常校长是那边的人,他能给我个推荐。” 李见坤听后指着他直骂:“你啊你,别人都削尖脑袋往好地方挤,你怎么就净选这些难啃的骨头。” 关靖泽正色说:“我选这条路就没想过它会好走。” 李见坤说:“现在就有件不太好办的事,我们刚刚去的那个村子除了有疫情外,还有私自开山采石的现象——还是村长纵容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现在很多外国企业低价从我们这边购买原料、矿山等等,也有很多良莠不齐的国内企业自己在干自己的事,对于落后地区的人来说他们不会意识到土地资源和森林资源的重要性,他们只会认为大山是他们的,他们炸了还是挖了,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可一座山形成要多少年?一座矿形成到多少年?一片森林形成要多少年?他们在用最低廉的价格把国家最宝贵的财产贱卖!技术不如人可以学,知识不如人可以学,可如果这些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都被毁得干干净净,能挽回吗?” 关靖泽沉吟着说:“舅舅说得是。” 李见坤说:“我说话不好听,不能给人增加政绩,还会得罪人,所以很多人大概都听说过我这个人——听说到的无非是脾气差、性格差之类的。这些话我跟好些人说起过,有些人听进去了,有些人没有——舅舅觉得靖泽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关靖泽说:“这事我要仔细想想。”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补充,“等会儿我要去办点事,今晚我能过来这边跟舅舅你们借个床位吗?” 李见坤当然不会反对。 他跟郑驰乐正好分在一个单间,虽然空间不大,可三个人挤挤还是能躺得下的。 约定好后李见坤和关靖泽就各自忙活去了。 郑驰乐那边也已经说服了蔡老先生,让他把路线再铺开一点。有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蔡老先生也忧心不已,他觉得郑驰乐好李见坤在村子那边的处理做得很好,叫郑驰乐把简单的章程列出来以后就连夜找齐所有人来修改应变方案。 幸好他们负责的这个县并不是很大,人手勉强还是够的。 等临时会议散了以后,每个人都疲倦地回到自己房间休息。 郑驰乐和李见坤被蔡老先生又留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蔡老先生是个很认真的人,意识到自己对郑驰乐和李见坤的安排不够妥当后亲自跟他们致歉。 蔡老先生比李见坤都要大十来岁,这样的道歉郑驰乐和李见坤哪里敢受,双方僵持了一小会儿,最后觉得这根本毫无意义,于是都笑了出来。 蔡老先生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郑驰乐和李见坤齐声应和,然后就回房。 走了一天李见坤确实有些疲惫,盖上被子就入睡了。 李见坤跟郑驰乐说过关靖泽要过来,郑驰乐给关靖泽留了个门才钻进被窝。 等到明月爬上窗棂,悄悄洒进屋里时,关靖泽借着别人的指示来到了他们房间里。 为了给他腾个位置,郑驰乐和李见坤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块了,郑驰乐就睡在中间那个微凹的地方。 关靖泽也不知郑驰乐睡了没,脱了外套就钻进他旁边的空位里。 他试探着找到郑驰乐的手,在上面写字。 写的内容很肉麻:我想你。 郑驰乐没有反应。 可能让他顺顺利利地抓着手上,由始至终地摊开手掌让他写小字儿,能是睡着了吗? 关靖泽恶意地继续写字。 你呢?你呢?你呢?…… 郑驰乐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掐住他的手! 这正中关靖泽下怀,他也握紧了郑驰乐,好像怎么都不想松开似的。 郑驰乐拿他没办法,只能陪他转移到窗边说话。 关靖泽跟郑驰乐说起李见坤的话,郑驰乐也有所触动:“这些现象一直存在,可就是因为太常见了,我们反倒没想过去改变。” 关靖泽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郑驰乐说:“一步一步来,这事急不了。” 关靖泽也赞同他的话,转而又问起郑驰乐白天的情况,听到疫情那么严重,关靖泽有些担心:“你自己也要小心。” 郑驰乐说:“我又不是喜欢逞英雄的人,我心里有数。” 提到这一茬,关靖泽又转述佳佳对他的想念和郑彤对他的担心。 郑驰乐听完后也知道自己来得及,疏忽了这件事,于是从行李里翻出纸笔说:“电话的话,我明天要是能挤出空就给那边打一个。现在我先给佳佳写封信,你回淮昌帮我转寄,这里要慢好几天。” 关靖泽点头,坐在一边静静地看郑驰乐写信。 等郑驰乐把叠好的信纸交给关靖泽时,关靖泽说:“还差点东西。” 郑驰乐不解:“差什么?” 关靖泽颇有深意地盯着他:“邮资。”他的尾巴很快露出来了,“我不介意你亲我一口来抵钱。” 郑驰乐:“……” 李见坤就在后边睡着,关靖泽和郑驰乐自然不好玩得太过火,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以后就钻进被窝里睡觉。 关靖泽抓着郑驰乐的手不肯放,郑驰乐最后也由他去了,慢慢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等他们的气息都平静下来之后,原本应该已经熟睡的李见坤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关靖泽就离开了。 郑驰乐被蔡老先生找了去,似乎要“委以重任”。 李见坤原本也被找了,不过他却推脱了,自个儿留在县里。 他又来到公共电话前拨通关振远的电话。 关振远接到他的来电后有些意外。 他正要问李见坤跟关靖泽见面的情况呢,李见坤却劈头盖脸地诘问:“靖泽和他那个‘小舅舅’是怎么回事!” 关振远知道那两小子肯定是又闹过火了,上回张妈回来后就让他抽空给儿子开个“生理健康教育”课,没想到在李见坤面前他们也不知节制! 关振远心里暗骂了几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大舅哥你发现了什么?” 李见坤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他这人向来容易睡着也容易醒,昨晚关靖泽一到他就醒了,不过想着大家都累了就没有开口说话。 他听力好得很,关靖泽把郑驰乐叫起床的小动作他自然没见着,后面他们的对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起初还没什么,顶多是觉得这两个小子交流起来太熟稔了,听起来简直是不分你我啊!可听到后面就渐渐有些不对味了,等关靖泽那句“你亲我一口”一出,他总算明白怪异感在哪里了。 这两个小子的关系不寻常! 李见坤第一时间就找上关振远要答案。 关振远听完后安静下来,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对话倒是不出格,要是不算最后那句玩笑话,那还真是比大人们的交谈还要认真。 关振远理了理思路,对李见坤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早就知道了。” 李见坤原本还想着关振远怎么也该跟自己是统一战线的,没想到关振远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见坤骂道:“他们小,你也小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以后的路比谁都难走!” 关振远注意到他用的词是“他们”,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见过乐乐,也见过他们在一起时的模样,那就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其实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他们的思想不是不成熟,也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需要面临什么样的艰难处境。” 李见坤微微一顿。 关振远说:“退一步来说,我们反对又能怎么样?强硬地分开他们吗?他们根本不介意地理上的分隔,在我知道之前他们就已经分开过几年,到前年他们才聚头——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没有受到影响。说白了,我们的反对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让他们心里难受——但是他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李见坤沉默下来。 有时候长辈们之所以能棒打鸳鸯,是因为儿女还没有独立,在感情和金钱上都还需要依仗家里。如果他们已经成长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无需再从家里索取什么,那他们的选择就不会再受到家庭的限制——充其量只是在感情上影响他们的决定而已。 郑驰乐和关靖泽,显然都已经非常独立。 李见坤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关振远说:“你可以和他们谈谈——然后你会被他们说服的。”他语气非常笃定。 李见坤不信邪:“既然你都点头了,我就去找人了!” 第九十五章 剖白 李见坤这一找就找到了好几天之后。 由于疫情紧急,除了第一天他们还能睡了个好觉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奔走。幸而他们负责的县不是很大,一连几天忙活下来基本已经把该做的措施都做了。 在郑驰乐的建议之下,蔡老先生跟县里联系,召来了所有干部做霍乱防疫宣讲会,要求他们在过后进一步普及防疫意识。 疫情之所以会大规模爆发,群众意识不到位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如果知道这种严重疾病的危害和传染途径,一般人都会认真落实好防疫措施。可惜很多时候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大部分人总觉得那离自己很遥远! 最后能记住教训的只有真正遭了难的人。 郑驰乐想到的,吴弃疾自然也想到了,所以他早早就把张世明找了过来。 张世明本来就是传媒出身,不用吴弃疾说都知道该做什么。他带来的队伍在吴弃疾的指导下做好了全面的防护措施,跟着支援华东省的医疗队深入疫区,做了第一手报道。 凭着他通天的关系,这次的防疫行动在首都电视台全面直播。 多亏了这两年彩色电视机的风行,这次直播直接播放到了全国各地每一个普通人家里。 防疫工作全面完成后吴弃疾组织了一个简短的交流会,由领队的各队负责人进行这次防疫工作的最终总结。 由始至终吴弃疾都没怎么露面。 可也不只是谁将吴弃疾临行前的宣讲以及一路上跟其他人的谈话整理了出来,直接投给了首都报社。 吴弃疾的名字一下子落入了许多人眼中。 张世明暗乐在心,吴弃疾不想出这个头,他也没有非让逼着吴弃疾出境。不过山人自有妙招!他在跟访过程中可没少鼓动一些笔杆子好的青年人针对这次支援华东的行动写稿子,写到这次行动了,还能少了吴弃疾吗? 这不,事儿就来了。 面对张世明善意的推波助澜,吴弃疾也没办法,只好跟他提起了当年的事。虽然那时候他年纪不大,可确实曾经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虽然后来他救过他们家乡那边的一把手,那位善心的长辈帮着将那些事揭过了,却也难保不会有心人去寻根问底。 张世明听后大大咧咧地说:“这算是什么事儿?你难道对你家乡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吴弃疾说:“这倒没有,摊子刚铺开我就发现了不对,跟那边断了关系。” 张世明说:“所以说那有什么?谁能拿这个做文章?相反,就算他们不通过你,也有的人愿意抱着他们的腿把国家利益往外卖,你把他们好不容易铺开的大摊子一下子弄没了,不仅没过错,还立了件大功!” 吴弃疾听完后莞尔一笑。 张世明这家伙的脑袋跟别人确实长得不太一样,照他这么说,那还真是个天大的功劳。 张世明说:“再说了,就算真的算是过错,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背着它再也出头?弥补过错的最佳做法不是时时刻刻为它感到愧疚,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而是揭开它、正视它,然后大大方方地往前走,如果你后来创造的价值远远比它高,那么你就是个大大的好人。你不敢往前迈,难道是怕百年之后在别人口里留下个有瑕疵的好名声?” 吴弃疾一向是劝别人巨多,被人这么劝说还是第一回。张世明这人看着不靠谱,实际上看得很通透,他的做法也跟他说的很一致,他常常做的就是将每个地方长着的疮疖挖开,企图跟别人一起探讨治愈它的办法。 有人会配合他,也有人会很反感,但他无论被人暗里骂了多少回还是在坚持。 按他的说法就是“我有这么好的背景,不用白不用”。 事实上张世明能长期被首都那边爱护着,最初可能是因为出身,后来却更可能是因为他这把剑确实很好使! 吴弃疾也被张世明说动了,他向张世明保证:“如果担子落在我头上,我一定不会推。” 张世明哈哈大笑:“男人就是要有这种魄力!” 张世明前脚刚走,大师兄赵开平就来了。 他来的理由跟吴弃疾一样,不过他是负责灾后、疫后的心理疏导,所以来得晚一些。 吴弃疾想到国内对心理这一块还不是很重视,对赵开平说:“地方那边也许会有不配合的情况,师兄你不要在意。” 赵开平说:“别担心我,地方不重视,我就让他们重视起来,这难不倒我。”他看了看天色,“这里能开火吗?我给你做个饭,你这几天一定没吃好。” 吴弃疾对上他眼底那显而易见的关心,一时有些沉默。 赵开平静静地看着他。 静默之中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赵开平做菜就好,可这人挺不厚道的,怎么都不肯给吴弃疾做,非要教吴弃疾自己动手,说吴弃疾在家太娇惯了,以后一个人可就活不下去了;吴弃疾不太配合,故意把菜做得非常难吃,赵开平也不在意,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然后摸摸吴弃疾的脑袋:“不错,至少熟透了,作为奖励我也给你做饭。” 然后就为吴弃疾去下厨。 刚离家的吴弃疾确实有些娇惯,骨子里还当自己是大少爷,看着赵开平为自己忙活也只是哼了一声转开头去。 直到赵开平把菜上桌才不甘不愿地结束冷战。 那喷香的味道仿佛还能从回忆里溢出来。 吴弃疾停顿了许久,伸出手握住了赵开平的手掌。 赵开平将手掌一收,抓紧了吴弃疾的手。 掌心的掌纹紧紧相叠在一起。 虽然晚了很久,但毕竟没有错过。 这就足够了。 与此同时,李见坤终于逮着了空跟郑驰乐谈话。 李见坤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委婉,直接就问:“你跟靖泽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下以后笑眯眯地说:“我是他‘小舅舅’,‘大舅舅’你好!” 李见坤见他绝口不提另一层关系,心说这种小娃儿的感情还能坚决到哪里去?他盯着郑驰乐说:“靖泽过来的那晚,我没有睡死。” 郑驰乐没想到这一重。 不过那天他们的对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就算李见坤睡着了他们也不会在背后议论他。 等等,那晚的谈话快结束时关靖泽好像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郑驰乐抬起头对上李见坤严肃的目光。 就在李见坤以为郑驰乐会慌乱反驳或者激动辩白的时候,郑驰乐的表情却比一开始更为平静。 他们正站在安静的操场边上谈话,郑驰乐顺势就倚在了离他最近的树身上,不答反问:“‘大舅舅’你有没有失去了就等于缺失了一部分生命的人?” 李见坤没有回答。 他当然有,当年他跟妹妹相依为命,得知妹妹嫁人后他虽然失落,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把她交给了关振远,看着她幸福快乐的笑容,他觉得自己也高兴到极点;在听到妹妹的死讯时,他觉得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失去了意义,就连妹妹留下的亲生骨肉他都生不出半点疼爱的念头,只觉得这个外甥带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郑驰乐的意思是关靖泽对他而言有这样的意义? 接收到李见坤询问般的目光,郑驰乐说:“我这个人对感情其实不是很执着,就算得不到什么感情上的回应或者失去了什么人,我也能够继续往前走——靖泽也一样。我的意思是,如果对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绝对不会影响我们将要做的事。” 李见坤没有质问“那你们为什么非要在一起”,因为他从郑驰乐话里已经感受到一种决然。 不管事到临头郑驰乐是不是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做,在郑驰乐这个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没有人生来就有坚韧的意志,坚韧的意志必定得从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之中磨砺出来。 可这种事光靠意志也没用。 李见坤还是抓住最根本的点:“你知道这样会对靖泽造成什么影响吗?你不仅是男的,还是他舅舅!” 郑驰乐纠正:“没有血缘关系。” 李见坤指出:“具有法律效力。” 郑驰乐说:“我们的事并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只要取得亲近人的认同就可以了——在其他时候我们可以维持正常的甥舅关系。”而且两甥舅亲近一点也没有人会怀疑到那上头去。 李见坤说:“那婚姻呢?稳定正常的婚姻关系也是干部考察的一项,你还不一定,靖泽却一定会走上仕途,你考虑过吗?” 郑驰乐说:“世界上没有路是不难走的。” 听到郑驰乐跟关靖泽一模一样的论调,李见坤气得乐了:“可你们偏要挑最难走的!” 郑驰乐辩驳:“但世界上也没有走不通的路。就算是放眼中央省,也不是没有始终单身的高层,他们的成就比别人低吗?他们受到质疑了吗?只要事情做得足够好,什么都不成问题。更何况我们离那一步还远着呢,谁知道世界会怎么变?以前要烧死同性相恋这种‘异端’的西方各国,不也渐渐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只要坚持着不动摇,再难走的路都可以走成通达大道。” 李见坤气冷哼:“你能说,我不跟你辩!” 郑驰乐却没住口:“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有没有失去了就等于缺失了一部分生命的人?有的话你应该就能体会这种感觉。比如孩子之于父母,父母这边永远是付出居多,金钱、精力都投入无数,这样养一个孩子难道不难?可是如果父母失去了孩子,心里的痛苦是无法言说的。我跟靖泽的关系在你们看来也许不正常,我们在一起也许也不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好处——甚至会平添阻碍。如果对方不存在了,我们依然能继续往前走——甚至会做得更好。”他停顿片刻,抬起头看着李见坤,“可是我们已经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要是这时候再把对方拿掉,就等于把本来完整的东西切去一半——就像对于天生眼盲、从来没有看见过光明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这有多痛苦,因为他生来就如此;可如果给过他光又恶狠狠地剥夺掉,那他一定会痛苦不堪——甚至崩溃。” 他的语气几乎毫无波澜,李见坤却见到了他眼底涌动的情绪。 那是在关靖泽面前都没有表露过的,深深的坚定和深深的情感。 李见坤听到郑驰乐说:“你不知道,在靖泽之前从来没有人会这么爱我。” 他说:“……包括,我的父母。” 第九十六章 背后 郑驰乐和李见坤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到最后。 中途就有人来找郑驰乐,说吴弃疾找他有事。 郑驰乐难得感怀一回,听到有事做之后整个人又立刻变得精神抖擞。 他直接就扔下李见坤说:“我先去忙了。” 李见坤还没从他的话里缓过神来来呢,他已经撒开腿跑了! 要不是远远瞟见郑驰乐的耳根有些发红,李见坤还以为郑驰乐刚才那些话是在忽悠自己。 他在原地看着远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的山林,心绪还在翻腾着。从郑驰乐和关靖泽相处的情况看来,他们已经熟稔到几乎等同于一个共同体,就像郑驰乐说的那样,要把他们从对方的生命里拿掉,那么他们的生命从此就缺失了一半。 郑驰乐的家庭他不了解,关靖泽他却是知道的。关家老爷子偏爱关靖泽大伯那一支,对于关振远没多少关心,连带地关靖泽在关家也等同于边缘人。要不是他们自个儿争气,恐怕没多少出头的机会! 至于家庭的关怀,自然不可能有多少。 他妹妹死后关振远也消沉过,那段时间关振远几乎将一切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头,没给过关靖泽应有的关怀。至于他这个唯一的舅舅,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郑驰乐说的是他自己的情况,可放在关靖泽身上何尝有半点不同!也许郑驰乐对于关靖泽来说,也是此生唯一的特别存在。 而他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舅舅,凭什么对他们的选择指手画脚? 李见坤握了握拳,转过头往回走。 郑驰乐很快就找到吴弃疾那边。 吴弃疾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赵开平下厨了,邀郑驰乐一起过来吃饭。 郑驰乐知道赵开平厨艺好,自然高兴不已。 等饭吃得差不多,吴弃疾才说:“杨铨过来了,你知道吗?” 郑驰乐一愣,摇摇头:“我这几天都在忙呢。” 吴弃疾说:“他说是为了给华东疫区捐献药物顺便怀念一下他的父母,据说他父母就是在华东省这边病逝的,他听见这边的消息就感伤不已,非要放下工作亲自来一趟。” 郑驰乐听完后只有一个评价:“扯淡。” 吴弃疾敲了敲他脑袋:“别妄下判定,我知道你怀疑他有问题,不过看事情要客观。” 郑驰乐积极发问:“怎么个客观法?” 赵开平插话:“安藤御也来了,理由差不多,说是来捐赠药物和医疗器械,顺便带了专业人员过来学习华国的防疫经验。” 郑驰乐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开平给他介绍:“安藤御是你二师兄姑姑的儿子,你二师兄的姑姑早年嫁到东瀛那边,这个安藤御身上流着一半东瀛的血——事实上你可以把他当完完全全的东瀛人来看。”他顿了顿,又补充,“安藤家对华态度很不友好,它支持的党派就是摇着反-华大旗的。作为跟政客和极道两边都有勾连的安藤家的现任主人,安藤御跟他父亲一样野心勃勃,在华国这边也一直暗中埋棋。虽然还没有具体动作,但肯定不安好心。” 郑驰乐听完后瞄了吴弃疾一眼。 他俩一人说一半,意思是杨铨可能会和这个安藤御有联系! 郑驰乐说:“那我们该做什么?” 吴弃疾说:“你什么都不用做,要是碰上了也别做多余的动作,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我们就是告诉你这些情况,让你心里有个底。” 郑驰乐点点头。 就在赵开平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吴弃疾的房门。 吴弃疾和赵开平对视一眼,站起来去开门。 等他看见门外的人时就顿住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站着的正是安藤御。 房里的空间不大,安藤御站在门口就把屋内的赵开平和郑驰乐看得清清楚楚。 安藤御说着一口东瀛话:“表哥,很久不见。” 吴弃疾说:“有事吗?” 安藤御说:“你有客人?方便请我进去坐坐吗?” 吴弃疾想也不想就拒绝:“不方便,你还是回去吧。”说完他就准备把门关上。 安藤御伸手挡住门板,脸上多了几分冷峻:“母亲很想你,她现在病得很严重,你就不愿意跟她说说话吗?” 吴弃疾冷笑:“对于你们来说,任何动摇都会成为你们利用的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跟你们再扯上半点关系。” 安藤御收回了撑开门的手掌,静静地跟吴弃疾对视片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藤御回到落脚的地方时正好听到有人说杨铨上门来拜访。 他也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吴弃疾这种一旦看清了事实就软硬不吃的硬骨头,也有杨铨这种看到好处就上赶着凑上来的货色。 要不是这人确实很好用,能最大限度地给他们挖来很多有用的情报,也能帮他们走私许多华国逐渐重视起来、很难再通过正常渠道大规模购买的战略物资,他连多听一次这人的名字都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耳朵! 要是换成平时,安藤御绝对会拒绝跟杨铨见面,因为杨铨对他来说不过就是给他办事的走狗,用不着他亲自去见。而且在杨铨那边,他跟“幕后人”可是没半点关系的!他可不想凭白暴-露了这一层关系。 可刚刚见完吴弃疾,安藤御心里有点不平静,他需要找点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对下属说:“让那个杨铨来见我。” 杨铨听到安藤御下属的话时也有些诧异。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没想到安藤御居然这么快就肯见自己! 杨铨一直怀疑安藤御和吴弃疾有关系——就像他跟“幕后人”的关系一样,否则没法解释安藤御特意往这边跑的原因。 听说安藤御都要结婚了,哪有在这节骨眼上往华东疫区跑的道理? 杨铨这次来见安藤御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定海那边的百贸大商场已经落成,有好几个专柜走的是高档路线,正好要找东瀛那边的门路。 别人知道他来找安藤御后也只当他想从安藤御这边找突破。 商人逐利,最好的借口! 杨铨整了整衣服,跟着安藤御的下属往里走。 安藤御正坐在客厅等着他进来,身姿坐得笔直,眼神也很锐利。 杨铨从在东瀛那边弄回来的报纸上看到过安藤御很多次,可见到真人后还是有些认不出来。 平面上的照片,毕竟少了几分“神韵”。 安藤御有着一双能够穿透人心的眼睛。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接掌了安藤家的家伙! 杨铨不敢大意,坐下就跟安藤御说起了“来意”。 安藤御一言不发地听着,等杨铨听完后才说:“这都是小事,你拟个合约给我的副手就行了。” 杨铨也没有太急切,他礼数周全地道谢:“那就多谢安藤先生了。” 要不是见识过杨铨贪得无厌的嘴脸,安藤御还真有可能会被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蒙骗过去。 安藤御冷淡地说:“如果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杨铨居然真的顺势站起身来:“那好,真的很谢谢安藤先生,下次你到定海来我一定请你吃饭。” 对于杨铨来说,安藤御跟他签订个小合约已经是个意外之喜,只要有一丁点儿联系,他就有把握慢慢把它扩大。 杨铨跟安藤御道别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杨铨的干脆利落让安藤御觉得有些无趣。 他让身边的人统统离开,自己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华国,这次回东瀛之后他就要进行利益联姻,以后安藤家就彻底地上了战车,旗帜鲜明地站在反华的那一边。 安藤御记得吴弃疾刚到东瀛的时候曾经给他讲过他家乡的事,他说他远在华国的家乡有些地方有水草丰富的泽地,站在里头随手一摸就能摸出老大老大的鱼;有些地方长着辽阔又茂盛的森林,在里头迷路以后跑个几天几夜也不一定能跑出来,但是可以拿捕兽夹在那儿捕到各种各样的猎物,跟同伴在空地里烧起一堆火烤着吃;有些地方一到冬天就白茫茫一片,但是可以在冰面少凿开一个口子钓起被冻得傻愣愣的大虾…… 也许是因为身在异国没有别的同伴,吴弃疾什么都给他说,最后总是说这么一句“其实我真想家,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安藤御不擅长安慰别人,只能用并不怎么标准的华国话说:“等你的学习结束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华国。” 吴弃疾总是郑重地点点头:“好,到时候我带你去玩儿。” 年少时说的话,回想起来总是那么滑稽。 真是可笑至极。 安藤御安排好接下来的工作后就乘上了返回东瀛的飞机。 回到本家后他大病未愈的母亲就把他找了过去。 他母亲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你这时候去华国,对那边非常不尊重。” 安藤御说:“我当然很愿意结婚,也很尊重我未来的妻子。” 他母亲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推翻自己的怀疑:“是因为你‘表哥’吧?” 安藤御坚决地否认:“不是。” 他母亲说:“我不过问,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好。” 安藤御跟他母亲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老照片。 那张照片是许多年前他跟吴弃疾一起照的,那时候他们感情好得很,吴弃疾当他是东瀛这边最好的朋友,他也喜欢极了这个表兄,心心念念要去看看他挂在口上的“家乡”。 想到在华东时吴弃疾那冷漠的神色,安藤御突然觉得照片上的笑脸有些刺眼。 天真的快乐和单纯的情谊,他们之间都不可能再存在。 安藤御将照片反扣起来。 照片背后却还写着一行字。 安藤御仔细一辨认,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那是他跟吴弃疾头抵着头写下的一句话。 ——一世兄弟,两不相负。 而在此时,远在定海的田思祥正在给自己的第二任妻子穿鞋子。 他的第二任妻子长得有点儿胖,他却应对得很有耐心,这样他岳父一家都很满意。 更重要的是他在妻子面前愿意做任何在别人看起来很丢脸的事,做起正事来却又别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更让他岳父看重。 他岳父由着田思祥给自己女儿穿完鞋后才说:“艳艳,你先出去,我跟思祥谈点事情。” 等妻子出去后,田思祥马上正襟危坐,变成了工作时的样子。 他岳父点点头,很是满意:“这次让你过来是有点事情想跟你说,你跟我来。” 这是座民国时期的老宅,格局上很有古意,田思祥的岳父把他领到书房,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开关,引着田思祥进入一个更隐蔽的暗室。 他岳父说:“你在杨铨手底下干了那么久,很多东西应该都已经清楚了。我要跟你说的事就跟杨铨有关,我跟杨铨其实是双线关系——他有“幕后人”,我也有“幕后人”。我们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但杨铨是为了一己之私,但我不是!我是为了光复我们家过去的荣光才借助东瀛那边的力量。事实上我成功了,定海省的第二把交椅我都坐上去过,总算可以无愧于祖先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我现在唯一的心事就是我只有这么个女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我这条线交给你——你看看杨铨,明明只是个流氓却能走到现在这地步,都是因为他懂得借力!到时候你也好好利用这层关系,等你和艳艳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后让他跟我家姓就好。” 田思祥问:“那我们要向那边借力,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岳父说:“代价不是从我们身上出的,不用担心,我会一步一步教你。” 田思祥知道自己这个“岳父”的出身,在民国之前他们家可是清王朝的高门大户,换句话说就是开国初被清扫过“封建残余”。对于这样出身的人来说,要他心里揣着国家、一心为国,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可这样的论调,听起来总让人不太舒服。 幸而田思祥混迹在杨铨、刘贺这些人里头久了,心态有没有变不好说,面上功夫却早就练出来了。 他面不改色地点头应是,并且积极地向岳父表态,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岳父的期望。 他岳父笑呵呵地打量着他,对这个女婿是越看越满意。 田思祥应付完自己的岳父,又跟妻子说了几句甜蜜话,然后开着车往外走。 开到无人的林荫道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扁平盒子。 他是学物理出身的,早年西方那边的录音技术就已经渐渐发展起来,他有幸跟着大学导师拆解过一回,大致了解过想要录音应配备的构造。 这几年互联网出现了,田思祥匿名在网上询问了许多人,终于琢磨出了手上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小型的录音器。 田思祥从里面拆出一卷磁带,拿出放在车上的录音机播了起来。 经过片刻的杂音后,他“岳父”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 很好,它是有用的。 田思祥闭上眼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反胃。 他拆出磁带收进口袋,准备找个地方把它放置好。 光这样的话,还不够。 第九十七章 角色 在郑驰乐等人还在华东省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时,叶盛鸿已经跟耿老爷子一起南下定海省。 这是叶盛鸿的第三个目标省份,由于华东疫情而耽搁了几天,抵达时间比预计要晚很多。 定海省是东南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是华国四大“中心”之一,除了中央省之外的定海、云淀、归化三省都被人暗称为“小中央”。就拿定海省来说,除了大政策上必须与中央省保持一致外,它对于整个东南地区有基本的管辖权,这种划区而治的模式缩短了“高层”到基层的距离。 但是相对来说,也会导致一些“盲区”的出现。 开始几年叶盛鸿还没感觉,近年来各地经济快速发展,在“加速”的口号下很多问题也暴-露出来了,这让他不得不重视。 他亲自到外面走一趟,并不是非要抓住谁的痛脚不可,而是要摆出一个姿态。 叶盛鸿站在刚落成不久的百贸大商城前,问耿老爷子:“住土窑子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起出这种高楼?” 耿老爷子也有些感慨:“那时候怎么敢想?” 叶盛鸿说:“我很少干涉年轻人的想法就是觉得这个时代的脚步迈得很快,我们不该拿我们已经老朽的思想禁锢他们刚刚抽枝发芽的思想。我们是注定要被时代淘汰掉的,而他们还能追赶一下时代的步伐——他们敢于去想我们根本不会去想的东西。” 耿老爷子哼道:“我可不觉得我思想老朽了,当初我不敢想是因为没有条件想。现在我能跟他们接触到同样的东西、跟他们生活在同样的时代,我有什么不敢想的?倒是你……你家的事,我就不说了。” 叶盛鸿:“……” 自打他察觉了自家内部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稳如泰山之后,就郁闷地发现好像其他人其实早就发现了——要命的是,在这以前他们没有一个人会给自己提个醒! 都是群狡猾到极点的家伙! 叶盛鸿也没了感慨的心思,跟耿老爷子找了个地方住下。 没想到这一住,就碰上了个醉鬼。 这个醉鬼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收养过关振德那家人的亲儿子,叫骆长贵。 骆长贵原本借着关振德的关系在定海这边混得风生水起,谁都要敬上三分!没想到关振德生了个狠心的儿子,硬生生把他嘴里的肥肉夺了去不说,还使计弄得他破产、负债累累。 骆长贵一下子从人人巴结的“高官亲戚”变成了只能躲着债主的穷鬼,哪能受得了这种落差?于是他沦为了一天到晚用酒精麻醉自己的酒鬼。 叶盛鸿从别人口里听说了骆长贵的事后就让人把骆长贵弄醒了,问了他好些事情。 这也是关振德的运气问题。 以前关凛扬负责这件事,虽然将骆长贵给架空了,但表面的光鲜还是给他留着的。后来关凛扬回了孟家,关振德气不过,硬是把外头的儿子带回家养,还把以前关凛扬负责的东西交给了交给了他家“小宝”。 关凛扬是什么人?既然他准备要抽身了,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用熟了的人留给关振德。 他留在关振德那儿的纯粹就是个空架子——或许还留着几个无关要紧的人在那边当眼线。 关振德的“小儿子”关俊宝不像关凛扬那样从小就被悉心栽培,骤然拿到那么大的权限他兴奋极了!再加上他母亲还在后边等着呢,母子俩伙同娘家众人彻底接手了骆家的一切,在试探出关振德很厌烦骆家人的时候还顺势把他们死里打压。 关振德以前的岳家是孟老爷子,根本不需要沾他的光,自然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这样一种情况:“外戚”凶猛! 关凛扬是知道的,可他看到关振德干脆利落地把私生子迎回家,自然不会好心地去提醒。 他正冷笑着等关振德自食苦果! 骆长贵不知道叶盛鸿是什么人,可他攒了许久的怨气没地方发,难得碰上个倒苦水倒酸水的机会索性就将事情合盘托出——反正他也不能糟到哪儿去了,还怕谁呢? 关振德有私生子的事叶盛鸿是知道的,关振德以前的不干不净叶盛鸿也隐约猜到一点,只是关老爷子非要自己帮着把缺口堵上去,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等骆长贵把他知道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交待出来之后,他才知道事情远比他猜想的时候要严重。 亏空、贪腐,这都是最表面、比较个人的问题;不顾真正的民生需要大搞面子工程,将学校、医院、公园、公路和桥梁等等公共基础设施给不负责任的承包商,经常性拆了东墙补西墙留下一堆烂摊子。 这些已经是原则性错误了。 叶盛鸿原本还想着有关老爷子在背后,这种关乎民生、关乎发展的大问题应该不会出现才是,没想到正是因为中央省那边有人坐镇,关振德才做得这么肆无忌惮。 这已经不仅仅是关家的事情了。 叶盛鸿让人把骆长贵保护起来后陷入了沉思。 耿老爷子却发现了更大的问题:“他留下那么多烂摊子,谁接的摊?” 要做到迅速抹平亏损、营造出欣欣向荣的表象也不容易! 叶盛鸿和耿老爷子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醉鬼的话就彻底否定一个人,他们之所以会想进一步了解情况是因为首都那边早就想过要动一动关振德了。 当初韩老爷子在了解过情况后心里已经对关振德作出判断、准备以提拔关振远为补偿让关振德退下去了,没想到关振德突然就像开了窍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定海清整完毕。当时调查组下去一无所获,平白给关老爷子指着韩老爷子鼻子大骂的机会。 遇上关于这个小时候曾经送给别人收养的儿子的事情,那个老关可真是偏袒到让人不可置信,他就像睁眼瞎一样觉得这个儿子比谁都好,别人都是因为瞧不起他这个儿子才出处为难他! 叶盛鸿和耿老爷子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定。 叶盛鸿这个层次的人要办事,远比很多人要方便。 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杨铨的存在。 杨铨的崛起过程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居然是在收留自己的老人宅邸里得到了埋藏在那儿的黄金,这种话可信度有多高?偏偏他在任何场所都应对自如,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而且这人热心于做公益,比如这次的华东疫情他就亲自前往那边捐款并慰问,将自己的企业形象塑造得非常正面,口碑也好极了。 这是个聪明人。 但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不计回报地帮关振德收拾烂摊子?难道真的是不忍心让东南地区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叶盛鸿不是没见过无私的人,但他很确定这个杨铨不是,因为杨铨的一举一动目的性都非常强! 叶盛鸿和耿老爷子一商量,立刻就让人组成临时调查组着手调查取证。 这一切都跟郑驰乐没什么关系。 华东一行结束后郑驰乐回到了淮昌,刚休息了一晚叶曦明就领着柯汉兴过来。 柯汉兴的儿子这次是自己走着来的,只有五岁多大,满眼好奇地瞅着庭院里大朵大朵的茶梅,显然是被那艳丽的红色给吸引住了。 柯汉兴对乘风机械厂的技术更新非常重要,郑驰乐当然不会怠慢,郑重地把他们领到会客厅奉上热茶。 柯汉兴问起郑驰乐在都华东省的事,郑驰乐想了想,挑了些特别的地方跟柯汉兴聊了起来。 郑驰乐口才向来很好,就连柯汉兴的夫人也听得兴致勃勃,时而紧张时而惊讶,最后感叹说:“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做什么都不容易,值得就好。” 柯汉兴点点头,话锋一转,跟郑驰乐道明来意:“乘风那边的技术转让协议已经签好了,虽然我在国外出生、国外长大,但对于华国的发展我也愿意尽一份力,我会把最好的技术人员派过来对乘风那边进行指导。” 郑驰乐说:“我先替江叔他们谢谢您了。” 柯汉兴的夫人说:“其实汉兴他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说。” 郑驰乐向柯汉兴投以询问的目光。 柯汉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我本来就对医学很感兴趣,这次看到你们办的交流会,觉得很有意义。但是淮昌大学有那么多项目要做,经费给得也不是很足,所以我的想法是我给你们这个交流会设立一项专项基金,用途呢,就是支持你们交流会刊行自己的刊物、定期进行电台宣讲,还有就是作为你们这次这样的行动的活动经费——但是我对你们的交流会了解不是太深,所以我想你花点时间给我好好介绍一下。” 郑驰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成,没问题。” 关靖泽得知郑驰乐要把假期再延迟几天的时候都快黑化了。 不过关靖泽也有事要忙,因为李见坤并没有立刻回奉泰,而是到党校这边暂住。 于是关靖泽在完成党校的工作、陈老那边的“作业”之余,还多了一个任务:领李见坤到处走走。 所幸关靖泽为了完成陈老的“作业”没少领着人到处跑,多一个大舅舅也不算什么。 关靖泽在李见坤面前提起郑驰乐的次数不多,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提一句,只不过在有些地方旁人总会问:“小郑医生怎么没有过来?” 关靖泽也不多说,只是笑着回答:“他有别的事要忙。” 几天下来李见坤基本就明白过来:这两个家伙基本上能腻在一块的时间都腻在一块了! 这也说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冲动,而是两个人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用心经营的结果。 李见坤不得不承认关振远的话——因为他已经被关靖泽和郑驰乐彻底说服。 郑驰乐送走柯汉兴的第二天,李见坤也踏上了回程。 郑驰乐和关靖泽终于可以轻松下来。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独处,跟他们处得最好的那群家伙已经来轰开了他们的门。 年纪最小的潘小海作为代表站出来,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国庆晚会的压轴剧还差两个角色,你们马上给我好好准备。” 郑驰乐一看到他那笑容就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小子坑起人来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啊! 关靖泽对上别人时脸上倒是没多少表情,他直截了当地问:“什么角色?” 潘小海说:“我们党校的压轴剧一向是用老掉牙的抗战桥段编成的,年年都是那一套,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决定选一段比较经典的桥段来重新改编。” 郑驰乐追问:“什么桥段?” 其他人也露出跟潘小海一样的笑容:“娘子军!” 郑驰乐:“……” 关靖泽迟疑地问:“留给我们的角色是……?” 潘小海不疾不徐地给他们科普整个故事:“在这段历史里面,娘子军的两位正副长官都是年轻的姑娘,一个总是用红绳子绑头发,大伙都戏称她为‘红娘子’再生,是整个娘子军的灵魂人物;一个则是备受众人爱戴的女军医,由于胳膊上总是戴着绣有红十字的白袖标,大伙都叫她‘白娘子’,她虽然不是娘子军的最高长官,但是只要有她在就能把整个队伍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我们选的是红娘子和白娘子带着娘子军为守卫家乡而慷慨迎接最后一战的那一段故事,着重于渲染一种悲壮却不绝望的壮美氛围,歌颂娘子军的……” 郑驰乐打断他的扯淡:“说重点!” 潘小海笑眯眯:“你知道我们党校女孩子不多,也就我们这一届多了我姐几个,她们又觉得自己演不出那种决然的气势,所以就……给你们留了红娘子和白娘子两个角色。” 郑驰乐、关靖泽:“……” 第九十八章 闪瞎 由于国庆晚会还有三天就要到了,其他人临时顶上也没法扛住,关靖泽沉默片刻后就答应下来。 压轴剧是以传统唱腔来展开的,在这种剧里面反串倒是很常见的事,这样的设定倒也不突兀。 郑驰乐倒是有些纠结,他当初也抱佛脚跟着关靖泽练过一段时间,可底子终归是差了些,搞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效果。 党校的节目虽然也不会太严肃,但至少是要拿得出手的,他临时扛大旗能行吗? 关靖泽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别担心,我教你。” 有关靖泽在,郑驰乐当然不会怯场:“那成,就这么定了吧。” 郑驰乐和关靖泽两个人的镇定让潘小海失望极了。 他还想着坑这两个老成的家伙一把…… 不过能看到他们换上女装也不错! 潘小海嘿嘿一笑:“那我们这就去试装吧。” 关靖泽直接就杜绝了潘小海乱来的可能性:“等等,我找我戏曲老师过来指导一下。”说完他就去屋里打电话。 潘小海:“……” 郑驰乐当然知道关靖泽有过这么个老师,因为关靖泽带他去拜访过那位姓钱的老艺术家。原来当年关靖泽偶然邂逅了那位被尊称为“先生”的钱老头儿,一个是老来无事,一个是家里太冷清不想回,于是一教一学就练了起来——关靖泽那把好嗓子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别看钱老先生平时慈眉善目,对待戏曲时可从不马虎,比谁都要较真! 他搭着潘小海的肩说:“听说他这个戏曲老师是个很严厉的人,这次你们把时间弄到这么赶,就等着他骂咧着说‘亵渎艺术,你们这是亵渎艺术’吧!” 潘小海的脸皱成了苦瓜状。 他这不是为了挖坑给郑驰乐和关靖泽跳吗? 早知道他们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他就不用百般周折了! 潘小海心里那叫一个悔啊! 钱老先生对关靖泽是很喜欢的,一听他要开唱就过来了。 他没跟关靖泽说别的话,直接拿过剧本就看。 《娘子军》这一段是在抗战时期,一个叫莲花湾的地方由于青壮都外出从军,只剩下老弱妇孺留守。为了保卫莲花湾,“娘子军”成立了。她们以红娘子为首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保护着隐藏在莲花湾深处的村庄。 日子本来还算平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军医来到了莲花湾。这个女军医是国-军的人,对娘子军自己将自己归入共-军的编制很不屑,坚持用国-军的训练办法来操练娘子军。 “红娘子”和“白娘子”展开了激烈的争辩,这在剧中是以传统唱腔来表现的。随着两种思想的激烈斗争展开,两个人都渐渐发现了对方的优点,最后成为了生死至交。 这只是前奏而已,剧情马上就进入到莲花湾暴-露,娘子军与东瀛军队正面交接,由于装备、武器的落后,她们很快就被迫缩小了战线,渐渐成为了瓮中之鳖。 剧情停在浑身浴血的“红娘子”和“白娘子”背对背站立,正式交换名字并相互约定“黄泉路上莫认错”。 钱老先生看完剧本后果然说道:“写得不错,但时间太紧了。时间这么紧你们怎么揣摩得出角色的感情?你们怎么来得及调整妆容和服饰?无论是多小的一个剧,都不能轻忽对待,要知道你们面对的是观众,他们花了时间来看你们表演,你们就不能让他们的时间白白浪费掉,至少要能向他们传达一些能触动他们的东西——某种感情或某种理念等等。” 全权负责整个剧的潘小海头皮发麻,钱老先生这种人他是见过的,做什么事都认真得很,你要是不服,他可以花三天三夜说到你服。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摆好姿态虚心受教:“您说得对。” 钱老先生朝关靖泽摆摆手:“就按你在电话里说的办,你去教乐乐,其他的我来负责。” 关靖泽恭恭敬敬地说:“谢谢老师!” 关靖泽拉着郑驰乐跑了。 等跑远以后郑驰乐瞅着关靖泽笑眯眯地问:“你是故意的吧?” 关靖泽一脸正经地说:“喜欢坑人的家伙就该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坑人。” 郑驰乐忍不住为潘小海默哀。 可以想象在未来三天里,潘小海都会被迫接受钱老先生的深刻教育,真是让人……开心极了啊哈哈哈! 郑驰乐说:“那我们现在就要去练?” 关靖泽点头:“时间太紧了,我们要好好磨合一下。” 两个人都是行动派,找了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拿着潘小海给的剧本排练起来。 他们已经过了变声期,跟女性的声音区别非常明显,不过他们的嗓音都还留着几分少年的朗然,稍微变变腔也能唱出不一样的感觉。 别看剧情那么长,其实放到剧里也不过是那么几段唱词。郑驰乐和关靖泽各自记了几分钟就全背下来了,然后就开始琢磨每一个关键的感情转折点,尤其是中间那一段——要在那样的争辩中体现出最初的互不相让、中期的逐渐相知、最后的惺惺相惜,是非常不容易的。 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当然不缺默契,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好每一个点应该用上的眼神、语气、肢体动作之后,他们就尝试着配合起来。 郑驰乐“前世”去学这种唱腔是想跟关靖泽在这方面一较高下,不过那时还没来得及拿出手呢,他师父季春来就提出要带他走了。 郑驰乐在那之后就把这活计给丢了,这会儿要再捡起来不算太容易,不过比没有底子的人要好多了。 关靖泽觉得有些惊奇,瞅了郑驰乐好几眼。 郑驰乐见关靖泽欲言又止,马上知道关靖泽想问什么了。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了当初的事:“那时候我老羡慕你了,什么事都想跟你较劲,那时候我知道你跟着钱老先生学这个,我也去求他教。他说我心不诚,不肯教,我就贴着他院子外面的墙听他怎么教你……那时候我什么都在赶着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一样。回想起来其实不是不累,只是觉得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乱想,还不如不停地往前走。” 郑驰乐没说羡慕什么,关靖泽却能听明白。 那时候郑驰乐一心想着要认回郑彤,而他却能堂堂正正地喊郑彤当妈,在每一次拿奖时请郑彤出席,对于郑驰乐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那时候的郑驰乐还小,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接受那样的事实,只能用那种办法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关靖泽恨不得回到更久以前,将那个站在墙外的郑驰乐狠狠地抱紧。 可他最终却只能抓住郑驰乐的手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郑驰乐见关靖泽表情变化个不停,笑着说:“如果我还在意,就不会把它挂在嘴边——其实有些东西一旦一句能把它说出来,就相当于已经把它放下了。” 关靖泽点点头,转开了话题:“我们继续排练吧。” 第二天晚上关靖泽就提出要彩排。 其他人其实已经练得差不多,就差关靖泽和郑驰乐两个主角。 钱老先生见党校提供的衣服都已经很破了,穿在郑驰乐和关靖泽身上也不太合身,叫人去弄来了几套半旧的服装。《娘子军》不是正规军,但着装是仿着军装来的,钱老先生亲自操刀改了改,就将两套“仿军装”改得各有特色,更为贴近两个角色了。 虽然是女性军装,但也是上衣加裤子,郑驰乐和关靖泽穿起来倒是没有心理障碍——当然,以他俩日渐增厚的脸皮来看,就算要他们穿个洋装出境也不会有障碍的。 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头发了,郑驰乐还好,直接弄来个齐耳短发就解决了,可“红娘子”最明显的特征是她的红色发带,这意味着关靖泽要顶上一头长发! 郑驰乐在上妆的当口瞧了眼关靖泽,却发现关靖泽很镇定地任由别人在他身上捣鼓。 他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心理素质。 幸运的是这个时期宣扬的是“不爱红妆爱武装”,除了上舞台必须要上的重妆之外他们的打扮和举止都可以跟平时一样,表现得英姿飒爽就更贴近角色。 潘小海一早就被赶出后台,只能在外边来回转悠,翘首以盼。 他把自己折腾得这么苦还乐此不彼,为的就是看见变成“女孩子”的郑驰乐和关靖泽啊! 就在潘小海差点想溜进去偷看时,后台的门终于打开了。 在强烈的灯光下,扎着乌黑长辫的关靖泽和留着齐耳短发的郑驰乐出现在潘小海面前。 潘小海噎了噎口水。 关靖泽的长相本来就好,好到什么程度?当年他念书时不苟言笑,很多好事者背地里悄悄地拿“让关靖泽笑一笑”当赌注——赌到底有没有人能让他笑!虽然从身形上来说他绝对没有“好身材”,但那张脸就已经让人忘记了这点儿旁枝末节。 穿上军装后那脸蛋、那细腰,再加上那带着几分冷峻的表情……完全没有违和感! 更出乎意料的是郑驰乐也一样! 比之关靖泽的好长相,郑驰乐的五官原本是要逊色些的,可他本来就是那种看上一眼就让人心生亲近的人,一笑起来那笑意就像快要溢出来似的,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至少潘小海的眼睛都黏到他们身上去了。 郑驰乐见他在那儿丢人,伸手敲敲他脑袋:“赶紧开始彩排!” 潘小海如梦初醒,跳起来招呼:“有没有人拍了照?拍了没有?没有立刻拍!这个必须得留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驰乐、关靖泽:“……” 其他人的反应跟潘小海也差不多。 本来他们都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待接受巨大反差带来的冲击了——没想到他们需要接受的居然是另一种“冲击”。 人跟人真不能比啊! 要是换成别人上,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时间有限,他们很快就缓过神来,认真听潘小海指挥。 关靖泽对全场的控制力非常强,除了跟他直接上对手戏的郑驰乐之外,其他人都只有配合着他去演的份。 有这么个中心人物在,虽然他们还是第一次完整地整个剧演下来,看起来却非常流畅,没有丝毫乱象。 就连要求非常高的钱老先生都看得直点头,夸他们配合得好,尤其是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的默契,简直把“红娘子”和“白娘子”之间的深厚感情彻底演活了。 潘小海在一边听着钱老先生的评价,总算看出味儿来了:这哪是演活了,分明是本色演出——就冲他俩那关系,他俩之间的感情能不深吗! 真是让人眼都快瞎了! 第九十九章 相属 国庆文艺汇演的当晚解明朗带着妻子孙茹过来了,孙茹看起来精神很好,见到郑驰乐后高兴地抱抱他:“乐乐,我听说你要表演就你解叔带我过来了。” 就跟解明朗预料的那样,郑驰乐的年纪在孙茹这儿反而成了优点,也许是移情作用,孙茹在逐渐恢复过来之后渐渐把郑驰乐这个小辈当成了自己孩子来看。 听说郑驰乐要参加党校的文艺汇演,孙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着解明朗回家接她,那积极程度就跟当年和解明朗热恋时没什么两样。 解明朗对郑驰乐有着十二分的感激,见到人以后也是抱了抱他:“你在华东那边表现得很好。” 郑驰乐笑眯眯:“那是当然的,要不然多丢咱淮昌的脸。” 郑驰乐又陪了一会儿,才跑去后台准备。 “红娘子”关靖泽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郑驰乐上上下下地瞄了关靖泽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关靖泽的脸蛋:“媳妇儿,你真美!” 其他人纷纷转过身装作在忙自己的事,只用眼角余光瞟着郑驰乐和关靖泽那边,看看能不能第一时间目睹凶案现场——谁敢调-戏关靖泽,那不是找死吗! 没想到关靖泽那厮脸皮越发厚实,面不改色地说:“你喜欢就好。” 郑驰乐:“……” 幸亏男生之间一向很放得开,开这点儿小玩笑倒也没有人会察觉什么——只有潘小海这个唯一知情者在纠结:他是不是该离这两个家伙远一点! 郑驰乐和关靖泽上台的时候解明朗和孙茹都没认出来,直到他们那辨识度还挺高的嗓子响起,孙茹才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的“红娘子”和“白娘子”。 等最初的诧异过去以后,认出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人才认真地看他们的演出——其实更多的是根本没认出他们的人,只觉得“这两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些都是最开始的感觉,后面就慢慢被剧情带跑了。原本这种老掉牙的剧情是不会引起什么共鸣的,可关靖泽唱功了得,感情一转再转,听众也听得提心吊胆,到最后听见她们相约黄泉路上再相见,不少人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飘着莲香的浅水山湾,抬眼一看那山依旧、那水依旧,那些人却已经再也不会回来。 整个剧比彩排时还要顺。 郑驰乐和关靖泽回到后台后也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种要投入感情的表演,以后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不光看得人会有触动,演的人自己也受不了啊! 潘小海蹲在一边感慨:“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什么都扛得住?” 关靖泽说:“平时少瞎琢磨东、琢磨西,多做点实际的事。” 潘小海拧开头:“我这人就这么点乐趣,不让我琢磨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吗?不干!” 郑驰乐说:“那能有什么办法,别嚷嚷了。” 潘小海泪流满面:“我要找我姐安慰我!” 关靖泽和郑驰乐换下女装去谢钱老先生,然后亲自将他送了回去。 路上钱老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志不在此,不过平时唱两句,心情也会好一点。你们的底子都不错,往后要是再遇上这种机会也可以好好发挥。” 关靖泽郑重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郑驰乐说:“我也会记住钱爷爷你的话。” 钱老先生叹息:“现在以我们这一行为主业的几乎已经没有了,我是盼着你们在能够展现的时候就展现一下,能带几个人学一学就带几个人学一学,也不是要学得多精,能把它传下去就好。”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都劝慰道:“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永远不会丢的。像现在电视台慢慢兴起了,到时肯定会有戏曲、戏剧的一席之地。” 钱老先生听着他们关切的劝说,笑了起来:“行,我一定赖着多活几年,好好看看你们说的未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将钱老先生送回去后就沿着小街往回走。 国庆照例是放假的,晚会结束后就是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了。陈老又正好有事要回首都一趟,所以他们突然就有了一天的清闲。 郑驰乐说:“还真有些不习惯。” 关靖泽点点头。 他们都忙习惯了,虽然忙的时候总盼望着能快点儿歇一歇,真能歇了反而又不知道有什么可干的了。 两人趁着夜色慢慢往回走,就在走到即将分别那个路口时,关靖泽说:“不如去我那吧。” 郑驰乐想了想,点点头。 关靖泽握住郑驰乐的手,不其然地感觉到彼此的掌心都有些发热。 关家郑驰乐也很熟悉了,他自发地翻出自己的睡衣钻进浴室。 关靖泽在心里悄悄地算着郑驰乐和自己的年龄,郑驰乐的生日是六月,他的生日在八月末,都已经过了。他无耻地想如果用周岁算的话,他们是十八岁有余! 关靖泽拉开抽屉取出个矮药盒,里头是张妈上回过来时留给他的,还千叮万嘱叫他克制点儿。 既然在他们眼里他都这么禽兽了,那他不禽兽一点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想归想,关靖泽的耳根还是隐隐发热。 郑驰乐曾经出现在他梦里许多回,也曾经被他抱在怀里许多回,可他们都很能忍,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 关靖泽转过身找衣服准备洗澡。 郑驰乐出来后就站在床前擦头发,没想到余光随意一扫,就瞅见了摆在桌上的小药盒。 郑驰乐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拿起药盒揭开瞧了两眼,凑到鼻端一闻,明白了。 这家伙连这个都准备着,居心叵测啊! 不过郑驰乐心理上是个成年人,身体也已经长得差不多,自然不会觉得反感。 以前他没喜欢过谁,遇到有欲-望的时候也没想过去找谁纾解,毕竟就算是找个炮-友也可能有麻烦缠身——或者脱了衣服看不顺眼倒尽了胃口,总之都不如自己解决一下来得方便。 既然准备认认真真地跟关靖泽处,他自然也给自己做过这方面的心理建设。 他考虑过了,如果对象是关靖泽的话,接受起来倒也不算太困难。毕竟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培养得足够了,对方的身体也看过好几回,都觉得很对胃口,真来一次也是理所当然。 郑驰乐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手拿起药盒翻来覆去地转,手心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他很快就死死地攥紧药盒。 开玩笑! 他……他什么事没经历过,怎么可能怕这种事! 关靖泽穿着睡衣走出来,瞅见郑驰乐在那发呆,径自走到窗前拉起了布窗帘。 郑驰乐想说什么,关靖泽却很自然地拿起他脖子上挂着的毛巾说:“我帮你擦干头发。” 郑驰乐的话吞了回去。 关靖泽仔细地揉擦着郑驰乐柔软的头发,擦到后边毛巾就被扔开了。 他跟郑驰乐亲到了一块。 骤然的亲密让郑驰乐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试图让自己的心跳维持稳定,却发现那只是徒劳的无用功,随着彼此之间的亲吻逐渐加深,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想要跃出胸口。 关靖泽察觉郑驰乐有些绷紧,伸手探入他衣服里,抚上他光滑的背部。 接着双手交替地揉捏着他的背。 他进一步加深彼此之间的深吻,舌头时而扫过郑驰乐的上颚,时而缠上郑驰乐的舌,相互追逐。 郑驰乐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 关靖泽的手慢慢下移,按住郑驰乐抬了头的“小乐乐”,顺势抚慰着它。 郑驰乐几乎要缴械投降了。 关靖泽没打算就这么让他释放出来,手很快就转移了阵地,照顾郑驰乐其他的敏-感带,试图在郑驰乐身体上挑起更多的火。 动手就算了,这厮还很不要脸地在郑驰乐耳边说:“媳妇儿,我的伺候你满不满意?” 听到关靖泽的话,郑驰乐总算找回了点儿理智。 等听清关靖泽的称呼后郑驰乐气乐了,敢情这家伙当场装得任他调-戏是想在这上面找回场子!他直哼哼:“马马虎虎,只能排上个尾巴。” 关靖泽根本不上当:“反正排在第一位的是我、第二位的是我、第三位的还是我——一直到尾巴都是我,排在哪一位都无所谓。” 郑驰乐说:“话可别说得太满!” 关靖泽用力吻咬郑驰乐的耳垂。 那可是郑驰乐身上最敏-感的地方,郑驰乐吃痛之余又感到身体上的每一处火都烧得更盛了。 郑驰乐觉得这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其恶形恶状简直令人发指! 不过他喜欢。 他不甘落后地吻上关靖泽的唇,恶狠狠地跟关靖泽重新吻得不分你我。 关靖泽觉得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溢了出来。 它满得再也盛不下其他东西了。 他恨不得把郑驰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却又怕太用力了会对伤到郑驰乐。 少年时的幻梦、多年后再见时的难言之欲、再次“重逢”后的苦苦等待,都在这一瞬间都开花结果。 不管怎么样,郑驰乐都属于他了。 由身到心,由里到外。 就跟他属于郑驰乐一样。 第一百章 前兆 第二天郑驰乐和关靖泽睡得都有些晚,醒来后秋日的阳光依旧已经透过布帘照了进来。 秋风轻轻扑打着雕着细花的玻璃窗,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有感应似的,郑驰乐和关靖泽齐齐张开了眼。 看清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后他们都坐了起来,翻出衣服穿好,动作划一地站到水池前刷牙。 余光不忘瞄向对方。 看到关靖泽精神很好,刷牙的动作也没有停滞,郑驰乐忍不住暗骂:禽兽啊禽兽。 关靖泽似乎也在瞅着郑驰乐,见郑驰乐跟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心里不要脸地自夸:瞧瞧我这眼光,简直不能更好了! 空气里始终飘溢着还没散去的愉悦。 两个人没羞没躁地腻在一块一整天,又恢复了平时的忙碌。 国庆本来是有长假的,但关靖泽要做的事很多,根本闲不下来。 郑驰乐也被吴弃疾抓了壮丁,要他去做交流会材料的最后整理。柯汉兴的第一份资金已经打过来了,吴弃疾没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准备趁着这股东方还在赶紧把第二届交流会的几项重点讨论内容抽出来刊印,作为新刊的先行者。 这本新刊暂时定名为《国医新志》,主要由黎柏生负责。 吴弃疾人脉广,很快就为《国医新志》打通了不少关节,包括好的发展经验、好的发展设想等等,黎柏生接手后非常轻松,只需要依葫芦画瓢就能把它整出来了。 要办刊不难,难的是把它办大办好,吴弃疾对于这个开场很重视,抓来郑驰乐一起忙。 郑驰乐隐隐明白自家师兄的打算:“师兄你是准备办一个国内的《医学平台》?” 《医学平台》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早就成为了一片了不起的沃土,各国有名的同行都在这个舞台上大展光彩。它的兼容并蓄让它招来了不少非议,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兼容并蓄让它的所在地俨然成了“医学圣地”,每天都有同行们朝圣般前往,似乎只要去一趟就能脱胎换骨变成神医圣手。 可惜在《医学平台》上中医很难占据一席之地,因为《医学平台》选择文章用的是西医标准,主张任何的病变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必须拿数据来说话。而在数据化这一块,中医发展得相当迟滞,比如在中药的配伍之中会用一些药物去“中和”有毒药物的毒性,问题就来了:这个“中和”是怎么回事、具体要怎么样的分量才能恰好“中和”掉、对于不同的人“有毒”的界限是不是有所不同? 这些都是很难界定的事情。 以前行医讲究的是“实用”,是一门实用的学问,前人留下来的是从千千万万临床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经方、验方以及它们的增减原则,你要说从这里面出个所以然,很难!光是学习前人的经验就已经十分困难,要将它一一转化成另一种医学体系的评议标准的难度就更大了,因为这要求你同时还要对另一个医学体系非常了解。 吴弃疾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他说:“没错,现在这种状况,我心里有点着急。西医实在太方便,一针下去再吃几颗药病就好了。相比之下中医还是有些麻烦,而且一直有人倡议废除中医——就连大学的中医系,生源也始终很少。” 郑驰乐点点头,这些他也看在眼里。 吴弃疾说:“这本新刊我用‘国医’不用‘中医’,想的就是走出我们华国自己的路,西医方便,中医就不能方便了吗?西医让人信服,中医就想不出办法让人信服了吗?肯定不是的,但是光凭我们自己也想不出办法来。你脑瓜灵活,早早就开始跟人‘笔谈’,这些年来在‘笔谈’的过程里不仅你学到了东西,我们也跟着学了不少,我觉得这还可以扩大一点——就像你在互联网上搞的那样,面向所有人,全国各地都能参与。趁着交流会的余热还在我们尽快把它的骨架架起来,往后再时不时地添薪加火,要把它办起来并不难。” 虽然把这样的重大意义寄托在一本刊物上有些渺茫,但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 郑驰乐也来了干劲:“那我们这就开足马力把稿子赶出来。” 吴弃疾说:“也就是这么一回,等班子搭起来以后就用不着我们了。” 这边忙个不停,另一边也没有停歇。 叶盛鸿跟韩老爷子通过电话后,原本窝在淮昌教关靖泽的陈老就被找回首都。韩老爷子跟陈老谈了很久,意思很明白:你休养得够久了,也该回来活动活动了。 陈老本来是不愿意的,他觉得自己老了,应该给年轻人让路,不该在那里占着位子。 韩老爷子拿他没办法,只能透露叶盛鸿的意思:“老关可能要挪一挪位子,因为定海那边拔出萝卜带出了泥,事情涉及面很广啊,麻烦得紧!” 陈老吃惊地看着韩老爷子。 韩老爷子说:“老关家里那摊子事你也知道的,我们想提携他家老二他会生气,我们想动他家老大?他会拼命。这次他家老大撞到了老叶枪口上,老叶那个人的脾气你不会不清楚吧?他眼里就容不下半颗沙子!到时候他跟老关肯定会起冲突的,你回来缓冲缓冲,别让他们闹得太过火。” 陈老沉吟起来。 他跟韩老爷子他们不一样,他是孤家寡人,没什么牵挂,还在首都时很少跟别人起冲突——倒是这些人见他哪边都没靠,常常爱找他当和事佬,就跟韩老爷子这回一样。 韩老爷子见陈老有所动摇,趁热打铁地说:“你不想惹麻烦上身,也要为你那个学生想想啊。” 陈老说:“我为他想什么?他可是老关的亲孙子。” 韩老爷子唇一撇,不以为然地说:“振远还是他亲儿子呢,从小养在身边的,比不过亲孙子吗?结果怎么样?” 陈老反问:“你会坐视不管?” 韩老爷子两手一摊:“又不是我的学生。” 陈老苦笑:“你果然还是无赖一个,小时候是小无赖,老了就是老无赖。” 韩老爷子说:“回来吧,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高尚,就你想让路,我们就是死死抓着权不肯放?是还不能放,放不了啊。反正我们这把老骨头也快入土了,被人骂两句老而不死有什么要紧。” 陈老说:“好,我回去安排安排。” 与此同时,在淮昌呆了老长一段时间的叶曦明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了首都。 叶曦明一见到韩蕴裳就抱住她,然后兴冲冲地拿出自己在淮昌拍的一系列照片给韩蕴裳看。 他止不住夸口:“买胶卷和晒照片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我也帮着布置了交流会的会场。要不是乐乐不答应,我肯定跟着去华中了。爷爷当时也在华中,不知道他见到乐乐没有,要是爷爷见到了肯定会恨不得乐乐是他孙子!” 听他三句不离郑驰乐,韩蕴裳知道自己当初接近郑驰乐的方法肯定没用对,那孩子心还是很好的,看他跟叶曦明处得这么好就知道了。 韩蕴裳问:“你有没有给乐乐也拍点照?” 叶曦明嘿嘿直笑:“我就知道你会问!”他拉开另一个口袋的拉链,拿出另一叠照片,“我特意拍了很多。对了,前两天乐乐跟关靖泽还演了个剧,你猜猜他们演了什么?” 韩蕴裳笑着说:“猜不出来。” 叶曦明不卖关子了,抽出几张照片说:“你瞧瞧,看看你能不能认出乐乐来!” 韩蕴裳看到画面上最显眼的两个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叶曦明哈哈直笑:“这是小海的主意,真是太妙了,他们一个演‘红娘子’一个演‘白娘子’,还演得特别对味,我当时都忘了笑!现在想起来这照片必须藏好,等将来他们出头之后拿出来登载到头版头条上!” 韩蕴裳指着照片上的‘红娘子’问:“这是关靖泽吗?” 叶曦明点点头:“是啊,没想到他平时那么冷淡,演起来却那么厉害,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韩蕴裳看着照片上相视而笑的两人,想起了郑驰乐那回对她说的话:他喜欢的人是男的。 原本韩蕴裳以为那是郑驰乐拒绝回叶家的借口,可在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照片时她有种强烈的预感:郑驰乐说的是真的,而且另一个人正是照片上的关靖泽。 韩蕴裳更加迟疑了,叶仲荣那种性格,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儿子肯定是会认回来的,等认回来之后他怎么会让郑驰乐做出那种离经叛道的事?而郑驰乐脾气也不小,他本来就没打算要认叶仲荣这个父亲,怎么可能乖乖服管?到时候两边肯定会起冲突。 韩蕴裳说:“最近首都可能会有点风浪,你把这些照片都收好,尤其是乐乐他们的,别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曦明听得云里雾里,但想着韩蕴裳说的话总是对的,立刻麻利地收好照片:“请首长放心!我一定誓死守护这些机密文件,照片在我在,照片亡我亡!” 韩蕴裳说:“别耍贫了,你落下很多功课了,快去看看书。还有你五舅那边也等你很久了,周末你早一点过去知道吗?” 叶曦明故作正经:“遵命!” 各方都在行动,关振德也不例外。 他觉得最近过得不太顺心。 原本他喜欢关俊宝这个儿子是因为他单纯,面对他时有着儿子对父亲的热烈崇拜。 可最近关俊宝似乎变成了他很熟悉的那种纨绔子,他甚至看到这个在住进家里前非常淳朴的少年叼着根几百块一盒的烟在抽,那档次比他都要高多了。 要命的是他一管教关俊宝,以前体贴可人的“情人”就开始哭,哭得梨花带雨地帮关俊宝说话:“小宝他以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一时被迷花了眼也很正常,他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 最让关振德不高兴的是关俊宝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办事能力,放手让关俊宝做了两件事之后他就失望透顶:比起关凛扬,这小子实在差太远了,蠢得他都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 想到关凛扬,关振德脸上就火辣辣地烧,心口也是火气直飚! 这个儿子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看看那干脆利落的一系列动作,要说不是早有准备他绝对不相信! 关振德穿好便服,去拜访自己的老朋友。 等他到老朋友家里时,老朋友的女婿田思祥正好也在。田思祥他见过好几面,知道他是个能力了得的家伙,于是一落座就夸了田思祥好几句。 见老朋友没有让女婿回避的意思,关振德知道田思祥是信得过的人,于是直接就说明来意:“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我可是他父亲,你看看他做了什么事?简直让我下不了台!” 他的老朋友跟着骂了关凛扬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关振德在自家老爷子面前哭了好几回,总算哭得老爷子心软,再一次全力回护了他一回。 于是“认子风波”算是揭过了。 危机一过,关振德就琢磨着要收拾关凛扬,重振自己的威风。 他冷声说:“要是不教训教训他,我的脸还往哪搁!他不是觉得孟家好吗?那我们就把孟家给搞下去!” 他的老朋友一脸为难:“这可不好办啊。” 关振德说:“那个老家伙没有儿子,早年积累的那点儿人脉和资源也早被我用光了,不难对付。” 在关振德的主导下,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 等送走关振德之后,关振德这个老朋友对他女婿田思祥说:“难怪关凛扬要跟他脱离关系,这个人的心思简直比毒蛇还毒,岳父儿子得罪了他他都想把他们往死里弄。以后你跟他打交道要留个心眼,千万别落下把柄在他那儿。” 田思祥说:“我明白的。” 他悄悄地把手探进口袋里,轻轻抚过里头正在运转着的铁机器。 第一零一章 多面 杨铨从华东省回到定海省会时,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等发现在自己不在的这几天里面关振德居然在做对孟家动手的准备,他对自己的感觉又更相信了几分。 杨铨觉得有些惋惜,但也只是有些而已,毕竟能他这样的人在意的东西不多——可以说没有。 他找来田思祥说话。 田思祥在将妻儿送回大雁镇之后就表现得非常从容,听到杨铨说要见面也不慌。 他跟杨铨走在空旷的河堤上,看着黄昏的江景。 东南地区的秋冬两季不比北方,一眼看去就是光秃秃一片,露出枯黄的土地。这边的山还铺着点儿绿,其中缀着红的黄的落叶植物,晚霞从天上泼下绚烂的霞光,让远处的山水看上去像幅美丽的油画。 田思祥看着眼前的景致,心里有些难过。 自从下了抛妻弃女的决定后他就再也没有静下心来看过这样的景色,难得出来走一回,居然还是跟杨铨一块儿。 杨铨在做的事就是藉由出卖这样的美好来谋取私利。 田思祥要取得杨铨和“岳父”的信任,手上自然是不干净的,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可一想到像杨铨这样的人还活得这么滋润,他就没办法忍受。 田思祥一句话都没说,等着杨铨发话。 杨铨始终在往前走,等走到河堤弯道那儿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田思祥。 田思祥对上他的目光,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杨铨倚着栏杆,掏出根烟抽了起来。 他现在不缺钱,地位也不低,衣着虽然是以舒适为主,但质量也是非常好的;他抽的烟已经很好,而且是所谓“健康烟”,听说可以减少里面的有害物质,不伤肺;他已经不太喝酒,喝酒也只喝好酒,人人都夸他好品味。 事实上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早年他父母去外地打工,只有他自己跟老酒鬼爷爷住在一起,家里酒没了,爷爷就叫他去买;钱没了就赊,赊到人家不肯卖了,爷爷就叫他去偷!当时人人都笑他是“三只手”,因为小偷小摸被学校警告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杨铨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田思祥和刘贺的时候,是因为偷了别人家的废铁被按在地上打,当时他抬起头一看,正好对上刘贺嫌恶的目光。 他在心里冷哼:这些好学生,回头有你们好看! 没想到田思祥却跟刘贺说了两句话,然后自己走了过来,非常有礼貌地跟对方道歉:“他是我们学校的,家里穷,父母不在家,爷爷又好喝,一时犯了昏才会动您的东西,现在东西还在,您也打过他了,能不能放过他一次?” 好学生说一句话比他这种“小流氓”说话可要管用多了,对方想了想,摆摆手骂咧着让他们走了。 当时他就愣住了。 等刘贺跑过来拉着田思祥跑,边跑边告诫:“你管他干嘛呢!要是他缠上你了怎么办?” 他揉揉唇角的伤口,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过身往另一边走。 对于那种好学生来说,他离得远远地,应该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杨铨对田思祥的了解,远远多于田思祥以为的那样。 他叼着烟,笑着说:“刘贺那个侄儿好像很不错,三两下就把刘贺的位子给占了,刘贺还觉得自己把他使得溜溜转,真是太有趣了。” 田思祥沉默下来,刘贺的侄子他见过,似乎叫刘启宇。这个刘启宇才来了没两个月呢,刘贺就已经放心把很多事交给他办了,他还以为是他们叔侄之间够亲近才会这样,难道另有原因? 杨铨取出烟,伸指慢悠悠地弹了弹烟灰:“刘贺那个人从小就没有办大事能耐。比方说你们被人弄出学校的那会儿,要是只有你自己的话,肯定不会闹得那么难看吧?” 田思祥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那么久以前的事,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向杨铨,却发现杨铨正深深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像少年时他偶然对上的、还是少年的杨铨的视线那样,带着些莫名的探究和暗涌。 过去了的事田思祥很少会去回想,但如果当时不是和刘贺共同进退,他应该是可以脱身的,毕竟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在没有证据、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向强权发难——那不叫勇敢,叫鲁莽。 田思祥说:“以前的事还说来做什么。” 杨铨意有所指地说:“三岁看老。” 这慢悠悠的“闲聊”比任何事都让田思祥难受,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铨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你岳父最近的动向。” 田思祥迟疑片刻,将关振德的打算告诉了杨铨。 杨铨仔细地听着他说话,不时随意地抽了口烟。等田思祥说完了,一根烟也抽完了,他摁熄了烟头:“走吧,回去。” 田思祥点点头。 杨铨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说:“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做到某些事,有些习惯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田思祥霍然抬头。 杨铨正学着他的动作,把手伸到了口袋里,仿佛在抚按着什么。 田思祥睁大了眼睛。 杨铨淡淡地说:“压力太大会用固定的、习惯性的动作来让自己安心,这是人的本能反应。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可以凌驾于本能之上——当然,大多数人是忍不了的,所以人和人之间又可以区分开来。” 扔下这段话后杨铨就转身走了。 田思祥怎么都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杨铨。 这一天之后杨铨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彻彻底底地从定海,甚至是华国消失了。 也是在他见过杨铨之后的第二天,有个调查组将他找了过去,想要跟他了解相关的情况。 田思祥再三试探,获知对方背后站着的人是叶盛鸿之后就给出了手里捏着的证据。杨铨那个人很小心,指向他的内容少之又少,反倒是他“岳父”的真面目被彻底揭露出来。 田思祥交待完后就被保护起来了。 等他“岳父”浪荡入狱、他的第二任妻子到处找人,他却没敢再出现。对于这个妻子,田思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妻子长得绝对不好看,但心却不坏,对他“岳父”的所作所为也毫不知情。 可他心里的妻子,只有为他生下女儿的“前妻”。 这只是田思祥的为难而已,定海省的局面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里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当其冲的就是身在漩涡中的关振德。 关凛扬还在首都党校上课,在听到关振德被双规之后非常镇定。 在跟关振德断绝关系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知道这种事明显会波及到自己身上,但他没太担心。一来以他现在的年龄,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很大;二来他本来就不打算正正经经地往上走,他根本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在知道关振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着手针对孟家时,关凛扬就彻底放弃这个“父亲”了。 等听说关俊宝不知怎么摸到了首都的关家大宅,在大门外哭昏了被抬进去之后,关凛扬止不住地冷笑。 那位老爷子一直不喜欢他母亲,因为觉得他母亲配不上关振德,连带地也不喜欢长得跟母亲相像的他。 事实上关凛扬觉得那位老爷子唯一喜欢的只有关振德这个儿子,瞧瞧那位老爷子对他二叔和他堂弟的态度,同样也不亲近! 这个关俊宝一“回家”就把关振德给弄倒了,要是回了关家,指不定得惹出什么事来。 不过就算是为了膈应他这个“逆孙”,那位老爷子也许也会把人留下吧?希望他不要引火烧身才好。 关凛扬不无恶意地着想。 同样目睹了这场风波的还有刘启宇。 他叔叔刘贺已经因为证据确凿而入狱,对外的罪名是亏空工程款,实际上是因为“涉外”。 涉及了跟国外勾连、出卖国家利益的众多事项。 当然,亏空也是真的,这一点刘启宇非常确定,因为光是他从刘贺那里要回家的钱就不是刘贺自个儿能拿出来的。 再加上…… 刘启宇背着行李包跳下了火车,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他这位叔叔还给自己留了一大笔救命钱,要他好好保管,日后用来上下活动!不过从这场风浪的涉及度来看,他这位叔叔很可能要在牢里蹲一辈子了,所以那笔钱干脆就由他帮忙花完好了。 刘启宇正准备出站,突然感到后颈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着的床似乎在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像是在船上? 刘启宇心头一跳,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跑到门边尝试着拉开门。 外面果然是黑幽幽的水面。 刘启宇快步跑上甲板,就看到有个中年人斜倚在那儿,他看起来很瘦,夹着烟的手指也非常地瘦,一点橘红色的烟燃在他指间,看起来非常漂亮。 刘启宇认得这人——这人是杨铨! 刘启宇见过杨铨两面,饶是他这人无天,却还是对杨铨非常忌惮。因为这人的目光深不见底,轻轻瞟你一眼都能让你心里发寒。 更让刘启宇想不透的是,杨铨这人明明也没有亏待他自己,各种事却又做得很完美,就像在定海那边一样——杨铨居然大包大揽地接下了一堆烂摊子,美其名曰“前期投资”,实际上把“投资”扔在关振德那种人身上明显就是肉包子打狗啊!而关键在于,杨铨竟然把那些烂摊子都收拾好了! 杨铨显然不是好人,可他做过的事结果好像都是好的? 如果刘贺喝醉时说的那句“杨铨跟东瀛人有关系”是真的,那杨铨是不是就是从东瀛人手里拿了钱使了关系来做这些“好事”? 这么一想,刘启宇更想不透了:杨铨的目的是什么? 刘启宇的困惑写在脸上,杨铨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次动手的人来头太大,我们在国内是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去外面玩玩,相信你也会喜欢。” 刘启宇说:“为什么?” 杨铨指了指刘启宇的眼睛:“狂热,偏执,疯狂,你的眼神很让人难忘,也很让人喜欢。我知道你跟我是一类人,肯定会很享受下一轮游戏。” 刘启宇忍不住问:“什么游戏?” 杨铨从口袋里掏出份地图,点着其中一块地方说:“到这个地方累积再一次光明正大出现的资本怎么样?相信我,他们再次看到我们时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 刘启宇说:“这里很危险。” 杨铨挑眉:“你害怕危险?” 刘启宇从杨铨眼里看到了他非常熟悉的亮光。 他们是同类! 别人害怕危险,他们热爱危险——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视道德若弃履,肆意地践踏——每当做着这样的事时心中总有别样的刺激快-感。 刘启宇说:“我开始期待了!” 杨铨一笑:“你不会失望的。” 与此同时,关老爷子从他“孙子”关俊宝听到了很多事,包括张世明今年在定海活动过好几回、关振德说关振远要害他之类的昏话。 要是换了平时关老爷子还没那么容易被哄昏头,可这会儿关振德被停职查办,关俊宝又长得跟关振德非常相像,他一看到关俊宝想到自己错失了大儿子的童年,想到要是大儿子一直被自己带在身边养,说不定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痛心加上愧疚,关老爷子听到关俊宝的话后心头的火就腾腾腾地烧了起来。 张世明跟关振远那么好,他出现在定海就等于是关振远有心摸清定海的消息! 叶家那老家伙一到定海就开始动作,目标那么明确,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煽动! 关老爷子越想越气,自家兄弟都这么算计,这个二儿子实在没法要了! 他往永交打通了这一年来的第一通电话。 关振远还没搞清楚是谁呢,就被关老爷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大意是“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哥哥”、“你对得起你的姓吗”、“你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关振远抓住听筒的手微微发颤。 等听到最后一句,他才颤声说:“失望?你真的对我有过期望吗?” 他的声音之所以会发颤是因为气愤,气愤自己居然曾经还盼着自己和老爷子之间还有一丁点的父子感情。 关振远第一次先挂断了关老爷子的电话。 第一零二章 触景 定海那边的事渐渐平息,首都那边又传来个大消息:关老爷子的职位换了,换成了没什么实权的“顾问”,原来那个职位居然是由因病退下去休养了几年的陈老。 叶家那边也不安宁,就跟一报还一报似的,关家老大被捋下来了,叶家的老三也出了幺蛾子。叶盛鸿反应很快,大公无私地让人把自己儿子革职了,顺手又借着这股东方将叶家上下清洗了一遍。 叶家老三本来就是叶家老大的“盟友”,叶盛鸿动了他,相当于大大地削弱了他家大儿子的力量。 许多人都从这一系列变化中嗅到了很多东西:关家没戏了,叶家却是要变天了。 也许某个阶层很快就要多个新面孔! 这些消息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早早得知了。 关靖泽是直接相关的人,他已经从关振远那得知老爷子的立场,心寒之余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借老爷子的势。 郑驰乐倒是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叶家老三没了职权,再怎么闹腾影响都大不到哪儿去了。既然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心思来关心自己这个“威胁”。 他唯一头疼的是叶曦明好像讹上他了,写信频率堪比当年他跟关靖泽往来信件的次数! ——这家伙连今天眼皮跳了几次都要写进信里问他是怎么回事。 秋去冬来,年底很快又到了。 关靖泽再怎么不愿意都要去永交那边过年。 本来关靖泽是想让郑驰乐一起去的,但跟郑驰乐觉得还是应该留在季春来这边过,没答应。 关靖泽一个人去了永交。 佳佳见郑驰乐没跟着一起来,扁扁嘴就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抓着关靖泽的衣角问郑驰乐什么时候过来。 相较之下更失望的是郑彤,她以为郑驰乐和关靖泽那么好,关靖泽说不定会说服郑驰乐过来过年。 关靖泽将郑彤的神色看在眼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语气平静得近乎冷冽:“如果真的想的话,为什么不去淮昌呢?真那么忙?现在永交和淮昌已经通车了,乐乐也忙,可乐乐也来看过佳佳很多回。真正放在心上的话,怎么都能挤出时间!说到底你还是在逃避,你还是觉得乐乐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关振远说:“靖泽,你怎么说话的?别说了!” 佳佳也怯怯地揪了揪关靖泽的衣角。 关靖泽意识到佳佳还在场,把她抱了起来,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处。 本来他们的假期就不多,好不容易能凑在一起却又得分隔两地,他心里能舒坦吗?郑彤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之一,这点关靖泽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郑驰乐那个人看着开朗又开心,有时候却喜欢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他真要是什么事都能往外倒的脾气,“前世”就不会倔着脾气一次都没到关家、一次都没走到郑彤面前质问她,硬生生地煎熬了那么久。 郑彤呢,也许出发点是为郑驰乐考虑,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她心肠硬得很,没有正面地、直接地给过郑驰乐半点他应该得到的爱。 所以关靖泽才会直接说出心里话。 郑驰乐说不出口的东西,由他来开口! 郑驰乐没去永交,其实没想那么多。 永交那边他总会过去的,可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他们都在淮昌,他过年的地方当然只能在淮昌,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 年关将近,郑驰乐也放下了手头的事,开始去给各家拜年,该跑动的一个都没漏掉。 回到诊所时他也没闲着,乐呵呵地应邻里的要求给他们写春联,这也不是因为他写得多好看,就是邻里见他长得俊、脾气好、学习还遥遥领先,都来沾个喜气。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上门来拜访。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冲着季春来和吴弃疾来的,但这两年渐渐也多了一批因郑驰乐而来的人。 比如说拿着冬藕和活鸡登门的林致远父子。 林父搓着手往手心呵气:“今天冬天可真冷啊!” 郑驰乐笑着请他们坐下,问起林致远在首都念书的情况。 林致远是学法的,自己也是个上进的人,学业自然不成问题。他也不把郑驰乐当小孩看,一一都说了出来。 最后林父插话:“小郑医生,你年后要是闲下来了,可得到我们那儿坐坐。” 这话算是道别的前奏了,郑驰乐自然是满口保证:“一定一定。” 他站起来将林致远父子送到门外,又闲话了一会儿才挥手分别。 走回院子时吴弃疾和赵开平都在花架下坐着聊天,见到他后吴弃疾笑着打趣:“‘小郑医生’慢慢也有人惦记着了。” 郑驰乐说:“师兄才多人惦记着呢。” 赵开平应和:“确实。” 吴弃疾说:“是我们运气好,碰上的病人都很不错。上回交流会时不少人都在说现在医患关系越来越差,别说过后的往来了,当面都不见得会好声好气跟你说话。” 赵开平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很多人的脚步一时没跟上,心里急了,压力就来了。这些压力平时积着没地方释放,再遇上一场病就更急了,口气能不冲吗?” 郑驰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乐了:“所以往后来看病的,都该由大师兄你先做做心理疏导,先把心理上的问题解决掉再给他瞧病。” 赵开平笑着说:“没有人愿意花双份钱。” 心理疾病这一块国内还不怎么重视,赵开平现在是挂在外科那边的——连最精细的神经外科他都能玩转,普通的手术自然难不倒他。 郑驰乐那句话自然是开玩笑的。 他对赵开平说:“今晚我去解叔那边吃饭,师兄你不用下我的饭了。” 赵开平点点头。 吴弃疾问:“解夫人最近怎么样?” 郑驰乐说:“情况基本已经稳定了,再调理半年应该就可以重新怀孕。解叔的身体状况我也做了全面检查,跟着孙姨一起调理,到时候就能生出健康小孩了。” 解明朗在孙茹逐渐好转后就不再避讳,对于比较熟稔的人他还会主动说出孙茹的情况。 这种直接而坦然的态度自然是为了让孙茹更为安心地接受治疗——要重新融入社会,接触更多的人是不能避免的。 在感受到丈夫的体贴和包容后,孙茹渐渐走出了往昔的噩梦重新振作起来。 郑驰乐定的治疗方案吴弃疾和赵开平都看过,所以也没再干涉:“那你就去吧。” 郑驰乐抵达解家的时候解明朗正在厨房给孙茹打下手,夫妻俩时不时交谈两句,气氛非常温馨。 给郑驰乐开门的是解馨,这个女孩子郑驰乐很欣赏。解馨念的卫校在华中是排在第一位的,她的表现又非常出色,实习过的市区医院都打算跟她签留用合同了,她却毅然辞绝了那边的留任邀请来帮忙照看孙茹。 难怪解明朗几乎把她当亲女儿来看。 郑驰乐向厨房里的解明朗夫妇打招呼。 解明朗和孙茹听到后探出头来招呼了一句又继续忙活,明显是把他当自家人了。 解馨招呼郑驰乐坐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郑驰乐也正经起来:“馨姐有事吗?” 解馨说:“是这样的,婶婶已经好转了,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也该出去找工作了。” 郑驰乐点点头,关心地问:“馨姐你心里有想法了吗?要是需要推荐的话我可以找师兄帮个忙。” 解馨说:“我实习的那家医院还愿意收我,不过我跟叔商量了以后,有个比较唐突的想法,你愿意听一听吗?” 郑驰乐隐隐觉得似乎跟自己有关系,他坐直了身子:“当然愿意。” 解馨说:“乐乐你虽然还小,但你的医术现在就已经能独当一面——这一点从婶婶的痊愈就可以看出来了。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给你当助手,毕竟你一个人忙那么多事会很辛苦,如果有人帮你处理平时的琐事、有人在你给人治病时打打下手,说不定会轻松一些。” 郑驰乐微微一怔,没想到解馨会有这样的打算。仔细想想,如果有适合的、可信的人选确实很不错——他的“笔谈”还没断,互联网上的事情也要及时去处理,事情堆在一起真的有些忙不过来。 至于能不能付得起薪水,郑驰乐倒是不用愁的,他真要去弄钱的话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他平时的花销不大,光是凭着这几年发表的学术论文、应邀给相关刊物写科普文章,他都已经可以养活自己。 发一份薪水手头他也不会太拮据。 解馨的品性好,做事既耐心又细心,而且因为有解明朗这一层关系在,她比外边的人要值得信任得多,就算让她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也不会出问题。 这样的好人选错过了可就很难找得到了。 郑驰乐拍板定案:“那好!那我往后就有很多事要拜托馨姐你了。” 然后他正正经经地跟解馨商量起薪酬来,其实也不是商量,是他直接给了数目:“那从馨姐你开始上班之后,每个月我给一千成吗?” 对于郑驰乐的干脆利落,解馨没有半点不适应,只是觉得郑驰乐提出的薪水有点高。 这年头的钱很值钱,人均工资虽然在慢慢地往上涨,但大部分都还是在五百以下,她没想到郑驰乐会直接给她开一千。 解馨忙说:“一千太多了,我觉得三百就可以了。” 郑驰乐乐了:“难怪馨姐以前实习的地方不肯放馨姐你走,主动要求降工资的人上哪找啊!” 解馨板起脸:“挣钱不容易,你别胡来。” 郑驰乐知道解馨是真的在为自己想,心里感动得很,他点点头说:“那五百。” 这个薪水对解馨来说还是有点高,她正要说话,却听到郑驰乐说:“馨姐你弟弟还要念书呢!你得帮衬着家里,不能老把钱往外推。” 解馨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郑驰乐狡猾地一笑。 对于身边的人他绝不吝啬,他虽然把薪水降到了五百,可没说有没有别的福利啊!到时候再慢慢给她加上去就是了。 仿佛是预感到郑驰乐和解馨已经商量完了,解明朗和孙茹一前一后地端菜上桌,解馨站起来去盛饭。 郑驰乐也没当自己是外人,跑到沙煲那儿嗅了嗅热汤上冒着的香气,猛夸:“真香!孙姨你手艺真好!” 他自发地盛好汤往外端。 孙茹见他精神奕奕,心里也跟着开怀起来。她说:“都是照着你给的食谱做的,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郑驰乐竖起拇指:“不用尝都知道一定是。” 一边的解明朗问起郑驰乐和解馨谈话的结果。 郑驰乐说:“以后我要麻烦馨姐了。” 解明朗没跟他客气,直接说道:“你这孩子看着开朗,实际上个性很犟,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身边没个帮手是不行的。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到外头可找不到你馨姐这么细心的人,而且要你相信外头的人恐怕也不容易吧?” 郑驰乐不得不承认眼界和阅历可以锻炼出火眼金睛,解明朗简直把他那点儿小心思都摸透了。 解明朗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每一句都是为他好。郑驰乐听进心里了,诚恳地道谢:“我确实有不信任别人的毛病,让解叔你操心了。” 解明朗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瓜:“要是能多几个想你这么有出息的晚辈,我倒是愿意多操点儿心。” 孙茹拍下他的手:“女不摸腰男不摸头,你别净拿乐乐的脑袋来折腾。” 解明朗连忙赔罪:“好,不折腾!” 听着孙茹和解明朗的对话,郑驰乐突然就有些恍惚。 也许他如果生在正常的家庭,平时就是这样相处的吧。 解馨是最细心的,她第一个注意到郑驰乐的异样。 她忍不住问:“乐乐,你怎么了?” 郑驰乐猛地回神,说道:“没什么。” 解明朗和孙茹都瞧向他。 不知怎地,郑驰乐的鼻头没来由地微微发酸。 他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露出了笑脸:“真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 解明朗三人总觉得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勉强。 第一零三章 新年 最终郑驰乐还是将真正的原因藏在了心底。 解明朗一家都知道郑驰乐的“身世”,一时也只能无声地安慰。 等到郑驰乐要走时,孙茹抱了抱他,说:“孙姨多想有一个像乐乐你这样的孩子,乐乐,我们家就是你的家,你要是想过来随时都可以来。” 郑驰乐心中感动,点点头,辞别孙茹三人走进了风雪里。 淮昌的雪一向不大,细细的、缓缓的,仿佛可以绵绵不尽地下上一整个冬天,地上的积雪永远不会太厚,只允许行人在路上印出个不深不浅的脚印。 郑驰乐独自走在入夜后有些冷清的街道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虽然他的生命中比别人要少了一些东西,但他的生命中也有很多别人可能得不到的东西。 来自其他人的关心已经证实了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无法得到回报,他只要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往前走,收获就会越来越多。 心里曾经留下的缺口,迟早会慢慢地被别的东西填满。 只是那种心脏曾经缺失了一块的感觉,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那么强烈的、那么执着的执念,要彻底消除总归需要比较漫长的时间。 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不去期待,也许很快就能慢慢地习惯不再想起。 郑驰乐加快脚步穿过窄巷,想趁着雪变大之前回到诊所。 等他看见亮着橘黄色灯光的诊所时,却蓦然一顿。 郑彤抱着佳佳站在门口等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郑驰乐感到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 原来所谓的不期待,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期待而已。 因为期望总是落空、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胸腔被填满的感觉,所以才能冷静地、理智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这种感情并不是必须得到的”、“我并不需要”。 事实上人的本性永远是贪婪的,没得到的永远都盼着能得到。 郑驰乐看着还是个小不点的佳佳挣脱郑彤的怀抱撒开腿朝自己跑过来、张开手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整颗心都发软了。 他揉揉佳佳的头发:“佳佳来看小舅舅吗?” 佳佳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小舅舅骗人,又说放假就来看我的。” 郑驰乐把她抱起来,耐心地哄道:“小舅舅还有事要忙,忙完了肯定会去看佳佳啊!瞧你这小鼻子红得,在外面站了多久了?这样会冻伤的。” “我就站了一小会儿……”佳佳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瞄向郑彤:“妈妈等了好久,我后面才跟出来!” 郑驰乐微怔。 郑彤一直在注视着郑驰乐,看到他脸上那一瞬的失神,心不由揪了起来。 关靖泽说得对,无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事实却是她从来没有给过郑驰乐半点应该给予他的关爱。如果她尽过作为母亲的责任、给过郑驰乐作为母亲的关怀,郑驰乐不会为这小小的等待感到困惑——因为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 郑彤忍住鼻头的酸楚:“乐乐,我年后才回永交,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郑驰乐微微一顿,说道:“当然好,外面冷,我们快进去吧。” 家里有个女人在,氛围会截然不同。 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郑驰乐、童欢庆这师门三代人都是男的,往年过年时也没那么讲究,也就是菜肴比平时要丰盛一点儿而已。 第二天郑彤和佳佳一早就醒来了,拉上郑驰乐和童欢庆去采购年货。吴弃疾和赵开平碰上了,觉得只有郑驰乐、童欢庆两个壮丁可能搬不动太多东西,于是也加入了队伍。 回来之后诊所的后院堆满了新购置的东西。 郑彤年轻时就有一双巧手,这会儿拿出红纸练了练,居然也把剪窗花的手艺给捡起来了。她领着郑驰乐和佳佳一起动起手来,很快就给每间房间添上了几分春节的喜意。 把诊所和后边的住处里里外外地装点完后还剩下不少,郑驰乐领着佳佳跑到邻里那里派送,借这个机会拉进邻里关系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就是想炫耀了:一来呢是炫耀自己的新手艺,二来呢当然是炫耀自己可爱又伶俐的“外甥女”。 老街这边左邻右舍都挺熟的,很快就知道佳佳的父母是谁了,有念旧的人问道:“关书记最近怎么样?” 郑驰乐故意逗佳佳:“你爸爸最近怎么样?” 佳佳也不怕生:“还是书记!” 周围的人觉得这回答可真妙,关振远这会儿可不就是继续当书记吗?不过还是有人继续引佳佳说话:“市委书记和省委书记都是书记,级别却不太一样啊!” 佳佳不知道级别不太一样的意思是好还是坏,疑惑地转过头望向郑驰乐。 郑驰乐说:“确实不一样,升官了。” 佳佳如释重负:“那就好!” 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郑驰乐抱着佳佳回到诊所时郑彤和赵开平正在忙活着做面食,佳佳马上跑过去要凑热闹。 郑驰乐脚步微微一滞,也跟了过去。 他看得出郑彤正试图弥补。 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毕竟还是到来了。 郑驰乐挤到佳佳身边笑眯眯地说:“看谁揉得又快又好。” 佳佳抓起面团,两眼发亮:“没问题!我来说开始!” 甥舅俩相当幼稚地比拼起来。 当晚郑驰乐没忘记给关靖泽一通电话。 关靖泽听出郑驰乐的声音带着愉快,立刻就放心地抱怨:“你们那边热闹了,永交这边年味就淡了,程秘书给我看了过年的行程安排,爸准备把整个年节都用来下乡慰问。” 郑驰乐自己高兴了,也不好让关靖泽自个儿孤零零地过:“要么你回来?” 关靖泽说:“你觉得程秘书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 郑驰乐马上就明白了:“你爸让你一块去?” 关靖泽说:“猜对了。”他不怀好意地揣测,“我觉得这肯定是在报复——他老婆去了你那边,他就扣下我不让我跟你在一块。” 郑驰乐被逗笑了:“没错,他也扣了我老婆。” 关靖泽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似的,痒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回到淮昌。 不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他又跟郑驰乐说了许久的话才挂断。 等他放下听筒回过头时,才发现关振远站在后头,也不知听了多久。 关靖泽难得有种做坏事被抓了现行的窘迫:“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关振远说:“从你编排我开始。”他双手抱着手臂,瞅着自己儿子慢悠悠地补充,“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不把你扣久一点都不行啊,多对不起自己!” 关靖泽:“……” 见自家儿子少有地懊恼着,关振远拍拍他的肩膀:“早点睡,明天早起出发。” 郑驰乐回到后院时也看到了郑彤。 郑彤今年三十七八,早已不是郑驰乐记忆中那还带着几分少女气息的年轻模样。 郑驰乐知道自己的到来一定曾经让还是个少女的郑彤感到彷徨和无助,知道他的生父已经跟别人结婚之后也一定曾经感到绝望,甚至觉得他是一个难以去面对的错误。这个认知曾经让他满心愤怒和受伤,愤而离开淮昌,再也没回头看过一眼。 不知不觉间,郑彤已经从青年慢慢步入中年,头发也因为常年用脑而出现了几缕银白。 郑驰乐犹豫片刻,还是喊道:“姐。” 郑彤知道这个称呼对于郑驰乐和她而言都是一把利刃,总能直直地戳进心窝里头。不过她明白这是她必须承担的结果,如果因为觉得痛苦而回避它——甚至不敢跟郑驰乐面对面的说话,就等于是因咽废食,愚蠢至极。 郑彤也喊:“乐乐。”喊完她就将郑驰乐搂进了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只是紧紧地搂了郑驰乐一会儿。 有些时候并不需要言语彼此的感情就能相通。 等郑彤松开了怀抱,郑驰乐说:“明天要去乘风那边看看吗?张叔他们都念叨着你呢。” 郑彤说:“去,当然去,乐乐你一起去吗?” 郑驰乐说:“也好。” 开了话头,郑彤的话就多了起来。她对淮昌这边的事也是很关心的,郑驰乐救了柯汉兴的儿子然后帮乘风拿下了整个流水线的生产技术、郑驰乐在帮吴弃疾搞《国医新志》、郑驰乐在党校依然是名列前茅……她都如数家珍地说了出来,一件件地问起郑驰乐更小的细节,仿佛要把以前没说的话都补回来一样。 郑驰乐也没有不耐烦,一一耐心作答。 直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破开了云层探出头来、皎皎月光覆满了整个庭院时,才各自回房休息。 郑驰乐回到自己的床上睁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郑彤却睁着眼直到天亮,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放着这些年来的一切。 其实只要始终真心关怀着彼此,接受“姐弟关系”也并没有那么难。 只是她以前没能做到前一点而已。 第二天郑驰乐就跟郑彤一起去拜访乘风机械厂的几位老人。 等他们回到诊所时已经是傍晚,雪渐渐停了,大伙都在扫雪。诊所前面比别处都要热闹。 佳佳眼睛最尖,远远就朝他们跑来,口里高兴地嚷嚷:“小舅舅!小舅舅!大牛哥哥、薛岩哥哥、小海哥哥、冬青哥哥、麒麟哥哥、曹辉哥哥他们都来了,还有胜男姐姐、解馨姐姐!” 她一口气喊出一串人名,居然连气都不喘一下,小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红彤彤的,看起来格外可爱。 郑驰乐抱起她往前一瞧,人果然齐了,都在帮忙扫诊所前的雪呢。 郑驰乐加快了脚步,走过去笑道:“高三终于放假了?” 赵麒麟苦着脸:“可不是吗?高三只放那么几天假,简直不让人活了!” 这大胖子终于瘦了一点儿,变成了小胖子,脸上的横肉似乎也减掉了一点儿,看起来总算没那么狰狞了——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儿看上去还有点儿滑稽! 郑驰乐转向薛岩:“首都大学也放假了?” 薛岩点点头。 他已经考进首都大学的医学院,有着赵开平临时开的小灶和季春来一直以来的教导,他的学业完成得非常轻松,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更深层次的东西。 虽然只入学一个学期,薛岩却已经跟好几个专业成就非常高的老师打好了关系。 他之所以留校到接近除夕才离开,就是为了尽可能地学到更多东西,不浪费半点时间。 在他们聊天的当口,其他人已经三下并两下地把积雪扫完了。 年纪最长的解馨招呼:“别杵在外头了,进屋再聊!” 郑驰乐笑眯眯地应声:“哎!遵命!” 在他们往屋里走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家开了个头,噼里啪啦地烧起了鞭炮。紧接着就像在争强好胜似的,鞭炮声就此起彼落地响个不停,仿佛要把整个老城区的人都震醒。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第一零四章 为难 冬雪消融,春意渐渐浓了。党校的榕树开始抽出新芽,意味着新的学期正式开始。 郑驰乐、潘小海、潘胜男是同届“新生”,按照党校的惯例,第二学期军方会抽调一些人来对党校的新人们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集训。 这个特训虽然是由军方负责监管,却不是简单地走走正步、耍耍军拳,它是由军方选定一个营地,对全体“新生”进行封闭式的特别训练。 潘小海他老爹就是军方的人,消息自然特别灵通:“听说今年的集训是由上头统一制定的方案,不仅军方的人交叉派遣,由上一届学生组成的‘学生政委’也是交叉地派,也就是我们可能不是由关靖泽他们来带了。” 郑驰乐本来就没打算把集训变成双人露营,听到潘小海的话后也没多失望:“就算是他来带也不可能管得多松,换人又有什么关系。” 潘小海说:“你心真宽,就不怕……”他凑到郑驰乐耳边讲悄悄话,“就不怕他带了别的党校的新生,变了心啊!” 郑驰乐一乐,抬手敲了敲潘小海的脑门然后连连摇头,一副很感慨的样子。 潘小海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郑驰乐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这脑壳还挺硬的,怎么突然就傻掉了?” 潘小海:“……” 关靖泽只比潘小海晚一点儿得到消息。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白纸黑字直看。 党校的集训是由军方负主要管理责任,但临时“政委”是由党校自己派出的高年级生组成的,日常训练的调配、个人思想的摸底、突情况的处理,都是由“学生政委”负责。为了多跟郑驰乐待一块,关靖泽自然是第一时间递交了加入这个“政委”的申请。 没想到“政委”一把手的位置确实落到了他头上,可地儿可能要换一换了。 关靖泽问:“怎么突然就换了方案?” 常国涛说:“这次上边这么搞是想拉平各地党校的差距,拉进各地的关系,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实施,很多方面都还很不完善,到时候可能会很麻烦,你得注意点儿。而且上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给你分了个烫手山芋。” 关靖泽心头一跳,追问:“哪里?” 常国涛说:“首都。” 这还真是最糟的结果,首都党校是含金量最高的地方,相对而言难搞程度也直线上升。 关靖泽倒是不在意,他这两年回首都的次数不多,但不代表他在首都没有朋友。他远离首都那么久,也该回去联络一下感情了。 要知道再深的情谊也得靠自己的经营去维系,他要是继续从首都圈子里消失下去肯定就全断了。 关靖泽跟常国涛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马上就找到了郑驰乐。 两边都已经知道这次集训的变故,说起来也只是有些惋惜而已,他们都很快地接受了这个改不了事实。 倒是联系成了个大问题,两边都不一定能拿到对外联系的权限,这等于他们要彻底分开一个月。 幸而他们都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分别在即,两个人一起商量着收拾行李——其实也不用怎么收拾,去集训能带的东西当然不多,顶多只能准备些生活用品罢了。 因为要提前到位,所以关靖泽出发得早一些,早郑驰乐三天就走了。 郑驰乐跑回诊所把自己的药箱拾掇了一下,准备带去给人帮忙托管,以备不时之需。 临到出发时潘小海一脸沮丧地蹲在他身边:“我居然打听不到教官和政委都是哪些人。”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都打听清楚了就没有新鲜感了,现在多刺激。” 潘胜男也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不管谁来都没问题吧。” 潘小海叹气:“你们不懂我的追求,我可是要成为情报专家的人。” 郑驰乐跟潘胜男对了个眼神,相当一致地扔下潘小海跳上了军用的解放卡车。 这架军用车被刷得绿油油的,有些地方还掉了漆,看上去非常有“历史感”。 车子前头有两排相对比较舒适的座位,可惜的是那不可能属于他们。 他们的位置是后面那个敞开式的后厢,一路上该吃尘时吃尘,该吹风时吹风,务必让你从开端开始艰苦。 所幸这年头熬得上大学、特别是考到党校的人就没有不能吃苦的,在其他军区派来的人面前当然不会示弱,都很有秩序地按照一定的间隔站好,并且将年纪最小的潘小海、潘胜男、郑驰乐三人安排在中央。 其实郑驰乐和潘小海都不需要特别照顾,但别人的好意都捧到面前来了,他们要是拒绝反倒有点儿不知好歹。 于是他们都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等看见了密林掩映中的广阔营地,郑驰乐精神一振,整个人都进入一种振奋的状态。 他有预感,这次集训是一次很能磨练人的锻炼。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似的,他们一下车就被带到监察处进行逐个审查,不符合要求的携带物都被扣留了。 郑驰乐主动交出自己带来的药箱,乖乖交待:“我叫郑驰乐,前两年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证,这是我带来的药箱,要是有突情况希望能允许我过来取。” 这时候正巧有个身穿政委制服的人在附近,注意到郑驰乐的举动后走了过来。 这“政委”的五官很硬朗,即使是穿着“文官”的衣服也透出一种逼人的英气,看着就是个出身不错的人。可也不知是不是郑驰乐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散出一种不太友善的气息。 郑驰乐卖乖问好:“你好。” “政委”点点头,接手了检查的职权:“把它打开给我看看。” 郑驰乐虽然不是很喜欢让人摆弄自己的药箱,但想到这是集训,也只好依言照办。 “政委”慢慢地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件问明白了用途,挑起其中一批成药说:“这些药没有经过审批,不能留着,我们会处理掉。” 郑驰乐说:“是我考虑不周,不过它们对我来说还有用,可以把它放到一边吗?我保证不在营地里面使用。” “政委”说:“留着药箱已经是极限了,我们没有多余的地方帮你保管这些来历不明的药。” “政委”用的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郑驰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没办法指责,只能看着对方把那批药当成垃圾处理掉。 药箱勉强保下来了,郑驰乐其他东西倒是没被为难,很快就通过了检查。 可他很快就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药箱接受检查的过程中其他人的审查早就通过了。 这次集训的住宿安排方案是“新老混居”,也就是把他们这群新来的家伙放到老兵痞的营房里头借住。 郑驰乐来到营房分配的地点时,住处已经按照先后顺序一间间分了下去,轮到最后的就是最差的一间。 郑驰乐接收到潘小海爱莫能助的目光,却也没太纠结。“前世”他跟着季春来大江南北地跑,再脏再差的环境他都呆过,有时他们师徒俩的医术还没被认可,有些民风比较差劲的地方甚至只挪个牛栏给他们暂住。 这里到底是军营,再差的营房能比牛栏猪棚要糟糕吗?肯定不会。 郑驰乐快步跑到营房那边,找到自己的住处。这营房的位置确实不太美妙,后头就是厨房,油烟时不时地往里熏,卸货、做饭、洗刷都会制造各种各样的噪音,要是浅眠的人肯定很难睡得好。 更要命的是前头再走一段路就是大厕所,风要是往那边吹来的话,那味道可就不太美妙了! 通常被安排到这种营房的,要么是总被欺负的窝囊废,要么就是惹火了上边的刺头。 地不利人不和,郑驰乐已经看见了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艰辛。 可惜他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困难。 郑驰乐推开房门走进去,就看到有几个人在大通铺上或坐或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长相都带着几分狰狞。 听到有人进门后他们转过头盯向门的那边,眼神带着几分凶狠和不耐烦。 相由心生这话不一定准,可人的神情、眼神以及遇到新事物时的第一反应,绝对能相对准确地反映出这个人的本性! 郑驰乐虽然被他们盯得浑身毛,却还是站直了腰杆:“我叫郑驰乐,你们可以叫我乐乐,未来一个月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离门最近的一个士兵从床上跳下来,嘿嘿一笑:“当然当然,我叫滕兵,瞧我这名字,天生就是当兵的命!”他边说边走到郑驰乐面前伸出手,“来握个手。” 郑驰乐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不屑和厌恶,却还是搭上他的手掌。 滕兵那边故意使了最大的劲。 郑驰乐心里早有准备,即使手掌疼得厉害也没表露半分,反而跟着滕兵使劲。 他本来就是打架好手,后来确实是收敛多了,可不打架不等于不锻炼,这点儿刁难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更何况他还是学医的,最清楚怎么能把人彻底制服,让对方再无反抗余地。 郑驰乐微笑着一点一点加大了手劲。 滕兵起初还有余力和郑驰乐相抗,片刻之后额头很快就渗出了冷汗。 他对上郑驰乐明明带着笑却有冷意透出的漆黑双眼,心头巨震。 糟糕!看来这回是踢到铁板了! 党校的家伙不都很弱吗? 看这家伙年纪那么小,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手劲! 滕兵有些扛不住了,却又不肯认输,后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要是输给这么个小娃儿他还要不要当这个老大? 怎么都要撑着! 郑驰乐没想到滕兵这么能忍,他想了想,手劲微微一收,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他面色如常地夸道:“滕哥你力气真大。” 其他人不知道生了什么事,都觉得滕兵又给了“新人”一个下马威。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对郑驰乐说道:“你是新人就该多做事,快去把那两桶脏衣服脏袜子洗洗。” 郑驰乐顺着他的指示看去,果然看到两大桶散着异味的衣服。在军营里头都能整得又脏又乱,郑驰乐总算明白自己摊上什么样的营房了。 他扫了众人一眼,指着附近一个高高壮壮的家伙说:“我猜你已经两个星期没有上大号了。” 其他人闻言惊讶地盯着郑驰乐。 那个高高壮壮的家伙恼羞成怒,大骂:“胡说八道什么?” 郑驰乐一笑,神色玩味地抬起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虽然离得远,但我猜你的口气一定很臭,站在你周围的人一定都闻到了。” 其他人显然都意识到郑驰乐说中了一些事,纷纷看向那个高高壮壮的家伙。 郑驰乐也抱臂瞅着他,慢悠悠地说:“从你的脸色和其他表征看来,你这是大肠燥结证,我猜你平时应该嗜酒或者嗜吃辛辣,久而久之燥热内结,大号就艰难了,甚至会见红带血。”他语气轻松,说出的话却很难让人感到愉快,“便秘不是大病,拖着也不好,照你这样展下去,肛裂和痔疮在等着你。” 看到高壮士兵脸色红了又青,显然是全被说中了,滕兵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块铁板,还是块了不得的硬铁板。 他在其他人惊疑不定地目光中开口:“那你有办法治吗?” 郑驰乐等得就是这句话,他微微一笑:“当然有。” 第一零五章 观察 男人之间的友情总是建立得特别快。 在郑驰乐给了那个高壮士兵几个建议之后,最开始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消失了。虽然开端不算美妙,可郑驰乐还是很快就打入了滕兵等人的圈子里。 郑驰乐从滕兵口里听说了他们的事。 跟他的猜测相去不远,滕兵这伙人就是兵痞里的兵痞,刺头里的刺头,其中以滕兵为最,因为他一进来就打了个几次架,禁闭都关过两三回了。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搁到外头都是人憎鬼厌的主。 可他们凑在一起住久了,慢慢也有了交流。其他人也慢慢了解了滕兵的事,原来滕兵打架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他女朋友被个人渣哄得跟他分了手,又哄她跟着他跑到外地,结果两年后就传来了他女朋友的死讯。 滕兵没恨那家伙追走自己的女朋友,只恨他没好好对她,因此入伍后再次碰上那个人渣,他就屡屡跟对方起冲突。 后来他就被分到这个比较小的军区、扔到这个最糟糕的营房。 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有自己的故事。 郑驰乐没说任何劝慰的话。 这些故事固然让人唏嘘,可让人唏嘘的故事并不是违反原则的理由,一味地逞凶斗恶是非常愚蠢的,因为那不仅不能让自己真正地出一口恶气,还会把自己推到最糟糕的境地。 郑驰乐说:“用凶恶和孤僻来武装自己、用威吓别人来证明自己,根本不可能撑太久。你的心绪别人也会看得一清二楚,最好的证据就是你们已经受到了排挤,被安排在最差最脏的营房里面。” 滕兵觉得心脏被刺痛了。 他应征入伍,不就是想让自己这身蛮力找到能使劲的地方吗?可这条路已经被他自己砸烂了。 他没有恼羞成怒地斥骂郑驰乐,只是叹着气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郑驰乐说:“别人眼里的印象是你自己给的,以前你的表现会影响他们往后对你的评价,但也并没有起决定作用。起决定作用的是你现在怎么表现、你以后怎么表现。还是说你觉得已经太晚了,一切都没办法再改变了?你现在也才二十六岁,连人生的一半都没走完,能算晚吗!” 滕兵摇摇头:“大道理谁都会说,实际上事到临头根本由不得你。” 郑驰乐嘿嘿冷笑:“我看是胆子太小了,只想躲在‘事情已经没办法更糟糕’的壳子里逃避现实。” 滕兵恼火了:“你懂什么!你这么能说,倒是给我讲讲该怎么做啊!” 郑驰乐没避开滕兵的怒视。 他踢了旁边的大铁桶两脚,捏着鼻子说:“很简单,先把做得了的事情做好,比如——先把你们这两桶脏衣服洗干净。等你们把自己和自己住的地方拾掇好了,再去想怎么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 滕兵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站起来动起了手。 其他人见滕兵被郑驰乐说动了,都有些犹豫。他们站在原地一会儿,终于还是做起了相同的事。 郑驰乐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功劳,他找到空床搁下行李,枕着它进入梦乡。 乘那样的车真是太受罪了,他必须得休息一会儿! 晚饭过后负责这次集训的临时政委就召集所有人开会。 出来发言的“政委”正好就是郑驰乐碰上的那位。 郑驰乐仔细听着对方的自我介绍,知道他是谁后总算明白了这人为什么对自己隐隐有着敌意:这人是首都党校那边过来的,叫梁信仁,比关靖泽要高一届。当初关靖泽考上首都党校后就提到过这个梁信仁,因为梁信仁那时候就已经在首都党校混得很开,都跟他说好了要给他当开路人。 关靖泽最后选择转到淮昌党校这边,在对关靖泽非常看重的梁信仁看来非常不明智,毕竟首都党校代表的含义是其他党校远远无法比拟的,考进了首都党校就等于一脚迈进了首都这个圈子,起-点都要比别人高不少。 梁信仁也许是从哪儿听说他跟关靖泽感情好,这才对他没好感。 郑驰乐想明白后也就不纠结这件事了,这毕竟是集训,梁信仁就算想针对他也会按照基本的规则来。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加大一点儿难度对他来说没坏处,有好处! 郑驰乐站直听完临时政委的安排,对于未来一个月需要应对的事情有了大致了解:集训集训,顾名思义,一就是集中行动,二就是接受训练。 这次“临时政委”一反以前让“新生”单独开班训练的惯例,煞费苦心地将他们安排在正式士兵里头参加训练、到集体营房住宿。这对于参与集训的人来说比往年要难上许多,毕竟以前训练虽然没打折扣,平时相处的却还是熟悉的同窗,心理上容易接受多了。 梁信仁对这种安排的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做事最重要的就是踏实,与其花同样的时间做打了难度折扣、降了难度档次的事,不如一次到位,从根本上了解个彻底。我知道一个人,他以前在基层倡导新型养殖时曾经亲自去养殖场做了三个月的事,从日常的场地清理、家畜喂养到后来的销售渠道铺设、农副产品加工,他都全程做了一遍。”梁信仁的语气微微加重,“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傻,我们可是要当官的啊,官字怎么写?两个口,动动嘴让人去做事不就行了?可是你不做这些事,谁去做?动员农民和工人停产停业去搞调查?还是拿着国家的钱雇几个人去做?是,那样我们就轻松了,我们动员几句、签几个字就可以放手。但是我们的价值是不是体现在我们签了几个同意、开过几次大会?不,我们的价值在于我们能造福于人民,你们的根基在群众那儿!所以我们要体会就体会最直接的、要感受就感受最真实的,做任何事都不要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郑驰乐听完梁信仁的话后心里也深有触动。 他考党校的本意就是冲着党校毕业后直接进入体制内这个便利来的,而他想藉由这条路来做到的事也很明确:尽力让“国医”能救更多的人。 这条路走起来不会太轻松,没厘清的体系纷争要把它厘清,没搭起来的医疗制度要把它搭起来,最重要的是——落后的方面要赶上去。 要做成这些事,光凭自己肯定不行、光凭臆想肯定不行、光凭一时热血肯定也不行。他要做的就是踏踏实实地从最底下往上走,同时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慢慢地拧出一股属于自己的力量。 郑驰乐心里有些东西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关靖泽那边同样也遭遇了一些意外。 由于有任务在身,关靖泽没有回关家,不过他却见到了一个关家人。 居然是关扬凛。 关靖泽没想到关扬凛会找上自己,脸上却没把心里的诧异表露半分:“堂哥,进来坐。” 关扬凛在关靖泽的示意下入座,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跟你合作。” 关靖泽不动声色:“什么合作?” 关扬凛冷笑着说:“有些人别的能耐没有,恶心人的本领却是一流,你听说了吧?老爷子退下去后也不知是不是老眼昏了,把那个‘小宝’当真孙子了。” 关靖泽说:“毕竟是你父亲的亲骨肉。” 关扬凛冷嗤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重复最开始的话:“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关靖泽问:“怎么合作法?” 关扬凛说:“对于对你不好还见不得你好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压过他看重的人一头。我们也不必摁死那个家伙,只要让那家伙永远出不了头就行了,看他能捧着个废物到什么时候。” 关靖泽从关扬凛的话里听出了深深的积怨。 本来以关扬凛母亲的品貌、出身而言,配关振德是绝对足够的,偏偏老爷子还很不满意,觉得自己儿子值得更好的,对关扬凛母亲百般挑剔,连带地对关扬凛也是各种苛刻。 关扬凛从小到大就没从老爷子那边得到半句肯定。 老爷子把关振德那个私生子留在家里的做法,明显让关扬凛心里的怨怼彻底爆出来了。 所以关扬凛才会找上他。 关靖泽想了想,还是说:“我不会配合你做什么事。” 关扬凛笑了:“我还没想过要差遣你,只是先跟你达成共识而已。那老家伙老眼昏花,你父亲和二叔却是明眼人,二叔早早去了军方就不说了,你父亲才是最佩服的人——他已经做到了我想做的事。” 他指的是关振远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比关振德要高一头。 关靖泽听后也觉得有些愉快。“前世”他没参与过这些事,所以不太了解内情,过年时关振远带着他下乡慰问,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说起了这些年来老爷子的做法,他才知道自己父亲过得有多不容易。 这一世关振德东窗事的时间推后了几年,他父亲也没有临时顶上帮忙收拾那堆烂摊子,因而他们的日子才有现在的舒心。 以关振德事后暴露出来的那些事情看来,要是没有后面几年的缓冲、没有他父亲在永交的“开拓”,关家指不定就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了。在那种节骨眼接掌关家,没好处不说,还会惹来一身腥! 难怪他父亲以前怎么都不让他沾首都的事。 而让自己父亲遭遇那种种困境的,正是老爷子那毫无理由的偏心。 关靖泽朝关扬凛伸出手:“往后还要堂哥多关照。” 关扬凛搭上手掌与他的手交握。 两边的集训几乎同时开始。 有关扬凛在,关靖泽这边倒是没遇上多少困难,他带来的小班子都觉得顺利到出奇。 郑驰乐却有些受罪了,因为他摊上了滕兵这伙人。 为了这次集训,上头派来了十几位教官。正巧分到滕兵这个排的是最正派的一位,他知道滕兵他们的斑斑劣迹刻意加重了训练强度,连带也让郑驰乐遭了殃。 高压的训练之下连滕兵他们都累得没法动弹,回到营房后全都趴下了。 郑驰乐也累,但他没有马上躺下,而是去洗了个澡才回到营房里头。 滕兵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看到郑驰乐从外面回来后觉得他简直是怪物! 他忍不住问:“你不累?” 郑驰乐伸展了一下手臂,躺倒到滕兵的床位旁:“不累是不可能的,但还能坚持。不跟你说了,我睡一会儿。” 滕兵早就现了,郑驰乐不是那种只是张口说大道理的人,他说的“大道理”他自己都做到了,而且做得比谁都好。比方说他训练时没喊过一声累,咬着牙坚持下来;回来后他也没逞强说自己多行,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抓紧时间洗澡休息——相比之下,他们这些真正的大兵头真该感到羞愧了。 滕兵顿了顿,站起来对始终分神关注他们这边的其他人说:“我们也去洗个澡,能走过去吗?” 其他人虽然累得不行,却还是应声:“能!” 滕兵说:“那我们列队过去,马上起立!” 等滕兵领着他的整个班出去以后,已经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的郑驰乐又慢慢睁开了眼。 看着事情往好的方向展,总归是让人开心的。 这时首都的韩蕴裳那边接到了韩家老五的电话:“妹妹你眼光还真不错,那娃儿表现出来的耐力和影响力都让人吃惊。” 韩蕴裳心思最敏锐,马上就想出了韩家老五会做什么:“你接触过乐乐了?你大费周章弄出党校集训新方案,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她非常了解他家五哥,“你是不是对乐乐做了什么?” 韩家老五矢口否认:“没有,只是曦明整天提起他,我听多了以后心里好奇得紧,叫人去帮忙观察一下而已。” 第一零六章 夜谈 作为“临时政委”的领头人,梁信仁除了负责安排整体工作之外还需要每天检阅“新生”们的报告稿。 梁信仁拿到稿件时停顿片刻,先找出属于郑驰乐的那份来看。 郑驰乐这个名字他不是很熟悉,但临行前他的一个长辈告诉他关靖泽转回淮昌党校就是为了这个郑驰乐,他才会对郑驰乐格外关注。 梁信仁是家里最受重视的第三代,能力出色得很,因而看人的眼光难免会有点高。这些年来同龄人里面能让他觉得值得相交的人不多,关靖泽正好是其中一个。原本关靖泽入首都党校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最后关头关靖泽却转到了淮昌,这让梁信仁有些想不通。 听说郑驰乐是关靖泽回淮昌的原因之后,梁信仁对郑驰乐的感觉就不怎么好。虽说他没法干涉关靖泽到哪儿念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进首都党校的好处! 关靖泽放弃了这条路,梁信仁觉得非常可惜。 起-点不同虽然不一定决定最后能达到的高度,却肯定会拉长达到最后那个高度的战线! 梁信仁在灯下看起了郑驰乐写的报告稿。 入目就是郑驰乐那一手刚劲有力的好字。 郑驰乐写的稿子乍一看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谈的都是集训当日的感悟,可梁信仁在他的稿纸上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在第一页和第二页稿纸上还印着一些不同的印记,应该是郑驰乐在前头还写过写什么。 梁信仁前几次就已经察觉了,每次都好奇地分辨过好一会儿,只隐约猜出了前面的稿子跟交上来的官面文章不大一样,具体写的是什么却看不出来。 可不管上头写的是什么东西都让梁信仁很吃惊。 要知道郑驰乐所在的那个排被特别“照顾”了,训练量是整个连队里最大的,训练过后没趴下就算不错了,同在那个排里面的“新生”缺交报告稿的情况已经生了不止一次。 郑驰乐却每次都如期上交,而且同时还在做其他材料。 这样的表现让梁信仁不得不重新审视比自己小了三岁的郑驰乐。 难怪能让关靖泽另眼相看,果然有点儿能耐! 梁信仁搁下稿子想了想,穿上外套往外走。 他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营地里,最后走到了最北端的营房那边。 营房外面还亮着盏灯,这意味着士兵们还有短暂的自由时间,可以先不就寝。 这时候郑驰乐正跟同来的“新生”坐在灯下闲聊,他是里头最年幼的,其他人却隐隐以他为中心围在一起。 梁信仁仔细一瞧,才现那边原来不止同届新生,还有几个比较年长的士兵。 隔得太远听不清郑驰乐在说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清楚地表现出他们交谈得非常愉快。 梁信仁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有眼尖的人注意到梁信仁的到来,推了推郑驰乐。 郑驰乐早就想着怎么跟梁信仁说说话,看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会儿见着了梁信仁他当然是笑着招呼:“梁政委,你过来走访群众吗?” 梁信仁对郑驰乐的观感变了,语气也变得很和气:“大家都是学生,谈什么走访,我是看你们聊得高兴也想加入而已。刚在聊什么呢?” 郑驰乐说:“也没什么,就是让几位老大哥给我们说说训练时怎么保护好自己,再聊聊大伙家乡的风土人情而已。现在我们都没机会远行,难得遇到这么多天南地北的弟兄,当然要先用耳朵过过干瘾!” 郑驰乐说话顺溜得很,听得旁人的心情都跟着轻快起来。 梁信仁本来就很推崇“走近群众”,见郑驰乐轻轻松松就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走他们这条路的,最要不得的就是“独”——如果你想要当个孤胆英雄,最好不要选这条路。 但凡谈到西方文化所定义的“政客”,都会联系到另一个词:长袖善舞。 虽然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想当一个所谓的“政客”,可他们却是想借着“政客”的职权来完成自己一心想完成的事,这意味着他们没办法绕过这个身份所附带的要求。 而郑驰乐能轻松达成这一点。 梁信仁也不摆架子,直接就坐在郑驰乐附近的空位上,趣道:“那郑同学你也给我说说淮昌的风土人情,让我也来过过干瘾。” 郑驰乐说:“淮昌的风土人情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最近春潮涨了,要是有机会的话可以去淮昌五大码头走走,时机适合的话乘着船到狮子滩看潮,那可真是壮观。” 有人插话:“我家就是那边的,听说今年还会搞弄潮会,肯定热闹得很。” 话题一开,其他人也没了梁信仁加入后的拘束,你一眼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郑驰乐说得不多,但始终融入在对话里头,恰到好处地接下每一个话茬。 梁信仁起初还会特意关注着郑驰乐,后边就完完全全加入到对话里头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关灯就寝的时间。 其他人纷纷散去,郑驰乐却被梁信仁叫住了。 郑驰乐已经感觉到梁信仁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了不少,听到他让自己留下来也没多忐忑,等其他人散去后才问:“梁政委找我有什么事吗?” 梁信仁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注意到你的报告稿上印着些别的内容,有些好奇你在写什么而已。” 郑驰乐没想到梁信仁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确实在写别的东西,去年开春他就跟关靖泽在跑菜篮子工程的调研项目,第一手材料积攒了不少,但还没做进一步整理。难得碰上这么一个空档,他跟关靖泽约好了在这个月里各自写出一份初稿,到时候两个人交换着看,瞧瞧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所谓的菜篮子工程就是搞好城市的农贸渠道,搭建当地肉、禽、蛋、菜和农副产品的一条龙生产线,尽快做到市场供得足、群众买得起、农民赚得够!这是两年前中央省那边提出的倡议,已经有地方在摸索着进行。 要知道现在农副产品市场供应短缺,别说在冬天想吃上把水灵灵的韭菜了,就算是春夏也可能出现“菜荒”!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不难找,一方面是这一块没有规划好,需求大了,生产却没跟上;另一方面是农民进城的热潮还在持续,农村出现了“空巢”现象——大部分青壮劳动力都往城里去了。 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这一块没“赚头”,干得辛苦却赚得少,靠这个为生的话生活很难有保障,更难提高生活品质。 郑驰乐以前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但他对于怎么驱动人去做事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又在陈老的引导下跟着关靖泽做过全方位的调研,写起来倒也挺顺畅,平时挤着时间理清思路,现在已经写了过半,整个报告的雏形渐渐出来了。 梁信仁的名字早就写在关靖泽列出的“可结交名单”上,郑驰乐想了想,也没隐瞒:“未来两年菜篮子工程可能是各个城市的重点工作,我们也针对中央省这个倡议做了一系列调研,正好碰上集训这个空档,我就趁机来整理整理思路。” 梁信仁知道关靖泽跟着陈老学习,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指示了。 关靖泽做这个调研他可以理解,就算关老爷子再怎么不待见关振远这一支,关靖泽也是关家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别的不说,就凭他长年跟在关振远身边耳濡目染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的能力比其他同龄人高出一截。 可郑驰乐也做这件事,就让梁信仁有些吃惊了。 从他知道的东西看来,郑驰乐只是个退伍老兵养出来的。虽说他有个挺出色的姐姐,但他姐姐郑彤早早就挑起重担,能跟他相处的时间应该也不多,他能够跟上关靖泽的脚步、让关靖泽跟他处得那么好,实在很不可思议。 梁信仁很想再摸摸郑驰乐的底,偏偏他很明白自己要是进一步探问就有些逾越了。 他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即使是面对比自己要小几岁的郑驰乐,他也不想以大欺小从郑驰乐口里挖出话来。 梁信仁想了想,决定拿出诚意来抛砖引玉:“我在第一天开会时说过的那个长辈正好也在做这一块——就是曾经亲自进养殖场的那位。他已经有了点儿心得,你想听听吗?” 郑驰乐听明白了梁信仁的打算,点头说道:“我们坐下聊。” 梁信仁知道要深谈必然得花不少时间,跟郑驰乐一起借着月光坐在两颗大石头上。 他开始介绍起自己知道的东西。 他那个长辈确实负责这一块,从那个长辈以前的做法来看就知道了,那是个讲究“求真务实”的人,许多观点、许多设想都是从实践里得来的,非常贴合实际。 郑驰乐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听完梁信仁的话后他才长舒一口气,认真地说:“要是有机会,真想见见梁政委你那位长辈。” 梁信仁说:“他一向很乐意见有冲劲有志向的年轻人。” 郑驰乐应对了两句,投桃报李地说出了自己报告里的内容:“我们做的调研没有那么深入,我的话,着眼点在于怎么增大生产效益、怎么筹建农贸市场、怎么完善从出产到加工再到销售的‘流水线’,主要是琢磨怎么增大推动这些举措的‘驱动力’。”摆出了大概的纲要,他才挑了重点给梁信仁说了些调研内容和调研结果。 梁信仁越听越惊讶。 这样的调研报告,完成度已经相当高了,其中一些设想看起来大胆,但细想之下可行性却非常高,就算是直接拿到决策会议上讨论也有一定的通过可能性! 就算这里面有关靖泽参与,能做成这样也已经很不错了,远远出了他的预期! 梁信仁忍不住:“你这份调研报告写完了吗?” 郑驰乐说:“快了,还差收尾部分。” 梁信仁说:“我有个不怎么客气的请求,我想拿来影印一份,拿回去给我那位长辈看看。” 郑驰乐当然不会拒绝,他站起来说:“好,我写完就去找梁政委。” 梁信仁说:“别叫我梁政委了,听着就怪,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梁哥。” 郑驰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梁哥你可以叫我乐乐。” 梁信仁笑着说:“明天你还要集训,快回去睡觉吧。”他出言提醒,“要是受不了也别逞强,你们来集训的这批人是可以申请暂休的。”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不用,这点儿磨练不算什么。”顿了顿,他好奇地问了个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梁哥你说的那位长辈到底是谁呢?” 梁信仁说:“其实那位长辈跟我们家倒是没亲缘关系,不过平时比较关照我。他的名字你也许早就听说过——叶仲荣,菜篮子工程这一块他早就在想了,现在也是他负责的。” 第一零七章 互猜 在梁信仁面前郑驰乐自然不会把心里的变化流露分毫。 眼看已经很晚了,郑驰乐顺势挥别梁信仁回去睡觉。 躺到床上时一旁的滕兵还没睡沉,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后睁开眼问:“说什么呢,这么久?” 郑驰乐说:“也没什么,就是梁政委他看了我的报告稿,过来跟我谈谈而已。” 滕兵不无羡慕地感叹:“你们党校的人一出去就是坐办公室的命啊!瞧瞧,这梁‘政委’还是学生呢,就已经官气十足了。” 郑驰乐嗤笑:“什么叫官气十足?” 滕兵说:“就是那派头、那架势、那眼神和语气,样样都跟我们不一样。” 郑驰乐当然明白滕兵说的是什么,像梁信仁那种出身的人即使姿态摆得再亲和,总归还是不太一样的。他们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想要得到什么也是易于反掌,因而他们气度从容、待人宽厚,仿佛是天生的高官相。 郑驰乐被梁信仁说的那句“叶仲荣”扰得没有睡意,双手支着后脑勺转过头跟滕兵闲聊起来:“其实没有不一样,是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决定了你对人对事的态度。比方说需要为生计奔波的小贩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都是怎么养家糊口,一块钱都能跟人争上半天;等他们的经济更宽裕一点,可以称之为‘商家’、‘商人’之后,就会想过得更体面,他们开始舍得花钱买脸面,以展现自己的身份;等他们再往前走一点,余钱和脸面都有了,就会想去沾点权——权贵权贵,有权就贵了,谁不想啊?这个时候钱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能看得很淡了。到哪儿都是这个道理,你觉得梁政委跟我们不一样,是因为我们现在追求的东西他已经得到了,他的目光早就转到了更长远的地方。” 滕兵咀嚼着郑驰乐的话,一时有些无言。 心上人早逝、自己碌碌无为、家中老人又等着他去奉养,一桩桩事情堆在一起让他没法平心静气地应对自己眼前的处境。 就像郑驰乐说的那样,他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他不能被军方清退,在档案里留下不好的一笔。可事实上如果他继续这样当个刺头挂在军队里,档案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因为“刺头”并不比“清退”受欢迎。 而且退伍军人这个名头听着响亮,真正愿意接纳这个群体的企业却不多——因为他们大多是没念多少书就入伍,平日里学的也都是逞凶斗狠的技能,脾气更是因为军队里的高压政策逼得又臭又硬,现在那些讲究用“文化”来给自己产业镀金的企业家们哪会喜欢? 郑驰乐把事情说得太通透了,滕兵终于吐露自己的心声:“乐乐,我一没文化,二没能力,你觉得我退伍后可以做什么?” 郑驰乐说:“你三十了吗?” 滕兵摇摇头。 郑驰乐说:“古人说‘三十而立’,意思是人到三十岁的时候应该真正明确自己的志向、应该有点自己的建树。那时候人的寿命很短,‘人生七十古来稀’听过没?也就是说三十岁对于他们来说,一生几乎已经过半了。他们觉得‘三十而立’晚了吗?没有,他们不那么认为。你三十岁都没到,难道就已经觉得太晚了吗?我们的寿命比他们长,我们的各种条件比他们好,没文化可以学习、没能力可以培养,关键在于你想不想——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想要为它付出一切努力的长远目标。” 郑驰乐的声音很平和,没有半点激昂的起伏,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滕兵却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 滕兵转头看向躺在自己身边的郑驰乐,不其然地碰上了郑驰乐那坚毅又冷静的目光。 很多时候郑驰乐脸上都带着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会忽视他那双生来就带着几分冷意的眼睛——有着这种眼神的人,骨子里永远不会是白天那个浑身洋溢着热情和活力的开朗少年。 梁信仁跟他们不一样,郑驰乐跟他们又何尝一样?这个少年,从一开始就已经展现出了他的不一般。 滕兵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有什么目标?” 郑驰乐也没隐瞒:“我的目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试试沿着选好的路往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滕兵寻根问底:“选好的路具体是指什么?” 郑驰乐半闭起眼:“总之不会脱出我本职的范畴,也许可以叫它‘医路’吧?挺晚了,我们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免得明天训练撑不下来。” 滕兵在黑暗中点点头说:“那睡吧。” 过了一会儿,滕兵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我以前想过考军官,但这边的军官都是军校毕业后直接派下来的,考上去的机会很小,所以我就放弃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还剩一年,我想去试一试。这边竞争太大,我可以考别的地方,别人不想去、别人熬不下去的地方,我也愿意去。乐乐,你这几天要是能抽出空来的话,能给我说点儿建议吗?” 郑驰乐对这方面不是很熟悉,但滕兵能重新拾起进取心是好事。他琢磨片刻,答应下来:“成,不过我也要先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建议不敢说会有,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捋捋思路成不成?” 滕兵说:“那敢情好!” 两个人聊完正事后都觉得眼皮有些发沉,于是都没再说话。 郑驰乐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而这个时候远在首都的关靖泽却还没睡。 他在整理自己的调研报告。 郑驰乐主要研究的是“驱动力”,中心是怎么因势利导地进行人力和资源的调配;他的着眼点却有些不同,他是从眼下最受瞩目的“市场经济”入手进行分析,。 建国初年有过一个以计划经济为主的“起步”阶段,很多资源、很多领域都在政策的规范下被高度整合起来,让华国上下拧在一起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经济渐渐有了起色。 近十年来“市场经济”的概念却渐渐被提了起来,因为患难过去之后,集中生产、集中发展的弊端暴-露出来了:无论哪个岗位上的工人、技师或者职员,工作积极性都由于吃“大锅饭”而大大降低!至于原因?想也知道为什么——人都是有惰性的,既然无论干不干活、无论干得好不好,最后拿到的钱都一样,积极做事的人能多吗? 市场经济就不同了,它没有大锅饭可吃,它的生产量是由市场来决定的,市场对某种商品需求量大,这种商品的生产就可以扩大;市场慢慢把某种商品淘汰掉了,那它就可以停产了。 这就能促使企业关注市场需求,将资源、将人力花在真正有用的地方,而不是一味地比拼指标完成量,不停地产出市面上完全不需要的废品。 近几年来大半国有企业都慢慢地进行改-革,企图带领企业从计划经济下只接“指标”埋头生产的老状态里脱离出来,迈入市场经济的大门。 这固然是好的转变,可这时候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市场经济的规范化还没有到位,这一改,就改得许多企业破了产关了门。 关靖泽就是从这些现状出发,探讨菜篮子工程的实施要怎么和正在兴起的市场经济相适应。 关靖泽花了几天时间写好稿子,又将稿件反复改了几遍,才找了个空档去拜访老师陈老。 陈老见到自己的学生也没露出多少笑容,直接问道:“你把调研报告写出来了?” 关靖泽点点头,拿出自己写的东西交给陈老。 关靖泽的稿件陈老看过不少,他对关靖泽的一手好字是很满意的,不过对关靖泽写的东西却始终不太满意。因为以前关靖泽的行文总是文采胜于实际,说白了就是有些浮于表面,说话说不到点子上。 官面文章这么写固然没问题,可要是抓不到关键点、拿不出切合实际的建议,根本没法把你的调研结果转化成可以付诸实践的提案,光有官面文章有用吗?往往放出官面文章都是为了给自己准备施行的后续举措造势,没有这个里子,你就是在那儿夸出花来没人会记住! 陈老敲打过关靖泽很多回,关靖泽交上来的稿子也打回过无数遍,对关靖泽要求非常严格。 这一次他拿到关靖泽的成稿后细细地看了一遍,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次做得还行,看得出很用心。稿子就留在我这儿,过两天我帮你推到日报那边发出去,现在日报那边正好在做市场经济的专题,你参与一下有好处。不过稿子就算能发表也不代表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再等等吧,稿子发表后肯定会有反响,到时候夸你的人当然会有,但夸你的话你听听就成了;你要听进去的是挑你刺的话,盯着你的眼睛多了,你的种种不足也会暴-露出来——别逃避这些意见,趁着你还年轻——趁着你还在犯了错能被宽容的年纪,多听听别人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关靖泽听着陈老严厉之中带着浓浓爱护之意的教导,心中感动:“我一定会的,老师。” 与此同时,叶仲荣也收到了一份来自淮昌的影印件。 叶仲荣拆开包裹着它的大信封一看,就见到了梁信仁写的信。梁信仁在信里写出自己在淮昌的见闻,着重提到个党校“新生”,叫郑驰乐。 叶仲荣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侄儿叶曦明去淮昌时可不就遇上了这娃儿吗? 叶仲荣听叶曦明念叨过几次,不过小孩子间的往来他一向不太关注,也没追问过叶曦明别的什么。 没想到梁信仁去淮昌一趟,居然又碰上了这娃儿。 听叶曦明说他是学医的,怎么又跑去党校那边? 叶仲荣微微皱了皱眉,往下一翻,就看到那写了满纸的流畅字迹。 郑驰乐的行文风格非常简洁,每一点都摆足了论据才展开叙述、提出设想,整个文章看下来没费多少时间。 可叶仲荣看完后反倒停下来想很久才把它消化完。 郑驰乐的观点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因为他的阅历摆在那、能接触到的事情也摆在那,但他非常聪明地以“点”切入,通篇只提基层、只提实践,没把自己上升到全局的高度。 这就把他的缺陷掩盖起来了。 而且郑驰乐选的这个角度非常新奇,他的稿子不算成熟也不算完美,但启发性非常大。 叶仲荣准备在下个季度就开始普及试点经验,铺开菜篮子工程的摊子,这样的稿件正好可以用来助威。 这样的话它的不成熟和不完美在这里也变成优点:这样的稿子发出去必然会引起争议,争议越大,菜篮子工程就越受关注。 当然,这个郑驰乐未必愿意当这个靶子。 不过他既然答应梁信仁把稿子寄给他,应该就是想借这个出头吧? 他要是不想出头,怎么会好好的医生不当,转头跑去念党校? 叶仲荣想明白了,拿起听筒拨通了淮昌那边的号码,叫梁信仁帮忙把郑驰乐找来接电话。 等那边传来声陌生的问好时叶仲荣耐心地将梁信仁寄回影印件的事说了一遍,对郑驰乐写的东西作出肯定,然后才提出正题:“最近日报那边正在做时事议论专版,我觉得你的文章很不错,想把它推荐过去,你愿意吗?” 如果换了别人,估计早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但被梁信仁找过来的郑驰乐依然很清醒。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叶仲荣的声音,所以他心里并没有太激动。 “前世”叶仲荣出面维护叶曦明的时候也是这个语气:和气得仿佛什么都是为你好。 实际上真是那样吗? 郑驰乐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他的一些观点结合了“前世”的见闻,写出来肯定很“新”,可“新”并不能掩盖他的不足。 可以想象这么一篇稚嫩的文章发表到日报上以后会有什么后果。 梁信仁说过,菜篮子工程是叶仲荣负责的项目。所以眼下的事就很明显了,叶仲荣是想将他的稿子推出去引来一轮热议,替他即将推行的项目造势。 至于早早当了出头鸟的他是能借这件事出尽风头,还是因为这件事而受尽打击,并不在叶仲荣的考虑之内。 ——因为本来就是他这个毛头小子不知道轻重,不自量力地想把稿子发表到日报上嘛。 ——他可是问过本人意愿的。 利用完别人以后还能让人满怀激动地感激他的提携,算盘打得真好。 这样正好,到时候就算事情在叶仲荣面前彻底摊开了,他也没脸再提什么相认了吧? 郑驰乐停顿片刻,平静地说:“愿意,当然愿意。” 第一零八章 完美 郑驰乐挂断电话后梁信仁问:“叶叔一定是看到了你写的稿子吧?我前天就寄回首都,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郑驰乐听得出梁信仁并不知道叶仲荣的打算。 从梁信仁话里话外提到的事实来看,叶仲荣确实是挺爱提携后辈的——只不过也要看是什么后辈。像梁信仁这种本来就在首都那个圈子里面的,多提点几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乐而不为。 至于外头那些?叶仲荣心里其实是瞧不上的,只不过别的人往往直接把不屑表现出来,他却还是维持着亲和的表象。 就拿这件事来说吧,对于没机会接触叶仲荣这个层次的人而言,能被叶仲荣亲自关照、亲自推荐,接到这通电话后绝对会欣喜无比。 这样一来他既可以达成目的,又能留下个关爱后辈的美名,多么值当。 理智点来看这件事,郑驰乐觉得这是一本万利的好手段,应该好好学学。 他之所以会觉得难以接受这种做法不过是因为它落到了自己头上而已。 郑驰乐想通以后就没再纠结。 是他自己没忍住,跟梁信仁聊得太深了。要是真想避免这种事,拒绝梁信仁影印稿件的要求不就行了?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管住自己。 做了就该承担后果。 郑驰乐坦言相告:“叶先生说觉得我的观点很有新意,准备帮我推荐到日报那边。” 梁信仁微微一愣。 最近日报上正火热地议论着“市场经济”的未来,关注度非常高,各方都插了一脚进去,正在那上头展开漫长的扯皮。 其实不过是各方借着这股东风在寻找机会罢了。 叶仲荣始终按兵不动,他还觉得叶仲荣是不想蹚这趟浑水,没想到叶仲荣突然就做了这么个决定。 梁信仁不是别人,他本来就是走这个方向的,对某些事情的敏感度都比许多人要高。 他一下子就看出叶仲荣这个决定也许会把郑驰乐推到风口浪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梁信仁对郑驰乐的种种表现已经从惊异到喜爱了。别说关靖泽跟郑驰乐感情那么好,就算郑驰乐只是刚刚认识的人他也觉得这事有自己的责任在。 真要让郑驰乐糊里糊涂地陷进去怎么向关靖泽交待? 梁信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事情可能会怎么发展给郑驰乐说了一遍——他的观点虽然好,但很容易受攻歼。 不能说出风头不好,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早出头没多大好处。 别说没有背景的郑驰乐,就算是他们首都圈子那批人,真想往上走的哪个会这么招摇?这里头是有讲究的——讲究的是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也就是说你要把做事的能力现出来让别人看见,但不该出的风头尽量不要去出。 除非你已经迈进了需要“民望”这种东西的阶段。 但郑驰乐显然不是。 梁信仁认真地解释完后又跟郑驰乐道歉:“这不是对错问题,是立场问题。我也不知道叶叔会为什么会这么做,他这人原则性很强,肯定是我突然给他这么一份稿子让他误会了什么,我向他解释解释。” 郑驰乐没想到梁信仁会把事情讲得这么通透。 听着梁信仁真诚的语气,他心头那跟叶仲荣对上后逐渐蔓延开的冷涩也随之散去。梁信仁这人果然正直又护短,知道是他“带坏”了关靖泽后确实曾经针对过他,认可了他以后则是把他当弟弟来爱护。 他的一声“梁哥”没白叫。 郑驰乐说:“既然都答应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这样的机会也挺难得的,反正对我没坏处,试试也无妨。” 梁信仁听郑驰乐这么说还是有些不踏实,但也只能说:“那你先回去,我再想想。” 郑驰乐点点头。 等郑驰乐回去后梁信仁给叶仲荣回了个电话。 梁信仁原原本本地交待了事实:不是郑驰乐自己把稿子拿出来的,是他先抛出很多东西引郑驰乐说话。郑驰乐是关靖泽的“舅舅”,跟关靖泽感情好得很,他们一起做的这项调研是在陈老的指导下完成的。 叶仲荣听完后微怔,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关节。 郑驰乐是关靖泽的“舅舅”,也就是说他是关振远妻子的弟弟——而且姓郑,所以郑驰乐是郑彤的弟弟! 没想到关系会绕得这么远。 叶仲荣了解梁信仁的性格,既然梁信仁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也明白了他的打算。梁信仁这番话看似是在解释,实际上是来找他要个说法的——这家伙护短得很。 不过郑驰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得到梁信仁的认可,看来确实很不错。 不愧是…… 叶仲荣闭上眼,突然就想到了那个闭塞到令人吃惊的时代。 他是曾经走到外边放眼世界的人,回来后正好碰上那样的时机,就跟着“下乡潮”走到了最艰苦的地方。那个时候他没有要求区别对待,熬过一段苦极了的日子,见证了许多人从最开始的热血满腔到后来的相争相怨、也体会到落后和贫穷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苦难和折磨。 而那个时候他碰上了郑彤,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郑彤跟别人总有些不同。她永远精神奕奕,忙完自己的事情后总是特别有耐心地教村里的孩子认字,脸上每天都带着笑意。 问起她为什么那么有耐性的时候她总是闷笑着说:“我爸脾气倔得很,要像哄小孩一样哄着。” 她的家庭显然不太美满,自幼丧母,父亲身体不好、脾气也很糟糕,可她依然非常优秀,生活里的各种磨难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有郑彤那样的姐姐,郑驰乐会比同龄人出色也不出奇。 叶仲荣顿时犹豫起来。 对于郑彤他心里本来就是愧疚的,再借用郑驰乐这份稿子实在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其实他要是想找的话未必没有更好的选择,根本不必将郑驰乐推到明面上! 他会临时起意做出那样的决定,是因为他片面地猜测郑驰乐接近梁信仁的意图,觉得郑驰乐是想靠这样的方式来出头。 叶仲荣说:“是我没考虑好,信仁你提醒得对。” 梁信仁说:“我知道叶叔你最不喜欢那种靠巴结和奉承上位的人,我回这通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误会了乐乐。” 叶仲荣知道梁信仁肯定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分析给郑驰乐听了,不由问道:“乐乐他还在吗?我再跟他说说。” 梁信仁说:“乐乐已经回去了,他还在集训,不能走开太久。” 叶仲荣说:“那回头你再把他找来,到时候你打我电话,我跟他道个歉。” 梁信仁总算放心了:“没问题。” 叶仲荣挂断电话后正准备开始做事,他的秘书唐复就拿着当天的日报进来了:“叶哥,你快看这篇东西。” 叶仲荣接过日报一看,就见着了被唐复圈起来的那半版内容。 是关靖泽的稿件。 经过陈老的把关之后,关靖泽的稿件很快就通过了日报的审核,占了时事议论版面的四分之一——这一点从他的年龄来看非常难得! 没想到陈老居然舍得让他学生来出这个头。 这也跟陈老的性格有关,陈老平时手段圆滑,是有名的“和事佬”。可在自己的领域方面他永远一马当先,能进则进、能出头则出头,从来不会退让半分,正是在工作和生活上的两极化让他有了今天的成就。 既然他收了关靖泽这个学生,必然也希望他能延续自己的思想,所以关靖泽发出这篇稿件显然是经过陈老授意的。 叶仲荣知道陈老这是在帮自己。 最近叶家内部不是很稳,去年年底老爷子突然对叶家上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整,老三被彻底撤了权,被安排到有名的“养老部门”。老大因为失去了这么个臂膀,也曾经跟老爷子据理力争过,但都被老爷子打回头了。 不过家里的风向终归还是有些古怪。 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贸然做出太大的动作,怕有什么意外搅和了正事。 有陈老代为出面,事情显然会顺利很多。毕竟老大也不是蠢人,陈老都那样表态了,老大就不可能再胡搅蛮缠,凭白得罪陈老。 叶仲荣当天中午就登门拜访陈老。 陈老对于他的登门并不觉得惊奇,叶仲荣的处境他当然知道,因为那个韩老头儿把他找回来想的不就是让他帮衬他女婿一把吗? 陈老说:“你要是来道谢的,那就不必了。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想让我学生借这个机会学点东西。” 叶仲荣说:“踩在这种风口浪尖,总归会有点儿影响。” 陈老说:“这倒不用担心,他心理素质好得很。” 叶仲荣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份影印件:“这是信仁从淮昌寄回给我的稿子,您看看吧。” 陈老微讶,接过一看,马上就认出了上头的字迹:“这是乐乐写的吧?” 叶仲荣明白了梁信仁说的都是真的,陈老的学生除了外人都知道的关靖泽之外,恐怕还要加上郑驰乐吧?否则陈老也不会一眼就认出他的字来。 叶仲荣说:“我看完后也生出了跟老爷子您一样的想法,不过信仁点醒了我,说我这样做不太好。” 陈老说:“你问过乐乐的意见吗?” 叶仲荣说:“问过。” 陈老说:“我猜你肯定是说你很看好他,准备帮他推荐到日报那儿。” 叶仲荣苦笑说:“老爷子你太了解我了。” 陈老笑了起来:“那你惨了,乐乐是很记仇的。你要是有话直说的话他肯定会答应你,现在他肯定也会答应下来,但你也已经在他心里挂过号了。” 叶仲荣正色说:“我会跟他道歉的。” 陈老说道:“这就不必了,道歉也没用,那家伙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如果他已经开始对你反感了,你道歉也不会改变什么。”他看了叶仲荣一眼,“除非你只是想让自己安心。” 在陈老老辣目光的注视下,叶仲荣有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 陈老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过去比别人要更了解。他从小就是叶盛鸿最看重的儿子——看重到老大叶伯华始终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心里承受的压力比谁都大。由于叶盛鸿的偏爱,老大和家里的其他兄弟姐妹都跟他不亲,不仅不亲,还时刻盯着他等着他犯错。 从那时起他就养成了力求完美的性格,不让自己走错半步、说错半句话。到国外留学和后来的下乡生活,是他一生之中感觉最自由的——等结束了下乡生涯回来之后,他又重新变回那个必须把所有事做得尽善尽美的叶仲荣。 有时候伪装得太久,几乎连自己都能蒙骗过去。 叶仲荣停顿了许久,回到最初的话题:“那这份稿件……” 陈老想了想,还是说:“你按照最开始的想法去处理吧。乐乐那边我去说,他跟靖泽的心性都比同龄人要稳,批评和争议对他们的影响不大,这点你大可不用担心。” 叶仲荣说:“那好,谢谢老爷子。” 陈老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叶仲荣先绕路找到秘书唐复把稿件给了他,让他写份推荐一起送到日报那边。 等回到家后叶仲荣跟韩蕴裳说起了这件事。 韩蕴裳心绪翻腾,听完后忍不住问:“你还是把稿件发出去了?” 叶仲荣点点头。 韩蕴裳不知该说什么好,叶仲荣不知道郑驰乐的身世,郑驰乐却是知道的。郑驰乐突然接到叶仲荣的电话心里本来就不会太平静,结果叶仲荣打的还是那样的主意,他会怎么想? 不管口里说得多不在意,肯定还是会有点伤心。 韩蕴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就在韩蕴裳犹豫着要不要坦言相告的时候,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叶仲荣有亲自接电话的习惯,当下就结束了跟韩蕴裳谈话走到电话边接听。 那边居然是韩家老五。 韩家老五的声音带着点儿激动:“妹夫,快过来一趟,有要紧事要你帮忙!” 叶仲荣问:“什么事?” 韩家老五说:“老美的战机掉下来了,原因你别问那么多。现在我们准备马上把它拆解研究,需要你出面拖延时间,你快过来吧,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能让韩家老五那么激动、拼着让美国那边发飙的危险都要拆解的战机,自然不会是允许买卖名单里头的那些!如果能对它进行一次彻底的拆解分析,就算不能原封不动地把它的设计和构造摸个透,也能给现有战机的改造项目提供捷径。 叶仲荣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件事的重大意义,立刻说:“我马上过去!” 韩蕴裳在舌尖上打转的话终究没机会说出来。 第一零九章 换取 关靖泽也在第一时间从陈老那得知了战机坠落的消息。 关靖泽马上就想到这件事当时带来的后果。 因为这架战机,国内破解了老美这一阶段的战机隐形技术——代价是当时参与拆解的技术人员死伤过半。 关靖泽和郑驰乐也讨论过这件事,但最终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他们能看出来的东西,难道就没有别人能看出来?那批技术人员做出“虎口夺食”的决定时,早就已经看到了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 但他们还是毅然地选择了将战机拆解。 关靖泽也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从开国初到如今,为改进国家军武、提升综合国防力而牺牲的人数不胜数。 当初华国在苏联的帮助下开始研究“蘑菇”种植,才刚刚埋下“蘑菇种”呢,苏联就撒手了,因而后来的研究都是华国自个儿一步一脚印地走过来的,这个过程走了许多弯路,也牺牲了不少人。无数专家和试验员离乡背井,在最艰苦的环境里默默无闻地从事着这项秘密工作,“蘑菇”种植成功的同时也带走了不少人的生命! 远的不说,叶家老四的妻子就是因为这项工作而患重病早逝的。叶家老四的工作也沾了军武研究的边,同样也因为他的研究工作而意外牺牲,留下了还未成年的孩子。 这样的结局让人感到唏嘘,但如果再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们依然会走这条路。 有些选择不会因为预见了未来而有丝毫动摇。 关靖泽心头微沉。 他知道在技术人员们抢拆战机的时候,外交那边也在极力拖延。可惜的是以华国如今的国际地位,外交能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微小的,这两年来华国对国际各个社-会主义盟国的军事援助、粮食援助早已招致老美那边的不满,这件事必然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为了不让战机的秘密泄-露,他们会直接使用武力手段,空投导弹炸毁战机拆解地点。 这个结果,难道没有人能预见吗? 不,能预见结果的大有人在。 关靖泽已经跟陈老提出过这个可能性,而陈老只是停顿片刻,就说道:“他们会抓紧时间,一边争取拖延、一边尽快转移,如果实在来不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关靖泽站在校场前看着训练场中挥汗如雨的士兵和党校生们许久,目光转到看台前的国旗上。 它的颜色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鲜红。 虽然危机和机遇已经笼罩在战机拆解地点的上空,知道这件事的人却不多。 相较之下,日报时事议论版面最近相继出现的两篇文章引起的反响还比较大。 果不其然,关靖泽和郑驰乐的文章都成为了争论的焦点。 关靖泽的中心论点始终对“市场经济”持正面的支持态度,这引来了许多不愿被动摇根本的人的反弹,一时间围绕他文章漏洞来挑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还没消化完所有批评和争论呢,郑驰乐又成了新的靶子。 许多人终于回过味来,原来是叶仲荣手上的项目开始发力了。还有更多的人开始注意上关靖泽和郑驰乐这两个名字,郑驰乐其他人还有点陌生,提到关靖泽他们就恍然了:原来跟关振远有关。 再深入地一查,这个郑驰乐居然是关振远的“小舅子”。 这是不是代表叶仲荣、陈老、关振远三方准备走到一起了? 从位置上退下来已经有半年的关老爷子也开始关注起这件事。 自从大儿子被革职查办,他的眼睛渐渐就有些模糊了,大儿子没法在身边照料、二儿子鲜少沾家,三儿子呢?翅膀硬了,准备自己飞了!没想到他一辈子走得那么顺畅,老来却只有关俊宝这个“孙子”陪伴在身边。 关俊宝这孩子出身有些荒唐,脾性却实在好得很,即使他已经无权无势也还是天天守在他身边,每天早上给他念报、每天牵着他出去散步,这让关老爷子心里的天平慢慢朝这个“孙子”倾斜。 相比关扬凛和关靖泽,关俊宝实在好太多了! 关老爷子听底下的人说了关靖泽写文章为菜篮子工程摇旗呐喊的事情,怒道:“这家伙跟他爸一样都是养不熟的家伙,他们宁愿为别人卖命都不愿为家里出一分一毫的力气,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最看重的儿子复职无望,另外两个儿子都摆明了跟家里划清界限,关老爷子心里的怒火哪儿不旺。 他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转,手里拄着的拐杖狠狠地敲向地面。 他冷哼一声:“不给你们点教训,你们就得意到忘了自己是谁。” 本来日报上的争论马上就要步入尾声,给关靖泽和郑驰乐那两篇文章挑刺的人虽然不少,总体而言却还是持赞许态度的,反响好得出乎陈老的意料。 为此陈老分别告诫了关靖泽和郑驰乐几句,让他们别因此而自满。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认真作出保证,然后放下这件事继续完成集训——这边也快落下帷幕了。 没想到这时候异峰突起。 好几个老牌的评论员和一些分量极重的在位或退休公职人员纷纷出面,一致地针对关靖泽和郑驰乐那两篇文章进行全面的批判,同时狠狠抨击关靖泽和郑驰乐走“捷径”,日报刊登这种不成熟的文章有违办报宗旨,总之意思就是他们的观点一无是处,能够刊出完全是黑箱操作的结果。 陈老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些突然涌现的观点。 他稍一分析,就发现这些出面的人都与关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看来韩老头儿把他哄回来的话一点都没掺假,那个老眼昏花的关老头儿还真有可能对自己的亲孙子下狠手。 陈老沉吟片刻,没再联系关靖泽和郑驰乐。 他联系了关振远。 关振远也知道关靖泽最近在日报上发表了文章。 他一直有阅读报纸的习惯,这几天更是格外关注,因此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批突然涌现的“批评者”。 他虽然没能得到家里的半点支持,对家里有哪些人却还是清楚的。 他一看到那串“批评者”的名单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关振远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这种事愤怒,可事情落到自己儿子头上,他还是恼恨到极点。 老爷子偏心兄长,他没资格指责,毕竟家业是老爷子自个儿攒下的,老爷子要把它全留给兄长他也不可能去反对。这事却不一样,老爷子这一系列举动,分明是要往他儿子身上泼污水! 他早就知道老爷子的心狠得很,却没想过这种事会延续到自己儿子身上。 关振远接到陈老的电话时怒火已经克制到最低点,他平静地听着陈老说话。 等到陈老问起要怎么办、要不要出面回护的时候,关振远为陈老对关靖泽的关心而感动。 不管是他还是他儿子,一路走过来都遇上了不少变着法儿提携他们的长辈,这是他们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关振远认真而郑重地道谢:“谢谢陈老您对靖泽的爱护,您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陈老说:“谢什么,靖泽是我学生,护着他是我的责任。” 关振远顿了顿,将自己的打算跟陈老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日报编辑部最近非常繁忙,推荐东西到日报的频率越来越高,推荐者还是那几位他们没法拒绝的家伙! 在处理完所有“批判稿”的第二天,编辑部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做专题!我们要做一个大专题!” 原来是主编拍案而起。 其他人纷纷朝主编聚拢。 主编拿起手上的稿件,激动地说:“这才是我们要刊登的东西,比起纯粹的理论战,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理论战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开始无谓的扯皮,但是在民生面前所有人都只能有一个立场:于民生无益的,反对!取缔!于民生有益的,支持!推广!”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言语,所有人心头微震,分了主编手里的稿件看了起来。 这些稿件有三个来源,分别来自永交、华中、华东三省,操刀人各不相同,其中关振远、耿修武、潘明哲占了大头。这不是理论稿,而是三份通稿——主题是对菜篮子工程前期试点工作的总结、归纳和生化。 光是这个当然有些乏味,关键在于关振远在通稿中无偿地共享了大棚种植技术和相关经验,并提出了一系列的技术共享方案,承诺提供电话咨询、互联网咨询以及专家组实地指导等方式的技术援助,无比使这项在永交已经相当成熟的技术普及到全国。 耿修武提供的是水网交通的进一步开发方案。 潘明哲也不甘落后,他在通稿中展示了结合华东多年来的防疫、防灾抗灾经验对华东城市肉禽蛋菜供应体系进行整合、整改的全过程。 三份通稿摆在一起,前面那些争论一下子变得苍白而无力。 妙就妙在稿件里虽然没有说半句支持关靖泽、郑驰乐的话,摆出来的实践经验却已经狠狠打了“批判者”的脸。 没有哪一个声音能比“事实”更响亮。 这件奠定未来几年小格局的事这时候并没有传到郑驰乐和关靖泽耳中。 严格来说,这次集训依然是封闭式的,只要外面的人不想往里传递这些消息,郑驰乐根本没法知道。 所以对于他来说,稿子的事情在陈老告诫自己后就已经告一段落了。 他专心投入到训练里头。 后边半个月滕兵带的班终于赢得了教官的认可。 刺头之所以被称为刺头,就是因为他们特别难管,难搞到让人头疼——能让人头疼,从反面上说明了他们其实还是有点能耐的。 这伙人的爆发力绝对不能小觑。 滕兵和郑驰乐商量过后就不厌其烦地找营房里的其他人谈心,做思想工作。他本来就是这伙人的领头人,随着关系不断拉近,对整个队伍的凝聚力也不断加强。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改变。 党校的集训临近结束,滕兵想给郑驰乐涨涨脸面,也想试试正式迈出第一步,让更多的人看见他们的决心。 他特意缠着教官让他再次提升训练强度,立誓要在集训结束日的“阅兵式”上大显身手。 当晚教官来巡房,特意找郑驰乐到外面说话。 这个不苟言笑的军人看着郑驰乐稚气犹存的脸,正色说:“这一次之所以把你们分到正式兵里面,体能锻炼是其次,真正的目的是对你们做更深层次的考校。你是党校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得有党校人的样子,如果你在集训期间只会跟着训练,出死力气,那你这次集训的分数肯定是不及格的——因为你摆错了自己的位置。” 郑驰乐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他忍不住问:“那按照标准来,我及格了吗?” 教官目光流露出赞许:“我可以给你最高的分数。”他顿了顿,对郑驰乐吐露另一件事,“实话跟你说吧,我一开始刁难你们是因为我们首长的托付,他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优秀。他现在去执行一项任务,可能会回不来,也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被送上军事法庭——当然,我们都相信首长不会有事!”他看着郑驰乐,“不过我还是得按照他的嘱咐向你转交一封信。” 郑驰乐接过信,目送教官离开后就着灯光把它拆开。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加起来只有那么几行字:小郑同志你好,我叫韩建和,是蕴裳的五哥,我从曦明口里听说了你,心里对你很好奇,所以才叫人借这次集训替我观察一下你。请原谅我的唐突,并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最后,你的一系列表现让我非常吃惊而且非常欣赏,等我回来以后一定会亲自和你见一面,好好跟你聊一聊。 郑驰乐看完信后跟关靖泽一样想到了那场即将发生的轰炸。 从教官嘴里、韩建和信里透露出来的东西表明了一件事:他们知道做那样的事会有什么后果。 ——但他们依然选择去做。 郑驰乐攥紧手里的信。 他们曾经看见的华国的进步,是许多人付出青春换来的进步,是许多人付出生命换来的进步! 第一一零章 紧迫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无眠的夜。 叶仲荣边向老美官方发出的指斥进行“解释”,尽量拖延时间。 可惜的是在事实面前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因为老美军方已经摆出了证据:他们在战机上使用了追踪系统,从战机被送进拆解地点时他们就锁定了它的去向。 老美那边没有立刻动手是因为不想华国马上就调头和苏联再次联合起来,眼下苏美关系就像绷紧了的弦,谁都在蓄力待发,但是谁都不想先出下一着。 这也是老美对华国对众盟国的支援一再宽容的原因,可这种容忍并不是无限的,现在那个极限马上就要到来。 叶仲荣知道这件事是华国这边理亏,如果自己是美国人肯定也会愤怒不已。 面对这种困境,该怎么办?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做出点别的事转移老美那边的注意力? 不可能,他们如果能够办到,就不会在外交上处处受制。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令人受伤、令人痛恨的事实:现在这个阶段他们做什么都能给那边搔搔痒。 军武实力跟不上,一切都是白费的。 叶仲荣看着指针慢慢地移动着,整颗心忽上忽下,怎么都没法安宁。 韩建和作为技术人员的领队,亲自赶到拆解基地动起手来。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技术人员边拆解、边研究,他边记录第一手材料、边往回传输。最近军方拿到了国内自主研发的录音技术,韩建和把它也用上了。 韩建和刚好是负责这一块的人,但以他的背景来说本来却是不必过来的。可惜的是韩建和的想法向来和别人不一样,他觉得越是重要,自己越该亲自来,别说什么会有危险,对他来说有危险,对其他人就没有危险了?都是一样的! 韩建和平时训练手底下的人就是亲自下场,这也是很多人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又打从心里敬他最深的原因,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韩建和心里也有些着急,他高声提醒说:“打起精神来,动作要快!拍摄、录音、记录、材料分析、信号调试、对外联络,每个人都要跟上!” 技术人员的分工非常明确,几个专家都聚精会神地分析着战机的每一个结构,目光像是钉在了上头似的,连眨眼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 韩建和本来就是研究这个的,也捋起袖子亲自研究。 本来这一型战机设置有自爆装置,没想到这一次它坠落时自爆装置失灵,保留了部分内置系统。短时间内要把这个系统吃透是不可能的,韩建和只能尽力保存足够多的一手材料。更让他激动的是通过对这些残骸的研究,他们摸到了战机隐身效果的门法:除了反常规的气动外形外还跟外表涂层有关! 韩建和说:“马上出来个人,负责把部分机身蒙皮和前期分析材料带回去!” 其他人都知道继续留下来可能会遭遇什么,都没停下手上的工作。 离韩建和最近的那个人站直身体,高声说:“首长你回去吧!” 韩建和正色说:“说什么胡话!我是负责人,必须留到最后!”他见众人都异常沉默,索性就选了出声的那个人,“他们都还有任务,你的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就由你负责把东西送回去。” 那人当然是不肯的:“我也还有任务!” 韩建和说:“你的任务由我接手了,你马上赶回国,不许违抗,这是军令!” 那人还很年轻,听到韩建和的话后眼里快要掉下泪来。他入伍时就是没有分到韩建和手里,而且由于他的协调性比较差,险些就给部队给清退了。是韩建和发现了他的天分、把他拉进了军研处,让他活出了自己的价值。 像他这样对韩建和敬爱有加的人绝对不是少数,如果要让他们在韩建和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里选一个,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生的机会让给韩建和! 韩建和说:“眼睛这就红了?没出息!别像个娘们似的,我们只是接着完成任务,又不是马上就要死,赶紧回去!” 那年轻人忍着泪:“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韩建和一笑:“好样的!其他人接着工作,即时传输也要跟上,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这次的回应变得格外整齐:“明白!” 送走了一个人,韩建和扫视着眼前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眼神也越发坚定。 他们呆的地方并不是华国,而是他们的盟国的华国使馆地下室。眼下这个盟国正遭受欧洲各国和老美联军的军事轰炸,据他所知,老美这次动用了一批导弹。使馆的构造虽然很坚实,也有防弹措施,可要是老美狠下心用上导弹的话,再结实的使馆也撑不到最后。 听到战机坠落被送到使馆这边时他就预料到华国和老美那边的冲突会升级。 这是个危机,但他要把它变成机会——即使会碰上极大的危险。 ——有些事情,即使风险再大也必须做! 国力不提上去,华国的地位就上不去! 华国人才济济,他并不是最拔尖的,也并不是最有天赋的,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后面的人只会更优秀、更出色!所以他不觉得华国没了自己有什么要紧的,少了他一个还有后面的人,永远不会穷尽——但是眼前的机会错失了,就很难再碰上! 所以韩建和来了。 叶仲荣一夜未回,韩蕴裳不是很安心。 她只睡了一会儿就坐了起来,一直等到天色发亮才给自己父亲打电话。 韩老爷子的作息倒是跟往常一样正常,他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还是跟平时一样平稳:“蕴裳,有什么事吗?” 韩蕴裳说:“仲荣他接到电话后就出去了一整晚,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韩老爷子那边停顿了许久,说道:“你先不要管,有些事情你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反而平添一份担心。到时候我再跟你细说——我这边会有重要电话打进来,先挂了吧。” 韩蕴裳的心变得更不安宁了。 韩老爷子挂断电话后也不平静。 他知道韩建和这一行会有多凶险,但他不能阻止韩建和,因为这有悖于他从小教给儿女的原则。 借用前人的一句话就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 韩老爷子前半生都在征战中度过,后半生也过得不是很平静,对于生死和别离都看得很轻。可韩建和到底是他的儿子,他要是一点都不忧心肯定是假的。 等接到通知说那边有人回来了以后他精神一振:“都回来了吗?” 可惜对方汇报说:“没有,只有几个随行人员和一个军研处的人回来了。” 韩老爷子下命令:“人和东西都严格保护起来!” 他闭上眼挂上电话。 时间越长,危险越大。 叶仲荣尽了最大的努力,所有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上了。 根本没法再拖延。 警钟已经敲响。 太阳升起之际,美军基地里也接到了国内的指示。 不能再给华国半点时间! 虽然华国缺乏原创性的技术人才,许多技术都必须从国外引入,但华国并不缺“仿造”人才!再让战机留在华国人手里,战机的所有秘密都会暴-露在华国人面前。 虽然现任执政党有意和华国建交,但建交不等于当慈善家,什么都给华国送一份!这个国家庞大得可怕,一旦给了它成长的空间,未来恐怕也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 要武器,当然可以——拿钱来买!要技术,当然也可以——他们会将即将淘汰的技术大方地卖给他们! 总之绝对不能让它加快发展的步伐。 基地负责人是个褐发碧眼的白种人,他有着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接到国内的指令后他说:“很好,我已经准备很久了。像这种卑劣的黄种人,我们早该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不敢再搅和我们的事!” 负责发布指令的人说:“你别太兴奋,凡事都要有分寸。” 基地负责人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放心,教训这些黄鬼还不至于让我失去分寸。”他切断通话后马上就发布指令,“可以动手了,记住,目标是华国使馆!” 韩建和那边并不知道危险将至,他们的拆解工作正进行到最紧张的阶段,很多人的手偶尔会有些发抖。 眼看时间越来越紧迫,韩建和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似的,站起来下命令:“下面要让第二批人回去,外面战局紧张,所以要非常小心!我这次就不让你们自愿报名了,直接点名,点到名的立刻回去,这是军令!”他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开始喊出几个名字。 点到名字的人眼睛里都有了泪花:“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韩建和说:“不要说话!我已经说了,这是军令!” 等第二批人咬着牙忍着泪离开之后,韩建和一句话都没有说,跟其他人一起拆解、记录、传送信息。 这时候的时间显得格外地缓慢,又格外地急促。 第一一一章 决心 华国大使馆遭美军轰炸。 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之前,国内互联网先炸开了。 这年头能够接触互联网的人并不多,消息的传播也还没达到“信息爆炸”时代,但相对来说互联网上的人联系也更密切。 这个消息是从一个战地记者那里传回来的,这个中年记者原本在同盟国那边采访,结果事发后马上就被送回国内。 他回来后对媒体拦着不让播报的决定感到很痛苦,于是通过互联网将新闻放了出去。 堤上一旦有了缺口,迎来的必然是决堤。 在中央省那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互联网上的怒火已经烧开了,驻外大使馆代表的就是华国本身,美军对华国大使馆下手等于是直接在华国脸上扇了一巴掌! 别说什么误炸,美军拥有如今最先进的导弹武器系统,能误炸吗? 而且使馆肯定不是空壳,人员伤亡又是什么情况? 在张世明注视着的联络工具上,一场“互联网战争”正在酝酿着。 拥有华国最顶尖计算机技术的一群人正在商讨着如何对美军的轰炸进行反击。 张世明皱起眉头。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跟他讨论过未来媒体的发展,互联网会在未来十几年中快速发展,等到二十几年后,就会进入“信息爆炸”的时代。到时候互联网上的信息流传得非常快,真假难辨的传言将会即时传到每个人眼前。 那就更需要提高国民的分辨能力。 张世明原本是最容易冲动的人,可这几年他跟吴弃疾、关振远走得近了,做起事来会考虑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张世明当然能从眼前慷慨激昂一句句的发言看到这些人的拳拳之心,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凭着满腔热血就能够完成的。 比如他们正在商量的反击行动,在他看来就是行不通的:他们准备通过“互联网战争”掰回一城。 他们遗忘了眼下国内连计算机都不多,硬件技术基本为零,连自己生产计算机都做不到,更别提更核心的技术了。 至于“互联网攻防”方面?更是拾人牙慧。 一些大学新开设的计算机学科的学生连计算机都摸不着,想要浏览国外的网站、获取国外的网络资源都得通过跨国“中转站”——这种时候跟美国那边对上,能讨得了好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些时候值得敬佩,有些时候却不可取。与其把时间、精力和金钱花在一场绝对会输的意气之争上头,还不如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实力提上去! 张世明找上了吴弃疾。 泼人冷水他很在行,但很容易跟人起冲突,他觉得这种事还是吴弃疾比较擅长。 吴弃疾也得到了使馆被炸毁的消息。 他挂上电话后就沉默着完成自己的工作。 听到这种消息,他心里当然也很激愤。但经过三十几年的历练,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容易遭人煽动的无知少年了。 他吃过冲动的亏,所以更明白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 张世明找上门时见吴弃疾还在伏案书写,忍不住问道:“你听到消息没有?” 吴弃疾停笔:“听到了。” 张世明对他的镇定早就见怪不怪,当下就跟他说起了现下的情况。 吴弃疾了解情况后跟张世明商量了许久,还是扛下了“浇冷水”的责任。他说道:“我拿乐乐的账号用一用。” 郑驰乐这几年在互联网上也交上了许多朋友,人脉经营得很广。 郑驰乐去集训前就把所有账号告诉了吴弃疾,让他和解馨帮忙处理一下互联网上的事。 张世明一拍脑袋:“我倒是忘了乐乐的好人缘。” 吴弃疾理了理思路,也不跟谁联系,只问张世明讨论出一些详尽的资料,快速地编排成便于传播的“科普文章”发了出去。 郑驰乐的账号受到的关注度果然非常高,“科普文章”一发出去很多聊天室和联络工具话题马上就集中在它上面。 吴弃疾放上去的是对美国现有计算机技术——包括硬件系统和软件系统两方面的技术进行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同时陈列了华国计算机技术到底有多落后。 他的意思很明白,这时候去“反击”无疑是以卵击石,白白输得颜面尽失! 郑驰乐的账号很快就遭到了密集轰炸,来自各地的信息一下子涌向他的账号里。 它们传递的意思大同小异:“没想到你会这样!” 吴弃疾知道自己要是就这么撒手,郑驰乐的账号就给他毁了。 他没有太心急,眼看目光都已经集中到郑驰乐的账号这边,张世明后面整理出来的发言内容也陆续跟上。 最开始是泼冷水,后面就是摆道理——而且摆的不是硬道理,而是逐项列出这时候冲动行事可能带来的后果。 这年头能接触互联网的人文化程度都不低,能在这时候掌握好技术的更是走在时代前沿的人,吴弃疾的每一观点都有详实的数据在支持。 随着他抛出越来越多的事实,骚动的华国互联网慢慢地沉静下来。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那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这语气已经是可以商量的了。 吴弃疾跟张世明对视一眼,张世明开始组织接下来的行动方案,吴弃疾则负责回应。 他不答反问:“你会害怕一群嗡嗡直叫、横重乱撞朝你飞来的苍蝇吗?” 这话已经有点戳心了,很多跟郑驰乐关系好的人忍不住私下找上他询问他有什么打算。 吴弃疾安排解馨回应这些友善的问话,自己继续回答:“毫无组织、毫无纪律的攻击根本不会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有人反驳:“我们当然会组织好。” 吴弃疾回道:“可惜等到一起正面冲突就会溃不成军。” 他的语气引发众怒:“那你说怎么办?” 吴弃疾很快就放出方案:“第一,没有效的进攻计划取消,不做无谓的消耗;第二,要真正地团结,动员国内所有的网站和软件统一修改主页为遇难的使馆工作人员默哀、加入详实的报道专题,并坚持跟进;第三,建立技术共享论坛和组织,放出自己手里的资源和技术,吸纳更多的人来发展国内计算机技术。借这件事扩大并规范‘互联网力量’,要明确这不是不作为、不是贪生怕死趋吉避凶,而是在积攒实力,等待真正能‘反击’的那天到来。” 吴弃疾这边回应着,解馨和张世明也在不停地动员郑驰乐和自己在互联网上的朋友。 等吴弃疾的话慢慢传达到互联网各个角落,他们也成功地说服了一批人站出来投了支持票。 慢慢地,国外关注华国互联网的人都发现它在一天之内统一了面貌,没有发泄式的骂声、没有对外的攻击,只是用无数个沉穆的黑白页面无声地传达着华国人一致的痛心和愤怒。 一个网站如此、两个网站如此……每一个网站都在做同样的事! 更让人震惊的是一天之内,一个叫“华夏之舟”的网站迅速建立起来,登陆量一下子就达到了华国所有网站的最高峰,要是能看到登录名单的话就会发现几乎所有国内互联网上出现过的账户名都赫然在列。 一支庞大的互联网力量正在整合。 铺开在广袤神州上的这张无形的网,在这一刻静默得叫人心惊。 原本通过间谍知晓了华国人准备“反击”、张开网等着看笑话的人终于笑不出来了。 这种无声而秩序性极强的变化就像是密布在天空上的阴云,让人感到极其不安。 这一系列动作被往上转达时,上头下达了这么一个命令:“跟进这个账号。” 郑驰乐并不知道自己在互联网上的身份阴差阳错地落入了某些人眼中。 集训的闭幕式由于同盟国那边突发的变故变得沉穆而寂静。 每一个队伍都爆发出自己最大的潜能,但又异常地沉默。 除了参加集训的党校生之外,参加这个闭幕式的都是正规军人。这种国家被挑衅——被欺辱的消息传了回来,让他们一下子感受到了自己成为军人的意义。 即使他们被安排在最不受重视、条件最艰苦的营地里,他们也是国防军的一分子! 滕兵在演练结束后整个人依然站得笔直,他的目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虽然很困难,但是我一定会考上军官!乐乐,你也应该走到更高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我觉得你说的‘医路’不该只限于‘治病’,你的起-点比我高、脑子比我好,往上走就是‘治国’!你说过要改变自己,首先就要找出哪里有问题、哪方面需要改变,那如果我们想要改变一个国家呢?” 郑驰乐喃喃:“当然也需要。” 滕兵见他一脸思索,当下认真地说:“乐乐,我觉得你一定可以做到。” 郑驰乐之所以会考党校,其实隐隐就偏向了这个选择,只是还没完全理清自己的想法而已。 这次被滕兵正面地提了出来,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大使馆被炸毁这件事他跟关靖泽都忧心过,也跟可以影响它的人说出了这个可能性,希望他们能正视起来。 但今天凌晨消息还是传来了。 时间只比“前世”晚了一天。 这表明他们的“回溯”确实能造成一些影响,但还不足以改变每个事件的大走向。而且正因为他们能够造成“影响”,他们连先知先觉的优势也慢慢丧失,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准确地“预知”。 毫无疑问,想做到更多的事、想改变更多的事,就要走到更高的位置。 郑驰乐的神色也郑重起来,他第一次正式地、正面地向人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会尽力做到。” 闭幕式结束后郑驰乐就跟参加党校生一起回到党校。 没想到在党校前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曦明。 叶曦明站在党校前的纪念碑下,上身穿着素白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的裤子,黑白两色衬得他的神色更为憔悴。 远远见到郑驰乐回来,叶曦明仿佛游离在身体之外的神志归位了。他走向前:“乐乐,能陪我走走吗?” 郑驰乐虽然讶异叶曦明的到来,但还是点点头:“当然能。” 他挥别同伴,跟着叶曦明往外走。 没了外人在,叶曦明眼眶红了。他和郑驰乐一起沿着党校外的林荫道直走,最后转过头忍着哭嗓对郑驰乐:“虽然消息还没确定,但我婶婶说建和叔就在使馆那边……婶婶说也许他回不来了。乐乐,我没多少朋友,只能想到来找你了。” 他开始跟郑驰乐说起自己跟着韩建和训练之后的点点滴滴,一开始他当然不喜欢对他使用高压政策的韩建和,可后来他才发现对你好的不一定是为你好、对你严厉的才是真正爱护你的人! 最后叶曦明抹干眼泪:“乐乐,建和叔没做完的事我想帮他做完!乐乐,我以前什么都没学好,光知道胡来,你觉得我开始努力还来得及吗?” 郑驰乐说:“当然来得及。”他瞧向叶曦明身后,停顿片刻后询问,“你说的建和叔,是不是长着剑眉,然后鼻梁高高、嘴唇有点薄、眼睛特别有神的?” 叶曦明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下意识地点点头:“是。” 郑驰乐看着叶曦明身后站着的军装男人说:“你往后看一下。” 叶曦明转过头一看,整个人都定住了。 军装男人摸摸他的脑袋,欣慰地说:“听到你的决心,我很高兴。” 第一一二章 榜样 韩建和到淮昌来是准备做几场国防宣讲。 这是他执行任务前做的备选方案之一,在完成任务后他马上就出来接手新工作,以洗脱参与拆解工作的嫌疑、掩护研究计划顺利进行下去。 对于叶曦明的追问,他笑而不答,转头对郑驰乐说:“可能要你帮个忙跑跑腿,淮昌大学那边你很熟悉吧?” 郑驰乐点头。 韩建和将他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虽然他们活下来了,使馆却确实被炸毁。 美军轰炸华国同盟国在先、毁使馆在后,这对于华国而言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挑衅。 偏偏他们还无法迎战。 韩建和向上请示之后,上面决定借这次机会加强国民国防意识——特别是针对大学和青少年这一块,要抓紧时机宣传和动员更多的人关注、投身于国防建设之中。 只要新生代将这一块重视起来,未来几十年内举国上下也都会重视它! 悲痛和愤怒也是一种驱动力。 郑驰乐一听就明白军方的打算。 他说道:“好,我这就跑一趟。” 韩建和点点头:“我跟曦明迟一点就过去。” 郑驰乐看了眼眼泪都没擦干的叶曦明,笑了起来:“成。” 郑驰乐跑了以后叶曦明忍不住追问:“建和叔,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婶婶很担心你。” 韩建和说:“那时我确实没法传消息回来,具体的情况不能跟你多说,回头我会跟你婶婶解释。倒是你,怎么跑到淮昌来了?” 叶曦明说:“我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听到建和叔你的事以后我就想到了乐乐,你不知道,他一向是最有主意的。” 韩建和若有所思:“你跟他走近点儿也好。” 叶曦明不知道郑驰乐和叶家的关系,郑驰乐却很清楚叶曦明的身份,光是这一点韩建和就挺欣赏郑驰乐:要是换了别的孩子,跟叶曦明碰上以后不争得你死我活就不错了! 郑驰乐待人、做事一点都不含糊,又早早进入了那几个老头儿的视线里,将来肯定会大有出息。 叶曦明能跟郑驰乐融洽相处就再好不过了。 抛开了生死荣辱,他也不过是最普通的人,他当然也希望自己妹妹能活得幸福快活一点。 与此同时,首都正在生一场争论。 争论的焦点是一个四十七八岁的中年人,他在会议室中央坐得笔直,绷着脸接受各方的质问。 他叫梁定国,是名军人,而且是位了不起的军人:中央军区的最高长和中央军区特编部队最高指挥官。 他在军方的地位与叶仲荣在政界的地位相当,甚至可以说稍高于叶仲荣,因为他在军中的威望非常高。 这次他被政委审查是因为他擅自将特编部队派往同盟国使馆。 虽然他避免了牺牲是事实,不经组织同意就擅自调遣特编部队却也是事实。 面对来自政委的质疑,梁定国毫不躲避:“在判断出美方可能会炸毁大使馆的前提下,我认为派出特编部队是最好的选择。我当时也已经立刻跟政委这边备报,可惜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在那种情况下我只能先下达命令。” “你说的事我们会调查。”政委代表严肃地提出另一个问题:“听说特编部队当时丝毫不顾当事人意愿,强行将所有人带走。” 梁定国说:“事急从权。” 确实有要跟使馆共存亡,叫嚷着“我不会走”、“我不信美军敢炸掉大使馆”的人,但他派人出去时就已经说过了,谁要是不肯走就把他打晕了扛走,绝对不能拖延。 能进特编部队的家伙脾气当然都很硬,他们可不会在意别的东西,凡是不配合的都照梁定国的命令办事。 就在特编部队把人统统统统迁离后的第十二分钟,美军的第一颗导弹在使馆上炸开。 眼看使馆尚存一息,第二颗很快又接踵而至。 亲眼见到这一切的人就算再傻,也该知道这绝对不是误炸! 眼看政委那边似乎还有争议,梁定国站起来说:“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再问什么我也只能重申一遍,对我来说人最重要!驻外人员代表华国远赴异国,留在战火纷飞的地方从没想过退逃,我们的军队如果我不能保护他们,还保护谁?军研处的外派人员就更不用说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培养一个人才需要多久?而且就算花上同样多的时间、同样多的资源,也不一定能到培养出同样优秀的人!我们的军队如果我不能保护他们,还保护谁?可能对有些人来说面子最重要,但对我来说人最重要!” 梁定国的声音淳厚又洪亮,仿佛能穿透人心,会议室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审查就此揭过。 当晚梁定国接到了叶仲荣的电话,叶仲荣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话:“我不如你。” 梁定国大方地接受他的赞扬:“这方面你肯定不如我。”然后他补充,“要论民生、要论搞经济,十个我也顶不上你一个指头,所以这种话就别说了。” 叶仲荣语气诚恳:“成大事要有大魄力,这一点你是我们这一辈里面最拔尖的。” 梁定国没打算让话题在这上面打转,他说了件别的事:“接下来我可能会在我们军队里头动动刀,你能帮我顶一顶吗?我总觉得你们那边最近不对头啊。别说我说话不客气,最近没事找事的人好像多了不少。” 叶仲荣说:“我的感觉也差不多,你说的事我记下了,待会儿我回家一趟,跟老爷子商量对策。” 梁定国说:“那好,你那边的进展好像也不错。关家那边虽然出了那么多糟心事,振远却是个有能耐的,这次他站出来为他儿子护航也大大地帮了你一把啊!永交这几年展得很快,都快赶上归化了,老杨那边恐怕都愁白了头。” 归化省是西北政治中心,也是华国的“四中心”之一,梁定国说的老杨就是现在的归化省省委书记杨浩然了。 关振远留在永交不肯挪窝,搞展搞得蒸蒸日上,眼看永交的繁荣程度都快要赶归化了,杨浩然能不急吗? 压力大如山啊! 所以杨浩然得空时没少跟梁定国吐苦水。 正事聊完了,梁定国也不忘跟叶仲荣说说闲事:“我家那崽子去淮昌那边搞集训,碰上个不错的娃儿,就是前段时间跟关家那小子在日报上当靶子的那个,好像叫郑驰乐来着。听信仁说他是振远的小舅子,真不知道振远那是什么运气,一下子就让他逮着两棵好苗子。信仁可是把他夸得跟关家那小子差不多啊,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桩事被提了起来,叶仲荣只能苦笑着把当时的情况说了出来。最后他叹气:“你对信仁他们的关心也比我多。” 梁定国一针见血地评价:“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人不信任。接触浅时很多人都现不了,接触深了就会渐渐感觉出来,很多时候你对人性往往会往恶的一面去揣测,极少真正交出你的信任。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这是个不太好的毛病,你能克服还是尽量克服,因为到了我们这个位置任何缺陷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我们犯了错,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比很多人沉重无数倍。” 梁定国说的“一朝被蛇咬”又是另一桩往事,叶家老四在世时也是站在叶家老大那边的。 小时候叶仲荣和老四感情极好,好到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对方留一份,闯了祸两个人抢着为对方掩护——最后常常一起挨打。 叶仲荣对这个弟弟非常爱护,下乡回来后也依然跟他非常要好,结果却是老四一手促成了他跟韩蕴裳的婚约。 叶仲荣跟叶盛鸿很像,面上没说什么,平时却慢慢跟老四疏远了,一直到后来老四意外殉职,他都没放下过芥蒂。 对于家里的晚辈他也鲜少再去关心。 叶仲荣知道能像梁定国这样直白指出自己缺点的人已经不多,所以他很重视梁定国的意见。 停顿片刻,叶仲荣认真地说道:“成,我会尽量改改。” 两人结束了对话。 而这时候郑驰乐才独自回到党校。 他为韩建和打点好淮昌大学那边的事,又当了一下午的陪客,回校后就径直往宿舍走。 他和关靖泽住的宿舍已经亮了灯。 郑驰乐心头一跳,知道是关靖泽回来了。 集训的一个月里面他们几乎没有联系,因为他们要应对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唯一能知道关靖泽在做什么的途径就是日报上那篇报道。 关靖泽的行动相对而言比较自由,可他跟滕兵他们接受的都是高强度训练,关靖泽能对外联系也联系不上他! 所以算起来他已经一个月没听过关靖泽的声音了。 郑驰乐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人的心总是很柔软的,在奔波劳累了那么久以后乍然看到一盏等亮在自己将要回去的地方,即使它不算多明亮、也不算多特别,却还是能让那莫名的感动盈满心底。 它足以烫软上头每一个因疲累而叠起的皱褶。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吧。 并不需要很多,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郑驰乐想。 一点一点,慢慢汇流成河。 郑驰乐快步走上楼,推开门时听到动静的关靖泽马上就抬起头来。 一个月不见,两个人并没有改变多少。 郑驰乐做了一个月的集训,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但也还是偏浅,在营地那边时就常常被取笑“晒不黑”。关靖泽是充当临时政委的角色,日常工作还是跟在党校时差不多,自然也没太大的变化。 郑驰乐却觉得有些不同。 他们都是下定了决心要往前走的人,平时也都非常忙碌,“思念”这种耗时耗力的事情他们很少会去做。 可是在见到人的一刹那,郑驰乐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心底涌动的情-潮给包围了。 短暂分离后的重逢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么一个事实:这是要跟他相伴一生的人。 无论他们走到多高多远的地方,回过头来总是能看见对方在自己身边。 这样想着,未来要面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威胁。 在关靖泽还没起身之前郑驰乐就迈开脚步走过去,俯身亲上了关靖泽。 炽烈的亲吻明白地传递出他的心情。 关靖泽伸手拥住郑驰乐,给予同样热烈的回应。 他早就知道这个一个宝藏,蕴含着他所渴望的所有炙热的感情、他所恋慕的所有温暖的光华。 他曾经错过了它们,但是又幸运地碰上了第二次机会。 他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两人的感情平时都收得深,这次一时没忍住,居然折腾到了后半夜。 郑驰乐洗完澡回到床上,才跟关靖泽聊起最近生的事。 先当然是使馆的事,关靖泽当时在首都,了解得比较深,跟郑驰乐说出了内情:“可能是梁哥和陈老都跟梁叔郑重地提了提,梁叔早早就派了特编部队过去守着。窃听到美军动向之后他们马上就行动了,听说当时韩建和刚想辩几句就被敲晕带走了,梁叔带出来的人果然都像他——够流氓!” 郑驰乐说:“这脾气我喜欢。” 关靖泽说:“梁叔不容易,毕竟我们只是给了猜测,他却要下真命令。老师说事后梁叔接受了政委的审查,还有人认为他把军队变成了他的私人军,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最严重的指责了。” 郑驰乐知道走到越高的位置就越不能随心所欲,梁定国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非常不容易。 他突然想到一点,转头问:“你要是到了他那个位置,敢这么做吗?” 关靖泽不答反问:“你呢?” 郑驰乐摸着下巴,语气严肃而认真:“我觉得我现在就要开始学着耍流氓。” 第一一三章 后盾 郑驰乐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耍流氓就被人耍到头上了。 事情发生在关靖泽离开首都回淮昌的第二天。 关老爷子向下面打了个招呼,说要保荐自己的孙子和自己孙子的“小舅舅”,理由是他们刊登在日报上的文章已经昭显出他们过人的能力,足以破格利用。 关靖泽是他的亲孙子,他自然要力挺;而郑驰乐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听说前几年就拿到了行医执照,谁见过这么小的正式医生?而且他在党校的表现也非常拔尖,集训拿到了本年度的最高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个保荐都站得住脚。 说到这个保荐制度,那可是历来都有的,而对于党校生的保荐更是历史悠久——但凡被保荐的党校生学籍会自动保留,到同届生结业时只需要拿出任职期间的相关证明就能正式毕业。 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是条可以加快起步阶段的捷径。 要知道华国的晋升制度比较固定,如果是走党校这条路的话在起步阶段无论是谁都得从基层做起,然后经历五到十年的基层历练才能得到再往上走,下一阶段同样也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想到走到职能变化比较活泛的阶段少说也是四十岁以后!虽说通过保荐迈入仕途并不能比别人快多少,但至少也早了个一两年。 除了党校这个途径之外,还有一条比较“专”的路线。那就是先在行业中混出头、成为本行业中的佼佼者,然后通过推荐、考核踏进仕途,这是一条“专”而“快”的路子。 比方说当年吴弃疾由医入官,官路走得就比从基层走上来的人顺畅很多。 但这条路前面有个限制:专。 你从医学领域进来,职权就只能涉及医学方面的事情;你从教育领域进来,职权就只能涉及教育方面的事情——以此类推。 郑驰乐一开始是想走这“专”路的,但被吴弃疾劝阻了。 这条路快是快,可没有实权,职位再高也只是图个好听而已。真正到了要做事的时候,还是正正经经从基层走上来的人在拿主意,你们这些空降兵只能老老实实贡献自己的力气。 而且走这条路难免就要“站队伍”,党校出身虽然也要站,可慢慢熬还是能熬出头的,当这种空降兵却是完全受控于他人。 这也是吴弃疾拒收那么多推荐信的原因。 承了人家的情,就得为人家做事。 关靖泽和郑驰乐也已经商量过,再在党校呆个一年,把现下这些关系都巩固好就请常国涛保荐到外面去历练。 地方也选好了,怀庆或者奉泰,这两个省份一北一南,但共通点挺多的:它们都与众多邻国接壤,边界或多或少都不太平静;早期错误开发,环境破坏严重,许多地方需要治理河流和二次开发……总之可以概括成两个字:事多! 这是关靖泽早就打算好的。 可自己打算是一回事,别人强加到头上又是一回事。 这个时候他和郑驰乐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被别人摆在议事桌上争论。 作为关靖泽的老师,陈老第一个知晓了关老爷子保荐关靖泽的消息。 他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关老爷子明显是不想让关靖泽和郑驰乐好过。 本来关靖泽和郑驰乐就比同届生要小,下到下边能讨得了好吗?当然,他们的能力也许会弥补这个差距,但前期肯定是艰难的。 而且他们年纪小,能安排的职位相对来说也比较少,要是关老爷子那边在狠心一点说要“锻炼锻炼两个小的”,那这个保荐不仅没能加快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起步阶段,反而还会让他们的起-点比别人要低——本来按照他们现在的状态走下去,再缓个一两年什么好地方不能去? 陈老本来就对自己的学生要求得非常严格,当然不是舍不得关靖泽和郑驰乐去吃苦。可吃苦也要看是什么苦,这种无端的横祸根本就没必要扛着! 陈老当天就登门拜访关老爷子。 自从关老爷子退下来以后,关家的门庭冷清了不少。 听到勤务兵报告说陈老来访,关老爷子冷笑一声,站起来说:“这老陈,还真是上心得很。”他让人把陈老请进书房。 两人年轻时也有过点儿往来,多余的客套谁也没提。 陈老开门见山地说:“你这个保荐是什么意思?” 关老爷子眼皮耷拉着,语气很自然:“怎么?就许你们推荐我孙子和我儿子那小舅哥的文章,不许我保荐他们俩?” 陈老说:“他们还太小。” 关老爷子说:“已经成年了,资格够了。” 陈老坐下喝了口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 关老爷子冷笑:“什么芥蒂?” 陈老说:“你介意我回首都顶了你的位置,也介意老叶对你大儿子不留情、介意你家老二不讲兄弟情义。对我们,你现在是一个都不满意了。” 关老爷子瞥了他一眼,说:“既然知道我现在一点都不待见你,你还来做什么?” 陈老说:“靖泽是你孙子,你要保荐他谁也拦不住;可你如果真当他是孙子的话,就不该把他放到火上烤,他现在还不适合!” 关老爷子气得乐了:“谁先把他们放到火上烤的?使馆出事之前,他们俩可是日报竖起来的最大的靶子,遭受的争议少吗?就许你们把他们推出去?你们是为了锻炼他,我难道不是?” 陈老面色沉静:“那你准备把他们放到哪里去?” 关老爷子不慢不紧地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他们比同龄人要出色那么多,就该放到最需要他们的地方——比如锦丰、怀庆、奉泰,都不错。” 锦丰、奉泰、永交、怀庆刚好处于在华国的四角,绝对不是什么繁华的地区。其中以奉泰最为贫困,锦丰次之。而怀庆虽然是重要的农业、林业省份,却因为早起的过度开发、错误开发,导致了一系列亟需整顿的繁难整顿问题。而且怀庆地处最北端,北接苏联,南面与南北高丽相邻,又跟东瀛隔海相望,形势非常复杂。 所以已经可以确定关老爷子说到的三个省份是什么样子的了:一个比一个难搞! 陈老觉得有些无奈,关老爷子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法阻止。 这些地方确实很缺人,就像当初的永交一样,想去任职的人少之又少。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鼓动年轻人往那边发展,如果现在以“这些地方太艰苦”为由否决关老爷子的保荐,那不是火辣辣地打了自己的脸吗? 看来放出关靖泽和郑驰乐的稿子的确有些考虑不周,日报辩论上的失败着实刺激到了关老爷子! 陈老看着表情始终不咸不淡的关老爷子,也只能叹息着说:“他是你亲孙子。” 关老爷子冷笑接了话茬:“所以我这不是存着锻炼他的心吗?你别在那瞎揣测。” 送走了已经彻底没辙的陈老,关老爷子走到窗边看着外边青翠的松树,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 事实上在听到二儿子那句“你对我真的有过期望吗”以后,他就时常有些出神。 他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好好地跟这个儿子说话,也记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在这个儿子表现得比别家小孩都要优秀的时候夸过一句,甚至就连这个儿子小时候的模样都已经模糊。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儿子一眼,他就已经成长成有大志向、有大魄力的男子汉,远比他大哥、远比他同龄的那批人要出色! 仔细一想,这几年来大儿子的电话来得殷勤,二儿子的问候却渐渐淡了。 去年那一通被挂断的电话,大概就是压垮他们之间那份本来就淡得不复存在的父子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之前,一切已经早有征兆。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关老爷子的沉思:“爷爷。” 关老爷子回过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这个小孩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大概是他父亲说起过他这个老头儿最喜欢什么样的人,那姿态摆得跟他父亲当初一模一样。 正是因为太相似,才勾起了他许多回忆。明明是这样惺惺作态,明明是最刻意的讨好,怎么他那时候就完全沉浸在父慈子孝的表象里了?回过头去一看,每次大儿子对自己格外殷勤的时候,必然是需要他出手收拾烂摊子! 现在大儿子都撞到铁板上了,还不忘让这个孙子来效仿他的做法,其中的心思实在再明白不过。 无非是关振德觉得他这个老头儿特别好哄。 可好哄是因为关振德是他儿子、好哄是因为他对关振德心怀愧疚,至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孙子”?真当他傻了是吧? 他以前连关扬凛瞧不上眼,可跟这装乖卖巧的家伙一对比,关扬凛有出息多了! 至少办事能力是过得去的。 关老爷子始终不回应,一直候在一边的关俊宝有些耐不住了:“爷爷,舅舅来首都了。” 关老爷子对关俊宝点了点头:“中午叫你舅舅来吃饭,我见见他。” 关俊宝眼里光芒乍现。 关老爷子冷眼地看着他的表现。 这些人忍了大半年,大概也忍不住了。 他不得不赞许他们的天真,真以为他们间接搞垮了半个关家,他还会看在“孙子”的份上接纳他们? 这个“孙子”在所有人眼里纯粹就是笑话! 都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关家下一代有谁能鹏程万里已经非常明白。 比之受制于他这个老头儿,关振远和关靖泽父子俩在外面得到的照拂更多,上一辈的老韩、老叶、老陈等等都对他们关爱有加,下一代的叶仲荣、梁定国、耿修武等等也与他们志同道合……这都预示着他们未来的路会走得非常顺畅。 关老爷子摆摆手让关俊宝出去,然后走到书柜前翻开一本老书。书里夹着一张全家福,一家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只有站在最边上的关振远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维持着一贯的冷静。 这就是他的二儿子。 在家里的相册之中他鲜少出现,每年聚会也只是简单地问候几句就被排除在外。即使如此,他表现得非常平和,做什么事都礼数周全,天气转寒或转热都有及时地来问候,只是天性使然,态度并不殷勤也并不热烈。 二儿子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选择的对象他不满意,以响应组织号召、喜丧不宜铺张为由没让他办婚宴;等到了再婚的时候,二儿子不再多说,直接领人回来见了个面,然后就去登记结婚。 细数起来,他亏欠这个二儿子的,比之亏欠大儿子的又能少到哪里去。 关老爷子合起老书,眼底闪过一丝坚定。 这样没什么不好。 家里这些还没收拾好的烂摊子就先由他来挡着。 即使父子、爷孙之间的情谊已经断得彻底,他们依然姓关。 关靖泽并不知道关老爷子的想法。 他接到陈老的电话时微微一顿。 等静静地听陈老转述完后,他说道:“我跟乐乐本来就商量过要去奉泰或者怀庆,这个安排倒也没什么。” 陈老以前对关靖泽要求得很严格,都让他着眼于现在,鲜少问起他的打算。 这会儿听到关靖泽的话,陈老也不知该是欣慰好还是忧心好:“你真的这么想?” 关靖泽认真地说:“这是我们考党校时就商量好的。反正起步阶段是要锻炼自己的能力,那不如就到最能锻炼人的地方去。” 表决心的话陈老听过不少,说空话的人陈老更是见过无数,可听到从这么一个十八九岁的娃娃里面说出来的这句话,陈老却依稀能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认真,郑重,坚定不移。 陈老想起当初老耿当初见过少年时的关振远后,转头就对他们说:“这个年轻人是个好样的,我啊,往后就把他当亲儿子来看了,你们可别欺负他。” 老耿那风风火火的脾气向来较不得真,谁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一路看下来,那老头儿确实处处关照关振远,淮昌的位置一空下来他就把关振远保荐上去,关振远去了永交之后他也是大力支持。 这一刻,陈老隐隐能体会耿老头儿当初的心情。 这样的年轻人,正是他们最应该去爱护的。 陈老说:“你们的调令可能很快就到了,你们尽快做做准备,接下来和你们同批调遣的人都要参加首都党校的岗前培训,到时候你跟乐乐过来找我。” 关靖泽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郑驰乐这段时间一直在给韩建和打下手,两个人交流得挺多,但都对最敏感的问题避而不谈。 这天韩建和的宣讲之行告一段落,他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说:“你跟着忙了这么久,我请你下个馆子。你是这边的人你来带路,一定要吃好的,不用给我省钱。” 韩建和一向能跟后辈处得很好,要不然叶曦明也不会跟他那么好。 郑驰乐跟他熟悉了,倒是不客气:“没问题,肯定能把你吃成穷光蛋。”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就看到关靖泽正等在外头。 郑驰乐微讶,问道:“怎么来了?” 关靖泽说:“有点意外。” 韩建和大方地邀请:“一起去吃饭,有什么事边吃边聊。” 关靖泽知道韩建和早晚都能知道调动的事,点点头说:“也好。” 郑驰乐领着韩建和和关靖泽走进家小饭馆,三人落座点菜。 等饭菜上桌期间郑驰乐就问关靖泽:“你不是在常校长那边忙活吗?有什么意外?” 关靖泽看了眼韩建和,将陈老的话转述过来。 郑驰乐听完后还没说什么呢,韩建和就生气起来:“这算什么事儿?” 眼下国际形势紧张,国内也不太太平,这种节骨眼上把人往边远的地方扔,能算好事吗?别说郑驰乐和关靖泽还小,就算他们已经是能顶事的年龄,也不该这么折腾人!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郑驰乐看向关靖泽。 关靖泽跟首都那边的感情不深,但关老爷子到底是他爷爷,上回日报上的论战关靖泽口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是在意的。这回又闹出这种事,真是糟心! 他不想韩建和再针对这点发表什么意见,平静地接话:“这没什么,我们本来就有去这几个地方的打算,有人帮忙铺路不是正好吗?” 韩建和看着他毫无勉强的表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见到郑驰乐之前韩建和已经从各个方面了解过这个孩子,真正见面之后却又觉得前面了解到的根本只是表象而已,这个孩子成长得非常迅速,早已不能只用看“孩子”的眼光去看他。 可惜的是不管关老爷子那边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都无权去干涉。 韩建和说:“到时候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们。” 郑驰乐也不拒绝他的好意:“当然。” 郑驰乐答应得爽快,韩建和却清楚这只是一句虚话,以郑驰乐的脾性就算非要求援,肯定也不会求到韩家头上。 看来要回家问问老爷子到底有什么打算才行。 一顿饭吃完后韩建和就回了首都。 郑驰乐和关靖泽沿着淮昌老街散步。 这六七年间他们不是没有到过外面,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淮昌度过的,这个地方等同于他们的故乡。虽说早就做好了往外走的准备,这突然到来的别离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沿着石板道穿行在巷陌间,道旁矮墙里穿出来的石榴枝正在抽芽,嫩嫩的像是初裁的新衣,看着就让人心喜。 老街的风光永远宁静得叫人不愿远行。 关靖泽说:“这次是我拖累你了。” 他知道郑驰乐更喜欢脚踏实地地往前走,很多事情是早早就计划好了的。现在骤然被调离,郑驰乐很多事情的交接工作都会做得非常仓促,比方说“岚山野医”这个“笔谈”用名的延续就成了个大问题。 还有潘胜男、潘小海、陆冬青、牛敢玉他们也都还在淮昌。 郑驰乐一点都不在意:“这算什么拖累?反正是迟早的事,倒是你,要不要先跟你爸商量商量?” 关靖泽也想到了关振远。 他跟首都那边的感情本来就比较淡,听到老爷子做的事之后也只是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就开始思考该怎么去应对。 难过或者伤心这种情绪是没有的。 关振远不同,关靖泽知道自己这个父亲非常顾家,要不然以前也不会一直为关家奔走。同时关靖泽也知道自己父亲非常关爱他这个儿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煞费苦心地把他从首都那些是是非非里面摘出去,为他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一边是始终重视的父亲、一边是悉心爱护的儿子,两边起了冲突,关振远肯定比谁都要难受。 关靖泽说:“我们这就去吴先生的诊所,你跟季先生和吴先生说说这件事,我也借个电话跟爸聊一聊。” 郑驰乐点点头:“好。” 关靖泽很快就拨通了关振远的电话。 关振远其实已经从张世明那听说了整件事。 他之所以没给关靖泽电话一来是联络不便,二来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他是一个父亲,要给儿子做好榜样。 虽然他跟老爷子的关系在去年就已经冷到了冰点,他却没跟关靖泽说起。 因为他不想关靖泽对亲情彻底失望。 关系冷淡是一回事,关系恶化又是另一回事,它们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再冷淡,根依然连着。 两边交恶之后,根就断了。 可后边爆发的种种变故让他意识到一个词:欲盖弥彰。 有些东西越是想掩藏,就越是暴-露无遗。 听着关靖泽小心地转述着,隐隐有安慰的意图在里面,关振远一时无言。 这个儿子早就长大了,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回过头来一看,还妄图在他面前维持美好假象的自己才是没能彻底放开。 那个假象,也许是自己想看到的罢了。 关振远的目光变得冷静而坚定,沉声嘱咐:“靖泽,困难越大就越要站稳脚跟,无论这次的事是要锻炼你还是要为难你,你都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还有一句话关振远并没有说出口。 ——我们永远是你们最坚实的后盾。 第一一四章 交集 当天傍晚保荐郑驰乐和关靖泽的批文就下来了。 地方也定了,是怀庆省那边的两个小地方。隔得不远,正好就是相邻的两个县,名字看上去有些陌生,看着就不像是多好的地方。 解明朗作为党校校长,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份批文。 解明朗有看报的习惯,自然知道郑驰乐和关靖泽集训时也没老实,还在日报上露了把脸。他看到批文后有些担忧也有些期待,从他对两个小孩的了解看来,提前个一两年到基层去历练肯定不成问题,顶多只是会因为年纪小而被看轻罢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把郑驰乐找来问话,郑驰乐就跟解馨过来了。孙茹不知道郑驰乐可能要走,高兴地张罗晚饭。 吃饭时郑驰乐也没多提,等孙茹进厨房洗碗时解明朗才问郑驰乐知不知道保荐的事。 郑驰乐跟解馨对视一眼,说道:“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馨姐说想跟我们一起过去,但去那边环境肯定不会太好,所以我觉得馨姐还是暂时留在这边比较好。解叔,你来劝劝馨姐。” 解明朗沉吟片刻,看着解馨说:“阿馨,你听乐乐的。不是吃不吃苦的问题,你自然是吃得了苦的。主要是乐乐这次的调派来得比较急,你要在这边帮他处理一些尾巴,而且乐乐才刚到基层锻炼就带着个‘助手’,你让别人怎么想?你就先等等,等那边局面打开了你再跟过去。” 郑驰乐知道解馨闲不住的性格,在一旁补充:“馨姐你要是有空就可以到诊所帮忙,平时诊所都靠大庆撑着,慕名而来的人又那么多,你能帮把手就最好了。” 解馨一听不是让自己干等着不做事,而且做的也是自己的老本行,也就点头同意了:“那好,我先在诊所那儿帮忙。” 解明朗嘱咐:“你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这边有问题我们会解决,你现在要考虑的是到了地方怎么处事。你们都是正经的党校生,放到任何地方都是从乡长干起的,别小看这个位置,乡长乡长,一乡之长,这意味着这个地方将由你来主宰,你要学会自己拿主意,同时也要学会听别人的意见。” 这话说出来有点矛盾,但郑驰乐还是听明白了。他说道:“我会注意。” 孙茹收拾完毕切好苹果拿出来,听到郑驰乐的话后追问:“注意什么?你解叔又给你说大道理了?” 郑驰乐过来一趟也是因为孙茹,孙茹的情况一直是他在跟进,这会儿他要离开了,自然得跟孙茹打声招呼。他想了想,对孙茹说:“孙姨你坐下,我跟你说件事。” 孙茹不明就里,依言坐到郑驰乐身边。 等郑驰乐把整件事合盘托出,孙茹陷入了沉默之中。 郑驰乐这个孩子她很喜欢,大概是移情作用,她都快把郑驰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了,每次郑驰乐过来心里就会十分欢喜。 听完郑驰乐耐心的解释,孙茹就知道郑驰乐同样也把自己当成亲近的长辈来看待。 正是因为太挂心,才说不出“你不要去”之类的话。当初孙茹会嫁给解明朗,自然非常认同解明朗的理念,随着身体状况慢慢恢复过来,她已经比以前看得更开,也更支持解明朗的工作了。 这个时候郑驰乐要走上仕途,孙茹静默片刻后抱了抱郑驰乐:“年轻人就该去做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我们都支持你。” 该交接的工作交接完了、该道别的也都道别完了,郑驰乐就跟关靖泽一起乘上了北上的列车。 车上他们居然碰着个熟人,同样要往首都跑的林致远。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林家有丧,所幸是喜丧,老人家都九十七了,可以说是寿终正寝。 郑驰乐安慰了林致远几句。 林致远也只是有些感怀,过了一会儿就问:“你们这是准备去首都?” 郑驰乐和关靖泽点点头。 对视一眼,郑驰乐开口解释:“我们被保荐了,要到首都培训。” 林致远微讶,然后就想到了最近学院里热议的事情:“你们赶上这一批,可能是个不错的机会啊!听说这次调用了不少年轻人,”他瞧了郑驰乐两人一眼,补充,“当然,没你们这么小的。这还是第一次统一向基层分派这么多新鲜血液,听说首都党校这次请来了很多厉害人物,像叶仲荣叶部长、梁定国梁首长——还有陈老首长、韩老首长都会亲自跟你们见面,这表明上面非常重视这次调派。” 郑驰乐和关靖泽忙于各项工作的交接,倒是没仔细打听这些事,被林致远这么一说他们倒是期待起来了。不光是为了陈老他们会过来这一点,还为了能够见到同批次的同僚。 一般而言同一批出来的人往后大多会有比较深厚的感情,这次上头那么重视,那么这一批人一定也能走得挺远,他们要做好结识新朋友的准备。 郑驰乐说:“还是致远哥你消息灵通。” 林致远谦虚地笑了起来:“这也是上一届的师兄跟我说的,我跟着他们在学生会里做事,听到的东西比较多。”说完他又问,“对了,乐乐你的任地在哪里?” 郑驰乐说:“怀庆那边的一个小地方,名字还不错,叫青花乡,归延松县管的。具体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到时候要去好好走走。” 林致远点点头,没忘记一边的关靖泽:“靖泽呢?” 关靖泽也没隐瞒:“就在相邻的柳泉县,叫榆林乡。” 林致远说:“那你们还是能常见面。” 郑驰乐说:“这倒是。” 郑驰乐又问起林致远在首都大学的情况,林致远本就和郑驰乐亲近,两人一路上聊得挺愉快。 下车时关靖泽抓住了郑驰乐的手:“我们去找招待所。” 林致远说:“你们可以住首都大学的访客宿舍,便宜而且方便。” 关靖泽彬彬有礼地拒绝:“因为我们要去党校,所以还是离党校近点方便些。” 郑驰乐打断他们的对话:“参加培训的话,我们不是住党校那边就行了吗?” 关靖泽:“……” 林致远也想到了这一茬,转了话题:“你们是第一次去党校吧?我给你们带路好了。” 关靖泽绷着脸说:“我来过。” 林致远一愣。 郑驰乐打哈哈:“他上回代表党校来首都当集训的‘临时政委’,结束后也去过党校那边参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致远看向关靖泽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听说这次党校集训是“交流式”的,每个党校都派出部分人前往其他党校组织集训,当时方案一出来他们都在讨论到底是谁接到首都党校这个烫手山芋呢,没想到居然是关靖泽! 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人,永远跟旁人不一样。 关靖泽的拒绝意味那么明显,林致远也没了作陪的心思,只能说道:“那你们自己过去?” 郑驰乐说:“致远哥你别担心,我们没问题的。” 林致远拍拍他的肩膀:“加把劲,好好努力。” 等跟林致远分开,郑驰乐瞅着关靖泽依然抓着自己不放的手:“关靖泽,别这么幼稚。” 关靖泽不说话,抬指就着他的手背捏了一把。 郑驰乐:“……” 所幸车站附近人比较多,也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始终牵着手。 等上了前往党校的电车,周围的座位都比较空,关靖泽才说话:“最好别跟这个林致远走得太近。” 郑驰乐盯着他,等他的解释。 他知道关靖泽的为人,心里在意是一回事,开这个口又是另一回事。 关靖泽说:“上回我跟你说了,堂哥曾经找上我合作。首都的形势他也给我说起过,首都大学那边不是很平静,特别是政法学院那批人,实在是活跃过头了。从你们一路上的交谈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关注的东西很多,比方说我们调派的消息才出来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还有上次党校集训的事……听说他们正准备办一个报纸,领头的人是贾贵成。” 郑驰乐同样关心时局,对于这个贾贵成也知晓一二,这个人是以不畏权贵、敢于指着诸位首长鼻子大骂而出名的。 贾贵成一直以来唯一的主张就是“主流推行什么,他就反对什么”,是有名的“反对先锋”,偏偏他笔杆子又好,写得一手好文章,在知识分子中极受追捧,每次表文章都会被广泛传阅。 其实如果把他前后表的文章一整理,就会现他的论点里面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可惜即使这样戳穿他,他依然镇定自若:“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你的思想能一辈子不变吗?与时俱进,这叫与时俱进!” 这种人不要脸、不讲原则,更不按理出牌,实在很难应付。 林致远要是真跟贾贵成搅和在一起,恐怕会惹得一身腥。 想到笑容淳朴老实的老林,郑驰乐皱起眉头:“要不我提醒他几句?” 关靖泽说:“你可以试试,但是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看事情,你应该明白要劝服一个人改变他的观念、改变他的思想,比做任何事都要困难——尤其是当对方还能勉强归入聪明人行列的时候。你‘致远哥’能考上首都大学,就说明他确实足够聪明,他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站好了自己的队伍,你去劝他是不会有效果的。” 郑驰乐眉头锁得更紧:“总要试试。” 关靖泽说:“你觉得他现在的表现有什么不对吗?” 郑驰乐摇头。 关靖泽说:“你觉得学生办报纸不是一件好事吗?” 郑驰乐继续摇头。 关靖泽再问:“你能明明白白地说出贾贵成做错了什么、能明明白白指出他话里的漏洞吗?” 郑驰乐说:“我明白了。” 拿还没生的事、还没有证据支持的东西去权一个人放弃他一直在为之努力的东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别说他只是帮林致远治过次小病,就算他真的救过林致远的命,也没办法去左右林致远的人生。 把林致远的事搁一边,郑驰乐跟关靖泽到党校报道。 由于住处是按报道顺序分的,刚好就把他们分在了一块。 郑驰乐放好行李后揉揉肚子:“饿了,去吃饭吧,下午要开始培训了。” 关靖泽也饿了,应道:“走吧。”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等走出宿舍楼的大门时,突然就看到门外的老榕树下站着个人。 那人大概四十七八岁,身上的衬衫有些旧,洗得都白了,但穿得非常整齐,不会给人寒酸的感觉, 他的五官不算特别英俊,不过看着就非常顺眼,这大概与他平易近人的好脾气有关。 关靖泽见过这人,郑驰乐当然也见过!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一一五章 犹豫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叶仲荣。 这还是郑驰乐这一世第一次跟叶仲荣正面相对,比之“前世”的不愉快,这回的气氛显然要平和得多。 党校正好建在山群环抱的地方,气候要比别的地方要暖和一些,榕树这种南方树种竟也在这老北方的土地上扎根了。这时候春天进入尾声,夏季刚刚到来,老榕树的叶子也处于新老交替的时期,看上去青绿交错,非常漂亮。 叶仲荣在这样的老榕树底下站得笔直,仿佛已经等待已久。 郑驰乐突然就想到了郑彤。 时隔十八九年,叶仲荣跟当年一定早就不太一样,岁月并没有因为他家世优越或者他能力出众而放过他,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了几根皱纹,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青年。 即使再重逢,他们之间都不会再有半点因情而生的悸动了。 时光这东西真是奇妙,它能够慢慢地把很多东西消磨干净,一点都不留。 郑驰乐知道自己对叶仲荣的排斥不仅仅源自于“前世”的观感,还源自于对郑彤的偏袒。不管后来的想法如何改变,认回郑彤都是他曾经最炙热的期盼、最难以忘怀的渴望,是每每从梦中醒来他所想的、所盼望的唯一一件事。 而导致他们母子无法相认的,正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叶仲荣。 叶仲荣有他的远大抱负、有他的家庭责任、有他的深思熟虑——有太多能够获得谅解的理由,毕竟叶仲荣对于他的存在一无所知,要求叶仲荣为从不知晓的事情负起责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所幸现在一切都已经揭过了那一页。 郑驰乐在关靖泽的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主动向叶仲荣问候:“叶先生。” 叶仲荣下午要给这批调派人员做培训,听到负责人说郑驰乐和关靖泽已经来报到了,想了想也就顺路过来见见他们。 乍然见到郑驰乐和关靖泽,他只觉得这两个半大少年看起来感情非常好,眼神交流之中处处都流露出他们最真挚的情谊。 这样的情景让他有些恍惚。 他已经从侄儿叶曦明那里听说了,郑驰乐和关靖泽打小感情就好,只要没事那肯定是形影不离的。 郑驰乐和关靖泽的文章他过后都有认真去读,结果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思想看似大相庭径,实则联系得非常紧密,说是遥相呼应也不为过。 后来他处理完使馆事件回头一看,关振远、潘明哲、耿修武的通稿已经一起发了出来,恰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这两个孩子,感情早就好到连思想都已经相互交融。 叶仲荣不仅想到少年时的种种,曾经他也有这样的至交好友,什么都能交托给对方。 结果那人伙同他最疼爱的弟弟在他背后插了一刀。 也就是在那以后不久,他从别的长辈那儿听说他父亲年轻时的事,他父亲一生友人无数,真正交心的人却少之又少,究其因由,居然是因为当年曾经被至交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 如果说他父亲一生对什么事、对什么人耿耿于怀,容不得别人提起半句,那肯定只有那么一个名字:郑存汉。 初听这个名字叶仲荣还没想起什么,等回过味来才想到郑彤曾经在灯下给她父亲写信,那信封上写着的收信人可不就是“郑存汉”吗? 谁都没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看着郑驰乐和关靖泽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叶仲荣实在难以理清心里的滋味。 瞧见郑驰乐朝自己走来、听到郑驰乐那一声“叶先生”,叶仲荣才猛然回神。 可等彻底回过神来,他的心脏突然又莫名地缩紧。 他总觉得郑驰乐给他一种难以忽略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绝不仅限于“曾经见过”,正相反,那是一种莫名想要亲近的奇异感觉——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觉。 实在非常奇怪,他居然觉得郑驰乐那声“叶先生”太生疏、驰乐那平静又冷静的态度也太疏离。 叶仲荣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他很快就按下心头那奇异的感觉,认真地打量着郑驰乐:“你就是曦明常挂在嘴边的乐乐吧?” 叶仲荣选叶曦明当切入点为的就是拉近跟郑驰乐的距离,但这话听在郑驰乐耳里又是另一番意味。 看来韩蕴裳的选择也得到了叶仲荣的认可,叶仲荣跟叶曦明也处得挺好的。 “前世”郑驰乐也曾经针对过叶曦明,这一世跟叶曦明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机相遇,他对叶曦明也大大改观。这孩子虽然差点走上歪路,后边却已经被韩蕴裳掰正——最好的证明就是上回他以为韩建和出事时说的那番话。 这无疑是最好的发展,每个人都找到了最适合的路。 郑彤已经找到了归宿、自己已经走上了正途,何必再节外生枝?叶仲荣本来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往后也两不相知就挺好的。 这么一想,郑驰乐豁然开朗,心里那根刺也没了。他的态度变得更为从容,笑着应道:“这次时间紧,我就不去找曦明了。” 在那么一瞬间,叶仲荣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手里悄悄溜走了。 可他仔细一思索,却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只觉得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像是被谁挖走了一样。 他再认真地端详了郑驰乐几眼,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变得更为鲜明。 一旁的关靖泽注意到叶仲荣的异样,上前问好:“叶世叔。” 叶仲荣这才想起关靖泽还在旁边,他缓过神来:“靖泽,这回你们可要自己挑大梁啊,都准备好了吗?” 关靖泽说:“老实说,心里还没底!我们都等着叶世叔你们的指点呢。” 跟关靖泽交谈时叶仲荣要游刃有余得多:“我们也给不了多少指点,我们在基层那点经验都是老黄历了,时代日新月异,你们可不能生搬硬套。” 关靖泽一脸受教:“与时俱进、因地制宜,这两个词老师也常跟我们强调。” 被他这么一提,叶仲荣也想到关靖泽和郑驰乐是谁教出来的。这时候他要是再给他俩说点什么,难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叶仲荣只能道明来意:“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跟乐乐道歉的。” 郑驰乐一顿,平静地说道:“您的道歉我可不敢收下。” 叶仲荣诚恳地说:“要不是我一时念起,乐乐你也不会卷进这些事情里面。不管怎么样,这次保荐对你们来说都太早了些,以你们的年纪到基层去做事会平白多许多磨难。” 郑驰乐回应:“我师兄常跟我说,应该趁着年轻多吃点亏、多吃点苦,因为这时候都是小亏和小苦,而越到后面你就越没有犯错的资格。” 叶仲荣也了解过郑驰乐的师门,知道郑驰乐口里的师兄就是去年刚进了华中省卫生厅的吴弃疾。这人的能力非常出色,做什么事都能让人赞叹一句“漂亮”,据说他是关振远的“智囊”,跟交游广阔的张世明也走得很近。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郑驰乐从小就跟在这样的人身边,难怪他待人接物的态度和办事的能力比之关靖泽也毫不逊色。 叶仲荣忍不住伸手拍拍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肩膀:“好好干,很多人都在看着你们!” 郑驰乐微微一顿。 关靖泽代为回答:“无论有没有人看着,我们都会尽我们所能做到最好。” 叶仲荣注意到他回话时用的始终都是“我们”这个词,不由莞尔。 人在少年时对最好的朋友总是有莫名的占有欲,恨不得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他们之间的情谊。 叶仲荣说:“那我就拭目以待。” 这一番交谈还算愉快。 下午就是正常的培训工作,郑驰乐没花太多时间在感慨“父子”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上,他得按照原计划跟同批的人交流。 就这么忙碌到晚上,郑驰乐和关靖泽跟其他人一起去大澡堂洗了个澡,才回到临时宿舍休息。 郑驰乐换上睡衣躺到床上,正要闭上眼睛,身边就多躺了个人。 这种宿舍床本来就小,两个人睡还真有些挤,他只能翻了个身跟关靖泽对视。 关靖泽解释:“你今晚应该不想一个人睡。” 郑驰乐转开头,看着黑黢黢的床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也没想到我可以那么平静。” 关靖泽握住他的手掌:“因为你身边已经有很多人,有你师父、有你师兄、有很多朋友、有很多看重你的长辈,就连对你‘姐’,你也慢慢释怀、重新接纳……” 郑驰乐扣紧了交握的手:“还有你。” 关靖泽说:“嗯。” 郑驰乐的声音响在黑暗里,像是在跟关靖泽说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所以已经不需要了,父亲这个角色有老头子一个就足够了,没必要再横生枝节。” 关靖泽将下巴枕在他颈侧,闭上了眼睛:“睡吧,明天还要去找老师。” 郑驰乐也合眼。 一夜无话。 而另一边的叶仲荣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他走下床披上外套走到中庭。 月色正好,春末夏初的夜色非常晴朗,深蓝的天穹看起来幽邃而神秘,仿佛能让人一下子变得宁定。 可叶仲荣的心却无法安定下来。 有时候有些感觉就是这么奇妙,明明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却总是无端地萦绕于心头,挥之不去。 叶仲荣静静站在中庭许久,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叶仲荣回头一看,原来是韩蕴裳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见春寒未尽,叶仲荣取下外套披到韩蕴裳身上:“怎么出来了?” 韩蕴裳说:“我才要问你呢,你回来得那么晚,肯定忙了一整天,怎么不睡觉跑出来这儿?” 叶仲荣说:“有点事想不通。” 韩蕴裳问:“公事上遇到了麻烦?” 叶仲荣摇摇头,却没细说因由。 韩蕴裳心思细腻,稍一思索就想到了郑驰乐身上。最近事情很多,叶仲荣常常从早忙到晚,她也没找着机会好好跟叶仲荣深谈,关于郑驰乐的话题始终没再提起过。 关老爷子保荐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事她当天就听说了,今天叶仲荣好像是要给这批调派人员做培训,也许叶仲荣是跟郑驰乐碰上了——以那个家伙的脾气,指不定会刺上叶仲荣几句!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韩蕴裳试探着问:“今天给人上培训课不顺利?” 叶仲荣说:“当然不是,这批人都很上进,非常不错。”他笑睨韩蕴裳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韩蕴裳说:“没有,能让你这样的事情可不多。” 妻子想知道原因,叶仲荣也没有非瞒着不可的想法:“郑驰乐记得吗?就是曦明常挂在嘴边的乐乐。上次我将他的文章推荐到日报那边,这才有了关老爷子连同他也一起保荐的事。我觉得这事我做得不对,考虑得很不周到,所以去找他道歉了。” 果然是这样!韩蕴裳问:“然后了?难道他没接受你的道歉?” 叶仲荣说:“也不是,他很懂事,也很成熟,对于我当时的做法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后面培训时我特别注意过他,也问过跟他接触得多的人,了解得越多我就发现他的有些想法简直不像他这个年纪能有的,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听到叶仲荣对郑驰乐的评价,韩蕴裳心里百味杂陈:“那你怎么……” 叶仲荣说:“他和关家那孩子今天的表现让我想起了很多事,看着他们积极地跟同批的人打好关系,我觉得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是他们还那么小,我担心他们能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浪。他们的友谊比任何人都要深厚,如果他们因为后面的阻难而分道扬镳——甚至背道而驰,未免就太可惜了。” 韩蕴裳并不清楚叶仲荣当初的遭遇,只知道叶仲荣年轻时也有过不少知交,后来不知怎地渐渐淡了,只有一部分还有往来。 对于叶仲荣没把郑驰乐和他自己联系起来韩蕴裳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很少人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时会往自己身上想。 但是即使没意识到这一点,叶仲荣应该也注意到郑驰乐的某些特质跟他很相像——因此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往来他才会联想到自己年轻时的事情。 而他说的“分道扬镳”、“背道而驰”,也许正是他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 韩蕴裳弄明白了叶仲荣无法入眠的原因,却怎么都没法开口把事实告诉叶仲荣。 因为最大问题在于,郑驰乐跟关靖泽之间并不是纯粹的“友谊”,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着更深的牵绊! 要是叶仲荣知道了郑驰乐的身世,可能就没心思去忧心郑驰乐和关靖泽会遇到多少阻难了吧? 以他的脾气,绝对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韩蕴裳还在犹豫,叶仲荣却已经说:“夜里凉,还是回去休息吧。” 韩蕴裳微微一顿,点头说:“好。” 第一一六章 启程 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很快就结束,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是这批人里面年纪最小的,但随着一个月以来的相处,其他人也渐渐接纳了他们。 其实他们这批人原本都是自己那边的佼佼者,初时接到这样的调派命令是不太乐意的,结果这一个月首都这边给了他们十二分的重视。 等到他们慢慢有了交情、慢慢感受到自己身上肩负着多重的担子之后,分别的日子也到了。 首都的夏天天气格外清朗,天色都比别处要蓝。 郑驰乐一行人下了电车、出了站台就三三两两地并肩前行,前往不同的月台乘车。 郑驰乐和关靖泽的目的地一致,座位也紧紧挨在一起。 郑驰乐一上车就注意到对面是个穿着白背心的大汉,膀子都露在外面,看起来非常壮实。 他笑着打招呼:“大哥你好,瞧你这身好肌肉,我看你好像练过啊!” 大汉明显对自己的一身肌肉也很满意,当下就哈哈一笑:“你小子识货,我可是当兵的!” 郑驰乐问:“那大哥你这是回家还是回部队?” 大汉是个爽快人,郑驰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刚退伍,家里给介绍到派出所当协警,也算没白瞎这身力气。” 协警这活儿可不太好混,说好听点是“协助警察”,说难听点就是好处你没份、困难你顶上、有事你来扛——而且收入还低。这两年还好,表现突出可以转正,过几年警校的发展跟上来了、学历好的人也多起来了,想转正那简直难如登天。 这不算一个好出路,但哪条路都不是那么好走的。郑驰乐不太了解大汉的情况,也不好贸然接话。 他只能转了话题:“这趟车只到怀庆省会,大哥也是去怀庆吗?” 大汉说:“是啊,我是怀庆延松人。” 郑驰乐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凑巧,立刻说道:“大哥这是回老家?我也是去延松。” 小地方人大多相互认识,大汉仔细瞧了郑驰乐和关靖泽几眼,纳闷地说:“你看起来有些面生,难道是哪家的孩子出去后变了样?” 郑驰乐摇摇头:“我叫郑驰乐,是调派到延松青花乡那边补缺的。”他顺便把关靖泽也介绍了,“他叫关靖泽,去的地方不同,要去柳泉榆林乡。” 大汉诧异了,又认认真真地瞅了他们一会儿,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你们也忒小了。” 郑驰乐没去扯那么多内情,含糊地说:“我们念书早,又跳了两次级。” 大汉还是不太平静:“真是了不起啊!”他觉得郑驰乐看起来就特别对眼,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胡树林,听着就俗,你别嫌弃我没文化。青花乡那边比较偏,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就到延松来找我,我没别的能耐,跟你去买买力气唬唬人还是成的。” 关靖泽倒是习惯了郑驰乐的好人缘,坐在一边看郑驰乐向胡树林了解延松的情况。 这时候车门那边突然挤进一个年轻女人,她的脸色有些惨淡,似乎满腹忧愁。 她拿着票对了对,看到胡树林那边写着的座位后走上前腼腆地笑了笑:“这位大哥,里面那个是我的座位,能麻烦你往里边坐坐吗?我身体不太方便,可能要经常进出,挺麻烦的。” 胡树林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是马上把位置腾出来。他还热心地问:“要不要我帮忙把你的行李放上去?” 女人防备地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郑驰乐和关靖泽,才点头说:“谢谢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正好错开了正在交谈的胡树林和郑驰乐,气氛一下子有些沉默。 就连外行的关靖泽都看得出这女人的情况不对,他转头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回视一眼,才转向女人斟酌着开口:“这位姐姐,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女人摇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摆明了不想多谈。 郑驰乐只能从女人的外表来做初步判断。 这个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衣着大半在整个车厢里也算不错了,看得出家境还行。 她手指上带着婚戒,而且戒指不算新,明显已婚;身上穿着职业装,脸上还有着淡淡的妆容,大概是有正式工作的;她的神色只忧悲不急切,基本可以排除家里出了事的可能性。 从这些迹象看来,她应该没有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压力,问题应该是出在她自己身上。而到了二十七八岁,女人需要忧心的问题通常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些判断都只是初步的推断,郑驰乐循着这个方向悄然打量着对方,发现对方唇色格外地红,面颧也有不太明显的红潮,只不过乍看之下被她的妆容给掩住了。 这是阴虚血热的表征之一。 再加上前头她说“身体不太方便”,应该还有别的症状——而且她自己已经能感觉出来。 郑驰乐另起话头:“姐姐你这是回家吗?” 女人有些疲倦,但听到郑驰乐礼貌的发问还是回道:“嗯,回家住一段时间。” 郑驰乐说:“姐姐这是从哪儿回来呢?” 女人显然挺喜欢小孩,见郑驰乐殷殷地发问,也就爱屋及乌地耐心回答:“当初是毕业后听学校分配,跑得有点远,在我们华国最南边。” 郑驰乐说:“那边的气候很热啊!” 谈到这点女人的话就多了起来:“可不是吗?那边的冬天特别短,一年到头都是艳阳高照,热得整个人都心烦气躁。” 郑驰乐说:“那可真是辛苦啊!气候太干燥,连地上的积水都干得特别快,这人啊,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呆久了,身体本来就容易缺水,要是工作时太忙还喝不上水,久而久之身体里的水可吃不消啊!” 女人连连点头:“是啊,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都喝不上水,回想起来喉咙都还在疼。” 郑驰乐说:“这可不行,姐姐你知道我们身体里哪个地方管水吗?” 女人文化程度高,笑着说:“肾!” 郑驰乐说:“没错,肾管水,而心呢,管火,把我们身体里的水温好送到全身。但如果水太少,火就太旺了,这心火把我们身体里的水——主要是血——烧得太热,血热了就会乱窜,所以你会觉得非常烦躁,皮肤甚至会长出红疹——因为血跑到头了还刹不住车,就冲了出来。” 女人听完郑驰乐的分析后忍不住跟自己的症状一比对,吃惊地说:“还真是,这几年我身上常常冒出些红色的疹子来。我以为是过敏,都擦点药膏了事,难道问题其实出在身体里?” 郑驰乐说:“这我可不敢下定论。” 关靖泽及时加入对话:“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让乐乐帮你诊断一下。” 郑驰乐刚刚分析得头头是道,女人心中也隐隐有些信服,她追问:“你叫乐乐?” 郑驰乐说:“没错,我叫郑驰乐,你叫我乐乐也成。还有挺长时间才到站,姐姐你要是愿意就让我帮你看看,你放心,我只是看看,绝对不会乱治。” 女人被他郑重其事的保证逗笑了,她说道:“行,姐姐就让你瞧瞧。我叫沈扬眉,你叫我眉姐就行了。” 郑驰乐顺着杆子往上爬:“眉姐!”他没急着把脉和诊断,也没直接提起“孩子”这个话题,而是问起沈扬眉平时有没有什么异常。 提起自己的身体沈扬眉就满脸愁闷,她结婚晚,偏偏结婚后工作又忙,肚子久久没有消息,丈夫家里已经很有意见了。前年好不容易怀上,又因为要跟进一桩新项目而落了胎,过后虽然不停进补,身体却还是越来越差。 这回她跟丈夫家里闹了次很大的矛盾,被迫请长假回娘家休养,要是再怀不上,这段婚姻恐怕就要走到尽头了。 沈扬眉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哀,事业上再怎么成功,没有孩子依然是一桩罪过。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丈夫对她非常好,也非常爱她、理解她,她不忍心让丈夫夹在父母和妻子之间为难。 两相取舍,她还是决定暂时放下工作。 郑驰乐听完后纳闷:“眉姐没找医生看过吗?” 既然都知道需要休养,怎么不干脆一步到位,找出问题的根本?郑驰乐可不相信南方那边的医生都看不出沈扬眉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沈扬眉叹着气说:“那些医生一个两个都给我开补药,补得我看到它们就发腻,所以我这才决定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郑驰乐脸色微沉。 有些医生确实是这样的,一面是因为怕出问题,很多药都不敢用;另一面是为了创收,给病人开一些比较贵的“补药”——这些“补药”吃进去一般不会加重病情,但也绝对不会有效! 这是“前世”他跟师兄赵开平讨论过很多回的问题,没想到这些问题这么早就出现了。 所以也不能片面地责难后来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不信任医生,导致医患关系紧张——这些医生也要负起很大一部分责任。 信任毕竟是相互的。 郑驰乐说:“眉姐,我给你把把脉吧。” 沈扬眉点点头,伸出手让郑驰乐探脉。 等郑驰乐摸清脉象,神色微讶。 沈扬眉注意到他的脸色,心也不自觉地一紧,追问:“有什么不对吗?” 郑驰乐正了正脸色,对沈扬眉说:“眉姐你这一路上一定要小心一点,因为你已经怀孕了。” 沈扬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郑驰乐说:“眉姐你身体出现的种种症状,综合起来就是肾虚里面的阴虚血热证。肾是封藏之本,肾虚了,子宫也留不住胎儿,上一次滑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开始你可能只是感觉到腰酸腹坠,后面就会出现出血症状,这个时候尤其要抓紧保胎——” 郑驰乐话刚落音,沈扬眉脸色就唰地白了。 她颤声说:“如果已经开始了呢?我……”她也顾不得有别的人在场,焦急地追问,“如果已经开始出血,还能不能保住孩子?” 郑驰乐也意识到沈扬眉说的“身体不方便”指的是什么了,他安抚:“眉姐你先别急,虽然你的脉象不是很稳,但还没有那么严重。” 关靖泽给郑驰乐加码:“眉姐你听乐乐的,其实乐乐早几年就拿到行医资格,他的诊断你可以放心。” 沈扬眉有些吃惊。 等她静下心来一回想,马上睁大了眼睛:“我说你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我想起来了,前两个月乐乐你还在日报上发表过文章啊!” 郑驰乐一愣,没想到沈扬眉还知道这一点。 沈扬眉说:“你年纪那么小就在日报那么重要的版面上发表了东西,好奇的人自然多。我也是在政府工作的,对这方面不叫关注。当时我们还讨论过你呢,没想到正好就碰上了,世界还真小!我还知道你早年跟着季老先生学医,在淮昌那边被很多人喊‘小郑医生’,只是一时没能联系起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面面相觑。 果然不能小看日报的影响力。 沈扬眉见他们的表情万分纠结,心情竟也没那么焦急了:“放心,因为我丈夫比较关注这方面的事情,我才会这么了解,别人顶多只知道你们的名字而已。” 郑驰乐答应发表那份调研报告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倒也不至于太过在意。他见沈扬眉精神比上车时好多了,登时邀一旁的胡树林一起来聊天,转移沈扬眉的注意力。 这病他是能治没错,但车上条件不太好,还是得等下车后再说。 胡树林从头到尾地听完他们的对话,几乎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乖乖!他还以为这只是两个被上头派下来玩家家酒的小娃娃,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不过胡树林这人神经粗,很快就平息了心头的惊诧,大大咧咧地加入了谈话之中。 一路上四人聊得非常愉快,很快就抵达了终点站:怀庆省会。 沈扬眉知道了郑驰乐的师从、又亲身体会了郑驰乐的能耐,一下车立刻就邀请郑驰乐三人:“你们初来乍到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不如先到我家吃个饭吧。”见郑驰乐和关靖泽有些犹豫,她立刻补充,“别拒绝眉姐,到时候眉姐还得请乐乐帮忙好好诊一诊,给个调理的方案!”她没忘记一旁的胡树林,“胡大哥你也来吧。” 胡树林听到她一视同仁的邀请后有些感动,但还是说:“我得赶回延松报道,就先在这儿跟你们道别了。” 郑驰乐挥挥手:“那胡大哥再见,我到延松后还得请你多关照关照。” 胡树林说:“没问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胡树林跟郑驰乐三人分别后就找了辆拉货的车搭顺风车回延松。 走到半路他突然一拍脑门,想起了沈扬眉的身份:“沈、沈、沈,沈扬眉,这大妹子可不就是我们沈省长的闺女吗!” 第一一七章 两王 郑驰乐和关靖泽也知道怀庆的省长姓沈,叫沈其难,可他们也没打听到他女儿叫沈扬眉。 等跟着沈扬眉到了沈家,郑驰乐和关靖泽才现这家人不一般。 沈母早早就接到过沈扬眉的电话,一直在等着她回来呢。等瞧见门开了,她立刻迎了出来。 沈扬眉上前抱住自己的母亲:“妈,不是叫你别等吗?” 沈母说:“你一年到头,也就回来那么几次。这回总算能多留几天了,我怎么能不等。”她注意到跟在后面的郑驰乐和关靖泽,敛起外露的感情,慈祥地笑问,“这两个娃儿是谁啊?” 一路上沈扬眉也知道了郑驰乐身边坐着的就是关靖泽,笑着说道:“这可是两个了不起的娃儿,等见了爸我再给你们好好介绍。” 郑驰乐和关靖泽很快就见到了沈其难。 沈其难是老来得女,如今他已经六十有余。不过他的精神非常好,尤其是那双眼睛,精亮而有神,仿佛能将你看透似的。 这人看着就是不苟言笑的脾气,见到自己的女儿也只是淡淡地问:“回来了?” 沈扬眉说:“回来了,爸,你胳膊还疼吗?” 沈母替沈其难回答:“老毛病了,哪有不疼的道理,不过到了夏天就好多了。” 沈扬眉说:“爸,我给你介绍个小医生吧!乐乐,快过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上前问好:“沈叔叔。” 沈其难早就注意到关靖泽和郑驰乐,怀庆虽然比较落后,一份日报还是订得起的。郑驰乐和关靖泽“花落”怀庆,他第一时间就跟进过,知道他们的来历不简单。 没想到郑驰乐和关靖泽还没正式到地方报道,就先到跑自己家来了。 沈其难对这种行为是有些不喜的,不过等沈扬眉说完相遇的经过,这份不喜也就随之消散。 这明显是个意外的巧合。 事关自己女儿,沈其难也上了心:“我早就说了那边不适合呆太久,她还偏要去。你是乐乐吧?你别听她胡说,我这老毛病不算事儿,你还是赶紧帮她看一看,稳住胎儿比较要紧。” 碰上至亲的问题,沈其难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父亲。 郑驰乐也没推辞,当下就给沈扬眉做了进一步诊断。 沈扬眉的症状其实已经有些危险,因为她已经感到腰酸好一段时间,而且阴-道已经出血,这代表胎儿很不稳定。沈扬眉之所以没察觉是因为上次滑胎后她的经期一直不太稳定,延迟或提前都是常有的事,她以为这只是月信来了,没往怀孕上想。 郑驰乐最终选了个最稳妥的老方子,主用常见的苎麻根来固胎。 沈扬眉看了方子后突然就回想起上次怀孕时的事,忧心忡忡地说:“当时有位老医生也给我用过差不多的方子,不过最后孩子还是没保住。” 郑驰乐说:“这方子早就公开了,以搭配简单、效果显着着称,通常碰上滑胎都会用它。不过用起来有些讲究,这个我们在《国医新志》的老方临床改良一版里也一起探讨过。苎麻根是这个方子里体积比较大的药,质地又轻,用量少了,药效出不来;用量大了,太多的药渣又会吸走其他药的药性,所以我们认为应该将这味药的用量加大,但分开来煎,然后再拿煎出来的汤汁去煎其他药,这样就能保证它和其他药的药性都能充分挥了。” 他解释得非常细致,就连不通医理的沈其难也听得很信服。 都说文如其人,从郑驰乐表在日报上的文章就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家伙了:他不排斥新东西,也乐于接受和学习新鲜事物,但步子走得非常稳。 旁观完郑驰乐给自己女儿诊治的过程,沈其难也大致摸清了郑驰乐的秉性。 是个很踏实的孩子。 沈其难有意再进一步了解郑驰乐的品性,故意在郑驰乐讲完用什么药后说道:“这孩子对扬眉很重要,我再找另一个医生来给她看看,乐乐你不介意吧?” 郑驰乐还没说话,沈扬眉先开了口:“爸,你别这样。” 郑驰乐倒没察觉这是沈其难的试探,毕竟他年纪这么小,任何一个真心关切自己家里人的患者家属不太信任他,他都不会因为被怀疑而感到不舒服。 他笑着说道:“我们老祖宗就明了一个词,叫会诊,也就是几个医生一起诊病,一起商讨治疗方案。同一个病,不同的人来诊治会有不同的看法,相互交流、相互讨论——甚至相互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方案,都是一个提升自己的过程,也是对患者最负责的做法。沈叔叔你请人来再诊断一遍,我怎么可能介意?人可不能越活越回去,连古人都比不过!好的东西一定要继承下来。” 沈其难冷淡的态度始终没变,只不过心里却是给了郑驰乐很高的分数。他说道:“那我等会儿把以前我们家经常请上门的那位老医生找过来,跟你好好来一次‘会诊’,你和小关就先在我们家吃个便饭吧。” 坐了老半天的车以后又折腾了这么久,郑驰乐和关靖泽确实也饿了,自然不会推辞。 一顿饭吃完,沈其难请来的老医生也到了。 郑驰乐看到对方后一怔,礼貌又恭敬地问好:“蔡老先生!” 原来沈其难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年华东爆霍乱、负责领队的蔡老先生。 蔡老先生年过半百,但精神矍铄,看起来比很多年轻人还要有劲。他的眼睛没坏,记性也好,一下子就认出了郑驰乐:“乐乐,你怎么来怀庆了?” 郑驰乐如实相告。 蔡老先生不无惋惜:“走这条路会分走你很多精力,多可惜啊!” 上回蔡老先生是负责领队的,对郑驰乐的医术了解最深,在郑驰乐这么小的年纪就兼通内外科,平常病症治起来得心应手,疑难杂症也能切切实实地说出个所以然,实在非常了得。 在蔡老先生看来要是郑驰乐不分心的话,应该能把医术学得更精! 所以他觉得可惜。 郑驰乐说:“我不会放弃学医的。” 蔡老先生摇摇头,叹息着说:“你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老祖宗说过,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只能治好病的医生,大概只能称之为医匠;好一些的医生,不仅仅能够治好身体上的疾病,还能够改变——或者说影响一个人的观念和思想;最好的医生,应该立志于找出整个国家的弊病,从而改变整个国家。”他说起上次支援华东得到的启示,“上回你们给我上了一课,我们往往会忽视掉相对落后的地方,可这些地方正是疾病传染开去的根源——所以我们不仅仅要看到进步,也要看到缺陷,要是不去补好这些短板,疫情根本没法从根源上解决。我相信其他事情也一样,因而你们这些有朝气的年轻人选择现在这条路,我是非常支持的!” 听到蔡老先生饱含期望的话,郑驰乐笑眯眯地说:“蔡老先生您说得我整颗心都不安宁了,这要是做不好,可怎么对得起您这份看重哪!” 见到他那熟悉的笑容,蔡老先生刚才那点儿感慨和惋惜也没了:“你啊,马上就要走马上任,别再这么嬉皮笑脸了!要是到时候下头的人不服管,有你哭的时候。” 郑驰乐不乐意了:“我才不会哭,我哭他们也不会可怜我,还会笑我果然是个小毛头!” 蔡老先生说:“你知道就好。”他笑着说完才转向沈其难,“老沈,我可是豁出老脸向你开个口,乐乐在你底下做事,你千万得关照好。” 蔡老跟沈其难说起当初在华东的事,那时候他只关注县镇,没想到疫情更可能在乡间蔓延,还是起初被他看轻了的郑驰乐和李见坤提醒才想到这一点。 至于后面郑驰乐的表现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夸”字。 沈其难听了老半天,哪还听不出蔡老对郑驰乐的赞许和喜欢。蔡老先生这人他是知道的,从小就过得顺风顺水,好家境把他的眼光也养高了。 沈其难还记得上次蔡老从华东回来后有了不小的变化,以前蔡老都以城镇为重,很少关心更下边的地方,那次以后他往乡下跑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因由在里面。 被郑驰乐这么一弄,沈其难已经挑不出郑驰乐的错处来了。 见沈其难若有所思,蔡老很干脆:“我先给扬眉诊断诊断,不过我觉得乐乐的方子就很好,应该是不用大改的。倒是老沈你啊,你那肩膀疼的老毛病也给乐乐看看,我跟他来‘会诊会诊’。”说到后面四个字时他的语气格外意味深长。 考察郑驰乐的意图被蔡老看破了,沈其难脸色如旧,一点都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有人想帮我瞧病,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蔡老拍拍郑驰乐的肩膀:“去帮老沈看看,我把以前用的方子也写给你,你可以用来参考。” 郑驰乐一口答应:“成!” 他们分头忙活起来,关靖泽倒也没闲着,他坐在茶桌边跟沈母聊天。沈家在怀庆根深叶茂,沈母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人,见识并不比都很多人差,而且怀庆的气氛相对比较安宁,她给人的感觉也很平和。 知道关靖泽是要去柳泉县之后沈母给他讲了那边的形势,柳泉县的县委书记姓王,是个挺干练的中年人,在他手底下做事能够学到很多东西。不过柳泉县位置太差,资源又少,招商引资完全搞不来,所以经济始终没上去,下去以后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沈母将柳泉县的情况娓娓道来,关靖泽获益匪浅,又问起了延松的事。 提到延松,沈母就皱起眉头:“这地方条件不错,就是人不行,它的县委书记也姓王,可跟你们那边的王书记真是天差地别。而且他经常打压柳泉,你可要做好准备。” 关靖泽心里咯噔一跳。 条件差些不是问题,可以想办法;可要是没跟对人,办起事来那可就难了! 看来得给郑驰乐提个醒。 第一一八章 到任 郑驰乐和蔡老针对沈扬眉和沈其难的情况做了次“会诊”,有蔡老在,郑驰乐自然可以放手去报道。 郑驰乐跟蔡老确定了治疗方案后就和关靖泽一起像沈其难一家人道别。 沈其难虽然还是不苟言笑,望着他们的眼神却温煦了许多。 临行时他开口叮嘱:“好好做事,遇到困难别急躁,多想想办法。” 郑驰乐和关靖泽连声答应。 沈母比较热心,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说了许久的话才放人。 接下来就要分别了。 两个人虽然是到相邻的两个县任职,走的路却不太一样,郑驰乐跟人问清了路之后就和关靖泽各自跳上一台老旧的“拖拉机”。 对于已经往来怀庆省会和延松县无数趟的老爷机来说,“拖拉”两个字特别形象,它烧的还是柴油,走近就能闻到浓浓的刺鼻味道,超负荷的机头突突突地喷着黑烟,跑起坡来辛苦无比,看着就觉得累! 延松地儿不大,县城里往来的人大多相互认识,见到郑驰乐这个生面孔后都问他去延松做什么。 郑驰乐没说实话,笑眯眯地回答:“去看个朋友,胡树林你们认识不?” 这半真半假的话马上就让其他人信了大半,有认识胡树林的人说:“胡树林不是在外面当兵吗?” 郑驰乐还没搭腔,另一个人就说:“听说今儿就回来了,早上还有人见着他!” 郑驰乐扯的借口算是没人怀疑了。 郑驰乐仗着自己年纪不大,跟其他人打听起事情来。 关靖泽已经跟他说起过沈母提起的事,延松这边的县委书记不太好相与,凡事还是得小心为上。 当然,郑驰乐要问知道的可不是关于县委书记的敏感事儿,他是想买辆自行车。 他过来前就大致了解了青花乡的位置,它离延松不算太近,走路大概要走上两三个小时,为了往后的出入方便还是用自行车代步比较好。而且就算不是为了进出县城,他也该到处走走才对得起自己的职位,要是连自己管辖的地方都不了解,还怎么做事? 郑驰乐把话问出口,其他人就诧异了:“娃儿你准备在延松长住了?” 郑驰乐说:“是啊,胡大哥说这边地方好,人也好,不住上一段时间实在太可惜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说:“有些地方确实好,比如王书记老婆的娘家那边,搞得比城里还享受。” 郑驰乐往说话的人看去,只见这人眼睛周围有一圈黑眼圈,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细看之下,郑驰乐就发现他瘦得出奇,而且这种大热的天气那人居然还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 他周围的人纷纷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听到他的话后更是齐齐侧目,噤声不语。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看来这个王书记确实有点问题。 这个青年也有问题。 郑驰乐很清楚有些话题不适合随意深入,马上回到原题:“那要买自行车的话,到底去哪儿比较好?” 站在他旁边的人是认识胡树林的,闻言耐心给他解释:“延松只有两家店有卖,价格都差不多,老板也都挺好的。你要是真想买的话我领你去,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大胡。” 有人愿意当向导,郑驰乐自然不会拒绝。他跟对方攀谈起来,很快就知道这人是胡树林的好友,叫米立。 郑驰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就想起来了,临行前沈母似乎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看那个班子,也就小米——就是现在排在延松县委最后一位的那个米立还行。” 没想到没放过跟米立打交道的机会,一路上跟他攀谈起来。 巧的是米立最近正好负责到省城跑项目,上头将郑驰乐派下来的事不知怎地也没有入他的耳,他单纯就以为郑驰乐是胡树林在外头认识的孩子,无聊得紧想来底下过暑假。 从郑驰乐的言行和谈吐察觉到郑驰乐家世应该不错,米立存的是让郑驰乐多了解延松的心思——要是郑驰乐家里有钱,能给延松拉份投资就再好不过了。 有着这样的想法,米立对郑驰乐的问题都耐心作答。 双方都有交好的意图,聊起来自然格外投契。 这样的气氛让一边那个始终阴沉着脸的青年不乐意了,怪声怪气地说:“米立,你又想打人家主意了吧?” 心里有那种想法是一回事,被人戳破又是另一回事。米立有些恼火:“贾立,你有那份闲心就多做点正经事,别整天盯着别人找碴。” 这时延松县城已经到了,米立扔完那句话后就领着郑驰乐跳下车。 见郑驰乐脸上带着好奇,米立苦笑:“虽然现在看起来一头雾水,不过你要是在这边呆久了,很快就会听说所有事。我跟贾立是同一年出来的,名字又像,一开始常被拿出来比较,久而久之也就较起劲来。前两年贾立不知怎么搞的,跟王书记闹翻了,性格也大变,逢人就说刺上几句,有次还把投资商给刺跑了,真拿他没辙。” 一路上米立已经提到过自己在政府做事,郑驰乐顺理成章地说:“米大哥真不容易。” 米立谦虚地说:“没什么不容易的,都是一样做事。”说话间他领着郑驰乐到了卖车的地方。 老板见了他,笑呵呵地招呼:“米局,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米立说:“这孩子想买台自行车,我带他过来瞧瞧。” 郑驰乐看着米立熟稔地跟对方交流,对米立这人又多了解了几分。他也不耽搁,干脆利落地挑好自己想要的车,给了钱就推着走。 米立说:“来,我试试好不好骑!你坐后面,我载你找大胡去。” 郑驰乐点头:“成!” 见了胡树林郑驰乐的身份自然是瞒不住了的。 米立听说郑驰乐是来报道以后,责怪地瞧了他两眼,意思是他不应该瞒着自己。 郑驰乐顺着台阶道了歉,米立也就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然后就跟郑驰乐说起青花乡的情况。 还没到地方,郑驰乐基本就把青花乡给摸熟了。 在延松这边青花乡不算太好,它跟柳泉那边相接,矿业、林业、农业都不发达,山坳连着山坳,交通很不方便。 更重要的是青花乡分了东村和西村,本来祖上是一家,后来却生了仇,两相憎怨。东村、西村共用一个水源浇地,这两年随着开发度慢慢升高,这水就变得不太够用了。 有了利益纷争,两边终于从日常的口角上升为相互斗殴。 是个非常让人头疼的地方。 有些米立不方便说的情况,胡树林帮他说了:“更重要的是王书记看这个地方不太顺眼,很多政策都直接略过了它,把它拖得越来越穷。人越是穷到了底,就越不惜命,要是再这么下去迟早出大事。还有现在的临时代乡长丁于飞脾气也不太好,但底下的人都很听他的话,你可别跟他来硬的。” 这都是胡树林回来后打听到的,别小看公安体系,这地方能打探到的消息可不少。胡树林将郑驰乐的任地记在了心里,特意帮他问了好些人。 胡树林这么上心,郑驰乐自然很感动:“多谢胡大哥了,要是我就这么跑过去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跟个没头苍蝇一样瞎忙!” 胡树林说:“延松是我老家,我自然希望它能越变越好。乐乐你这么小就当上了乡长,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我相信你以后你能做的事肯定比大米要多——你不知道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德性!那会儿他鲁莽又毛躁,简直就是个傻里傻气的毛头小子!” 米立笑骂:“有你这么损人的吗?” 听出他们话里的好交情,郑驰乐也笑了起来。 郑驰乐在米立的带领下到政府人事那边报了到,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往青花乡走。 这时候正是大中午,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会儿是玉米拔高的季节,两旁的玉米杆儿上都长着胖胖的、绿绿的玉米棒子,或棕褐或嫩绿的玉米须在风中左右摇曳。 郑驰乐欣赏着沿途的景致,心情却没多放松。青花乡这地方是块难啃的骨头,他虽然做过不少调研、走访过不少落后地区,真正管事却是头一遭,左思右想心底还真没底。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再来担心未免太迟了。 郑驰乐想到来时和路上都有那么多人对自己满怀期望,心里那点儿犹豫也散去了。 路况慢慢变得坑坑洼洼,两边的田野也换成了山景。北方的山跟南方的山终究不太一样,即使夏季给它披上了一层绿意,看上去依然有种大刀阔斧的粗犷。 大约骑行了半个小时,总算是迈入了青花乡的地界。 郑驰乐没急着直接到目的地,而是踩着自行车到在青花乡的地头上走了一圈,见到人就上去交谈——自然也是不提自己的身份,只说是过来玩的。 乡里人见他年纪小又有礼貌,也就不吝于回答他问出的问题。等到薄暮降临,郑驰乐已经把青花乡走了大半,每次搭话后补写的谈话记录也已经超过四十来份——虽然打听到的都是些最寻常的事情,但不亲自去了解一下,总归很难把握好。 眼看天马上就要黑了,郑驰乐骑着自行车抵达了青花乡的办公处。 青花乡办公处修得不算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部门和设施统统都不缺。 郑驰乐锁好自行车后往标着“乡长办公室”的那扇门走去,还没推门,就听见里头传出了交谈声:“没来,真没来,可能迷路了吧,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什么?收敛点?我哪里不收敛了?煮熟的鸭子飞了,我说两句还不成吗?行行行,别说教了,我知道了!这青花乡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什么狗屁乡长谁爱当谁当去,而且就那么个小鬼头,谁会听他的?我等着看他怎么死。” 郑驰乐眉头一挑,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他以后办公室里正在讲电话的人一下子定住了,连听筒都忘了搁下。 郑驰乐微微一笑,露出四颗洁白的牙齿:“你好,我是郑驰乐,青花乡的新乡长,你就是现在的代乡长丁于飞吗?” 第一一九章 唱和 丁于飞这个名字郑驰乐今天已经听了挺多遍,跟胡树林打听来的不同,丁于飞在青花乡的民望很高。至少郑驰乐推着自行车上前搭话时好几个人都会随口带出这个名字,可见这个副乡长不是不干事的人。 郑驰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丁于飞,这人大概二十六七岁,看起来也是胡树林那一批出来的。他理着短寸头,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脚上却搭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最寻常的打扮。 见丁于飞还处于被撞破通话的尴尬里,郑驰乐再次问好:“你好。” 这回丁于飞总算回过神来。 丁于飞也认真端详着郑驰乐。 他姐夫在县里工作,正好负责人事这一块,本来都帮他说了不少好话,准备让他提上乡长的位置。 结果郑驰乐就来了。 对于上头这个决定丁于飞是很抵触的,在他看来青花乡已经够苦了,上面还派个这么小的家伙过来玩家家酒,这不是想把青花乡往火坑里推吗? 可他姐夫叫他好好配合新乡长的工作,他也只能早早等在这儿迎接郑驰乐。 等了老半天郑驰乐都没到,他当然没有好心情,于是他姐夫打电话来询问情况的时候他就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没想到居然正好被正主撞上了。 丁于飞站起来说:“郑乡长你总算来了,其他人都在忙,所以只有我在这儿迎接你。等会儿我就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吃个饭,好好认识认识。” 丁于飞说这番话时表情十分正经,丝毫听不出刚才的满满怨气。 这倒是个人才。 郑驰乐笑着说:“不急,等大家忙完再说。” 丁于飞说:“郑乡长你的行李呢?我带你去住的地方,青花乡条件不好,你可能会不习惯。” 郑驰乐扬了扬手上的行李袋:“没多少东西,也就两套换洗的衣服。” 丁于飞有些讶异。 郑驰乐让丁于飞带路。 青花乡的公职人员都住在一个环形的院子里,主体建筑是单层带阁楼的高大瓦房,除了大门那面墙之外三面都是房间,最中央居然是口水井,连着木桶的辘轳看起来历史已经非常久远。 见郑驰乐好奇地扫视着整个大院,丁于飞解释:“这房子还是建国初我们乡里一个大地主建的,后来他家犯了事资产充公,一来二去,也就变成了我们乡委的地方了。” 郑驰乐笑着说:“那我们享受的是地主待遇了!” 丁于飞见他有兴趣,也就多说了几句:“这房子还不是那个地主的重要资产,只是人家建在青花乡的小院子而已。”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右边一间房子的门,“这就是郑乡长你住的地方了,因为郑乡长你是单身,所以安排给你的房子比较小,如果郑乡长不满意可以调换。” 郑驰乐走进去一看,就明白这对于一个人住的地方来说已经不算小了。他搁下行李大致地估算了一下整个房子的空间,转头对丁于飞说:“这哪里是小房子,成,往后我就住这儿了。” 丁于飞说:“那我就放心了!接下来我带郑乡长你去认认路,西村东村都有杂货店,你需要什么都能去买。” 郑驰乐说:“先等等,我过来前听说老书记最近身体不太爽利,丁老哥你能先带我过去看望一下他吗?” 按照常理来说像青花乡这种小地方一般不需要同时设乡长和书记,一个人兼任两职就行了,以前青花乡的丁老书记就是这样的情况。近两年丁老书记身体每况愈下,但后面没有能顶事的人他也不放心,硬是拖着病体手把手地把丁于飞教了出来才提交离职申请。 可惜这个申请不仅久久没批复,还传来了另一个消息:上面准备空降个小毛头下来青花乡。 这刺激太大了,直接让丁老书记猝然病倒,卧病在床。 丁于飞没想到郑驰乐居然连这个情况都摸清了,顿时收起了轻视之心:“丁书记其实就住在郑乡长你隔壁,这是丁书记亲自安排的。不过现在丁书记精神不太好,可能没法跟你说话。” 郑驰乐听出了丁于飞对丁老书记由衷的敬重,心里更为重视这个老书记。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办事上面这一点体现得更为直接,要是能得到老手指点绝对能少走很多弯路! 郑驰乐说:“那我更要去看看老书记了。” 丁于飞见他神色郑重,不像儿戏,点点头说:“那我们这就过去。” 等郑驰乐见到丁老书记,才知道这个老书记身体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 这根本不是精神不好,而是身体早就坏到了极限,精神再好也撑不起来! 最明显的就是在薄毯遮盖下的双腿浮肿得厉害,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郑驰乐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人是怎么用这种状况的身体支撑到现在的。 丁于飞见他好像吓到了,心道果然是小毛头。他走上前扶起丁老书记:“书记,这就是新来的郑乡长。” 丁老书记的眼睛还很好使,锐利的眼神直直地看向郑驰乐。 对上这道带着审视和评判的目光,郑驰乐居然有种回到了郑存汉面前的感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执着、固执又较真的老人。 郑驰乐连忙问好:“丁书记好,我是郑驰乐,今天刚来。” 丁老书记的眼神比丁于飞要老辣,一下子就扫到了郑驰乐沾满泥泞的鞋子。 要把鞋子弄脏到这种程度,应该走了不少路才对。 丁老书记问:“郑乡长是直接来报道的吗?” 郑驰乐没想到丁老书记一开口就问了这么一句话。 他回道:“丁书记不要叫我郑乡长,叫我小郑就行了。我确实没直接过来,而是先在我们乡里走了一圈,跟乡里人说了说话。” 丁于飞诧异地看向郑驰乐。 他从姐夫那边听说了郑驰乐中午就已经报道,当然知道郑驰乐是来晚了,但没想过郑驰乐是去做这事儿。 丁老书记却没觉得诧异,虽然他的职位一辈子都只是青花乡的乡委书记,可他年轻时也是出去见识过的——说是阅人无数也不为过。 打从瞧见郑驰乐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半大少年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最北部的穷苦地方,确实是想踏踏实实地做点实事。 看出了这一点,丁老书记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继续问:“那你有什么收获?” 郑驰乐说:“不敢说有收获,就是了解了一点儿皮毛,比如我们乡里产什么、缺什么、大伙日子过得顺不顺心之类的,还有就是很多人都夸丁老哥做事风风火火,看着就有劲!”他补充,“也有很多人惦记着丁书记您哪!” 丁老书记人老成精,哪会不明白郑驰乐这是在抛出橄榄枝。 他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大丁,你得好好协助郑乡长的各项工作,我这把老骨头眼看是不行了,往后乡里还是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他抓起丁于飞的手,又抓住郑驰乐的手,然后把他俩的手搭在一块,“你们握个手,往后要同心协力地办事。” 丁老书记的手虽然瘦得很,但非常暖和。 郑驰乐感受到那有力的劲道,郑重地跟丁于飞握了握手:“以后还要丁老哥多提点。” 丁于飞明白了丁老书记的意思,面色也很郑重:“提点说不上,办事我绝对不躲懒。” 郑驰乐爽朗一笑:“我也不躲懒!” 正事说完了,郑驰乐就问起了丁老书记的身体状况。 丁老书记显然不想多提:“人老了,病自然就来了。我也去县城治过,没用,听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心血管疾病肯定会有,所以你们也别再挂心,我都活了六十几年,够本了!” 言下之意竟是不想再治疗。 丁于飞在一边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被丁老书记用眼神堵了回来。 郑驰乐当然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交流,他仔细一想就把好些事情串了起来,状似无意地提起另一件事:“听说乡里的小学今年重修好了?” 丁老书记不言。 丁于飞意识到郑驰乐非常聪明,一下子就触及根本。 眼看郑驰乐猜了事实,他也不想顾着丁老书记的意思了,脸色苦闷地说出事实:“重修小学是丁书记自己掏的腰包,上头一个子都不肯出!因为这件事,丁书记药都停了。” 郑驰乐心头微微一震,虽说他隐约猜到了原因,亲耳听到却还是有不一样的滋味。 丁老书记责怪地看了丁于飞一眼,叹息着说:“我们乡里穷,这几年年轻人都去外面打拼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我们这些穷乡僻壤里头老人看小孩向来不重视教育这一块,只要给他们填饱肚子就好,可是对于孩子来说起步不能晚,本来起-点就低,再这么下去就会永远地落后于人,所以这一块一定要抓——有钱要抓好,没钱更要抓好!” 郑驰乐知道这是“进城潮”带来的后遗症,一时有些沉默。 丁老书记见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也没再说话。 郑驰乐静默许久,对丁老书记说:“您能让我帮你看看这病吗?” 丁老书记一怔,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郑驰乐说:“我早年就跟着我师父学医,这几年也没落下。我刚刚观察到一些症状,觉得您这不是简单的‘老年病’。” 事实上郑驰乐想到的是一种地域性流行病:羊毛疔。他记得这种病正好在这一带流行过,症状跟丁老书记的表征非常相似。 郑驰乐将自己的推断娓娓道来:“根据《证治准绳》这本医书里面记载,在这一带曾经出现过这么一种流行病——因为患有这种病的患者的身体上会出现一些瘤状肿大,这些瘤状物里面包着些类似于羊毛的毛状物,所以医书上把它叫做羊毛疔。这种病跟我们现在说的心肌病很相似,最主要的症状是呕吐——伴随着胸闷、心悸、肢端浮肿,甚至昏迷、抽搐或者休克。” 丁老书记还没说话,丁于飞就接腔:“这症状几乎都对上了!” 郑驰乐故意说:“建国初国内现在也有些地方爆发了这种流行病,要是我们这边也出现那就麻烦了。”提起自己的老本行,郑驰乐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丁老书记听后面色凝重。 郑驰乐说:“所以丁书记你让我好好诊断一下,要是真的确诊是它,我们也好做好预防措施。” 丁于飞居然跟郑驰乐有了默契:“是啊丁书记,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郑乡长说了,这可是流行病!真要流行开来糟糕了。” 听着他俩一唱一和,丁老书记也不知该欣慰感动还是该苦笑。 这不是变着法儿让他重新接受治疗吗? 他不太相信自己得的是什么流行病,但郑驰乐和丁于飞的心意让他无法拒绝。 丁老书记沉默半饷,点点头说道:“那好,小郑你就给我瞧瞧吧。” 第一二零章 起步 得到丁老书记首肯,郑驰乐开始为丁老书记诊断。 等进一步了解完丁老书记的情况后,基本就可以确诊为羊毛疔了。 羊毛疔只在北方这一带出现过,郑驰乐以前也没真正碰上这种病的患者,很多症状都只在医书和跟人“笔谈”时了解过。 建国初以来的研究表明它大多发生在缺硒的地域,很可能是跟缺乏硒元素有关。但缺硒地区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得病,比方说丁老书记这种情况——明显是因为劳累过度又长期缺乏足够的营养,这才患上了心肌病。 所以也不能说是别人误诊,这跟心血管系统常发生的“老年病”确实非常相近,也就只有身上偶发性的瘤状物比较特殊——但对于老年人来说,长瘤子的几率也是非常大的。 郑驰乐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后神色凝重:“丁书记你的症状已经很重了,必须坚持治疗才行。” 丁老书记欲言又止。 郑驰乐正色说:“生病了不能省钱,钱不是省出来的,人健健康康的害怕赚不到钱吗?而且我开药一向以便宜好用为上,青花乡一人给你凑一毛钱,管你到一百岁都成!” 丁于飞说:“没错,丁书记,你对青花乡来说非常重要,你倒下了谁来管我们!” 丁老书记静默良久,点点头说:“行,听你们的。”他又问起郑驰乐具体情况,“小郑,你说这是种流行病,是真的吗?” 提起正事,郑驰乐没了一向的儿戏:“真的,羊毛疔在我们北方才有,建国初有一回在克山那边大规模爆发,不少人都遭了殃,所以后来我们又管这病叫‘克山病’。北边大一点的医院应该都有它的记录,可能前边丁书记您都在小地方看病,这边的医生都没往羊毛疔上想。如果丁书记您这些年都没有离开过青花乡的话,这儿的土壤很可能缺乏一种叫硒的元素,导致我们这边的人身体里也缺少硒——一旦遇上机会,这种病也许就会在我们这边爆发。” 听着郑驰乐有理有据的回答,丁老书记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几年他深受病痛折磨,比谁都知道这种病的可怕!要是这种病在青花乡爆发,那本来就贫困落后的青花乡就更加命苦了。 丁老书记说:“那有没有办法预防?” 郑驰乐说:“有当然有,就是光凭我们做不来,还要国家防疫部门支援。丁书记您放心,安心地养病吧,这事交给我——不过我需要拿您当案例,您看成吗?” 事关整个青花乡,丁老书记自然不会拒绝。 郑驰乐对丁于飞说:“我也需要丁老哥你协助,首先我们要取土样进行化验,然后再走访各家,问问有没有类似的病例——青花乡很多人去了外面打工,这部分人也不要忽略。等这些材料准备完了,我就往上面递交流行病防疫申请,到时候国家防疫部门就会下拨物资和派遣专家过来。” 郑驰乐前面的话丁于飞还边听边点头,听到后面眉头就越皱越紧,郑驰乐说完后他犹豫地说:“这事恐怕不太好办。” 郑驰乐问:“为什么?” 丁于飞跟郑驰乐说起青花乡的处境。 青花乡大部分人家都姓丁,历任乡委书记、乡委乡长大都是自己人提上去的,因而虽然东西两村屡有纷争,可总体而言还算服管。 导致近年来两村纷争加剧、甚至出现斗殴现象的原因其实并不是两村世仇加深,而是资源的严重缺乏——这个资源包括水源、好田这些“硬资源”之外还包括政策、拨款等等“软资源”,从青花乡小学重修的艰难程度就知道青花乡的状况有多困难! 延松并不是贫困县,相反,县委书记王季伦是个“抢钱”、“抢项目”能手,远远压了旁边的柳泉县一头。 照理说在这样的“强龙”手底下应该不会有青花乡这种贫困的地方出现才是。 可问题就出在王季伦特别强,而他对青花乡又特别厌恶! 这厌恶的起源要追溯到现在乡委公职人员住的这座大院子,原来这大院子原来的主人家就姓王,刚巧是王季伦的爷爷。当时王家一家躲难躲到青花乡,却被青花乡的人举报、批斗、折辱,当时王季伦的父亲在外面经商,听到风声后躲到了海上过着漂泊无根的日子。 恨意却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后来王家被“平反”,王父也带着王季伦回到了延松。王季伦拼了命考上党校、一步步走上现在的位置,他针对青花乡的做法说是“报家仇”也不为过。 郑驰乐听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作为王家的儿孙,王季伦这种做法无可厚非,毕竟这种血仇不是谁都能咽下去的。他师兄吴弃疾那么睿智的人,年少时不也因为这件事而暗恨在心,轻易被东瀛那边挑拨了吗? 可是作为一方“父母官”,王季伦这种做法又有违原则——因为个人私怨而迁怒于整个乡,未免太偏激了。 在那场由举国“反资本、反封建”引发的动乱里面群众本来就很容易被煽动,稍微富有一点的人就会被揪出来当“资本家”批判,王家遭受的厄难并没有任何针对性。 它是由那个时代造就的。 并不是说青花乡的人就没有错,而是如果要因为这份错误而禁锢它的发展,那么华国大部分地区都只能止步不前了。 所以说王季伦的做法在情不在理。 郑驰乐说:“不管怎么样,该做的我们要做好。他要是不批,那就去说服他;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说服不了他,我们还可以走别的路子,比如直接往上送。” 丁于飞眉头紧皱:“这对你不太好。” 越级做事怎么看都讨喜,虽说王季伦为难在先,但这种动不动就跨过上一级领导往上交报告顺便“告状”的家伙谁放心把你留在自己手底下? 何况王季伦圆滑得很,做事不留把柄,他能找出一万个理由来把事情搪塞过去。 否则丁老书记怎么始终没能为青花乡争取到援助资金? 听着丁于飞把心里的顾虑都说了出来,郑驰乐就明白这个副书记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 只不过他做事可没那么多顾忌,要是王季伦真的连这种申请都要卡住不给过,那他绝对不会忍着。 要是连这种关乎人命的事情都没法解决,他走这条路还有什么意义? 郑驰乐向来乐观,拿定主意后语气也变得非常轻松:“这不还没到那一步吗?我们先把前面两步走好再说。” 丁于飞还想说什么,丁老书记已经说:“于飞,听小郑的。” 丁老书记发话了,丁于飞也不再犹豫:“成,郑乡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姐夫现在在县委做事,到时候我央他去活动活动,这事事关人命,他一定会出头的。” 郑驰乐说:“那我们先回乡委那边商量商量,确定好初步的行动方案。” 丁于飞点头,跟郑驰乐一起向丁老书记道别。 丁于飞已经向郑驰乐靠拢,本来就挺丁于飞的乡委班子自然没话说了,工作居然交接得非常顺利。当晚他们就在乡委宿舍那个大院子里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算是接纳了郑驰乐这个新乡长。 郑驰乐当晚就到东村唯一一位老医生那里拜访,跟对方殷切地聊了许久,最后获得了任意借用所有药材的权利。 丁老书记睡不好,郑驰乐第一个治的就是这个症状。人的精力要在睡眠中恢复,要是夜不能眠,身体也会慢慢垮掉! 接下来就是紧跟而来的一系列综合治疗步骤。 整个治疗过程郑驰乐完全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把老医生也请过了“会诊”——实际上是把完整的治疗方案给老医生解释一遍,以免往后这种病真的爆发了还只有自己撑着——他师父季春来一直强调这么一件事:独木难支! 无论是什么病,会治的人都是越多越好。对于更基础的医疗常识,比如外伤急救知识、急病缓解知识之类的,能做普及教育就尽量做,关键时候这都能救回一命。 郑驰乐的想法和做法让老医生感慨不已,提起了自己去“学习”的事:“现在‘现代病’越来越多,我也到外面看过别人怎么治,但他们要么是不肯教,要么是告诉我什么病都‘一针了事’,打个针就好得快。学过我们中医的都知道,见效越快的药毒性越强,怎么能随便用呢?再来我也老了,经不起来回颠簸,也就没再去‘学习’了。小郑乡长,你师父把你教得可真是太好了。” 郑驰乐笑着说:“您才是好医生,整个青花乡生了病都靠您哪。” 老医生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本领的都到外面去了,只能由我这把老骨头撑着。” 郑驰乐郑重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医生看着郑驰乐稚气犹存却异常坚定的神色,莫名地相信了郑驰乐的话。他也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好好活到看见我们青花乡日子红火起来的那天!” 郑驰乐来到青花乡的第一天就获得了青花乡最有声望的三个人的认可,事情很快就迈上正轨。 而相较之下,关靖泽那边似乎更为顺利。 柳泉县县委书记王长云非常关注日报的动向,在接到关靖泽的调派批文之后他就将关靖泽跟日报上那篇文章对上了号。 再联想到后面关振远等人站出来为关靖泽“撑腰”,他马上意识到柳泉县得了个大宝贝。 且不说关靖泽背后站着谁,光凭他在那篇文章里的见解就已经非常了得了。 关靖泽在经济这一块的才能正是贫困的柳泉县最需要的。 因而一接到关靖泽已经抵达柳泉县的消息,王长云马上亲自跟关靖泽见面长谈。 关靖泽对王长云的干练和才能也抱有好感,双方相谈甚欢。 最后王长云给关靖泽提醒:“榆林县地方太偏,电话还不通,有时连电也很难供上,条件可能有些苦。” 关靖泽说:“想享福就不会走这条路。” 这个回答让王长云大为赞许。他用力拍拍关靖泽的肩膀,说道:“你的一些想法很独到,往后我会让邮递员每天定时跑榆林一趟,有什么消息我都会传给你,你不要客气也不要吝啬,有什么需要就写封信或者传个口讯回来,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时你也要给我好好提意见!” 王长云这么关照自己,关靖泽当然一口答应下来:“一定!” 在县里这边报道完,关靖泽就赶往榆林乡。这地方果然很偏,后边都是山,原本管着事的也是位老书记,他年龄已经够了,马上就要退下去,再加上王长云那边打过招呼,关靖泽这个乡长等于拿下了榆林乡全部的权限。 也许是察觉他“后台过硬”,底下的人都非常殷勤,交接工作完成得非常麻利,完了以后还热情地带他在榆林乡里面走动。 关靖泽走了一圈以后就知道榆林乡的穷不是假的,这地方物产非常贫瘠,条件也非常糟糕,基础设施非常不完备:路难走,电不通,没学校! 由于榆林乡跨过了好几个山头,比较大,整个榆林乡的学龄儿童加起来有一百多人,最远的人家要上学就得走上两三个小时去其他地方念书,条件非常艰苦。 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榆林乡这边资源匮乏、物产也差——创收艰难,路就不好修,因为上头觉得这种地方修了路也没什么好处。 想要改变现状,首先就要让榆林乡变得“有价值”。 关靖泽站在黑黢黢的大山前停顿了许久,心里很快就有了调整榆林产业结构的雏形。 无论是大“改革”还是小“改革”前期都会非常艰难,但他不会犹豫。 只不过这还只是个最粗糙的想法而已,接下来一定要进一步细化,做到不出任何纰漏。 思想上要大步走,实践上必须小步走。 关靖泽确定了方向,心情也放宽了。他想到来时研究过的地图,指着眼前的大山问陪同在一旁的副乡长:“过了这座山就是延松的青花乡吗?” 副乡长说:“是啊!这是我们柳泉和延松的界山,翻过它以后就是延松了,那儿确实是青花乡没错。” 关靖泽点点头,说道:“辛苦李乡长了,我们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开个乡委会议,得养足精神。” 副乡长点点头,陪着关靖泽往回走。 月亮悬在山间,一视同仁地照拂着山的两边。 长夏的蛙鸣此起彼伏,听到脚步声后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水里,躲在水底下小心地探看着是谁在走过。 这样的夜色喧哗却又宁静。 第一二一章 旧怨 第二天郑驰乐起得很早,结果到外面一走大家都已经起来了。 这也是乡里人的特性,晚上没什么娱乐就睡得早,睡得早就起得早,这样的作息让他们个个都长得非常结实。 见到他这个生面孔,其他人都有些惊奇。 郑驰乐笑眯眯地跟他们打招呼,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提出想去看看学校。 即使丁老书记自掏腰包把学校重修了一遍,小学的条件依然非常艰苦,瓦房自然还算好,青花乡还找得出不漏水的房子。 有丁老书记领头,其他人多多少少也出了一份钱,在学校泥砖砌成的大门口贴着大字写的红公告,都是前些年重修时捐了钱的名单,数目不多,最多的一两百,少的一两块,旁边也详细地写着款项的去向,看得出是一毛钱掰成了两毛来花,能自己做的东西都自己动手做了。 现在已经是暑假,学校没什么人。 郑驰乐没有劳师动众,自己走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操场上忙活的一群孩子。 说是操场,其实不过是整平了的泥地而已。那十几个孩子就在泥地中央或蹲或站地做事,领头的孩子大概十四五岁,已经是上初中的年纪。他们周围摆着些零散的木块,看起来像是桌子腿、椅子腿,还有些缺胳膊少腿的废弃桌椅。 见到郑驰乐,孩子们一愣,为首的那少年挥挥手让其他人继续做事,自个儿跑过来热切地问:“您好,您是哪来的?来做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殷勤,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因为他在县里上初中时听说有些有钱人会到乡下资助一些贫困学校,郑驰乐看起来不像乡下人,也许会给他们青花乡小学带来什么好消息! 少年的表情非常容易懂,郑驰乐的心脏一下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先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 少年说:“我们在县里上初中,学校那边有许多废弃的桌椅,我跟学校要了回来给我们小学。虽然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但我们修一修也还能用,暑假结束又要有弟弟妹妹入学了,我们得给他们准备些好桌椅。”说到这里他挺起胸脯,面带骄傲,“这是我们的传统!” 郑驰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膀上肩负着什么责任。 他隐隐明白了关靖泽当年忘我地工作和奔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东西需要他们去爱护。 ——而且比任何东西都值得他们去爱护。 沉默片刻,郑驰乐说:“能加我一个吗?”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表情明显是再说“你行吗”。 郑驰乐捋起袖子说:“我以前跟个老木匠耍过几年,肯定能做得比你好。” 少年被郑驰乐的话激起了斗志:“我才不信。” 郑驰乐朝他一笑:“那我们来比比。” 少年说:“来就来。” 郑驰乐跟他一起走过去,跟其中一个比较瘦弱的孩子要了工具,麻利地给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装上桌腿。 动作说是一气呵成也不为过。 少年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瞪着郑驰乐。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我不会输给你的!” 有人比拼时做事效率总是特别快,再加上郑驰乐的加入,他们居然只花了大半个小时就把整批从县中学带回来的桌椅修完了。 而且有郑驰乐把关,也没出现左右不平衡的状况,凹凸不平的地方也被削得平平整整,除了看上去老旧了点以外跟新的也没太大的区别。 少年完事后才回过味来。 他认真地朝郑驰乐道谢:“谢谢你,有你帮忙真的快了很多!” 郑驰乐拍拍他的脑袋:“没什么,带我在学校里转转。” 少年再次发问:“我叫丁开怀,你呢?” 郑驰乐笑了起来:“真巧,我叫郑驰乐,你开怀我快乐,真是有缘啊!” 丁开怀有些激动:“你是郑驰乐?” 郑驰乐说:“你听说过我?” 丁开怀说:“我在学校那边听说过我们这边要来一个乡长的事,你是我们青花乡的新乡长!我还以为你会更大一点……”他迟疑地觑了郑驰乐一眼,“你这么小,能顶事吗?” 郑驰乐说:“顶不顶事我也不说大话,空口白凭的保证谁不会说?说了没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行了,带我看看你们学校,边走边给我说说你们学校的事,比方说缺什么、需要什么。” 丁开怀还是不太信任:“说了你就能解决吗?” 郑驰乐认真地看着他:“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但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怎么去想?情况还不了解,我不可能给你打包票。” 丁开怀说:“那好,我什么都告诉你。” 青花乡小学条件确实苦了点儿,也不是不能克服的,像桌椅这些硬件他们也找出了相应的解决的办法。 唯一头疼的是教材和师资。 县里有意为难,每年的教材都是整个县都发完了才轮到青花乡,很多时候往往就是整个学期都没有教材,一本教材轮流用个五六回。师资问题也是一样,一是县里的分配方案依然将青花乡摆在最后,二是老师自己也不愿来! 现在青花乡小学有六个年级,其中一二三三个年级都是同一个老师负责所有课程,四五六三个年级还好点,但也只有两个,也就是说青花乡小学三百四十多个学生只由三个老师负责——这还包括了从邻县翻过界山来念书的孩子。 本来跨县在政策上是不恰当的,但邻县的榆林乡比这边还穷,连学校都办不起。起初是几个大孩子翻过大山听到读书声后巴巴地趴在窗外旁听,后来大孩子又把小孩子也带了过来,不吵也不闹,站在外面静静地听课。 校长看了不忍心,跟丁老书记商量着让他们也坐进教室——反正也就是多几章桌椅的事。 郑驰乐听完后站在教室外久久无言。 这是知青下乡才过去不到二十年的时代,虽然那次“知青下乡”落幕得不算太圆满,但其实还是给贫困落后的地方带来过不小的改变。他们带来了知识和新的思想,更带来了外面的世界。 在那以后经济逐步发展起来,与“下乡潮”对应的“进城潮”随之而至。而被遗留在贫困落后地区的人也意识到“知识改变命运”,对于知识有着非同一般的渴望。 ——他们渴望改变,所以渴望得到学习的机会。 郑驰乐回到乡委后已经收拾好心情,事情要一步一步来,毕竟任何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他继续和丁于飞跟进防疫申请的事。 丁于飞也是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早早就亲自领人去采土样。 青花乡唯一一位老医生老常也被临时“征用”。 老常在乡委成员的陪同下按照昨天定的计划上门做调查,到中午就陆续回来了,带回的结果不容乐观:“有几个在外头打工的年轻人确实出了点儿毛病,症状听着挺像的。留在家里的老人家也有几例,不过病情很轻,都没当回事,说人老了哪能没病没痛。” 郑驰乐跟老常商量了许久,叫老医生帮忙整理出一个调查报告来。虽然他也是医生,但他现在毕竟是青花乡乡长,由他来做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等材料和土样都准备完毕,郑驰乐对丁于飞说:“这事很重要,我跟丁老哥你亲自跑一趟吧。我年纪小,自个儿去他们可能不当回事,到时候肯定还得丁老哥你帮忙。” 丁于飞说:“成,没问题。” 两个人囫囵着吃完了午饭,就骑着“公车”——两台自行车出发去县城。 等他们抵达县城时县政府刚好开门,丁于飞跟郑驰乐找到负责这方面的人简单说明来意。 一听是青花乡的事负责人就不太想管,丁于飞忍不住冷笑:“到时候出了事可不是我们一个乡的问题。” 负责人脾气上来了:“哟,还威胁上我了?那成,你把申请放下,我们会好好考虑。” 丁于飞追问:“你们准备考虑多久?” 负责人说:“这事比较严重,当然要考虑得仔细一点,时间长一点也是有可能的。” 丁于飞气急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郑驰乐在一边听得直皱眉。 丁于飞这脾气也太直了点儿,这么办事哪能成啊?别说对方本来就有顾忌,就算对方心里没顾忌听着也不会舒坦。 郑驰乐推了推丁于飞,示意他让自己出面。 丁于飞也意识到现在主事的是郑驰乐,自己不应该出这个头。 他讪讪然地闭了嘴。 负责人这才注意到郑驰乐的存在,故意挑刺:“这小子是谁啊?不相干的人你居然把他领到县委来?” 郑驰乐一笑:“我是青花乡的乡长,叫郑驰乐,老哥你要是不介意就叫我一声小郑吧。” 负责人微讶,不过也想起了上头确实安排了这么个人下来。这防疫申请难道是这小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吗?就怕还没烧起来就被浇熄了啊! 见郑驰乐年纪那么小,负责人不太看好他的将来——在延松能玩得过王书记的人可还没出现,被分到青花乡只能说他太倒霉了。 不过负责人也没法欺负小孩子,他说道:“不是我不给你们通过,而是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没权给你批。” 郑驰乐见负责人态度软化,拿出老常整理出来的调查报告对负责人说:“这不是子虚乌有的事,老哥你看,这是我们乡里有疑似病例的统计结果,每一位都有名有姓可以登门核实,症状对比也写在里面,相似率非常高。要是你没法做主,可以往上提交这份报告,让上边来决定。丁乡长说话太冲,但话糙理不糙,真要出了问题很可能会层层追究责任,到时候跟这一块相关的部门也许会第一个遭殃。” 听到郑驰乐的话,负责人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真要出了事就不是“也许”了,而是肯定!他打开郑驰乐带来的材料,上头不仅描述了青花乡那边的情况,还花了一定篇幅介绍当初在克山那边爆发这种流行病的情况。 看到报告的落款人后负责人微微惊讶,他本来就主管卫生医疗这一块,对于青花乡这个老常还是知道的,当初老常常常主动跑出来学习,就算没给他安排他也会求着要个位置,这两年年纪大了才来得少了! 老常的水平他再清楚不过,这报告的思路和论据可都不像那老头儿能弄出来的。在他记忆里青花乡其他人也没有这份能耐,那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十八九岁的“乡长”给捣腾出来的! 这个切入点选得好极了! 这事攸关人命,谁都不敢把这个申请卡住。 等这事顺利办下去了,“乡长”的威望也竖起来了。 看来不能因为这“乡长”年纪小就轻视他。 而且郑驰乐也给他指了条好路,这么难搞的事他干脆往上踢就好——神仙打架凡人最好别掺和! 负责人换了张脸,严肃地说:“这事很严重,你们先等着,我去向上面请示一下。” 负责人出去后丁于飞转头看向郑驰乐:“他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郑驰乐摸摸自己的下巴,一脸深沉地回答:“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有王霸之气,一开口就把他深深地慑服了?” 丁于飞被逗乐了:“还王霸之气,毛都没长齐呢你!我看是王八之气,四条腿那个王八!”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这就对了,放轻松点。你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打架的,别一见到人就一脸别人欠你八百万而且抢了你老婆的苦大仇深模样。” 丁于飞一琢磨,明白了郑驰乐的意思。他一面苦闷:“我也不想这么冲,这不是以前给他们折腾的吗?” 郑驰乐正色说:“我们现在还没法去感化对我们有敌意的人,只能尽量别把中立的人往外推,多一个朋友办事就多一份助力。” 丁于飞说:“成,我明白了,我会尽量收敛。” 郑驰乐宽慰:“别急,慢慢来。” 两个人没再说话,等待负责人带回回音。 没想到负责人没带回答复,却把县委书记王季伦带了过来。 王季伦大概三十八九岁,浓眉大眼,看着不像脾气差的人,只有眉头那里隐含的凶煞让人知道他并不好相处。 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室,郑驰乐站了起来。 丁于飞低声提醒:“这就是王书记。”他的声音有些切齿的味道。 郑驰乐问好:“王书记,我是郑驰乐,昨天刚到青花乡报到。” 王季伦竟然也很平和:“我知道你,小郑嘛。你说的是我都听到了,真有这个情况,县里一定全力支持。”他坐到办公桌前拿出纸笔,“你要化验土样是吧?我给你写个批条。” 郑驰乐自然感激不尽:“那就谢谢王书记了。” 王季伦写好批条扫了郑驰乐一眼,却没在郑驰乐脸上发现任何反感和抵触。 他挥挥手让丁于飞和那位负责人出去。 丁于飞有些犹豫。 郑驰乐给了丁于飞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示意他先出去。 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 王季伦先开口:“上头放个这么小的人下来,我特意去了解过你。别的东西没搞清楚,只找着了你在日报上的文章。我其实就想问问,那是你自己写的吗?” 郑驰乐据实以告:“调研不是我一个人做的,而是我们党校很多人一起去跑的,不过报告确实是我自己操刀。” 王季伦说:“你看我们延松怎么样?” 郑驰乐说:“延松还有挺大的发展空间。” 这不就是说这边发展得不怎么样吗?王季伦乐了。 他话锋一转,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没听他们是怎么说我的?我看丁于飞他好像挺听你的话,他一定跟你说了不少事。” 郑驰乐抬起头说:“对事不对人,王书记您刚刚批了我们的申请,那我就该代替青花乡感激王书记。” 王季伦说:“好一个对事不对人。”他盯着郑驰乐,“那你对我以前的做法有什么看法?对事不对人地说一说。” 郑驰乐说:“您上任以后,延松县的改变是看得见的。我才刚来,了解到的东西不多,也就知道了两个方面——一个是治安,您进行了公安系统的整顿,整个县的犯罪率大大降低;还有一个是招商方面,您在外‘声名狼藉’,因为你‘抢钱’抢得特别凶,有时会把本来相中邻县的投资商也抢了过来——但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延松。而且您也没有搞不良竞争,只是摆出延松的条件让投资商选择而已。” 王季伦能在延松坐得这么稳,就是因为他做什么事都立足在延松这个根本上。前两年上面传出过要调走王季伦的消息,很多延松人都跑去省会那边联名请命,要求将王季伦留下来。 只不过这是民众自发行为还是王季伦暗中导演的好戏,谁都分不清楚——从外面的风评听来很多人都趋向于相信后者。 不过在去青花乡之前,胡树林不也提醒说丁于飞不好相处吗? 再不好相与,也有处好的办法。 郑驰乐认真地说:“延松现在的发展,都是王书记您争取来的。” 王季伦不知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肯定了,他闭上眼敲敲桌沿:“你这么拍我马屁,就不怕寒了青花乡那边的心?” 郑驰乐还是那句话:“对事不对人。” 王季伦说:“行,你回去吧。” 郑驰乐点点头,打开门往外走。 这时王季伦突然又问:“你们的丁老书记真的病得那么严重?” 郑驰乐一愣,说道:“他这两年都没用药了,病情不容乐观,随时会有休克的危险。” 王季伦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到县里来住院,让他别担心医药费,公费里出。” 郑驰乐微讶。 王季伦也用了同样的理由:“对事不对人。” 王季伦想到那个一次次为青花乡在自己面前抗争的老人,心里也不平静。 他记得有次丁老书记发病就是在走出县委之后,当时就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第二天他一打听,居然就已经出院回去了,院方说大概是住院钱不够。 这种事第一次听到心里还觉得快慰,两次、三次、四次……再硬再冷的心肠都经受不了。 但是他没有台阶可下。 青花乡那边从一开始就摆出受害者的姿态在指斥他,从来都不认为他们当初对王家做过的事有什么错——他们乡委的人现在还住在王家当年那座染了血的屋子里,也不会做噩梦! 他做的事也没有违背大原则,资源有限、款项有限,总有地方会“轮空”的,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轮空”的时候,轮到青花乡就不行了?难道他还要大力支持青花乡发展才能洗清公报私仇的嫌疑? 自打被青花乡的人指责过之后,王季伦想起这个地方心里就没平静过! 到了后面,矛盾自然愈演愈烈。 现在他也不指望青花乡那边能给王家任何交待了。 虽然摸不准郑驰乐的身份,但另一个下放到怀庆的人他却是知道的:关靖泽,永交省省委书记的儿子! 王季伦了解自己的老对手王长云,这么个宝贝落到那家伙手上,那家伙肯定会抓紧这个机会! 王季伦跟王长云被外头称为“两王”,从起步阶段就被人放在一起比较。王长云的风评比他好,但才能不算很突出,关靖泽的文章他看过,在经济上的见解非常独到,正好补上了王长云在经济方面的短板。 落后就要挨打,这个道理他非常清楚。柳泉要是吐气扬眉,少不得会报这些年被他抢了投资的仇,延松这会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所以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私怨摆到一边。 不管郑驰乐是什么来头,上面会把他跟关靖泽一起下方肯定有他们的道理——总不会是放个娃娃下来玩家家酒吧? 而且郑驰乐刚到青花乡就能收拢丁于飞的心、一天之内就搞出个有门有道的防疫申请,足以显示他的才能! 王季伦拍拍郑驰乐的肩膀:“好好做事,只要需要,县里会支持你的工作。” 郑驰乐说:“谢谢王书记!” 走出县委,丁于飞问起王季伦跟郑驰乐谈了什么。 郑驰乐回想着王季伦说话时的表情,没回答丁于飞的问题,反而说道:“我们乡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 丁于飞不知道郑驰乐为什么问这个,却还是回答:“大概五十多个。” 郑驰乐说:“回头给我个名单,我要跟他们聊聊。” 丁于飞见他神色严肃,忍不住追问:“这简单,回头就给你整理出来,不过你找他们干什么?” 郑驰乐说:“了解点情况。” 第一二二章 敲门 回到青花乡郑驰乐就去给丁老书记复诊。 期间他跟丁老书记说起王季伦的话。 丁老书记听后沉默了许久,才问郑驰乐:“你是不是想做什么?” 郑驰乐说:“是。” 郑驰乐出生时一切都已经渐渐平息,对于那一代人的苦难并不了解。 但他周围有不少人经历过那一切,比如他师父和何老何遇安,比如他师兄吴弃疾。师兄和师父之间相互误会的二十几年、何老对师父几十年难以分解的怨愤,都源自于那场动乱。 连师兄、何老那样的人都无法释怀,王季伦的做法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郑驰乐来到青花乡后见到的都是丁于飞、丁老书记、丁开怀这一类人,先入为主地觉得王季伦的不依不饶很没有道理,可见过王季伦之后他觉得这个人并不是丁于飞口里那种人。 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还得自己去了解过后才知道。 郑驰乐向丁老书记说出自己的决定。 丁老书记犹豫地看着他:“这事很敏感,谁都不想把它翻出来。” 郑驰乐说:“就跟治病一样,受了伤就该治,捂着伤口难道还留着让它恶化流脓?” 丁老书记心头微微一震,叹息着说:“群众的工作不好做。” 郑驰乐说:“丁书记你往县委那边跑的时候,想过一个难字吗?” 丁老书记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娓娓地说起旧事:“其实当年领头的那批人里面也有我的家里人,就是我的哥哥,当时我在外面游学,赶回家的时候正碰上‘打倒了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的欢庆时期,那时候看着哥哥欢喜的笑脸我心里隐隐觉得难受,但又不明白难受在哪里。后来开始‘平反’,我才意识到那是错误的,我们打倒的是我们的同胞。但是这事不能提,因为它不仅不光彩,还是一个悲哀而惨伤的时代性错误——除了把它捂起来,我们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把日子过下去。” 他一次次为青花乡跟王季伦抗争,也是因为觉得这事里面有自己哥哥的责任在里面,如果能稍微改变现在这种状况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意。 郑驰乐说:“如果有人霸占了您的房子、杀死了您的亲人,然后站出来要求您对他要公平,您会怎么样?” 丁老书记顿住。 郑驰乐说:“为什么我们恨东瀛人,就是因为他们屠杀我们的同胞、意图侵占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血是热的,所以我们为我们死去的同胞、被侵占过的土地而憎恶他们——可是如果举起屠刀的是自己最信任的同胞,过后所有人都要求他们一起忘记过去放下仇恨好好过日子,换成是您的话,您做得到吗?” 丁老书记说:“做不到。” 郑驰乐说:“——而且我们还住着王家的房子。” 丁老书记没有说话。 有些东西不是不去想,而是不敢去想,越想就越觉得无法面对、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几十年来所过的日子是多么荒谬——而且是建立在怎么样的残忍之上。 所以他们都选择了不去想,跟后辈们说起时也是避重就轻,说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 郑驰乐说:“丁书记,你要好好养病,这事交给我,我会好好处理。” 丁老书记看着眼前那张稚气犹存却带着坚定的脸,一下子有些恍惚。他突然觉得很疲倦,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灌下的药有了效果,他觉得自己居然有了睡意。 郑驰乐走出门是正好看到丁老书记的老伴,他又跟她嘱咐了一些照顾丁老书记的相关事宜,然后出门去跟老医生老常商定其他人的治疗方案。 老常年纪虽然大了,但学东西还很快,初期病例都可以放心地交到他手上。 等忙完了防疫的事,丁于飞也将郑驰乐要的资料找来了。 丁于飞还是不大明白郑驰乐要做什么,追问道:“小郑乡长是准备上门慰问老人吗?要不要我们也准备一下?” 郑驰乐摇摇头:“这两天让你们跑了这么久,也该轮到你们歇歇了。我有向导,你不用操心。” 郑驰乐的向导就是丁开怀。 听说郑驰乐要去“慰问老人”,丁开怀疑惑:“两手空空地去?” 郑驰乐说:“是,你不肯带路吗?” 丁开怀是打心里喜欢郑驰乐,他拍拍胸脯:“走,你要上哪儿我都能带你去。” 郑驰乐打趣:“背上你的小榔头,到时候要是谁家的桌椅坏了我们也能帮忙修修。” 丁开怀却信以为真,蹬蹬蹬地跑回去,背了个小工具包回来。 郑驰乐打开翻了翻,说道:“哟,工具还真齐全。” 丁开怀说:“当然,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家当,在县里打了好久的零工。对了,小郑哥,我现在在攒木材,准备给咱小学做个大书柜来放我们跟人讨回来的书,你到时候能帮帮我们吗?” 郑驰乐微顿。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那时候他也爱书,蹭着谭老木匠看了不少还不满足,又去跟别人借,或者哄别人送给自己——二爷爷那间小房子里面摆得最多的就是书。 丁开怀比他更有出息,他不光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别人,尽心尽力地爱护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 郑驰乐已经从丁于飞那里了解到丁开怀的身世,丁开怀的父母在外面打工时生了他,嫌他麻烦送回了老家,后来他父母不知怎地没了音讯,没几年他爷爷又去了。 可以说丁开怀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谁都匀过一顿饭给他。 郑驰乐觉得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静静地端详着丁开怀许久,认真地点点头:“成,我跟你一起做。” 丁开怀在前面领路,郑驰乐跑了一整个下午,成果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糟糕。 拒而不谈的人占了大多数,但也有很多人提起了当初的事。王家当时是延松最大的家族,结果被达成了“地主”那边,当时口口相传的都是王家的“恶形恶状”,所以青花乡人也被煽动了,对躲到青花乡的王家人进行围攻。 当时的情况无疑是惨烈的。 丁开怀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听完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一时间没法消化掉。 郑驰乐却了解到另一件事:原来东村和西村就是那时候开始分化的,西村出了闹得最凶的那批人,东村却大多都在为王家说话,因为王家以前在青花乡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比如说粮荒时还曾经将粮食分给乡人,再比如说耕作的经验也没藏着掖着,都大大方方地教给了其他人。 东村人看不惯西村人的做法,西村人却用上新学的词骂东村人捧“资本主义”、“封建势力”臭脚,两方的纷争逐渐加剧,从此结下了仇。 郑驰乐花了半天的时间走了一遭,往回走时夕阳已经下山,金黄的余晖落满山脚。 丁开怀走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丁开怀跟着大伙看电影时最恨的就是东瀛鬼子,看到他们举起长枪和尖刀就咬牙切齿,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人也可以这么对自己人。 就这么沉默了一段路,丁开怀对郑驰乐说:“小郑哥,我很难受。”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因为你很善良。” 丁开怀说:“山上有座道观,我们常去上面捣乱,因为我们觉得道观里那个老道人脾气太大,动不动就骂人,还一个人占着那么大的道观不让人进去!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有道理骂人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差点拆了他的道观!而且一开始他也不是一个人的,只是其他人都死了。” 郑驰乐看着丁开怀一脸难过,一时找不到话宽慰。 他走访时没避开丁开怀就是因为他很看好这个少年,他想要让这个少年看见更多的东西,然后走得更远。 而看到的东西多了,难免会有感到痛苦的时候。 郑驰乐说:“还有力气吗?” 丁开怀原本都快哭了,听到这话后又打起了精神:“还有,要去哪一家?我们这就去!” 郑驰乐说:“我们上山,这座山这么高,爬上去后也许又累又饿,你还能坚持吗?” 丁开怀说:“能!” 两个人开始沿着狭窄的山路拾级而上。 一路上丁开怀都在跟郑驰乐说这个老道人的事,这老道人的年纪谁也不清楚,听说已经很老了,但还很精神。所有小孩都被家里警告过不要靠近道观,因为这个老道人脾气很坏,小孩子都下得了狠手教训——一开始有好些小孩不信邪跑想攀墙进去,都从墙上直直地摔了下来,西村那个瘸子的腿当年就是这么摔坏的。 后来渐渐就没人敢靠近了。 丁开怀去招惹老道人还是因为一开始学校房子漏水,想起这么大个道观可以借用,所以特意跑上来跟老道人商量。 结果当然是被老道人骂跑了。 丁开怀心里有气,每次跟别人经过道观时都远远地大声叫嚷“小气鬼”“铁公鸡”“活阎王”……什么难听喊什么,老道人起初还骂咧几句,后来就没声音了,压根不理会他们。 丁开怀见老道人也没有出来打人,开始变本加厉地跑去道观门前搞破坏,不是拍门就是踢柱子,等那个老道人拿着扫把走出来时他就一溜烟地跑了,气得老道人吹胡子瞪眼。 丁开怀知道当年的事情后心里很后悔。 郑驰乐听完后揉揉丁开怀的脑袋。 丁开怀说:“我要跟他道歉。” 郑驰乐敲响了道观的门。 道观虽然只有老道人守着,却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常年都有人维护。 郑驰乐敲了一会儿门后里面就传来一个苍老而带怒的声音:“谁?” 丁开怀抢着说:“是我!还有小郑哥,他是我们青花乡新来的乡长!” 里面的声音变得更怒了:“滚!” 郑驰乐也不急:“我们还没吃晚饭,没力气滚,你能给我们吃点东西再赶人吗?” 老道人这次说了三个字:“滚犊子!” 郑驰乐说:“其实我会开锁,里锁外锁都难不倒我。” 老道人冷笑:“那你倒是开开看,这是我们先祖传下来的连环锁,连当年那群畜生都拿它没办法。” 郑驰乐语气轻松:“人多的话,直接撞门不就行了。” 丁开怀拉了拉他。 郑驰乐示意他稍安勿躁:“只有我一个也不是问题,实在打不开锁,拆门多容易。我只要把连着门的几根栓子拔掉,你的门就会轰地一下,倒了。” 老道人静默片刻,说道:“你想说什么?” 郑驰乐说:“当初也有人护着道观吧?这么一扇门,并不能阻挡动乱的脚步,所以当初挡在道观面前不让其他人靠近也是有的。那时候有推墙的人,也有护墙的人,也许护墙的人最后也倒下了,但他们确实曾经站出来过。你做过的好事,并不是全部人都忘记了;有些人做下的错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忽视。您永远闭门不出,自然避开了很多麻烦,但也挡住了很多好事。” 老道人不说话。 郑驰乐说:“其实您也并不是硬心肠的人,最好的证据就是您对开怀的容忍度很高。对于他的怒骂和捣乱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最开始来到道观的理由已经打动了您。” 丁开怀忍不住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却静静地看着禁闭的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个身穿灰蓝色道袍,面带长须的老道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丝毫没有传言中的凶狠。 他睨了郑驰乐一眼,开口问:“你想做什么?” 郑驰乐正色回答:“我想改变我看到的东西。” 改变并不是多容易的事,但郑驰乐和丁开怀总算是吃上了老道人招待的第一顿饭。 接下来几天郑驰乐都是白天照跑,晚上上山跟老道人闲聊。 老道人脾气不大好,但对于种东西很有门道,平时吃的东西都是自给自足,等到道观需要修缮时他就到山里采参去卖。他自己“卖相”不错,不发脾气的时候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换钱倒也轻松。 这天丁开怀被县里的老师找回学校帮忙,郑驰乐一个人上了山。 郑驰乐跟老道人已经熟稔起来,聊着聊着就问起老道人会不会帮人算命。 老道人闻言立刻吹胡子瞪眼:“那都是江湖骗子干的事,糊弄别人用的,我们师门可不允许做这事儿。” 郑驰乐问:“那你们做什么?” 老道人捋捋他的长须:“我们先祖是负责司天监的,简单来说就是观天象!观测时运变化。” 郑驰乐说:“听着很牛气,看出时运以后能改吗?” 老道人撇撇嘴:“改运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关我们什么事?你要知道司天监以前可都是对皇帝负责的,皇帝才会关心这个。” 郑驰乐一脸了然:“也就是说你们那一套搁在现在根本没什么用……” 老道人:“……” 老道人正要辩驳郑驰乐几句,道观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第一二三章 月下 打开道观门,月色正好,洒在道观附近的松林上。月下的长松影子抵及台阶,松针缝隙间筛落的月光把一路上的沙石和落叶剪得很细碎。 关靖泽就是踏着这样的夜色来到山上的。 关于道观的故事关靖泽在榆林乡那边也听说了,只不过榆林乡跟那时候的事不大,他也没有第一时间登门。这几天处理完榆林乡的事,关靖泽动了念,也就趁着饭后的闲暇走上山。 等看到来开门的郑驰乐,关靖泽也没多意外。 郑驰乐动作向来很快,青花乡既然有那样的遗留问题,郑驰乐肯定会着手去解决,这才是郑驰乐的性格。 几天没见,关靖泽忍不住盯着郑驰乐直看。 忙着正事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他不会特意拨出空来想郑驰乐,可等见着了人心里就没法平静了。 真是恨不得把人拉过来亲一把。 可惜不行,边上还有人! 这时老道人已经在里头问:“谁来了?是不是开怀那小子?” 郑驰乐问关靖泽:“你是来做什么的?” 关靖泽说:“听说了道观的往事,来拜访一下老道长。” 郑驰乐点点头:“那我领你进去。” 关靖泽跟着郑驰乐走进道观,就注意到整个道观虽然有种冷清感,但维护得很好,至少墙和柱子连半个剥落的地方都没有。 而走在道观之中的郑驰乐,看起来也比分别时沉静了不少。 郑驰乐这个人有时候其实把情绪藏得很深,关靖泽再怎么深究都抓不准他的真实想法。关靖泽看着郑驰乐笔挺的背影有些走神,不知怎地就想到了自己曾经注视着的少年时的郑驰乐。 那时候郑驰乐也是这样往前走着,跟人谈天说笑,仿佛永远不会有忧愁的时候。 在那静谧的校道上他们常常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会跟谁说话,郑驰乐交郑驰乐的朋友,他也有自己的圈子,两个人仿佛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 尽管他们都是其他人口中议论最多的人,他们却没有单独地跟对方说过半句话。 回想起来那时候徘徊在喉咙里的犹豫着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预感到一旦开了口,禁锢在心底某个角落的感情就会决堤而出,将自己彻底淹没。 他最终还是忍耐住了,只在梦中留下点儿影影倬倬的念想。 因为那时候他还不能把握自己的未来。 也没有把握获得郑驰乐的回应。 现在他已经可以了。 郑驰乐并没有注意到关靖泽跟往常一样黏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将关靖泽领到老道人那,介绍道:“道长,这是关靖泽,他被分到了榆林乡那边,职务跟我一样都是乡长。” 老道人对榆林乡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觉,点点头说:“我以为你已经够小的了,没想到还有一个。” 郑驰乐不客气地拉关靖泽坐下,信口忽悠:“道长说他可以夜观天象,感知时运,你觉得怎么样?” 老道人听到他那儿戏的语气,知道他跟自己混熟了,想从自己口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来呢。他也不上当:“你还不信了是吧?我也没想着让你信,时运这东西不好提,提了容易招来晦气。你小小年纪的,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郑驰乐当然不是真的想知道时运的变化。 即使碰上了“读档重来”的奇异遭遇,郑驰乐也不信什么时运。时运时运,也就是某一时期事情发展的轨迹,自己身在局中,知道了它又有什么用?怎么去改变这个轨迹,终究还是取决于自己的抉择——能改变的,事到临头自己自然会做;不能改变的,知道了也只是平添遗憾而已。 眼看老道人不吃激将这一套,郑驰乐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意图:“我这几天跑遍了整个青花乡,发现能快速累积起步资金的路子不多,所以我准备在山上做人参种植的试点。” 老道人站了起来,绷着脸:“你要是希望我把种药的经验拿出来给你,你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郑驰乐沉默下来。 老道人转过身说:“我们并不是没有教过他们,那时候我们和王家,都是好心好意地把一部分栽培的窍门告诉他们,他们挨饿的时候王家放粮,他们生病时道观给免费救治,结果怎么样?都是一堆白眼狼!” 郑驰乐也站起来:“对不起,道长!” 老道长说:“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问题。你一个小娃儿能做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很晚了,回去吧。” 郑驰乐说:“那我明天再来看道长。” 关靖泽见谈话进行不下去了,也站起来说:“我也改天再来拜访您。” 老道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说道:“你们选的路,不好走。”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都微微一愣。 不知怎地,他们都感觉出老道人说的并不是他们的仕途,而是别的东西。 因为老道人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提醒他们的人。 郑驰乐回答得很干脆:“既然已经选了,就别去想它好不好走了,再难走的路一样能走下去。” 关靖泽没有说话,但神色同样坚定。 老道人静静地凝视了他们一会儿,才说道:“你们有决心就好。”也不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对郑驰乐两人招呼,“跟我到里面看看吧。” 郑驰乐和关靖泽跟着老道人走进道观的主殿。 老道人的师门供奉的是“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在三清殿的内墙有着不少壁画,都保留得很好,大意都是“三清”下世度化世人的情境。跟别处的区别在于这儿的壁画非常实在,大多是“三清”将观测天象、预测天气、栽种作物、制作工具等等方法授予世人的画面,看得出老道人的师门确实是在积“普世”功德,用这种“格物”方法来传道。 郑驰乐还是第一次受邀踏进主殿,心里对老道人的过去有了更深的认识。出身在这样的师门,老道人平日里定然也没少给山下人“布道”,传授各种实在的经验。 平时对山下人千般万般地好,却遭受了那样的劫难,老道人心里意难平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那样的劫难不仅降临到他自己头上,还降临于他整个师门之中、降临于他们悉心爱护的师传道观之上。 任谁都无法忍受。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劝服老道人重新接纳山下的人。 老道人却说:“你们别站着,跟我来。” 郑驰乐两人快步跟上,从主殿的侧门走进一个类似于藏书阁的地方。 只不过一排排书架上空落落的,没有任何书摆在上面。 老道人点着盏油灯,在一处空地板前揭开个跟地板同样质地的盖子,示意郑驰乐两人跟紧。 这是个大型的地窖,已经被仔细地重修过,空气虽然有些闷,但不至于让人感到呼吸不畅。 地窖里面没有堆放食物或者酒,而是摞着一层又一层的书,看上去都是老书,不过保存得很好。 老道人说:“这都是我们道观和王家的藏书,我的两个徒弟为了把它们从王家把它们救出来都受了重伤,没多久就离开了。当时我从外面赶回来,看到的就是有人朝我们道观泼粪,拿着家伙准备强拆道观。那些家伙里头有很多还是来求我起的名字,有很多还是病重时来求我救回的命,你们说,我还有必要对这些白眼狼儿存着半点善意吗?”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沉默下来。 老道人说:“我师门之中出过不少能人,历朝历代出世的人也不少,就连华国开国时,我的师兄也曾经应邀出山,还有师门的其他人也都投身到当时的各个阶层。我能耐最差,能做的顶多只是出去做点买卖维持我们道观的日常用度。我没法像师兄或者其他人一样对你们有什么大的助益,但他们离开时托我保护好这些东西,遇上适合的人就让他们自己来找找有没有可用的——有就学去。你们这几天在山底下做的事我都瞧见了,你们要是有兴趣,就在这里找找有没有需要的书吧。” 郑驰乐一愣,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师祖”。 他师父季春来师承“葫芦居士”,那明显也是个道人,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郑驰乐忍不住问:“道长你认识‘葫芦居士’吗?” 老道人一怔。 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像是一瞬之间就闪过了各种不同的情绪——而且每种情绪都非常强烈,将他脸上的肌肉拉扯得古怪又难看。 老道人很快就回过神来,不答反问:“你们还知道他?” 关靖泽跟郑驰乐相视一眼,代为回答:“乐乐的师父叫季春来,他曾经跟着‘葫芦居士’学医。” “跟着他学医,”老道人喃喃了一句,接着就定定地看向郑驰乐:“你还学了医?” 郑驰乐说:“嗯,早年有人给我启蒙,后来遇上师父后就正式入了门。” 老道人说:“那你跟我来。” 郑驰乐一愣,跟在老道人身后往地窖深处走。 老道人在一个书架前定住,举起油灯照着上头一整排手抄书:“这是我师兄留下的读书笔记和一些临床笔记,还有下面的医书都有他的批注,你需要的话就看看吧。” 郑驰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他正正经经地道谢:“谢谢道长!” 老道人面色沉沉:“谢什么,我只恨我天资不好,没法把这些东西学好。” 郑驰乐一顿,忍不住询问:“道长你和葫芦居士的关系是……” 老道人眼睛半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就是我师兄。” 老道人留下油灯就让郑驰乐和关靖泽自己呆着,转身出了地窖。 郑驰乐取了几本书,又拿着灯帮关靖泽照明:“你要不要找些书来看看。” 关靖泽点点头,循着油灯的光穿行在书架间,其他老书他们要找也是能找到的,因而他的注意力也放在手抄书和一部分笔记上。等取出书来翻了又翻,关靖泽终于找出几本对于目前来说比较有用的抱在怀里,跟郑驰乐一起往回走。 郑驰乐把油灯放在桌上,和关靖泽分坐两边开始看书。 关靖泽也认真地翻看起自己找来的书,他手上的书连书名都没写,里面也都写着不少批注——只不过字迹跟郑驰乐手上的不一样。 约莫过了大半小时,郑驰乐突然面有异色。 关靖泽扫见郑驰乐停顿下来,不由问:“怎么了?” 郑驰乐说:“这本笔记里夹着一些纸条。” 关靖泽接过一看,上面的字体跟郑驰乐手上那本笔记的字迹差不多,不过写得比较随意。 纸条上的话也很随意,大意都是“师弟山腰的果子快熟了我们要不要出去摘点儿”“师弟我昨天发现了一棵老参等下一起去看吧”“师弟你饿不饿,我饿了”……底下也有“师弟”的回话,不过都很简介:听讲,听讲,听讲! 关靖泽微微怔神,仿佛亲眼看见了当年的画面。 老道人在上头讲经,两个小道人在底下偷偷摸摸地互传纸条。 那时候吹来的风想必都温柔又宁静,只不过它也许也会将小道人之间互传的小纸条吹落地面、吹到老道人脚边,气得老道人吹胡子瞪眼罚他们站到外面去。 外头是明丽的天色,翠郁翠郁的山林,枝头站着一只只啾啾、啾啾直叫的鸟儿,时而还有刺猬从灌木丛中钻出头来晒太阳——或者有松鼠在树与树间翻着筋斗来回跳跃。 两个小道人就那么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静谧又美好的山林,觉得这样简单又快乐的日子让他们非常满足。 郑驰乐和关靖泽一时都有些恍惚。 这也许就是老道人听到“葫芦居士”四个字时神色怪异的原因吧? 师门、岁月、生死等等永远无法跨越的阻隔,让老道人在看到他们站在一起时忍不住开口劝说。 郑驰乐沉默许久,取回关靖泽手里的笔记将它合上,跑到书架前放回原处。 尘封了的故事,最好谁都不要轻易将它揭开。 郑驰乐和关靖泽突然都没了看书的心情。 关靖泽拿起油灯说:“我们今晚就到这吧,先回去。” 郑驰乐点点头:“好。” 两个人出了地窖,沿着过道走回三清殿,然后离开了道观。 他们并肩走进道观前的松林。 正是松树结实的时节,寂静的松林间连松子悄悄剥开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空气中飘送来清淡的松香,闻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关靖泽忍不住牵住郑驰乐的手掌。 跟他第一次牵上的手相比,郑驰乐的手掌结实了不少,感觉非常有力。这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手,它注定要去做许多男人应该做的事,不可能拘于宁静平和的小日子不往前走。可是它非常温暖,像是有团火焰烧在手心一样,驱散了夜色带来的寒意。 郑驰乐察觉到关靖泽又抓紧了自己的手,扬起交握的十指打趣道:“你还真是怎么都不腻。” 关靖泽定定地瞧着他:“你腻了吗?” 郑驰乐感觉他的手微微收紧,笑眯眯地亲了他一口:“真是腻味极了,来换件事做做。”浅尝辄止的亲吻慢慢加深,两个人的唇紧紧地贴合在一起,舌头钻进对方齿间灵活地往里跑。 关靖泽很快就反客为主,将郑驰乐抵在松树前掠夺那久违的甘甜。 郑驰乐纵容般迎合着关靖泽的侵占。 就在这时,一颗松果突然咚地砸在关靖泽肩膀上。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是一愣,分开了。 第二颗松果又开始往下砸,这次砸在郑驰乐头顶。 郑驰乐吃痛地揉揉脑袋,觉得自己那叫一个冤! 关靖泽捡起落到地上的松果,分明还闭得紧紧的,一点都不像自然掉落的。他说道:“这好像是被扔下来的。” 郑驰乐抬起头一看,不其然地对上双灰蓝色的小眼睛。 居然是只小松鼠。 可能是听到了他们抬头的声音,那只扔松果的小松鼠哧溜一声钻进松针丛中,快速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 郑驰乐哭笑不得地转头跟关靖泽说:“看来真的不能干坏事。” 关靖泽却用手捏着下巴,甚是感慨:“看来它比较喜欢我,砸我是砸肩膀,砸你却砸脑袋。” 郑驰乐:“……” 他真冤啊!! 被只野松鼠这么一闹,他们脑袋里那点儿冲动倒是消散了。 郑驰乐开始问起关靖泽那边的情况。 关靖泽也不隐瞒,将王长云对自己的关照和榆林乡的落后都跟郑驰乐说了出来。 郑驰乐也将自己忙活的事说了出来,然后说:“我们两边离得近,你们那边的土质可能也跟我们这边差不多,要不你把你们的医生叫过来,我跟老常也和他说说这病的情况,让他也去调查一下有没有相似病例。” 关靖泽知道这事可大可小,立刻点头:“好,我明天就让人过来。” 郑驰乐说:“要用相关材料的话你也可以叫两个人过来抄一份回去,斟酌着用。” 关靖泽说:“成。”他又问起郑驰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郑驰乐也不隐瞒:“先把遗留的问题解决掉,就开始搞发展了,这是你的长项,你有什么想法?” 关靖泽说:“对于榆林和青花来说,根子都在土地上,我们在初期也只能拿土地做文章。山林是不能动的,动了以后的后果我们都很清楚,那就只能在现有条件下改变作物结构了,这个你不是跟成老师跑过相关的项目吗?”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指的是岚山的开发。 那边的经验确实可以搬过来用用。 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分工,口上却抹了油似的瞎侃:“亏我还琢磨着这是你擅长的,可以偷个懒,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我头上。既然养家的活儿都是我干的,往后我就喊你媳妇儿好了。” 关靖泽一脸正色:“其实我这几天已经开始整理方案,我的意思是你有过经验,到时候你来把把关,讨论出最终方案之后那我们就一起施行。” 郑驰乐见他又摆出那老派又正经的假模假样,也懒得跟他计较了:“成,不过听说我们王书记跟你们王书记势同水火,我们这么干没关系吗?” 关靖泽说:“有什么关系,总不能他们水火不容我们也要水火不容吧?” 郑驰乐笑眯眯地点头:“也对,我们可是两甥舅,真要水火不容那才是装模作样。” 郑驰乐笑起来实在太招人了,关靖泽忍不住凑近亲了口他的脸颊。 咚! 一颗松果准确地砸在郑驰乐脑袋上。 郑驰乐:“……” 他到底招谁惹谁了!! 郑驰乐愤愤不平地回了青花乡。 也不知怎么搞的,明明他心情非常平静,这一晚却做了个非常漫长的梦。 他梦见了很多很多的人,严肃又庄严的考场、人声鼎沸的会场、郑家村的老木匠、熙熙攘攘的客船、气急败坏的爷爷、他漠然对待的同窗、他着意热络交好的朋友们……就像是一场永不止息的奔跑一样,他抛下了那一个个场景往前走,不知怎地就走到了一场葬礼上。 他看到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重聚在他的葬礼上,无论是曾经被他抛下过的友人还是刚刚被他抛下了的胜似亲人的师父与师兄,都在面带哀色地站在灵堂前。 他走到灵堂一侧,突然看到佳佳正在跟陆冬青说话。 张妈抱走佳佳后,陆冬青打开了佳佳交给他的画册。 看着画册上重现的一幕幕画面,郑驰乐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佳佳那时候对他的称呼会从“小郑医生”变成了“小哥哥”,而且执着地不肯改口。 她是想叫他“哥哥”吧,她是个懂事又体贴的孩子。 郑驰乐站在原地许久,蓦然听到有人在墙的另一边失声痛哭。 郑驰乐觉得这声音陌生之中又隐隐有几分熟悉。 他想要往前走去,眼前却豁然大亮。 天亮了。 与此同时,首都。 叶仲荣从睡梦中坐了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脸,赫然发现手上沾着泪水。 韩蕴裳很浅眠,听到动静后也转醒:“怎么了?” 叶仲荣心里有着鲜明的痛楚,也怎么也想不起梦里发生过什么。 能让他流泪的事已经很久碰到过了。 韩蕴裳说:“曦明昨天回来后就说要去找他家乐乐,你这几天不是找出了以前做的资料吗?要不要让曦明带过去?” 叶仲荣的心情逐渐恢复如常,打趣道:“他那小胳膊小腿,拿得动吗?” 韩蕴裳笑了:“你可别小看曦明,现在连五哥都很喜欢他。” 叶仲荣说:“行。”他沉吟片刻,又补充,“我再给那个孩子写封信,那个孩子分到的地方不是很好,有些事情我得给他提个醒。” 韩蕴裳试探着问:“你很喜欢那个孩子?” 叶仲荣沉默片刻,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他的时候跟看到别家的孩子时感觉不一样。” 韩蕴裳微怔:“……怎么个不一样法?” 叶仲荣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不一样。” 其实为了照顾韩蕴裳的感受,叶仲荣藏着一句话没说出口。 ——不一样在于他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叶仲荣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对韩蕴裳说:“我过两天正好要去怀庆那边走一趟,你叫曦明先等着,到时候让他跟我一起过去。” 第一二四章 初见 丁于飞很快就从丁老书记口里知道了郑驰乐准备做什么。 郑驰乐拿到的第一手材料也已经整理出来。 丁于飞看完郑驰乐的走访记录之后有些沉默。 他对当初的事了解得也不深,毕竟所有人都语焉不详,他们这代人也是一知半解。 丁于飞迟疑地说:“土样检测结果出来了,跟小郑乡长你说的一样,缺硒。这件事肯定要摆在第一位,要是在这时候闹腾出别的事……” 郑驰乐说:“我们不闹腾,就在青花乡里说一说。这两天我们来开几个会,一个是乡委会,一个是代表会,还有一个是代表回去再组织底下的小型会议。一方面是布置防疫工作,另一方面就是完成这件事。对了,我们乡里的油印机还能用吧?” 丁于飞说:“能。” 郑驰乐拿出份资料递给丁于飞,交待:“那就让人把这些材料油印十五份,到时候我们乡委人手一份。” 丁于飞见郑驰乐主意已定,也就没说什么,给他跑腿去了。 掩藏多年的事实摆到了眼前,谁都无法再忽视。 郑驰乐没打算花费多少口舌,一开会就给其他人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把乡委现在的住处还给王家。 这个决定无疑引起了巨大的反弹,在乡委会议上就出现了不少异议声,毕竟那是他们现在的住处。 郑驰乐任由他们吵嚷了十几分钟,才示意丁于飞要求所有人安静下来。 郑驰乐说:“我知道这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没有提起土地。土地方面我们不能开先例,开了先例会让其他地方很难办。但是王家这个房子不一样,这房子的地契上明明白白还写着王家人的名字,只是王家人没有来讨,乡委就把它当成无主之物住了进去。这个应该还,为了青花乡的发展,也必须还!青花乡发展起来了,我们还怕没有住的地方吗?” 有人本来就不服郑驰乐,这时候提出异议:“说得轻巧,你说发展就发展?而且在那之前我们住哪?我们家里人住哪?” 郑驰乐说:“村委的规划土地现在还有,新住处我们现在就着手建,不会拖太久。有家眷的先让家眷回娘家或者回老家暂住,这段时间我们就先到小学那里打打地铺,这种天气也不冷,撑一段时间不是问题!而且我看很多同志都是青花乡人,家里不会连打个地铺的地方都没有吧?”说到最后,他的目光瞧向了发言的人。 那人本来就是西村的人,闻言一滞,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建房的钱又从哪里来?” 郑驰乐说:“乡委还有钱。” 这下其他人也有意见了:“乡委的经费本来就少,要是再用这么一笔,下半年的财政就太紧了!” 丁于飞也皱起眉:“小郑乡长……” 郑驰乐说:“这就是我们要谈的下一个问题了。”他站了起来,“我以前在淮昌那边跟过一个项目,做的是山地药材种植的试点。我这段时间把我们周围的山头走了个遍,发现我们这边的森林是宝贝,正好给药材种植创造了很好的条件,所以我决定向上提交这个项目申请。” 有人显然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惊讶地说:“岚山我听说过,现在可是国家级的药材种植基地!” 有人则怀疑地看向郑驰乐:“郑乡长你才十几岁,真的参与过这个项目吗?” 郑驰乐说:“我也就跑跑腿。”他看了眼丁于飞,“乡委不是我的一言堂,可不可行还是得你们看过提案以后再来讨论,你们呆在青花乡的时间比我久,对青花乡更熟悉,可以在提案上再做进一步修改。丁乡长,你把材料发下去吧。” 丁于飞这才明白郑驰乐给的材料是准备怎么用的。 他立刻把油印出来的材料分发到没给人手上。 郑驰乐在众人翻看项目材料期间说道:“县里批不批这个项目还不一定,我的意见是我们在上交申请之前,应该先做完我刚才说的事。” 这显然是个艰难的选择。 青花乡的项目被打回来不是一次两次的事,申请项目款更是难上加难。究其根本,一是青花乡条件确实不够好,二就是王季伦那边的问题了——同等条件下,王季伦肯定会略过青花乡! 郑驰乐要求他们放弃现在住的好地方去挤破落的青花乡小学,肯定谁都不愿意。可郑驰乐摆出的鱼饵实在太香了,岚山那地方的成功谁都看得出来,虽然青花乡起步条件肯定不如岚山,但只要能让青花乡“脱贫”,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成绩! 更重要的是郑驰乐来时不显山不露水,正式上任之后办事却非常利落——就拿最开始的防疫方案来说,他一出面县里就批了,整个项目的各项工作也都层层落实到每一个人头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而且干了就能见到效果。 方向明确,成效又显着,几乎所有人心里都不自觉地对郑驰乐心生信服。 郑驰乐的第一把火烧得很好,第二第三把火眼看又能烧旺,乡委里的争议声慢慢就少了。 有丁于飞在一边摇旗呐喊,最后意见完全统一了。 想到后面还有个好项目要做,每个人都变得很有干劲。 他们先是动员乡人写联名道歉信。 这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但却是必须的。 郑驰乐在了解情况时已经反复地做当年那些参与人员的思想工作,乡委落实这项任务的时候请了他们出来说明情况,做得还算顺利。 只是当工作一步步做下去之后,很多人当晚都无法入眠,心里总觉得被什么堵着似的。从纸面材料看到是一回事,直接听到那一幕幕又是另一回事,一开始觉得郑驰乐是在瞎折腾的人这一夜都没有合眼。 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们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夏季的夜晚非常宁静,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蛙叫和虫鸣。 他们坐在中庭的井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说的都是白天的事情。 丁于飞也没有睡,他撑着井边的辘轳感慨:“最近特别忙,但心里也特别踏实。” 踏实这个词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郑驰乐年纪很小,但他做事非常有规划性,就算是山地种植项目他也划出了一个个阶段性任务和阶段性验收标准,也就是说你做的每项工作都会很快得到肯定。跟着这样的人做事,累是累了点,可心里很踏实,因为你永远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甚至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 众人又聊了许久才回去睡觉。 这次他们很快就入睡了,一觉就睡到天明。 第二天丁老书记出现在乡委办公室。 有郑驰乐经手,丁老书记的精神要好多了,双腿的浮肿也慢慢消退,已经可以自己走路。 丁老书记等了许久,等回了有着全村人名字的道歉信以及当年直接参与人员的悔过书。 而最重要的东西还锁在他的办公桌:乡委现住处的房契。 丁老书记拿着沉甸甸的一摞纸,觉得格外沉重。他对郑驰乐说:“这事应该你去做。” 他的意思很明白,郑驰乐是外乡人,王家对他本来就没有恶感,要是郑驰乐把这些东西送上去肯定能博得王季伦的好感,这对郑驰乐有好处! 郑驰乐说:“丁书记别说这种话,我做这件事只是觉得它应该做。” 这是大实话,王季伦压抑着心中苦痛的神情让郑驰乐起了这个念头,郑驰乐回来后也就行动了。至于这件事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郑驰乐没去想过——只要王季伦能对青花乡稍微释怀,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丁老书记说:“那我就再为青花乡出一次面。” 于是王家这一天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 当天傍晚王季伦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叫他回家一趟。 等看到父亲拿出来的东西,王季伦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刚刚下放到青花乡的半大少年。 他问王父:“这是他们在铺台阶,爸你说我们下不下?” 王父沉默良久,叹息着说:“他们做到这程度已经差不多了,你是延松县的县委书记,要继续往上走就不能给人留话柄。而且青花乡这个新的乡长好像不简单吧?他一来,好像很多东西都立刻变了样。” 王季伦点点头:“这小娃儿不能小瞧。” 能说服整个乡委搬出现在住的地方、能迅拿出全村联名的道歉信、能让当初参与过那场动乱的人站出来,哪一件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 郑驰乐才奔赴青花乡不到半个月就将它落实了,实在非常了不起。 王父说:“我去跟淮昌那边的人打听了,这个新乡长在淮昌时就已经非常了不得,他跟淮昌副书记解明朗一家非常亲近,在淮昌党校的表现也相当拔尖。而且据说他还有一身好医术,早几年就已经拿到了行医资格,参与过不少灾后医疗援助行动——他师兄吴弃疾好像是华中省卫生厅的人,一直在带着他。上面把他放到这边来肯定别有深意,这对你来说也许也是个机会,家里的事你暂时不要去想,好好把握时机,别让长云那边赶在你前面。” 提到王长云,王季伦目光一凛:“我明白了。” 次日清早叶曦明也跑进了青花乡。 等在群众的指引下找到暂时住进学校里面的郑驰乐时,叶曦明惊讶地说:“乐哥,你们条件这么艰苦?” 郑驰乐见到叶曦明也挺高兴的——这小子很有心,这么远也跑过来看他。 他笑着解答了叶曦明的疑问。 听到郑驰乐来到青花乡后都做了什么,叶曦明一脸崇拜:“不愧是乐哥。” 郑驰乐说:“你就别拍马屁了,我要开始工作,也没时间陪你多聊,你是要跟我呆一起还是自己走走?” 叶曦明本来就是来看郑驰乐的,哪有自己呆着的道理? 他一整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郑驰乐。 不少人打趣:“小郑乡长,这是你媳妇儿吗?跟得这么紧!” 郑驰乐大咧咧地回答:“这是我弟。” 叶曦明显然一点都不排斥这个身份,头点得比谁都欢:“没错,乐哥是我哥。” 其他人仔细一端详,纷纷说:“确实很像啊……” 不过这话题往往被轻巧带过,接着就是问叶曦明在那儿念书。 叶曦明现在脾气很好,什么问题都耐心地回答,赢得了众人的一致称赞:这娃儿一点都没有城里人的骄傲,不像那些拿眼梢子看人的家伙!郑乡长家里教得真好啊。 郑驰乐听后在一边直笑,也不反驳。 傍晚叶曦明很不舍地跟郑驰乐道别:“本来我准备多呆几天的,可二叔他在省会那边等着我一起回去,害我不能多留!” 郑驰乐说:“没关系,现在青花乡还没什么好看的,往后我再邀你来。” 叶曦明说:“好!”他一拍脑门,跑进屋翻开背包,“这是二叔和二婶托我带来的材料,你看看有没有用,对了!还有封二叔给你写的信,等我找出来给你。” 郑驰乐微微一愣,然后大大方方地接过那叠材料和那封信,腾出手拍拍叶曦明的小肩膀:“辛苦你了。” 叶曦明很自豪地拍拍胸脯:“这算什么,我现在还在练负重跑!建和叔说我的肌肉越来越结实了。” 想象着叶曦明练出满身肌肉的样子,郑驰乐乐了。 他将叶曦明送出路口,目送叶曦明离开。 接着他才看向手里的那封信。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叶仲荣的字。 ——居然还是写给他的。 第一二五章 收徒 叶仲荣到怀庆是中央的意思,怀庆这地方有个特点,那就是官员老龄化特别严重。 小的地方可以看看郑驰乐和关靖泽那边的青花乡、榆林乡,都是一把手做到老病难行才有人顶上,大的地方则是省委这边了,省委书记这个月已经正式申请退休,叶仲荣这一行就是考察怀庆省委副书记、省长沈其难是否能够接任省委书记的位子。 不过沈其难的才华是早就得到了肯定的,一般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临阵换人,因此叶仲荣跑这一趟其实是跟沈其难聊怀庆的未来发展规划居多。 按年纪来说沈其难比叶仲荣还要大,叶仲荣没因为自己身在中央而倨傲,他态度摆得很平,完全是向沈其难取经的姿态。 沈其难早就听说过叶仲荣响亮的名声,话也比平时多了些。 相对前任省委书记而言,沈其难的思维是比较活泛的。只不过前任省委书记当一把手时沈其难比较低调,尽量跟对方保持“一个声音”,毕竟一把手二把手要是持着截然相反的意见,效率很难提上去。 沈其难对叶仲荣说:“老书记的主张是走平路,求稳;我以前的主张是攀陡坡,求快。跟老书记合作的这几年,我的思想也变了不少,现在我的想法是想摸索出一条相对折中的发展道路,要快,但也要稳。” 叶仲荣非常赞同。 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换意见,相谈甚欢。 等到对话快结束时,沈其难的秘书突然敲门汇报:“沈省长,卫生厅的蔡老说要急事找您。” 沈其难闻言一顿,看向叶仲荣。 叶仲荣说:“卫生厅那边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等,而且我也想听听是什么事。” 沈其难让秘书把人请进来。 蔡老见还有叶仲荣在旁边,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好。可想到事情紧急,他还是开了口:“沈省长,我来是为了一份东边那儿递上来的防疫申请,底下的人发现我们这边可能会爆发流行病,我的想法是省厅立刻组织医疗队下乡调查并落实防疫工作——也可以顺便把其他传染病的防治宣传工作一并做了。再往后拖就是秋天了,那时候可是流行病爆发的季节,要防范于未然啊!”他说完就把下面交上来的材料递给沈其难。 沈其难没立刻看材料,而是打趣道:“我看您是爱上了往乡下跑,一个月不跑几趟就不舒坦。” 蔡老恼了,脸色严肃:“一码归一码,这可是真事儿。” 沈其难说:“行,我这就看。” 他翻看完蔡老带过来的材料,神色也认真起来:“这报告上说的是真的?这种病一旦爆发真有那么严重?” 蔡老说:“当然!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郑驰乐那小子吗?”他抽出其中一份原始材料,“你看这字,明显就是那小子的!我跟他常常书信往来,怎么都不会认错。” 叶仲荣听到郑驰乐的名字,微微讶异。 他说道:“我也看看。” 沈其难把材料递给叶仲荣。 叶仲荣接过材料,入目就是郑驰乐那手漂亮的好字。不管内容如何,这份整洁简明的材料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满分的! 等看完郑驰乐从过往案例、本地实例、实地调研、疫情预测各方面强调防疫必要性的防疫申请后,叶仲荣也快被他说服了。 他将材料还给沈其难。 见叶仲荣看得认真,沈其难夸道:“起初知道上头把这么个小同志派下来,我还觉得有些为难。现在看来我是捡到宝了,别的不说,光是他耍的这手笔杆子就够招人的了。” 叶仲荣也觉得郑驰乐很好,原本大家都觉得关老爷子是在为难两个小孩子,现在他觉得关老爷子这算盘算是打错了,也许将这两个小娃儿放到越艰难环境里他们就越能出头。 沈其难有要事要处理,叶仲荣也没多留。 叶仲荣回到招待所时,叶曦明正规规矩矩地呆在那儿等他。 叶曦明长得像他父亲,叶仲荣看到他时总有些怔神。 不知不觉间老四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老四也已经去世好些年,回想起来老四生前他们见面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毕竟老四一头扎进军研所那边,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家几次。 现在接替老四那个位置的是韩家老五韩建和,结果绕了一大圈,老四这个儿子又在韩建和的影响下想要走上同样的路。 有些东西也许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的。 叶仲荣和气地询问叶曦明青花乡之行的收获:“见完你家乐哥了?” 提起郑驰乐,叶曦明自然是一张口就滔滔不绝,把郑驰乐的底子全给卖了。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说:“乐哥说现在青花乡还没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再邀我去玩!” 原本叶仲荣还沉浸在叶曦明前边说的事情里面,听到这句话不由笑了:“看来他还挺自信的。” 叶曦明说:“当然,乐哥早就说了,人如果连自信都没有,凭什么让别人信任你!” 叶仲荣听他一脸与有荣焉的自豪,好笑地说:“瞧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你什么人呢。” 叶曦明拍拍小胸脯儿:“我可是把乐哥当亲哥看的。” 叶仲荣微微一怔,然后说:“我等会儿再写封信,你跑邮政局那边一趟,帮我寄出去。” 叶曦明说:“成,没问题!” 叶仲荣的第二封信是基于郑驰乐的做法来写的。 在听到叶曦明转述的东西后,他就知道自己第一封信里面那些提醒都不合用了,因为郑驰乐看到的问题比他提醒的还要多、很多事情也考虑得比他建议的还要全面,所以他不仅不是雪中送炭,连锦上添花都不是! 叶仲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写第二封信。 这次的信他没有跟上回一样浅显地摆问题,而是跟郑驰乐探讨许多实践上可能会遇到的难题,最后他还针对郑驰乐开发山地的设想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让郑驰乐作答。 把信交给叶曦明寄出去之后,叶仲荣心里莫名愉悦。 听叶曦明说这小子回信不太勤,他不想办法引这小子多回应一下怎么行。 郑驰乐在第二天中午收到了叶仲荣的第二封信。 原本郑驰乐还琢磨着怎么回开始那封信才不算“异常”呢,叶仲荣这封紧接而来的“追加信”就解决了他的烦恼。 要他干巴巴地回一句“谢谢叶大官人指导”他心里还真不舒坦,讨论问题就不同了,正好可以借用一下这家伙的经验和脑袋瓜——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郑驰乐爽快地扯了几张稿纸答完叶仲荣留的问题,又将自己这边悬而未决的疑难环节搬到纸上向叶仲荣“请教”。 按照叶仲荣留的地址写好信搁在一边,郑驰乐伸了个懒腰,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夏天容易滋生蚊蝇蟑鼠,大山脚下的日子可不好过,入了夜嗡嗡嗡的蚊子成群结队地在村口巡逻,到了白天苍蝇又嗡嗡嗡地到处飞,郑驰乐看在眼里,传染病的宣传工作也提上日程。 夏季本来就容易犯病,特别是天气热了很多人贪图凉快,什么都不讲究了,直接就大口大口地灌冷水。 这就容易病从口入了。 郑驰乐对这个工作很熟悉,很快就召集人手把它落实下去。 就在郑驰乐紧锣密鼓分任务的时候,丁开怀急匆匆地跑来了:“小郑哥,你快跟去看看,我们校长病了!” 郑驰乐一怔,马上站起来跟着丁开怀去常老医生家。 一路上丁开怀给郑驰乐说明情况:“前段时间校长去学生家里家访,大山里头夜里寒,有天还下了雨——那天回来后校长就染了病。开始只是轻微咳嗽,校长也没有在意,结果这两天病越来越重了!早上常医生给校长开了药,但没用,校长吃了后反而开始拉肚子。”他红了眼眶:“校长对我们很好!他过来这边以后就没再走,年轻时他谈的对象全都吹了,都是因为他要留在这大山里。后来校长也不谈了,他说他不怕没人养老,因为我们就是他的孩子!校长他真的很好,常医生叫我过来找你。小郑哥你有办法吗?” 听到他急得语无伦次,郑驰乐说:“别急,我先过去看看再说。” 郑驰乐很快就赶到了校长家里。 常老医生正忧心忡忡地给青花乡小学的校长复诊。 老校长今年五十六,在青花乡一呆就是三十年,郑驰乐刚来时见过他几次。后来老校长领着另外两个老师开始做家访,郑驰乐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没想到再见面老校长会病得这么重。 常老医生听到郑驰乐的脚步声,如见救星:“郑乡长你来了!你快来诊一诊。” 郑驰乐也不推辞,坐到床边给老校长诊病。 等问诊的几步都走完了,郑驰乐跟常老医生走到一旁说话:“老常你的诊断结果是什么?” 常老医生说:“肺炎,而且是重症!这病明显是是热邪引起的,我给开了清热的药却不管用,他喝下药后就大泻,所有药就像穿肠走个过场一样,什么效果都没有,还多受了一份苦。” 郑驰乐说:“校长的肺炎确实是热邪引起的,但他体内还有一股寒邪,是他受了寒以后寒气滞留引发的。也就是说他体内既有寒又有热,用清热的药去治的话,寒这边又没顾上,所以药也起不了效。” 这本来就是常老医生的老本行,听完郑驰乐的话后自然是一点就通,马上就把前面那些矛盾的病证给理清了。他说道:“这种案例我只在书上看到过,没想到还真碰上了,也没往那边想。” 郑驰乐说:“那我们可以商量着怎么用药了。” 常老医生点点头。 确定了病因,治起来就很简单了。 老校长的病是内热外寒,因此内服清热方、外敷温寒方,通过内外同治的方案根除病证。 常老医生对经方验方烂熟于心,很快就挑好了适用的药方。 等老校长给用完药,常老医生又守了一会儿,才跟郑驰乐往外走。 他叹着气说:“我真是老了,一点用都没有。” 郑驰乐说:“老常您可别这么说,这样的病例不常见,而且校长病情那么重,您心里急,一时没想到而已。我们华国有句老话是关心则乱,您跟校长关系太好才会忽视掉一些症状匆忙用药。” 常老医生说:“郑乡长,你说我们乡里的卫生站能建起来吗?” 郑驰乐说:“当然能,上个月中央那边就开始商量‘送医下乡’、‘送教下乡’的计划,所有师范和医学院、卫校的毕业生都必须先到基层锻炼三到五年才允许到城县工作。明年年初应该就会开始实施。在那之前卫生站点的落实也是一项重点工作,到时候您可能就是进驻我们青花乡卫生站的第一个人啊!” 在一边听着他们谈话的老校长似乎一下子精神起来,等郑驰乐说完后他就追问:“郑乡长,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会有正正经经的师范生派下来?” 郑驰乐看到老校长原本沉黯的神色因为这个消息一扫而空,心情也不平静。这消息是叶仲荣在信里告诉他的,叶仲荣是什么人?中央组织部的一把手!人才调配这一项正好在他的职能范围之内,他说的肯定不会有假。 郑驰乐说道:“是真的,上面肯定也快发文件了。我有空去王书记那边探探风声,校长您安心养病,要是调派开始了,就是我抢也会把人抢来给你。” 老校长目光都亮了:“我相信你,小郑乡长!” 见老校长的眼神恢复了一贯的神彩,常老医生心里也非常欢欣。这治病最怕的就是病人心情消极,人一消极起来,别说本来就病痛缠身了,风吹吹都会倒! 郑驰乐走出门,就碰上了一直坐在门外等着他的丁开怀。 见到他丁开怀马上撒开腿往他这边跑:“小郑哥,校长没事吧?” 郑驰乐说:“没事,应该就会退烧了。” 丁开怀闷闷地说:“小郑哥,学医难不难?” 郑驰乐说:“难,非常难,想学医首先要吃得了苦,然后要耐得住寂寞。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是不允许使用你刚学到的东西的,因为你得对病人的生命负责——所以在这个时期你只能埋头苦学。怎么,你想学医吗?” 丁开怀说:“想,我想!我从小就能记住很多药草的名字,老师都说我是狗鼻子,辨味儿特别厉害!小郑哥,我不怕吃苦,你能教我吗?” 郑驰乐本来就跟丁开怀很投缘,闻言认真地问:“你真的想学?” 丁开怀说:“我想!” 郑驰乐说:“成,你教你。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可是很严格的,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丁开怀不服气:“我才不会哭鼻子!” 郑驰乐说:“你先等几天,我叫人帮忙把入门的经典寄过来再开始教你。” 教个徒弟郑驰乐倒是不愁,毕竟当初薛岩和牛敢玉就是他带进门的,怎么帮人打基础他根本不用动脑筋。 丁开怀喜笑颜开:“好!”接着他又问,“小郑哥,我要不要改口叫你师父?” 郑驰乐说:“叫什么都成。” 丁开怀马上顺着杆子往上爬:“师父!” 当晚郑驰乐领着丁开怀一起上山找老道人闲叨。 老道人已经从郑驰乐口里听说郑驰乐师兄弟一共五人,其中吴弃疾又早早就收了徒弟,现在听说丁开怀要跟郑驰乐学医,心里也欣慰得很。他感慨:“虽然只继承了这一支,但也很不错了。” 郑驰乐说:“道长您一定得好好等等,也许还有其他人在别的地方,只是国内那么大没找着而已。除了国内,港城、澳城和琉球那边也都有可能有人在传承着师门的东西,现在那边消息不通,再等几年我们把它们给收回来后就可以去找人了。” 老道人知道郑驰乐是在安慰自己,但也领受了郑驰乐的好意:“放心,我都活了快一百岁了,肯定会等到你说的那一天。” 郑驰乐可不赞同老道人悲观的语气,他笑着说:“等到那一天之后才是好生活的开始呢!” 这时道观大门又被敲响了。 丁开怀蹬蹬蹬地跑过去开门,结果就看到两个生人站在外头。 郑驰乐知道是关靖泽来了,也跟了出来。 等看到关靖泽身边站着的人他也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大兵,你怎么来了!” 居然是党校特训时跟他住在同一营房的滕兵。 滕兵热络地上前给了郑驰乐一个熊抱,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才放开:“我不是说了吗?这边的军官好考,我就往这边考了!没想到正好分到这边的军区,离你特别近!”他语气兴奋无比。 将人带过来的关靖泽面无表情地看着滕兵热烈地搂着郑驰乐说话,然后又看向站在一边满脸好奇的丁开怀。 丁开怀平时很好动,经常满青花乡跑来跑去,皮肤已经晒成了健康的麦色,可偏偏他的五官又偏于秀气,以至于他看上去就像个晒黑了的小姑娘一样! 关靖泽脑海深处那个关闭已久的检测雷达突然叮地一声响了起来。 这两个家伙里头谁的危险度比较高,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第一二六章 提醒 丁开怀也注意到关靖泽的存在,他性格开朗,一点都不怕生,高高兴兴地凑上去问:“你是师父的朋友吗?” 关靖泽听到他的称呼后微微一顿,回道:“嗯,我们一起来的,我就在山那边的榆林乡。” 丁开怀说:“哦,榆林啊,我常去,我有几个好朋友也在那边!他们以前都过来我们青花乡念小学的。” 关靖泽早就听说了这事,也跟乡里的人聊过,他拍拍丁开怀的肩膀说道:“我也跟他们聊过,他们都把你当头儿了。” 他特别注意丁开怀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丁开怀跟郑驰乐特别像。不是说模样儿像,而是性格很像,别看丁开怀长得秀秀气气,他可是实打实的“孩子王”,同龄人里就没有不听他话的。 而且郑驰乐跟他说起过丁开怀的身世,这小子跟郑驰乐一样命途多舛,小时候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郑驰乐本来就特别喜欢这孩子,现在还把这小子收了当徒弟,往后可能就要朝夕相处了。 关靖泽想到这个就酸得冒泡,恨不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丁开怀并不知道关靖泽在想什么,他巴巴地问:“这个大哥是谁来着?好像跟师父挺熟的。” 关靖泽知无不言:“他叫滕兵,跟你师父一个地方来的,是个老兵油子。前两个月你师父和他一起集训过,交情还不错。” 这时郑驰乐跟滕兵也叙完旧了,转过来推推丁开怀:“大兵,这是我徒弟,叫开怀,这名字跟我有缘吧?” 滕兵伸出大掌揉揉丁开怀的脑袋:“还真有缘!” 接着四人坐下来聊。 滕兵说起自己出来放风时遇上关靖泽的经过。 滕兵考到了怀庆军区这边后日子也不太好过,就算是军官也有大小之分,他就是最小的那个。人生地不熟,做事处处被压制,滕兵心里闷得慌,就趁着休假跑出外头走走。 这一走就碰上了在榆林乡到处走访的关靖泽。 他虽然没见过关靖泽,但听说关靖泽是淮昌来的以后就上前搭讪,于是他们就一起上山来了。 滕兵也听说了郑驰乐和关靖泽分到的是什么地方,他说道:“大家都不容易啊,不过这几天我都在想新的训练方案,到时候非操操那群家伙不可。现在我才知道当初我们头儿面对我们时的心情——对他们稍微仁慈一点都觉得对自己太残忍了!” 郑驰乐想到滕兵的丰功伟绩,再想想滕兵现在的位置,马上被逗笑了:“真想瞅瞅你训人时的表情!” 关靖泽说:“听说你们最近有大动作?” 滕兵说:“这我倒不清楚,不过训练量确实加大了。” 郑驰乐的注意力被关靖泽引了过去:“你从你二伯那得了什么消息?” 关靖泽点点头,看着郑驰乐慢悠悠地说:“二伯要调到怀庆来了,也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儿。” 这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 关家老二过来会有什么动作,关靖泽能不知道吗? 明知道关靖泽在忽悠人,郑驰乐也只能说:“神仙打架,我们也插不了手,还是顾好眼前的事比较重要。” 可话题被关靖泽这么一带,一下子就没人说话了。 滕兵最先说:“要真有大动作的话,我得赶紧回去睡个好觉!”他本来就是个好战分子,听到未来可能有派上用场的地方他哪能不兴奋?滕兵越想越待不住了:“我先回去了,下次休假我再过来找乐乐你说话!” 滕兵走了,丁开怀就很好解决了。郑驰乐确实有事要跟关靖泽聊聊,转头对丁开怀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他指着关靖泽介绍,“他叫关靖泽,你叫他靖泽哥就好。” 丁开怀喊得很爽快:“靖泽哥!” 关靖泽点点头:“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丁开怀觉得关靖泽真是个很和气的大好人!他挥挥手:“没事,这山路我常跑,别说还有月亮呢,就算闭着眼我都能走!” 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只剩郑驰乐和关靖泽留在原地。 郑驰乐倒也没急着问关靖泽故意吊自己胃口的事情,而是说起叶仲荣给自己写信的事。 关靖泽听完后有些讶异:“看来他真的很看好你。” 郑驰乐一点都不知道谦虚两个字怎么写:“当然,也不瞧瞧我是谁。” 不过他心里没太在意这件事,梁信仁当初说过的,叶仲荣本来就非常关照年轻一辈。 郑驰乐乐完了,笑眯眯地说:“这么好的机会一定得好好把握,你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的,一并写给我,明天邮递员进来后我一起交给他们。” 关靖泽原本来担心郑驰乐受到影响,听到他这么“物尽其用”,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还真敢想。” 郑驰乐说:“他都送上门来了,不好好用用怎么成?” 关靖泽说:“也对,等下我就给你写点儿。” 郑驰乐大点其头:“孺子可教也。” 话题到这里就断了。 见郑驰乐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其他东西的意思,关靖泽只能说:“我检讨。” 郑驰乐瞧了他一眼:“检讨什么?” 关靖泽说:“我故意把滕兵引走。” 关靖泽那点儿小心眼儿,郑驰乐哪会看不出来。他顺着关靖泽意思让丁开怀也先回去,就是不想让关靖泽心里不舒坦。 关靖泽是他要相守一生的人,能照顾关靖泽感受的时候他当然会把关靖泽的感受排在前面。 他笑眯眯地说:“别急,虽然这么说有点重色轻友,不过我确实没生气。我们现在也难得碰面,我也希望我们能单独相处久一点儿。” 听到郑驰乐直接明了的话,关靖泽心里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他亲了郑驰乐额头一口,说道:“有时候真是恨不得把你藏起来,谁都不让瞧。” 郑驰乐瞅着关靖泽:“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吧?你这脸蛋儿才真是,”他凑上去也回亲了关靖泽一口,“才真是招人极了!要是再长开一点肯定就祸国殃民了——等等,那只混球又砸我!” 郑驰乐跳起来,立刻瞧见了屋顶上那个卷着尾巴逃跑的小小背影。 郑驰乐:“……看看,连松鼠都被你迷倒了!” 关靖泽:“……” 被那只松鼠这么一闹腾,刚才那点儿暧昧的小气氛倒是散掉了。 关靖泽说起关家老二调任怀庆的事情。 这就牵涉到接下来的建国后第三次军改,关家老二坐镇怀庆,应该是顾忌到怀庆与苏联、南北高丽接壤,又跟东瀛隔海相望。这种地方最容易出问题,毕竟眼看着有便宜可占谁也不会假装高尚,换成是苏联那边有机可乘华国这边也不会坐失良机。 郑驰乐听完后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你记不记得苏联那边可能会发生的核电站事故?” 关靖泽眉头一跳:“当然记得。” 郑驰乐说:“这个事故对苏联的打击很大,同样的,带来的后果也很严重。算算时间,应该会在明年四月发生!” 郑驰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后来他去过苏联那边交流——那时候已经被称为前苏联。那时候他直接跟一部分参加救援工作的幸存人员接触过,对这个事故带来的严重后果了解很深! 当时参与救援工作的人将近百万,其中死亡人数达到了六万,受伤、受辐射而患重病的将近三十五万,很多幸存者还落下了终身残疾。郑驰乐在看到幸存者备受病痛折磨的状态后第一次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因为这些人工辐射物对人体造成的影响比天然的疾病更深、更细,现有的医学系统对上它们时根本无计可施。 即使那样的事故不是发生在国内,他也没法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可他们能怎么阻止? 郑驰乐站起来来回地走动:“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止这桩事故发生?” 关靖泽见他像个小老头儿一样背着手转悠,也被他的焦躁传染了。 他们都不是那个领域的人,连核电站为什么会爆炸都搞不清楚,难道直接跑过去对他们说“接下来会爆炸,你们要做好防范措施”?而且建国以来华国和苏联的关系逐渐恶化,来自华国的声音很难传达到苏联那边。 关靖泽说:“我们想想办法,还有大半年,应该还来得及。” 这个话题让气氛有些沉重,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郑驰乐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管有没有效,我先央人帮我做辐射致病专题。虽然我脑袋里有不少资料,但没法说清他们的来源,到时候你帮我打打掩护,我接触不到的东西你先帮我打通关节。” 他的目光瞄准的是被称为“新医学发源地”的《医学平台》,因为这个杂志在整个医学界的地位是没有任何刊物可以媲美的,它受到世界各地的关注,就连不少苏联人也曾经在上面发表文章或参与讨论。 这是一个可以向苏联发出声音的途径。 关靖泽举一反三地说:“我也可以试着往《环球时事》和《日报》写稿子,将大家的目光引到这上面来。关注的人多了,苏联那边应该会慎重对待,不会再出现操作失误的情况。” 郑驰乐对关靖泽的笔杆子自然是信任的,不过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这么干会不会太突然了?” 关靖泽说:“最近负责研发这一块的老先生病情又加重了,二伯过来前还去看过他,到时候我跟二伯好好聊聊再来写这份稿子,也算事出有因。” 郑驰乐想到那个埋头研发核能的老人家,心里又是一沉。他们学医本来就是为了减轻病人的病痛,可是面对这些陌生而狰狞的辐射病,他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郑驰乐说:“我最近忙过了头,学东西的脚步落下了不少,明天开始我得重新把丢开了的东西捡起来。一路都顺风顺水,我被惯得自满了,其实我不能解决的东西还有很多,绝对不能有半点放松。” 关靖泽不想郑驰乐累着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郑驰乐说:“这点事儿,哪里会累。走吧,我们回去,养好精神明天还要做事。” 关靖泽点点头,跟郑驰乐一起往外走。 不知不觉,松林间这条小路他们已经走了挺多遍。 等到了分别的路口,他们都停住脚步。 郑驰乐说:“赶明儿我写好了稿子就让你给我看看,有什么纰漏你得给我先找出来。” 关靖泽点头:“没问题,我也把稿子写好拿给你,你也给我修修,毕竟一个人的想法总有局限。” 郑驰乐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踏着月色各自下山。 经过来回五次的交换意见和修改,两边的定稿都出来了。不过他们没准备孤军奋战,又将稿子分别发到吴弃疾、陈老和耿老那边,吴弃疾跟《医学平台》那边有交情,要是他也肯定了稿子的话发表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而通过陈老自然是想走陈老的途径向《日报》投稿,虽说他对自己的稿子有信心,但有陈老作保能发得更快!至于耿老爷子则是跟《环球时事》那边有关了,耿老爷子做了大半辈子的对外工作,跟《环球时事》这个备受关注的时政大平台当然很熟悉,事情紧急,关靖泽也只能厚着脸皮走捷径了。 收到稿件后的三人反应不一。 吴弃疾敏锐地从郑驰乐的稿件里嗅出了不寻常:“你有些地方在故意夸大,医学上的东西要实事求是,不能哗众取宠。我帮你改几个地方,要不然过不了。” 郑驰乐接到意见后就知道自己确实是急了点,在有些地方写得太虚。他赶紧又做了一次修改,重新寄回去让吴弃疾帮忙转投。 这次吴弃疾照办了。 而陈老接到稿件后则跟往常一样先严厉地批评关靖泽:“做事要专心,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来,心思杂了事情很难做好。”接着同样是针对稿子给了些修改意见,让关靖泽修完再发回去。 对于帮不帮忙推荐却只字未提。 耿老爷子那边的话说得更直接:“这话题不错,听说老美那边挺担心苏联那堆核反应堆的,扔出这份稿子后应该会很热闹!不过这事儿比较敏感,你还小,尽量别处这个头,还是由我来吧。你要是还想发,就跟在我后面来发。” 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们之所以没央求其他人上阵是因为不好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耿老爷子自己说要出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关靖泽也从耿老爷子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自从苏联最大的核电站在八年前建好以后,老美那边时不时就要出来刺几句——毕竟这东西威胁性太大,要是不想办法限制的话实在太危险了。 耿老爷子发个稿子虽然是件小事,但他的身份决定了这事情的性质:这是在像老美那边靠拢。 收到耿老爷子的回信后,关靖泽对郑驰乐说:“也许上头准备和老美那边交好。” 郑驰乐听到这个消息还挺高兴的:“长期不说,至少短期内这是好事。” 现在华国很多技术都很落后,要是跟老美那边建交,多使点儿劲还是能掏出些有用的东西! 关靖泽说:“希望如此。” 夏天渐渐接近尾声,秋山慢慢山上了红意,连山顶的松林都慢慢变得针叶稀疏。 在秋老虎刚刚开始发出低吼的时节,苏联那边突然就接收到了来自各方的质疑。 首先是有部分医生开始对核电站附近的居民们感兴趣,为他们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一问才知道是在调查有没有人患上辐射病;《环球时报》上突然涌现出一批文章,开始还是客观地评议核能应有的利弊,后面跟上的那些就变成了话里话外都在暗喻苏联那些反应堆的安全性,讽刺苏联财政紧张可能连核电站的维护都成问题,赶紧关掉才是正确选择。 苏联最高领导听到这些消息后也没放在心上,不过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找来了相关负责人让对方好好干,别让那些资-本主义恶棍等着了苏联的笑话。 负责人听完后打了包票,回头叫人仔仔细细地做了回彻底的查检。 不细查还好,一细查,所有维护人员都吓了一跳,马上向负责人报告:“四号站反应堆好像不太稳定,要不要立刻来一次全面的检修?” 负责人正在看《环球时报》上刊登的一篇讽刺文章,里头活灵活现地描写了一旦事故发生可能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在他看得满头冷汗的时候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惊得他跳了起来:“要,当然要!检修,全面检修!” 第一二七章 贾立 苏联那边的动作并没有传到郑驰乐和关靖泽耳中,他们做完自己能做的事就把它给搁下了——毕竟他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就算继续着急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开始做自己的正事。 秋天的山林是最热闹的,山脚到半山腰都是落叶林,树叶或黄或红,看上去赏心悦目。 虽说项目款还没有拨下来,但郑驰乐早就已经带着人在山里面取点试种。 前段时间有个投资商想过来买山改种经济林,出的价钱非常让人心动,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可郑驰乐硬是让把那个投资商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当时郑驰乐就说:“森林是宝贝,绝对不能动。我们种的药材大多喜欢阴凉的环境,大树就是它们的天然大伞,所以一定要保护好。” 这个道理很明白,大伙都能听懂,也就没了异议。 这天县里派了人下来考察,居然是郑驰乐见过的两个老熟人,米立和贾立。 米立负责县农业这一块,郑驰乐这个项目递上去后就落到了他手里。而贾立却是自己跟过来的,自从他跟王季伦闹翻以后行事就很古怪,谁也弄不清他想做什么。 他要跟,米立也甩不掉,索性就让他一起来了。 路上米立给贾立说起郑驰乐做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别把像以前一样把人家的事情给搅黄了。 贾立一句话都没说,等到米立念叨到村口时他才回了一句:“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米立被他噎着了。 远远地,贾立两人就看到个半大少年站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 那少年同样也看到了他们,他撒开腿就往他们跟前跑:“您好,你们是县城来的吗!我叫丁开怀,是小郑乡长叫我来接人的。” 听到小郑乡长这不伦不类的称呼,米立笑了起来。他可以想象郑驰乐跟乡里的人是怎么相处的了。 这家伙容易让人心生亲近,做事又靠谱,大伙自然对他又爱又敬。 他瞧着丁开怀有些眼熟,说道:“你是不是在县里念书” 丁开怀应得爽快:“是啊,上回老师带我去林场那边参观,还见过米主任您哪!” 丁开怀这么一说,米立就想起了,恍然说道:“原来是你这娃儿!” 贾立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没有丝毫用处的客套和寒暄上面。” 贾立说话一向不讨喜,米立也没放在心上:“他这家伙就是这臭脾气。走,领我们去找你小郑乡长。” 郑驰乐早早就接到了米立要来的消息,却没想到来的居然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不知道具体职务的贾立。 米立似乎注意到了郑驰乐的疑惑,笑着说:“县里的人都去市里学习了,这事全由我负责,所以你给我介绍就成了。” 贾立说:“明知道有考察任务还屁颠屁颠地跑去市里,不就是想着多凑点‘资历’往上爬吗一群看到粪就往上凑的苍蝇。” 这话就有些难听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扔下考察的事情往市里跑是太急切了点,但也不能说人家是苍蝇爱粪啊! 米立刚要说点什么,贾立却已经盯着郑驰乐看了。 郑驰乐穿着灰色的细毛毛衣,是孙茹给织的,入秋就寄了过来。孙茹非常用心,样式比之市面上卖的还要精致,郑驰乐穿着身上特别有精神。 他也正正经经地打量着贾立。 比之第一次见面,贾立似乎没那么瘦了,看起来也精神了许多。说话时虽然还是阴阳怪气,眼神却不像初见时那样笼着一层灰霾。 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但郑驰乐却非常确信它的准确性。 在这段时间里这个人也许遭遇了什么或者想通了什么,虽然古怪的脾气还没完全改掉,芯子里却肯定已经不太一样了。 郑驰乐笑着说:“林业农业都是米老哥的老本行,来米老哥一个就可以顶十个。”他看着贾立问,“不知道这位是……” 贾立自己答:“贾立,人事那边的。” 郑驰乐爽快地改了称呼:“贾哥。” 郑驰乐把丁于飞等人找来一起当陪客,领着米立两人去试点的地方视察。 郑驰乐负责给丁于飞讲解具体的举措,米立听得很认真,还把相机胶卷都准备好了,一路边做记录边拍照。 在所有栽培药物之中人参是战线拉得最长的一种,最早也要七年才能收获,要价钱高得等个八年。 不过青花乡这边有大量的森林腐殖质地质,是林下参的天然栽培基地,郑驰乐觉得不利用上就太可惜了。 要知道人参向来是野人参最受欢迎,但野人参因为人类的采挖日渐稀少,供不应求;其次就是林下参,顾名思义,林下参就是在林木底下进行人工栽培的人参,由于生长环境类似于野人参,品质也与野人参最相似,较之田园栽植的人参价钱要更高一点儿。 林下参的栽培技术郑驰乐是有的,他跑了趟省会找蔡老打探消息,一批好种子也被他弄到手了。 人参种子要提前催芽才会发芽,郑驰乐一早就组织好人口展开前期的准备工作。 经过两个半月的催芽,人参种子都在半个月前裂了口。所有人都知道人参是好东西,干活都非常积极,很快就在郑驰乐划定的区域播下种子。 半个月过去,林下的一块块小苗圃就长出了喜人的绿,矮矮小小,但看起来生命力旺盛得很。 郑驰乐说:“林下参这边是长期战线,短期的我准备种白芍、半夏、甘草、百合、麦冬这一类,这些药材市场价格不是很高,但长得快,销路稳定,收益回得快,这样就可以‘以短养长’,在人参这边还不能收获的时候维持收入。而且像甘草、麦冬、百合这些可以开发成食材——这是另一个设想了,等栽种规模确定下来就可以商量后续的发展方案,总之要让大伙种下去就不用为别的事发愁。” 米立本来就是这一块的行家,虽然不太了解药材这一块,但越听郑驰乐的说法越靠谱。他已经不怀疑它的可行性了,反而更好奇郑驰乐接下来想怎么做:“你把你后边的打算也给我说说。” 郑驰乐也不隐瞒:“后边的打算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跟别的地方一样搞个‘农家乐’而已。现在经济发展起来了,有钱的人也多了,他们对生活的追求就多了品质这一项,等我们的林下药圃搞起来了,正好可以在山下造些简单的农舍供人住宿和吃饭。” 这确实是没什么新意的想法。 米立皱起眉:“这恐怕不好搞,我们这边太偏了,肯来的人恐怕不多。” 郑驰乐说:“落后的地方永远都会有,但不会有永远落后的地方。”他笑得很笃定,“说不定等过两年,想来我们这边的人就多了呢?” 一直在一边跟其他人说话的贾立突然转过头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讶异,然后朝他笑了笑。 贾立偏开头,心里却回荡着郑驰乐随口说出的那句话——“落后的地方永远都会有,但不会有永远落后的地方”。 郑驰乐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可给人的感觉却十分自信。事实上郑驰乐这个人本来就非常自信,回头看看他来怀庆后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是又稳又平,大步大步地往前迈。 青花乡贾立以前也来过几次,不是说青花乡以前不好,毕竟丁老书记也是个很好的领头人,以前的青花乡内部纵然有纷争,对外时却还是很团结的。可因为以前两边心里都有疙瘩在,一见面难免有些剑拔弩张的敌对感。 这一次来却有些不一样,每一个同行的人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笑容——不是假意应对也不是谄媚逢迎,而是真心实意的笑。问起自己负责的事他们都答得非常爽利,显然对自己负责的工作很熟悉,并且为它感到自豪。 青花乡的面貌也许还看不出有什么改变,但这些人的面貌却绝对已经焕然一新。 而一个地方要改变,靠的就是人。 贾立回想着郑驰乐朝自己露出的笑容,心头猛跳。 自从跟王季伦交恶,贾立就有些心灰意冷。 贾立并不是延松人,他是正正经经地从党校分过来的。他其实是首都贾家的人,但他最不喜欢的也是这个贾姓,因为他的父亲去得早,他又不讨老爷子喜欢,早就被家族排除在外。 他跟贾家那边的关系一直很糟糕。 而贾立最反感的人就是他叔叔贾贵成,贾家这些年渐渐没落,偏偏贾贵成还顶着贾家这块招牌上蹿下跳地招人厌! 更别提那些年来贾贵成给他下的绊子了。 贾立曾经也是有志气的人,结果他才出来没几年、刚刚得到王季伦的信任就被贾贵成耍了一大把。别看贾贵成没走上仕途,他在首都的人脉却不容小觑,贾立来到这边后贾贵成假笑着给延松招来了几个投资商,说是要尽尽作为叔叔的义务帮侄儿一把。 贾立从小被贾贵成那一系的人打压,都被挤到边缘地带了,哪会相信他有那么好心?他二话不说就把那些投资商骂走了。 结果就是王季伦跟他翻了脸,将他扔到个闲职上。 贾立知道这事是没法解释的。 他是拿贾贵成一点办法都没有,贾贵成那人心思阴险,要是想弄死他怎么都会有办法。比如这件事吧,如果他不把人赶跑,后面贾贵成就能动用更多的手段来针对他! 可就算把人赶跑了,他还是着了贾贵成的道。 偏偏这些事又不能跟别人说,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贾立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变得很消沉,两年以来没再管过任何事。 那天看到郑驰乐报道,贾立不知怎地就对郑驰乐关注上了。 等发现郑驰乐没跟自己一样急着往县城发展,而是踏踏实实地留在原处做事时,他开始去了解郑驰乐做过的事。 越了解,他就越心惊。 这个比他小上七八岁的家伙实在很了不得,以前的事情不说,光是他来到延松后的事就足以叫人吃惊了! 即使他已经被挤到贾家外围,对于首都那边的消息却还是比其他人要清楚。郑驰乐分明是关家人起内讧的炮灰,因为跟关振远的儿子走得近所以被殃及池鱼了!偏偏郑驰乐没有半点炮灰的自觉,硬是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 而且处在这种紧张的工作状态之中,他在前段时间居然还在《医学平台》上发了一篇文稿!贾立是在互联网上看到的消息,有个网站专门在网路上授权转译国外的新刊,其中就有一篇郑驰乐的稿子——因为是国人写的,所以在互联网上的关注度非常高,贾立也看了。 当然,稿子在《医学平台》上署的名并不是郑驰乐,而是“岚山野医”。贾立之所以知道它是郑驰乐写的,是因为他那天在邮局偶然看到郑驰乐往外寄的稿件,那时候是下雨天,邮递员不小心把外封弄湿了,手忙脚乱地给稿子更换外封。 就是那么一瞥,贾立就把那份修改稿上的内容给记住了。没想到隔了一段时间,《医学平台》就把它归在“岚山野医”的名下。 岚山岚山,可不就是淮昌那边的吗?联想到郑驰乐就是淮昌那边的人,贾立意识到自己发现了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他回头查了查以前的旧刊,将“岚山野医”的稿子都读了一遍,敏锐地察觉前期的文章跟后期的文章有点儿差异。而且这差异非常古怪,“岚山野医”早期的文章非常老练,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风格正好和他的名字非常贴切;后期“岚山野医”中后期的文章却慢慢地转变了,像是注入了新的思想,所有的观点都在原有基础上往前走了一大步。 贾立一下子就得出了跟事实很相近的推测:“岚山野医”这个名字前期肯定不是郑驰乐自己在用,到中后期才慢慢由郑驰乐接手,只不过郑驰乐也不是独立使用它的,每次发稿依然要听这个名字的原主人的意见。 这样的解释让贾立稍微能接受一点。 毕竟按这个岚山野医出现的年头来算,郑驰乐那时候才十一二岁,真要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就太耸人听闻了——像他推测的那样,有人手把手地带着他走出来才合理! 不过不管怎么样,郑驰乐的种种表现都足以让人吃惊得合不拢嘴。 于是不知不觉间,贾立对郑驰乐的关注越来越多。 这次听说米立没管住底下的人,只能自己跑青花乡考察,贾立就自个儿跟了过来。 他是想近距离地看一看郑驰乐。 郑驰乐有些纳闷贾立的表现,但想到这家伙的脾气本来就很古怪,也没放在心上,继续领米立走在新开辟的山路间。 没想到走到一半贾立突然开口:“我记得上头有间道观,我们上去看看吧。” 郑驰乐微讶:“贾哥来过?” 贾立说:“来过两三回。” 郑驰乐也听说过贾立的事,顿时有些意外。贾立在传言中都是孤僻又孤傲的家伙,一张嘴能刺得人浑身不舒坦,没想到连青花乡这些穷地方他都来过几回。 郑驰乐还没回话,一边的丁于飞就说:“上头确实有个道观,不过那个守观的老道长一般不让人进的。” 贾立说:“听说你们给王书记家里道歉了,那你们给那个老道人道歉了吗?”他是问丁于飞,目光却瞧向郑驰乐。 要是以前提起这些事,丁于飞可能会不当一回事。可深入地了解了当初的真相之后,丁于飞听到相关的话题后神色变得很郑重,他认真地回道:“当然,我们都道过歉了。老道长虽然不太理会我们,但慢慢也开始允许我们帮忙修缮道观。” 贾立点点头。 郑驰乐可是人精,哪会不明白贾立提起这个话题的用意。从贾立的脾气来推测,要是丁于飞说出否定的答案,这家伙肯定会不屑一顾地蔑视他:“小小年纪光知道作秀!” 郑驰乐也没生气,笑着插话:“走了这么久还真的有点累了,道观也不远,穿过前面那片松林就是了,我们可以上去喝口水。” 米立不知道贾立打的是什么主意,但确实有些口渴,闻言也就跟着郑驰乐往松林那边走。 老道人正在扫道观大门呢,见到郑驰乐领着人来,面色一黑,转身就要关门。 郑驰乐跑过去扯住老道人阻止他关门的动作:“道长你别忙着赶人,我们就坐一会儿,喝口水就走。” 老道人乜斜他一眼:“你别把我这当自己家。” 郑驰乐还是扯着老道人的道袍不放,没脸没皮地拉关系:“师叔祖!” 老道人哪受得了郑驰乐这作派,绷着脸把扫把一扔:“……你自己招呼!” 郑驰乐麻利地帮他把扫把捡起来放到一边搁好,回头又是一脸正经的模样:“米老哥,贾哥,你们进来吧,我给你们倒水去。” 一路乖乖跟在一边的丁开怀马上说:“师父我去!” 郑驰乐也乐得有人提自己跑腿,拍拍丁开怀肩膀说:“那就你去。” 丁开怀撒腿就跑。 米立说:“你什么时候当了这小子的师父?” 郑驰乐解释:“这小子上回见他以前的校长病了,心里又着急又难过,过后就找上我说要学医。” 米立说:“倒是个有心的孩子。” 贾立没再说半句话。 休息了一会儿,米立又继续跟着郑驰乐考察,一直走到傍晚才回到山脚。 想到郑驰乐把大院还给了王家,米立问:“你们住的地方建好了吗?” 郑驰乐说:“建好了,就在东村和西村之间的空地那儿。”瓦房建得快,乡里人都齐心地来帮忙,小学开学时他们就已经搬进了新住处。 米立往郑驰乐指的方向一看,就瞧见县委的新住处刚好把东村和西村连起来。 这倒像个好预兆:两村大概要重修旧好了。 米立说:“现在大都改建楼房了,你们这边怎么不跟他们一样一步到位?” 贾立嘲道:“何不食肉糜。” 米立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青花乡哪来的经费!可被贾立冷嘲热讽了一路,他的脾气也上来了,没好气地说:“贾立,您能消停一会儿吗?” 贾立没说话。 郑驰乐打圆场:“都到饭点了,不如米老哥你们到我们乡委的小食堂这儿吃个饭吧。” 小食堂的“小”字非常贴切,它是由乡委众人的家眷分批轮流地给大伙做饭,全部人坐在一起吃——饭钱是大伙月头统一交好的。这是在学校住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后来大伙都觉得这样吃饭省时省力,还能边吃边讨论事情,就把它当新传统延续下来了。 听说县里来的人要留下吃饭,饭菜很快就张罗好了。 丁老书记和郑驰乐都不喜欢铺张浪费,菜色一向都很简单,不过营养很均衡。条件所限没找多少肉菜,就切了块大火腿来招待客人,余下的都是平常吃的菜:自家产的蛋、自家发的豆芽、自家栽的菜…… 正等着上饭呢,丁开怀就提着个大篓子跑过来:“师父我给你们抓了鱼!” 郑驰乐揉揉他的脑袋瓜:“又给我们加菜来了?你帮忙杀一下再拿去给丁姨她们做。” 丁开怀爽快地捋起袖子:“好!我这就去!” 郑驰乐坐回原位摇摇头说:“这小子就是精力旺盛。” 米立笑了:“有活力是好事。” 饭桌上众人边说边聊,很快就把饭菜都解决掉了。 米立和贾立又坐了一会儿,终于动身回县城。 一路上贾立都在闭目养神。 米立见沉默太久了,忍不住起了话头:“这个郑驰乐给人的感觉真的不太一样。” 贾立还是不吭声。 米立也没兴致拿冷脸去贴热屁-股了,索性也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没想到第二天米立就得了个让所有人都大掉眼镜的消息:贾立要去青花乡当副书记! 青花乡好像突然就变成了抢手货,本来大伙都觉得大概就是丁于飞勉强顶丁老书记的位子吧,偏偏上头把郑驰乐派了下来。这郑驰乐还没呆多久呢,贾立又要跑下去凑热闹! 别看贾立现在只是兼了个闲职,算起来却也是县委的人!调职一般只有平调和升迁,哪有往回跑的道理? 很多人都觉得贾立肯定又狠狠地得罪了王季伦才被这么安排。 米立跟王季伦交情不错,他没瞎猜,直接去问王季伦。 一问之下才知道贾立是自己要去的。 王季伦说:“贾立这人没那么你们想的简单,变成这两年那模样肯定事出有因。这两年来我也劝过他几回,都没什么效果。听说他很关注小郑乡长的事,大概是动心了。” 米立讶异:“动心?” 王季伦说:“都过去了,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当初贾立给我提过很多建议,都很有用,只不过上回我因为投资商的事跟他闹翻了,他就没再来找我了。我觉得他可能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想走在明面上,所以才想找个理念相合的人暗中出出主意,”他顿了顿,摇了摇头,“只是我不太符合他的要求。” 王季伦站在窗边看向青花乡的方向。 那里的乡委应该已经添了个清瘦的新成员? 就是不知道郑驰乐有没有那个能耐留下他了。 第一二八章 父心 延松和柳泉挨得近,榆林和青花更是只有一山之隔,消息很灵通。当天下午关靖泽就听到了贾立“投奔”青花乡的消息。 关靖泽对贾立这人了解不深,只觉得有些耳熟。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这是首都贾家被人遗忘掉的“长房长孙”,贾家的成分比较复杂,家里没有职位很高的人,但在民众里头知名度挺高的,用贾家人的说法来说就是“甘做桥梁”,也就是作为上意下达、下意上传的中间人物。 比如这一代里头最出风头的贾贵成,他就是着名的“桥梁人物”,最近他办的报纸《民声》也出炉了。 据贾贵成所说,《民声》的宗旨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联合首都政法学院对最新政策、最新法规进行解读,进行“全民普法”宣传;另一发面则是开辟专版传达民声民意,为挖掘法律盲区、提出新发新规做准备。 光这么看当然是好的,不过贾贵成这人在外面的风评虽然很好,在关振远那的评价却不太好——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反对先锋”,以“不畏强权”着称。 可知情人都晓得,他不畏的强权都是他得罪透了的那些。对于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他当然表现得强硬又刚直。 比方说叶仲荣。 关振远说贾贵成跟叶仲荣曾经是知交好友,只是贾贵成曾经在叶仲荣背后插过好几刀,后来他们的理念也发生了重大分歧,最终终于彻底反目。 由于郑驰乐的关系,关靖泽对叶仲荣没多大的好感。但如果客观地来评价,叶仲荣这个人在正事上的观念和思路都是非常端正的,要不然他身边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紧随着他的脚步前进。 贾贵成的文稿他也看过一些,观点不能说错,但始终脱不了一个“偏”字。他最擅长的就是抓住一个偏门的、片面的东西来发散,偏偏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在知识分子里面也有一批追随者。 联系到叶仲荣从十年前就当着荣誉主编的《新风》杂志,就会发现贾贵成办的这份新报纸分明是在跟关振远打擂台。这不是关靖泽的臆测,贾贵成的原话是这样的:“新风都已经吹旧了,我们应该听听民众的声音。” 这是在暗讽关振远把《新风》变成自己宣传新政策的布告板,只知道自吹自擂。 关靖泽觉得自己要是叶仲荣,恐怕早就气得半死了。 连关靖泽都听到了贾贵成说的话,叶仲荣当然也听到了。 连他自己都很意外:他居然并没有生气。 叶仲荣这几年走得还算稳,可就是走得太稳了,心思未免有些轻飘。 这对他而言是致命的。 贾贵成针对《新风》让他意识到这一点,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对某些事情已经释怀。有个咬着自己不放的对手也是件好事,至少他会积极地帮你找出你的不足,步步紧逼让你赶紧提供改正的思路——这样的紧迫感正好可以提高底下人办事的效率。 叶仲荣将这个念头跟梁定国说起时,梁定国哈哈大笑:“那家伙听到一定会七窍生烟。” 叶仲荣也笑了起来。 梁定国说起另一件事:“关振远回首都了,你要不要跟他见个面?” 叶仲荣点点头说:“那当然是好的,这几年他在永交干得风生水起,那么多好经验可不能藏私。” 没想到他还没提出这个邀请,关振远就上门了。 关振远这次回首都是为了正事,得待上好几天,于是他先回了关家一趟。 老爷子待他不好是一回事,他回不回家又是另一回事。 他总不能跑去住招待所吧?关靖泽到首都后住在党校还可以说是为了方便、为了陪郑驰乐,他能吗? 就算撕破了脸也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关振远站在冷情的家门前顿了顿,还是掏出钥匙走了进去。 关老爷子正在园子里打理园圃,听到有人走过来,抬起头来一看,也顿住了。 事实上他早就接到关振远回首都的通知。 即使心里挺高兴这个儿子能回家,他还是绷起脸:“回来了?” 关振远说:“嗯,回来了。爸,你身体还好吧?” 关老爷子说:“还行,死不了。” 关振远说:“我先进去放放行李。” 关老爷子点点头。 关振远在楼梯口遇到了常年在家里做事的老人何伯,何伯看着关振远感慨地说:“小远,你好久没回来了啊!” 关振远说:“太忙了,没回来看您,对不住啊,何伯。” 想到关振远的艰难,何伯反倒劝慰起来:“哪有什么对不住的,我有什么好看?年轻人就该干一番大事业!” 关振远笑着说:“我可不年轻了。” 在老人眼里小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何伯直笑:“什么话儿,你才几岁!”但他很快又想到另一件事,“不过靖泽也出来了是吧?” 关振远说:“没错,上回他到了首都也没回来见见何伯您,我回头一定说说他。” 何伯说:“正事要紧,你说他做什么?倒是芽芽,我都没见她几回,你什么时候让她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家里这么冷清,老爷子他也不好过啊……” 关振远一怔,语气有些生硬:“大哥那个儿子不是在么?” 何伯说:“那小子看着就不是好的,老爷子早把他送回他母亲那边了。本来那边还想闹腾,亏得老爷子——” 关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拿着拐杖的那只手一抬一放,拐杖就重重地撞了一下地面:“老何。” 何伯会意:“振远你刚回来,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见关振远一脸深思地杵在那,关老爷子没好气地说:“还不快去放行李。” 跟他说一句话都嫌多,跟何伯倒是说个没完了! 关老爷子目送关振远上楼,转头又碰上了何伯。 他哼道:“老何,你是故意漏我的底是吧?” 何伯也不怕他生气:“你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我给振远指个路还不成吗?振远的脾气你可能不清楚,他可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这点是随了你的。” 关老爷子听到何伯的话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又不得不承认何伯的话,他确实不太了解这个儿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修复缺失了那么多年的父子情谊。 关振远回房后在思考何伯说的话。 何伯说老爷子把关俊宝送了回去,后面那句更是暗指老爷子对关俊宝那边也有相应的动作。 这代表老爷子没被他们蒙蔽住吗? 关振远始终不太愿意去猜测老爷子的想法,毕竟他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了,好不容易放下那份奢望,实在不想再倒退回去重新体验那种感受。 他想了一会儿,下楼吃了点东西就跟何伯说自己要出门去。 他回首都,一来是为永交争取点政策,二来则是解决郑驰乐的事情。 郑驰乐出发前就跟叶仲荣见过面了,不过叶仲荣显然并没有认出郑驰乐。但这件事肯定不可能永远瞒下去,韩老爷子、叶老爷子,乃至于韩蕴裳都知道了这件事,叶仲荣知道郑驰乐的身世也是迟早的事。 与其到时候闹出问题,还不如早早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 因此关振远敲响了叶仲荣的家门。 应门的是韩蕴裳,见到关振远后她有些讶异,然后心里有种预感:关振远上门是为了郑驰乐的事。 这是很奇妙的第六感。 照理说郑存汉都为郑驰乐安排了那样的身份,关振远是不会知道郑驰乐和郑彤真正的关系,更不会知道郑驰乐和叶仲荣的关系!可看到眉宇之中透着坚定的关振远,韩蕴裳突然就有了那样的感觉。 关振远和郑彤之间的信任,也许比她和叶仲荣之间要深。 她一开始没有跟叶仲荣说起郑驰乐的存在或许还可以用别的理由来搪塞,到后来郑驰乐都到了叶仲荣跟前,她还是闭口不谈,就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郑驰乐被教得太出色了,对于韩家和叶家这样的大山摆在面前,他也丝毫没动容——甚至连一点点动摇都没有。她知道叶仲荣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因为他们父子非常相像,从性格到行事,都莫名地相近。后来叶仲荣对郑驰乐的上心也证实了这一点,至少在郑驰乐之前她从来没见过叶仲荣因为一个后辈的来信就高兴不已。 种种迹象都一点点加重她的担心。 如果郑驰乐是个可以拉拢过来的孩子,她肯定不会犹豫这么久都说不出口。 归根到底,她还是得承认她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她的丈夫很优秀,而她并不能给他一个他应该拥有的孩子。 她所有的借口都是因为她担心失去他。 眼看一切就要在叶仲荣眼前揭开,韩蕴裳觉得自己一直用平静尝试着掩藏的那种忧心也被揭开了。 她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有人能替她说出口,也许是件好事。 韩蕴裳将关振远迎进门。 关振远看到韩蕴裳后也有些犹豫。 当初的事韩蕴裳并不知情,要是知道郑驰乐的存在,以韩家的地位也不会上赶着要嫁给叶仲荣。郑驰乐的出现对韩蕴裳来说绝对是一种伤害,郑驰乐的存在等于反复地提醒着她这个事实:她不能生儿育女,他丈夫的儿子是别的女人为他生下来的。 关振远能理解她在叶仲荣面前隐瞒的心情——就像郑彤当初对他隐瞒事实一样。 不过为了郑驰乐的将来,他觉得有必要早点将事情摊开来说清楚。 关振远坐定后就开门见山地对韩蕴裳说:“我来是为了乐乐的事。” 韩蕴裳沉默片刻才答话:“其实我早就该跟仲荣说。” 关振远说:“有些事情拖得越久就越难开口。”他郑重地看着韩蕴裳,“我把乐乐当成我的孩子来看,我希望他往后能走得平顺,所以我想把这个隐藏的地雷提前解决掉。” 韩蕴裳说:“我不知道仲荣他会有什么反应。” 关振远说:“他是个稳重的人。” 韩蕴裳犹豫了一会儿,问关振远:“乐乐跟你们家的靖泽……” 关振远微愕,看向韩蕴裳。 韩蕴裳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原本她以为郑驰乐当初给她的借口是信口胡诌的,后来却从种种蛛丝马迹发现他跟关靖泽之间的感情好过了头。 关振远听到这个问题时的反应坐实了她的推测。 韩蕴裳说:“仲荣他肯定没办法接受……” 关振远正色说:“孩子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可以引导他们做出正确选择,也可以劝阻他们放弃错误的方向,但不可能替他们做决定。不管仲荣接受还是不接受,乐乐和靖泽都不是任由我们揉圆搓扁的,他们比谁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 韩蕴裳没再说话。 这时叶仲荣回到家了。 见到关振远,叶仲荣先是有点儿诧异,而后就朗笑着招呼:“振远你来了?我还跟定国说这回一定得去找你说说话来着。” 关振远说:“我有件事必须要跟你好好聊聊。” 叶仲荣见他神色认真,顿时也严肃起来:“是永交那边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关振远摇摇头:“不是公事。” 叶仲荣看向一旁的韩蕴裳,却发现妻子神色有异,眼神有些闪避。 叶仲荣的心不知怎地猛然一跳。 他说:“坐下说话。” 叶仲荣家没有外人,叶曦明又去了韩家老五那边训练,也就叶仲荣夫妇在,因此他们就在客厅分坐两侧。 关振远理了理思路,说道:“无论你听到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谈。” 叶仲荣想不出自己跟关振远之间有什么好不冷静的,他们之间唯一的私事只有一桩——郑彤。郑彤跟关振远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谁都看得出来,当初关振远去了永交,谁都不看好他,偏偏郑彤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淮昌的大好局面跟了过去,还为关振远带去了技术和投资。 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婚姻,他跟郑彤那段过去早已经彻底地过去了。 叶仲荣没有犹豫:“行,你说吧。” 关振远说:“你对乐乐有印象吗?我是说郑驰乐,你在给他们做岗前培训的时候应该见过他。” 提到郑驰乐,叶仲荣脸上有了丝笑容:“当然有印象,”他取出口袋里的一封信,“我回来时还收到了那小子的信,正准备回来拆呢。那小子比谁都机灵,问题又特别多,而且什么都问,简直把我当万能的了。” 他口上那么抱怨着,愉悦的神情却泄露了乐在其中的事实。 关振远微怔。 他没想到叶仲荣居然在跟郑驰乐通信。 不过以他对郑驰乐的了解,那家伙恐怕是本着送上门的好事不能往外推的原则,一门心思地变着法儿将叶仲荣“物尽其用”吧? 从郑驰乐当初拒绝收养提议时开始,关振远就知道郑驰乐这孩子已经不会为那一些许的亲情动摇,他并不是不在意的,只是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足以让他去忍受舍弃其他东西的痛楚。 连曾经跟他相处过的郑彤他都能拒而不认,他又怎么可能认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的叶仲荣? 关振远委婉地说:“你知道乐乐今年几岁吗?” 叶仲荣看过郑驰乐的资料,自然不会不知道:“马上就十九了吧?” 关振远说:“没错。”他见叶仲荣似乎在疑惑,继续引导,“你记得二十年前的事吗?” 叶仲荣不假思索:“二十年前知青返城——”他突然顿住了。 连呼吸都差一点停滞下来。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把。 二十年、二十年、十九、十九…… 见到郑驰乐时那种古怪的感受、韩蕴裳好几次的欲言又止…… 叶仲荣看向自己的妻子。 韩蕴裳被他这么望过来,心脏也猛地一缩。 她突然就呆不下去。 “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落荒而逃。 韩蕴裳的逃避仿佛是在印证叶仲荣的猜测。 叶仲荣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你的意思是……” 关振远见他已经明白过来,也就把事实彻底摊开了:“阿彤发现乐乐的存在后想过去找你,辗转找了许久,打听到的却是你新婚的消息——所以我岳父就给乐乐安排了另一个身份。” 叶仲荣知道那是个什么身份:郑家的养子、郑彤的弟弟。 他立刻就想到那个正奔走于青花乡的半大少年,那孩子比谁家的孩子都懂事、比谁家的孩子都聪明、比谁家的孩子都能干,他做的事足以让很多成年人自愧不如。 他乐观、积极,做什么事都充满自信,像是永远不会有畏惧和畏缩这些情绪一样。 那样的孩子,是他的儿子。 他的亲儿子。 这个事实让他整颗心都在颤抖。 这个事实也让他过去二十年认为自己和郑彤“不过是谈了一场年少冲动的无果爱恋”显得多么可耻!那时候他因为弟弟和好友联合起来针对自己而气愤,负气之下答应了跟韩蕴裳的婚事,彻彻底底地将郑彤抛诸脑后,根本没思考过这个可能性! 叶仲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关振远。 关振远亲自来说这件事,显然是接受了郑彤为他生过孩子的事情,甚至是…… 叶仲荣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波涛追问:“乐乐他……知道吗?” 他心里还有着一丝侥幸,希望郑存汉和郑彤并没有把事情告诉郑驰乐。 如果郑驰乐知道事实,那郑驰乐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喊郑彤一声“姐”的?郑驰乐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的? 郑驰乐会怎么看他? 叶仲荣还想到年初党校集训,梁信仁将郑驰乐的稿件寄给他,他却想拿郑驰乐当靶子的事情!虽然他已经道过歉、他已经拿出了弥补的诚意,可要是郑驰乐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却是那么不愉快的情况…… 叶仲荣无法想象郑驰乐的心情。 他努力回想着郑驰乐当时的语调,却赫然发现那时候郑驰乐的语气似乎是惊人的平静,平静到出人意料,丝毫没有寻常小孩跟“叶仲荣”对话的紧张或兴奋。 陈老后来也说:“乐乐那孩子最记仇了。” 叶仲荣越想越不安。 他希望关振远能说出否定的答案。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关振远说:“乐乐他知道,他知道得比谁都要早。” 叶仲荣嘴唇动了又动,话却始终还是喊在喉间说不出口。 认真一想,像郑驰乐那种心性,本来就很难教出来。那样的脾气、那样的性情、那样的待人处事,不知道比别家的孩子早熟多少倍。 没有人能生而知之、没有人能一夜长大,所谓的早熟只能说比别家的孩子多遭受更多的痛苦、多经历了更多的磨难、多承受了更多的挫折,被比别人更艰难的境遇逼迫到不得不成长起来、不得不顽强面对。 叶仲荣想起那张还带着稚气却比谁都坚定的脸庞,久久都无法释怀。 那是他儿子——被他抛弃的儿子!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更别提给他半点关心! 叶仲荣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慢慢挤出一句话:“关于乐乐的事,你能给我说说吗?” 关振远见他神色难掩痛苦,点点头。 他说起了郑驰乐平静的幼年、说起了郑驰乐和郑存汉爷孙俩的矛盾、说起了郑驰乐被送到岚山……这大都是郑彤转述给他的,说得也不细。后面郑驰乐到关家的事关振远就说得详细了许多,特别是郑驰乐拒绝他的收养提议时对郑彤说的那番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复述。 郑驰乐对叶家的看法,几乎都包含在那里面了。 关振远说完后看向叶仲荣,却发现在外界享誉盛名的叶仲荣正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关振远不再说话,等待叶仲荣平复心情。 过了一会儿,叶仲荣挪开按在眼睛上的手掌,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缓缓说:“乐乐他不会认我这个……爸爸对不对?” 关振远客观地说:“我来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乐乐现在选的是我们这条路,那样的身份对他影响不好——而且乐乐他自己也是不愿意跟叶家扯上关系的。” 叶仲荣沉默下来。 关振远说:“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也需要先告诉你一声。” 叶仲荣问:“什么事?”他觉得不会再有别的事能让他更加震惊。 关振远犹豫了许久,还是说:“乐乐和我们家靖泽,也许会一直在一起。” 叶仲荣说:“他们感情确实很好,一直在一起……”他正想说也很不错,却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一直在一起?那一种意义上的在一起?就像男女一样?” 关振远说:“是。” 叶仲荣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质问一脸平静的关振远:“你怎么能让他们这么做?现在的社会对这种事很不宽容,你让他们这么胡来,他们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他们是想走仕途,不是别的,能这么瞎搞吗?” 关振远心平气和地说:“乐乐和靖泽都不是长辈反对就改变主意的人。我这次来就是想彻底地把事情跟你说清楚,希望你能冷静面对,不要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阻碍,至于未来的艰难和险阻,我相信他们可以应对。” 叶仲荣说:“很多时候个人的能力和决心并不能战胜一切!” 关振远直视叶仲荣:“我永远都站在他们身后。” 关振远坚定的语气让叶仲荣一下子没了言语。 关振远说:“而且乐乐他们并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者,你应该知道乐乐待人一片赤诚,给他一个乡,他可以让乡里大部分人都向着他;给他一个县,他也能做到——等他们一步步走下去,支持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少,这些人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私生活而改变对他们的信赖。再来,他们的关系也不一定会被人知晓,只要知情人严守秘密,他们在外人面前不过是感情很好的俩甥舅而已。” 听出关振远对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信任和维护,叶仲荣终于冷静下来。 他苦涩地说:“……最重要的是,我也没资格管,对吗?” 第一二九章 内情 郑驰乐并不知道首都那边正在进行的谈话,他正为杵在自己面前的贾立烦恼。 从前面两次见面来看,这家伙可一点都不好相处。 搞不明白贾立怎么自己跑了过来,郑驰乐只能干咳一声,干巴巴地招呼:“贾哥,坐。” 贾立倒是相当自如,他环顾一周,说:“我的办公桌就摆在你这边吧。” 郑驰乐的办公室本来就常常变成公用的,多个人也没什么,他点点头:“没问题。”被他这么一提郑驰乐也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们建宿舍的时候也没考虑太多,唯一空着的那间屋子我们用来当吃饭的地方了,待会儿我再找人把他收拾出来。” 贾立变得很好说话:“不用麻烦了,你不是一个人住么?我们都单身,睡上下铺正好。我的东西也不多,不会占太多地方。” 郑驰乐犹豫片刻,也点了头:“那好,待会儿我带你过去。” 乡里连电话都没装,郑驰乐也搞不懂贾立来青花乡的意图,召集乡委介绍了贾立这个新副书记,中午做了顿丰盛——相对来说比较丰盛的饭菜当做欢迎仪式,就算是接受了这么个新成员。 午休时郑驰乐就把贾立带到自己的住处。 贾立一进门就看见郑驰乐的书桌,看那样子是自己做的,不算漂亮,但看着就觉得朴实,稳稳当当地撑起垒成一座小山的文件。在旁边还有个书柜,不过摆得也大多是档案之类的东西,可以说郑驰乐简直把这儿变成了另一个办公场所。 贾立只拎着两套衣服,往床上一搁也就解决了:“你睡上铺还是下铺?” 郑驰乐说:“下铺吧,我有时候睡得晚,再上上铺可能会吵着你。” 贾立没意见,把衣服放到了上铺:“那就这样吧。”他指着书架上的书和档案,“我能瞧瞧吗?” 郑驰乐说:“当然没问题。” 这时丁于飞来找郑驰乐说话。 贾立摆摆手让他出去,一副主人翁的派头。 郑驰乐好笑之余也就跟着丁于飞往外走。 丁于飞说:“小郑书记,我搞不懂县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贾立怎么就下来了吗?” 郑驰乐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宽慰丁于飞,“不过贾立的办事能力是有的,我看过他以前写的提案,都做得很好。” 丁于飞说:“我就怕他下来是捣乱的,青花乡能有现在的状况可不容易,要是来了个麻烦精多糟心。” 郑驰乐说:“别瞎担心,贾书记不是那样的人。” 丁于飞还是不太放心:“我可是听说过他的……其他人对他的评价可不太好。” 郑驰乐说:“丁老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他真要有问题,我们还把搞不过他吗?”他挑挑眉,故意说得轻松,“他才一个人呢,我们有多少人?” 丁于飞说:“这又不是打架!”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不错,思想进步了,总算不把干活儿当打架了。” 丁于飞哭笑不得:“你别埋汰我行不!” 郑驰乐笑眯眯。 当晚郑驰乐准备上山跟关靖泽见个面或留个信,说说贾立的事,没想到贾立也说:“郑乡长准备去哪儿?能算我一个吗?” 郑驰乐有些讶异。 贾立这一天下来的表现本来就够让他吃惊了,他不仅没摆出以往那副刻薄的嘴脸,反而和和气气地向人了解青花乡的情况。一整天下来他什么事都没有插手,认认真真地翻了一下午的文件,等到傍晚见丁开怀又要去抓鱼,更是跟着他一起去了趟小河里耍,最后整回了一大盆的螺子养着过两天当宵夜。 除了听说过贾立的人之外,都觉得这小伙子特别不错,就连丁开怀也夸贾立人挺好的。 郑驰乐不知道贾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想刺探刺探呢,也没拒绝贾立的要求:“我准备上山去道观那儿走走。” 贾立说:“那就走吧,路上我正好跟你说点事。” 贾立要说的事让郑驰乐有些意外,那就是他建议郑驰乐跟关靖泽联合起来搞发展。 两边的条件是重叠的,立个共同项目合情合理。在项目前面加个“跨县”能让项目的重要性上升一个层次,也能防止项目重叠造成的浪费和不必要的竞争。虽说王季伦“抢钱”能力很出色,但柳泉那边这次来了个关靖泽,这家伙搞经济特别行,延松还能不能占上风都是未知数。 倒不如联合起来一起搞。 贾立还说了一个原因:“你跟关靖泽感情还不错吧?听说你们可是同一届的,要是照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你们少不得要争一争,还不如打破‘两王相争’的僵局。” 郑驰乐跟关靖泽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本来他们的资料都是共通的,选的路子也差不多,与其两边每次都做重复的工作真的还不如联合起来! 不过让郑驰乐和关靖泽犹豫的也是“两王相争”,他们虽然已经上任将近三个月,但对王季伦和王长云的恩怨还是不太了解,只知道他俩从成为县委书记开始就一直在争——还争得特别狠。 王长云那边先不说,王季伦做的事简直是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了,看起来不是那么好调解的。 而且王长云虽然没声没息,可真的什么都没做吗?王季伦在外头的风评难道是凭空得来的? 连省长沈其难——现在该称为省委书记了,连他的夫人都对王季伦观感极差,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王长云的好口碑。 郑驰乐和关靖泽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到的结论是得罪谁都成,千万别得罪文化人;得罪文化人还是小事,千万别得罪会做人的文化人——王长云那人绝对不是认死理的书呆子! 别看王季伦现在一直占着上风,王长云好像被死死压制着,未来能抓住好机遇更可能是王长云——毕竟他的名字都因为王季伦的“恶霸”行为传到很多人耳里了,只要他稍微做出点成绩,再往上走就会轻松许多。 换种好理解一点的说法,就是王季伦一直在发力,不管好歹都卖力地领着整个县往前跑;王长云却是在蓄力,就像是一只在伺机捕猎的猛兽,全神贯注地做着全面的准备工作。 王季伦如果不停下来好好做好规划,将来必定会走下坡路;王长云要是抓住了时机,将来必然会一鸣惊人。 这两个人要是肯相互借力,一定会走得更轻松。可王季伦一直在给王长云使明枪,王长云一直在给王季伦上暗箭,谁都看得出“两王”之间的剑拔弩张,有可能携手合作吗? 郑驰乐想到贾立曾经跟着王季伦做事,斟酌着问道:“贾哥知道‘两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立说:“能有什么事,旧怨呗。延松王家跟柳泉王家同源异支,早年宗祠还是摆一块的,后来站位置没站一起,延续到他们这一代分歧渐渐就大了。再来就是王季伦和王长云年龄相近,小时候两家人就常把他们拎出来比较,随着年纪渐长,外头的人也开始把他们摆一起议论,发展到后来就变成老对头。家仇加私怨,梁子也就结大了。” 贾立说得轻描淡写,话里的内容却一点都没让人觉得轻松,郑驰乐不太乐观:“你有把握他们同意跨县合作?” 贾立唇一撇,语带讥嘲:“为什么我要有把握?”他瞅着郑驰乐,“我就是给你指条路,做不做或者该怎么做都是你自个儿去想的事情,我又不是给青花乡拿主意的人。” 对于贾立的嘲讽,郑驰乐倒没觉得有什么。 贾立肯给建议和提供内情已经挺厚道了,这本来就是他自己该考虑的事情,没道理再让贾立想法子。他转了话题:“对了,贾哥你怎么会调到我们青花乡来?今天忙得连轴转,也没机会细问。” 贾立见郑驰乐终于问了这个问题,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转过头说:“听过贾贵成吗?” 郑驰乐点头:“听过,最近新出的《民声》就是他搞的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诚点把话说开,“我还知道他是贾哥你的叔叔。” 贾立说:“没错,他是我叔叔,不过我们的感情不太好。简单来说就是他小时候怕死了会被我老爹踩到脚底下,后来我老爹去了他高兴到不得了——可惜没高兴多久就发现还有一个我。于是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就决定在我出头之前把我摁死——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一个经营了三四十年的老家伙居然豁得出脸对初出茅庐的侄子出手,真是有能耐,光凭这不要脸的范儿就足以让他在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了。” 郑驰乐听着贾立充满讽意的语调,也不知该同情还是该笑,说不定贾贵成会将贾立视如眼中钉早早就对他出手,这张嘴也功不可没。 郑驰乐正了正脸色,问:“贾哥你会来青花乡也是他动的手脚?” 贾立瞧了郑驰乐一眼:“他现在春风得意,哪有时间理会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郑驰乐转过头:“自己要来的?为什么?” 贾立说:“我那个叔叔一天不倒,我就一天不可能出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情做做。”他静静瞅向郑驰乐,边观察郑驰乐的表情边说,“当然,我可能是个倒霉鬼,你跟我沾上了也许会很倒霉,比方说没事就被我那个叔叔使几个绊子。” 郑驰乐一顿,也静静地瞧了贾立一会儿,笑着说:“看来贾家专出胆小鬼。” 贾立眉头一跳,盯着郑驰乐等他继续说。 郑驰乐说:“如果事情真的是我知道的那样,那么你那个叔叔其实根本还没使上力呢,你已经被吓得一蹶不振——难怪他不再盯着你,你也只有嘴皮子厉害,实际上不过是个没胆量又没担当的胆小鬼。” 贾立恼了:“你懂什么!你是一路顺顺利利被人捧上来的,你知道被人背后捅刀子的感觉吗?那个人还是你的亲人!在那之前我还傻傻地觉得他是个好叔叔,对他信任到不得了,直到老爷子对我越来越厌恶、越来越冷淡,我才发现不对劲!那种人要是想算计你,你根本没办法逃开。” 郑驰乐被逗笑了。 顺顺利利被人捧上来的?对于这一世而言也许是这样没错,他一路顺风顺水,基本上没碰着什么磨难。 至于贾立对贾贵成这种“亲人”的观感,郑驰乐也是体会过的,毕竟他也曾经和叶家人交恶——只不过他们的“亲缘”关系始终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生在那样的家庭,还奢想着谈感情、谈亲情,未免太天真了。就连关振远那么豁达的人,不也对家里心灰意冷吗? 看来这贾立倒也还有几分真性情。 郑驰乐微微地一笑:“所以你不甘心对吧?你不甘心,所以急了,急匆匆地往上走,靠上了王季伦。可是你发现王季伦也没办法给你半点安全感,所以你变得越来越消沉。”他慢悠悠地踩贾立的痛处,“其实你那么容易被击垮,根本就是因为你太急了。如果你是踏踏实实一步步走上去的,该抓的权都稳稳抓在手里,谁要是想给你挖坑你肯定能想办法让他埋了他自己。可惜你不是,你急着快一点成长起来,所以想走捷径。捷径么,大多容易一脚踩空,你步子迈得越大、走得越快,暴-露的破绽就越多。” 贾立死死地瞪着他。 郑驰乐说:“所以么,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你心里怕了急了,如果没人可以依仗你就什么都不敢做。” 贾立冷笑:“你倒是很能说,说得这么轻巧,要是换了你,你敢跟我那个叔叔对上吗?” 郑驰乐敢不敢? 当初即使只有一身医术还拿得出手,他也没怕过叶家人,何况是远远不如叶家的贾家、远远不如叶家人的贾贵成。 何况贾贵成现在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要是贾贵成跑来为难他,吃亏的会是谁还不一定。 郑驰乐笑了起来,不答反问:“你要是觉得我不敢,会跑来青花乡吗?” 贾立顿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中了郑驰乐的激将,直接把心里的想法都倒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冷静下来以后他不仅没再觉得生气,还觉得郑驰乐一连甩给他的几个“胆小鬼”骂得他浑身舒坦。 因为郑驰乐完全说对了。 这正是他这两年一直没法重新振作起来的原因:连他自己都没法相信这样的自己能够跟贾贵成分庭抗礼! 贾贵成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贾贵成活得越风光,他就越消沉。要是没法克服这一点,他永远都只能活在这个阴影之下没法往前走。 贾立哼道:“你这嘴皮子也挺厉害。” 郑驰乐应:“谬赞。” 贾立正要骂他不要脸,就眼尖地松林的另一条路走上来的人。他推推郑驰乐,说道:“那家伙不是关靖泽吗?” 郑驰乐一看,果然是关靖泽来了。 关靖泽也瞧见了郑驰乐,等瞅到郑驰乐身边站着的青年,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关家和贾家虽然没什么交情,但见了面打个招呼还是要的。 他走上前问好:“贾世兄。” 贾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郑驰乐。 关靖泽也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觉得脑袋有些疼。 他向贾立解释:“我跟靖泽常在山上见面,你说的跨县合作我们也一直在讨论。” 贾立“哦”地一声,没再说什么。 关靖泽问起贾立怎么会到青花乡,贾立也一语带过:“在县里待得不舒坦。” 郑驰乐跟关靖泽说起贾立的建议和“两王”的过节,话题倒是慢慢聊开了,贾立偶尔也插几句话,在三个人之中他对延松和柳泉两县其实是最了解的,因而他轻轻点上两句,郑驰乐和关靖泽的某些盲区也被他解决了。 等郑驰乐跟关靖泽商量起下一步该做什么,贾立插话:“你那个农家旅馆的设想实在没什么新意,倒是你夹在书里那份《食疗本草》策划还挺有趣的,你在这一块路子广,可以邀到很多人给你捧场。你也知道现在很多人越来越有钱,也越来越惜命,这个方案要是能做起来,说不定能吸引到不少有钱或者有权的人。” 关靖泽盯住郑驰乐。 郑驰乐没想到贾立会注意到自己写的那份草案,摇摇头说道:“食疗这一块还很不成熟,不可能做大。” 贾立说:“没听说过物以稀为贵吗?行业的入门门槛越高就越能生钱,而且这个方案落实以后对于药材产出后的销路也有帮助,两边正好可以相互带动。” 郑驰乐想了想,对关靖泽说:“贾哥说得也有道理,我把草案给你,你给我写修改方向吧。” 关靖泽还没答应呢,贾立就说:“我也有些想法,不如我先给你写份细案。” 贾立这么积极,郑驰乐自然很乐意:“这样也好。” 贾立说:“那我这就回去动手,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郑驰乐扫了关靖泽一眼,发现他正幽幽地瞅着自己,不由轻咳一声说道:“我还要再留一会儿,先把钥匙给你吧。” 贾立爽快地接过钥匙:“好。” 等贾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关靖泽连声音都变得幽幽的:“钥匙?” 郑驰乐被关靖泽瞧得浑身发毛,立刻解释:“没有空的地方,所以他住我那儿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是单身汉。” 关靖泽当然知道自己没理由连这个都在意,可还是在意得不得了。这又不是学校的多人宿舍,只有郑驰乐和贾立住一块!贾立没缘没故怎么会调任青花乡?早不调晚不调,偏偏在郑驰乐来了以后才调,分明是冲着郑驰乐来的。 关靖泽尽量冷静下来给郑驰乐分析:“贾家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往后做事得更加小心,否则很容易被卷进麻烦里面。” 郑驰乐注意到关靖泽唇绷得直直的,一丁点儿笑意都没有,显然是很不高兴了。 他也是男人,当然清楚知道喜欢的人跟别人单独住一块时会有什么感觉——要是有人敢打关靖泽的主意,他肯定也会受不了,见到那个勾搭他媳妇儿的家伙非揍得他鼻青脸肿(下)半身不遂不可! 虽说贾立对他没什么兴趣,但他们都住一块了,也不能怪关靖泽开心不起来。 这无关信不信任的问题,只要真心喜欢就会有占有欲,连别人多瞧几眼都恨得牙痒痒! 关靖泽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心里肯定不好受。 郑驰乐不愿关靖泽把难受都憋在心里,抱着关靖泽亲了一口:“你要是生气了不用忍着,直接说出来就好。” 关靖泽吻了吻郑驰乐的额头:“你身边永远有那么多人,乐乐,我真是担心极了。” 郑驰乐听到他的话后说道:“这么不自信可不像我认识的关靖泽。”他回吻关靖泽,亲在关靖泽唇上。 关靖泽定定地瞅着他:“你再亲我,我可真的要把你吃掉了。” 郑驰乐感觉到关靖泽抵着自己的下半身起了相当明显的变化,脸色一下子黑了:“你果然还是个禽兽!” 关靖泽一脸镇定:“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没有的话那就连禽兽都不如了,难道你没动静?我瞧瞧——”他伸手就要摸向郑驰乐下半身。 郑驰乐可不想继续闹下去,要是擦枪走火怎么办? 他可不希望把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而且感觉关靖泽这家伙越来越不要脸了,说不定还真做得出更禽兽的事来! 郑驰乐果断地转身跑路:“……再见!” 关靖泽没拦着郑驰乐,毕竟他只是闹闹郑驰乐而已。真要他在这种地方跟郑驰乐做-爱?说真的,他还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只不过事情越来越多,电灯泡也越来越多,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再吃顿饱的。 关靖泽绷着脸儿走回榆林。 决定了,明天开始要大幅度增大工作强度! 第一三零章 知悉 郑驰乐回到住处时贾立正在书桌前忙活,不管他自个儿说得怎么尖刻,这人其实依然是想做出个样子给别人瞧瞧的。 贾立其实过得比郑驰乐要更憋屈,照理说他那样的身份应该备受关爱,顺理成章地成为贾家最有前程的第三代——偏偏他有那么一个叔叔。 听到郑驰乐回来的脚步声,贾立抬起头说:“回来了?我以为你们要聊得更久一点。” 郑驰乐自然不会说自己是逃回来的,他笑眯眯地回答:“想聊有的是时间可聊,不急于一时。” 贾立知道郑驰乐和关靖泽是俩甥舅,也没往别的地方想。他招手让郑驰乐过去说话:“你应该能把这些人请过来走走吧?” 郑驰乐拿起贾立列的名单一瞧,乖乖,全都是华国医学界有名的人物。 他一看就知道贾立打的是什么主意了,想引发“名人效应”嘛,当初关振远在永交就是那么干的。 郑驰乐若有所思地瞅着贾立:“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把他们请过来?” 贾立回来后认真地评估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关系,觉得可以进一步跟这两个人深交,于是也没隐瞒:“我意外看见了你往淮昌寄的稿件,又在国医论坛上看到了那篇文章,所以我知道现在用岚山野医这个名字的人其实是你。” 被摸着了这一重身份郑驰乐也不着急,就是有些意外。他瞧向贾立:“怎么就这么巧?” 贾立恼了:“难道我还会特意去挖你隐私?我也是不小心瞧见了而已。” 郑驰乐摸着下巴,一脸理解:“所以你其实是被我的才华深深折服了,特意跑来青花乡投奔我对吧,我明白的。” 贾立:“……滚!” 玩笑开完了,郑驰乐拉了张椅子跟贾立细化方案。心思被郑驰乐直接戳破了,贾立反倒变得更放得开了,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个个搬到纸上跟郑驰乐讨论。 贾立的思想是非常“新”的,郑驰乐跟他讨论起来居然毫无阻滞,两边的思维都转得飞快,只在某些有争议的地方停下来争论不休。 两人讨论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深。 这时有人敲响了他们的屋门,郑驰乐跑过去开门,居然是丁老书记的老伴。 郑驰乐关心地问:“是不是丁书记身体不舒服?” 丁奶奶说:“不是,不过老丁他也没睡,看到你们这边还亮着灯就叫我过来看看,这么晚了,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郑驰乐说:“不饿,我们晚饭吃得可饱了。丁书记最近又睡不好吗?要不我过去给他瞧瞧。” 丁奶奶说:“老丁他没事,到我们这把年纪,睡不着是正常的,你别担心。” 贾立也走过来说:“既然丁书记也没睡,我跟郑乡长一起过去拜访一下吧,白天也没找着机会。” 丁奶奶知道丁老书记对贾立的到来也很挂心,让她过来问候一声其实也是想看看郑驰乐和贾立处得好不好。她点点头说:“那也好。” 丁老书记精神比郑驰乐刚来时好多了,不过心肌疾病得长期调养,否则还是会有发病风险。 他见丁奶奶带回了郑驰乐和贾立,站起来说:“怎么都来了?我看你们还亮着灯才叫我老伴儿去瞧瞧要不要吃点什么填填肚子,可不是想让你们跑这么一趟啊!” 贾立向丁老书记问好:“丁书记,其实我该第一时间来看您的。” 丁老书记见他面色诚恳,不像是传言里头那么孤僻和尖刻,心也放下了一半:“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郑驰乐说:“我们在讨论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的短期路线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验收了,能不能有理想的成效、能不能推广开都是眼下得商量的事情。” 贾立说:“上回米主任来考察,我也跟来了,回去后也一直在考虑这边的事,所以刚刚跟郑乡长说了点儿我的想法。” 丁老书记没想到贾立刚走马上任就这么投入,心里头百味杂陈。贾立在县里虽然不讨喜,但就凭他轻松拿到乡委副书记的任命就知道王季伦其实还是挺看重他的,贾立的下放其实也意味着县委那边不会再为难青花乡。 这改变都是郑驰乐带来的。 丁老书记又细问了郑驰乐接下来的打算,郑驰乐和贾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整个方案说了出来。 听完他们详尽的计划,丁老书记万般感慨:“有你们在,青花乡一定会越来越好。” 郑驰乐说:“我们只是出个想法而已,要是上面不支持、下面不配合,再好的设想都是白瞎的。” 贾立最看不惯这种虚伪做派,立刻嗤之以鼻:“小小年纪就满口虚话。” 郑驰乐:“……” 跟丁老书记通了气,郑驰乐和贾立就开始忙碌了。说是忙碌,其实也不太忙,主要是往下分任务,任务分完了他们也就轻松了。 郑驰乐偷得浮生半日闲,跑去学校给他们检修桌椅。他这手木工还是当初跟着谭老木匠学的,难得这么多年也没落下,他自然得多用用。 老校长的病也好全了,见着他是满脸笑容:“小郑乡长,你上回说的事有消息了吗?就是‘送教下乡’的事情。” 郑驰乐笑应:“明年开春政策应该就开始实行了,毕业生的下半学期正好是用来实习的。校长您现在可以开始想想怎么留人了,您放心,青花乡的条件一定会越来越好——您可以拍着胸脯给他们保证。” 老校长虽然还是有些担心青花乡留不住人,但郑驰乐都把话搁下了,他自然也不会说丧气话。他认真地说:“我们的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孩子都很懂事,能留的人我们肯定会把他们给留下。” 郑驰乐正要再宽慰两句,就听到外头传来邮递员的吆喝:“小郑乡长,你在这啊,有你的包裹和信!” 郑驰乐跑过去说:“又麻烦你了。”他瞧见邮递员绿色的工作服蹭脏了一块,抬手给他拍干净,“每天都要你跑这么远,太辛苦了。” 邮递员也伸手整了整自己的工作服和工作帽,高高兴兴地笑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郑驰乐说:“嫂子前两天才生了,嫂子和娃儿都还好吧?” 说到这个邮递员就有些烦恼了,他知道郑驰乐也是个小医生,闷闷地把他拉到一边说话:“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好开口,你嫂子她喂孩子时就特别疼,我老妈给她寻了些偏方她又不敢用,怕影响孩子……” 见邮递员明显欲言又止,郑驰乐说:“除了疼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 邮递员面色尴尬:“也没别的,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就是、就是孩子吸的那地方好像往里面陷进去了,孩子吸得辛苦,你嫂子也疼。” 郑驰乐一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个小病,你跟我来,我教你几手——问题不大,不用药都行,把它引出来就好。” 这病在中医里头有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瞎乳,是小时候没注意,乳-头慢慢往内陷了进去。平时还好,没多大影响,到了哺乳期就遭罪了。 郑驰乐给邮递员口述了导引方法,又把它们都写在纸上交给邮递员。 邮递员听着郑驰乐的办法好像挺靠谱的,顿时喜笑颜开:“那我先谢谢你了小郑乡长!” 郑驰乐说:“小事一桩。” 郑驰乐送走邮递员,转头就瞧见贾立抱着手臂站在那儿瞧着自己。 贾立盯着他说:“你对谁都这副好亲近的模样,事事都做得那么周到,难道不嫌累吗?” 郑驰乐说:“能交好的人为什么不去交好?没有人会嫌好事太多。” 贾立没再说话,转身到外头继续忙活。 郑驰乐把信和包裹拿出来,包裹是淮昌那边寄来的,全都是解馨为他分类整理好的信件。 另一封信则来自首都。 写信的人是叶仲荣。 郑驰乐把包裹放在一边,先把信拆开。 等他打开信时却一愣。 这封信很短,字迹也不如往常端正自如。 它的大意是问郑驰乐下次到首都时能不能跟他见上一面。 郑驰乐原本还想看看叶仲荣给了什么建议,看到这封短信后失望之余又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把它搁到一边不再理会。 秋意渐渐浓了,关靖泽数了数日子,特意在月底的傍晚跑了柳泉县一趟,跟关振远通了个电话。 因为关振远生日近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总得表示表示! 没想到这一通话,就听到了这么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关振远找过叶仲荣了。 关靖泽说:“难怪乐乐说叶世叔这回不肯给他建议了,原来是爸你找过他。” 关振远说:“你跟乐乐的事我也一并给他说了,他看起来有些没法接受,不过也不会出面阻挠你们就是了,你不用太担心。” 听到关振远的话,关靖泽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知道他跟郑驰乐选的路必定不会好走,也做好了面对重重阻难的准备。来自关振远的支持让他感到感动和羞惭,关振远这几年在永交独自打拼,他作为儿子理应为关振远分忧,可他却还是得关振远张开保护伞护在上头。 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曾经那么淡漠,彼此都有责任,至少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都不是个贴心的好儿子。 关靖泽认真地保证:“爸,我一定会尽快成长起来。” 关振远说:“不用急,要脚踏实地地做事。” 关靖泽点头应是。 关振远提起另一件事:“中秋张妈会带芽芽回首都,你和乐乐到时候也有一天的假期吧?一起去首都跟芽芽聚一聚,你也很多年没回去了。” 关靖泽微讶:“回家?” 关振远说:“嗯,回家。你跟凛扬好像有联系?叫他也回去过中秋吧。” 似乎是从关靖泽的静默里读出了自己儿子的疑惑,关振远又解释了几句,将老爷子送走关俊宝的事情告诉了关靖泽。 虽说关振远跟老爷子的关系没多大改善,但老爷子已经发出了让他回家接手关家的讯号,有老爷子承认,关振远在家族那边说起话来也更名正言顺些,因而关振远也没硬扛着。 关靖泽听完后为关振远感到高兴。 关振远是个很顾家的人,前世他大伯留下那么大的烂摊子,关振远也毅然回家接手。这次关家的局势明显比“前世”要好,至少那些幺蛾子都给老爷子清理干净了!而且老爷子虽然退了下来,处境却比“前世”要好得多,至少没到举步维艰的境地,真要有心把关振远往上推的话还是能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关振远心里肯定会比“前世”舒坦很多。 关靖泽说:“好,我跟乐乐说说,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关振远意味深长地说:“在老爷子面前收敛一点。” 关靖泽觉得自己忒冤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 关振远语带调侃:“知道分寸就最好,就怕你憋太久了把持不住。” 关靖泽感觉自己的人格遭受了严重的怀疑,当下就不乐意了:“我还要去县委办事,先挂了!” 关振远在那边哈哈直笑。 难得有件能让儿子困窘的事情,不多戳几下多不划算! 当晚关靖泽就跟郑驰乐见了面。 郑驰乐听完后沉默下来。 他想过他的身世可能会被韩蕴裳说破、可能会被叶老爷子说破,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关振远出的面。对于关振远来说,他是郑彤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关振远能接受他的存在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他还跟关靖泽搅和在一起! 可关振远不仅没冷待他,还处处维护他!这件事说开了对关振远没有半点好处,甚至还可能让他沦为一桩笑话,关振远会出面没别的原因,就是在为他着想——有关振远对他的一力维护,叶家那边的人想做什么都得先考虑再三。 郑驰乐瞧着关靖泽一脸羡慕妒忌恨:“我真羡慕你。” 关靖泽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立刻没脸没皮地说:“羡慕什么,我爸不就是你爸吗?” 郑驰乐说:“……理论上我应该叫他岳父!” 关靖泽说:“平时咱不用书面用语。” 你来我往地耍了一会儿嘴皮子,关靖泽提起芽芽回首都的事情,并把关振远的提议说了出来。 郑驰乐听后沉默片刻,还是说:“要是不去的话,芽芽肯定会很失望,那就去一趟吧。” 关靖泽说:“成,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第一三一章 事故 中秋前一天傍晚郑驰乐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跟关靖泽会合。 贾立见了,站在一旁看着他整理行李,也不知道想什么。 郑驰乐问:“贾哥你不回家吗?” 贾立说:“有什么好回的?”这是破罐子摔破的语气了。 贾立在家不被待见,回去也没什么意思,除了每年过年回去当个透明人之外基本已经跟首都贾家没半点联系。这种大团圆的节日,他杵在那儿都觉得自个儿很多余。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郑驰乐也不好多劝,只能说:“那乡委可就靠你跟丁老哥了。” 贾立说:“就这么一块小地方,闭着眼都能走完,能出什么事儿。要走就走,别觉得乡里离了你就不成了。” 郑驰乐习惯了他说话的语气,乐道:“成,那我就放心地走了。” 他其实也没收拾什么,就是平时给佳佳留下的或者记下的一些小玩意儿,准备拿给佳佳当礼物。把这部分整理好后其他的就好办了,两套换洗的衣服一拎就可以完事。 郑驰乐走后贾立也没再去动郑驰乐的书架,自个儿坐到新挪进来的写字桌前写信。贾立好歹也是正正经经从党校出来的,现在虽然混得不太如意,好友还是有三两个的。 最近他给几个好友的信里翻来覆去都只提到一个名字:郑驰乐。几个好友都忍不住调侃:“这郑驰乐要不是男的,我都以为你找到了心上人了,来来回回都绕着他转!” 贾立也没生气,斟酌了许久还是下笔回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比我要小上七八岁,看起来却比我要成熟很多。同时他又保有少年人的热情,对谁都是一脸高高兴兴的样子。这段时间我辗转从修安那听说了一点他的事情,原来他的身世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顺遂。他也曾经叛逆到尖锐的地步,他也曾经消沉到不愿再跟人往来,可是他今年才十九岁,就已经自己迈出了那种境况。近来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照引着我从人生最灰暗的时期里走出来,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有了郑驰乐这样的比照,我才意识到自己必须早一点振奋起来。” 这些话贾立也只对几个最为信任的旧交说一说,照他的个性自然是不会告诉郑驰乐的。 写完信后他把信折起来收好。 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贾立微微讶异,开门一看,居然是负责这一带的那个邮递员。 他见郑驰乐不在,说道:“贾书记,小郑乡长的信你能代收吗?” 贾立说:“能。”答完后他觉得太生硬了,又补了一句,“怎么晚上来送信?” 邮递员说:“明天中秋,我们休假。我看到了小郑乡长的信怕他急着看,就先送来了,反正我家离这边也不远。”说完他搔搔后脑勺,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其实也不是光为了送信,因为过几天我孩子满月,我想过来问问小郑乡长有没空去我家吃顿饭!” 贾立说:“那我帮你转告他,他明天也休假去了。” 邮递员说:“那就谢谢贾书记了!贾书记你有没有要寄的信?我顺带给你稍出去。” 贾立说:“正好有两封,那就麻烦你了。” 邮递员说:“麻烦什么,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贾立帮郑驰乐收了信,又封好刚写好的回信交给邮递员。 这一晚也没什么事,贾立早早躺到了床上。可躺得早,睡得却不早,他脑袋一直在想着很多事。 自从到了青花乡,时间一下子变得有点儿古怪,忙起来的时候过得飞快,稍不注意一整天就悄悄溜走了;可更多的时候时间反而放慢了,慢到让人不可思议,比方说下乡的师范生还没到,他们乡委得了空就轮番去学校兼一节课,面对那一张张稚气到天真的小脸蛋时他居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再比如刚才看到邮递员憨厚又真诚的笑脸,平常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突然都清晰起来。 明明那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细细一品,心里头居然溢满了别样的滋味。 以前他的目光放得很高,这些东西根本不会看在眼里。为了早早出头,他没选郑驰乐这样的路,而是一跳跳到了县委,出的也都是大步走的主意,眼界要多开阔就摆多开阔。回头一看,自己跟以往自己最鄙夷的叔叔也没多大区别,都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走! 怨恨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会蒙蔽你的眼睛,而且它往往会把你变成你怨恨的那个人的同类。 贾立睁着眼到大半夜,披着衣服坐了起来,走到自己的桌前边翻看摆在一侧的材料边伏案书写。 一点橘黄色的灯光亮到了天明。 郑驰乐并不知道贾立的辗转反侧,他跟关靖泽抵达首都的时候是晚上七八点,中秋是大节,对国人的意义只比过年小那么一点,这时间点的火车站里人特别多。 天公不作美,他们才跳下月台就飘起了密集的雨丝。北方已经好久没下雨,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没备着雨伞,只能望雨兴叹。 不过他们倒也不急,跟着人流走出出站口。就在他们准备找找有没有可以买伞的地方时,就听到车站广播里焦急地吆喝:“请问旅客里面有没有医生或者医护人员?刚才站台出了意外,急需抢救的伤者有四十五人,救护车还在路上,但是路上非常堵,一时无法开过来,需要对伤者进行急救!现在有四十五个伤者等待急救,车站医护中心的医生在休假,只有两个医生留守!如果旅客中有医生或者医护人员,请到医护中心支援。下面再广播一遍……”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说:“我过去看看!” 关靖泽没说什么,看了几眼车站的路标,跟着郑驰乐往医护中心那边跑。 等他们赶到时已经有另外八个个旅客闻讯而至,其中包括三个医生和五个护士,都是准备回家过节的。郑驰乐上前登记了姓名,也从事故负责人那边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刚刚站台过道上有两个维修中的指示牌砸了下来,那会儿正好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一下子就砸到了许多人。更要命的是慌乱之中有人弄响了警报器,一时之间人潮骚动了,争相往外跑,不仅没及时救助伤员,还发生了后续的踩踏事件。 医护中心的四十五个伤员都是继续要做急救的,其他摔伤、踩伤的人但还能自己去就医的人都已经先行疏散了。 郑驰乐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立刻就跟着其他人做消毒工作,穿好医护服。 他抽空跟关靖泽交待:“你先回去找人跟进一下情况,这边可能没那么快忙完。” 关靖泽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点点头说:“那我先走了。” 郑驰乐快步迈进医护中心。 他已经看到有伤者被蒙上了白布。 这种大团圆的日子出现这样的惨剧,实在让人揪心不已。火车站、学校、影剧院、赛场这些地方都是踩踏事故的高发地,人多了就不好管,不是管理力度不够,而是人手本来就不足,有些管理盲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彻底解决的。 郑驰乐年纪太小,起初医护中心还不敢让他直接参与伤员的急救,幸而其中一个同样是来援助的医生认出了他来:“前几年永交水灾小郑医生就参与过救助了,他的外科比我还要好!” 这人是首都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就没了怀疑,毕竟这种要紧关头谁也不会扯这样的谎。 郑驰乐快速投入到抢救工作里。 与此同时,市委副书记严民裕也在第一时间听到了火车站踩踏事件的消息。听到救护车根本赶不过去后他边往外走边穿衣服,跑到客厅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快一点加派人手,疏通道路!车过不去,医护人员跑过去!那么多人等着救命,谁都耗不起!” 又往市委书记那边拨了电话,听到对方喝醉了、旁边还有一起喝醉的其他负责人时,严民裕气得摔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这场雨下得很不合时宜,路上堵着的车比平时还要多。这几年经济飞速发展,买得起车的人越来越多,路上也越来越挤,道路扩建的提案早就提了好几回,不过谁来负责这项工作已经扯皮了很久,方案也走马灯似的换——结果就是车多了,路还是那么窄!碰上这种雨天,有车的人大多出动了,这些车主大多人手拿着一个“砖块”——大哥大,牛气哄哄地说:“下雨了,我开车来接你!”再加上前往车站拉生意的其他车辆,火车站附近自然堵得不成样子。 这年头有辆车在手上的都非富即贵,负责这一块的交警招子都亮得很,那辆车是谁的都门儿清,指挥时也不太敢放话。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车站那边的情况会那么严重,对于这些司机都抢着往前挤的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严民裕赶到救护车被堵住的地方时已经急得心如火燎,见到这种状况后哪能不气,他抢过交警手上的扬声器就怒骂:“不管你是什么人,立刻让道!给救护车让道就是给生命让道!再不让开,无论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全国首富,我都能把你的车给砸了。” 有人不乐意了:“你是什么人……” 严民裕说:“我是市委副书记严民裕!” 乱成一团的车流静了下来。 严民裕的大名很多人都不陌生,这个人可不好惹,他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有情面可讲!他说要砸车肯定是敢砸的,在场大多是给人开车的司机,都是仗着领导或者老板的面子在外头耍威风,严民裕可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于是疏通工作一下子变快了很多。 严民裕看着慢慢让出来的一条道路,抬手揉了揉额角。 有个交警拿着伞过来帮他挡雨:“严书记……” 这可就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严民裕骂道:“你给我撑伞做什么?我淋一下雨难道会死?道路交通不搞好丢的就是人命!”说完也看那个交警青红交错的脸色,骑车往火车站那边赶。 严民裕赶到时救护车也都已经赶到了,需要原地急救的伤员也被医护中心留守的医生和临时来援的医生进行了即时抢救,大多脱离了生命危险。 不过当场死亡和无法救治的情况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死亡人数已经有十一人。 医护中心收治的四十五人加上自行离开车站去求治的伤员,伤亡人数叫人触目惊心。 大团圆的日子闹成这样子,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 出了这种事,火车站负责人急得满头是汗地守在医护中心外面,远远见到严民裕来了,掏出手绢擦干脑门上密密的汗珠:“严书记!” 正事要紧,严民裕没再骂人:“情况怎么样?” 火车站负责人比谁都上心,一一给严民裕细说。 见负责人也是急得不得了,显然是一直在跟进,严民裕脸色虽然还是紧绷着,语气却没那么严厉了:“马上找齐所有相关人员,对整个事件进行汇总,我要第一时间了解所有情况。记住,目的不是要问责,是要还原真实的情况,总结事故经验,杜绝类似事件的发生!” 负责人立刻去干活。 严民裕走进医护中心,跟医护中心负责人问起伤员的详细情况。 医护中心负责人说:“伤者的情绪都已经稳定下来,严重的外伤都处理过了,可以转移到医院进一步治疗。” 虽然因为这个事故而心情沉重,该肯定的严民裕也照样肯定:“你们医护中心做得很好。” 医护中心负责人说:“其实我们的医生和其他医护人员也有很多去休假了,帮忙抢救的大部分是旅客里面自愿前来帮忙的医生。其中一个最小的医生才十九,对于这种伤患众多的急救工作却很有经验,听说他参与过永交那边的灾后救援,严书记你要不要见见他?” 听到“十九岁”,严民裕有些惊诧,问道:“他在哪里?” 医护中心负责人说:“现在在那边跟那个伤患说话的就是了。” 严民裕往负责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病床前安抚着始终哭丧着脸的伤者。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对方脸上的痛苦渐渐淡了,在他的劝说下闭上眼睛休息。 对于他这个市委副书记的到来,对方根本就不曾察觉,转身就走向下一个伤者身边给伤者复查。 严民裕摇摇头说:“他还在忙,等他忙完再说。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负责人说:“他叫郑驰乐。” 第一三二章 同床 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这种事,梁定国是第一个赶到的,负责疏散的就是他手底下的人。等梁定国知道路被堵了以后一下子就火大了,可很快又传来消息说严民裕已经抵达,并且疏通了道路,脸色才缓和下来。 军方能做的事基本做完了,梁定国去医护中心跟严民裕见面:“严书记来得很快。” 严民裕说:“来得快都糟糕透了,再慢点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 梁定国说:“钱书记没到?” 严民裕说:“钱书记大概有别的事。” 梁定国冷笑:“我看不是什么正经事吧。” 首都市委书记钱运鸿兼任着市长职务,是实打实的一把手,这种要紧关头居然没半点声息,只有一个可能性——根本就是醉得不省人事! 梁定国对钱运鸿的作风问题可是早有耳闻的,钱运鸿跟副市长许宝胜交情非常好,而许宝胜管的是市委财政那一块,两个人常常聚在一起玩乐,极为奢侈。 碰上了中秋这种好日子,钱运鸿和许宝胜肯定不会放过。 对这两个人没有好感,梁定国没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严民裕这边的情况:“伤员稳定下来了吗?” 严民裕说:“旅客里有一批医护人员主动来支援,伤员的抢救工作做得很及时。” 梁定国说:“那就好,我要回去往上汇报情况,留批人给你帮忙维持秩序吧。” 严民裕点点头说:“成,我也要去跟车站这边的人进一步了解情况。” 梁定国正要走,突然就瞧见了旁边走出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跟其他医护人员说话,看起来还有几分稚气。他顿足问道:“怎么有个这么小的娃儿?是医护中心的人还是来支援的人?” 严民裕听到郑驰乐的名字就想起郑驰乐是谁了:“这就是关振远那个小舅子郑驰乐,他应该也是来首都过节的,只不过刚下火车没多久就碰上这事儿。” 梁定国讶道:“原来是他。” 梁定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这才一个多小时呢,其他医护人员好像把他当成了核心,一个个都认真地听他指挥。 梁定国想起自家儿子也夸过郑驰乐几句,直说郑驰乐跟他很看好的关靖泽不相上下。 看来这家伙能耐不小啊! 梁定国说:“时间不对,要不然我就会会这小子了。民裕你要是跟他说上话了就给我捎句话,说他要是想跟信仁叙旧的话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 严民裕没想到郑驰乐还跟梁信仁认识,这小子真是了不得啊!以梁信仁在新生代里面的影响力,郑驰乐要是跟他交好的话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首都这个大圈子。 这点顺水人情严民裕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 严民裕趁着空档找郑驰乐说话。 郑驰乐对严民裕的观感还不错,不过也了解得不多,因而始终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严民裕问的每一个问题,没多说别的话。 严民裕也没心思说太多闲话,勉励了郑驰乐几句就将梁定国的话转述给他。 郑驰乐偶尔也跟梁信仁通信,闻言说道:“谢谢严书记转告。” 眼看医护中心的病患陆续被救护车接去相应的医院进一步治疗,也没他们这些临时来支援的医生什么事了,郑驰乐脱下医生袍向众人道别。 这时雨势变小了,他快步跑到车站,乘上了前往关家的电车。 关靖泽那边倒是没什么情况,他一到家关老爷子找他过去问话,得知郑驰乐去支援车站医护中心之后他顿了顿,说道:“我叫人跟进跟进。” 关靖泽就坐在旁边等消息。 佳佳这会儿已经六岁半,长到关靖泽腰部那么高了,见关靖泽久久不从书房出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书房门。 关靖泽意识到自己把妹妹给忘记了,过去开门把佳佳抱进屋:“你小舅舅有事,暂时还不能过来,你不要急,他忙完后马上就到。” 佳佳听话地点点头:“我不急,我能等!” 关靖泽拿出郑驰乐的行李:“要不要看看你小舅舅给你带的礼物?里面有很多是小舅舅那边的哥哥姐姐给你做的小玩意儿。” 佳佳摇摇头:“我要等小舅舅回来再看!” 关靖泽说:“那好吧。”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哄孩子,只能闷不吭声地抱着佳佳。 佳佳怯生生地看着坐在书桌后的关老爷子。 关老爷子当然不会忽略她的目光,瞧见那小心翼翼的打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跟孩子相处的经验基本为零,虽然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关振德小时候被寄养在别人那儿,老二和老三又跟他不亲,小女儿就更不用说了,这家伙从小就黏着她家小竹马跑,早就变成了人家的童养媳,年纪一到就嫁了过去。 他儿子和女儿这么小个儿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来着? 关老爷子一下子想不起来。 他只能板着脸坐在一边等电话,边听关振远哄妹妹。这时候何伯敲门走了进来:“老爷子,凛扬回来了。” 关老爷子腮帮子抖了抖,余光看了关靖泽一眼,说:“让他也进来吧。” 关凛扬走进书房,礼数周全地问好:“爷爷。” 照理说他没什么理由回来,毕竟他早就跟关振德断了关系,但关靖泽给他转达的是关振远的意思。为关振远摇旗呐喊就是踩关振德一脚,关凛扬做起这种事来那叫一个愉快,因而听说关靖泽到家后马上就跟着回来了。 反正他也要跟关靖泽好好聊聊,关家也算是说话的好地方! 关老爷子见关凛扬虽然生疏,姿态却还是摆到了,脸色也缓和下来:“凛扬你也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关凛扬说:“也没什么打算,回外公那边帮帮忙打打下手。” 关老爷子想到关凛扬以前可不是安分的主,想要敲打几句,却又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个资格说什么,只能说:“你外公看得透也看得远,你要多向他请教。” 关凛扬心里冷笑。 现在倒来说这种话了,早干嘛去了?不是说他外公只是个横行地方的老土鳖,养出来的女儿配不上他儿子吗?早些年以为他还不晓事,冷脸可没少给。 不过他是看着关振远的面子回来的,自然不会把场面闹得太僵,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我知道的。” 气氛有些僵。 关凛扬就站在关靖泽和佳佳跟前,佳佳看看老爷子又看看关靖泽,最后怯怯地拉了拉关凛扬的衣角:“你也叫爷爷当爷爷,我叫你哥哥对吗?” 关凛扬见到窝在关靖泽怀里的小不点,有点搞不明白关靖泽怎么能跟她感情这么好。大概是因为两家的情况不太一样吧,关振远那是再娶,关振德那是婚内出轨!反正他完全没法想象自己跟那个关俊宝融洽相处的场景。 关凛扬尽量让脸色缓和下来:“没错,你确实是叫我哥哥。” 佳佳说:“我叫关佳佳,不过大家都叫我芽芽,小舅舅说跟萌萌哥加在一起就是萌芽!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关凛扬说:“关凛扬。”他瞄了关靖泽一眼,怎么都没法将他跟那个略嫌可爱的“萌萌”联系在一起。 佳佳问:“凛扬哥哥,你没有小名吗?” 关凛扬说:“没有。”关振德心本来就不在家里,母亲又一心要把他教得比别人更优秀,哪有时间想什么小名。 佳佳一脸同情:“怎么可以没有小名,小舅舅说这是代表亲近的!一定要有!我给你起一个好不好?” 关凛扬:“……随意。” ——在往后的日子里,关凛扬都在为这个错误的开端而懊悔不已! 佳佳听到肯定的答案后两眼一亮,样子要多机灵就有多机灵:“凛扬哥哥的名字里有个扬字!那以后我们就叫你咩咩哥哥吧!”她高高兴兴地拉着关凛扬热情地重复自己给他起的小名,“咩咩哥哥!” 关凛扬:“……” 他恶狠狠地瞪向关靖泽。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家伙绝对是在笑吧! 分明是在幸!灾!乐!祸! 关老爷子在一边看着他们堂兄妹三人相处,根本插不上话。 幸而这时一个电话打破了僵局。 关老爷子接通电话,很快就了解到了最新情况。他挂断后对关靖泽说:“梁定国去得很快,严民裕后脚也赶到,场面很快稳下来了,就是伤亡数字还没确定下来,还得再等等。不过你张世叔刚好也碰上了这桩事,这回恐怕是捂不住了。” 关靖泽说:“这事本来就不该捂。” 关老爷子知道关靖泽脾气像关振远,也没说别的话去招他反感。很多藏在底下的问题其实谁都看得见,可就像叶仲荣、梁定国那么方正的人,往往能做到的也只是“洁身自好”而已,他们要是想着“除恶务尽”,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清理干净,那肯定就腾不出时间来做正经事了! 在影响不大的前提下,有些东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世明现在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媒体领头人,这些年发起过的声讨声无比响亮,几乎成了走到哪哪都恨不得关上门不做事的“鬼见愁”。 要是张世明还是光棍一条那还真是没什么可顾忌的,偏偏他现在几乎是跟关振远绑在一起的,有这么个盟友在,关振远难免也会受影响啊! 可关振远这些年没家里帮扶,张世明没少替他上下奔走、各方吆喝,以关振远的脾气定然不会疏远张世明——那不是过河拆桥吗?谁都会不齿! 何况对于关振远来说,张世明也许比他这个老头子更亲近。 关老爷子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得,只好打起官腔:“这种事件确实应该引以为鉴,往后人可能会越来越多,交通也会越来越拥堵,像车站这些地方的安防工作需要进一步加强。” 关靖泽点点头,跟关老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关凛扬对这种对话嗤之以鼻,在一边逗佳佳玩。佳佳能感觉出关凛扬的善意,所以高高兴兴地借了张纸拉他玩纸上五子棋,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可惜没一会儿作息很规律的佳佳就有点犯困了。 关靖泽注意到佳佳在强撑着想等郑驰乐,转头对关老爷子说:“乐乐可能没那么快,我们先带芽芽去睡,爷爷你也早点休息。” 关老爷子说:“要不我再叫人问问她小舅舅那边的情况?要是没事了就让他快点回来。” 佳佳蓦然睁大眼,巴巴地瞧着关老爷子。 那可爱劲让关老爷子觉得有点儿受不了,拿起电话就要往外拨。 关靖泽却制止了:“乐乐忙完自然会过来,还是不要催了,这会儿天黑路滑,赶太急不好。” 关老爷子说:“那好,你们先把芽芽带去睡觉。” 佳佳急得快哭了:“我不困,我要等小舅舅!” 关靖泽蹲下跟她说话:“你要是不按时睡觉,你小舅舅一定会难过的。他那么关心你,你却不爱惜自己,你说小舅舅回来后心里难不难受?小舅舅是在救人,救很多很多的人,他也想马上回来看你,可是他要是急着要赶回来没好好帮人救治,那些受伤的人可能就会死掉。” 佳佳委屈地红着眼眶:“真的吗?” 关靖泽说:“真的,哥怎么会骗你。现在你乖乖去睡觉,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小舅舅了。你小舅舅回来一定也很累了,要是再看到你不听话,肯定很不开心。” 佳佳垂着小脑袋:“那我去睡了……” 关靖泽抱起佳佳往外走,把她送到张妈那边,看着她乖乖入睡才走出房间。 关凛扬一直站在外面,看到他出来后说道:“你还真有耐心。” 关靖泽说:“这有什么。” 曾经他也像关凛扬一样,一看到佳佳这么个小不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后来哄多了也就顺手了。佳佳是他跟郑驰乐之间的黏合剂,要不是有佳佳在,那时候郑驰乐也许就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淮昌了。 光凭这一点,关靖泽就觉得怎么疼佳佳都不为过。 这理由关凛扬是不可能知道的,因此关靖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关凛扬眼里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解释为关靖泽这人很重亲情。 关凛扬说:“今晚我跟你睡一块。” 关靖泽讶异地看向他。 关凛扬说:“想跟你聊聊天儿,还有,我那房间被那个恶心的家伙睡过了,脏。”他毫不掩藏自己的憎恶。 关靖泽也知道关凛扬有多厌恶那个关俊宝,可他也有自己的犹豫在,他向来是跟郑驰乐一块睡的,多一个关凛扬算什么事儿? 郑驰乐刚忙完肯定很累,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那感觉能不糟心吗? 关靖泽的天平自然是往郑驰乐那边倒的:“乐乐也要睡这儿。” 关凛扬说:“旁边有的是客房,睡着也舒坦,何必跟你挤。” 关靖泽相当自觉地维护郑驰乐的权益:“这话搁你身上也是一个理。” 关凛扬觉得关靖泽简直是奇葩了,接受妹妹就算了,好歹也有一半是亲的,怎么还跟继母的弟弟也那么好? 难道真想认了这个舅舅不成?这也太有趣了吧! 关靖泽不乐意,关凛扬反而打定主意不走了:“三个人谁也没问题,你这儿不也有上下铺吗?我们先来聊聊天吧,怎么睡的问题等他回来再商量。”说完就一屁-股坐到床上明摆着不会再挪动。 关靖泽拿他没办法,只能问:“你是真打算回定海吗?” 关凛扬说:“那地方我熟。而且我也不指望往后走多高,像我这种情况再怎么使劲,顶多也只能在地方上转几圈,再往上走别人也不带我玩儿。与其把自己弄得那么艰难,还不如早早认清现实,回那边舒舒服服地呆着——这样的话很多时间也能腾出来做其他事情了。倒是你,这几年得好好磨啊!” 关靖泽说:“这我当然知道。” 关凛扬说:“其实老爷子不该把你跟你那小舅舅放一块,你那个小舅舅,怎么说呢,虽然出身不如你,但捣腾事情的本领可比你要强。你跟他凑一起了,虽说不至于被他掩了锋芒,但被分掉关注是肯定的。”说到这儿他又乐了,“老爷子肯定也没料到把你们扔去那种地方你们也能那么快搞出名堂来。” 说起来现在欣赏关老爷子那张快要绷不住的脸简直是关凛扬的乐趣:叫你以前那么拎不清!现在想回头来修补关系可不一定能把人拉拢回来。 关靖泽倒是不在意关凛扬说的情况:“这算什么名堂,都是踏踏实实地做事而已。而且能一起往上走不是很好吗?我们华国能人无数,就算放在邻县的不是乐乐而是其他人,我也不一定能盖过对方的风头。” 关凛扬觉得更怪异了:“你跟他还真是比亲兄弟还亲。” 他这人的性格天生就不太相信感情这东西,要不然在关振德说出那个私生子的存在时也不会说翻脸就翻脸。 他完全无法理解关靖泽跟郑驰乐之间的信任和牵绊。 关靖泽也不会逢人就宣扬自己和郑驰乐的关系,他说道:“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在大方向相同的前提下求同存异并不难。” 这么一解释关凛扬倒是能理解了,他点点头:“想要往上走,确实需要这样的盟友。”他又挑了些事先就想好的事情跟关靖泽讨论起来。 这时郑驰乐已经到了大门外,给他开门的是一直等在外头的张妈。 见郑驰乐没撑伞,张妈絮絮叨叨:“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亏你还是医生,不知道淋雨容易招病吗?” 郑驰乐虚心认错:“上车时见雨势不大,就没买了。芽芽睡了吗?” 话题转到佳佳身上,张妈脸色也缓和下来:“靖泽把她哄睡了。”想到关凛扬正跟关靖泽在房里聊天,她又忍不住先给郑驰乐打预防针,“靖泽跟凛扬在房间里说话,你可不要误会啊!” 郑驰乐顿时哭笑不得:“他们堂兄弟说话,我误会什么?您是这是把我当小姑娘还是把靖泽当小姑娘了?” 张妈一听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舒了口气:“我这不是怕你俩闹别扭吗?” 郑驰乐说:“您尽管放心,我跟靖泽不是会闹别扭的人。” 他跟着张妈走进屋里,就被何伯招呼进书房去见关老爷子。 关老爷子知道郑驰乐很有能耐,把他跟关靖泽扔一块就是想关靖泽能跟他相互帮扶着往上走,把这么个好帮手早早地拴在关靖泽身边。 没想到郑驰乐的表现远比他预料中要出色,要不是关靖泽也是做实事的人,指不定还真会被他盖过去。 等见到郑驰乐走进来,关老爷子又想起关振远当初提议过要收养郑驰乐。那会儿关振远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是不是那时候就发现了这是棵好苗子? 当时是郑驰乐拒绝了,郑驰乐又是为什么拒绝关振远的提议?是跟他养父感情很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关老爷子不好问关振远,却又很想知道答案,因此他让郑驰乐坐下跟自己聊天。 面对的是关靖泽的爷爷,郑驰乐保持着恭敬,自自然然地回答关老爷子的问话。 没想到关老爷子了解完车站那场事故后,话锋一转就转到了当年关振远说要收养他的事情上面。 郑驰乐顿了顿,脸上带上了浅浅的笑意:“小时候我不懂事,跟老头子闹得很僵。那时候我见到别人都有妈妈就我自个儿没有,非嚷嚷着要喊姐当妈,气得老爷子七窍生烟,把我送去老战友那边寄读。姐夫是听说了这件事才那么提议的,不过那时我已经想通了——何况姐夫本来就有靖泽和芽芽两个孩子,再加我一个算什么事儿?这根本没道理,所以我就拒绝了。” 他这番话条理十分分明,倒是一下子就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了。 关老爷子也没怀疑,只觉得这孩子能把事情想得这么明白也不容易。他宽慰:“都说长兄为父、长姐为母,就算你喊她姐,实质上也还是一样的。” 郑驰乐说:“老爷子说得对。” 关老爷子嘱咐:“辈分上算你是靖泽的舅舅,平时可要多点敲打敲打他。” 郑驰乐笑着答应:“既然老爷子您开口了,那我就奉旨行事了。” 关老爷子觉得这孩子实在讨喜,又跟他说了一会儿话才放他走。 郑驰乐给伤者抢救时神经绷得死紧,又跟关老爷子应对了那么久,实在有些困了,走到关靖泽房间时见关靖泽跟关凛扬还在商量事情,挥挥手对他们说:“我先睡一会儿,你们接着聊。” 说完就脱掉外套和鞋袜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关靖泽本来还担心郑驰乐到了以后会不高兴,见郑驰乐心放得这么宽,一时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纠结。 没想到关凛扬这时候打了个哈欠,说:“看他睡得这么香,我也困了。”说完他居然就脱了外套挤进郑驰乐的被窝里面,还一脸理所当然,“我不想睡上铺,所以还是你上去睡好了,没问题吧?” 关靖泽:“……” 他觉得问!题!很!大! 第一三三章 端倪 北方的秋天天亮得不算早,但郑驰乐还是醒得一如既往地早,可一醒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跟关靖泽处久了,他也挺习惯醒来时身边有人的感觉,可不等于他习惯身边有其他人! 他坐了起来,皱眉看着身边躺着的半个陌生人。这人昨晚他见过两眼,显然就是关靖泽的堂哥关凛扬,怎么会睡在他旁边? 郑驰乐还没想明白呢,就听到一个声音慢悠悠地从前面传来:“瞧够了?” 郑驰乐一激灵,抬头一看,立在床前的不是关靖泽是谁? 郑驰乐没跟人谈过恋爱,不过他不傻,跟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关靖泽这家伙的心胸不大,至少应该没大到不介意他跟别人挤一被窝。 郑驰乐翻身下床,麻利地穿好衣服,跟着关靖泽去阳台外面洗漱,边洗脸边解释:“我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关靖泽当然知道郑驰乐睡得很沉,可他心里憋屈,这一整晚他可都没睡好!眼睁睁看着别人抢了郑驰乐的被窝,还不能明着赶人,他能睡得着吗? 郑驰乐从关靖泽的表情就瞧出了他的想法,他转头瞧了瞧屋里,又转头瞧了瞧外头,确定关凛扬没动静、外面也没人之后,他飞快地亲了关靖泽一口以示安抚。 在关家里头做这种事,感觉特别刺激! 关靖泽得承认自己确实被安抚了,心情愉悦地站在郑驰乐身边跟他一起刷牙下楼。 在他们走出房门之后,原本还在熟睡的关凛扬缓缓睁开了眼。 他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这样的话……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关凛扬没想到关靖泽会选这样的路。 他们走的是仕途,这一块跟别的领域不同,最重要的是得到“认同”。就拿他自己来说,在意识到自己摊上了怎么一个父亲、又不得老爷子喜欢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没出头的机会了,后来选择跟关振德断绝父子关系就是破罐子摔破——他就是要狠给人看!要知道狠人也有狠人的用处,毕竟有很多事是别人豁不出脸去做却又必须要有人干的。 关凛扬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即使注定不能鹏程万里,他也总能混得比他那个父亲强。 关靖泽和郑驰乐的起-点都比他高,也早早地入了很多人的眼,要是就这么顺顺遂遂地走下去,等待他们的必然是青云之路。 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这样走到一块。 本来他是觉得这个堂弟前途无量才主动靠拢,没想到会撞破这样的秘密。 难道他们认为在华国这种大环境里面,他们还能顺利往上走? 真是天真…… 天真到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关凛扬起床边穿外套边思考未来的打算。 他是不是应该开始想一想别的出路了? 可惜关凛扬暂时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一下楼就被佳佳保住了大腿:“咩咩哥哥,来一起吃早饭吧!你起得最晚,小舅舅说起得最晚的是大懒虫。” 关凛扬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 他怎么觉得关家人盯着别人的眼神这么像,感觉都特别渗人? 他迅速转移话题:“你的小名叫咩咩?” 关凛扬:“……” 佳佳兴高采烈地举手认领:“我起的!” 郑驰乐说:“……真棒。” 从关凛扬的表情可以完全判断出关凛扬对这个小名的感想。 ——恨到不得了! 关凛扬确实恨得牙痒痒,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英明都要断送在这个小丫头手上了。而且这家伙三句不离“小舅舅”,恐怕这脾性就是郑驰乐手把手教出来的吧? 再瞧瞧在一边偷着乐的关靖泽,分明对这两个家伙十分纵容。 好,好得很,他会好好看着,看他们能走多久! 一夜过去,昨晚的事情又有了许多后续。 上了饭桌,老爷子就说出了最新的消息:“梁定国没忍住。” 这没忍住的意思是梁定国还是跟钱运鸿、许宝胜撕破脸了,其实照梁定国那种脾气能忍这么久一是因为不好越界行事,二是梁家前些年青黄不接,对上许家推出来的许宝胜确实有点力不从心。 这几年梁定国慢慢走了上来,有些他不想忍的东西也许就真的不会再忍了。 不过他选在这时候发难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决定,因为站出来说话的是叶老爷子。 因为跟许宝胜关系好的人除了钱运鸿之外,还有叶家的三儿子叶叔茂。 叶叔茂本来已经被边缘化了,没想到他居然会跟许宝胜勾搭在一块——一晚那么长,该揪出来的东西基本都揪出来了,叶叔茂就是其中之一。 有佳佳在场,这些事也不好细说。 郑驰乐主动说:“芽芽,我们吃完早饭应该出去走走了。” 佳佳一听郑驰乐要陪自己,当然高兴极了:“好!萌萌哥要一起去吗?”虽然有了个新哥哥,但她最亲近的显然还是关靖泽和郑驰乐。 郑驰乐说:“萌萌哥很久没回来了,要陪爷爷说说话。” 佳佳犹豫了:“那我……我也要陪爷爷说话,我也很久没回来了……” 郑驰乐一愣。 关老爷子也是一愣。 他久经世事,对情之一字也渐渐看淡了,可回头一看,他最想补偿的孩子被他补偿到大牢里去了,他最优秀的孩子被他的偏袒推得越来越远,他在这种事上面还真是糊涂得紧。 乍然听到佳佳的话,他有些缓不过劲来。 关老爷子顿了顿,伸手抱起佳佳:“好,芽芽陪爷爷说话。” 关凛扬突然站了起来,抓住郑驰乐的手说:“乐乐,我们出去散散步。” 关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关靖泽盯着关凛扬抓住郑驰乐的手。 关靖泽正要加入到散步行列之中,关老爷子就发话了:“靖泽你留下来。” 关靖泽那叫一个恨。 郑驰乐跟着关凛扬往外走,若有所思地瞧着关凛扬的背影。 关凛扬跟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根本算不上有交情。关凛扬会拉他出来散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刚刚的话题让他不想呆下去。 郑驰乐也没想到刚刚佳佳会那么说,不过关老爷子似乎被触动了,至少对佳佳的态度是变了——本来整个早饭过程他都是一视同仁地绷着脸,到最后才终于绷不住! 整个对话唯一的变数就在这里,那让关凛扬呆不住的应该就是它了。 听关靖泽说关凛扬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关老爷子的认同,刚才那一幕也许真的触到了他的痛处。 郑驰乐想想还真是替关凛扬憋屈,关凛扬母亲的出身摆在首都确实不够看,可摆在定海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而关凛扬的能力也是谁都不能否定的,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好!偏偏关老爷子都看不上。 郑驰乐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你心里不太舒坦?” 关凛扬转头瞅着他:“我为什么要不舒坦?” 郑驰乐说:“这要问你自己。” 郑驰乐的回答让关凛扬很窝火。 这的确是最戳他心窝的事。 从他第一次回关家开始,老爷子就没对他和颜悦色过。跟他一起遭受冷眼的还有他的母亲,至于他的父亲关振德,由始至终都没站出来维护过他们。 看到佳佳和关靖泽都得到老爷子的另眼相待,他一方面是冷笑着想老爷子对他俩和颜悦色也不过是因为关家需要关振远,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按下满心的不平。 这种心思关凛扬自然不会说出口,他是想从郑驰乐身上找点愉悦的感觉。 他转头盯着郑驰乐一会儿,一脚踩在落满黄叶的过道上:“我看见了。” 郑驰乐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问:“看见了什么?” 关凛扬抬手将两个食指伸出来,轻轻那么一碰。 他扬唇微笑:“早上,你和靖泽。” 令他失望的是,郑驰乐只是略略停顿,而后就恢复如常:“哦,你说的是那个啊。我们是在练习西方礼仪,都是大男人,亲个脸有什么?你要是去了苏联那边还不吓死?毛子们的见面礼是嘴对嘴的来,实打实的亲哪!” 他掰扯得十分顺溜,神态自然,语调平和,忽悠技能开到了最大。 可惜关凛扬不上当。 他指指自己的脸颊:“那你要不要跟我练练西方礼仪?老跟一个人练可不太好,我接待过外宾,正好可以给你指正。” 郑驰乐相当镇定:“那好。”说完他就按照标准的见面礼上前亲了关凛扬一下。 关凛扬等他亲完了,意味深长地说:“你往左上方瞧瞧,那正好是老爷子的书房——站在窗边那个人影还真眼熟啊!” 郑驰乐沿着他说的方向往上一看,何止眼熟!简直是太熟悉了! 那是关靖泽!! 郑驰乐表情僵硬了。 关凛扬满意无比,偏偏还要正正经经地给郑驰乐提指导意见:“你做得还不错,不过就算是外国人也不是见人就亲的,要搞清楚人家的背景再亲啊!要不然你一准闹笑话。” 都到这地步了,郑驰乐哪还会相信他的鬼话?他脸色平静:“你也别装了,我知道你猜出来了。” 郑驰乐要冷静地谈,关凛扬也收了笑。他上上下下地扫了郑驰乐一会儿,语带冷意:“那个老爷子可挑剔得很,难得靖泽现在入了他的眼,你们的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了,你们肯定没好日子过。” 郑驰乐说:“俩甥舅感情好点儿有什么稀奇的。” 关凛扬说:“你们可不是亲的甥舅。” 郑驰乐说:“以利益为枢纽,再亲近的关系都可以有。” 关凛扬冷笑:“我就不信你们能瞒一辈子。” 郑驰乐说:“确实不能瞒一辈子,不过既然做出了选择,再去权衡得失就太愚蠢了。” 关凛扬说:“即使将来你们有可能因此而失去一切,你们也不后悔?” 郑驰乐直视他的眼睛:“我不相信我会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一切,如果我抓在手里的东西那么容易失去,我也不必为它去奔走。就算前程断了,我想做的事一样有别的方式可以实现。” 郑驰乐的语气淡极了,里头透出的自信却是毋庸置疑的。 关凛扬发现自己居然也不怀疑郑驰乐说的话:如果有人病得很重,只有郑驰乐能治,那病人真的会因为郑驰乐喜欢男人而拒接接受治疗吗?同样的道理,如果他们在仕途上的成就是别人无法复制、无法取代的,那么上面难道会因为他们的性取向而将他们摘下来? 至于公众怎么看,那是可以忽悠过去的。像现在的高层里面终身不嫁终身不娶的人也是有的,有引起争议吗?没有! 所以只要他们足够“重要”,展现出了足够的价值,并且并不是有意于最高领导人那个位置的话,绝对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关凛扬突然就有点动摇。 郑驰乐和关靖泽有自信可以走下去,他呢?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他的起-点其实也不比郑驰乐和关靖泽低,他是首都党校的正规生,在同窗之间的号召力也不小,外公已经在定海打下了好局面——虽然面子被关振德挥霍得差不多了,根基却还在,拾掇拾掇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他会走偏,说起来还是因为老爷子曾经给过他那么一个评价:“眼神不正,心思不端,走不远的。”那时候他还小,意外听见这句话之后忿忿不平!在那时候叛逆的苗子就开始滋长了。 他走得最歪时接触过黑道,手里甚至还沾过几个人渣的命——在亲手把他们毙了以后他觉得满心的愤懑都平复了不少,特别爽快。只不过那也是他唯一一次越界的发泄,当时他以为这事儿不会有人知道,没想到几天之后二叔就亲自来了一趟,狠狠赏了他一顿打,并且告诉他他留下了多少尾巴。 在察觉出他有继续杀人的倾向时二叔亲自关了他半个月的紧闭,最终软硬兼施地把他拉了回来。 回头一看,老爷子的评价竟然一语成谶。 或者应该说他越是不甘心,就越是死心眼地往泥沼里面淌。他以为自己走什么路都能走出名堂来,却没想过自己会禁不住环境的影响逐渐被染黑。 要不是二叔把他带回正轨,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监狱里陪他那个“父亲”了。 二叔那时候对他说过:“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上赶着犯-贱是不是?老爷子看不上眼就看不上眼,难道没有别人看好你?你姑姑是看得最明白的人,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不来的东西早早放下——凛扬,你已经很聪明了,但又还不够聪明。” 关凛扬的脸色变幻不停,郑驰乐很容易就从中读透了他心里的想法。 郑驰乐说:“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回定海过中秋。” 孟老对关凛扬肯定是很好的,否则关凛扬也不会毫无顾忌地跟关振德断绝关系。 孟老这个后盾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张世明当初直接卷进定海那边的事情里面,回来后也跟他说过孟家的事。孟老只有一个女儿,老伴又去得早,可以说亲近的亲人就只有关凛扬这么一个了。 易地而处,如果不是有两个师兄在季春来身边,郑驰乐再怎么忙都会赶到季春来身边。 可郑驰乐这句话却让关凛扬冷笑了:“你这么快就想替靖泽巩固地位了?” 郑驰乐被逗得直乐,虎着脸说:“没错,我确实想替靖泽他赶跑你这个威胁。” 关凛扬唇一撇,瞧了郑驰乐后头一眼,说道:“我也来给你示范一下西方礼仪吧。” 郑驰乐心生警惕,正要往后退,却被关凛扬抓住了胳膊,扎扎实实地在脸颊亲了一口。 关凛扬亲完就放开他,朝后头挥挥手:“靖泽,跟老爷子说一声我先走了,回定海。” 关靖泽在上头看到他俩亲上了,哪还呆得住,马上就找了借口跑下来——没想到正好就看到关凛扬回亲郑驰乐!他冷眼瞧着关凛扬:“那你就走吧。” 知道了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关系,关凛扬一点都不介意关靖泽的态度,反而还觉得挺有趣的!他瞄了郑驰乐一眼,微笑着走上前亲上了关靖泽的侧脸:“听说你们在练习这个,我也跟你对练对练。”他点了点自己脸颊,“你该回亲一记了。” 郑驰乐咬牙切齿地插话:“拿拳头亲你要不要?” 关凛扬哈哈大笑。 他觉得自己很久都没笑得这么畅快了。 他伸手拍上郑驰乐和关靖泽还不怎么结实的肩膀,笑意还未敛尽:“我会好好看着,看你们能走多远。” 第一三四章 沐英 关凛扬走得轻松,留下郑驰乐和关靖泽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郑驰乐说:“他早上醒了,但是在装睡。” 关靖泽沉默下来。 回来前关振远就敲打过他了,让他别太张扬,结果还是给关凛扬瞧出了端倪。不过看郑驰乐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还坦然地应对关凛扬的挑衅,关靖泽的心情也愉快了不少。 关靖泽说:“走吧,爷爷那边有些情况,你也该一起了解了解。” 郑驰乐说:“佳佳呢?” 关靖泽说:“刚刚她练习画画的时间到了,张妈就将她领到画室去了。” 郑驰乐点点头,跟着关靖泽走回书房。 叶老爷子要告诉他们的是叶家那边的事情。 叶仲荣昨晚没怎么睡。 梁定国把难题搁到了他面前,他要么就大义灭亲把自己弟弟彻底踩到泥泞里,要么就出面维护自己的弟弟。 无论选哪一个,对他而言都是艰难的! 没想到老爷子站了出来。 叶盛鸿看着犹豫不决的叶仲荣,叹着气说:“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怕人戳脊梁骨,这一次就由我来出面吧。但是这种事我不能再多做了,多做我们叶家会变得孤立无援,往后的路得你自己来走。” 叶仲荣缄默。 第二天清晨叶家老大叶伯华就回了叶家。 父子四人再一次重聚。 叶叔茂脸色白透了,站在最边缘不说话。 叶盛鸿说:“难得人这么齐啊。” 他没有骂叶叔茂半句,这比痛骂还让叶叔茂难受。这等于叶盛鸿对他已经不抱半点期望,连训斥的力气都不肯花了! 叶伯华站在叶叔茂前方,抬头看着叶仲荣。 叶仲荣从来没有跟自家大哥这么直接地对视过。 叶伯华很快就转开眼,开口说出的话却跟昨晚的事毫不相干:“爸你知道是谁逼死季昌的吗?” 叶盛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叶伯华说:“是你!爸,是你把季昌逼死的。” 叶盛鸿重重一拍桌子:“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把他逼死了?你说!” 叶伯华挺直了腰杆,胸腔在颤抖:“无论是按照祖训、按照你一向的说法,我都应该是叶家唯一的继承人,可是你从小就对老二另眼相待!是,老二是比较像你,老二能耐确实比我大,你特别偏向他是很自然的。但你是一家之主,你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整个家族的风向,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赌我什么时候会把继承人的位置丢掉!” 叶盛鸿腮帮子抖了抖。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他一直希望带领家族的是比较有锐气的叶仲荣。 叶伯华说:“老四他跟我和老三交情好,跟老二交情也好——老二对我和老三都瞧不上眼,但对老四是很亲近的。老四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希望兄弟几个好好相处!可是爸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叶家好,做出来的却是分化我们几兄弟的事!” 叶叔茂也插话,语气满是嘲意:“我是没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是墙头草,那边风强往哪倒。老四不一样,他觉得很痛苦。于是我告诉他只要老二跟韩家结亲,既能进一步稳固叶家的家业,又能让我们几兄弟平和相处,老四就自告奋勇去促成这件事了。” 这是叶伯华和叶叔茂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件事,目的都是把矛头指向叶仲荣。 叶伯华接了话茬:“结果老二人是娶了,却也跟老四断了兄弟情谊。老四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被我们利用了,痛骂了我们一顿,从此就躲在军研处不再回家。” 叶盛鸿冷着脸:“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利用弟弟利用得有理,归根到底其实都是我的错?” 叶伯华说:“如果爸你不是偏向老二,我们兄弟几个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一次你又要放弃老三是吗?爸你是恨不得把我们全都拉下来,然后顺理成章地让老二上去吧?” 被自己儿子戳着鼻头指斥一通,叶盛鸿终于忍不住骂道:“就算让你上去,你能稳得住叶家这一大家子吗!” 这是被逼出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叶伯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亲耳听到以后却还是心里发凉。 他说:“我当然是稳不住,因为您永远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你看得上眼的只有‘叶仲荣’这个儿子,你处处为他考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他清扫障碍,我们哪敢碍事!可是就算把曦明过继到老二那边,他比得过沐英吗?沐英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我死抓着您不愿意给我的东西不放,就是为了沐英!爸,沐英他是你的长孙!” 叶盛鸿突然有些无言以对。 叶沐英是叶家长孙,早年木讷少言,出现在叶家的次数都不多,像是隐形人似的,永远得不到半点关注。 习惯了不去关注这个孙子,叶盛鸿的耳朵也很久没听到这个孙子的消息了。 听到叶伯华为儿子发出的控诉,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对其他儿子和孙子的印象只有“不中用”的标签。 也许他真的做错了什么。 叶仲荣也是第一次看到叶伯华剥去了算计、剥去了名利,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为儿子作出争取。面对这样的叶伯华,叶仲荣感到一阵愧疚和痛苦。 侄儿沐英的名字他从梁信仁那里听过几遍,梁信仁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的,似乎交情很不错。虽然他没怎么跟这个侄儿交流过,但梁信仁的眼光是绝对可靠的——比如他看好的关靖泽和郑驰乐都是非常优秀的少年! 再联系叶伯华和叶叔茂刚才吐露的往事,叶仲荣意识到兄弟不和也有自己的责任在——如果自己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表象那么刚正,就不会从来不为弥补兄弟情谊做出半点努力,始终冷眼看着叶伯华和叶仲荣做的一切,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表示不屑。 说到底他不过是仗着老爷子对自己的偏爱,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摘到“兄弟斗争”之外,又借着这份偏爱青云直上,毫无愧疚地将兄长和弟弟踩在脚下——由始至终都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傲视着他们。 一时之间,父子四人竟然再也没人说话。 满室寂然。 关老爷子是过来人,虽说他没有目睹发生在叶家的争执,却也猜出了大半。 他才刚刚尝到“不均”的苦处,看见叶盛鸿毫不犹豫地把叶家老三推了出去就知道他似乎走上了自己的老路。 关老爷子对关靖泽说:“你能和凛扬处好,这很不错。我以前待他不好,他对家里是有芥蒂的。这回他来我也没把挽回的意思表现得太明显,这件事留给你和你爸去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关靖泽当然明白老爷子的意思。 关家的分裂是老爷子一手造成的,就算他豁出老脸把这里面的裂痕修复好也没多大用处,毕竟老爷子已经老了!因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老爷子继续唱黑脸,关振远出来唱白脸,一点一点把整个关家重新凝聚起来。 关靖泽说:“我会跟爸商量。” 关老爷子点点头,又说道:“叶家老三出了事儿,叶家接下来恐怕不太太平,你们要好好睁大眼睛瞧瞧每个人是怎么应对的。不好的引以为鉴,好的就好好学习一下。” 关靖泽说:“我明白的。” 关老爷子正要跟郑驰乐也交待几句,却听到何伯在书房门口说:“老爷子,有访客,是找靖泽和乐乐的。” 关靖泽和郑驰乐对视一眼,都一愣。 关老爷子问:“是谁?” 何伯说:“是信仁和沐英。” 这两个人关老爷子都注意过,是关靖泽他们这一代里面的佼佼者,说是领头人都不为过!梁信仁跟他老爹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他天生就有让人信服的魅力,周围凝聚着的年轻人数不胜数。 叶沐英的号召力虽然不如梁信仁,但他从党校毕业两年,循规蹈矩地在基层做事,期间陆陆续续地在地方刊物上刊登过不少支持革新的文章,很多想法都很有新意,管辖地也在他的领导之下逐步发展起来——跟他二叔叶仲荣一样是个能做实事的人。只不过叶沐英这人比较低调,做了事也不太喜欢敲锣打鼓地广而告之,关老爷子还是在让人关注新生代时意外发现这些事情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叶沐英现在的沉寂分明是在蓄力!假以时日,这年轻人必然也是一颗耀眼的新星。 他们怎么会来找关靖泽和郑驰乐? 关老爷子说:“你们赶紧去招待你们的客人。” 关靖泽也想知道梁信仁和叶沐英的来意,拉了拉郑驰乐:“走吧。” 郑驰乐却多问了一句:“……何伯您刚刚说的沐英是叶家的那个沐英?” 何伯说:“是,就是他。乐乐你听说过他?” 郑驰乐说:“……嗯,我看过他写的文章。” 关靖泽终于注意到郑驰乐有些异常。 他跟郑驰乐一前一后走出书房。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等走到了转角那儿,关靖泽终于忍不住了:“你有事情瞒着我,对吗?” 郑驰乐沉默。 关靖泽说:“跟叶沐英有关?” 郑驰乐说:“能先不问吗?他们还在下面等着。” 关靖泽微微一顿,说:“好,我先不问。” 郑驰乐快步下楼,一下子就看到了等在客厅的梁信仁和……叶沐英。 叶沐英有七分像他母亲、三分像他父亲,因而比很多叶家人都长得好,不过颀长的身材倒是遗传自叶家这边的。郑驰乐一眼看去,就将他跟记忆里那个人重叠起来。 他曾经针对过叶家人,叶沐英却是让他无法下手的一个。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找叶沐英的破绽,不仅没有结果,反而被叶沐英发现了。叶沐英当然不知道他是来找碴的,只以为他对他的一些政策持有怀疑态度,因而还大大方方地跟他解释自己的设想。 接触越多,他对叶沐英这人的了解就越深。这人非常务实,做事讲求脚踏实地地走,他现在的许多做法从叶沐英身上学到的。 正是因为有叶沐英的存在,他才慢慢摆正对叶家的看法。叶家固然有恶人在,却也有叶沐英这样的人,他被心里头的恨蒙蔽得够久了,也该开始放下了。 不久之后他收到了关靖泽的请求,终于重新回到了淮昌。 在给佳佳治病期间,师兄赵开平突然告诉他一个消息:“叶沐英的眼睛看不见了,是眼部神经方面的问题。我应邀去给他治疗,不过成功几率不是很高,你要一起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郑驰乐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最后他还是没有去。 不久之后师兄回来了,带回的消息不是很好:所有治疗方案统统失败,叶沐英的眼睛彻底失明了。 那晚郑驰乐翻来覆去没睡着,脑海里都是叶沐英那双和煦如春风的眼睛。 然后他又想起叶沐英的病似乎早有征兆,比如叶沐英偶尔会说:“我现在不能用眼太久,用久了就疼。”可惜他当时哪会关心叶家人的死活,丝毫没注意到这些症状。 明明知道自己师兄是那方面的高手,连师兄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却还是有些后悔没去。 没想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接到了叶沐英的电话,在电话里叶沐英的声音依然平和:“乐乐,我知道原因了。难怪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原来你是我的小堂弟——原来他们在后面做过那么多事——如果我看不见东西能让你稍微不那么恨叶家,那我就不治了;如果你不想回叶家,那我就帮你瞒着。” 郑驰乐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叶沐英的话:叶沐英知道了他是叶仲荣的儿子、叶沐英知道了他在针对叶家人、叶沐英知道了他接近他的原因、叶沐英……叶沐英知道了他是季春来的徒弟,所以叶沐英认为他是故意看着他一点点失去视力! 郑驰乐恼火无比:“那你就当一辈子的瞎子吧!” 叶沐英那边静默许久,说道:“乐乐,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快快乐乐地驰骋世上。”说完之后他安静地等了许久,直到明白自己永远等不到郑驰乐下一句话之后才挂断。 跟叶沐英的往来是郑驰乐藏得很深的一块,连关靖泽他都没提起。 因为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人。 叶沐英的眼疾郑驰乐是不担心的,因为郑驰乐从师兄赵开平那知道叶伯华已经联系过他了,并且给叶沐英做过诊断,现在病灶还很浅,完全可以轻松根治。 他担心的是自己会表现得太过反常——事实上突然听到叶沐英的到来,他的表现确实反常了,至少关靖泽就发现了不对劲。 其实他完全不必想太多,当初他跟叶沐英闹得那么僵是一步一步慢慢走错的,现在一切回到了原点,他完全可以以更从容的心态跟叶沐英往来。 就像放下对叶曦明的偏见跟叶曦明交好一样。 郑驰乐想通了以后,笑容就自然多了,他笑眯起眼跟梁信仁两人打招呼:“梁哥,你们怎么来了?还带了人来……” 梁信仁朗笑:“这是叶沐英,现在正在奉泰那边忙活,难得回来一趟。”介绍完了以后他又把话题带到郑驰乐身上,“昨晚的事我都听我爸说了,乐乐你是好样的。我估摸着你肯定是跟靖泽一起回关家过节的,就过来找你聊聊了——你们三个这会儿都在基层,经验可不能藏私啊!我琢磨着你们碰头的机会很少,就想接着今天人齐让你们交流交流,好让我也有机会偷偷师——你们没别的事要忙吧?” 关靖泽说:“当然没有,不如上我房里聊吧?比较好说话。” 梁信仁点点头。 叶沐英却看着郑驰乐说:“你是信仁一路上挂在嘴边的乐乐吧?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看起来很眼熟。” 梁信仁乐了,毫无自觉地给关靖泽补了一刀:“这个妹妹好像在哪儿见过!” 叶沐英:“……” 关靖泽脸黑了大半,不着痕迹地握过郑驰乐的手掌可着劲捏了一把。 然后迅速收回。 掌心发疼的郑驰乐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这不……这不没干什么吗! ……也就多看了两眼! 媳妇儿管得这么严,真是辛酸哪!! 不过他也乐意被管。 郑驰乐唇角微微翘起,瞅着关靖泽绷紧的小脸蛋儿直乐。 瞧这醋味儿浓得,啧啧,隔多远都能闻到! 第一三五章 谋划 有梁信仁在中间牵线搭桥,关靖泽很快也暂时无视心里的疙瘩跟叶沐英聊了起来。 一聊之下发现这人确实不错。 得知叶沐英在奉泰之后郑驰乐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靖泽的舅舅李见坤也在那边,你见过他没有?” 提起这名字叶沐英就笑着说:“见过,李叔他可是很令人头疼的,很多人都拿他没办法。”他补充道,“前几天我眼疾发作还是他给治的,然后他就赶我回来复查了。” 郑驰乐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出“让我也给你看看吧”的话来。术业有专攻,就算他是学医的也不可能样样皆通。 他说道:“病向浅中医,还是好好复查一下比较好。” 梁信仁说:“这家伙就是太劳累了,多休息一下就好。”他瞧向叶沐英,“听到了吧?该去检查你就去,乐乐可是个真正的医生,你得谨遵医嘱啊!” 叶沐英点头答应:“我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别说这个了,我还有事要请教一下乐乐。” 郑驰乐殷勤追问:“什么事?” 叶沐英说:“你听说过大肚子病吗?” 郑驰乐当然听过,可不就是在长江以南曾经流行过的血吸虫病吗?血吸虫寄生在一些淡水螺里面,普遍生长于南方水域之中,人体感染初期会出现腹痛、腹胀、腹泻等等症状,到了后期主要是肝脾病变和消化道出血,幼儿和青少年感染后更是会变成长不高的“侏儒”。 因为患者常常有腹部胀大的症状,因而又被称为“大肚子病”。 南方这种恶劣的传染病是防疫的重点,每年中央都会发出防疫指令,如果是奉泰的话,云淀那边也会直接下达指示,难道没有执行下去? 郑驰乐说:“我对传染病做过系统的研究,这种病也还算了解。” 叶沐英笑着说:“我就是听说你对这一块挺有经验才想向你讨教的,李叔说你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听到卖掉郑驰乐的是李见坤,关靖泽有种将他加入黑名单的冲动。 郑驰乐倒是不介意,仔细地听着叶沐英的问题。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就是奉泰那边条件差,少数民族又多,很多政策都难以施行。本来那边人手就不是很足,冬天还好,春天一到叶沐英就得发愁了,春天雨水菲菲,正是蚊虫滋长、病菌繁衍的疫病高发时节!要是不趁着冬闲的当口把事情落实下去,明年出了事儿谁都难受。 叶沐英也没想着让郑驰乐给自己变出人来,而是借来纸笔写写画画,跟郑驰乐说出自己正在着手布置的防疫方案,一心要把方案改到最佳,防患于未然! 想到南方的情况,郑驰乐也上心得很,立刻跟叶沐英讨论起来。 关靖泽也没闲着,他也在跟梁信仁交谈。 梁信仁一直守在首都,消息比他广得多,给他说起了许多他错过了的情况。末了梁信仁感叹:“过两年我也到基层去打拼打拼。” 关靖泽说:“我们会好好地给你们打前站。” 两边的话题几乎同时步入尾声,叶沐英向郑驰乐道谢:“这一趟回得真值得,你有电话吗?留一个,方便联系。” 关靖泽代答:“没有,我们那边还没装上。” 叶沐英咋舌:“你们的条件更困难啊。” 郑驰乐说:“快了,很快就能装上,反正这些基础设施是必须搞上去的,索性年前就把它装上吧。” 叶沐英说:“那好,我给你写个电话,到时候你们那边装好了电话就给我说一声。”他没忘记一边的关靖泽,边写号码边嘱咐,“靖泽你也是,到时候把电话给我。” 说完就把两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递给郑驰乐和关靖泽。 关靖泽说:“好。” 郑驰乐自然是麻利地把它收好。 梁信仁又起了其他话题,四个人立刻聊到了一块,一直等到午饭的时段,叶沐英才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一趟,信仁你呢?” 梁信仁摸摸鼻头:“中午有安排。” 郑驰乐嗅觉灵敏:“梁哥有好事?” 梁信仁很坦荡,哈哈一笑:“当然是好事,赶明儿我跟你嫂子定下来了就带来跟你们见见。” 郑驰乐说:“那就快去吧,千万别迟到了。” 送走了梁信仁和叶沐英,剩下的就是郑驰乐和关靖泽关起门来解决的事情了。 关靖泽抱着手臂,盯着郑驰乐一句话都没说,等着他的解释。 郑驰乐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只能将自己跟叶沐英那段过往说了出来。其实将它宣诸于口之后,事情也变得简单多了,他对叶沐英确实很有好感,但那种好感还没多到影响他跟关靖泽感情的地步,甚至连影响他对其他叶家人的观感的程度都达不到。 如果是关靖泽苦兮兮地放任自己双目失明,说什么“都是我们家欠你的,我来还”,郑驰乐肯定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抡起拳头狠狠揍他一顿。 郑驰乐说:“现在叶沐英的眼睛没出问题,也许叶仲荣往后的路可能没那么顺利了。叶伯华不是蠢货,叶叔茂既然要放弃了,他肯定会站出来打出‘维护弟弟’、‘维护儿子’这两张牌——这样的话叶家那位老爷子肯定会好好考虑。” 关靖泽说:“叶伯华不是善茬。” 关靖泽见过叶伯华几回,这人面相还不错,就是眉宇之间带着种抹不掉的阴鸷,显然不是好相与的。回头好好一瞧,无论是叶季昌的殉职还是叶叔茂的边缘化,都有叶伯华的影子在。他的手段也许不算高明,但偏偏就是那不甚高明的手段居然把事情做得让人无法指斥。 怂恿叶季昌出面的是叶叔茂、将叶曦明代入歧途的是叶叔茂,自己把自己困进死局的也是叶叔茂,他这人顶多就是被评价为“不中用”,其他方面竟是没人能拿住半点把柄! 眼看叶叔茂再也翻不了身了,叶伯华“挺身而出”,在弟弟众叛亲离的时候一力维护,稳稳地塑造好了他的好大哥形象;叶沐英也在这时候被他叫了回来,这个筹码他藏了两年,藏到叶沐英在最艰难的地方慢慢做出了过人的成绩,他才适时地亮出来。 关靖泽给郑驰乐分析完,抬头说:“也许叶沐英这次露脸也是他争取叶家继承权的重要一环。” 郑驰乐一直觉得这些事情很糟心,因而对叶家始终敬而远之。 这也是他从来没想过跟叶沐英接触的原因。 即使叶家有叶沐英,他也不想跟叶家有太多牵扯。 郑驰乐说:“你也不用给我打预防针,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也许能跟叶沐英交上朋友,但要是他跟叶伯华、跟叶家起了冲突,叶沐英会站在哪一边是显而易见的。 关靖泽盯着郑驰乐许久,抓起郑驰乐的手掌写字:你对他不一样,我很在意。 郑驰乐觉得自己掌心被画得麻麻的。 他忍着痒麻的感觉等关靖泽写完,手掌一收,稳稳抓住了关靖泽的手。 郑驰乐摊开手心。 郑驰乐也写了回去:看到你吃醋,爷很高兴。 关靖泽:“……” 他决定不跟郑驰乐玩情-趣了,一字一字地蹦出话来:“郑、驰、乐,你皮痒了是不是!” 知道关靖泽恼羞成怒了,郑驰乐赶紧往外逃命,没想到一出门就瞅见个救星!他抹了抹脸,摆上了满脸沉痛:“芽芽,你萌萌哥要发飙了,快跑!我给你打掩护!” 佳佳会意,也伸手抹了抹小脸蛋儿,一脸决绝地跑过来:“我不跑,要跑一起跑,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丢下小舅舅你一个人的!”说完还深情地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关靖泽:“……” 郑驰乐搂过佳佳大笑不止:“台词接得真好!” 这边一团和气,叶沐英回到家后气氛却不怎么好。 他父亲叶伯华第一时间就把他找了过去。 叶伯华问:“你去了哪里?复查吗?” 叶沐英点点头:“复查完就跟信仁去关家拜访。” 叶伯华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做事,首都这边的事情你别管,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会把它抓牢的。老爷子也许会见你,你不要紧张,跟平常一样应对就好。” 叶沐英说:“爸,你其实不应该——” 叶伯华打断:“不应该什么?不应该跟老二争?别天真了,我要是不使劲,早就被他挤下去了。沐英,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但你要明白,只有抓住更大的权力,你才能做更多的事!你在基层做了两年,难道没有尝到处处受制的苦楚?” 叶沐英少有地冷下脸:“爸,你的眼界太小了。” 叶伯华扬起手狠狠甩了叶沐英一巴掌。 叶沐英没提防,一下子被打到了沙发上。 一边脸立刻变得有些红肿。 叶沐英没再说话。 叶伯华最恨的就是被人否定,听到儿子的评价后气得浑身发抖。他走上去又给了叶沐英一巴掌,骂道:“连你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叶沐英眼睛一痛,视线没来由地有些模糊。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很快就恢复如常。 叶沐英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痛,坐起来说:“华国的‘权’确实只有那么一份,但是叶家能握住的‘权’并不止眼下这些,现在正是做蛋糕的时候,这么快就急着关上门来分蛋糕,不觉得太早了一点吗?二叔很出色,能给叶家带来很多机遇,这是好事!” 叶伯华还是很恼火:“那有什么用?只有拿到手的才是你的,否则蛋糕做得再大都没有意义!” 叶沐英闭上眼。 无论劝了几遍、无论说多少道理,都是说不通的。 叶沐英垂眼说道:“爸你放心,我会好好做事。”他又提起另一件事,“妈说想跟我去奉泰住住,您不反对吧?” 叶伯华挺久没跟妻子一起睡了,闻言只是顿了顿,就答应了:“也好,你在那边也算稳定了,让她过去照顾你吧,否则你的眼疾老是复发。” 叶沐英说:“谢谢爸,我去跟妈说说话。” 叶伯华点点头:“去吧,我要出去一趟。” 叶沐英脸上的红印太明显,叶母一看见就落泪了。 坐在床边啜泣。 叶沐英蹲下握住自己母亲的手掌说:“爸答应让你跟我过去了,妈。” 叶母伸手摸上他的脸:“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 叶沐英说:“这没什么,只要他不对你出手就行了。等我把你接过去,首都这边的事就不用管了。妈你放心,养活你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叶母说:“我怕他会拖累你的前程。” 叶沐英劝慰:“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是真的想做事,不可能没机会。” 在知道自己父亲有家暴倾向时,叶沐英就一直在设法将他的怒火从母亲头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如果他父亲非要在自己亲人身上才能发泄怒火,他愿意代替母亲。 远赴奉泰时叶沐英不放心,甚至暗中促成叶伯华的每一个“外遇”,只求让叶伯华少一点回家,以保证母亲的安全。 这个策略果然奏效,这两年来他这个父亲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不是有些场合还需要他母亲出面,恐怕连脸都不会露。 即使是这样,他始终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幸好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叶沐英笑着跟叶母说话:“妈我跟你说,今天我见到个很不错的小少年,你应该也听说过的,他叫郑驰乐,是赵先生的师弟。我跟他探讨了奉泰那边的防疫方案,借着这机会又把思路重新理了一遍,心里比回来时要透亮多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听到叶沐英交上了新朋友,叶母终于笑了:“那你可要好好跟人家相处。” 叶沐英说:“我会的,而且我一见到他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叶母说:“那说明你们有缘,有句词怎么说来着,一见如故。” 叶沐英挺喜欢这个说法:“这么说还真是,我去的时候也没想到能跟他聊得这么投缘。” 母子俩渐渐聊开了,气氛也轻松起来。 终于有点团聚的样子了。 第一三六章 灯会 中秋是个大节日,饭后郑驰乐和关靖泽就领着佳佳出门去玩儿。 南郊风雨桥每年都会有灯会,天灯、悬灯、河灯应有尽有,这几年首都南郊各个作坊都在政策要求下规范化,整整齐齐地排出了一条灯火长街。 最有趣的是位于桥头的“灯火传承”,是个老爷爷开的,摊子上备有白面、红面、青面等等的素色纸灯,可以给人画画和写字的。在一旁还有些做灯的材料,前头竖着个牌子:免费教做灯。 摊位附近已经围了许多人,郑驰乐三人也被他吸引过去。 老人的手像是枯竹一样,特别瘦,每一个指节都像被岁月敲打过无数遍,从哪个角度看都瘦削而有力。 他正在给人画灯面,下笔很快,不消片刻就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月夜牡丹图。 郑驰乐觉得自己做一盏比直接买要有趣,转头问佳佳:“我们一起做灯好不好?芽芽你来画,我和你萌萌哥来写字。” 佳佳一脸欣喜:“可以自己做吗?” 郑驰乐问老摊主:“我们可以自己动手做吗?” 老摊主闻言指了指那个牌子:“我可以免费教你们。” 郑驰乐撩起袖子,笑眯眯地朝老摊主道谢:“卖点材料给我们就行了,不用教,我会做。” 郑驰乐确实会做,小时候中秋一到,老木匠就会给村里的孩子做灯,郑驰乐看着眼馋也要老木匠给他做一盏,偏偏老木匠不给他做!他想得抓耳挠腮,于是煞费苦心地蹲在老木匠旁边偷师了大半天,最后终于做了盏、写上字儿,得意洋洋地去老木匠前面炫耀。 老木匠揉揉他的脑袋瓜,夸他做得不错,然后将一盏最好的灯奖励给他。 那一晚他一直盯着两盏灯直到烛火燃尽。 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它们始终还亮在那儿,把很多回忆照得温暖又温柔。 郑驰乐很久没扎过灯儿,手艺却还没生疏,他觉得就算自己七老八十了,也许都不会忘记那时候学到的东西。他扎得很快,没一会儿纸灯就成型了,佳佳在一边看得眼睛都瞪大了,一脸兴奋地拍着手:“小舅舅最厉害了!”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郑驰乐转移过去。 老摊主也停下手上的活儿看着他。 有人看着眼热,问道:“看着好像不难,我们也能自己动手吗?” 郑驰乐说:“当然可以,材料都备好了,做起来是很容易上手的。其实材料准备才麻烦,像这些小竹片儿,要削得这么好也得有好手艺才成!”他一脸佩服地看着老摊主,“老爷爷是高手啊!”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摊主也瞧出了郑驰乐手艺极好,心里欢喜:“你学过这个?” 郑驰乐说:“以前跟村里的老木匠学过点儿,主要还是学木工,这个学得不精。” 光是这份坦然就足以让老摊主欣赏了。 这几年经济逐渐发展起来,城乡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很多人从农村进入了城市——首都这种大城市尤其吃香。而本地人大多有点瞧不起外乡人,所以哪怕是从最小的山窝窝出来的,也会拼了命学出一口“官话”,希望把自己变成首都“真正的一份子”。 像郑驰乐这样跟外人承认自己是“村里来的”、“学木工的”,少啊! 老摊主叹息着说:“这些老手艺恐怕会慢慢失传啊,而且灯节也因为管理困难可能会被取消了,知道还有人晓得怎么扎纸灯我就放心了。” 郑驰乐说:“不会消失的,好的东西会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老摊主说:“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在锦丰那边已经有电子花灯,可受欢迎了。” 郑驰乐也不接话,做好灯面就递给佳佳:“你想画什么?” 佳佳说:“这上面真的可以画画吗?” 郑驰乐说:“当然能画,老爷爷刚才不也在画吗?你会画吗?” 佳佳眼神亮亮的:“会!我学了国画!”她跑到老摊主旁边拉拉他的衣角,“老爷爷我可以借笔墨吗?” 老摊主当然不会拒绝,把笔和彩墨都挪到她面前。 佳佳把素灯放在摊架上,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画画。她才六岁,自然不可能画太难画的东西,都是些小孩儿能驾驭的动物花草简画,不过她编排的天赋不错,画出来稚气归稚气,瞧着却很顺眼。 佳佳认认真真地画完,跑过去拉郑驰乐:“小舅舅快过来给我写字儿!” 郑驰乐说:“好。” 他接过佳佳手里的笔在上面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童真永存。” 佳佳已经认了不少字,但却不太能理解它们的含义:“这是什么意思?” 郑驰乐说:“就是说小舅舅希望你能永远像这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佳佳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郑驰乐刮刮她的鼻子:“好了,灯做好了,还要不要再做?” 佳佳说:“要!小舅舅和萌萌哥还没有!” 甥舅俩的互动感染了很多在观望的人,老摊主和郑驰乐周围很快就围了不少“学徒”,七嘴八舌地问他们该怎么扎才对。郑驰乐也不嫌烦,耐心地给每个人解答,有人要求他帮忙写灯面他也不推辞,让写什么就写什么;自个儿没想好要写什么的,他也能轻轻松松地给他们挑出几句好话儿写上去,让对方心满意足地离开。 最后郑驰乐忙不过来了,连关靖泽也被拉入了“义务劳动”行列。 这一忙活居然就耗掉了一个多小时,老摊主的材料和素面灯统统都用完了,周围的人才不甘不愿地散去,不少人临走时还殷勤地嘱咐:“元宵时你们一定要再来啊,我们明天又得去外地忙活了,大概得这种大节日才有空回来。” 老摊主再三保证:“只要有灯节我都会开摊。” 这才把人打发走。 郑驰乐帮着老摊主收拾摊位,问道:“老爷爷您住哪儿,有人来帮忙拿东西吗?要不要我们帮你搬回去?” 老摊主摆摆手说:“我儿子会过来的,不过以前我都很晚才收摊,他会来得比较晚。没关系,我在这里等等就好,你们去玩儿吧。对了,小娃儿你们叫什么名字?” 佳佳最先回答:“我叫佳佳!小名是芽芽,老爷爷你可以叫我芽芽。” 老摊主从善如流:“芽芽真乖。” 佳佳给他介绍:“我小舅舅叫郑驰乐,很多人都叫他乐乐,小舅舅是最厉害的人!当然,我萌萌哥也很厉害,萌萌哥叫关靖泽,其他人都叫他靖泽。” 老摊主隐约觉得这两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他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也没放在心上。他说道:“那我也叫你们乐乐和靖泽,没问题吧?” 郑驰乐和关靖泽说:“当然没问题。” 老摊主说:“我看乐乐你和靖泽的字都是有师承的,个人的特色已经初现雏形,我不好瞎指挥。不过芽芽应该没有正经的老师教她吧?” 郑驰乐说:“我们觉得她还小,希望她能先自由发展几年,等她心性定了、明确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之后,再给她找个好的老师。” 老摊主说:“你看我行吗?” 郑驰乐一愣。 老摊主说:“放心,我的主业不是这个摊子,我是画画的——画了一辈子的画,要说名气也有一些,不过说不上响亮,你们可能没听过,”他捞出随意扔在一边的图章,“我叫严临川,你要是愿意让芽芽跟我学的话,就带着她上我家吧,我给你写个地址。” 郑驰乐和关靖泽面面相觑。 怎么出来溜个弯都能碰上这种事儿! 严临川是非常低调的一个名画家,从来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连照片都没有外流过,除了极少数朋友知道他的样子之外,很多人对他是一无所知的。不过他的名字很多人耳熟能详,因为华国第一部动画片儿就是经他的手做出来的,而现行课本上的插图也有一大部分是出自他的手。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还曾经为国家大礼堂画过好几幅巨型水墨画,同时他的画还曾经被当成“国礼”送给外宾——这一项项荣耀跟他的低调正好成反比! 饶是郑驰乐再怎么老成,也忍不住激动起来:“您就是严临川严老先生!” 严老先生摇摇头:“你们别像外头的人那样瞎崇拜,我也就普通人一个,要不是有你们在,卖花灯还没几个人买呢。” 听到这话郑驰乐简直无语了! 要是其他人知道这老头儿是严临川,怎么可能没人买?卖成天价都有可能! 不过严老先生这么多年来始终坚持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沾半点名利,实在非常让人佩服。 机会难得,郑驰乐也不想多考虑其他问题了,蹲下-身问佳佳:“你想不想跟老爷爷学画画?” 佳佳刚刚看过严老先生画画,觉得这个老爷爷厉害得很,闻言两眼放光:“想!可以吗?” 郑驰乐说:“你想的话就得留在这边不回永交了。” 佳佳犹豫了:“那我不就见不到爸爸和妈妈了吗?” 关靖泽也蹲下,抓住佳佳的小手:“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爸和妈也会回这边,你可以先回来陪陪爷爷。爷爷只有何伯陪着,你要是能留下来的话他会很高兴。” 佳佳说:“那好吧!”她转过头向严老先生回话,“老爷爷,我想跟你学画画!” “那好,你就跟着我学画,”严老先生听着郑驰乐和关靖泽你一言我一语地哄好了小女娃儿,笑着打趣:“你们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舅?年龄好像相差不远啊,难怪感情这么好。” 郑驰乐说:“那是当然的,我们感情一向很好。” 严老先生说:“那要不你们这就跟我去认认门,以后好带她上门来?” 关靖泽说:“好!不过我们明天就要去别的地方了,下回可能会让其他人把芽芽带来,这样没问题吧?” 严老先生说:“这有什么问题!”他又问,“你们为什么要走?是去外地念书吗?” 佳佳举手抢答:“萌萌哥和小舅舅是去做事!做很大很大的事!” 严老先生被逗乐了:“有多大?” 佳佳被难住了。 她苦着脸向郑驰乐和关靖泽求助:“小舅舅,萌萌哥,那是多大的事?” 关靖泽说:“别听这丫头胡说,我们只是去基层锻炼锻炼而已,很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哪是做什么大事?” 严老先生总算想起在哪儿听说过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名字了,他说道:“原来是你们啊!世界还真小,我那儿子早上还提起你们呢,特别是乐乐,你昨晚在火车站那通事故里面出了力吧?” 郑驰乐说:“也没怎么出力,就是帮忙抢救了几个伤者。” 严老先生很欣赏他踏实不浮夸的个性:“那你就更要去我家坐坐了,因为我儿子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我很少听他夸人的。” 被人肯定了郑驰乐也很开心:“严叔叔是做什么的?” 严老先生指了指不远处正在走过来的中年人:“说着说着他都来了,你看那不就是。” 说话间对方已经快步走过来:“爸,我没来晚吧?东西怎么都没了?” 严老先生说:“你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来的人正是严民裕,他说:“忙完了,也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他有些讶异地看着郑驰乐和关靖泽,“你们怎么在这儿?” 严老先生简单地解释了灯会上的事情,最后还感叹一句:“都是缘分啊!” 严民裕朗笑说:“确实是缘分!走,你们都到我家去坐坐,我也想跟你们两个年轻人聊聊。” 严老先生板起脸:“今天这种日子就别提公事了。” 严民裕举起双手:“好,不提公事!我就是关心一下后辈……” 严老先生可不信他的鬼话:“这三个娃儿的时间我先预定了,你别来抢。” 严民裕摸着鼻子认命:“好吧好吧,我保证一句话都不多说!我这就帮你把摊子搬回去!” 看到严民裕这么“怕老爹”,郑驰乐和关靖泽都乐了,利索地跑去跟严民裕一起收拾。 佳佳也帮忙抱起一袋笔墨,合拢着小胳膊迈着小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严老先生身边,奶声奶气地发问:“严爷爷,他就是您的儿子吗?” 严老先生说:“是啊,是我儿子,怎么了?” 佳佳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推导:“那我就该叫他严叔叔了!” 严老先生笑了:“没错,芽芽真聪明!” 一老一少边走边聊,越说就越亲近。 严民裕也跟郑驰乐两人说话:“我们家那个小子静不下心来学画画,我爸遗憾很久了,我爸他又不想去外面收徒弟——他这人看似很随和,实际上挑剔得很!这几年我老担心他那手好画会失传,多亏了你们家芽芽合他眼缘。” 郑驰乐说:“这是芽芽的好运气。” 关靖泽点点头。 严民裕说:“正好,这样你们也可以常来我们家坐坐。”他压低声音,“你们在基层了解到的情况,我也很想详细地跟进一下。你们知道的,首都这样的地方呆久了,就容易跟基层脱节。跟基层脱节就等于脱离了群众,做起事来心里没底啊。” 严老爷子注意到严民裕在跟郑驰乐两人说小话,回过头来警告:“不谈公事!” 严民裕马上回复洪亮的好嗓门:“没谈!”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被逗乐了。 第一三七章 蓄须 有严老先生在,严民裕最终还是安安分分地把关靖泽和郑驰乐送出门。 佳佳聊到一半就睡着了,由郑驰乐抱着往外走。 两大一小沿着街道走回关家,关靖泽觉得郑驰乐扎了那么久灯笼也累了,伸手接过佳佳:“换我来抱。” 郑驰乐也不拒绝,松手把佳佳换到关靖泽那边。 两个人换完手之后,突然就瞧见了迎面走来的三个人,看样子是要往他们这条路走的。 居然是叶仲荣一家。 说是一家是因为那三个人是叶仲荣、韩蕴裳带着叶曦明,原本也是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看到郑驰乐和关靖泽后都愣住了。 叶曦明最先回过神来,快步跑向郑驰乐:“乐哥,你什么时候来首都的?” 郑驰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别吵醒佳佳。他拉着叶曦明向前走两步,说道:“昨晚才来的,你呢,这是去哪儿?回家?” 叶曦明说:“是啊,我二伯忙到现在才回家,所以这时候才去看爷爷,今天中秋嘛。你是到靖泽哥家里过节吗?” 郑驰乐说:“对,正好芽芽也回来了,我来看看她。” 叶曦明羡慕妒忌恨:“你特意回来看她,怎么就不顺便找找我!你明天又要走了吧?”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安抚:“这样的节日你也忙,就没跟你打招呼了。” 中秋这种大节自然是要跟家里过的,像薛岩和林致远都回淮昌去了,郑驰乐也没跟他们碰上面。 叶曦明也知道自己没理由无理取闹:“那下回你回来一定得找我。” 郑驰乐说:“好,一定找你。”见到叶仲荣和韩蕴裳走了过来,郑驰乐也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叶先生,叶夫人,你们好。” 关靖泽也上前问好:“叶叔,韩姨,”他顿了顿,看了郑驰乐一眼,果断地提出告别,“你们要赶着回家,我们也不耽搁你了。” 郑驰乐也说:“再见。”说完就跟着关靖泽转身要走。 叶仲荣突然伸手抓住郑驰乐的胳膊。 所有人都一怔。 巧的是这时严民裕竟然追了出来:“乐乐,靖泽,你们的东西漏了!快拿回去,要不然芽芽醒来非跟你们哭不可。”等看到叶仲荣三人,他讶异不已,“仲荣,你们这是回你们老爷子那边?” 叶仲荣收回手,答道:“嗯,正准备回去。” 严民裕瞧瞧郑驰乐又瞧瞧叶仲荣,拍拍额头说:“难怪我觉得乐乐眼熟,原来乐乐跟你还挺像的!特别是这眉头,一绷起来就像极了。” 严民裕跟叶仲荣相熟,叶曦明见过他很多回,也不怕他。听到严民裕的话后这小子就站出来挺起他的小胸脯抢走话题:“严叔,乐哥跟我比较像,我去找乐哥时他们都说我们是两兄弟!” 严民裕更讶异了:“你们还认识?”他看向叶仲荣。 叶曦明没注意叶仲荣异常的神情,大咧咧地拉着严民裕说起自己跟郑驰乐结识的过程,把那人贩子说得要多凶狠有多凶狠,把郑驰乐描述得要多英勇有多英勇,只差没把他夸上天。 严民裕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事儿,有些诧异:“原来柯氏回国时还碰上了这一遭,倒是没听说过。”他看向郑驰乐,语气满是赞许,“遇上这种糟心事他还肯在淮昌投资、给国内提供技术,看来乐乐你的口才很不错啊!” 郑驰乐说:“都是小事,而且那件事以后淮昌对这一块重视起来了,不仅车站加强了安防,大伙也敢于站出来揪人,在淮昌露出马脚的人贩子可比别处要多!可以说是曦明给淮昌带来了好风气。” 叶曦明被他夸得浑身舒坦,傻呵呵地直笑:“哪里哪里。” 严民裕见叶曦明对郑驰乐显然有一万个服气,不由乐了,转头对叶仲荣说:“我就没看过你们家曦明对谁这么崇拜过。” 叶仲荣心里百味杂陈,面上却不得不维持镇定:“曦明确实很喜欢乐乐。” 叶曦明说:“因为乐哥厉害。” 严民裕说:“你乐哥当然厉害,昨天车站事故他还帮忙救了人呢。” 车站的踩踏事件已经见报,叶曦明也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他说:“真的?乐哥也救人了?怎么报纸上没见着?” 郑驰乐说:“是我让张叔别把我报道出去的,我这次是回来过节的,不想露这个脸。” 叶家这团乱麻还没理清,郑驰乐可不想卷进这种事件里面。虽说车站那边只是个意外,但有人要拿这个意外去做文章,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郑驰乐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被人揪出来说事,平白惹得一身腥。 郑驰乐没细说,其他人都有自己的解读。 叶曦明懵懵懂懂,郑驰乐解释后也就被糊弄过去了;严民裕是觉得郑驰乐这孩子够稳,不急于出头,非常赞赏;叶仲荣和韩蕴裳却不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严民裕一开始说的“乐乐跟你挺像”,都觉得郑驰乐是不想自己的身世被人挖出来。 叶仲荣跟韩蕴裳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无言。 郑驰乐跟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再次道别:“我们得把芽芽带回去了,先走一步。” 严民裕笑着挥挥手:“行,赶紧回去吧,免得关老来找我要人。” 郑驰乐点点头,跟关靖泽边往回走边问:“要不要换换手?”六岁的孩子还挺沉的,郑驰乐怕关靖泽抱得手酸。 关靖泽说:“我再抱一会儿再轮到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渐行渐远。 严民裕瞧着他们的背影感叹:“他们甥舅俩的感情可真好。” 叶仲荣的表情微微扭曲。 他俩的感情当然好,可惜就是好过头了! 叶仲荣跟严民裕问起他怎么和郑驰乐碰上的,严民裕也不隐瞒,将郑驰乐三人跟严老先生认识的过程告诉了他。 叶仲荣和韩蕴裳听后心情都很复杂,叶曦明却是一脸扼腕:“我也想要乐哥做的灯笼,我以前都没玩过呢!” 严民裕说:“下回你们一起过来就好,你严爷爷那儿还有点儿材料。” 叶曦明说:“好!” 严民裕说:“你们要回你们老爷子那,还是别多聊了,快走吧!嫂子,曦明,改天再跟仲荣一起上我那儿吃顿饭。” 韩蕴裳和叶曦明自然是满口答应,跟严民裕道别。 叶仲荣三人回到叶家后才十点多,叶老爷子还没睡。 见叶仲荣和韩蕴裳带着叶曦明一起回来,叶老爷子问了几句话,就让韩蕴裳和叶曦明先回他们的房间休息,然后留下叶仲荣说话。 叶老爷子拿出几份材料:“这是沐英在奉泰写的东西,你也看看。” 叶仲荣微怔,接过叶老爷子递过来的材料翻看起来。越是往后翻,他就越是惊讶,等看完之后他抬起头说:“沐英是好样的。” 叶仲荣对这个侄儿的记忆还停留在“木讷少言”这个印象上,他记得这个侄儿还在念党校时他也见过几回,每每想要鼓励几句都被对方低着头挡了回去。沐英去奉泰省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他没法胜任,跟几个相识的人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帮忙关照一下。 没想到沐英不仅获得了他们的认识,还做了不少实事。 叶仲荣想到叶伯华那天为儿子争取时的真情流露,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难怪大哥会那么说。” 叶老爷子脸色变得极差:“我再给你看点东西。” 叶仲荣接过另一份材料,翻了几页之后脸色也变了:“这是真的?” 叶老爷子冷着脸说:“没想到我会生出这么个窝囊废!” 叶伯华把叶沐英推到他面前,告诉他这个长孙特别优秀,叶老爷子也上心了。上心之后他注意到叶沐英患有眼疾,眼睛经常会出点小问题,正好他跟耿老头儿还有联系,就跟耿老头儿要了赵开平的联系方式,跟赵开平跟进了叶沐英的身体状况。 对于叶老爷子的亲自过问,赵开平当然是慎重对待。最后赵开平还给叶老爷子吐露了连郑驰乐都不知道的内情:“他孙子会患眼疾其实是因为伤了神经。”而且叶沐英身上还有其他伤,只不过在他问起时都闪烁其词,不愿开口坦白事实而已。 赵开平除了治眼这一块之外,还兼修了心理,他从叶沐英的伤势和言辞得出了最接近事实的判断:打人的大概是他家里人,最有可能是长辈。 叶老爷子听完后气得七窍生烟。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很快就把整件事情想明白了。感情他这个大儿子是在仕途上不得志、在他面前不得宠,于是只能回到家对妻子和儿子逞威风! 叶老爷子忍着怒气让人去查,就查到了叶伯华这几年在外头找了几个小女孩养着,享受她们的“伺候”,简直活得像皇帝那么快活——最小的那个比叶沐英还要小一岁! 明面上跟许宝胜、钱运鸿凑在一起胡搞的是老三,实际上真的是吗?叶伯华真有那么干净,他那些钱是哪来的? 叶老爷子知道这个儿子不堪大用,从小到大敲打过不知道多少回,没想到会敲打出这么个玩意儿。要是换成别家的儿子,他连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 叶老爷子腮帮子绷紧:“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做?” 叶仲荣沉默。 老四死了、老三下马,要是老大再出问题,叶家就真的会沦为笑柄了。就算是他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把柄的…… 叶仲荣想到刚刚礼貌又疏远的郑驰乐,微微握拳。 他犹豫再犹豫,还是开口说:“爸,我有事要跟你说。” 叶老爷子看着他。 叶仲荣一咬牙,说道:“我有个儿子……” 叶老爷子一顿,平静地接话:“我知道。” 叶仲荣说:“他是……”他正要继续解释,却猛然意识到叶老爷子话里的意思,“爸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了?” 叶老爷子说:“郑驰乐是吧?我早就知道了,上回我去淮昌就见过他,也跟他谈过。” 叶仲荣手在颤抖。 自从知道了郑驰乐是自己儿子,他跟韩蕴裳之间好像也多了一条鸿沟,相处起来总有些疏离感,今天还是有曦明在中间耍宝才缓和下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心理建设,考虑着怎么面对韩老爷子、怎么跟自家老爷子坦白! 没想到老爷子轻飘飘地给他来一句早就知道了。 叶仲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老爷子说:“不仅我知道,老韩也知道了,你就没想过蕴裳为什么特意去淮昌那边调养?就是因为你这个儿子。” 叶仲荣抬起头:“你们都瞒着我!” 叶老爷子说:“反正你没法认回来,知不知道都一样。” 叶仲荣拳头握得更紧:“怎么会一样?” 叶老爷子锐利的目光扫向叶仲荣,“你大哥和你三弟的事情已经够糟了,叶家不能再闹笑话。那孩子是好,但沐英和曦明也不差,既然他不愿意回叶家,叶家没必要非让他回来。” 叶仲荣沉默。 过了许久,他问道:“爸,当初乐乐是怎么跟你说的?” 叶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把郑驰乐向自己坦白、明确表明不愿回叶家的事情转述出来。 叶仲荣听完后站起来说:“我明白,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完就回到自己以前住的房间里。 韩蕴裳没有睡,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后站了起来。 叶仲荣逃避了那么久,终于不再逃了:“我们谈谈。” 韩蕴裳点点头。 叶仲荣再次问出了相同的问题:“我想知道当初乐乐是怎么跟你说的。” 韩蕴裳有些犹豫。 她得承认郑驰乐那时候的话有些伤人,至少她就被刺伤了。而作为被郑驰乐直接针对的人,叶仲荣听到后应该更为难受。 叶仲荣按住她的肩膀:“相信我,我可以承受。” 韩蕴裳把郑驰乐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她一直在观察着叶仲荣的表情,却发现叶仲荣始终很平静。等到话都快说完了,郑驰乐那句“我为什么要作为他的‘过错’来活着”被抛出来时,叶仲荣居然笑了起来。 韩蕴裳定定地看着叶仲荣。 叶仲荣说:“这脾气比我更像老爷子,难怪老爷子也护着他。” 韩蕴裳说:“仲荣……” 叶仲荣说:“不要担心,我没事。”他顿了顿,又问,“你说如果我开始蓄须,会不会被组织找去谈话?” 建国初有规定军人不能留长发、大鬓角和胡须,而主要执政官员又来自于军事系统,因此华国官场上蓄着胡须的官员是很罕见的。 韩蕴裳对这些倒是很了解:“这只是约定成俗的事,就算你留了也不会真找你麻烦。不过仲荣你是想……” 叶仲荣说:“连民裕都发现我跟乐乐长得像了,往后乐乐要是常到首都这边来,会有更多人瞧出不对劲。以前我也没照多少照片,留了胡子以后其他人就看不出相像了,就这么办吧。” 韩蕴裳说:“仲荣你是决定一瞒到底?” 叶仲荣说:“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了,只是对外隐瞒而已。现在家里事多,要是再被发现的话对家里没好处,对乐乐更没好处。” 如果郑驰乐不能独立生活,需要他这个父亲抚养,他说什么都不会放任不管。可郑驰乐显然并不需要他——要是他非要认回这个儿子,反而还会阻碍他的前程。 该怎么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也许他这段时间在逃避的就是这个显而易见的选择。 叶仲荣说:“至于将来……将来再说吧。” 另一边,叶老爷子一个人坐在书房许久,站到书架前翻出本老书拿出夹在其中的泛黄稿纸。 他摊开它,上面是一行行已经陌生了的字迹:“你这个人,一好就好到不得了,入得了眼的,你对他掏心掏肺;入不了眼的,就算对方对你掏心掏肺你也不会有半点动摇。这种脾气可不好,无论将来你走到了多高的地方,做起事来都是偏颇的……” 那是当初有个人给他的评价。 叶老爷子盯着稿纸一会儿,叹息着说:“你说你怎么永远都能甩甩手一走了之呢,以前是,现在也是。你要是还活着的话,我们现在也许能坐下说说话。而且你脾气够臭,镇得住人,也能帮我骂骂这几个混小子——他们啊,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知道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叶老爷子把书放回原位,转身关掉灯离开书房。 关起了一室黑暗。 第一三八章 头条 第二天清晨郑驰乐和关靖泽就踏上了回程。 本来他们是不想佳佳起来送行的,但佳佳早早就抱着她的小书包等在他们房门外。 见佳佳怎么都不肯挪开一步,张妈说:“让她送你们去吧。” 佳佳满怀希冀地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说:“好,芽芽送小舅舅和萌萌哥上车。” 张妈带着佳佳一路送到月台,佳佳虽然舍不得,却还是乖乖站在原地跟郑驰乐和关靖泽挥手作别。 等到火车开了,佳佳眼里憋着的泪也掉了下来,挣开张妈的怀抱远远跟着火车跑,朝郑驰乐和关靖泽喊:“小舅舅,萌萌哥,你们要常常回来看我!”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委屈又补充了一句,“太忙的话写信也可以的!” 郑驰乐看着佳佳被张妈重新圈进怀里安抚,有些不忍心。他望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月台,对关靖泽说:“要不是车开了芽芽才哭,我还真走不了了。” 关靖泽说:“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郑驰乐点点头。 中秋前后火车都很挤,但往怀庆那边去的车子却很空,他俩附近都没坐人。 郑驰乐觉得困极了,就闭起眼睛开始休息。 关靖泽没有睡意,大方地借了个肩膀给郑驰乐就拿出本书静静地翻看。 时间仿佛悄然停滞,一直到广播播报说怀庆省会到了,关靖泽才回神,叫醒了郑驰乐。 郑驰乐睡了一觉后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后问关靖泽:“扬眉姐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顺路去看看吧。” 沈扬眉回娘家养胎,养着养着就不愿回去了。怀庆的经济固然不如南边沿海那么发达,但住在家里受的闲气少,心放得特别宽,在南方积郁的闷气一下子都散光了。 父母的关爱让沈扬眉重新考虑起她的婚姻。 当初她远嫁南方,父母虽然不太满意,最后却也是支持的。可惜嫁过去以后事情却不太如意,她丈夫上头还有个哥哥,她丈夫的父母都比较看重这个哥哥,她丈夫做起事来总不太顺心。 她这个媳妇儿更是不得丈夫家里喜欢——瞧着不顺眼的,横看竖看都不会喜欢。 沈其难当上省委书记是个好契机,沈其难只有她这个女儿,女婿就相当于半个儿子。如果她丈夫能够借这个机会过来沈其难手边做事,施展的空间应该大很多! 沈扬眉有了决定,很快就跟丈夫商量起来。 郑驰乐和关靖泽上门拜访时,沈扬眉把自己的心思也告诉了郑驰乐。 郑驰乐为沈扬眉诊了诊脉,察觉她的脉象平稳而有力之后就笑着说:“扬眉姐你最近的心情肯定不错,我猜你丈夫是同意过来了。” 沈扬眉说:“他家里很反对,但他还是答应我过来帮我爸。” 郑驰乐说:“那很好啊。” 沈扬眉说:“我丈夫他最在行的是搞基础建设,等他来了以后你们那边的路和通讯设施应该很快就能跟上了。而且他招投资这一块也搞得挺不错,到时候你们要是想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可以给我写信或者直接来找我们。” 郑驰乐说:“谢谢扬眉姐!扬眉姐你丈夫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扬眉说:“他叫方海潮,据说他出生时海水涨潮了,差点就淹了他们家,幸亏他的哭声比海浪声还响亮,把潮水都给哭退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 方海潮的名字确实很响亮,他是有名的“修路书记”,他走到哪,哪就有好路通行。 没想到沈扬眉的丈夫居然就是方海潮。 印象中“前世”方海潮的职位好像一直在南方转悠,看来沈扬眉这个孩子保住了,他们夫妻俩的命运也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郑驰乐说:“到时候我们一定得向方哥请教。” 沈扬眉说:“他最喜欢上进的年轻人,你们尽管找他。” 沈扬眉留郑驰乐和关靖泽吃了饭,就把他们送到门外。 郑驰乐和关靖泽踏上回程。 这回关靖泽没和郑驰乐分开走,而是跟着郑驰乐回了青花乡。 他可没忘记郑驰乐房里睡了个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青花乡走一遭,悄无声息地在郑驰乐身上盖个戳。 关靖泽要走青花乡这边回榆林,郑驰乐也没反对,只是说:“得翻过整座山挺累的。” 关靖泽绷着一张脸,说得非常正经:“哪有可能这点儿路就累了。” 他跟着郑驰乐踩着田埂走回青花乡,一路上郑驰乐都满脸笑容地跟人打招呼,不时停下来跟对方交谈,并大大方方地介绍关靖泽:“这是我外甥,在榆林那边做事。” 关靖泽长了副好皮相,一路赚了不少夸,脸色好了不少。 可惜这好心情在贾立出现时消失殆尽。 贾立一见郑驰乐回来,也不管关靖泽是不是杵在一边,立马就把他抓过去说话:“你听说了吗?方海潮要调过来,这人能耐不小,我们得赶紧抓住这股东风才成!” 关靖泽盯着贾立抓着郑驰乐的手。 郑驰乐倒是没太在意,他说道:“我也是刚听说。你很了解方海潮?” 贾立说:“我有个同窗在那边,还算了解。方海潮是沈其难的女婿,虽说他的根基在南方,但他上头还有个哥哥,留在南方其实也是处处受制,可能忙活到最后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来这边就不同了,沈其难只有一个女儿,他要是能摆脱家里来到这边,大部分人都会把他看成是沈其难的接班人,做起事来肯定得心应手。” 郑驰乐说:“这是大好事。” 贾立说:“机会就在眼前,我们的所有项目都要抓紧时间提上日程。” 郑驰乐说:“别急,有些东西一快就会出问题,还是得一步步来。” 贾立也明白这个道理,见郑驰乐对他得来的消息没有半点震惊,他不由反省起自己的急躁来——连个毛头小子都不如,还得再好好修炼啊!贾立这才看向一边的关靖泽:“靖泽你怎么走这边?” 虽说关靖泽常常上山跟郑驰乐见面,但踏进青花乡还是第一回。 关靖泽搬出充分的理由:“过来这边走走,看看我有没有漏做什么事儿。” 贾立说:“你们王书记很重视你们榆林,发展起来应该不会比青花乡慢。” 关靖泽说:“希望如此。” 难得关靖泽这个陈老的关门子弟来了,贾立觉得应该好好把握机会。他瞧了郑驰乐一眼,说道:“既然关乡长都来了,不如我们把乡委的人找齐,都来跟关乡长讨论交流。” 关靖泽额角青筋微微抽搐。 贾立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可以压榨别人劳动力的机会! 这是郑驰乐管的地方,关靖泽当然不能拒绝:“也好,我也想好好了解一下青花乡的情况,到时候要是搞联合项目心里也能有个底。” 正主同意了,贾立立刻就出去安排。 郑驰乐说:“这家伙做起事来挺可怕的,一忙起来就不愿意停,脑袋二十四小时都在转。你好像被他盯上了,小心被他榨干了脑汁。” 关靖泽说:“至少他是在为你们青花乡忙活。” 郑驰乐笑眯眯:“那你可不能藏私,能教他们的、能告诉他们的,都好好说说吧。你帮我把人教出来了,我做起事来也轻松。” 关靖泽说:“光一天也没法教什么,我倒是有个想法,不如以后我们两边的人都到道观那儿聚一聚,平时就多点儿交流,免得两边的发展不同步。” 郑驰乐说:“这主意不错,不过我师叔公可能会气得不轻!”老道人可是最讨厌外面的人进道观的,想想老道人到时候那扭拧的表情郑驰乐就乐死了,他笑眯眯地瞅着关靖泽,“如果我告诉他这主意是你出的,他肯定会拿扫把把你撵走。” 关靖泽厚颜无耻地说:“怕什么,不是有我媳妇儿护着我吗?” 郑驰乐觉得这人越来越不要脸了。 此时此刻,首都也有一些事情正悄然发生。 贾贵成坐在座位上玩着手里的笔,聆听底下人的汇报:“贾立是跟那个郑驰乐凑一块了。那个郑驰乐这两天刚好回了首都,一下车就碰上了车站的踩踏事故,还参与了救人。我拿到了被某些人压下的新闻照片,里头有他的好几个特写。” 贾贵成转动着手里的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民声要报道的就是这种无私奉献的优秀人才,明天的头版头条留给他,再把他的事迹整理整理,尽量往好里夸。” 他的下属不明白他的用意:“如果这个郑驰乐真的那么有能耐,我们这不是给他造势了吗?” 贾贵成把笔往桌上敲了敲:“他还没到拼‘民心’的阶段,这个时候造势有什么用?” “那您的意思是?” “从小在夸赞声和追捧声里长大不一定是好事——小心被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啊!”贾贵成露出笑容,“郑驰乐有关家的背景在,我们不能耍太多手段,所以我们就夸,他做什么我们就给他夸什么。有个词叫捧杀,听说过没?” “我明白了!” 贾贵成摆摆手让下属出去,自己站在窗边眺望远方的景色。 他不是天资卓越的人,甚至连当官的料子都不是,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出头。作为“桥梁”式的人物,他自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虽然现在他的地位远比同龄的叶仲荣、梁定国、关振远等人要低得多,但他有把握继续往上走,也许五年不行、十年不行,但二十年、三十年肯定可以,贾家的荣光会在他手上重新显现。 至于那个想要循规蹈矩往上走的侄儿,贾贵成会用事实告诉他这种想法有多天真。 真是天真到极点。 要是手里没有足够的筹码,贾家人怎么可能被那些人接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在贾贵成的推动之下,郑驰乐等人在车站参与抢救的事情登上了《民声》头条。 叶仲荣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份报纸。 他的第一反应是贾贵成发现了什么,可静下心来一想,要是贾贵成发现了他跟郑驰乐的关系,反倒不会这么大肆张扬。 他了解贾贵成,因为他跟贾贵成曾经是知交好友。贾家因为跟其他党派渊源很深,始终进不了执政阶层,最后贾家人也放弃了,纷纷选择成为民众与执政阶层之间的“桥梁”。 但贾贵成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以叶仲荣对贾贵成的了解,他知道贾贵成肯定是想将“桥梁”的角色演绎到极致。 登了顶以后就是他跃升的时机。 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贾贵成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贾贵成抓住了他的把柄,肯定不会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它抛出来。 叶仲荣更倾向于这是个意外。 他皱起眉,想不明白贾贵成为什么特意让郑驰乐露这个脸。 韩蕴裳也看到了这个新闻,见叶仲荣皱着眉头,她说道:“贾贵成的侄儿贾立好像去了青花乡帮乐乐做事。” 韩蕴裳这么一提点,叶仲荣就想通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看着《民声》上的溢美之词,眉头越锁越紧。 夸得太过了。 韩蕴裳说:“乐乐不是被夸几句就飘飘然的人。” 叶仲荣说:“也对,是我瞎操心了。” 他合上报纸,心里却还是放不下。 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一会儿,叶仲荣说道:“帮我把曦明叫回来,让他以他的名义写封信说说贾贵成的情况,当做提个醒也好。” 听到叶仲荣写个信都要借侄子的名头,韩蕴裳微怔,也不知是该替叶仲荣难过好还是为自己前面的隐瞒自责好。她说道:“你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写过去……” 叶仲荣摇摇头:“我给他写的话意义就不一样了,要是有人抓着这个做文章,影响肯定不好。” 韩蕴裳说:“那好,我去打电话给五哥,让他叫曦明晚上回来一趟。” 第一三九章 来客 迈入深秋之后,在郑驰乐的带领之下青花乡乡委的人每天都会往山顶走一遭,关靖泽也会领着人过来,两边的乡委成员本来就是“老邻居”,见面次数多了慢慢也就熟稔起来。 一开始他们都在道观外头一屁-股坐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聊到兴起时就折根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偶尔吵起来了,老道人门关得再紧都能听见。慢慢地老道人也没辙了,将空出来的藏书阁给他们当谈话的地方。 郑驰乐早就抄起笔在大张的白纸上画出好几份地图,从大到小分别是世界、华国、怀庆省、延松和柳泉两县的大致轮廓,都贴在改装过的老旧布告板上备用。平时讨论用的地图则更小,详细地勾勒出青花、榆林两个乡的地形,这是郑驰乐和关靖泽一步步走过的,哪个地方长着什么树种都能背出来。 其他人起初也并没放在心上,后来用上地图的讨论话题多了,自己也上心了,每个人都拿着本厚本子上山,该描地图的描地图,该做记录的做记录。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没揽下主持“会谈”的活儿,而是所有人轮流提出议题。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久而久之就连最沉默的“哑巴陈”都能张口说上好一会儿了。 这天两方的人也照常上了山,榆林乡却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留守在乡委的人正盼着其他人回来呢,就看到个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中年男人见乡委还有人,客客气气地递给对方一根烟。 留守的人摇摇头,笑着说:“值班期间不接烟不接酒。” 中年男人微讶:“你们晚上还安排人值班?” 留守的人说道:“是的,晚上乡里的人出了问题也得有人解决,总不好老让人去敲书记和乡长的门。” 中年男人点点头:“这倒是不错。” 留守的人问:“你看着脸生,是来找人的吗?难道是找关乡长?” 中年男人说:“差不多,你们关乡长在不在?” 留守的人说:“不在,今儿没轮到关乡长当值,所以他上山去了。” “上山?” “中秋以后我们跟青花乡那边往来多了,每隔一天就会约好一起到山上谈谈话,拿关乡长的话来说就是山顶空气好,脑子也清醒。” 中年男人说:“上山的路是哪条?能给我指个路吗?” 留守的人说:“当然没问题,我带你过去,天黑了也不怕,那路现在越来越宽,好走得很。”他边说边领着中年男人往外走,走到山脚又想起自己还没问姓名,“对了,老哥怎么称呼?” 中年男人说:“我叫方海潮,你叫我一声老方就行了。” 留守的人没听过这名字,闻言马上改了称呼:“方老哥你沿着这路上山就成了,我还得回去守着等他们回来。” 方海潮微微一笑,朝留守的人道谢之后就缓步走上山。 方海潮来到怀庆已经一个多月,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动作。 他从口袋里掏出本记录本,翻开其中一页在青花乡和榆林乡的交界处圈了个圈。 记录本画着的详细地图上已经有大半地方被圈了起来。 这一个月来方海潮都是在怀庆省内转悠,他既登门拜访怀庆有名气的“名流”,也拜会经验丰富的老怀庆人,更重要的是走访像榆林乡这样的落后地区。 方海潮长着张路人脸,衣着也普普通通,走到哪都不会太受瞩目。一个月走下来他脸都晒黑了一层,竟也传出多少关于他到处跑的传言,这会儿外界都在说他徒有虚名,以前的赫赫声名都是靠家里帮扶的,换了地儿就没半点能耐。 沈其难打趣过他两句:“你再不拿出点真本领给他们瞧瞧,他们以后可不会服你。” 方海潮也不在意,说道:“真本领不是拿来给他们瞧的,办事之前不了解情况,真要出了差错谁来负责?”过后照样是自顾自地走访。 走了那么多地方,榆林乡给方海潮的感觉最好。虽然条件不太好,但每个村落都很干净,在村口的墙面上都整了个布告栏,贴的是防疫宣传画、防疫工作分工表,显然把这项任务落实得很好。 看来年轻人确实有年轻人的一套方法。 方海潮沿着山路往上走,借着月色瞧见了林间那一块块天然绿篱笆的药田。这些药草都是依着地形来栽种,药田边上那一丛丛野花野草还长得特别茂盛,可以食用的蕨菜、薇菜、山芹也间杂其中,森林的风貌还保持得很好,看得出这半年来的开发并没有对它造成破坏。 到了山顶就是比较耐寒的针叶林,下层也见缝插针地长着小乔木和矮灌木,笔挺的马尾松长得又高又好,尖针似的叶子随着夜风簌簌地往下掉,倒也是种不错的景致。 方海潮穿过松林后就瞧见了一座古朴的道观,比之外头重修的那些碧瓦高楼大塔,这藏在山林间的老道观反而还多了几分“仙气”。 道观门没关,他在道观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走进大门穿过前庭进了正殿。 正殿立着的塑像沉穆地站在那儿,没来由地让人生出一种敬畏。方海潮不信教不信佛,但也对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的文化很尊重,在塑像前顿足静立。 这时后方突然传来阵阵笑声。 方海潮正要沿着声音来源往里走,就瞧见个老道人站在过道前静静地往那边看。 方海潮走上去打招呼:“老道长你好。” 老道人记性不错,一眼就看出他以前没来过:“你是?” 方海潮说:“我叫方海潮,本来想在榆林乡走走,听说榆林乡委的人上这儿来了所以上来看看。” 老道人点点头:“你要是找他们,往前再走几步就是。” 方海潮说:“谢谢道长。” 老道人转过身往外走。 方海潮若有所思地看着老道人的背影。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刚老道人脸上的神情还真是复杂得很。 听说建国初年这一带闹得风风雨雨,“封建迷信”和“走资派”首当其冲,这个道观肯定也被波及了。听说青花乡跟延松县委书记的仇怨也是因为那时候的事才结下了,最近似乎慢慢缓和下来了,看来道观这边的结也在慢慢地解开。 想到妻子赞不绝口的郑驰乐,方海潮笑了起来。他去了那么多地儿就是不往青花乡走,气得妻子都要跟他急了,那表情儿想起来就有趣。 他就是故意在逗妻子,郑驰乐他当然是要见的,不说郑驰乐搞的小项目,光凭郑驰乐保住了他和妻子的孩子他就得当面道谢。 只不过他想把这件事再挪后一点,等他心里对接下来的安排有了定案之后,再和这个年轻过头的小乡长好好聊聊。 没想到倒是在这里碰上了。 妻子早就说过关靖泽和郑驰乐俩甥舅感情好,这个“会谈”恐怕就是他们捣腾出来的吧? 走到他们的“会议室”时方海潮没急着推门,他选择站在外头听墙角。 刚刚说笑的话题已经过去了,这时候谈的是比较沉重的话题:“一到这天气老校长的身体就垮了大半,也不知‘送教下乡’的政策还要多久才会落实到我们这边。” “还差一个多月才到学期末,不如我们这边也出几个人吧,我们这边的孩子也到你们那儿念书。” “可我们轮流给学生上课,学生不一定适应得过来,适应不了,学习也上不去。” 这就是个死轮回了,学习上不去,上头能多重视?于是送过来的师资也不好,甚至没有。 郑驰乐也在为这件事发愁。 要是只解决青花乡的问题当然很简单,他只要动员几个人过来任教就成了。可缺师资是每个地方都有的事情,如果这边特事特办、那边特事特办,每个地方都憋着劲去抢人,最后的结果就是会叫的孩子有肉吃,不会叫的等着饿死。 归根到底还是得等着大政策下来。 “送教下乡”和“送医下乡”都是叶仲荣负责的,也不知叶仲荣能不能压得住反对的浪潮:就算是这些山窝窝走出去的娃儿都不一定愿意回来受苦,换了城里人也许就更不甘愿了。要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这事儿指不定就黄了! 郑驰乐想想都觉得不容易。 关靖泽倒是很笃定:“最迟开春,政策就会下来。” 关靖泽都发话了,郑驰乐自然不会在后面拆台,他也说:“没错,这一届毕业生马上就要开始实习了,我们等着看就好。这话题先搁下,丁老哥,今儿该你讲啊!” 听到这里方海潮觉得差不多了,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离门边最近的郑驰乐开了门,看见方海潮后有些讶异:“你是……” 方海潮朝他笑笑:“我叫方海潮,你就是郑驰乐吧?我听扬眉提起过你,你叫我一声方叔就好。” 郑驰乐前几天还跟关靖泽谈过方海潮的动向呢,突然瞧见了大活人,一时缓不过神。不过他的惊讶也仅仅逗留了那么一瞬间,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麻利地把人领进屋:“方叔进来说话!” 其他人都看向方海潮。 方海潮跟他们打了招呼后笑着说道:“我上个月刚从南方平调过来,对怀庆不是很了解,所以特意下来走走。”他的目光转到桌上摆着的地图上,“这地图画得真细,谁画的?” 郑驰乐说:“我画的,其实画得很粗糙,只是想讨论起来有个依据而已。” 关靖泽也说:“听说方叔的画工才好,鹤华省办公厅那边还悬着方叔亲手画的鹤华地图。” 方海潮这次调动是平调,但鹤华这几年发展得很快,相比之下怀庆的条件可就落后太多了!同样的是负责省财政厅这一块,怀庆远远不能和日渐繁荣起来的鹤华相比。 方海潮对鹤华也不是没有感情的,那毕竟是他生长的地方。但他跟沈扬眉长谈之后觉得他在鹤华已经没有多大的发挥空间,再往上走的话难道要跟长兄一别苗头?方海潮不想给人演兄弟阋墙的大戏,再三考虑过后决定调任怀庆。 听到关靖泽提起鹤华的情况,方海潮瞧了他一眼:“你们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郑驰乐倒是很坦诚:“跟我们同批调派的人里面有人去了鹤华,我们一直在通信,这才听说了一点儿皮毛。” 见回话的都是关、郑两人,其他人似乎有些拘谨,方海潮也拉了张椅子坐下:“你们该怎么聊就怎么聊,别把我当外人。” 这天正好轮到丁于飞“主讲”,他是早早从郑驰乐那儿听说方海潮要过来的,一想到方海潮是省厅的人,他的嗓儿直哆嗦,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了。 瞧出了丁于飞的紧张,郑驰乐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 丁于飞被踢疼了,啊呜一声,跳起来抱着脚说:“小郑乡长你干嘛踢我?” 其他人哄堂大笑。 贾立在一边嘲讽:“还不是因为你光长膘没长胆,话都说不利索。” 丁于飞怒了:“你行你上啊!” 被丁于飞这么一闹,气氛总算缓和下来了。 “会谈”进入正题。 “会谈”其实也就是围成一桌,“主讲”提出自己发现的问题、碰见的困难或者想到的新设想,大伙坐下来一起探讨。开展“会谈”一个多月以后他们真正落实下去的举措虽然不多,但几乎在地图上把青花和榆林两个乡的地皮都翻过来琢磨了一遍,他们两边的人加起来思维广得很,连哪块地可以增加经济效益都被圈了出来。 几乎每个人都可以闭起眼画出青花和榆林的地图。 有时候他们已经用上了涵括延松、柳泉的“县级”地图。 方海潮从头到尾听下来,对关靖泽和郑驰乐的赞许又多了一重。 山窝窝里娱乐少,一到晚上七八点几乎都睡下了,这样的时间安排对于成年人来说未免太过浪费。可要是不睡吧,大多是聚在一块赌把小钱,更加不好。 郑驰乐和关靖泽搞出这个“会谈”正好就把这个空白的时段利用起来了。 而且这些人现在就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步调,以后肯定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们走。 这两个娃儿才十九岁啊,真了不得! 就在方海潮感叹之余,外头突然传来个焦急的声音:“关乡长!关乡长!老书记他去了!”居然是留守在乡委的人上山来了,说到最后他已经带着点儿哭腔,“老乡长去了!” 关靖泽和榆林乡其他人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留守的人说:“虎子去找老乡长,发现老乡长没了声息,睡着睡着就睡过去了。” 榆林乡的乡委书记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一辈子,虽说年纪大了,身体却很硬朗,平时连水都还能挑得动。 没想到会突然去了。 这种例子郑驰乐也见过不少,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烂墙经得起风雨。一堵烂墙破破烂烂,可能还能撑上百八十年;有些屋子看着好好的,风一吹可能就倒了。 人也是这样,有些人平时小病不断,看着像是风烛残年、苟延残喘了,反而能活到长命百岁;有些人常年不发病,看着比谁都健康,一旦生病可能就是重病了。 要是生病的话郑驰乐还能帮上忙,这种情况他就没办法了。他站起来说:“你们先回去?” 关靖泽点点头。 留在原地的丁于飞等人脸色也有些沉重。 他们的丁老书记也是一样的年纪,听到这种事他们难免会担心起来。明知道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事,轮到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头上却还是很难接受。 郑驰乐还算清醒,他上前招呼方海潮:“方叔要到我们青花乡住上一晚吗?” 榆林那边出了那样的事,方海潮自然不能再让人招待自己,闻言点头答应:“走吧,带我去你们青花乡看看。” 第一四零章 对谈 关靖泽回到榆林后直奔老书记家。 老书记是榆林人,也在榆林守了一辈子,虽然榆林条件并不好,但在他的管束之下乡里人都团结上进——要不然榆林的孩子们也不会不论风霜雨雪天天翻山越岭到青花乡“旁听”。 正是因为老书记一辈子都在为榆林忙碌,关靖泽等人回来后已经有不少人候在屋外,表情哀伤。 关靖泽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老书记家。 老书记的儿子叫程虎,大伙都叫他虎子。见了关靖泽,虎子一抹脸,那脸上还带着泪呢,居然挤出个笑容来:“关乡长这是喜丧,”说到喜丧两个字他的泪又出来了,可偏偏又还继续说,“我爸他老早就说了,他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是喜丧!”他再次伸手抹了把泪,“关乡长你们回去吧,爸他肯定不想你们担心,顺便也把其他人劝回去。” 关靖泽和乡委成员在床榻前站了一会儿,对虎子说:“我们先回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开口。” 虎子满脸的泪怎么都憋不住,说话也哽咽起来:“当然,一定。” 关靖泽走到外面,就看到其他人还不肯散去。 他接手榆林乡后做事能那么顺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老书记的凝聚力。 关靖泽说:“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不睡好的话接下来谁来帮忙做事。” 众人这才有些松动。 这时候一个妇人抱着个睡眼迷蒙的小孩往里挤:“我得带娃儿进去看看老书记,娃儿的名字还是老书记起的,让他去看看老书记吧!他平时最黏着老书记了……” 小孩听到老书记三个字一激灵,总算醒透了。见妇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他对妇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妈,不要哭了,这么晚了不要吵醒书记爷爷啊……” 原本就要散去的人群出现了压抑的哭声。 关靖泽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他看着妇人把孩子抱进屋里,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说:“回去吧,都回去。” 围在屋外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离开。 关靖泽转过头看了老书记家一会儿,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压着怎样的责任。他现在走的路,有很多人已经走了一辈子;他要去做的事,有很多人已经给它打了一辈子的基础。 他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往上走,怎么能不尽力去做? 关靖泽对乡委成员们说:“我们也回去吧。” 另一边,郑驰乐领着方海潮回了青花乡。 方海潮边走边问:“听说你们青花乡分了东村和西村,两村矛盾很大,现在怎么样了?” 郑驰乐不好夸口说都解决了,丁于飞却大咧咧地说:“两村中间那块空地这会儿成了我们乡委住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村了!” 方海潮点点头,沿着山路往下望,正好可以纵观两村全貌。 确实只剩一个村。 郑驰乐转了话题:“这会儿大伙也都睡了,其他人也是带着家眷的,不如方叔你就跟我和贾立挤一晚吧。” 方海潮说:“没问题。” 一行人分别,郑驰乐和贾立领着方海潮走到自己的住处。这时候公职单位分配的铁架床很宽,都是给夫妻备着的,睡两个人倒也不算挤。 方海潮一入门,目光同样是被郑驰乐的书架吸引过去。贾立住进来之后陆续也搬来了许多书,他本来就是科班出身,而且把党校课程完整地念了下来,理论水平比郑驰乐还要高。他购进的书内容通常比较深奥难懂,郑驰乐平时研读完医学专着之后也会蹭着看一点儿,时不时拉着贾立请教。 贾立那脾气,指望他好好教人是不可能的,通常都是先一通讥嘲,再一脸勉强地给郑驰乐指点几句。郑驰乐也不恼,要是贾立架子端太高了他就找关靖泽讨论,关靖泽逮着这种机会当然不会放过,解释得要多耐心就有多耐心、要多详尽就有多详尽,还恶劣地给郑驰乐揪出几个更难的点去为难贾立。 贾立自视甚高,面对关靖泽这种挑衅自然是摩拳擦掌地迎战。结果就是郑驰乐的书架越堆越满、贾立跟老友和长辈们往来的信件越来越厚、关靖泽也不得不钻研得更深——这样反复地循环,夹在中间的郑驰乐乐呵呵地跟着两边学东西学得不亦乐乎。 于是方海潮就在郑驰乐的书架前发现了许多最新的理论着作、时事评论以及影印的案例存档…… 郑驰乐注意到方海潮目光盯着什么地方,立刻解释:“……这是贾哥的。” 贾立在方海潮面前没怎么说话,始终伪装成隐形人,不是他怯场,而是他在跟别人接触前习惯先观察再接近。 听到郑驰乐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推,贾立瞧了他一眼。 虽说这些书和资料都是贾立弄来的,可要不是有他和关靖泽两个怪物在,他也不会卯足劲去琢磨。其实到了后面他已经意识到郑驰乐和关靖泽在那一唱一和就是想榨光他的脑力,可他一直当做没发现。 因为他觉得这种共同进步的状态挺好的。 贾立说道:“都是长辈和朋友帮忙找来的,平时忙完了就拿来看看。”他没忘记卖掉郑驰乐,“郑乡长也看了,还写了不少心得。郑乡长不拿出来给方厅长看看吗?” 郑驰乐:“……” 贾立和关靖泽都是理论好手,只有他需要好好打磨,动笔的事情自然是他来干的。 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方海潮听着他们相互出卖,被逗笑了。别的年轻人到了他面前都会争相表现自己,他们倒好,只差没把他当成洪水猛兽。 方海潮说:“乐乐你就给我看看吧,难道在方叔面前你还想藏私?” 郑驰乐说:“其实我只是负责整理,里头的内容有靖泽的想法在、有贾哥的想法在,还有很多其他人的意见在里面,可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这是大实话,他们都理解不了的问题就会向外求援,很多论点都是综合各方观点汇聚起来的。 郑驰乐的记录其实也就是他的学习笔记。 方海潮点点头,对他的实诚很是欣赏。 等拿过郑驰乐记录的内容翻了一会儿,方海潮就把它合上了。 他经验丰富,扫起这些结合了实际案例来分析的内容来也很轻松,他看得出郑驰乐几人对有些方面的理解还不是很透,毕竟没实际运作过,盲区肯定会有的。但除去这些不足,对于郑驰乐和关靖泽这样的官场新丁而言已经非常难得。 更重要的是这件小事情体现了郑驰乐和关靖泽在人脉经营方面的殷勤。 不管是不是有意的,他们这个切入点都挑得很好。对于来信请教的后辈,一般人虽然不至于立刻就另眼相待,但总归会留下点儿好印象;而在同辈之间他们经常发起论题,每开展一论讨论,他们之间的交情就更深一分——渐渐地,积极展开“笔谈”的人就不仅仅是他们自己了,其他人碰上问题也会想起他们来。 这就跟青花乡和榆林乡越来越密切的往来一个道理。 方海潮想起了如今医学界里头那个无形的网络——以《国医新志》为枢纽的一批华国医学界核心人物。他知道这个杂志最开始就是由“笔谈”演变而来,“笔谈”慢慢发展成了多元化的往来:电话通讯、网络通讯、刊行核心刊物等等。 《国医新志》明显是仿照了《医学平台》的模式,意在建立国内医学交流的稳定大平台。 而《国医新志》的主创人之一就是郑驰乐的师兄吴弃疾。 郑驰乐这个师弟明显是照搬师兄的做法,只不过一切都才刚起步而已。 方海潮原本还想提点郑驰乐几句,可看了一会儿就知道郑驰乐不需要自己提点。给郑驰乐当指路人的人已经太多了,方海潮觉得自己不必瞎掺和。他笑着拍拍郑驰乐的小肩膀,让他坐下跟自己聊天:“在这边的生活苦不苦?” 郑驰乐说:“我要是说不苦那肯定是撒谎,这边的通讯太落后了,跟外面联系时有点麻烦。不过苦归苦,学到的东西也多,日子过得踏实。” 方海潮笑了:“这心态不错!” 郑驰乐也不骄傲,转而问起方海潮下一步的打算:“方叔是在省里走访吗?” 方海潮说:“没错,有些事情还是要亲自去走走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切合实际。” 郑驰乐当然知道方海潮的作风。 这是他当初跟叶沐英往来的时候了解到的,叶沐英说起过他推崇的一些人,方海潮就是其中之一,到了新地儿不是先吃喝而是先走访、全方位地了解当地情况再做下一步安排,这都是方海潮做事的原则。以前叶沐英都一一照做,话里话外也没掩藏对方海潮的景仰。 好的经验都该学,郑驰乐刚接到调令时两眼一抹黑,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就依葫芦画瓢一一照办。 效果还算不错。 郑驰乐打蛇随棍上,问方海潮走了一个多月有什么收获。 方海潮也不隐瞒,跟郑驰乐和贾立说起自己在怀庆走了一个月看见了什么。 怀庆的条件其实不差,像榆林和青花的物产就很丰富,还有很多县乡更是水网发达,可以发展的东西太多了。可惜这些物产比之东南沿岸、长江中下游那些地方来说优势太小,长三角是手工业的天堂,也是着名的鱼米之乡,再加上原本的交通之便,经济发展得非常快;东南沿岸是“与国际接轨”最快的地方,电子产业、新兴产业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经济状况只能用“飙升”来形容。 方海潮的想法还是老路子:要致富,先修路。 不过这路怎么修,怎么把原有的条件利用到最大化,还得好好思考。怀庆有便利的水网,可惜气候寒冷,秋冬时根本无法通行,选择走水路运输的人也少。再加上这边的物产都是食用、药用,经济效益并不高,愿意“走出去”的人也少了,很大一部分人居然都选择继续过“自产自销”的小农生活。 这样的日子安稳是安稳,要想把经济发展起来却很难。 方海潮说:“我要跟华东和永交那边取取经。” 华东水路交通发达,永交曾经也跟怀庆这边一样发展滞后,都有很多可以借鉴的经验。 他盯着郑驰乐看。 郑驰乐和关靖泽被调派过来,是由于年初他们在《日报》上发表的文章。而在他们的文章刊行之后,关振远和潘家的潘明哲都曾经出来给他们撑场子! 郑驰乐很上道:“潘叔和关叔肯定都不会藏私。” 方海潮笑了:“那就好,我做起事来心里就有底多了。行,也别聊了,睡觉去吧,我走了一天也累极了。” 郑驰乐点点头。 等躺到床上,郑驰乐却又睡不着。 旁边躺着个跟“父亲”年纪相仿的长辈,郑驰乐觉得很陌生。 方海潮给他的感觉很亲切,就像解明朗、关振远一样,他不由就想到了早上收到的信,信是解馨寄来的,说孙茹已经怀孕了,特意来报喜并问他孙茹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郑驰乐知道孙茹对他的好是有移情作用的效应在里面的,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在接受诊治的过程中逐渐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来看;而解明朗爱着孙茹,因此也对他关爱有加。作为一个医生,他很明白享受这种移情作用并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却还是常常往解家跑。 接到孙茹怀孕的消息之后,郑驰乐的心情很复杂,但总归还是替孙茹高兴。 郑驰乐知道自己也在“移情”,见到关振远、孙茹、解明朗,甚至是方海潮,他都会生出孺慕之心。 可唯独是他的父母,他不再有这样的感觉。 郑驰乐睁着眼大半夜,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终于抵不过身体的疲倦,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卷 壮志如何不着鞭 第一章 情敌 时值八月,夏风飒飒,正是第三批“送医下乡”医护人员签订正式合同的日子。 值得庆贺的是延松县也成功留下了一批人,或者说延松留下的人比怀庆其他县乡要多得多。 原因无他,因为延松去年开始就跟首都医学院、首都农学院建立了合作关系,一方面是作为攻克“羊毛疔”这种地域性流行病的研究基地,另一方面则是作为“林下种植”经济模式的研究基地,总之是搭上了一阵好东风。 一个短小精悍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地跑到卫生局每月宣传活动的地点,擦着汗追问:“小郑局长,小郑局长,你不用去搞入职培训,在这里做什么?小郑局长你不在,那些小祖宗们谁应付得了哟!” 他说话的对象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医生的白色外袍,身材颀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看就让人心生亲近, 正是郑驰乐。 两年前郑驰乐就因为要负责跟首都医学院接洽而调入县委,青花乡由丁于飞接任乡长的位置。丁老书记身体渐渐恢复,很多事还是由他拿主意,郑驰乐虽然离开了,原定的项目却还是继续推行着。 两年下来,郑驰乐早就顺利地接手县卫生局,人人都叫他一声“小郑局长”。 郑驰乐正在给人诊病呢,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也不着急:“你把人都叫我过来,我们改个培训地点。” 卫生局每个月都会做防病防疾宣传活动,其中一项就是义诊,免费给人诊病。这活儿是郑驰乐领的头,县里的人摸出了规律,不管有病没病都排着队来等着,轮到了以后要是没病,就拉着医生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郑驰乐每个月都会组织培训,实际上就是把人抓来搞“义诊”,把培训模式从枯燥的理论讲解变成了直接走近患者——甚至是健康人身边,在宣传活动期间还会以不同的形式来拉进医患关系。 起初郑驰乐的这些举措引起了挺多人的反对,郑驰乐也不急,先给愿意来的人安排了培训。 活动期间郑驰乐都会全程跟进,穿上医生袍就往义诊席位上一坐,他中医西医兼修,患者不信中医他也不勉强,和和气气地使上西医手段。在义诊结束后才是大头,他叫人汇总了义诊期间出现的所有病例,召开了一次总结会。会上讨论的东西很简单,给每种病例确立最适宜的治疗方案——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郑驰乐都能总结出一套方法!更重要的是他不藏私,用什么药、用什么方,甚至应急时可以打什么针,他都会合盘托出。 要知道这时候医疗体系还没完全规范起来,有很多人是搭着末班车勉强挤进了体系内,治起病来还延续着“一方走天下”的老观念,守着自己一个祖传方子不公开,然后头疼用它、感冒用它、肠胃不好用它,总之就是在吃老本——还是吃老祖宗的老本。 郑驰乐思维活,讲解的治疗思路简单易学,套用起来极为方便,很快就把人吸引过来了。 如今每个月的“义诊”席位都非常抢手,很多人排着队轮着参与,并且纷纷要求郑驰乐增加席位。 郑驰乐没答应,他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次带那么一批人已经有些困难,再多来点儿他根本力不从心。 幸运的是在培训期间他也发现了好几个不错的好苗子,在他的着意栽培之下,县里能挑大梁的人也多了起来。 对于这次下放下来的这批新人,郑驰乐接手得有些无奈。 因为这批人来头不小,是首都医学院放下来的!能考上首都医学院的那都是什么人?哪一个都是天之骄子,同辈中的佼佼者。 郑驰乐在跟首都医学院接洽时当然是把延松这边的情况往好里夸,夸得那边的老学究们都上心了。也不知他们是不相信还是不服气,非要把人往这边送,还把原本在这边实习的毕业生们都弄走了,他要是不接受这批人那这边的人手就紧张了——毕竟每年从这边走出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王季伦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很头疼,交待郑驰乐一定得好好办好这件事。 延松这两年来发展得那么快,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跟首都那边的合作,沾上首都医学院、首都农学院的边,投资那是滚滚地来! 最明显的就是青花乡那一块,在方海潮的规划之下它很快就通了路、通了电话,有了路建设起来就轻松多了,仅仅两年它就变了样,那极具特色的林间药园和山腰民宿几乎成了延松的一大观光圣地,由当地出产的药材和食材做成的食膳更是出了名,特意转进去尝鲜的人可不少。 要是跟首都医学院闹得不愉快,后果严重啊! 王季伦把郑驰乐揪过去念了又念,见郑驰乐还是那副镇定自若毫不上心的模样儿,他真是恨不得亲身替郑驰乐去接待这批首都医学院的毕业生。 郑驰乐确实不怎么着急。 首都医学院的毕业生又如何?对于临床而言他们依然是新手,磨练新手的经验他丰富得很! 郑驰乐对自己的副局何谷说:“你要么去把人找过来,要么就自己给他们做培训。医生不跟患者面对面地接触,还当什么医生?他们要是想搞研究,那应该去申请留校。既然已经下来了,那就应该开始干活了。” 何谷听郑驰乐这么说,也只能回头去培训场地那边应对那群天之骄子。 何谷将郑驰乐的话转达完毕后,首都医学院的毕业生们都议论纷纷:“这是什么培训?”“就是直接让我们上岗?”“那家伙在玩什么把戏?” 其中一个女孩子叫韩静,她长相明丽,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轻轻一看就能让人安静下来。 因而她身边隐隐围着几个“护花使者”。 她轻咳一声,其他人很快就不说话了。 韩静率先走出培训场地:“走,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他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韩静跟着何谷走到宣传活动的所在地点,就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场没有半个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所有人却都有秩序地拿着号牌排队。每个摊位前都排着不短的队伍,而队伍最前方坐着的医生都在跟民众说话,有些是在诊病、有些则是单纯地解答着对方的疑问。 要不是那有几分土气的衣着、晒得黝黑的皮肤,韩静都快以为这是一线大城市,来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 何谷领着她们走到队伍最长的那个摊位前。 韩静一眼看去,就望见了坐在那儿的郑驰乐。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一样,没来由地揪了起来。 郑驰乐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看向她。 目光接触的瞬间,韩静觉得自己心脏被揪得更紧。 她是韩家的女儿,从小都是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说她要学医,家里就能替她找来名医拜师,顺顺遂遂地考上首都医学院。 郑驰乐的名字她一直有听说,而且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她自然是不服气的,非缠着老师要领队下来跟郑驰乐一较高下。 郑驰乐跟她差不多大,她可不怕他! 但郑驰乐坐在那里看着她,她总觉他的目光有些远,一刹间的对视就像是隔着两辈子一样久,明明平静又平和,却无端地让她感到无措。 韩静是个好强的人,她很快就压下心头那种莫名的感觉,走上前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韩静,是首都医学院这一届的毕业生,也是这次下乡的领队。” 郑驰乐早就拿到了名单,也并不意外韩静的出现。 事实上他对韩静并不陌生。 韩静是韩家老三的女儿,也是韩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子,可想而知她在家里有多受宠。 “前世”韩静不知怎地喜欢上了关靖泽,追到淮昌不时上门找关靖泽。关靖泽对韩静的态度很冷淡,韩静有好几次都快哭了。 郑驰乐那时候很关心关靖泽的终身大事,恨不得把关靖泽打包嫁人……啊不,打包给哪个女孩子,好让他别继续当工作狂——所以当时他还鼓励过韩静几次。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关靖泽瞅着他的目光总让他觉得心里毛毛的。 原来那家伙那么早就心怀鬼胎了? 郑驰乐对韩静没有恶感,相反,他还挺欣赏这个爱恨分明的女孩子。他站起来跟韩静握了握手,说道:“你们实习过了吧?” 这问题有点瞧不起人了,韩静说:“当然!” “我们延松每个月都有宣传日,这一天会给大家免费义诊,并做好相应的宣传工作。你们来得很巧,正好是我们的宣传日,所以我准备让你们参与进来——既然你们已经来到延松,以后你们也需要习惯这样的培训模式。”郑驰乐说:“我已经让人给你们安排了位置,你们可以开始义诊了,记得要把一边的记录表填好。” 韩静也很爽快,叫上其他人落座。 郑驰乐做了一会儿工作,把一部分排队的人分流到他们那边。 宣传地点里很快又恢复了良好的秩序。 大半天的义诊结束后,郑驰乐才领着韩静一行人回到培训场地。 常规的事情郑驰乐是不打算提了,这群人比他还要清楚。 他只是简单地给韩静等人介绍延松的各项特别举措。 韩静还是忍不住发问:“每个月都这么搞,底下的人愿意吗?” 郑驰乐说:“事实证明,他们都愿意。” 有人不信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用政策施压?” “没错,要是规定不来就不能定职称,那当然得来。” “也许你们会因为他们不来而扣下调任申请。”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马上就七嘴八舌地揣测起来。 一边的何谷听不下去了:“我们的活动一向都是以自愿为原则,很多人还抢着要来呢,是小郑局长忙不过来才限定了人数!” 郑驰乐倒是不着急,笑着说:“到底是不是自愿,你们呆上一段时间就知道了。”他瞅着韩静一行人,感觉就像瞧着一群肥羊。 他这两年来虽然“培训”过不少人,但韩静这批人又不同,他们是最高学府出来的,受过最系统、最前沿的教育,这次下乡来只是攒临床经验而已,最后他们还是会回去深造。 将来撑起“国医”的大概也是这批人。 郑驰乐从来都不会夜郎自大,对于韩静等人的到来他始终怀着期待——希望接下来能跟他们好好交流。 嗯,他得想办法榨干他们的脑力。 郑驰乐笑眯眯。 结束了培训之后已经有些晚了,天边飘着淡淡的晚霞,云霭四合,收拢着最后的夕阳。 郑驰乐骑着自己已经用了三年多的自行车回到县里的住处。 停好自行车后邻居就招呼:“你外甥又来了,你们俩甥舅感情可真好!” 郑驰乐笑着应道:“本来就亲近的,出门在外就更亲近了。” 邻居表示理解:“那是,别说俩甥舅了,在外头连老乡都格外亲。” 郑驰乐笑着进屋,就瞧见关靖泽在厨房忙活。 郑驰乐说:“怎么来了?” 关靖泽说:“晚上也没事,就过来吃顿饭。” 郑驰乐跑过去在他脖子边嗅啊嗅:“香,真香。” 关靖泽用锅铲遥遥点了点他鼻头:“盛汤去。” 郑驰乐把凑上去的脑袋往回缩,乖乖照做。 关靖泽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郑驰乐说:“顺便给新人搞培训,两批人撞在一块了,当然就晚了。” 关靖泽也知道首都医学院那边把人弄了下来,不由追问:“新人来了?都有哪些人?” 郑驰乐说:“里头有个人你也认识,韩静记得吗?以前追着你跑的那个,我记得她是跟你青梅竹马,小时候一块玩儿过的。”这是韩静当初跟他说的。 关靖泽表情微微扭曲:“韩静?” 郑驰乐笑眯眯:“怎么了?你怕她再追你一次?” 关靖泽说:“……不,没什么。” 关靖泽是想起韩静最后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我喜欢郑驰乐!” 这句话也不知是赌气还是实话,总之说得他整颗心都不安宁,于是那天晚上他邀郑驰乐一起出去吃饭。 结果就出了那场车祸。 没想到韩静居然会到延松来! ——老天是在玩儿他呢还是在玩儿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往前跑了三年,开始新卷~(≧▽≦)/~啦啦啦 第二章 舅舅 关靖泽和郑驰乐饭后就在街上散步。 延松的街道不复杂,绕那么两个弯就绕完了,不过相比南方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楼房,这边还是独门独户的平房比较多。每户的平房至少有四大间相连着,宽敞高大,户与户之间相隔较远,采光非常好,走进去以后敞亮敞亮的,看着就舒服。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已经很适应这边的生活步调,缓慢地在街道上踱步前行。 关靖泽说:“听说解馨要结婚了?” 郑驰乐点点头:“欢庆说我不回去的话就不认我这个师叔了。” 这几年解馨一直在给郑驰乐当中间人,留在淮昌帮忙处理那边的事务顺便在吴氏诊所帮把手。童欢庆跟解馨年纪相仿,两个人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童欢庆这人脾气急,搓着手就跑去跟解明朗表明心迹,解明朗哭笑不得地把他赶回老家向解馨的父母要人去。 得了解明朗认可,童欢庆就把他父母找了过来去了解馨家里,两边正式定了下来。 郑驰乐觉得挺高兴的,解明朗和孙茹的孩子都两岁多了,通话时常常叫他乐乐哥哥;等童欢庆和解馨结婚后再生两个孩子,对他来说等于又多了一个亲人。 郑驰乐喜欢这种感觉。 关靖泽正想细问,就看到个有些陌生却又有点儿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居然是韩静。 韩静留着齐耳短发,没佩戴任何首饰和发饰,看起来却依然俏丽,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属于年轻女孩的美好。 她正在一个小店前买面包,似乎是察觉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到来,她抬起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韩静有点惊喜,却很矜持。她付了钱以后才走到关靖泽和郑驰乐面前,先跟郑驰乐打了招呼:“小郑局长!”然后才转向关靖泽,笑眯眯地喊,“靖泽哥!” 韩静看向关靖泽的时候,郑驰乐从她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彩。 郑驰乐说:“韩静同学你吃这个当晚餐吗?” 韩静微微郝然:“我饭量比较大,在招待所没吃饱,出来买点吃的。” 郑驰乐忍着没有笑出来。 他跟韩静往来的次数不算少,这姑娘平时就吃得多,工作起来吃得更多——然后心情好会吃多点,心情不好也会吃多点。 不过她倒是得天独厚,怎么吃都吃不胖。 郑驰乐说:“能吃是好事,吃得少才让人担心。” 韩静说:“没错,靖泽哥小时候就是这样,总是吃得特别少,我妈妈不给他夹菜他是不会多夹的。” 郑驰乐说:“你们小时候感情真好。” 韩静不好意思:“才不是,靖泽哥都不理人的。”她看了关靖泽一眼,“你看他到现在都不说一句话。” 关靖泽沉默片刻,打招呼:“静静。” 韩静笑了起来,好像只要听到他开口就满足了一样。 关靖泽不知该说什么好。 关家跟韩家没多少交情,但他小时候常去韩静家做客。因为那时候他母亲早早去世了,他在家里的地位又很尴尬,所以每次到首都时常常去外面看书或者纯粹地散步,在那期间他碰上了韩静的母亲。 韩静母亲是个相当温柔的人,也是第一个给他类似于母亲的感觉的人,可以说他吃的第一顿“家常饭”就是在韩静家吃的。就算是现在,他也依然会在年节时打电话向韩静母亲问好。 可韩静他总有些无法面对。 韩静喜欢他,“前世”她曾经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那时候他没弄明白自己对郑驰乐怀有么样的感情,但但还是拒绝了韩静的感情。 韩静却没有放弃,一再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只要他说没有,她就会继续“追求”他。 关靖泽没有拒绝人的经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到这个对自己来说就像自己妹妹的女孩,所以那时候他只能委婉地推拒韩静的所有邀约。 关靖泽变成闷葫芦,韩静也不在意。 她笑着说:“我正想等稳定下来就去找靖泽哥你呢,妈妈给你织了围巾,我顺便带过来了。不过还在招待所那边,要不……” 关靖泽说:“你到时候给乐乐就行了,帮我谢谢秀姨。” 韩静转头问郑驰乐:“小郑局长跟靖泽哥感情很好吗?靖泽哥是过来看你的?” 郑驰乐笑眯了眼:“别叫我小郑局长了,我是靖泽的舅舅,你也可以叫我一声舅舅。” 韩静还没回答,关靖泽就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韩静微愣。 郑驰乐挣也挣不开,只能哈哈哈地干笑着:“开玩笑,开玩笑的。” 韩静明白过来:关靖泽很不喜欢这个玩笑。 也相当于关靖泽不喜欢她,至少对他没有“那种”喜欢。 韩静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我得回招待所那边休息了。” 关靖泽点头:“好好休息。” 说话时抓住郑驰乐的手掌还没松开。 郑驰乐目送韩静走远,清咳一声:“我的手腕有点疼……” 关靖泽说:“疼也活该。” 郑驰乐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关靖泽说:“这种玩笑最好不要开。” 郑驰乐斜眼看着他:“怎么,会心疼?” 关靖泽抿着唇不说话。 郑驰乐见他真生气了,哄着说:“别气了,回去吧,回去睡一觉,你明早还得一早回柳泉呢。” 关靖泽默不作声地跟他往回走。 郑驰乐也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 韩静当初把关靖泽跟她家往来密切的原由,也理解关靖泽对韩静的示好束手无策的原因。他只是一时嘴巴没上栓,没遮没拦地把话说了出口,忘了这时候的韩静不是当初那个已经达到“越挫越勇”境界、遭到关靖泽拒绝后拉他出去胡吃海喝就能恢复好心情的韩静。 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最容易受伤。 郑驰乐一进门关好门就举起双手:“我道歉。” 关靖泽一把将郑驰乐抵在门板上亲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可看到郑驰乐开开心心地跟韩静聊天,甚至还跟韩静开起那种玩笑,关靖泽就觉得恼火无比。 他在烦恼怎么拒绝,郑驰乐却偏偏把事情把那上头引,这家伙到底是心太宽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心! 郑驰乐被关靖泽禁锢在双手之间,只能被动地承接着关靖泽的吻。 等关靖泽的唇离开了,他才回亲了关靖泽的唇角:“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想那么多……” 关靖泽也轻啄他的唇:“我想做。” 郑驰乐说:“好,不过我得先洗个澡,你要不要洗?” 关靖泽点点头。 两个人一起钻进澡房,洗了个热水澡才回到浴室。 关靖泽帮郑驰乐擦头发,动作细致又温柔,就好像刚刚生气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郑驰乐投桃报李地帮他擦回去。 两个人擦着擦着就擦到了一块。 关靖泽稳稳地压在郑驰乐身上,边吻着他边扫掠着他身上的敏感带。 郑驰乐是个成年人,禁欲多时突然被人这么一撩拨,也被挑起了火来。 关靖泽腾出一只手为他服务,在他耳边喊了个特别的称呼:“舅舅……” 郑驰乐浑身一绷。 关靖泽拿捏着他的命根,语气正经:“小舅舅很兴奋。” 郑驰乐说:“我错了!” 关靖泽淡淡地说:“你哪里错了?随便让人喊你舅舅又没什么!”他抱紧郑驰乐,唇贴着郑驰乐的唇亲昵地说话,“我一定会把舅舅你伺候舒服的。” 郑驰乐脑袋发麻。 关靖泽很满意,挺身进入郑驰乐的身体。突然的入侵让郑驰乐有些不适应,身体绷得更紧,偏偏关靖泽还不放过他,在不深不浅的地方慢慢地磨着,仿佛要把他磨得浑身发烫才甘心。 郑驰乐咬着牙:“关靖泽!” 关靖泽明知故问:“舅舅有什么吩咐?” 郑驰乐:“……”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他算是领会到了。 关靖泽也没打算折腾郑驰乐太久,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技术”。 不过不折腾归不折腾,该吃干抹净的他还是一样吃干抹净,两个人经常性地分隔两县,想要打发他可没那么容易。 关靖泽跟郑驰乐腻歪到夜深,才终于餍足地搂着郑驰乐睡觉。 郑驰乐累得犯困了,闭上眼睛正想进入梦乡,就听到关靖泽在耳边说:“晚安,舅舅。” 郑驰乐:“……” 他总算明白了关靖泽的险恶用心。 以后他绝对不会再让别人跟着关靖泽喊他舅舅! 第二天一早关靖泽就回了柳泉县。 他在程老书记去世后就接任了乡委书记的位置,起点倒是比郑驰乐要高一点点,再加上王长云对他的信任,他进入县政府并成为柳泉县委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两县的跨县合作项目之中,郑驰乐负责跟首都医学院交涉,他则负责跟首都农学院和首都经济学院那一块以及柳泉这边的招商引资任务。项目落到实处之后,他在县委里的位子也坐稳了,财政这一块正式归他来管。 副书记年光明要退了,王长云的意思是让他接任,县委那边也通过了。虽说这晋升速度比起“前世”来要可以说是慢了一点儿,但那时候他是在华中那边起步,接手的是关振远已经打好基础的淮昌,跟这会儿根本没法比。 照“前世”的走法,他固然可以升得很快,但到底还是跳过了许多必须历经的环节。亲自从最贫困的基层起步,关靖泽觉得自己这一次走得踏实多了,而且相较于他的年龄来说能这么快成为县委副书记,也已经很了不得! 当然,这里面也不是没有水分的,毕竟关振远年初十年任期一满就调入了首都,这件事大概也让他沾了一点光。 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新位置,关靖泽心里的紧迫感更强了。 幸好还有郑驰乐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关靖泽摸了摸自己脖子下方的皮肤,很快就摸到了郑驰乐昨晚报复性地咬在他身上的牙印。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个家伙肯定不会再让别人喊他舅舅了吧? 跟关靖泽愉快的心情相比,郑驰乐一早上都在绷着脸。 事实上他的腰杆还有些发麻。 关靖泽昨晚简直是贪得无厌! 幸而第二天没什么要紧事,郑驰乐可以坐着歇一歇,否则他真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 郑驰乐正恼恨着呢,何谷就拿着韩静一行人的分配方案进来了:“小郑局长,你看看这样分配行不行?” 郑驰乐接过翻了翻,发现韩静跟另一个女孩子被安排在县城,其他人都下了乡。“送医下乡”和“送教下乡”其实是当年知青下乡改头换面后的政策,操作时会考虑得很细,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不会分配到乡里,而是留在条件相对比较好、治安相对有保障的县城。 郑驰乐说:“没问题,就这样安排吧。” 没想到下午韩静就找上门了。 郑驰乐把她请进办公室:“怎么了?” 韩静说:“我其实是看了这边的宣传片才过来的,目的就是去给最需要的人治病,你能不能别把我安排在县城。” 郑驰乐知道韩静的脾气,所以很清楚这是她的真心话。他没有因为韩静喜欢关靖泽就把她当“情敌”来提防的原因,这女孩敢爱敢恨,做什么都干脆利落,实在很讨人喜欢。 郑驰乐理了理思路,对韩静说道:“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揽上身。”他认真地看着韩静,“到了乡里,你要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因为晚上出急诊得翻山越岭地去到病人家,抵达时已经非常疲劳了,却不能出纰漏,毕竟一个乡里通常只有你一个医生撑着,没人能和商量。在安排的时候我们优先把男医生安排下去,一方面是考虑到我说的问题,另一方面就是安全问题,像刚刚说的情况,深夜有人找你出诊,你去不去?” 韩静语塞。 郑驰乐说:“而且乡里的病人需要医生,县城里的病人难道就不需要?延松条件也不算好,你要锻炼、要治病救人,在县城这儿也是一样的。” 韩静说:“谢谢你的解释,我明白了!” 郑驰乐说:“没什么,以后有什么意见就直接跟我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问我。” 韩静露出笑容:“好!” 第三章 举报 韩静就这么留在了延松。 她到延松来的原因一是郑驰乐的宣传工作做得好,二是导师的建议。 她导师对郑驰乐赞誉有加,说他是年轻一辈里面比较拔尖的,年纪跟她差不多,临床经验却已经比一般医生要丰富。 韩静在见到郑驰乐之前是不服气的,毕竟郑驰乐好好的医生不当,偏偏要去念党校,说他不是急功近利谁会信? 可在看到郑驰乐之后她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觉得这人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蝇营狗苟、追名逐利的伪君子。 韩静的目光从小就追着关靖泽跑,在知道关靖泽念党校之后差点就跟了过去,只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走早早就选好的路。对于关靖泽,韩静了解得要比别人多,关靖泽很难跟人交心,能跟他交心的人大多与他志同道合,比如梁信仁。 既然关靖泽都跟郑驰乐那么好,那郑驰乐显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抛开了偏见,韩静就开始留心起郑驰乐这个人来。 没想到她观察到的情况比她料想中还要好。 郑驰乐每个月的培训记录都有存档,韩静一扎进去就被吸引住了。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术研究,而是在讨论临床中最普通、最常见、最困扰普通老百姓的大小疾病,以总结出最简易、最能广泛应用的诊疗方案。 在培训记录里面一部分在罗列出相关诊疗方案的理论基础,另一部分则是真真正正的临床札记。 其实也就是从理论到临床的转化。 韩静是科班出身,一眼就看得出郑驰乐的中医、西医理论都非常扎实。 大部分诊疗方案都没有明确的中西医之分,这跟目前西医拒绝中医、中医排斥西医,中西医泾渭分明的状况不大一样。 韩静很好奇郑驰乐的想法,抽空跑去跟郑驰乐提出疑问:“你觉得中西医应该走结合路线?” 这问题郑驰乐老早就想过了,闻言笑着说:“我们治病的目的就是把病治好,无论中医或西医,其实都是工具、都是手段。就好像找对象一样,我请对象吃西洋大餐搞戒指搞鲜花哄得对象心花怒放,让对象在教堂里面说一声‘我愿意’——把人娶了回家;我天天送人上班下班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以新好男人的形象哄得对象感动不已,答应跟我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洞房花烛——这也是把人娶了回家。既然两种办法都能讨媳妇儿,为什么我只能用其中一种?当然,老祖宗传下来的也不一定都是好的,该扔的我们也得扔,比如包办婚姻之类的封建糟粕。” 韩静被他说得瞠目结舌。 郑驰乐也回过味来,对韩静说哄女孩儿的话题似乎不太妥当! 他轻咳一声:“我这人说话有点糙,你知道的,我们县委大部分都是男同志,医疗体系也是男同胞多。” 韩静笑眯了眼:“没什么,这个比喻很生动。” 韩静知道了郑驰乐的观点以后,马上又向郑驰乐请教几个临床上遇到的问题。 这回郑驰乐没敢自由发挥,都在脑袋里理上一遍才给韩静解答。 韩静越问就越吃惊,因为郑驰乐这家伙往往一听到病例就能迅速作出判断,并且列出诊疗方案一二三号让她判断优劣,被他那么一点拨,她感觉以前横亘在面前的很多疑问都豁然开朗。 更重要的是郑驰乐有耐心得很,就算她一时没弄明白也不在意,会一步步地引导她去理解。 这家伙太好用了! 韩静最后忍不住说:“乐哥,我下回能不能把小微带来?” 韩静比郑驰乐和关靖泽都小一岁,为了呼应“靖泽哥”,她也改口叫郑驰乐“乐哥”,喊起人来倒是跟叶曦明一样了。 小微是跟韩静一起过来的毕业生连微,性格比较内向,平时也就只在给人看病时能跟人说话,对上陌生人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郑驰乐记忆力不错,对这个女孩子也有点印象。他点点头说:“没问题,临近下班这段时间你们都可以来找我,一般我都会在。” 韩静高兴地说:“那好!” 连微很快就出现在郑驰乐面前,不过与此同时县城其他医生也跟都了过来,都嚷嚷着让郑驰乐不能重女轻男,要一视同仁。 郑驰乐一向对他们很纵容,也不介意,索性就把每周一的傍晚定为交流时段,有什么问题就拿过来一起讨论。 韩静向来好学,交流时段过后总会拉着郑驰乐多聊一会儿,连微往往也会跟着她留下,只是并不说话,存在感非常稀薄。 郑驰乐暗暗观察过连微,得出的结论是连微确实是仔细在听他们说话,于是也就没多管——对于这种性格的女孩子,过多的关注反而会让她心生戒备。 一连半个月,郑驰乐跟连微都只有眼神交流。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月底。 转机在于连微碰上了一个很棘手的病例。 病人已经七十三岁,腹胀、厌食,有时一整天都吃不下饭,连微接手时只当是普通的胃病,就开药给对方调理身体。连微学得扎实,开始也确实奏效,病人有那么几天恢复了正常饮食,可后来病情再次反复,加重剂量也没转好。 病人家属急了,但还是相信连微——这得益于郑驰乐每月办的宣传活动,自从这座桥梁搭起来以后,延松这边的医患关系变得非常融洽,至少不会有病人、病人家属不信任医生的状况出现。 病人家属没闹,连微自己却紧张了,因为她根本束手无策。她跟韩静商量过,韩静帮忙出面诊断之后还是想出法子来。 两个科班出身的人都被拦住了,延松卫生站的其他人也是一筹莫展。 连微主动说:“我去找小郑局长。” 病人是她的,由不得她再缩手缩脚,因而连微第一次跟郑驰乐说上话。 郑驰乐也有点惊异,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仔细地听连微转述病情。 连微用药跟她的性格一样,用得非常谨慎,如果是一般的胃病,她的治疗方案是非常奏效的。 可这病人明显不一般。 郑驰乐沉吟片刻,说道:“再等会儿,等会儿我这边下班了就跟你过去瞧瞧。” 连微说:“谢谢小郑局长。” 郑驰乐说:“没什么,我也是个医生,治病救人就是我的职责。” 郑驰乐下班后从柜子里拿出药箱跟着连微去卫生站。 卫生站的条件不是很好,但非常整洁,走进去有淡淡的药味和消毒水味,并不呛鼻,也不至于令人生厌。 郑驰乐跟着连微走到病人所在的病房,就看到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打瞌睡,而床上的老人神色恹恹,正半躺在那儿闭目养神。连微说过,老人起初在外地治疗了很久,花费了好几千块,这对于他们老一辈人来说是笔相当巨大的开销。 老人是觉得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才回来老家养着,陆陆续续把自己的儿女找回来说话,隐隐有交待后事的架势。 子女哪有忍心眼睁睁看着父母重病的?当然是连哄带骗地把老人送进了卫生站休养。 郑驰乐走进病房后环视一周,走到窗边打开窗,一阵秋风从外边吹进来,一下子把屋子里的闷气都吹散了。 打盹的中年男人清醒过来。 郑驰乐也拉了张椅子坐到床边,介绍道:“卫生站的护士们特意在窗外种了应季的花草,桂花正香着呢,你们关上窗子就太可惜了。” 中年男人疑惑:“你是……” 郑驰乐说:“我是医生,您叫我小郑就好。” 见郑驰乐后面除了连微之外还跟着好几个医生,中年男人不满:“你们卫生站都换了几拔人来了,我爸不是猴子,你们能不能找个有把握的来?” 郑驰乐跟连微边说边聊,也没注意其他人跟了过来,闻言一扭头,登时气得乐了,没好气地挥挥手说:“你们来干嘛?回去回去。” 其他人搓着手:“这不是想看看你怎么治吗?” 那动作配上那表情,郑驰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獐头鼠目、贼眉鼠眼说的就是这群家伙啊! 郑驰乐说:“忙什么,你们先去吃饭,等会儿在你们休息室集合。” 其他人这才离开。 只有连微还留着。 郑驰乐转头朝中年男人解释:“这些家伙就是这性格,他们没恶意的。” 中年男人是见过世面的人,从郑驰乐跟其他人的往来就看出郑驰乐在这些人之间的威望不一般,其他人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他今天才从外地赶回来,很多情况也不清楚。倒是床上的老人睁开了眼,看着郑驰乐说:“你就是他们口里说的小郑局长?” 郑驰乐讶异:“我很有名吗?” 老人说:“在护士里面应该是,护士们议论最多的就是你。” 郑驰乐说:“看来老人家您人老心不老,还有心情关注漂亮姑娘。” 中年男人怒道:“你胡说什么呢?” 老人却哈哈大笑:“这脾气对我胃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的姑娘谁不欣赏?我年轻时走南闯北,为的就是多看看大江南北的漂亮姑娘。” 中年男人无奈了:“爸……” 老人不理他,对郑驰乐说:“听说你治病很厉害,赶紧给我瞧瞧。” 连微讶异地看看老人又看看郑驰乐,前面她跟老人问诊时,老人可一点都不配合!全程都是爱理不理的模样,很多情况都是她从老人亲属那儿问来的。 郑驰乐回视连微一眼,让她安心地看着,然后就坐下帮老人诊病。 老人这回是有问必答,连前面没说清楚的情况也一一交代,主要就是头晕,犯呕,却又吐不出来,吃不下饭!吃不下饭又带来一些其他病征,比如浑身怕冷、浑身乏力。 郑驰乐病例看得多,一下子就在脑海里罗列出一串相应的病名。他站起来看了看老人鼻翼两边,一瞧,果然有个红色的瘊子,也就是平时所说的疣。老年人的皮肤容易出问题,这些小病征往往会被忽略。 郑驰乐伸手按了按,问道:“疼吗?” 老人说:“你这么一按还真有点疼。” 郑驰乐说:“你这病有些罕见,在某些地方叫吊鼻猴病,顾名思义,就是你鼻子两边长了红猴子,就像红鼻猴的鼻子一样。老人家你是刚从西北那边回来吧?” 老人惊异:“是啊,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把个脉问个诊就能猜出来? 郑驰乐说:“连微跟我说的。” 老人:“……” 郑驰乐正色说:“吊鼻猴病在西北比较常出现,市面上没有特效药,中医里头也没有经方和验方可以用。” 老人眼神微微黯淡:“所以你也没办法是吗?” 郑驰乐说:“我跟人交流过这种病的治疗方法,有个办法是能奏效的,治疗了不少病例,就是不知道你们想不想用。” 中年男人忙问:“什么办法?” 郑驰乐说:“放血。” 很多人听到放血疗法都会退避三舍,实际上这个法子是从《内经》的刺络法发展而来,临床应用的历史非常长。中医里的放血疗法操作起来非常细致,首先需要断定病灶,然后再针对病灶进行小规模的针刺放血,只要操作规范,这种疗法对身体的影响是非常小的。 纵使郑驰乐耐心地给出解释,中年男人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这种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治疗方法。 连微都忍不住开口了:“连西医里面的开刀切掉脏腑可以治病你们都没有怀疑,扎几针怎么就犹豫了呢?” 郑驰乐对连微刮目相看。 这姑娘一开口还是很犀利的。 中年男人还在沉吟,老人已经拍板定案:“好吧,就这么治好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放血?” 郑驰乐说:“不急,放血只是一方面的手段,另一方面也需要药物调理。我先跟连微了解一下你们前面用过什么药,再商量出新的药方。双管齐下,才比较管用。” 中年男人终于点头:“那好,你们尽快商量行吗?爸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郑驰乐笑着说:“你可以给老人家准备好香喷喷的宵夜了,保准他吃得香。” 郑驰乐说得很自信,中年男人被他感染了:“我这就去准备!” 郑驰乐跟连微到休息室那边商量,其实他自己就能定案,但连微开口说话是个好兆头,他希望能把握好这个机会让连微变得更大胆、更外向一点。 郑驰乐问起连微的用药思路。 说起本职方面的事情,连微一点都不磕巴,流畅地把自己前后的诊疗过程都说了出来。 郑驰乐鼓励了几句,又把心里的新方案稍作改动,一分为二地摆出来让连微判断优劣。 连微旁观过郑驰乐教韩静的过程,学得非常快,一眨眼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应该综合一下。” 郑驰乐笑了起来:“那就综合起来,病人主要是胃部和肺部受寒,我们以理中为主吧。” 连微说:“嗯。” 敲定了诊疗方案,郑驰乐跟连微正要返回老人所在的病房,就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居然是几个人抬着个大汉进了卫生站。 大汉脸色苍白,浑身疲软,一被人放下就抱成一团,手捂着小腹不动弹。 郑驰乐走上前去问道:“怎么回事?” 抬着大汉过来的人说:“他回到家突然就肚子疼,走路都走不动了!” 郑驰乐蹲下给大汉诊脉,再结合大汉的表征,抬起头说:“把他扶到床上,我帮他扎几针。” 同行的人不确定:“扎几针?” 郑驰乐说:“这老哥中午和晚饭都没吃是吧?” 同行的人回道:“下午汪老哥去下面收货,忙了大半天,好像还真没吃。” 郑驰乐说:“他家有柿子不?” 同行的人说:“家里就种着一颗,这会儿满树柿子火红火红的,可漂亮了。听他说这两天放书了一批……” 郑驰乐说:“这就对了,他饿着肚子回到家,又没晚饭吃,只好拿起柿子就往肚子里塞。这一塞就塞出毛病来了,他饿得胃火正盛,柿子却是寒性的,寒跟火一碰上就打架了,你说肚子能不疼吗?” 郑驰乐说得浅显易懂,其他人也明白了,点头说:“平时也有空腹不吃柿子的说法。” 郑驰乐指挥:“把他放平。” 郑驰乐打开药箱取针,准备妥当后就在大汉身上取穴,这病看起来仗势很大,实际上却只是小病,他只取了两个穴:足三里、气海。 针慢慢刺入,大汉居然逐渐放松下来。 郑驰乐问:“还疼吗?” 大汉说:“真神奇,不疼了!” 郑驰乐说:“再把针留上十五分钟,你就可以自己走回家了。” 其他人不敢置信。 幸亏大汉是他们送过来的,否则他们肯定会觉得他是郑驰乐找来的托儿! 有人壮着胆儿问:“小医生你这手可真厉害,我们能学吗?” 郑驰乐说:“能学是能学,就是有点难。” 连微插话:“要做到可以治病,至少要把人体的所有经脉记下来,然后熟悉人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的走势,这样才能准确取穴。而且每个人的经脉走势都有微妙的不同,并不能靠死记硬背去下针,否则一个不慎不仅不能缓解病情,还有可能扎出问题来。光是要学好这一块,很多人就得花上一辈子。” 郑驰乐没想到连微会说出这么长一段话,不由附和:“连微说得对,要学好确实得花很多时间在上面。” 其他人顿时打消了“学一手”的念头。 郑驰乐等收完针之后对大汉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自己回家去。 这时原来那个中年男人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 原来中年男人等了十几分钟没等着人,于是自己跑出来找郑驰乐。 撞见郑驰乐给人扎针的过程,中年男人觉得心里有底多了! 看来这个小郑医生确实有两把刷子。 他说道:“小医生,你可以给我爸治病了吗?” 郑驰乐说:“走吧,我这就过去。” 老人的病已经确定了方案,郑驰乐治起来自然不会有问题,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搞定了。 郑驰乐说:“刚放完血可能还不是很明显,你喝完药后睡上两个小时,醒来后就能吃得香喝得辣了。” 连微已经把药熬好,默契地递了上去。 老人爽快地一口灌完。 郑驰乐说:“那我们先走了。” 中年男人很感激:“小医生你还没吃饭,要不我请了吧。” 郑驰乐笑眯眯:“我早就立了规矩,跟病人家属出去吃喝是违反纪律的,我可不能带头违反。我先走了,要是有问题就找医生,后续的调理治疗他们都能做好。” 中年男人一路把他送出病房。 郑驰乐跟连微没忘记其他想要学经验的医生,走往休息室去找他们。 郑驰乐边走边说:“连续治了两个病人,我有点累,等一下你跟他们说吧。” 连微看向他,目光沉静又透彻。 郑驰乐也不隐瞒自己的用心:“多说说话,不难的。” 连微点点头。 这一交流,又花了大半个小时。 郑驰乐肚子都饿得咕噜咕噜叫了,才被放出卫生站。 他沿着街道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连微的叫唤:“小郑局长!” 郑驰乐回过头:“有什么事?” 连微有些结巴:“我、我请你吃晚饭吧,你是来帮我的。” 郑驰乐知道连微鼓起勇气邀请自己是很不容易的,也不好拒绝:“那我们找个摊子吃点东西。” 连微说:“好、好!” 郑驰乐也不笑她结巴,等她走上来后就提了些比较稀奇的病例引导她说话。 连微慢慢就不紧张了,时不时地发表自己的见解。 韩静这天正好出诊了,回来后听说了傍晚的事,有些惊奇。等连微从外面回来了,就抓着她逼供:“我们的连大美女是不是动心了?在学校时多少人追你,你都从来没跟他们说过半句话,这次居然跟男孩子去吃饭!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连微摇摇头。 韩静说:“就我们两个人,你就不要瞒着了嘛!” 连微说:“我和他不可能的,我感觉得出来,他有喜欢的人。” 韩静一愣:“这怎么感觉得出来?” 连微说:“感觉的东西说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喜欢我,虽然他对我很照顾,但这种关心跟‘喜欢’是不一样的……我想我可以和他成为好朋友,但是他心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他对我跟对你,根本没有半点不同。他关心我、关心你、关心其他人,大概只是希望自己遇上的人都能越来越好。” 韩静知道连微虽然内向,但直觉却一向最敏锐,顿时也不闹连微了。 她鼓着脸颊叹出一口气:“怎么说得他好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心态老沧桑的……” 连微被她的嘀咕逗笑了。 郑驰乐给她的感觉确实就是那么奇怪!明明这人年纪跟她们差不多大,却处处都以年长者的态度关照着她们,简直是把她们当晚辈来看待了。 真是个怪人。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 谁都没想到的是,郑驰乐在第二天被人举报了。 举报理由是:作风腐化,乱搞男女问题。 第四章 夜来 举报是匿名举报,本来信访办可以不予理会,但举报人对相关情况写得相当详尽,并附有相关的照片,要是略过不查反倒会引来反弹。 延松纪委成员集体商量过后决定先进行初核。 信上的内容主要是针对郑驰乐在卫生局“称王称霸”的现象进行举报,说郑驰乐任人唯亲,跟他感情好的就安排好差使,关系差的就给对方穿小鞋,并且还凭借职务便利在办公室乱搞男女关系——比如最近被分配在县城的两个女毕业生就常常在他办公室呆很久。 信上还猜测,郑驰乐肯定是事先给两个女毕业生允诺过能把她们安排在县城! 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了,简直是在举报郑驰乐滥用职权、徇私枉法。 郑驰乐自己就是卫生局的头儿,纪委调查起来就有些麻烦了。他们找了好些人旁敲侧推,了解到郑驰乐跟韩静、连微两个人确实往来密切,不过人家也满脸艳羡地说了:“要是我也会那么多就好了,连韩静和连微那么都能吸引住!”分明是既对郑驰乐羡慕妒忌恨,又对郑驰乐特别地服气。 至于“称王称霸”的问题,在卫生局呆过的人都知道郑驰乐的脾气,他说话确实是说一不二,可那是因为其他人提不出更好的方案。如果有异议或者有建议,郑驰乐会采纳得比谁都积极。 局里的风气相当民主,几个副局梗着脖子跟郑驰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场面也不罕见! 纪委一路查下来也不是没有发现,而且他们的发现大得很:大部分人提起郑驰乐那都是交口称赞,夸个不停! 这郑驰乐真了不得啊! 会做事,也会做人! 纪委最后只能找上韩静和连微做最后的核实。 连微话说得少,也没猜测纪委问话的原因,纪委问什么就答什么。提到郑驰乐时连微更是客观又理性,等被问到与郑驰乐有没有超出友谊范畴的关系时,连微一口就否决了。 韩静也是一样。 不过她出身不一样,延松纪委的人做工作又没有首都纪委那么不露声色,交谈片刻之后韩静就察觉出不对劲。她不动声色地回话,同样也否决了跟郑驰乐有无越界的问题,最后更是主动拿出每次跟郑驰乐请教过后整理出来的资料作证:“我一直在整理跟小郑局长的对话寄往首都,这一点我的导师可以作证。” 纪委的人翻看了韩静的记录,对视一眼,都决定把事情揭过了。 根本就没疑问,一定是有人想构陷! 韩静跟连微在跟纪委的人谈完话后凑到了一块。 韩静说:“纪委的人找过你吗?” 连微讶异:“找过,他们也找了你?” 韩静说:“没错,找我单独谈话。”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跟连微说清楚,“我觉得肯定有人写了举报信,而且是攻击乐哥的。” 连微说:“严重吗?” 韩静说:“应该不严重。他们会找上我们,估计那封举报信是拿我们做文章,最近我们常常到乐哥办公室找他,可能被人看在眼里,利用上了!” 连微说:“会是什么人?” 韩静说:“不知道,不过想想我们确实有些不妥,不应该单独在乐哥办公室留太久。幸好我一直有整理谈话记录寄到首都,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把事情掰扯清楚。” 连微说:“我们要不要跟他说一声?” 韩静说:“不用,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郑驰乐确实已经知道了。 要是自己摊上事儿都察觉不了,他也别想着继续往下走了,乖乖给人治病去吧。 由于保密原则,郑驰乐自然看不到举报信的原件,不过从纪委大费周章的核查过程来看,对方的举报内容应该比较贴合实际。而要贴合实际,大概就是他周围的人在做——或许是他自己想做的,又或者是别人怂恿——甚至是指使的。 贾立倒是很冷静。 作为郑驰乐的“嫡系”,他一点都不为郑驰乐担心:“位置慢慢升上去,这样的人也会变多,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早点习惯也好。” 郑驰乐对这些事哪会不熟,当初他也没少盯着叶家人找碴,这会儿轮到自己头上也不会太吃惊。 郑驰乐说:“小风波而已,不用太上心。这也提醒了我要平时做事注意一点,毕竟现在我有公职在身,又升得比较快,所以一言一行都有很多人看着。” 贾立见郑驰乐接受得很快,顿时也不在这个问题上不多话了。 郑驰乐的适应能力他是信得过的。 贾立说:“这个人一定得查出来。” 郑驰乐点头。 这不是想打击报复,而是对方明显对自己怀有恶意,如果不把人找出来的话就是敌在暗我在明,非常不安全。 贾立说:“这事交给我去办,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郑驰乐说:“好。” 贾立效率很高,很快就筛选出可能的人选,再三排除之后他确定了嫌疑最大的人是谁。 第二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贾立撑着伞再度造访郑驰乐家:“你真的起步了,居然开始有人把你视为对手了。”他拍拍郑驰乐的肩,“看来你以后没法靠年龄蒙混过关了,事关利益,别人可不管你小不小。” 郑驰乐年纪虽然很小,但升得非常快,这会儿首都医学院拨了这么大一批毕业生下来,延松的医疗站点建设相当于又往前迈了一大步!再加上延松和柳泉两县合作的青花-榆林双向发展项目进入了第三期检收阶段,开始大把大把地创收,又是一份了不起的成绩。 难怪有人又眼红又担心。 组织部部长米立要调任别处,上头也没说要放人下来,县里都盯着这个位置呢。 王季伦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暗暗透露有意让郑驰乐再跳一跳,直接借这个位置入县委常委。 消息在小范围内传开以后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暗中怂恿卫生局的人收集证据写举报信。刚好有几个人在郑驰乐来了以后被边缘化了,因为能力跟不上、思想又不上进,郑驰乐做事很少带上他们。 眼看在卫生局没法出头,上边又有人来拉拢,这几个人很快就“弃暗投明”。 一封子虚乌有的匿名举报能起到出动纪委的效果,贾立猜测那信估计是一个叫秦斌的人干的。贾立在延松呆了那么久,谁笔杆子漂亮、谁心思深沉还是说得准的。 这秦斌跟他、米立是一个时期进来的人,可人米立这会儿要往外走了,他跟着郑驰乐也算混得开,秦斌却还是个普通的小科员,心里哪会服气。 秦斌要是被收买,故意整出这么一出戏,倒也不算稀奇。 秦斌的目的肯定不是一下子弄垮郑驰乐,他要的就是让人看到他的能力。现在事实摆得很明显,他差一点就让纪委那边立案调查郑驰乐,而且自己还受保密条例的保护,隐在幕后不让人发现! 不管举报信是不是奏效,秦斌这份能耐应该都入了对方的眼。 贾立将自己的判断告诉郑驰乐。 郑驰乐对秦斌也有点印象,在进卫生局第一天就在欢迎会上缺席的人。当时他也没在意,只不过何谷老是在他耳边念叨说这人一向不合群,念着念着他也就记住了。 后来他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到性格古怪的秦斌,即使他最后接手了整个卫生局,秦斌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依然屈指可数。不是他刻意把秦斌几人边缘化,而是秦斌等人也不愿配合他的工作。 郑驰乐也接手了贾立的猜测。 他问道:“你是说他后面还有人?” 贾立说:“组织部部长这个位置由谁坐,米立调走时的推荐占一部分,王季伦的意见占一部分,县委常委的投票又占一部分,综合起来才能决定。”他看了郑驰乐一眼,“米立对你很看好,我估计他会推荐你。王季伦又流露出那样的意向,你上去的机会很大——但是也不是没有别人能上的。” 这事贾立早就跟郑驰乐一起分析过,其中希望最大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常务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白国栋的侄子白云谦。 白云谦现在是组织部的二把手,对组织部的职务很熟悉,又是延松地头蛇,直接顶上去的机会最大。 更重要的是白国栋在县委常委里面排名也靠前,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郑驰乐就这么撞上去想横插一脚,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贾立说出自己的判断:“这事不一定是白云谦在指使,但白云谦肯定是知道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秦斌想投诚,自己拿出了‘诚意’给白云谦看。” 郑驰乐跟白云谦碰过几次头,对这人的观感也还算好,虽然做事有些急功近利,但大是大非还挺拎得清,虽然不能夸他一心为公、一意为民,但绝对能把他称为能吏。 郑驰乐看得很开:“走上这条路,这种事在所难免。” 贾立说:“说得也是,反正也算揭过了,还是把目光摆回正事上比较好。这次蔡老要下来调研羊毛疔是不是真的在怀庆境内绝迹了,接待工作一定得做好,好好借势,积攒力量才是正道。实打实的政绩攒下来了,小小的县委常委不怕进不了——这时候就开始跟人斤斤计较、为了个常委位置跟人撕破脸就太难看了,别做这么掉份的事。” 郑驰乐被他逗笑了:“成,我知道该怎么做,多做实事就对了。” 贾立见谈完了正事,拍拍自己的肚子说:“饿了,我在你这儿下个面条当宵夜吧。”说完就自发地跑进厨房煮面,还利索地拿了好几个鸡蛋准备煎荷包蛋。 郑驰乐拿他没辙:“菜篮的青菜底下还藏着点儿香菜。” 贾立马上把它翻出来:“很好,我就好这口。” 面很快就下好了,端上桌一瞧,贾立自己碗里头满满的都是香菜,几乎找不着面! 郑驰乐:“……” 贾立说:“你再怎么看我都不会分给你的。” 郑驰乐说:“我也没想着和你抢。”说完就吃面。 没想到面吃到一半门就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贾立抬头一看,可不就是郑驰乐那个“外甥”吗? 贾立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见到关靖泽也很吃惊,站起来问:“外面不是下雨吗?怎么过来了?” 关靖泽说:“到延松边上办点事儿,见离你们县城挺近的,就过来了。”他的目光瞅向贾立。 贾立一副主人家的姿态,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来得正好,锅里还有面,我给你盛一点。” 关靖泽拳头捏得咯吱响。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又在意上了,转头对贾立说:“你吃完了没?” 贾立说:“快了。” 郑驰乐委婉地下逐客令:“吃完就回去?” 贾立说:“外头下雨,我在你这住一晚好了。” 郑驰乐:“……” 不用看他都知道,关靖泽的脸色肯定黑透了。 第五章 账上 关靖泽就在眼前,郑驰乐当然一口否决贾立的要求:“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贾立深深地看了郑驰乐一眼,对他说:“送我到门口。” 关靖泽盯着他。 郑驰乐用眼神安抚关靖泽,然后将贾立送到门外。 两个人在门口站定,贾立说:“你跟他关系未免也太好了,瞧他那模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逮着媳妇儿偷人了。” 郑驰乐:“……” 贾立见郑驰乐一脸无语,劝说道:“这条路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你跟他还是不要太不分你我的好。你要想活出自己的样子来,跟他走得太近总归不好。他背后有关家,往后注定是顺风顺水地走下去,而且会比很多人走得快。”贾立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而你,说实话,你什么都没有。至少现在来说,在很多人看来你都是沾着关家的光才走到这一步的,在他们眼里你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如果你继续跟他好下去,迟早会沦为关家的附属,没法走出自己的路来。” 郑驰乐倚着门看向外面的雨幕。 贾立的考虑自有他自己的道理,贾立出身贾家,太了解想出头却被人摁回去的苦闷。贾立自己也曾经信任自己最亲的叔叔,结果把他捧在手里疼的贾贵成狠狠地把他摔到地上,“信任别人”在贾立这儿是很难的。 可郑驰乐没去想过如果关靖泽离开自己、背叛自己甚至在自己身上插上一刀的可能性。 在郑驰乐看来,一个人值不值得去信任,决定权始终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想要对方对自己交付真心、成为自己能够信任的人,那就该自己去努力,而不是一味地向对方索取。 关靖泽很优秀,他身边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人,仰慕他的、敬爱他的、恋慕他的……统统都会有。比如韩静,无论样貌还是出身、无论谈吐还是学识,都跟关靖泽很配。在开始思考自己跟关靖泽携手的可能性之前,郑驰乐就曾经觉得韩静很适合关靖泽,并且还曾积极地给他们创造机会。 现在关老爷子那边已经隐隐有了催促关靖泽订个婚事的意向,甚至还要他在一边敲敲边鼓,让关靖泽赶紧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关靖泽身上背着的责任比他多。 说实话,他这人看着很放得开,实际上却把手里的东西抓得最紧。 即使关靖泽离开他后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即使关靖泽跟“门当户对”的人联姻能有天大的好处,他也不会松手。 既然自己立场坚定、自己目标明确,其他的担心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到最后还是抓不住,那就是自己差劲,更没法怨天尤人! 郑驰乐看向贾立:“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走下去?并肩往前走也是一样的。也许以后别人提到我的时候会想到关靖泽,但他们提到关靖泽的时候,同样也会想起我——就等同于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样。” 贾立沉默。 郑驰乐说:“如果你觉得我连这样都做不到,怎么会觉得我跟他撇清关系之后就能和他一别苗头?” 贾立说:“那好吧,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我就不当恶人了。” 郑驰乐说:“我该进去了,你也回去吧。” 贾立喊住他:“其实你知道你刚才见着你那外甥时的模样像什么吗?” 郑驰乐知道他肯定没什么好话,却还是问:“像什么?” 贾立瞅着他:“活像是偷人时被自己媳妇儿抓个正着的妻管严。” 郑驰乐:“……” 他该庆幸自己这回终于不是媳妇儿了吗? 不过贾立这家伙果然是故意的吧? 这家伙就是看出了他跟关靖泽感情格外好,故意想让关靖泽不爽! 把心里的想法说完了,贾立走得很干脆。 郑驰乐转过身打开门,一眼就瞧见关靖泽站在门后,分明是在偷听。 郑驰乐也不害臊,笑眯眯地说:“听得感动吗?” 关靖泽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把皮球踢回给郑驰乐:“你觉得呢?” 郑驰乐说:“我觉得你一定很感动,所以快去帮我把碗洗了吧。” 关靖泽:“……” 这点小事关靖泽是不介意干的,他秉承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把剩下的面吃完,然后走进厨房洗碗。 郑驰乐站在门边盯着他,直感叹:“媳妇儿真贤惠。” 关靖泽说:“我在床上也很贤惠,你等会儿要不要试试?” 郑驰乐脸色发青。 这家伙吃了醋后发起情来可真是要了人命! 郑驰乐马上转移话题:“你这次过来不光是顺路吧?一定还有其他事。” 关靖泽说:“我跟气象台那边了解过,今年可能会比往年要冷很多,我们这边秋天的霜冻特别糟心,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 郑驰乐说:“防霜冻年年都在防,你是有别的想法吧?” 关靖泽说:“苏联那边最近在搞滑雪场,有人去那边取了经,我把相关资料要过来了,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郑驰乐点点头。 有钱人多了,娱乐活动也渐渐丰富起来。苏联那边主要就是建高尔夫球场、滑雪场、跑马场这些比较“高雅”的娱乐场所,最好的证据就是光莫斯科周围的高尔夫球场就有大大小小近三十个,占地面积非常广阔。 那是苏联地少人稀才能这么搞,华国不行,华国要是把耕地变成娱乐用地,肯定会惹上满身非议。 所以郑驰乐谋发展都是以保林保农为主、增加经济作物为辅,没去动其他脑筋。 不过关靖泽会提出来,肯定有他的道理。 郑驰乐接过关靖泽带过来的材料,翻了一遍就明白了关靖泽的想法。 郑驰乐说:“你是想搞这个高山越野滑雪场?” 高山越野滑雪场是在不破坏林地和耕地的前提下做保护性开发,延松和柳泉有些山地不适合做前面的项目,只做了最基本的开发,很多能利用的资源都搁置了。 保护性开发的话,投入也不需要太多,旅舍和商店前面那些项目都已经配备了,他们需要建的就只有爬犁滑道和越野滑雪狩猎区。 这等于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一份收益! 关靖泽说:“经验人家带回来了,我们用不用、怎么用,都得接下来好好谋划。我们要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能不能让县常委那边他们点头,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开始忙了,得拿出点调研结果来才能做出提案。” 郑驰乐说:“还有大棚种植进入第二期验收了,我们也要跟进。是我们把人领进来的,不能哄人加入以后就不管,有问题就得解决问题,要不再向永交那边要两个专家过来好好琢磨吧?” 关靖泽点头:“这个也是必须要跟进的,最好能两边兼顾。” 郑驰乐跟关靖泽走进房间,在书桌上摊开一张延松-柳泉地图,上面已经标注了三十几个小点,都是大棚种植的试点处。 大棚种植主要是搞反季节蔬菜和年节花卉,都属于经济作物,主动参与的人也多,开展得非常顺利,在找人参与的时候关靖泽和郑驰乐就说过了,政府会进行三期验收,确保菜农和花农能够真正上手后才放手。 去年过年郑驰乐已经收到了不少新鲜蔬果,虽然他坚决不收,但菜农们都悄悄放在他家门口,郑驰乐要是不拿就会烂在那儿。郑驰乐没辙,只能和整个县委的人分了,才留一点儿给自己。 这时候的人都很淳朴,送东西上门想的也不是送礼,而是送这么一份心意。 这份心意郑驰乐自然是收到了,做起事来也不觉得辛苦。 关靖泽也是一样的。 关靖泽在延松、柳泉交界处那片延绵的山脉描画,标注出适合开发成滑雪场的地方。排除掉已经搞过林下种植项目的山地,他们选点选得非常快,没一会儿就确定了大致的范围。 郑驰乐对整个辖地了如指掌,指着关靖泽标注起来的地方说:“这边的人我熟,我去给他们做工作;另一片我记得有两个乡委成员是你带出来的,应该很快就能拿下,就是这一块——这一块是白家村,白国栋和白云谦的老家,工作恐怕不好做。” 关靖泽说:“这两个人你熟吗?” 郑驰乐说:“打过几次交道,但不是很熟。这次王书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有意拉我出来跟白云谦打擂台,要我跟白云谦争组织部部长的位置,早早进县常委。我觉得还是有点早了,白云谦资格比我老,做的事也比我多,他上去才是应该的。” 关靖泽不知道白云谦那边已经有过小动作,却还是持着相反意见:“能争的话还是争一争,在仕途上没有争一把的锐气是不行的,我们这条路没有保守不动的说法,永远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郑驰乐说:“我再想想。” 他不是不敢争,也不是不没把握去争,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为了个小小的常委位置相互构陷、相互使绊子,想想就糟心。 关靖泽给了个折中的法子:“要不就把白云谦拉进来,这个办法比较适合你。” 别的不提,郑驰乐拉拢人心的手段是一流的。 郑驰乐说:“这倒是可以,不过我得再多了解他才行,如果适合的话我就去试试看。” 选点和群众工作的安排都初步确定了,关靖泽想了想,说道:“宣传工作也要先想好,要不然滑雪场完工了却没有人来,群众积极性会大受打击。” 郑驰乐说:“这不难,贾立可以搞定,再不济还能豁出脸去请张叔帮忙。”张世明可是媒娱这一块的老资格,他要帮哪个地方搞搞宣传都是很轻松的事——虽然他一向是走哪哪出事儿的“鬼见愁”。 关靖泽边听边写,两个人聊到夜深之后草案也出来了。 郑驰乐打了个哈欠:“困。” 关靖泽说:“睡吧。” 他收起草案,扯着郑驰乐挤进被窝。 两个人都很疲惫,躺上床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关靖泽回到柳泉,就接到王长云的电话说是让他过去一趟。 关靖泽马上敲响王长云办公室的门。 王长云让他坐下,神情很严肃:“跟你说件事,和你那个小舅舅有关。” 关靖泽一怔:“什么事?” 王长云说:“你那个小舅舅被人举报了,说他滥用职权乱搞男女关系。虽然最后纪委初核结果是不立案,但这事也是个小小的警钟。你们出头早,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拔尖了,其他人也会心生嫉妒,想在背后使绊子。所以你以后做事得谨慎点儿,别给人落下话柄。” 知道王长云是在关心自己,关靖泽点头说:“我明白。” 王长云让关靖泽回去做事。 关靖泽回到办公室后整个人都不安宁了。 乱!搞!男!女!关!系! 而且被举报这么大的事,郑驰乐居然一个字都没提。 关靖泽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往郑驰乐那边拨。 他扯了页信纸,绷着脸在上头刷刷刷地写了一句话:“你是不是有什么忘了告诉我。” 另一边的郑驰乐一觉醒来,就发现关靖泽已经回柳泉了。 他刷牙刷到一半,一拍脑门懊恼:“糟糕,忘了说举报的事,那家伙肯定又记在账上了。” 郑驰乐洗漱完毕后也扯了张纸,飞快地在纸上交待被举报的始末——别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他可不想在电话里享受被寒冰冻结的快感。 两县隔得近,郑驰乐和关靖泽跟邮递员又熟悉,所以他们都是下午就收到了对方的信。 关靖泽看到信后唇角微微扬起。 他给郑驰乐打了个电话,开口就是四个字:“记在账上。” 郑驰乐:“……” 坦白从宽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第六章 转折 白云谦正在叔父白国栋那儿喝汤。 白家、王家在延松半分天下,白国栋说的话那可是掷地有声,管用得很。 对于突然冒出来截胡的郑驰乐,白国栋心里直冒火:“常委是那么好进的吗?也不想想他才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白云谦说:“叔叔别气了,你跟王书记不和,王书记当然不乐意我上去。” 白国栋气急了:“私怨归私怨,正事归正事!” 白云谦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把私怨和正事分开的,王书记要是有那个胸襟,就不会有‘两王’之争了。” 白国栋说:“他还不是看着软柿子捏,你瞧瞧那小子,跟柳泉那边的副书记好得不得了,王季伦怎么就不把他踩下去?” 白云谦微顿,说道:“那是我能力不如人,你想想,自从这个小郑局长来了以后延松变了多少?不能说这些改变全是他带来的,但没有他绝对不可能有这些改变。” 白国栋也沉默下来。 他是延松人,自然想看到延松越来越好。但他也是白云谦的叔叔,他希望自己侄儿能够走得远一点,这样也对得起他死去的弟弟。 白云谦说:“秦斌再凑上来,叔叔你也不要理会了。这样的人今天能为了向我们示好而攀咬别人,明天有比我们更强的‘靠山’出现,他也会朝我们吐信子。” 白国栋说:“好,听你的。谦子,这是你该争过来的位置,你得去争一把。” 白云谦说:“我什么时候犹豫过。” 白云谦第二天就找上了郑驰乐。 郑驰乐原本还想从贾立那好好了解一下白云谦其人,没想到白云谦居然主动找来了。 郑驰乐送上热茶:“白部长怎么来了?” 白云谦说:“我是想来跟你了解一下大棚种植的第二期验收工作该怎么安排,这事当初是你经的手,你可得负责到底。” 郑驰乐说:“这么巧,我正好想去找白部长和齐局长商量这件事。”他利落地翻出一沓材料,“那我们这就去找齐局长吧。” 齐局长就是农业局的负责人齐在森。 白云谦点点头,跟郑驰乐造访农业局。 三个人开始商量起二期验收的人员调配。 原本郑驰乐是卫生局那边的,跟这项目没什么关系,可他是牵线人,又是前期试点工作的领头人,反倒是最有发言权。 三人一聊就聊过了饭点,于是一起去县委的食堂吃了个饭。 郑驰乐和白云谦一起出入,落入了许多人眼里。 王季伦先把郑驰乐找了过去。 郑驰乐问:“王书记,有事吗?” 王季伦说:“你是不是对我的做法有意见?” 郑驰乐知道王季伦指的是把他推出去跟白云谦争常委位置的事。 他说了实话:“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关起门来分蛋糕的时候。” 王季伦说:“白云谦不适合进常委,他做事太急了,走得不稳。就拿前几年那件事来说,他差点就被人骗了,还白白坑了大家一把。”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白云谦刚进组织部的时候碰上个日本投资商,没想到对方是个骗子,延松上下白忙活了一场!自那以后白云谦做事谨慎了不少,但这几年一直蹉跎在原位,白云谦也有点急了,行事又急躁了许多。 所以白云谦给郑驰乐的印象是比较急进的。 不过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面貌。 郑驰乐说:“年轻人都这样。” 王季伦说:“你不就不一样?你比很多人都想得周全,比他更适合上去。” 更重要的是延松这块蛋糕能做多大,指不定还得指望郑驰乐! 郑驰乐年纪小怎么了?王长云还直接把那个关靖泽放在了副书记的位置上! 那才叫升得快。 王季伦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郑驰乐不能再不识好歹:“我明白王书记的意思,该争的我肯定会争,不会瞎谦让。” 王季伦说:“这才对,别老是老气横秋的,没点年轻人的锐气!” 郑驰乐不知道的是,白云谦一转头又找上了贾立。 白云谦跟贾立年纪差不多,在贾立刚下来时也曾跟贾立往来过,当时那个日本女商人找上门来的时候贾立还提醒他说对方有问题,可惜他没听。后来贾立没再跟他说过话,瞧向他的眼神大概是“孺子不可教也”,一脸的讥嘲。 贾立的眼界在那时候就已经崭露头角了,这一点后来也得到了印证:连王季伦都对他非常信任,几乎是言听计从。 后来贾立性格变得阴沉又古怪,白云谦觉得惋惜,也劝过几次,贾立却只是冷冰冰地嘲道:“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再说。” 不过打那以后,他走得太偏时贾立也会不冷不热地提醒两句。 贾立这个脾气怪归怪,其实还是挺讲人情的。 白云谦其实老早就想跟贾立了解一下郑驰乐——贾立连王季伦都不买账了,怎么会特意跑去给郑驰乐打下手? 白云谦造访贾立家。 贾立正在吃饭,见白云谦来了也不太招呼,只是抬头瞧了瞧白云谦,说:“你来是想问什么?” 白云谦没跟他客气,拉开椅子落座:“你现在不是跟着小郑局长做事吗?我就是想跟你了解了解这个人。” 贾立说:“你是想问你有多大机会争到组织部部长的位子?我告诉你,没有,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白云谦习惯了他的口气,苦笑着说:“那你也要给我个让我认命的理由。” 贾立说:“光凭你指使秦斌构陷郑局长这一点,你就没资格再去争了。” 白云谦脸色涨红——气的。 他指着贾立鼻子老半天,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息怒火,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你觉得我会使那种下作手段?” 贾立“哦”地一声,点头说:“好吧,现在我知道了,是秦斌自己想的主意。” 意识到贾立轻飘飘地套出了自己的话,白云谦也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反正是整个心都不上不下,高兴又高兴得不彻底,恼火又生不出火来。 白云谦认真起来,看着贾立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家小郑局长到底什么来头?” 贾立说:“他没什么来头,跟你一样,父母去世得早。你是你叔叔养大的,郑局长则有个姐姐,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他姐姐嫁得比较好——他姐夫叫关振远,你听说过没?” 最后一句就有些寒碜人了,白云谦说:“年初时报纸整天放他的专版,你真当我是睁眼瞎吗?” 贾立说:“你一张口就问来头,我当然把郑驰乐的来头告诉你。不过他比你好的地方绝对不是这个‘来头’,就算他有那么个姐夫,你难道没有白国栋这个叔叔?虽然层次不一样,但强龙难压地头蛇,你要是有那份能耐,他也是越不过你去。” 言下之意就是你没那个能耐。 白云谦被贾立嘲讽多了,竟也不生气了:“那你倒是说说他有什么能耐?” 这是想从贾立口里掏出点有用的话来。 贾立哪会遂他的意,挥挥手赶人:“你自己多去他家走动走动就知道了。” 白云谦说:“我贸然上门算什么事儿。” 贾立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白云谦这人他也熟悉,虽然有时候太急功近利,但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否则他当初也不会看不过眼开口提醒。 要是白云谦真的在白国栋支持下跟郑驰乐争个高低,郑驰乐还真没有绝对的胜算。 能和平过渡最好就和平过渡。 贾立说:“这样好了,改天我们一起过去。” 白云谦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跟郑驰乐接触时总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因为郑驰乐一心扑在公事上,根本没多少机会给他旁敲侧推。 他也隐隐察觉郑驰乐确实比自己更适合那个位置,可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叔父那边他根本没法交代。 所以还是得进一步接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贾立就常常跟白云谦一起往郑驰乐家里跑。 郑驰乐不知道贾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悄悄拉着贾立问过话。 贾立只是说:“平时我们该怎么讨论就怎么讨论,你家摆着多少东西你就让他看见多少东西,” 贾立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郑驰乐见他有意把白云谦拉过来,自然也非常配合。 他没想到的是中间出了个意外。 白云谦见着了关靖泽。 关靖泽到延松来的次数本来就不少,白云谦和贾立又经常造访,两边碰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关键在于白云谦在看到关靖泽后非常激动,只差没两眼放光。他上前跟关靖泽握手:“你就是陈老的学生关靖泽吧?我听我导师说起过你——我导师他叫江河,现在是省会党校的校长,当初也跟陈老学过几年。我看过你的每一篇文章,每篇都写得很好!” 这两年来两县的合作项目多了,稿子也就合成一份来写了,郑驰乐还要兼顾《医学新志》那边的事情,于是操刀的人变成了关靖泽。 往外面发表的文章第一作者也大多是关靖泽。 这导致关靖泽在小范围内还挺出名的。 关靖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也有些诧异。不过他从来不会把想法写在脸上,他点点头说:“没想到白部长看过我写的东西。” 关靖泽的回应很简单,白云谦却还是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他这几年没什么长进,导师对他也很失望,不过他请教问题的时候导师还是很和气地回答。前段时间导师就叫他多看看一个人写的文章,如果有机会能跟对方交上朋友就更好了。 这么快就有了机会,白云谦自然不会放过,他拉着关靖泽讨论起来:“上回你在怀庆日报上发的那篇调研报告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关靖泽说:“什么问题?问吧。” 白云谦也不客气,拉开椅子就跟关靖泽坐下详谈。 贾立和郑驰乐被晾在一边。 贾立还好,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关靖泽。 关振远的儿子、关老爷子看重的孙子、陈老的学生……无论哪一个身份摆出去,那都是青云直上的命。 难怪王长云敢把他放到副书记的位置上,这家伙绝对镇得住底下的人! 贾立过头在郑驰乐耳边说话:“你这外甥长得比你招人,而且身上有那么多大招牌,看来你很难把他比下去啊。” 郑驰乐本来就看得心火直烧,贾立还在旁边火上加油,顿时连额角青筋都跳了跳:“确实挺招人的。” 关靖泽受欢迎的程度他不是没见识过,记得当初淮昌某个晚会关靖泽临时开唱一首,多少男女尖叫不已,争相上台献花,闹得比当晚最大牌还要火热。平时也是,关靖泽脸绷得再紧,眼神再冷,底下的人也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模样好、嗓儿好、能力强,绝对是个好的领头人。 可…… 白云谦那只爪子能不能给他松一松? 放开他媳妇儿!! 第七章 性向 郑驰乐心里烧着火,贾立一无所察,他拉着郑驰乐走出书房:“有你外甥这个催化剂,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会好办很多。” 郑驰乐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好办。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郑驰乐说:“就算不好办也能办下来。”这次他语气比这段时间以来都要坚决,“明天蔡老就过来了,但曦明跟我说他和沐英下午也会过来,沐英是想跟我们这边交流发展经验,贾哥你帮忙准备点资料吧。” 贾立说:“是叶沐英和叶曦明?” 郑驰乐点点头。 贾立想到叶家的背景,也慎重起来:“好。” 虽说叶沐英的父亲在年初被停职,叶沐英却是个有出息的,叶老爷子对这个外孙也比以往要更重视;叶曦明就不用说了,不仅在叶家里隐隐有被过继给叶仲荣的势头,还被韩家老五带在身边,显然是获得了韩家的认同。 郑驰乐能好好跟这两个叶家最有出头希望的小辈往来,对他也有好处。 贾立就跟叶沐英应该交待到什么程度跟郑驰乐商量起来,两个人记忆力都不错,倚在墙边直接聊也能把大致的内容接上。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关靖泽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茶壶朝站在暖水瓶前的郑驰乐两人晃了晃:“水没了。”意思是他是出来倒水的。 可目光却盯在郑驰乐和贾立身上。 郑驰乐正沾着水在桌上跟贾立画个简单的示意图呢,对上关靖泽的目光后收回了手。 关靖泽问:“怎么不进去?” 郑驰乐笑眯眯:“你们一见如故,我们怎么好意思进去打搅。” 关靖泽盯着他直瞅。 郑驰乐在他的注视下笑容收敛了,正正经经地说:“我跟贾哥有点事要聊。” 关靖泽说:“什么事?” 郑驰乐说:“明天蔡老要过来,沐英和曦明也要过来,沐英和曦明可能要住上几天。虽然县里会安排好接待工作,我跟贾哥也要做点准备。” 关靖泽点点头,倒了水回了郑驰乐的书房。 贾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对郑驰乐说:“其实吧,我总觉得你跟他之间怪怪的。” 郑驰乐正色回答:“这都被你发现了,其实我跟他在搞地下情。” 他不说还好,一说贾立反倒被他逗乐了,一手搭着郑驰乐的肩膀哈哈直笑:“瞧你说的什么话儿,要搞地下情我跟你还比较像。” 郑驰乐正要说什么,又看到关靖泽折返了,绷着脸站在不远处。 关靖泽走到他们之间把他们分开,拿起搁在茶几上的茶壶盖:“把它给漏了。” 贾立目送他走远,说道:“别说,你外甥还真的有点像在吃味。” 郑驰乐一脸笑意:“说真话你还不信,我有什么办法。走,进去吧,看里边是什么情况。” 白云谦当然是很满足。 相比以人缘取胜的郑驰乐,关靖泽显然更符合他的喜好。 在见到关靖泽之前白云谦就研读过关靖泽写的东西,经过这两年的打磨,本来就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关靖泽笔锋变得更有锋芒——就连《新风》和《民声》也会特意从怀庆这边的地方刊物里选登他的稿子。 白云谦出去外面走过,也念过大学,心里对外面的世界是非常向往的。关靖泽的眼界、实力都让他钦服,就连跟关靖泽说句话他都满心激动,这感觉他只在大学时的导师面前感受过。 关靖泽是个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年龄的人。 等郑驰乐和贾立重新走进来,白云谦才察觉他们曾经出去一段时间。 白云谦告诫自己冷静一点,于是笑着问:“你们出去那么久都聊了什么?” 贾立堵回去:“你们在里面这么久都聊了什么?” 白云谦一听就明白了,这家伙显然是不想跟他说。 他想到郑驰乐跟关靖泽是俩甥舅,贾立又是郑驰乐的“嫡系”,自己倒算是外人。 虽然不太舍得,白云谦还是站起来说:“很晚了,我先回去吧。” 郑驰乐假意挽留了两句,贾立摆摆手说:“别留了,小心他真的厚脸皮赖着不走。”他一把拍了拍白云谦的背,“走,我们顺路,一起回去。” 关靖泽和郑驰乐目送他们离开。 等人走了以后,关靖泽就盘根问底起来了:“怎么突然跑去外面聊?” 郑驰乐说:“临时想起有事情要跟贾立交代两句。” 关靖泽盯着他。 他了解郑驰乐。 郑驰乐跟很多人都处得很好,可一向很照顾他的感受。 他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小心眼”,归根到底是因为郑驰乐在乎他,允许他的那点儿“小心眼”。要是郑驰乐觉得厌烦了、觉得不高兴了,他也会收敛。 郑驰乐刚才跟贾立跑到外面说话,明显就不太对劲。 关靖泽的态度诚诚恳恳:“你有什么不高兴就跟我说,我会改。” 郑驰乐也不隐瞒,直接坦白:“白云谦的热情对你可真是表现得直截了当。” 关靖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敢情郑驰乐是吃味了! 关靖泽暗乐在心,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这么热情只是因为我是陈老的学生而已。” 郑驰乐瞅着关靖泽:“你就装吧,瞧你乐得,眼睛都笑了。” 关靖泽凑近吻了吻他的额头,大大方方地说:“我确实高兴得很,你总算也在意一回了。” 郑驰乐板起脸:“我可跟你先说了,就算以后他可能是你的狂热支持者,我也不会让着他,组织部那个位置我争定了。” 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觊觎自家媳妇儿的家伙! 在郑驰乐和“支持者”之间,关靖泽当然只有一个答案:“该争。” 没想到郑驰乐没机会跟白云谦争。 因为第二天白云谦就申请调往柳泉。 事情就是那么巧,柳泉那边也空了个位置,那个位置的前任主人正好是白家人。白云谦昨晚回去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五点多就找上了叔父白国栋。白国栋也早就从自家人那儿了解到关靖泽的背景和能耐,在他看来,郑驰乐虽然也算是年轻有为,但关靖泽那才是前途不可限量——毕竟关振远年初就调入首都,关靖泽作为关振远的长子,能力又那么出众,注定是未来的一颗政坛新星! 听到白云谦话里掩不住的期望,白国栋不忍心打破他的希冀。而且他跟王季伦不和,这回王季伦就跟米立联合起来打压白云谦,白云谦继续留在延松也不一定能有好的发展。 于是白国栋马上就去跟柳泉那边商量。 那边正好也想把位置留给自家人,听到白国栋的话后马上就拍板同意,去跟王长云要个允可。 事情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白云谦马上就向上打调任申请。 这导致郑驰乐在接待完蔡老、跟叶曦明和叶沐英见面的时候,都还是满脸郁闷。 叶沐英是最细心的人,一眼就发现了郑驰乐情绪不对头。他忍不住悄然发问:“乐乐,你怎么了?难道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郑驰乐说:“没什么,沐英你和曦明都没吃东西,到我家吃个饭吧。” 叶曦明和叶沐英欣然同意。 郑驰乐领着他们先去了趟市场,叶沐英对买菜这种事也很习以为常,三个人有说有笑地穿梭在肉菜摊档之间。 有认得郑驰乐的摊主问道:“乐乐,这次你哥哥也来了啊?” 叶曦明过来延松的次数比较多,有人也认得他了,对外叶曦明都大咧咧地承认郑驰乐是他哥! 叶沐英是第一次来,被当成郑驰乐的哥哥也不恼,反倒好脾气地笑笑,点头应了下来。 郑驰乐心情也好了一点儿,调侃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哥哥?其实他是我弟,比我小!” 摊主“哎哟喂”一声,说道:“你别逗了,瞧瞧你哥多稳重,一看就知道是当兄长的。你呢,看起来永远都长不大。说起来你们三兄弟还真不太像,我猜你们大哥肯定是像你们母亲,长得特别俊!” 郑驰乐打趣:“看在我大哥长得这么俊的份上,多给我们称点儿好了!” 摊主说:“不行,脸俊也不能当钱用。” 叶曦明在一边直乐。 被两人拿来说事的叶沐英倒是不在意,他拎过郑驰乐买好的东西走向下一个摊位,跟郑驰乐一起挑食材。 三个人回到家后,都挤进厨房开始干活。叶沐英是本来就习惯了下厨,占了“主厨”的位置;郑驰乐厨艺马马虎虎,在一边打打下手;叶曦明就更自觉了,直接跑去洗碗池洗菜——韩家老五告诉他,力所能及的事一定得做,绝对不能闲在一边光看着别人干活不动手。 三人分工合作,饭菜很快就上桌。 郑驰乐平时忙得很,每个月除了跟关靖泽聚头那几天以外几乎都是在食堂解决三餐,见叶沐英做了满桌好菜,忍不住食指大动:“谁要是能嫁给沐英,那可真是太幸福了。” 叶沐英说:“说什么瞎话。” 郑驰乐问道:“对了,沐英你的眼睛有没有完全康复?” 叶沐英说:“赵哥说没什么问题了,只要不再次伤着神经,就算老到一百岁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师兄赵开平是这方面的权威,郑驰乐听叶沐英这么说也就放心了:“那就好。” 叶沐英另起话头:“听说静静分配在这边,你知道她住在那儿吧?秀姨托我带点秋衣给她,到时候你带我过去好了。” 叶家和韩家交情好,叶沐英小时候也常到韩静家玩耍,后来因为他父亲跟他二叔关系日益恶劣,他跟那边的往来也少了。 年初他父亲被停职,他才找着机会去韩静家拜会。 这次他来怀庆之前先去了首都,也到韩静家坐了坐,韩静母亲就把给韩静准备的秋衣托给了他,让他帮忙捎给韩静。 对于韩静这个小妹妹,叶沐英的印象已经不深了。 听韩母说韩静心心念念的都是关靖泽,指不定还是为了关靖泽才特意往怀庆这边跑的,叶沐英又问郑驰乐:“你跟你外甥挺熟的,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郑驰乐脸皮抽了抽。 他说道:“这个还真难说清楚,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叶沐英说:“你外甥也快到适婚年龄了,该想想这事儿了。” 郑驰乐把皮球踢回去:“那沐英你呢?” 叶沐英一顿,摇摇头说:“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件事。” 叶曦明插话:“你们都是光棍儿,就别瞎掺和这些事情了,这是太监上青楼,看着干着急啊!吃饭吃饭!” 郑驰乐和叶沐英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当晚叶曦明睡得很沉,在叶曦明熟睡以后叶沐英突然站起来走到屋外,看着落满白霜的庭院。 郑驰乐披着外套跟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叶沐英的衣服:“怎么出来了?小心冷着了。” 叶沐英目光沉沉。 过了老一会儿,他才露出个勉强的笑容:“乐乐,我想问你件事,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我希望你给我一点建议,然后就把它忘掉。” 郑驰乐一愣,说道:“说吧。” 叶沐英说:“如果对异性没感觉,也不能勃-起,反倒喜欢同性,只对同性有冲动……是不是不正常?” 郑驰乐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叶沐英看着郑驰乐:“乐乐你是医生,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郑驰乐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抬起头对叶沐英说:“不,这不是不正常,大部分人的性向都是天生的,就像习惯用左手和习惯用右手一样。只不过用右手的占大多数,所以左撇子小时候往往也被要求用右手去做事——改回来了,更能适应社会环境,但如果不改也并没有错。如果实在改不了,那也不要有压力。” 叶沐英说:“这些其实我也查过了,但我还是想从其他人的口里听一遍,否则我怕自己会承受不了——这事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母亲只剩下我了,她精神状态很不好,我不能让她受刺激。” 郑驰乐说:“沐英你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句。” 叶沐英说:“谢谢你,乐乐。” 第八章 为难 叶沐英这一住就是三天,除了第一晚对郑驰乐说出了那番话之外,他表现得跟平时书信往来时也没什么两样。 郑驰乐在叶沐英走后才静下心来思索跟他有关的事情。 在他记忆里,叶沐英身边确实没出现过类似于女朋友角色的女性,不过那时候叶沐英的眼睛出了问题,这件事也没有人觉得异常。 郑驰乐了解叶沐英,这人正直得很,如果叶沐英真的是在这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性向,那么即使他眼睛还看得见也不会去哄骗女孩子。 这大概也是师兄说他治疗态度消极的原因之一吧?对于大多数人来,承认自己的性向跟别人不一样、忍受别人的侧目甚至被迫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是非常残酷的事情! 郑驰乐觉得自己有开导叶沐英的情况,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寄往奉泰那边的信比以往多了几封,信上的内容没提及性向相关,但说的都是些比较积极的事情。 叶沐英每次收到郑驰乐的信都会把它收到单独的抽屉里,时常在新的信件到来前拿出来再看一遍。 对于叶沐英而言,以往的日子看起来都像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好了。 但他并不能很好地适应新生活。 他定时去复查自己的眼睛、认真地完成自己手上的工作、一心一意地奉养自己的母亲,一切却似乎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他母亲在年中提出跟父亲离婚,因为他已经成年,也不存在监护权的问题。 在此之前他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而他母亲马上就要嫁给她的青梅竹马,一个等阶并不高但憨厚老实的军官。 老爷子气得不轻,但也知道是叶伯华理亏,作主放他母亲自由。 在此之前他同样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叶沐英总觉得噩梦还是没有离开,始终伴随在自己左右。 对于他来说,保护母亲是他成长起来的动力,跟母亲一起好好生活也是他最期盼的事情。 可对他母亲而言却不是这样。 他母亲对他说:“对不起,沐英,我跟你民叔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安全感。我无法忍受自己居然过过那样的生活,而你总是让我想起那段日子。” 叶沐英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又真挚地祝福他的母亲。 他知道这是他母亲唯一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回应。 叶沐英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失眠,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仅仅见过一面却总是通过书信往来的郑驰乐。 仅仅是那么一面,他却记住了郑驰乐那双眼睛。 郑驰乐那双眼睛即使带着笑,依然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似的。 而且郑驰乐给他的感觉非常熟悉,那种熟悉感就像是从血脉里透出来的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叶沐英突然变得期待起来。 他开始期盼看到郑驰乐的来信。 他希望了解郑驰乐的近况,并且看到他越来越意气风发地往前走。 这种莫名的关注愈演愈烈,他甚至开始梦见郑驰乐。 他梦到自己就站在郑驰乐的身边,看着郑驰乐跟人谈笑风生,眉间眼角都是笑意,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他梦到郑驰乐突然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不说话,然后牵起了他的手。 就好像想带他从那看不到尽头的孤独和寂寞里面走出去。 可也不知为什么,梦里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噪声,类似于剧烈的碰撞和爆炸。 画面碎裂,郑驰乐也随之消失。 叶沐英醒来后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 在最后一次跟母亲见面回来后,叶沐英提交了去怀庆“取经”的申请。 他再一次见到了郑驰乐。 郑驰乐比上次见面时要拔高了不少,笑容却还是挂在脸上,走在路上总是能碰上许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的人。 叶沐英小心翼翼地旁敲侧推,确认了郑驰乐并不厌恶他的性向后才回奉泰。 叶沐英又将郑驰乐的信看了一遍,以手支撑着额头闭上眼睛,隔绝了眼底的渴望。 就算郑驰乐并不反感也没有用,他喜欢的是意气风发的郑驰乐,这份感情他永远不会说出口,因为他不愿亲手折断郑驰乐的羽翼让他无法在翱翔于苍穹——即使那样也许能把郑驰乐留在他身边。 叶沐英抽出抽屉最底下的合照看了一眼,又把它压了回去。 然后他开始提笔给郑驰乐写信,信里第一次提起了他的心上人。 他已经把这个“心上人”的一切都给设定好了,包括“他”的性格、年龄、出身,甚至还有常说的话和相处时的模式。私心里,他希望有些永远不敢说出口的话借由“心上人”这座桥梁传递到郑驰乐面前。 他害怕如果一直这么压抑着得不到半点宣泄,自己总有一天会忍耐不下去。 郑驰乐这边从叶沐英开始谈起心上人时就把他的信从公共信件那边取了出来,摆放到私人信件那边。 公共信件是关靖泽能看的,叶沐英这些事郑驰乐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以关靖泽那脾气,知道叶沐英的性向后指不定会把叶沐英当贼来防! 对于叶沐英感情上的事情,郑驰乐都是开解和宽慰居多,不时也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边是借机倾诉,一边是有心宽慰,竟也聊得顺畅。 不过郑驰乐也没花太多心思在这上面,他整个秋天和整个冬天都在为大棚种植和高山滑雪场奔走。最让他憋屈的是白云谦是柳泉那边的第二号负责人——第一号是关靖泽,所以他代表延松去跟关靖泽商量事情的时候白云谦总会杵在那儿。 他感觉特别憋屈。 偏偏他还不能耽搁公事,只能强忍着不乐意好好跟他们说正事聊提案。 两县的一把手本来就不和,郑驰乐到柳泉办事白云谦总会奉王长云的命令为难为难,郑驰乐知道关靖泽卡在中间也难做,只能把心态放到最平,正正经经地听白云谦挑刺。 关靖泽也忙,不知道王长云还绕过他跟白云谦那样交代过,有时有事儿出去了还会把事情全权交给白云谦负责。 像这会儿关靖泽不在,白云谦又拿着郑驰乐提出的方案找碴:“我觉得这一点还得再核实核实,要是数据不准确后果会很严重,要不你再去跑一趟?” 郑驰乐火气也上来了。 前面白云谦挑刺儿他都忍了,因为虽然得跟白云谦磨磨嘴皮子,最后也没影响到正事。 因而他一直都理性对待白云谦的刁难,甚至根本没在关靖泽那边说起过。 这次他拿出的是做了两个月调研的数据,白云谦轻飘飘地来一句就让他推翻重来,这不是蹬鼻子上脸——越欺负越起劲了吗! 他冷下脸:“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管‘两王’或者你父亲和王书记之间有什么矛盾,别把它带进正事里头!” 白云谦是第一次见郑驰乐翻脸,却也不紧张,镇定地说:“就是因为特别看重这事,我才格外慎重。” 郑驰乐盯着他:“那你倒是说说数据哪里有问题,哪个环节不够规范,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去重做?” 白云谦也不是草包,能搁出话来自然也能挑出错来。周期这么长的一份调研,要找出破绽不难,就看你想不想找。 本来白云谦也很不屑于做这种事的,毕竟他劝白国栋不要接纳秦斌时就是不喜欢秦斌把小事放大的恶劣行径。 可跟关靖泽接触久了,看着关靖泽每天从早忙到晚,最后还要骑车去郑驰乐那边跟郑驰乐见面,白云谦就为关靖泽感到不值。 郑驰乐的水平显然不如关靖泽,大部分项目都是借了关靖泽的光,关靖泽还得跑上门去给他出谋划策,这值得吗? 郑驰乐这个舅舅也不过是便宜舅舅,又不是关靖泽真正的血亲,白云谦觉得关靖泽根本没必要这么为着郑驰乐! 所以在王长云明示暗示让他挤兑挤兑郑驰乐时,白云谦欣然地答应了,并且贯彻得很彻底。 事实上他没来由地对郑驰乐有种敌意。 郑驰乐这家伙整天笑脸迎人,人缘好得很,才到延松两年、才进县委一年多,就已经有了跟他争组织部部长的实力。早前他不理解王季伦为什么对郑驰乐另眼相看,等深入了解了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关系,他就明白过来了:就跟王长云让关靖泽一跳再跳、直接坐上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一样,都是看在关靖泽背景上。 不同点在于关靖泽确实比谁都优秀,出身也比谁都好;而郑驰乐呢,只是沾了关靖泽、沾了关家的光! 白云谦认为郑驰乐要是没了关靖泽的帮扶,根本不可能走得多远。 相应的,如果他能得到关靖泽的认可、取郑驰乐而代之,关靖泽的青云路上也会多他一个! 白云谦很懂得拿捏分寸。 他见郑驰乐真的有些恼怒,话锋突然就一转,露出笑脸说:“一说出来我才发现其实这都只是些小问题,不用整个推翻重来,只要去把这几个小细节核实一下就行了。这样吧,我找人去做这件事好了,小郑局长——啊不,小郑部长,你坐下喝杯茶吧。” 郑驰乐一口气又被憋回了肚子里。 这就是他没能跟关靖泽说起白云谦这些恶形恶状的原因,他不是要人护着的小媳妇儿,白云谦再怎么为难,最后都是笑容满面地揭过,而且也真的给他挑出点儿货真价实的失误来。 他没法拿这个去跟关靖泽“告状”。 郑驰乐更加憋闷了,站起来说:“不用了,我这就去这几个人家里核查一下,等靖泽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就好。” 白云谦说:“现在正下着雨呢,等于停了再说吧。” 郑驰乐说:“不用,我穿着雨衣过来的。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指望它停就算了吧。” 白云谦关怀备至地把他送出门:“天雨路滑,路上可要小心。” 郑驰乐说:“我晓得!” 说完就披上雨衣离开柳泉县城,冒着雨花儿前往目的地。 白云谦看着郑驰乐的背影,心情莫名地愉快。 第九章 莲华 郑驰乐的恼火在走在山路上时就冷却下来。 他不想跟人较劲不是不敢,而是在压抑着心里头的反逆心态。 郑驰乐是想好好跟关靖泽走下去的,因此他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任何污黑。秦斌的手段、白云谦的手段,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初他连对上叶家都不怕,又怎么会没有办法应对这点儿小事。 可如果在这时候就开始耍手段,往后肯定会更加依赖于旁门外道,这等于是跟关靖泽渐行渐远。 那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要走得更踏实。 郑驰乐借着傍晚的余光走在雨中,脚步又快又稳。 等抵达了需要复查的村落,很快就有熟人认出了郑驰乐:“小郑医生,你来了哟!” 说话的是个老头儿,郑驰乐看一眼就想起了对方是谁:是上回他下乡时碰上的伤了筋骨的老人家。 郑驰乐笑道:“来了,汪伯,你的腿好利索了吗?” 汪伯说:“好利索了,你就那么按了几下就再也没疼过,厉害极了!”他又问,“小郑医生这是来做什么?我们家那小子前些时候差点就没了,也是多亏了小郑医生你救了他的命啊!” 郑驰乐“咦”了一声,纳闷了:“什么时候的事?” 汪伯说:“就是上回送去卫生站的那个大个头,吃了柿子快疼出人命的那个!敢情那兔崽子都没找过你道谢,我回头非打死他不可。” 郑驰乐想起来了,就是上回连微请他过去帮忙诊病时遇到的那个急病病例,当时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喊他“汪老大”来着。 郑驰乐说:“道谢就不用了,卫生站可是收了钱的。” 除了义诊日之外郑驰乐看病一向都收钱,收得多少是一回事,收不收又是另一回事。虽说他不用靠这个吃饭,其他医生却得靠! 要是他开了这个特例,搞到医生都收不着钱了,谁还肯当医生? 理想、志向、抱负,都得建立在温饱得以保障的基础下才能更好地去完成——如果一个人连温饱都无法保证,根本不会有闲暇去考虑这些东西。 至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一套,郑驰乐觉得那不过是在逆境中勉励自己的话儿而已。 汪伯正好就是村长,郑驰乐去他家坐了一会儿,道明来意。 汪伯做事一向仔细,所有材料都分门别类地存放着。郑驰乐秉承着既然来了那就认真做点事的心态,要来相关资料认认真真地比对了一遍,居然真的有了新发现:这个山头盛产食用菌。 这是个小事儿,汪伯在材料里从来都没多提,郑驰乐一直认为附近那些小产出的村子一样,也没留心。 可他看到收成记录上写着的斤数后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边的菇类居然相当高产。 郑驰乐问汪伯:“你们这边出产食用菌?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蘑菇之类。” 他提到了,汪伯也不隐瞒:“这个确实有,每年雨季我们这边的森林里都会长出很多菇,小鬼们都爱去采,特别稀罕的还有省会的酒店特意过来收,开的那个车还真是豪气。” 郑驰乐说:“产量好像还不错,不过大多是自产自销,也没多少进账吧?”否则他在做规划时也不会忽略这一项。 汪伯说:“这都是老山林给的东西,我们每年采得也不多,得给第二年留点种,过了那个量我们是再高价钱都不卖的。而且省会那家酒店叫我们签了个合同,说要长期给那边供应,给的价钱很优厚,我也就签了。这份钱过了我们的手,又按照收菇时登记的量一个个发下去,家家户户都欢喜。不过合同里还有个保密条款,叫我们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能把我们这个产地暴-露。” 郑驰乐听得有点意思,问道:“那是什么酒店?要是不方便跟我说也没关系,不用在意。” 汪伯说:“这倒是没什么好瞒的,小郑医生你嘴巴严,不会到处说。那酒店叫莲华大酒店,在省会那边好像挺有名。每次来的时候作主的好像是他们的女老板,她人很好,还把我们村很多人招了去做事。” 郑驰乐说:“没想到你们把事情藏得这么严,连县委那边都没通气。” 汪伯有些郝然:“其实我们对王书记不是很……小郑医生我就直接跟你说吧,我们这边以前是白国栋管的,白家本家就在前面那个山头,他们家跟那个王家不和是老恩怨了,倒是跟柳泉那个王家有往来。你也知道两个王书记几乎是水火不容的,我们这些踩在县界上的老百姓就像夹心饼干一样两边受罪,我们不跟县里通气也是这个原因。” 又是两王的恩怨,郑驰乐也没辙了。 说起来柳泉王家和延松王家其实还有亲缘关系,见了面喊声叔伯兄弟之类的完全说得过去,可两家祖上又发生过严重分歧,两边都认为对方站错了队才导致自己家没落,几十年如一日地相互埋怨着。到了王季伦和王长云这一代,两人总是处于同样的阶层、总是坐着同样的职位,于是矛盾就更深了,早就拧成了一个化不开的结。 两边之所以能够合作,一来是因为郑驰乐和关靖泽这两个催化剂,二来就是因为当初斗得太狠导致彼此的仕途都碰上了危机——王季伦是风评不好,王长云是政绩不行,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到来让他们有了台阶可下,于是他们暂时摈弃成见让两县展开项目合作。 但两家的嫌隙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现在延松和柳泉都在快速发展,等到两边有足够的能力单飞时,王季伦和王长云都会动“撇掉对方”这个念头吧? 毕竟他们合作是为了度过危机,并不像他跟关靖泽这样想要比肩共进。 一旦由合作关系变成竞争关系,他们很快就会撕破脸。 他和关靖泽能做的也只有加重合作这边的筹码,让两王之间维持在现在这个状态。 郑驰乐说:“汪伯,这个莲华大酒店的电话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我想跟她谈谈。” 郑驰乐打的是给项目拉投资商,投资商到位的提案跟投资商没到位的提案受重视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要是投资商资金充足、底气也足,几乎是一递上去就马上进入筹备状态,能够节省不少时间。 莲华大酒店郑驰乐早就听说过,有次他去沈家做客时沈扬眉就跟她说起过它。莲华大酒店的创始人是个女孩子,名字就叫连华。连华出来创业时家里遭逢噩运,她父母因为在经济跃升期看走了眼落得满身负债累累,结果走到高楼上在她跟她妹妹眼前往下跳。 债主没因为她是女孩子就放过她,屡屡上门打砸。 连华愣是撑了过来,一间间银行去跑,希望能抵押所有不动产用来创业。这时候私人贷款还不在境界规划范围内,但有个慧眼识珠的老经济学家问过她的详细想法之后为她提供了宝贵的本金。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莲华大酒店。 更难能可贵的是,连华今年才二十九岁! 她年轻、貌美而且有钱,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强人。 莲华本来就在郑驰乐的跑动名单上,意外碰上这样的机会,郑驰乐觉得自己该好好把握。 见汪伯有些犹豫,郑驰乐向他解释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们准备建的滑雪场是保护性开发,但如果按照原来的规划,再怎么保护也会破坏菇类的生长环境。我早就走过县里的大部分村子,他们产的菇类都没你们这边多,也没你们这边好,我觉得你们这儿可以维持原生态的菇类保护区域,到时候再在你们村里建点儿小型民宿,搞些菇类展销会和蘑菇宴之类的活动吸引些人过来——这样的话,冬天滑雪场会给你们带来人气,其他季节你们又可以靠菇类的产销增加收益。我们这边建设得越丰富,各种项目之间也会相互带动,最好的结果我们都是可以想象的——大家一起发家致富奔小康。” 汪伯是一村之长,不难消化郑驰乐的话。他心动了:“那好,我把莲华那边的电话给你。不,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连小姐,先跟她说了这边的情况再让你直接跟她谈。” 郑驰乐点点头:“那好,谢谢汪伯。” 汪伯边拨电话边说:“我谢你才对,小郑医生你都是为了我们想。小郑医生你不知道吧,以前县里那边有些人下来了说话都是用鼻孔哼出来的,什么话都套个‘任务’来压我们,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现在好多了,他们要是态度不好我们是可以投诉他们的!” 郑驰乐笑了:“没错,必须得投诉!” 眼看电话快接通了,汪伯不再说话。 等那头传来“喂”的一声,汪伯才说话:“连小姐,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他简单地把郑驰乐想跟她谈事情的意思转达过去。 那边仔细地听完后说道:“好,你让他听电话吧。” 郑驰乐接过话筒。 他自报家门:“你好,我叫郑驰乐。” 那边是个悦耳的女声,听起来非常清爽:“我是连华,其实我已经从三个人那儿听说过你。” 郑驰乐一愣。 连华说:“其中两个是你扬眉姐和她家小胖墩,剩下一个是我妹妹。” 郑驰乐一下子就想到了:“连小姐的妹妹难道是连微?” 连华说:“没错,就是微微。微微很少跟我说起别人,你是第一个让微微一提再提的人。” 郑驰乐说:“真没想到这么巧。” 连华说:“微微在延松过得很开心,这个要谢谢你。听说还有人举报你跟她之间有不正当关系,我当时就想啊,要是真有就好了,真有我就算是捆也要把你捆起来,把微微给娶了。” 郑驰乐笑着说:“连微很受欢迎的,连小姐别怕她嫁不掉,就怕连小姐舍不得她嫁。” 连华说:“我就这么个妹妹,要说没有半点舍不得那肯定是假的。不过微微性格内向,不容易接受新朋友,跟她谈得来的人连十个指头都凑不满。她很喜欢你,你要是肯帮我好好照顾她,就算要我把整个莲华搬到你们延松都没问题。” 郑驰乐正正经经地说:“我跟连微是很好的朋友,她的很多见解都很独特,给了我不少启发。” 这语气把郑驰乐的态度摆得非常明白,连华一听就知道郑驰乐对连微没那个意思。 连华没生气,连微朋友少,能有个聊得好的好友也不错。 她说:“你给我说说你的想法。” 郑驰乐理了理思路,把高山滑雪场的规划和刚刚添进去的新想法糅合在一起,通过电话告诉了连华。 连华听完后说道:“还挺有意思的。” 连华能凭借借来的本金一手创立莲华,跟她精准的眼光是脱不开的,郑驰乐的想法并不算新奇,但操作空间很大。莲华刚吸纳了一批高学历的新职员,正好可以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好好锻炼锻炼。 而且郑驰乐跟沈扬眉一家非常亲近,郑驰乐开了口她要是不好好考虑,就等于拂了沈扬眉的面子。 更重要的是,妹妹连微对郑驰乐非常看好。如果她能够支持一下郑驰乐,妹妹一定会很高兴。 她做的所有事情,不都是为了让妹妹能够过得轻松一点、开怀一点吗? 不过她虽然是老板,却也不会搞一言堂。 她还得对职员们的生计负起责任来。 连华考虑片刻,对郑驰乐说:“要不这样吧,你把你们准备对外公布的材料先给我整理一份,然后我跟其他人商量出结果来就联系你。” 连华的认真让郑驰乐非常欣赏。 要是连华光凭他的几句话就满口答应下来,他反倒不放心让她来投资了——在商海里打拼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冷静思考、理智判断,才能站稳脚跟。 郑驰乐说:“好,我明天就整理出来。” 郑驰乐挂断电话,正要跟汪伯说话,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喊:“村长,不好了,不好了,白家村出事儿了,我们村去那边念书的娃儿也遭了殃!” 汪伯连忙站起来问:“什么事儿?” 回来报信的人说:“有两个娃儿回来后整个眼睛都红了!是眼睛里面红!正在家里哭着,大人也跟着小孩哭了!村长你快过去看看吧。” 郑驰乐一听就知道不好。 这可能是红眼病,在中医里叫“天行赤眼”,在西医里叫结膜炎,不管是哪个叫法它都传染性极高,而且不分男女老少统统会感染。 这病一般是春夏高发,没想到会在差不多入冬的时候会来这么一出。 郑驰乐说:“我也去看看,要真是得了病一定得早治,否则会影响视力。” 汪伯说:“那我们快过去!” 郑驰乐点头,快步跟着来报讯的人走向患者家里。 等给两个孩子都做了详细检查,郑驰乐确诊了:真的是“天行赤眼”。 郑驰乐蹲下跟两个孩子说话:“你们怕不怕喝药?” 两个孩子满脸都是恐慌:“喝了药能好吗?我不要当红眼怪物!” 郑驰乐说:“你们不是怪物,只是生病了而已。乖乖把药喝了,再好好按照我的话清洗眼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前面说的两件事你们能不能做到?” 郑驰乐的话起到了安慰作用,两个孩子声音不抖了:“能!” 郑驰乐说:“这种病是会传染的,你们已经是男子汉了,要学会保护爸爸妈妈,能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做,洗脸要用自己的毛巾,不能让其他人经手,知道吗?” 两个孩子忙不迭地点头:“知道了!” 郑驰乐交代完了,站起来对领路人说:“带我去白家村,那边还有好些人染了病,要是不及时治疗可能会传染开。那边只有一个医生,可能忙不过来,我得去看看。” 汪伯说:“天都黑了,我给你拿把手电筒。” 孩子的家里人忙说:“我这里有!不过从我们村到白家村的路不太好走,小郑医生你可得慢慢来。” 郑驰乐说:“没事,我会小心。” 天公不作美,他们一出门雨势突然又变大了。 郑驰乐走得很稳,但还是由于路况不熟摔了一跤。不过他没在意,拧了拧裤脚继续快步前行,约莫走了半个小时,白家村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由于家里的小孩子大多患了病,整个白家村一片愁云惨雾。 第十章 百味 郑驰乐赶到白家村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时候被下派到白家村的首都医学院毕业生周愿已经急得上火,白家村有点儿医术的几位老人也都坐在小小的卫生站板着脸杵在那儿,轮流数落周愿。 冷嘲热讽轮流地来,周愿脸皮薄,被他们骂得抬不起头来。 郑驰乐在外头就听到了动静,敲了敲卫生站的门对离门口最近的周愿说:“周医生会悬灸吗?” 悬灸是指悬空施灸,平时说的针灸包括针法和灸法,针法一看就很明白,用针扎;灸法就是艾灸,用艾草制成的艾条直接灸或间接灸,间接灸的花样很多,比如隔姜灸,主要是借助用来间隔的姜片减轻艾草造成的刺激——虽说艾草在中医里非常重要,却也不能忽略它可能造成的损伤。 而悬灸也是间接灸的一种,也是最直接的驱寒方法。 郑驰乐非常惜命,路上摔进了水潭里沾了寒气,他得马上把它处理掉。 要是病倒了谁来处理接下来的事? 于是郑驰乐开口问周愿会不会。 周愿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会。” 虽然首都医学院精于中医的人少,但他导师正好就是其中一位,他导师已经把他领进门了,这次让他出来一来是响应国家号召,二来是想让他多积攒点临床经验和应变经验。 郑驰乐说:“帮我来一次。” 周愿犹豫了。 其他人则连犹豫都不需要,直接开骂:“你是什么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帮你搞什么悬灸!” 郑驰乐摘下雨衣的帽子,露出了脸:“我是郑驰乐,目前还兼着延松卫生局的局长。”他抬起头诘问,“你们是什么人?是医生吗?有行医资格证吗?” 他的语气很严肃,其他人都是一滞。 郑驰乐说:“如果你们要帮忙,那当然是好的,我们很感激你,但请按规矩来,做好支援登记,听从周医生的安排——这样才能保证办事效率,就算是在首都也得遵循这个规则。如果你们只是来骂人兼指手画脚,那么我得请你们离开,因为你们并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只会扰乱周医生的正常发挥。” 为首的老人指着郑驰乐的鼻子说:“你……你……” 你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郑驰乐已经让周愿去准备悬灸的工具。 其实悬灸是最方便也最快捷的,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只需要医生把握好经脉穴位隔空灸一灸就好,这也是郑驰乐选这个办法的原因。 周愿也很配合,马上就把东西准备好,利索地帮郑驰乐驱寒。 等他们忙活完,其他人也回过味来。 郑驰乐的名声他们都听说过,只是没见过几次,心里总有点不以为然。不过人家连夜赶了进来,于情于理他们都没道理再指责什么。 之所以数落周愿也是因为周愿不顶事,没能扼住病情的蔓延。 归根到底还是为村里的孩子们着急。 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最后达成了一致。 为首的老人走上前说:“把登记表拿来,我们填,听郑局长你调配。”这话里的意思是依然对周愿不信任。 周愿能考上首都医学院,自然也是天之骄子,在下乡之前也是相当骄傲的。这会儿被人当面这么瞧轻,他脸都憋红了,最终却还是没说什么。 自己没把事情做好,怨不得别人责怪。 郑驰乐一看就知道周愿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对白家村的人说:“还是由周医生负责吧,我不一定能跟进到最后,到时候要转手还更麻烦。周医生是首都医学院的高材生,医术和能力都不会差,你们一定要相信他才行。你们应该也给人治过病,肯定明白患者、患者家属不合作的时候有多难办,由谁领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上下一心——上下一心效率才会出来。” 相比一开始的强硬,郑驰乐这会儿的语气更多的是商量,和气得很。 前后一对比,这番话就顺耳多了,其他人顿时没了意见。 卫生站一下子安静下来。 郑驰乐向周愿跟进目前的情况。 由于一开始出现病征时患者没注意,还跟宿舍里的其他人非常亲近,这就导致病势扩散开了。 这病来得又快又急,传染得也又快又急,白家村小学居然有近三十个患者,而且其中几个是其他村的,已经回家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传到其他村。 郑驰乐越听脸色越凝重,这确实是周愿的疏忽。 每个月的重头工作就是传染病的防治,结果居然还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这个责任太难背了——事关那么多人的健康,也没有人背得起。 看来对这批刚上路的新手还是不能太放心。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责任的时候。 郑驰乐对白家村的人说:“你们村里得先派人去把回了家的患者那边做做工作,找他们的卫生站配合好。去的人要找几个心细点儿的,因为还要问问有没有跟患者密切接触过的人,交待他们一些注意事项,以免病情扩散。村里有影印机吧?” 白家村的人说:“学校那里有,平时印试卷用的。” 郑驰乐说:“好,那我把应急方案写出来,你们找人影印几分,然后叫人带去附近的村子。夜路不好走,但这事儿不能耽搁。” 众人点头。 郑驰乐对周愿说:“走,我们去患者家里看看。有空置的药箱吗?给我一个,我准备点东西。” 周愿点点头:“有!” 郑驰乐把药箱里面的家当准备好以后就跟周愿商量起具体的应对方案,周愿工作展不开是因为白家村有些排外,而他这人脸皮又薄,受了几次挤兑之后就缩了,没人找上门他也不会出去溜达。 郑驰乐明白周愿的心理。 从首都到穷山窝的落差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适应过来,至少周愿就还没适应好。 培养一个医科生不容易,郑驰乐不愿周愿太过消沉。 医生找回自信的办法就是治好病人的病,收获病人的感激。 郑驰乐说:“周愿,我听古玄老先生提起过你,他对你这个学生可是非常看重的。” 听郑驰乐提起自己的导师,周愿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沉。 他虽然不能代表他的导师,但要是他表现太差,肯定会牵连到导师那边,而且也会让导师失望透顶。 周愿终于打起了精神:“小郑局长,你决定用什么治疗方案?我试了几个方子,成效都不好,只能先让他们回家。” 郑驰乐说:“这病发病以后得慢慢治,要马上见效是不容易的,病人家属肯定又跟你急,他们一急你也急,病当然治不好。我们给人治病,最重要的是冷静判断,现在你仔细想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对它毫无办法?” 周愿有种被导师考校的感觉,他绷紧心神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内容。他说:“首先是要注意日常防护,防止病情加深或者相互传染。” 郑驰乐说:“这一点你已经交待下去了吧?” 周愿点点头,心里居然踏实多了,接下来说话也更有劲头:“接下来就是要治疗,治疗一定得及时。治疗的第一步是判断病名,在这里需要分清是细菌性结膜炎还是病毒性结膜炎;确诊以后选用西医疗法是口服抗生素或抗病毒药物,同时外用现成的眼液,这些都是卫生站里备有的。但我不想马上就这么做,我想试试中医疗法,我用了几个经方,不过成效不显着,而且很多孩子一喝汤药就吐,灌都灌不进去。” 郑驰乐边听边点头,最后肯定了周愿的做法:“你看,你的思路不是很清晰吗?成效不显着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治病本来就要循序渐进——你能一口就把饭吃完吗?不能,治病也是这样。”他拍拍周愿的肩膀,“也许患者家属会骂你——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但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也是为自己家里人担心。我们每个月搞义诊,就是为了拉近医患关系,尽量减少医患之间的摩擦。” 周愿点点头说:“我明白的。” 郑驰乐说:“我来之前已经看过两个病情比较轻的患者,你带我去病情最重的患者家里看看,我得搞清楚病因。” 周愿点点头。 郑驰乐这一忙活就忙到了夜深。 他对周愿说:“我在你们卫生站跟你挤一晚,不介意吧?” 周愿当然是不介意的。 卫生站比较小,周愿在后面拉了张链子加了张床就当住处来用。好在床非常宽,两个人躺在上面也不挤。 盖上被子后周愿问郑驰乐:“小郑局长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人看病的?” 郑驰乐顿了顿,笑着说:“我小时候皮得很,学了点皮毛就得瑟得很,抓着同学的手就给他们摸脉,简直是把医术当成好玩的东西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给人看病……其实很难受,我当时非抓着带我入门的老头儿要给他诊脉,结果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差到了极点。那时候我不停地翻书,找了不少调理的方子,说实话,给那老头儿熬药的时候我都是掉着泪熬的,因为我那时候觉得世界上就这么一个老头儿对我好了,他死了我得多难过。可惜那老头儿虽然乐呵呵地喝下我熬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药,却还是一点好转都没有。我听说我姐在外头当上了厂长,就想出去找她帮忙,让她找个好意思帮那老头儿治病。” 说到这里他有些停滞,慢慢把情绪收敛回来。 他继续说:“结果我在船上掉进水里差点被淹死了,回来后那老头儿说‘傻小子,治不了的,别忙活了’,我真是觉得整颗心都凉了。后来我因为太皮而被送走了,再回去时那老头儿已经去世,连骨灰都撒到了海里头,大概是不想我们活着的人惦念。再后来我遇上了我师父,正式入了门,拼了命去学医——我不怕给人治病,我只怕治不好。周愿,这事我可是谁都没说的,你可别往外说。” 周愿还沉浸在郑驰乐那平静却带着几分伤怀的语气里头,听到最后一句话后过了许久才说:“我绝对不会往外说。” 郑驰乐说:“睡吧,你明天还有得忙。不要有压力,你是新手难免会有疏忽,只是以后得密切注意学校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 周愿点头说:“嗯。” 说完居然慢慢有了睡意。 郑驰乐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黑黢黢的屋顶。 有些事情无论过去多久,挖开来一看依然是鲜血淋漓。 只要回头看一眼从前,前面就算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他也能咬着牙走下去。 毕竟他得活出个样子来,才算是对得起那么多对他好的人。 关靖泽从市里回到柳泉时就听说郑驰乐来了又去。 给他说起这件事的是程虎,以前榆林那位老书记的儿子。他在柳泉派出所当了个所长,对县里的事情了如指掌,郑驰乐一来他就叫人注意着了,也知道郑驰乐离开柳泉后去了哪儿。 他把郑驰乐的去向说清楚以后就说道:“那个白云谦在针对乐乐,哪有这种天气让人跑上山的。小关书记我跟你说,这都不是第一次了!你不在的时候,乐乐总要多跑两趟才能把事情办成。” 关靖泽最近很忙,因为市里想把这边的合作面扩大,让更多的地方收益,所以要他过去参与研讨。 这等于是打开了郑驰乐画的第三张地图——从乡到县再到市!每一次跳跃,都是他们最忙碌的时期。 所以他跟郑驰乐一商量,很快就分工完毕:老项目这边郑驰乐先扛着,他去市里摸清情况。 没想到居然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关靖泽对程虎说:“这事我会处理好。” 程虎说:“那就好,县里不比青花和榆林,我们两边的人都很亲,可这么大的县城里头存着什么心思的人都有!” 关靖泽说:“谢谢你的提醒,虎子。” 程虎咧开嘴笑了:“这有什么,要是滕老哥知道乐乐在我的地盘里被人欺负了,揍我一顿是免不了的!” 滕兵当初进了这边的军区,一到假期就出来找郑驰乐,跟程虎也混熟了,一早就交待他要给郑驰乐撑场子。当兵的跟当警察的都是血气方刚,兄弟交待了程虎自然照办! 关靖泽早就知道郑驰乐人缘好,心里还是免不了要吃味。 他不是一点都没察觉白云谦对自己的热情和对郑驰乐的敌意,可看到郑驰乐难得露出在意自己的一面,他也就没去深究。 没想到白云谦会做得这么过。 一想到郑驰乐在这种天气上了山,他的心就揪了起来。 这天黑路又滑的,出了事儿怎么办? 与此同时,白云谦也接到了一个令他百味交集的电话。 电话是白国栋打来的,先是告诉他白家村出了事儿,然后又说起了郑驰乐赶到的事情。 白国栋说道:“连二爷都夸他很不错,看来他确实有些能耐。” 白云谦想到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针对郑驰乐的,顿时沉默下来。 第十一章 憋屈 白云谦父母早逝,从小最亲的除了白国栋就是村里的其他人,听到白家村出了这样的事睡得也不安宁,打电话请示了王长云之后就连夜赶回村里。 白二爷见白云谦匆匆赶回来,骂道:“你回来顶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 白云谦说:“没亲眼看一看总是不放心。”他不满,“这个小郑局长不是最重视防疫这一块吗?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 白二爷听出他对郑驰乐的敌意,摇摇头说:“你也在县委,应该知道县委的政策往下推时执行度肯定不可能是百分百的。回想起来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派下来的那个小医生没什么经验,我们其实可以带带他的——可我们跟他处得不好,他说的话也没人听,所以事到临头不能怪人家没做工作。” 白二爷这番话是在跟着郑驰乐跑了一整晚后才说出来的,听在白云谦耳里却很不是滋味。 在他看来这明明就是郑驰乐工作没做好,偏偏郑驰乐来了一晚就像给白二爷灌了迷药似的,每一句都在为郑驰乐说话! 这就是他不喜欢郑驰乐的原因,这个人太会哄人,所以出了问题也没有人责怪他,反而还站在他的立场替他着想、替他开脱! 白云谦抿紧唇不说话。 郑驰乐跟关靖泽关系很好,他前面为难为难也不是什么事儿,要真想做点什么动作将郑驰乐拉下马,关靖泽可能就要跟他翻脸了。 不能付诸行动,白云谦只能在嘴上骂两句:“他也就是怕摊上责任,假惺惺地来瞧两眼,二爷你别被他哄过去了。” 要不是他让郑驰乐去核查数据,郑驰乐哪会赶过来! 白二爷听他语气刻薄,恨铁不成钢地说:“人家现在还在村里的卫生站睡着!忙了一整晚,刚睡下没多久!就算是做戏人家也做完了全套。”他严肃地看着白云谦,“国栋他跟王季伦不和是有原因的,王季伦跟王长云不和也是很早以前的恩怨,你才刚走上仕途没多久,不要好的不学净学那些肮脏的事情,你爸爸在岗位上牺牲,到死都是一心为公一心为民的人,你最好别给他丢脸!” 白云谦低着头不说话。 从小到大他都顶着“烈士之后”的大帽子,做什么事都被要求循规蹈矩,而且要比别人做得好,好东西要先让给别人,别人需要帮助要立刻伸出援手,什么事都要以死去的父亲为榜样——除了叔父白国栋之外,所有人都这么要求他。要是他没达到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会说他在给他父亲丢脸。 在很多人眼里白云谦都有个标签:急功近利。 可他怎么能不急,他想要摆脱父亲的影子已经很久了,他想要活出自己的样子给其他人看,他的意义不是给死去的父亲撑面子。 他是一个独立的人。 白二爷一看白云谦那模样就知道白云谦没把话听进去。 他叹着气说:“谦子,你是很聪明的,也很有天分,否则你五爷也不会把柳泉那边的位子留给你。但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加入哪个派系、打压哪个‘政敌’,因为你连根基都没打稳。你扪心自问,这几年来你拿得出手的成绩有哪些?我不是指你拿过几个先进个人、十佳青年,而是问你能够骄傲地说那是你为延松或者为柳泉做过的事,到底有哪些?” 白云谦一顿。 他想要据理力争:“我在延松的时候,我们组织部……” 白二爷打断:“我是指你,不是指整个组织部。你是土生土长的延松人,应该比郑驰乐、关靖泽、米立、贾立这些外来人了解延松,更清楚哪些地方存在问题,你有认真地思考过怎么去改变它、解决它吗?如果你真的思考过,那么你有没有向县委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并且主动要求负责相关项目?” 白二爷这番话说得不重,语气甚至和缓得很,就像是小时候慈祥地哄白云谦吃饭一样。 白云谦却脸色灰败。 因为白二爷说的不是重话,却是实话。他从踏入仕途那天起就受白国栋影响有了“站队”的观念,打那以后他的注意力就跑偏了,白二爷说的那些事他统统都没有去做。 而那才是他最应该去做的东西。 白云谦说:“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二爷,我会好好想想。” 白二爷说:“好。”他温言道,“这样的天气路不好走,你就在二爷这睡下吧,明早你二奶奶顺便给你做点馍馍带回去吃。” 白云谦乖乖答应。 白二爷也回房睡觉。 白奶奶被吵醒了,转过身问:“是谦子回来了?” 白二爷说:“他对村里人也是有心的。” 白奶奶说:“那是,小时候每个人都可疼他了,他当然着紧。你不是又骂了他吧?谦子他不容易,你别光知道骂人。” 白二爷说:“今儿那个小郑局长教了我一手,先把人骂蒙了再好言好语地说话,效果是很不错的。”他给白奶奶说了郑驰乐稳住场面的过程,笑了起来,“我回来后一想,越想越不对味,越想越觉得该学学,所以就依葫芦画瓢把谦子骂了一通,再给他说道理哄回来,谦子好像听进去了。” 白奶奶说:“这个小郑局长还真不错,年纪轻轻的就那么顶事。明天我给谦子做两大笼馍馍,你也带点过去给人家常常。那个小周医生一看就不像是会过日子的人,分明就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少爷,可别让人家饿着肚子忙活。” 白二爷说:“我晓得,你也别埋汰人家小周医生了,总要给人家个适应的过程。” 白奶奶说:“他都来多久了,还不适应!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个山窝窝,想混过这几年就回大城市。听说小郑局长跟他一样大哩,怎么不见人家不适应!” 老人和小孩对别人的态度是最敏感的,不同点在于小孩是靠直觉分辨,老人是靠阅历分辨。 周愿没法融入白家村一来是因为村里人见他面嫩,不是很信任——这年头的观念始终是越老的医生越有经验、医术越好;二来就是周愿自己了,他这次下乡其实还有些懵懂,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来到这边后条件差、村里人又不配合,他倍受打击,只想着做好基本的工作等着日后的调离。 白奶奶一开始也对周愿挺关心,后来察觉了他的心思以后也就冷淡了。刚来就想着走,能把事情做好吗?“天行赤眼”的事情一闹开,白奶奶对周愿的印象就跌到了最低点。 白二爷说:“人不经事难成长,我们再看看吧,给人家一个机会。” 白奶奶点点头。 第二天郑驰乐一早就醒来了,他做完例行的锻炼之后跟着村里人打了井水抹了把脸,这天气已经有点冷,井水更是冰冰凉凉的,刺激得郑驰乐格外精神。 他拿了周愿备用的牙刷刷牙,见周围围过来一群小娃儿,咬着牙刷笑着问:“你们刷了牙没有?” 他看着就是好说话的人,小孩子也不怕他,都摇摇头说:“这么冷的天,刷什么牙啊!不刷还省牙膏,买一支牙膏的钱能买很多好吃的呢!” 郑驰乐说:“你们知道古代的人刷不刷牙吗?” 小娃们答得很统一:“不刷!他们哪有牙刷和牙膏,妈妈说那都是外国传进来的东西,早些年都没有!” 郑驰乐说:“这你们就错了,古代的人不仅刷牙,还刷得很讲究。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刷过,长大以后就牙疼了,还有各种各样的牙病,比如牙龈出血——所以他们重视起来了。但他们又没有牙膏和牙刷,你们说怎么办?” 小娃儿们一直摇头:“不知道!” 郑驰乐朝他们比了根食指,说道:“他们用手指来刷。” 小娃儿们震惊了。 郑驰乐说:“他们是用手指沾着揩牙粉来擦,揩牙粉就是一些药粉——就是生姜、地黄、薄荷之类的药材磨成粉,同时在往里面掺点粗盐。你想想,那味道可真是……”他边皱着鼻头边摇头。 郑驰乐的语气极具感染性,小娃儿们仿佛也尝到了那又苦又可怕的味道,纷纷皱起鼻头。 郑驰乐笑着伸手捏捏其中一个小娃儿的鼻头:“所以现在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赶紧回去刷牙。” 小娃儿们齐声应道:“好!” 郑驰乐有掬起把井水洗了次脸,抬起头就看见白云谦和周愿都站在那儿瞧着自己。 郑驰乐见到白云谦时有点意外,不过他脑袋转得快,很快就明白了:白家村白家村,可不就是白云谦的本家吗? 没想到白云谦倒是挺紧张自己乡亲的,这么看来这家伙的本性倒也不差。 郑驰乐说:“白哥你赶回来了?” 白云谦说:“听到消息后有点不放心,就连夜赶回来了。我跟周医生了解了一下,有几个孩子的情况好像挺严重的?” 郑驰乐说:“嗯,挺严重的,不过周医生处理得很及时,而且选的是比较温和的治疗方案,恢复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我等会儿就回县里开临时会议,出了这种事是我的疏漏,我会担起责任的。”他转向周愿,“接下来这边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跟县里联系。” 周愿看起来比昨天要精神多了,他点头答应:“一定!” 白云谦说:“去我二爷家吃个早饭吧,我二奶奶做了很多馍馍说要请你们吃。” 听到是去白二爷那儿,周愿摇摇头:“我就不去了,还有事要做。” 白云谦不在意,反正白二爷只叫他让郑驰乐过去,叫上周愿只是顺带的而已。 郑驰乐却看出了周愿情绪不对头,白二爷就是昨晚领头的那位老人家,他是白家村最有威望的人。 白云谦提到“二爷”、“二奶奶”时周愿表情微微变了,明显是不想去面对白二爷。 这可不行,才刚有点干劲哪能让他缩回去。 郑驰乐拍拍周愿的肩膀:“一起去吧,事情再急也要吃饭,这边的事还指着你处理呢,要是饿坏了谁去干?” 周愿说:“那……好吧。” 郑驰乐对他笑了笑,跟白云谦一起走向白二爷家。 白二爷见周愿也来了,倒也没说什么,招呼他们坐下吃刚出笼的热馍馍。 一盘见底后白奶奶端了第二盘上来,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的周愿见了她,欲言又止。 白奶奶即使很看不惯周愿,见他那犹豫不已的模样还是心软了,把馍馍往他面前一推:“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语气还是冲的,却也算是和气了。 周愿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充盈了,千言万语却只变成了最简单的一句话:“谢谢!” 郑驰乐笑了笑,又吃了两个馍馍才跟白二爷道别:“我得回县里了,周愿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二爷你得多照应着他。” 白奶奶见他吃得香,心里高兴:“别忙,我给你裹几个馍馍带下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顶饱,你饿了就拿出来吃一个。” 郑驰乐趣道:“这吃不了还兜着走的,要是有人举报我怎么办?” 白奶奶笑呵呵地说:“这又不是值钱的玩意儿,谁要敢拿几个馍馍举报小郑局长,我拿擀面杖打他一顿再说!” 白云谦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身上很疼。 郑驰乐没推却白奶奶的好意,带上了她裹起来塞给他的几个白面馍馍下山。 跟他一起走的还有白云谦。 白云谦是回柳泉,但他们有一段路是相同的,因而他们同时离开白家村,并肩走了一段路。 白云谦忍不住提醒:“这事总归还是你手底下出了问题,你得小心点,尤其是要注意你们局里的秦斌。” 郑驰乐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白云谦绷着脸:“你跟小关书记关系那么亲近,一举一动都跟小关书记息息相关,可别拖累了小关书记。” 郑驰乐觉得很有趣,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白云谦的耳根是有点发红吧?这个家伙显然是不习惯表达自己的善意,连好话都说得这么别扭。 郑驰乐瞅着白云谦好一会儿,估摸着白云谦快绷不住要翻脸了,才笑眯眯地道谢:“我晓得,谢谢你的提醒。” 白云谦说:“我是……” 郑驰乐抢了话头:“我知道,你是看在关靖泽的面子上才提醒我的,不用解释,我都晓得。” 白云谦调头就往岔路上走:“我回柳泉了,再见!” 郑驰乐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笑吟吟地在他背后喊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路是不通向柳泉的,你要从这边出山至少得绕个两个小时才回去,不会耽搁县委的事情吗?” 白云谦:“……” 白云谦默默折返,只是这次一句话都不说了。 等到真正的分岔路到了,郑驰乐乐不可支地跟臭着一张脸的白云谦道别,心情相当不错地回了延松。 白云谦回到柳泉后就被关靖泽找上了。 看到关靖泽一脸严肃,白云谦依稀猜到他想要跟自己谈什么。 白云谦主动开口交待了昨天的事情。 经过一晚的思索,他不能说醍醐灌顶、恍然开悟,想法却也出现了不小的改变。在昨天之前他一直想着为难一下郑驰乐,找机会借点力把郑驰乐打压下去,可现在他的想法不一样了,他觉得二爷说得对:那些肮脏的排挤手法自己一向看不上,怎么能自己去使?那不是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吗? 他还是想跟郑驰乐较劲,但不是明里暗里地针对郑驰乐那种较劲,他想要正正经经地跟郑驰乐比一比。 比谁把正经事做得更好。 白云谦向关靖泽保证:“小关书记,以前我的想法有些偏隘,以后不会了。” 关靖泽由头到尾都没使上力。 他走出白云谦的办公室,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一夜之间就换了种态度,他怎么感觉这事儿好像很熟悉呢? 当天傍晚整颗心不安宁的关靖泽就出发去延松。 这时候郑驰乐已经在临时会议上做了检讨,同时提出应该再一次把防疫宣传方案加强,事情也算揭过了。 傍晚周愿就来了电话说情况基本稳住了,目前没有新患者出现,几个病情比较重的孩子症状也减轻了,治疗方案正在慢慢显效。 郑驰乐透过电话问了详细情况,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 居然是韩静和连微。 郑驰乐点点头让她们进来,急性子的韩静就说开了:“周愿也真是的,怎么搞成这样。在学校时他就比较内向,可微微更内向啊,也没见微微做不好!自己没担当,还让乐哥你背责任!” 郑驰乐说:“到最基层工作是最困难的,县城条件好,你们过得算是比较舒服的了,到了下面可就苦了,周愿没适应好也是很正常的。” 连微点点头,很赞同郑驰乐的说法。她说:“周愿是比较敏感的人,心里藏着很多事。” 韩静哼了一声,转而取笑连微:“你还真是什么都赞成乐哥的看法呀!” 连微纠正:“我是赞同正确的看法。” 郑驰乐摸着下巴,相当自恋地接过话茬:“而我的看法通常都是正确的。” 韩静说:“太不要脸了!而且你们一唱一和的还真默契……”说着说着目光又意味深长起来。 连微一点都没有羞赧或者恼羞成怒,只是笑着说:“你别闹了。”在郑驰乐和韩静面前连微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提起另一件事,“乐哥,姐姐说过两天会来一趟,你的材料能赶得及吗?” 郑驰乐说:“我已经叫贾哥先帮把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说说好话,走不了你后门的话我可心里没底。” 连微正要说话,就听到有人敲门。 连微和韩静转头看去,韩静先反应过来,喜道:“靖泽哥!” 关靖泽点头:“静静。” 韩静说:“你不是去市里了吗?今天回来了?” 关靖泽“嗯”地一声,看向郑驰乐和连微:“下班了吧?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连微在关靖泽面前还是不好意思多话,韩静倒是接得顺口:“还是不要了,我跟微微自己去吃。靖泽哥你不知道,上次微微跟乐哥去吃了个饭就被拍了照,微微她姐看到照片后念了微微好久呢!过两天微微她姐要过来,指不定是想现场瞧瞧乐哥……” 韩静笑眯眯地翻出上回的事取笑连微和郑驰乐,虽说连微说郑驰乐有喜欢的人了,但韩静是不信的,毕竟她们到延松这么久也没见郑驰乐跟哪个女孩子走得近。 连微对郑驰乐确实跟对别人确实不一样,她是存着撮合好友跟郑驰乐的心思才时不时说点儿打擦边球的话。 她说得高兴,压根没注意到关靖泽整张脸都黑了。 郑驰乐一看就知道要糟,关靖泽这家伙一向想得多,韩静这么一说这家伙心里指不定会绕多少弯儿。 郑驰乐正色对韩静说:“静静,你就别拿这来说事了,被举报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而且微微她姐过来是为了投资的事,不是别的,开这种玩笑对微微不好。” 韩静挺少见他这么正经地说话,闻言乖乖收敛:“行,我知道了。” 连微说:“那我和静静先走了,你们也去吃饭吧,都忙了一天了。”后面一句是对郑驰乐说的。 郑驰乐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他走到门边跟关靖泽往外走:“回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关靖泽闷声问:“连微的姐姐是什么人?” 郑驰乐也不隐瞒,把莲华的事说了出来。 关靖泽说:“是个好机会。” 郑驰乐说:“我也这么觉得,投资到位后事情就好办多了。”见关靖泽还是一脸闷闷不乐,他哄人,“静静那家伙你也知道的,没影的事她也净瞎说。我记得那会儿她还说干脆跟我凑合凑合算了,你说这家伙的话能当真吗?” 关靖泽转过身就快步往外走。 郑驰乐追上去:“关靖泽你怎么回事?” 关靖泽哪能说韩静说的就是实话! 他才不乐意帮曾经的“情敌”表白。 光是想想就觉得憋屈,特别憋屈! 关靖泽只能绷着脸说:“再不去买菜就没什么能吃的了。” 郑驰乐觉得有点古怪,但还是决定顺着关靖泽的毛去捋:“成,那走快点。” 第十二章 笃定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又在闹别扭。 吃完饭会郑驰乐建议骑自行车去外面瞧瞧。 关靖泽点头同意。 于是两个人骑车出了县城。 关靖泽记得在许久之前——久到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候,他们也没少骑车出行。 当初他们总是代表学校一起去外面参加比赛,或者离开学校去附近的图书馆看书。只不过那时候郑驰乐总是一马当先地骑在最前面,或者热络地跟其他人说话,他向来冷淡,同样没有上前搭讪过。 那时候他们永远是一前一后,相隔着明明非常接近却永远都拉不近的一段距离。 郑驰乐是很少回头看得人,选了什么路、做了什么决定,马上就会马不停蹄地往前跑。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梦见郑驰乐还在自己不远不近的前方,然后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事实上郑驰乐也确实从他生命中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 千方百计拉近他们之间关系的是他、表白的是他、斤斤计较的是他,而如果不是他也“回来”了,郑驰乐大概会痛痛快快地撇清干系,开始全新的人生。 即使知道自己这么较劲不对,关靖泽依然想在郑驰乐身上找到相同的回应。 关靖泽知道自己是钻进牛角尖里了。 他跟郑驰乐并肩骑行。 沿途的田野在夕阳辉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田埂上堆着一摞摞晒得半干的秸秆,有个老人坐在那儿扎稻草人,神色专注,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活计似的。 郑驰乐一路跟人打招呼,没分给关靖泽多少关注。等遇到种着经济作物的地方他还特意停下走过去观察了许久,有人在那儿的时候还会跟人多聊几句。 认出他来的人都笑着喊:“小郑医生又跟你外甥出来走了?” 郑驰乐瞧了关靖泽一眼,点头说:“是啊,我们出来走走,老呆在县城里哪里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该做的事情。今年收成怎么样?还可以吧?” 那人答:“那当然,今年收成可比去年要好得多。而且小郑医生你做的那个定点采购可真不错,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市价,不用担心被黑心的贩子坑了,卖起东西来不亏!” 定点采购是郑驰乐和关靖泽合作促成的一个小项目,目的在市和乡之间搭一座“桥”,保证农贸产品的销售及时、顺畅。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做过菜篮子工程的调研,这种小小的变式项目压根难不倒他们。 当时郑驰乐和关靖泽分头到市里跑了几遍,很快就把项目落实下来。主要是做到统一价格、统一标准、统一时间,市区那边的供应能够及时满足,农民也能尽快脱销,不至于因为时蔬时果和农副产品长时间积压或者低价倒贩造成太大的损失。 这是小事,但也有人记得。 郑驰乐说:“你们觉得方便就好,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要及时跟我们说一声。不管是谁,做得不好就要改。” 那人信心满满地笑了:“有小郑医生你把关,哪能有问题!” 郑驰乐也朝他笑笑,骑上自行车跟他们挥手道别。 关靖泽一直在听着他们讲话,他知道郑驰乐想告诉他的一些东西,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事实。 郑驰乐的意思是他们做过的事情都是可以自己去把握的,昨天做的事在今天会看得到结果,而今天做的事同样也会在明天看到应有的收获。 也许有时候会被误解、有时候又迟迟不见成效,但一切总归会慢慢好起来。 他并不需要担心太多。 关靖泽没有说话。 照理说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遍,应该比郑驰乐走得更有底,可在郑驰乐的对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没了从前的从容不迫。 郑驰乐在仕途是新手,但他做得很好。他能够随时融入每一个环境、能够跟每一个人交好、能够圆满地完成自己的每一个设想,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使绊子的小人,但郑驰乐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化解。 很多时候郑驰乐甚至根本不需要让他知道,自己就已经把危机消弭于无形, 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认知,他以为在仕途上自己可以成为郑驰乐的领路人,却发现郑驰乐并不需要他。 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郑驰乐总是能从从容容地往前走。他依然交很多的朋友、依然笑容满面、依然轻轻松松地让自己活得很好。 郑驰乐的生命里不管有他还是没有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关靖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他闷不吭声地骑着自行车前进,前方的路似乎跟从前重叠起来,他跟郑驰乐看起来是肩并着肩,实际上同样隔着那不远不近、却永远都靠不拢的距离。 他比谁都希望改变这种状态。 关靖泽的焦躁始终闷在心里,郑驰乐却还是从他的沉默里嗅到了不对劲。 他猛地踩前了一段路,横截在关靖泽车前:“关靖泽,你到底怎么回事?” 关靖泽差点往前栽倒,幸好还是稳稳地听了下来。 他看着郑驰乐好一会儿,说道:“我觉得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郑驰乐听得愣住了,然后上了车一转车头就往回骑。 这下换关靖泽怔在原地。 郑驰乐头也不回,直接回了延松县城。 听到关靖泽的话后郑驰乐差点没气死。 要是不立刻调头走人,郑驰乐怕自己会忍不住抡起拳头揍关靖泽一顿。即使关靖泽那张脸蛋让他下不了手,就着关靖泽肚子上抡上两拳也是做得到的。 他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 都到了这地步了,关靖泽居然来一句“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敢情这十年来他们之间的相处都白瞎了,这可是十年,不是十天!这么长的时间养只狗都处出感情来了,他说没有任何意义是什么意思?真要没有意义,他会在意他的感受?会当着人家脸皮那么薄的女孩面前表明自己对她没存着半点心思?会哄着他顺着他,生怕他自己在那儿生闷气? 郑驰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他转身就走。 关靖泽爱钻牛角尖就让他钻去,他倒要看看这家伙能纠结到什么程度! 想是这样想,郑驰乐却还是没能安稳地坐着。他开了灯,在房间里看起书来。 看的是枯燥的理论着作。 他向贾立和关靖泽学了两年的理论,也算是把提前出党校落下的功课补上了,现在他来写文章总算不至于因为缺乏理论指导而被退货。 郑驰乐翻翻书又做了做注释,夜慢慢就深了。 他伸了个懒腰,仰头看着天花板。 像他这样的人,看着谁都能亲近,实际上很难接受自己的生活挤进另一个人。“前世”他遇上过那么多对他而言有重要意义的人,几乎都慢慢离他而去,只剩师门还是他可以依靠的。感情这东西,他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很想自己太过依赖它,需要从别人身上获取的东西对他而言都不可靠。 人活在世,会生离、会死别,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道扬镳、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相怨相离,即使当时是真的把某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声明还重要,过后说不定也会猛然醒悟,觉得那也不过如此。 郑驰乐当初能平静地回淮昌面对过去的一切,能够平静地喊郑彤一声“关夫人”,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 放下不容易,但放不下却是铁了心在为难自己。 所以郑驰乐选择放下。 但他还以为关靖泽是不一样的。 在他们的生命里,对方都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也许刚“回来”时还有些生疏、还会相互猜疑,但经过这十年来的磨合,应该早就迈过了横在眼前的一道道坎,可以畅通无阻地走下去。 郑驰乐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关老爷子因为发现了他们的事而拿起拐杖想打他们一顿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替关靖泽挨这顿打。 可关靖泽会说出那样的话。 郑驰乐用书盖住自己的眼睛。 他一句话都不想跟关靖泽说了。 过了许久,他挪开盖在脸上的书,正要继续写点材料,却扫见窗上映着个人影。 郑驰乐跑过去打开窗,就对上了关靖泽黑幽幽的眼睛。 看来关靖泽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夜深露寒,他的头发已经沾了点湿意。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打开门走出去,骂道:“你傻了是不是?这什么天气?你杵在外面难道还想冻病了来次苦肉计?”他抓住关靖泽冷冰冰的手将关靖泽扯进屋。 关靖泽说:“苦肉计如果真能使成,你会忘掉我傍晚说的话吗?” 郑驰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真想我忘掉,你说出来做什么?” 关靖泽一把抱紧他。 关靖泽身上的寒意贴骨而来,郑驰乐拿他没辙,只能任由他抱着。 他伸手回抱关靖泽:“你到底在别扭些什么?我像是三心两意的人吗?”他抬手整理着关靖泽的头发,像是在安抚瞎闹腾的小孩子,“谁要敢打我的主意,你揍他一顿不就成了吗?我要是起了歪心思,你揍我一顿不就成了吗?你二伯教你的东西你都忘记了?你这个人就是想太多,总担心些没影的事儿。你觉得有什么问题,憋在心里是解决不了的,开诚布公地谈谈不好吗?” 关靖泽松开郑驰乐,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这段时间好像又有些失眠了。” 郑驰乐一愣。 关靖泽说:“我以前对你说我失眠是因为做噩梦,但没有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噩梦。其实它很简单,反反复复都是一样的场景,我跟你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走在路上你就突然消失了。每天的路似乎都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突然消失,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一直找到醒来——然后就再也没法入睡。” 郑驰乐听后沉默许久,最终忍不住骂了一声:“我去,原来你那么早就打我主意了!” 关靖泽:“……” 郑驰乐觉得自己的危机感真的有待加强,被人盯了那么久居然还没丝毫警觉性,反倒巴巴地领着佳佳往关靖泽跟前跑。 那时候关靖泽指不定一边绷着脸一边暗乐在心! 郑驰乐瞅着关靖泽,觉得这家伙怎么看怎么黑。 唾弃完了,郑驰乐也正经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觉得我随时会放弃我们的感情?” 关靖泽有些沉默。 接着他说:“静静喜欢我,你不介意;白云谦对我那么热情,你也不在意;你被举报,没想过跟我说一声;白云谦为难你,你也没有跟我提过半句。” 郑驰乐说:“如果静静向你表白了,你拒绝起来会犹豫吗?” 关靖泽说:“不会。” 他现在为难的就是韩静并没有直接向他表白过,他总不能在韩静还没表露心迹的时候直接上去给一句“你不要喜欢我”吧? 目前不能尽量保持距离。 郑驰乐说:“那不就是了?你并没有动摇,我为什么要介意?” 关靖泽不说话。 郑驰乐说:“你要是真想让我放心,可以有意无意地在静静面前表明自己已经心有所属。静静是很自爱的一个女孩子,不会纠缠不清。那样的话她也能及时抽身,早早跟其他人谈婚论嫁,也算是件好事情。” 关靖泽说:“这是个好办法。” 郑驰乐说:“至于白云谦,你觉得他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吗?” 关靖泽一滞。 郑驰乐说:“说实话,看到他对你那么热情,我心里也是有疙瘩的。但是我并不想将他从你身边拉走,因为这是你应得的东西。你做得好、你能力强,就应该有人对你热情,这是对你的一种肯定。你现在正在打基础,如果你身边出现一个人我就猜疑一遍,恨不得你身边只有我,你往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 关靖泽说不出话来。 郑驰乐说得对,他们现在才刚刚起步,身边能用的人不多。虽说白云谦的脾气和能力都还需要磨一磨,但办起事来也不算差了,能多这么个帮手对他来说是很不错的——毕竟他不能一个人抗下所有事,要真正地提高高效率,归根到底还是得把自己的班子搭起来。 分工合作才是正理。 这也是他虽然在意得很,却也只是关起门来把郑驰乐拖到床上折腾的原因。 这事能在意,但不能干涉。 郑驰乐见关靖泽脸色渐渐缓和,眉头也不再锁死,也放下心来。 关靖泽小时候缺失的那部分关爱,深究起来也不比他少。母亲的早逝,父亲的忽视,造就了关靖泽冷淡的脾气,也让关靖泽对这些事情有些敏感。关靖泽肯定不是在怀疑他,只是因为没从他这里得到足够的回应,蛰伏在他脑海深处的噩梦又悄然复苏。 他顿了顿,说道:“我觉得无论是别人的恋慕、仰慕或者敬慕,都是你应该拥有的。你足够优秀,会有人对你产生这些感情很正常。即使其中一部分是你不能回应,心里也应该有着那么一点儿感动,因为他们对你的喜欢正是对你的肯定。我以前……对任何的感情都很渴望,如果我有幸得到它了,那我肯定会非常珍惜。我觉得你大概也一样,所以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把它推远——当然了,你是敢对不起我,我绝对会先把你揍一顿再说。” 关靖泽重新抱紧了郑驰乐。 这是他们第一次就彼此的关系进行这么长的谈话,也是郑驰乐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郑驰乐这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把心思藏得最深,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别人对他产生信任,却极少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内心。 关靖泽说:“我现在能收回那句话可吗?” 郑驰乐见他恢复如常,笑着亲了亲他的唇:“好,准了。” 关靖泽在外面站了那么久,郑驰乐给他熬了完驱寒汤,盯着他喝完以后就催促他去睡觉。 关靖泽将他也拖进被窝,不过手脚都很规矩,很快就搂着他进入梦乡。 接下来的两天郑驰乐都在准备材料。 他领着贾立和底下的几个人又往山上跑了几趟,对食用菌开发的可行性做了进一步评估,并且把各个村落重新走访了一遍,只不过侧重点变成了寻找“特色产业”。 这么一走下来,居然又添了好几个新想法。 他连着两晚组织其他人开会,目的在于把整个规划做出来,把所有想法串在一起,以达到最大的效益。 第三天连华就来了,同时过来的还有莲华成员组成的小小考察团。莲华的规模很大,而且正逐渐向其他城市发展,大有贯行“连锁经营”理念的势头,前景非常好。 连华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不过衣着和打扮都很职业,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 王季伦起初是不看好这桩投资的,毕竟前些年白云谦也拉到过类似的投资,投资方同样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结果被证明是骗子,而且那个女骗子还以日资的名义骗了不下二十个地方。那可是一桩大笑话,东瀛人那边指不定还在嘲讽说“华国遍地是傻子,最傻的还都当了官儿”呢! 但郑驰乐拿出来的资料说服了王季伦。 这两天郑驰乐除了准备自己这边的材料之外,也通过互联网向连华要了点儿莲华的资料,毕竟合作是双方了,莲华一个私企都知道要先看见兔子再撒鹰,县委这边没理由直接就把项目给莲华去做。 等延松再发展几年,吸引力会更大,到时候就是招标的天下了,莲华还不一定能吃下这边的项目! 郑驰乐对自己的规划很有信心,在接待连华一行人时也是从容得不能再从容,镇定自若地把可以让莲华考察团了解的东西一一详述。 在连华领头提出疑问时他也毫不紧张,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应对得非常轻松。 连华边听郑驰乐说话边打量着郑驰乐。 要说模样的话郑驰乐肯定不是最出色的,但他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让人信赖的感觉。 难怪连她那个内向到极点的妹妹都能跟他处得那么好。 可惜他明确表明了对她妹妹没兴趣,她妹妹也明确表示只当他是朋友。 连华甩去脑海里的杂念,专心听郑驰乐的解说。 莲华在餐饮业里面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她早就有了进一步扩大投资面的想法。 郑驰乐的设想很好,但延松和柳泉都才刚起步没多久,郑驰乐画的这张大饼未免有空手套白狼之嫌。 即使郑驰乐是妹妹连微的朋友,她也得深入了解、慎重考虑。 连华这一呆就是三四天,除了做实地考察工作之外就是跟连微到处走。连微在熟人面前还是能说话的,这几天一有空就陪在连华身边,她知道郑驰乐很看重这次投资,所以碰上县委推行的好举措总是有意无意地夸上几句。 连华在商海打拼了那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自家妹妹的心思。她打趣道:“都这么帮人说话了,你还说不喜欢?” 连微说:“我当然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她顿了顿,理清了自己的想法,“姐,我觉得你也会喜欢乐哥的,因为他跟你是一类人。” 连华一怔:“怎么说?” 连微说:“乐哥跟你一样,都是有了目标就会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人。无论遇到了什么,你们都不会停下来——就像姐你花了十几年把莲华经营到今天这个规模一样,即使中间遇到过让你伤心大哭的事、遇到过让你怎么迈都迈不过的坎,但你从来不会犹豫不前。我看着乐哥正在经营的一切,就想到姐你当初也是这样一手建立莲华,不过他选的路更难走,需要花的时间也更长——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完。” 连华明白了:“所以你希望我能帮一帮他?” “不,我希望姐你能跟紧乐哥的脚步,因为他会走到很高的地方。”连微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居然跟郑驰乐有些相像,有着绝对的笃定和绝对的自信,“——高到很多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第十三章 歹徒 莲华的投资似乎是个好征兆。 虽然来的只有一个莲华,但连华却将延松和柳泉这两个小县城带进了省会那个圈子里面。 不要小看圈内口口相传的威力。 连华的眼光精准,在那样的绝境里面不但靠着那少得可怜的本钱翻了身,还用十年将莲华经营到这个规模,不得不说莲华的成功实在是一个传奇。 在改-革浪潮掀过来的初期,资本的流动非常快,循规蹈矩的人依然守着本分过着平平淡淡的人生,敢于下海的却大都非富即贵,后期很多财富榜常驻客都是这个时期敢豁出去干的。不过能做到连华这个程度的人到底还是少数,她的判断对于很多人来说非常有参考意义。 连华回省会之后又给郑驰乐带去了几桩不小的投资。 沈扬眉的组织关系早就已经调回怀庆,在省会市政里跟方海潮是有名的夫妻档。在知道连华对郑驰乐的关照之后,沈扬眉约连华到家里吃了顿饭。 这两年郑驰乐往沈家和方家跑的次数不多,但两边的关系并没有变淡,沈扬眉看郑驰乐依然是像看自己的弟弟一样,她一岁多的儿子刚学会说话没多久,也总是“哥哥”、“哥哥”地喊。听到连华对郑驰乐的评价很高,沈扬眉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 饭桌上沈扬眉提起了另一件事:“我们怀庆准备引进汽车配件生产技术,到时候会邀请计委专员郑彤过来指导,到时你一起过来吧。她跟你一样都是商界的女强人,应该能聊得来,而且她是赶上了好时候的人,一路过得顺风顺水,你要是跟她投缘了说不定能从她那儿学到点东西。” 连华也听说过郑彤,她丈夫关振远调入首都时她也随调入首都计委,虽然职权不算多大,但也算是夫唱妇随、相互扶持了。再想想当年关振远决心长守永交做出一番成绩,郑彤毅然跟随,建厂、拉投资,陪同关振远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还真算得上是一对革-命夫妻。 连华感叹道:“郑专员夫妻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沈扬眉说:“那是,她是家庭事业都很圆满。连华你是怎么想的?准备什么时候才嫁人?” 连华摇摇头:“暂时不想,遇不上适合的。” 沈扬眉说:“你啊,就是太强势了,把人都给吓跑了。” 连华说:“难道要我装一装,哄着人家把我娶了再暴露真面目?” 沈扬眉嗤笑道:“说得你好像很可怕似的,放心吧,总有你吓不跑的人!” 连华也笑。 有些感情羡慕归羡慕,真要去争取却也没那个劲头。她工作足够充实,实在遇不上那样的对象,不结婚也不算什么。 沈扬眉也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跟连华说起接待郑彤的事情。郑彤已经成了公职人员,就不能用商场上的送往迎来了,得按照规程来。 连华只能当个陪客而已。 连华听得连连点头,最后想到了郑驰乐:“郑专员这次来恐怕会去延松和柳泉看一看吧,她弟弟和她儿子都在那里。” 沈扬眉说:“应该会的,到时候我也想请个假去看看乐乐,带上我家贝贝一起去。” 连华说:“我到时候要是抽得开身就跟你们一块去,这会儿天气冷了,不知道微微的衣服够不够穿,我给她带两套。” 沈扬眉说:“我妈也给乐乐打了件毛衣,瞧瞧你呀,都快变成妈妈级了。” 连华笑着不说话。 连微因为亲眼看着父母死在自己眼前,性格变得非常内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很难自己开口要,她这个做姐姐的只能尽量多给她一点关心。 郑彤抵达怀庆省会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雪。 跟她乘同一辆车的还有张妈和佳佳。 佳佳今年十岁,已经上了五年级,个儿还是小小的,穿着红扑扑的小棉袄,裹着白白的小围巾,整张脸都透出难掩的兴奋。 张妈年纪渐长,走路也有点慢,佳佳心里虽然急,却还是牵着张妈慢慢走。她知道郑彤是有正事要做的,朝郑彤摆摆手说:“妈妈你先去吧,我跟张妈自己去找乐乐哥就行了,我手上有地址呢,不会迷路的!” 郑彤说:“只有你们两个我不放心。” 这时月台上跑来个高大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模样儿憨实又稳重。他拿出手里的照片比了比,走到郑彤三人面前说道:“嫂子,你就是乐乐他姐吧?我叫胡树林,嫂子叫我大胡就行了,我现在在延松派出所做事,这是我的证件。”他亮出自己的证件后再道明来意,“今儿我休假,听乐乐说他外甥女要来就帮他过来接人了。这就是芽芽吧?比照片上还可爱!还有这位一定是张妈,听乐乐说您都快六十了,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啊!乐乐说您下的饺子可好吃了,我们都已经买好馅和饺子皮等你来做!” 张妈被胡树林哄得眉开眼笑,对郑彤说:“阿彤你就去做你的事吧,我跟这位小胡去延松就成了。” 胡树林乐呵呵地纠正:“大胡,是大胡,您看我这么壮一个人能跟小搭边吗?” 佳佳说:“你比张妈年纪小,就是小!” 胡树林俯下身捏捏她的小鼻子:“人小鬼大,走,这就去你乐乐哥那边。”他朝郑彤保证,“我一定会帮嫂子你把人平安带到的,我跟乐乐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嫂子你可以放一万个心。” 郑彤说:“那就麻烦你了。” 佳佳一路缠着胡树林问郑驰乐的事情,张妈也在一边专心地听着。 胡树林搭上了末班车,从临时警察转正了,这会儿也是有正经编制的人。以前他跟郑驰乐走得近,郑驰乐又是王季伦那一系的人,白国栋总瞧他不太顺眼。最近倒是有些不同了,他刚抓住个通缉犯,立了大功,总算升职做了个队长。 本来看着郑驰乐越升越高,他都不大好意思再往郑驰乐那儿跑,这会儿当了个小小的“官儿”,底气也足了。 听郑驰乐说起他外甥女要来,胡树林也就自告奋勇地帮郑驰乐来接。 对于佳佳的所有问题,胡树林都是一个态度:夸,使劲夸,只差没把郑驰乐夸出花来。 这一夸就夸到了延松所在的鹏城市,结果连最崇拜郑驰乐的佳佳都听不下去了,她用两只小手儿捏着耳朵直摇头:“你说这么多大话,耳朵会变大!” 胡树林乐不可支:“那正好,我能听得远一点,坏人就没法逃了。” 佳佳问:“胡叔叔你是抓坏人的警察吗?” 胡树林点点头。 佳佳说:“那你给我说说抓贼的事情好不好?” 胡树林说:“当然没问题,我跟你说,前段时间我刚抓到个大家伙,他可是杀了人的通缉犯,可凶了,还有同伙。幸好胡叔叔我当过兵,要不然也逮不住他!可惜的是他同伙跑了,还在抓呢,不过后面的事不归我们小小的延松管,过几天上头就会派人过来把那通缉犯接走了。” 佳佳说:“那胡叔叔很危险啊!” 胡树林说:“那当然,这些案子都是由特警去办的,很少摊到我们头上,我这回也是凑巧碰上了。” 佳佳正要再问什么,路边却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飞快地把张妈牵着的佳佳扯了过去扛在了肩上,快步逃离。对方似乎观察了很久,正好趁着周围人少、胡树林又有些松懈,一下子就得了手。 张妈惊呼起来:“芽芽。” 胡树林紧张地追了上去,身后却传来张妈的哀叫,原来张妈好像被人推了一把,直直地倒在地上。 胡树林连忙跑回来:“张妈你没事吧!” 张妈骂道:“我这把老骨头能有什么事?快去追,快去把芽芽追回来!” 胡树林一震,暗道一声糟糕。 中计了! 回头一看,果然,哪还有歹徒和佳佳的踪影? 胡树林在记忆里搜索着那歹徒的身形,电光火石间就想起来了,那家伙正是前段时间逃跑的通缉犯之一! 胡树林脑海里飞快闪过许多可能性:报复、营救、泄愤…… 他想出了一身冷汗。 这种事并不少见,遇上这种有同伙的歹徒是最可怕的,要是其中一个逃脱了,而你的脸又被他记住了,被找过来报复也是这样的。胡树林听说过一些事,有些缉毒警察退下来后改名换姓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最后却还是被人找出来残忍地杀害——丧心病狂的毒贩是想以这样的手段震慑其他人。一般来说处理贩毒、凶杀案件都是由专组负责,鲜少摊到他们这些普通片警头上。 胡树林侥幸把人给逮住了,上头还特意交代他要注意点儿,甚至还给他多拨了几天假。 没想到真的摊上事儿了。 张妈崴了脚,胡树林不能抛下张妈不管。他快步将张妈扶到附近的店家坐下才说道:“我马上就去派出所找帮手,张妈您现在这儿等等。” 张妈到底是经过事的人,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她默默抹了把泪,摆摆手说:“去,快去。” 等胡树林走了,张妈向店家借了电话,打给了目前在怀庆军区的关家老二。 她不知道郑彤这会儿到了哪儿,只能向关家老二求救。 关家老二关振衡接到电话时也是一惊,问明原委后劝慰:“张妈你先留在原地,我找人过去接你。” 张妈说:“我不要紧,你快帮忙找芽芽。” 关振衡说:“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你别急,如果对方想伤害芽芽就不会千方百计地把芽芽带走。会没事的,你不要紧张。” 挂断电话后关振衡马上就叫人去查明来龙去脉。 胡树林抓的那个通缉犯的资料很快就摆到了他面前。 原来这人当过兵,退伍回家后进了个安保公司。在这一行他们这些兵哥儿还是很受欢迎的,这人跟几个一起当过兵的人日子也算过得舒服,其中几个都快讨上媳妇儿了。 结果在他其中一个兄弟结婚前夕就出了事儿,准新娘不知道为什么自杀了。 这人带着兄弟去把当地两个官员用极端残忍的手段杀死,然后合伙外逃,一路上作案三回,又多沾了五条人名。他们一行人逃到怀庆后又合伙杀死了一个官员,最后在为首的人意外被胡树林抓住,落入了法网,估计等定罪之后马上就该执行死刑了。 这是穷凶极恶的一群亡命之徒,作案经验非常丰富;当过兵,各项考核都很优秀,具有非常好的反侦察能力。 这个团伙中每个成员之间都有过命交情,费尽周折抓走芽芽,也许是想营救落网的那个歹徒。 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找出来再说! 关振衡理清了事情脉络,马上就跟人打招呼开始行动。 佳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张脏兮兮的床上,白色的围巾因为周围都是灰尘而沾上了一大片污渍。 她的脑袋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就想起了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她扁扁嘴想要哭,可是一看周围都是陌生的环境,也没有半个认识的人,眼泪马上就收了起来。 她小舅舅告诉她的,身边没有家里人的时候遇到事情别光惦记着哭,得自己想想办法。 佳佳一骨碌地坐起来。 大概是见她年纪小,对方并没有把她绑起来,只是将她打晕了扔在床上。 佳佳揉揉发疼的脖子,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悄悄往门那边走。 还没走近,她就听到了外面的交谈声:“抓这个小孩,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心里别有负担。” 另一个声音说:“我知道,我们回不了头了。都快到边境了我却没忍住,白白害头儿进去了,我们一定得把头儿救出来……” 开始那把声音说:“别说你,我也忍不住——等一下,里面有动静!” 门内的佳佳捂住嘴巴。 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大汉凶神恶煞地看着她:“你醒了?” 佳佳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个废弃的厂房,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应该是很久没人进入的员工宿舍,外面都长了老高一大丛杂草。 佳佳也就看了那么一眼,然后就退后了好几步,跟中年大汉保持距离。 中年大汉有些诧异。 另一个人也注意到佳佳不哭不闹,也站起来挡在门边,对中年大汉说:“你再把她打晕吧。” 佳佳又连退了几步:“不要打晕我!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中年大汉说:“别问东问西——”说着说着他的肚子突然响了起来。 忙活了一早上,他们两个人都没来得吃东西。 佳佳说:“你……你饿了……” 另一个人说:“打晕她,然后你出去弄点吃的回来!” 佳佳忙举起双手并在一块:“你们可以找绳子把我绑起来!不要打我,很疼,我不会吵不会闹,很听话的。” 两人对视一眼,算是同意了佳佳的请求,但也没把她绑起来,而是挡住门口商量起来:“你还有钱吗?” 另一个人摇摇头:“早用完了。” 中年大汉说:“那我去想想办法。” 越是要紧关头就越不能生事,他们到了外面绝对比谁都遵纪守法。 这会儿弹尽粮绝了,怎么填饱肚子也是个问题。 佳佳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掏出口袋里自己缝制的小钱包:“我有钱,一共十块钱,够吗?”然后她怯怯地抬起头,眼睛里泪汪汪的,泪水却始终打着转没落下来。她吸了吸鼻头,“我也想吃东西,早上因为想见小舅舅,我都没有吃早饭……” 中年大汉听着她怯生生的话,心头一揪,扯过她手里的钱就快步往外走。 另一个人守在门边,目光也没往佳佳身上放。 这小孩太出人意料了,那可怜兮兮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儿让人不忍。 要是他有女儿,大概也会这么可爱吧?小小的个儿,漂亮的脸蛋儿,乖乖糯糯的声音,瞧着就让人心软。 可他们不能心软,都走到这地步了,他们对她心软,谁对他们心软? 那些人恨不得一枪把他们全崩了。 想到这里,中年汉子的神色又变得冷硬起来,守在门槛上不让佳佳迈出半步。 佳佳找不到逃跑的机会,只能回到里头坐着。她摘下围巾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把它重新围上,然后又开始清理棉袄上脏了的地方。 就这么仔仔细细地把全身上下都拍干净了,她才靠着床沿闭起眼睛休息。 她感觉得到这两个人不会伤害她,也相信她的小舅舅一定会来救她回去,所以她决定好好睡一觉养好体力,到时候活蹦乱跳地见到小舅舅和萌萌哥。 要是一睁眼就见到了小舅舅和萌萌哥,她就亲他们一口夸他们来得快;要是睁开眼还见不着,她就……她就骂他们来得太慢了,罚他们给她当马儿骑!没错!就是这样! 中年大汉把饭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小小的女孩儿趴在床边睡得香甜,唇畔还带着浅浅的、甜甜的笑意。 中年大汉一愣,看向留守的人。 难道他居然把人给哄睡了? 留守的人摇摇头:“她自己睡着了。” 中年大汉说:“这孩子好像不一般……” 留守的人说:“也许只是比较大胆?” 中年大汉说:“不,记得吗?我们以前见过老首长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孙女,一般小孩子的大胆跟这样的镇定是不一样的。我们尾随的时候也看到了,当时她们是跟一个女人一起下火车的,那女人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说不定她的身份不简单。” 留守的人说:“那怎么办?” 中年大汉说:“抓都抓了,放回去也是一个结果。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们被抓住。逃了这么久我也累了,真要救不出头儿,我们就自首吧,来世我们继续当好兄弟。” 留守的人闭上眼:“不知道老四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中年大汉说:“希望顺利。”他把一个盒饭递给留守的人,然后走进里面摇醒正在睡觉的佳佳,粗声粗气地招呼,“起来,吃饭。” 佳佳揉揉眼睛,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后连忙往后退了退,等看到自己跟前的盒饭时才回神,小声地说:“谢谢。”她瞄了外面一眼,“我有点冷,想晒晒太阳,能坐到门槛上吃吗?” 中年大汉见她满脸都是恳求,也没拒绝,让她坐到了自己和留守的人中间。 大概是都饿了,两大一小谁都没再说话,动作一致地齐齐地扒饭。 郑驰乐是从关靖泽的电话里听到消息的。 听到佳佳被人带走后他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妹妹,居然在来见自己的途中碰上这样的意外,他心里的自责是别人无法体会的。 郑驰乐了解具体情况,又找了几个好友问了点相关的问题,才急匆匆地找上白国栋。 人命关天的事,白国栋也很配合,把那个通缉犯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郑驰乐。 郑驰乐说:“我想见见这个人。” 白国栋犹豫片刻,还是说:“好,我跟那边打个招呼。不过这种亡命之徒,你见了他对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帮助。” 郑驰乐说:“我能做的事情本来就不多,更多的还是得白所长你帮忙,要是有情况请白所长你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白国栋点点头说:“好,你放心。” 郑驰乐去了延松监狱。 这种地方他很熟悉,毕竟他在岚山时常跟监狱那边打交道。他熟门熟路地跟人打了招呼,没一会儿就见着了胡树林抓的通缉犯。 进了监狱后这人就剃了个短平头,出乎郑驰乐的预料,这人看起来并不像普通杀人犯那样面目狰狞,相反,他的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正气。 只是因为手里沾过那么多人命,眼睛里的煞意也是藏不住的。 郑驰乐从他笔挺的坐姿里看出了端倪:“你当过兵?” 那人说:“是,我当过兵。” 郑驰乐说:“听说你跟你的同伙杀了八个人,为什么?” 那人不配合了:“该交代了,我都已经交待了。” 郑驰乐说:“你交待的情况是看他们不顺眼就动手杀人。” 那人说:“就是这样。” 郑驰乐说:“我了解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 那人一顿,看着郑驰乐问:“你了解到什么情况?” 郑驰乐说:“我跟很多人联系过了,了解到的情况是你们杀的这些人都有几个共通点……” 第十四章 升迁 “第一,你们杀的都是公职人员,准确来说是官员,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郑驰乐看着对方的眼睛,“第二,这些官员大多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手上有着不小的职权,但又升迁无望。” 那人背脊挺了挺。 郑驰乐说:“这样的人是最危险的,因为仕途已经走到顶了,他可能不会再有什么顾忌,贪腐问题特别容易出现在这类人身上。” 那人眉宇间透出一种厌恶。 郑驰乐说:“而那七个官员的第三个共同点,就是喜欢玩女人,而且有几个还喜欢两三个人一起玩。过后有些女孩轻生过,但还是被他们用钱权压下了。” 那人骂道:“那都是人渣!” 郑驰乐说:“所以回到最开始,你们杀人的动机绝对不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应该是你兄弟的准新娘出了事儿。逞凶的欲-望是人最原始的本能之一,杀人这种事,有了一就有二,军队和警方在执行危险任务后都会有特殊的心理疏导,你们在杀人后却开始了逃亡,从此以后你们逃到每个地方后都总有人忍不住再起杀心。” 那人沉默下来。 郑驰乐说:“你能确保你们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吗?” 那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戴着手铐的手重重地打在桌上:“我们不会,我们永远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 郑驰乐说:“是的,如果你们对无辜的人下手,你们就跟你们痛恨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了——去强迫弱小的女人、孩子、老人……” 那人说:“我们永远不会那么做!” 郑驰乐也站了起来,目光变得凌厉又森冷:“可你的好兄弟们抓走了我的外甥!她今年才十岁,盼了一年才有机会来见我一次!现在她在你的好兄弟手里,你还说你们不会?别睁着眼说大话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冷到极点,“你们有再多的理由,从你们杀死第一个人开始都已经站不住脚。瞧你们的逃亡方向,是准备逃去苏联那边吧?杀人、叛国、绑架无辜,你们真是有能耐啊!” 那人被郑驰乐一个又一个帽子扣下来,脸色渐渐没了血色:“不是这样的……” 郑驰乐逼视他:“我有哪一件事说错了吗?” 那人说:“那些人是人渣!弟妹她才二十一岁,那几天说得好好的,说一等到二十二就跟大昌去登记,结果那些人不是人,他们逼死了弟妹!他们有权有势,还把我们的安保公司关掉了,我们斗不过他们,只能拼命!” 郑驰乐说:“那在杀死他们之后,你们有很多机会可以自首。” 那人说:“难道我要让几个兄弟统统为那种人渣挨枪子?” 郑驰乐说:“所以你们杀人杀得很对,警方抓你们就是蛇鼠一窝、官官相护,你们杀人潜逃很在理。华国这个肮脏的国家你们呆不下去了,干脆就去苏联那边讨生活算了,这就是你们的想法,对吧?” 那人说不出话来。 郑驰乐说:“你们兄弟几个有过命交情,所以只要是为了其他兄弟,即使对无辜的人下手,也是无所谓的对吧?如果兄弟几个安定下来后讨不着老婆,花钱买一个被拐卖的女孩或者去抢一个回来,也是没问题的,对吗?所以说,你们跟你们最厌恶的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用权势打压人,你们用武力威胁人,根本没什么不同。做了就是做了,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你们都已经走上了歪路。” 那人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你是想让我劝其他人自首,我做不到。” 他在逃亡期间研究过法律,他们这种情况属于“多次犯案”、“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就算投案自首也不可能得到宽大处理。 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了,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兄弟能够多活几天。 郑驰乐见那人意志坚决,沉着脸说:“我不是警察,不负责劝人自首。我只想让他们把我外甥女放回来,这个条件不过分吧?” 那人说:“警方肯定会借机抓人。” 郑驰乐说:“你让他们把我外甥女放到一个可以坐车的地方,我外甥女自己会回来。” 那人说:“好,如果他们联系你们了,我可以劝他们放人。” 就在这时,监狱的人告诉郑驰乐说白国栋那边来电话了,有人找上了派出所,企图拿佳佳威胁监狱这边放人。 郑驰乐说:“能不能让那边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监狱的人说:“我去问问白所长。” 没一会儿就来了两个看守,一左一右地压着通缉犯去听电话。 通缉犯果然履行了他的诺言,让对方放人,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通缉犯的眼泪开始不停地往外流。 最后他骂道:“不要犯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郑驰乐见那人神色惶然,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只能回到家里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候消息。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关靖泽的电话打了进来:“二伯找到芽芽了,就在市郊附近的一个城中村,叫白水村,二伯正在往那边赶,我们也马上赶过去吧。” 郑驰乐马上抓起外套往外跑。 他对整个怀庆省的地图基本都摸熟了,很快就赶到了白水村。 郑驰乐的速度比关振衡要慢一点,找到人时关振衡正抱着佳佳好言安抚。 关振衡就居军中,整个人都带着几分军人的冷硬,哄人的经验少之又少,佳佳被他安慰得面色发苦,却又不敢挣扎。 见到郑驰乐后佳佳一喜,挣开关振衡的怀抱就往郑驰乐那边跑:“小舅舅!小舅舅!你来了!吓死我了,我好害怕!” 本来一整天都没掉半滴泪的,见着亲近的人后眼泪反而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怎么忍都忍不住。佳佳不停地吸着鼻子,小肩膀一缩一缩的,看起来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郑驰乐心里更加自责,将佳佳抱起来亲吻她的脸颊,吻掉她脸上的泪花儿。、 佳佳搂着郑驰乐的脖子直蹭。 郑驰乐见她撒娇的成分居多,也就放心下来。他这才转头向关振衡打招呼:“芽芽她二伯你好,多亏了你及时赶到。” 关振衡说:“是你第一时间说服了对方放人才对。” 郑驰乐摇摇头:“我没有半点把握。”他又问,“另外三个通缉犯是不是自首了?” 关振衡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郑驰乐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他点头说道:“没错,他们都自首了。” 郑驰乐有些沉默。 这几个人手里攥着那么多人命,伏法是迟早的事。毕竟无论他们最开始的理由有多充分,凌驾于律法之上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整个国家还需要律法去维持运转。要是谁都能因为这样的理由“手刃”官员,那明天还会出现“手刃富豪”、“手刃医生”、“手刃工头”等等恶性事件,到时候整个社会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法不容情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郑驰乐说:“这样也好。” 关振衡说:“靖泽也在赶过来吧?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顿饭,芽芽这么折腾了老半天,应该也饿了。” 佳佳抬起头怯生生地说:“我吃过了,跟那两个人一起吃的。”她觑了关振衡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谢,“谢谢二伯赶过来救我!” 关振衡讶异:“你跟他们一起吃饭?” 佳佳点点头,然后一脸肉疼地掏出小钱包给郑驰乐看:“小舅舅,我攒了好久的钱都拿来给他们买饭了!” 郑驰乐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舅舅给你补回去好不好?” 佳佳说:“不要!爸爸说想花钱得自己赚才行!我今年中秋的时候给班里的同学花了好多贺卡才攒到这笔钱的,”她重新搂紧郑驰乐的脖子,“我还想着拿来买礼物给小舅舅和萌萌哥!” 关振衡见他们甥舅俩感情这么好,忍不住插口:“礼物没有二伯的份吗?” 佳佳一脸犹豫:“我没有钱了……” 关振衡愉快地笑了起来:“先欠着,下次再给也成。” 佳佳两眼一亮,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好!没问题!” 郑驰乐抱着佳佳跟在关振衡身边去找吃饭的地方,很快就走进个小饭馆里坐定。 等他们把菜点好,关靖泽也赶过来了。 佳佳照例跑过去要抱,然后不满意地说:“萌萌哥你比小舅舅来得迟,我要罚你!” 关靖泽说:“说吧,你想怎么罚?怎么罚都随你。” 在外头佳佳还知道给关靖泽留面子:“先记着,回头再补!” 郑驰乐腾出一大半椅子说:“芽芽,跟你萌萌哥过来先吃饭再说话。” 关振衡见他们三个人相处得默契又融洽,心里也欣慰。这几年关振远和老爷子的关系缓和了,关靖泽跟关凛扬的关系也缓和了,关家上下倒也算是一团和气。这两年他过年也会领着妻儿回去住上几天,倒是终于有了点一家人的感觉。 这才像样。 等饭吃得差不多了,关振衡对关靖泽三人说:“要不要去军区那边走走?” 关靖泽觉得佳佳刚刚遭遇了那样的事,很需要休息,他正准备拒绝,却发现佳佳热切地摇着他的胳膊。 这家伙眼睛发亮,显然是想去得很。 关靖泽说:“好,我们不会麻烦到二伯你吧?” 关振衡说:“你小时候也没少跟着我往里跑,怎么这会儿才说麻烦?” 郑驰乐笑眯眯地接话:“人越大就越讲究客套的那一套。” 关振衡说:“这倒是真的,靖泽这性格是随了老三,瞧瞧这随时都蹙得死紧的眉头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引出来的!” 郑驰乐和佳佳都乐呵呵地瞅着关靖泽,佳佳还伸手去拉拔关靖泽的眉头:“不许皱眉!” 关靖泽被她闹腾得只能露出笑容:“走,跟二伯去见识见识。” 关振衡也调来怀庆两年多了,虽然军政不同路,他对关靖泽和郑驰乐做的事却也挺上心,不时会找人了解一下他们的近况。 对于郑驰乐和关靖泽这几年的表现,关振衡是非常满意的。他问道:“你们最近没遇到什么难题吧?” 郑驰乐说:“没有,一切都很顺利。” 关靖泽解释得比较详细:“最近延松和柳泉来了几桩中型投资,虽然投资的数目不算大,但背后都是名企,这次投资恐怕是试水——要是搞得好,后续资金是不用愁的。” 关振衡面带赞许:“那你们可得好好干。” 关靖泽说:“我们绝对不会松懈。” 关振衡又问起具体有哪些投资商,投资的是什么项目,一路上说说聊聊,很快就抵达了怀庆军区。 关振衡带他们去做好了来访登记,领着他们入内。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不是第一次到军区里面,因此都没多激动,只有佳佳好奇地到处张望。 等他们抵达关振衡休息的地方时,张妈也已经被接在那儿了,坐立不安的胡树林也在那。他满脸都是自责,反倒是张妈反过去安慰他。 见到郑驰乐一行人后胡树林马上跳了起来,嗓门洪亮无比:“乐乐,我对不住你!” 郑驰乐放佳佳下地:“你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不能怪你。” 胡树林蹲下跟佳佳道歉:“芽芽,对不起,叔叔没保护好你。” 佳佳摇摇头说:“不要紧,大树哥哥你是抓坏人的英雄!小舅舅说大树多了就会变成森林,像大树哥哥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周围也会越变越好,变成到处都是大树的好森林!” 佳佳这话说得幼稚,关振衡却赞许不已。 他看向郑驰乐:“听说芽芽最听你的话,你确实把佳佳教得很好。” 郑驰乐笑眯眯:“当然,这可是我唯一的外甥女!” 佳佳踮起脚跟在郑驰乐脸上吧唧地亲了一口:“小舅舅也是我唯一的小舅舅!” 郑驰乐刮刮她的鼻子:“这话你可别让你大舅舅听到,他可是瞧我不顺眼很久了。” 佳佳自有她的一套说辞:“小舅舅是小舅舅,大舅舅是大舅舅,我都只有一个呀!” 那理直气壮的小模样儿有趣得很,连关振衡都被她逗笑了。 关振衡见佳佳很有精神,提议带她到外面走走,免得早上那不愉快的遭遇影响到她。 佳佳活蹦乱跳地跟在关振衡后头参观。 没想到刚走没多远就碰到过老熟人,滕兵。 滕兵远远瞧见郑驰乐,马上跑了过来:“乐乐,你怎么在这儿?” 郑驰乐说:“过来参观一下。你呢?你怎么过来了?”滕兵是驻守在柳泉那边的,并不属于总军区这儿。 在郑驰乐面前,滕兵口上也没点遮拦:“说起来就愁啊,怀庆军区最大的头儿你知道吧?他简直是个变态的魔头啊,他下放的任务我们根本不可能完成啊,还差一点儿没达标就扣光了钱,叫我底下的兵怎么活?我怀疑肯定是那个该死的魔头把钱私吞了!我这不是来找人说说情吗……” 郑驰乐:“……” 关振衡:“……” 滕兵这才注意到还有其他人在:“靖泽,树林,你们都来了?哟,还有个这么俊的小女娃儿,就是你的外甥女芽芽吧!还有您肯定就是张妈了……”滕兵一个个认过去,等看到关振衡这个生面孔,他疑惑了,“这老哥很面生啊!” 关靖泽实在不忍心了,提醒道:“他是我二伯关振衡。” 滕兵惹热络地上前跟关振衡握手:“原来是关老哥,你好你好!我叫滕兵,你叫我大兵就好,不过你的名字很耳熟啊……” 郑驰乐说:“……你再好好想想。” 滕兵还真停下来思索起来。 然后他脸色唰地变了。 关振衡可不就是他口里那个“该死的魔头”吗! 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 该聚头的不该聚头的都聚在了一块,郑驰乐因为佳佳出意外而整天都不安宁的心也平静下来。 他陪着佳佳绕着军区开放的区域走了一圈,佳佳终于累得睡着了。 郑驰乐抱着佳佳向关振衡道别。 关靖泽、张妈、胡树林自然也一起回去。 关振衡送他们出到大门,对郑驰乐说:“你这个朋友还成,好好打磨一下还是能顶事的。”他指的是傍晚时分就回了自己驻地的滕兵。 郑驰乐知道在军方想要往上走,顶上的帮扶是少不了的,于是立刻打蛇随棍上地拜托关振衡:“希望您能多关照他一下。” 关振衡笑道:“他都有在总军区骂我的胆气了,还需要我关照吗?放心,他有的是机会。”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从关振衡话里嗅出了几分不寻常。 军人的机会代表着什么? 关振衡调到怀庆本来就是一个讯号,只不过这个讯号在这边缓滞了两年多,许多人也把它给遗忘了。 苏联、南北高丽、东瀛,是哪边要出问题? 只不过这些涉及到邻国关系的事情都很敏感,即使是郑驰乐和关靖泽也不能问。 郑驰乐和关靖泽只能把疑问吞回肚子里,跟张妈她们一起回延松。 回到延松后白国栋居然找了上门。 白国栋满面红光:“小郑部长,还有林子啊,跟你们透个消息,过两天应该就会定下来了。” 胡树林和郑驰乐面面相觑。 郑驰乐笑着问:“一看白所长你过来,就知道是好消息来了。” 白国栋笑眯了眼:“没错,是好消息。我们延松派出所抓住了一个通缉犯,还劝服了另外三个同案犯自首,市里为了表彰我们延松,决定给林子升官,就是升到我这个位置。” 郑驰乐一听就明白了,敢情白国栋是高升了,至少也是进了市区!难怪白国栋那么高兴,他跟王季伦较劲那么久,这回可算是快了王季伦一步,早早飞出了延松。 郑驰乐说:“恭喜胡老哥,也恭喜白所长啊!” 白国栋说:“哪里哪里,这还多亏了你跟林子,你们一个出力抓人,一个劝服了他们,照理说你们才是大功臣,我是沾了你们的光!我明晚让你们嫂子坐顿好的,你们一定要来吃知道吗?” 喜事当头,过往的嫌隙也轻轻揭过了。 郑驰乐笑着应和:“好,我们一定去,而且一定敞开膀子吃够本!” 白国栋说:“应该的,应该的!” 郑驰乐送走白国栋,关靖泽也已经把芽芽放下床。 张妈担惊受怕了一整天,也在郑驰乐的劝说下睡下了。 郑驰乐、关靖泽、胡树林坐到一块说话,还没开始聊呢,贾立就过来了。 于是四人围着桌子盘算起来。 这次意外还真是先惊后喜。 白国栋这次升迁来得正好,郑驰乐刚刚进入常委,正是需要人帮扶的时候,胡树林顶上去正巧可以成为他的一大助力! 贾立说:“老胡你平时为人仗义,所里大部分人都对你很服气,不过也不能排除有人看不过眼的可能性。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得跟我们说,我们商量着解决。” 胡树林是被这个事情给砸蒙了,这会儿他还没缓过神来呢。等嚼明白了贾立的话,他不由担心起来:“我队长还没当几天呢,突然升上去能顶得住吗?” 贾立只砸给他一句话:“乐乐今年几岁?” 胡树林说:“乐乐不一样……”在贾立的视线里,胡树林拍案改口,“成,上就上,我还怕治不住那群小崽子吗?乐乐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所里整合好,往后你指东所里就往东,你指西所里就往西!” 郑驰乐摇头:“也不要做得这么过,你也要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法的人才能走得长远——你想不想一直当我的好兄弟,一路都在我身边帮我?” 胡树林说:“当然想!” 郑驰乐说:“那你就该做出自己的样子。”他看着胡树林,“要是我的想法不对的,你要能给我指出来,那才是好兄弟。” 胡树林认真咀嚼着郑驰乐的话,过了许久才郑重答应:“我尽量试试。” 郑驰乐笑了笑,转头对贾立说:“贾哥你也别净在背后窝着了,小心藏得发了霉。” 贾立点头:“有机会我也会尽量争取。” 坐在一边的关靖泽虽然始终没说一句话,藏在桌子下的手却握住了郑驰乐的手。 他的大拇指抵在郑驰乐手心。 这是在为郑驰乐高兴的意思。 郑驰乐偷偷弯下大拇指,轻轻又悄悄地亲上了关靖泽抵在他掌心的那个。 第十五章 暗助 郑彤是晚上才知道佳佳出事的事情。 郑驰乐在电话里跟郑彤报了平安,又把想马上赶过来的郑彤给劝下了:“你来怀庆是为了正事,把正事处理完再过来吧,反正佳佳也没事了。” 郑彤沉默。 郑驰乐让佳佳听电话。 佳佳受郑驰乐影响,一早就学会不缠着郑彤和关振远,她乖乖地加入劝说行列:“妈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二伯都夸我很勇敢呢!你先忙正事吧,萌萌哥和小舅舅都在,我会很乖的!” 郑彤也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失落好。 即使佳佳从小就呆在她和关振远身边,却始终跟郑驰乐和关靖泽比较亲——典型的有了郑驰乐就不需要他们了! 佳佳的懂事听话让她很省心,同时也让她明白很多东西是不能两全的:佳佳虽然勉强能理解她跟关振远,但小孩子向来最敏感,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和时间,她心里也就惦记你多少。 佳佳始终跟他们有距离,更喜欢时常记挂着她的郑驰乐和关靖泽。 佳佳是这样,郑驰乐应该也是这样。 她也许曾经是郑驰乐最重视的人,可现在肯定不是了。 她的位置早就排到很多人后面。 这都是她自己种的因,果子再苦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郑彤打起精神说:“那好,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再去你那儿。” 郑驰乐说:“嗯,扬眉姐和连华姐也说要过来,到时姐你跟她们一起来吧。姐你应该见到她们了?” 郑彤说:“见到了,她们都是很出色的女人。” 其实沈扬眉和连华还夸了郑驰乐一通。 郑驰乐鲜少向她提起自己在延松做的事,关振远也只了解了大概。 白天她倒是从沈扬眉两人口里听到了不少,只是心里总有些难受,因为她才是最应该知道那一切的人,这会儿却只能从别人口里听到零星的消息。 郑彤心里不好受,却也没法说什么。 郑驰乐见她好像不是很想继续说话,识趣地说:“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早点睡吧。早点把事情忙完,也能早点过来看看佳佳。”他说完就要挂断电话。 郑彤着急地喊:“等等!” 郑驰乐一愣:“怎么了?” 郑彤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说:“没什么,你也早点睡。” 郑驰乐说:“嗯,晚安。” 郑彤拿着话筒好一会儿,才说:“晚安。” 郑驰乐挂断电话后就撞上了关靖泽的视线。 他选择这房子是两室一厅,佳佳和张妈睡了卧房,他跟关靖泽就过来挤书房了。电话也在书房这边,所以关靖泽一直在旁边瞅着他。 郑驰乐伸手可着劲揉了揉关靖泽的脸:“看什么呢?” 关靖泽当然是在看郑驰乐是不是还惦记着他跟郑彤那个解不开的死结,看到郑驰乐由始至终都很平静,关靖泽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说点什么。 郑驰乐显然已经能平静地面对郑彤,整个通话过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但这份平静来得有多不容易,关靖泽比谁都清楚! 郑驰乐流过泪、郑驰乐下过的决心、郑驰乐放弃过的期望,他都曾经或有意或无意地知晓了。平静面对说来容易,却耗费了将近两辈子的时间。 光凭这一点,关靖泽就不想试图去劝郑驰乐接受郑彤或者叶仲荣。 真有那么在意郑驰乐,早干什么去了? 关靖泽说:“没什么,连华和扬眉姐要过来吗?” 郑驰乐点点头:“她们都跟我打了招呼。” 关靖泽说:“连华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投资,于公于私我们都得好好招待,要不就带她们去我们青花、榆林那边走一走吧?” 郑驰乐说:“这主意不错,我去问问连微的假期能不能调到一块,也让她们姐妹俩好好聚聚。” 关靖泽那次在跟郑驰乐闹过别扭之后,面对郑驰乐身边的人也理智多了。他说道:“到时候我要是有时间也过来一趟,不过我最近都要往市里跑,可能脱不开身。” 郑驰乐说:“忙就不用来了,我这边的事都差不多收尾了,搞搞接待还是很轻松的。” 关靖泽点头:“那好。” 郑彤这一忙碌就是五天,前三天里她走完了怀庆的大半大工厂,一一做了了解和会谈,最后一天则是跟怀庆省委的人面谈,商量技术引进的事情。这一块经验丰富,又在沈其难和方海潮的邀请之下开了个讲座,对需要接触这方面事务的公职人员做了次培训。 第五天早上这次指导活动才落下帷幕。 沈扬眉知道她急着去见弟弟和女儿,早早让连华开了车把她们接过去。 连华说:“我给微微买外套的时候也给乐乐买了,你给的尺码应该没错的吧?我看乐乐好像又长高了啊!” 沈扬眉说:“不会错的,我问的时候让他现场去量了一遍,一定要他给个最新的数字。”她语气都泛酸了,“我妈可是一催再催,再三让我去确定的!我都很久没穿上我妈织的毛衣了,这小子可真会哄人!” 连华也笑了:“确实很会哄人,连微微那么内向的人都没少给他说好话,你说他能不会哄吗?”她没忘记一边的郑彤,“郑专员,乐乐他从小就这么能说会道的吗?” 郑彤一直在听着她们的对话,闻言都有些怔神。然后点点头说:“乐乐从小就比别人晓事,一直很讨人喜欢。” 即使是在郑家村的时候,郑驰乐再怎么闹腾也还是有人给他说好话;其他人知道他爱看书,也都愿意把书送给他;无论是谁见了她,都会跟她夸上两句类似于“乐乐真是好样的,这次又考第一了”“乐乐其实是个热心肠的孩子”“乐乐克真聪明”的话。 郑驰乐从小就是拔尖的,正是因为他到哪儿都能适应下来、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够撑过去、跟谁都能交上朋友,所以他们可以放心地把他送离身边。 因为他一直很坚强,从来不会有半点软弱,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接受所有事。 只是人心肉长,谁都不是没有心的人,整颗心被一刀一刀地剜开之后,谁也没法把它变回原样。 郑彤花了很长时间才认清这件事。 等她看清了以后,郑驰乐已经不需要她的补偿了。 郑彤眼神有些黯淡。 沈扬眉看出郑彤的心情有些低落,却不明所以。 她跟连华对视一眼,转开了话题,说起延松和柳泉的事儿。 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到来并没有让延松和柳泉一夕之间就变了样,他们的影响是慢慢从青花、榆林两个乡往外扩散的,他们改变最多的就是青花和榆林。在那里他们带出了一整批的能员干吏,现在两县有点奔头的基层干部几乎都是在他们的影响之下走出来的,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延松和柳泉完全落入郑驰乐、关靖泽的掌控是迟早的事。 身在其中的人看不清他们布下的这张网,像沈扬眉、方海潮这个层次的人却把他们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一步一脚印地走过来,根基想不扎实都困难! 现在关靖泽已经开始代表两县和市里接触了,相信他们的手很快就会伸到市里,等他们跟市里的项目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往后要市委——乃至于市常委都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再看看他们的年纪,说是前程一片光明也不为过! 郑驰乐和关靖泽确实优秀,沈扬眉夸起来心里也没有负担,因而把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一项项举措都在郑彤面前说了出来。 有些事情连华也是第一次听,心里暗暗赞叹自己妹妹眼光精准。 那两个家伙哪里像他们那个年纪的人,简直都活成精了!他们的布置要不是沈扬眉说了出来,她们哪里看得透? 连华更加相信连微的判断,她开始盘算起该怎么巩固莲华跟郑驰乐的关系。 自古以来都有这么一个词:官商! 官在商前面,因为权永远比钱要好使。虽说她们莲华不会做什么藏污纳垢、违法败纪的事情,可终归还是需要有人在头上撑着心里才有底。大部分商人背后都会跟某些官员往来密切,商人出钱给官员堆政绩,官员在关键时候撑商人一把,这是双赢的合作关系! 关靖泽是关家人,肯定不需要小小的莲华去给他添砖加瓦,郑驰乐就不同了。 虽然郑驰乐是关振远的小舅子,但到底还是姓郑的。听说他们家只有他和郑彤两个孩子,郑家总要有人出来撑着,所以郑驰乐必然也会自行发展。 现在郑驰乐才刚起步没多久,她靠拢上去算是雪中送炭,这可比往后锦上添花要有分量得多! 连华拿定了主意,继续跟郑彤聊了起来。 沈扬眉眼色过人,一眼就发现连华变得更为热络。这正是她的目的,郑驰乐和关靖泽有多好她是看在眼里的,不过相比关靖泽,郑驰乐更合她的眼缘。从郑驰乐保住了她孩子那天起,她就打心里将郑驰乐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来看,她父亲面上虽然不说,却也时常关注郑驰乐的事情;她母亲就不用说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给郑驰乐寄一份。 她知道郑驰乐父母早逝,养父郑存汉又在几年前去世了,只有郑彤这么个姐姐。而郑彤的丈夫是关振远,关家有那么强的背景,郑驰乐很容易被看成是关家的附属品。 沈扬眉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比谁都出色,即使要被贴上关家的标签不是什么问题,但绝对不能让人瞧轻了! 她特意在连华面前夸赞郑驰乐的能耐,就是为了把连华拉到郑驰乐这边。 即使没有关家那么强悍的背景,她这个弟弟也绝对不会比关靖泽差到哪里去! 第十六章 窥见 郑驰乐早早就接到了沈扬眉的电话,因而叫上连微一起去接人。 佳佳这几天黏郑驰乐黏得紧,听到郑彤要过来的消息才想起妈妈来,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 雪还没停,郑驰乐看着佳佳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微微地笑了。 小孩子是最急切的,也是最容易忘事儿的,以前佳佳还瘪着嘴说“妈妈不陪我我不要妈妈了”,每回听到郑彤回来后还不是跑得最快。 他跟在佳佳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远远地就瞧见了三位女士相继下了车,最前面那位还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不是沈扬眉又是谁? 接着是连华,连微看到后就跑了上去喊姐姐。 最后一个下车的才是郑彤。 他已经二十二岁,这么一算郑彤已经四十有余,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却也把她磨练得相当有风韵,只是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似乎总是在为什么事情伤怀。 郑驰乐定在原地远远地瞧着,看着佳佳热烈地跑过去抱紧郑彤的腰,高高兴兴地说:“妈妈你终于来了!”然后兴奋地说起自己这几天做了什么。 这才是母亲和孩子相处时的场景。 回想起来即使是最初的那段时光,他跟郑彤也并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在他还不晓得什么是忧愁和痛苦的时候,郑彤的笑容就不多。那时他恨极了郑彤对他不管不顾,却并不知道他是郑彤痛苦的根源——他的存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郑彤她曾经犯过什么样的错误。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他所不能给予郑彤的,还有佳佳可以给她。 郑驰乐静静地看着佳佳向郑彤撒娇的画面。 这时郑彤也有所感悟般抬起头。 对上郑驰乐的目光,郑彤浑身一震。 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一样,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郑驰乐见郑彤望过来,却朝她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走过去帮沈扬眉抱小孩,逗小孩玩儿:“贝贝,想不想乐叔叔?” 听见他都自己儿子喊叔叔,沈扬眉乐了,她抓着郑驰乐的下巴说:“你瞧你,胡子都没怎么长,还让贝贝叫你叔叔,知不知羞!” 郑驰乐不服气,拿下巴去扎贝贝的小脸蛋:“扎不扎人?贝贝,你说!” 贝贝被他闹得咯咯地笑了起来:“扎!疼!不要!有!” 贝贝会说的话不多,都是一两个字地往外蹦,不过意思还挺明白的。郑驰乐一脸得意,笑眯眯地瞅着沈扬眉说:“你看,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明明就有胡子。” 佳佳羡慕了:“小舅舅我也要扎!” 郑驰乐哈哈一笑,蹲下蹭了一下佳佳的脸蛋儿,佳佳拍着掌说:“小舅舅果然有胡子!明天早上我帮你剃胡子好不好?” 郑驰乐说:“行,不过我得先把绷带准备好。” 佳佳问:“为什么?” 郑驰乐说:“被你刮伤后得包扎伤口啊!” 佳佳气鼓鼓地说:“小舅舅你笑我,我不理你了!” 郑驰乐捏捏她小巧的鼻子:“好好好,不笑你了,明早我就叫你过来帮忙刮胡子。” 佳佳两眼亮晶晶:“说好了,来拉钩!” 郑驰乐伸出个手指跟她拉钩。 贝贝也有模有样地学他们伸出个手指:“钩!钩钩!” 郑驰乐说:“芽芽跟贝贝也拉一个!” 佳佳“嗯”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勾上贝贝又短又小的尾指:“贝贝弟弟好小唷!” 贝贝得偿所愿,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模样儿特别可爱。 佳佳很少见到这么乖的小娃娃,忍不住凑上去“吧唧”地亲了一口。 贝贝似乎感觉到她的友善,奶声奶气地喊:“姐姐!姐姐!” 沈扬眉见两个小孩处得这么好,对郑彤说:“看来贝贝很喜欢你们芽芽,平时他可是不太理人的,连他爸亲他一下他都直皱眉,好像没哭已经很给他爸面子一样。” 郑彤闻言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笑笑说:“孩子都挺怕父亲的,像芽芽,在她爸也不是特别亲。” 郑驰乐说:“天色有点晚了,不如先吃了饭休息一晚,明天我再领你们到处走走怎么样?” 沈扬眉说:“你是地主你安排。” 郑彤找不着插话的地方,只能问:“靖泽最近在忙吧?” 郑驰乐听到她这么问也不意外,笑着把关靖泽的去向交待出来:“他今天刚往市里跑,首都那边来了个调研团,他得去当陪客。” 沈扬眉说:“你怎么不去?”说着又有些替郑驰乐急了,“我瞧你也耍得一手好笔杆子,怎么你外甥这两年文章一篇一篇地往外发,你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郑驰乐说:“我不也发了吗?赶明儿我拿样刊给你瞅瞅,我那儿垒着一大摞呢。” 沈扬眉知道郑驰乐指的是《国医新志》之类的医学杂志,可又不好说他什么。 这会儿郑驰乐跟关靖泽感情好,一点不在意把这挣名声的事情给关靖泽干,她也不能去挑拨人家甥舅俩的关系。 而且人家亲姐姐还在呢,她要是对郑驰乐做的事情指手画脚,郑彤心里会什么想? 沈扬眉转开了话题:“我还真的有点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郑驰乐领着她们去吃饭。 饭后连华说要去连微宿舍那边瞧瞧,跟沈扬眉她们暂别了。 连微住的是单人间,小是小,但布置得很整洁,上铺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整列专业着作。 连华取下一本翻了翻,上面几乎已经写满了批注。她说道:“微微你还是这么用功。” 连微说:“你没见过乐哥的书,那才叫用功。” 提到郑驰乐,连华说:“你绝不觉得你乐哥跟他姐好像有点怪?” 连微一顿,点点头说:“我也注意到了,虽然他们很快就恢复正常,但刚见面的那一会儿不太对劲。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乐哥他跟关家关系应该不差,毕竟他跟关靖泽处得那么好。” 连华想不明白,只能摇头说:“他们这种家庭总归是跟我们不一样的,我们还是别想太多了。” 她开始跟连微说起自己的打算。 虽然她还没完全下定决心,但延松这边确实很有发展潜力,往这边投资绝对不会亏本,她准备这次回去后就开始让人做二期投资的评估。 连微听后当然很高兴。 在延松呆久了,她也希望这个地方能够越变越好。她从大部分延松人身上都感觉到了一股蓬勃的朝气,不仅仅是在年轻人身上,就连年迈的老人也一样,谈起“未来”似乎都充满了信心。 一个地方的人有这样的精神面貌,那代表这个地方肯定会越变越好! 这边是姐妹交心,另一边也有些复杂。 沈扬眉不想去旅馆,就带着贝贝占了上铺,而张妈跟佳佳睡了下铺。 郑彤和郑驰乐就只有书房和客厅可以睡了。 郑驰乐抱着被子帮郑彤铺好书房里的床:“姐你就睡这里吧,我睡客厅就行了。” 郑彤看着他里里外外地把人安顿好,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对。 郑驰乐主动起了话头:“计委事务那么多,姐你出来这么久成吗?” 郑彤说:“我也只是占个闲职而已,没什么可忙的。而且有些事情我也做不来,倒是出来处理技术引进方面的事情比较适合我。” 郑驰乐知道要在首都站稳脚跟是很难的,郑彤接手这么个指导任务,很有可能就是不想面对接踵而来的麻烦。他劝慰:“有姐夫那么优秀的丈夫,姐你肯定是要辛苦点的。你偶尔抽空送佳佳去严老先生那边学画吧,严叔是个热心肠的人,也干过你现在这个位置,肯定能给你不少好经验。” 郑彤知道佳佳在跟严民裕的父亲学画,也没想过这一重。严民裕这人她也听说过,确实是个干实事的人,要是能跟他谈谈指不定真的能减缓一下她目前无法上手的困窘。 虽然路终究得自己去走,但要是有人能指点一下、少走点弯路也是一件大好事。 开了话头就好办了,郑彤也礼尚往来地问起郑驰乐在延松做的事。郑驰乐也不隐瞒,郑彤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毕竟以他对沈扬眉的了解,她肯定已经把他做过的事情全倒了出来。 姐弟俩聊了许久,郑驰乐才站了起来说:“我去外面睡觉了。”他已经成年,就算是亲母子也得避避嫌,不能再跟郑彤睡一块。 郑彤点点头,站起来目送郑驰乐离开房间。 等郑驰乐带上了房门,她才躺上郑驰乐给她铺好的床,睁着眼看着关掉灯后显得黑黢黢的天花板,始终没法合眼。 郑驰乐掀开被子躺在客厅的长椅上,也在想着事儿。 不过郑驰乐想的是关靖泽。 关靖泽跟市里的交集越来越多,他的能力也露得越来越多。 关靖泽以前就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回来后又比别人多了十年的时间去学习、实践,做起事来本领一把罩,事事都想得周到,市委那边恐怕早就已经盯上他。等这边的项目进入验收阶段之后,关靖泽恐怕就会被调入市委。 这次市委那边让关靖泽去接待调研团就是最明显的征兆,连这种代表市委出面的事情都让关靖泽去做了,柳泉县恐怕留不住关靖泽了。 关靖泽在照着“前世”的路子往前走,郑驰乐不由思考起自己往后该怎么做。 即使不能走得跟关靖泽一样快,他也不能落后太多。 不是他想法现实,而是无数先例都在说明一件事:只要观念和地位不对等,一份感情是很难长久的。 就算是一脉同源的兄弟姐妹,要是观念相差太远或地位差异太大,也免不了渐行渐远。 伴侣之间更是如此。 伴侣伴侣,就是陪伴对方走下去的人,如果其中一个掉队了这段感情就危险了。 郑驰乐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郑驰乐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关靖泽的目光。 关靖泽是冒着雪来的,围巾和大衣上都沾着雪花儿,头发也没能免幸,一看看去都夹带着一点点的白。 郑驰乐说:“这么晚还过来?” 关靖泽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不放心。” 郑驰乐一想就知道他“不放心”什么了,他说道:“瞎说什么?”他伸手捂住关靖泽的手掌,“瞧你冷得,手都凉透心了。” 关靖泽反抓住郑驰乐的手掌,快速地低头亲了亲他的唇角,然后眼睛里透着满满的满足:“不是有你给我暖回来吗?” 郑驰乐说:“你也来凑热闹就没椅子睡了,只能打地铺。” 关靖泽说:“反正两个人一起挤着也暖和。” 郑驰乐点头:“成,睡吧。” 这时在郑驰乐的房间里,佳佳正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 张妈小声问:“这么快?不是去厕所吗?” 佳佳摇摇头,拉起被子捂住脑袋:“突然不想去了……张妈,我想睡了……” 张妈拍拍她的脑袋:“睡吧。” 佳佳乖乖点头。 闭起眼却又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她的萌萌哥在亲小舅舅。 第十七章 困扰 第二天一早佳佳就起来了,吵嚷着要给郑驰乐刮胡子。 郑驰乐拿她没辙,只能扬起下巴让佳佳折腾。 佳佳小心翼翼地替郑驰乐把刚长出一点点的胡渣子刮干净。 关靖泽也蹲到郑驰乐旁边,逗佳佳玩:“芽芽不帮萌萌哥刮吗?” 佳佳抿紧唇盯着他。 关靖泽一愣,伸手揉揉佳佳的脑袋:“怎么了?” 佳佳严肃地盯着他老一会儿,才说:“萌萌哥你没长胡子!你还小!” 郑驰乐乐不可支地抓过关靖泽的下巴,相当愉快地摸了一把,故意应和:“确实没长!” 佳佳却快速地把郑驰乐的手拉回来。 关靖泽敏锐地感觉到佳佳对自己好像有“敌意”。 他跟郑驰乐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驰乐会意,换好衣服后就甩下关靖泽带着佳佳去晨跑。 等跑远了以后,佳佳突然小心地拉拉郑驰乐的衣角。 郑驰乐知道有戏了,半蹲着问佳佳:“什么事儿?” 佳佳小心翼翼地问:“小舅舅,其实萌萌哥是……是女孩子对不对?” 郑驰乐:“……” 佳佳掰着手指数:“萌萌哥长得老漂亮了,萌萌哥不长胡子,萌萌哥很温柔……他一定是女孩子吧!” 佳佳还默默地在心里补上一句:最重要的是萌萌哥还亲了小舅舅! 这年头彩电慢慢走进每家每户,影视业也渐渐发展起来,佳佳偶尔会从电视剧里看到一些情侣相处的镜头,虽然她很害羞地捂住了眼睛,但还是透过指缝瞧过几眼! 而且平时跟她很要好的女生悄悄跟她讨论过几遍,她已经知道嘴对嘴的亲亲是两个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想到萌萌哥明明是女孩子,却要当这么多年男生,佳佳就觉得萌萌哥好辛苦。 但是她又很生气,因为萌萌哥居然连她都瞒着,她觉得很受伤! 她决定这两天要霸着小舅舅不让萌萌哥接近! 而且…… 佳佳一脸严肃:“小舅舅你不能乱亲萌萌哥了,萌萌哥是女孩子,你亲他的嘴他会怀孕的!” 郑驰乐听到这话差点没笑死。 可笑完之后他就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双手按住佳佳的小肩膀:“芽芽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佳佳犹豫了老久,还是抬起小脑袋怯怯地看着郑驰乐,对他说了实话:“我看见萌萌哥亲小舅舅你了……” 郑驰乐怔愣。 佳佳说:“你们好辛苦,又要忙正事,又得瞒着别人。”说着说着她就鼻酸了,“告诉爸爸妈妈好不好,就算萌萌哥是女孩子,爸爸妈妈也会喜欢他的。” 郑驰乐:“……” 他顿了顿,认真地对佳佳说:“芽芽,忘掉你看见的东西好吗?萌萌哥不是女孩子,他跟小舅舅一样,是个男的。我跟你萌萌哥的事情,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就会告诉你,现在你还小,先不要想这些事好不好?” 佳佳迷茫。 郑驰乐说:“小舅舅有没有骗过你?” 佳佳摇摇头。 郑驰乐说:“这次小舅舅也不会骗你,等你十八岁成年了,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现在你答应小舅舅把你看到的东西忘掉好吗?来,拉钩。” 佳佳说:“萌萌哥真的不是女孩子?” 郑驰乐说:“不是,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孩。” 佳佳点点头,伸出手指头跟郑驰乐拉钩。 郑驰乐带着佳佳晨练完回到住处,郑彤她们都起来了,沈扬眉做了早饭,招呼郑驰乐坐下吃。 郑驰乐直夸:“闻着就香,我得多吃两碗!” 说着也真的盛了一大碗吃得津津有味。 沈扬眉笑眯了眼。 郑驰乐得当一整天的陪玩,于是先在县委那儿请了假,又通知了丁于飞那边叫他准备准备。 青花乡经过两年多的发展,已经彻底地变了样。 虽然民居大多还是以平房为主,不过里里外外都已经焕然一新,看上去就让人喜欢。 村口那破破落落的青花乡小学这会儿也变得窗明几净,大块大块的漂亮玻璃换下了摇摇晃晃的老窗体,里头的桌椅也是崭新又整齐。 正值寒假,学校却也没空下来。 居然是村民们在参与自发组织的学习班。 学习班的成员老的大概已经有六十几岁,年轻的才十五六岁,年龄段跨度非常大,不过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沈扬眉好奇了:“这是在讲什么?” 郑驰乐说:“讲经验,不过要参加这个班必须得识得了字、算得了数,不识字不会算数的得先参加初级班,那是夏季开班的,到现在已经搞了两年。这个学习班不讲虚的,都是些扎扎实实的创业经验和栽培经验,所以其他地方的人也会过来听,在附近也算有点儿名气。” 沈扬眉说:“这不错。” 郑驰乐笑笑:“这在淮昌那边早就搞过了,我们只不过是把人家的经验搬过来而已。” 沈扬眉说:“好经验的迁移也不是简单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落后的地方了。” 郑彤点头:“经验谁都能听一听,但不是谁都能用好。” 郑驰乐说:“你们别夸我,我会骄傲的。” 佳佳较真了:“不行!小舅舅你要胜不骄败不馁!” 贝贝应和:“不馁!不馁!” 郑驰乐被逗笑了,继续领着沈扬眉两人在青花乡里转悠。 林下参还要好几年才有收成,青花乡现在的主要进项还是间种着的其他药材。青花、榆林合作的旅游项目渐渐有了起色,郑驰乐邀好几个业内人士讨论出一整套的食补菜谱,在菜肴里加入了历来被划分为“上药”的一些补益药材。 按照自古以来的归类方法,药物大概可以分为三类,上药、中药、下药。上药是补益佳品,毒性小甚至没有毒性,长久服用也不会伤身,反而会延年益寿;中药是效用不错的药物,只不过一般都有点儿毒性,不宜久服,久服必伤身;下药则是药性比较大的药材,一般毒性很大,副作用强烈,只能用非常微小的量,多了不仅不能治好病,反而还会加重病情甚至致死! 郑驰乐当初在选择药材种类时就特意选择“上药”居多,为的就是能够筹划这个食补农宿。 食补是比食疗好操作,比方说南方喜欢以药材入汤,党参、枸杞、红枣、薏米、百合等等凑成“清补凉”,老少皆宜,很少南方人是不能喝的。郑驰乐早些年就找过不少人交流这方面的东西,真正要用起来时方便得很,经过几次摸索后就确定了青花、榆林民宿群的特色菜谱。 开业之后郑驰乐请了不少精通这方面的朋友过来尝鲜,这群朋友不仅给他提了不少新建议,回去后还热心地帮忙广而告之。 等路修通之后,慕名而来的人也就多了。 这会儿正是赏雪的好时机,入住民宿的人竟也不少,至少郑驰乐就瞧见了好些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的生面孔。 郑驰乐带着沈扬眉拾级而上,来到了山顶的道观。 老道人正在庭中扫雪,身上依然穿着那老旧的青灰色道袍,看见郑驰乐后停下来撑着扫把问道:“怎么回来了?” 郑驰乐说:“带我姐他们过来瞧瞧,道长,这么冷的天您老扫什么地啊,你也不瞧瞧你多大年纪了!” 老道人吹胡子瞪眼地瞪着他:“我多大年纪?我身子骨比你还好!” 郑驰乐说:“雪又扫不完,你今天扫了明天还会下,何必呢!等天气暖和了它自然就会化了。” 老道人说:“你吃了饭明天还会饿了,你怎么不索性不吃饭了?” 郑驰乐直接抢了他的扫把,一一给他介绍:“这是我姐,我外甥女芽芽,扬眉姐,扬眉姐的儿子贝贝,连微和她姐姐连华,关靖泽就不说了,你认识的。” 老道人摇摇头:“给我介绍做什么?” 郑驰乐气得笑了,也不理他,转头跟郑彤她们说:“这家伙就是我师祖的师弟,老大的年纪了,脾气还忒别扭,你们甭管他。靖泽,走,我们去厨房,做点好东西给大伙吃。” 老道人怒目而视:“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果然是来扫荡的!就你们那厨艺,别糟蹋了我的好食物,滚滚滚,领你姐她们进里面坐。”说完就自个儿往厨房那边走去。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瞧,就是这脾气。” 他领着郑彤等人进去等吃饭,经过以前的藏书阁沈扬眉被吸引住了:“这地方好像很有趣啊。” 关靖泽说:“以前我们常常聚在这儿商量事情。” 见沈扬眉很有兴趣,郑驰乐打开门领她们进去看看。 这里头最值得看的是还挂在简易布告板上的一张张地图,每张地图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又一个的设想。 最上头那张依稀就是青花、榆林曾经的规划图,两年过去,图上的规划大多已经变成现实。 郑驰乐回想起来也有点儿感慨,对沈扬眉说:“今天的青花和榆林是大家集思广益的成果。” 沈扬眉知道郑驰乐和关靖泽都是踏实做事的人,却不知道他们居然真的走得这么踏实,要不是不想破坏藏书阁的原貌,她都想把这些地图带回去给她父亲瞧瞧了。 什么是做事的人,这才是做事的人! 不仅仅自己做实事,还带动其他人也一起投入其中,这才是他们的宝贵之处。大多少年成名的人不是自恃才高刚愎自用,就是崇尚个人英雄主义、认为一切光靠自己就能成功。实际上这种想法是错的,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越过整个集体去做事。 相反,如果能够引领整个集体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起走下去,个人的能力才会体现出最大的价值。 这条路光凭自己是不可能走远的。 沈扬眉忍不住楼主郑驰乐说:“乐乐,你真是让扬眉姐感到骄傲!” 郑驰乐轻轻回抱了沈扬眉一下,笑眯眯地接话:“我会让扬眉姐你一直骄傲下去的。”他扫见郑彤在一边有些怔神,转过身也给了郑彤一个拥抱,“姐你也一样。” 佳佳眼热了:“小舅舅,我也要抱!” 郑驰乐蹲下朝她张开手说:“没问题,来抱!” 佳佳高高兴兴地扑进他怀里,搂紧他脖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郑驰乐正准备把佳佳抱起来闹一闹,一个小雪团就从天而降。 好巧不巧地砸在他脑门上。 郑驰乐抬起头想瞧瞧是不是那个小捣蛋鬼又出来了,马上又被另一个雪团命中,这回里面还夹带着一个小小的松果,砸得郑驰乐脑袋发疼。 他定睛一瞧,又看见了那根没来得及逃出他视线的大尾巴。 又是那只聪明过头的松鼠! 郑驰乐瞅了关靖泽一眼。 这回他又没抱关靖泽,这家伙砸什么砸! 他真是冤枉极了!! 关靖泽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地笑了,跟沈扬眉她们解释:“这附近有窝松鼠,见了郑驰乐就砸。古代是掷果子表示喜欢的,我觉得这只松鼠一定很喜欢乐乐。” 听到关靖泽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沈扬眉更是取笑:“乐乐你可真是连松鼠都迷倒了!” 郑驰乐郁卒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都陪玩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关靖泽要回柳泉了,郑驰乐才有机会跟他说起佳佳的事情。 关靖泽听到后也是一愣。 关振远、郑彤或者其他人面前他们都可以坦然相告,唯有在芽芽面前他们还不能说实话。芽芽现在还小,一旦知道了他们这种关系可能会有不太好的影响。 基于这种种考虑,对于这件事他们早就达成了共识:至少得等芽芽真正懂事了,甚至正式成年了,才把一切告诉她。 关靖泽问:“你怎么对她说的?” 郑驰乐说:“我就是把我们商量好的决定告诉她。” 关靖泽说:“她没继续追问?” 郑驰乐说:“没有。” 关靖泽说:“这样也好,让她心里先有个底。” 郑驰乐摇头说:“你也收敛点,要是看到的人不是芽芽而是扬眉姐,你怎么解释?” 沈扬眉固然很关照他们,但不代表她会像关振远一样毫不犹豫地接受他们这种关系。 毕竟现在的社会还没有那么宽容。 关靖泽知道这里面的厉害,点头答应,然后才庆幸:“幸好芽芽一直很听你的话。” 郑驰乐说:“芽芽一向懂事。”他挥挥手,“你回去吧,这么忙还特意腾出一天来,事情都堆在一起了吧?明天有你够呛的。” 关靖泽说:“那我忙完了再过来一趟。” 郑驰乐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关靖泽离开。 然而郑驰乐和关靖泽都不知道的是,这一次他们都放心得太早了。 第十八章 调令 第二天郑彤和张妈就带着佳佳回了首都。 郑彤按照郑驰乐说的话去严家拜访,倒也真的碰上了严民裕。严民裕向来热心,给了郑彤不少指点。 听到郑彤刚从怀庆那边回来后严民裕就问起郑驰乐和关靖泽的情况,特别是郑驰乐,一提起来时严民裕就特别关心。 他说道,“这两年我也常跟乐乐通信,不过你可别在我爸面前提起,我爸最不喜欢我跟他朋友聊公事,他正好把乐乐当成忘年交来着。” 郑彤说,“好。” 心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郑驰乐已经让那么多人关注上了,从沈扬眉、方海潮、连华到严民裕,哪个不是对他赞不绝口。 照理说她应该为郑驰乐感到自豪,可郑驰乐的成长过程她其实并没有参与。 今天的郑驰乐并不是在她的教导之下成长起来的,她并没资格去分享这份骄傲。 郑彤打起精神跟严民裕说话好一会儿的话才起身告别。 有人指了路,她要正式忙碌起来了。 关振远和郑彤都忙,佳佳每天学完画回到家后就只能跟张妈和关老爷子玩儿。 关老爷子对佳佳特别好,佳佳也爱黏他,常常跟着他学练毛笔字。 这次佳佳从怀庆回来后,关老爷子敏锐地感觉出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头。 偶尔会一脸纠结地在那想事情。 这样过了几天,关老爷子忍不住问:“芽芽,你是不是被吓到了?等你萌萌哥和小舅舅回来,我一定会骂他们一顿。” 他说的是佳佳被人抓走的事情。 虽然整个过程有惊无险,佳佳也安全获救,但佳佳还这么小,难免会受到惊吓。 关老爷子以为她是在后怕。 佳佳却会错意了,以为他说的是关靖泽亲郑驰乐的事,顿时泪眼汪汪地说:“爷爷你不要骂萌萌哥和小舅舅,他们很辛苦的。” 关老爷子揉揉她的脑袋:“芽芽真乖。” 佳佳说:“爷爷,我问过小美,她说男生和男生是不可能相爱的,还骂我傻。可是萌萌哥明明就亲了小舅舅,他们明明很相爱!小舅舅说现在还不能跟我说,是不是他们这样相爱会被别人骂,就像小美骂我一样?”她抽抽噎噎,“那我就不跟任何人说了,我不想别人骂小舅舅,也不想别人骂萌萌哥。” 关老爷子顿住了。 他追问佳佳到底看到了什么,等听到关靖泽跟郑驰乐亲上了之后,他整张脸都黑了。 关靖泽这个孙子他是越看越喜欢,准备全力栽培的。郑驰乐能力出众,跟关靖泽又要好,他才特意把郑驰乐放到关靖泽旁边,让他平时帮关靖泽一把。事实上事情也一直跟他预料的一样,有郑驰乐在身边,关靖泽的仕途走起来非常顺畅,简直是如虎添翼。 虽然没想明白关靖泽跟郑驰乐为什么那么要好,但关老爷子对这样的发展非常满意。 佳佳说的是正好就把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全都串了起来。 同性相恋这种事在华国并不多,至少很少人把它摆到明面上来。但关老爷子见多识广,知道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是存在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有好些广为人知的例子,断袖分桃之类的典故说的都是这回事。 关靖泽跟郑驰乐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俩甥舅,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从小到大即使分隔两地也是几乎每天一封信来回,黏糊得不像话! 这本来就不正常。 关靖泽是关家人,而且是关振远的儿子。关振远才刚刚在首都站稳脚跟,多少眼睛盯着他? 郑彤随调后遇到的困境就是一个征兆,关振远要真正稳住位置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关靖泽跟郑驰乐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不仅他们自己会遭挫,关振远也会受到影响! 关老爷子把佳佳哄去睡觉,然后自己坐在书房想事情。 关振远回到家后就被何伯找上了,叫他去书房找关老爷子。 关振远不知道关老爷子有什么事,脱掉外套就上了楼。 关老爷子一见到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个想法,你坐下听听。” 关振远拉开椅子坐下:“什么想法?说吧,爸。” 关老爷子说:“以前把靖泽和他小舅舅放到怀庆,是我一时气过了头。他们现在熬出头了,我觉得该给他们调个地儿。” 关振远皱眉:“这不好吧,他们一个任期都没做满,突然调离不是很好。” 关老爷子说:“开春不就一个三年了吗?也算是一个任期了。” 关振远还是不赞同:“他们在怀庆那边经营了那么久,也算有点根基了。这时候调到另一个地方没什么好处,做起事来两眼抓瞎。” 关老爷子生气了:“他们还那么年轻,正好多锻炼锻炼!” 关振远说:“在怀庆也能锻炼……” 关老爷子说:“那也不能让他们都呆在怀庆了,你看他们这两年做起事来两个人跟一个人似的,做什么事都不忘拉上对方。” 关振远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关老爷子说:“这是浪费。他们的能耐我们都看得到,本来他们分开做事有可能带动两个地方发展,现在他们扎堆了,就不能各自发展了。等他们都从两边县委走出来,就该在市委争起来了,他俩谁是甘心落后的?要是他们因此而生了嫌隙,多不值当。” 关振远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好,他们是不会因为这种事起争执的。” 关老爷子锐利的目光盯着关振远:“为什么?” 关振远一滞。 他不能点明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关系,因为他很清楚自家老爷子的脾气,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会给郑驰乐和关靖泽造成多少阻碍!当初他娶了关靖泽的母亲,老爷子虽然不太喜欢,但也不至于为难,因为他那时不是老爷子看重的儿子。但当时关凛扬母亲的遭遇就没那么好了,明明关凛扬母亲背景也不差,品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却硬是被老爷子贬得一无是处,最后郁郁而终。 以前他不敢说,但现在他确信关靖泽是老爷子最重视的孙子。 关靖泽跟郑驰乐的事要是闹了出来,老爷子肯定会有动作! 关振远镇定地说:“他们感情很好。” 关老爷子一看关振远那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敢情他这个当父亲的早就知道了自己儿子跟郑驰乐的事! 关老爷子火气来了:“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关振远说:“爸你别想太多,他们都成年了,会为自己打算。” 关老爷子点点头:“我都这把年纪了,那还会操心那么多,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忙。” 关振远点点头,回到房间后跟郑彤说起关老爷子提的事儿。 郑彤早就知道关靖泽跟郑驰乐的关系,闻言也沉默了。 关振远说:“别担心,我会提醒靖泽多注意一点的。他俩年轻气盛的,可别一不小心在别人面前闹了出来。” 郑彤点点头。 他们都当这事揭过了。 事实上并没有。 这一年郑驰乐高高兴兴地回淮昌跟季春来、吴弃疾他们过了个好年,郑驰乐见吴弃疾都四十好几了,还是单身汉一个,顿时撺掇:“师兄你要不要去相亲?给大庆娶个师母好过年啊!你瞧瞧,开春大庆都要跟馨姐结婚了,你怎么能落后?” 一边的赵开平接话:“你师兄他有主了。” 郑驰乐惊奇:“师兄你怎么藏得这么严实?快带回来给我们瞧瞧。还有大师兄,你好像也还没找着啊!” 赵开平说:“我也有了。” 郑驰乐说:“那正好,过年一起带回来,师父都快七十了,等你们的喜事都等多少年了!” 吴弃疾笑着拍拍他脑袋,不说话。 赵开平说:“等时候到了就告诉你。” 郑驰乐总觉得这话儿有点眼熟。 不过过年喜气足,他也没在意这点小事,干劲十足地跟其他人一起布置旧居。 欢欢喜喜地过了个好年。 年后吴弃疾跟赵开平提出要去青花乡那边看望师叔祖,也就是守着道观的老道人。 季春来取出个葫芦居士留下的信物说:“把这个带去吧,是你们师祖以前留下的,应该拿回去。” 那是个漂亮的酒葫芦,不过保存得很好,连上面栩栩如生的青松明月图都还清晰得很。 这是过年时季春来收拾出来的老东西。 郑驰乐收起来回了延松,领着吴弃疾和赵开平上山去见老道人。 老道人看到酒葫芦后一脸惘然。 他叹着气说:“这还是我做的,没想到他用了那么多年。” 听说吴弃疾跟赵开平也是季春来的徒弟,老道人和气地跟他们说了许多话。 郑驰乐在一边郁闷不已:同样是喊这老家伙师叔祖的,怎么这老家伙对自己就这么不客气! 这时他突然听到窗子那边有极轻的敲击声。 郑驰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那只小松鼠在拿松果敲床。 见到他以后小松鼠双手抓着松果,朝他的方向递了过去。 郑驰乐一愣。 小松鼠又往前递了递。 郑驰乐终于会意,受宠若惊地接过松果。 小松鼠卷起尾巴一溜烟地跑了。 老道人已经没跟吴弃疾两人说话,走到郑驰乐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上的松果:“我师父说过这边松林养出来的松鼠是很有灵性的,起初我还不信,但在我师兄离开前也有一只小松鼠给了他一个松果,”顿了顿,他瞅着郑驰乐补充,“而且那只松鼠平时就爱那东西砸他。” 郑驰乐说:“……不会那么邪门吧?我又没准备离开。” 老道人说:“再看看吧。” 没等郑驰乐继续说话,丁开怀的声音就从外头传了进来:“师父,师父,王书记打电话来找您,叫你赶紧回去一趟!” 郑驰乐愣住了,转头看向老道人。 老道人说:“你回去吧,我再跟你师兄他们聊聊。” 郑驰乐走出门。 丁开怀已经在念大学,这会儿正放假了,正好在青花乡小学那边帮忙搞学习班,王季伦的电话就是他接的。 他一看到郑驰乐就说:“王书记的语气好像很凝重,说不定有什么大事呢。” 郑驰乐说:“我这就回去瞧瞧。” 王季伦给郑驰乐的是一张调令。 郑驰乐在延松这边满打满算,勉勉强强算是够一个任期了,要调走也算符合资格。不过谁都没想过他会调走,毕竟从青花乡乡委走到延松县委,谁都看得出他为这边花了多少心血。 这边的场面才刚刚打开,他这时候离开那不是白瞎了前面的经营? 王季伦想不通,但调令是上头发下来的,到了他手上以后就算是定数了,他没法把人强留在延松。 但是仔细一看调令王季伦又纳闷了。 如果是高升就算了,王季伦会给郑驰乐一百个祝福,可调令上的地方没比怀庆好到哪里去:是奉泰。 怀庆在沈其难和方海潮的合力推进下,这两年发展得非常快,紧跟在永交后面开始腾起。怀庆、永交、奉泰、锦丰四个边缘省份,永交被关振远推上去了,锦丰借着沿海的优势逐步站了起来,怀庆紧跟其后。唯有奉泰这边旧的问题没解决,新的发展都跟不上,处境非常尴尬。 郑驰乐被调到奉泰省,虽然直接给了个县委书记,算是升了官,可这不是把人搁在火上烤吗?谁都知道那边排外严重,郑驰乐一个空降兵直接当上县委书记,年纪又那么小,想想就知道要开展工作会有多困难! 王季伦在看到郑驰乐调任的地方时他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急得都快上火了,匆匆把郑驰乐叫了回来。 郑驰乐很快就回到县委。 他听到王季伦的话后眸光一沉。 在王季伦的劝慰中拿走调令,郑驰乐回到住处取出口袋里那个松果。 葫芦居士离开时也有松鼠送他松果,然后葫芦居士就成了开国那位最高首长的随行医生,参与了华国那场最重要也最惊心的建国大业。 这份调令来得突然,但意外地没让他感到苦闷。 他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找突破口。 也许这正好是个机会。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次调动,还是得去弄清楚是谁想针对自己。 郑驰乐第一时间给关靖泽打了电话。 关靖泽听完后脑袋里突然有些空白。 郑驰乐安抚:“这也挺好的,我正好去奉泰那边锻炼锻炼。” 关靖泽恼怒:“哪里好了?那是奉泰,你知道奉泰和怀庆隔得多远吗?” 郑驰乐说:“我当然知道,可调令都下来了,不接受也没办法。”他顿了顿,“但我想知道这调令到底是谁的意思,你过来一趟吧,我们好好理一理头绪。” 关靖泽猜测:“奉泰那边的话,叶沐英不是在那吗?指不定是叶家那边的手笔。”他拿起一边的外套,“你等一等,我马上就过来。” 第十九章 义诊 关靖泽到延松的时候,吴弃疾和赵开平早就到了。 吴弃疾是担心郑驰乐。 吴弃疾人脉广,听说郑驰乐的情况后就找首都的老朋友们打听。没想到一打听还真有人注意过这件事,对方正好接触过经手这事儿的人,种种蛛丝马迹都把源头指向了关家。 而且据他这位老朋友透露,这次调动应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备的,否则不会下得这么巧。 郑驰乐才刚听完吴弃疾说打听来的消息,关靖泽就开门了。 郑驰乐将吴弃疾打听来的事情转告给关靖泽。 关靖泽皱眉,“这不可能。” 明显是不相信。 吴弃疾心思通透,从听到“关家”开始就把整件事情理清楚了。 也没什么好想的,无非是关家那边想拆开郑驰乐和关靖泽。 他知道这不肯定不是关振远的意思,关振远对郑驰乐的关怀,比之对关靖泽也差不到哪里去,只差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肯定不会把郑驰乐放到那样的位置去。 最大的可能性是关老爷子知道了。 能够在关振远眼皮底下这么干的除了关老爷子就没有别人了。 吴弃疾说:“我找关老哥问问。” 他走到书房打电话。 关振远很快就接听。 在听说郑驰乐的情况后,向来稳重的关振远几乎跳了起来:“你说有人把郑驰乐调去奉泰?”他的声音慢慢平稳下来,“我想起来了,年前老爷子好像提到过这件事,我去问问他。你让乐乐和靖泽先别急,我问清楚再说。” 吴弃疾点点头,挂断后正要把关振远的意思转告给郑驰乐几人,却突然听到有人敲响了门。 郑驰乐出去开门。 冬天已经接近尾声,延松还是簌簌地落着雪花,门外的世界依然雪白一片,只有远处的群山渐渐露出点儿新绿。 敲门的人穿着长外套,脸色糟糕得很,像是赶了老半天的路,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疲惫。 不是回首都过年的贾立又是谁? 在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穿着军服的人,居然是关靖泽的二伯关振衡! 郑驰乐连忙说:“关哥,进来坐。” 他喊关振远“姐夫”,按照辈分来说确实该喊关振衡一声“关哥”。 关振衡脱掉军帽跟着他走进屋里,见到关靖泽、吴弃疾几人都在,顿时明白了:“你们都听到消息了?”他看向郑驰乐,“我是说关于你调动的事情。” 郑驰乐点头:“我已经拿到调令了。” 关振衡落座,对郑驰乐和关靖泽说:“从老三跟老爷子重归于好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老三那么出色,老爷子一旦看进眼里了,肯定想让其他事都为老三的仕途让道。乐乐你继续在这边发展,相当于是在跟靖泽平分资源,怀庆这块蛋糕本来就不大,他肯定是觉得你们挤一块未免太浪费了。乐乐,这肯定不是你姐夫的意思。” 郑驰乐说:“我这段时间也在想这个问题,奉泰远是远了点,但是个很适合我的地方。我这人就是喜欢忙一点,那边发展步伐比较落后,能做的事情也多。我的理论基础本来就不及靖泽扎实,正好可以再好好磨一磨。” 关振衡说:“你没怪老爷子就好,老爷子就是这脾气,拗起来谁都劝不来,这也是我出来单干的原因。” 关靖泽说:“这事就不能改了吗?” 关振衡说:“调动不是儿戏,调令都发下来了,变动的几率不是很大。怎么?靖泽舍不得乐乐了?也是,你们俩一直都黏糊得很。” 关靖泽说:“也太突然了。” 关振衡说:“我仔细打听了一下,这事其实在年前就已经有苗头了。奉泰那边的医疗定点方案一直没能贯行下去,乐乐又把这一块做得特别好,在淮昌、在怀庆都负责过这方面的工作,而且在医学这一块人脉很广。奉泰那边年前找卫生部要人,卫生部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然后乐乐的任期刚好满了,卫生部就把主意打到乐乐头上来——老爷子这么做也是顺水推舟。” 郑驰乐知道关振衡说的是实话,因为这些情况叶沐英跟他提到过,关靖泽的舅舅也跟他提到过,说起来都是烦恼不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奉泰有不少少数民族聚居地,有些地方甚至信“巫医”、“萨满”而拒绝医生进驻,很多政策都没法推下去,非常棘手。 郑驰乐已经不止一次跟叶沐英在信上讨论过这个问题,也没少向其他人请教,不过由于没有亲自去了解过实际情况,很多想法还非常虚。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已经习惯了以事实和数据为基础去做事,没有事实和数据他不敢夸夸其谈地说大话。 想到奉泰那边的各种困难,郑驰乐反而被激起了斗志。 他对关振衡说:“关哥放心,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也是个机会。” 关振衡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我总算明白老三为什么那么喜欢你这个小舅子了,你实在很讨人喜欢。我儿子也在那边军区,要是有机会的话你们应该会成为朋友。还有你们这一辈的叶沐英、孟桂华、许国成都在那边,你可以跟他们好好认识认识。” 郑驰乐也笑了:“叶沐英、许国成我都认识了,还经常写信呢,孟桂华倒是只听说过,没机会认识,要是能碰上的话一定会交个朋友。” 关振衡说:“在我们和你们中间——就是三十岁左右那一批,今年下去一个厉害人物,他叫贺正秋。这人跟方海潮一样是早早就在首都挂了号的人,你有什么事可以向他请教一下。” 关振远那批人里面比较拔尖的都已经进了首都,下一茬也慢慢冒头了,这个贺正秋就是其中一个。贺正秋背景不算特别强,搁在首都甚至有些寒酸,但他的老师一个两个都是厉害人物,从小到大走过来,织起的人脉网已经大得惊人。就在大伙都以为他接下来会去华中省或者三大“小中央”省份的时候,贺正秋居然自动要求去奉泰! 贺正秋给的理由很简单:奉泰更需要他。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贺正秋去了奉泰却是事实。 郑驰乐听说过这个人,闻言顿时振奋起来。 关振衡继续介绍了一些奉泰的其他情况。 关靖泽一直在一边听着,临到他起身告辞才说:“二伯,我送你出去。” 郑驰乐看了关靖泽一眼。 关靖泽也回看他,然后站起来送关振衡出门。 关振衡知道关靖泽是有话要跟自己说,所以由着他跟自己在街上走了一段路。 等离郑驰乐住处远了,关靖泽终于开口:“二伯,是爷爷让你来的吗?” 关振衡没说话。 关靖泽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 关振衡的所有观点都保持“中立”,甚至还不时地批判老爷子的做法,可他说的所有话都是在劝郑驰乐接受这次调动并理解老爷子的决定。 他是来劝郑驰乐去奉泰的,搬出需要郑驰乐去那边的理由、搬出在那边有多少跟郑驰乐志同道合的人、搬出去奉泰的机遇与挑战。 如果说郑驰乐之前犹豫的话,在关振衡来这么一趟之后肯定拿定主意要去奉泰。 关靖泽很快就推断出关振衡的来意。 关振衡知道关靖泽几人都不是傻子,所以也没准备否认。 他转身看向关靖泽,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和乐乐的事情,老爷子知道了。” 关靖泽一怔。 关振衡说:“这一点我是支持老爷子的,靖泽,你姓关,就像我一样。即使我自己出来单干,身上的“关”字标签也是撕不掉的,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了,我在军中的发展跟你爸在仕途上的升迁都是相互呼应的。你平时做事时用了关家这个招牌,也有义务为关家做点事——至少不能将关家带入困境。老大的事情对家里的打击是很大的,老三能出头是因为他能力过人,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比叶仲荣、梁信仁走慢了一大截,要想走到那个最高的位置已经不可能了。如果你跟乐乐的事在闹出来,对你爸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对你自己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对关家的影响更是难以估量!关家的根基本就不如其他家族,要是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不要说什么你们只想彼此相爱,既然你出生在关家、既然你们选了这条路,你们就要负起责任来。没有人是孤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顾自己而不考虑其他,不仅不成熟,而且非常自私。” 关靖泽沉默下来。 这些事情他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考虑过,可他怎么都放不开郑驰乐。面对从小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关振衡,他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关振远接纳得那么快,他一直觉得这条路会非常顺遂,而关振衡这么一说他明白关振远接受他和郑驰乐的关系有多难得。 这昭显了关振远对他这个儿子宽容、包容的爱。 相反,他这个儿子并没有为关振远考虑过,也没有为刚刚遭受一场风雨才两三年的关家考虑过。 在这一方面他做得很糟糕。 关振衡拍拍他的肩:“让你们分开一段时间,并不是要彻底地拆开你们,而是让你们冷静下来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你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很多时候做事可能不会想太多。这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是老爷子,下一次可能是别人——你确定你们已经做好面对一切困难的准备了吗?” 关靖泽不说话了。 关振衡说:“乐乐看得比你清楚,他估计在拿到调令之前就开始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就算老爷子不这么做,他迟早也会跟你商量这件事。他应该不希望走在你后面,也不希望和你相争,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调离延松,或者说调离怀庆。” 关靖泽说:“奉泰也太远了。” 怀庆和奉泰刚好是华国的两个对角。 关振衡说:“如果你们连距离都克服不了,将来能走多远?” 关靖泽被说服了:“我明白了,谢谢二伯。” 关振衡摆摆手:“回去吧,这几天你们还可以好好处处。” 他戴上军帽,健步前行。 家族与家庭的责任,即使是他也无法摆脱。 关靖泽和郑驰乐能不能走下去,得看他们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或者说能坚持到什么程度。 他心里其实非常矛盾,既希望他们能好好地在一起,又不想他们遭遇太多磨难。 两个孩子他都喜欢,正是因为喜欢,才不忍心他们自断前程。所以他被老爷子说服了,出面来当这么个说客。好长辈已经有关振远在当了,总要有人来敲打敲打他们。 未来会走向哪儿,最终还是得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希望一切顺利。 关靖泽回到郑驰乐住处时郑驰乐几人也谈过了。 吴弃疾何等敏锐,关靖泽都能察觉关振衡的来意,他自然也能。 吴弃疾已经从关振衡的态度出发给郑驰乐推测出整个关家的态度。 贾立在首都就听说了这件事,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又路遇了关振衡。所有事情一串起来,让他明白郑驰乐正遭遇着怎么样的变故。 贾立不知道郑驰乐和关靖泽的关系,只觉得气愤。 郑驰乐在延松这边做了多少事他是最清楚的,关家就这么把他调走,他很难不往恶意里揣测:关家是不是觉得郑驰乐比关靖泽还要出色,抢了关靖泽的风头? 听到吴弃疾的分析,贾立说:“去奉泰就去奉泰,我也提交调职申请,到时候我也跟过去。乐乐,你的县委里有我的位置吧?” 郑驰乐有点感动:“贾哥你能来帮我当然最好。” 关靖泽回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贾立可以申请跟郑驰乐一起调动,他却不能这样。 柳泉这边还有很多项目是他一手负责的,市里的各项工作也刚刚步入正轨,郑驰乐走了,能扛下来的就只有他了。 他不能跟着走。 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能为郑驰乐做的事少之又少。 关靖泽说:“我们这两天得商量一下这边的事怎么交接。” 贾立讽道:“这么快就想着接盘了?” 关靖泽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知道关靖泽很难接受这件事,所以很明白关靖泽说出这样的话在心里挣扎了多久。 他说道:“这个确实得好好商量,正好师兄也在,能给点意见。” 吴弃疾点点头,没有异议。 于是在延松的最后两天,郑驰乐都花在工作的交接上面。他逐个找回参与各个项目的人,开了一个又一个小会。 也不知是谁把他要走的消息传了出去,他每次来回都会被人给堵住,一遍遍地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走。郑驰乐在每个人脸上都读出了不舍,因此耐心地给每一个人回应。 消息传得更广了。 不知不觉间,郑驰乐的家门口开始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土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自家熏的肉、自家酿的酒、自己晒的干货……等等等等,什么都有,还附着一封封或长或短的信,打开一看,写的都是不舍和祝福。更有在他门外守上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跟他说上几句话的淳朴乡民。 郑驰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笑着接受每一份善意。 正巧这时候有个省报的记者回乡探亲,他叫常文星。 常文星见到延松的人几乎都会往郑驰乐住处那边跑,一下子就好奇了。在了解过情况后他对着那难得一见的画面一次次按下快门,然后找上郑驰乐想给他做一次采访。 常文星的理由很充分:“这几年‘资本风’刮过来了,腐败的风气在不断滋生,整个官场吃喝拿卡成风,看着就让人痛心。这种时候正需要正面的报导去引导,请放心,我不会夸夸而谈,把言过其实的东西也写上去。要是你有顾忌那就算了,这也是媒体正在面临的悲哀现状之一,真正做得好的怕夸!因为很多人一被夸就成了出头鸟,整天被人盯着找碴。但是如果人人都这样就没法立典型、树榜样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考虑一下。” 郑驰乐笑着说:“常大记者真是口才过人,说得我感觉自己不被你夸一夸都罪大恶极。” 常文星一听他语气就知道有戏:“那郑部长接不接受这次采访?” 郑驰乐说:“行,不过让我说经验,说做什么事、说怎么做、说在实践里头得到过怎么样的教训,都可以,其他的尽量不要多提。” 这想法跟常文星一拍即合:“这年头就是假大空的虚话说太多了,真正的好报道,应该是可以教给人经验、可以给人启迪!我虽然不敢说自己写的报道一定很好,但我会按照这个标准来要求我做的每一次采访。” 常文星是行动派,他跟郑驰乐约好时间,马上就跑回家准备采访事宜。 郑驰乐留在延松的最后几天过得非常充实。 在省报付梓的那一天,郑驰乐正好搭上了南下的列车。 从怀庆去奉泰没有直达的列车,只能搭乘纵向干线经过中央省、华东省抵达定海省,然后再定海转乘横向干线经过华南省抵达云淀省,再从云淀省省会搭乘省间列车转到奉泰。 光是坐车就得花掉郑驰乐将近三天的时间。 这还是中间绝不停歇的结果。 幸而郑驰乐的旅途并不孤独,因为列车途经华东省时上来一批明年六月即将毕业的医学院学生,他们正巧是去奉泰那边实习的。郑驰乐和他们攀谈过后才知道他们之所以决定跨越半个华国去奉泰支援那边的医疗,是因为贺正秋的动员。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华南那边也还有一批人会过去,这是他们一早就约定好了的。 还没见到贺正秋其人就了解到这样的事情,郑驰乐不免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没等他细问,毕业生们就忙碌起来,好像在准备在火车上搞什么活动。 郑驰乐更好奇了:“你们是准备做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毕业生说:“我们准备在火车上搞次义诊,过年正是客运高峰期,车上人多得很,肯定有不少需要看病的人。我们想去跟列车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我们借这个机会练练手。” 郑驰乐讶异,然后赞叹:“这想法很不错。” 那人说:“也不是我们想出来的,首都医学院知道吗?他们开始下乡后往‘华夏之舟’上介绍说他们那边每个月都会搞一次义诊,流程也写得很清楚,还有人连载义诊心得,记录了不少病例。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帮我们积累更多的临床经验,所以才想效仿一下。” 华夏之舟就是在当初华国使馆被炸之后建立的大型交流网站,其中的医学板块把以前的医学论坛兼并了,发展得非常好。虽然这时候的互联网还很单调,连张图片都不多见,但人类渴望交流的本能是不会变的,特别是大学生这个走在时代尖端的群体,他们活力最旺盛,也最热衷于分享自己所掌握的信息。 有人在华夏之舟连载义诊心得的事情郑驰乐早就知道了,毕竟医学这一块他还兼着管理员的身份。 当初为了鼓动更多人展开交流,他还专门设立了临床交流板块,往上面扔了不少整理出来的病例,义诊心得就是出现在那儿的。 看到有人果真受了影响,郑驰乐心里说不高兴是假的。 他简单地跟对方表明自己的医生身份,悄然加入了这次义诊活动。 刚过完年,很多人大鱼大肉地吃,肠胃方面的问题就是最普遍的现象;再来就是一些常见病,头疼感冒咳嗽咽干口渴之类的,郑驰乐闭着眼都不会断错。 真正身体很糟糕的人,几乎是见不着的。 没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巧,就在郑驰乐以为这不过是次简单的小型义诊时,就被他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病例。 第二十章 焦海 这个病人并不是郑驰乐第一个去接触的,而是华东省医学院一个实习生先发现。 病人已经五十八岁,他说在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几万只虫子在爬,撩起衣服一看,也确实被他挠出了好几道血痕。更让他难受的是头面部同样也有这样的症状,特别是鼻孔,总感觉有虫子在啃咬着,时而像蜈蚣、时而像蚂蚁,痛苦极了。 说话期间他好像又发作了,托着手臂拼命挠了起来。 实习生让病人忍一忍,坐下来让他摸摸脉。一摸实习生就发现这人的脉象想木头浮在水上一样,很好找,轻轻一按就有了——但用力一点反而没了。 这就是典型的浮脉,浮脉主虚。 实习生再仔细地问了其他情况,综合脉诊、五官诊、问诊等等方面得到的信息,下了断论:“您身上痒是因为受了风,应该祛风。” 病人说:“你断得倒是准,不过这结论早就有人给我下过了,药也吃过了,还是痒!连西洋人的劳什子检查我也做了,也不是真有虫子,啥事都没有。” 实习生要来对方用过的方子,顿时发愁了。 他能想到的药方对方都已经试过了,他根本就没别的法子。 郑驰乐正巧也在这个车厢,他正给一个久咳不止的病人看病。 这病人这会儿咳得并不严重,只是偶尔会轻轻地咳两声,郑驰乐却瞧出了不对劲,主动上前问诊。一问之下果然有不对,因为她这种咳嗽已经持续两年多了,特别是到了秋天,一旦咳起来没两三个月好不了。 久病成医,这妇人对郑驰乐说起以前那些医生给她开的方子,每道药的用处都说得头头是道。 郑驰乐微笑地听着,等她讲完了才说:“这些方子都用得对证,但只大多只是对了部分的证,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到了那个时节您还是会发病。” 妇人说:“这也是没办法的问题,治标难治本!” 郑驰乐说:“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听听看行不行。” 妇人说:“小医生您讲!” 郑驰乐说:“我们都知道春天是生发的时候,夏天是生长的时候,春夏一般都是湿润;而相对的,秋冬都比较燥,一燥就干,我们的喉咙和呼吸道最先感觉到,所以就会咳嗽。您这种情况就是典型的燥咳,治疗的思路应该就是去燥,这点应该是没有争议的——这个燥应该怎么去才是该考虑的问题。” 妇人点点头。 郑驰乐说:“其他的方子您也用过了,成效不大。我觉得您可以试试辛温润燥的办法,具体的药方可以是小青龙汤。” 妇人疑惑:“本来就燥了,还用辛温能成吗?” 郑驰乐说:“刚刚我说了春夏湿润,所以不会生燥。这里就是挪用了这个思路,可以说是‘欺骗’您的身体,用辛温药物给它营造一种正在处于春夏时节的感觉。体内的春夏到了,燥自然而然就去了。这其实是我们老祖宗治病最常用的方法,最大地借用我们身体本身的自我保护能力,将病痛赶出去。” 妇人说:“听着很有道理。” 而且讲得很浅显易懂,就连周围的人也听明白了。 妇人朝郑驰乐道谢,算是结束了这次问诊。 其他人觉得郑驰乐靠谱,不由主动说了些情况来问郑驰乐,郑驰乐做惯了这种事,一一给予耐心的解答。 他讲得简单又透彻,不懂医的人都能听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没一会儿他身边就围了不少人。 甚至有人问起最近由冬转春了,该吃点什么才好。 郑驰乐笑着说:“要问该吃什么的话,这学问就大了。要是想要最简单的秘诀的话,那就是‘春吃甘,病不沾’。春天肝气盛,容易心情不好,脾气暴躁,那我们吃点什么呢?甜的,一般人吃了甜的心情也会跟着甜,整个人都高兴起来,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吃甘可以健脾,脾胃是主消化的,脾胃好,消化好,人的劲头也足。春天也有不能多吃的,不能多吃酸的东西,酸是入肝的,本来肝气就盛,你还多给它点酸,那不是火上加油吗?所以省酸吃甘,就是最简单的吃法了。” 郑驰乐刚回答完“吃什么问题”,就被碰上疑难病例的那个实习生给拉了过去。 实习生已经瞧出来了,郑驰乐的医术很好,至少要比自己高! 他把老人的病情告诉了郑驰乐。 郑驰乐听完后摆出了凝重的神情,走到老人面前说:“可以让我给你看看吗?” 老人很配合:“没问题,我瞧瞧你能说出什么来。”说着他又开始痒了,使劲抓自己脖子。 郑驰乐观察着老人的动作,然后脸色摆得更沉凝:“你的情况不乐观。” 老人说:“你说说,怎么个不乐观法?” 郑驰乐说:“我先给你检查检查。” 老人点点头。 郑驰乐给老人翻了翻眼睑,有检查了老人两耳、咽喉、头颈各处,最后沉重地对老人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你这不是小病。” 老人急了:“那你倒是给我说说,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驰乐说:“痒只是小事,问题在于其他症状。” 老人说:“我怎么没感觉?” 郑驰乐说:“如果生病后每个人都能有感觉,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到了癌症晚期才被人发现。” 老人脸色一变:“你是说我得了癌症?” 郑驰乐语气严肃:“癌症不一定,但……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偶尔有意识混乱、晕眩、耳鸣的症状?” 老人脸色更加不好:“确实有。” 郑驰乐说:“这些症状往往会被误以为是老年病,事实上在你这儿并不是!因为你的脉象有异常,而且你有视乳-头水肿——视乳-头就是你眼睛里那块突出的肌肉,这往往又会被认为是视乳-头炎,但视乳-头炎的隆起一般不超过三个屈光度,很早就会造成视力障碍。但你的视力显然还很好,所以你这是视乳-头水肿,颅内肿瘤的征兆之一。综合种种症状,你很可能长了颅内肿瘤。” 郑驰乐说得有理有据,还抛出一个又一个的术语,听得老人有些迷茫,但偏偏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放-屁!这怎么可能!我脑袋里要是长了瘤子,我铁定从火车上跳下去不活了,省得拖累儿女!” 郑驰乐耐心地说:“您还是去找个医院检查检查吧。” 老人说:“检查什么?不去!怎么我都不去!”说着说着他突然老泪纵横,“要是我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在医院里过,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郑驰乐说:“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多让你的儿女伤心?” 听到儿女两个字,老人坐回位置上,用手掩住脸默默地哭。刚刚郑驰乐给人治病的时候他也注意过了,郑驰乐确实是很厉害的医生,被郑驰乐那么一诊断,他整个人都心灰意冷。他哭了一会儿,难过地说:“他们忙,他们忙正事忙不过来,跑医院,去别的地方求医,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要是真的要住院挨刀子,甚至一病不起,要靠输营养液续命,天天对着四面白墙,我真的是不想活了。” 其他人听着也有些唏嘘。 尤其是岁数大的,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身子骨健康还好,能帮忙做点活儿,儿女不嫌弃,等老了,一身病痛,简直就是拖儿累女。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不能怪自己儿女,毕竟儿女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伺候在病床前。只是一想到晚景凄凉,心里哪能不难受! 郑驰乐却笑了:“老大爷,您还觉得身上痒吗?” 老人一怔。 刚刚他一下子被“脑瘤”给吓蒙了,身上的痒意突然间统统消失。 郑驰乐说:“您这种情况,跟我们说的‘疑病症’很像,所谓的疑病症就是明明没有病,却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种症状,对证吃药又治不好,病情反反复复地出现,心里就更急。一急,又觉得自己的病变得更严重,于是更想找到治疗的办法。可本来就没病,什么药能治好?只会白白地耗散自己的体能。” 老人说:“你的意思是其实我什么病都没有?” 郑驰乐说:“不,您确实有病,不过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心病。刚刚您受了惊吓,反倒把疑病症压了下去,你感觉到的‘病征’也随之消失。我说过,春天肝气盛,容易心情不好,您本来就为这些事情郁结在心,再碰上这样的时节,所以就犯病了。现在您虽然好了,但这种情况也许会再次发生,除了用药之外,您还应该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你的儿女,并且把你心里担忧的、害怕的、不愿遭遇的东西,统统告知您的儿女,沟通是最好的良药,你‘闭关锁国’,自己在那里闷头瞎想,只会把自己闷出病来。” 老人沉默良久,点点头说:“谢谢你,小医生,我回去后会好好跟我儿子他们谈谈。他们忙,我不能再这样给他们添乱。” 郑驰乐说:“儿女爱父母应该像父母爱儿女一样,天经地义,甚至接近于本能。您既然渴望得到他们的关心,就应该坦白地告诉他们,就算再忙他们也会抽出空来陪你吃吃饭、散个步。” 想到自己的儿女,老人脸上顿时有了光彩:“他们都是有出息的人,平时都有要紧事要做。”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叹息起来,“我想着他们忙,就不念叨他们回家来了,没想到这还能把自己弄出病来——还是没病装病!” 郑驰乐纠正:“您不是没病装病,而是确实受过风、有过轻微的症状,然后疑病症开始出来捣鬼,您才会被迫到处求医。这不是您自己能控制的,不能说是‘装’。” 老人被他这么一安慰,心里好过多了。他问道:“小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要是再犯病了也可以找你。” 郑驰乐继续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叫郑驰乐,您叫我小郑就行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留个电话,等我安顿下来我就把我的号码告诉你,到时候有什么事儿你也能找我。” 郑驰乐会这么主动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看得出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个相当寂寞的老人。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郑驰乐还是能从老人的眼泪里面感受到他对儿女的关心是多么渴望。 这种渴望把老人折磨得痛苦不已,他开始觉得自己患上了某种疾病,但潜意识里又觉得这种疾病不能太重,因为他不想真的拖累儿女。 老人在某次受风后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发痒,正好又郁结无比,于是慢慢地觉得这种痒痛的感觉正在日渐加深,并且越来越严重。 郑驰乐能体会老人的想法。 幼年时儿女想获得父母的关注、迈入老年后父母想获得儿女的关注,这都是人性之中最本能的一面,硬是要去压抑它,只会压抑出病来。 郑驰乐说:“或者没什么事儿但想找人说说话,也能打电话给我。不过我白天一般也有事,所以只能晚上或者中午打给我。” 老人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写给郑驰乐,然后接着问:“小郑医生你这是准备去我们定海那边吗?要是小医生你去我们定海那边的话,就由我来招待你吧。” 郑驰乐摇头说:“我不会在定海多留,我是要去奉泰。” 老人想起实习生的介绍:“你也是去奉泰那边实习的毕业生?今年六月才毕业?” 郑驰乐说:“不是,我是去那边赴任。” 老人讶异地看着他。 郑驰乐说:“我这次是调到奉泰去的,职位不高,在基层做点小事情。” 老人说:“年轻人到基层去是好事,奉泰那边条件虽然不好,但很能锻炼人!等小郑医生你到地方后得给我打个电话,我那两个儿子职位不高,但基层做事的经验还是有的,你要想请教什么问题的话我帮你去请教。” 郑驰乐也不推辞:“那敢情好,谢谢您了!” 老人说:“我谢你还差不多!” 郑驰乐说:“老大爷您休息一下吧,我继续跟他们去做义诊活动。” 老人点头,目送他离开。 休息时间郑驰乐再跟华东医学院众人聚首时,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就不太一样了,好像多了几分炙热。 郑驰乐笑着问:“怎么了?” 为首的人说:“你就是那个郑驰乐!” 郑驰乐说:“我一开始就报上了名字。” 其他人回想了一下,郑驰乐确实早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只不过他们都对这名字印象不是太深,一时没往那边想。 这会儿已经知道郑驰乐就是在延松那边组织首都医学院那批人义诊的领路人,一个两个都往郑驰乐身边围拢,为首的人更是说:“接下来的组织工作就交给你了,郑医生。” 郑驰乐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们医学院的人,怎么能越俎代庖?” 有人忍不住问:“郑医生你这次去奉泰做什么?做交流吗?” 郑驰乐摇摇头:“我是去赴任的。” 有人想起来了:“郑医生好像是党校毕业的,在延松那边本来就是走仕途的,管医疗卫生这一块。” 郑驰乐说:“是这样没错。” 其中有个人始终站在外围,由头到尾没说半句话,听到这里终于开腔:“你为什么要去走仕途?因为仕途比较风光吗?当然,弃医从政,说起来也许确实是好选择。” 郑驰乐第一次面对这种质问,并且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不满和质疑。这一点郑驰乐当初也犹豫过,不过事实证明即使走上了仕途,他也并没有放弃学医。而且他走上仕途的初衷,也并不是想抛开医术往上跑。 郑驰乐说:“在我十六岁那年,我跟着师兄吴弃疾去支援永交灾区。那时候永交的条件很不好,公路经常不通,信息闭塞,医疗条件也糟糕。在那种情况下遭遇洪水灾难,我们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作为一个医生,我们不眠不休也不可能救回所有伤者。但当时不仅仅是我一个医生,当时有从淮昌过去的医疗队、从华北过去的医疗队、从归化过去的医疗队……这所有的医疗队加起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队伍,所有医疗队齐心合力,一起帮永交熬过了那个难熬的难关。就是在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未来要走的路。我觉得我不仅要学好医术当一个好医生,还要把能够将每一份力量凝聚起来的方法学过来——而我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走现在这条路。” 郑驰乐这番话说得恳切又真诚,更重要的是他以往的作风也在印证着他的说法,因此没有人在说什么。 刚刚提问的那个人转身往外走:“我继续去义诊。” 郑驰乐注意到这人身材颀长,五官也长得周正,特别是眉宇之间藏着股英气,偏偏他身上又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漠。 更重要的是,这人对他有敌意。 郑驰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人注意到了,顿时出来和稀泥:“焦海就是这种性格,郑医生你别在意。” 听到“焦海”这名字,郑驰乐就想起来了。 中医世家焦家历代都出名医,焦海上一代是出了焦余亮,这一代好像也出了个“小神医”,名字正好就叫焦海来着。 大家年龄差不多,自己跟焦海有时候可能会被同行拿出来比较,这也许就是焦海对自己有敌意的原因了。 很少有人会喜欢常常被拿出来跟自己比长较短的家伙,郑驰乐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季春来整天把这个叫焦海的小子挂在嘴边,动辄说“瞧瞧人家焦海”、“你看人家多有能耐”、“你好像比不过人家啊”,那自己肯定会恨死了焦海。 郑驰乐马上就理解了焦海的想法。 他对其他人善意地笑了笑:“我们也去继续给人义诊吧。” 有了义诊这么个活动在,他们的整个旅程都变得充实起来。 转到第二趟车时华南省医学院的人也加入了队伍,并且很快就跟他们一起展开义诊。 等转了三趟车抵达奉泰省会,忙碌整个旅途的的每一个人下车后,看起来却依然精神奕奕。 他们是受贺正秋的鼓动而来到奉泰,一出发就遇上了同行的郑驰乐,一路上交流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每个人都对这次奉泰之行满怀期待。 他们觉得是个非常好的开端,一定也会有非常好的结果。 郑驰乐拿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月台,就看到接车那儿站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长得高,但很瘦,眉宇总是有着几分无奈和愁闷,却始终清正无比,昭示着他会永远会守着自己的原则不动摇。 是叶沐英。 郑驰乐知道叶沐英父亲已经被叶家放弃,叶母又改嫁,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叶沐英虽然有心上人,但对方是同性,这意味着他们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叶沐英需要忍受的痛苦实在太多太多了。 郑驰乐知道叶沐英的处境有多苦,所以他上前给了叶沐英一个拥抱:“叶哥,要你特意来接我我多过意不去。” 叶沐英犹豫片刻,伸手回抱了郑驰乐一下,就跟郑驰乐分开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笑道:“乐乐,你好像又长高了。” 郑驰乐说:“那敢情好,最好能长得比关靖泽那家伙还高。” 叶沐英说:“你跟靖泽恐怕从来没有分隔过这么远吧?” 郑驰乐说:“这倒是,不过不要紧,不是还能写信跟打电话吗?互联网上联系也是可以的。” 叶沐英说:“你们感情还真好。” 郑驰乐笑着说:“因为我们的想法比较相近。不提他了,我们先去吃个饭,叶哥你算是半个地主,算起来该你请我啊!” 叶沐英说:“没问题,走吧。” 郑驰乐说:“等等,我先跟其他人说一声。” 郑驰乐回过头跟焦海一行人道别,其他人见他有人来接,都爽快地跟他说再见。 只有焦海没怎么吭声。 可就在郑驰乐跟其他人一一告别完、准备和叶沐英一起离开时,焦海突然喊住他:“郑医生。” 郑驰乐回过头看他:“什么事?” 焦海说:“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跟你比一比。” 郑驰乐正色说:“如果你要跟我比谁治好的病人多,我可以跟你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谁的医术高低,我不能跟你比。因为医术不是我们用来证明自己的工具——它应该是我们用来救人的工具才对。” 听了郑驰乐的话后焦海脸色忽青忽白,最后他低低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郑驰乐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跟叶沐英离开。 第二十一章 约定 叶沐英向来敏锐,当然能察觉出焦海在针对郑驰乐。 他问起焦海的来历。 郑驰乐也不隐瞒,笑着把焦海的背景说了起来。 对于焦家这种正经的医学世家,郑驰乐还是很尊重的,他跟焦焦余亮通过几次信,对焦余亮这个宽厚的中年人很有好感。 别看他跟焦海一样大,以他真正的年龄来算,焦海对他来说就算当成晚辈也不为过,焦海那点儿小情绪他根本没放在心里。 因而在介绍完焦家之后郑驰乐还感慨说,“其实我早就听说过焦海这个‘小神医’,这次总算能好好瞧瞧他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了,中医式微,最需要的就是他这样的新生力量。” 叶沐英听得直发笑,“瞧你说得,好像你不是他这一代的一样。在你们医学领域里面,最有名气的新生代恐怕是乐乐你才对吧?” 郑驰乐说:“名气又不能当饭吃,我只希望像焦海这样的年轻人越多越好。” 叶沐英说:“谁不希望这样?就算是走我们这条路的,也希望能看到更多有朝气、有活力的新面孔。可惜就是……不说了,我领你去吃点好吃的。” 郑驰乐说:“沐英你怎么能把话说一半就不说了?不厚道啊!” 叶沐英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想到年轻人里面也不都是你们这样的好苗子,有些感慨罢了。等在奉泰呆久了你就知道了,这边有些风气简直让人不想多看。特别是一些毛头小孩,黄赌毒样样沾,他们整个家庭就毁了。” 郑驰乐听出了叶沐英语气里的无奈,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么悲观可不像我认识的沐英,黄赌毒哪儿没有?我们只要养成一发现就把它整-治掉的好习惯就成了,没必要上升到整代人都垮了的高度。” 叶沐英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只不过有些情况下你没法这么做得痛快。” 郑驰乐见叶沐英眉头里尽是化不开的忧虑,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法开解叶沐英。 他总觉得跟“前世”相比,叶沐英好像变了许多,至少在“前世”这个时候叶沐英还是意气风发的叶沐英,行事永远那么温和,笑容也让人如沐春风。 而现在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难道是因为他的心上人? 郑驰乐不想贸然提敏感话题,只能选了个自认为比较安全的问题:“伯母怎么样了?我记得你把伯母接过来这边一起生活啊!怎么有伯母在应该把你养肥点儿才对,怎么你看起来反而变瘦了?” 叶沐英脸色微微发白。 不过他很快就露出了笑容:“我妈她再嫁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可是连信仁都没提起过,你不要往外说。” 郑驰乐微怔。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正好问到了叶沐英的痛处。 郑驰乐说:“对不起,沐英,我不知道……” 叶沐英说:“没关系的,都过去挺久了。” 他本来是想在基层锻炼久一点,但为了让母亲有好一点的生活条件,他提前调出了省会。以他的能力和经验自然也可以胜任这边的职务,不过履历上就等于空了一大截,要往上走可能会有点麻烦。 没想到调出省会没多久,他母亲就改嫁了。 叶沐英继续说:“你要是没在招待所订房间,可以去我那边挤一晚,我那儿还有间空房。” 郑驰乐知道叶沐英家里的空房是谁的,想到叶沐英一心想跟母亲好好生活,到头来却骤然迎来母亲改嫁的消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当初听到郑彤嫁给关振远时的心情了。 回想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想着郑存汉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没有郑存汉的话他跟郑彤早就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了,所以他那时候恨得咬牙切齿的仅仅是郑存汉,任何假期都不会回去看那老头儿一眼,心心念念的都是上门去找郑彤。 结果真的找到了,却只觉得晴天霹雳当头砸了下来。 郑彤有了新的家庭、有了丈夫,甚至还有了儿子,没过多久他们家又添了新成员,一家人快快乐乐、和满又美好。 没有他呆的地方了。 郑驰乐当然不服气,他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出色、比谁都值得人喜欢,所以他躲起来大哭了一场之后就发誓要靠进淮昌一中。 事实证明他也考上了,只不过是第二名。 他永远都记得看到第一名的名字时的那种感觉。 如鲠在喉,噎不下,吐不出,连哭都想不起该怎么哭。 那时候他就盯上了关靖泽,关靖泽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关靖泽参加什么比赛他就参加什么比赛。 他们之间的胜负始终五五分,他赢过很多次,也输过很多次,相同的是偶尔看见郑彤出现在家长席位,郑彤都是为关靖泽而去的。 从这一点来看,从头到尾他都输得惨烈,一点赢面都没有。 即使重活一世、即使想通想透,很多话他依然没能当着郑彤的面问清楚,或者说即使他想问清楚,该问的也不是现在的郑彤。 因为这一回他们之间并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想要质问或者想要指责,都找不到真正应该质问、应该指责的对象。 所以郑驰乐理解叶沐英的心情。 面对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大概连半点责怪都不忍心加诸于对方身上。不能怨不能恨,只能一个人把伤心都藏在心底,任由伤口在心底最深处安静地溃烂。 郑驰乐说:“那我今晚就去你家住了。”他笑眯眯,“我先给你透个底,这会儿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不仅白住不给钱,你还得给我管饭啊!” 叶沐英也笑了:“这有什么问题,你要想住的话,给你住一辈子都成。” 郑驰乐高兴地说:“够义气!” 叶沐英带着郑驰乐去吃完饭,就领着郑驰乐回家。 因为跟叶沐英很熟稔,郑驰乐在叶沐英家里相当自在。他洗了澡后就跟叶沐英借电话:“沐英,我用用你的电话,没问题吧?” 叶沐英当然不会拒绝。 他还体贴地把空间让给郑驰乐,没在一边旁听郑驰乐的私人对话。 郑驰乐的电话是打给关靖泽的。 郑驰乐上火车那天关靖泽刚好被市里找去了,恰恰就错过了最后一面,他知道关靖泽心里肯定非常郁闷。 郑驰乐先问关靖泽那边的情况,等关靖泽说完了项目进展他才交待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分隔两地,关靖泽反倒没再处处计较了,听说郑驰乐要在叶沐英家住一晚也很平静。他说道:“沐英还不错,他跟梁哥交情很好,你跟他多往来一下也不错。不过你调动的事叶家那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你要不要跟沐英打听打听?” 郑驰乐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叶家是什么态度跟我又没多大关系,你这么上心难道还怕叶家那边觉得你关家欺负了我不成?” 关靖泽没有遮掩自己家做的事:“确实是你被欺负了。” 郑驰乐喊:“关靖泽。” 关靖泽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讲,顿时认真地抓好话筒:“什么?”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从开始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真正分出个输赢来,在怀庆那边我们一起合作,我心里也挺高兴,觉得就那样也挺好,我们就那么黏黏糊糊地走下去,等老到退休了,不用操心其他事了,就哈哈大笑地告诉所有人我们在一起一辈子了。到那时肯定有人吃惊也有人跳脚,有人怒骂也有人祝福,我想想都觉得挺乐的。” 关靖泽跟着郑驰乐那么一想象,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就那么黏黏糊糊地糊弄其他人大半辈子,等老得不用忙了就真正地携手,出门散散步或者坐在门前里晒晒太阳,想想都觉得相当美好。 他说:“这个主意不错。” 郑驰乐却说:“可你不知道,其实我挺不甘心的。” 关靖泽一愣。 郑驰乐说:“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大概算是找着了不甘心的根源——我始终还是想赢你一回。你二伯说得对,就算关家没有那么做,我也在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我都不愿意落在你后面——所以我离开怀庆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至少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说一句话了。” 关靖泽问:“什么话?” 郑驰乐说:“让我们比比谁走在前面。” 关靖泽说:“就算走到了前面不也有机会赶超?” 郑驰乐说:“所以我们来设个限期好了,每三年比一次怎么样?” 关靖泽说:“赢了有奖励吗?” 郑驰乐不乐意了:“怎么不问输了有没有惩罚?” 关靖泽说:“那好,就惩罚吧,”他摸着下巴,“要不惩罚就这样吧,输的人在下次见面时要按照赢的人的要求摆出任何姿势,一整晚都不能拒绝,你说怎么样?” 郑驰乐啪地挂断电话。 这家伙越来越不要脸了! 好得很,他非要让这家伙自打脸不可! 郑驰乐重新把电话拨回去,绷着脸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关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就这么说定了。” 郑驰乐又一次挂断电话。 他敲了敲叶沐英的房门,问道:“沐英,睡了没?” 叶沐英很快就回答:“没。”跟着门也打开了,他看着郑驰乐,“你是跟关靖泽打电话?” 郑驰乐说:“嗯,是。” 叶沐英说:“你们真是分开一天都不行。” 郑驰乐说:“哪有的事。”他拉过椅子坐在叶沐英床边,“沐英,我想好好跟你了解一下奉泰的情况,虽说我在过来之前就问过不少人,不过他们到底没你的了解这么深。你可不能藏私,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 叶沐英说:“那你今晚恐怕是不能睡了,因为我随便说说就能说上一整晚。” 郑驰乐很豪气:“不睡就不睡,只要你说我就听!” 叶沐英说:“那好,我跟你好好讲一讲。” 于是两人开始了漫长的夜谈。 到了凌晨五点多,本来就坐了三天火车的郑驰乐终于熬不住了:“不行,我得睡一会儿。” 叶沐英说:“睡吧。” 郑驰乐也懒得挪脚了,直接躺上了叶沐英的床。 叶沐英坐在床前安静地看着郑驰乐很快就进入熟睡状态的睡颜,呼吸几乎都慢慢地减缓,仿佛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吵醒他。 他觉得这一刻就像是老天的恩赐,赐予他这短暂而宁定的瞬间,让他可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郑驰乐。 从眉头到鼻梁,从鼻梁到颈项,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有多贪婪,贪婪到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 叶沐英伸出手想要触碰郑驰乐的脸。 这时外面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叶沐英怕扰了郑驰乐的睡梦,马上就快步走了出去,拿起电话接听:“喂,您找谁?” “是我,你二叔。” 居然是叶仲荣。 叶沐英连忙问好:“二叔,是家里面有什么事吗?” 叶仲荣那边静默许久,缓缓说:“沐英,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第二十二章 复苏 叶仲荣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准备将郑驰乐的事告诉叶沐英。 这两年来叶沐英的表现他也看在眼里,对于这个命途多舛的侄儿他慢慢也有些疼惜。 叶曦明、叶沐英都跟郑驰乐交好,叶仲荣觉得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特别是在郑驰乐突然被调到奉泰之后。 关家的做法让叶仲荣有些愤慨,但冷静下来以后就想到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叶沐英正好在奉泰这边,叶曦明也快毕业了,到时候让曦明也一起到让奉泰发展,他们三个同辈从这时候就一起打拼,往后还怕感情不好吗,即使郑驰乐始终不是叶家人,他们也已经有了实质上的兄弟情谊。 叶仲荣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郑驰乐肯定不会将自己跟叶家的关系告诉叶沐英和叶曦明,那就只能由他来开口了。 叶仲荣问叶沐英,“驰乐是今天到奉泰,你跟他见面了吗?” 叶沐英虽然惊讶叶仲荣会知道这件事,不过他老早就知道郑驰乐入了很多人的眼,也没往深里想:“见到了,乐乐还在我这儿,才刚睡下没多久。” 叶仲荣一听就知道他们在是聊了一整夜,见叶沐英跟郑驰乐感情这么好,他更笃定自己的想法:“我跟你说的事,你要保证不要告诉第二个人,在驰乐面前最好也不要透露半句,别让他知道你已经知晓这件事。” 叶沐英一愣,不是很明白叶仲荣的意思。他迷茫地推测:“二叔你要说的事跟乐乐有关?” 叶仲荣“嗯”地应了一声,思索着该怎么说出口。 这短暂的静默让叶沐英的心咯噔一跳。 他凝神等待叶仲荣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叶仲荣说:“沐英,驰乐他是我的儿子,你的堂弟。” 叶沐英像是被重物狠狠劈头砸来。 很奇怪地,他一点都没怀疑就完全相信了叶仲荣的话。 因为这跟线索一浮出水面,郑驰乐给他的熟悉感、郑驰乐为什么他打心里感到亲近,统统都有了解释。 原来他不是无端地想要靠近郑驰乐,而是因为郑驰乐本来就是他的亲人、本来就是他血脉相连的堂兄弟。 也许他对郑驰乐……不是那种感情吧…… 真的是这样吗? 连叶沐英自己都不信这个说法。 叶沐英用手捂住眼睛,觉得自己的脑袋隐隐发疼。 不,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叶曦明也是他的亲堂弟,他就从来没有对叶曦明有过那样的感觉。在叶曦明还在三叔的教导下走上歪路的时候,他甚至不屑跟叶曦明说半句话,要不是二婶韩蕴裳突然把叶曦明要过去养,他也许就那么冷眼看着叶曦明被纵容成不学无术的废物。 人人都说他很优秀,他正直,讲原则,做事面面俱到,提起来只有夸的,没有说不好的。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完美,有时候他可以说是非常冷漠的,这种冷漠没有表现在外,永远只藏在心里。 他这个人讲原则,是因为别人喜欢讲原则的人;他这个人正直,是因为别人喜欢正直的人。如果他跟他父亲一样为所欲为、如果他跟其他人一样自甘堕落,那么他就没有了继续往前走的权利。 事实上他心底住着的恶欲并不比别人少。 叶仲荣说的事不能证明他对郑驰乐没有那样的感情,只能进一步印证他是多么不堪的一个人。 即使知道郑驰乐跟自己有血缘关系,他依然对郑驰乐充满了渴望。 叶仲荣并不知道叶沐英的心正在被撕扯着,他只以为叶沐英是一时没法消化这件事,于是他娓娓说出自己下乡时的往事,以及后来一次又一次的阴差阳错。 叶沐英握住话筒,一点一点地听完那关于郑驰乐的过往。 郑驰乐的身世并不好,他以前就知道的。 在他知道的一切里面,郑驰乐是烈士之后,父母早逝,被好心的郑存汉收养,成了郑彤的弟弟。 叶仲荣的说法彻底推翻了它。 原来郑驰乐是郑存汉的亲外孙。 原来郑驰乐是郑彤的亲儿子。 原来郑驰乐的父母并没有死——只是要么不知道他的存在、要么不认他。 原来那个给予他向上的勇气的郑驰乐,是那样跌跌撞撞地长大的,郑驰乐少年时遭受的痛苦的折磨并不比他少。 郑彤嫁给了关振远,叶仲荣跟韩蕴裳结婚;郑彤有了佳佳,还有关靖泽这个继子,叶仲荣虽然没有儿子,但大概也快把叶曦明过继过去了;他们一个是郑驰乐的母亲、一个是郑驰乐的父亲,但又各自有各自的新家庭,各自有各自的未来。 郑驰乐花了多长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郑驰乐花了多长的时间才能够平静地喊郑彤一声“姐”、平静地跟关靖泽和关佳佳相处、平静地跟他和叶曦明相处? 叶沐英抓住话筒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那样的痛苦,他刚刚才经历完不久,因而感受得格外清晰。他已经成年了、已经懂得调整自己的情绪了,仍然久久缓不过神来,郑驰乐知道那一切的时候才几岁? 叶沐英不了解,但他猜郑驰乐一定很早就知晓一切。 他所看到的郑驰乐,必定是经过漫长而又痛苦的、充满挣扎的艰难成长,才能一点点成就出来。 郑驰乐身上的每一个闪光的地方,都应该是被磨难打磨出来的。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叶仲荣,却在向他这个侄儿说起这一切。 叶沐英很清楚自己二叔做事从来都有很强的目的性,这次会跟他坦言自己犯下的大错,绝不仅仅是想找人忏悔一下自己曾经那不负责任的行径。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二叔应该是想把事实告诉他,然后跟郑驰乐处得更好,以拉近郑驰乐和叶家的关系。 因为郑驰乐很优秀,所以连叶仲荣都上了心。 叶沐英安静地听着叶仲荣讲话。 直到叶仲荣说出“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会让曦明也过去”,叶沐英才捏紧了话筒,压抑着心头的愤怒喊道:“二叔。” 叶仲荣说:“沐英?” 叶沐英说:“你有什么脸让我跟乐乐好好相处!你有什么脸让曦明也过来!”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却稳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既然没尽到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责任、也没尽到一个父亲应该有的责任,就不该再在乐乐面前出现!你的每一次出现,甚至是我跟曦明的每一次出现,对乐乐而言都是一种伤害!” 叶仲荣沉默下来。 他知道叶沐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沐英的母亲刚刚改嫁,叶沐英应该对郑驰乐曾经的心情体会最深。光是母亲的事就将向来沉稳的叶沐英折磨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郑驰乐当初有过怎么样的心情。 所以郑驰乐不愿认叶家、对他这个“父亲”毫无好感,都是理所当然。 不管他有多想弥补、不管他有多少悔意,郑驰乐遭受过的磨难永远都无法消弭,郑驰乐尝过的灰心丧意永远都无法抹去,郑驰乐缺失掉的圆满家庭永远都无法补全。 他想要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却没有那样的资格。 叶仲荣闭上眼:“沐英,你就当没听到过这件事吧。” 叶沐英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按照医生以前的嘱咐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他不能有太激烈的情绪波动,因为他的某些神经特别脆弱,指不定会因为情绪的大起大落而发病。 叶沐英挪开挡在眼睛上的手,低声说:“我没法当做没听到。” 叶仲荣正要说什么,叶沐英却没给他机会:“我先挂断了,二叔。” 说完就结束了通话。 叶沐英把听筒放回原处,一个人推开门看着外面的晨景。 奉泰省会是华国的南边,春季的昼夜几乎恰好均分,不长也不短。这会儿天才刚刚发亮,灰蒙蒙的天际跳出了一点白光,像把正在出鞘的剑,准备把天地劈分成两半。 叶沐英死寂的心正一点点复苏。 他一直以为郑驰乐早熟、脾气好、能力高,连内心都比别人强悍,不需要任何人帮扶,他只要默默地在一边看着他往前走就可以了。 可在叶仲荣说出郑驰乐的身世时,他意识到郑驰乐也是需要人帮他做点什么的。 叶沐英突然就有了新的目标,他要振作起来,好好成为郑驰乐的帮手。他想看到郑驰乐往上走,走到越高的位置越好,他希望能让所有不看好郑驰乐的人、所有曾经没把郑驰乐放在心上的人看一看,他们错失的是多么出色的一个人。 叶沐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走回房间站在床前看了郑驰乐好一会儿,才转身走进厨房做两人份的早餐。 郑驰乐很快就醒来了,他睡得很沉,所以入睡的时间短也养够了精力。 从床上跳起来郑驰乐闻到了香味,穿上外套走出去,然后一眼就见到叶沐英在厨房忙活。 郑驰乐高兴地吸了吸鼻头,直夸:“香!真香!沐英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叶沐英说:“自己住久了,自然就锻炼出来了。” 郑驰乐说:“自己住久了这句话听着可真揪心,改天要是有机会,我也给你煮一顿好的。” 叶沐英说:“好,我等着。” 叶沐英煮的东西确实好吃,郑驰乐食指大动,很快就把自己那份扫得干干净净。 吃了睡了,就该分别了,毕竟郑驰乐还得去报道。 叶沐英倒是没有太多不舍,他又提醒了郑驰乐一些问题,挥挥手把郑驰乐送了出门。 郑驰乐总觉得叶沐英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不过叶沐英都赶人了,他也不好继续赖着。 他一个人去任地报道。 郑驰乐要赴任的地方叫隽水县,听着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其实不然。这地方是有名的穷山恶水,物产贫瘠,当地的歌儿直接就唱了——“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分平,人穷灾害多”。而且因为临近边境,比较混乱,大多数乡委都是由边防士官和当地人组成的,管理起来很麻烦。 郑驰乐早前就了解过情况,也不着急,他从省会坐了大半天的车抵达隽水县所在的大昌市,报道以后就直奔隽水县。 隽水县的县政府大楼很破旧,看起来就是年久失修的那种。大门口有个老汉在那里守着,乱哼哼方言小调,躺在老藤椅上眯着小眼儿嘬茶喝。 别看这隽水县地处偏僻,还真有个特色产业撑着,那就是茶,漫山遍野的茶,在这一带有不少人都是以种茶为生的。 喝茶也是当地人一种戒不脱的老习惯。 郑驰乐礼貌地上前问好:“老哥,这是隽水县政府吗?” 老人把茶壶儿拉离嘴边,抬眼瞧了瞧郑驰乐,说道:“外头这么大的字,你没瞅见吗?” 郑驰乐也不气,笑着说:“瞅见了,这不是想确认一下吗?毕竟这年头挂羊头卖狗肉的人那么多,不能光靠名字来认门啊!” 老人也笑了:“你这后生倒是有趣,这样的话都敢说。” 郑驰乐也不急着进去,反倒是跟老人攀谈起来。他没问别的事,只问老人的茶。 老人说:“茶自然是我们隽水的茶,不过这两年产量也少了。我们这边土地不好,茶的品质差,比不过其他县,渐渐地日子就不好过了。我们这儿的茶是越嘬越香,喝进去砸吧半天还能品到味儿,不过外面的人不喜欢,他们喜欢喝又淡又清的那些茶,喝起来就跟凉白开似的,没劲!” 郑驰乐说:“这倒是个问题,没市场的话产品就销不出去。” 老人瞧了他一眼,说:“后生你是来做什么的?瞧你细皮嫩肉的,看着就像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家子弟,是过来这边玩耍的吧?” 郑驰乐朝老人摊开双手:“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吗?” 郑驰乐的手指修长匀称,但指腹都长着不少薄茧,而且看起来手劲很足,一看就是常做事的人。 这不是一双顶漂亮的手,却是一双让人一看就喜欢的手。 宽厚,修长,有力。 老人识人无数,见到这么一双手多少也能推测出郑驰乐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问:“那你来我们隽水这边是做什么?” 郑驰乐正正经经地自我介绍:“我叫郑驰乐,这次是选调过来接任隽水县县委书记位置的。” 老人一怔,仔细地端详起郑驰乐来。 郑驰乐才二十二岁,看上去年轻得紧,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顶事的人。 老人说:“瓜娃子,别来耍我老头子了,去去去,去别的地方玩去。” 郑驰乐取出调令说:“市里都给我盖章了,您看看。” 老人接过去一看,果然有大昌市政府的红戳子。 他对郑驰乐观感还行,不过终究还是忧心郑驰乐压不住阵:“这就糟糕了,你这么小一娃儿,县委恐怕还得继续空下去啊!” 郑驰乐疑惑:“空下去?这怎么说?” 老人直摇头:“你不知道,我们这边主要是边防士官在管,大伙儿也只服气他们,县委这边想要发命令,难哟!上一任书记才做了几个月呢,就求爷爷告奶奶地调走了,其他人呢,也不愿调来,都说这边是问题县,人又穷又横!” 郑驰乐乐了,敢情关老爷子还给了他这么个有趣的地方。这老头儿对待瞧不顺眼的人的方式还真是一致,当初瞧他三儿子不顺眼,就把人扔到永交那种苦地方去。这回知道他打他孙子主意,也把他扔来这种全是老大难问题的地方,可真是用心良苦! 郑驰乐非但不觉得气氛,反倒还乐呵起来。 越是困难的境地,突破起来就越有成就感。 老兵油子他不怕,边疆地苦他也不怕,发展状态越原始,改变起来就越快。 郑驰乐说:“那您老怎么说县政府是空的?” 守门老人说:“整个县委都不在这边上班,他们都在自己的地头忙活呢,这边简直就是空置了。没办法,县政府这边的政策传不下去,想要管得住底下,就得去跟边防军合作。” 郑驰乐还是不恼,客观地评价:“边防军那边也是有心的,还肯帮管。” 守门老人冷啐一声:“呸!不是这样的,”他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在附近以后才继续给郑驰乐说出真实情况,“郑书记我跟你说,我们这边的边防军根本就是‘私军’,还是分属三家人的‘私军’,他们啊,能耐大上天了,隽水县就是他们的天下。” 郑驰乐笑了起来:“他们的天下也忒小了,只有这么个小小的隽水县,而且还得‘三分’!” 守门老人说:“我不能多说了,只能劝你别不知天高地厚,想跟他们硬着来。你初来乍到的,最好还是先服个软,好好跟他们打好关系,否则日子可就难过了。” 郑驰乐点头:“谢谢老哥您提醒,我晓得厉害的。对了,老哥,你叫什么名字?” 守门老人说:“我姓秦,叫我老秦就好。” 郑驰乐笑眯眯地改了称呼:“秦老哥,我先进去了。” 老秦点点头,目送他入内。 县政府果然是空置了,郑驰乐找到书记办公室是里面都堆了一层灰,文件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简直糟糕到极点。 郑驰乐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生气,捡起地上的文件扫了两眼。 不看还好,一看,哟,真是了不得。 瞧瞧这都是什么? “要致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响应号召,县委一致决定拔光茶树种果树! “要致富,先修路”,响应号召,县委一致决定由边防军抽调800人组成无偿修路工程队,为祖国做奉献,义不容辞! “要致富,大力发展招商引资”,响应号召,县委一致决定引进xx农药厂、xx造纸厂、xx化工厂等项目! 郑驰乐把散落满地的文件挑着看完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顿时明白前县委书记为什么会求爷爷告奶奶地要求调走了。 这简直是招仇恨的高手! 一句话拔光人家的财源,万一不成呢?谁来负责这里面的亏损? 想修路堆政绩,又想把工程款吞了,这是把人防军当傻子呢! 至于一项项招商引资项目就更不靠谱了,这家伙眼光非常精准,不是重污染的工厂他都不想建! 郑驰乐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要是有人敢到他家乡这么干,他不仅要把人轰走,还会拿麻袋蒙住这家伙狠狠揍一顿,揍得他没了半条命才算解气。 这种光知道追求政绩、根本没从长远发展的角度去考虑的无耻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别人的家乡就可以拿来糟蹋了? 郑驰乐把满办公室的废弃材料统统捡了起来,垒在桌上摆好,然后他捋起袖子开始打理县委。 隽水县县委的经费本来就少,这县政府又老又久,书柜的柜门都掉了半个,其他的也都摇摇晃晃地挂在那儿,风一吹就嘎吱嘎吱作响。 门窗也是,老旧得不得了。 而且这边根本没有配备电脑。 隽水县这么偏僻的地方,电话都只是勉勉强强能打通,哪能指望它有这么好的配备。 郑驰乐想到自己在隽水县这边至少得三年,于是他拿起电话找上了童欢庆,让童欢庆帮忙弄台电脑过来。 童欢庆家搞的就是这一行,在各地都有销售的点,销售网络已经铺得很开了。 童欢庆那边很有效率,大概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就有个中年大汉把电脑搬过来,搁下后中年大汉喘了口气,感慨道:“这么个豆腐块就得好几大千,后生你可真是舍得花钱啊!” 郑驰乐知道这是童欢庆就近找来送货上门的人,他笑着说:“工作需要,不能少。你放在这儿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能搞定。”他翻出钱包给了中年大汉搬运的费用。 买电脑的钱童欢庆早就已经帮忙先垫付了,毕竟他不可能带那么多现金在身边。 郑驰乐把电脑折腾好,又将整个书记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郑驰乐仔细一咂摸,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把柜子里面放着的一套茶具搬出来也洗了洗,然后跑去问老秦讨茶。 老秦也不吝啬,分了他老大一包。 郑驰乐烧开水给自己泡了一壶,坐在办公桌前悠然喝茶。 没想到他茶才喝了半杯,就有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闯了进来,粗着嗓子嚷嚷:“听说郑书记来了?” 第二十三章 机会 郑驰乐站起来,打量着来人。 这人跟胡树林、滕兵是一类人,年纪大概是三十上下,身上穿着绿色的军服,军帽却被夹在胳肢窝底下,头发剪得短平,衬得目光格外有神。 郑驰乐说,“我就是郑驰乐没错,你是什么人,” 那人拉过椅子,直接就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一口灌完热茶,抬起头盯着郑驰乐,“我呢,叫吴开山,是隽水人民武装部的头儿。直到你今儿过来,特意来给你接风的。” 郑驰乐说:“原来是吴部长,你们人武部有心了。” 吴开山说:“你们县委的人呢,有很多都被我们借了过去,所以看起来会空了点。你应该知道的,农忙时节马上就要到了,事儿多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改天就叫他们回来。” 郑驰乐说:“那就麻烦吴部长了,我这会儿正迷糊着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吴开山皱了皱眉。 郑驰乐的表现太镇定了,镇定得他摸不清这人的想法。 本来吴开山是不想跑这一趟的,可他有个了不起的老婆,他老婆可是念过大学、见过世面的人!他脑瓜不够活,但他老婆够聪明,碰上什么事儿他都会回家跟老婆商量。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贤内助,他才能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兵痞走到今天这位置。 这次他对上头派个毛头小孩过来很不以为然,但他老婆非常重视,还领着他在互联网上搜了郑驰乐相关的资料。 不搜还好,一搜,那可真是了不得! 这年头互联网上的信息当然不多,但他老婆电脑耍得好,没一会儿就把相关的东西都搜集起来了。 别看郑驰乐年纪小,人家早就出来两年多了,还搞成了“林下种植”和“大棚种植”两个有声有色的项目。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参与了多少,可看起来至少是个干实事的人! 吴开山跟妻子商量过后,决定来试探试探郑驰乐。 没想到郑驰乐小是真的小,性格却稳得很,要是换了别人,见到空空如也的县政府早就大发脾气了。郑驰乐却很沉着,跟他应和起来也看不出喜怒,明显是沉得住气的人。 吴开山抛出橄榄枝:“我们在隽水酒店开了席,想请郑书记去吃顿饭,不知道郑书记你放不方便?” 郑驰乐说:“还真有点不方便。” 吴开山一乐,心道正戏终于来了! 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沉不住气了吧? 他精神振奋:“怎么不方便法?” 郑驰乐说:“我还不知道我住哪儿,行李还搁在办公室里,哪能出去吃饭?” 吴开山说:“这有什么?”他拿起郑驰乐办公室里的电话就往外拨,“帮我找石头过来,对对对,让他来听。” 吩咐下去后吴开山就搁开了听筒,没一会儿,那边就传出把洪亮的嗓音:“头儿,有什么吩咐?” 吴开山等对方的大嗓门吼完才把听筒放回耳边,对那头说:“石头啊,你回来一趟,带郑书记去县委宿舍。让酒店开始做菜吧,你领郑书记放好行李我们就过去。” 那边“哎”地应了一声:“没问题!” 吴开山放下电话,对郑驰乐说:“这小子叫陈大石,负责县委的勤务工作,郑书记可以叫他石头。别看他块头大,做事利索得很,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让他去做。” 郑驰乐夸道:“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很爽利的小伙子。” 气氛相当平和,平和到让吴开山都快以为自己是来跟郑驰乐交朋友的了。 可他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吴开山问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道郑书记你的三把火准备怎么烧?” 郑驰乐被逗乐了。 他明白这人是来干什么的了。 这人是来试探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大概是前面的来的书记把他们搞怕了,他们得先确定他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虽说挺能理解吴开山他们的想法,郑驰乐却起了逗人的心思。 他摸着下巴说道:“我早就想好了,等我一接手隽水,我就要搞大的。” 吴开山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又是个一心想搞些假大空项目堆政绩的家伙吧? 他决定不耻下问:“怎么才算是搞大?” 郑驰乐一直在观察着吴开山的表情,闻言笑了起来,活像个不解世事的纨绔子弟:“当然是方方面面都要搞,首先要修路,但是县里没钱,没办法,只能征调你们人武部的兵了,这方面的工作还得吴部长你多配合县委的工作啊。” 吴开山的表情扭曲了。 郑驰乐慢条斯理地接着说:“第二把火当然是换掉现在的作物种类,我们这儿种茶没优势啊,别人都不爱喝我们这种苦不溜秋的茶叶,现在这些老茶应该统统拔掉,换些价钱好点的经济作物。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步就是要做好宣传和动员工作,所以吴部长你可得把你借走的人还我。” 还!还你奶奶个熊! 还你就是傻子! 吴开山只差没爆出粗口。 想到妻子说过不能直接撕破脸,他只能压着怒火问:“还有呢?” 郑驰乐说:“最后当然是招商引资,我们现在的发展太慢了,不去拉投资不行!找什么样的投资我也想好了,我们这边适合种芦苇,建个造纸厂正好,到时候既能解决接下来选种什么经济作物的问题,又能借助工厂提供的职位解决就业问题,而且还能创收,一石三鸟。”说到最后他带上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吴开山还是没忍住:“一石三鸟?什么鸟玩意儿!郑书记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这么搞,我吴开山第一个就不同意!隽水是个穷地方,供不起你们这样的人物,想要搞出政绩还是去别的地方吧!好走不送!” 听到吴开山的怒骂,郑驰乐笑了。 这样的愤怒让他感到欣慰,至少他要面对的不是为了私利而控制隽水县的老兵油子。 幸好这个人的血是热的,也是真心想为隽水县做点事儿。 是个想做事的人就好办了,不管他是为了谁的利益、代表着谁来出面,目标都是一致的。 郑驰乐站起来拍拍吴开山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吴部长先别着急,刚刚我说的都是玩笑话——我都不会做。”他也不多解释,只是掏出本搁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吴部长你对隽水比较熟悉,不如你帮我看看这地图有没有什么错处?” 吴开山一愣,不明所以地接过郑驰乐手里的笔记本。 郑驰乐给他往前翻了翻,指着前头画着的延松县地图说:“这是我上一个任地,延松。最后一张地图就是我离开时它的样子,上头的蓝色点代表已经完成的项目,红色点代表正在进行的项目,黑色点代表正在研究中的项目,上面的长线代表新建的公路——我做规划时呢,比较习惯用地图。”他把笔记本翻到第一页,“这就是延松最开始的样子,我在这里呆了两年,可以复原它每一个时期的模样。现在我刚来隽水,对这边的情况摸得不是很清楚,只是根据以前的地图和其他朋友的描述把隽水的地图画好,想看看你能不能帮我瞧瞧有没有错漏的地方。” 吴开山在郑驰乐的指引下草草地看了两页,就对郑驰乐的话信了大半,因为每一页上除了地图之外还有详细而简洁的描述。他对这方面的东西不是很通,听了郑驰乐的话后灵机一动:“一时半会我也没法全部确定下来,这样吧,这笔记本我先拿着,等我回去后好好比对比对再拿给你。” 郑驰乐本来就是为了拿出诚意给吴开山看,吴开山要拿回去细看的决定正中他下怀。 郑驰乐笑着说:“那就麻烦吴部长了!” 这时候陈大石回到县政府来了,见吴开山跟郑驰乐聊得挺融洽,登时热络起来:“郑书记,我领你去我们县委宿舍。” 南方楼房建得快,县委宿舍也是三层的楼房,而且有两栋。宿舍楼的楼梯设在中间,两边各有两户住户,满满二十四套房子,几乎都住了人。县委当然不只二十四个人,只是有很多都是当地的人,也就没有搬到这边来住,空宿舍还是有的。 郑驰乐的宿舍原本定在在第一栋楼的二楼,但他注意到一楼还有空房子,主动问道:“一楼那儿还有没人住的?” 陈大石说:“有的,不过一楼不太好,我们就给郑书记您安排在二楼了。” 郑驰乐说:“没什么不好的,我就住一楼吧。隽水这儿的治安行不行?” 陈大石拍着胸脯说:“别的不敢说,治安我们这边可是一等一的好,就算晚上睡觉不关门都没问题。” 吴开山倒是比较实际:“也还是有乱子的,我们这边临近边疆,不时会有偷偷过境的越南人,也抓过几个毒贩子。” 陈大石说:“我们这边的兵警都顶好的,好几个人立过一等功!” 郑驰乐说:“还真的挺好的,你给我说说吧。” 陈大石不由看了吴开山一眼。 吴开山知道陈大石藏不住话,也就点点头由他去了。 三人一起去隽水酒店,陈大石说得眉飞色舞,郑驰乐也听得认真。 吴开山管的是武装部,也属于边防军的一部分,军方和警方经常性地联合,边境守得很严,隽水的走私情况比其他地方要少得多。 不过代价也不是没有的,要加强警力自然得花钱,隽水县大部分财政支出都花在这一块上了,又没有个能顶事的行政领头人,什么项目都要不下来,自然也拿不到专款。 郑驰乐不觉得这样的方向有错,治安稳定是发展的前提,如果一个地方钱是有了,但人人都生活得提心吊胆,那也是虚假的繁荣,不值得追求。 吴开山在这一块上的能力已经体现出来了,那吴开山不擅长的方面正好由他来接受。 郑驰乐心底的规划慢慢明晰起来,没一会儿,隽水酒店就出现在他眼前。 说是酒店,其实也不过是三层的楼房,跟整个县城的平均建筑高度相差不远,装修得也简单,一看就知道不是搞面子工程的。 郑驰乐挺喜欢这地方。 他跟着吴开山走了进去。 吴开山说:“遵循上面的号召,不开包厢,不多点菜,我们没桌就只有五菜一汤,十个人吃。” 换了个人来可能觉得寒酸,郑驰乐反而很满意:“挺好,饭管够吗?” 不知怎地,吴开山觉得郑驰乐越来越对他胃口了。他爽朗一笑:“饭可以随便添!” 郑驰乐说:“那敢情好,我可是得吃三大碗的。” 吴开山更高兴了:“我也是,要是没三碗下肚总觉得做什么都没劲。” 他向郑驰乐介绍陆续到来的其他人,不少就是县委的成员,见到郑驰乐有点儿尴尬,但也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郑驰乐也没摆脸色,和和气气地跟每一个人握手,对所有一听就很假的解释照单全收,丝毫没有追究“县政府空无一人”这件事的意思。 其他人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他们当然也不想和自己的直属领导对着干,可隽水县明显就是吴开山他们的天下,他们呢,早就被磨得没了脾气,什么事都只能看吴开山他们的脸色去办。吴开山要他们不去迎接郑驰乐,他们也没敢去迎接,免得惹恼吴开山那群兵痞子。 见吴开山跟郑驰乐之间似乎没闹起来,所有人都放心了。 他们最怕的就是夹在两方中间,左右不是人!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吃完饭后吴开山就让人去帮郑驰乐收拾宿舍,然后自己回了家。 他拿着笔记本去找妻子。 吴开山的妻子叫纪欣欣,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早早就上了大学,模样儿也好看,只有一点,她的半边手有些麻痹,几乎没法正常活动。 这也是纪欣欣嫁给吴开山的契机,本来吴开山跟她是绝对不会有交集的,结果她偏偏就是喜欢上了吴开山。当初纪欣欣因为手的问题被未婚夫退了婚,伤心不已,自己一个人外出散心。没想到走到隽水时遇上了匪徒,差点就要了她的命!那时吴开山正好碰上了,救了她一命,就是这么俗套的英雄救美让纪欣欣嫁到了隽水这边。 吴开山并不介意纪欣欣左手的问题,他只觉得娶到纪欣欣是天大的幸运,只差没把她当宝贝供着,平日里就是远近闻名的“妻管严”。 他将郑驰乐拿个纪欣欣看。 纪欣欣一页一页的翻完,眼神越来越亮。 最后她对吴开山说:“开山,你的机会来了!” 第二十四章 对比 吴开山夫妻俩虽然达成了共识,在外面的态度却还没摆明,因此这一天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没想到当晚开始郑驰乐住处就陆续有客人上门。 踏着春夜细雨来的是他的一批老朋友。 自从上了党校之后他“笔谈”的对象就不仅止于“岚山野医”结识的那批人,更多的是依靠培训、考察、相互介绍等等渠道认识的志同道合的同辈。 在知道他来奉泰的消息后,本来就被下放到奉泰来的老友们都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找了过来。 远的迟一点,近的早一点,陆陆续续地竟也到齐了。 郑驰乐对老友们的来访自然是非常欢迎,一开口就是谢谢他们提前提供的一些消息——对于自己这个任地,郑驰乐一早就借这边的朋友们了解过了,这也是他敢把自己画的隽水地图给吴开山拿回去看的原因。 他相信自己做的准备工作是有用的。 他跟老友们一个个拥抱了一下,最后竟然发现了一个生面孔。 这人跟他们年纪也差不多,大概只比郑驰乐大上两岁,不过瞧起来却有点不一样。 他头发剪得很短,五官端正,衣着简简单单,但异常整洁。他看人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探究,却又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郑驰乐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么陌生人,不由笑着问道:“这个朋友好像以前没见过?” 对方相当诚恳地自我介绍:“我叫孟桂华,刚好到你们邻县考察,听说他们来见你这个老朋友就唐突地跟着一起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郑驰乐听到孟桂华的名字后有点诧异,这不是关振衡提到的名字之一吗?没想到刚来就碰上了! 郑驰乐笑着应道:“当然不介意,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也看过你写的几篇文章,你对奉泰这边的阐述给了我很多启示。” 孟桂华说:“我也看过你写的文章,不过这两年你好像没写了?只作为第二作者出现在你外甥关靖泽的稿子上。”他说出自己的推断,“我也看过几篇,希望你不要觉得不舒服,我这人比较喜欢做分析,抓思路当时我就把你跟你外甥的文章摆在一起对比剖析过。其实你外甥的思维跟你的思维并不是完全一致的,这种不一致摆在同一篇文章里面总有些突兀,特别是属于你的那部分,为了保持整体的统一性,部分特点就不得不隐藏起来。” 郑驰乐没想到孟桂华还会去分析自己和关靖泽的稿子,有些受宠若惊。 没错,受宠若惊。 按照他的记忆,孟桂华在“前世”就是从奉泰出头的,到关靖泽当上淮昌市委副书记时,孟桂华也已经是贺正秋手下的一员能将。 贺正秋冒尖是因为他被很多人看好,孟桂华也一样。而且要说背景,孟桂华也是有的。以前有“两孟”的说法,一个是南方定海省的孟家,一个则是华北孟家。华北孟家到了这一代虽然没什么拔尖的人,但在华北省经营得很稳,孟家不排外,也不死抓着权利不放,跟很多任一把手都建立了良好而长久的友谊。 即使这一代大多平庸,孟家的根基却扎得很深,这一点在孟桂华迈入仕途之后就彻底体现出来了——年轻一辈里面没有比孟桂华走得更稳的了! 而且孟桂华跟关靖泽一样写得一手好文章,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孟桂华以往日报那边投稿,贾贵成就会恨得直咬牙,因为孟桂华的观点太犀利,往往会不小心打了《民声》的脸。 “前世”郑驰乐没关注过这么个人,回来以后才开始对这方面的事情上心起来。他在贾立的推荐下认真看过很多人的文章,孟桂华也在其中。 贾立对孟桂华是非常推崇的。 据贾立介绍,孟桂华跟关靖泽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关靖泽的文章比较圆滑,在跟随陈老学习之前甚至是炫技多于务实,这样的东西漂亮归漂亮,难免有点空,跟贾贵成差不多是一挂的。 孟桂华刚好相反,他崇尚简明清晰的叙述方式,往往三两句话就能把最本质的东西点出来。而且孟桂华并不是莽撞的人,他很懂得怎么把握平衡,很好地把尖锐和苛刻在发表之前就彻底摘出去,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阵见血的建言。 相较而言,郑驰乐也是比较接近孟桂华这样的风格。 被孟桂华夸了,郑驰乐笑了起来:“我有什么特点,做的都是小事情。” 孟桂华也笑:“我期待你在这边做多点小事情。在这边的话,你不会偷懒了吧?有什么好想法一定得写出来让我们也看看。” 其他人也应和。 郑驰乐说:“一定,不过也得等我上手之后再说啊!我现在还两眼抓瞎,不如你们先来给我讲讲经验。”他推了推就在邻县做事的家伙,笑眯起眼,“就你先来吧,你就在隽水隔壁啊,最该说一说。” 对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给郑驰乐说起了两县的情况。 两县都是边防县,情况比较复杂,一方面是要搞治安问题,另一方面又要应对军政两方的冲突,比如隽水这边就是最明显的,你管不好,人家就不服管。 希望来个好领头人的想法是好的,可要是总这么搞,谁敢过来这边? 说着说着很多人都担心起郑驰乐的处境来。 郑驰乐说:“我不算太糟糕,没碰上最坏的情况。” 郑驰乐了解到隽水县有这种问题后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来到以后反而放心了——至少吴开山他们也是想着隽水好,而不是想着把这边变成自己的天下。 当然,要是让他再搞成功几次也许就不一定了。 人心总是会膨胀的,县委书记总这么好拿捏,吴开山迟早也会喜欢上这种永远由他来发号施令的日子,往后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他都会重施故技。 郑驰乐简单地说了说白天遇上的事,遇到的冷待略过不提,只说了自己对吴开山这人的看法。 孟桂华听后说道:“吴开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你可以从他身上下下功夫。”他犹豫片刻,对其他人抱歉地笑笑,“我想跟驰乐说几句小话,你们不介意吧?” 孟桂华在奉泰名气很响,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哪会反对?都表示不介意。 孟桂华搭着郑驰乐的肩把他领到一边。 郑驰乐问:“孟哥是想跟我说什么小话?” 孟桂华说:“也没什么,我知道你医术不差,想请你帮个小忙而已。” 郑驰乐虽然疑惑话题跳得这么快,却还是说道:“没问题,你说吧。” 孟桂华说:“其实这事也跟吴开山有点关系,说起来这吴开山也许可以算是我表姐夫。我有个表姐叫纪欣欣,小时候我跟她挺亲近。结果她二十一岁那年突然得了个小病,没别的症状,就是肢体麻木,不发冷也不疼,就是麻木,很难活动。当时她都订婚了,结果因为左手的问题被对方家里退婚了。我表姐很伤心,自己出来散心——在这期间她认识了吴开山,最后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他。” 郑驰乐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狗血的一段事儿,听完后也有些感慨。 他说道:“吴开山这人确实挺不错。” 孟桂华说:“我相信我表姐的眼光,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一点,驰乐你要是方便的话就帮我个忙给她瞧瞧这病吧。我等一下也会去看看她,等我跟她聊过以后就就让她找个时间找你?” 郑驰乐总算明白了孟桂华特意绕过隽水来的原因,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这压根不算帮什么忙,毕竟就算孟桂华不提,真遇上了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郑驰乐说:“这有什么,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孟桂华说:“那敢情好,走,回去跟你的朋友们说话。你这小子还真了不得啊,未雨绸缪这件事我没见过比你做得更好的。” 他指的是郑驰乐广交朋友的事儿。 郑驰乐这两年一直呆在华国另一端跟奉泰遥遥对望的省份,跟这边隔了大半个华国,谁会想到他在这边也会有老熟人在? 郑驰乐说:“哪有什么了不得?以前有缘分相互认识,平时再勤快联系一下,交情自然就延续下来了。” 孟桂华说:“说起来是没什么了不得,坚持去做就了不起了,这一点我得跟你学学才行。”他打趣,“看到你真是让我充满紧迫感,我也得加把劲才行。” 郑驰乐被逗笑了:“我就算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孟哥你啊!” 孟桂华微笑起来:“我们就别在这儿互夸了,免得都被夸得瞎得瑟。我就等着看你怎么在这地方做出成绩来,你要是有需要帮把手的地方也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郑驰乐说:“那就先谢谢孟哥了。” 两个人重新加入众人之中跟其他人交谈起来。 孟桂华又坐了一会儿才起来告辞,说是去探个亲。 郑驰乐站起来送孟桂华出门,然后回到住处继续跟其他人叙旧。 孟桂华一走,其他人就不免议论起这人来,提起时都是夸的多,不过也提到很多真事儿,比如孟桂华正在跟进什么样的项目之类的。 郑驰乐从其他人口里进一步了解了孟桂华的为人,对于自己又交上这么一个新朋友感到非常愉快。 等送走所有朋友,竟然已经是深夜。 郑驰乐在灯下给关靖泽写了封信,把老友们来访的事情写了上去,顺便提及了孟桂华的到来。 这么快就接触到贺正秋一系的人确实是意外,不过这个意外来得非常好,至少知道奉泰有这么一群人在上头撑着,他对接下来的工作该能不能尽快展开变得更有信心了。 踏上仕途以后他最高兴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他现在走的这条路并不是孤独的。 无论是同行的还是领头的,或者正在跟上来的后来者,都有跟他志同道合的人。 郑驰乐并不天真,他绝对不会傻傻地认为这些人都会跟他齐心协力携手前行。相反,因观念分歧而反目的、因利益不均而成仇的、因派系分歧而分道扬镳的,他都见过不少。 正是因为见得多了,才分外珍惜这时候结下的友谊。 人的一辈子那么短暂,要是连年轻时都没交上几个知心朋友,老来可真是连可回味的东西都没有了。 郑驰乐在信的最后写道:“遇上你们,走上跟你们相同的路,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句话的感慨大概也只有关靖泽才能明白。 他选择过不同的路,也曾经让自己满怀仇恨地去报复,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过起来简直没有半点滋味。 重活一世,他不是不怨了,也不是不恨了,只是眼里慢慢地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心胸并不开阔,但为了眼下更想要的东西,必须将以前在意的一切一点点挪走。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且艰难的,不过他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郑驰乐搁下笔将信装好,关灯休息。 同样是夜阑渐深,在越南一个城市的顶楼上,坐了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 他正在喝酒,然后对着手里的一张照片嘿嘿直笑。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照片在男人手里打了个旋,恰好稳稳地落入大衣的口袋里头。 他脸上笑意不减:“杨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来人已经四十八-九岁,却一点都不显老态,看上去就是个脾气很温和的中年人。 这人竟是潜遁已久的杨铨。 他的语气也很平缓:“没什么,就是来提醒你不要太兴奋了。” 男人说:“兴奋不好吗?杨哥你不也是因为记挂着……” 杨铨掏出一把枪指着男人的额头。 男人双手举过头顶,口上却没少说半句:“好好好,我不提,我不会提田思祥半句。” 呯! 一颗子弹打在男人的身侧。 男人不说话了。 杨铨说:“刘启宇,这次回国少惹闲事,好好办事。” 男人正是跟着杨铨外逃的刘启宇。 他听到杨铨的话后笑着应承:“我明白。” 杨铨转身迈了出去,砰地带上门。 看着紧闭的房门,刘启宇的心情更为愉悦。 只能用枪杆指着他威胁,那代表杨铨已经压不住他了。 杨铨已经老了,而且杨铨的弱点已经暴-露出来,迟早会被他取代。 谁会想到这么个十恶不赦的人渣,心心念念的居然是那个懦弱可欺的田思祥呢,这么多年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唯独把那么个人放在心尖里默默记挂着。 他可是查到了,田思祥没法面对两边的妻子,改名换姓彻底消失了——那种没能耐的家伙,就算你做再多事情他也不可能跟你并肩站在一块。 感情这种东西,绝对是又没用又碍事的东西。 他可不一样,他永远不会对谁生出感情来。 顶多只是有点儿兴趣……而已。 刘启宇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跟了自己两年的照片。 听说这家伙到了奉泰,几年眨眼过去了,不知道这家伙会变成什么模样? 真是期待极了。 第二十五章 试水 郑驰乐第二天就见到了纪欣欣。 纪欣欣已经从孟桂华那听说了更多关于郑驰乐的事情,要说她心里没有半点期盼那肯定是假的,谁不希望自己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 郑驰乐也不多话,认真地帮纪欣欣看了看左手。 纪欣欣这是半侧肢体麻木,原因可能很多,生理的心理的都有可能导致这样的症状。 平时我们都说“对症下药”而不是“对病下药”,原因就在于病和征有时候并不是一致的,有时候患了同样的病,不同的人会出现不同的症状,有时候出现同样的症状,却又是不同的病。 会纪欣欣这种症状的病也有很多种。 纪欣欣这种症状已经持续好些年了,这样可以排除掉一部分,再问出以前的医生开过的药方、用过的治疗方法,又可以缩小范围。 郑驰乐沉吟片刻,对纪欣欣解释:“你这种情况有点复杂,不过不算太糟糕。肢体麻木这么多年肌肉却没有萎缩现象,这说明你们平时护理得很好,而且它的气血也还能勉强维持运转。像这种情况最糟糕的就是‘渐冻人’,那是脑部神经那儿出了问题,脊椎以下的躯体等于被硬生生切断了和脑部的联系,一点一点地开始萎缩,全身彻底瘫痪。这种案例我前段时间听说过,是老美那边的一个科学家,《医学平台》那边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治疗方案。你这个还没那么麻烦,治起来也简单,麻木麻木,麻是气滞,木是血滞,对症下药就好,不过用什么药、用多少量倒是要好好考虑,我等下试着给你开个方子。” 纪欣欣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郑驰乐说:“可以这么说。不过如果你想要多试几种办法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同时给你针灸治疗,成效会更显着。” 纪欣欣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相信孟桂华:“好!我试试!” 郑驰乐说:“那好,我准备一下。”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看你的气色不是很好,要小孩有点困难,要不要顺便调养调养?” 纪欣欣一愣神,然后不自然地说:“那就麻烦小郑书记了。” 郑驰乐说:“欣姐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成年之后他很少再让别人叫他“乐乐”,也只有亲近的人才那么喊。 纪欣欣说:“那好,驰乐。” 纪欣欣的病对于郑驰乐而言确实是小菜一碟,可却曾经给纪欣欣造成无法抹掉的痛苦。 这也是他极力赞成吴弃疾做出《国医新志》的原因。 西医讲究病理依据,什么病都是以病理检测为基础,这固然是它的优点,可这也带来一点问题,有时候很多地方并没有病理检测的条件,或者条件没那么好,根本没法准确地诊断出来。地方小一点的,甚至不问病因,什么病都打一剂重药。这么一治病是好了,命也没了半条。 中医的处境就更微妙了,中医最讲究师承,说得好听点就是重视师门,说得难听点就是好藏私。好药方藏着没什么,毕竟爱财之心谁都有,但有些经验本来是可以拿出来分享的——特别是临床经验!偏偏很多时候它都被留在“师门”里不往外传。于是很多医生同样也是“一方治遍天下”,什么病都只开那么一个方子,让人去抓同样的药,侥幸地想来个“异病同治”。 郑驰乐觉得这些经验是最该分享出来的,而他们能做的就是搭建一个分享的平台。 现在他们铺开的平台主要有三方面,第一个是每年如期举行的交流会;第二个是交流会催生的《国医新志》;第三个,则是华夏之舟的医学板块。看起来是涵盖现实交流、纸媒交流、网媒交流,已经非常全面,可很多东西还是很难普及出去。 不过一切才刚起步,郑驰乐倒也不太着急。 郑驰乐有条不紊地接手隽水县政府。 吴开山已经把他画的地图还给他,纪欣欣看得格外认真,还真给他找出了几处谬误来。郑驰乐走访了许多地方,很快就积累了一份厚厚的记录。 就在他的工作慢慢迈上正规时,贾立就到了,跟他一起过来的居然还有另一个人:连微。 连微在延松呆的时间久了,内向的性格也渐渐扭转过来,她站在人前也比往常要大方得多。 郑驰乐见到她时有些讶异:“连微你怎么也来了?” 连微说:“听说你们这边的卫生局缺人,我试着考了考,没想到就选上了。” 想要加入公职人员行列,除了念党校之外,从本职上考进去也是一条常用的路子,连微就是这种情况。 郑驰乐知道连微是特意来帮自己的,说不感动就是虚伪了。不过郑驰乐又想到了连华:“你姐姐同意吗?” 连微微微一笑:“我没有告诉她。” 郑驰乐心里咯噔一下。 仿佛是想印证他的预感,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郑驰乐拿起听筒:“你好,这里是隽水县书记办公室。” 连华的声音马上就从另一端传来,咬牙喊:“郑书记。” 郑驰乐一听就知道要遭,连忙说道:“连华姐你这不是埋汰我吗?” 连华说:“小郑书记,你的魅力可真够大,微微居然瞒着我跑去奉泰!她到了没有?” 郑驰乐说:“连微到了。” 连华更加咬牙切齿:“小郑书记,你要说她不喜欢你,我是不信的,你得负责!” 郑驰乐感觉压力忒大,他看了眼连微,说道:“你跟连微说。”他将电话递给连微。 连微镇定地听着连华的轰炸。 听到连华旧话重提,连微看了郑驰乐一眼,认真地回答:“姐,那是不可能的。我来奉泰,是因为我也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跟别的事情没关系。” 连华气结:“你都跟着人跑到同一个县了,还敢说没关系!” 连微说:“难道你想我去一个连个熟人都没有的地方?” 连华说:“留在怀庆,到处都是熟人!” 连微说:“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姐,有些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到,甚至亲自参与——这就是我来奉泰的原因。” 连华沉默下来。 别看她们姐妹俩好像一点都不像,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执拗、一样不听劝,不管连微自己承不承认,她都已经一头扎进鸣叫名叫“郑驰乐”的漩涡里了。连微的脾气看起来很软,真正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那是十头牛都没法拉回来。 连华只能说:“那你得跟我保证,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不能自己忍着,必须跟我说。” 连微早就知道连华永远会站在自己这边,她认真地说道:“我会的。” 贾立和连微的到来算是缓解了郑驰乐没人可用的困境。 贾立这两年脾气好多了,至少在陌生人面前装得挺温和的,于是很快就赢得了很多人的信任。 连微是自己考过来的,又跟郑驰乐相熟,很多人都在揣测她跟郑驰乐是什么关系。连微并不急着澄清,反而利用别人的“误会”在卫生局站住了脚,依葫芦画瓢地照搬了郑驰乐的一些做法,比如最能跟群众拉近关系的宣传性义诊。 连微递上来的方案郑驰乐早就看过了,见连微紧跟自己步伐走,郑驰乐挺感动的。 这女孩是个好女孩,而且她表现得很明白,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只是单纯地想要跟随他往前走而已。 贾立和连微站队站得很明显,郑驰乐的班子也慢慢搭了起来。 接下来自然是开始办事。 隽水县的发展度很低,郑驰乐折腾起来也很放得开。他最怕的就是要接手开了个头却走歪了的半吊子项目,叫你在白纸上画画是挺容易的,可要是叫你在一幅已经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上画出自己的特色来,对比起来就难了。 郑驰乐组织人手把隽水县的每一寸地方走了个遍,往地图上标注了不少小点儿。 一个月跑下来,郑驰乐对隽水县的情况已经了若指掌,隽水县的人也慢慢记住了新来的书记。 大伙都混了个脸熟,郑驰乐说的话也渐渐有人听进耳里,他们也愿意把真心话往外说。 郑驰乐将所有的资料整合起来,很快就拟定了第一个项目。 山地养殖。 养殖当然不是什么有新意的事情,不过郑驰乐想搞的是特色养殖。 在奉泰南面地形复杂,大多是山地和丘陵居多。 这边气候暖和,草木丰富,森林一片连着一片。 真是个好地方。 郑驰乐了解到这边有野猪、山鸡、野兔等等肉质鲜美的动物。山鸡、野兔这些都比较好操作,郑驰乐知道已经有人在搞,请其他县的养殖户过来做做技术指导;野猪倒是有点难办,这种家伙野性太大,圈不起来。郑驰乐考虑的是从别的地方弄来杂交技术,想办法保留野猪鲜美的口味,又让它跟家猪一样温驯。 怎么弄来技术根本就不是问题,郑驰乐有的是办法,所以郑驰乐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说服群众参与进来。 郑驰乐很快就召集了一批比较有冲劲的年轻人,坐在县政府的大榕树下给他们讲出自己的打算。到底是血气犹存的青年人,郑驰乐稍一鼓动就心动起来,纷纷询问郑驰乐具体的事项。 郑驰乐早有准备,无论被问到什么问题都答得轻松自如。 “树下会议”开了几天,来旁听的人越来越多,郑驰乐没注意到的一些细节也被挖了出来,结果就是郑驰乐把整个方案补充得更为完整,其他人也开始跃跃欲试,准备马上就回去先搞一搞。 郑驰乐要的就是这种劲头,不管上面给不给专款,能使上劲的始终是隽水县人自己! 郑驰乐做出了详案,第二天就去了隽水县所属的沧浪市。 沧浪市的市政府修得非常气派,看上去跟以前的淮昌市政差不多,不过淮昌市的面积比沧浪这边大了不止一倍,繁华程度更是沧浪没法比的。 不知怎地,郑驰乐对这豪气的沧浪市政的观感不是很好。 但这不是他该评价的事情,他的目的是要向组织部上交提案,为隽水县申请专款。申请的数额不大,照理说应该不难拿下,但这是郑驰乐的头一次试水,他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没有钱也有没有钱的搞法,顶多就是多欠几个人情罢了。 既然不用担心失败,郑驰乐表现得非常从容。 他敲响了组织部的门。 里面有人应道:“进来。” 组织部是个实权部门,办公室修得很豪华。 饶是郑驰乐见多识广,也不得不赞叹这装潢的华丽程度。 要是有人拍个照宣传出去,谁会相信沧浪市还有一半的县乡没有摘掉贫困落后的帽子? 郑驰乐礼貌地向众人问好、做自我介绍,然后简单地向负责接待的人说明来意。 接待的人大概是刚吃完早饭,一边剔牙一边听郑驰乐讲话。等郑驰乐讲完之后他摆摆手说:“不批,隽水县那地方砸再多钱都是打水漂,别浪费钱了。” 郑驰乐没生气,不卑不亢地争取:“您就这么否决了,不太符合程序。” 接待人抬头盯着他:“我知道你是年轻人,有着满腔热血,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做点成绩出来。不过走我们这条路呢,光有热血不行的,你得动动脑子。隽水县那地方我呆过,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帮他们要钱,转头他们就把钱都侵吞得一干二净,特别是那个吴开山啊,简直是把自己当成土皇帝了!” 郑驰乐回想了一下,问道:“您是不是姓吕啊?” 接待人说:“你怎么知道?” 郑驰乐说:“您说您在隽水呆过,我猜就是您了,我接手的这个就是你的位置。” 见郑驰乐一脸虚心,接待人顿时以过来人的姿态劝道:“小郑啊,你有想法是好的,不过也要看看那是什么地儿。别瞎费心了,早点想办法调走吧。” 郑驰乐诚恳地说:“我还是想试试看,吕哥您能不能帮忙把程序走一走,至少帮我把提案递上去?” 郑驰乐的态度始终很好,接待人也不好摆冷脸。他只是嘀咕了两句“执迷不悟”,就勉强地应了下来:“我帮你交过去,不过你别太期待,在部长那边堆着的‘考虑中的提案’多的是。” 这话就透露出组织部的办事效率和办事态度了。 作为为整个市谋求发展的重要部门,它的一把手在市委常委里头的排名都是很靠前的,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从这个角度一看,沧浪市为什么摆不脱贫困落后的困境就很明显了。 市委没有认真高效的工作效率,底下县委、乡委有没有将政策贯彻到底的执行力,真要能发展起来那才叫奇怪。 这次试水的结果让郑驰乐非常失望,好在他在出沧浪市前就已经从其他朋友那边大致了解了一下,也不至于无法接受。 郑驰乐两手空空地回到隽水县,对他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威信也是一个小打击。 至少慢慢活过来的县政府被低迷的气氛笼罩着。 郑驰乐也不介意,叫人通知各个乡长过来县政府开会。 他要开始用没钱的搞法去展开项目了。 没有专款支持,那技术就只能靠人情拉,资金只能靠投资凑。 郑驰乐彻底地忙碌起来。 就在这时候叶曦明居然带着一个身份很特殊的人来到了隽水县。 第二十六章 弱点 跟叶曦明一起过来的居然是田思祥。 这个阔别已久的故人已经四十多岁,脸上已经添了岁月的沧桑。本来他这人就没多少棱角,步入中年后更是磨得非常不起眼,仿佛一生之中从未有过什么起伏一样。 饶是郑驰乐记性再好,乍见时还是差点没认出来。 在杨铨的老底被人掀了以后田思祥就消失了,连他的妻女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过郑驰乐最终还是记起来了,“田老哥,原来是你。” 叶曦明将郑驰乐的门关上,对郑驰乐说,“田叔说你们认识我还不信呢,没想到乐哥你真的认识田叔啊,田叔是我们军研处的老成员了,这次他过来是为了协助边防军跟换监控设施。我呢,就是给田叔打下手的。这是我第一次跑异地项目,乐哥你可得给我撑场啊!” 郑驰乐说:“没问题。” 郑驰乐领着田思祥去见吴开山,吴开山管的是人武部,也是边防军的头儿,听到田思祥和叶曦明的来意后高兴不已。他大吐苦水:“这两年老越那边的家伙越来越好了,神不知鬼不觉溜过来的情况都有过!有你们来就最好了,不过只有你们两个吗?” 田思祥看起来很沉默,不过吴开山问的问题只有他能回答,所以他还是开了口:“不是,我们先过来摸清情况,等把报告发回去大部队那边,那边再派人把家伙送过来。” 吴开山意识到上头真的要大搞,心里头有点儿兴奋。 他亲自领着田思祥去边防军驻地实地勘察。 郑驰乐本来也是可以同行的,不过县委这边他才刚上手,堆着的事情太多了,不能走开太久。他跟吴开山一行人分别,回到县政府开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过来的不仅仅是叶曦明两人,还有他从其他县请来的技术指导,他得搞好接待工作。 等到傍晚,郑驰乐才总算能够喘口气。 等他回到住处时叶曦明和田思祥已经在了。 叶曦明正在他厨房里做菜,见他回来后说道:“乐哥你真忙啊!” 郑驰乐说:“我才刚来,忙一点是正常的。” 叶曦明已经把菜铲到盘子上,端了出来:“乐哥你来尝尝我的手艺!你不知道啊,我自从住进集体宿舍以后天天被逼着下厨,厨艺都被逼出来了!” 郑驰乐一笑:“那肯定得试试。” 叶曦明看着郑驰乐平和又亲近的笑容,动作微微一滞。 他转身往里面继续端菜。 田思祥一直沉默地在一边看着他们的往来。 郑驰乐说:“今晚你们睡哪儿?是不是在我这儿挤一晚?” 叶曦明说:“要是只有我自己那肯定是挤一晚,不过田叔也在,我只好服从安排,跟田叔一起住到驻地那边。” 郑驰乐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叶曦明回答:“这次任务比较重,可能要呆上几天。” 郑驰乐说:“那好,赶明儿大家都不忙了再好好说说话。” 叶曦明说:“当然!” 三个人都忙活了一天,于是也没什么拘束,纷纷甩开膀子大快朵颐,没一会儿就把饭菜扫光了。 叶曦明主动去洗碗。 郑驰乐对田思祥说:“你们军研处还真是能管人,愣是把叶曦明这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教得这么勤快。” 叶曦明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讲话呢,闻言不满地直嚷嚷:“我哪里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了!乐哥你可不能冤枉人!” 郑驰乐笑眯眯:“那你说说,五谷是指哪五谷?” 叶曦明:“……” 他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洗碗。 他还真不!知!道! 田思祥见郑驰乐没有问起其他事的意思,心里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不明不白的滋味。 别人不提,不等于自己能迈过心里那道坎。 他现在完全从属于军研处,几乎没有身份、没有姓名,整天埋首于新监测工具的研究。他这方面的天赋也是在他“卧底”在杨铨那边时才发现的,能在军研处占据一席之地是他以前完全没想过的,不过如今的生活非常适合他——不用跟人打交道、不用烦恼任何东西,只需要奉献自己的灵感和技术就可以了。 看到郑驰乐,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起自己撞破杨铨的卖国行径、想起自己绝望地带着女儿求医、想起自己抛妻弃子另娶他人、想起自己掺和了那么多不值得宽恕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提醒着他——他是在苟且偷生。 田思祥以为自己会崩溃失控,却发现自己以前已经崩溃失控过太多回,这时候已经变得异常平静。 田思祥说:“也许做完这个项目,我就会申请回家看一看。我对不起两个女人,也对不起我的女儿。” 郑驰乐说:“你的女儿很好,我从我师兄那听到过她的消息,她已经长得有我们胸口高了。” 田思祥按照妻子的模样想象了一下,几乎能看到女儿站在自己的眼前。他说道:“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郑驰乐没办法劝慰田思祥。 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对于孩子而言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楚。田思祥逃避般的选择不仅仅他自己痛苦,对妻女的伤害则更深。 田思祥也许真的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不过对于他的两任妻子和唯一的女儿而言,他始终没有负起应负的责任。 田思祥的苦涩仿佛让他看到了郑彤和叶仲荣。 他们不是不痛苦、不是不想弥补他、不是不在意他的存在,只是在“认回他”这件事中间横着太多的阻碍,他们不能放弃的东西太多,他们不能迈过的坎儿太多,所以面对选择时理所当然地把这个选项忽略不计。 既然已经选择忽略,自然也不会花太多心思去补偿。 只会在夜半梦回时伤怀一下,第二天又恢复惯常的冷静和理智去应对自己要做的事。 这些他都理解,但理解了不等于他会去开解眼前的田思祥。 郑驰乐平静地喝茶。 叶曦明洗完碗后就察觉气氛有些冷寂。 他忍不住问:“怎么不说话了?” 郑驰乐说:“没什么,再多的话题也会有聊完的时候。倒是你,已经确定要走这条路了吗?” 叶曦明说:“乐哥,我的指导员可就在旁边啊,你要是想劝我离开组织等咱俩私底下说话时你再说嘛!” 郑驰乐可着劲揉了揉他脑袋:“去去去,你这家伙就该干这活儿,省得整天到外面祸害别人!” 叶曦明直抱头:“冤枉,我什么时候祸害过别人!” 郑驰乐听着他委屈的叫嚷,心情愉悦了不少。他笑了起来:“明天还要做正事吧?回去吴老哥给你们安排的住处好好睡一觉吧,养足精神才有力气干活。” 叶曦明不满:“难得见一面你居然赶我走!我今晚就不走了!” 郑驰乐说:“没问题,地板这么宽,我全都留给你。” 叶曦明捂着胸口指责郑驰乐冷酷无情。 郑驰乐被他逗笑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叶曦明想到田思祥还在旁边,总算收敛了。 他跟郑驰乐道别,然后和田思祥一起走回招待所。 田思祥一路上都很沉默。 等回了住处,两个人分别洗了澡,田思祥才开口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 叶曦明一顿,直摇头:“哪能啊,田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人啊,心思比什么都直,哪里会藏事儿!” 田思祥说:“你也知道你心眼直,什么事都藏不住!” 叶曦明一屁-股坐到床边,还是摇摇头说:“没事儿。” 田思祥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是跟郑驰乐有关吧?” 叶曦明索性钻进被窝里,蒙住头不回答了。 田思祥说:“我曾经‘卧底’过很长时间,所以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你面对郑驰乐时,偶尔会有很不自然的神情。” 叶曦明把被子扯得更紧。 确实是这样,因为他二叔告诉他,郑驰乐真的是他哥。 有这么个哥哥,叶曦明当然是高兴的,从认识郑驰乐的那天起,他就对郑驰乐崇拜得不得了,这几年往来下来,就算不知道真相他也是真心把郑驰乐当自己兄长来看待的! 可就是因为知道了,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这两年二婶对他很好,好到所有人都能收到同样的信号:他迟早会过继到二伯这边。 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叶曦明一直暗暗盼着那一天到来,因为他实在很喜欢韩蕴裳这个二婶,也很敬仰叶仲荣这个二伯。 可是在知道了郑驰乐是二伯的儿子、他的亲堂哥之后,他却无法面对这件事了。 他会被看成是二伯的“准儿子”是因为二伯没有后代,可二伯明明就有儿子了! 叶曦明明白为什么不能认回来、明白为什么不能公诸于众,但在面对郑驰乐时仍然有点不自在。 感觉就像是他抢了郑驰乐的爸爸一样。 郑驰乐明明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明明就知道他几乎等同于二伯的“儿子”,平时却还是对他照料有加,无论他有什么疑惑郑驰乐都乐意为他一一解答。 叶曦明无法想象郑驰乐的心情。 他说服自己赶紧入睡。 田思祥见叶曦明明显不想提,也不再说话,独自坐到桌前写东西。 至于睡觉? 那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太奢侈了。 他已经失眠好几年了。 此时此刻,在沧浪市郊的一座别业里有好几个人正围坐在一块喝酒。 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等到夜阑渐深,各自都搂着个漂亮女人回了房。 其中一个正是回国已经一段时间的刘启宇。 他光-裸着身体,坐在床上抽烟,在他身上同样也有个美艳的女人,她正卖力地为他服务着。 刘启宇享受着对方的口技,伸手捏捏她的身体:“还得再努力一点。” 他眯着眼呼出一口烟,就听到有人敲响了门:“刘哥。” 刘启宇说:“进来。” 女人一滞。 刘启宇拍拍她的脑袋:“别停。” 由于感到耻辱,女人的身体紧绷起来,却没敢停下动作。 刘启宇看向走进来的壮汉:“有什么消息?” 壮汉目不斜视:“等那上头派下来的人一走,我们马上就能拿到新家伙了。” 刘启宇说:“盯着点,别出差错。你们得特别注意隽水县那边,别看那家伙不显山不露水,要是撞到了那上面事情准得黄了。” 壮汉点头:“明白!”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刘启宇喊住他:“等等!” 壮汉问:“刘哥?” 刘启宇说:“找几个不显眼又比较机灵的人,去拍几张照片。就拍两个人,一个是他们的县委书记郑驰乐,一个呢,是田思祥,现在住在他们招待所那边。” 壮汉不明白刘启宇的用意,但绝对服从他的命令:“好,我这就去安排!” 刘启宇挥挥手示意壮汉可以走了。 他目送壮汉离开,低头瞧向正在为自己服务着的女人,一把将她抓起来,覆上去长驱直入。 尽情泄-欲。 等完事后他让女人离开,一个人坐在大床上想事情。 想着想着他又从一旁的外套里掏出了照片。 像他这样的人,比杨铨还不如。杨铨至少还有个几十年如一日的执念,他连这一丁点仅存的情感都没有。 有欲-望他就能找个人发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不管对方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对他而言都没有半点不同。他对亲人没什么惦念的,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朋友,有时候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约束住自己心里头的恶念。 他盯着照片上那张稚气的面孔看了又看。 明明跟他是一类人、明明在平和的表象之下同样藏着冷漠和冷厉,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活得那么从容自在,好像生来就那么正直一样。 怎么可能呢?他不会看错的。 也许只要多刺激一下,这家伙就会原形毕露。 只不过要怎么去刺激还得慢慢考虑。 先得抓住他的弱点。 想到这里刘启宇又有点振奋,他决定在这边多留几个耳目,不做别的事情,就只盯着郑驰乐! 三天之后,郑驰乐送走了叶曦明,田思祥却意外地留了下来。 因为田思祥发现了异常。 这是吴开山告诉郑驰乐的:田思祥察觉边防军或者沧浪市委这边有内鬼,国内的设备和武器有可能被某些人弄到了越南那边。 田思祥对侦察方面的事情非常敏感,当下就将发现的种种蛛丝马迹汇总起来往上报告。 上头让他先留在奉泰这边盯着,很快就会派人过来进一步调查。 郑驰乐也上了心。 别看华国跟老越的关系好像不差,可要是出现利益争端,老越翻起脸来可一点都不含糊!要是有人将国内的边防武器、边防装置统统搞到老越这边,不是等于拆了自己的边防吗? 郑驰乐跟吴开山谈了很久,让吴开山一定得重视起来。 吴开山比郑驰乐更清楚边防的重要性:“放心,我绝对不会放松警惕,内鬼这种东西有一个我就毙一个!” 郑驰乐被他的豪言壮语逗乐了:“那就全靠你了!” 一来二去,田思祥算是在隽水县住下了。 刘启宇没让任何人把田思祥留在隽水的消息告诉杨铨,因为他想亲眼瞧瞧杨铨的表情。 令他失望的是杨铨在听到这件事后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抬起头问刘启宇:“你怎么特意提这么一句?” 见杨铨面上不露半点情绪,刘启宇也不着急,他掏出自己让人拍回来的照片说:“知道你想得紧,我特地给你弄了几张,收着吧,不用谢我。” 杨铨冷笑说:“你还是换换你口袋里那张照片吧。” 刘启宇哈哈大笑,转身离开。 杨铨站起来,拿起刘启宇带回来的照片看了一眼。 田思祥当初的神采已经被磨得一干二净,就那么沉默又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一样。也许他已经开始像所有迈入中年的人一样睡得很少了,也像所有迈入中年的人一样变得不苟言笑,杨铨却还是一眼就能把他给认出来。 不过他不想去回忆半点跟田思祥相关的事情,因为刘启宇的地位逐渐膨胀,几乎要威胁到他! 说到底,就是因为他被刘启宇抓住了弱处。 杨铨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阴冷起来:“来得正好,刘启宇总说你是我的弱点,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拿出枪指着桌上的照片。 砰! 照片上的人被子弹穿透,变得面目全非。 第二十七章 信念 田思祥正在调试装置。 隽水县临近边界,他在驻地里能够很好地观察到老越和华国交接处的变化。 吴开山说,“这还真是神奇,不用派人出去就能掌握整个边界,这样一来搞走私的人就无所遁形了。” 田思祥说,“没那么好,这些装置要定时维修和检查,而且要放得隐蔽,否则对方先捣毁监控设施再开始行动,我们照样是两眼抓瞎。再来就是价格昂贵,要全面配备还有点勉强。” 吴开山说,“这也没办法,军防就是个得砸钱的大窟窿。” 田思祥说,“即使是这样也不一定能防得了,还可能有内鬼帮忙,里头没把严,再好的配备都是虚的。” 吴开山啐骂一声,叹着气说:“汉奸什么时候都有。” 田思祥没再说话,他手上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我先回去休息。” 吴开山点点头,送他离开驻地。 到了大门口,田思祥说:“不用送了,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了。” 田思祥一个人走在有些荒凉的狭长山道上。 驻地离隽水县那边还有好一段路,比之隽水县县城条件要差很多,田思祥本来应该住在驻地里比较恰当,但每天还有些信件要寄出去,于是想着左右都要跑一趟的,还不如就在县城招待所住下好了。 田思祥感觉非常敏锐,走到一半就察觉似乎有人在观察着自己。他脚步微微一缓,然后走得比早前更快。 由于加快了步伐,他回到招待所的时间比往常要早。 华国最南边的天气到底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这是田思祥第一次在南方度过春天,他在北方看过冬雪初溶、草茵萌芽,在中部看过林木复苏、山野染绿,也在定海看过春暖花开、万花齐放,可这边的春意却特别浓,田思祥看到招待所中央那几棵梨树已经开满了花,风一吹就落了满地,就像是北方纷纷扬扬的白雪一样。 田思祥站在床前静立良久,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他想起儿时自己跟刘贺交情好,刘贺总是在背后喊“田思祥,田思祥,等等”,后来他跟刘贺的步履永远是一致的,就连刘贺被人抓出去顶缸,他也陪着刘贺一起走。原本他以为他跟刘贺交情是一等一的好,可妻子某次却撞破了刘贺夫妻的谈话,才知道刘贺对他的评价是这样的:“那个傻瓜蛋,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推他出去顶着好了。” 后来刘贺不听他劝,在杨铨的诱导下越蹚越深,田思祥就知道那份友谊是时候走到尽头了。 田思祥又想起了杨铨。 他在军研处呆了几年,也听老首长评价过杨铨这个人。 老首长说杨铨这人其实是有争取价值的,因为杨铨虽然在做着各种不法勾当,却能在应对东瀛人时毫不吃亏。杨铨逃遁之前愣是将东瀛人在华国埋下的暗棋暴露了大半,据说那件事情甚至对东瀛当年的政局变动有一点儿的影响。 只是杨铨这样的人行事太莫测,谁都不知道能用什么办法去掌控他。 田思祥忽然就记起很久以前他跟杨铨其实是有说过好几次话的。 那时候杨铨家里很不好,父母常年不在家,爷爷好赌好饮,每次没钱了就让杨铨去偷别人的东西,田思祥看到过好几次,也劝过几回,无一不被杨铨恶狠狠地瞪视着讪讪然走开。田思祥记得有一回杨铨招惹了一个凶狠的大汉,那大汉当过兵,下手狠,据说经常把人打得进气多出气少,横着抬去县城治。田思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居然跑上去替杨铨求情。 打那以后,他见到杨铨的次数也少了,杨铨见到他就绕着他走。 田思祥甚至记得毕业那天大伙聚在学校的凉亭里侃侃而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种种豪言壮语,无非是往后要干什么大事业之类的。他那时候也是年少气盛,丝毫不知世事艰难,当着许多人的面大话说了一通,夸得自己天上有地下无,下海经商就腰缠万贯,当官走仕途就青云直上,要多牛气就有多牛气。 牛皮吹到了尾声,有人说了句:“哟杨铨,你什么时候来了?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聊天儿?” 田思祥往外看去,就看见了杨铨阴沉着脸站在那儿,很不满地挣开对方抓住他手臂的手。 这时候杨铨已经辍学了,是所有人口里的地痞流氓。田思祥看到他后也有些讶异,静默片刻后就呐呐地问:“杨铨你也进来一起玩吧。” 杨铨依然阴着脸,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没空。” 其他人哄笑起来,纷纷讽刺“杨大老板真忙啊”“杨老大每秒进账好几大百我们别妨碍人家了”…… 杨铨扫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就走。 田思祥没有追上去,也没继续夸夸其谈, 而是把话题掌控权转交到别人手上,自己成了听众。 回想起来,杨铨的性格会那么扭曲,跟其他人的冷眼也是有关的吧?就连他也一样,只会偶尔伪善地跟杨铨说两句话,真正碰上杨铨被人讥嘲的时候却也从来没为他说过半句话。 杨铨的一生里头,获得的善意实在太少了。 可这不能成为杨铨做坏事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他继续为恶下去的理由。 田思祥坐回桌前,毫不停顿地写下自己的侦测结果:“这样的手法,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怀疑这是杨铨卷土重来,勾连国外势力是他的老把戏,以前他可以向东瀛出卖国家利益,现在他也能向老越那边走私军火。杨铨有勾连地方官员和士官的手段,也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我希望能够进一步往这个方向彻查……” 田思祥在信里罗列了自己找出来的蛛丝马迹,然后将整份报告密封起来,按照军研处的特殊程序送了回去。 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份报告刚离开招待所没多久就被人拦截了。 它落到了杨铨的手里。 杨铨打开报告仔细地翻了一遍,目光落在那漂亮的字迹上。 他轻轻敲着桌沿:“你啊,还是这么了解我。”敲击的手指顿住,“所以,我怎么能继续留着你?” 杨铨站了起来,打开门往外走。 刘启宇正好有事要找杨铨,见他准备外出,眉头一跳:“杨哥,你要去哪儿?” 杨铨没有回应。 刘启宇说:“事情不好了,老越这边的政府好像跟国内达成了什么协议,正在锁定我们的据地,往返国内的蠢蛋也有好几个失手被抓了。” 杨铨说:“不要紧,我这就去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刘启宇一眼就看出了杨铨眼底的戾气。 他心头一寒。 杨铨这人是疯子,他早就发现了。特别是到这边来以后环境又差又乱,杨铨掩藏着的暴戾仿佛都一一发泄出来,在国内杨铨至少还披着温文的外皮,在这边后他却是直接控制了一批雇佣兵,用钱和血砸出了现在的特殊地位。 这种情况下刘启宇还敢挑衅杨铨,原因在于他窥破了杨铨对田思祥怀有不一样的感情。他利用这一点做过不少事,在这个他们一手缔造的据地里几乎能够跟杨铨平起平坐。 刘启宇早前一直希望杨铨失控,因此一直明里暗里地撩-拨,可看到杨铨冷静到极点——也冷酷到极点的眼神,刘启宇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 这是他懂事以来的第一次。 眼前这个人一旦失控,后果恐怕非常可怕——尤其是在他唯一的弱点都被“抹掉”以后! 刘启宇面色不改:“杨哥准备怎么解决?” 杨铨笑了起来,看起来跟平时一样好脾气:“谁发现了我们,就把谁解决掉,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刘启宇说:“杨哥准备亲自去解决?” 杨铨的语气像是在闲话家常:“是,顺便会一会老朋友。” 刘启宇说:“我觉得也许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说把人带回来。” 杨铨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没有这样做过吗?” 刘启宇一怔。 杨铨说:“我做过了,即使我能掌控他的生死、我能给他无数财富、我能许他锦绣前程,他依然不屑一顾。我几乎摧毁过他的精神,但他还是挣脱了。你不了解他,你觉得他懦弱、你觉得他无能,事实上他的意志比谁都坚韧,他不认同的事,没有人能摁着他去做——所以即使我把他带回来也没有任何用处。刘启宇,你很像我,这是我把你带在身边的原因。不过你比我不幸,你连让你体会到心动的人都没遇到过,你尝试过所有的所谓的感情,始终止步在泄-欲上面。”他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刘启宇,“而且我估计你这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除此以外的东西。” 刘启宇阴下脸。 他说:“你是准备去杀了他吧?杀了他以后,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 杨铨说:“有区别——我拥有过,你从未拥有。” 说完杨铨就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刘启宇在原地来回地走了两圈,马上找上了底下的人:“快,通知国内的人把田思祥给控制起来,好好保护着,别让杨铨找到!” 听出刘启宇语气里的怒意,那边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杨铨迈入华国地界就接到耳目的通知,得知了刘启宇把田思祥带走了的事情。 而且他的耳目还把守着田思祥的人变成了他的人。 杨铨从容不迫地在夜色里穿行,很快就抵达目的地。 田思祥的双眼被人蒙了起来,双手被绑缚在椅子后,整个人都没法动弹。 杨铨示意手下走开,拿着枪抵在田思祥鼻尖上,顺着鼻梁一直上滑,最后抵在田思祥眉心。 只要他扣下扳机,田思祥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在莽莽岁月之中积攒下来的不明不白的妄念也会随之消散。 杨铨的手指微微使力。 田思祥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也感觉到抵在自己额头上的冰冷枪口。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辨认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低声试探着喊:“杨铨?” 杨铨扣着扳机的手蓦然一松。 他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被蒙住双眼的田思祥。 田思祥确认了。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杨铨,你该停手了。” 杨铨终于开口:“停什么手?” 田思祥说:“我知道是你,是你在走私边防军的武器到国外,杨铨,你这是叛国!” 杨铨伸手抓住田思祥的下巴:“谁说你胆子小?到这种时候你还能说出这种大义凛然的话,你还胆小,谁才算有胆量?” 田思祥异常冷静:“就算我一句话都不说,你也不会放过我,因为我搅黄了你的好事。” 杨铨冷嘲:“就凭你吗?” 田思祥说:“是,就凭我。” 杨铨说:“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田思祥说:“不,我只是知道你杀不了我。” 他话刚落音,门就被冲开了,边防军一涌而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杨铨的手下也都被人控制起来。 意识到田思祥根本就是在设局逮他,杨铨一手掐住了田思祥的脖子。 他力气很大,大得田思祥近乎窒息。 领队过来的吴开山说:“立刻放开他!” 杨铨说:“我要是就这么掐死他,你们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这个可能?还是说他的命你们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早就准备好要牺牲掉了?田思祥,你看看,这就是你忠诚的国家,这就是你想为它奉献一生的国家。从小到大,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你捧出去的真诚被践踏过几次?你这个人被放弃过几次?我看着都替你难受了,也就只有你才会执迷不悟,既然你是这样的蠢蛋,还不如让我就这么杀掉你好了。” 田思祥几乎失去了知觉。 但他还是微微握起了拳:“我不会为了那么几个败类迁怒于我始终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 是的,他不是没有灰心过,不是没有颓丧过,更不是没有动摇过。可他想做的本来就是改变不好的一切,如果因为那些不幸的遭遇降临到自己头上就轻言放弃,那么他就连立足于这个世上的根本都没有了。 田思祥颤抖而沙哑的语气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杨铨隔着蒙在田思祥眼睛上的黑布也能看见田思祥的眼神。 那里必然恢复了少年时的田思祥那特有的神采,坚定,沉着,永不畏怯。 谁能说这人胆子小、没担当呢? 杨铨的手松开了。 他迅速被人抓住。 田思祥扯掉眼睛上挡着他视线的布条,看到了背脊挺得笔直的杨铨。 即使只能束手就擒,杨铨似乎依然冷静又平静。 吴开山问田思祥:“你没事吧?” 田思祥摇摇头。 他现在本来就是搞侦测方面的,从踏入隽水县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思来想去,会关注自己的人少之又少,最有可能的就是杨铨。 田思祥前几天故意写了那么一封信,目的就是引蛇出洞。 敌在暗我在明的时候最怕就是对方一直潜伏,杨铨的本领田思祥很清楚,因而田思祥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他! 本来田思祥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他不认为自己对杨铨而言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想着杨铨应该会在意自己会被看出来,然后展开动作——只要他动了,他们就能找到痕迹。 没想到杨铨居然会亲自过来,而且还那么轻松就被抓住。 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郑驰乐是在过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他却没田思祥那么乐观,因为他知道跟杨铨一起逃遁的还有另一个人。 刘启宇。 这个人够狠,从小就心思深沉,而且做事不择手段,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郑驰乐找上田思祥,跟他说起刘启宇的事。 田思祥当初也见过刘启宇好机会,对刘贺这个侄子印象也非常深刻,闻言神情也凝重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我去见见杨铨,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郑驰乐知道田思祥曾经对杨铨有阴影,欲言又止。 田思祥说:“不用担心,我没问题。”说完他就起身前往边防军驻地。 田思祥说得坚定,可意外偏偏马上就发生在半路上。 第二十八章 隐秘 田思祥看见了本应在驻地里关起来的杨铨。 他睁大了眼。 在杨铨地周围跟着几个身穿军服的人,可杨铨的双手却是自由的,活动没有了任何限制, 杨铨揉了揉手腕,看着田思祥说,“你好像很意外。” 田思祥后退两步,警惕地看向杨铨。 杨铨说,“放心,我没带枪。”他看了眼周围的几个人,“没我的命令他们也不会开枪。” 田思祥说,“你在玩什么把戏,” 杨铨说,“没什么把戏,就是想告诉你们,即使抓住了我也没办法,我有的是办法脱出你们的管辖范围。就像这样……”他扔给田思祥一张纸,“只要上面来个命令说要把我转移到别的地方审讯,你们就管不着我了。” 田思祥接住杨铨扔过来的纸,看清上面写的是谁以后瞳孔蓦然扩大。 就像被利刃猛地穿透了胸口。 杨铨说:“我不介意出卖任何人,即使他现在能给我很多好处,我也可以把他扯到明面上来——因为像这种好利用的家伙,在国内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他拍拍田思祥的肩膀,凑近田思祥耳边,“可惜就算我把他卖给你,你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田思祥,有时候无知反而是种幸福,你还是乖乖地呆在军研处别到处跑吧,省得连命都搞丢了。” 田思祥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杨铨说:“你信还是不信,跟我有什么关系?” 田思祥一滞。 杨铨哈哈一笑,对左右说:“走,带我去接受审讯。” 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田思祥抓着那张要人的命令,手掌在颤抖着。 他几乎是跑着到达隽水边防军的驻地。 吴开山见他行色匆匆,以为他是想来见杨铨。他说:“你来晚了一步,上头已经把人给调走了。” 田思祥说:“真的是那边要的人?” 吴开山说:“我打电话核实过了,就是那边,要不然我怎么敢让他们这个危险的家伙走?怎么,你有新发现?” 田思祥摇摇头。 他不能把杨铨的意思说出来,如果杨铨透露的事情是真的,那么奉泰这个地方也许真是由上而下地腐烂了,即使是贺正秋过来也不一定能镇得住。 因为把杨铨要走的不是别人,是奉泰军区的最高首长黄震军! 田思祥来时还被黄震军亲自迎接过,他记得黄震军是个小眼睛的中年人,在加上脸上横肉长得凶,更是挤得他那天生的小眼儿只剩下一条缝! 可就是这么个小眼睛,在奉泰可谓是呼风唤雨。 黄震军关系网织得又紧又大,几乎能够影响奉泰的每一个领域,这也是贺正秋这颗大石头砸到奉泰后至今没能砸出半点声响的原因——黄震军在奉泰的地位一时半会儿很难被谁动摇! 就跟杨铨说的那样,即使知道黄震军有问题,他们依然什么都做不了。就算黄震军大咧咧地把杨铨放走,在奉泰的地头上黄震军绝对能找出无数个理由把这件事压下去。 这就是杨铨放他一马的原因! 因为他根本没有半点威胁力。 田思祥非常沮丧。 他沉默地跟吴开山道别,一个人回了招待所。 吴开山觉得田思祥有点古怪,就打电话通知了郑驰乐。 郑驰乐得知杨铨被上头带走之后心也咯噔一跳。 他对吴开山说:“真的是上头的人?” 吴开山说:“怎么你也问这样的问题?我这人平时是有点粗神经,不过我可从来不拿正经事开玩笑,要不是跟上头确认过我也不会把人交给他们!” 郑驰乐连忙认错:“我可没有怀疑吴老哥你的意思,我只是怕有古怪。杨铨这个人,你没跟他打过交道的话很难摸清他的路数——就算跟他打过交道也玩不过他!” 吴开山见他忙不迭地赔不是,爽快地笑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确实不大懂,我只知道下命令的是我们奉泰的头号人物。”他顿了顿,继续说,“驰乐啊,这事我们管不了的。我看你是做实事的人,最好还是别分心了,要是不小心卷了进去那你是想抽身都没办法的。神仙打架,我们最好别掺和!” 听到吴开山掏心的劝告,郑驰乐沉默下来。 杨铨那个层次的事情,确实不是他们能去参一脚的,抓到杨铨是个意外,吴开山在抓到人后不止一次说过“关这么个人在驻地,觉都睡不踏实”。 郑驰乐也觉得这很不真实,当初事情闹得那么大,连关家老大都被撤了下来,杨铨还能够逃之夭夭,真要他相信杨铨真的被抓住了,说他不怀疑肯定是假的。 可他想不明白杨铨的目的。 郑驰乐说:“我去见见田老哥。” 而这个时候杨铨正坐在一辆车上秘密地被送往一栋别业里。 杨铨踏入别业后就大大方方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起来。 在他额前很快就出现了一支枪杆。 枪杆的主人差不多五十岁,表情凶煞,竟然是奉泰军区一把手黄震军。 黄震军骂道:“你在路上跟那个田思祥说了什么?” 杨铨笑着说:“没什么,就是告诉他我跟你其实是一伙的。” 黄震军说:“你不想活了是吧?” 杨铨意态从容:“我很怕死。”他瞅了黄震军一眼,“没想到你也是,我还以为到了你这个层次以后就不会再有害怕什么东西了。” 黄震军说:“这段时间你要乖乖地被‘关着’,别给我捅出篓子来!贺正秋已经过来了,你觉得他是好相与的吗?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些蠢货吗?还敢在他眼皮底下那么猖狂!” 杨铨说:“好,我明白。” 黄震军说:“你的替身我已经找好了,这段时间不要出现在人前!” 杨铨说:“我就知道师兄你不忍心看我身陷囹圄。” 黄震军说:“立刻给我滚!” 杨铨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曾经编造过一套说辞,说他离家后好心地照料过一个将死的老人,获得了老人的遗产,从此拿着那份遗产当本金发了家。 这些话里面有七分是假的,但也有三分是真的:当初他确实遇到个老人,并且拜了对方为师。那人的徒弟不仅他一个,而他负责的工作正好就是帮老人联络这些徒弟,一来二去,他也认识了不少自己的“师兄”。后来他师父去世了,他师父的遗愿很简单,就让他控制好这些“师兄”们,让他们按照他生前的想法去做事。 可这事一点都不好做,人死如灯灭,没了师父的约束,这些“师兄”们哪还会买谁的帐?就拿黄震军来说吧,他都已经熬成奉泰军区的一把手了,在国内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物,哪还会惦念着一个死人的训导? 瞧瞧他们现在的事吧,他们的“师父”要是活过来了,一准会马上被他们气死! 对于“师父”异想天开的好算盘,杨铨是一点都不看好的。有些人坏,那是从骨子里就开始坏的,不会因为你给了他顺遂的处境、给了他甘甜的诱饵,他就会如你所愿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就像他一样,即使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是在完成“师父”的遗愿,在这些“师兄”们已经彻底走偏的时候把他们“拉回来”,实际上不过是在享受这个过程里面的刺激和惊险!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存在被人突破的“弱点”时,他甚至想要朝自己的“弱点”下杀手。 他其实也已经走偏了。 杨铨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搁在里面的黑巾。 这是那天蒙着田思祥眼睛的布条,当时的情况那么混乱,他却还是不着痕迹地将它收进了口袋里。 上头已经没了田思祥身上的温度,可他仿佛还能感受到田思祥的气息。 田思祥那个人总是那么天真,无论被击倒过多少次还始终相信许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弄得他也差点有点相信了。 不知道那个令黄震军忌惮不已的贺正秋,是不是真的能有所作为? 只不过黄震军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就算能把他弄下去,奉泰省也会大伤元气吧?还真是为难的处境啊! 不过这不是他需要烦恼的事。 杨铨笑了起来,盘算起接下来该做的事来。 他不准备回越南找刘启宇,他要好好看看刘启宇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从第一眼看到刘启宇这小子开始,他就知道刘启宇肯定是自己的同类。 虽然看到“师父”教了那么多“师兄”也没半个成功的案例,杨铨却还是将刘启宇留在身边。 他跟“师父”不一样,他并不想把刘启宇变成多么正直、多么正派的人,他只想看看,天性是不是真的无法改变。 这时候的刘启宇还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罪恶欲念的家伙,他作恶、他纵欲,都是出于本能。 在少年时为了方便自己更好地逞欲,刘启宇慢慢学会了伪装,可那样的伪装还非常粗糙,粗糙到最普通的诱-惑就已经让他原形毕露——否则刘启宇当初也不会一头栽进他这边来。 在刘启宇投靠他的这几年,杨铨什么都没教给刘启宇,只是为他创造出了最适合滋长恶性的环境,暴力、美色、权力、金钱……统统都摆在刘启宇伸手可得的地方。 在这样的环境里,就算刘启宇本性刚直指不定也会走歪,更何况刘启宇本来就不是多有操守的人。 杨铨是选择了跟他“师父”截然相反的方法,他直接把刘启宇扔进举目皆是罪恶和污秽的世界里。 彻底没了约束、彻底没了阻碍,刘启宇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彻底地堕入恶欲的深渊,还是物极必反,反倒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复苏? 刘启宇在听到杨铨被抓住的消息时根本不信。 等杨铨所有的手下都如火如荼地赶回据地以后,他才不得不相信杨铨真的栽了,栽在那个懦弱无比的田思祥身上。 刘启宇看着满屋子人没头苍蝇似的嗡嗡乱叫,烦躁地斥道:“吵什么吵!要吵的就滚出去吵!” 满室安静。 有人忍不住问:“刘哥,现在怎么办?” 刘启宇说:“有什么怎么办,你们杨老大自己要找死,难道还要我们去救?” 问话的人愤怒了:“我知道你一直都等着这一天,你早就想取代杨老大了!” 刘启宇掏出枪指着对方的额头:“是,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现在你们就给我听着,谁要是不服我的,我就赏谁一颗子弹。” “刘系”的人也应声掏出枪指向前来问询的“杨系”。 没有人敢在说话了。 刘启宇扫视了众人一眼,冷声说:“都好好待着,准备一下,我们要往南挪一挪。要是杨老大真的被抓了,这里就不安全了。” 气氛一下子静寂了下来。 刘启宇说:“我们得先保住底子,等安全了,再想办法打听新消息。自乱阵脚的话,你们就等着被连锅端吧。” 说完刘启宇就跟自己的亲信商量起退离据点的事。 其他人面面相觑,僵立在一边良久,最终还是加入了他们。 第二十九章 生日 郑驰乐跟田思祥长谈了大半夜。 郑驰乐诚意很足,田思祥最后还是将所有事情告诉他,包括杨铨两次表露出来的异样。 郑驰乐跟杨铨正面接触的机会不到五次,对杨铨的了解实际上并不深。随着田思祥的叙述,杨铨这个人在郑驰乐心里的形象慢慢丰-满起来。 事实上杨铨这个人身上的很多谜团一直都没有解开。 如果说他想要的是钱吧,当初经营得那么好的局面他愣是直接舍弃了,说他跟国外势力勾连吧,当初因为他而浮出水面的异国暗桩不在少数,真要说他是在卖国,那索性让他多卖几次也不错——损失固然是有的,但比之让那些蛀虫和毒瘤继续坐大,还不如狠下心将它们解决掉。 只能说杨铨绝对不是个好人,在他的纵容之下行凶的人不在少数,在他的指使下流出国外的国家财产也不在少数——从这段时间的情况看来,他甚至还涉及军火生意! 不在意钱财、不在意地位、不受道德约束、毫无国家观念,这就是杨铨表现出来的全部特质。 郑驰乐跟关靖泽讨论过很久,始终没讨论出杨铨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从田思祥口里郑驰乐了解到了杨铨的另一面,那是少年时的杨铨,沉默,孤僻,以盗窃为生,是所有人的耻笑对象。 这样的人,没有所谓的尊严、所谓的原则可言,亲人的冷待让他性格古怪又冷酷。 田思祥曾经亲眼见到杨铨徒手弄死一直身体有半米长的成年土狗,那画面相当血腥,杨铨的表情却始终没有丝毫波澜,看了他一眼就拎着那只狗回了家。 那是田思祥第一次有了“杨铨是个可怕的人”这种认知。 郑驰乐将那时候的杨铨跟他所知道的杨铨摆在一起一对比,就揣测出一件事:在杨铨远离故土到外面谋生的那段日子里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遭遇。 那样的遭遇几乎将他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虽然骨子里的性格依然被延续下来。 郑驰乐从田思祥住的招待所离开以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找上自己的老朋友潘小海。 潘小海、潘胜男、薛岩、赵麒麟那批人都是今年毕业,薛岩因为养父黎柏生的恳求回了淮昌;潘胜男回了华东走上了以前的老路,只是踏上仕途的时间比郑驰乐和关靖泽要晚了两年;赵麒麟则毫无意外地从警校毕业,回家接他父亲的担子。在所有人里面最有效率的居然是曹辉,他一毕业就在母亲的要求下走进结婚礼堂,陆冬青还给他当了回伴郎。 即使被大伙嘲笑,曹辉也没办法不顾母亲的意愿不结婚。他父亲去得早,曹家就他这么一根独苗苗,在他母亲眼里他就是至关重要的功能就是当“播种机器”,赶紧给曹家添个后人。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倒是陆冬青比较让郑驰乐惊奇,“前世”陆冬青成了教书匠,平平淡淡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这一世他毕业后居然回家跟陆父一起经营陆氏——早起做安保业务的陆父已经转投事业。 陆冬青这会儿可是“陆少东”了。 至于潘小海,他倒是比较不起眼。 潘小海留在了信息流动最快的首都,隐在后方运作着早年他们说要筹建起来的情报网。潘小海对情报方面的事情非常敏感,总是能敏锐地抓住事情的关键,郑驰乐有很多消息都是从潘小海这儿得来的。 郑驰乐将杨铨的事情跟潘小海说了一遍,让潘小海帮忙查一查杨铨离家后的事。 潘小海苦着脸抱怨:“你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给我找麻烦,过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很多线索都已经被抹掉了,要查出来有多难你知道吗?” 郑驰乐说:“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怎么会找上你。” 潘小海被郑驰乐的理直气壮给气坏了,他说:“等你来首都了,我非要你大出血不可!” 郑驰乐说:“那有什么问题。” 潘小海只能说:“行,我去跟进一段时间,但是不保证能查出什么来。” 郑驰乐说:“谢了!” 挂断电话,郑驰乐的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 田思祥的叙述中也带出了不少他少年时的事,那时候田思祥也算意气风发,朋友、知交无数,眨眼之间二十几年过去了,少年时的友人们四散天涯,想法渐渐发生分歧、境遇渐渐有了差异,到了这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分道扬镳,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样的结局是让人惋惜的,郑驰乐不免也想到了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前世”他并没有时间去珍惜遇到的每个朋友,即使跟他交心的人不在少数,他的目光依然盯着那个迈不过去的坎,从来不把别的东西看进眼里。如今整颗心变得沉静下来再仔细一看,就发现这些少年时交上的朋友有多难能可贵。 至少在很多难题面前他不必孤军奋战。 把调查的事交托给潘小海,郑驰乐的生活回归正轨。 搞发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起色的事情,郑驰乐也不急,将山地养殖的事情安排下去以后就开始做调研跟拉投资。 没过几天叶沐英的电话打了过来,大概是见隽水县这么久没动静有些担心,开口问他要不要帮忙。 郑驰乐也不矫情,直接把隽水县这边的情况告诉了叶沐英。 叶沐英说:“要不要我帮忙拉两笔投资过去?” 郑驰乐说:“不用,投资我能解决,已经有好几个投资商点头了。倒是沐英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贺书记已经到位挺久了。” 他这么问当然也是因为省会那边同样没有动静。 叶沐英说:“贺书记还没发话,不过按照永交和怀庆的发展模式,他的第一步应该也是修路。这是最稳妥的发展模式,把路修好了就等于第一桩政绩拿下了。对了,你们那边的路况好像很糟糕,你也赶紧把情况摸一摸,到时候真有动作你也能第一时间争取。” 郑驰乐说:“我晓得,道路方面的事情我已经在琢磨了,任务也分了下去,不出意外过几天就能拿到第一手资料,到时我再跟我们沧浪市的其他县联动一下,整出个具体的报告来。” 叶沐英说:“那就好。”他又问了郑驰乐各方面的情况。 在听到郑驰乐的每一个回答之后,叶沐英都有点沮丧。 因为他能提醒的,郑驰乐几乎都已经想到了,他根本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对于这个认知叶沐英是既失落又欣慰,失落自然是因为自己不能帮上半点忙,欣慰则是因为郑驰乐的成长速度很快,在一县之中独当一面完全没问题。 叶沐英最后只能嘱咐:“正事固然要紧,但别太忙了,该休息时就得休息。” 郑驰乐笑了起来:“沐英,我可是医生来着,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倒是你,春天旧病容易复发,你可得注意点儿,一有异常就赶紧找医生。” 叶沐英说:“你不就是医生吗?我往后就不认别的医生了,有什么事儿都找你。” 郑驰乐大方地应道:“没问题,尽管来。” 叶沐英心中一暖,到挂断电话都是笑着的。 然而等搁下了听筒,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妈,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白天忙。” 叶母显然有些犹豫,沉默了许久都没说出半句话。 不过最后她还是把话说了出口:“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让你帮个忙……” 叶沐英眼神一黯:“什么忙?” 叶母说:“你……他有个侄子,今年毕业了,想在这边找个好工作,你跟很多老板交情好,能不能帮忙打个招呼。” 叶沐英微微停顿,张口时的声音维持着正常的语调:“好,我知道了,把他的名字跟想进的企业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叶母说:“那麻烦你了。” 叶沐英说:“这算什么麻烦。” 叶母将她现任丈夫侄子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就没了话,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我挂了。” 叶沐英“嗯”地一声,然后静静地听着那边传来的忙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电话放回去。 他重新投入到工作里头,一直到月色阑珊,才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莽莽夜色。 就在这时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叶沐英没有动,因为他突然不是很想听到别人的声音。 电话声停了一会儿,又执着地重新响起。 叶沐英走过去拿起听筒。 居然是郑驰乐打来的。 郑驰乐说:“生日快乐,沐英。白天打回去就占线了,没说成,后来又出去下乡了,到这个点才回来,你没睡吧?” 叶沐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心在不停地闹腾着,要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它压下去。 他没办法开口,因为一开口就会泄露很多情绪。 甚至会哽咽。 他要的从来都不多,可始终连那不多的一点都无法得到。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也许只能永远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 偏偏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能轻松地赶走黑暗让阳光普照过来,也能在无意之间就能填满他胸腔里所有的空缺,让他僵冷已久的四肢百骸重新恢复知觉。 另一端郑驰乐久久听不到回应,忍不住喊:“沐英?” 叶沐英到底也不小了,控制情绪的能力还是有的,他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平和:“谢谢你,乐乐。这么晚了,你也早点睡吧。” 叶沐英的声音没有丝毫异常,隔着电话郑驰乐也听不出不对劲的地方,所以他说:“我确实得早睡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跑了多少地儿!我这几天都睡得很香,一沾床就能睡着。” 叶沐英说:“没办法,基层工作就是要这样做细、做实,否则工作就展不开。别着急,也别觉得累,等你真正上手以后就会轻松很多了。” 郑驰乐说:“我晓得的!那我先去洗个澡睡一觉,沐英你也早点睡。” 叶沐英说:“嗯。” 放下电话,叶沐英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平静了很多,一整天的阴郁仿佛一扫而光。 虽然有些东西已经不能报以期待了,却还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看着郑驰乐一步步地走上来。 就算是为了看到那一天,他也得振作精神好好过好每一天! 郑驰乐并不知道他一句简单的问候对叶沐英而言那么重要,他当晚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醒来居然就接到了一个特别的电话。 是关靖泽的舅舅李见坤打来的。 李见坤这会儿挂在奉泰省卫生厅那边,打电话过来自然是省厅那边有事。 一听到电话接通了,李见坤就开门见山地说:“乐乐,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来省厅一趟。本来拎你过来就是为了我们这一块,现在该有动作了,赶紧来。” 第三十章 调研 卫生厅那边不能不急,因为医疗站点筹建的事情已经搁置很久了,难得贺正秋新官上任,当然得趁着这股东方把事情定下来。 李见坤本来是不想找郑驰乐的,毕竟关家刚把人家扔到那个穷边县去,关家人好意思说得冠冕堂皇他都不好意思。 可他对奉泰这边的医疗站点筹建工作迟迟没法落实也很无奈,郑驰乐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有他参与进来肯定会顺利很多。 而且他自己也想见见郑驰乐。 关家人的脾性李见坤是见识过的,当初他妹妹嫁到关家时他可没少担心她的处境。 幸好关振远那会儿还能顶事,委屈谁都没委屈他妹妹,要不然他可不管关家是不是什么名门大家,直接把妹妹带走, 对于郑驰乐和关靖泽的事情,李见坤虽然不能说打心里赞同,但郑驰乐的表现有多出色他是看在眼里的——至少配他那个外甥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这件事是关家做得不厚道。 关家的本心要是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怎么就把人扔到隽水那边去?那可是奉泰最乱的地方,凡是调进那儿去的就没几个能升上来的!别的不说,光说那边的人好了,那边人心纷乱,不服管,政策根本没法推行下去。但凡被扔到那一带的人就不要想着拿政绩了,祈祷自己辖下不要闹出大乱子比较实际! 关靖泽和关振远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也让李见坤非常不赞同。 关振远就算了,他处在那样的位置上就注定有种种难处。 可关靖泽不一样,关靖泽可是郑驰乐被调到奉泰来的起因,他的沉默不免让李见坤感到失望。 李见坤等了两天,郑驰乐终于处理完手上的事务来到省会。 李见坤请郑驰乐吃了顿饭,饭桌上也没避讳,直接问起郑驰乐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郑驰乐笑了:“当长辈的,谁不想自家孩子往后的路走得顺畅一点?是我能耐不够,不能让老爷子相信我能够扛住未来的风风雨雨,所以老爷子不放心把媳妇儿交给我,这有什么好想的。” 李见坤:“……” 敢情这家伙是把他外甥当成媳妇儿来看的! 李见坤忍不住问:“你跟靖泽一起经营出来的好局面现在完全由靖泽接手,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 郑驰乐说:“舅舅你是想问我在不在乎靖泽没跟家里闹翻,没有做任何争取吧?” 李见坤说:“没错——等等,谁是你舅舅!” 郑驰乐脸皮能比城墙厚,笑嘻嘻地说:“靖泽的舅舅可不就是我舅舅!” 李见坤说:“少油嘴滑舌。” 郑驰乐说:“我们追求的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感情,要是靖泽跟家里撕破脸或者甩下怀庆的事跟过来,对我们以后的发展不仅没有好处,反倒还平添阻碍。何况老爷子只是把我调到奉泰,这根本不算什么难事,要是我连这点磨练都适应不了,凭什么说以后我们可以接受任何考验?事实上就算老爷子他不这么做,我大概也会去别的地方发展。往后我们腻在一块的时间有的是,不急于一时。” 李见坤不由问道:“你就那么有信心?你觉得你跟靖泽的感情可以接受时间和距离的考验?” 郑驰乐说:“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问题,既然决定要在一起,这点儿阻难当然是在预料之中的。”他将两只手遥遥相对地举在两侧,扬了扬右手,“假如说这边是靖泽,那他的起-点是在这里,他有好背景、有好家庭、有好老师、有好底子……无论哪一样,他都比我高得多。而我的起-点在这里,”他扬了扬左手,“虽然我有医学方面的加成,但没有好背景、没有好家庭,师父在这方面没有出力的地方、而我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可以说我的起-点是比靖泽要低的。所以说横在我们之间的根本不是时间和距离,而是这些差距——想要真正地走在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朝着同样的方向往上走。” 郑驰乐比了个手势,两只手掌上行了一段时间,最终彻底并合在一起。 李见坤看着郑驰乐沉着而坚定的脸庞,不知怎地,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郑驰乐把他自己的处境看得很清楚,可在明了自己正处于那样的处境后却依然没有丝毫畏怯。 这样的郑驰乐让李见坤一下子恍惚起来。 他想到了关靖泽的母亲、他的妹妹,虽然妹妹从小体弱多病,可一直最有主见,很多时候他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他妹妹一开口就能定下来。虽说他是哥哥,可当时他们那么多年相依为命地过下来,他妹妹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郑驰乐给他的感觉就像重新看见了当初的妹妹。 那时候他妹妹也是这样的,明知道差距很大、明知道关家那样的家庭很难接受他们这种毫无背景、毫无势力的媳妇儿,却还是嫁给了关振远。 李见坤以前去过关家几趟,关老爷子那种打心里瞧不上他们的态度让他很窝火,可是为了妹妹他忍了下来,从来都是好脾气地问好寒暄、好脾气地忍受关老爷子的冷眼。 郑驰乐如今的情况比他妹妹当初还不如。 他妹妹至少是女的,娶低嫁高是很寻常的事,搁哪儿都不算稀奇。可郑驰乐是男的,他要跟关靖泽在一起关家就等于直接没了关靖泽这棵好苗子。 可想而知,向来以家族为先、以利益为重的关老爷子会有多大的反应。 李见坤说:“我早就说过这条路不好走。” 郑驰乐说:“我也早就说过只要是自己选的路,多难走我都不怕。” 李见坤说:“你还真是够拗。” 郑驰乐说:“不提了,我们还是去做正事吧。大话我刚刚都搁下了,为了别让它变成笑话,舅舅你可得帮着我点儿!” 李见坤不置可否,边给郑驰乐讲现在的进度边领着郑驰乐去省厅上面挂名儿。 郑驰乐在整个研讨组里面是资历最浅的,而且是初来乍到,对情况不太熟悉,于是跟着李见坤坐在最末位旁听。 主持研讨会议的是奉泰省卫生厅资格最老的鲁邦彦,他头发花白,看起来却依然精神矍铄,尤其是那双眼睛,轻轻一扫就让整个会议室寂静下来。 郑驰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研讨组的组成成员。 大概是真的很重视这件事,郑驰乐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当然,他并没有跟他们见过面,只是在整理每年交流会资料时看到过这些人。其中几个显然是《国医新志》和交流会的老朋友,郑驰乐甚至能如数家珍地列出他们擅长的东西。 还有些大概就是省卫生厅派出来的人了。 郑驰乐在观察 别人,其他人也在观察他。 郑驰乐这几年在淮昌那边的交流会上露面的机会少,他认得的人多,认识他的人却少。就连鲁邦彦对郑驰乐也是很陌生的,看到他年纪这么小,皮嫩肉新的,不由皱起眉。 鲁邦彦觉得郑驰乐是上头派下来混资历的,毕竟医疗点的筹建工作可以说是个省级的大项目,参与过后绝对可以在履历上添上好看的一笔! 想到这里,鲁邦彦扫过李见坤的目光都带着点不满了,因为郑驰乐是李见坤推荐的。 不过鲁邦彦能被推出来独立主持这么个大项目,待人接物自有自己的一套,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周全的。他示意大伙安静下来,看着李见坤和郑驰乐的方向说:“今天我们研讨组来了个新成员,他是李医生推荐进来的,在医疗站点的筹建方面很有经验,我们来认识认识吧。” 郑驰乐也不怯场,站起来微笑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郑驰乐,经验我不敢说丰富,只能说参与过一点点。” 鲁邦彦说:“小郑医生很年轻啊!” 这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研讨组里顿时议论起来,有人问郑驰乐:“小郑医生今年几岁了?” 郑驰乐也不隐瞒:“二十有二了。” 那人咂咂嘴说:“我还以为小郑医生只是看起来年轻,没想到是真的年轻啊!”这话也不知是不是有讽刺的味道,听起来有些别扭。 郑驰乐没放在心上,他面不改色:“在这儿我应该是最小的,往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得请大家指正。”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也没有半点窘迫,其他人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说道的地方。 鲁邦彦见一时半会儿不会起争端,也就摆摆手让郑驰乐落座。他进入正题:“前几天我们已经针对奉泰现在的情况讨论过了,见坤,你有没有跟小郑医生讲我们现在进展到什么地步?” 李见坤说:“老鲁你就直接开始吧,我都给他说了。” 鲁邦彦说:“那好,我们今天主要是做预算,这是件麻烦事,一天肯定是搞不完的。” 郑驰乐沉着地坐在原位听鲁邦彦开始分任务。 一路上李见坤确实把项目进度告诉他了,别听鲁邦彦说得有板有眼,现实非常残酷:真正的进度基本为零! 鲁邦彦做过几次试点,结果都有点不如人意,有些地方的新医疗站点甚至已经出现了“医闹”,崭新的门面愣是被凶恶的当地人给砸了个稀巴烂。 当时被派往那边的医护人员统统被打伤了,回到省城养伤后就再也不愿意回去,有点儿关系的直接调走,没有关系的宁愿放弃工作也不愿接受那样的派遣。 浮出水面的种种问题正是医疗站点筹建项目迟迟没法推展开的最大阻碍! 鲁邦彦说的做预算并不是做整个项目的预算,而是做新一轮试点工作的预算,照这样磨下去,再过几年也许都没把整个项目落实下去。 这样的困局连整个奉泰省卫生厅都没法解决,郑驰乐当然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因此他一直乖乖坐在后面旁听、认真地做记录,几乎没有插过话。 郑驰乐想低调,偏偏有人不让他低调,等鲁邦彦分好工后就有人把大伙的注意力引到郑驰乐身上了:“不是说小郑医生经验丰富吗?怎么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有人点了郑驰乐的名,鲁邦彦也不好无视:“小郑医生,你来说说吧。” 郑驰乐本来就一直在想着怎么找突破口,闻言又认真地理了理思路,才说道:“我们要把省厅的宣传口拿过来用。” 鲁邦彦一怔,宣传那边跟卫生厅的联系不是很大,平时也没什么往来,他也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找过去要求对方帮忙做宣传。 郑驰乐选的这个角度是鲁邦彦没认真考虑过的,还真让鲁邦彦上了心:“继续说。” 郑驰乐说:“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注重宣传的作用,可这几年多了个‘广告’的概念,广告广告,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现在电视上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广告,很多企业都花大价钱买广告时段、请明星或名人来代言,为什么?因为有效。我们要看怎么做事比较有效率,看经商的人们怎么做是最好的捷径,生意做得成功的人往往有最灵活的大脑,而他们又用这样的大脑去思考怎么才能获得最大的收益。‘广告’的出现引出了一个西方心理学里面的概念——从众心理,简单来说就是大部分人的消费趋向或者做事趋向都是需要引导的,人人都说好,人人都说那么做有用,很多原本没放在心上的人也会开始上心——这就是宣传的作用。” 鲁邦彦不是老古板,郑驰乐又说得明晰易懂,自然听得他不住点头。 郑驰乐接着说:“我觉得有时候我们也要当当商人小贩,放下身段吆喝叫卖,不过他们卖的是商品,我们卖的是政策、卖的是我们想要推行下去的项目。我们的宣传工作要做实、做活,只要舆论导向配合按照我们的需要去走了,就等于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有人不赞同地皱着眉说:“照你这么说,只要拿电视台和广播说两句,问题就解决了?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郑驰乐说:“所以我说这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宣传只是向民众解释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事、我们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告诉大部分人,这件事落实以后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对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只要把大部分人说动了,大部分人肯配合了,进一步展开工作就会轻松很大。有个词叫‘大势所趋’,只要我们能营造这样的‘大方向’,所有的否定声音都只会是螳臂当车!” 鲁邦彦彻底放下了对郑驰乐的成见,问道:“说是这么说,可怎么才能营造出‘大方向’?” 郑驰乐说:“我在来奉泰的火车上遇到了一伙年轻人,他们是今年就要毕业的医学院学生,在前来这边实习的途中他们在火车上展开了义诊活动。看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很欣慰,也很受触动。” 在场的人多少也听说了这件事,今年他们对待实习生的态度要和气许多就是因为对这群小伙子很有好感! 郑驰乐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笑着说:“我们看到、听到这种正面的事例后,对于即将到来的实习生显然就会有不一样的观感。其他人也一样,我们的宣传工作就要围绕这个‘触动’去做,只要让群众感受到我们的一声都是怀着满心赤诚而来,他们也会回以同样的善意。” 鲁邦彦扫向其他人:“大家觉得怎么样?” 李见坤第一个说:“我赞同。” 认同的声音一开始有些稀稀落落,等看到旁边有人表态了,不少人也加入进来。 鲁邦彦见意见几乎达成一致,点点头说:“那好,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讨论一下!” 第三十一章 道破 整个过程中鲁邦彦的话其实不多。 郑驰乐的想法固然简单又有效,但鲁邦彦也有鲁邦彦的难处。 因为宣传口以前是捏在黄震军那一系手里的,这会儿虽然被贺正秋拿了回去,可底下的人都在观望中。贺正秋久久没拿出镇得住场的事情来,很多人都没敢往他那边靠拢。 省卫生厅比较注重实干,对于“权利”的争抢并不怎么积极,要鲁邦彦明晃晃地抢在前面站队实在有点为难他。 郑驰乐何等眼色,他没急着把自己想法继续往外推销,说完基本的构想就停了下来。 鲁邦彦怕郑驰乐年纪小把握不好,对李见坤说,“见坤,你跟小郑医生把详案做出来,到时候我们再进一步讨论。其他人按照原定计划做事,双管齐下来个双保险。” 郑驰乐没有异义,跟着李见坤回了他的办公室。 一踏进办公室,郑驰乐就嗅见了清幽的兰香,他循着香气望过去,只见一排幽兰长在那儿,借着早春的薄寒开出最后的花儿。 郑驰乐说:“舅舅真是好兴致。” 李见坤摇摇头说:“这不是平时闲着没事吗,捣弄捣弄来消磨时间。” 郑驰乐瞅了他一眼:“我就没听说过医生是闲的。” 李见坤冷笑说:“我这也是被逼闲的,上回黄震军的儿子来找我治病,我虽然治好了他的病,却也戏弄了他一回。结果他后来就伙同一批‘退伍军人’来砸场,并扬言我敢给人治病他就敢闹。” 郑驰乐以前没听李见坤说起过,闻言不由皱起眉:“他居然这么做?” 李见坤说:“你没见刚刚有人表情很古怪吗?就是因为我跟黄震军那边闹开以后,他们想去黄震军那边都难了。老鲁是好人,他一力把我保了下来,还积极地去帮我协调。不过他死活不肯把我弄出去,基本就是得罪了黄震军了。你放心,好好把方案整出来吧,老鲁很快就会站好队伍。” 郑驰乐说:“舅舅你对黄震军的观感好像很差,还有别的原因吗?” 李见坤说:“没别的原因,真要说的话,那就是以前他打过我妹妹的主意。但当时我已经揍过他好机会,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也许我就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郑驰乐:“……” 郑驰乐对黄震军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关振衡的儿子好像就是在奉泰军方打拼,而且似乎正在跟黄震军的大儿子黄毅掰腕子。 而黄震军的小儿子黄健就是砸李见坤场子的那个。 大儿子还好,小儿子显然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家伙的所作所为还真不像是省军区一把手会教出来的。 郑驰乐对李见坤的处境也无力相帮,他认认真真地在李见坤办公桌前捣弄起详案来。 等李见坤把他的成品翻了一遍,改了几个小细节递上去给鲁邦彦之后,天色都已经晚了。 郑驰乐拍拍肚皮说:“有点饿了,走,下馆子去。” 李见坤见他跟在自己家一样轻松自在,也拿他没辙,只能说:“我没钱,你请。” 郑驰乐笑眯起眼:“我记得舅舅你刚发了几篇稿子,稿费也是很大一笔啊!” 李见坤差点就忘了郑驰乐跟吴弃疾走得有多近,不过听郑驰乐惦记着自己的钱包,他还是怒道:“就你这小子?我宁愿拿来养兰也不拿来喂你。” 郑驰乐也不在意:“走吧,我请你。” 没想到两人刚走出大门就看到个熟人迎面而来。 那人也看到郑驰乐,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那儿笑了一笑,走到郑驰乐和李见坤跟前说:“李医生,乐乐。”打完招呼他就看向郑驰乐,“我刚听说你到省会来了就猜你一定会忙到这个点,所以特意绕过来碰个运气,没想到真的见着了。” 郑驰乐说:“那还真是巧,你要是晚来一步我们可就要走了。碰上了正好,没吃饭吧?走,一块去吃。”他转头跟李见坤介绍,“李医生,这是沐英——” 叶沐英打断:“我跟李医生认识,在这边的每次复诊都是李医生给我做的。” 李见坤说:“没错,早认识了,走吧,一起去吃个饭。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郑驰乐说:“前几年我不是去靖泽家过过中秋吗?那会儿沐英正好也回了首都,信任哥跟他一起来关家做客,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这几年也常常通信。” 李见坤点点头,没再就着这个方向多问。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听说沐英你介绍了一个人去机械厂那边做事?” 叶沐英微讶,没想到自己安排了那么小的一个位置都会有人关注。他说:“嗯,没错。” 李见坤说:“我今天刚听人说,那家伙早上就离职了,才干了一天半都不到。” 叶沐英表情一滞。 李见坤说:“据说是他自己不干的,沐英啊,以后这种眼高手低的家伙还是少理会了,你可是公职人员,欠企业的人情也不好,想推拖什么事都推不掉。” 叶沐英说:“我会注意的。” 他神色一黯,听说那人为了等他母亲,一直没有娶妻,那人把这个侄儿当成自己儿子来看,他母亲被那人的深情所打动,自然也把这侄儿视如己出。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愿意为这样一个糟糕的“侄儿”付出关爱,对他却只有一个“无法面对”。 叶沐英的情绪有些低落。 郑驰乐注意到了,抓住叶沐英的手说:“沐英,有些事情该拒绝的就拒绝,不必犹豫不决。” 叶沐英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热触觉,悄然回握了一下:“以后我会的。” 虽然还没有养成拒绝母亲要求的习惯,但他想他也许会尝试一下。毕竟他现在摆在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的,已经不是放弃了自己的母亲,他希望以后能真正帮到郑驰乐,所以他不想埋下不安定的祸根。 叶沐英再次跟郑驰乐保证:“这件事我做得不够谨慎,下次我会了解清楚再答应。” 李见坤伸手搭着郑驰乐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他带到一边:“别说那些扫兴事了,吃饭去。” 当晚叶沐英原本邀郑驰乐去他家,结果李见坤说还有事情要跟郑驰乐讨论,愣是横空截了胡。 叶沐英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回了住处。 他回到家后又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一周之内两次通话,这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叶沐英沉默地听着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 叶母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说的是他给推荐的职位不好,委屈了她侄儿。她侄儿回家后饭都吃不下了,问他就说干不下去,别的都不提。 叶沐英听完后声音都冷了下来:“给他个厂长当当你说怎么样?” 叶母说:“这个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就不会受委屈了。” 叶沐英闭上眼睛说:“他的事不用再找我了。” 这是他一直很受保护的母亲,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苦,嫁到叶家后除了父亲经常犯浑外也被保护得好好的,即使是改嫁给品阶并不高的军官,对方也爱她爱到了极点,所以她对很多东西根本毫无概念。 叶沐英说:“就算是省委书记,要任命厂长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妈,你不是想要平平静静过日子吗?别想这些事了,年轻人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去把握。” 叶母以前都没被叶沐英拒绝过,一时有些无措。她喊道:“沐英……” 叶沐英揉揉额角:“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忙,先挂了。” 他挂断电话回到桌前,思考着刚才听郑驰乐和李见坤说的事,省卫生厅要向贺正秋靠拢是好事,至少他不用担心往后自己跟郑驰乐会有立场冲突。既然是好事,那他也要推一把才成。 叶沐英坐在桌前沉思片刻,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同样的夜晚,郑驰乐跑回李见坤的办公室借用他的电脑办事儿。 李见坤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把备用钥匙扔给他就自己回了住处。 他是想回去跟关靖泽通通气。 ——外甥,有人觊觎你媳妇儿哪! 李见坤眼光毒辣,叶沐英流露的那么一点异常恰好都落入他眼中。 叶沐英对郑驰乐明显怀有不一样的感情。 虽然他很看好叶沐英这个年轻人,可跟外甥一比,他心里的天平肯定是偏向自家外甥的。 李见坤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推断告诉关靖泽。 关靖泽听完后沉默下来。 李见坤说:“靖泽你倒是吱一声,你们关家本来就不厚道在先,叶沐英这儿又是近水楼台,你要是再没点动作乐乐可就真的跟别人跑了。” 关靖泽说:“舅舅你有没有问乐乐对我们家的想法?” 李见坤一愣。 然后他想到郑驰乐说话时那坚定而坚毅的神情。 郑驰乐说他跟关靖泽被分开是因为差距,等他们都往前迈出一大步之后就会重新会合。 李见坤将郑驰乐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关靖泽。 关靖泽听完后沉默了更久才说道:“关于这些事,我跟乐乐摊开来谈过一次,我就算对自己没信心,也该对乐乐有信心。他不是会被人拐跑的人,就像我不会被其他人迷惑住一样。” 李见坤听他这么说,也只能不再多提。 年轻人的事情还是由年轻人去考虑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关靖泽把话说得太笃定了,没过多久他跟郑驰乐之间就迎来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考验。 第三十二章 推波 早春是恋人成双的季节,童欢庆和解馨、曹辉和他妻子都选在这段时间结婚。 郑驰乐才刚上任没多久,没道理马上就请个长假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于是只能送上结婚礼物遥遥祝福。 关靖泽这时候却正在回首都的路上。 跟他同行的还有韩静。 韩静一路上都很忧心忡忡,因为她父亲韩建邦在执行任务时遭遇意外,一直昏迷不醒,现在正转回首都医院救治, 而关靖泽这次回去则是因为恰好碰上老爷子大寿,一来是回去给老人家贺寿,二来是陪伴韩静别让她出意外。 见韩静连坐都坐不安稳,关靖泽只能安慰,“静静你别急,建邦叔会没事的。” 韩静面带忧色,“我爸什么都好,就是不听劝,早几年他就该从那边退下来了,偏还死守着不愿意退。” 关靖泽沉默。 韩家人在这方面确实都是最有坚持的,不少“元老”的后代都选择了从政或经商,只有韩家五兄弟个个都守在军队里,而且不是一跃而上,而是脚踏实地地从底层往上走! 这一点非常让人敬佩。 火车到站后关靖泽送韩静到医院里,韩母见了他,打起精神问道:“靖泽也回来了?” 关靖泽对这个打小关照自己的长辈又敬又爱,闻言应道:“后天老爷子寿辰,我得回来一趟。还有就是静静听到消息后很不冷静,我怕她路上出事,就提前一天一起回首都了。” 韩母抓住关靖泽的手说:“靖泽,你是有心的。” 关靖泽说:“这有什么,反正是顺路。倒是秀姨你都没好好休息吧?静静回来了,秀姨你就去睡一会儿吧。” 韩母说:“静静什么都不懂,只有她在能顶什么事儿。” 韩静说:“妈!我可是医生!” 韩母转开头抹眼泪:“你是医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没办法。” 韩静揽住韩母的胳膊:“妈,你别这样,爸会没事的。” 关靖泽不忍见韩母难受,也温言劝慰:“秀姨,我也在这里等着。要是有什么动静我马上就叫你,你休息一下吧。” 韩静说:“没错,妈你去休息吧,我和靖泽哥在这里就好。” 韩母犹豫片刻,点点头答应了。 韩母离开了一会儿以后,就陆续有人来探视韩建邦。对于这些场面关靖泽也不算陌生,因而应付得很轻松,倒是韩静忙到最后满脸疲乏,好像已经支撑不下去。 幸而只是有韩家人过来救场——韩建和带着妻女过来了。 韩建和给关靖泽和韩静带了饭,吃饭期间对关靖泽说:“辛苦你了,靖泽。吃完饭后你就回去吧,省得你家老爷子跟我急,说我们拐跑了他孙子。” 关靖泽看了眼韩静。 韩静说:“靖泽哥我没事了,婶婶和小妹都在,你还是先回去吧。” 关靖泽点点头,加快了吃饭速度。 等关靖泽回到关家时,关宅依然亮着灯。 何伯把他领到老爷子的书房里。 关老爷子一见到他就问:“你建邦叔没事吧?” 关靖泽说:“还是没有醒来,具体情况还要等专家会诊的结果出来以后才能确定。” 关老爷子点了点头,然后跟关靖泽闲话家常:“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往你建邦叔家里跑,而且还常常秀姨、秀姨地挂在嘴边,而静静呢,就是缀在你背后的小尾巴,你走到哪她就跟在哪,谁想逗逗她她就会往你裤管后头躲。没想到一眨眼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啊!” 关靖泽想到那时候的事,一时也沉默下来。 他母亲去世得早,他连母亲模样都不是很记得,而韩静的母亲是第一个给他“母亲”感觉的人,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往韩静家跑。 就算是现在,他也常常打电话问候韩静母亲。 关靖泽说:“今天我也见到了秀姨,她看起来很难受。” 关老爷子说:“她肯定难受啊,她跟建邦只有静静这么个女儿,建邦就是他们家里的顶梁柱。” 关靖泽说:“建邦叔会没事的。” 关老爷子说:“希望是这样。”他看向关靖泽,“小时候你吃了你建邦叔家里那么多顿饭,这种要紧关头你可得多关照着点儿。” 关靖泽点头。 关老爷子摆摆手说:“你回去休息吧,坐了这么久的车肯定也累了。” 关靖泽回了房间。 他坐到桌前准备给郑驰乐写信,就听到了敲门声,抬头看去,居然是风尘仆仆的关凛扬。 关凛扬正抱着手臂站在门边。 关靖泽说:“你也回来给老爷子过寿?” 关凛扬说:“算是。”他盯着关靖泽直瞅。 关靖泽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关凛扬说:“也没什么,就是听到一些传闻。” 关靖泽说:“别卖关子了,直接说。” 关凛扬瞧着关靖泽冷下来的脸色,笑了起来:“是跟你有关的传闻,要是跟你没关系的话,我也不会找你说。” 关靖泽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 关凛扬说:“你跟韩静小时候青梅竹马,长大后又那么有缘分聚到一块,已经发展出了超越友谊的感情。对了,今天你又给其他人添了点话题,外面都说你代表韩家接待了好几批客人,看来韩家和关家好事近了。” 关靖泽说:“简直荒谬。” 关凛扬说:“你觉得荒谬,很多人可不觉得。你觉得老爷子比较喜欢韩家人当媳妇,还是比较喜欢你跟郑驰乐走到一块?” 关靖泽心头一跳。 关凛扬继续说:“我怀疑吧,这本来就是老爷子放出的风声,你等着瞧好了,韩建邦要是醒过来还好,要是醒不过来,指不定你跟韩静的事情就定下来了。” 关靖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关凛扬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跟韩家联姻,对你来说可是有莫大的好处啊。韩静本来就喜欢你吧?再加上又有老爷子在边上推波助澜,事情是很容易成的,靖泽,我觉得你是好事近了。” 关靖泽沉默不语。 关凛扬说:“至于郑驰乐,我说实话吧,像你跟郑驰乐这样的感情,很多人也并不是没有过。可感情算什么事儿?像你们这样的人,感情这件事在你们的一生之中只占据了非常小的那么一小段,你们的重心都不是放在感情上面的,就算在一起也是聚少离多,心里根本没太多的牵挂。既然是这样,你们跟什么人结婚、跟什么人度过余生,对你们而言有太大差别吗?不,没有差别。你要是想走得更远,就接受老爷子的安排吧。” 关靖泽说:“不,不可能。” 关凛扬瞧着他:“如果是许常秀求你呢?” 许常秀就是韩静的母亲,关靖泽口里的“秀姨”。 关靖泽说:“秀姨不会那么做。” 关凛扬说:“我是说如果。如果韩建邦不幸去世,许常秀和韩静失去了家庭支柱,她们想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接着许常秀打起了你的主意,希望你能娶韩静,你会怎么样?” 关靖泽说:“我当然不会答应。” 关凛扬说:“说是这么说,真正到那时候可就不一样了。”他勾起唇角,“我就问你,你会不会向许常秀坦诚你跟郑驰乐的事。” 关靖泽说:“不会。” 关凛扬失笑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他瞅了关靖泽好一会儿才转身说:“我回镇海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关靖泽问:“你不是来给老爷子过寿的?” 关凛扬冷笑:“老爷子那样的人,需要别人给他过寿吗?只要不是他看重的人,你说一百句好话他都不会听的。不过当他看重的人更可怜,你必须得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任何违背他意思的事情都不要去想。也就是你父亲才会那么不计前嫌地跑回来——还有你也是,你们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关靖泽伸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即使否认得再坚决,关凛扬的话依然像魔咒一样印在他脑海里。 他不得不承认关凛扬的推断有理有据,容不得他有半点怀疑! 这么一回想,老爷子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别有深意——统统都是有意无意地将他跟韩静拉在一起! 想到韩静不时的示好、听到噩耗后第一个找上他嚎啕大哭,关靖泽眉头猛跳起来。 他该怎么做? 韩静并没有直接向他袒露过半句,他连拒绝都无从下手。可如果就这么坐以待毙,老爷子跟韩家稍微一谈,事情必然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关靖泽在房里不停地转着圈儿,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他的房门又被拧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他父亲关振远。 关振远年岁渐长,脸上居然已经多了几根皱纹。 他定定地瞧着坐立不安的关靖泽。 关靖泽觉得自己的心事根本无所遁形。 即使活了“两辈子”,他在感情方面依然是个生手,根本就不擅长去处理这些事。 关靖泽乖乖喊人:“爸。” 关振远拉开椅子坐下,然后示意关靖泽也坐下:“我们聊聊。” 关靖泽依言入座。 关振远说:“说实话,靖泽,你这两年的表现让我不是很满意。” 关靖泽微愣。 关振远说:“具体的清理我不是很清楚,但就我看到的事情来说,你在很多方面的处理都很不成熟。比如你跟乐乐都在怀庆,一起起步、一起发展,那样的日子非常美好,是吧?” 关靖泽说:“当然。” 关振远说:“但是你并没有平衡好你跟乐乐之间的关系——我不是指你们私底下的关系,而是明面上的。我知道在你心里你跟乐乐是一体的,你觉得你出面、你出头跟乐乐出面、乐乐出头都一样,所以有些明明是属于乐乐的荣誉,你毫无自觉地拿到了自己手里,而乐乐呢?在别人眼里他是我的小舅子、是你的舅舅,他没有关家这样的背景、他没有你身上的种种光环,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能在同辈中崭露头角是沾了你的光。仔细看看你们在怀庆的两年多,出了延松还挂着乐乐名字的项目有多少?” 关靖泽说:“那是因为——” 关振远打断:“你还在找理由吗?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得通,唯一的理由就是你根本没有去考虑。”他看着关靖泽,“这只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就在于你的不克制。你明知道你跟乐乐现在还不适合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却还是经常做出不适合的举动,被别人看出来也不能怨什么。” 关靖泽不说话。 关振远说:“第三个问题,在于你的不作为。在乐乐被老爷子调到奉泰的时候,你做了什么?我跟芽芽她妈妈感情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支持她的事业,她也支持我,我们是两相帮扶的。在最困难的境地,我们携手度过了难关。我们一起走上来,现在的一切都是我们一起把握在手里的,所以老爷子再挑剔,对芽芽她妈妈都没有任何不满——如果没有在永交那两个任期的共同拼搏,我们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安稳的感情。所以在老爷子针对乐乐,即使你不能跟着乐乐一起过去,也要把该摆的姿态摆出来。不该忍的时候你默不作声地忍住了,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并没有那么坚定。”说完这些话后,关振远严肃地盯着关靖泽,“或者说你本来就没有那么坚定?” 关靖泽说:“当然不是!” 即使重来一次、两次——无数次,他依然永远无法放开郑驰乐。 关振远说:“既然是这样,你就应该变得坚定起来,对于你不想放开的东西你应该主动去把它抓牢,不给半点机会让它悄然溜走!” 关靖泽说:“谢谢爸,我明白该怎么做。” 关振远说:“你要真的明白才好。” 父子俩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关振远回到房间就看到郑彤坐在桌前,一直拿着笔却一个字都没写。 关振远问:“在担心?” 郑彤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关振远抓起她的手说:“乐乐和靖泽的遭遇,让你想起了以前吗?” 郑彤也不知道该承认好还是不承认好。 这样的境遇实在太想象了,一样是韩家人、一样是亲人病危、一样是家里有人推波助澜。 韩静之于关靖泽就像韩蕴裳之于叶仲荣。 叶仲荣选择答应,放弃了年少轻狂的爱恋,他考虑的也许是家世的差距、未来的阻难、眼前骑虎难下的困境…… 不管如何,最后他做出了选择,而且时至今日依然延续着那个选择——看起来也并没有出错。 叶仲荣这个先例在前,关靖泽也许很容易就能做出决断。 在郑彤心里也是不赞同关靖泽跟郑驰乐在一起的,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她没有资格插口,所以一直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这会儿眼看他们有可能被分开,郑彤心里却没有丝毫愉快,因为“被放弃”的滋味她比谁都清楚。 如果在关靖泽这里,郑驰乐同样是不被选择的那个选项…… 郑彤说:“虽然我说过我不怎么赞成他们在一起,但是我不想他们以这种方式分开。” 真的走到那一步,郑驰乐跟关靖泽恐怕连她跟叶仲荣现在的关系都维持不了了。 关振远扫开她的刘海:“我跟靖泽谈过了,他会认真考虑的。” 谁不希望自己儿女未来的路走得顺畅一点?要是关靖泽跟郑驰乐跟他说他们都放开了,决定和和气气地分开,关振远说不定也会很高兴。 可关振远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段延续了十几年的感情被硬生生摧毁。 可惜留给关靖泽考虑的时间并不多。 第二天下午韩静就急匆匆地跑上门,带着哭腔问关靖泽:“靖泽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第三十三章 展露 韩静没等关靖泽回答,直接说,“靖泽哥,如果……如果我爸爸他醒不来了,我希望你能假装跟我在一起,” 韩静来关家之前也犹豫了很久,一来是母亲许常秀那边忧心忡忡,二来是自己本来就对关靖泽有好感,说出这个请求其实也有着一点儿真正的希冀在里面。 关靖泽一直都在等韩静说出口。 韩静不说出来,他连拒绝都无从下口。 韩静开了口,关靖泽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缓了缓语气,正色说,“静静,我有喜欢的人了。” 韩静一愣。 她在怀庆呆了那么久,而且就在关靖泽的邻县,关靖泽要是跟别人在一起了,她应该也会知道才对! 可关靖泽的神色认真而又郑重,不像是托词、不像是开玩笑。 关靖泽说:“我爱他,而且我已经爱了他很多年。所以我不能答应这件事,我不能容忍我们之间的感情出现裂痕——从我跟他表白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决定好要跟他过一辈子。” 韩静说:“我、我……” 饶是韩静一向爽朗大方,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韩静知道关靖泽对待感情的态度比谁都要认真,正是知道他的执着、知道他的坚持,她才会对他有好感。原本在延松了解到关靖泽并没有跟谁谈恋爱,她心里还在暗暗窃喜着,没想到真正开了口却得到了这么个回答。 韩静忍不住问:“她是谁?她……漂亮吗?” 关靖泽一怔,说道:“他不漂亮,但他很吸引人,他是那种只要站在那儿就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人。无关外貌、无关衣着,仅仅是因为他是他。” 韩静听出关靖泽话里的诚挚恋慕,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出了局。 她勉强地挤出了笑容:“那、那我祝你们幸福!”她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角,“刚刚我说的话,靖泽哥你就当没听到吧。” 关靖泽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到何伯说:“靖泽,叶家的叶曦明来了,他说要找静静。” 韩静微愣。 叶曦明老早就跟着韩建和了,和韩家人也走得近,韩静对这个嘴甜又上进的小表弟也有点儿印象。 她想到自己父亲还在医院躺着,怕出了什么事,赶紧快步走了出去。 关靖泽也跟着走到客厅。 刚迈出一步,关靖泽就感觉到叶曦明似乎在审视着自己。 跟以前不一样,叶曦明这会儿的目光似乎带上了几分不满。 关靖泽跟叶曦明的视线相对。 有些交流是不需要言语就能进行的,关靖泽从叶曦明望过来的那一眼里面就看明白了:叶曦明也许知道了什么。 跟关靖泽沉甸甸的心情不一样,韩静的神情已经变得雀跃起来:“靖泽哥!乐哥他出面了!他帮我把何老请了回来,还有就在首都跟首都附近城市比较有名的医生都赶过来了!何老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车站,他们正在给我爸会诊,何老最擅长这方面了,我爸他一定会没事的!” 韩静的语气有点激动,几乎是语无伦次了,关靖泽却还是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 韩建邦出了这样的事,以韩家的能耐当然能请来不少名医。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韩家面子,还有一些是听到韩家就绕着走的,比如何遇安! 当年韩叶两家明哲保身,在建国初那场大浩劫中并没有损及根基。可怜的是何遇安带领的卫生体系和其他的“文化人”,何遇安一直记恨他们的袖手旁观,只要是沾了他们边的人他都不太愿意去治。 韩建邦出事时韩家不是没找过何遇安。 淮昌那边有两大系,一个是季春来这一系,治疗手法一向以温养为主,对于急病来说治起来没那么爽利;而另一系则是何遇安领的头,何遇安用药偏重,要是拿点小病让他看也许有点得不偿失——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药用多了也不好!可如果是急病或者重创,何遇安别有他的一套方法,说他是国内最能“救急”、“救奇”的人也不为过! 因此在第一时间韩家就去求过何遇安。 可惜的是何遇安一看到韩家人就翻脸,关起门不见客。 韩家没办法,只能求助于其他人。 没想到何遇安居然来了。 而且听韩静的说法,还是郑驰乐出的面——也就是说,郑驰乐其实已经知道了首都这边发生的事情,而且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行动? 关靖泽还在试图理清整件事,韩静就迫不及待地说:“靖泽哥,我要回医院了!” 叶曦明收了收自己的衣领,看了眼关靖泽后跟上韩静说:“静静姐,等等我,我送你过去。” 韩静说:“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就好。曦明你不是还在上班吗?别顾着这边了,先去吧。” 叶曦明也不客气:“我还真要赶着去上班了,实习期间可不能耍大牌,”他挑挑眉,望向关靖泽,“要不关哥送你过去?” 韩静脸色有些不自然。 她很快就说道:“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好!”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目送韩静走远后,叶曦明就转过头盯着关靖泽,目光带着几分凌厉。 他说道:“关哥刚才跟静静姐在在聊什么?” 事关韩静的名誉,关靖泽当然不好多提。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叶曦明突然上前一步揪住关靖泽的衣领:“你骗谁呢!我很了解静静姐,她刚刚那模样分明跟平时不一样!” 关靖泽以为叶曦明是在给韩静打抱不平,正色反驳:“我跟静静真的没什么。”他抬手挥开叶曦明的双手,目光清正又坦然。 叶曦明握紧拳头。 他跟潘小海也挺熟的,在听说关靖泽跟韩静的传言之后就找上了潘小海。 没想到潘小海早就知道了,还第一时间跟郑驰乐通了气。 当时叶曦明正好碰上潘小海在跟郑驰乐说这件事的时机,他清楚地知道郑驰乐在听完后有了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这样的沉默对于向来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郑驰乐来说是很不寻常的,这代表着郑驰乐真的很在意这件事。 叶曦明将自己代入这件事里头想了想,也觉得很难接受。 本来就是因为跟关靖泽的事情而被扔到奉泰那种地方去的,关老爷子却还在这种时候表露想要给关靖泽安排婚事的意图,这对于郑驰乐来说是多残酷的事情! 要是换了自己,估计会直接杀回首都要个了断。 郑驰乐却没有。 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这样的冷静和果决,叶曦明自认做不到。 郑驰乐不来讨的说法,他来讨好了! 叶曦明说:“如果没有什么,你就不要代表韩家在医院守床;如果没有什么,你就应该更坚定地表明立场!你的沉默让其他人——包括我,都觉得你根本没多在意!只有乐哥才会信你!” 关靖泽一顿。 他终于明白过来,叶曦明知道的不止一点半点。 关靖泽问:“你都知道了?” 叶曦明一滞,说道:“知道了又怎么样,我难道不能知道?” 关靖泽说:“既然知道这个了,你应该也知道乐乐的身世了。” 叶曦明不说话。 关靖泽说:“既然知道了乐乐的身世,你应该也知道你们叶家人的每一次出现对于乐乐来说都不是多愉快的事情。” 叶曦明反驳:“你不也是!郑彤——”他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因为他瞥见何伯在一边。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整,关靖泽却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仅仅是叶家人,最开始也许就连他跟芽芽的每次出现,对于郑驰乐来说也不会是多愉快的事儿。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事、过去了那么多年,郑驰乐才终于能平静地接受他们。 关靖泽定定地看着叶曦明:“所以我们都一样,即使明知道那不对,明知道那不应该,却还是做了——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 叶曦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双手无力地撑着自己的额头。 关靖泽这么一说,他突然又理解了关靖泽的想法。 不想去扯开残酷的现实,不想去坦白自己已经知晓事实,隐瞒着自己忐忑又难受的心情粉饰太平。 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剖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关靖泽说:“乐乐他从来都比我们有主意。”说完他就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奉泰那边的号码。 他知道郑驰乐还住在李见坤家里。 果然,接电话的人不是郑驰乐,而是李见坤。 关靖泽喊道:“舅舅。” 李见坤语气不是很好,一张口就说:“你们关家真行,真是有能耐极了!” 关靖泽说:“乐乐在吗?” 李见坤说:“在,在沙发上睡觉!” 那边传来一阵杂音。 郑驰乐显然还没睡醒,含糊不清的声音满是睡意:“何老头儿到首都了?” 关靖泽说:“是。” 郑驰乐说:“媳妇儿你真是越来越像小媳妇了,遇到了这种事情你照直跟我说不就成了吗?你知不知道我从潘小海那儿听到时都想坐飞机到首都狠揍你一顿了。” 关靖泽沉默片刻,说道:“我宁愿你来揍我一顿。” 郑驰乐笑了:“行,先欠着,下次见面我就揍。”他顿了顿,补充,“这事交给我吧,我会把它解决掉。我们的伟大领袖说得好,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说着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 困,太困了。 虽然他跟很多人都有好交情,但好交情也不代表他能轻易差遣别人。 就拿何遇安来说吧,那老头的倔性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吗?他也是好说歹说,许多各种不平等条款才勉强请动了他老人家。 本来何遇安肯出面就成了,不过这达不到郑驰乐的目的。 郑驰乐的目的不仅仅是要请何遇安救回韩建邦,他的目的在于让关老爷子看到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 说他打肿脸充胖子也好、说他劳师动众都好,他好说歹说,总算凑齐了近百个朋友前往韩建邦所在的医院——重点在于,这些“朋友”个个都小有名气。 为了不让这么多人白跑了这一趟他还死皮赖脸地托师兄吴弃疾去首都主持整件事,准备在韩建邦的事情结束以后顺便开个小型交流会。 师弟相托,吴弃疾当然没有拒绝。 于是就有了“百医会诊”的局面。 不知内情的人纷纷传言韩家的面子特别大,居然能搞出这么大的仗势!而且有打听到到会的有什么人时忍不住央求院方多留他们几天,因为这里面有些人真的特别难找,平时很多人想上门求医都见不着人! 知道内情的人,却纷纷对此保持缄默。 关老爷子尤甚,从“百医会诊”的消息传回来后,他就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他知道这是郑驰乐的手笔。 郑驰乐就是那只无形的手,把这些平时千金难请的人统统聚拢在一起! 即使是韩家那么显贵的家族,又能请到其中的几个? 关老爷子是个相当务实的人,只要是对家族有益处的事,他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自己的脸——这从他在关振德出事前后对关振远的态度转变就可以看出来。 在发现自己小看了郑驰乐的能耐时,关老爷子不由又重新审视起郑驰乐这个人来。 就在这时候,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犯规 电话是郑驰乐打进去的。 郑驰乐从来都没指望过别人,无论是郑彤、叶仲荣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都有自己的顾忌、都有不得不忍耐的理由。 就连关靖泽,郑驰乐也完全理解他的处境。 关靖泽有关振远那么好的父亲、有无数殷殷盼着他好的师长、有从小对他关爱有加的长辈,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为了那么一份感情而活。 郑驰乐一向只相信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抓住、想保住的感情就自己去争取,他很少去想“失败了会怎么样”、“得不到会怎么样”,反正即使结果再糟糕也不会变得更糟,他相信自己可以将事情把握好。 不管是关靖泽先招惹他也好,他先惦念着关靖泽也罢,关靖泽这个人他是势在必得的。 就算想跟关靖泽走到一起要先面对关老爷子、面对关家,甚至面对韩家或叶家,他都不觉得有丝毫畏惧。 郑驰乐听到关老爷子那边接通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老爷子,我是郑驰乐。” 关老爷子脸色一沉。 郑驰乐说:“韩建邦那边的事,您应该已经听说了。” 关老爷子说:“这是你的示威?” 听到关老爷子带着刺的语气,郑驰乐一笑,说道:“没有,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而且我做到这种程度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我跟靖泽的一生还很长,变数很多,可能我和他都没有办法言之凿凿地保证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对对方的心。” 关老爷子说:“你知道就好,既然这样,让靖泽回归正途有什么不好?” 郑驰乐说:“什么才是正途?” 关老爷子不说话。 郑驰乐说:“娶妻生子,继任关家,青云直上,走到华国权力的最顶端——是这样吗?” 关老爷子说:“要这么说也没错。” 郑驰乐说:“如果从利益方面来分析的话,老爷子你看好靖泽和静静,是因为静静背后有韩家吧?可就算静静嫁给靖泽,难道韩家就会拉关家一把?韩家能够独善其身那么多年,悄无声息地将根基扎得又深又稳,其实就是因为他家守着军方不迈出半步,韩家怎么可能靖泽娶了静静就破例?正相反,要是靖泽跟静静结了婚,指不定会落下个攀附韩家的坏名声,好处没捞到还凭白惹上一身腥。” 关老爷子说:“你还真是巧舌如簧!”他冷笑,“世家就是世家,就算韩家什么都不做,也比什么都强。” 郑驰乐不客气地说:“所以关家一直都成不了顶尖的家族。” 关老爷子气得笑了:“所以?那你倒是说说是为什么!” 郑驰乐说:“一个世家连靠自己开辟一片天地的底气都没有,只想着沾其他家族的光,当然没法冒尖。但凡走上顶峰的人或者家族,往往都有一马当先、继往开来的勇气,没哪个抱着鲜花和荣誉的人是畏畏缩缩,时刻希冀着能够借助别人站起来的。” 关老爷子冷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郑驰乐说:“老爷子您就是看准了靖泽看重感情,搬出关叔、搬出许常秀来逼迫他。我要是真的够狠,那我会逼靖泽表态,这会儿我们之间感情还黏糊得很,靖泽指不定就向所有人坦白他的性向、坦白他喜欢的是个男人。到那个时候,您觉得会是什么情况?” 关老爷子怒道:“你威胁我?” 郑驰乐笑了:“我没有威胁您,老爷子。事实上我也不会那么做,因为我觉得您对他的关爱、关叔对他的关爱、陈老对他的关爱——乃至静静、许常秀跟其他的许多人对他的关心和维护,对他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也是我绝对不希望他失去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如果连这些最要紧的东西都失去了,什么都会没了滋味。” 关老爷子沉默下来。 他也知道他在冒险,要是关靖泽真的被逼急了,明明白白地把事情摊开来讲,那么关靖泽的未来可就真的毁了。 至于这样的事对于郑驰乐来说算什么?郑驰乐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照郑驰乐师门那边的动作看来,指不定连他跟关靖泽的事情也早就一清二楚,所以郑驰乐根本没有半点顾忌! 怕仕途遭挫?郑驰乐都已经被他“发配”到奉泰边县了,还能有什么艰难的境况? 而且郑驰乐还有那样一手好医术以及在医学界的广阔人脉,就算仕途无望了,他依然能轻松自如地过他的日子。 所以说郑驰乐才是最不怕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自己处在郑驰乐那个位置,那么自己也许真的会不顾一切地逼迫关靖泽做出选择。 可郑驰乐却没有。 为什么? 他没有什么顾忌的事情,也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东西,为什么没有? 因为他是真的在为关靖泽想,他尊重关靖泽的选择,也真心希望关靖泽能够过得更舒心,不愿他真的跟家里撕破脸、不愿他陷入寸步维艰的境地! 相比之下,他作为关靖泽的亲爷爷,反倒是以“为关靖泽好”而处处逼着关靖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 关靖泽的沉默被他默认为可以进一步逼迫,却不知道这样的沉默其实是基于关靖泽对他仅剩的敬爱。 要是他继续逼下去,也许相当于亲手毁了他们爷孙俩那所剩无几的感情。 关老爷子一下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驰乐从关老爷子短暂的静默里读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笑着说:“老爷子,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即使心里已经有些松动,关老爷子还是梗着脖子说:“什么约定?” 郑驰乐说:“我跟靖泽都才二十二岁,还年轻得很,真要成家立业也不急于一时。您再给我们五年,五年后我们二十六岁,如果到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路、我们还没办法让您认同我们的关系,您可以再作安排。在这五年里面,你不阻止我跟靖泽的往来,我也不阻止你跟靖泽拉近感情——至于到时候谁对靖泽的影响力比较大,我们就各凭本事好了。” 郑驰乐这句“各凭本事”戳中了关老爷子,五年之后关靖泽确实还很年轻,二十五六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到时候关靖泽应该也已经是同辈里面顶尖的了,一定会更抢手! 关老爷子一口就答应下来:“好,五年就五年!” 郑驰乐笑了笑,又跟关老爷子闲扯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他刚结束这边的通话,关靖泽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关靖泽给郑驰乐带来最新的消息:“建邦叔醒了。” 郑驰乐早就料到了何遇安的效率,要不是何遇安在急病救治方面堪称“起死回生”,他也不敢搞出这么大的仗势。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如果你家老爷子突然对你特别好,你也不要觉得惊讶,他给你什么你都受着,不需要想太多。” 关靖泽一听就明白了:“你跟爷爷谈过了。” 郑驰乐说:“没错。”他简单地把五年之约跟关靖泽说了一遍。 关靖泽说:“爷爷脾气不太好,你跟他谈判肯定不怎么愉快。” 郑驰乐说:“没有的事,我觉得挺有趣的。其实你家老爷子心里是真的有所转变的,至少对你跟关叔,他是真的想弥补——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我说动。” 关靖泽说:“我知道。” 正是因为这几年老爷子对他、对他父亲、对芽芽,都是发自内心地想补偿,他才会有那么一点犹豫,不想跟老爷子闹得太僵。 郑驰乐说:“我们现在要走的方案很简单,双管齐下。” 关靖泽说:“怎么个双管齐下法?” 郑驰乐说:“首先我们要把手上的事情做好,这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你的根底在经济上,五年之内,你要在这方面做出别人无法超越的建树;我的根底在医疗体系这边,五年之内我会把这边的人脉进一步巩固。做好了这些,我们才有说话的底气。”他顿了顿,继续补充,“另一方面就是动之以情,老爷子心里还是存着真感情的,而且人越老就越看重情分,这五年里你要当个一等一的好孙子,最好能学会怎么哄人——这个我可以教你,芽芽也可以,你带上芽芽一起效果更好。你的任务呢,就是挖掘出你家老爷子藏得很深的感情,五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捂暖你家老爷子的心是绰绰有余的。这样双管齐下,硬的软的都抓好了,不怕你家老爷子不同意。” 关靖泽说:“那好,就这么办。” 郑驰乐笑眯起眼,语气充满戏谑:“这个平时就得多练啊,你先学着撒个娇给我听听!” 关靖泽:“……” 郑驰乐说:“来,别害羞!撒娇很简单的,比如学个猫叫什么的……” 关靖泽脸皮一抽一抽。 过了好一会儿,他对着听筒“喵”地叫了一声。 郑驰乐:“……” 犯规! 太犯规了! 他真想马上跑到首都按着关靖泽揉上一把! 第三十五章 撑场 叶仲荣在听到消息时一切都已经落幕了。 叶仲荣觉得有些憋屈。 郑驰乐轻松地化解了他跟关靖泽之间的一场危机,而且还在这个过程之中显露了他那很多人都没有关注过的实力。 可即使是这样,叶仲荣依然觉得憋闷。 韩家是有多缺人嫁,才一而二再而三地用这种把戏,还是说他跟韩蕴裳的事情让许常秀和韩静得到了启示,觉得这样是可行的, 叶仲荣不敢想象要是关老爷子的想法真的实现了,郑驰乐会是什么处境。 那样的话,郑驰乐肯定会更厌恶他这个父亲, 叶仲荣一整天都很沉默。 韩蕴裳向来细心,哪会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她心里也有些苦闷,关老爷子来这么一手,等于又把她跟叶仲荣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她跟叶仲荣之间本来就已经有了点儿嫌隙,这下肯定会让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韩蕴裳辗转反侧一整晚,第二天就回了韩家一趟。 韩建邦醒来了,韩老爷子精神头还不错,他见了韩蕴裳,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过来,蕴裳,当时我就说过,这样结成的婚事不一定会美满,最后你还是选择顺应你母亲的想法跟仲荣结婚。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遇到坎儿了,也得自己迈过去——迈得过,自然海阔天空,迈不过也不过是没了一段姻缘,你也不年轻了,应该看得透才对。” 韩蕴裳低下头。 要是不喜欢叶仲荣,她也不会因为母亲的要求而点头。 这条路确实是她自己选的,不能怪任何人不帮她。 韩蕴裳说:“乐乐他太出色了。” 韩老爷子说:“从看到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一般,所以我让你去淮昌跟他打好关系。可惜你把它搞砸了,那个时候你心里可能还是有点不情愿的吧?毕竟她是仲荣和别人的儿子。” 韩蕴裳沉默。 以她向来处事的手腕,绝对不至于跟郑驰乐闹到那么僵。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没能真正接受郑驰乐的存在,以为郑驰乐只不过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而已。 韩老爷子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我看经过这件事,那孩子绝对不会再低调下去。而仲荣对那孩子的态度你应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儿子很愧疚,为了不因为身世的事情影响到他,他都违规留起了大胡子——大领导那边都拿这件事说笑过好几回了。这虽然只是小事,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很明显——要是有谁欺负那孩子,仲荣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韩蕴裳说:“我知道……” 她都知道,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针对郑驰乐。 没想到关老爷子会打韩静的主意,借她哥哥病危的时候游说她嫂子把韩静嫁给关靖泽! 关靖泽跟郑驰乐那种关系,这情形可不就跟当初她和叶仲荣时一样吗?这实在太糟糕了,不仅提醒了叶仲荣当初他们是怎么结婚的,还给叶仲荣一种韩家在欺负郑驰乐的感觉。 在自己父亲面前,韩蕴裳少有地露出脆弱的一面:“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爸,我怕我坚持不下去。” 韩老爷子说:“你还是没看清。”他看着韩蕴裳,“你根本不需要想那么多,既然那孩子注定不会回叶家,你只需要把你们现在这个家操持好就行了。曦明是懂事的,他对你又满心敬爱,等时机成熟了你把他过继到你膝下,一切都非常顺理成章。你跟仲荣的关系其实没什么影响,你觉得仲荣心里有疙瘩,难道以前就没有?以前你能化解,现在也绝对不会有问题,你不要自乱阵脚。至于那孩子,我们在必要的时候帮扶一把,做得自然一点,就当是自家子弟一样,时间久了,仲荣自然会知道韩家对那孩子只有善意没有恶意。” 韩老爷子这么一开解,韩蕴裳就想通了。 她说道:“那好,我明白了。” 韩老爷子说:“你去见见静静,开解一下她。” 韩蕴裳一愣。 韩老爷子说:“她是真的喜欢关家那小子,不过……唉,只能说有缘无分。” 韩蕴裳说:“好,我这就过去。” 韩蕴裳到达韩静家里时,却发现韩静正在收拾行李。 韩蕴裳问:“静静,你准备回延松?” 韩静眼神一黯,但很快就打起精神:“不是!我已经跟连微约好了,要去奉泰那边搞支援。连微就是我大学同学,她早前就跟着乐哥考过去奉泰了。我听她说起才知道奉泰那边的条件比怀庆还差,乐哥过去以后医疗点筹建项目才开始运作呢!那边比延松更需要我,所以我跟上面申请调去奉泰那边了。” 韩蕴裳抱了抱韩静:“静静,不要难过。” 韩静搂紧韩蕴裳,掉了一会儿眼泪。然后她抬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花,露出坚定的笑容:“我没有难过!爸爸没醒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祈祷,如果能让爸爸醒过来我就一定要当个好医生,好好提高自己的医术,救很多人给爸爸和妈妈积福!提高医术没有捷径,就是要多看多做,所以我才决定去奉泰!姑姑你不知道,跟着乐哥能够学到的东西,几乎比我在学校时学校的还要多,我一定会跟紧乐哥的脚步往回走!” 韩蕴裳看着韩静没有半点勉强的笑颜,心里沉眠已久的很多东西似乎都在悄然苏醒。 她实在把叶仲荣看得太重了,觉得跟叶仲荣的婚姻就是自己的全部,为此还做过许多让自己也厌恶自己的事情,回过头一看,也许坦诚点儿反而会更好! 韩蕴裳意外地找回了自己丢失掉的东西。 她又一次轻轻抱了抱韩静:“谢谢你,静静。” 韩静没听清,怔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韩蕴裳笑着说:“没什么,就是羡慕你充满了活力,年轻人就是有干劲。” 韩静也抱住她:“姑姑你又不老,别说这种话儿!” 于是姑侄俩都笑了起来,韩蕴裳也动手帮韩静收拾东西,同时叮嘱一些南北两地的差异,免得韩静过去以后适应不了。 与此同时,关靖泽也正在跟关老爷子进行着一场谈话。 关老爷子说:“明天就会怀庆了吧?” 关靖泽说:“嗯,爷爷。” 关老爷子说:“我也退下来挺久了,感觉在首都呆得有点不得劲,不如这样吧,我去你们市里休养休养。” 关靖泽闻言暗笑在心。 郑驰乐说的事儿果然来了,关老爷子果然决定要争取在孙子心里的“地位”。 关靖泽面上不动声色:“当然好,我这就跟市里打个招呼。” 关老爷子说:“不用劳师动众,我也就是个老头子,有什么好打招呼的。” 关靖泽点点头。 关老爷子看着关靖泽许久,还是犹豫着问:“靖泽,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跟那小子走到一起的。” 关靖泽微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在第一次见到乐乐的时候,我觉得他身上集中了全世界的阳光,自然而然地吸引了许多人围绕在他身边,好像只要靠近他就能分到一点暖意。后来我跟他慢慢熟悉起来,却看到了他不同的一面——并不温和,也并不光明的一面。” 听到关靖泽的话,关老爷子有些惊讶。 在他的了解里面,郑驰乐也确实是关靖泽前面提到的那样,积极开朗,非常具有让人向上的感染力。 事实上在很多人眼里郑驰乐显然也是那样的人,要不然郑驰乐也没法把那么多人凝聚在一起。 有些人天生就有那种吸引力,郑驰乐就是那样的存在。 在关老爷子见过的人里面,也就只有年轻时的叶仲荣曾经做到。可惜随着年岁渐长,叶仲荣当初那种魅力却是慢慢消退了,就连他当年筹办的《新风》也逐渐走向没落。 连他昔日好友贾贵成新办的《民声》都比它要做得好。 倒是梁信仁靠着他无人可比的魄力走了上去,关振远紧跟其后——再来就是方海潮、耿修武那一批! 听关靖泽说郑驰乐还有另一面,关老爷子也好奇起来。 从他跟郑驰乐之间唯一一次正式对谈他可以感受到一些东西,但那次交谈也并不长,他只能隐约抓住一点儿头绪,并不能彻底把它挑出来厘清。 关靖泽沉默片刻,说道:“爷爷你有没有觉得乐乐跟谁长得有点像?” 关老爷子仔细一思索,点头说:“最开始见到他,我确实觉得有点熟悉。不过我见过的人太多了,一时也没想起他像谁,就没再往深里想了。” 关靖泽抬起头看着关老爷子:“爷爷觉不觉得乐乐跟叶家的人很相像?” 关老爷子愕然。 电光火石之间,他彻底明白了关靖泽的意思! 关老爷子第一反应就是反驳:“不可能!” 关靖泽说:“爷爷你再想想,叶仲荣为什么突然留起了胡子。” 关老爷子以前就经常见到叶仲荣,对叶仲荣的模样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仔细一比对,关老爷子就知道关靖泽不是在说笑。 关老爷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靖泽说:“乐乐是叶仲荣的儿子。” 关老爷子很快就想到关键所在:“那他的母亲是谁?” 关靖泽说:“爷爷你觉得郑家有谁比较有可能是乐乐的母亲?” 这个提示太明显了,关老爷子一下子就想到了郑彤身上。 他沉下脸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靖泽说:“当年叶仲荣曾经下乡,谈了场恋爱,没想到回来后韩家奶奶突然将女人托付给他。也许他想了想觉得也没有承诺什么,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于是乐乐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已经跟别人组成新家庭,想都没想过他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郑老爷子怕他的身世会影响他的成长,所以编造了他现在的身世。结果有次乐乐遭人嘲笑以后回家哭得伤心,芽芽她妈就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了他。” 关老爷子沉默下来。 郑彤这个儿媳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让他满意的,能力出色,处事成熟,待人接物都很稳妥,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不是特别保守的人,关振远跟郑彤是二婚,关振远已经有关靖泽这个儿子,郑彤也有个儿子并不算什么。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郑彤的儿子居然是郑驰乐,而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郑驰乐都平静地称呼郑彤为“姐姐”、称呼关振远为“姐夫”,还特别疼爱佳佳这个“外甥”! 如果郑驰乐不是非常擅长伪装,那他就是真的走了出来。 无论是伪装也好,走出来也好,从郑驰乐的年纪来看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因为前者代表郑驰乐心思深沉,心志坚忍得超乎常人;而后者代表郑驰乐已经成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足以冷静理智地对任何事进行最正确的判断,并按照自己的判断去行事! 这都是郑驰乐这个岁数很难实现的事情! 关老爷子突然想到当初关振远似乎跟他提起过一件事:他跟郑彤想收养郑驰乐。 当时他还奇怪,郑驰乐明明已经是郑存汉的养子,关振远也有靖泽这个儿子,为什么还要收养别的孩子? 现在想来,关振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郑驰乐的身世! 同样地,郑驰乐在那时候也清楚自己的出身,而且明确地拒绝了关振远的提议。 这代表什么? 代表着在那个时候郑驰乐就把事情想得透彻无比,而且在那时候起郑彤这个母亲他已经不打算再认,准备一辈子跟郑彤姐弟相称! 这样的心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应该有的。 关靖泽看出了老爷子脸上的震惊,对老爷子说:“我刚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的时候也很不敢置信,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对乐乐进行过很多负面的揣测。可是在知道一切之后,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知道。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出现在更早以前,在乐乐还需要我去安抚、去保护、去疼惜的时候可以及时守在他身边——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当我出现的时候,乐乐就已经走了出来。他永远走得又稳又快,就好像他从来都不需要谁帮扶、也不需要别人的关怀一样。” 关老爷子没有说话。 关靖泽说:“其实并不是。”他抬起头看着老爷子,“乐乐这个人最惦记着别人对他的好,哪怕只是不经心的一点儿关心,他都会记在心头。就好像我对他一样,爸教训过我说我做得不够、叶曦明骂过我说我做得不够,就连爷爷你也觉得我跟乐乐的感情并没有多深,因为我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情深意切,就连乐乐去奉泰的时候我也在市里跟进手头的项目没去送行。在你们眼里,这就是我并没有多喜欢乐乐的表现——但是,只有我跟乐乐彼此清楚,我们之间是不需要道别的,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一定会重新聚在一起,无论相隔多远、阻碍多大,都不会改变这件事。” 关老爷子说:“说得倒是轻巧,你知道这些事曝光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吗?” 关靖泽冷静地说:“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少。” 关老爷子一滞。 也许他是最后才知道这些事的人,像韩老、叶老、陈老他们,指不定早就已经知道了。他们都默契地保守着秘密,没有谁会往外宣扬。 就算到最后这些事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对郑驰乐似乎也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会有人笑他傻,有叶家那么大的靠山都不回去!叶仲荣根本就没有儿子,就算认回郑驰乐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郑驰乐的脾性在关老爷子心里慢慢明晰起来。 再加上那天郑驰乐对他说的那番话,关老爷子明白过来,郑驰乐绝对是个骄傲而自信的人,他对自己认定的事绝对会坚持到底,他对自己的能力也有绝对的信心。 这样的人天分差点可能不好说,有可能眼高手低延误终身。可郑驰乐在医学上的天分是无人能及的,而且小小年纪就跟各方都有紧密的联系,而且几乎是以平辈论交! 他将这份结交朋友的能力带到了仕途上来,足以让他到哪儿都混得如鱼入水。 郑驰乐在织网,不靠叶家、不靠关家,他自己照样能把他选的路走得通畅。 相较之下,一旦关靖泽跟他的事情被别人瞧了出来,关靖泽受到的影响反而会更大! 关老爷子不愿意承认有关家做后盾的孙子居然会被郑驰乐比下去! 他的腮帮子抖了抖,恼道:“靖泽,你给我争气点。等我跟着你去怀庆那边以后会给你撑着场子,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别畏首畏尾的!” 关靖泽笑了:“谢谢爷爷。” 爷孙俩的战线第一次达成一致。 第三十六章 难防 郑驰乐解决了关家的事,又全心投入到医疗点筹建的项目里面。 在跑宣传口的时候他跟贺正秋搭上线了。 贺正秋不过三十七八岁,正值壮年,天庭饱满,目光有神,他本来是到宣传部走一走的,没想到正好就跟郑驰乐碰上了。 贺正秋早就从孟桂华那听说过郑驰乐,见到真人后笑着握紧了郑驰乐的手,“你就是驰乐吧,我可是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 郑驰乐点点头,朗声问好,“贺书记你好。” 贺正秋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通,说道,“好小伙子,有没有找到女朋友?” 郑驰乐笑着说:“不立业不成家。” 贺正秋虎着脸说:“胡说八道!先把个人问题解决掉,再夫妻同心投入到工作里面来不是更好?” 郑驰乐说:“贺书记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您是来这边视察的吗?” 贺正秋说:“别说成视察这么正式,我也就是过来走一走看一看。你呢?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郑驰乐把自己的来意简单地说了说。 这机会是李见坤给他争取来的,李见坤跟鲁邦彦据理力争,直说这一块既然由郑驰乐提出,自然也该由郑驰乐去完成。 虽说这给郑驰乐增大了工作量,不过这样的机会正是郑驰乐最需要的! 郑驰乐将自己的设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贺正秋。 贺正秋拿过他手里的提案翻了翻,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说:“走,我跟你一起进去。” 郑驰乐自然是高兴不已。 有贺正秋过问,事情落实得非常快,没过几天郑驰乐的任务基本就要完成了。 就在郑驰乐准备回隽水的时候,韩静抵达了奉泰。 韩静直接找到了郑驰乐。 郑驰乐见到韩静时要说心里没有疙瘩那是不可能的,经过“逼婚”一事,他对首都那些人也看得一清二楚。跟他们谈感情是很难谈得通的,想要动之以情首先就要把利益先给他们摆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这么折腾到底累不累! 郑驰乐就是因为不乐意掺和到这些事情里面,才不想跟郑彤或者叶仲荣相认。可惜的是关靖泽永远都是关家人,就算他再想远离,也会因为关靖泽而卷进去。 郑驰乐也知道自己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太意气用事,甚至还有点负气的成分在里面。 过后他也想过万一关老爷子真被惹恼了的后果,就跟关老爷子说的那样,世家就是世家,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把姿态摆在那儿就已经高于一切。 可做都做了,后悔也没有用。 而且他也不后悔。 关靖泽之于他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郑彤他不去争取,因为郑彤没有他这个儿子反而会过得更好;叶仲荣他不去争取,因为叶仲荣有更适合的“儿子人选”。 只有关靖泽从一开始就只属于他。 这是他唯一可以完整拥有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 李见坤在听说首都的事情后问过他有没有动摇——面对关家、韩家这样的大家族,面对可能会选择更通畅的未来的关靖泽,面对没有定数、没有保证的未来,他是不是还能坚持下去? 郑驰乐的回答就是他所作出的反击。 即使要拼尽手里的一切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人生那么短暂,能留住的东西又那么少,他怎么都不想退后半步! 看着行色匆匆的韩静,郑驰乐心里非常复杂。 他一直觉得关靖泽眼里只有自己,即使再多的人爱慕关靖泽也没关系,可他忘了关靖泽背后还有关家,韩静背后还有韩家。 在那样门当户对的背景映衬下,关靖泽和韩静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非常般配的。再加上青梅竹马的情谊,要是没有他存在的话,这桩婚事指不定就顺理成章地成了。 虽然他对关靖泽很有信心,可也不免后怕。 连叶仲荣那样的人,也会在跟郑彤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后基于种种原因跟韩蕴裳结婚,关靖泽难道就扛得住那样的风雨? 可韩静并不是知情人,他不能将任何不满放在韩静身上。 郑驰乐敛起思绪,微笑着迎接韩静。听到韩静已经跟连微联系过了,说要跟他一起去隽水,郑驰乐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心情:“那好,我们隽水的老百姓可就有福了!” 韩静啐了一声:“什么有福了?” 郑驰乐哈哈一笑:“眼福啊!静静要来了,我们可就大饱眼福了。” 被郑驰乐这么调侃,韩静恼道:“乐哥你就知道油腔滑调!” 郑驰乐笑了笑,安抚说:“别生气,我代表隽水欢迎你。” 于是两人一起回了隽水。 已经回了怀庆那边的关靖泽在听到韩静去了奉泰的消息后,手掌可着劲收紧,差点没把电话给捏碎!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好! 第三十七章 旧创 郑驰乐回到隽水后听着贾立汇报起他离开的这几天发生的事。 贾立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隽水离了郑驰乐也是一样运作正常。 倒是有件好事儿贾立特意提了一提,“有个海归的商人准备回国投资,叫常悔,据说这是他后来自己改的名字,取得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意思。建国初年他由哥哥带着出了国,赤手空拳创下了一片基业。不过他说他哥哥临死前最惦念的就是隽水这个家乡,所以在他哥哥去世后不久他就变卖了家业,带着哥哥的骨灰回家乡安葬——前天他哥哥下葬时他还大摆流水席,请了县里的人吃了顿饭。我托人去查过,确实有这么个人。” 郑驰乐一听就知道贾立为什么特意提出来了。 归侨投资建立家乡是常有的事,这些海归的人兜里装着大把大把的钱,又因为离开家乡多年而分外记挂着家乡的好,投钱时非常爽快。 郑驰乐说:“你去见过他了吗?” 贾立说:“见过,还跟他聊过,这个常先生大概四十八-九,临近五十岁,见识相当渊博,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个道理来。” 能让贾立这么夸的人可不多,郑驰乐点头说:“那我肯定得去见见他。” 贾立一拍脑门,从抽屉里取出沓照片:“这就是那位常先生,你可以先认识认识。” 这显然是常家摆流水席那天拍的,照片中的常悔确实是五十来岁,头发有些花白,精神倒还不错,就是脸上没什么笑容。 郑驰乐认真看了几眼,莫名地觉得照片上的人有点眼熟。 他辨人的能力是一流的,只要见过就不会忘! 郑驰乐将对方的模样记在心里,对贾立说道:“好,我记下了。” 没想到郑驰乐没来得及去找人,对方就找上门了。 常悔属于真人比照片更有气势的那种人,这是因为他的眼睛透着一种洞彻万事的精明,那样的眼神不是阅历少的人能够拥有的! 等走进跟对方握手后,郑驰乐心头突然一跳。 他早年跟着师父季春来扎扎实实地学过“望闻问切”四诊,其中闻就是从一个人的气味去辨识对方的病症,那时候的锻炼让他对各种气味特别敏感,至少不同的人身上带着怎么样的气息他短时间内是可以区分开来的! 而眼前这个常悔身上的气息他在前不久就接触过,而且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郑驰乐暗暗留了心,面上没有表露分毫,笑望着常悔说:“常先生,我正想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去拜访您呢,您就过来了!” 常悔跟他握了握手,按照他的示意落座:“我来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正在筹措项目,这个山地养殖我觉得可以好好搞,而且可以联合其他县一起搞。我知道你们缺什么,你们缺资金!我这次来就是想给你们投资的,不过你知道我是商人,亏本的买卖当然不会做,所以我得先知道你们准备怎么运作。” 郑驰乐说:“没问题。”他打电话把贾立也叫到办公室,跟贾立一起将山地养殖的项目给常悔讲了一遍。 贾立看来是对常悔非常有好感,话里话外一直在试图说服常悔在隽水投资。 郑驰乐话很少,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常悔的一举一动,只在必要时插几句话。 等常悔说“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并起身离开后,郑驰乐跟贾立一起将他送出门外。 目送常悔离开,贾立回到办公室关起门问郑驰乐:“你好像不太热心。” 郑驰乐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他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从看到常悔的照片起他就觉得有点熟悉,不过那张脸他非常陌生,所以不能确定那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不过在见到常悔,看见常悔那双眼睛、闻到常悔身上的气息时,他就确认自己的感觉并没有出错。 这个常悔确实是他见过的人,只是那张脸刚刚动过刀子! ——是杨铨。 郑驰乐思来想去,怎么都想不出杨铨改名换姓、改头换面来到隽水的原因。别说他是为了田思祥而来,田思祥不是已经回首都了吗?这根本解释不通! 而且杨铨不是应该被送到黄震军那边了吗?听田思祥说,那个调走杨铨去上级军区的命令是黄震军亲自下的! 难道黄震军有问题? 郑驰乐神情凝重。 贾立察觉了他的不对劲,追问道:“难道常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郑驰乐说:“是。” 贾立狐疑:“那到底什么问题?” 郑驰乐说:“他是杨铨。” 贾立一愣:“杨铨?杨铨不是在……”话说到一半他就住了口。 贾立相信郑驰乐的判断,因为郑驰乐从来都不会空口白凭地瞎说,郑驰乐会这么说只有一个可能:他已经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贾立心思灵活,很快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他的脸色也沉重起来,做出了同样的揣测:“黄震军那边有问题?”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测,郑驰乐办公室的门很快就被人敲响了。 贾立离门最近,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军官,他面容英俊,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可惜那笑意只浮于表面,没多少真诚在里面。 他将军帽夹在胳膊底下,目光扫过郑驰乐跟贾立,走进屋里对郑驰乐说:“你就是郑书记吧?我叫黄毅,我的父亲是黄震军。我的母亲在回来的途中碰见了你,你帮她治好了苦了她好几年的咳嗽,她一直想当面谢谢你,只不过一直没打听到你的消息。她跟我说起时我就想到了郑书记——因为郑书记你并不是医疗体系里的人,所以在那边查的时候没查到你的名字。我这次来,一来是受母亲所托请你回家吃顿便饭,我母亲想当面感谢你;二来也是想请郑书记你帮个忙。” 他这么一提,郑驰乐也想起确实有那么一件事。伸手不打笑脸人,黄毅礼貌有加,他也只能顺着黄毅的话问道:“帮什么忙?” 黄毅说:“我的父亲有旧伤在身,当初那伤口接近心口,时不时会犯疼,一疼起来头也痛,我父亲最难受的时候甚至会用头撞向墙壁来缓解疼痛。” 黄震军是军人,本来就最能忍受痛苦,连他都忍不住做出那样的举动了,说明真是疼得厉害! 郑驰乐跟贾立对视一眼,迎上黄毅的目光说:“成,没问题。白天我得顾着县委这边的事,你要是不在意的话,我晚上再去黄家拜访。” 黄毅说:“没问题,我这就去通知家母,晚上我叫人过来接你。”见郑驰乐似乎要拒绝,他直接就堵住了郑驰乐的回应,“我还有任务,先走了。” 说完就转身离开。 等黄毅走远,贾立问郑驰乐:“你真的要去?” 郑驰乐说:“都已经答应了,难道还能反悔?” 贾立皱起眉:“黄家要是真的有问题,你过去的话不会有事吧?” 郑驰乐说:“能有什么事?难道他们准备直接把我弄死?别瞎猜了,黄家是什么层次,我又是什么层次?他们真要对付我还不简单?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摁死了,不会大费周章地将我请回家里去。黄震军的病我听靖泽他舅舅提到过,应该是确有其事,大概是从哪儿听说过我可能有办法治好才找过来吧?我去一趟看看是什么情况。” 贾立说:“那你可要小心。” 下班后郑驰乐走出县政府的大门就看到一辆军用车停在前方。 仔细一看,居然还是黄毅亲自来接人。 看来黄震军的病果然是真的。 郑驰乐心里有了底,从容不迫地上了车。 他走后没多久韩静就撺掇着连微找了过来,可惜没找着郑驰乐,只见到了贾立。 贾立对连微印象不错,将郑驰乐去了黄家的事情告诉了她。连微听到后眉头微微皱起,韩静推推她说:“怎么?担心了?这不是好事嘛,只要乐哥治好了那个……黄首长的病,又是一桩善缘。” 连微说:“情况比较复杂,没有静静你说的这么简单。” 贾立欣赏地看着连微:“你好像有什么发现?” 连微摇摇头:“没什么发现,只是觉得黄家这么大费周章地来请乐哥,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贾立点点头,对她们说:“既然碰上了就一起吃个饭吧,走,我请。” 韩静说:“那敢情好!” 连微也没反对。 于是三个人一起去找地方吃饭。 另一边,郑驰乐已经跟着黄毅抵达黄家。 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一场大戏。 黄毅正准备掏钥匙,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黄震军的怒骂:“你这个混小子,说了多少次让你别再胡来,你居然还敢出去惹事?看我不打死你!” 黄毅连忙打开门走进去:“爸,你又打阿韬了吗?阿韬年纪还小,你不要他的生气。” 黄震军怒火更盛:“小?他还小?你看他几岁了?都二十三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我去招惹贺正秋的女儿!说什么门当户对正好一对,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黄毅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韬这也只是一时昏了头。” 黄震军说:“你总是为他找理由,你跟他那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他现在在做什么?别给他找借口了,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郑驰乐算是瞧出了点儿端倪,黄毅根本不是在劝架,反而是在火上加油。瞧他的神情,根本没有半点劝架应该有的急迫! 别看他处处为黄韬说话,实际上根本就是在凸显黄韬的无能。 看来黄家兄弟俩之间的感情不怎么融洽! 郑驰乐轻咳一声,以表示还有自己这个外人存在。 他要是一声不响地看完全套,等黄震军回过味来心里肯定会对他产生不满,所以他还是自动提醒一下比较好。 黄震军意识到郑驰乐的存在时腮帮子上的横肉抖了抖,他的声音很快就没了怒火,只不过那张脸依然不怒自威:“郑书记来了?”他转向黄毅,“阿毅你怎么不先招呼客人坐下?” 黄毅说:“郑书记快过来,让你见笑了。” 被外人看到了这种丑事,被打得翻倒在地的黄韬抬起头瞪着郑驰乐。 郑驰乐倒是想起了黄韬是谁,可不就是堵得李见坤没法去坐班的黄家小公子吗? 他没有避开黄韬的目光,平和地跟他对视片刻后就依言落座。 黄震军见他才二十出头,年纪小得很,语气也放缓了:“我听我内人说起过你,一直想当面谢谢你。” 郑驰乐说:“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没做什么。” 黄震军说:“你动动嘴皮子可就解决了我们的老大难问题啊!”见郑驰乐态度从容,他又忍不住打趣,“很多医生看到我都会手抖,你倒是镇定得很。” 郑驰乐说:“我是来治病的,病好不好治又不会因为您的身份而有所不同。如果因为身份差异心就摆不平,病肯定也难平。” 黄震军闻言微微一顿,瞅着他说:“我就遇到过一个心不平的,医术却也挺好,你也认识他。” 郑驰乐稍一思索,说道:“您说的是李见坤李医生?” 黄震军说:“是,就是他。那时候我还追过他妹妹呢,他从那时起就老是把我打出门。现在这么久了,我这个被打的都没说话,他却还是看我不顺眼,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儿?” 这话不好接,郑驰乐只能笑笑不说话。 黄震军也没打算多提,他对郑驰乐说:“郑书记现在就能给我诊诊病吗?” 郑驰乐沉吟起来。 事实上在交谈之余他已经对黄震军的身体状况做出了初步判断,黄震军脾气差劲,几乎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是体内燥火盛的征兆。而盛怒又伤肝,进一步加重这种情况,造成了恶性循环。黄毅说黄震军的创口在心口附近,应该不是伤到了肝脏——就算是伤到了肝脏,这也是一个再生功能最好的器官,那黄震军性情的失控应该跟旧创无关。 郑驰乐抬起头说:“好,那就开始吧,我想先了解一下创口的来由。” 第三十八章 明刀 黄震军微微停顿,粗犷的脸庞居然出现了几分怀念。他的目光扫了扫认真等待回答的郑驰乐,最后停在了半空中,语气平静地陈述,“这是在越战时留下的创口,当时你猜是谁给我急救的,就是你口里的李见坤李医生。那个家伙刀子嘴豆腐心,特别地心软,在战场上还拼命救人,你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哪来的胆子往炮火阵里冲,” 郑驰乐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重,心里有点儿讶异。 他说道,“这个我倒是没听李医生提起过。” 黄震军说:“他哪会提起这些事,他要是跟你提起我那肯定是骂我居多,他啊,瞧我不顺眼已经太多年了!”他瞧着郑驰乐,“你跟他也算亲戚了,来给我评评理,我哪里对不起他了?当初我们也是有裤子一起穿、有被子一起盖的好交情啊,不就是想娶他妹妹吗?用得着把我当仇人吗?” 郑驰乐说:“也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 黄震军说:“也许真的是,赶明儿你给我好好问问。” 郑驰乐应承下来,继续问起黄震军受伤的原因。在越战时留下旧伤的人并不少,像陆冬青的父亲就是在那时候受了伤——要不是遇上他师兄吴弃疾,两条腿恐怕还是行走不便! 不管黄震军是不是有问题,这旧伤依然是黄震军曾经为了华国拼命留下来的,郑驰乐顿时也放下了成见,认认真真地为黄震军诊病。 郑驰乐曾经跟着季春来天南海北地走,这种旧创见过不少,诊断起来并不难,难的是治的过程。黄震军有个毛病,那就是对中药非常排斥,喝一口就会把胃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可他这个老毛病没法用西医的办法来治,西医不能根除他的病根! 郑驰乐说:“如果黄首长同意的话,我想给黄首长你做针灸治疗,同时还有个不用喝药的办法可以双管齐下来试试。” 黄震军说:“哦?什么方法?说来听听!” 郑驰乐说:“我说实话你不要见怪,这是有人在治小儿病的时候琢磨出来的。黄首长你也知道,小孩子对药物的排斥几乎是天生的,一碗药灌进他们嘴里时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都不到了,药效大打折扣。所以这种情况可以用浸泡法?” 黄毅插口:“就是药浴吗?” 郑驰乐摇摇头说:“不,不是药浴,药浴就太浪费了。”他娓娓地讲了出来,“是用药液浸泡双手或双脚,不过即使是局部浸泡,用的剂量依然要加大好几倍,而且不同的药通过这种办法来吸收的效果又不一样,所以整个配方都得重新调整一下。黄首长要是愿意试试的话,我可以试着写个浸泡用的方子。” 黄震军大方地说:“你是医生,听你的。郑书记你现在就写吧,我马上让阿毅去把药拿回来。” 郑驰乐说:“那好,我这就写给您。”他接过黄毅递过来的纸刷刷刷地写出一串药名和剂量,叮嘱黄毅,“多抓几剂,省得多跑。” 等黄毅拿着药方出门口,黄震军又让郑驰乐立刻给自己施针。 郑驰乐也不推辞,打开药箱开始做准备工作。 没得到离开允可、又没人理会的黄韬眼巴巴地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郑驰乐给黄震军治病。见郑驰乐拿出一根根又细又长地针在做消毒处理,他撇撇嘴说:“爸,这种封建糟粕你也信,肯定是不行的!” 黄震军怒骂:“给我呆在一边反省去!” 黄韬住口了。 黄震军对郑驰乐说:“让你看笑话了,这小子就是不让人省心。”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专注做准备的郑驰乐,“郑书记,还是你有出息啊!这小子比你还大一岁呢,什么事都没干成过!我觉得他这辈子可能就是这样了,永远都不会有出息!” 黄韬在一边听得非常憋屈,可黄震军刚骂过他,他又不敢吭声。 人家父子俩的事,郑驰乐当然不好掺和进去。他说道:“令郎二十三年,一辈子才过去四分之一都不到,往后的机会还多着呢!不是有句话叫大器晚成吗?” 黄韬两眼放光:“知己啊!” 黄震军看了他一眼。 黄韬顿时噤声。 郑驰乐一乐,这倒是有点儿一家人的感觉。 黄震军目光一转,对郑驰乐说:“我有个主意,不知你答不答应。” 郑驰乐说:“黄首长请说。” 黄震军说:“你们那边不是有边防军吗?我记得你们那边的人武部部长叫吴开山,在那边干的时间也挺长了,是时候往上升一升。” 郑驰乐心里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说:“吴部长确实守着隽水很多年了。” 黄震军说:“像他这么出色的干部,应该早早提升!吴部长的老婆好像是省会那边的人,我琢磨着吧,不如让他调到省会去,让他多点儿机会跟纪家往来往来。” 这确实是大好事,不过郑驰乐却更不踏实了,他继续追问:“那吴部长调走以后上头会派人来接任他的位置?” 黄震军说:“当然。” 郑驰乐想到刚才话题的走向,进一步猜测:“接任的人不会是……”他看了眼在一边旁听的黄韬,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黄震军说:“没错,就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郑书记你看怎么样?你要是不同意的话就算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黄震军的目光可没这么平和,要是郑驰乐说出一个“不同意”,黄震军大概会立刻翻脸! 郑驰乐说:“如果黄首长真的愿意让令郎到隽水吃苦的话,隽水当然非常欢迎!” 黄震军还没说个准话,黄韬就叫嚷起来:“我不要去隽水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爸,你不是答应要把我搞去省城的吗?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黄震军听到他的话后只差没把肺给气炸! 郑驰乐还在,这家伙就嚷嚷着说“搞进省城”,就算郑驰乐不会拿着这点小事当他的把柄,但也泄露了他毫无心机的本质! 黄震军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我说让你去你就给我去,别想讨价还价。” 黄韬不乐意极了,谁爱去那种穷地方?他在省会那边过得不知道多自在,身边随时都跟着一批狐朋狗友,个个都捧得他浑身舒坦! 而且在省会那边还有贺正秋的女儿可以调-戏,隽水那边恐怕连个女的都少! 黄韬梗着脖子说:“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黄震军手掌举了起来,狠狠地赏了黄韬一记耳刮子:“就你也敢顶撞我?” 黄韬老实了,只不过他趁着黄韬不注意,逮着机会就恶狠狠地剜向郑驰乐。在今天之前他老爸还答应得好好的,郑驰乐一来就改变了主意,那说明他这记耳光是因为郑驰乐的到来而挨的! 他不敢对黄震军有怨气,只能把怒火都转嫁到郑驰乐身上。 这家伙是隽水县的县委书记是吧?好,好得很,既然要他去隽水,他就去!他非得弄得这家伙连觉都睡不好不可! 黄震军何等眼力?他哪会看不出黄韬已经迁怒于郑驰乐? 不过他不在意。 郑驰乐跟贺正秋走得近,而且观念跟想法都跟贺正秋那批人相近,往那边靠拢也迟早的事。 黄韬这个儿子他是不指望的了,这回黄韬对贺正秋的女儿下了手,算是把贺正秋那边得罪狠了,让他去隽水那边吃吃苦也好。 要是这个郑驰乐真的那么有能耐,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黄韬,让黄韬彻底改头换面,那可是大好事! 要是郑驰乐没那份能耐,他这个儿子的捣乱功夫可是一流的,到时候闹得隽水县鸡飞狗跳,郑驰乐恐怕也讨不了好去。等那会儿他忙得焦头烂额,恐怕就没心情往贺正秋那边靠了吧?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黄震军明刀实枪地使出来,也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他可是问过郑驰乐的意见了啊! 郑驰乐瞧着黄震军带着几分冷笑的神情,很明白自己接下来肯定没好日子可过了。 不过他没有自乱阵脚,认真给黄震军收完针后就起身道别。 黄震军让黄韬送郑驰乐离开。 黄韬将郑驰乐送上车,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瞧!” 莫名其妙就被人恨上了,郑驰乐觉得非常无辜。 他沉着脸回到隽水,施针带来的疲惫让他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郑驰乐就找上了杨铨。 化名为“常悔”的杨铨的新爱好是钓鱼,一早就坐在江边垂钓。 郑驰乐也借了个钓竿,一屁股坐在杨铨身边跟他一起垂钓。 两两无言。 过了许久,杨铨终究还是憋不住了:“郑书记来做什么?” 郑驰乐不吭声。 杨铨说:“听说郑书记昨天去给我们奉泰军区的黄首长看病了?” 郑驰乐说:“杨先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杨铨下意识地应道:“哪里!” 郑驰乐说:“杨先生,你露陷了。” 杨铨的脸色阴沉下去。 郑驰乐说:“刚刚那句话应该我问杨先生才对,杨先生你是来做什么的?” 第三十九章 需要 杨铨沉默下来,照理说他没怎么跟郑驰乐接触过,郑驰乐不应该生疑才是。 既然郑驰乐开门见山地问起了,杨铨也不再伪装,“你怎么发现的,” 郑驰乐直言以告,“我是医生,望闻问切是基本功,而我不久之前刚接触过你,对你的气息记忆还挺深的。再加上你的体态、动作,综合起来就猜出来了。” 杨铨问道,“你不准备抓我,” 郑驰乐说,“杨铨不是正在军方手里吗?” 杨铨哈哈大笑。 他知道郑驰乐不找人抓他的理由,就算郑驰乐再把他抓住,奉泰这边依然关不住他。 杨铨笑完以后就问郑驰乐:“那你准备怎么办?” 郑驰乐说:“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示我们奉泰有毒瘤,对吧?” 杨铨说:“是的,我在提醒你们,可惜你们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郑驰乐说:“现在来说确实是这样。” 这时郑驰乐的浮漂动了动,郑驰乐轻松地拉起钓竿,一下子就丰收了一条三斤多的鲤鱼,他随手扔到杨铨空空如也的桶里面。 郑驰乐瞅向杨铨:“杨先生的技术不怎么好啊。” 杨铨说:“叫我常先生。” 这代表杨铨还想继续在隽水呆下去。 郑驰乐说:“常先生,我可以问一下你的财产来源吗?” 杨铨瞧了他一眼:“怎么?担心?” 郑驰乐说:“靖泽的二伯可就是被你的投资坑了啊。” 杨铨说:“我没把那些项目完成吗?” 郑驰乐一顿。 那倒不是,虽然关振德进了大牢,可杨铨承包过去的项目却是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定海那边的建设至今还有赖于当初打下的基础呢! 杨铨说:“我这人什么都不行,就是赚钱还行。常悔这个身份你也不用担心,他是真有其人,都说狡兔二窟,我怎么可能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那时候我能金蝉脱壳就跟这些备用身份有关。” 郑驰乐问:“这应该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到的吧?” 杨铨意味深长地瞅着他:“我有个师父,不过他死了。” 郑驰乐说:“然后呢?” 杨铨说:“所以他的一切就由我接手了,这也是我可以随意挥霍、随意出境的原因。” 郑驰乐转头看着杨铨,试探着问:“那杨先生是希望师父活着,而这一切不属于你,还是希望这一切属于你,而你师父去世?” 杨铨对上郑驰乐探究的视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小家伙,别太自作聪明。” 郑驰乐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既然对方能把一切都交给杨铨,那说明杨铨跟对方的感情非常深厚。 郑驰乐早就托潘小海帮忙查探杨铨以前的事,潘小海最近也有了点儿眉目,他追查到一个法号是妄悟的和尚身上。 妄悟和尚跟他师祖葫芦居士是一样年纪的人,据传他们当初也有点儿交情,不过建国后他师祖跟妄悟和尚都潇洒地甩手离去,两人消潜在各地行走,谁都得不到他们的消息。 如果说他师祖是“智囊”型的人物,那这个妄悟和尚就是“财囊”,别的和尚都讲究四大皆空,妄悟和尚却是钻进了钱眼里去的人,其对聚财的执着、理财的专擅比之大部分人都要出色——总之那就是个市侩又贪财的大俗人,他要是不摘掉帽子,谁都看不出他是个和尚! 这些都是潘小海从老一辈的人口里挖出来的东西。 他分析了杨铨“变出资金”的种种实例,再比对妄悟和尚的作风,觉得他们之间可能有点儿关联。有了方向就好办了,潘小海很快就按图索骥挖出了一点儿过往。 即使杨铨抹去过往痕迹的手法很高明,却还是抵不过潘小海过人的分析能力! 潘小海进一步追查下去,就发现妄悟和尚做过的一些事,这个妄悟和尚似乎收徒收上了瘾,各地几乎都有他的“徒弟”。更让潘小海吃惊的是,关振德没有回关家前似乎也碰到过妄悟和尚! 同样的情况也在黄震军身上出现。 将杨铨“投资”过的地方翻出来,几乎每个地方都有杨铨的“同门”。 这些线索慢慢收拢,杨铨的活动轨迹似乎也开始有迹可循。 如果“同门”没什么恶形恶状,那杨铨投资完以后就会离开;如果“同门”有严重的作风问题,那么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这个“同门”以不同的原因落马。其中闹得最大的就是关振德,连杨铨自己都被逼得暴-露出来,不得不出境避风头。 如果潘小海的推测是真的,那杨铨这个人就不能单纯地用善或恶去概括了! 试探出了一点头绪,郑驰乐也不急着进一步确认。 他说道:“那就钓鱼吧。” 杨铨偏偏又继续问:“你是准备往贺正秋那边靠拢?” 郑驰乐并不隐瞒:“没错。” 杨铨嗤笑:“你对贺正秋了解多少?” 郑驰乐说:“我对贺书记了解得当然不多,常先生难道知道什么吗?” 杨铨说:“要提起贺正秋这个人,就要从他起步阶段开始说起。你知道他的老师都有谁吗?” 郑驰乐说:“知道几个。” 杨铨说:“那几个人前面还教过一个学生,你应该记得这个人——魏长冶。” 郑驰乐一怔。 杨铨说:“魏长冶跟耿家对上了,耿家失去了耿修文,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魏长冶拖死在华中省,所以就出现了你看到的局面:华中那边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直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关振远调过去以后,华中省委才重新运作起来。光是魏长冶是不可能扛得住耿家的报复的,他背后还有他的老师们在使力。在魏长冶去世后,首都那几个老家伙也沉寂下来,直到重新挖到贺正秋这个好苗子,他们才开始做出新动作。不然你以为贺正秋那么年轻就被人交口赞誉,并且当上省委书记是因为什么?” 郑驰乐说:“再厉害的人也需要好好经营,就跟再好的产品都需要好好包装一样,有什么稀奇的?” 杨铨说:“你没看到还有个孟桂华吗?就算你凑上去,好事情也轮不到你。” 郑驰乐笑了:“我又没想过要跟孟桂华去争这个。” 杨铨斜了他一眼。 郑驰乐说:“你怎么知道我走不到贺书记那个位置?” 杨铨说:“就你吗?” 郑驰乐说:“对,就我。那是我的目标,而且那只是阶段性目标,拿下是迟早的事。而且我要的东西会亲手去拿,不需要假他人之手——要靠拢,也是合作性地靠拢,而不是彻底沦为打下手的人。” 杨铨啧啧叹道:“你的脸皮真是厚得惊人。” 郑驰乐说:“谢谢夸奖。” 杨铨不以为然地瞅着郑驰乐:“既然你不需要假他人之手,为什么要来找我?” 郑驰乐慢悠悠地说:“很简单。” 杨铨盯紧他。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脸上的刀子白挨了,一点用都没有。” 杨铨脸皮抽了抽。 郑驰乐笑眯眯:“别急,你的激动我感受到了。我知道你现在面不改色是因为动刀没多久,肌肉不太自然,放心,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说完他就拿起钓竿朝杨铨挥挥手,留给杨铨一个潇洒的背影。 杨铨气结! 欣赏完杨铨闷怒的脸色,郑驰乐心情舒坦了不少。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现在几乎孤立无援。 贺正秋是个相当好的追随对象,但贺正秋身边能人无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现在靠过去根本没多大意义。 他所能做的就是联合——尽量联合临近县市的朋友,在最短的时间内搭建起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 郑驰乐很快就忙碌起来,山地养殖的项目要推行,新项目也要跟进。 隽水产的茶很苦,但苦茶也有苦茶的喝法,郑驰乐翻看了隽水县的县志,找出了可以做文章的东西:明时有位大宰相曾经在这里停驻,还为隽水的茶写了一首诗。 郑驰乐到互联网上一查找,居然从那位大宰相的其他文章里找到了相呼应的语句。 这是大好事,只要改头换面一宣扬,隽水名茶的名头不愁打不出去! 郑驰乐跟贾立一合计,找了几个茶园主人让他们商量着做出个方案来。这两个月以来郑驰乐找人过来帮忙做过相应的培训,想要跟紧他脚步干事的人大多都学了点儿“新知识”,听到郑驰乐的设想他们马上就冒出各种各样的想法来。 其中一个人思索片刻就提出了挺有建设性的设想:“听说那位张大宰相的后人好像有一支就在省会那边落户,而且早些年下海经商,企业规模不算小!我们能不能找上那边配合宣传?” 这本来就是郑驰乐考虑到的步骤之一,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直接提出来!郑驰乐上了心,特别看了那人一眼。 一看之下郑驰乐才发现说话的人相当年轻,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郑驰乐记得这人是叫岳耀辉,岳耀辉高考没考好只能去念大专,结果念到一半觉得那个大专里的风气太颓丧,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中途就退了学,回家接手家里的茶园。这样的年轻人正是郑驰乐最需要的,即使岳耀辉学历不高,但从这段时间的观察看来岳耀辉的思路清晰而灵活,是一根好苗子! 郑驰乐不吝夸赞:“这个想法很好,你可以加进方案里面。” 郑驰乐来隽水县的时间不长,但他走的是亲民路线,不到一个月隽水县大半的人就都认识了他。再看看他上任以来的种种作为,岳耀辉早就忘记了郑驰乐的年龄,真正地把他当成隽水县政府的一把手来看待! 听到郑驰乐认同自己的想法,岳耀辉激动地说:“那我试试尽快把方案做出来!” 有岳耀辉起了头,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后,都绞尽脑汁提出自己的思路。 集思广益的好处就是考虑事情比较全面,郑驰乐认真听着每一个人提出的意见,从中收获了不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东西。 他将原本只打算简单交待的短会延长到两个小时,整个方案的雏形都已经讨论出来。 送众人离开时郑驰乐特意拍了拍岳耀辉的肩膀,朝岳耀辉举起一只手:“好好干!” 岳耀辉抬起手跟他的手掌重重交握:“当然,我一定不辜负郑书记的期望。” 郑驰乐朝他一笑,送他们出到门外。 回到办公室后贾立正在揉自己额角。 郑驰乐说:“怎么?忙坏了?” 贾立立刻露出不屑的脸色:“就隽水这么一小块地方,能把我忙坏?” 郑驰乐说:“那就最好。吴老哥的调令已经下来了,黄韬指不定明天就过来接替吴老哥的位置,往后我们办起事来可就没那么省心了。” 贾立骂道:“黄震军真不是什么好鸟,你好心替他治病,他却还给你整来这么个大麻烦。” 郑驰乐说:“谁叫我走的路线明显跟他不是一挂的?既然我很有可能往贺书记那边靠拢,他想给我添点麻烦是应该的。” 贾立说:“所以说他们这些人真是烦透了!黄震军是这样,首都那些家伙也是这样!说起来你不是费尽心思帮韩建邦找人救命吗?韩家那边有没有什么表示?” 郑驰乐说:“他们把静静都给送过来,准备以身相许!” 贾立瞪着他。 郑驰乐说:“不过我是很有原则的人,立场坚定地拒绝了他们这个提议。怎么样?被我的高风亮节感动了没?” 贾立狠狠一拍他脑门:“就知道瞎扯。” 郑驰乐觉得额头发疼,愤愤地说:“贾哥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贾立说:“下次他们不求你,你就别主动凑上去。跟那些人打交道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说的还包括你那个外甥,关家也不是什么好鸟。当初我就跟你说了,你应该跟他分得清楚一点,你看看吧,不分清楚的结果就是你被扔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关家那个老家伙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说这边更需要你,照我说这边这么穷,还更需要他的宝贝孙子呢,他怎么不把他宝贝孙子送过来?无非就是看沈家那边看重你,沈扬眉、方海潮——甚至连沈其难都对你青眼有加,莲华更是准备砸大钱给延松推你一把!这样的情况让那老家伙觉得再这样下去你可能抢了你外甥的风头,所以就把你调走!真是让人不齿。” 郑驰乐沉默半饷,摇摇头说:“贾哥,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 贾立冷笑:“那你倒是说说是怎么样的?” 郑驰乐不说话了。 他不能跟贾立坦言自己跟关靖泽的关系,毕竟这事不适合宣扬出去。 而且就算给贾立说清楚了,贾立恐怕也只会嗤之以鼻——甚至对关靖泽更为不屑! 郑驰乐不开腔,贾立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我知道你是重感情的,不过也要分是怎么样的感情,像这种只会拖累你的东西?不要也罢!” 郑驰乐依然静默。 他能抓住的感情本来就不多,错过一份就少一份! 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要去经营的,要是遇到点儿阻难就灰心丧意,那他什么都留不住! 他不想去深究关靖泽爱他爱得够不够,只需要确定关靖泽爱不爱他就行了。 爱的多少、爱的深浅,都没关系,那是可以争取的。 他是不是没动摇过? 他是不是没难过过? 不是,都不是。 不过始终还是没办法放开。 过了好一会儿,郑驰乐才说:“贾哥,我还做不到你那么干脆利落,因为我大概还需要它。” 第四十章 制恶 黄韬果然很快就来到了隽水,别看他平时都不学无术,该拿的学历跟荣誉他统统不少——至于是不是他本人拿到的就只能另说了。 黄韬到达边防军驻地后第一时间就让自己的狗腿子去打听隽水的情况,他可不是愣头青,他是一个有素质的人, 将人打发出去后就黄韬舒舒服服地坐进椅子里,翘起二郎腿往口里灌茶。 吴开山从调令下来后就一直在发愁,他可是地道的隽水人,一心盼着隽水往好的方向发展。好不容易来了个郑驰乐,他还没高兴几天呢,黄震军就来了这么一手, 但凡对黄家有点儿了解的人,谁没听说过黄韬的名声,这家伙说是恶名远扬都不为过! 别看黄韬长得人模人样的,闹腾起来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哪儿听说他要调过去都怨声叠起!这么个家伙被扔到隽水来,隽水能讨得了好去吗? 郑驰乐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平静以待,吴开山却忍不住忧心忡忡。 郑驰乐当然不着急,因为郑驰乐毕竟不是隽水人,真要搞砸了拍拍屁股走人就成了,根本不用担心太多!可吴开山能不急吗? 他都快急死了! 因此在过来跟黄韬交接的时候吴开山脸色格外不好。 黄韬这人没别的忌讳,最恨的就是别人对他拉下脸。瞧见吴开山那不情不愿的脸色,黄韬翘着的腿都放了下来,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恭喜吴部长高升啊!”他走上去大力拍了拍吴开山的肩膀,“本来呢,那个位置是我的,现在给了你你可要好好干。隽水这边你也放心,交给我就行了!” 这番话要是换了别人来说,吴开山指不定能听得格外舒坦,可从黄韬口里说出来却让吴开山更为担心。 不过吴开山也意识到自己的不满意表现得太明显了,黄韬又不是傻子,哪会感觉不出来? 吴开山顿时缓下脸色,对黄韬说:“那我们去做交接吧。” 黄韬打了个响指:“走!” 两个人走出外面,一个勤务兵就跑过来向吴开山请示:“部长,岳耀辉又在外面想见你,你见不见?” 吴开山瞥了眼黄韬,摆摆手说:“不见!这家伙净知道想些邪门歪道,还跟郑书记对着干,别让他来我面前晃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韬瞧见吴开山满脸的不耐烦,又听他说这个人跟郑驰乐不对付,顿时上了心。 嘿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黄韬暗暗记下岳耀辉的名字,大步跟在吴开山后面去办岗位交接手续。 吴开山在给他介绍底下的人时故意略过了几个副手,像是想把他们排除在外一样。 黄韬心里更乐呵了。 吴开山这人他过来前就打听过,这人能走到今天这位置完全是靠他家里那个出身极好的妻子,没有妻子在身边,这家伙就是个实打实的莽夫! 今天一见面,黄韬更相信自己听来的情报了。 吴开山特意提到的那几个“能干”、“踏实”、“机灵”的人,黄韬毫不犹豫地列入了黑名单,同时记下了被吴开山可以忽略的那几个人。 想蒙我?没门! 黄韬暗暗为自己英明的判断能力沾沾自喜。 等吴开山去了省会那边以后,黄韬就开始活动起来。从吴开山这边得到的信息再加上自己的人打听回来的东西,黄韬很快就锁定了岳耀辉这个人。 综合各方情况,黄韬知道了岳耀辉跟郑驰乐闹翻了,起因在于郑驰乐不想用岳耀辉的方案,还把岳耀辉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只会搞旁门左道! 黄韬亲自见了岳耀辉一面,听着岳耀辉侃侃而谈,将自己的设想完完整整地表示出来,登时一拍大腿:“这想法真不错!” 黄韬虽然经常胡闹,但到底还是黄家出来的,见识比很多人都要多。 黄韬粗粗一听岳耀辉的想法就觉得非常靠谱,顿时在心里嘲笑郑驰乐不识货,亲热地拉着岳耀辉的手详谈。 郑驰乐不是不想搞吗?那他就搞出来给他看,膈应膈应那家伙! 黄韬洋洋得意地开始行动,同时还积极地跟被吴开山“冷落”的那批人打好关系,至于吴开山赞不绝口的那些?有多远赶多远! 本来一切进展还算顺利,可岳耀辉的名茶品牌发展项目很快就收到了限制,因为郑驰乐不肯去沧浪市那边说话。没有批文下来,很多工作都不好展开! 黄韬正为自己的英明而得意着呢,哪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他直接踹开郑驰乐的门找他要说法。 郑驰乐直摇头:“行不通的,你知道市里面打回过我们多少项目吗?岳耀辉这个项目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别来找我,要去你自己去!” 黄韬心里那叫一个窝火。 他都给岳耀辉打了包票,要是拿不下来多丢脸? 黄韬风风火火地回到驻地,找了几个自己人吆喝:“走,到沧浪市去!” 黄韬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跑到沧浪市政府,不客气地往组织部那边闯过去。 负责值守的还是那位姓吕的秃头中年,他见到黄韬这仗势顿时被吓着了:“你们是谁?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韬一把揪住秃头中年的衣领:“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叫黄韬,你可能不认识,我爸叫黄震军,你认不认识?” 秃头中年一哆嗦! 奉泰省内有谁不认识黄震军? 最近内部也传言黄震军的小儿子被下放到沧浪这边来了,还讨论着黄韬什么时候会惹出大事来呢,没想到黄韬这么快就闹上门来了! 秃头中年连声音都抖了起来:“黄公子,黄少爷,有话好好说!” 黄韬说:“别喊我公子少爷,我现在是人武部部长,你该喊我黄部长!” 秃头中年从善如流地改口:“黄部长!” 黄韬满意地松开他的领子,伸手拍拍他的脸颊,力气不大不小,可那架势仿佛随时会给秃头中年一记耳光! 秃头中年咽了咽口水:“黄部长,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黄韬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你们经常打回我们隽水那边的提案?” 秃头中年支支吾吾:“这个、这个……” 黄韬威胁地冷笑:“听好了,以后我们隽水交什么上来,你们就给我批什么!要不然……石头,砸断那张桌子!” 跟着黄韬过来的陈大石应声掏出电棍,可着劲往红木桌上一砸。 他力气过人,红木桌马上就应声断裂,轰然往两边倒去! 黄韬带陈大石出来就是因为他这天生的蛮力,看到陈大石的表现他相当满意,伸手拢了拢秃头中年的衣领:“看到没有?要是你们再敢乱卡,下场就跟这张桌子一样,别想全首全尾地继续过你们滋润日子。” 秃头中年脸色发苦。 这时候他的救星到了,居然是组织部部长林良生闻声而至:“黄部长,有话好好说,何必毁掉桌子!” 黄韬可不买他的账:“一张桌子算什么?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赔你!你来得正好,喂,秃头的,把我的话跟你头儿说一遍!” 秃头中年只能硬撑着头皮开口将黄韬过来后说的话复述一遍。 林良生说:“黄部长你这个要求可不合理,要是你们那边乱申报……” 黄韬说:“乱申报又怎么样?反正你们这边也是乱审批的,既然都是乱,还不如我们来乱!” 林良生差点没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他憋红了脸:“交上来的提案我们都有好好审查!” 黄韬说:“屁,你们会好好审查?我还不了解你们什么德行吗?每年一到年终考核的时候就提着大包小包去跑动,真以为别人看不到?别装模作样了,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林良生跟秃头中年对视一眼,都没辙了。 这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啊!黄韬摆明了是要威逼他们听从! 虽然黄韬只是小小的县武装部部长,搁在市委里根本不算什么,可抵不过人家有个那样的爹! 林良生说:“我跟黄部长保证,你们隽水的提案送上来以后我们就第一个审查,没问题的话我们第一时间批下去,而且是优先批!” 黄韬大点其头:“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转身朝自己带来的人招手,“小的们,走,回去了!” 林良生跟秃头中年都舒了口气。 没想到黄韬走到门边又折返,回过头来警告:“要是你们说话当放屁,我不介意让你们长长记性!” 黄韬粗俗不堪的话让林良生跟秃头中年都变了脸色,不过摄于黄震军这座大山,他们只能认了:“我们当然说话算话!” 黄韬这才点点头,领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沧浪市政府。 送走了黄韬这尊瘟神,林良生大大地舒了口气。 秃头中年却酸溜溜地说:“没想到那个姓郑的小子倒是了得,这才没几天呢,就哄得黄韬给他出面!” 林良生看了秃头中年一眼,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对这个秃头中年很是不屑,同样是去了隽水,这家伙才去没多久就被边防军“逼宫”,日子过得苦哈哈,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走关系调进市区来。 调进来就调进来吧,还一到市区就变了脸,不仅处处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吃喝拿卡还非常顺手! 偏偏这家伙关系还挺硬的,有时候连他这个正经的组织部部长都压不住他! 来个黄韬也好,正好灭灭这家伙的气焰,这叫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 与此同时,郑驰乐也打听到了市政府那边发生的事情。 他拨通岳耀辉家里的电话,笑眯眯地说:“干得不错!” 岳耀辉也咧开嘴,亮出一口白牙:“是郑书记你指导有方。” 第四十一章 共鸣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黄韬会闹,岳耀辉那个项目的批文很快就下来了。 黄韬看着岳耀辉干劲十足的脸庞,顿时也被岳耀辉影响了。他重重地拍了拍岳耀辉的肩膀,“大岳,我相信你,好好干,” 岳耀辉说,“一定,” 岳耀辉很快就联合起其他茶园的主人,如火如荼地行动起来。他是个活泛人,新茶的包装一确定好就带了一批直奔省会。 黄韬这公子哥儿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省会有名的小纨绔都跟他有点交情,黄韬是憋着劲要踩低郑驰乐,所以在岳耀辉出发前就跟省会那边打了招呼。 岳耀辉借着黄韬搭的线很快就跟那位张大宰相的后代搭上线,张家也已经下海经商,一听到岳耀辉的主意后首先就想到要把这项目吃下去。 岳耀辉正指着这项目大展拳脚呢,哪愿意让张家分掉大块的蛋糕?于是他不着痕迹地提醒对方黄韬的存在。 一听到黄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黄震军跟黄家。岳耀辉将扯虎皮这件事干到了极致,没多久就跟张家确定了合作关系,还捞回了一笔大投资。 黄韬听到岳耀辉带回隽水的消息很是高兴,当晚就喝了几大杯,醉醺醺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他离开驻地准备去县里找点荤菜吃,一路上遇到的人居然都热络地跟他打招呼。 等他走进菜馆要了个酱肘子的时候,老板欢喜地朝他直笑:“是黄部长啊!我可是听辉子说了,这次我们隽水能拉回一笔大投资全靠你啊!这几年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县发达,眼都看红了,可我们这边种出来的茶跟其他地儿不一样,跟不上他们啊,真是愁死人了。风水轮流转,这回总算轮到我们这边发展起来了!黄部长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茶苦点怎么了?不一样怎么了?这才是——” 黄韬得意地接话:“这才是特色!” 老板说:“对对对,这才是特色!” 黄韬有模有样地吹嘘:“想发展,就得抓特色!” 其他人也听着呢,听到黄韬这句话也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 一片溢美之词让黄韬听得飘飘然,连平日里就吃惯了的酱肘子都觉得分外美味! 黄韬高高兴兴地回到驻地,当晚就接到了黄震军的电话。 黄韬受宠若惊:“爸,有什么事吗?” 黄震军少有地夸了黄韬一句:“听说你在隽水干得不错。” 黄韬得意洋洋:“那当然!” 黄震军说:“不过有些事情你还是得注意一下,别做得太过分,我听说你领人闯进人家市政府去了是不是?” 黄韬暗啐一声,对市政府那边的人更加不满!他也就是威胁了几句,居然就跑去他老爸那边告状! 黄韬说:“哪有的事,我是去跟他们商量事儿,他们误会了!” 黄震军似笑非笑地说:“既然你想说它是场误会,你就该做得更低调一点。” 黄韬很少听到黄震军这样跟自己说话,通常黄震军对自己只有打跟骂的份,这种待遇是哥哥黄毅才有的! 黄韬越想越激动:“爸,我知道,下次我一定低调地威胁他们!” 黄震军被黄韬噎得没话儿了。 他缓了缓,说道:“总之你在那边好好办事。” 黄韬掏掏耳朵,点头应道:“我晓得!” 挂断电话后黄韬直接蹦了起来。 以前不管他怎么跟黄毅较劲,黄震军都没理过自己,没想到这才到隽水没多久呢,黄震军就亲自来电话夸他! 黄韬心里高兴极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套上大衣就离开驻地,兴冲冲地找到岳耀辉的茶园直敲门。 岳耀辉原本都准备睡了,听到敲门声后从楼房里跑出来打开大门。见是黄韬,岳耀辉有些讶异:“黄部长!” 黄韬说:“耀辉你叫什么部长,叫我名字就好!” 岳耀辉说:“这不太好吧?” 黄韬说:“有什么不好?走走走,你家有没有酒,我们来喝酒!” 岳耀辉更讶异了:“难道你碰上了什么喜事?” 黄韬边跟岳耀辉往茶园里的小楼房那边走,边说道:“没什么喜事,我就是心里高兴。说出来你不要笑,刚刚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夸我!耀辉啊,你真是我的福星!” 岳耀辉一愣,不由认真地看了看黄韬的神情,却只见到黄韬脸上满是孩子一样的兴奋和快乐。 没想到省会那边人见人怕的恶少,居然还有这么一面! 岳耀辉没扫黄韬的兴,拿出了自己家窖藏的老酒给黄韬倒满。 酒过三巡,黄韬就开始说起往事。他跟黄毅年龄相差有点大,小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以为黄毅是个好哥哥,结果黄毅事事都惯着他,他一闯祸就“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弟弟还小不懂事,你们不要笑他!” 一开始还好,后来就变味了,因为即使在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的人面前,黄毅也会摆出好哥哥的姿态将他做的蠢事强调一遍并“维护”他! 黄韬渐渐就懂了,这哪是维护?根本就是让他出丑! 黄韬意识到这点以后就跟黄毅不对盘了,他开始处处跟黄毅较劲,可越是跟黄毅比,他就越显得不堪! 黄韬灰心极了,索性自暴自弃去结交狐朋狗友,天天花天酒地地玩。 他越是这样,黄震军就越不喜欢他,骂他的时候永远都是说:“你瞧瞧你哥哥……” 而黄毅总是在一边假惺惺地“帮”他说话。 提起那些事,黄韬还是满腹怨言。不过说到最后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重重地握住岳耀辉的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多高兴!多高兴……”说到最后居然咚地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发出了沉沉的呼噜声。 岳耀辉将黄韬弄上-床并盖好薄毯,走到外面时就看到还没走的郑驰乐。 本来郑驰乐也是一时兴起来他这边说说话,没想到黄韬突然到访,郑驰乐根本来不及走! 于是郑驰乐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听到黄韬跟岳耀辉的对话。 郑驰乐脸色淡淡的,岳耀辉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说道:“郑书记准备回去了?” 郑驰乐回过神,对岳耀辉笑笑说:“是要回去了。”他开起了玩笑,“你瞧我们这算不算偷情?两个偷情对象一起过来,前面那个只能躲着啊!” 岳耀辉也乐了。 不过乐完后他又有些迟疑,边乘着月色送郑驰乐往茶园外走边说:“郑书记,我看黄韬本质也不坏。” 郑驰乐点点头。 黄韬的本质确实不坏,只要好好引导,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正途上来! 倒是黄震军那边比较麻烦,杨铨说得语焉不详,但黄震军放了杨铨又是坐实了的事,边境跟越南那边有军火买卖也是真有其事!如果黄震军没有涉及其中,甚至说他根本毫不知情,那黄震军这个军区一把手当得是有多糊涂? 所以边境走私这么猖獗,黄震军肯定是不知情的! 可他偏偏没有动作,只能靠吴开山这样的边境土着自救! 郑驰乐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去突破,边境的问题也许可以从黄韬这边下手。黄韬跟他哥哥黄毅不和,哪怕只有一点儿线索,黄韬都会跟着找过去。耀辉,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黄韬是很信任你的,到时候你在旁边添把火,指不定隽水,乃至边境全线的事儿都有了着落。我知道这不容易,辛苦你了。” 岳耀辉说:“这有什么辛苦的,对隽水好的事就应该去做。” 话是这么说,岳耀辉对郑驰乐却还是多了几分敬畏。 郑驰乐年纪比他还小,做事的手法却比他利落得多,同样是刚刚听完黄韬酒后吐真言,他心里有了点儿动摇,郑驰乐却没有。 正相反,郑驰乐迅速从黄韬的话里找到了突破口,迅速地找出了可供利用的地方。 郑驰乐才二十二岁,这份冷静和缜密实在叫人吃惊! 岳耀辉虽然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可郑驰乐是什么人?他一眼就看出了岳耀辉的想法。 郑驰乐知道岳耀辉心里的天平恐怕已经有点儿往黄韬那边倾斜,对他也没有最初那种亲近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纯粹靠赤诚来办事。 他必须抓住每一个能够抓住的机会! 因为他有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事情。 黄韬的话难道没有触及他的心底? 不,他的感触比岳耀辉更深! 黄韬渴求着黄震军的关注、渴求着黄震军的肯定,那都是他曾经有过的心情,他怎么能不明白? 他甚至理解黄韬前面的闹腾。 做了再多的“坏事”,其实都是想让在意的人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而已! 可惜一年、两年、三年……那么多年过去,始终没能如愿,最后连自己都开始否定自己。 其实黄韬是幸运的,至少他的期盼达成了。 郑驰乐顿了顿,对岳耀辉说:“耀辉你不用送了,回去吧。” 第四十二章 远洋 时间眨眼就到了盛夏,省会那边的宣传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前来奉泰支援的医学院实习生们正巧结束了实习工作,开始跟奉泰这边签订三年协议。 原本鲁邦彦以为会有很多人想离开奉泰,特意将实习生们聚集起来开了个动员会,大意是奉泰需要你们、奉泰正在发展。 令鲁邦彦感到意外的是除了少数几个因为家庭因素必须调离的实习生之外,很多人居然都在动员会后干脆利落地在协议上签了名, 鲁邦彦对自己的演讲才华颇为自得,过后还洋洋得意地跟李见坤说,“没想到我们这边还这么能留人,不枉我花这么多口舌。” 要是换了别人,那肯定顺着话头开始溜须拍马,偏偏鲁邦彦找错了得瑟对象。 李见坤是谁,他可是连关老爷子都敢呛声的人,脾气又臭又硬,哪会给鲁邦彦面子。 李见坤也不直说,只是笑着对鲁邦彦提出建议:“今天中午食堂管饭,大伙都在那边吃饭,老鲁你要不要走近群众了解了解情况?” 鲁邦彦心情正好着呢,连连点头说:“也好!” 于是两个人并肩前往食堂,路上鲁邦彦问起医疗点筹建的情况,李见坤说:“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有块地方特别难搞。” 鲁邦彦说:“能有多难搞?落后点的地方当然没人想去,但是分配到了,谁都得服从。” 李见坤摇头直笑,神秘地说:“不,那块地方不是没人想去。” 鲁邦彦没转过弯来:“那是什么问题?” 李见坤说:“问题就在于太多人想到那边去了。” 鲁邦彦一愣,又“明白”过来:“好地方想去的人当然多,不能由着他们,得多方面考虑。” 李见坤点点头说:“就是这个理,我们正在商量。” 鲁邦彦感慨:“现在很多人都好逸恶劳,这是不好的习惯,不能惯着!有困难的地方不想去,好点儿的地方就抢破头,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见坤一下子又没忍住:“那地方也不算什么好地方。” 鲁邦彦是彻底迷惑了:“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过去?” 李见坤直笑:“老鲁你自己去了解了解就知道了,我不好说。” 鲁邦彦大骂李见坤卖关子,跟李见坤一起迈进食堂。 经过这么多年的合作,卫生厅的人都挺熟稔的,见到鲁邦彦也不会太拘束,还有人主动招呼鲁邦彦跟李见坤过去搭桌。 鲁邦彦跟李见坤排队拿了菜,随意找了两个空位坐下。 鲁邦彦问起同桌的其他人:“刚才老李跟我说有个地方很多人抢着去,又不是发展得好的地方,我怎么都想不出那是哪儿,你们谁给我说说?” 其他人见李见坤在一边笑得开心,都骂道:“还不是老李那个连襟,哎,我也不知道他们算什么关系,就叫连襟吧。他妹妹去世后他妹夫不是再娶了吗?就是他妹夫后面那个老婆的弟弟!都是因为那家伙!” 鲁邦彦想起来了:“就是小郑?” 其他人直点头:“就是小郑!老李这个连襟可真了不得,每次他轮休时都会在沧浪市南区内部换着地儿搞研讨会。后来市区有疑难病例就跑去隽水找人,搞得人人都说他工作起来是书记,平时就是医生。要不是公职人员不允许搞副业,我看多少医院抢着要他挂上名儿!” 鲁邦彦跟郑驰乐接触得不多,反倒是对郑驰乐在项目运作的能力比较清楚,医术方面反倒不太了解。他记得郑驰乐才二十二三岁,年纪忒小! 鲁邦彦纳闷地问:“他这么小,病人能放心吗?” 其他人都很不以为然:“不放心正好,后面还有其他人等着呢!” 瞧他们的模样,鲁邦彦哪会不知道他们心里都对郑驰乐十二分服气? 他觉得纳罕极了:“你们都跟他交流过?” 有人应道:“没错,我们都经常在互联网上跟小郑交流,他每期的研讨记录我们也有看。这小子为人虚心,做事踏实,很讨人喜欢。而且他紧跟着国外最新的医学思潮,经常转译很多新出的专着以及欧美那边即时讨论,对我们很有启发性。”他搓着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一辈的人最难过的就是外语关啊!” 鲁邦彦听得一愣一愣,现在互联网还不怎么普及,尤其是奉泰这种落后省份,往往整个部门都只有那么几台。通常来说去搞这个的都是年轻人,没想到自己手底下的人居然都紧跟时代脚步啊! 鲁邦彦再细问才知道很大一部分人最开始也是将资料影印出来以后相互传阅的,后来看得欲罢不能,有条件的就直接跑到互联网上找来跟进了。 李见坤终于明晃晃地夸起了郑驰乐:“老鲁你已经转了行政,交不交流对你倒是没多大影响,不过对我们这些还在岗的可不一样。医生这职业入门难,知识更新还特别快,一天不跟进就落后人家一大步。以前我们大多只能靠师承来学医,现在有相互学习的大平台了,感觉就跟喜欢甜味的人钻进了蜜罐子一样,欲罢不能!” 鲁邦彦说:“所以很多人想去的地方就是沧浪市南区那一片,就算那边条件差到极点他们还是挤破头想去?” 其他人大点其头,有些人直接说:“我还琢磨着这两年轮岗就到那边去!” 别的人马上就不乐意了:“大家都要轮岗,凭什么你去?” 说着说着大有吵起来的架势。 鲁邦彦算是明白了,李见坤就是变着法儿夸耀郑驰乐这个连襟! 不过鲁邦彦还是被他们说动了:“回头我也去瞧瞧。” 郑驰乐没想着一步就走到省会那边,他的目光暂时是放在南区里的。奉泰省还延续着建国初的行政划分,每个市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区,中区不用说,就是市区所在,余下的都是按方位来划分。 隽水所在的就是沧浪南区,位于华国的最南边,距离国界线已经非常近了。 隽水县内部的事情上手以后郑驰乐就开始加强区内的联系,县与县之间没少牵线搭桥,他的双休日几乎分为了两半,一半是参加县委或者区委这边青年一辈的聚会,另一半则是频繁地搞区内医学研讨会。 研讨会这边最开始确实是区内的人聚在交流,后来邻近区、邻近市也有人慕名而来,沧浪南区渐渐热闹起来。 郑驰乐在这个领域的号召力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虽然吃惊于郑驰乐的年纪,沧浪市委的组织部一把手林良生还是暗暗地关注起郑驰乐来。眼看沧浪南区越来越“热”,林良生忍不住去查了查郑驰乐在怀庆那边的事情,不查还不知道,一查就发现这家伙挺了不得。 这会儿谁都知道在怀庆那边有个官场新秀,关家的关靖泽。本来像关靖泽这样的“世家子弟”并不少见,扔到地方也扑腾不出多大的浪头,没想到关老爷子是打定主意要给这个孙子撑场了,直接就去了怀庆那边休养。 别看关老爷子已经退了下来,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讲的就不是职位高低,讲的是你有多大的脸。关老爷子以前虽然犯过浑,但到底还是有很多老交情的,再加上关振远、关振衡的出色,他的分量摆在地方上绝对是重量级的! 他就像个活招牌一样,光是杵在那儿就给关靖泽带去了不少便利。 要是关靖泽自己不争气的话,这大概也只能保他顺顺利利地走下去,可关靖泽是不争气的吗?不,关靖泽在年轻一辈里头绝对称得上是佼佼者。 有关老爷子撑场,老师陈老有稳立在首都那边,关靖泽想不冒尖都很难。 而让林良生关注的是这位官场新秀跟郑驰乐的关系似乎好得很,很多举措都跟郑驰乐几乎是同步的,再进一步了解,林良生就发现人家岂止是感情好?根本就是一家人! 关靖泽起步阶段的那些政绩,那样没有郑驰乐的一份子? 不过郑驰乐突然被扔到奉泰来倒是值得深思,照理说郑驰乐继续留在怀庆应该能跟关靖泽相互帮扶才对,难道郑驰乐跟关家那边起了什么龃龉? 林良生又观察了一阵子,很快就发现郑驰乐跟关家那边果然没多少联系,隽水的投资、隽水的项目几乎都是他自己去跑的,郑驰乐身边的人也没几个是关家那边出来的,可以说这个年轻人是赤手空拳地在奉泰这边重新起步! 越是关注,林良生就越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了不起。 看到郑驰乐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扑在了县务跟医学上,林良生不由就想到了郑驰乐的出身。 在他了解到的情况里面,郑驰乐父母早亡,由养父郑存汉收养,只有养父郑存汉跟姐姐郑彤两个亲人,郑存汉去世后就剩下郑彤一个了。 郑彤嫁得很好,别看关振远是二婚,人家能耐大得很!而且郑彤也不是简单的女人,她是个实打实的女强人。 可以说永交那边能够发展起来,可以说是他们夫妻俩共同努力的结果! 他们那份从风风雨雨里面培养起来的感情,比什么都要牢固。 可这些都跟郑驰乐没什么关系,郑彤事业心强、能力也强,这就注定了他们姐弟俩的情分不会太深,就连见面的次数恐怕都不多。这样的情况下,郑驰乐要是跟关家有冲突,郑彤会站在哪边是显而易见的:一边是没有血缘关系、一年不会见几次的弟弟,另一边却是恩爱的丈夫、乖巧的女儿跟强大的背景,任谁都知道该选哪边! 林良生想想就替郑驰乐寒心,那么小的一个年轻人,遇到刁难时唯一的亲人都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换了别人谁受得了? 偏偏郑驰乐就是看开了,他做起事情来比谁都有干劲,一手一脚地在这个贫瘠又落后的地方挣扎着往前走。 即使没有强悍的背景、没有广阔的人脉,郑驰乐的表现也丝毫不逊于关家那位“官场新秀”。 至少林良生是这么看的。 想到郑驰乐到来之后隽水的种种变化,林良生不由想到了有人记下的一句郑驰乐说过的话:“落后的地方永远都会有,但不会有永远落后的地方。” 这话的前半句体现的是对现实的充分理解,后半句则体现了郑驰乐锐意进取的积极心态。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林良生甚至能想象出郑驰乐说话时自信的神情。 林良生越来越欣赏郑驰乐这个年轻人,平时还会抽空将郑驰乐在怀庆那边搞过的项目翻出来琢磨琢磨,觉得这家伙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这不,隽水那边又来了个新项目。 林良生认真地翻完隽水那边递上来的新项目,干脆利落地批复了“同意”两个字! 批完后他还觉得不尽兴,又回过头去看了一遍,然后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 最后林良生还是没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隽水县政府那边的号码。 郑驰乐那边很快就接通了电话。 林良生笑着打招呼:“小郑啊,我是市委的林良生。” 郑驰乐应道:“林部长!是我们的提案有问题吗?” 林良生说:“不是,没问题,我已经批了。”他顿了顿,“我找你呢,就是想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我看了看你在怀庆跟过的项目,觉得其中有一部分也很适合我们这边。而且我们这边气候好,山林占地也广,可以栽种的东西种类更多,我觉得你可以把怀庆那边的发展模式也搬过来。” 郑驰乐闻言微讶,林良生话里的关怀他是听得出来的,不过他跟林良生的接触仅止于公事上的交流,对于林良生突然的关心实在有些意外。不过听到林良生的话他知道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林部长说的事我也在考虑中,而且也已经进入了初步调研阶段。搞发展的事急不来,因地制宜是必须的,我估计至少得再走一个月才行。” 林良生听到郑驰乐的话,对这个年轻人更为欣赏:“没关系,一个月后我大概还不至于当不成这个部长。” 这话已经带着点玩笑意味了。 郑驰乐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先替隽水谢谢林部长。” 林良生连声说“谢什么”,又问起了隽水那边的情况,等说得差不多了才挂断电话。 林良生伸手拿起自己桌面上的一张合照,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说道:“真希望这年轻人能马上走上来,市委这边需要新鲜血液!” 另一边的郑驰乐还是没琢磨透林良生的想法,不过有人关照自己是好事,更何况林良生明显不是出于谁的嘱托而提携自己一把——听林良生的话就知道了,林良生是在认真了解过他在怀庆那边跟的项目以后才找上他的,话里话外希望他做的也是好好搞好隽水的发展。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需要想太多了。 事实上郑驰乐心里挺高兴的,他也是普通人,有人能认同自己、关注自己,对他而言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至少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付出过的努力,并不会因为换了个地方就被抹掉,即使两手空空地来到奉泰这边,那一切依然会有人看在眼里。 他跟所有人一样都需要别人的认可和赞同。 正是因为不停地从不同的人那里获得肯定——比如以前的王季伦、比如刚走不久的吴开山、比如刚才的林良生——比如更多的支持他的人,他才会坚定不移地沿着现在这条道路往前走。 郑驰乐工作了一整天的疲惫一扫而空,他走出办公室活动着四肢,就看到有人急匆匆地往他这边走来。 郑驰乐认出了跑过来的小伙子,动作停顿下来,问道:“小程,怎么这么急?” 这小伙子叫程宏,是隽水县政府里最年轻的,通常负责跑腿的活儿。见郑驰乐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程宏喘着粗气说:“小郑书记,有大人物来了啊!” 郑驰乐一愣:“什么大人物?” 程宏还是气喘吁吁,不过口吃依然伶俐:“就是看起来派头很大的家伙,侯书记陪着呢!你没看到看,侯书记那阿谀奉承的模样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位中央大佬下来了呢!” 程宏口里的侯书记就是沧浪的市委书记,姓侯,听说能耐还挺大的,心也大得很,所以眼睛总不在沧浪这边,老往外面看! 听到程宏咋咋呼呼地嚼着侯书记的舌根,郑驰乐扬手一拍他额头:“别瞎说!” 程宏委委屈屈地说:“他敢干我还不能说了?” 郑驰乐笑了笑,程宏这人其实不适合走仕途,这家伙比较一根筋,说话也不经大脑。可所有人总是算计来算计去也有点烦腻,程宏外向阳光的性格挺难得的,至少处得高兴。 他说道:“侯书记他们都在外面了?” 程宏一拍脑门:“对对,瞧我,差点就忘了说这件最要紧的事!侯书记叫你出去迎接一下呢!” 郑驰乐点点头,也不着急,只是脚步稍微加快了点儿。 等走到大门口,郑驰乐就看到了几辆黑色的私人轿车停在县政府门口,标识看不出是什么车,但从车型可以看出是老美那边产的。 从外观上看瞧不出价值,不过够气派。 似乎是看到了他的到来,侯书记首先从车上下来,然后其他车上也下来几个西装男,那装束看上去似乎是哪家公司的员工,可身上的气势却很不一般。 最后从中间那辆车下来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褐发男人,看得出身体底子比较弱,迈出车的脚步有点虚浮。 可他一抬眼,郑驰乐就知道这人不一般。 因为这人的眼神太具有侵略性了,就那么往你身上一扫似乎就能让你感到阵阵冷意,仿佛被他的目光穿透了一样。 郑驰乐没有闪避,直接跟对方对视了一会儿,点头示意后迎向侯书记:“侯书记,您怎么来了!” 侯书记不满地皱眉:“小郑,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郑驰乐后头的程宏连忙接腔:“是我通知慢了!郑书记可是第一时间就赶了出来!” 侯书记眉头皱得更紧,显然不喜欢程宏随便插话。 郑驰乐知道这位侯书记是怎么样的人,在这人心里头官架子可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笑着转移侯书记的注意:“侯书记,这位是——” 侯书记热切地介绍:“这位是爱德华先生,爱德华集团的代表。” 听到爱德华这个姓氏,郑驰乐心头就一跳。他记得就在他跟关靖泽“回来”的那年,爱德华集团在总统选举里砸的钱根本无法预计,最终让四十五岁的科林·查尔斯上台。科林·查尔斯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当时在老美的呼声就很高,而且科林·查尔斯比较年轻,在对外方面的观点还算不偏不倚,有时候他甚至还能蹦出几句“法文”、“中文”、“日文”等等回应记者的问题。 这样一个人上台也许会给美国注入新的生机,可对华国来说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驰乐没让自己走神太久,很快就露出笑容,挺直腰杆朝对方伸出手:“你好,我叫郑驰乐,是隽水县的县委书记。” 阿尔菲·爱德华这次是作为爱德华集团的代表来华国注资,算是作为修复“美华关系”的第一批来华代表之一,顺便看看这个逐渐复苏的国度有没有什么新变化。 没想到刚抵达奉泰这边后他的身体就出现强烈的不适,本来他身体就弱,这么一闹可把底下的人给吓坏了。本来省会那边就很重视外商,知道情况后很快就派来几个医术不错的医生。 阿尔菲·爱德华的症状总算缓解了,而且他还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几个医生以为他睡下了,讨论起一个叫“郑驰乐”的人。 阿尔菲·爱德华来了兴致,所以特意走了这一趟。 亲眼看到郑驰乐,他没法将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跟那几个医生的讨论联系在一起。 难道真的有人天生就会医术? 他握上郑驰乐伸出来的手:“你好,我是阿尔菲·爱德华。” 第四十三章 仇恨 听到阿尔菲·爱德华自报姓名,郑驰乐就想起这人来了。 这人也被传得挺神乎的,据说他投资眼光精准,他选定的领域跟选定的人都从来没看走眼过,所以他是爱德华集团现在的一把手最看重的儿子,科林·查尔斯也将他视为最亲的子侄。 可惜的是在科林·查尔斯当选总统的那段时期,阿尔菲·爱德华被送进了重症病房,在生死边缘挣扎着。 郑驰乐跟阿尔菲·爱德华握手以后就认真地观察起他的气色来。 阿尔菲·爱德华这种情况应该是先天落下的病根,后天又过于劳累——当然,这个劳累不仅仅是指身体的劳累,更多的是心力和脑力的透支。 这人需要思虑的东西太多了,大大加重了他身体的恶劣状况。 阿尔菲·爱德华注意到郑驰乐的目光,问道:“郑书记是在用医生的眼光评估我的身体吗?” 郑驰乐并未讳言:“是的,爱德华先生。” 阿尔菲·爱德华问:“你觉得怎么样?” 郑驰乐说:“在古时候我们华国的名医扁鹊提到一个说法,‘六不治’。” 阿尔菲·爱德华饶有兴味地瞪着郑驰乐往下说。 郑驰乐也没卖关子:“六不治就是说有六种人我们的医生是不治的,其中一种就是爱德华先生您这样的,不能遵医嘱。” 阿尔菲·爱德华觉得自己有些冤枉:“郑医生你不是还没给我医嘱吗?怎么知道我不遵医嘱?” 郑驰乐说:“我想所有的医生应该都劝说过爱德华先生你不要太劳累,也不要到处奔波。” 阿尔菲·爱德华哈哈一笑:“没错,他们都这样说过。” 郑驰乐说:“爱德华先生你不远万里来到华国,不就是不遵医嘱吗?” 阿尔菲·爱德华笑着说:“我问过好几个医生,问他我要是按照他们的指示哪都不去、想吃的东西都不吃、想做的事都不做,可以活到多少岁,没有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郑驰乐听到这话后沉默下来,像阿尔菲·爱德华这种人,非要他停下脚步当个什么都不做的废人去养病,还不如直接剥夺他们的生命。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很多东西都比多活几年更加重要。 郑驰乐问道:“爱德华先生这次来是想让我给您诊断一下吗?” 阿尔菲·爱德华说:“差不多,不过更多的是想来看看其他人赞不绝口的小郑医生,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很多。” 郑驰乐说:“那是因为我接触医术的时间比较早。”他见一旁的侯书记似乎有些着急,微笑起来,“爱德华先生,侯书记,都到里面坐吧,坐下再聊。” 侯书记很满意郑驰乐的上道。 他当然急啊!能不急吗?阿尔菲·爱德华可是实打实的大财主!只要能搭上这条线,沧浪市还愁没机遇吗? 心中急切,侯书记望向郑驰乐的目光就不同了,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宽和:“走吧,到里面去,小郑你立刻给爱德华先生瞧瞧。” 郑驰乐点点头。 很多人都看不惯永远追高踩低的侯书记,不过他并不反感。侯书记确实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钻营上面,可当官讲究的不就是会钻营吗?侯书记能赤手空拳地走到市委书记的位置,而且还有继续高升的空间,那就是他的本领! 至少侯书记这几年放得下架子、摆得低姿态给沧浪拉投资,总比很多只会内耗的家伙要强。 只要是有心做实事的,郑驰乐都会配合,所以他对侯书记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很尊敬。 等到会客厅里落座,郑驰乐就给阿尔菲·爱德华诊断起来。 诊断结果跟他“望诊”时差不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这个要以调理为主,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有什么奇效的了。 让郑驰乐比较惊讶的是阿尔菲·爱德华大腿内侧有处旧伤,似乎是枪伤,这个创口处理得不好,伤及了部分神经,虽然影响不大,但他迈步时还是比较困难的,而且很疼。 想到阿尔菲·爱德华平稳的步伐以及始终带笑的表情,郑驰乐意识到这个人的心性比任何人都要坚韧! 郑驰乐对阿尔菲·爱德华说:“你三四年前受的伤应该不难治才对。” 阿尔菲·爱德华微讶。 他面色微凝,转头对侯书记说:“侯书记,你能先出去一下吗?接下来的对话我不想第三个人听见。” 侯书记识趣地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门。 阿尔菲·爱德华说:“没想到你这都能诊断出来,只是摸了摸脉而已,你怎么就能发现?你们划过的医术真是神奇!” 郑驰乐说:“不仅仅是靠把脉,我们华国的诊断办法有望闻问切四方面,从见到人开始我们其实就在给患者诊断了,再通过剩下三诊综合起来判断,最后可以推断出病因、病灶和患病时间。一项项摆开来看的话,其实一点都不神奇。” 阿尔菲·爱德华说:“这个伤确实可以根治,不过我拒绝了。” 郑驰乐讶异地看着他。 阿尔菲·爱德华说:“我这个人的意志力其实不强,在几年之前我甚至只是个胸无大志的败家子,什么都不爱干,就爱吃喝玩乐。我身体不好,所以我全家都纵着我,把我纵容得无法无天,以为自己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郑驰乐静静地听着阿尔菲·爱德华的叙述。 他很难想象众人口里的“投资天才”居然有这么一段。 阿尔菲·爱德华面色带上了几分狰狞:“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你知道的,情窦初开的人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做,所以我当时做了很多蠢事,甚至差一点连累了整一个爱德华集团!” 郑驰乐握住阿尔菲·爱德华的手,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像阿尔菲·爱德华这种身体状况,不适合剧烈的情绪波动! 阿尔菲·爱德华感受到他想安慰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我这个伤,就是她亲手打的。所以我不让人治疗,我要记住这种痛,记住这个教训,只有痛苦能够让我重新站起来!” 郑驰乐看到阿尔菲·爱德华眼底刻骨的仇恨。 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阿尔菲·爱德华当初一定爱惨了那个人,而在遭受背叛后那份爱有多深,剩下的恨就有多深。 郑驰乐说:“我认为你这么做是不理智的。” 阿尔菲·爱德华看向他。 郑驰乐说:“对于背叛你、抛弃你、辜负你的人,首先你应该活得比他好。有机会的话你就狠狠地教训他们,没有机会的话你应该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越干净越好,最好就像生命里从来没有他们的存在一样。” 阿尔菲·爱德华挑挑眉,仿佛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 郑驰乐说:“你让自己痛苦,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触,因为从他们决定做那样的事情开始,就相当于已经背对着你。你的所有努力、你的所有执着、你的所有悲哀和伤痛,他们都不会再看一眼。这时候被过去困住的只有你而已,他们已经大步地往前走了,走向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走向没有你存在的方向。” 阿尔菲·爱德华听着郑驰乐平静又冷静的阐述,突然就看不透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郑驰乐的语气太能煽动人了,听在他的耳里,这样的感悟就像是郑驰乐亲身去经历过一样! 可是可能吗? 阿尔菲·爱德华认真地打量着郑驰乐。 眼前的郑驰乐是这么的年轻,顶多也不过二十三四岁。二十三四岁的县委书记,在华国来说应该是很难得的,而且看郑驰乐的处境,显然并不是被架空的傀儡。 底下的人对郑驰乐的态度、侯书记对郑驰乐的态度、甚至省会那些医生提起郑驰乐的语气,都在说明一件事:这是个年轻有为的县委书记! 而且他还是一个医生,医术十分高明的医生! 这样一个人,不是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吗?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经历过那样的事、得出那样的感悟? 怎么想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尔菲·爱德华否决掉脑海中的想法,不过他倒是被郑驰乐说动了:“也许你说得对,我应该往前走,而不是被以前的事困住。与其让自己痛苦,不如忘掉那一切重新开始。” 听到阿尔菲·爱德华的话,郑驰乐笑了起来:“那就好。” 阿尔菲·爱德华说:“如果我让郑书记你给我治腿的话,你有没有把握治好呢?” 郑驰乐说:“隽水县这里的条件不是很好,做不了太精细的手术。如果爱德华先生你真的放心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回沧浪市那边的医院。” 阿尔菲·爱德华定定地看着郑驰乐好一会儿,笑着说道:“我相信你。” 第四十四章 暗箭 阿尔菲的决定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其中反对最强烈的是他的安保队队长。 这位中年人是爱德华家族拍出来保护阿尔菲的,听说阿尔菲突然决定要治疗旧伤他也很高兴,但看到他决定让郑驰乐这么个年轻的“医生”来治伤,立刻就向家族那边请示。 听说了郑驰乐的年龄,爱德华家族自然也是不同意的,阿尔菲的父亲亲自过问了这件事。 阿尔菲说:“父亲,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阿尔菲的父亲气怒交加:“我就不该让你去华国!你是不是又给谁迷花了眼?我看那个郑先生也不像多吸引人的样子。” 阿尔菲皱起眉,他是一个绅士,听到自己父亲这么评价郑驰乐心里难免有些抵触。 对于纵横商场多年、见惯了美人的爱德华家族当家——甚至对于他来说,郑驰乐长得自然不算出挑。 不过这种事情不必直白地说出口! 而且郑驰乐固然不能用“漂亮”或者“俊美无俦”去形容,但看起来非常顺眼,说话之间更是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从容和自信。 这种气质无论是对于一个领导而言还是对于一个医生而言,都是非常占优势的。 阿尔菲反驳自己父亲的话:“父亲不要这样评价别人的样貌,听起来很不礼貌。” 阿尔菲的父亲听到阿尔菲这么说就认为阿尔菲已经被郑驰乐迷惑了。 他非常警惕。 虽然前一段恋情的失败让这个儿子站了起来,可他这儿子才刚刚站稳脚跟,怎么能再陷进去! 他说道:“你也不能轻信一个华国人,你才见了他一面,我怎么放心让他给你治病?” 隔着电话,阿尔菲也能想象出老爱德华的表情,平日里人人都视为商场大亨的爱德华集团首席董事长这一刻肯定满面都是焦急,只差没穿过电话线来阻止他! 阿尔菲说:“父亲您放心,我有分寸,我现在可是想活得长长久久的人。” 老爱德华一向偏宠这个儿子,见阿尔菲意志坚决,他也只能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必须马上停止接受他的治疗。” 听到老爱德华的退让,阿尔菲说:“谢谢父亲。” 远在大洋彼端的老爱德华挂断电话后来回踱步,连以银白色为主色的宽敞办公室都觉得闷得慌。 老爱德华走到阳台伸手扶着栏杆思量许久,大步走回办公室内拿起电话找人:“帮我查一下一个人,那家伙叫郑驰乐,对,是华国人。很年轻,二十三四左右,你帮我好好找找相关的东西,一起送到我桌面上来。” 没过多久,他的下属就把他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老爱德华仔细翻了翻,登时有些咋舌:看来自己儿子误打误撞找上的人,还真有可能帮他治好病! 老爱德华会这么想是因为他看到了郑驰乐在《医学平台》上发表过的东西。 这个来自东方的青年人从少年时期开始就陆续在《医学平台》上刊登了不少文章,而且在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笼罩了太多光环,足以叫人应接不暇! 老爱德华再次拨通阿尔菲安保队队长的电话:“你们跟着阿尔菲配合郑先生的治疗!” 这个跟前面的叮嘱完全相反的命令让安保队队长有些纳闷,不过做他们这行的人大多不能去深究雇主的私事,所以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在再次见到郑驰乐多观察了几眼。 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能耐,居然能让老爱德华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转换态度? 郑驰乐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心思,他正在给阿尔菲做初次检查。 阿尔菲是典型的西方人外表,皮肤白-皙,身材高大,他也没觉得需要掩藏什么,在郑驰乐的指示下脱下了长裤。 接着明亮的灯光,郑驰乐马上就看到了阿尔菲大腿内侧的旧创。 在检查前郑驰乐已经了解过基本情况,阿尔菲大腿开始发疼是在第一次治疗之后的两个月,本来这个伤口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创口突然就开始犯疼。 郑驰乐手上戴着医用白手套,伸手按住阿尔菲腿侧。即使阿尔菲接受了最好的治疗,当时留下的创口依然非常大——很明显,当时射伤阿尔菲的子弹明显是灌铅弹。 灌铅弹利用了铅的特性,在进入体内后快速旋转,大大地增大了挫伤区的面积,所以这种弹头的子弹被称为“会爆炸的子弹”。 阿尔菲得到了最好的护理,但挫伤区的死肉还是没法再生,看上去有些狰狞。 郑驰乐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例,对这点儿创口倒是没多少震惊,倒是阿尔菲见郑驰乐在观察,自己也伸手抚触着创面:“我以前很自恋,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完美的,从品德到外貌。在受伤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看这条腿,甚至宁愿它消失掉算了。不过在朋友跟亲人们的关心和帮助下我慢慢走了出来,眼睛里也看见了更广阔的天地。郑医生,就算你没提出来,我回去后可能也会主动找人帮我治这个旧伤。” 郑驰乐基本已经判断好阿尔菲旧创的状况,听到阿尔菲的话后笑着说:“能想通就好,人生里头很多自己觉得迈不过去的坎,迈过以后回头去看就会觉得要走出来其实很简单,关键就在于你肯不肯走出第一步。” 阿尔菲看着郑驰乐的笑容,微微一怔。 郑驰乐感觉到他的目光专注在自己脸上,闻言动作一顿,疑惑地问:“怎么了?” 阿尔菲抬起头抚了抚郑驰乐的唇角:“你笑起来有点像……”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他连忙收回了手,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郑驰乐见他神色黯然,也不好深究,只能劝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没必要把自己拘禁在回忆的囚笼里。” 阿尔菲点了点头,在郑驰乐的指示下穿回裤子。他问郑驰乐:“什么时候做下一步治疗?” 郑驰乐说:“爱德华先生不急的话,可以定在明晚。” 阿尔菲说:“没问题,正好我在你们沧浪这边走一圈。” 郑驰乐说:“注意不要太劳累。” 阿尔菲微笑着说:“谨遵医嘱。” 阿尔菲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郑驰乐见天色尚早,就挑了几个水果去林良生家拜访。 林良生正在指导女儿写作业,听到敲门声后去开门,见到郑驰乐时有些惊讶,但他马上就满面笑容:“小郑,你来市区了?” 郑驰乐点点头,将水果递给林良生:“这是给小雅买的。” 林小雅已经悄悄溜了出来,见到郑驰乐买的石榴跟苹果后马上就高兴地说:“小郑哥你最好了,不像爸,连我爱吃什么都不记得!” 郑驰乐笑了笑。 林良生家他来过两遍,林小雅这个年纪的人正处于对异性最好奇的阶段,跟他聊得不错,两次见面下来就变得非常熟稔了。 郑驰乐问林小雅:“暑假作业做得怎么样了?这个学期你可是要提前开学的,高三任务很重啊。” 林小雅说:“正在做,小郑哥你来教我吧!” 林良生骂道:“别整天黏人,小郑是来找我的,你自己做作业去。” 林小雅据理力争:“小郑哥买的东西都是给我的,肯定是来看我的。” 郑驰乐说:“小雅,我要跟你爸说说话,你先去做作业,不会的先记下来,等会儿我教你。” 林小雅听到郑驰乐发话后就不闹腾了,乖乖回去完成作业。 林良生无奈地说:“这丫头越大越不听我的话了,女生外向啊。” 郑驰乐笑了:“哪有的事,她也就是口上跟你闹闹,真到二选一的时候她肯定选你不选我。” 林良生当然也只是口上抱怨抱怨。 父女俩的感情他最清楚。 他在最有希望更进一步的时候离了婚,原因是他不愿放弃收养林小雅,等配合他完成收养手续,他妻子就离开了他。 林小雅不是他的女儿,是他老友的女儿,那时候他们几个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只差没穿同一条裤子。后来林小雅的双亲意外去世,留下了还在襁褓中的林小雅。 林小雅是女儿,他老友那边不想要,林良生没办法坐视不管,就坚定地要收养林小雅。 于是父女俩过上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即使在很多人看来林良生这个举动毁了他的前程跟婚姻,林良生自己夜半醒来时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一年又一年地处下来,林良生越来越觉得有这么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将女儿教得跟老友一样出色是他一心要做到的事。 林良生将郑驰乐带到书房,两相坐定,林良生就主动问起郑驰乐在隽水的情况。 郑驰乐一一交待,然后说出自己的来意。 隽水乃至整个沧浪南区的情况他基本都摸清楚了,所以他已经筹措着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奉泰这边是热带,花卉、药材、水果等等经济作物可选择的种类都非常丰富,适合多元化的种植结构。 药材这一块郑驰乐很熟,需要的话他可以立刻拿出全套的发展方案,就连后续包装跟销售他都可以提供流水线一样的流程。但花卉跟水果这两方面郑驰乐了解得不是很透,郑驰乐这次来找林良生就是想让林良生推荐几个熟悉这方面的人,他好去讨教讨教。 林良生听完他的想法后点点头:“不错,那我给你写几个电话跟地址,你要电访也好,登门拜访也好,你自己决定。” 郑驰乐说:“那就谢谢林部长了。” 林良生说:“私底下还叫什么林部长,小雅叫你一声小郑哥,你不嫌弃的话就叫我林叔好了。” 郑驰乐说:“那好,林叔!” 林良生常年跟项目打交道,经验不可谓不丰富,当下就给郑驰乐提了不少意见。 郑驰乐边听边记,不知不觉居然到了夜深。 郑驰乐想到明天还得处理县里的事务,站起来道别:“林叔我该回去了。” 林良生知道郑驰乐那边的事也很要紧,也不多留。他也站起来说:“这么晚恐怕找不到车,要不我骑摩托车送你回去吧?” 郑驰乐说:“不用了,一来一回林叔你会很累,我自己可以想办法。有时候我也是这么晚回隽水,找车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能解决。” 林良生说:“那好。” 他送郑驰乐出到门口,微微一怔。 因为他看到门口停着辆价值不菲的小轿车,黑色的车身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看上去华贵又庄重。 林良生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说:“好像是爱德华先生的车。” 似乎是为了印证郑驰乐的话,那辆轿车的车窗被摇了下来,阿尔菲·爱德华笑着探出头来跟郑驰乐两人打招呼:“林部长,郑书记,你们好。” 林良生其实也想到了这位贵客身上,除了那种级别的外宾,这种车根本不会出现在沧浪! 他可以断定阿尔菲不是为了自己而来的,那就只有…… 郑驰乐接收到林良生的目光,点点头说:“我去问问。” 阿尔菲直言不讳:“我的人意外看到你来了这边,而且好像没再出来过,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你。” 郑驰乐挑挑眉,说道:“等我?” 阿尔菲说:“我想起你是为我而来的,居然没把你送回去,实在是我的失误。郑书记,请让我弥补一下我的过错,上车吧。” 郑驰乐不是矫情的人,闻言爽快地答应:“那我就先谢谢爱德华先生了。” 阿尔菲说:“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郑驰乐笑了笑,没再接话,他挥手向林良生道别,钻进了车里。 林良生看着那辆载着郑驰乐的车消失在马路尽头,一时有些怔神。 郑驰乐真是个到哪儿都很吃得开的人,就像林小雅的父亲一样。跟郑驰乐接触越多,这种感觉就越明晰。 想到因为车祸而早逝的老友,林良生不免有些唏嘘。 少年时许下的雄心壮志,到如今都消磨得差不多了,死的死,变的变,时光还真是谁都没放过。 原以为自己就要混日子到退休,没想到会凭空出现这么个青年人。 他充满朝气、充满干劲,像个太阳一样,吸拢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这样的面孔,怎么能让他视若无睹。 林良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了屋里。林小雅作业做到一半就趴在那儿睡着了,睡颜跟他那位英年早逝的老友十分相像,老友夫妻俩在车祸发生时拼了命保护了还只是个婴儿的林小雅。 他赶到现场时听到别人说大家原本以为没有人活着了,在那堆几乎被撞成废品的小轿车残骸里突然就传出阵阵嘹亮的哭叫声。 那样的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又喜又悲,喜的是至少有人生还,悲的是这个生还的婴儿正被母亲以最安全的姿势保护着,直到死去都没有松开过手。 林良生将林小雅抱回她的房间里,一个人走到书房。 他拿起书桌上摆着的照片看了许久,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死的死,变的变,岁月真是不饶人。 而另一边,郑驰乐还在回隽水的路上。 阿尔菲看起来有些疲惫,跟郑驰乐说了一会儿话后就睡着了。 郑驰乐也不在意,转头看着车窗外的夜景。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肩膀一沉,转头一看,原来是阿尔菲往自己这边靠了过来,依然熟睡。 郑驰乐见阿尔菲满脸疲惫,没忍心叫醒他,只是稍稍调整姿态让阿尔菲靠得舒服一点。 车子前行了大概半个小时,就看到了几乎已经漆黑一片的隽水县。 郑驰乐朝负责开车的男人说:“大哥你在这里停车就好,我自己走回去,几分钟就到了。” 车子应声停下。 郑驰乐推了推阿尔菲,将阿尔菲叫醒。 阿尔菲睁开眼睛后才意识到自己靠着郑驰乐睡了一路,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可能有点累。” 郑驰乐笑笑说:“没关系,大家都有过特别想睡的时候。” 阿尔菲说:“你这是要回去了?” 郑驰乐点点头:“没错,时间不早了,爱德华先生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阿尔菲说:“好的。” 话是这么说,在郑驰乐下车后车子却没立刻开走。 阿尔菲目送郑驰乐走进县里,消失在县政府后面的小巷,才对司机说:“开车吧。” 月色幽幽,显得夜景分外雅致。 负责给阿尔菲开车的正是全权负责他安全的那位队长,他忍不住问:“先生对这个郑书记很感兴趣?” 阿尔菲说:“感兴趣?要这么说也可以。” 他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车上流淌着的古典音乐,整个人似乎都沉浸于其中。 过了许久,阿尔菲居然开口说道:“真是个奇怪的人,极度的冷漠跟极度的柔情同时出现在他身上,居然并不矛盾。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大概也是这种人,不过又有点不一样,因为这个人并不吝于将他拥有的阳光分给别人。”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即使他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听到阿尔菲的评价,开车的中年男人愣住了。 这真的是他看见的那个郑书记? 还是说阿尔菲·爱德华眼里看到的人,跟他们这些普通人眼里看到的人是不一样的? 这种时候中年男人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别说话,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阿尔菲也不在意,闭起眼歇息。 郑驰乐当晚睡了个好觉。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迎来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消息。 第一批山地养殖的产品要开始流向市场,居然出了大问题! 沧浪市那边的屠宰场、肉禽市场纷纷反映隽水这边产出的肉禽产品激素超标,不符合销售标准,禁止在市面上出售! 郑驰乐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有点着急,但不至于失了方寸。他当下就抄起事件记录本、找上几个县委的人快步赶去现场。 原本欢欢喜喜带着山禽走兽出去市区贩售的养殖户们都愁容满面地滞留在车站。 见到郑驰乐走过来,众人的情绪有点激动:“郑书记来了!”“郑书记过来了!”“郑书记,我们要一个说法!”“对啊,为什么按照县委的指示去搞养殖,反而一点都卖不出去!” 郑驰乐平时威信还算高,可这会儿是事关全家收入的事,谁能不着急? 郑驰乐平时工作做得再好,在这种事情面前都没有用! 听到群众七嘴八舌的质问,郑驰乐没有沉不住气,他朗声问道:“大家不要急,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有没有人来给我说说详细情况?” 跟着郑驰乐过来的人也耐心地做着安抚工作,大概劝说了十分钟,吵嚷声才停息下来。 有代表被推出来说起当时的情况。 当时他们按照县委原来的计划去肉禽市场那边交货,结果一听他们是隽水的就表示要好好检查,等检查结果一出来,那边表示他们的激素统统超了标,市场那边不能收,更不允许销售! 郑驰乐听后面色沉凝,他问道:“我们养殖时真的喂过激素?” 那人讪讪然地说:“这年头搞养殖,哪有不喂激素的?也就是喂多喂少的问题……” 郑驰乐眉头一跳:“那我们是喂多还是喂少?” 那人说:“我们用的饲料是农业供销所那边推荐给我们的,说激素含量不高,而且效果也好,所以我们就买了回来掺着剩饭剩粥喂了。” 郑驰乐忍不住骂了一句:“糊涂!” 买东西的谁不推销自己的东西好?听那些人的推荐,简直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听到郑驰乐这么骂自己,群众又闹起来了:“大家都这么养啊!”“就是,那边就卡着我们隽水的不放!”“郑书记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做错了?”“以前我们这么做都没事!” 眼看群情汹涌,有人劝郑驰乐还是先回县政府再打算。 郑驰乐却不想回去,他安静地扫视着众人,不开腔,也不发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在那儿闹腾。 这几个月来郑驰乐在隽水的地位水涨船高,见他一句话都没再说,众人居然也慢慢安静下来。 第四十五章 时光 虽然郑驰乐一路走过来都顺风顺水,但他并不是经不起风浪的人。 在听完整件事后,郑驰乐也彻底冷静下来,他看着养殖户里面比较说得上话的高个子:“你们是来自同一个村还是同一个乡?” 养殖户说:“我们都是白杨坳的!” 白杨坳是隽水县偏东南的一个村子,郑驰乐也去过几回,不过并不是特别熟。他记性好,一下子就回想起白杨坳的村长兼村支书是谁,那是个土生土长的白杨坳人,叫章大兴,有个儿子在边防军里面,叫章志伟,在前任县委书记还没进市委时这家伙也是“架空”那位吕书记的人之一。 郑驰乐记得当初项目搞试点时章大兴的申请递得挺早的,章大兴也有参与项目培训,敢情在培训时三令五申的“高品质、原生态”六个字都被他吃了? 郑驰乐没急着发火,这事可大可小,他不能随意判断一个公职人员的对错。 郑驰乐对铩羽而归的养殖户们说:“在你们之前也有几批山禽卖了出去,他们养出来的山禽都是通过检测了的合格肉。你们先不要急,试点难免会有意外,我会组织调查组去你们白杨坳跟进情况,先搞清楚是不是真的超标;如果是真的,那就再查一下为什么超标,发现了问题所在才能想出应对的方法。” 养殖户们忧心忡忡:“如果真的有问题怎么办?” 郑驰乐说:“试点应该是小规模养殖,你们都养了很多吗?” 养殖户们面面相觑。 多倒是不多,不过眼看自己养出来的东西被别人当成垃圾扔回来,心里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有人小声说:“当时村长下了指标,说每家每户都要养,现在出了问题难道就我们自己吞下去?” 郑驰乐说:“是谁的责任我们一定会查明,你们可以到县政府公告栏那里看一下项目政策,整个项目最关键的原则就是‘高品质,原生态’。我们搞的山地养殖,追求的就是山地养殖的好品质,追求的就是少用饲料——更别说掺了激素的饲料。” 养殖户们一愣:“还贴在外头?” 郑驰乐说:“没错,凡是跟群众切身利益挂钩的政策都已经公布在布告栏里。如果上面没有,那肯定是过去太久了,你们可以在我们县政府门口的小型阅览室调阅,负责守门的秦大爷会帮你们找出想看的文件。” 养殖户们没话说了,在得到郑驰乐肯定会跟进调查的保证之后就回了白杨坳。 郑驰乐马上就召开常委会议。 隽水常委一共八人,他这个县委书记是一个,黄韬这个人武部一把手是一个,隽水的县长位置暂时空缺,紧接着就是跟着郑驰乐空降的组织部部长兼常务副县长贾立,常务副书记孙德伟、纪检委书记马一超、公安局局长钱铁生、人大主任兼政协主席袁会光。 郑驰乐前面半年只搞了山地养殖跟打造茶叶品牌两个项目,原因就在于这套班子还没真正磨合起来。 两个项目循序渐进地搞过去,兼管着宣传一块的孙德伟灵活的心思跟手段就渐渐显露出来,郑驰乐跟孙德伟合作得很舒心,因为这个人能力有,手腕也有,而且很少搞弯弯绕绕的那一套!而负责治安的钱铁山是旗帜鲜明的黄韬一系,以前就是在往人武部那边靠拢的,黄韬这位“太子爷”一到他更是直接投奔过去。 态度比较暧昧的就是马一超跟袁会光了。 马一超脾气阴沉,很少见他跟谁交好,郑驰乐跟他聊起来的次数也不多。 袁会光是所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四十九岁,在县委里面资历最老,话也最少。 据说从没人敢管事的“丛林时期”开始,袁会光说话的次数就非常少,像个隐形人一样毫无存在感。不过袁会光在市委的关系似乎不小,有人见过市委书记侯昌言、市委组织部长林良生都特意跟他搭过话——他们似乎还是一起念书的同窗! 郑驰乐没想着将整个县常委都捏在自己手里,毕竟县委要是变成一言堂就没有存在意义了。 他将白杨坳养殖户的情况说了出来。 听完郑驰乐说的事儿,黄韬冷哼:“你就为了这样的事把我们都叫过来?” 郑驰乐说:“这事可大可小,要是闹开了,整个山地养殖项目都会受到影响。这才刚刚做完第一轮试点,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会打消其他人的养殖热情,所以我才召开这次常委会议。我觉得必须组织调查组下去调查,具体的情况一定要摸得一清二楚,以后才能避免相同的失误发生。” 黄韬说:“这有什么,肯定是白杨坳的人没跟肉禽市场那边打通关系,赶明儿我去市区一趟,保证解决问题!” 其他人噤声不语。 也只有黄韬敢说这种话,要是这话传了出去还不得闹开! 而且他说的解决问题是用武力解决吧? 在场每个人都不是眼瞎耳聋的,个个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黄韬带人去市委的事他们都有耳闻! 想到黄韬蛮横的个性跟强悍的背景,谁都不愿意搭腔。 只有公安局长钱铁生狠狠一拍自己大腿,立场坚定地应和:“黄部长说得对,肯定是肉禽市场那边故意刁难!这种风气要不得,得改!” 郑驰乐听到黄韬跟钱铁生一唱一和,直接就把原因归到了人家肉禽市场身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段时间处下来,黄韬的脾性他多少也摸清了。 这家伙横归横,在众人有意的夸捧之下却已经渐渐走上了正途——至少他现在是真心把自己当成隽水的一份子,想为隽水做点事儿! 大概是因为每天到街上溜达时看到的都是善意笑脸,黄韬的火爆脾气很少往隽水人面前撒——要是黄震军亲眼看了黄韬在隽水这边露出的好笑脸,肯定有点不敢置信! 这秉性比很多人都要好很多,可惜就是脑袋永远不拐弯。 郑驰乐没否定黄韬的意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就按照黄部长的意见,调查组的第一站定在市区的肉禽市场,大家没意见吧?” 听到郑驰乐赞同自己的意见,黄韬挺高兴的。 如果说他一开始对郑驰乐有点咬牙切齿的话,那现在他对这个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郑书记”可以说并不反感,而且看着郑驰乐忙得连轴转,他心里对郑驰乐的嫉妒都淡了:要是自己也这么拼命,肯定比他干得更好! 要黄韬说出“服气”两个字他当然是不肯的,不过他不时会关注郑驰乐在做什么,然后有样学样地跟着做。郑驰乐下乡跑,他也带队去山里拉练;郑驰乐坐在大树脚下跟群众聊天,他也跟其他人一起在馆子里扯扯闲话。 黄韬的日子过得特别充实,他觉得自己跟以前已经不同了,简直是脱胎换骨! 他自动请缨:“这个调查组由我负责好了!” 郑驰乐没拒绝,只是搬出另一件事:“张家要派考察团过来实地考察,打造名茶项目是黄部长你负责开的,黄部长应该抽不开身吧?” 黄韬想到这项目是自己好兄弟岳耀辉领头的,山地养殖项目跟他又没打关系,顿时就做出了选择:“那就再挑人!哦,对了,我可以给你个好帮手——大石!市委组织部那张桌子就是大石给砸的!” 听到黄韬洋洋得意的语气,副书记孙德伟脸都绿了。 砸掉人家组织部的桌子是值得夸耀的事吗? 不过孙德伟没敢把话说出口——他可不想自己的桌子被砸成两半! 马一超跟袁会光都点头表示赞成调查。 剩下的就是在七个常委之间选一个去负责调查组的事。 郑驰乐不可能,他得在县委坐镇,这段时间他跟贾立正商量着后续的新项目。整个县委班子磨合好了,就不是前面半年那种慢悠悠的步调了,到时候每个人可能都要领着个县级项目甚至是区级项目,多个项目同时迈开脚。 在这个时期,他跟贾立、孙德伟都是抽不开身的,贾立、孙德伟一个组织一个宣传,已经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长了! 黄韬不行,那就只有钱铁生、马一超、袁会光。 黄韬不出面,钱铁生马上撇清关系:“最近要严抓治安,我们公安局这边正准备跟人武部搞军警联防演习,走不开啊。” 马一超还是阴沉着脸没说话。 令人意外的是着名的“哑巴主任”袁会光居然主动开了口:“我来领队吧。” 郑驰乐早就认真观察过袁会光这人,说句糙话,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袁会光就是那种话不多但做事能力一流的人。 关键只在于他到底有没有那个心思去做罢了。 林良生也特意跟郑驰乐提到过袁会光,叫他信任这个人。 郑驰乐没有犹豫,点点头说:“好,那就由袁主任负责这个调查组。需要什么人、需要什么批文,就由袁主任你来决定,总之要做到整个调查过程高效而真实。” 袁会光早就过了信誓旦旦的年龄,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表示应下了郑驰乐的交待。 临时会议结束后袁会光就自己回了家。 妻子端出午饭来,袁会光草草地吃完就回到自己书桌前开始拟定方案。 他妻子已经很少见到他这模样,不由问道:“会光你要开始忙了?” 袁会光说:“嗯,接了个差事,有点棘手。” 他妻子问道:“小郑书记给你分的任务?” 袁会光说:“不是,是我自己要过来的。” 他妻子一愣。 袁会光说:“第一次看到郑书记跟黄韬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我心里其实觉得挺滑稽的。两个都是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能顶什么事?郑书记先不说,这个黄韬,我们听到的事迹还少吗?” 虽然是窝在隽水县这样的小乡村,袁会光夫妇的消息却并不闭塞,黄韬在省会时的斑斑劣迹是有目共睹的! 谁会想到他来到隽水以后会有这种天翻地覆的改变? 袁会光说:“这个郑书记,不简单。老伴,你听说过除三害的故事吧?” 他妻子说:“当然听过,山间猛虎、海中恶龙、地上周处是当时人口里的‘三害’,有人骗周处去除害,周处九死一生杀死了猛虎跟恶龙,回到家乡后却发现大家以为他死了,齐齐欢庆三害被除。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大家口里的祸害!” 袁会光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故事。其实黄韬就像是这故事里的周处,放任他不管他就会危害乡里,可要是能把他点通点透,对于他自己、对于我们隽水来说,都是件大好事!” 他妻子总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将黄韬带回正途的是小郑书记?” 袁会光说:“所以我说郑书记不简单。”他顿了顿,“看到这样的年轻面孔踏上仕途,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又活回来了。所以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我知道这背后肯定有古怪,要查清楚很难,但为了隽水的发展、为了项目的顺利展开,这件事是必须要做的。” 他妻子见他的神情依稀有了往昔的坚毅,立刻就表示支持:“去做吧,会光,家里有我顾着呢。” 袁会光听到妻子的话后心里一暖。 他握住妻子的手:“谢谢你,老伴。” 他妻子说:“老夫老妻的,谢什么!我先去把碗洗了,你接着忙。” 袁会光点了点头,继续伏案书写。 等整个章程都弄好了,他拿起桌上摆着的相框轻轻拭擦上面沾着的薄尘。 照片上是四张笑脸,灿烂、年轻、志得意满。 岁月毫不留情地夺去了很多东西,要么是有的人的生命,要么是有的人的志气,要么是有的人的沸腾的热血。 从成长到成熟再到衰老,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不过那也是一个不断获得的过程。 袁会光将相框摆回原处,有条不紊地整理起桌上的稿件。 章大兴那个人他知道,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家伙,肯定不会违背县委传达下去的事。 他会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第四十六章 照片 调查过程中出了个怪事。 白杨坳的章大兴非常配合,将所有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可袁会光并没有被迷惑。 种种证据表明章大兴是尽了自己责任的,也并没有违背县委下达的指令。 章大兴急着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露出了很多破绽。 袁会光很快就想到章大兴可能在维护着什么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他的亲人! 章大兴是老油条,袁会光亲自谈话后都掏不出半句实话。 袁会光把目标锁定在章大兴的儿子章志伟身上。 章志伟到底还年轻,袁会光稍微使了点手段,章志伟就痛哭流涕地承认了是自己跟农业供销所那边的人合伙赚钱。 那个合伙人前段时间已经辞职不干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就跟章大兴坦白了。章大兴听后又气又急,却又不能往外说,只能咬牙担下所有后果。 章大兴父子俩根本没想过县委会这么重视,章大兴还好,章志伟就扛不住了。 章志伟老实地交代了事情始末,他是被合伙人撺掇的,当时他在军队里,日子过得苦不溜秋的,被人那么一怂恿就心动了。 等拿到了一大笔钱,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通常来说都是高利益高风险,这么好的报酬,怎么可能不需要他付出半点代价? 眼看第一期养殖快结束了,章志伟越想越担心,只能找上自己父亲。 父子俩一合计,还是先观察一下再说,能混过去就混过去。 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到县委那边。 调查进行到这里算是了结了。 章大兴带着章志伟开了最后一次村委会议,在所有人面前检讨自己犯下的错误,并表示会悉数赔偿每户人的损失。 章大兴平时人很好,村里人在知道真相之后骂的都是曾志伟,对章大兴还是很尊敬,报损失数目的时候都是按最实际的去报。 即使是这样,对于章大兴家里来说依然是一个致命的数字。 章大兴没表露出半点颓丧,他说道:"那刚才报上来的养殖数目,我们通通悉数集中处理!" 这话一出,底下都沸腾了。 章大兴大声喝止众人的吵闹,等整个临时会议室安静下来,他才朗声说:"我犯了错和志伟犯了错,我们都站出来承担了。你们犯的错是因为志伟才会犯,我也担了。现在你们要是再昧着良心想什么邪门歪道,那你们就犯下了新的错误!你们摸着心口说,我们的小郑书记是个什么样的书记!我们白杨坳的路这么难走,半年里头郑书记有没有少来?" 众人沉默下来。 章大兴说:"郑书记不仅没少来,还把路难走的问题摆到了第一位,修路的事情已经提了不止一次!郑书记说了,等县里有钱了,这就是县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县里的钱哪里来?靠的是郑书记跑下来的项目,郑书记往山里跑、往市里跑,为的就是我们隽水的发展。现在是第一期验收阶段,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就是拖累了我们整个隽水县!" 临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章大兴顿了顿,语调上扬,"调查组下来后我就没合过眼,想的都是这件事,我心里不安,真不安,这个村长,这个村支书,我肯定是不能当下去的了。我希望我的最后一个请求,你们可以真正落实下去!人活着要讲良心!" 再也没有反对的声音。 袁会光旁观完整个检讨会,赶回县里跟郑驰乐汇报。 郑驰乐听完后也有点儿沉默。 章大兴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算是把他的声誉都挽回了!而且章大兴将事件处理得很好,集中处理掉有问题的肉禽不仅能平安度过这场风险,还能大大提升隽水山地养殖项目的形象——海尔就是依靠砸毁产品大大地宣传了自己的品牌! 本来的危机变成了良好的转机。 郑驰乐收下了袁会光的调查结果,对袁会光说:"袁主任辛苦了。" 袁会光说:"这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郑驰乐笑了笑,邀袁会光一起去食堂吃饭。 袁会光一路观察着,毫不意外地发现郑驰乐人缘非常好,就连性格阴沉的马一超在见到他以后脸色都会有所缓和。 即使是项目遇到意外,也是顺顺遂遂地圆满解决,这真的只能用好运气、 好人缘来解释吗? 袁会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心里却暗道:这不是什么好运气,而是春风化雨的好手段。 郑驰乐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就把贾立找了过来。 袁会光的调查结果确实是圆满的,但他并没有彻底放心。 既然是供销所的人在搞鬼,那他是不是仅仅找上了章志伟?这个人敢做这种事,是不是单纯为了钱财? 这些事情没弄清楚,郑驰乐就没松懈下来。 虽然他如今没跟谁有仇怨,但对方也有可能不是冲着他来的,黄韬、孙德伟、马一超——甚至贾立,都有可能是对方针对隽水县的原因。 在贾立面前,郑驰乐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推测。 贾立听完后也慎重起来:"这还真不好办,真要有人在背后捣鬼的话那就是敌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啊!" 郑驰乐说:"总之先彻查那家供销所售出了多少掺激素的饲料、都卖给了谁。至于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出始作俑者,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贾立骂了一句:"憋屈。"他又忍不住旧话重提,"我早就跟你说了,别跟你那外甥好得穿一条裤子,看吧,把你扔来这种地方,一切都得重头再来。要是在延松,谁敢做这种事?早就先被其他人把皮剥了!" 郑驰乐微怔。 延松是他的第一个任地,要说没有感情那肯定是假的,毕竟那可是三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几乎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在延松他结识了第一批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跟他们走完了从陌生到磨合到默契的艰难历程,在即将携手打开新局面的时候被调离,对他来说并不好受。 贾立说起来了,他也觉得有点怀念。 换了延松,当然没有人敢那么做。 郑驰乐说:"贾哥,我能改变延松,自然也能改变隽水。有延松的经验在,这一次甚至不需要三年。" 看着郑驰乐自信的脸庞,贾立没话说了。 他亲眼看着郑驰乐从稚气未脱的少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对于郑驰乐说的话他一点都不怀疑。 贾立一抹脸,说道:"成,这一次不需要三年!" 另一边,黄韬跟岳耀辉也在谈论激素超标这个话题。 黄韬是能够看到调查结果的人,他现在也开始长心眼了,跟岳耀辉说道:"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很多盲区没解决。" 岳耀辉做生意还行,对这些却不是很在行。不过黄韬愿意跟他说这些,他必须得接腔:"什么盲区?" 黄韬见岳耀辉一头雾水,也知道自己找错了对象。他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就是瞎想。" 黄韬又跟岳耀辉喝了两杯才回驻地。 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醒酒。 等酒气过去了,黄韬打电话给他父亲黄震军:"爸,能不能给我找个老师?我有些事情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黄震军知道这个儿子在转变,但听到黄韬主动这么要求还是有点诧异。 他追问黄韬碰上了什么事。 黄韬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代出来,并说出自己想不透的地方。 黄震军是彻底惊讶了,黄韬一直都莽莽撞撞,做什么事都不经脑,这会儿却展露出了他敏锐的一面——他不知道怎么去分析,却能凭直觉判断出哪里有问题。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黄震军说:“你等几天,我找个人过去你那边。不过人是你自己求的,你得保证态度要好。” 黄韬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 这个夏天,很多东西都在悄然转变。 夏去秋来,而秋天慢慢跑过去后很快又走到了冬天。 关靖泽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通讯工具变多了,他跟郑驰乐之间的信件往来反而少了。怀庆跟奉泰相隔那么远,一封信得拖个两三天才到,太不及时了。他们大多改用电话跟互联网联系,但他忙郑驰乐也忙,真正说上话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少。 关靖泽心里觉得有些焦虑,但忙碌的工作很快又将这种焦虑压了下去。 等他点开互联网翻看奉泰那边的新闻时才发现阿尔菲·爱德华在奉泰做了投资,等点进隽水县的政府主页,又看见郑驰乐关于山禽激素超标事件的解释公告跟处理决定。 这些他都没从郑驰乐口里听到过。 郑驰乐从来就不是需要别人帮扶的人,遇到困难他可以自己解决,遇到机遇他自己就能牢牢抓住。就算需要跟人商量着该怎么办,郑驰乐找的也不会是千里之外的他。 关靖泽不得不承认关老爷子为他们设置的障碍逐渐奏效了。 这么远的距离,连见一面都是奢侈;这么忙碌的生活节奏,想说几句话都抽不出时间。 即使他们许下诺言的时候并非真正的年少天真,在面临这样的困境时依然手足无措。 关靖泽沉着脸静默片刻,在需要批阅的文件里面写下自己的意见。 这时他的门被敲响了,原来是白云谦。 白云谦现在是他的副手,过来肯定是有事儿。 关靖泽问:“怎么了?” 白云谦说:“滑雪场快开业了,那边想提前要我们去玩玩,答不答应好?” 滑雪场项目也是关靖泽一手促成的,听到白云谦的话后他点点头说:“答应吧。” 白云谦看着他,微笑着说:“到时候可能要拍点照片跟宣传录像,我还没有适合的衣服,你有没有?马上就下班了,没有就一起去买吧。” 关靖泽想到宣传照郑驰乐肯定会看到,他点点头说:“也好。” 于是下班后两个人就一起离开了市政府,去市中心的商场买衣服。 没过多久,郑驰乐就收到一组照片。 装照片的信封里还附带着一句相当简洁的话:“你不是多特别的,并非无可取代。” 郑驰乐一寻思,马上就想到最有可能给自己寄这种东西的人。他拨通了对方的电话:“老爷子啊,您最近精神头不错啊!”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 郑驰乐被逗乐了“老爷子您别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你的礼物我收到了。谢谢您通风报信,我会贴身携带,下回见面时找靖泽算账。” 那边“啪”地挂断了电话。 郑驰乐拿着听筒停顿片刻,目光落在照片上相携着去买衣服的两个人身上。 他伸手戳了戳照片上那个关靖泽的脸蛋儿。 关靖泽,你可千万不要让我的自信变成笑话。 第四十七章 馅饼 关靖泽一行人莅临指导的照片很快就见诸报端,郑驰乐很快就看到了滑雪场的开业宣传。 郑驰乐还从那边一个专版上看到了关靖泽写的文章,文章写得很扎实,大致是总结滑雪场筹建以来的点点滴滴。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他在文章里说:“最应该见证滑雪场开业的人不在这里,我心里觉得非常遗憾,他为这个项目付出的心血是谁都无法比拟的。” 新闻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没过多久就挖出了关靖泽口里说的那个人,并通过多方面的采访又一次将已经离开了怀庆的郑驰乐拿出来大篇幅报道了一遍,还王家房屋、修学校、搞林下种植、搞定期义诊、筹建滑雪场、开发农家旅游资源……即使郑驰乐在怀庆、在延松只呆了短短三年时间,可他在任上的任何一段时期拿出来都非常出彩。 采访任何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能说出一段精彩纷呈的故事——并不算曲折,却非常动人。比如延松白家村那一带食用菌种植带来的经济效益越来越大,那边的人就朴实地说:“等小郑局长回来了,一定得请他尝尝我们最新的鲜菇宴。要不是小郑局长带我们走了出去,我们都不知道日子能过得这么有滋味!” 一时之间,郑驰乐又再一次有了不小的名气。 有人挖出了郑驰乐跟关家的关系,异想天开地想去采访关老爷子的看法。关老爷子看到这种状况脸都黑了,可这些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报道说的都是事实,真要他昧着良心抹黑郑驰乐,他也做不到。 于是只能客客气气地打了几句官腔。 关靖泽跟郑驰乐打电话的时候谈起了这件事,郑驰乐笑眯眯地说:“我可以想象你家老爷子的脸色。” 关靖泽跟郑驰乐商量起过年的事。 关靖泽肯定是要在首都呆几天的,春假不长,再赶去奉泰可能会来不及。 他想到关老爷子对郑驰乐做过的事,实在没那个脸叫郑驰乐来首都,于是沉默下来。 郑驰乐说:“过年我也去不了首都,因为师父他们说过来我这边过年,而且组织那段时间有空的人来开个小小的交流会,商量一下来年的发展。在淮昌那边做了不少投资、一力支持《国医新志》的柯汉兴柯先生也说要过来一趟,听听我们的讨论,到时候我可能会很忙。” 关靖泽微顿。 他百事缠身,郑驰乐也不比他清闲。郑驰乐还有另一个职业在,在那个领域里面他有更广阔的天地,对与郑驰乐来说,往任何方向他都可以自由翱翔。 关靖泽不说话,郑驰乐却也知道关靖泽心里在想什么。 这段感情里面没有安全感的始终不是他,关靖泽看起来什么都比他好,出身比他高、起-点比他高,怎么看都不应该比他更患得患失。可出身给关靖泽带来便利,同样也给了他更多的责任,天底下从来都没有只享受好处、不去尽义务的好事! 这也是郑驰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往叶家靠拢的原因。 搭上叶家后看起来是多了那么个大靠山,但在一个大家族里面能够出头的有几个?如果叶盛鸿真的能一碗水端平,叶仲荣四兄弟就不会斗得你死我活。 叶仲荣那一代里面最后能站稳脚跟的也只有叶仲荣一个! 到了叶沐英这一代,又有几个能入得了叶盛鸿的眼? 就算入得了叶盛鸿的眼,那也代表着必须肩负起更为沉重的责任! 郑驰乐不是自诩清高的人,他没有冷眼嘲笑他们抢得头破血流的意思,只是在衡量过利弊之后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一个私生子在叶家根本没什么地位可言,还得为叶家做牛做马,傻子才做那样的事! 关靖泽是没办法选择,他却是可以选的,没必要上赶着往前凑。 郑驰乐早就认真考虑过这些事,哪会不明白关靖泽的处境。他想了想,笑着说:“你要不是不介意高调一把,我倒是有个办法。” 关靖泽强忍着低落问道:“什么办法?” 郑驰乐说:“柯先生注资乘风机械厂之后在那边造了新型轿车,速度比火车要快很多,你要是真想过来到时候我托柯先生帮个忙,让他叫人载你过来。这点小忙,柯先生肯定不会不帮——” 关靖泽点点头:“那好,我去联系柯先生。” 郑驰乐本来想自己帮忙联系的,听到关靖泽像是抢着说出来的一样也就没提了。 他知道关靖泽心里非常不安,因为他偶尔也会有关靖泽这样的心情。他们虽然都按照最开始的安排有条不紊地往前走,可他们的双手能抓住的东西还不多,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动摇跟犹豫都是理所当然的! 急着想表达、急着想表现,就是想证明自己依然坚定如初。 郑驰乐说:“那我等你年后过来。” 关靖泽说:“嗯。” 年关将近,沧浪市反倒热闹起来。首先是以前求都求不来的外商突然就来了两位大家伙,一位是上次就来过的阿尔菲·爱德华,他听说春节这段时间郑驰乐会放假就过来让郑驰乐复查了;另一位是华裔外商柯汉兴,这是个念旧的人,他在家乡淮昌投资时非常大方,要钱给钱,要技术给技术! 沧浪市市委书记侯昌言被两个馅饼同时砸中,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虽说他们到访沧浪不一定会在这边投资,可来了就是机会! 侯昌言分别亲自迎接了阿尔菲·爱德华和柯汉兴两边的人,以最好的接待规格招待他们入住酒店。 侯昌言正忙着交待负责接待的人该怎么游说柯汉兴两人投资呢,第三个馅饼又从天而降:北方那边的莲华集团说要在这边做一笔小投资,想问问沧浪市有没有什么优惠政策。 莲华集团跟怀庆沈家走得很近,后台硬得很,能拿出来的资金也非常庞大,侯昌言听到这个“小投资”心情已经不是振奋可以形容的了。 等侯昌言安排完莲华集团的接待任务后,又一件让他心花怒放的事接踵而至:华中省卫生厅的副厅长吴弃疾要过来这边过年,并且想借个场地开“小型交流会”。 别看吴弃疾这个副厅长真正的职能不大,他真正的能耐在于他的关系网!而且这个人在医学领域的地位非常高,《国医新志》就是他一手搞出来的,说是如今的国内医学界领头人并不为过。 跟吴弃疾一起过来的还有省厅的两个专家,一个是他师父季春来,一个是他师兄赵开平,虽然位置没吴弃疾高,摆在医学领域那边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太多了,侯昌言简直不知道该先吃下哪一个比较好。 这时他的老同学林良生找了上门。 侯昌言跟林良生、袁会光是同学,而且当年非常要好,他们跟另一个同窗好友徐景照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每天每夜似乎都有聊不完的话,即使是在最艰苦的时期他们依然精神奕奕地讨论着未来要做的事。 那时他们都满怀壮志,恨不得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在大时代的浪潮中一展身手! 可惜岁月不饶人! 侯昌言知道林良生挺瞧不起自己的,这些年来他为了往上爬什么事儿都做过。毫无背景的他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早就把这名利场看得通透,他有没有伸过手?伸了,在沧浪这地方,你要是不伸手你就是异端,别人不会带你玩。 古往今来哪个官是自己把事情干完的?没有人抬着你,官轿是走不动的。 林良生就是守着原则不肯放松的人,所以他这个组织部部长有时候甚至会被底下的人架空! 见林良生主动找自己,侯昌言问道:“良生,有什么事吗?” 林良生说:“最近市委很忙啊。” 侯昌言笑了:“你是来跟我讨年假的吗?我们这些当头儿的可没法提前放假,年前还要再开个大会。” 林良生摇摇头,他看着侯昌言说:“你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投资商涌向我们沧浪吗?” 侯昌言一怔,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一直没找到答案。 他问林良生:“你知道原因?” 林良生说:“我知道,”他顿了顿,“因为一个人。” 侯昌言心头一跳,在心里搜索着相关人选,筛选到最后他已经把目标锁定了:“郑驰乐?” 林良生点头。 虽然很多年没坐下来好好聊过,侯昌言跟林良生之前却还是有着极大的默契:“我明白你来找我的目的了。” 林良生看向侯昌言。 侯昌言说:“你是想我把他调上来吧?小郑在地方上就能有这样的影响,要是来了市委那对整个沧浪来说都有好处。但有个问题很难解决,小郑才来这边一年!而且他才二十三四岁,摆到重要位置上会让人盯着不放,摆到不重要的位置上?那还不如当个有实权在手的县委书记!” 林良生一听侯昌言的话就知道侯昌言其实也考虑过这件事。 这些问题林良生也并不是没思考过,他甚至还想到贸然让郑驰乐跳上来可能会对郑驰乐造成极大的压力,但林良生多跟郑驰乐交谈一次,就对郑驰乐多一份了解。郑驰乐的底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扎实,无论是搞理论还是搞实践,他都比如今市委里的大部分人要强! 而且郑驰乐的心志跟手段都非常成熟,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即使直接让他当上市委书记他都不会露怯。 好钢用在刀刃上,像郑驰乐这样的人就该摆在最需要他的位置上。 林良生对侯昌言说:“昌言,要知道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敢破例提拔他,你一直等待的突破也许很快就会到来!” 侯昌言讶异地看着林良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能说:“你好像很看好他。” 林良生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说:“我觉得他很像景照。” 徐景照,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好友,也是他们一致认为可以走得比他们更远的人。可惜徐景照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侯昌言闻言也是一顿,接着他说道:“这件事我得再好好想想。” 林良生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黄毅呆在一家高等会所里喝酒。会所包厢里的灯光亮得跟白天似的,黄毅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听着电话另一端的人汇报情况。 听到黄韬将隽水防线搞成了铁板一块,黄毅冷声骂道:“一群饭桶,连那么个废物都搞不定!他有能耐?他有能耐能闹那么多笑话?肯定是那些家伙想借那个废物来跟我对抗,连徐观鹤都过去了,做得可真够明显的!你们盯紧点,那个废物不可能真正安分下来,好好找找肯定能找着突破口——唔!”身体被人突袭,黄毅不得不挂断了电话,他恼火地骂道,“刘启宇,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刘启宇压在他身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猛亲一通,口里不要钱一样说着花言巧语:“想到你身体的滋味,我真的快活到不想活了。”说着他没管黄毅的恼怒,抓起黄毅就往里一挺,“宝贝儿,你真棒,哪儿都找不到你这么淫-荡的身体了。” 刘启宇带着侮辱性的侵占跟言语不仅挑起黄毅的怒火,反倒让他兴奋起来。 刘启宇“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黄毅的变化。 他冷笑着加大了抽-送力度。 外人哪里想得到黄震军这个品学兼优、年轻有为的大儿子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不仅喜欢被人凌-辱,还因为当初猥-亵弟弟不成而记恨在心,处处打压那个弟弟。 就是这样的家伙,居然会被那么多人夸上了天,真是可笑极了。 刘启宇抬手抓起黄毅的下巴,强要了一个并不甜美的吻。 这种程度的放纵却还是不能完全满足他心里头的欲念。 他无法控制地想着这么一件事:不知道同样人人赞不绝口的郑驰乐,撕掉那层光辉无比的外皮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光是想想他就兴奋得浑身战栗。 真想看到那个家伙落入泥沼里的模样! 第四十八章 挑事 阿尔菲·爱德华跟柯汉兴都被市委那边缠住了,郑驰乐最先见到的是连华一行人。 连华自然是冲着妹妹连微来的,她们家加起来就她们姐妹两个人,只要姐妹俩在一块,到哪儿过年都一样,所以连华今年过年期间是不准备走了。 连华在餐饮业经验丰富,在怀庆那边又有搞这方面项目的经验,郑驰乐很重视她的意见。 在了解到郑驰乐已经动手跟正准备动手的项目之后,连华说道:“再过一两年,你这边大概也会变成香饽饽。” 郑驰乐笑了笑:“这边的条件本来就不差,只要好好开发,发展是不成问题的。” 连华点点头,郑驰乐一向都很自信,而且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他有准备,也有足够的能力。 郑驰乐说:“连华姐,阿尔菲·爱德华先生跟柯汉兴先生也到了沧浪市,爱德华先生是来复查的,而柯汉兴先生则是想给我带来一单大买卖。这买卖跟莲华业务不搭边,我师侄他们家已经吃下了,到时候会在这边选址建厂。但我觉得连华姐也可以争取一下,跟他们好好聊一聊。国际市场这块蛋糕我们目前还没分到,不过首都那边这几年正在积极地准备着跟世界经济市场接轨,要是你们莲华能在这节骨眼上打出去,政府肯定也会大力支持——现在正需要莲华这种形象良好的优秀企业帮国内打出去。” 莲华也算是怀庆一流的大企业了,再加上有沈扬眉那边的关系在,连华对于政策方面的东西也很关注。 听到郑驰乐的话后连华的心脏猛跳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向外发展,正相反,莲华已经逐渐往邻省,甚至往相隔甚远的奉泰省这边的空白市场发展。她不是急功近利的人,每一步都尽量走稳,因而莲华的规模逐渐扩大,整个企业架子却依然扎实——还有进一步扩展的余力! 连华也曾经对国外市场心动,可一来是没门路,二来是不了解国外市场的需求,她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阿尔菲·爱德华她是听说过的,爱德华集团在老美那边算得上是几个龙头企业之一,据说爱德华集团在每次总统竞选里面都占据着不小的分量,每个候选人几乎都会积极地拉拢爱德华集团,并在得到爱德华集团的支持后就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至于柯汉兴,那是西欧那边有名的华裔“名流”,柯氏掌握了不少西欧的新技术,并且逐渐培养出一批属于柯氏自己的研究型人才,既靠新锐产品赚着西欧的钱又往国内回输一些保密协议之外的专利技术,这导致不少人视他为“华夏间谍”,扬言要将他赶出西欧。可柯汉兴人缘也很好,跟不少西欧小国上层有着极好的交情,他这些朋友巴不得老德那边把柯氏赶走,换他们全盘接收! 柯汉兴很会踩平衡,柯氏在他的经营下逐渐变成了很多人都恨得不得了但又舍不得动的存在,在连华看来简直就是传奇一样的存在。 要是能跟这两个人打好关系,就等于打开了老美、西欧那边的市场,走出了这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根本就不算难! 连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对郑驰乐说:“我会试一试,不过我还得好好想想。” 郑驰乐说:“没问题,这事不急,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他笑眯眯地打趣,“我就不多留你了,再把你留在这儿,连微可就跟我急了!” 连华想到妹妹,神色柔和下来:“那我先去看微微。” 郑驰乐将她送出门。 连微虽然早就知道连华会来,见到这个唯一的亲人后却还是很开心。 韩静今天休假,正好跑来隽水跟连微腻在一块,连华见到她们后就带她们一起下馆子。等着上菜期间连华就问韩静:“静静,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韩家跟关家的动静外人当然不会知道,事关韩静名誉,谁都不会往外传。 时隔大半年,韩静对于当时的事已经释怀了。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笑了出来,对连华说:“没什么,就是在那边呆着有点难受。不过过来这边这么久,我早就放下了。对了,我跟你们说,我最近遇到个特别讨厌的人,他叫焦海,这家伙才刚分到沧浪不久呢,就当自己有多牛气!他好像还跟乐哥不对付,照我看乐哥可比他厉害多了!” 连华对医学领域的事了解不多,于是看向连微。 连微倒是听说过焦海,她解释道:“焦海是焦家这一代里最有天分的,焦家早年留存下来的医学世家之一,家学底蕴深厚,不能小看。” 韩静也想起来了:“他是焦余亮先生的儿子?” 连微点点头。 韩静说:“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乐哥还跟焦余亮先生平辈论交呢。”她说得好像在夸自己一样。 连微知道韩静很难对同龄人服气,所以她柔柔地笑道:“我们这一行是最难藏拙的,他到底行不行还是得在临床上见真章,你好好瞧瞧不就行了?” 韩静点头:“也对!”她看着陆续摆上桌的菜,高高兴兴地放弃了焦海相关的话题,“吃饭吃饭,我好饿!微微你的工作每天都那么多,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连微说:“跟着乐哥做事,一天不忙反而不舒坦。” 连华吃味了:“你们两个丫头,整天一口一个乐哥的,迟早都会被他勾了魂!” 连微微微笑说:“喜欢不喜欢,我分得清楚。” 韩静看着连微明亮又通透的眼神,一时有点发愣。她以为她是喜欢关靖泽的,因为她从小就盼着当“靖泽哥”的新娘,在关靖泽明明白白地说出他有喜欢的人、明明白白地对她表示拒绝之后,她也确实很难过。 可是在远离了怀庆、远离了首都,来到了贫瘠又落后的奉泰省,她的心好像没再绑在关靖泽身上。切断了绑缚着心脏的绳索、看见了更广阔的未来,她渐渐地发现自己甚至没法忍受回到心心念念记挂着一个人、心心念念要嫁给一个人的状态。 喜欢不喜欢,她好像已经有点分不清楚。 但是她好像更加喜欢这样的生活,就好像每一天都变得鲜活起来! 郑驰乐、连微、贾立这些人简直像是为了指引她而来,她想不停地向他们靠拢,靠拢,再靠拢! 韩静立下豪言壮志:“我要跟连华姐你一样,先立业再成家!” 连华笑着打趣:“我觉得我们三个人里面最早嫁掉的可能就是静静你。” 连微说:“我也这么觉得。” 韩静说:“你们两姐妹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 连微见她气鼓鼓的,给她夹了块刚端上来的糖醋小排:“刚才不是嚷嚷着饿了吗?快吃。” 韩静说:“别想用一块糖醋小排打发我。”她边说边夹起它往嘴里送,然后眼睛一亮,“这店里的糖醋小排好吃!” 连微跟连华都被她逗笑了。 三个人不再提结婚的事,聊起了别的话题,最后连华说起郑驰乐的提议。 连微说:“这是个好机会。” 韩静说什么也是韩家人,对于首都那边的风向比连微姐妹俩抓得更准,她说道:“连华姐,这事要是成了,莲华就不仅仅是怀庆的一流企业了,再国内都能排上号!” 连华说:“还早着呢。” 韩静说:“现在开始准备可一点都不早了,叶家的叶仲荣、关家的关振远都选在这一块发力,为了早一点跟世界经济市场接轨,他们正准备把前面几批企业推出去,莲华要是能赶上这趟东风比其他什么政策都强。” 连华听韩静也跟郑驰乐一样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微微苦笑。这就是眼界不一样吗?在她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眼里,国际经济的动向、世界格局的变化离自己是非常遥远的,韩静跟郑驰乐却都告诉她这里面有大机遇。 即使她从来都不害怕挑战,面对“国际”、“世界”这个庞然大物也不免感到迷茫,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连微仿佛看出了连华的犹豫,她说道:“姐,你不要急,这两天先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要是真的想出手,那我们可以找乐哥跟贾哥好好聊一聊,乐哥就不用说了,贾哥对国际动态的把握也比我们要精准,有他们当参谋的话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连华早就从连微口里听说过贾立这人,闻言点点头说:“好,我会好好想清楚。” 柯汉兴很快就来到隽水。 柯汉兴这次带回来的技术是郑驰乐非常熟悉的:新型手机。 这时候也有手机,不过大得跟砖块似的,别人都把它叫大哥大。郑驰乐也用过几回,最终还是觉得不太方便,在了解到柯汉兴收购了一家大哥大生产厂之后郑驰乐回忆着“前世”的一些资料,给了柯汉兴超前的改进方向。 这是郑驰乐跟关靖泽商量过后的结果,随着时代发展,“前世”会出现的东西现在也会出现,他们领先的时间并不多了,来不及慢慢等国内的相关技术一点点发展起来。 可是他们并没有筹码去跟外面交换技术。 郑驰乐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从柯汉兴这里入手比较可行。他跟关靖泽给柯汉兴提供相应的思路跟大致的技术雏形,柯汉兴用他的财力跟人力将它变成成熟的技术跟产品。 而他们不会拿赚来的利益,只要一支具有创造力的技术团队跟前期用来撑起这支队伍的部分技术。 柯汉兴听到他们的条件后笑骂:“你们还真是狮子开大口。” 一个人才,比几年的分红要值钱得多。即使是柯汉兴,要把人才往外送也是非常肉疼——而且头疼!毕竟柯氏的处境非常微妙,并不完全由他自己做主。 不过这么多年往来下来,就算郑驰乐最开始没救过柯汉兴的儿子,他也乐意给郑驰乐这个年轻人一个人情。 一见面,柯汉兴就给郑驰乐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仔细地端详着已经褪去青稚、成长成一个英俊青年的郑驰乐,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刚见面时你还只是个矮矮的小豆丁呢,这就长这么高了。”他度了度自己跟郑驰乐的身高差,“看来我给再努力长长,要不然马上就要被你比过去了。” 听到柯汉兴亲切的话,郑驰乐也用力地回抱了他一下:“柯叔倒是永远都不会老。” 柯汉兴说:“那当然!我可是有认真保养的,男人也要爱惜自己啊!要是老了被人嫌弃了怎么办?” 郑驰乐笑了起来,领着柯汉兴到里面坐着聊天。 刚见面时柯汉兴是个严肃的人,而且话很少,可熟悉起来以后柯汉兴一直非常热情,待他也一直像个亲切而宽厚的长辈。 郑驰乐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虽然错失了很多别人都拥有的东西,但也得到了很多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吴弃疾、解明朗、柯汉兴等等,始终都把他当晚辈来看待,他们给他的关心和爱护从来都没少过。 人生总是有得有失,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滋味,说到底就看你眼里是看到是“得”还是“失”而已。 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还有童欢庆跟解馨一行人也在随后几天抵达。 童家要负责吃下柯汉兴带回来的新型手机生产线,童父决定过来这边坐镇。童欢庆跟解馨一商量,决定也过来这边定居几年,让父亲跟儿子爷孙俩好好处处,忙碌之余享享天伦之乐。 得知这个消息后,郑驰乐考虑到自己的住处比较窄,在市区老城区弄了栋带院子的独栋小楼来过年。沧浪市房价便宜,郑驰乐看着房子挺喜欢的,索性也不租了,直接买了下来。 季春来习惯住老房子,见到郑驰乐买下的屋子后很满意。师徒几人一年到头难得聚一聚,坐下来就聊了大半天。 等彻底安顿下来,吴弃疾就揪着郑驰乐一起做交流会的前期准备。这种事郑驰乐有经验得很,而且这回请的都是老熟人,用电话逐一通知时也立刻就得到很多肯定答复,组织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吴弃疾趁着繁忙之间的空档问郑驰乐:“你跟关靖泽那边怎么样?” 郑驰乐笑眯眯:“挺好的,逗他家老爷子玩也挺有趣。连华姐不是过来了吗?她把延松、柳泉那边有项目经验的一批专家也领过来了,等来到后他们才亮出名堂说是由靖泽授意过来交流指导的,他家老爷子听到后肯定把鼻子都气歪了!” 吴弃疾不以为然:“这算什么?他们肯过来还不是看你的面子,他是在拿你的人缘给你献殷勤。” 郑驰乐笑着说:“献殷勤这种事靖泽也是生手,笨拙点有什么。” 吴弃疾见郑驰乐面色愉快,也不再多说什么。 当长辈的想看到的不就是他们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吗?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的指手画脚总显得有点多余。 就在这时候,郑驰乐接到了韩静的电话。 一接通,韩静就在那边说道:“乐哥,人民医院这边来了几个挑事的东瀛同行,焦海跟对方杠上了!” 第四十九章 制夷 郑驰乐听到韩静的话后有些哭笑不得,这事其实怎么都轮不到他来管,毕竟他甚至不是分管这一块的。不过听到焦海跟对方起了摩擦,郑驰乐倒是上了心。 焦海过来以后郑驰乐跟焦余亮聊过几次,焦余亮也坦言说出焦海的缺点:年少气盛。焦海的天赋很好,可惜就是争强好胜了点,同辈里头就找不出半个他没找上门挑衅的! 正是因为这种脾气,他在业界难免有“心高气傲”的名声,这让以宽厚闻名的焦余亮很头疼。 郑驰乐倒是挺喜欢焦海这份冲劲,听到对方来头不小,他犹豫片刻,跟吴弃疾说起了这个情况。 吴弃疾说:“焦先生跟我们交情不差,你还是去看看吧,我们不好出面。” 季春来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在华中省厅那边挂了职,又不像郑驰乐一样有年纪小当挡箭牌,插手这种事反倒会激化双方矛盾。 老城区离沧浪市立医院并不远,郑驰乐很快就赶到了。 韩静见到他以后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欣喜地迎了上来:“乐哥,你可算来了!他们正在开会,焦海还在跟他们吵呢!” 郑驰乐说:“你怎么在外面?” 韩静说:“我听着就来气!”她气鼓鼓地领着郑驰乐往里走,“因为他们是跟着东瀛商会的人来,所以市委那边对他们热情得很,他们在这边撒野还要我们赔笑脸!焦海跟他们吵起来以后我看到有人跟院长说话,那脸色很不好,指不定是在商量过后怎么处理焦海。” 郑驰乐知道韩静一向口硬心软,别看她平时那么不待见焦海,眼看焦海被人欺压她还是会为焦海鸣不平。 郑驰乐客观地说:“为了地方发展,有时候妥协也是必要的。” 韩静可不吃这一套:“妥协当然没问题,可他们都快跪下了啊!”说到这个韩静就来气,“我们华国人的脸都被他们给丢光了,不就是几个有钱点的东瀛人,用得着给他们哈腰点头吗!” 郑驰乐知道韩静说的是实话,首都那边现在主张重视招商引资,特别是外资,有些地方甚至把外资份额作为考核指标,这就变相拔高了外商的地位! 与世界接轨是必然的,尽快跟上世界的脚步也非常重要,因而郑驰乐对这些现象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服自己当没有看见。 可就连大咧咧的韩静都发现了这里头的问题,郑驰乐意识到这些地方性现象也许已经蔓延开了,各个地方都开始滋长“外商至上”、“外宾至上”的心态,几乎腆着脸求对方留下。 郑驰乐记得早几年有个东瀛女人伪装成投资商弄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骗局,骗走了不少财政资金! 这都是“外资热”带来的不良后果。 郑驰乐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快步走进会场。 发言席上,那个矮个子的东瀛人正在侃侃而谈,大概内容是这样的:“如今最精妙、最正宗的传统医术,在我们东瀛;最先进、最出色的现代医术,也在东瀛。这些年来,我们东瀛已经拿下了七个诺贝尔奖,科学、医学方面的研究,我们东瀛一向是是非常重视的。我们有强大的科研团队、我们有超前的现代化实验室,在场的各位要是有兴趣,可以到我们东瀛去走一走,看一看,体会一下我们那边的学术气氛。” 郑驰乐站在台下静静地听着,没有惊动任何人。 虽然台上这个东瀛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夸耀,甚至还有针对华国的意思,但郑驰乐并没有生气。 因为除了最开始那些夸夸而谈的东西之外,对方说的都是实话。 东瀛的科研确实搞得比华国要好,东瀛的科学家也确实拿下了不少诺贝尔奖。 相比之下,华国在科研方面拿下的成就可以说少之又少。 等台上的东瀛人讲完之后,台下一片寂静。 这样的演说显然触及了在场很多人的底线,哪怕在一边的领导拼命示意其他人鼓掌,也没有任何人有动作。 这些话伤了他们的心! 郑驰乐站在中间的过道上遥遥地看着台上坐着的三个人。 对视片刻,他第一个鼓起掌来。 突兀的掌声打破了会场的死寂,众人的目光马上就集中在郑驰乐身上。 被勒令不许再说话的焦海见郑驰乐出现在会场,并且还给东瀛人那狗屁一样的讲话鼓掌,脸都涨红了。 他咬牙瞪了郑驰乐一眼,最终还是恨恨地扭回头去,再也没说话。 郑驰乐用东瀛话跟负责演说的对方对话:“你的讲话很精彩,说的情况也很让人深思。虽然有很多跟实际不怎么相符的东西,但还是很不错。你用你们先进的经验给我们指出了华国现在的不足,对于科研团队的组建、现代化实验室的建设,我们将来肯定会组织考察团去东瀛、去美国、去欧洲进行学习,希望将来你们仍然能不吝赐教。” 郑驰乐语气谦逊,背脊挺直,目光也直直地跟对方对视。 被他用这么一番话堵了回来,发言的东瀛人一下子像是找不到话了。他身边那位身材颀长的男人开了口:“这位是……” 沧浪市立医院的院长张思航见郑驰乐来了,表情跟韩静见到他时也差不多:就跟看到救星一样! 张思航的老脸笑出了一朵花,搬出郑驰乐能跟医院这边搭上边的职务:“这位是挂在我们医院的郑驰乐郑专家。” 对方扫视着郑驰乐:“这位郑专家还真是年轻。” 张思航暗道:要是你知道这位年轻过头的专家还兼着县委书记的职位,岂不是更不敢相信! 而且侯昌言那边已经露了口风,开春郑驰乐可能要更进一步了! 见过这么年轻还升得这么快的么? 要是换了别人,张思航可能就会觉得是纯粹靠家里帮扶,可张思航跟郑驰乐接触的次数很多,比谁都了解这年轻人的能耐。 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张思航莫名地把腰杆挺了挺,跟郑驰乐站到一块,语气变得跟夸耀自家孩子似的:“郑专家学医早,他十六岁不到就拿到了行医资格证,而且那时候就已经跟过不少救援任务,临床经验非常丰富。” 郑驰乐听到张思航献宝似的话,也乐了。他走到发言席前跟对方三人一一握手,然后拿起其中一个麦克风:“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三位来自东瀛的同行愿意跟我们共享他们的智慧和经验,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缩起来了?拿出你们平时缠着省会那群老家伙的劲头来!” 被他这么一鼓动,其他人你瞧我我瞧你,发现对方都像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没点精神,顿时都伸手重重拍了对方一下。 沉寂的会场慢慢活络起来。 郑驰乐微笑转过头,对那三位东瀛人说道:“对不起,他们以前都没什么机会搞这种国际性的交流,把握得不太好。以后我们会多组织一下这类讲座跟研讨会,如今各方面发展的大趋势是什么都国际化,不好好适应可不行。”他顿了顿,笑了起来,“我擅自加了个互动环节,你们不会介意吧?” 听着郑驰乐流利的东瀛话,三个东瀛人对视一眼,由身材颀长的那位开了口:“当然不会介意。”他朝郑驰乐自我介绍,“我叫柴宫悠人。” 郑驰乐说:“柴宫先生你好,这些家伙平时挺活跃的,等一下可能也会问些比较难的问题,柴宫先生要是不想回答的话可以跳过。” 柴宫悠人看着他笑了笑。 郑驰乐这话是在给他挖陷阱,要是他拒绝回答的问题太多,那就表明他被难住的次数很多! 这个家伙不简单! 柴宫悠人笑意不改,心里却警惕起来。 他们这次过来并不是为了找这些人的茬,也不是巴巴地来给华国送钱,他们是想跟阿尔菲·爱德华搭上线。听说阿尔菲·爱德华决定接受华国人的治疗之后,他们觉得这事大有可为! 华国人的医术再怎么好,都不可能比得过东瀛。就算是所谓的中医,他们的传承也是断代的,中间好大一段都被掐掉了,就连流传下来的医书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残卷,很多理论书籍都得从东瀛那边翻译过来! 这样的华国,能比得过东瀛吗? 想到这里,柴宫悠人的警戒心又摆回原位,他忍不住冷笑起来。 爱德华集团的重要性根本不用多提,家族那边可是给他们下了死命令的。 这个胡,东瀛是截定了! 郑驰乐并不知道柴宫悠人一行人的来意,他将气氛盘活以后就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就凑在焦海旁边。 焦海看到他来到自己旁边,脸色还是很难看。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焦海,承认对手的优点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正相反,如果你硬是要说你的对手浑身上下都是缺点,每一点厉害的地方,那被他们欺压得没法反驳半句的你得有多糟糕?把心放宽一点,对方好的地方就学过来,至于他们刻意的贬低——” 焦海冷着一张脸瞅着他:“就忍了是吗?” 郑驰乐对上他的目光:“你觉得我在忍吗?” 焦海一愣。 郑驰乐给对方鼓掌、接下对方的话茬的的时候并不是在忍,他只是坦然地承认对方说得正确的地方,然后大大方方地表示会学习对方的好经验。 由始至终,郑驰乐的姿态始终平等而从容。 如果说最开始会场里的气氛是剑拔弩张,而且华国这边渐渐落了下风,那么郑驰乐过来以后风向就变了,双方变成了正常的交流。 作为主场的一方,华国甚至拿回了主动权。 焦海沉默了。 郑驰乐说:“焦海,你在医学方面的天赋比我好,以后的成就一定会比我高——前提是你得放平心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的头脑正处于最年轻、最活跃的时期,接纳更多的观点、更多的理论,再学会去甄别它们,对于你来说是非常有好处的。像今天这种情况,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就会抓住这个机会从这几个东瀛人那里好好挖出最多的东西。你厌恶他们没问题,但你不要厌恶他们拥有的的知识和经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顿了顿,朝焦海微微一笑,“师夷长技以制夷。” 焦海一震,看了郑驰乐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郑驰乐没再说话,转头看着开始向柴宫悠人一行人提问的众人,留心地听着他们的问题。 跟他期望的一样,一切回到了正轨上。 即使是这样,郑驰乐还是没有松懈下来。 柴宫悠人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在东瀛医学界也算是有名的人物,他亲自过来一趟,总不会是特意来开讲座的吧? 第一九零章 制 年关将近,郑驰乐反倒更忙了。 隽水那边事情已经上了正轨,贾立、孙德伟几人都是能顶事的,真正要他处理的事情倒是不多。 问题就在于柯汉兴、阿尔菲·爱德华、连华轮流过来考察了一番,都表示要在这个小边县投资一把。拉拔这种小地方的资金,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就九牛一毛,纯粹是给郑驰乐撑面子用的。 送上门的投资,郑驰乐当然不能往外推,只是头疼自己的人情帐又多了几笔。 在这种节骨眼上杨铨又施施然地来县委做客。 郑驰乐瞅着杨铨那张普通到没有丝毫特色的脸,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问道:“‘常’先生有什么事?” 杨铨喝了口新出的“相国茶”,盯着郑驰乐说:“你真是了不起,什么好事都给你撞上了。” 郑驰乐微微一笑,也不谦虚:“运气来了什么都挡不住。” 杨铨说:“拿到了好东西,你不一定能守得住。” 郑驰乐知道杨铨消息灵通,没介意他的故弄玄虚,诚心发问:“常先生知道了什么?” 杨铨说:“柴宫悠人这次来可不是为了促进华国跟东瀛友好共荣,他是想来抢好处的。” 郑驰乐淡笑:“我们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处?” 杨铨说:“柯汉兴他抢不动,因为柯汉兴心系华国,恨极了当初的东瀛军队,怎么都不可能跟他们东瀛人修好。可是阿尔菲·爱德华就不一样了,东瀛本来就亲老美,爱德华集团在老美那边的地位不一般,争取到爱德华集团之后就等于打开了美国市场的大门,换了你你能不心动吗?” 被杨铨这么一提点,郑驰乐对柴宫悠人一行人的来意基本也明了了,他笑着说:“谢谢你提醒。” 杨铨哼笑一声,继续喝茶。 郑驰乐也不赶人,径自忙自己的事儿。 杨铨将茶喝过三轮,终究还是先开了口:“你还记得刘启宇吗?” 郑驰乐抬起头看向他。 杨铨说:“那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可得小心点。” 郑驰乐说:“他在这边?” 杨铨慢条斯理地搁下茶杯,说道:“差不多。” 郑驰乐点点头,没有多问的意思。 杨铨瞅着郑驰乐直纳闷,这家伙年纪也不大,怎么做事就这么老成?那嘴巴平时还挺能说的,这会儿倒是比谁都沉不住气,把他吊胃口的心思都憋回了肚子里。 杨铨也不恼,笑着说:“你要是知道他的心思,可能就不会这么沉着了吧?” 郑驰乐抬起头:“什么心思?” 他记得那个家伙曾经对他媳妇儿图谋不轨! 杨铨说:“那家伙男女通吃,什么人都玩,但他口袋里一直装着一张照片,你猜是谁?” 郑驰乐脸绷了起来。 想起刘启宇对关靖泽下过药,他就觉得恼火,听杨铨说刘启宇一直留着张照片,他下意识就觉得那是关靖泽的。 不得不说杨铨这次的挑拨还真奏效了,一想到关靖泽居然被那个刘启宇带在身边,也不知道那家伙看着照片时在想些什么龌龊事,郑驰乐还真有点在意起来。 都怪关靖泽那家伙长得太招人了! 心里着恼归着恼,郑驰乐脸色却没变,语气也相当平静:“他爱带着谁的照片就带着谁的照片,跟我没什么关系。” 杨铨盯着他。 郑驰乐迎上他的目光,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郑驰乐永远都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杨铨有些无奈,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郑驰乐笑着目送他离开。 杨铨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否则迟早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 郑驰乐的原则是杨铨抛出来的饵可以吃,但绝对不上钩。 杨铨离开县政府后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他抬头挡了挡太阳,对这样的气候有些厌烦。 这个地方太接近赤道,一年到头都不会太冷,仿佛从陆地出现开始就没见过雪花,没有半点冬天的味道。 他还是想念北方的冬天,一旦下起雪那就是大片大片白茫茫的素毯,看起来冷冽又干净。那时候他跟家里那个老不死的相依为命,老不死又七八个儿女,远嫁的远嫁,去外面打工的去外面打工,同村的乡里同样也穷得响叮当,想匀他一口饭都是从自己的口粮里挤出来的。 他从小性格就野得很,什么都敢做,而且根本不能分辨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那时候也没有人教他,等到八九岁的时候他才去上一年级,跟同班的人一比就是个大傻蛋。没有人愿意跟他一块玩,他每天就对着一个字都看不懂的课本干瞪眼,不过他愿意到学校去,因为那代表他可以不用看到家里那个老不死的。 后来他慢慢注意到了田思祥,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注意到田思祥这个好学生,因为他的红领巾永远戴得整齐又漂亮,他的考卷永远比老师做的还工整,他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衣服不算新潮,但没有半点污渍,这对于一放学就到处撒野的山娃子来说是多么难得! 即使是城里下来支教的老师们也对田思祥另眼相看。 杨铨却知道田思祥家里比所有人都困难,因为他爷爷跟他父亲都死得很早,据说是什么“立场问题”,田家也被打砸了大半,他母亲落了一身伤病。 杨铨远远在田思祥家观望过,确实是家徒四壁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差生跟田思祥这种好学生自然不会有交集,事实上也是这样,几年过去,他除了远远看着田思祥之外从来没跟田思祥搭过话。 直到有一次老师搞什么好帮差活动,田思祥才开始主动跟他说话。听着田思祥耐心的讲解,杨铨突然觉得那枯燥的课本也不是那么难懂了。 可惜好事情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没过多久他偷东西被人抓了现行,田思祥正好路过。 当时他听到田思祥的好朋友刘贺劝田思祥当没听到,心里也祈祷田思祥快点走,他莫名地不想田思祥看到这么丢脸的自己。 可田思祥没走。 平时斯斯文文,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好学生田思祥居然站出来挡在他面前,好言好语地替他求情。 杨铨觉得田思祥这人特别傻,他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不再犯,他怎么就敢替他作保? 打那以后杨铨就绕着田思祥走,他觉得这么傻的人,他不应该去靠近。 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防贼防得特别厉害,他挨了老不死的几顿打,只能跑到山上凿冰洞抓鱼回家吃。 听说田思祥母亲又犯病了之后,杨铨每次有了收获就会悄悄往田思祥家门上挂一份。 田思祥最开始根本不拿,杨铨没办法,只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上两个字:“送你。” 田思祥这才把鱼带回家里。 田思祥似乎还是很想知道到底是谁送的鱼,有好几回杨铨都看到他在蹲点等着看是谁送的。杨铨身手比谁都灵活,哪会让田思祥发现?渐渐地田思祥也放弃了,只能在他留下的纸条背面写上三个字:“谢谢你。” 杨铨记不清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只隐约记得看到田思祥写的字时心跳得特别快,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那样的冬天虽然很冷,但比这边的冬天有滋味多了。 杨铨回到自己“家”里后,拉开抽屉拿出里面放着的照片。 照片上的田思祥不再是少年时的模样,田思祥脸上的沉郁,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他而起。他这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这个人,可阴差阳错之下,他却彻底改变了田思祥的命运。 如果不是他将田思祥拖进那样的险境里面,田思祥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跟军研处沾上边,更不会卷进边境这边的事情来。 刘启宇那个人比他最开始预料的还要麻烦,老越那边的混乱环境激发了刘启宇心底所有的黑暗,这个人几乎已经扭曲得无法控制。更让杨铨无法释怀的是,刘启宇不仅勾搭上黄震军的儿子,还窥见了他守得最深的秘密! 这样的刘启宇是在他的放任之下成长起来的,可在利用金蝉脱壳的办法退出那场混局一看,就连他都已经没有办法遏制刘启宇! 刘启宇好色,但他从来不会被美色所惑,无论多美的男女在他眼里都只是泄-欲的玩具——而且刘启宇不贪财、不恋权,更重要的是,他不怕死。 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弱点——他最大的弱点恐怕就是他喜欢刺激、贪图享受! 在看着刘启宇逐步成长的过程中,杨铨渐渐明白了他师父为什么要许给这种人名利、富贵、美色,因为无法牵制的作恶之心比权、财、色等等贪欲更为可怕。 而杨铨很了解田思祥,既然发现了边境的异常,那田思祥肯定不会撒手不管。在不久的将来田思祥说不定就会来到这边,更深入地追查边境的事情。 郑驰乐已经跟黄震军的小儿子黄韬搭上线,再加上刘启宇对郑驰乐那不明不白的心思,田思祥要是再一脚踩进来,想抽身都难。 杨铨只能期望那一天别来得太快。 沧浪市莫名地热闹起来。 鲁邦彦听说吴弃疾师徒几人过来了,居然领着省厅的人跑了过来,等着参加吴弃疾搞的交流会。李见坤更绝,直接就把年假都请了,准备留在沧浪这边过年了。 而经过大半年的观察,黄震军对黄韬这个儿子大为改观,居然决定过来黄韬这边慰问一下边防军,替这个儿子助助威。 一时间侯昌言都不知道该先迎接哪一边的人才好! 郑驰乐倒是没慌,他按照计划给阿尔菲·爱德华跟连华牵上了线。 阿尔菲·爱德华听到他的盘算后开玩笑般说道:“我以为你会宰我很大一笔,没想到你居然只介绍这么个小企业给我。” 莲华在阿尔菲·爱德华眼里自然是小到不能再小。 郑驰乐笑着回应:“要是我狮子开大口把爱德华先生吓跑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我们华国有句老话叫民以食为天,餐饮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 阿尔菲·爱德华喜欢郑驰乐坦荡的态度,他说起东瀛那边闹腾出来的事儿:“也只有你才这么想,你的一些同行可一点都不谦虚,还没搞明白我身体是什么状况就已经开始——你刚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狮子开大口!他们还说谈好了条件包管治好我的病。” 郑驰乐说:“他们是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 阿尔菲·爱德华说:“不是我夸口,如果我需要他们治病,根本就轮不到他们来谈条件——自然有人会帮我将他们送到我家门口来。” 郑驰乐不觉得阿尔菲·爱德华狂妄,毕竟爱德华集团的影响力摆在那儿。 他说道:“他们也许遇到了什么困难,所以继续你们爱德华集团的帮助。” 阿尔菲·爱德华说:“这倒是有可能,听说他们柴宫家出了点问题,他们的竞争对手快把他们打压得喘不了气了。” 阿尔菲·爱德华这个层面的人消息来源广,随便透露一句话都比千方百计去打听要来得方便,郑驰乐听到他提及的事后多问了两句,才了解到柴宫家的对手居然是安藤御那边——安藤御就是吴弃疾远嫁日本那位姑姑的儿子、吴弃疾的表弟。 安藤御这几年似乎放弃了大半的华国市场,郑驰乐已经极少听说到他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巧地碰上了对方的竞争对手。 郑驰乐跟阿尔菲·爱德华分别后又去见了吴弃疾,将这个情况告诉吴弃疾。 吴弃疾听后倒是没多大触动,随着年岁渐长,年轻时的怨也好怒也好,大多都已经消散了,既然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他也没必要特意去关注那边的事情。 吴弃疾问:“关靖泽什么时候过来?” 郑驰乐说:“年后吧,年前到年中这段时间他都很忙。” 吴弃疾没再说什么,继续差遣郑驰乐里里外外地忙活。 赵开平见郑驰乐忙得连轴转,对吴弃疾说:“什么事都让师弟去办,你就不怕师弟累坏了。” 吴弃疾斜了他一眼:“放心,也有你忙的。”说完就给赵开平派了任务,让他去把对联跟窗花全贴上。 这时童欢庆抱着鞭炮跑回来,见到吴弃疾后立刻喊人:“师父!你看这鞭炮够不够大?” 吴弃疾说:“够大,都快赶上你那身肥膘了。” 童欢庆:“……” 他灰溜溜地进屋放东西。 赵开平见吴弃疾连自己爱徒都没放过,忍不住问:“怎么了?一整天都不高兴?” 吴弃疾还是黑着一张脸。 赵开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诚恳地道歉:“我保证下次会节制——” 吴弃疾彻底翻脸:“滚!” 第一九一章 隐秘 郑驰乐忙碌地接待完柯汉兴跟阿尔菲·爱德华,又被黄韬邀请到驻地里给黄震军复诊。 见黄震军跟黄韬父子俩的关系大大改善,郑驰乐也挺替黄韬高兴,经过这半年来的相处,他早就清楚这个性格恶劣的“恶少”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差劲。 郑驰乐给黄震军检查完旧伤后就陪着他们看黄韬安排的春节汇演。 这是军队的老传统,不过黄韬脑筋比较活,又见识过无数大场面,排练出来的效果自然非常好。更难得的是黄韬最后居然跑上台去直接说:“今天我老爸来到了这里,我心里特别高兴,我要给他唱一首歌!”呆在条件极差的边军,他的性格变得硬朗又爽快,全然没了当初的别扭。 伴随着他的话落下,伴奏也响了起来了。 郑驰乐微微一笑。 这家伙唱的是《血染的风采》,歌词带着几分悲怆和壮烈,他竟也能驾驭得了,至少黄震军听着有一瞬间的晃神。 郑驰乐不禁想起了关靖泽的好嗓子,想到年后就要见面,他心里也有点儿欣喜。他也是平凡人,分开久了也会想念,只期望关老爷子别把关靖泽拖在首都才好。 就在郑驰乐走神的时候,黄韬居然走下台将黄震军拉了上去,一挥手叫人送了个麦克风给黄震军,兴冲冲地招呼:“我跟我爸合唱一遍,大家说怎么样?” 底下轰然应道:“好!” 黄震军看起来有些无奈,最后还是干脆地和黄韬唱了起来:“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黄韬接了下去:“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黄震军的声音历经沧桑,完完全全地将整首歌的悲壮引了出来,黄韬的嗓音比他要年轻许多,配合起来竟然出奇地巧妙! 底下的都是常年驻守边境的边防军,祸及生死的武装冲突也见过不少,想到在边境冲突上牺牲的战友,眼睛里不由泛起了泪光。等到音乐进入第三节时,渐渐有了跟着一起唱的声音,结果直接变成了全营大合唱。 一首歌唱完,黄韬也被下面自发的合唱感染了,大大方方地抹了把泪说:“再来一遍!” 郑驰乐静静地站在歌声中央,他在台下看着黄震军又是无奈又是自豪地跟自己的小儿子又重唱了一遍,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滋味。 最后只能化作一笑。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没等他感怀太久,第三遍《血染的风采》就已经完了。郑驰乐正准备坐下,黄韬就将矛头指向了他:“大家有没有发现有个来白看的家伙!” 郑驰乐感到不妙。 有很多人已经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大声回答:“有!” 黄韬笑得促狭,明知故问:“谁?” 其他人了然,回答相当一致:“郑书记!” 黄韬说:“那郑书记是不是得给我们来一个?” 其他人起哄:“对,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周围的声音像浪潮一样朝郑驰乐涌来。 郑驰乐虽然没有关靖泽那样的好嗓子,可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了,哪还能计较嗓子好不好?他也不推辞,走上太接过黄韬递过来的麦克风:“那我就唱一首《鹰》吧,可能你们都没听过,或者听到的时候年纪还小,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伴奏。” 负责汇演后勤的人麻利地翻找出相应的唱片:“有!这首歌当初可是唱遍了大江南北,我们都常听。” 《鹰》是当年华中省省委书记魏长冶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写的歌,红极一时,到现在都还挺有名的。 黄韬跟黄震军已经坐回原位,父子俩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等着郑驰乐开唱。 郑驰乐大大方方地开了口。 他的嗓音不算特别,可这首歌他听了两辈子,意义很不一般,唱出来倒也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于是一曲终了之后,回报他的是热烈无比的掌声。 整场汇演就这样走近尾声。 等看完汇演后黄韬就亲自送郑驰乐跟黄震军出了驻地,黄韬对黄震军说:“爸,我跟那帮小崽子说好了,他们不回家过年,我回陪他们,所以你帮我跟妈说一声。” 黄震军看着懂事了不少的小儿子,心里也有点儿感慨,他张开手臂重重地给了黄韬一记拥抱:“成,我跟你妈说一声。” 黄韬高兴得脸上笑开了花,可着劲跟他们挥手道别。 郑驰乐是要去沧浪市区那边,黄震军正好载他一程。 在车上坐定之后,黄震军就问:“听说李见坤李医生也在你那?” 黄震军上回已经提起过他跟李见坤之间的恩怨,回头问起李见坤时李见坤也承认了,所以郑驰乐听到黄震军问起李见坤的情况也并不意外。他说道:“没错,李医生也住在我那,今年准备在沧浪过年。” 黄震军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郑,我等会去你家坐坐没问题吧?” 郑驰乐微微讶异。 黄震军说:“有小郑你在,李医生指不定就给你个面子不赶我出门了。”他哈哈一笑,补充了一句,“想想李医生想赶又只能忍着不赶的表情,你不觉得挺有趣的吗?” 郑驰乐听后一乐:“那还真的挺有趣!” 郑驰乐领着黄震军踏进门时,李见坤正跟吴弃疾、赵开平秉烛夜谈,李见坤虽然比吴弃疾两人要大上几岁,但不得不承认吴弃疾跟赵开平在医学上的造诣比自己高,所以跟他们聊得很投入。 等到郑驰乐敲响了门板,他才看到跟在郑驰乐身后的黄震军。 李见坤神色一冷:“乐乐,你怎么把这人带来了?” 郑驰乐说:“坐了黄首长的顺风车,所以请黄首长进来喝杯茶。”他觑着李见坤沉沉的脸色,暗乐在心,邀黄震军坐下。 李见坤跟黄震军对视一眼,又扫了郑驰乐一眼,对吴弃疾两人说:“今晚就不聊了,你们好好招待客人。”说完就转身离开。 黄震军无奈地说:“他倒是没赶人,只是自己走了。” 李见坤不算这里的主人,就这么走掉也不算太失礼,黄震军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转头跟吴弃疾、赵开平说话。 吴弃疾知道黄震军的来头,应对起来相当从容,没一会儿就让黄震军说起了当初的旧事。黄震军跟李见坤当初是一起打过越战的老交情,在知道李见坤有个妹妹之后,黄震军就死皮赖脸地要娶李见坤妹妹,结果就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了。 说起那时候的事情,黄震军非常惋惜,要是知道会闹成那样,最后连当朋友的交情都没了,他肯定不会跑去追求李见坤妹妹。 吴弃疾是个很好的听众,相当配合地叹惋了几句。 黄震军回忆完后见时间不早了,起身道别。 吴弃疾送黄震军出门,等黄震军走远后转头对郑驰乐说:“离这家伙远点,他说的就没一句是实话。” 郑驰乐一愣,说道:“李舅舅也承认了。” 吴弃疾说:“那就是李哥也在说谎。” 郑驰乐拧起眉头:“这有什么好说谎的?” 赵开平拍拍他脑袋:“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既然李哥不想说你就别去深究了。” 郑驰乐点头:“也对。” 而这时候黄震军居然在大门外见到了对他秉持采取避而不见、见了就走人态度的李见坤。 黄震军终于有机会认真地打量阔别多年的李见坤。 如今的李见坤几乎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他早就不再是那个大江南北到处跑的少年,那意气风发、飞扬跳脱的脾气也变成了如今的古怪和尖刻。 黄震军记得当初李见坤人缘很好,成了随军医生后没哪个人不亲亲近近地喊他一声“小李医生”,可听说现在李见坤得罪的人挺多,几乎是逢人就刺上两句,非常不好相处。 黄震军说:“见坤,你能不能别避着我了,你看我都长白头发了。” 李见坤说:“这正是我要说的话,你看我也长白头发了,黄首长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行吗?你家里有妻有儿,不要闹得大家都不快活。” 黄震军逼近:“我知道你始终怨我娶妻生子,可我能不娶妻生子吗!要是你答应让我娶你妹妹,一切都不是问题!” 李见坤听他旧话重提,气得都笑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居然能理直气壮地认为娶了他妹妹是最方便他们通-奸的办法! 当时他就想剖开这人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可这不就等于为了这么个人渣当杀人犯?呸,根本不值得! 李见坤的眼神变得冷冽:“黄首长,我最后说一次,不要再用任何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黄震军当年最喜欢的就是李见坤这样的目光,每次见到李见坤这锐利的眼神他就觉得心痒不已,软磨硬泡了一路,终于把李见坤弄到手。 这样的关系在那时——甚至是在现在那都是不被社会接纳的,他当然就得想办法遮掩,于是就将主意打到了李见坤妹妹身上。没想到李见坤疼极了这个妹妹,居然立刻就跟他翻脸。 一次次被李见坤赶出家门之后,黄震军很长一段时间都恼怒不已,最后干脆就回家娶了妻。后来听说李见坤妹妹攀上高枝,他就等着那段门不当户不对姻缘走向失败,果然,没过几年李见坤妹妹就撑不住,重病去世了。他见李见坤黯然回到奉泰,再次找了上去,结果却依然被李见坤赶走。 那时他已经爬到挺高的位置,对李见坤还真是没客气过,收拾起来一点都不会心疼。李见坤身边但凡出现个比较要好的朋友,无论男女都会被他整走,李见坤至今孤家寡人一个还真少不了他的“努力”。 想到这里,黄震军抬起头盯着李见坤:“刚才那个吴弃疾好像是‘同道中人’。” 李见坤想到黄震军这些年来的作为,冷冷地看着他:“收起你那龌龊的心思,别把别人都看得跟你一样!”他退上台阶,“别以为你在奉泰一手遮天就能左右一切,吴老弟的能耐你根本比不上!” 听到李见坤将自己跟吴弃疾摆在一起比较,还把吴弃疾夸上了天,黄震军怒火中烧,抓住李见坤的手腕:“你看上他了?” 李见坤甩开黄震军的手,转身往门里走。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德性,真是够了! 黄震军看着砰地关上的大门,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处一会儿,坐上车叫司机开车。 回到家后黄震军就看到大儿子黄毅在那里看影碟,他问道:“回来了?” 黄毅说:“回来陪了妈半天,她天天光念经,也没人可以说话。” 黄夫人走出来时刚好听到这句话,板起脸说:“胡说什么。”她问黄震军,“阿韬没一起回来吗?” 黄震军将黄韬的话转告给她。 黄夫人有些失望,但又欣慰于黄韬的成长,她打起精神说:“一定是佛祖听到了我的请愿,我这就去多念几遍经文。” 黄震军目送妻子回房念经。 生下黄韬之后他们就分房睡了,那时黄韬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地来,妻子因为忧心儿子夭折而信了佛,当了佛门俗家弟子,一心为儿子祈福。 这么多年来他们还维持着这段婚姻一来是为了两个儿子,二来则是为了仕途好走点。 想到李见坤那句“吴老弟的能耐你根本比不上”,黄震军又觉得气闷不已,这家伙就是记吃不记打!这都多大岁数了,难道还想啃嫩草? 黄震军回房后来来回回地踱步,满脑子想的都是李见坤那冷漠至极的态度跟夸赞别人的语气。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跟年轻时一样把李见坤抓起来狠狠折腾! 另一边的李见坤一个人回到院中,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星光千年如一日地闪烁着,从来没改变过,人心却时常变化莫测。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到那么个神经病! 不其然地想到郑驰乐、关靖泽向自己剖白时说的话,李见坤叹息一声。 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外甥跟郑驰乐能走得更远、走得更坚定,那样的话他也就不至于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值得珍惜、值得信任的感情。 郑驰乐的决心他是看得见的,只希望外甥那边能拿出更多的行动来回应。 毕竟感情这种事需要双方一起经营才能长久! 第一九二章 机遇 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一样,远在华国另一端的关靖泽几乎是在同时唱出了《鹰》。 关靖泽的嗓儿一直都出色得很,这一唱倒是被人给留意上了,搞到华夏之舟上共享。 这年头网上的音乐资源还不多,刚巧关靖泽在年末联欢晚会上唱的这首歌又处理得不错,一夜之间就红遍了大江南北。 一时之间关靖泽这人还没太出名,嗓子倒是名扬四海了,关老爷子知道后气得不轻,骂道:“谁搞的昏招,还没做出什么好政绩来了,就搞出这种浮夸的仗势来,少不得有人会明嘲暗讽说你净知道哗众取宠。” 关靖泽微微笑:“那是内部的联欢晚会,能拿到录音又会处理的,我估摸着就是现在在搞宣传的云谦,爷爷你可以问问他。” 听出关靖泽语气里的促狭,关老爷子有些气闷。 是他老在关靖泽面前夸白云谦,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谁叫关靖泽身边都是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没哪个可以拿出来做文章的! 关老爷子越想越憋闷,郑驰乐那边的事他可没少关注,也不知道那小子走的是什么好运气,居然连阿尔菲·爱德华都跟他扯上了关系,难道真的有人生来就比别人幸运? 瞅着自己孙子巴巴地凑上去,关老爷子就觉得恼火,他关家儿孙什么时候需要追着别人跑了? 可是自己骂了“昏招”两个字,也不好打自己脸。 关老爷子说:“云谦还年轻,行事欠考虑是肯定的,再磨一磨就好。” 关靖泽见自家老爷子满脸不高兴,心情出奇地好。 更令他愉快的是,在奉泰那边也流出一段音频,他一听就知道那是郑驰乐的声音。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明明是没相关的事,一想到自己那么做的时候对方也在那么做,心情就会变得滚烫又热烈。 关靖泽从关老爷子那边回房后就忙里偷闲地点开华夏之舟,果不其然,两段几乎是同时放出的音频很快就被人放在一起讨论,双方的支持者各执己见,都说自己这边的比较好听。 关靖泽的嗓音固然有优势,可奉泰那一版胜在唱出了《鹰》所隐含的感情。 时代与时代之间总是有相像的地方,魏长冶写《鹰》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即将起航的高考长航,意在鼓励芸芸学子拼尽全力争取翱翔天宇的机会,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而在如今,华国刚刚在国际上勉强地站稳脚跟,如何更好地摆正姿态、如何更好地打入国际舞台,都是他们这一代人要去做的事情。前面的人已经为他们开拓出一条路来,虽然并不宽敞,而且险隘重重,但至少可以走! 这同样是雏鹰展翅的时代! 关靖泽坐在椅子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郑驰乐的《鹰》,即使经过了录制、传发过程之后的声音并不如亲耳听见时那么明晰,郑驰乐唱出来的味道他依然品得清清楚楚。 郑驰乐想要传达的东西,完完整整地传达了过来。 关靖泽摆正桌上的合照,静静地看着笑容灿烂的郑驰乐跟自己。 郑驰乐从来都有自己目标,永远都不会停止往前走的脚步,想要跟他并肩,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一起往前迈步。 虽然很怀念当初腻在一起的日子、很怀念在青花和榆林那边天天翻山越岭秉烛夜谈的日子……可是他们不能停下来。 为了那些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做到的事,他们得一直往前走,也许得等到走到老得走不动才能慢慢停下脚步。 关靖泽伸手戳了戳照片上的郑驰乐的脸蛋:“有时候真希望你不是这样的人……偏偏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 即使市委的事忙完了,关靖泽也没闲下来多久,就被方海潮找了过去。 方海潮拿到个新项目,火车提速。 从方海潮进入仕途开始,他就跟道路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是在鹤华还是在怀庆,他对道路建设的贡献都是别人望尘莫及的。这次中央琢磨着给火车提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方海潮,看重的就是他这方面的经验。 方海潮跟沈其难一琢磨,决定把关靖泽加进来,一来关靖泽背后有关老爷子跟陈老在,有他加入也能抵住一些眼红的人;二来就是关靖泽本人也是有天分的,在经济方面的敏感性比谁都强,虽说资历浅了些,可好苗子么,可不就是要好好栽培? 沈其难排版之后方海潮就找上了关靖泽。 关靖泽对方海潮很敬重,听到方海潮要带自己搞火车提速项目,心里要说不高兴那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又想到了郑驰乐,他说道:“要是乐乐在这里,方叔肯定会把乐乐加进来吧?” 方海潮听出了关靖泽话里的犹豫,朗笑道:“你当我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吗?乐乐虽然是人精,可这种事他真不在行,他的优势在于天马行空的想法跟巧妙调配人员的能耐,遇上这种针对性强的项目还不愁死他?”他拍拍关靖泽肩膀,“我知道有些声音说得不是很好听,特别是你家老爷子过来以后,很多人都开始说你是靠家里走上来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能把它们都堵住吗?你的认真跟努力我们都看得到,你的能力也已经由事实来说话,我们选你过来即使是有别的考虑在,但最重要的决定因素绝对是因为我们觉得你能够做好这件事!” 关靖泽听到方海潮的开解,很快就从那短暂的怅然走了出来。方海潮连这边的风言风语都听在耳里,显然是一直关注着他! 这份关心让关靖泽很感动,他说道:“我一定不辜负方叔的信任。” 方海潮说:“这才是年轻人该说的话,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自信!”他突然哈哈一笑,转了话题,“你唱的那首《鹰》我可是听了的,乐乐那首我也听了,我说你们是不是说好的,居然都唱了这首歌,还都被人放到互联网上。” 关靖泽一笑:“这次真没说好!方叔你也会上华夏之舟?” 华夏之舟已经是国内目前最大的交流论坛,同时在线的人数甚至可以碾压国际上的其他网站。 方海潮说:“落后就要挨打,互联网这个新东西潜力很大,要是我不学一学,以后可就要被你们甩开十万八千里了。”他虎着脸质问,“难道你觉得我是没办法接受新鲜事物的老古板?” 关靖泽立刻否认:“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方叔你这么忙,应该没时间上去。” 见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方海潮失笑:“我就想不明白了,靖泽你这较真的脾气怎么就跟乐乐那么合得来?” 关靖泽只能说:“谁都跟乐乐合得来。” 方海潮说:“没错,那小子的人缘真是好得让人眼红啊,连柯汉兴跟阿尔菲·爱德华都对他青眼有加。童家那边捡到的好事就不说了,扬眉跟我说莲华那边跟爱德华集团搭上线了,准备进军老美那边的餐饮市场。你瞧瞧,我们怀庆也快出一家国际企业了!” 关靖泽说:“这只是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多。” 听关靖泽说得笃定,方海潮也被他感染了:“没错,我们华国渐渐跟国际接轨了!我们要走好眼下的路,然后看好以后的方向。” 关靖泽点点头。 方海潮的眼光一直是超前的,当初在鹤华那边修路时,他力排众议地加宽了道路,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为了政绩往大里搞。结果这几年汽车产业飞速发展,鹤华那边的经济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飞跃,方海潮修出来的路才堪堪够大! 跟着这么个有前瞻眼光的人跑完一个项目,可以学到的东西绝对不会少! 与此同时,一个特别的客人也悄然造访沧浪市。 为这位客人开门的是郑驰乐,他见到来人后一愣,连忙招呼:“贺书记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贺正秋笑着说:“听说有位老朋友在这里过年,我也以私人身份来见见他。”他介绍身边那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这是我爱人饶敏,你要是不嫌弃就叫她一声敏姐吧。” 郑驰乐打蛇随棍上:“敏姐!” 饶敏“哎”地应了一声,笑着说:“我听正秋说起过你,两桩连东瀛人都眼红的投资落在沧浪都是因为你对吧?正秋可是说了,你就是沧浪的福星。” 谁不喜欢被人夸,郑驰乐也喜欢,他的小尾巴翘了起来,口里不忘谦虚两句:“哪里哪里。” 闻声走出来的吴弃疾听到他扬起的话尾,伸手一敲他脑袋:“少在这儿得瑟!进去煮茶。” 郑驰乐一听贺正秋说是来找朋友就想到对方是来找吴弃疾的了,毕竟要说朋友,谁都没吴弃疾多!一听吴弃疾的语气,郑驰乐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也就解释了上回在省厅那边贺正秋为什么直接就帮他说话了。 见吴弃疾一眼瞥过来,郑驰乐一溜烟地跑进屋煮茶迎客。 吴弃疾张开手跟贺正秋抱了一下:“好久不见,正秋!” 贺正秋说:“吴老哥,好久不见!” 没想到吴弃疾抱完贺正秋,转身就给饶敏一个拥抱。 贺正秋防贼似的隔开他:“别打歪主意!” 饶敏在一边直笑。 吴弃疾也笑了起来:“你啊你,都跟敏敏结婚多久了,还那么着紧,要是给外人瞧见了非得说你是爱妻成狂不可。” 在老熟人面前贺正秋也不在意暴-露本性,他没好气地说:“谁叫敏敏喜欢医学,偏偏你又是医术拔尖的人,不防你防谁?” 吴弃疾说:“行,不逗你了,进来聊吧。” 第一九三章 风暴 贺正秋这次来居然也是为了火车提速项目相关的事情。 奉泰在全国十五个省基本是透明的存在,很多列车甚至只在云淀那边停,想到奉泰来还得再转车! 要是换个人来坐奉泰省委书记的位置,那要争取在这个项目里面分一杯羹肯定非常困难,可贺正秋来到奉泰就是为了带着奉泰摆脱这种困境,再难他都会想尽办法杀出一条血路。 事实证明贺正秋确实做到了,本来被排除在外的奉泰也加入了试点范围。 一个地方要发展,交通的改善是必不可少的。郑驰乐听到贺正秋透露的消息后也很振奋,可以在这样的项目上领先别人一步不仅仅意味着奉泰拿到了一个发展的机会,更意味着奉泰往前走了一大步! 至少奉泰这边的声音上面的人可以听见了。 贺正秋见郑驰乐真正在为奉泰的新机遇而高兴,开门见山地说道:“小郑,在争取这个项目的时候我跟怀庆那边的方海潮方书记碰了头,他把你推荐给我,怎么样?你有没有意向跟进这个项目?不过我得先明说,你的资历太浅,来了也是负责跑腿的。” 郑驰乐没被贺正秋的直白伤到,他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贺书记需要我跑腿的话尽管说。” 贺正秋说:“叫什么贺书记,平时叫我一声贺哥就好。” 郑驰乐也没跟他客气,笑着喊:“贺哥。” 吴弃疾说:“这小子皮厚肉食,你别怕累着他,给他越多事干越好。” 贺正秋笑瞅着郑驰乐:“你师兄都这么说了,小郑你可别怪我。”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听凭差遣。” 即使是老友重逢,贺正秋跟吴弃疾、郑驰乐、赵开平谈的依然是正事。饶敏出声的次数不多,只是安静地给他们添茶。没过多久,又陆续有人登门,这回找的不是吴弃疾,而是郑驰乐。 贾立、孙德伟、连微是一起出门的,走到郑驰乐家门口才看到袁会光、林良生居然也相携而来,两批人碰到一块,索性就一块敲门。 郑驰乐打开门看到这么多人,乐了:“你们怎么都凑到一块来了?” 贾立说:“左右没事,就想着来你这聊聊天。”孙德伟、连微点点头。 袁会光说:“我跟良生在附近办事,办完就想着来你这坐坐。” 郑驰乐说:“进来吧,今天贺书记也来了,机会难得,我们可得好好把握。” 郑驰乐总能结交到不一般的人物,贾立早就见怪不怪了,连带孙德伟和连微都没有太惊奇。 袁会光跟林良生却不一样,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疑。 要不是郑驰乐的履历写得明明白白,也确实被人扔到隽水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林良生还真怀疑郑驰乐有着极其不一般的出身,这人脉就算说他是梁定国或者叶仲荣的亲儿子都不为过!这跟关振远的儿子也差不离了吧? 郑驰乐眼力一向好极了,哪里看不出林良生两人的震惊。 这正好就是郑驰乐要的,虽说贺正秋要拉他进项目,不过那终究只是一个项目而已,他的根基还是得由自己来打。 袁会光跟林良生都是有能力的人,郑驰乐早就盯上了。正巧贺正秋来了,是个“借势”的好机会。 他就是要给袁会光和林良生看到他的能耐,即使这只是扯了张虎皮也好,他得把先把摊子打开。 郑驰乐领他们进屋,吴弃疾跟贺正秋已经停下了话题,齐齐看向他们。 郑驰乐将贾立等人一一介绍给贺正秋。 贺正秋和气地叫他们坐下:“今晚我不是书记,都别拘着,大家都来聊聊。” 贾立什么人没见过,自然不会露怯,大大方方地落座。孙德伟见他老神在在,也跟着他坐下,不过看上去始终有点拘谨。而林良生、袁会光、连微表现得跟贾立一样自如,并没有丝毫紧张。 贺正秋仔细瞧了袁会光跟林良生一会儿,讶异地说:“林良生,袁会光,你们难道就是景照当时挂念的那几个朋友?还有一个昌言,就是你们的市委书记侯昌言吧?” 听到贺正秋喊“景照”,袁会光和林良生一怔,恍然想起当初好友徐景照似乎曾经提到过外出求学时跟贺正秋往来过。 好友徐景照都去世那么多年了,贺正秋居然还能记起来,甚至还记得好友提到过的人,袁会光跟林良生都有些触动。 林良生说道:“没错,那时候我们四个人感情很好。可惜景照去得早……” 徐景照是出车祸去世的,当时徐景照的妻子跟他赌气要回娘家,徐景照开车去哄人回来,结果中途就出了事。徐家本来就不满意徐景照的妻子,徐景照出事之后更是恨极了她,连她跟徐景照生下的女儿都不要了。 后来徐景照的妻子决定远嫁到外地,将她跟徐景照唯一的孩子扔在林良生家。林良生踟蹰了几天,最终还是收养了徐景照的女儿。 回想起当初那个样样拔尖的好友,林良生心里就有说不尽的惋惜。要不是栽在那样的女人头上,这个好友如今的成就说不定能跟贺正秋媲美吧? 毕竟连贺正秋提起他时都是怀念而叹惋的口吻。 袁会光见林良生面色沉沉,说道:“别提这个了。”他转向贺正秋,“贺书记这次来沧浪是有什么指示?” 贺正秋说:“哪有什么指示,我就是来拜访一下老朋友。当初我爱人怀疑自己得了癌症,天天疑神疑鬼的,只差没以泪洗脸,多亏了吴老哥帮忙看了看,才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他妻子饶敏听他露自己的底,暗暗在他腰间软肉那儿可着劲捏了一把。 贺正秋眉头都没皱一下,微微地笑着,透露了好消息:“不过确实有件好事,前段时间不是说了要搞火车提速项目的试点施行吗?我们奉泰拿到了这个项目,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忙活了。” 林良生是组织部的部长,敏锐性跟洞察力都非常高,听到贺正秋的话后精神一震。他使劲一拍大腿,少有地喜形于外了:“真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 袁会光也很振奋。 从贺正秋到奉泰开始,多少眼睛就盯着他不放?都等着他做出点实际的成绩来! 没想到还真的给等到了。 贾立看向郑驰乐,郑驰乐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贾立很为郑驰乐高兴。 贾立对怀庆那边的消息一直了若指掌,怀庆吃下了这个项目的大头他也早就听说了,在知道方海潮邀了关靖泽加入项目组的时候他还扼腕不已。要是郑驰乐没走,就算挤不掉关靖泽那个位置,至少也能跟关靖泽一起进项目组吧? 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奉泰这边也有了好消息。 虽说贺正秋对郑驰乐肯定没有沈家和方海潮那么亲近,但至少有同样的机会。 贾立积极地帮郑驰乐刨根问底,意图从郑驰乐嘴里挖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贺正秋头疼了。 贾立他是听说过的,贾家的长孙,贾贵成的侄子。贾立要是真想争取一把,跑到更好的地方、更高的职位是非常轻松的,偏偏这家伙谁的面子都不买,偏就跟定了郑驰乐。 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魅力! 转念一想,有吴弃疾这么个朋友遍天下的先例在前,郑驰乐有几个紧紧追随他的人也不为过。 贺正秋也不气恼,贾立问的东西能说的都回答了。 这一聊之下,渐渐就到了夜深。省会路远,吴弃疾就安排贺正秋夫妻俩在这边歇一晚。 第二天一早侯昌言闻讯而来,高高兴兴地表示要找齐人欢迎贺正秋莅临指导。 贺正秋最不喜欢摆排场,拒绝了侯昌言的安排。 侯昌言马上就退而求其次地邀请贺正秋去市委走一圈,贺正秋没办法,只能跟着他去了沧浪市委。 郑驰乐看着侯昌言喜滋滋地把贺正秋接走就乐了,侯昌言打的主意跟他一样,都是想扯扯贺正秋这张虎皮来借借威风! 想来贺正秋一到,宣传部那几台相机就已经齐刷刷地等在那了。 郑驰乐想象了一下贺正秋的脸色,心情特别愉快,转头回去干活儿。 没等他迈出两步,吴弃疾跟赵开平就神色凝重地走了出来:“乐乐,我跟你师兄要马上赶去首都,师父就交给你了。” 郑驰乐一愣,忙问道:“什么事?” 吴弃疾语焉不详地说:“首都那边出了大问题。” 这时候季春来走了出来:“我也一起去!” 赵开平说:“师父,你还是……” 季春来说:“谁都别劝,你们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吗?” 郑驰乐插口:“我这边的事也忙完了,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一起回去。” 吴弃疾眉头紧皱,斥道:“你凑什么热闹!” 郑驰乐正要再问,屋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郑驰乐跑过去接起电话,就听到佳佳在那边说:“小舅舅,首都这边出事了!出了种奇怪的病,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我好害怕!” 郑驰乐总算明白吴弃疾为什么急着赶去首都了。 奇怪的病?郑驰乐搜索着脑海里的信息,却没有半点关于这个时期的线索,照理说这段时间如果有大规模的疫情爆发,他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 难道他们改变的东西太多,连病疫都开始变化了? 郑驰乐皱了皱眉,宽慰佳佳:“芽芽别怕,小舅舅马上就去首都。有小舅舅在,什么病都不怕!” 佳佳已经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年纪了,闻言有些不太相信,犹豫地问:“真的吗?” 郑驰乐说:“那当然,你小舅舅我可是最棒的医生。” 佳佳欢呼雀跃:“好!小舅舅你快回来!” 郑驰乐又哄了佳佳几句,挂断电话后就走出去对吴弃疾说:“师兄,我已经跟芽芽说好了,肯定是要去的。” 吴弃疾见他跟季春来一个老一个小,表情却都是那么地倔拗,没辙了,只能点头答应。 首都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站在风暴中央的是首都市委书记严民裕,前几年首都车站那场踩踏事故之后市委书记钱运鸿、财政局局长许宝胜下了台,严民裕顶上市委书记的位置。 这本来是好事,可钱运鸿跟许宝胜的后台并不简单,即使是梁定国也忍了他们很多年。严民裕的父亲虽然是个蜚声国际的老画家,可毕竟也只是搞艺术的,可以说严民裕能坐上首都市委书记那个位置就是走到头了,很难再往上走。 偏偏有人就是连这个位置都不想他坐下去。 自从严民裕接受首都市委班子,工作的展开竟然比他当初当市长时还难搞,严民裕硬撑了三年,最终还是被人下了套,困进了局里。面对越来越棘手的问题,以及渐渐出现的群众的声讨声,严民裕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在逼他辞掉市委书记的位置。 严民裕跟家中老父一合计,做了个决定:外调到别的地方。 严民裕找上了叶仲荣。 叶仲荣说:“民裕你别冲动,先撑一撑,这事不能怪你,谁会想到会出这种时节传染病?消息也不是你压下的,定国那边已经去彻查了,你别遂了那些人的意,还白白地放过真正犯了事的人!” 严民裕说:“仲荣,你不用安慰我。我一直知道是谁在捣鬼,不就是钱家和许家?我断了钱运鸿跟许宝胜的前程,他们跟我过不去是很正常的,我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因为我怕他们,而是因为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累及更多的人。比如说这一回爆发的疫情本来不至于这么严重,偏偏有人为了针对我,刻意隐瞒病情、放任感染者离开首都!我不走,事态只会越来越严重。” 叶仲荣气愤得很,饶是他脾气那么好也忍不住骂道:“搞出这种事来他们是自取灭亡!民裕你放心,他们没几天好蹦跶的了,你还是……” 严民裕说:“我还是外调一段时间比较好,这件事虽然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但我没法整合本应听从我指挥的市委班子是确确实实的事。我想再去外面锻炼锻炼,前面升得太快,我这步子走得有点虚。” 叶仲荣见严民裕已经打定主意要走,叹着气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严民裕说:“奉泰。” 第一九四章 跟进 首都的热闹是别处都比不上的,到了年节更是人满为患,连喘气的空间都没给人流一点。 车流像是蜗牛一样蜿蜒几十米,郑驰乐一行人心焦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为了尽快赶到首都他们没坐火车,而是跟童欢庆家里要了几辆车往回赶,连同本来不打算回北方的连华、连微、贾立、韩静都一起回来了。 韩静是最焦急的,眼看快要到韩家了,她忍不住问:“乐哥,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郑驰乐原本正在思索着这次的变故,听到韩静的声音后才恍然回神,转头对她说:“静静,你母亲在家里等着你回去。” 韩静说:“我今年本来就不打算回家的……” 郑驰乐说:“可是现在你已经回来了,无论如何,让你母亲的期待落空都是不应该的。” 韩静安静地在自己家门口下了车。 连微说:“乐哥,贾哥,在第一医院附近就有莲华的旅馆,到时候你们就去那边休息吧。我先去那边准备一下,如果有其他人没地方落脚的话你们直接把人带过来就好。” 郑驰乐看向连华。 连华对连微的一切决定都是支持的,而且连微没跟韩静一样要跟郑驰乐一起赶过去,她心里实在庆幸不已。不要说她自私,她就这么个妹妹,实在不想这个妹妹出什么意外。第一医院那边是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还是别贸然跑去蹚浑水比较好! 至于给郑驰乐腾出住的地方根本就是小事一桩,连华答应得很爽快:“那等下我跟微微先下车。” 开车的是赵开平,他在第一医院附近将连华姐妹俩放下。 看着连华和连微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赵开平说:“连微真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女孩,乐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郑驰乐说:“大师兄你就别埋汰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至于连微,她对我真不是那种喜欢。” 赵开平不说话了。 自己虽然选了那样的路,可轮到这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师弟身上他又很矛盾,因为自家人看自家人怎么看都是好的,对于想要拐跑自家师弟的关靖泽那当然是怎么都不太满意的。 可惜郑驰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赵开平只能沉默。 这时车上的广播开始播报最新消息:“现在车站已经进行全面的安检,如有异常情况将进行隔离观察……卫生部发布最新感染人数,确诊人数已达到两百三十一人,怀疑感染人数还在持续上升……市委书记严民裕即将停职接受调查……” 郑驰乐皱起眉头。 佳佳跟着严老爷子学画,他跟严民裕倒也逐渐熟稔起来,虽然本来就知道这场风暴会波及严民裕,但眼下的局面明显不仅仅是波及那么简单——是想把严民裕往绝路上推! 郑驰乐说:“这局面真的不太妙。” 赵开平不走仕途,话说得比较直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严民裕根底本来就不深,把他提上市长那个位置就是因为他能办事又不争,而市委书记那个位子就不打算给他的。就算他跟叶仲荣交好也无济于事,叶家跟韩家的处事原则一向都是明哲保身,不会为他出面的。听你二师兄说关振远倒是想站出来,不过他被事情绊住了,现在还在华东那边慰问基层人员。” 想到严家父子俩,郑驰乐说:“再看看吧,就算不当这个市委书记,严叔也不会就这样心灰意冷。” 赵开平点点头。 第一医院到了。 吴弃疾等人比他们还快一步,等郑驰乐和赵开平抵达时他们都已经进去了。 郑驰乐跟赵开平出示证件后就有工作人员将他们入内。 整个第一医院都陷入了一种沉穆而凝重的气氛之中,其他病人已经转移到其他医院,很多区域只有寥寥无几的医护人员还坚守在那儿。 郑驰乐跟赵开平经过安检后很快就抵达第一医院的大型议事厅,很多郑驰乐熟悉的面孔都已经到场,这正好是面向来援医护人员的第一次会议。 在台上做病征分析的人是第一医院的老院长,他的脸色像是三冬未化冰的石头地面,又冷又硬。 这种传染病在国内从来没出现过,首先它是一种具有传染性的疾病,患者感染后的前期症状跟发烧差不多,少数还伴随着咳嗽症状。随着这些症状加深,患者会进入昏睡状态,可患者昏睡又不等同于病情停止恶化,正相反,在此期间病人的神经系统似乎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就好像有人在每根神经的连接部位放了个定时炸弹一样,患者一失去意识炸弹就“砰”地炸开。 一旦到了那种状态就无法挽救了。 这种骇人听闻的病征并没有往外传,要是让民众听到这种可怕的事情,恐慌恐怕还会进一步扩大! 郑驰乐迅速找地方坐下,身边居然正好就是焦海的父亲焦余亮。眼前的事情太紧迫,他们没有时间叙旧,都凝神听着老院长的总结。 他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因为到现在位置,病因还没查明! 焦余亮等老院长总结完就跟郑驰乐说:“已经有五个病人没能救回来,重症病房也已经塞满。” 郑驰乐说:“有家属愿意让病人做尸体解剖吗?” 焦余亮说:“院方正在说服病人家属,不过第一个病人的家属反应很大,还把去劝说的医生打伤了。” 郑驰乐沉默。 国人向来认为死者为大,大都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全首全尾地安葬,而不是被人剖开来里里外外地研究,甚至切下点什么去进一步观察。 赵开来说:“你二师兄好像不在这里,说不定他接下了劝说的工作,我去看看。” 郑驰乐点点头。 焦余亮说:“你两个师兄出面了,说不定事情很快就成了,我想去要这个病理解剖的任务,小郑你要不要跟我搭把手?” 郑驰乐说:“好。” 遗体解剖不是什么吃香的工作,不过对于医生来说也不算什么忌讳的事情,到调配处那边报名的人不算少。当然,面无表情坐在原位缩着手脚的人也不在少数,毕竟这件事要直接接触病人遗体,感染风险非常大。 焦余亮跟郑驰乐的名字一填上去,吴弃疾就行色匆匆地赶回议事厅,跟老院长汇报劝说的情况:“有两位死者的家属愿意进行病理解剖。” 老院长对吴弃疾点点头:“小吴,这边有你的事情要忙,解剖的事情交给别人。希望能尽快找到结果吧!” 吴弃疾点点头。 见到郑驰乐跟焦余亮刚好填完调配意向就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他向老院长介绍:“这是我师弟郑驰乐,还有焦余亮焦教授,他们在解剖方面都挺在行的,让他俩参与进来应该没问题。” 老院长对郑驰乐和焦余亮都有印象,说道:“这次尸解由何老主持,你们给他搭把手。” 郑驰乐沿着老院长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何遇安何老头儿面色凝重地站在那儿。何老头儿见了郑驰乐,颔首说道:“赶过来了?” 郑驰乐点点头:“何爷爷,你主刀?” 何老头儿说:“嗯,走吧。”他叫上焦余亮跟郑驰乐,又挑了几个人一起前往解剖间。 解剖一室跟太平间都在同层,设置在医院的地下室。 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迅速到位,一行人走下地下室,在更衣室换上防护衣、做好相应的防护措施,再碰面时就彼此只能透过防护镜对视了。 何老头儿没说多余的话,只是让郑驰乐走近点当自己的副手。 解剖一室的灯光明亮如昼,躺在解剖台上的遗体就像是熟睡了一样。 郑驰乐心里不免有些叹息,眼前这具毫无生命气息的遗体,几天前恐怕还是个健健康康的人吧? 希望通过病理解剖可以找到病因。 郑驰乐全神贯注地紧跟何老头儿的步伐。 何老头儿解说:“这病最有可能是周身型病毒感染,取样要全面,血液、脏器、渗出物统统不能漏。大家都专注点,不要出半点纰漏。所有的样本第一医院留一份,国家疾控中心留一份,全球疾控中心也送一份过去,这种要紧关头,谁都不要轻忽。” 其他人都点点头,快速就位。 尸体解剖不是什么难事,何老头儿又是这方面的老手,整个解剖过程很快就结束了。 只不过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慎重的:对样本进行病理分析。 何老头儿说:“乐乐,你负责带两个人把一份样本送去疾控中心,留在那边跟进。” 郑驰乐点头,让焦余亮顶上自己的位置,跟着第一医院的两个医护人员带着样本赶往疾控中心。 疾控中心的气氛也是沉重无比,来华交流的一位知名国际专家霍齐亚·阿道夫知晓了华国的情况,主动前来应援。 郑驰乐坐着医院的车将样本送到疾控中心时,霍齐亚·阿道夫正好在场,闻讯一起赶了过来。 郑驰乐将样本交给疾控中心的负责人之后就换下防护服喘口气。 霍齐亚走过来问道:“你好,我是霍齐亚·阿道夫,可以跟你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吗?” 郑驰乐当然听说过霍齐亚的名字,这人在传染病方面的研究比很多人都要超前,他要是能参与进来说不定能够更快取得突破。不过这是在国家疾控中心,由不得郑驰乐主观判断该不该全盘托出,他以目光向疾控中心的负责人请示。 负责人说:“你知道什么情况统统告诉阿道夫先生。” 郑驰乐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霍齐亚皱起眉头,这样的病征闻所未闻,符合条件的病毒还真的很难找出来。他跟负责人商量:“我可以参与样本分析过程吗?” 负责人跟上面请示过后回答:“没问题,阿道夫先生请跟我来。” 郑驰乐说:“何老叫我在这边跟进。” 负责人点点头,安排郑驰乐跟霍齐亚一起做防护准备。 霍齐亚对郑驰乐的年轻感到惊讶:“你很早就开始学医了吗?” 郑驰乐说:“只能说不算迟。” 霍齐亚说:“你们华国人说话就是爱自谦。” 这不是闲聊的时间,他们聊到这里也就结束了闲话,进入病理分析室。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对于关靖泽而言这同样是个不眠之夜。 他往奉泰那边打了很多个电话,那边始终无人接听。等辗转找上自己跟郑驰乐共同的朋友时,才知道郑驰乐已经不在奉泰了。 等佳佳在饭桌上说“小舅舅答应要来首都”,关靖泽猛地站了起来。 关老爷子说:“怎么了?” 关靖泽说:“我要去打听点事。” 关老爷子说:“打听什么,先吃饭!” 关靖泽说:“你们先吃。”吃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佳佳看向关老爷子:“爷爷,靖泽哥怎么了?” 关老爷子猜到关靖泽想的是什么,摇摇头说:“没什么,芽芽吃饭吧。” 劝完了佳佳,关老爷子心里不知怎地也有些发紧。 他草草吃完饭,回到房间往外打了几个电话。 等那边一查名单汇报过来,关老爷子木然地挂断电话。 除了跟他孙子搅和在一块之外,那个孩子的能力跟品性都是没得说的。 他是想把他们两个分开没错,但绝对不希望是因为什么生死意外。 事到如今,只希望这次不要有事! 第一九五章 认同 令关老爷子失望的是,关振远还是从华东省赶了回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拦下严民裕辞去市委书记职务的申请。 严民裕因为佳佳的关系跟郑彤往来的次数不少,在公事上给了郑彤很多提点。但对于先被家族放弃、又成为了关家唯一支柱的关振远,严民裕接触得并不多。 关振远也知道自己贸然出面有点唐突,但他不想严民裕就这么认命——在关振远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认命两个字。 关振远跟严民裕相对而坐,说道:“民裕,虽然交浅言深有点不好,但我还是觉得你现在其实有点灰心丧意吧?” 严民裕没想到关振远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还开门见山地提起眼下很多人谈论、很多人却又避而不谈的事情。 想了想,严民裕说:“不会。”他说完后声音又变得更坚定一点,“我知道他们都有难处,这个节骨眼上最重要的是防止更大的恐慌发生,责任必须要有人站起来承担。至于真正的罪魁祸首,等事情平息后慢慢顺藤摸瓜自然也能找出来。” 严民裕指的是叶仲荣和梁定国。 叶仲荣是他的好友,梁定国更是上次首都“清扫”事件的出头人,照理说这次他们怎么都该站出来帮严民裕扛一扛,可他们都选择沉默以对。 关振远见严民裕脸上并无勉强,心里不免有些叹息。 他习惯了在永交的自在,回到首都面对种种诡谲算计总不太舒坦。 关振远摇摇头,说道:“难道你这时候站出来扛责任就能迅速平息恐慌?” 严民裕说:“至少有个交待。” 关振远正色说:“这一次有了交待,下一次呢?下一次又出现同样的事情,换谁来顶缸?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这时候我们该做的应该是揪出真正的责任人,严惩不贷,杜绝同类事件再次发生!” 严民裕看向关振远,难以想象这样的话是从关振远口里说出来的。毕竟关老爷子向来以谋算着称,可以说是相当精于算计的一个人,关振远说出来的话却近乎天真——没错,天真,对于走到关振远现在这个位置的人来说,理应不会再有这种理想化的想法才对。 妥协,是他们必须学会的一门学问。 讽刺的是,“不再妥协”却是他们往前走的美好愿景与根本动力。 严民裕说:“这很难。” 关振远说:“有些事情再难也要做,你带着骂名离开首都,就这么放任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在外,对得起在这场疫情里面丢了命的人吗?对得起现在坚守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吗?大过年的,谁活该遭这种罪?” 严民裕被关振远掷地有声的指斥逼得哑口无言。 有关振远介入,原本打算默认媒体报道自己离职消息的严民裕决定接受一次正式采访。 关振远可没叶仲荣那么多顾忌,过后可以顺藤摸瓜,难道眼下就不能?眼下线索更多,更好逮人! 他快速行动起来。 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点,梁定国猛地一拍桌子,对儿子梁信仁说:“早就得罪光了,还瞻前顾后做什么!今天他们挑民裕这个软柿子捏,再放纵下去迟早也会跟我们杠上,还不如直接解决干净。” 梁信仁还没说话,门就被敲响了。 梁信仁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叶仲荣! 叶仲荣这两年蓄上了胡须,早前的样子早被人忘得差不多了,幸好梁信仁跟他见面的次数不算少才没被他现在的模样吓着。 叶仲荣见梁信仁也在,说道:“信仁也在,你们父子俩肯定也在聊这次疫情吧?” 梁信仁点点头,然后问道:“叶叔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叶仲荣苦笑:“我昨晚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整晚之后终于想明白了,就这么放任他们下去下回指不定会在其他大方面出问题,到时候谁来补篓子?不能因为没波及到自己就忍着不出面,防微杜渐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梁定国正要说话,桌面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等他拿起电话听完那边的汇报之后,脸色变得有点古怪。他挂断后对叶仲荣说:“看来我们这回是放马后炮了,振远已经出面,民裕也被他说动了。” 叶仲荣一怔,想到比自己要年轻一两岁却远比自己要有魄力的关振远,心里不免百味杂陈。 他说道:“我不如他。” 梁定国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他只是比我们快下定决心而已,你不也准备过来跟我商量了吗?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走,别让他们两个人自己扛着!” 叶仲荣说:“好!” 梁信仁目送梁定国跟叶仲荣相携离去,琢磨了一下,也出门去关家拜访。 关靖泽的神色跟往常没什么两样,邀梁信仁坐下聊天。 梁信仁问道:“乐乐今年不来首都这边过年吗?” 关靖泽脸色一滞,苦笑说:“本来是不来的,不过现在……”他叹息了一声,“现在他在疾控中心那边跟进疫情。” 梁信仁一愣,见关靖泽表情郁郁不欢,说道:“乐乐就是那样的人,别人避都避不及的事情,他总是走在最前面。上次去奉泰是这样,这回赶去最危险的第一线他也一样。” 听到梁信仁的话后关靖泽心里更加有苦难言,他怎么有脸说出郑驰乐根本不是自己要去奉泰的?不能怪郑驰乐不跟他说来首都的事,就算郑驰乐抽空告诉他了,他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是他追的郑驰乐、是他说要天长地久永不分开,作出努力、做出退让的却总是郑驰乐。 关靖泽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郑驰乐比谁都能忍耐,比谁都能扛事,可那又不代表郑驰乐有金刚不坏的心!正相反,是因为受过最深的伤、失去过最珍贵的期盼,郑驰乐才会那么容易被打动。 哪怕他只给了镜花水月的承诺,哪怕他知道索取而不知道该怎么去付出,郑驰乐依然愿意等他成长、等他成熟——可这份等待的耐心并不是无限的,而他已经挥霍得够多了。 也许他该庆幸郑驰乐身边并没有出现更能打动郑驰乐的人! 关靖泽敛起满心思绪,问道:“梁哥怎么来了?” 梁信仁将梁定国跟叶仲荣的谈话告诉关靖泽,并赞叹:“我一直觉得关世叔是最了不起的。” 听到梁信仁夸关振远,关靖泽就想到了跟自己父亲相关的种种。他有那么个有担当、有魄力的父亲,怎么就没学到万分之一? 有对比才知不足,关靖泽心里想着事儿,心里也沉甸甸的。 梁信仁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他还在为郑驰乐担心,不由宽慰道:“放心吧,疾控中心的防护措施做得很好。虽然医护人员很危险,但乐乐是什么人?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关靖泽说:“我知道他不会有事,只希望这事能够快一点过去才好。” 梁信仁说:“是啊,大过年的,怎么突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关靖泽面沉如水。 他跟郑驰乐对这次的疫情比梁信仁更佳佳意外,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这根本没出现过!他们“回来”已经十年有余,很多走向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虽说他们早就做好了应对突发变故的准备,但这一天真正到来了,关靖泽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这不是他能够发力的领域,他能做的只有在隔离区外做好接郑驰乐回来的准备! 长谈过后关靖泽送走了梁信仁,他走上楼敲开了关老爷子的书房门。 佳佳正准备给关老爷子画画像,咋咋呼呼着让关老爷子摆好姿势。 关靖泽看着佳佳无忧无虑的小脸,心里有些憋闷。佳佳将他们的事告诉关老爷子、佳佳哭着让郑驰乐回首都,都是无心的,可偏偏就是这个无心让他和郑驰乐的感情、让郑驰乐的生命陷入了危机之中 佳佳是郑驰乐的心头肉,他没法责难,他能怪的只有自己! 关靖泽说:“爷爷,我有话想对你说。” 佳佳眨巴着眼看看关靖泽,又看看关老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说:“爷爷我晚一点再给你画画!”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还乖巧地给他们带上门。 关老爷子看着关靖泽,语气平缓:“靖泽,你有什么话要说?” 关靖泽说:“乐乐已经来首都了。” 关老爷子老早就打听到了,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关靖泽继续往下说。 关靖泽说:“等隔离结束后我就去接乐乐回来这边。” 关老爷子说:“以他是你舅舅的名义?” 关靖泽说:“对外是这样。”他挺直腰杆,“但是在家里面,我希望爷爷能当他是我一生的——也是唯一的伴侣,因为无论爷爷你同意与否,我这一生除了他,永远不会再有别人。” 关老爷子腮帮子直抖,最后恼火地说:“你当我愿意当棒打鸳鸯的恶人?你当我就瞎眼了看不出郑驰乐的好?可他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们觉得你们能走多远?你们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们之间的猫腻?” 关靖泽也恼了:“就算看出来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关老爷子说:“你跟你爸一样,是准备一直天真到底吗?能怎么样?人言可畏听说过没有?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你们给淹了!” 关靖泽冷静地说:“这些我们都想过了。即使走到那一步,我也不会后悔——真要因为这个而放手,我才会后悔终生!就算不能再出现在人前,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平稳踏实地往上走,我们也有别的路子可以走。我们根本就没别的想法,只是想做点有用的实事而已,不为名也不为利,在台前跟在幕后都没什么差别。” 关老爷子看着一改往日沉默态度的关靖泽,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疲惫。这个孙子从小就是有主见的,一旦拿定了主意的话谁都没法去动摇他的决心。 这两年关老爷子敢对郑驰乐下手,不过是因为关靖泽表现出来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坚决! 他以为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毕竟一直以来摆出坚定姿态的都是郑驰乐,而关靖泽相对来说并没有展现出郑驰乐那种势在必得的态度。 关老爷子沉默地打量了关靖泽许久,开口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敢强硬地将郑驰乐调到奉泰吗?” 关靖泽一愣。 这是关老爷子第一次主动提起他在郑驰乐调动的事上面做过手脚。 关靖泽不明白关老爷子为什么突然旧事重提,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关老爷子说:“因为你从来都没向我表过态。” 关靖泽怔住了。 关老爷子说:“你没有给我看过半点非他不可的决心,我不知道你是一时冲动、是鬼迷心窍——或者是被他引入歧途,所以我觉得还是可以把你拉回正道上来。而事实也证明了我的想法,要不是他出面跟我谈判,你大概会一直保持沉默,甚至还会按照我的安排把自己送进婚姻里面。” 关靖泽沉默下来。 关老爷子说:“这样的情况我见过太多了,像你这样摇摆不定的人也不在少数,就连从小就特立独行的叶仲荣,最后不也这样走进婚姻殿堂?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牢固。靖泽,你再好好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已经有了一往无前的信心。” 关老爷子停顿片刻,又想到了正在疫情第一线跟一干专家寻找病因和治疗方法的郑驰乐。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只觉得那孩子身上透着股机灵劲,别人家的娃儿都比不上。等慢慢了解那孩子的能耐,索性就刻意将他安排在孙子身边,用意非常简单,让他帮扶着自己孙子往上走。 乍然知道他跟自己孙子的关系,关老爷子自然是又惊又怒,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必须将他们分开! 于是他用了个馊主意,联合韩静母亲给关靖泽订一门婚事。没想到郑驰乐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那场危机,还大大方方地接纳了前去投奔他的韩静。 郑驰乐展现出来的能力和决心让关老爷子不得不正视起这个年轻人来。 关注越多,关老爷子就越无法忽略郑驰乐的优秀。无论是前期化干戈为玉帛的处事手段,还是吸引各方投资的人脉和手腕,都是其他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这样的年轻人,放到哪儿都无法掩盖他的光芒,反倒衬出了打压他、冷待他的人有多有眼无珠! 可是在已经打上那种基础的时候,郑驰乐骨子里却还是个医生,在听说首都的疫情后第一时间就赶到最危险的第一线!听说郑驰乐直接就作为何老的副手参与了患者尸体解剖,然后去了疾控中心进行样本的病理分析!这些工作都是最为危险的,可郑驰乐恐怕根本没想过其中的危险? 从关靖泽的表现就知道了,在那种时刻郑驰乐恐怕连关靖泽都给忘了。 再联想到郑驰乐的出身,关老爷子实在难以想象郑驰乐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难道他能够将命运加诸于他身上的极大的恶意彻彻底底地抛开并遗忘得干干净净? 不,不是那样的,郑驰乐肯定没有忘记那一切,因为郑驰乐性格里面还留着磨不平的棱角。 他只是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意志和魄力。 关老爷子叹了口气,抬起头对关靖泽说:“我找人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可以换班,等他轮换下来后你就把他接回家。” 关老爷子这么快就松口,关靖泽有些吃惊。 瞧见关靖泽那表情,关老爷子就觉得憋屈无比。 郑驰乐那体质也太招人了,他刚问出口那边就告诉他已经有好几拨人打听过同样的问题! 那边还开玩笑说连华、韩静、沈扬眉这些女孩子语气听着都挺焦急的,是不是跟郑驰乐关系不一般——听听,听听,这像话吗! 关老爷子瞅着关靖泽,喜欢男的也就算了,还喜欢上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要是他承认了他俩的关系,关靖泽却被人撬了墙角,他这张老脸还往哪搁? 想到这里,关老爷子绷着脸下达指示:“动作麻利点,我可是听说了,莲华那位女老总的妹妹一直在附近的莲华分店等着,贾家那个贾立也在那边,而且叶家的叶沐英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早早就在打听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隔离区,你要是慢了可就接不到人了!” 关靖泽一愣,等听明白关老爷子的话后笑意忍不住溢出眼底:“一定不辱使命!我这就去莲华那边看看情况,那边近,方便接人!” 关老爷子见他迫不及待地转身要出门,恼火地骂咧起来:“没点出息!” 关靖泽知道关老爷子这是口硬心软,高高兴兴地开门往外走。 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郑彤在外面捂着佳佳的嘴巴。 郑彤第一时间就转过身背向关靖泽,关靖泽却还是扫见了郑彤眼角的泪光。 关靖泽微微一顿,对郑彤说:“我去把乐乐接回来。” 郑彤“嗯”地一声,说:“去吧。”最后的声调有些发颤。 关靖泽大步下楼,郑彤带着佳佳回了房间,搂着已经快长大的佳佳哭了起来。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争取的,只是决心不够而已。 当初叶仲荣不是不能为他们的未来争取的,只是她对叶仲荣来说没那么重要。 当初她不是不能为自己跟郑驰乐的未来争取的,只是她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去面对自己错误、弥补自己错误,甚至还不停地逃避着它。 她的儿子比她勇敢、比她出色、比她更有坚持,他看出了她的懦弱、看出了她的逃避,所以他平静而冷静地亲口否认了他们的关系;他知道自己选的路很难走,所以即使面对种种磨难依然守着做出的承诺岿然不动。 他靠自己的努力越来越多人的认同——就连在很多人眼里顽固不化、不通人情的关老爷子,也同意了让他跟关靖泽在一起。 这远远要比让叶家接受一个出身平常的女孩、比让关振远接受生过一个孩子的她要难得多! 但郑驰乐做到了。 郑彤慢慢收了泪。 她是最没有资格哭的人。 佳佳被郑彤吓到了,见郑彤不再流眼泪才小心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郑彤看着已经很懂事的佳佳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芽芽,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佳佳抬手帮她擦干泪痕:“妈妈不哭!是什么事啊?其实、其实……妈妈,我也想去接小舅舅……” 郑彤说:“这件事,你爷爷、你爸爸、你靖泽哥都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不过你不能跟上回一样再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吗?” 佳佳重重地点点头。 郑彤将佳佳搂进怀里,伸手扫了扫她的小脑袋:“你小舅舅他是你哥哥,你的亲哥哥。” 第一九六章 评估 对于在外围等待的人来说时间是漫长的,对于奋战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而言却恨不得能把一秒当两秒来用,说是争分夺秒也不为过。 何老完成两轮尸解后主刀医师就换了,他转而跟临时组建的专家小组协力查找病因。 这种病来得实在太古怪了,本来冬季虽然是老年病高发期,传染病却不易滋生,因为气温低、蚊虫少,传染途径大大减少,属于比较“安全”的时期。每年春运拥堵的情况日益严重,要是还跟疫病挂上钩,铁运部门还不得天天提心吊胆? 郑驰乐也在国家疾控中心找病因,他这些年闲暇时就在研究来自各个国家的最新医学研究成果,对于越来越多变异类型的病毒了若指掌。但是正因为了解得多,要找出真正的致病原因反倒不容易! 从样品体内分离出来的病毒种类不算少,因为每个人的身体无时无刻都遭受着难计其数的病原体侵扰,有些会被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杀死,有些却还悄悄潜伏在体内。 等到第二份样本送到疾控中心,第一医院那边已经有点眉目:何老怀疑那似乎是一种变异的轮状病毒! 轮状病毒是非常常见的一种病毒,但是通常只有少儿婴幼儿感染后会发病,症状也不会特别严重,只是最常见的秋季腹泻而已。这种秋季腹泻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才会侵害防护性极高的神经系统,可照如今的医学水平跟防疫意识,怎么都不会拖到那种程度。 国内也有过大面积的成人轮状病毒腹泻流行,只不过这是一种自限性疾病,跟水痘、感冒一样能够靠人体自愈能力挺过去,不需要特意治疗,因此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郑驰乐记得华国是唯一一个受这类轮状病毒危害的国家! 在郑驰乐了解到的情况里有二十多个城市出现过大规模流行,当时劳动主力群体纷纷病倒,对需要人力劳动的行业来说造成了不小的影响,郑驰乐还通过互联网进行过线上“会诊”。 面对轮状病毒的侵染并没有特效药,只能对症治疗——出现了什么症状就用什么方面的药物! 这跟没找出病因也差不多。 不管怎么样,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 郑驰乐马上跟疾控中心的人说出何老的发现,疾控中心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郑驰乐的能力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因为他的年轻而出言相讥,所有人都沉默着完成自己的工作。 等第三份解剖样品送过来,逐一对应过后,郑驰乐基本已经确定了何老的判断。 他的心情有点沉重。 这病毒的变异来得古怪极了,不能怪所有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找出病因就是件好事,至少可以先切断传染途径! 郑驰乐跟何老那边通过气,就向疾控中心转达何老的意见:立刻公布病因,对外宣传紧急防疫方案。 霍齐亚·阿道夫还没反应过来,郑驰乐就被人临时征调去起草需要立刻对外公布的防疫方案。 轮状病毒的传播途径主要是呼吸道感染和粪-口传染,郑驰乐针对这方面的防疫工作已经做过太多回,很快就跟其他人商量着做出了详案交给宣传口那边。 等忙完了疾控中心的事情,郑驰乐就跟负责人道别:“我想回第一医院那边去。” 负责人对郑驰乐的观感非常好,闻言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但是要记住,该休息时就要休息,绝对不能累垮了自己。” 霍齐亚·阿道夫目送郑驰乐带着同来的两个医护人员离开疾控中心,惊讶地感叹:“这个年轻人真是了不起……” 负责人摇摇头说:“不,这不算什么。”他望着郑驰乐逐渐消失的背影,对霍齐亚说出更多的事情,“他更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在他的影响下,出现了很大一批跟他想法相近的年轻人。” 霍齐亚转头看向负责人,似乎很想从他口里听到更多东西。 负责人指了指正在播报新闻的屏幕,示意霍齐亚看最新新闻。 年轻的记者站在车站里送上了来自火车站的消息:“……大学生志愿者正在给做防疫宣传,他们自发地参与车站秩序维持跟安检工作的进行,车站气氛紧张但并不混乱,民众情绪稳定……” 过年期间的车站正是人流高峰期,说是治安最差的地方也不为过,可呈现在所有人眼里的首都车站却安静而有序。 突然到来的疫情似乎让所有人都有了互助互让意识,秩序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好。 霍齐亚虽然并不清楚华国年节时鼎鼎有名的春运,但这几天也感受过年底华国首都的拥堵情况,见播报的新闻画面毫无乱象,不由赞叹道:“真是个神奇的奇迹。” 负责人说:“不是什么奇迹,只是动员得好而已,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我看过的最有希望的一代。” 霍齐亚听着负责人由衷的感慨,很自然地想到刚才那个冷静中却对自己国家透着无尽热忱的年轻医生,他说道:“这次华国之行让我看见了很多我以前并没有想象过的东西。” 负责人猜测:“也许一周之内,这件事就能平息下去。” 如果是一天之前霍齐亚也许会觉得他在说大话,但见识过疾控中心这一天里面高效运作的情形之后,霍齐亚朗声说:“我相信你。” 等在外围的连微很快就接到了郑驰乐的电话,意思是让她不要等着,因为这几天他都准备呆在第一医院里面全程跟进。 连微没来得及跟郑驰乐说关靖泽也在,郑驰乐就已经挂断电话忙活去了。 连微看向一早就过来等着郑驰乐消息的关靖泽:“乐哥说他暂时不会出来,叫我们好好过年。” 关靖泽心头发沉。 郑驰乐知道连微惦记着他,所以忙碌间也特意抽空跟连微报个信。至于他这边,郑驰乐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他知道,郑驰乐一向能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从来不需要他操心。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遇到什么困境,郑驰乐都能披荆斩棘地闯出来。 而郑驰乐遭遇过什么,他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郑驰乐向来是骄傲的,比如当初郑彤不认他,郑驰乐远远看了一整年也咬着牙不上前问候半句。 他以前敌视郑彤就是因为郑彤对郑驰乐的疏离,可轮到自己头上自己又做了什么! 对于郑驰乐来说,他渐渐变成了不需要相商、不需要相互记挂、不需要相互帮扶的存在。 问题并不是出在郑驰乐身上。 就像当年郑驰乐跟郑彤走向陌路并不是郑驰乐的错一样。 关靖泽说:“我跟你们一起等消息。” 这时贾立也从家里脱身赶了过来,进门时刚好就听到关靖泽的话。他满脸嘲讽,瞅着关靖泽冷讥:“关部长怎么不趁这个机会夺取露露脸。” 贾立对关家人可没什么好感,明明郑彤这个姐姐就在首都,郑驰乐也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郑驰乐却没考虑过去关家过个年,这种局面是谁造成的? 郑驰乐对郑彤、对关靖泽那都已经仁至义尽,既然双方都只差最后撕破脸那一步了,关靖泽又何必再假惺惺地凑上来! 贾立不打算给关靖泽好脸色。 贾立的敌意都摆得那么明白了,关靖泽怎么会感觉不到? 但他不能走,即使贾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不能走。 关靖泽说:“我等乐乐过来。” 贾立转头对连微说:“有些人脸皮就是厚。” 连微说:“贾哥,你也别把气洒在关部长身上,我知道你是在担心乐哥。” 贾立说:“你说那家伙怎么就那么傻,这事儿明明不需要他去冲锋陷阵,他怎么就巴巴地往那里头扎进去!” 贾立说的是第一医院那边的疫情,关靖泽听后心里却乱腾腾的。 很多时候明明不需要郑驰乐去冲锋陷阵,只是真正需要去应对的人没有动作,才让郑驰乐拼得满身是伤颤巍巍地挡在前方。 真正应该在最前面冲锋陷阵的不是郑驰乐! 连微并没有注意到关靖泽的神色,她对贾立说道:“你会跟着乐哥走,不就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吗?再说了,乐哥不是自己一个人往里扎的,只要是在首都或者首都附近的医生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赶往第一医院应援。在隔离区外面也有很多志愿者自愿参与防疫宣传,几乎全部公共场所都有人自发地维持公共秩序,政府各个部门也行动得很快,哄抬物价的、趁机起乱的,统统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在这样的大环境里面,乐哥当然会赶过去。” 连微的嗓音平缓而沉静,贾立听后也慢慢平和下来。他的眉头随着连微的话舒展开来,最后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这倒是,这样的风气让我看到了希望,等乐乐出来以后我们要好好合计才行,一定得加快脚步往前迈!” 关靖泽微微顿了顿,忍不住插话:“给我说说乐乐现在的情况吧。” 听到阻碍郑驰乐前进的罪魁祸首这么开口,贾立瞅着关靖泽说:“我觉得得重新评估你的脸皮厚度。” 关靖泽面不改色:“嗯,你得重新评估。” 第一九七章 护雏 郑驰乐并不知道关靖泽经历了什么转变,他正穿着隔离服替床上的病人做检查。 这个病人他居然认识——关靖泽现在的副手白云谦。 郑驰乐说:“放心,你这只是早期症状,只要对症治疗就不会有大问题。现在正在给你注射缓解的药物,你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马上按铃找人,我马上就跟其他医生商量下一步的用药。” 白云谦听着郑驰乐耐心十足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倒霉,难得来首都一次就中招! 郑驰乐将白云谦的情况详细记录下来,叫人帮忙送去正在展开会诊的办公室,然后开始盘问白云谦跟其他人的接触情况。 白云谦有点后怕:“我是一个人过来的,路上也没跟多少人接触。不过本来我是准备去关家拜访的,只不过在路上感觉不太对劲就来了医院……” 郑驰乐心头一跳,也有些庆幸。虽说他宽慰白云谦不要太担心,但这病比较还没有特效药,只能以预防和控制为主,能不能真正痊愈还得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要是白云谦去了关家,那么佳佳、郑彤、关靖泽都会有感染的危险! 不过在病人面前郑驰乐自然不好摆出“万幸”的表情,他帮白云谦拉好被角:“别想太多,要相信第一医院的实力。” 白云谦说:“你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需要你们哄着。” 即使口上这么说,白云谦看着空荡荡的隔离间还是有些发憷。说实话,他的一生里头并没有太多波折,要不然也不会养成他眼高于顶的个性。 郑驰乐见过的病人多如过江之鲫,哪会看不出白云谦根本就是在强装镇定。他说道:“我不瞒着你,现在病因已经确定了,是种变异的新型病毒,没有任何现成的药物可以用。” 白云谦一愣,没想到郑驰乐居然会这么说。如果说刚才他整颗心都跟搁在棉花上一样忽上忽下不得安宁的话,现在他的心就一直在往下坠,几乎坠进了谷底。 郑驰乐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坚定地望着白云谦说:“但是我们都在努力着,无论是留守首都的还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医生,都在第一医院和疾控中心两个地方一起研究最好的治疗方法。只出现前期症状的人通过对症治疗已经有一部分人痊愈了,剩下的就算没有痊愈,病情也已经控制好,没有恶化现象。云谦你可是靖泽的得力助手,不会连这点困难都坚持不下去吧?” 白云谦听完郑驰乐耐心的解释后慢慢冷静下来。 他复杂地看了郑驰乐一眼,第一次由衷地说:“谢谢。” 郑驰乐朝他点点头,转身去会诊的地点跟其他人会合。到场后他就讲白云谦的情况说了出来,其他人也都庆幸他的接触史不多,否则隔离区都快塞不下那么多人了。 经过集体协商,白云谦的治疗方案很快就确定下来。白云谦的情况不算严重,何老考虑片刻,就将白云谦分拨给其他人,领着郑驰乐去了重症病房那边。 重症病房的情况才能用“严重”两个字去形容。 郑驰乐没时间去感叹就跟着何老进入重症病房。 何老上了年纪,平时的精神其实并不怎么足,可在这种关头他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对郑驰乐说:“我怕我精力跟不上,要是我有出错的迹象你要马上提醒我。” 郑驰乐点点头。 何老应对重症、难症的经验比谁都多,虽然他用药可能会太偏、太重,但是相对于丢了命,药物产生的副作用也是可以忍受的。不过这活儿有时候只能说是吃力不讨好,因为患者活下来以后也许就要忍受那无边无际的痛楚,这种痛楚会消磨人的心志,慢慢地,也许他们会对给他们用重药的何老心生怨怼,觉得这些痛苦是何老带给他的。 就连季春来,有时也对何老用重药的习惯非常不喜! 郑驰乐看着何老挺直的背脊,心里发沉。 这些重症病人如果救不回来,就算眼下已经把群众安抚好了,消息传开后也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何老给大部分重症患者做了全面的检查之后,大步走回会诊地点。 他扫了眼正在激烈讨论着的众人,开口说道:“对于重症病人只能用大剂量的激素去控制病情,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有人犹豫片刻,还是站起来说:“过量的激素后遗症会很严重……” 何老说:“没错,后遗症会很严重。随着激素这些人工合成的药物进入临床阶段,各种后遗症就陆续呈现在我们面前,它们的弊端很多,这一点我们必须清晰地认识好,平时用药时要尽量少用,甚至不用这些药物。”他抬起头扫视一周,沉声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是,现在不是平时。” 众人沉默下来。 是啊,现在不是平时。 何老说:“具体怎么用激素去治疗,我来决定,我来负责!” 郑驰乐心头一震,知道何老是准备自己扛下这件事,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自己承担! 郑驰乐正要说话,何老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对他说道:“借用了你这么久,也该把你还给你师父和师兄了,你跟老季他们马上着手研究相应的中医治疗方案,做好接下来对症治疗,同时尽力减小后遗症对病人的影响!” 郑驰乐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强出头的时刻,自己资历还浅,就算想跟何老一起扛也没资格!他只能说:“好,我们一定会尽力!” 郑驰乐回到季春来那边,意外地发现薛岩居然也来了。 薛岩见了他,招呼道:“乐乐!”这不是叙旧的时机,所以他简单地说明情况。 薛岩今年也毕业回淮昌了,这次来首都是为了陪黎柏生走走长城,没想到刚下火车就听到了疫情。薛岩跟黎柏生说要过来第一医院支援,黎柏生对他的决定很支持,亲自送他到隔离区外。 郑驰乐隔着隔离服抱了抱薛岩,说道:“好久不见。” 他也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跟季春来四人说起重症患者的情况。 季春来听完后说道:“我还是得亲自去看看。” 吴弃疾也附和。 于是郑驰乐又领着他们跑了一趟,忙得连轴转。 白云谦输完液后就发现换了个医生,对方也是极有耐心的人,细致地将治疗方案跟他解释了一遍,让他选择接受与否。 听到对方说是集体讨论的结果,白云谦也只能点点头。而后他又忍不住问:“郑驰乐——就是刚才那位医生怎么没来?”不会是想起以前的龃龉,不想来给他看病吧? 负责接手白云谦的医生说道:“小郑医生去重症病房那边了,何老亲自点他去的。你的情况不算严重,因为很快就能痊愈,不要担心。” 听到郑驰乐去了重症病房,白云谦一怔,知道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再说话。 等那位医生出去以后,白云谦愣愣地看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郑驰乐那样的人,跟他一样在岗位上时郑驰乐就是个相当有魄力的好官员,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换了什么职位,夸赞他的人都占了大半;换了其他人光是忙这一样都忙不过来了,郑驰乐却还抱着满腔热忱投入到他的另一个职业里面,在郑驰乐作为医生面对患者时,无论当时他们是不是正在针锋相对、无论他是不是一直在为难他,郑驰乐都心平气和、细致又用心地替他或者他的亲人治病。 这样的胸襟,他自认没有。 就算是他一直敬若神明的关靖泽,在他听到郑驰乐赶赴重症病房的刹那,似乎也往后挪了挪。 这也许就是关靖泽始终对郑驰乐另眼相待的原因吧? 白云谦突然有点发困,打了个哈欠之后就缓缓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他想到,等出了院,他一定得好好地重新认识郑驰乐这个人。 因为第一医院留守的医生和前来支援的医生都不算少,所以郑驰乐几人并没有连岗工作,到了夜深就被有人将他们替换下来。 他们在临时划出来的休息区解决了住宿问题。 郑驰乐脱下几乎穿了一整天的防护衣,鼻端就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疲惫到极致的身体就进入了一点都不想动弹的状态,郑驰乐草草吃完医院的工作餐,正准备好好睡一觉,忽然就想到了白云谦的话。 要是白云谦去了关家,也许他就得跟关靖泽在隔离区聚首了。 郑驰乐想了想,借用休息区的电话打到关靖泽房间里。 没想到那边响了许久,接起电话的居然是佳佳。 郑驰乐一愣:“芽芽?” 佳佳听到郑驰乐的声音,眼泪唰地一下就往下掉。 郑驰乐说:“芽芽别哭,小舅舅过几天就过来陪你玩。” 佳佳在那边抽泣。 郑驰乐头疼不已。 正琢磨着怎么劝好小丫头,佳佳就小声地说:“小舅舅,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早知道你会去那里,我就不叫你来首都了……”她吸了吸鼻头,语气非常小心,“小舅舅,你会不会讨厌我?” 郑驰乐听着她软软的语气,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小舅舅怎么会讨厌你?” 佳佳说:“我跟妈妈听到萌萌哥和爷爷说话了,是爷爷把小舅舅你调到那么远的地方对不对?都是因为我说漏了嘴对不对?小舅舅在奉泰那边很辛苦很辛苦的,都是我不好,不过我不想小舅舅讨厌我,一想到小舅舅讨厌我我就好难过……我想一直跟小舅舅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郑驰乐说:“芽芽,小舅舅永远不会讨厌你,你可是小舅舅的宝贝。” 佳佳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感觉鼻头越来越酸。她这个年纪该懂的事情基本都懂了,很多事思考起来虽然有点费劲,但总归也能想得明白。 她想要张口喊郑驰乐一声“哥哥”,可想到郑驰乐并不愿意承认这一重关系,她又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佳佳说:“小舅舅,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郑驰乐说:“好。” 佳佳说:“小舅舅你先挂电话我再挂……你记得要好好休息,一定要!” 郑驰乐听着那稚嫩的童声殷殷叮嘱着,依言挂断电话。 等放下听筒后他才想起自己是要联系关靖泽,可佳佳刚才说话分明带着哭腔,他没法再打回去。他顿了顿,拨通连微那边的号码准备让连微转达一下这边的情况,免得明天又忘了。 没想到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关靖泽有些发紧的声音:“乐乐?” 郑驰乐听到关靖泽话里的紧张,宽慰道:“我这边没什么事,跟平时给人看病差不多。倒是你,怎么会在连微那边?” 关靖泽有很多话想对郑驰乐说,可郑驰乐这么一问,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最后只挤出一句话:“我很担心你,一直在这边等你的消息。” 郑驰乐一愣,以为关靖泽又在闹别扭,张口就哄道:“情况有点急,我也没顾上跟你说一声,等进来隔离区以后又觉得跟你说了你反而更担心,所以——” 关靖泽心头直跳,打断郑驰乐的话:“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郑驰乐沉默下来。 关靖泽说:“我只是第一次意识到我做错了多少事情。” 郑驰乐说:“靖泽……” 关靖泽说:“我应该是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或者至少——我应该是可以跟你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但是我没有做到。” 郑驰乐安静地听着关靖泽说话。 关靖泽继续道:“乐乐,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改好。” 郑驰乐默然半饷,说:“好,我等着你改。” 关靖泽同样叮嘱郑驰乐好好休息,等郑驰乐挂断电话后才放下听筒。 他抬起头,就看到没抢到接电话机会的贾立跟连微都在看着自己。 关靖泽跟他们对视:“你们应该都看出来了?” 连微说:“在延松那边就看出来了。” 贾立冷笑:“就你那点道行,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连微紧跟其后拆贾立的台:“他到隽水后都没察觉,是我给他分析的。” 贾立:“……” 连微看着关靖泽问道:“关部长家里的阻力都解决了?” 关靖泽对上连微那平和却直透人心的目光,彻底推翻了以往对她的观感。 这哪还是什么内向的女孩?护雏的母鸡还差不多! 第一九八章 巧合 “解决了。” 关靖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底气很足。 连微微讶。 她知道郑驰乐去奉泰那边就是关家动的手脚,虽然郑驰乐从来都不提起,可郑驰乐在隽水县的步伐明显迈得比在延松时大。 那是一种打心里透出来的迫切。 这也是她猜出郑驰乐来首都后不会去关家的原因。 郑驰乐是个骄傲的人,他想要的东西就算需要一路披荆斩棘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关老爷子的强硬和轻视显然踩到了郑驰乐的底线,在有把握平等地跟关家对话之前,郑驰乐肯定不会再巴巴地凑上去。 对于郑驰乐而言,这早就不是一段感情圆不圆满的问题。 连微跟韩静熟识,很清楚离开延松不久之后首都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她也将郑驰乐的反击看在眼里。 事实上郑驰乐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去争取,可那个时候郑驰乐却选择了正面迎击。 那时候的郑驰乐就像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一切都压在了那场赌局里面。 在所有人眼里,郑驰乐都是乐观又开朗,眉宇常年带着朗然笑意,仿佛永远不会有退缩、畏惧、担忧等等负面的情绪。 但是连微从郑驰乐不时流露的决绝窥见了郑驰乐的那一面。 在那光明又疏朗的眉目之下,藏着个别人无法察觉的、与他所表露出来的一切截然相反的灵魂。 自从父母自绝于连微面前,连微就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内心不愿走出来。到了延松之后,郑驰乐身上那种隐藏得很深的决然令连微一次比一次好奇他经历过什么。 等慢慢将郑驰乐这个人抽丝剥茧,连微就发现郑驰乐看起来像是熊熊火焰,焰芯却几近耗尽。要是没有人能再为他添上一截,剩下的那么一点点迟早也会化为灰烬。 正是因为剩下的实在太少了,所以郑驰乐分外珍惜。 见关靖泽终于在自己跟贾立面前坦然承认他和郑驰乐的关系,连微说道:“既然这样,关部长就不应该再等在这里。” 关靖泽一怔。 连微说:“关部长既然取得了家里的认同——或者说乐哥让关家认同了他,那么关部长需要做的就是去维护这份认同,而不是患得患失地在电话旁等乐哥的消息。如果在隔离区里的人是关部长,在外面的人是乐哥的话,他肯定已经在别的地方奔走。关部长和乐哥跟其他人是不同的,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应该是不一样的。” 关靖泽停顿片刻,站起来说:“我明白了,谢谢,连微。”说完他就站起来转身离开。 贾立瞅着关靖泽远去的背影老一会儿,哼道:“他自己想不明白,你又何必点醒他。” 连微静静地跟贾立对望了一眼,说:“我不是在帮他。” 贾立说:“我知道。” 连微分明是想关靖泽能做得更好一点,因为那样对郑驰乐那个蠢蛋来说是件不错的事——那蠢蛋只要别人对他有一点点的好,他就觉得比什么都好。 连微从不掩饰自己对郑驰乐的维护,贾立心里颇有些嫉妒,怎么就没人这么处处为自己想呢? 想到自己回家遭到的冷遇,贾立的心情变得黯淡又低落。 连微何等眼色,哪会看不出贾立的沉默里藏着心事!她问道:“贾哥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贾立说:“那个家呆不下去了,往那里跑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就不说了,看见就堵得慌。”他坐进长椅里抽起烟来。 连微也不急着问,等贾立自己理清楚到底想倾诉点什么。 果然,贾立抽完一根烟就娓娓说起贾家的事。 贾家是“桥梁”,可也要看是什么桥梁,眼看叔叔贾贵成忽悠了一大帮子年轻热血的人替他办事,主张的思想却偏激又危险,几乎相当于“反-政府主义”,贾立心里就觉得不安。 贾贵成选定的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一个群体! 历数从建国前到建国以来的每一次惊变,几乎都是从这个年纪的年轻群体开始蔓延的。不是不能有反对的声音,正相反,想要发展就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 但是不问理由、罔顾事实地去反对,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贾立回家就那么短短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耳闻目及的东西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他实在想不出贾贵成到底去哪儿把他周围那些人逐个逐个地挖出来,每一个都是偏激又难搞的家伙! 贾立会跟贾贵成反目成仇除了贾贵成对他的算计之外,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双方在理念上背道而驰的差异。 连微也听说过贾贵成,不过那种层次的人她没法接触到,自然也无从了解贾贵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可以确定的是她跟贾立的思想还算契合,从这个方向去推断,贾贵成的想法跟做法必然也会踩到她的底线。 连微说:“那不是我们现在能阻止的事情。” 贾立说:“我知道。”他看着连微,“所以我特别不赞同乐乐跟关靖泽的事,乐乐往上走的时间都不够多,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哄这么一尊大神。” 连微摇摇头:“我们没有权利去赞同或者反对。” 贾立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乐乐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我就算将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也不应该用自己的期盼去左右他的生活。” 明白是一回事,心里头舒坦不舒坦又是另一回事! 反正贾立心里憋屈得慌。 贾立的想法都摆在脸上,瞧过去一目了然,连微只能说:“我们要相信乐哥。” 贾立说:“要是不相信他,我会跟着他去奉泰吗?他就是在这个方面特别像个蠢蛋。” 连微知道贾立同样是在为郑驰乐心焦,微微笑着转开了话题。 此刻对坐夜谈的连微跟贾立都没有预料到的是,不久之后他们坚定相信着的郑驰乐就遭遇了人生之中最大的一场波折。 事情的起因在于一个奇妙的巧合。 由于各方的注意力都摆在疫情上面,《日报》也开了专版对疫情进行专题报道。在郑驰乐进入隔离区的第三天,就有版面报道了郑驰乐等“外援”的存在。郑驰乐当初就因为参与过车站事故的救援在贾贵成创办的《民声》上露过脸,所以报方特意将他的照片也附上了——这么个年轻而又医术高明的医生,搁哪儿都能引起热议! 而就在一线之隔,报道的却是叶仲荣针对这件事发表的讲话! 在这篇报道里面同样也附带了叶仲荣亲临车站稳定秩序的照片。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反正有人觉得叶仲荣那把大胡子特别显眼,特地去翻找以前的报纸意图找出叶仲荣的“庐山真面目”。 这一找之下,这人惊呆了! 这年头数码照片还没兴起,这人没法将照片弄到互联网上共享,可这没法阻挡他分享自己发现的热忱。 他在华夏之舟发表自己挖掘出来的惊人事实:叶仲荣没蓄须之前的照片,跟那位年轻到极点的郑医生特别像! 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好事者,也不缺热衷于推波助澜好给自己创造浑水摸鱼机会的人。 至少贾贵成就是这么一个。 在叶仲荣没回首都之前,贾贵成跟他还是互通信件的好友,叶仲荣跟郑彤的事他也从信里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来了。正是因为知道了叶仲荣似乎快要找到如意伴侣,贾贵成才会积极地促成叶仲荣跟韩蕴裳的好事,不为别的,他就是想看叶仲荣能装到什么程度。 事实证明,友情、亲情、爱情,对于叶仲荣这种家伙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最在乎的永远是自己能否保持人前的好形象,为此即使看到好友陷入危机他也可以袖手旁观、看到兄弟相争他也可以冷笑以对——对于所谓的爱情,他更是毫不犹豫地抛诸脑后,更可怕的是,同时他还要给自己贴上“重情重义”的标签。 贾贵成将郑驰乐跟叶仲荣的照片并排在一起比对了一会儿,哈哈直笑。 叶仲荣,你果然是个成功到极点的伪君子,为了自己的脸面跟仕途连儿子都能不认! ——既然你都露出这么个大把柄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外面的风风雨雨并没有传到隔离区内,忙碌之中时间悄然溜走,一眨眼就是五天过去。 这几天里面留守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虽然轮流休息,但每天平均合眼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闭上眼睛脑海里跳出的还是心率、血压、症状…… 所幸何老拟定的治疗方案奏效了,重症患者的病情很快就被控制住,再经过中医治疗的双管齐下,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唰地降了下去,到第五天所有病人的情况都稳定下来。 虽然郑驰乐全程都和季春来、吴弃疾、赵开平跟进治疗进程,但他的精神还很足,在重症病房轮值的空档反复劝何老下去休息。 何老合眼的次数比大部分人都要少,而他又上了年纪,郑驰乐担心得很。 大概是嫌郑驰乐太烦了,何老扔了个任务给郑驰乐:对外宣布治疗进展。 郑驰乐在通过安检后首次走出隔离区,等他抵达以后,第一医院跟疾控中心举办的联合记者会会场已经齐聚着各方媒体。 郑驰乐并不是主要发言人,只是负责公布重症病房的情况。 轮到他讲话时有人出口质疑:“郑医生这么年轻就能代表坚守在一线的医生,真是了不起。” 郑驰乐哪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刺,他平静地回应:“我只是负责打下手的,在其他医生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之所以让我来参加这个记者会是因为我资历最浅,在那边起的作用最小,而对那边的情况又相对比较了解。” 那个人不说话了。 郑驰乐将重症患者的大概情况当着各个媒体的面陈述,并坦言用上激素来治疗可能会带来的后遗症以及患者家属的配合和理解。 他的发言只有一个中心:一切都在好转,医患双方都在齐心抵御疫情。 目前出现疫情的城市有七个,当地疾控中心早已联合各大医院做好隔离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将传染源跟传染途径控制好。 群众的恐慌情绪也渐渐平复。 这一个发布会的召开宣告着这次疫情已经初步解决。 会场的气氛一直很融洽,郑驰乐发言完毕后就将话语权交给了主讲人,安静地坐在一边面对各方镜头。 等进入记者提问环节,郑驰乐也被提问了几次,这是他的老本行,应对起来自然没多大的困难,他轻松地解答了相关的疑问。 没想到在提问环节即将接近尾声时,一个记者站出来目标明确地找上了郑驰乐:“郑医生,我有个关于你个人的问题想问你,请问你跟叶仲荣先生是什么关系?” 骤然遭受这样的质问,郑驰乐脸色发沉。 那记者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这问题问得有道理,立即拿出了两张放大了的照片,“你们长得非常相像,而且自从你出现在公众眼前之后,叶仲荣先生就开始蓄须,请问这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事情?” 郑驰乐冷声说:“叶仲荣同志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事情,请你亲自去问他。” 那记者穷追不舍:“你不愿正面回答,是否是不愿对公众说出事实?” 郑驰乐目光停在对方脸上,平静却又锋利。 不知怎地,发问的记者心跳停了一拍。 郑驰乐不答反问:“请问这是什么发布会?” 发问的记者下意识地回答:“这是疾控中心和第一医院关于这次疫情的新闻发布会……” 说一出口记者就意识到不好,可郑驰乐没给他后悔的机会,嗓音的温度骤然下降:“你知道一线的医护人员一天只睡多少个小时吗!你知道多少人正在为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患者担心吗!作为一位被邀请过来记者,你记得召开这个发布会的目的吗!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时间,你想问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但是现在你不配站在这里,更不配在这里再说半句话!” 其他人心里未必对那个记者问的事情不感兴趣,但郑驰乐这么个大帽子扣下来,谁都不敢再提半句。 发问的记者也被维护秩序的警卫员送出会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这样的错误,往后可能会过得有点艰难。 郑驰乐不再开口,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 背脊一阵冷汗。 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上还绑着这么个炸弹。 那样不明不白的身份,怎么看容易让人揪着来攻讦。 一直到发布会结束、重返第一医院,郑驰乐脸色依然沉郁。 即使早就看开了,隐藏已久的身世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依然影响了他因为疫情逐步受到控制而欣喜的心情。 别人家的父母即使不能给孩子多少支持,至少也不会拖后腿,怎么他就摊上这样的事儿? 季春来几人都在忙碌,郑驰乐没跟他们提起记者会发生的事,默不作声地开始新一轮的轮值。 忙活起来那一丁点不愉快很快就被郑驰乐抛诸脑后。 等到晚饭时间吴弃疾正要问郑驰乐发布会上的情况,季春来就皱起眉,对郑驰乐说道:“老何怎么没见人?难道还在睡?乐乐,你去喊他来吃饭,他已经熬过头了,不吃点可不行,你叫他起来吃了再睡。” 郑驰乐麻溜地去何老休息的地方找人。 何老大概是累极了,被子才盖了一半也睡得很沉,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郑驰乐喊道:“何爷爷!” 何老没有动静。 郑驰乐心头一跳,认真一看,何老面容安详,看起来像是熟睡了一样,可是胸口不再起伏! 郑驰乐的手在发颤,他颤抖着抓起何老的手探脉,却摸不着半点生命迹象。 何老不是在睡! 第一九九章 骂醒 郑驰乐是见惯了生死的人,这一刻却还是难以面对。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初见何老时的那家老书店。 何老守着他护下来的那些老东西,一个人坐在柜台那看着前来蹭书看的新面孔,无论谁走进书店,他总是默然地垂着眼,对什么都不再关心。 因为很多人的袖手旁观伤过他的心、很多人的煽风点火伤过他的心、很多人的落井下石伤过他的心,所以他选择独守一隅等待衰老、等待死亡,再也没有为什么理想、为什么追求发光发热的劲头。 只是人越老就越心软,越老就越经不住小辈的哀求,郑驰乐求他重拾医术、求他开班授徒、求他回京伸出援手,他口里骂骂咧咧,最后却还是迈出了脚。 慢慢地,放不下的,放下了;抹不掉的,也抹掉了。 就像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又像是初出师门时一样扑在了医学上。 接触新的面孔,接受新的东西,钻研新的技术,岁月模糊了曾经的喜怒哀伤,却将执着了一生、追寻了一生的东西打磨得更加亮眼。 即使放弃过、痛恨过、厌憎过,最后却还是无法割舍。 因为有些东西早已融入血骨、融入灵魂,永远无法跟他这个人本身分割开。 坚守在自己最热爱的事业上走到生命尽头,也许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死亡方式。 郑驰乐的视线有些模糊。 人对于自己的死亡大多是有预感的,回想起来何老这段时间莫名的坚持都有根可循! 他用力握了握何老逐渐冰冷的手,想从何老手里汲取最后一点温度。重回十二岁,因为种种原因师父季春来对他并没有“前生”那么亲近,倒是何老总是口硬心软地教会他许多东西,帮他在首都这边牵桥搭线、手把手教他组织交流会,他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虽然一开始因为跟他师父不对付所以故意为难他、发现他表现得很好却又别别扭扭不甘心夸他……但随着他年纪渐长,何老渐渐也不再又气又怒地骂他“混小子”,给他来信也是劝诫和教导居多,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殷切的期盼。 想到何老生前的种种教诲,郑驰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何老不是感染,也不是得了重病,只是熬太久了,再也熬不下去。 熬了那样艰难坎坷的大半辈子,也许何老真的已经太累了,所以得以合眼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地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 眼看何老走得那么安宁,郑驰乐连哭都不敢大声,怕惊扰了何老的安眠。 吴弃疾是第一个察觉不对、赶过来查看的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郑驰乐在哭。 在他的印象中郑驰乐这个师弟比谁都冷静、比谁都开朗,即使心里总藏着事儿,但谁都没见过他眼里有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个师弟就是最佳的践行者。 他刚回师门的时候,郑驰乐也才十二岁,可那时候郑驰乐就有忙不完的事,学不完的东西,郑驰乐从不被纷繁的诱-惑迷住眼,永远都目标明确地往前走,痛苦或者伤心这种情绪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别人去探究的时候甚至已经了无形迹。 吴弃疾不止一次感叹过郑驰乐这种早熟的心性,在知道事情始末后却又忍不住担心,有时候压抑得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难过的、伤心的、怨怼的心情不应该让它们积压下来,疏导才是正理! 见到郑驰乐哭了出来,吴弃疾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何老去了! 郑驰乐再怎么成熟、再怎么会隐藏,面对生死依然无法再压抑! 眼睁睁看着对他有着千般期许、万般期待的长辈离开人世,他终究无法再强作坚强,流下他这个年纪可以肆意流的眼泪! 吴弃疾走过去抱了抱郑驰乐:“乐乐,你不要太伤心,何老这个岁数是寿终正寝,是喜丧。” 郑驰乐没有应声,他抓着何老的手不放,伏在床边啜泣。 吴弃疾心底也一阵难受,走出去叫别人过来商量怎么处理何老的后事。 何老已经没有亲人,前年回首都后就住在第一医院这边。第一医院的院长是他昔日的部属,听到休息区传过去的情况后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跑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何老以前的几个学生。 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大多三四十岁,老院长的年纪更是跟何老差不多,见何老像熟睡一样躺在床上,眼泪还是唰地往下掉。 老院长早已泣不成声:“老何,我叫你不要来!老何,我早叫你不要来!” 身为第一医院的院长说出这样的话,要是传了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可在场的人都无心在意这点小事。 不管怎么样,第一医院不能乱。隔离区首要负责人在这节骨眼上去世,要是传了出去指不定会引起新一轮的恐慌! 等所有人都从悲痛里冷静下来,老院长说道:“在进隔离区之前老何就交给我一些信件,其中一份就是老何的遗书。老何说早就已经签了遗体捐献意向书,他的决定是能捐的都捐出去,需要解剖就拿去解剖,最后要是没用了就烧掉撒进大海——他没什么留恋,干干净净地走就好。” 郑驰乐早就预料到何老会这么做,亲耳听到却还是伤心难抑。当初领他入门的谭老也是这样,等他挨到假期回到郑家村时只得到他已经火化、已经“入海”的消息。 他们都不想活着的人太惦念他们。 郑驰乐的脑海慢慢变得清明。 他站起来,表情上不再有太多的伤怀:“隔离区不能乱,后面这一段关键的路,我们要好好走完。” 吴弃疾神情冷静:“不会有问题的,我们肯定能好好走完。” 由于疫情严重影响了医院运作,何老的遗体捐献进程并没有完全按照平时来,老院长原本主要负责调配工作,何老去世后他就将担子转交给副院长,自己亲自操办起何老的事情来。 这件事并没有外传,因而隔离区内的一切外界一无所知。 重症病房的人偶有问起何老,郑驰乐也能挤出一丝笑容说:“何老他休息去了。” 疫情渐渐得到了控制,郑驰乐没再进行任何对外的宣讲工作,一头扎进了重症病房里没再出去。 关靖泽也无从得知隔离区内发生的变故,他也正忙碌于四处奔走。 关靖泽原本找上了关振远,打算在关振远手下帮把手,结果却从张世明那得知了郑驰乐在记者会上被人逼问的事情。 张世明早就是媒体那边的大拿,虽然播出的内容被剪掉了,关靖泽无从探知,但张世明说出口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有假! 关靖泽心头直跳,正要往外走,却被关振远喝止:“冷静点,先商量一下怎么办。” 张世明脸色凝重:“振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我都瞒着?这事一闹开,可大可小啊!” 关振远叹息:“这种事怎么好说……” 这不仅仅是郑驰乐一个人的事,还牵扯到郑彤、牵扯到叶家,拔除萝卜带出泥,真宣扬开了,谁都讨不了好! 年前已经推出了一个法案,针对的公职人员——特别是党内成员的私生活!在这个法案里面明确规定了包养情人的、有私生子的,都开除党籍、解除职务! 关振远当时还看过提案,并给这个提案投了支持票! 难道轮到自己头上就反对了吗? 虽说郑彤当初未婚生下郑驰乐也是迫不得已,而叶仲荣也不知道郑驰乐的存在,可要是有人揪事实的话,他们有私生子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顶着私生子这个身份的郑驰乐,仕途肯定也会遭一番波折! 见关振远脸色发沉,张世明想到关振远跟郑彤感情甚笃的赞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不是事情被人捅了出来,谁都想不到关振远跟郑彤之间横着这么一个难分难解的大问题! 张世明说:“要是真被人抓住这件事闹腾,指不定连你也会被波及,这一箭射下的岂止双雕!” 关振远说:“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不能闹大。” 张世明说:“应该站出来负责的人是叶仲荣,我看——” 关振远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要叶仲荣出面顶下这件事,将阿彤摘出来。但是那样的话,乐乐怎么办?” 张世明不由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郑驰乐,刚见面时郑驰乐才十一二岁,言谈却跟别的小孩很不一样,他一看见就注意上了,还特意给他订了几份报纸送过去。这孩子也晓得惦记人,有什么好想法就写信跟他聊。他看着郑驰乐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高度,心里说不替郑驰乐当然是假的,他比谁都欣慰。 可关振远走到现在这位置也不容易,难道真要绑在一起出事儿吗? 张世明说:“乐乐的话,他能够熬过去的。” 关靖泽听着关振远跟张世明的对话,心里不安极了。听到张世明最后这一句,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关振远没有拦他。 他知道关靖泽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而他也支持关靖泽去管。要是真捅出了什么篓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会帮他们扛! 张世明洞悉了关振远的决定,也站起来一拍桌子,喊道:“振远!” 关振远跟张世明对视片刻,说:“如果严民裕被逼辞职时我没管,你会不会觉得我变了?” 张世明语塞。 他之所以敬佩关振远、之所以唯关振远马首是瞻,就是因为关振远这在别人看来又臭又硬、谁都劝不动的脾气! 关振远做选择时从来都不以难易为衡量的标准,要不然他也不会接手当时正处于混乱状态的淮昌、在淮昌走上轨道之后又调往永交! 张世明说:“就算你想插手,也没什么好法子。” 关振远说:“靖泽会想办法,我相信他,他也该学着去维护、去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张世明说:“他们两个的感情确实好得不得了。” 关振远沉默片刻,坦然相告:“不仅仅是你觉得的那样,他们之间还有更深、更难分舍的关系。” 张世明的脑袋没绕过弯:“还能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是一男一女——”说到一半他突然静默半饷,愕然地看向关振远,“你是说他们之间是那种关系?” 张世明是搞新闻的,什么怪事没见过? 同性之间的恋情自古以来就有,古代时就有断袖的典故,讲的都是帝王对同性的宠爱,早起时袖子被枕住了,皇帝不忍吵醒对方,抽刀把自己的袖子割断! 对于这些记载跟跑新闻时碰上的现实案例,张世明是没多大感觉的。既然这个群体古往今来都存在,科学研究也证明这也许跟天生的遗传有关,张世明自然也不会用怪异的目光去看待他们,可要是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后辈身上,张世明觉得有点接受不来! 张世明跳起来说:“他们还小,振远你也还小吗?怎么就由着他们胡闹!” 关振远说:“你也差不多是看着他阿门长大的,你觉得他们要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一块,我们可以改变他们的决定吗?” 张世明无力地坐回椅子上。 他叹着气说:“那还不如就让这事闹开算了,反正保得了这一回,也保不了下一回。” 关振远说:“这不像是我认识的张世明会说的话。” 张世明闭起眼想了片刻,说道:“行,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跟你一起扛!媒体那边我去跑跑。不过对方既然敢在那种地方闹腾,背后肯定有人指使!揪出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才能真正把事情压下去。” 关振远说:“我再想想办法。” 张世明点点头,转身离开。 关靖泽已经开始奔走。 他第一个找上的是潘小海。 潘小海跟郑驰乐都是华夏之舟的创始人之一,建立华夏之舟的目的是创立各行业的交流平台、学习平台、互助平台,郑驰乐过于忙碌,基本退出了华夏之舟的运营,倒是潘小海始终扎根于互联网这块沃土。再加上童家那边的硬件支持,华夏之舟基本算是握在潘小海手里的! 不过华夏之舟的宗旨是平等、自由、互爱,即使潘小海是创始人跟维护人之一,也不能肆意删除华夏之舟上的话题和发言。 接到关靖泽电话时潘小海正忙于跟几个讨论得最热烈的人交流,试图让他们别再扩大这个话题。 那么要紧的事摆在面前,潘小海也顾不得跟关靖泽“内杠”了,他简单地跟关靖泽交待自己这边的进展:话题的扩散基本已经停止了。 虽然这几年互联网飞速发展,可也没有发展到后世那种“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地步,因此事态不算特别严重,他出面跟对方谈过之后那几个人已经同意删除那个话题。 关靖泽舒了口气,只要事情没有进一步扩大,一切都还能挽回! 关靖泽马不停蹄地找上另一个人:叶仲荣。 没想到正好就碰上了自己也身在漩涡之中的严民裕。 严民裕辞职的申请暂时被搁置了,但职务早就被停掉,所以他这会儿呆在家里。 照片的事情闹出来时他正好在华夏之舟上浏览新闻,听到上头惊疑不定的推测后严民裕豁然开朗:难怪他第一次见到郑驰乐时总觉得眼熟,原来眼熟在这里! 要不是拿静态的图片两相比对,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那上面去——因为无论从言行举止还是从神态语气上看,郑驰乐跟叶仲荣并不相像! 严民裕是少数知道叶仲荣跟郑彤有旧的人之一,在比对过后马上就想到了郑彤头上! 严民裕想到年前刚通过的法案,心头突突直跳,连避嫌都忘记了,直接就找上叶仲荣。 叶仲荣自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郑驰乐在记者会上遭到逼问,正坐立难安着呢,严民裕就来了。 叶仲荣将严民裕请进屋,没想到严民裕关上门就说:“仲荣,我觉得我可能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叶仲荣一愣,瞧着严民裕那冷冽的表情,很快就明白严民裕说的跟他焦虑着的是同一件事。 叶仲荣苦笑:“你知道了。” 严民裕说:“我想很多人应该都知道了。”他抬起头盯着叶仲荣看,“我以为你只是放弃了一段恋情,没想到你还抛弃了一个儿子。” 叶仲荣说:“我也是……几年前才知道的。” 严民裕说:“那么知道后的这几年来你又做了什么?我没看到你做了什么。” 对于郑驰乐这个年轻人,严民裕是非常喜欢的,刚踏入仕途时郑驰乐还是个半大少年,这几年的磨砺将他打磨得越发光彩过人,就连被下放到奉泰那边的贫困变县也只是给了他更多的机遇!可就在郑驰乐的能力被人肯定、就在他在那种艰难的条件下慢慢起步的时候,居然闹出这样的事! 叶仲荣见严民裕逼视着自己,顿时哑口无言。 他做了什么?因为郑驰乐说不想跟叶家有任何牵扯,所以他连写信给郑驰乐的次数都不多,还特意蓄起胡须挡着跟郑驰乐有七分相像的脸,怕的就是这一层关系被人发现。 叶仲荣说:“我是愿意认乐乐的……” 严民裕说:“是乐乐不愿意认你对吧?他帮你把借口都找好了,所以你有台阶下了,还能故作痛苦地说你很想做点什么只是乐乐不愿意接受!”他第一次对叶仲荣这个朋友说出可以称之为尖锐的话,“难怪乐乐不愿意认你。” “民裕!” “仲荣,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所以你的脾性我已经够了解了。”严民裕闭起眼,“我出问题你不管,我不在意,因为你确实没必要蹚那趟浑水。可乐乐不一样,你记不记得他才几岁?你记不记得他有多小?尽管他看起来不需要别人去为他遮风挡雨,可他真的不需要吗?应该享受到的父母的爱,他有享受过一天吗?” “至少郑彤……” “你觉得让自己儿子喊自己姐姐,是一个母亲做得出来的事情吗?”严民裕说,“你们都有了自己的新家庭,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你们要顾着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在乐乐说出‘不需要’的时候,你们如释重负,马上就把你们那少得可怜的‘父爱’和‘母爱’收了回去,我没有说错吧?” 面对挚友的质问,叶仲荣说不出半句反驳。 严民裕也习惯了叶仲荣这种处事态度,没盼着自己骂了几句后叶仲荣就醍醐灌顶、幡然悔悟,他只是觉得对叶仲荣有点失望。 在关振远的对比之下,叶仲荣的表现实在太与他向来的好名声不服,即使是他这个对叶仲荣了解最深的好友也对叶仲荣的不作为感到心灰。 严民裕说:“我还是会走的,等疫情好转以后我就去奉泰,这是我爸的意思,他觉得那边有一汪活水,迟早会漫出来涌向全国。我这次来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正式跟你道个别,等走的时候就不特意通知你了。” 严民裕没有说那汪活水是指贺正秋、孟桂华还是别的什么人,也不打算再跟叶仲荣细谈这些事。 见严民裕连“怒其不争”的神情都已经从脸上抹掉,只余下淡漠和坚决,叶仲荣就知道自己的犹豫和顾忌已经让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好友。 他握了握拳,最后还是只能说道:“民裕,一路顺风。” 严民裕说:“谢谢。”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 一打开门他就看见了关靖泽。 关靖泽也看见了严民裕,他打招呼:“严叔。” 严民裕朝他点点头,一语不发地离开。 关靖泽察觉屋内还残余着刚才的沉郁气氛。 他敲了敲门。 叶仲荣原本正用手撑着额头,听到敲门声后抬头一望,就瞧见了站在门前的关靖泽。 想到关靖泽跟郑驰乐的关系,叶仲荣隐约猜到了关靖泽的来意。 叶仲荣打量着关靖泽。 关靖泽长着副好皮相,可这皮相就是太好了,单独看未免有点难以服众。不过关靖泽目光清正而锐利,只要对视片刻,长相、年龄都是可以忽略的东西! 叶仲荣在评估关靖泽的同时,关靖泽也在评估着叶仲荣。 虽然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但关靖泽心头难免还是涌上了种种不平。 这就是郑驰乐的亲生父亲! 他身居高位,有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仕途顺遂、家庭和美,以至于郑驰乐的存在对他而言除了等同于“潜在危机”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逃避这件事逃避得已经够久了! 关靖泽说:“叶世叔,我来是想找你谈谈关于乐乐的事。” 第二零零章 咫尺 关靖泽从小到大都没怯场过,在叶仲荣的注视下并没有丝毫慌乱。 叶仲荣让关靖泽进屋坐下。 关靖泽一入座就开门见山地说:“叶世叔跟乐乐的关系,我们都心知肚明。” 叶仲荣看着也许要跟郑驰乐“厮守”一生的关靖泽,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他跟郑驰乐的关系、关靖泽跟郑驰乐的关系,对于郑驰乐而言都是一颗危险至极的定时炸弹! 天知道他有多妒忌眼前这个做什么事都顺风顺水的年轻人,出身于同样的家庭,关靖泽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为他保驾护航的父亲;同样是拜师求学,关靖泽偏偏就能得跟哪家都不亲厚的陈老的青眼…… 有了那样的好运气,关靖泽偏又要招惹郑驰乐,图的是什么? 叶仲荣再不看好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关系,却也知道自己无从置喙。 他说道:“乐乐被人逼问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关靖泽点点头,抬眼望着叶仲荣说:“这件事不是冲着乐乐来的,乐乐也许有敌人,但乐乐的敌人绝对没有强大到能够左右首都媒体的程度,更别提去操控它!” 叶仲荣沉吟起来:“你怀疑这事是冲着我来的?” 关靖泽说:“对方明着是逼问乐乐,实际上却把事情往叶世叔你身上带,这线索已经非常明显了,对方的目标不是乐乐,而是叶世叔你。” 关靖泽能想明白,叶仲荣自然不难想到。 关靖泽接着说:“我考虑过了,最有可能在背后兴风作浪的人应该是贾贵成。” 叶仲荣眉头一跳,沉沉地叹了口气:“最有可能针对我的人确实应该是他。” 叶仲荣跟关靖泽说起自己跟贾贵成从前的交情。 叶仲荣是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贾贵成已经不把自己当挚友——甚至不把他当朋友看待,那时候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直接找上贾贵成问个究竟。 贾贵成的答案很简单,因为在贾家最艰难的时候他不仅没伸出援手——不仅没有,还连劝慰的话都没多说半句,反而匆匆忙忙地决定出国留学,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姿态。叶仲荣知道自己对贾贵成这个朋友不够尽心,可绝对没有“敬而远之”!但是无论他怎么解释,贾贵成都不再相信他的话。 那段友谊就那样走到了尽头。 关靖泽听完叶仲荣带着悔意的话后不予置评,贾贵成跟叶仲荣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就算那时候没分道扬镳,迟早也会因为理念的摩擦而背道而驰! 关靖泽问道:“叶世叔打算怎么办?” 叶仲荣说:“我要是出面跟他交涉,说不定事情会闹得更僵!” 关靖泽猛地站起来:“我明白了。”说完他就转身,大步迈出叶仲荣的办公室。 不就是不想蹚浑水吗?还说得好像是在为郑驰乐着想一样。 他算是看明白了!叶仲荣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把自己摆在道德制高点,会跟昔日只有反目成仇是对方不信他的解释,会放弃恋爱中的伴侣是因为要实现长辈的遗愿——什么好事都被他占了,说出去还会得到大片赞誉和同情! 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哪有那么好的事! 活该乐乐不认他! 活该他没有儿子! 叶仲荣见关靖泽抬脚就走,不带丝毫犹豫,心头不知怎地有点发堵。他也站了起来,喊住关靖泽:“你要去哪里?” 关靖泽说:“看到叶世叔你这个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我就知道我怕永远都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他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叶仲荣,“——没错,我说的就是叶世叔你犯过的错误!” 说完关靖泽也不管叶仲荣的脸色有多难看,大步迈出门外。 晚冬已经渐渐有了暖意,皑皑白雪还堆积在街道两边的行道树上,竟能见着几只生命力顽强的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觅食。 关靖泽心底有着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是要跟郑驰乐相守一生的人,无论面临着多大的风浪他都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郑驰乐身边! 郑驰乐正在疫情第一线进行着没有硝烟的生死搏斗,外面的事情应该由他来扛! 关靖泽快步行走在人行道上,脚步之大看起来竟跟奔走差不多。恰好这时候细雪簌簌地飘落,才刚刚露出一丝光亮的天际很快又被积压着天穹的层云遮盖,路上又多了一重新雪,似乎想要重新覆盖着整片大地刚萌发的生机。 街上突然被灌进了冷风,关靖泽拢了拢衣领,反倒加快了脚步。 他不能停,因为一耽搁也许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关靖泽找到了老师陈老。 陈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始终背着手站在窗边望向外头。 关靖泽走上去问好:“老师。” 陈老说:“乐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关靖泽说:“出身并不是乐乐能够选择的,如果可能的话,乐乐肯定没有那么‘出色’的父亲,也没有那么‘优秀’的母亲,即使是再困难、再普通的小日子,乐乐他肯定都能过得有滋有味。” 陈老说:“乐乐的心性和能力我当然知道,但是你想怎么解决?乐乐的身世板上钉钉的事实,难道还能把它掩盖过去?” 关靖泽冷静地说:“揪着这一点不放的人并不多,郑老爷子做事很周全,乐乐现在的出身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们现在讲的都是依法治国,法律上乐乐是郑老爷子的儿子,那他就只有这么一重法律上的亲缘关系,别的什么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陈老说:“话是这么说,可这糊弄不了明白人。” 关靖泽说:“那就让明白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老说:“你能够做到?” 关靖泽说:“我做不到,”他恳切地望着陈老,“所以我希望老师你也能出面周旋一下,只要你们那一截的人对底下人说一声,事情肯定能够揭过。” 陈老说:“行不通,因为躲在后头煽风点火的家伙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关靖泽说:“我会去找贾‘世叔’。” 陈老直皱眉:“你有把握?” 关靖泽说:“也许没有,但我必须去试一试——既然乐乐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我也没有地方可以退!” 陈老看着关靖泽跟郑驰乐一路携手走过来,哪会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情谊。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去找找那几位老朋友。” 关靖泽眉头微舒,诚挚地道谢:“谢谢老师!” 陈老说:“谢什么,你跟乐乐都是我的学生,我还想看着你们一起往上走。这辈子始终没能做到的事情,我还想看着你们替我去完成。在你们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之间,我这个做老师的理应为你们遮风挡雨。” 陈老对关靖泽两人向来严厉得很,即使是说出这种温情无比的话,语气依然不算太和缓。 但陈老对他们的维护和期许毫无障碍地传达到关靖泽心里。 关靖泽没再道谢,甚至没有道别,走出陈老家又一次迈进风雪里。 他先去跟潘小海会合,从潘小海那弄到一批材料后夹在胳膊底下前往《民声》总部所在地。 正如关靖泽所料,贾贵成很往常一样呆在《民声》总部,只是他没想到敲开门时居然瞧见贾贵成身边站着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 青年大概二十七八岁,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 关靖泽记忆力好得很,稍微一搜索就想起了这人是谁。 这人叫林致远,当初郑驰乐在党校念书时常去周围的村庄给村民义诊,林致远就是郑驰乐诊治过的人之一。林致远得的不是什么大病,郑驰乐也没放在心上,倒是林家父子一直挺上心,郑驰乐还在淮昌时逢年过节总不忘给他送点土产。 后来他跟郑驰乐接到调令到首都培训,路上正好就碰到了当时在首都大学念法学系的林致远。关靖泽记得当时林致远就提到过要参与《民声》的筹办,没想到几年下来林致远居然跟贾贵成走得更近了! 关靖泽说:“贾世叔,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林致远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贾贵成。 贾贵成说:“致远你先出去做事,回头我再找你聊。” 关靖泽的职位不高,不过他有个好父亲,再怎么不待见叶仲荣那一批人,贾贵成还是得承认关振远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说别的,就说《民声》以揭政策的短、揭公职人员的短为宗旨,这几年来却一直挑不出关振远的错处! 因此换了别人来贾贵成肯定是不见的,关靖泽他却还会见上一面,甚至不介意跟关靖泽多聊一会儿。 无他,想法再怎么偏激、再怎么变化,他也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同时也是一个爱惜后辈的人。 贾贵成也知道关靖泽跟郑驰乐的关系好,所以他邀关靖泽坐下,心平气和地问:“你是为了你‘舅舅’郑驰乐来的?” 关靖泽心头一跳,没想到贾贵成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贾贵成说:“如果你是为了叫我收手才来找我,那你注定要失望了,我只是在背后推了一把,事情会怎么演变早就不在我的控制之中。” 关靖泽好不畏怯地直视贾贵成的眼睛:“也就是说贾世叔不会再插手?” 贾贵成拿起桌上的一支笔,轻笑着把玩:“靖泽世侄,不要是想从我口里掏出一句保证,我是肯定不会给你的。因为要是有落井下石的机会,我肯定不介意凑一脚,因为无论是叶仲荣还是叶仲荣的儿子,我都不介意将他们踩进泥沼里。” 关靖泽说:“贾世叔,就算你跟叶世叔有恩怨,也跟乐乐没关系,那时候乐乐还没出生!” 贾贵成说:“我当然清楚,说起来你这个舅舅会落到现在这种身份不明的尴尬境地,指不定还有我出的一份力。” 关靖泽一怔。 贾贵成身体前倾,跟关靖泽对视:“因为叶仲荣跟我提起过他跟你那个继母的恋情,而我做的就是给他最诚挚的祝福——祝他一生保有他的好名声,然后孤独到老。当然,当初韩家奶奶向叶仲荣逼婚的事我也只是推了一把,选择权还是在叶仲荣自己手上的。他怎么选你应该也看到了吧?面对自己开始的恋情与来自家庭的压力时,他选择放弃恋情;严民裕出事时,他选择了袖手旁观;这一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否则的话也不会由你来跟我说话,坐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他才对。你要是还会去见他,那你可得帮我转告他一句话,”贾贵成缓缓地勾起一抹冷笑,“我真是打心里瞧不起他。” 关靖泽沉默。 贾贵成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带过来的一沓材料,问道:“你拿了什么东西准备来说服我?来出来瞧瞧。” 关靖泽微微一顿,还是没将材料递出去,他正色说:“我知道贾世叔这几年在经营什么,但是有些想法看起来很好,做起来却会招来难以挽回的祸事!” 贾贵成不是甘当“桥梁”的人,这几年他苦心筹办《民声》,聚集眼下还属于年轻一辈的青年们跟他一起发出跟政府不同的声音。这本来是好事,毕竟民众监督也是政法公正的保障之一,可惜贾贵成做得太过了!他给追随他的人灌输的观念不仅仅是“监督政府”而是实打实的“反-政府主义”! 关靖泽第一次探知这个事实时也有些心惊——他突然想起在他跟郑驰乐“回来”的不久之前贾贵成似乎得了重病,关振远还特意嘱托他要稳住局势,因为首都那边有乱象! 再综合贾贵成一直以来在做的事,关靖泽不难推测出那乱象是因什么而起——根源最有可能是在贾贵成身上! 也许是因为贾贵成性命垂危,他带领着的那批人一下子乱了阵脚——这种情况下经人一挑动,首都很有可能就会乱掉! 不管怎么样,导火索都是贾贵成。 这件事,关靖泽一直在跟郑驰乐商量着该怎么去改变,说辞都想了好几套,只是始终没机会接触贾贵成而已! 既然已经开了头,关靖泽也就直接开了口:“开国初那场动乱就是最好的证据,要是再来一次,华国没法承受!” 贾贵成脸色骤变,猛地拍案:“靖泽世侄,我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才跟你细谈,你不要摸找竿子就往上爬,小心栽狠了!” 关靖泽说:“贾世叔应该也察觉到了吧?事态渐渐超出了你能控制的范围,要是再继续发展下去,迟早会失控!你向他们吹嘘的自由、开放、民主,不是不好,只是还不适合现阶段的华国,因为社会发展还跟不上——教育跟不上、经济跟不上、制度跟不上。要改变现状,得循序渐进地来!” 贾贵成哼笑:“才当了几年官官腔就打得这么溜,你果然是天生的官料子。循序渐进地来就是慢慢地把阶级固化,好的资源、大的权力永远攥在那么几个人手里,就算他们的儿孙再平庸都好,依然能享受别人艳羡不已的特殊待遇。这跟资-本主义有什么区别?少拿这一套蒙人了。” 关靖泽说:“贾世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一样清楚地分辨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是真正的‘民主’,什么是真正的‘开放’!这三样东西都是非常好的,可要是没有划出可用的度量标准,只会变成被别人利用的工具!” 贾贵成冷笑不已:“你倒是说说别人会怎么利用?” 关靖泽的语气也微冷:“我不想针对显而易见的事情多说什么。” 他神色冷峻,一语不发地看着贾贵成。 关靖泽冷静的目光比什么话都要有用,贾贵成跟他对视片刻,心脏居然莫名地多跳了一拍。 关靖泽说的东西贾贵成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他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这么久,要他往回走肯定是不可能的! 自己担心着的事情被关靖泽直接挑明,贾贵成面色沉郁。 关靖泽见贾贵成已经动摇了,乘胜追击:“贾世叔,无论选了什么样的路,都是可以转弯的。有时候也许只是迈出那么一小步,眼前就会柳暗花明。” 贾贵成说:“你好像很有自信。” 关靖泽说:“是的,我很有自信,我跟乐乐都相信只要继续往前走,华国的未来很快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在贾贵成面前摊开自己带过来的文稿,“这是乐乐以前画的地图,我们站的位置不如贾世叔你们高,所以我们看到的都是很小的东西。从踏入仕途以来我们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林林总总将达了三四百个,几年下来他们已经前往不同的地方赴任——地图上的‘小光点’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经过几年的经营,他们周围又出现了不少相似的小光点。” 贾贵成看着那手绘的地图上分布于华国各个省市的小点儿,没有说话。 关靖泽说:“我们起-点不高,走得也不快,但跟我们同行的人随着时间增长只会越来越多,也许五年或者十年之后,我们织出的网会覆盖整个华国。”他仰头看着贾贵成,语气坚定而自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贾贵成说:“天真!” 关靖泽说:“人生最难得的就是永葆天真,所以我们决意天真到底。” 贾贵成看着关靖泽那不似作伪的神情,还是不客气地嘲讽:“把谎话说得连自己都相信了,真是了不得的能耐。” 关靖泽定定地看着贾贵成:“连贾世叔亲自教出来的贾立都毫不犹豫地跟着乐乐去奉泰,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贾贵成心头烧着火。 关靖泽不提贾立他还能好好说话,一提他就没法平静。 贾立那个侄子打小就跟他亲,从贾立识字开始他就一直亲自教贾立,没想到随着年纪渐长,贾立就渐渐跟他离心了。在发现他一些并不怎么光明的手段之后,贾立看向他这个叔叔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最后甚至开始怀疑他一直以来教导他的意图! 他不愿解释,贾立又深信他人传言,叔侄俩最终反目成仇——瞧瞧,这大过年的回到家里头也不安生,屁股都没坐热就往外跑! 这样的侄子要来何用。 贾贵成冷笑说:“那个家伙向来都不带眼识人,能说明什么?” 关靖泽的观察力很敏锐,即使贾贵成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情绪外露,他却还是捕捉到了。 关靖泽说:“贾世叔,我相信不管选的是什么样的路,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我们想要做的事是一样的,我们想要看到的都是华国越来越好、华国越走越远。”他直视贾贵成的眼睛,“虽然我们都很想快一点看到我们华国屹立于国际舞台的那一天,但我们都不会去做那个拔苗助长的人,对吧?” 贾贵成靠近椅背闭上眼睛,沉声道:“都说关家小子擅长说辩,一直不太相信,没想到今天还真的体会了一回。” 转个弯真有关靖泽那么容易柳暗花明吗?不,肯定是不容易的。 可是比之前面那必将面临的悬崖峭壁是难还是易? 他蓦然睁看眼,看向似乎正等待着自己回答的关靖泽:“行,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这点小火星儿怎么做到‘燎原’的地步。” 关靖泽悬了一整天的心落回了原位。 这年头信息传播还不算快,将这件事彻底压下去并不是难事! 回头再说服郑驰乐适时地发表一些缅怀郑存汉的文章,有多父亲情深就写得多父子情深——要是郑驰乐下不了笔,大可以由他帮忙操刀——总之就是将郑存汉跟他的父子关系方方面面都落到实处,彻底根绝任何怀疑! 至于叶仲荣跟郑彤…… 既然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站出来说过话,那郑驰乐这辈子自然也不需要再认他们了! 关靖泽站起来跟贾贵成道别。 雪还在下,但天色看起来明朗了一点儿。 关靖泽仰头看了看天边的阴云,心思又转到了郑驰乐身上。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好像能感觉到郑驰乐的情绪一样,心口隐隐犯疼。 关靖泽也无心再去做别的事情,赶到隔离区外静静地站着。 他很想闯进去跟郑驰乐呆在一起,可他知道自己进去了也帮不上忙,所以只能在外面等着郑驰乐出来,或者说站在这里等待一次可能性极小的、远远的、无法触碰的会面。 哪怕只能对视也无所谓,只要能确定郑驰乐安然无事他也心满意足。 不知是不是他运气特别好,在他站在雪地里大半个小时之后,隔离的住院部上有人眼尖地发现了他,喊住走过的郑驰乐说:“乐乐,你看,那好像是关靖泽。” 郑驰乐推开过道的窗往外一看,恰好就对上了关靖泽望上来的目光。 相隔那么遥远,却好像近在身边。 第二零一章 回归 郑驰乐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关靖泽也不知道隔离区里的一切,但就是那么短暂地对视过后,郑驰乐就大步迈向重症病房。 他知道外面的风雨可以交给关靖泽去扛,因为关靖泽是他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与战友! 隔离区里的进展是喜人的,虽然依然没有特效药,但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已经初步确定,治愈的患者越来越多,逐渐有人从隔离区走了出去! 白云谦就是其中之一,郑驰乐听说白云谦可以出院了,特意抽出休息时间去给他送行,顺便让他托几句话给关靖泽。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切都好”、“这边没有问题”云云。 白云谦第一次没有针对郑驰乐,反倒认真地记下郑驰乐说的话。等郑驰乐说完以后他才说:“你好像没怎么休息,精神不是很好。” 郑驰乐说:“没有的事。”他说完以后又补充,“这话可不能跟关靖泽说,我哪里没精神了?” 白云谦哼道:“看你眼睛周围的黑眼圈。” 郑驰乐说:“我没事,你别跟靖泽瞎说,你跟他说了不是凭白让他多担一份心吗?” 白云谦说:“成,我不说。”他沉默片刻,还是犹犹豫豫、别别扭扭地开口,“但你得保证好休息,你们这些医生不都跟我们说了吗?休息不好抵抗力会变差,更容易感染,你们也是一样的道理!难道你们是医生就有金刚不坏身,什么病都不找上门?” 郑驰乐听着白云谦透着关心的话,笑着说:“谢谢,我会记住的。” 话是这么说,送走白云谦后郑驰乐把日程安排得更紧,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舍不得花。 这一忙碌就是一整周,贾立跟连微已经给他请了假并赶回隽水那边稳住局面。 关靖泽在犹豫片刻后决定向延松那边申请留京跑几个项目,从零开始搞这工作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而且市委那边见机会难得,给了他超量的指标! 与此同时,方海潮那边的铁路提速项目也划了任务给他,方海潮不催他回怀庆,但好像生怕他太闲了似的,要求他利用首都便利的条件做好大量的前期分析——于是关靖泽必须边忙自己本职的事务,边等着郑驰乐从隔离区出来。 关靖泽并不觉得累,因为他知道隔离区里的郑驰乐同样也在忙碌着! 身上背的任务猛然飙升了数倍,关靖泽反倒更为振奋。 事实上这才是他应该完成的工作量,在“回来”之前他本来就被郑驰乐称为“工作狂”,只是在“回来”之后受到很多东西的影响,他的步伐反倒比以前迈得小了! 关靖泽认真地投入到海量的新工作里面,该跑动的就跑动,该规划的就规划,一天里头几乎没几分钟是闲着的。 贾立和连微回到隽水以后,黄韬就找上门来:“你们郑书记怎么没回来?” 要是换了以前,贾立肯定不会回答态度那么糟糕的黄韬,不过这两年在连微的影响之下他的脾气已经磨平了不少,听到黄韬的话后他不仅没嗅出挑衅的意味,反而还从中听出了黄韬对郑驰乐的关心。 贾立想了想,将郑驰乐去了隔离区的事情据实以告。 黄韬听后愣了愣,骂了句:“蠢蛋。”骂完后就转身走了。 黄韬回到驻地后绕着屋子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他去找自己的好友岳耀辉,跟他说起郑驰乐的事情,说完后他又忍不住骂上了:“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 在黄韬看来那可不就是蠢吗? 明明不关他的事、明明他是县委书记不是医生,怎么一听到那边有事儿就巴巴地赶过去,难道首都那种地方还缺他一个医生? 别人人人自危,对于赶赴第一线避之唯恐不及,偏偏他就自己往前凑! 黄韬骂咧了老半天,居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让他回家吃顿饭。 黄韬跟岳耀辉道别后回到家,佣人已经张罗好晚饭,黄震军跟黄毅都在。黄韬如今跟黄震军相处起来比以前要自在多了,一入座就嬉皮笑脸地问:“爸,找我回来有什么事儿?” 黄震军说:“你未来嫂子要过来,叫你回来见一见。” 黄韬觉得有些牙酸,一句话都不想说。 黄毅有未婚妻他当然是知道的,那好像是个巾帼英雄,军衔都跟黄毅差不多高了! 可黄毅娶不娶老婆,跟他有什么关系?还嫂子,那也要黄毅认他这个弟弟才行! 自己儿子什么个性,黄震军哪会不了解?一瞧黄韬那表情他就知道这儿子有多不以为然了! 黄震军提起另一个话题:“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你们沧浪那边有个位置快空出来了,你有没有信心能顶上去?” 黄韬大喜过望,晋升搁哪儿都是大好事,他哪会不喜欢! 但他还没开口,黄毅就绷起了脸:“爸,不是说那个职位……” 黄震军扫了黄毅一眼:“你弟弟有出息了,你不高兴吗?” 黄毅不吭声了。 在黄震军面前他可一直都是好哥哥! 黄震军望向黄韬。 黄韬啪地给黄震军敬了个军礼:“我当然有信心!” 黄震军见他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心情仿佛也被感染了:“坐下吃饭。” 黄韬想要多亲近黄震军,将椅子拉了过去,说起了自己骂了老半天的郑驰乐。最后他还是跟在岳耀辉面前那样感慨:“真是个蠢蛋!” 黄震军说:“他们那样的人,总有别人理解不了的坚持。你觉得他们傻,但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要不是真那么‘傻’,也没办法影响到那么多人。” 黄韬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当时应和。 黄震军说:“总之你准备一下,虽然我可以直接保荐你,但我还是想你凭借自己的能力拿下那个职位。我黄震军也没什么能耐,唯一值得夸口的就是我完全是靠自己一步一脚印走到现在这位置的,轮到我黄震军的儿子,我不想他们一提起你就想到你全靠家里出头!” 黄韬是第一次亲耳听到黄震军对自己的期许,心里头激动得很,神色也格外高兴! 瞧着黄韬喜形于色的表情,黄毅的心情别提有多阴郁。 正好当晚他又跟刘启宇见面,于是在酣战过后他跟刘启宇骂起了黄震军,说黄震军现在是瞎了眼,居然觉得黄韬那滩烂泥可以扶上墙! 刘启宇边抽着烟边听黄毅骂完黄震军骂黄韬,把自己的父亲跟弟弟骂得体无完肤,心里直笑—— 这哪还是什么天之骄子,分明是个整个心扭曲到狰狞可怖的变态! 黄毅见刘启宇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眼底甚至还带着几分讥屑,心里头更加痛快。他搜肠刮肚地把最难听的话安在自己父亲和弟弟头上,刘启宇越是鄙夷,他越是粗俗。 最后把黄震军跟黄韬都骂了个遍,他又想到了黄韬提起的郑驰乐,他冷笑道:“我就不信世上真的有那样的人,我看他分明是想——” 眼看黄毅马上就要故技重施,跟刚才骂黄韬和黄震军将郑驰乐贬得一文不值,刘启宇似乎听腻了,抬手揪起黄毅的头发,将黄毅的整个人带进了怀里,毫不温情地吻了上去。 黄毅刚才就已经被刘启宇做狠了,饶是他再怎么享受也有点消受不了,等刘启宇吻完后就讨饶:“不行了,别再来,明天我还要回驻地。” 刘启宇一笑,直接就压了上去:“那就带着我的东西回去吧,身体被灌满以后再去训练新兵,滋味肯定很特别。” 黄毅想象了那个场景之后浑身一颤,身体又被刘启宇挑得兴奋起来,放-浪地配合起刘启宇毫不留情的侵占。 刘启宇直接将黄毅弄晕在床上,冷漠地起身洗了个澡。 他倚在窗边掏出始终留在口袋里的照片,借着月光盯着照片上那张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他想不明白,郑驰乐明明跟他是同一类人,怎么会做出那种蠢到极点的举动。 从最黑暗的地方走出去的人,哪来的满身光明? 可要是伪装的话,郑驰乐也伪装得太久了! 更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他看错了,郑驰乐跟他并不是同类,郑驰乐那写得漂亮又整齐的档案是真的! 可那能是真的? 刘启宇怎么都不相信! 那岂不是代表他一直以来惦记着的人,居然是他最厌恶的那类人? 永远充满自信、永远充满活力、永远无惧无畏地往前走,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能让他犹豫顿步,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弃自己的追求和信念一样——刘启宇最恨的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狗屁追求,什么狗屁信念,在他看来都是天大的笑话,只有傻瓜才会去信! 刘启宇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嚣。 要是真的,那就毁了他! 一定要毁了他! 因为那样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讽刺! 刘启宇极端的念头并没有人知晓。 沧浪市委那边的人也陆陆续续知道了郑驰乐去了哪儿,暗地里骂郑驰乐傻的人并不是没有,但明面上所有人都真挚地感叹:郑书记真是了不起! 郑驰乐被逼问的事情已经顺利压下去了,沧浪这边市委书记侯昌言趁着这个当口暗示底下的人推荐郑驰乐进市委。 郑驰乐在首都参与了那样的事情,晋升起来也名正言顺——谁要不服气,换他进隔离区呆上十天半个月看他肯不肯! 隽水那边的事情正好趁着郑驰乐没回来,好好安排接任县委书记的人选。 侯昌言有条不紊地做好安排,但是等郑驰乐回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侯昌言提携自己的决定郑驰乐早就从贾立那儿听说了,侯昌言给他准备的是市委秘书的位置——这看起来是平级调动,但坐到这个位置就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市委常委,职权范围从一个县变成了整个市! 市委秘书长今年五十五岁,已经接近退休了,按照惯例差不多就要调职到别的闲岗逐渐完成退休的交接工作,到时候郑驰乐如果站稳了脚跟,市委秘书长的位置肯定是由他来接! 由此可知侯昌言对郑驰乐确实非常看好。 即使知晓了自己即将得到提拔,郑驰乐并没有喜形于色。 新的岗位既会给他带来机会,但也会给他带来无数挑战! 事实上对于市委工作是个纯粹的生手,在得知侯昌言的安排时郑驰乐刚好休息了整整一天,准备打起精神跟关靖泽一起跟进火车提速项目。搁下电话后郑驰乐就把火车提速项目挪了挪,抓紧机会跟关靖泽请教了不少事。 在这方面关靖泽比他多了两辈子的经验,郑驰乐跟他聊过以后心里慢慢也有了底。 这一回关靖泽在月台一直送他送到火车驶远。 经此一事关靖泽改变了不少,郑驰乐也说不出是哪里变了,但就是不一样了。 感觉像是突然变回了最初相识时的那个关靖泽,目标比谁都明确,能力比谁都出众,更重要的是,想要的东西他都能稳稳地拿在手里头。 跟那时候不同的大概就是关靖泽又拔高了不少,看起来少了几分少年的秀气,多了几分青年的锐气和坚定。 想到那个分别时始终站在月台目送着他随着列车远去的身影,郑驰乐突然就觉得自己果真是个大俗人。 即使“依依惜别”这种事对他或者关靖泽都没有任何助益,属于没用到极点的俗套把戏,他还是极其喜欢被人重视的感觉。 郑驰乐大步迈回隽水县政府,许多老熟人见他回来了,纷纷上前打招呼,亲近点的直接就张开双臂拥抱他。 郑驰乐笑眯眯,别人打招呼就回应,别人要拥抱就回抱。 这时候贾立跟连微也走了出来,郑驰乐眼尖地瞧见了他们,朝他们微微一笑。 南方的冬天早就过完了,周围响起了啾啾鸟鸣,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地,听起来格外热闹。而那灿烂又温暖的阳光撒在郑驰乐身上,令他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笑着地站在原地,对不辞辛苦跟着自己东奔西走的贾立和连微说“我回来了。” 第二零二章 纯良 侯昌言已经打过招呼了,郑驰乐的交接工作做得很顺利。 要是郑驰乐没下来,县委书记的位置本来就该是孙德伟坐的。孙德伟一开始当然也有些怨言,否则在一开始也不会给郑驰乐一个空空如也的县政府。 在郑驰乐手底下干了一年多,孙德伟的想法彻底改变了,虽然迟了这么久才拿到县委书记的位子,但现在的隽水县跟一年半前的隽水县是一回事吗?当然不是! 沧浪市还没哪个县像隽水那样,不仅连市委的人特别关心,就连奉泰军区的第一首长都亲自来视察过——还唱了歌儿呢! 如今孙德伟对郑驰乐的到来只有感激,只有喜悦!能正式接手隽水县,孙德伟感觉自己就像被馅饼砸中了一样! 知道郑驰乐不喜欢招摇,孙德伟让媳妇儿在家里做了满满一桌菜,将县委的几个人邀到家里吃顿饭,说是给郑驰乐践行。 孙德伟即将升任隽水的一把手,其他人也都给足了他面子,统统到齐了。 郑驰乐来得不早不迟,落座后正好开饭。 孙德伟首先敬了郑驰乐一杯:“郑书记,回想起你来时我们做的事,我真是觉得惭愧啊!要是知道来的是郑书记,我们肯定夹道相迎!我先自罚三杯,然后再敬郑书记!” 郑驰乐笑道:“德伟,你不是借机喝酒吧?我看你这酒成色不错,莫非是你舍不得给我们喝,决定自己先喝光?” 见郑驰乐语气里没半点隔阂,孙德伟也笑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他搂过身边的妻子,“这酒啊,我确实爱喝,因为它是我老婆给我酿的!” 郑驰乐见他们夫妻俩感情甚笃,笑着喝完孙德伟敬的酒,举杯说:“那我肯定得给嫂子敬一杯。” 孙德伟妻子红了脸:“不行,我不能喝酒。” 孙德伟抬手抚了抚妻子的腹部,爽快地坦白:“是我这孩子不能喝酒,我代她们娘俩喝了!” 仕途得意,家庭美满,孙德伟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郑驰乐也替他高兴,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 其他人也都是老熟人了,一一敬过一轮以后就有说有笑地吃菜,就连性格最阴沉的老马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笑容。 离开时郑驰乐喝得微醺,就着夕阳开始往回走。等走到一半,县里的邮递员就喊住他:“郑书记,郑书记!你有信!” 郑驰乐经常收到信件,微笑接过后又问起邮递员最近忙不忙、累不累,邮递员摇摇头,脸上也挂着憨厚的笑容:“哪里会累,过年这段时间挺轻松的,大伙都刚出去呢,也没什么信寄回来!” 郑驰乐点了点头,又跟他聊了几句后才道别。 回到家一看,收到的信件里面居然有关靖泽写来的。 关靖泽也没写别的内容,就是将他在怀庆那边正在跟进的项目给他整理了一部分,关靖泽是亲自经历过的,比之在档案室存档的资料更加详实——尤其是在细节方面。郑驰乐细细看完之后,得到了不少启示,关靖泽悄无声息地重新给他写信,他也不介意恢复以前的通信频率,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回信。 等将收到的信一一回完了,郑驰乐揉了揉肩膀,抬眼往窗外望去,一下子就看到屋角探出来的新绿。 郑驰乐顿了顿,翻出给关靖泽的回信,在上面照着窗外的绿意描了枝新芽,最后补上了一句话: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切都在好转。 沧浪市委很快就通过了郑驰乐的调任批文,郑驰乐拿到调令后就到市委那边报道。 市委不是侯昌言的一言堂,不满郑驰乐这么快挤进市委的自然也大有人在,不过郑驰乐第一天入职,报道过程中倒是没遇到多大刁难,所有人碰见了都会笑着问声好。 郑驰乐不是初涉官场的愣头青,当然清楚这些笑脸底下或多或少还是藏有轻蔑或敌意,但他没放在心上。 市委秘书直接对侯昌言这个市委书记负责,沧浪市不算大,他的办公室也就三个人,一个是临近退休的市委秘书长冯甘霖,另一个则是同为市委秘书的商遥。 冯甘霖虽然上了年纪,但他脸上时刻带着笑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几岁,在市委人缘极好,办事颇有一套;商遥今年大概三十一二岁,是个真正的新时代女性,打扮相当干练,合体的职业装衬得她那标致的五官格外漂亮。 无论到了什么环境,郑驰乐都没把自己摆在“最厉害”、“最有能耐”的位置,他老早就打听过沧浪市委班子的组成,对于冯甘霖跟商遥的办事能力他是相当敬佩的! 郑驰乐敲开门时商遥正在煮开水泡茶,见了他以后微微一笑:“我还跟老冯琢磨着你什么时候会来呢,没想到你没先去找侯书记,倒是直接来报道了,老冯说——” 冯甘霖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打断商遥的话:“商遥,你瞎扯什么话儿?” 郑驰乐一瞧冯甘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好说话,至少在这个办公室里面他的要求应该是非常严格——也非常高的。 他诚恳地说道:“来报道当然先来交接本职工作,不知道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冯甘霖看了郑驰乐两眼之后就继续埋首在文件里面,语气平常,却又透出几分嘲弄:“你是侯书记一力弄进来的,当然是归侯书记管,哪轮得到我来指手画脚。” 郑驰乐知道自己毕竟太年轻了。 虽说县委书记到市委秘书算是平调,但在冯甘霖看来他就是走了不正当的路子挤进市委来的,所以才这么不待见他。 郑驰乐也不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向冯甘霖证明自己。他说:“我初来乍到,哪能跟着侯书记做事,我来就是给您和商姐打下手的。” 商遥被他这声商姐喊得舒坦,笑眯眯地说:“小郑何必这么谦虚,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晓得你给沧浪挣来了多大的脸面!我们现在跟着侯书记代表出去外面,别人看着我们的眼神是怎么样的?都是羡慕啊!” 冯甘霖一语不发地瞧向商遥。 郑驰乐何等敏锐,一下子就看出了原本单独共处于同一办公室的冯甘霖跟商遥不是一路人。 看来接下来的路也不太平坦啊! 郑驰乐正准备再向冯甘霖要点工作,就有个年轻小伙敲响了门。 商遥笑着问:“小东,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个年轻小伙咧开一口白牙:“侯书记知道小郑书记,啊不,现在该叫郑秘书了,他叫我来让郑秘书去一趟!” 商遥笑睨着郑驰乐。 郑驰乐望向冯甘霖。 果然,冯甘霖脸色更不好看了——前面还说着来打下手呢,马上侯书记就让人来找了,糊弄谁! 郑驰乐哭笑不得。 侯昌言这拆台拆得还真狠啊! 他只能说:“冯秘书长,我去一趟。” 冯甘霖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 郑驰乐心里直乐,他还以为接下来要跟个笑面虎打交道,没想到冯甘霖居然是个爱憎分明的实诚人,看来传言也有不实的地方! 相比于笑里藏刀、城府极深的官场老油条,郑驰乐是更愿意跟冯甘霖这种人打交道的,倒是一直好言好语好脸色的商遥更需要注意一点。 在官场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 郑驰乐评估完自己两位新同事,转而跟奉命来找自己的小东说话。小东是编外人,也就是平时说的“临时工”,不过他开朗健谈,在侯昌言面前很吃得开,一直跟在侯昌言身边办事。郑驰乐以前代表隽水来市委的时候跟小东聊过好几次,交情很不错,一路上相谈甚欢。 眼看侯昌言的办公室就在眼前,郑驰乐拍拍小东的肩膀:“回头到我家喝酒,我家很好找,也很近,出了市委往前直走,横穿两条街就是了。” 小东欣然答应:“那好,我肯定要去!”郑驰乐亲厚的态度让他很受用,他又跟郑驰乐道谢,“上回你给我的药酒我借花献佛拿回去给我老爸了,他用了几天腰就不疼了,还真神!” 郑驰乐说:“要是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去我那再拿点儿。” 小东说:“那我可先谢谢你了!” 郑驰乐点点头,自己上前敲门。 侯昌言应声后小东推门走进去,语调愉快:“侯书记,我把人找来了!” 侯昌言说:“来得正好,小郑,你可又给我们沧浪带来了一个好机会啊。” 小东很兴奋:“什么机会?” 郑驰乐不是第一回跟侯昌言和小东接触,因此也没为小东跟侯昌言相处时的态度惊讶。 交谈的次数多了,他也知道小东跟别的编外人员不一样,小东父亲可是沧浪第一大厂的所有者,小东可以说是“富二代”,因为家境在这个小地方算是相当好了,小东对于学业一直不怎么上心,结果就是连三流的学校都考不上,早早地辍学到处厮混。厮混几年之后,也不知他遇到了什么变故,居然慢慢收敛了,回家求他父亲给他在市委这边谋个职。 他学历太低,家里再有钱也没法把他强塞进市委的正式编制,可他父亲经不起他哀求,最终还是以为免费为沧浪修一段不短的路为代价给他弄了个编外人员的职位。进市委后小东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似的,做起事来勤恳又踏实,市委上上下下几乎都被他请教过各种问题,很快他就入了侯昌言的眼,成了侯昌言的“御用跑腿”。 郑驰乐觉得小东的转变实在难能可贵,同时也庆幸自己从来没有轻视过他。 郑驰乐琢磨了一下,推测出最有可能让侯昌言眉开眼笑的事:“难道贺书记决定把沧浪也定为提速试点站之一?” 侯昌言说:“没错!”他兴奋地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了两遍,才稳住眉梢喜意,“贺书记这么看好我们沧浪,接下来我们的工作一定要跟上才行。小郑,我很看好你,你一定要好好干!” 郑驰乐连声答应:“不敢辜负侯书记的期望。” 侯昌言显然对郑驰乐的表态很满意,他勉励道:“你刚进市委,展开工作时有点障碍是肯定的,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千万不要灰心,实在解决不了的就跟我说,我来出面!” 能得到一把手这么保证,郑驰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又谢了两句,认真听完侯昌言给自己说了许多话才回市委秘书的办公室。 郑驰乐没因为侯昌言给自己打包票而飘飘然,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面其实是贺正秋给自己撑起来的——贺正秋知道他入了市委,好巧不巧也选在这一天通知侯昌言省委已经把沧浪也列入试点范围,分明是特意在侯昌言面前给自己加分! 贺正秋着意的提携让郑驰乐满心感激,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孤军前行了,承了贺正秋的好意,他身上也正式贴上了贺正秋那边的标签——至少在侯昌言眼里是这样! 郑驰乐一直对贺正秋敬佩得很,想到未来即将能跟贺正秋合作搞火车提速项目,心里也有点兴奋。 奉泰的交通网络整顿好了、列车速度提高了,对于整个奉泰省的发展都有极大的好处! 郑驰乐快步迈回办公室,正正经经地向冯甘霖请教自己的职责范围。 郑驰乐问得正式,冯甘霖也不好再冷言相对,只能言简意赅地给郑驰乐划了几块任务。 商遥也在一边旁听,见冯甘霖将宣传口跟组织部这两个实权部门的事务都划给郑驰乐,脸色也没变,反而还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说:“你看,老冯就是面冷心热,口里还说你不好了,偏又把最重的担子往你身上堆,你可得好好干!” 郑驰乐转头对上商遥的眼睛,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神也是笑盈盈的,那像是能掐出水来的皮肤哪像个三十多岁的人?真是够漂亮的,不仅人漂亮,话也说得漂亮。 对于这种人,郑驰乐自有一套应对方式,他一脸腼腆地说道:“我可不知道什么是重担什么是轻担,以后肯定要经常向商姐你请教,尤其是现在商姐你管着的组织部!到时候商姐你可别嫌我烦。”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认真,商遥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瞪着他老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柔声说:“我哪会嫌烦!” 郑驰乐的笑容变得更腼腆也更诚恳:“那我就先谢谢商姐了!”说完他马上就热络地拉着商遥去做职权交割,一点都没掩藏自己的急切,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 他可是个相当纯良的官场新丁! 当晚商遥回家后气得砸掉了两个花瓶。 没办法,实在太气人了! 碰上这种搞不清楚状况、什么事都敢伸手的二楞子,还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而且还是个不解风情的憨货,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她的示好,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难道说她已经老了? 商遥对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看起来还很年轻才恼恨地骂道:“还说这家伙很会来事,后台也很硬,我看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 第二零三章 敌人 郑驰乐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为自己的升迁欣喜,甚至连请好友们吃顿饭都没腾出空来。 冯甘霖跟商遥面和心不和,郑驰乐没花多大功夫就摸清了自己这两位新同事的底细。 冯甘霖是前任市委书记留下的人,如今前任市委书记在省厅那边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因而冯甘霖才得以在市委秘书长的位置上干到临近退休,就连侯昌言也敬他几分。 至于商遥,郑驰乐可以肯定这个女人背后肯定有个支持她的男人在,从商遥的种种表现看来,这女人对他似乎有某种企图——当然,肯定不是真心想跟他好的那种企图。大概是有人想摸清楚他的底细,特意让商遥来试探他吧。 可惜郑驰乐不是经不住诱-惑的毛头青年。 郑驰乐很好地扮演着官场新人的角色,遇到不懂的事情就殷勤地跑去问商遥。 见郑驰乐请教得勤快,却一点都没有动心的迹象,商遥气苦不已。 谁说这年纪的娃儿最容易精虫上脑来着? 眼看郑驰乐对市委秘书的工作慢慢上手了,商遥跺了跺脚,决定在公休日跟自己背后的人商量下一步对策。 商遥跟对方约在早几年修好的“度假山庄”,这地方有温泉,也有名胜,名头倒是打得挺响亮的,可惜来沧浪这边旅游的人不多,这个度假山庄从开业开始就冷清极了。 开发商被亏损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被迫已极低的价格将“度假山庄”卖给了市长米凯文的“远房亲戚”。 米凯文的“远房亲戚”接手后,度假山庄就发展起来了,米凯文不时还邀请整个市委班子到度假山庄吃喝,市内的开发商、投资商以及本地商家为了跟米凯文搭上关系,入驻的入驻,消费的消费,这两年来竟是蒸蒸日上,搞得红红火火。 商遥现在的相好就是米凯文这位远房亲戚。 商遥嫁过人,嫁的还不错,是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回到沧浪后也进了市委,可惜就是命不好,才风光没几年就得病去了。 当时商遥才二十几岁,当然不会守着个死人单身一辈子,可对方家里不干了,儿子没了,儿媳可不能放走!放走了,地底下儿子岂不是变成孤家寡人了?于是商遥一有跟人谈的倾向,对方家里就来闹,闹得商遥快要呆不下去了,几乎是夜夜以泪洗面。 当时米凯文刚当上市长没多久,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亲自出面调解,米家在沧浪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米凯文亲自说话后商遥总算摆脱了那种窘况。 那会儿传出不少风声,都说米凯文跟商遥有私情,商遥那时候还是个刚出社会没多久的大学时,心里非常感激米凯文,每每撞破这种议论都气愤无比地反驳,而米凯文也站出来表示“如果你有这样的困难,我也会出面”。 两个人的坦荡磊落倒是把那点儿风声压下去了,众人的口径一致变成了夸米凯文。 商遥迈进已经开发得极为漂亮的度假山庄,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米凯文时的情形。 那时候正下着雨,她一身狼狈地坐在花坛的石阶边嚎啕大哭,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灰暗,甚至恨起了生前跟自己恩爱甚笃的亡夫,恨他毁了自己一辈子。 她越哭越伤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还想过要死。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感觉雨停了,她才慢慢睁开眼。 可耳边又还响着唰唰唰的雨声。 她有点迷茫,视线微抬,就看到一双站得笔挺的腿停在自己面前,在往上看,就看到了正弯身给自己撑伞的米凯文。 米凯文温声问:“你是小商吧?我记得刚进市委没两年,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的。” 商遥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重新活了过来。 只不过米凯文有妻子、米凯文有抱负,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越过那条界线。只不过能帮米凯文分忧的事情,她都会尽全力去完成,比如这一次米凯文要探郑驰乐的底,她就毫不犹豫地包揽了这个任务。 商遥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因为她喜欢看到米凯文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觉得米凯文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商遥脸上带上了动人的微笑,缓步走入自己相好的住处。米凯文这个远房亲戚叫米大俊,是米凯文很信赖的“下属”,米凯文的很多事都会经他的手,唯一不太美好的地方就是米大俊长得不太符合他的名字,因为这家伙比一般人要胖,粗略估计大概有两百多斤。 米大俊爱极了商遥,已经屡次提出要娶商遥,双方家长也见过了,米大俊那边对商遥是很满意的——能不满意吗?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而且还有那样的好工作!虽说嫁过一次人,可米大俊这体型要再找一个这么好的女人还真是够呛,眼看商遥再不结婚就要变成高龄产妇了,米大俊家里也就点了头。 商遥远远就瞧见了正在那等着自己的米大俊,说实话,米大俊看上去并不算太难看,因为他长得高,所以胖也胖得比较匀称,再加上他不是个蠢人,面相看上去倒也入得了眼。 只不过跟米凯文一对比,米大俊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差了那么一点,心里的感觉就天差地远。商遥答应米大俊的追求,为的就是更接近米凯文一点儿,对于米大俊她并没有真正的心动。 这不碍事,商遥已经在官场那么多年,怎么在男人面前表现出心动的一面还是知道的。 她微微一笑,坐到米大俊身边很自然地靠进他臂弯里:“等了很久吗?” 美人在怀,米大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没有没有。”事实上知道商遥要过来,他早早就等在这边了,甚至还推掉了好几个邀约。他伸手搂住商遥的肩膀,殷勤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商遥说:“不出去了,我给你做。”她亲密地在米大俊脸颊上亲了一口,“你在这里等着。” 在外面一副女强人模样的商遥给自己洗手作羹汤,米大俊满心欢喜。他正要喜滋滋地进去打下手,就接到了米凯文的电话:“大俊哥,你弟妹她今天回娘家了,我没地方吃饭呢,你中午方不方便,要是方便就一起出来吃个饭吧?” 米凯文相当于米大俊跟商遥之间的牵线人,听到米凯文这种亲近话,米大俊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反正他跟商遥的婚事快要定下来了,请米凯文出个饭道个谢是应该的,所以他热情地邀请道:“文哥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有什么方不方便的,小遥正在我这边,她今天亲自做饭,文哥你也一起来吧!” 米凯文温文地答应下来,似乎一点都没跟米大俊见外。 米大俊挂断电话就进厨房让商遥多做一个人的饭,没想到商遥哼了一声,娇嗔道:“米都放下去了你才说,这下好了,又得重来!还有,我是想跟你两个人一起吃个饭……” 米大俊听得心都快化了,抓起商遥的手说:“这是什么话,好像我们一起吃个饭很难似的!小遥,我们还有大半辈子可以一起吃饭!” 商遥似乎害羞了,转过头专心切菜不理他。 米大俊乐滋滋地给她打下手。 等饭菜都下锅了,米凯文也过来了。 米大俊今年四十二岁,保养得相当好,那张英俊的脸庞除了眼角的笑纹之外没有任何岁月痕迹。他身上淋湿了一点儿,懊恼地笑道:“没想到突然就下雨了,我被淋了个措手不及啊。” 米大俊说:“我领你上去换衣服!幸亏小遥上回把你的衣服收好了,要不然我的衣服你可不合身。” 米凯文斯文地微笑着,他的视线看向商遥,毫不避讳地夸奖:“弟妹向来细心。” 商遥听到米凯文的赞许,心里又酸又软,淡笑着打了声招呼:“文哥。” 米凯文朝她一笑,跟着米大俊上楼换衣服。 三个人一顿饭吃得相当融洽,只是到了快吃饱时米大俊接到个紧急电话,说是施工地点那边出了事儿,必须要米大俊亲自去处理。 米凯文皱起眉头:“麻烦吗?要不我帮你打声招呼吧?” 米大俊说:“不麻烦不麻烦,我去处理一下就好,文哥你现在是关键时期,我可不能拖你后腿,我能处理好的。” 米凯文说:“那好吧。” 商遥面带焦急:“大俊,我跟你一起去!” 米大俊说:“不用,小遥你在这里跟凯文聊聊,要是我去太久了,你可以跟文哥一起回市区。” 商遥一脸犹豫。 米大俊给她打包票:“放心,我能处理好!”说完就亲了商遥一口,出门去了。 等确定米大俊已经去了工地那边,商遥就对米凯文说起郑驰乐的事情。 郑驰乐空降得突然,晋升得也快,再加上去年那一笔笔投资像是追着他来的一样,米凯文不能不重视。 商遥说得仔细,米凯文也听得认真,等商遥说完后他才说:“这个郑驰乐不简单。” 这是沧浪市委人人都知道的事,可从米凯文口里说出来,商遥就觉得米凯文是把自己当自己人了。她对为米凯文做事甘之如饴,这些年来已经拒绝了不少追求者,会答应米大俊也是为了跟米凯文变得更亲近——即使不是那种关系都好,她不在乎。 看着跟自己保持着最佳距离的米凯文,商遥满脸笑容:“文哥,我会好好盯着他的。” 米凯文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商遥的手背,温言说道:“你也别太刻意,你跟大俊快结婚了,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商遥正要说什么,米凯文就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我下午要去省里开个会,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商遥点点头,送米凯文出门,站在门口目送西装笔挺的米凯文钻进车里离开度假山庄,心里又甜又苦,甜的是能够跟米凯文见面说说话,苦的是自己也只有以这些事为由才能见到米凯文。 另一边,米凯文在红灯前抽出张手绢擦了擦手,眉头微微挑起,眼底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商遥并没有谈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其实打个电话就可以聊,不过这个棋子实在好用得很。先是众多追求者向她吐露各种情报,接着就是去鹤华那边打拼几年后暴富还乡的米大俊对她痴心一片,美色这步棋用得好了,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可惜了,他对别人用过的脏女人没有任何兴趣,要不能还能把商遥绑得更紧。 这个郑驰乐倒是有点意思,不仅这么快就打进了市委,更重要的是他晓得利用所有优势,比如黄韬去隽水时知情人谁不等着看隽水那边出事儿?没想到那边不仅没出乱子,还误打误撞破掉了他早前设下的局。 当初隽水那个山地养殖项目呈上来时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他知晓郑驰乐能耐挺大,当时就想要设法把郑驰乐拉到自己这边,而米凯文的用人习惯是先捏住把柄然后恩威并施。 隽水禽肉产品激素超标的事就是他埋的线,从一开始就悄无声息地展开着,最后在市区肉禽市场这边点燃了引线。 要是事情按照他原本的设想发展下去,那时候郑驰乐会因为第一个项目的失败而跌入谷底——等郑驰乐陷入困境以后他再出面斡旋一番,郑驰乐自然而然就会往他这边倒! 没想到郑驰乐根本没因为激素超标的事受打击,反倒让黄韬这个横人出面调查,自己则气定神闲地给隽水的山地养殖项目扩大宣传。 最后还让侯昌言抢先了一步。 米凯文面露冷色。 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是敌人了。 米凯文将郑驰乐定位为敌人,郑驰乐也正跟“师侄”童欢庆以及童父讨论这个人。 童父到这边建厂之后不可避免触动了沧浪的经济。 像沧浪这种地方小市,工作展开反而估计更多,因为越是封闭、越是落后的地区,官商的“本地化”就越严重,就算是上头派人下来挂职历练大多也很难把权抓起来,还是得用上本地的人。 童父搞的是柯汉兴转让的新型手机生产线,而在他手里抓的还有另一个更值钱的东西,跟手机配套的通讯网络!由于这几年经济高速发展,民众的消费意识每天都在刷新,已经不是面对各种产品时不知挑选、蒙昧跟风的时代,电话跟大哥大的出现让通讯方便了不少,但高额的入网费和通话资费成了拦路虎,很多人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用上了新东西,心里羡慕得很。 关靖泽本来就是搞经济这一块的,哪会不知道通讯产业封闭的时期快过去了?于是他早早就跟关振远说起自己关于这方面的见解,并整理出自己的意见寄给关振远。 关振远上交开放电信产业、解决产业垄断问题的提案后,本来就因为柯汉兴的技术支持成了国内信息产业大企业的童氏也就紧跟着他的脚步入驻这一块。 等手机生产线建起来,童氏在移动通讯这一块的市场网络也建起来了,这对童氏而言又是一个跃升的机会! 童父是个拗人,而且还有点暴发户心理,以前他家乡落后,他就可着劲建设家乡,砸的钱都快顶上赚的钱了,还一点都不心疼! 这次将厂址选在沧浪,除了是替儿子来帮郑驰乐这个“师叔”撑场之外,童父还有这样的说法:“我就是要选在我们华国最落后的地方搞最先进的产业!让咱这种穷苦老百姓最先用上好东西!还有,隔壁不就是老越吗?听说他们那边这几年乱得很,还有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想来我们边境打秋风,咱就要把这边建设得要多繁荣有多繁荣,让他们看着就眼热!” 郑驰乐听得直乐,心里不知多羡慕童欢庆那家伙能有这么个老爹。 建厂这段时间童父跟沧浪接触的次数很多,他目光老辣,基本都把沧浪市委的情况给摸清了。他对郑驰乐说:“其他人都不需要刻意去关注,但有一个人你要特别注意——你们的市长米凯文。” 郑驰乐皱了皱眉:“米市长名声挺好的,对侯书记的工作也很配合,很少跟侯书记唱对台戏。”他思索片刻,又说,“我明白了。” 一个不怎么做事、不怎么争取,却能有好名声的人,要么是别人的附庸,上头吃肉他等着喝汤那种类型;要么是刻意经营——这种人必定心机深沉,处处都在算计。 米凯文还这么年轻,给自己营造的形象也不是庸碌无能的傀儡,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另一种! 童父混迹商场那么多年,别的没练出来,识人的本领却早就学精了,他的判断很少会出错。 见郑驰乐那么快就想通了,童父关切地说:“官场比商场还要险峻几分,你做什么都要多看多想。” 郑驰乐感受到童父的关心,笑着应声:“我会小心的。” 没想到郑驰乐刚给童父作出这样的保证,事情居然马上就找上门来。 第二零四章 闹事 第二天郑驰乐在前往市政府的半路被两个人拦下。 这两个人衣服破旧,面容凄苦,一跑出来就扑通地往地上一跪,死死地抱着郑驰乐的腿。 还没说话了,就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正是上班高峰期,这样的画面自然分外扎眼,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围观群众。 郑驰乐眉头一跳,心道事儿来了。 他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中年男人,两个人都在……表演。 郑驰乐是什么人,他可是能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能装得跟亲生母亲形同陌路的家伙,哪会被这点儿小把戏蒙蔽。 感觉自己的裤管被眼泪弄湿了,郑驰乐心底一乐。 这演得可真逼真啊! 他也不急着抽回自己被抱紧的腿,温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话是这么说,他却也不去扶。 跪着的两个人隐隐发现这跟自己预想中不一样,但还是唱作俱佳地嚎哭:“郑书记,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郑驰乐差点没笑出来。 这话听着怎么像戏文里唱的“青天大老爷,你可千万要为我做主啊”! 不过人家表演得这么卖力,郑驰乐也不好不配合:“我现在可不是郑书记了,你是我们隽水的人吗?怎么我没见过你们?” 老妇人一滞,啜泣着说:“我不是隽水人!不过我听人说起过郑书记你,你是大大的好官!” 郑驰乐听到淡淡一笑。 哟,看来还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啊。 郑驰乐满脸“关切”:“先别夸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人见郑驰乐似乎真的关心起来,抽噎着说:“我是南郊风华度假山庄的原主,大前年被迫把风华度假山庄卖给了米大俊!那个米大俊是市长亲戚,他压低价格硬生生把我们的度假山庄抢了过去!” 郑驰乐说:“真有这回事?” 老妇哭得伤心:“是啊!我们不仅没了山庄,还被他们打压得在沧浪呆不下去了!” 郑驰乐说:“怎么个打压法?” 老妇噎住了。 照理说郑驰乐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是怒发冲冠地表态说“岂有此理,这事我管定了”的吗? 郑驰乐一眼就看清了老妇人的想法。 他险些没嗤笑出声。 这一手倒是玩得漂亮,要是他真是那种刚踏入官场的愣头青,指不定还真会“不畏强权”地站出来管这种事。 可他是那样的人吗? 风华度假山庄的事情他知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米凯文能稳坐市长位置,可不仅仅是因为米家在沧浪的地位!他真要打压了山庄的原主人,又怎么会留着他们出来闹事? 就算当时是强买强卖、当时有出面施压,处理掉尾巴花个两三年时间难道还不够? 更蹊跷的是,这些人居然找上他! 要说在隽水或者在隽水所在的南区,郑驰乐承认自己还能混个眼熟,可在沧浪市区这边谁认识他? 怎么看都是有人想算计他。 郑驰乐也不在意,语气依然平和而关切:“你们说出来,我们才好想办法解决。” 中年人说:“我去找工作,他就跟各个企业打招呼让他们别招我去工作;我去搞个体,他就招呼各个企业别给我提供货源也别给我租用店面。因为家里过不下去了,我媳妇已经跟我离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郑书记一定要帮帮我们!” 郑驰乐听完两人声泪俱下的表述,眉头微微扬起:“你的意思是市长他跟沧浪一大批企业打招呼,就为了欺压你们一家人?” 老妇人哭诉:“是啊,就是这样的!” 郑驰乐说:“具体有那些企业?” 真是笑话,米凯文真要为了区区一个度假山庄就去欠那么多企业的人情,还能坐稳市长那个位子吗? 编造也要编造得好一点,说出这种话是想侮辱谁的智商? 中年人见郑驰乐不但没被挑动,反倒带着戏谑的笑意,这才意识到郑驰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他登时变了脸,气愤地控诉:“你们官官相护!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官,结果你们都是蛇鼠一窝的家伙!” 郑驰乐笑了笑,压根没反驳,将自己的腿从两人手里抽出脚,也不叫他们起来。 他睨着地上的两人说道:“我不是谁可怜就帮谁——我只帮道理。你们真有道理,就去起诉,就去举报,不要光想着谁比较天真热血好出头,这年头还真没几个那样的傻蛋。”郑驰乐的语气微微加重,“无论你们是为了什么弯下你们的膝盖,都请你们好好想一想,有些东西一旦丢掉了就很难捡回来了——比如良知,比如尊严。” 说完郑驰乐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郑驰乐抵达办公室时冯甘霖正在浇花,他瞧清楚冯甘霖种的是什么时,微笑提醒:“冯秘书长,这花可不能浇太勤,否则根会烂掉。” 冯甘霖拿着洒水壶的手一顿,转头瞪着他。 郑驰乐走过去捧起盆栽观察了一下,说道:“已经有烂根迹象了。” 冯甘霖说:“要是根烂了,你觉得该怎么办?” 郑驰乐惋惜地说:“茎叶烂了可以剪掉等它再长,根烂掉的话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把它拔掉,种上别的。” 冯甘霖说:“土壤没整好,浇水的人没选好,再种还是烂。” 郑驰乐目光坚定:“那就整好土壤,自己拿过洒水壶,只要真的想去做,没有做不到的道理。”他从冯甘霖手里接过了洒水壶,轻轻搁在一边。 动作明明那么轻,冯甘霖偏偏能感觉出他的决心。 冯甘霖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开始办公。 商遥没过多久也来了,郑驰乐见了她就热络地打招呼:“商姐,你来了!” 商遥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郑驰乐像是没察觉她的异常一样,凑上去说:“商姐我跟你说,我在路上遇到件怪事,有两个人拦下我说要我给他们做主!真是太奇怪了,我是刚进市委的新人,他们怎么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商遥干巴巴地说:“可能他们是看你比较年轻好说话吧……” 商遥刚到市委就听到别人议论了,米大俊当初能从原主人手里盘下度假山庄确实是米凯文牵的线,不过那是因为原主人自己经营不下去了,又想顺道搭上米凯文这条线,这才主动找上米大俊。 米大俊是个精明的商人,哪会看不出原主人的意图,一下子就将价钱压到了最低。 没想到这事儿居然会被翻出来说! 商遥不禁在心里埋怨起米大俊来,就为了压那么一点价钱,害得米凯文被人闹得没脸! 郑驰乐将商遥脸上的表情瞧得仔细,笑了笑说:“可能真的是这样,不过我可一点都不好说话,只叫他们自己走法律途径——这事怎么都不归我管啊!” 商遥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当时围观的人正好有几个市政府成员,郑驰乐撇清关系的过程早就传开了。 无论是不动声色引导对方露出马脚,还是正色驳斥对方的不妥行为,都被人绘声绘色地口口相传着。 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没看起来那么天真好哄。 可商遥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应和:“有些人就是那么没道理……” 郑驰乐很认同,大点其头:“我也这么觉得,有些人就是容易被煽动,用感情也好用钱权也好,都能蒙蔽他们的理智。要是他们能从那种状态里头走出来好好想一想,总不至于做出更多错事。” 商遥隐隐觉得郑驰乐意有所指,没等她回过味来,郑驰乐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叹:“今天的任务不少啊,我得快点干活才行!” 商遥不由多看了郑驰乐几眼。 冯甘霖将他们之间的往来看在眼里,对于郑驰乐对商遥的劝诫他只觉得可笑。 有些人打定主意要往岔路上走,就算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跟她们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了? 白费口舌而已。 他又望向郑驰乐。 郑驰乐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抬头微微地笑了笑。 他的想法跟冯甘霖是不一样的。 他始终觉得无论在岔路上走了多远,想要回头永远有机会回头。 无论是被爱情蒙蔽、被仇恨蒙蔽、被物欲横流的钱权世界蒙蔽……想要走出来的话永远能走出来。 就算那很艰难,就算那很痛苦。 不过要是烂到了根那儿,怎么都不愿意回头的话,那就只能拔掉了。 郑驰乐笔尖微微一顿,修改完一份文件,站起来对冯甘霖说:“冯秘书长,这份东西是我拿去给米市长吗?” 冯甘霖摆摆手:“去吧。” 商遥几乎是同时开口:“我来吧。” 郑驰乐看起来十分伤脑筋:“米市长那边是商姐跑开的……” 商遥点点头。 要说冯甘霖对郑驰乐不怎么看好,那他对商遥就是彻底地瞧不起了。 商遥跟米大俊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至少冯甘霖是知情人!但商遥看着米凯文的是什么眼神?真当别人都是瞎子? 冯甘霖见过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可没见过像商遥这样同时周旋在两个堂兄弟之间的,尤其是她瞧着的那个还是有妇之夫。 还说什么现代女强人,呸! 说他封建也好,老顽固也罢,总之他就是不待见这种可耻行径! 再加上郑驰乐来到办公室时商遥的种种表现,冯甘霖更加鄙夷这种作风败坏的女人。 冯甘霖冷着脸骂郑驰乐:“叫你去你就去,跑个腿都累着你了?” 冯甘霖语气不好,郑驰乐一脸苦色地对商遥说:“商姐,那我送去了!” 商遥能说什么? 她暗暗气苦,坐回原位。 郑驰乐拿着文件送去市长办公室,没敲门就听到哐当一声,似乎有什么砸到地上了。 郑驰乐眉头跳了跳,等了片刻后才敲响办公室的门。 米凯文的声音依然温文:“进来。” 郑驰乐拧开门锁走进去,第一次正面看清米凯文的模样。 米凯文保养得宜,身材也匀称,以他的年纪和职位横向对比的话,他应该算是比较靠前的那批了。更难得的是,他看起来涵养极佳,似乎内外兼修。 郑驰乐不卑不亢地说:“米市长,冯秘书长让我来送份文件,请您看一看,给个批复意见。” 米凯文说:“没问题。”他接过郑驰乐递过来的文件,笑着打量起郑驰乐来,“小郑啊,你可真是年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个大山里头跌摸滚爬呢。” 郑驰乐也笑道:“都是因为米市长您和其他市委领导看好我,破例给我机会进市委,要不然我也没法这么早进市区。” 郑驰乐能进市委是全票通过的,米凯文当然也投了同意票。 被郑驰乐这么一接腔,米凯文哪能打自己的脸?他只能打起了官腔:“年纪不是问题,市委正需要你们这样的新鲜血液,所以不管资历、不管年龄,唯才是用!” 郑驰乐诚挚地说:“米市长说得对!” 不知怎地,米凯文突然就对商遥说的无力感感同身受。 这么个连声应和着自己的年轻人,能从他嘴里挖出什么东西来? 这小子真的不简单,至少绝对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表象那么诚恳又谦恭! 米凯文认真看起郑驰乐送来的文件,不时询问郑驰乐几个相关的问题,又拿着笔在上面选了修改,最后才递回给郑驰乐:“我的意见写在上面了,你拿回去跟组织部那边沟通一下,还得再改改。” 郑驰乐点点头,正要转身往外走,就看到有个年轻小伙行色匆匆地跑进来:“不好了,市长!俊哥工地那边出事儿了,施工时出了事故,伤者家属正抬着受伤的人在市政大门口闹!” 郑驰乐停在原地,似乎在为难着该不该走。 米凯文脸色变得很难看。 一天之内就出了两桩或多或少指向自己的闹剧,还都被郑驰乐碰见了,难道这家伙是灾星,专门来克他的? 郑驰乐仿佛没看见米凯文骤变的脸色,询问来报信的人:“对方把伤者也抬来了?真是胡闹!真要是施工事故受的伤,哪能这么搬来搬去?快带我去瞧瞧!” 见郑驰乐俨然进入了医生本能状态,米凯文能说什么?他只能站起来说:“走,一起出看看!” 第二零五章 赤子 郑驰乐一迈出市政府大门就看到台阶上严戒着的警察队伍。 越过警察拉起的警戒线,闹事人在政府外面拉着的标语赫然在目。 那是用鲜红的颜料在白布条上写着的“还我健康,还我公道”八个大字,长长的一条,看起来触目惊心。 闹事的人大概有三十四五个,个个皮肤黝黑,身材健壮,脸上的表情非常愤怒,一边高举拳头一边喊着那八字标语,大有不达成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只不过大多离得远远的,没几个敢靠过来。 郑驰乐转头瞧了一眼,就发现市政府大楼上或多或少有人站在窗边往下望,只不过没人愿意出来处理。 再看向米凯文,郑驰乐就发现他面沉如水,眉头拧成了川字。 不能怪米凯文不高兴,一天两桩闹剧,似乎都是冲着米凯文来的。 而且背后的推手似乎想把他也扯进来,目的不明。 郑驰乐没把太多时间花在揣摩背后推手的心思上面。 既然对方已经挑衅到他面前来了,他要是一味地想把自己摘出去,难保不会落下一个胆小怕事的名头。 郑驰乐走到最前面跟两个负责拉警戒线的警察说了两句,缓步走出警戒线。 正当对方满脸警惕地等着他说出假大空的话时,郑驰乐居然直接走到那几个伤员面前。 他半蹲到担架面前查看他们的伤情。 这显然是施工时受的伤,郑驰乐粗略一看就能推断出当时的情形——在用起吊机将钢筋往上拉的时候,起吊机突然出了故障,满满一整批钢筋从高处砸落,造成了眼前这几个伤员身上的严重创伤。 创口还很新,大概就是昨天或者前天伤到的,除了外露的创口之外,有个伤员胳膊、大腿、小腹都缠绕着绷带,面色惨白,唇色泛青,气息微弱。 而且意识并不清醒。 郑驰乐看得直皱眉。 他面带冷意:“谁叫你们过来市政府这边闹事的?” 有人接话:“米大俊是市长亲戚,我们不找政府找谁!” 郑驰乐指着伤得最重的伤员说:“你们谁是他的亲人?” 其他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应声。 郑驰乐说:“那么谁是他的朋友?” 这下有人回答了:“我们都是!我们都是一个乡出来的好兄弟!” 郑驰乐说:“好一个好兄弟!好到可以决定他的死活是吗?” 这次又没有人吭声。 郑驰乐站了起来,冷然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脸上,将他们的惊慌、愕然、退缩一览无遗。 他没有马上接着往下说,而是扫视了一圈。 直至有人开始喘起了大气,郑驰乐才冷下脸说:“敢情不是你们的亲人,你们就不把他的命当他的命了!不管你们有什么诉求、不管你们想要讨什么公道,都不应该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你们把他抬过来,他同意了吗?”他的目光变得像刀锋一样凌厉,“如果他同意,那么在他同意之前你们有没有告诉,伤口再次裂开可能会让他没命,就算再施救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瘫痪一辈子!” 有人嗫嚅:“你、你不要往严重里说!你这是想给米凯文开脱,你们蛇鼠一窝!” 又是这种没创意的用词。 郑驰乐说:“医生有没有说不能随意移动他?” 一阵默然。 郑驰乐没再看他们一眼,他叫那个报信的小伙子帮忙去办公室把自己的药箱拿出来,转过身又蹲在伤者跟前,伸手按压着渗出鲜血的那几处创口附近的血管,避免二次受伤带来的致命伤害。 他急救得太认真也太专注,周围人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口号也都忘了喊。 郑驰乐见周围有个闹事人面带关切,朝他开口道:“撕一截衣服给我,我要马上帮他止住血。” 那人有点儿犹豫,恰好这时候躺在担架上的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看起来十分难受,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嗤啦一声撕下一根长布条给郑驰乐辅助急救。 同伴撕开衣服的声音像是一种奇异的讯号,人群变成了另一种静默,与刚才那种被反诘得无法辩驳的沉默不同,这时候好些人的目光都转到了那个重伤伤者的脸上,关切像传染般出现在他们的眼底。 郑驰乐急救之余扫见几个只有惶急没有关心的闹事者,暗暗记下他们的长相,专心止住伤者伤势恶化的趋势。 药箱很快送到郑驰乐手里。 似乎见郑驰乐相安无事地呆在闹事人里面,那个年轻小伙子将药箱送到后就站在郑驰乐身边说:“郑秘书,我在学校也学过急救,你要是需要帮手那就喊我。” 郑驰乐朝他点点头,不客气地让他帮忙打开药箱。条件所限,他不能当场给伤者更换绷带,免得造成严重感染。他只能先让伤者内服了止血药,又取出银针在创口附近施针。 看着他不慢不紧却又极为娴熟的下针手法,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实在瞎搞。 郑驰乐也不急,有条不紊地给所有创口做了处理,然后又按压着伤者身上明神的穴位,令对方从意识模糊的状态中转醒。 郑驰乐说:“你醒了?” 伤者觉得喉咙有点疼,他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只是伤势太重没法“醒来”,也没法开口。 郑驰乐说:“你试着说话看看。” 伤者“啊”了两声,欣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发出完整的语调了,他喜极而泣:“谢、谢谢!”虽然嗓子沙哑得很,但他的声音有着掩不住的喜意。 郑驰乐说:“你的伤还是要回到医院去进一步处理才行,你同意吗?” 伤者猛点头。 郑驰乐加大语调:“你同意他们把你抬过来闹事吗?” 伤者刚刚一直听得到郑驰乐跟其他人的对话,郑驰乐的诘问跟工友的沉默让他心寒无比,同时也意识到眼前的郑驰乐才是真正为自己着想的人! 他用力地摇摇头,死后余生的痛苦感受让他眼里溢出了泪水。 郑驰乐从伤者的表情判断出他刚才一直是有意识的,于是继续发问:“你受伤之后,有没有拜托其他人联系你的家人?” 伤者激动地转头在人群里找人,就在他开口说“有,当然有”的时候,有个闹事的人突然拔腿就跑,往围观人群那边挤过去。 虽然郑驰乐没有发号施令,但还是有机灵的干警发现了对方逃跑的意图,快步追了上去。 伤者听到了骚乱,突然就呜呜直哭起来:“我叫他帮我把我老婆找过来的。” 郑驰乐说:“放心,我们会帮忙联系你老婆,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伤口我已经帮你止住血,我叫救护车过来把你送回医院,好好养病,不要太担心,很快就能康复。” 围观群众里面突然有人惊呼出声:“我认识他!他就是闹出轮状病毒时在电视上发言的人!” 其他人闻言都把目光集中在郑驰乐身上,认出郑驰乐的人越来越多,纷纷给不知情的人说起了郑驰乐在疫情爆发时出面安抚群众情绪的事情,更有人提起郑驰乐一直在第一线跟病毒抗争。 慢慢地,闹事的人看向郑驰乐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不敢置信。 这可是能上电视、能去首都的人,他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想到郑驰乐出来时并没有立刻质疑他们,反倒是屈膝为受伤的人检查伤情,难以掩藏的羞愧出现在他们脸上。 没错,羞愧! 知道郑驰乐在轮状病毒爆发时第一时间赶赴首都后,谁都没再质疑郑驰乐为什么会出来。 反观他们自己,口口声声自诩是伤者的好兄弟,结果却被人说动了,拿好兄弟这次受伤还要挟老板赔钱涨薪! 谁真正关心伤情、谁真心为受伤的人着想,不言自明! 受伤的人看向郑驰乐的目光更是变得又感激又尊敬,又一次哭着道谢:“谢谢!谢谢!” 郑驰乐拍拍他的手背,站起来说:“大家先散了吧,既然你们都知道你们老板是米市长亲戚,就该放心的。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难道你们老板还会不答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们老板不答应,也许米市长没有关系,现在我们国家不兴连坐处理了——我希望大家不要迁怒,更不要被别人煽动、被别人利用。” 闹事人微低头。 这时候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从人群里挤进来,居然是闹事人声讨的米大俊! 他腮帮子的肉直哆嗦,大声说:“我说了,我会负责到底!医药费管够,赔偿保证合理!我拒绝的只是胡搅蛮缠、浑水摸鱼的要求,就算我把我的钱拿来当柴烧光,也不会用来助长敲诈勒索的歪风邪气!你们要什么,就直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从来都不关门,尽管来、明着来、坦坦荡荡地来!” 郑驰乐听到这掷地有声的喊话,倒是对这个米大俊另眼相看了。 闹事人见米大俊出面了,脸上的心虚之色更浓。 意图逃跑的人也被抓了回来,眼看事情即将平息,他神色颓然地任由警察带着自己往回走。 事情很快就明晰了,有人在知悉米大俊的工地出了意外之后就在背后鼓动工地的工人到市政府闹事,对方说服他们说市长那么好面子,肯定会答应他们的条件! 郑驰乐站了起来,没有越过米凯文处理这件事。 他走回警戒线外对米凯文说:“米市长,我觉得其他人都是被人利用,所以抓就抓几个躲在里头煽风点火的就好,其他人录个口供就可以放了吧。” 米凯文刚出来时被那血色的条幅吓了一跳,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他神情复杂地看向郑驰乐,想到自己刚把这个年轻人列入敌人范围,这年轻人就帮了自己一把,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听到郑驰乐的意见,米凯文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背后的推手一定要查明才行!” 郑驰乐点了点头,应和米凯文的话:“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挑起政府和民众的矛盾都是犯罪行为,一定不能姑息。” 公安局局长早就赶了过来,听到郑驰乐的话后立刻向米凯文表态:“郑秘书说得对,一定不能姑息!” 米凯文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查,认真查,要查彻底!” 公安局局长连声打包票。 郑驰乐看了眼现场录完了口供、正要散开的闹事者,转头对米凯文说:“我还要去组织部那边转达米市长你的意见,先进去了。” 米凯文目送郑驰乐进了市政府,也跟交代完后续处理事宜的公安局局长说:“走,进去说话。” 两个人针对郑驰乐这个人长谈了一番,最终米凯文下了结论:“这个郑驰乐,大概真有一颗赤子之心,否则也不会往隔离区里面跑、往闹事群众理由钻。在官场上保有那样的赤子之心,就算我们不给他下绊子他也走不远,除非他后台真有那么硬——如果他后台真有那么硬,我们给他下绊子也只是自取其辱,所以以后要是碰上郑驰乐,能配合的工作你就配合,就当是这次他帮了我们一把的谢礼。” 公安局局长点头应是。 米凯文再次交待:“一定要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公安局局长说:“会不会是侯昌言……” 米凯文说:“不会,侯昌言也就在招商引资时丢掉脸皮,内耗的事他绝对不会干。” 公安局局长说:“我明白了。” 米凯文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站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却在思索着到底是谁想要对自己不利。 与此同时,其他部门的人也都在议论着郑驰乐这个人。 郑驰乐在那样的事情里面参了一脚,市委很多人都瞧见了。 大部分人都在笑郑驰乐傻,这种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哪有像他这样直接往闹事人群里钻的人? 偏偏郑驰乐还把那场闹剧化解了,想笑话他的人没法笑了,只能感慨他运气真好,这回帮米市长解决了这么一场风波,往后米市长那边的人恐怕也不会为难他了。 而郑驰乐走进组织部时,老熟人林良生正板着脸等在那儿。 郑驰乐敲了敲门。 林良生办公室没别人,所以他一看到门口站着的是郑驰乐就骂道:“你说我该说你什么才好!那群人真要失去了理智,你直接跑过去不是给人当肉靶子吗?你是觉得你很能打,还是觉得你皮厚肉糙很经打?” 听到林良生少有的愠怒语气,郑驰乐就知道林良生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他心里感动,乖乖保证:“下次不会了。” 林良生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最后还是只能叹着气说:“信你才怪!” 郑驰乐也无奈了,唯有解释:“走过去之前我是观察过的,我可以确认那不是暴徒,只是被煽动的普通工人——没把握的事我当然不会去做,难道林叔觉得我是喜欢逞英雄的人吗?” 第二零六章 露脸 郑驰乐跟林良生商量完需要改动的地方,又去找米凯文批复,米凯文痛快地签了名,语带感慨:“这回多亏了你啊,小郑!” 郑驰乐说:“这有什么?换了别人也一样会这么做。” 米凯文心想哪有这样的“别人”?当时躲在楼上看热闹的人不要太多! 要不是公安局局长是自己的人,及时派人过来拉起警戒线,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 米凯文见郑驰乐神色认真,不像是谦虚,只能说道:“改天小郑你一定得到我家吃顿便饭!” 一起吃饭跟到家里一起吃饭的意味是不一样的,这代表米凯文对自己的亲近! 不过这份亲近里面有几分真实就说不准了。 幸而官场上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实”,只要摆出姿态就好。 米凯文既然伸出了橄榄枝,郑驰乐自然欣然接受:“一定!” 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郑驰乐就接收到商遥越来越复杂的目光。 郑驰乐没多说什么,只是朝商遥笑了笑,将文件交到他们的一把手冯甘霖面前。 冯甘霖也目睹了市政府门前的闹剧,见郑驰乐气定神闲地回归,既不提及也不自我夸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都快好奇起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出身了,谁家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郑驰乐倒是不介意两位同事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初来乍到,要上手的事务很多,所以很快就投入到工作里面去。 傍晚郑驰乐又接到了关靖泽的信,写得还是市委一些案例的处理方案和后续发展,郑驰乐细细地翻到最后一页,就看到关靖泽终于在上头写了点私事,上面的话不露骨,无非就是分别只有有些想念,南边春寒料峭要注意保暖之类的。 郑驰乐想了想,提笔将白天的遭遇写到信里,回了一封同样不算短的信。 等他回完后关靖泽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郑驰乐说:“今天回得比较早?” 关靖泽在那边“嗯”了一声,顿了顿,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食谱,伤了筋骨以后比较适合吃的?” 郑驰乐说:“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家老爷子摔着了?” 关靖泽含糊其辞:“差不多。” 郑驰乐说:“当然有,你拿笔记着。”想了想又觉得麻烦,改了口,“我发到你邮箱,你自己看吧,有不懂的就问。” 关靖泽说:“好。” 关靖泽又跟郑驰乐聊起其他事,虽然在信里写了一遍,郑驰乐还是跟关靖泽说起白天那两场闹剧。 关靖泽听完后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没事谁去针对他?这个米凯文似乎不简单,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郑驰乐说:“我明白。”他没多提那些复杂又糟心的事情,而是说起林良生骂了自己,语气非常愉悦,“林叔他是真的关心我。” 关靖泽听到郑驰乐开心的语调,不由想到了郑驰乐那对父母,这样的关心搁在其他人身上哪算稀奇?也就是郑驰乐以前没享受过,所以才会格外感动。 关靖泽说:“严叔也准备去奉泰了,严老爷子也会过去,芽芽吵嚷着要一起,正磨着老爷子放行。老爷子疼她,说不定还真会让她过去。” 郑驰乐一愣,笑道:“那正好,以后碰上公休日我就能常常带她去玩玩了。” 关靖泽说:“嗯。”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才挂断,郑驰乐重新拆阅起其他信件来。 过了许久,电话又响了起来。 还是关靖泽。 关靖泽那边似乎有铁器敲击的声音,郑驰乐问:“你把电话扯进厨房里去了?” 关靖泽用脑袋夹着听筒,笑着说:“没错。”他似乎马上就实践起郑驰乐给的食谱,边忙活边扯出几个食谱上没写明白的地方问郑驰乐。 郑驰乐觉得关靖泽是想亲自下厨孝敬关老爷子,也就隔着电话远程指挥起关靖泽。 等关靖泽那边忙活完,两边都沉寂下来,可又没结束通话。 过了好一会儿,关靖泽说:“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在你身边,有时候又恨不得你在我身边。” 郑驰乐被逗笑了:“这有什么不同?” 关靖泽说:“前面那种是我想陪着你,后面那种,是我想你陪着我。” 郑驰乐听着关靖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情话,也礼尚往来地回敬:“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比如现在我就在特别想!”就在关靖泽听得喜滋滋的时候,他骂道,“要是我在你身边的话肯定使劲掐一掐你受伤的胳膊,叫你再瞒着我!” 关靖泽眉头一跳:“你胡说什么?” 郑驰乐说:“你是不把我当医生吗?你切菜的声音、放东西下锅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哪样没出卖你?” 关靖泽:“……” 一般医生能从这点迹象判断出来吗? 他的胳膊确实受伤了,在去滑雪场视察时一不小心就摔伤了,疼得厉害。 他不想郑驰乐担心,可又想多听听郑驰乐的声音缓缓疼痛,所以就扯谎让郑驰乐指导自己做药膳。 感觉就像回到了当初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郑驰乐理论行,他动手行,所以通常是郑驰乐在一边指挥,他则负责捋起袖子干活! 没想到郑驰乐居然是识破了。 关靖泽装死不说话,郑驰乐哪会不明白他的想法? 郑驰乐说道:“吃完就快去休息,别死撑着!事情是干不完的,先养好伤再说。” 关靖泽“嗯”地一声,说道:“我知道。” 郑驰乐详细地问起关靖泽的伤势,心里大致有了底以后就叮嘱关靖泽各项注意事项。 关靖泽认真地听完并熟记在心,笑着做出保证:“郑医生请放心,我一定谨遵医嘱!” 郑驰乐说:“少耍贫了,快去睡!” 结束通话后,郑驰乐揉揉自己的肩膀,也洗了澡躺到床上沉沉入睡。 次日清晨郑驰乐一大早就起来了,跟童欢庆一家吃过早饭之后就出门前往市政府。 踏入市政府大厅之后他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他一眼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公告栏前指指点点,那上面似乎贴着什么东西! 郑驰乐还没来得及看清,最里面就有个人捂着脸跑了出来。 居然是商遥! 郑驰乐见昨天给自己打下手的小伙子也在,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 小伙子发现是郑驰乐,马上给他解释:“那里头贴着商遥的照片……都是她跟好几个男人比较亲密的照片。” 郑驰乐一愣。 对于沧浪这种小城市来说,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尤其是商遥目前还是寡居状态,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商遥有时候确实有刻意靠近男性的嫌疑! 郑驰乐想到刚才哭着跑掉的商遥,微微叹息。 虽然他不太清楚商遥的目的,也知道这大概是她咎由自取,但闹成这样还是太难堪了。 对于女性,郑驰乐天生带着几分怜惜。 郑驰乐挤到最前面瞧了一眼。 事实上上头的照片并不算太露骨,真要拍出来根本不难,郑驰乐可以给随意两个有接触的人整出一大批。可一下子出现这么多,其他人就很难把这当成是拍摄角度问题! 郑驰乐目光微顿,抬手撕下正在被人指指点点的合照。 其他人惊异地看着郑驰乐。 这种节骨眼上不撇清关系就算了,居然还主动站出来!难道他就不怕惹上一身腥? 说起来,刚才的合照有没有他来着? 一时间众人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了郑驰乐身上。 郑驰乐说:“散了吧,这种照片没什么好看的,商遥是跟我们一起共事的人,你们难道觉得看商遥的笑话很痛快吗?今天他贴商遥的,明天保不准就贴你的或者我的,你们还会觉得好玩吗?这属于侵犯别人个人权利的行为,是违法的。如果作风真有问题自然有纪委处理,怎么都不该用上这种极端的手法——昨天米大俊米老板说的一句话很有道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助长歪风邪气!” 郑驰乐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其他人都有点讪讪然,很快就散开了。 郑驰乐一张一张叠起那批照片,意外扫见昨天那个小伙子还在,不由转头笑问:“我是新来的,叫郑驰乐,昨天匆匆忙忙,也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很激动:“我当然知道你是郑秘书!我叫许执廉,今年才刚进来呢!” 郑驰乐听得一乐:“你这名字天生听着就是走仕途的啊!” 许执廉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我妈其实挺反对的,她说我性格毛躁,迟早闹出事儿。” 郑驰乐说:“毛躁不是问题,可以锻炼。” 许执廉直点头。 郑驰乐又跟许执廉聊了几句,才上楼回到办公室。 商遥正在座位上啜泣,双手捂住脸,胸口不停起伏,给人一种她的呼吸已经极其不畅的感觉。 郑驰乐沉默着将照片放到她面前。 商遥看向郑驰乐放在桌上的东西,眼泪流得更凶了。 冯甘霖比他们晚到,没碰上早上的热闹,不过一路上也听到不少议论。 他皱着眉头看向商遥,又看向郑驰乐。 郑驰乐倒是没别的表情,见冯甘霖进来就打招呼:“冯秘书长。” 冯甘霖说:“商秘书这会儿大概是没心情做事了,侯书记今天要去省里开会,郑秘书你准备一下就跟侯书记出发。” 商遥一滞,又一次哭了出来。 郑驰乐隐约感觉这事情跟昨天的两桩闹剧有关联,米大俊是商遥的男朋友,米凯文曾经替商遥出头,今天更是把矛头直接指向商遥。 郑驰乐知道自己还没摸清楚情况就插口,指不定会把自己也扯进去,但昨天两桩事都管了,也不差这一件。 这么说来,冯甘霖在这时候让自己跟着侯昌言去省里的用意就该琢磨琢磨了。 大概是怕自己扯进去以后这个办公室就只剩他这个光杆司令了吧? 不管怎么样,这总归也是冯甘霖对自己的一种维护,郑驰乐自然不会不识好歹非得往漩涡里面扎。 郑驰乐跟慢慢冷静下来的商遥拿了相关的资料,认真了解侯昌言这次的行程。 这次省里召集各市干部开行政会议,主要是要安排下一季度的工作。这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头了,下一季度乃至后头大半年的事都要提上议程。 这回去省会那边任务不轻,开会是其一,跟其他市、跟省委的同僚联络感情及交流消息是其二,因此行程的安排要分外注意,有时候一个错误的安排——比方说因为没见着人而错过了一个发展机会,往往就会造成重大损失。 市委秘书的职权范围跟平常说的秘书不太一样,市委秘书长更是市委常委之一,就算是侯昌言也不能拿他当寻常秘书差遣。 郑驰乐初来乍到就能跟着侯昌言出席这种重要会议,无疑宣示着冯甘霖和侯昌言对他的看重——如果说市委书记是大脑,市委秘书则是负责办事的双手,职位不算太高,手里却抓着实权! 当然,前提是你得是“亲信”。 郑驰乐没被突如其来的机会砸昏头,他认真准备完所有需要用到的文件,按照冯甘霖的指示去见侯昌言。 侯昌言一见着郑驰乐就瞧着他直叹气,那模样竟跟林良生有几分相像:“你说我该说你什么才好?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每一桩你都掺和进去,小心被打上‘米派’的标签!” 郑驰乐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纷争,地方政府里头分帮结派是在所难免的,但我觉得侯书记你不会看标签用人。” 侯昌言笑着说:“你别给我戴高帽,拍马屁也没用,做事还是得一百二十个用心!我可是提前说好了,你要是没干好我准得找你麻烦。” 郑驰乐诚恳地说:“我可是新人,要是有没做好的地方侯书记你尽管指出来。” 侯昌言说:“你是新人的话,我看咱市委里头全都是新人了。” 米凯文那人他还是挺了解的,这人办事能力还是有的,关键时刻向来都能派上用场,可惜就是心胸有点狭窄,眼界也不够宽——换了别人像郑驰乐这样撞上两三回令他丢脸的事,米凯文恐怕早就恨上对方了! 偏偏郑驰乐举重若轻地将危机轻松化解。 侯昌言可以想象米凯文那忽上忽下的复杂心情——郑驰乐这么帮他,他就算想给郑驰乐找麻烦也豁不出那个脸。 换其他人来,能做到郑驰乐这种程度吗? 难,难极了! 这种应变能力根本不能用“运气好”去概括,要是郑驰乐没有足够的洞察力和判断力,肯定抓不住这种“好运气”! 想到这里,侯昌言拍拍郑驰乐的肩膀勉励:“这是你第一次正式代表我们沧浪出现在省级会议上,可得好好露把脸!” 第二零七章 歹意 郑驰乐跟着侯昌言抵达省会,从早到晚都缀在侯昌言后面跑。 贺正秋亲自将参与火车提速项目的地方代表召集在一起,见到郑驰乐后朝他笑笑,然后开始讲话。 火车提速的意义是重大的,事关地方运输、地方发展,因此贺正秋格外重视。 郑驰乐也拿到了第一手材料,这是方海潮的手笔,郑驰乐仔细一瞧里头的数据分析,隐隐瞅出了关靖泽的手笔在。别看关靖泽这人长相秀气,干起活来可不含糊,郑驰乐都能想象出那家伙在铁轨前做调研的模样了。 郑驰乐认真翻完怀庆那边送过来的资料,就听到贺正秋开口:“怀庆的方书记是有名的‘修路书记’,搞起交通变革来雷厉风行,我们可不能跟他比速度。我们在实践的过程中不用太急,试点的目的是好好瞧瞧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我们要慢慢来,把工作做细做全。” 郑驰乐看着贺正秋侃侃而谈,不由想到在他跟关靖泽“回来”前,这两个似乎才第一次正式见面,两个年龄相近、理念相合的人相逢时相视一笑,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颇有些相逢恨晚的味道。 在这条路上能结交到这样的友人,确实是人生一大幸事! 郑驰乐觉得对于自己来说,能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往前走也是莫大的幸运。 至少不至于走偏! 开完会后侯昌言对郑驰乐说:“中午就不用陪着我跑了,你也去见见自己在省会的朋友。” 郑驰乐点点头,可还没盘算好去哪儿呢,叶沐英跟孟桂华就找了过来。 孟桂华只跟郑驰乐见过一回,不过他跟叶沐英很熟悉,听说叶沐英要来找郑驰乐后立刻表示要一起过来。 郑驰乐在首都时没见着叶沐英的面,这会儿见了面一瞧,说道:“沐英,怎么别人过年都长胖,你偏偏就还变瘦了?” 叶沐英说:“胡说什么,我一直是这样的。” 郑驰乐也不跟他辩,转头跟孟桂华打招呼:“孟哥,又见面了!” 孟桂华挺喜欢比自己要小几岁的郑驰乐,看着郑驰乐他就觉得年轻一茬也要上来了,做起事来肯定更轻松! 三人一起找了个地方吃饭。 没想到刚坐下没多久,就有闹事的人跳出来了。 几个染着头发的地痞流里流气地走进来,用长棍敲塌了一张桌子:“叫你们老板出来!早上我们老大在你们这儿吃得拉肚子了,你们说这笔账怎么算!” 这种捣事的家伙来了,准备吃饭、正在吃饭的人都脸色一变,纷纷站起来离开饭馆。 郑驰乐跟叶沐英两人对视一眼,正要出面阻止这场闹剧,却听到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赔钱,离开。” 郑驰乐闻声看去,只见那儿有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站了起来,身着军装,英姿爽飒,眉间带着难掩的英气。 不知怎地,郑驰乐总觉得这女人有点眼熟。他在记忆力搜索片刻,很快就对上号了:这不就是沧浪人武部新到的女部长吗! 去年田思祥调查的结果递上去后,表面上没什么动作,沧浪这边的军队却开始大洗牌。这位女部长叫方成倩,她父亲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可她爷爷确实前任奉泰军区第一首长。 也许是隔代遗传,方成倩在军事方面的才华像足了她爷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上校,是正团级干部,相当于局长、区长、县委书记! 郑驰乐刚到市委,还没见着这位方部长的面,没想到倒是在这里碰上了! 那伙人显然就是想敲诈,听到有个女人站出来说话还想着调-戏一把,可等他们看清方成倩肩膀上的军章时一下子就退缩了。 他们都注意到了,方成倩腰间还配着枪!真枪! 这东西做得这么逼真,一点都不像假的! 他们骂骂咧咧地搁下狠话:“走,回头我们再过来!” 等那伙人走了以后,老板出来了,他对方成倩表示感激,然后叹着气说:“现在生意不景气,这些人有整天来闹事,干完这个月我就不干了。” 方成倩说:“你没报警吗?” 老板说:“报警有什么用?这些人也没犯多大的事,警察抓了还是得放掉,没完没了。次数多了,派出所那边也不耐烦了,早就撒手不管。” 方成倩默然。 扒手、小偷、地痞流氓,到哪儿都是除不干净的牛皮癣,抓了又犯、犯了又抓,不能怪警方办事不力! 她骂道:“这些混账!” 郑驰乐简单地跟叶沐英两人交代了方成倩的身份,跟他们一起上前向方成倩问好:“你好,我是沧浪市委的郑驰乐,你是方成倩方部长吧?” 方成倩打量了他两眼,露出笑容:“我听说过你,你才到市委没几天就出了几次风头啊!” 郑驰乐没想到方成倩会这么直接。 叶沐英似乎对郑驰乐出了什么风头很感兴趣,也自我介绍:“我叫叶沐英,在省会这边工作。你说乐乐出风头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是不是特别能闹腾?” 方成倩微微笑:“还是让小郑秘书自己说吧。” 郑驰乐苦笑:“沐英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不是正好碰上了吗?”他简单地把自己这两天碰上的事情说了出来。 叶沐英仔细地听完,思索片刻后说道:“我看这人不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是冲着米市长或者那位米老板来的,而是冲着商遥来的,你可以回去查查商遥跟什么人有比较深的恩怨——特别是感情恩怨。” 郑驰乐微怔,说道:“沐英你这么一说,我是越想越有可能。” 孟桂华说:“沐英向来细心。” 叶沐英说:“这哪用细心,这三件事的共同点都是跟商遥有关,乐乐刚调到商遥办公室里,米老板又是商遥未婚夫——最后一件更是直接冲着商遥去了。这个人心思不正,乐乐你要尽快把他找出来。他既然可以对商遥使出那样的手段,迟早也能对别人驶。” 郑驰乐点点头。 四个人也没换地方,坐下一起吃了顿饭。 吃饱后他们一起走出饭店,就看到一辆车停在面前。车上下来一个军装青年,面容偏于秀气,身高却不矮,身材看上去相当匀称。 居然是黄震军的长子黄毅。 黄毅走向郑驰乐四人,彬彬有礼地说:“成倩,我来接你了。你怎么跟小郑医生在一起,正好碰上了吗?” 郑驰乐想起了方成倩的另一重身份,黄毅的未婚妻。 他看向方成倩,却发现方成倩对黄毅并没有多少感情。 方成倩也礼貌地回答:“正好碰上了,刚才还出了点意外。”她简单地叙述了刚才的事。 既然她能吓跑那群地痞,自然不是寻求黄毅的安慰。她只是想起管辖这一片的家伙似乎跟黄毅有些往来,想让他回头好好管管这事而已。 黄毅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会意:“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他转头跟郑驰乐打招呼,“小郑医生,爸的病一直麻烦你,我在家的时间又不多,都没多少机会跟你道谢。” 郑驰乐笑道:“医生给人治病是分内的事,不用说什么谢不谢的。” 黄毅说:“这哪成,该感谢的还是得感谢,不过今天我要跟成倩回家一趟,只能改天再请小郑医生吃饭了。” 郑驰乐说:“不用那么麻烦。” 黄毅说:“要的。对了,你们要去哪?要不要我载你们一程?” 郑驰乐摇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们等下还要回去开会。” 叶沐英和孟桂华都点头,目送黄毅载着方成倩离开。 孟桂华说:“黄家还真是招摇。”他指的是黄毅那辆威风的漂亮轿车。 叶沐英说:“一辆车对黄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奢侈的事。”他边说边注视着郑驰乐,却发现郑驰乐眉头突然皱起,像是察觉了什么。他不由追问,“乐乐,你怎么了?” 郑驰乐说:“我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他的目光扫向附近几个建筑基地和居民区,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 孟桂华说:“像沐英这么帅气的人站在这里,当然有人看着我们!我们都是沾了沐英的光啊!” 郑驰乐闻言一笑,也就没去管心头那点儿怪异感觉了。 叶沐英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三人一起回了会议厅。 在他们走后不久,不远处一座住宅楼的二楼传出了一声冷笑。 要是郑驰乐这时候折返看一看,肯定能认出冷笑的人是谁——刘启宇! 刘启宇站在窗前看着早已见不着郑驰乐三人的街道,心里有种逮着了郑驰乐把柄的兴奋感。 就说了这家伙跟他是同类,要不然这家伙的反应怎么会这么敏锐?分明是长期生活在危险里的人才有的警觉! 本来刘启宇跟黄毅在车里战了一轮才在附近下车,身体应该已经很疲惫才对,这会儿他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心里涌去。 他越来越迫不及待地想要剥开郑驰乐的伪装了。 撕开了善良的表皮、撕开了正直的外衣,这个家伙的内里恐怕也已经脏得不得了了吧? 光是想象刘启宇就已经有点按捺不住。 他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越想越是心痒难耐,最后拉开门疾步走了出去。 忙了一整天,当晚郑驰乐回到落脚的招待所就走进卫生间洗澡。 等他出来时,桌上的茶已经泡开了。他拿起杯子正要喝口茶醒醒神,却发现茶的气味有些异常。 他扣好了衣服的扣子,冷眼扫过整间房间:“出来吧,别藏头露尾。都过去好几年了,你的手段就不知道改进一下?连用的药都没换。” 刘启宇拍拍手掌,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目光贪婪地盯着郑驰乐衣领露出来的皮肤:“小郑医生果然厉害。” 郑驰乐也不急着问刘启宇的来意,一屁股坐在床边,拿起毛巾擦头发。 刘启宇欣赏着他的动作,说道:“几年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记得刚见面时,你还只在我下巴高,时间真是不饶人啊。” 郑驰乐没接话,他可不相信刘启宇是来叙旧的。 刘启宇说:“郑驰乐啊郑驰乐,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这么多年过来我都没有一点长进?” 郑驰乐脑袋有点晕眩,他伸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腕,维持着清醒:“看来你还真有长进,这次下的是接触性药物?” 刘启宇一步步逼近,笑着打量着他的神色:“没错,就是接触性的迷药,杯里的不过是转移你的注意力而已。” 郑驰乐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刘启宇伸手轻轻婆娑郑驰乐的下巴:“作为一个医生,居然被人用药物控制住了,真是丢脸是不是?” 郑驰乐笑了起来:“亏你还记得我是个医生,居然还想到对我用药。”他拍开刘启宇的手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刘启宇的衣领,“刘启宇,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见郑驰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清醒,手上的力道也大得惊人,刘启宇有些愕然。 郑驰乐说:“像你这种过街老鼠,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说完他就把刘启宇扔在地上,转身信步往外走。 也许是因为他的脚步迈得不急不缓,刘启宇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郑驰乐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时,一把跳了起来追了出去。 装得还真像!他还从来都没让煮熟的鸭子飞走过! 可惜刘启宇追到外面时,郑驰乐已经不见人影。 刘启宇脚步一顿,就扫见周围有人正朝他这边走过来。省会这儿正开着省级行政会议,这种节骨眼他是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到了这地步也只能放弃。 刘启宇不太甘心,回头扫视了一圈才快步离开招待所。 等刘启宇走远之后,郑驰乐缓缓从房门前的石柱后走出来,意识有些模糊。 他找了辆车报了叶沐英的地址,叫司机将自己送到叶沐英那。 一路上为了保持清醒,手腕已经被他自己掐得一片淤红。 叶沐英见到敲门的人是郑驰乐时心里有些欣喜,可发现他神色不对以后就紧张起来:“乐乐,你怎么了?” 郑驰乐见自己的清醒状态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言简意赅地说:“有个变态想对我下手,给我下了药,不过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药,你借个地方给我睡一觉就好。” 叶沐英关切地搂紧郑驰乐:“怎么回事!” 乍然而至的温暖怀抱让郑驰乐一下子放松下来。 他说:“对不起沐英,借我靠靠,我撑不住了。” 叶沐英半搂半抱地将郑驰乐带进房里,将他放到了床上。 怀里骤然一空,叶沐英发觉自己居然可耻地觉得有点不舍。 他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愧,却又无法收回落在郑驰乐身上的目光。 他既为郑驰乐遭遇的事忧心不已,又备受内心的渴望和感情煎熬,一整夜都守在床前没合眼。 所以在第二天郑驰乐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前凝视着自己的叶沐英。 第二零八章 如芒 郑驰乐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自己看见的眼神。 叶沐英看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跋涉过茫茫沙漠的旅人看见了绿洲和清泉一样,眼底有着掩不住的欣喜。 郑驰乐的心脏蓦然一紧。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在他还没“回来”之前那个几近绝望的叶沐英。 在双目失明之前总是温文又温和,就像他的名字那样,令人如沐春风之余又英气勃发,比谁都要优秀,无论做什么事都从容得很。 走到最后那一步,他的决然肯定伤到了沐英,因为沐英的心比谁都柔软,家人是他的软肋,友谊也是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他对叶家的憎怨肯定曾经让沐英非常难受,更何况他还曾经从沐英身上套取了许多叶家的消息! 之于沐英,郑驰乐总归是有心中有愧。 那时候他早被怨恨蒙蔽了眼睛。 故意接近、利用、欺骗,最后还忽视了沐英逐渐恶化的病情……所有最不该对朋友做的事情,他都对沐英做过。 他有他的理由,可无论他的父母之间有什么情怨,总归与他们的友谊无关。 这也是郑驰乐在重见叶沐英时毫不犹豫地跟叶沐英成为挚友的原因。 不管叶沐英是不是叶家人、不管叶沐英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郑驰乐总觉得自己该作出一点补偿。 因为沐英是跟他一样孤独的人。 沐英同样也有着渴望得到亲情的心,同样也遭受着渴望却得不到的痛苦。 骤然对上叶沐英凝视着自己——而且只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郑驰乐的心突然砰砰砰直跳。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了两世之久的可能性。 他的记忆里走马灯似的回放着叶沐英给自己写过的信,那时候他就觉得叶沐英草草带过的只言片语里面藏着难掩的深情。 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叶沐英提起的次数那么多,他难免也会想见见叶沐英心系之人。 可是他来到奉泰一年多,跟叶沐英见面、通话的次数都不少,叶沐英提到那个人的次数反而大大减少! 再细想,叶沐英信里描述那人时只是草草带过,挣扎与思念倒是写得详细,竟是早早就有了那样的迹象。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沉稳如叶沐英,竟会用这样的方法向自己倾吐感情。 郑驰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没去设想“假如自己没跟关靖泽在一起”的情况,因为这对于关靖泽或者叶沐英都是非常不尊重的事,人生从来都没有假如可言。 他跟关靖泽风风雨雨走过来,两个人都付出了很多,诺言和约定也许下无数,要是轻易去想这么一个“假如”,对自己说过的话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讽刺! 郑驰乐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只能选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条路。 叶沐英是他不愿伤害的人,可关靖泽也是他愿意花一生去维护的人。 郑驰乐不想摇摆不定,对其中任何一个人造成伤害。 他一骨碌地爬起来,对叶沐英说:“沐英,你昨晚没睡?” 叶沐英撒了谎:“怎么可能?今天还得开会,我当然睡了,就是起得早才过来看看你而已。” 郑驰乐是什么人?他哪会看不出叶沐英精神憔悴、根本不是饱睡的人该有的状态! 郑驰乐说:“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叶沐英追问起具体情况。 郑驰乐顿了顿,说道:“那个人叫刘启宇。他从念初中时就开始当别人的帮凶,那间初中的校长是个人渣,玩了很多学生,刘启宇跟着那个校长也是横行无忌,他们都是男女不忌,搞到一批学生退学的退学、自杀的自杀。讽刺的是,刘启宇却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淮昌党校。” 叶沐英皱起眉说:“人渣!” 郑驰乐说:“确实是人渣,当时我跟靖泽也在淮昌党校那一届新生里面,正好就跟他对上了。”想到刘启宇对关靖泽下手的事,郑驰乐脸色还是很不好。他的嗓音带上了几分火气,“那个时候他就对靖泽下过药。” 叶沐英一怔。 想到跟郑驰乐密不可分的关靖泽,他眼神有些黯然。他在郑驰乐生命里出现的时机实在太晚了,当他知道郑驰乐这个人的存在时,郑驰乐跟关靖泽已经紧紧纠缠在一起,谁都分不开他们。 叶沐英说:“后来呢?” 郑驰乐说:“那时候我们翻出了那个校长的罪证,刘启宇下药的事又败露,他就跑去定海那边投奔他的叔叔刘贺。” 如果说淮昌那边的小事叶沐英没怎么关注,那么定海那桩把关振德牵连进去的大案叶沐英绝对比郑驰乐还了解。听到刘贺叶沐英就明白了:“刘贺那边闹开了以后,他又逃了?” 郑驰乐点点头:“他逃了,跟着当时最大的幕后人一起外逃到老越那边。我怀疑边境很多走私案都跟他们有关,特别是军火走私。” 叶沐英心头一跳。 他说道:“那这个人很危险!”他站起来徘徊了一圈,看向郑驰乐,“你要申请保护才行!” 郑驰乐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申请什么保护……” 叶沐英看着郑驰乐,唇微微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很想说可以让老爷子帮忙找两个过来,可想到郑驰乐跟叶家那早已彻底僵化的关系,这话也只能在舌头底下打转。 郑驰乐宽慰:“先看看吧,他真要是在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未必敢再出手。” 叶沐英说:“他都盯上你了……” 郑驰乐说:“沐英,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叶沐英有些激动:“要是他今天不是用药而是用枪呢?” 郑驰乐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按在叶沐英肩膀上,让叶沐英坐下来冷静一下。 他说道:“我不是喜欢逞强的人,正相反,我是很惜命。刘启宇敢这么猖狂,那他就要有被逮住的觉悟,我们沧浪军区那边已经开始大换血。方部长虽然是女孩子,但你今天也见到她了,她绝对是雷厉风行的人!而且她还是黄家的准儿媳,下手整顿的时候阻力不会太大,相信会很顺利。” 叶沐英想到黄家的种种恶迹,神色一凛:“怕就怕黄家本身就有问题。” 郑驰乐微顿。 他想起跟黄震军的几次见面,黄震军这人平时表现出来的是爽快、大方、豪迈,偏偏吴弃疾见了他一面之后就让他远离这个人。 关靖泽的舅舅李见坤似乎也对黄震军非常厌恶。 李见坤平时见人就开嘲讽,但见到真正厌恶的人反倒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他觉得对方连让自己嘲讽的资格都不够! 叶沐英出身叶家,韩叶两家在军方的根底都非常深,能知道的东西自然比别人多。虽然叶沐英只透露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郑驰乐已经能推测出许多东西。 结合自己所了解的事实,郑驰乐说:“黄首长的岳父是韩家和叶家那两位的故交,而且在开国初那场动乱被殃及,受了许多苦。再加上黄首长又是越战退下来的,立了很多次头等功,所以韩家和叶家并没有反对黄首长接任奉泰军区第一首长的位置,对吧?” 叶沐英点点头。 由于种种原因,韩家和叶家都不能动黄震军。当然,这是在黄震军没有触及底线的前提下! 如果真的有证据证实黄震军的所作所为已经危及国家安全,那不管他立过什么功劳、他岳父是什么身份、他结的亲家是什么来头,都无法抵消那种程度的罪行! 郑驰乐作出了进一步推断:“事实上你们已经怀疑到黄首长身上,并且已经着手调查了,负责调查的人大概是……靖泽他二叔同在军方的长子!” 郑驰乐会联想到关靖泽这位并没有见过面的堂哥身上,是因为想起关靖泽的二叔关振衡临行前特意提起了他这个儿子,而且是跟叶沐英、孟桂华排在一起。 可他过来之后却没怎么听说过关振衡这个人,别说见面了,连名字他都无从知晓! 郑驰乐看向叶沐英。 叶沐英早就知道郑驰乐聪明,可没想到郑驰乐会一下子推断出事实。 叶沐英说道:“关家老爷子能走到那个位置,当然不是简单人物。靖泽的父亲是他意外的惊喜,可在靖泽的父亲出头之前他也没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长子身上。靖泽的二叔进军方是他的一手好棋,经营到现在已经颇有些气象。”他陈述自己知道的事实,“奉泰这边韩家跟叶家都不好插手,关家老爷子也就瞧准时机捡了漏。” 郑驰乐听完后不得不感叹,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虽说叶家跟韩家都不好明着插手,可从叶沐英的话里可以知道两家的态度:其实他们都已经判了黄家的死刑,差的只是证据而已!关家真要查出了黄家为祸奉泰、罔顾边境安全的真凭实据,根本不会遇到来自上面的阻拦! 没想到别人骂关老爷子老糊涂的时候他已经想得那么长远,自己的脸皮丢了也没着急,豁出脸继续抓紧关家东山再起的时机! 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 郑驰乐想到曾经跟儿子黄韬在台上唱《血染的风采》的黄震军,心里不由有些怅然。 他叹息着说道:“我其实挺希望那些沾着同胞的血的肮脏事不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叶沐英见郑驰乐神色不愉,开导道:“真要能干出那样的事,就算是华国人也不能称之为‘自己人’。”他站了起来,“别光顾着说话了,你睡了这么久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去洗漱,我去给你做早饭。” 郑驰乐一怔,点点头去洗脸刷牙。 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清晰感觉到叶沐英的目光正跟随在自己身后。 这样的感觉让刚醒来时那种被其他话题强行压下去的复杂心情又被勾了起来。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注视,郑驰乐察觉之后却有点不自在。 如芒在背。 也许真该找个时机跟沐英好好谈谈。 第二零九章 相违 郑驰乐洗漱完毕后就在客厅活动筋骨。 两个人都要去会场,叶沐英的早餐做得很简单,不过考虑到郑驰乐昨晚被人下了药,叶沐英给郑驰乐多煎了个蛋。 换了以前,郑驰乐肯定要调侃两句“沐英你手艺还是这么好,可以嫁人了”之类的,可这会儿郑驰乐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能干巴巴地说:“好吃。” 叶沐英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这种尴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有人敲响了房门。 叶沐英站起来去开门,郑驰乐视线也跟着叶沐英走,然后他发现叶沐英看见门外的人后背脊僵了僵。 郑驰乐越过叶沐英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外面。女人保养得很好,没出现半点老态,那双眼睛瞧上去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真。 郑驰乐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女人。 这是叶沐英的母亲、叶伯华的前妻。 当初他们“回来”前叶伯华还没出事,这个女人却无法再忍受那样的生活,抛下那段婚姻跟着别人跑了,在当时是个大笑话。 这也是刺激叶沐英病情恶化的原因之一。 女人后面还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表情轻浮,一双眼睛贼兮兮的,不停地往屋里瞟。 郑驰乐微微皱眉。 叶沐英的母亲带着这么个年轻人来找叶沐英,为的是什么事? 他竖起耳朵听着门口的对话。 叶沐英说:“妈,你怎么来了?” 叶沐英母亲笑了笑,对叶沐英说:“进屋里说吧。” 叶沐英第一次想拒绝自己母亲的要求,因为他不想自己最难堪、最难以面对的事情摊开在郑驰乐面前。 他害怕自己再也没办法维持平和的表象,再也没办法平静地站在郑驰乐身边。 叶沐英不动,叶沐英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有点僵硬。 倒是叶沐英母亲身旁站着的年轻人开口了:“大早上的,外面冷死了,杵着干什么?不欢迎我们吗?” 叶沐英的目光扫向说话的年轻人。 他能猜出自己母亲是来干什么的。 这个年轻人明明样样都比不过他,能力不强、性格糟糕、品德差,偏偏他母亲对他像对亲生儿子一样,还豁出脸恳求他说“你是叶家年轻一辈里最有希望的,我不能耽搁你,只能指着他给我养老了,你帮帮他吧”。 这话说得太诛心了,听起来就像他巴着叶家那边不肯跟她一起生活一样。 每次回想起来,他依然能想起最初听到这句话时的满心冰寒。 叶沐英沉默地站在原处。 郑驰乐意识到叶沐英跟他母亲之间陷入了僵局。他吃完最后一口早饭,站起来走到门口,轻轻挡到叶沐英前面:“您好,伯母,我是沐英的朋友,昨晚在这里打扰了沐英一晚。” 叶沐英母亲身边的年轻人怪道:“我说要借住几天的时候不是说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吗?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吧?你们这些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却都在鄙夷……” 年轻人的话让叶沐英母亲一脸尴尬,她仿佛也没料到年轻人会这么失礼。 郑驰乐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怎么舍得带这么一个人来往自己儿子胸口捅刀子。叶沐英那么沉稳有度的人都不愿意让他们进屋,可见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做过非常过分的事。 毕竟叶沐英是那么重视亲情的一个人。 郑驰乐耐心听完年轻人怪里怪气的话,脸上露出对方口中那种非常和气的笑容:“你知道就好。” 年轻人一愣,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 郑驰乐好心地解释:“无论你跟这位女士是什么关系,都和沐英无关,法律上沐英要赡养这位女士,但没有必须为她赡养你这种四肢健全的巨婴的义务。如果你还是听不懂的话,我就直接说吧——沐英不欢迎你来这里,懂了吗?” 年轻人对上他冷淡却又锐利的目光,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他后面就是台阶,这么一退一不小心就一趔趄,险些栽下台阶! 叶沐英母亲赶紧扶住他,关心地说:“小心点!怎么突然往后退?” 郑驰乐嗤笑一声:“果然是巨婴。” 年轻人涨红了脸:“你不要侮辱人!少在那里狗眼看人低!我迟早会出头的!” 郑驰乐说:“你所谓的出头,是指靠着沐英给你搞关系、开后门,然后你坐等升职加薪吗?难怪你脸这么红,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对吧。” 年轻人怒瞪着郑驰乐:“你是谁!” 郑驰乐没看他,反倒看向叶沐英的母亲:“我说了,我是沐英的朋友。” 叶沐英的母亲对上郑驰乐的目光时微微一愣。 郑驰乐没有说半句指责她的话,意思却摆得很明白:他只是叶沐英的朋友,却站在叶沐英这边维护他;而她作为叶沐英的母亲,却站在另一边拿着利刃捅向叶沐英胸口。 叶沐英的母亲看向始终一语不发的叶沐英,一时有些无措。 她嘴唇动了动,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终还是叶沐英开了口:“进来吧,春寒料峭的天,早上也冷。” 郑驰乐动作闻言微顿,接着毫不犹豫地让开了门口的路:“请进。”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边往里走边对叶沐英母亲说:“沐英布置这里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当时他来了好几封信给我看设计图呢。”他的语气非常亲近,完完全全是对待长辈应有的谦恭。 叶沐英母亲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叶沐英的家,这原本应该是她跟叶沐英一起生活的地方,所以她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偏向自己喜好的部分。 郑驰乐仿佛没看到她的脸色一样,微笑着补刀:“我记得那时候沐英还问过我很多食谱,特别是肠胃不好应该怎么用药膳去疗养。我过来后尝过几次,沐英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肯定练习过很多遍……” 叶沐英听不下去了:“乐乐,不要说了。” 叶沐英母亲第一次看见这个儿子痛苦的表情。 叶沐英这个儿子从来都坚强又沉稳,别的孩子都在为玩具争吵的时候他总是独自拿着书坐在安静地地方翻看,仿佛那里面已经有令他沉迷的东西。 每次她想叫这个儿子为自己母子俩争取一下,多表现一下的时候,叶沐英总是用那乌黑又通透的眼睛望着她,就好像看透了她所有的奢望和所有俗套的念想一样。生在那样的家庭,谁不希望母凭子贵、带携母家?可惜叶老爷子脾气有名的冷硬,真想从叶家这里分杯羹比登天还难。 儿子的平凡、丈夫的荒唐,让她开始对生活感到失望。 直到她的丈夫、叶沐英的父亲叶伯华第一次打了她,她这个儿子才慢慢有了改变。只是对上叶沐英那双早熟的眼睛时,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窒息。 这个儿子一点都不像她、也一点都不像他父亲,他生来就跟他们不一样,言行举止都彬彬有礼,目光更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只要跟他视线相触,一切不堪的想法就会无所遁形。 从那时候起,这个儿子就稳稳地站在她身前。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主意、他总是能交上出色又可靠的朋友、他总是能获得众多师长的赞许和提携,比之她和他父亲,他实在太优秀了。 所以她总是觉得这样的儿子不像自己生出来的孩子。 他跟她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早前无论她怎么哄、怎么骗、怎么恳求,他都不愿意稍微露个头、让老爷子看高他一眼,直到她都绝望了、认命了、放弃了,他才施施然地在同辈中出头。 那种从容的姿态让她感到心惊、感到陌生,也感到心寒。 而眼前满脸伤怀的叶沐英,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叶沐英母亲怔怔地看着自己儿子,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郑驰乐扫了眼叶沐英母亲的神情,伸手搭在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上:“你们这么早过来,都没吃早饭吧?进来帮把手,随便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郑驰乐说得随意又自然,听起来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是相当熟稔的老朋友。年轻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跟着他到了厨房。 郑驰乐问:“会洗菜吧?” 听到郑驰乐真把自己当“巨婴”了,年轻人说:“当然会!” 郑驰乐塞给他一把青菜:“洗干净,我给你们熬个青菜瘦肉粥。等下我们就要去会场那边开会了,你记着该熬多久,时间到了就揭开让它再煮十分钟。” 年轻人边听边点头,等缓过神来又怒骂:“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郑驰乐朝他一笑:“你不饿吗?” 年轻人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咕噜直响。 郑驰乐隔着衣服拍拍他的肚皮:“跟谁过不去都不该跟自己过不去,对吧?” 年轻人瞪着他。 郑驰乐微微地笑了笑,站在一边淘米。 郑驰乐这个已经吃过的人都动起手来了,年轻人只好闷不吭声地站在他身边洗菜。 郑驰乐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来做什么?” 气氛比之一开始的剑拔弩张早就不太一样了,年轻人听到郑驰乐的问话后就先认了错:“我刚才语气不太好,是我不对。” 郑驰乐微讶,转头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说:“可叶沐英就对吗?婶婶嫁给我叔叔的时候,他根本都不露面,连电话里都只给了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祝福。那几天我婶婶都郁郁寡欢,我叔特意找我过去陪她,婶婶真是很好的人,我把她当自己妈妈来着!” 郑驰乐倒没想到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挑了挑眉,问道:“你要是真把你婶婶当妈妈看,怎么会故意挑起他们的矛盾?” 年轻人没了最开始的毛躁,咧开了一抹笑:“流脓的伤口就该一次将它挖掉,免得它烂在那里毁了一切。你刚才不也故意站出来维护叶沐英吗?一样的道理。” 郑驰乐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了。 他暗暗朝对方竖起一个大拇指。 年轻人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郑驰乐说:“你也是。” 两个人相视一笑,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郑驰乐首先开口,朝年轻人伸出一只手:“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叫郑驰乐。” 年轻人说:“你好,我叫田行健,口十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那个行健。” 郑驰乐说:“好名字。” 田行健说:“我听说过你,也见过你的报道。没想到你跟叶沐英居然是朋友,你们不是一类人。” 郑驰乐笑容不改:“你还想故技重施,我在跟沐英之间也挑拨一下吗?” 田行健边洗菜边说:“我说真的,你们真不是一类人。”他转头看着郑驰乐,“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会不择手段,而你却不会。” 郑驰乐说:“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跟沐英一样。” 田行健说:“不算特别了解,不过是旁敲侧退得出来的结论而已。要不是婶婶舍不下叶沐英这个儿子,我大概会劝她离这个可怕的人越远越好。” 听到田行健还在可着劲挑拨,郑驰乐沉着脸说:“看来我们当不成朋友了。” 田行健见他转过身将锅放到煤气炉上,静默片刻,说道:“人是很容易感情用事的生物,你一旦对某个人形成了固定印象,往后再看到他也会偏向那个印象,而忽略那些与印象不符的东西。”他摇头直笑,“你相信叶沐英,我相信婶婶,所以你不能说服我叶沐英有那么好,我也不能说服你叶沐英没有那么好。” 郑驰乐转过身认真地对田行健说:“我并没有把沐英想得太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沐英又怎么可能完美。” 田行健说道:“你能一直保持客观就好。” 见田行健明显还是对叶沐英有偏见,郑驰乐只能说:“谢谢你的提醒。” 另一边,叶沐英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叶沐英的近况。 叶沐英简单又冷淡地回应着母亲的问话,语气疏离得像陌生人。 早在眼前这人抛下他另嫁、为了别人的孩子往他胸口插刀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当她是个陌生人。 因此来自母亲的嘘寒问暖并没有让他欣喜过望。 唯一让他感到高兴的或许是这两个人的到来让郑驰乐站在他面前维护他。 叶沐英在感情上其实很吝啬,对方既然不要,他也不会再给。 所有的难过、所有的悲伤,早在当初她跟别人结婚的时候就消耗殆尽;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希望,也随之消失。 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而已。 他甚至可以冷静地伪装着自己的表情,着意在郑驰乐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 因为他知道郑驰乐必然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对他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郑驰乐很少有尖锐的一面,在他母亲跟那位“表弟”面前却说出了那样的冷言冷语。 叶沐英淡淡地应付着自己的母亲。 叶沐英母亲怔怔地看着完全敛起了刚才那种伤感神情的叶沐英。 对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郑驰乐很快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对叶沐英说:“时间差不多了,该过去了。” 叶沐英将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桌上,说:“妈,我们要去开会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要出去的话,钥匙就在这里。” 叶沐英母亲脸色发僵:“我们等一下就……” 叶沐英打断:“至少吃个午饭吧,中午我回来给您下厨。” 郑驰乐说:“沐英说得对,伯母你至少留下吃个午饭。” 叶沐英母亲神色复杂地看着叶沐英,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郑驰乐跟叶沐英步行前往会场,叶沐英一直默不作声。 郑驰乐劝慰道:“伯母其实也很想跟沐英你好好聚聚。” 叶沐英说:“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的。她心里有我这个儿子,但也仅此而已。她上次打电话来给我,是为了让这个侄子住进我家。”他笑容发苦,“我没有答应,你说我是不是很小气?” 郑驰乐说:“不会,换了我我也不答应。” 叶沐英停下脚步。 郑驰乐也跟着叶沐英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叶沐英。 叶沐英说:“说实话,我今天不想让他们进屋的,我怕被你看到我这一面——真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也有这一面,我充满了妒忌心的一面。” 郑驰乐说道:“沐英,你不要这样想,嫉妒这种心情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笑意微涩,“我的妒忌心比你更可怕。” 他曾经那样追逐着关靖泽的脚步,为的不就是争取多在郑彤面前露一次脸吗? 他痛恨关靖泽能够光明正大地喊郑彤“妈妈”,他痛恨自己无法拥有跟其他人一样的家庭。 后来跟叶家人对上,无非是因为无法去憎恨最亲的人才迁怒于叶仲荣这个“罪魁祸首”。 妒忌和仇恨会让人变得可怕。 其实当初在得知佳佳病重的那一刻,他甚至有过“活该”的想法,可等他见到那个瘦小而怯弱怯弱、偏又强作坚强的小孩儿时,依稀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即使是养在身边的孩子,他们也不见得善待,他一直以来的奢想简直可笑至极。 于是他认下了妹妹、放下了对关靖泽的敌视,却始终喊郑彤一声“关夫人”。 只是看到郑彤僵硬的笑脸,他也并不好受。 郑驰乐不愿让叶沐英遭受同样的煎熬,但又想不出开解叶沐英的办法。 他只能将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沐英你怎么没加入火车提速项目?” 叶沐英说:“谁说我没有?我现在可是调到了宣传口那边,你们的项目要展开,少得了我吗?” 郑驰乐也知道叶沐英转去宣传口那边了,纳闷地问:“你在组织部那边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去宣传那边了?” 叶沐英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动作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亲近却并不暧昧:“因为我可是准备成为你的御用宣传,你将来是要青云直上的人,我呢,想做你的梯子。” 叶沐英的语气平缓,透出来的认真却让郑驰乐心头一跳。 郑驰乐说:“沐英……” 叶沐英哈哈一笑:“我跟你开玩笑的,乐乐。我调到宣传口是贺书记的意见,因为这边以前都抓在黄首长那边的人手里,除了我和桂华之外没人敢横插一脚。桂华在组织部那边的资历比我深,所以我们商量过后就由他留在组织部,我去宣传那边。只要做得好,再等几年——甚至只要一两年,这两个权柄最大的实权部门都在我们手上。” 郑驰乐见叶沐英笑容朗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可得提前巴结你们才行。” 叶沐英一笑,抬头看着前方的建筑:“招待所到了,你要回去跟你们侯书记一起出发吧。” 郑驰乐说:“没错,我得跟侯书记一块。我还要回住处拿点东西,要不沐英你先过去?” 叶沐英说:“一起吧,你昨天碰上那样的事,我不放心你一人进去。” 郑驰乐见叶沐英担心地看着自己,唯有点头答应。 等拿好开会时要用的材料,郑驰乐跟叶沐英一起去找侯昌言。 侯昌言见到叶沐英以后心里咯噔一跳,暗道:这不是叶家长孙吗?郑驰乐居然跟叶家也有关系,而且他跟这位叶家长孙的关系好像还不浅,真是了不得! 不枉他力排众议将郑驰乐安排进市委。 侯昌言热络地跟叶沐英握手:“叶专员,你好你好!” 叶沐英谦和地跟他轻轻握了握手,说道:“侯书记你好,乐乐在沧浪那边多亏了侯书记你照拂。” 听到叶沐英亲近的称呼,侯昌言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他笑着夸道:“照拂什么?他这个人啊,特别能来事,这次出来他可是出了不少力。” 郑驰乐知道叶沐英是在给自己撑面子,只能谦虚了几句,跟叶沐英、侯昌言一起前往会场。 早上会议结束后侯昌言要郑驰乐一起去参加公务聚餐。 叶沐英没等郑驰乐为难,主动说:“你去吧,我也回家跟我妈好好谈谈。乐乐你放心,这次我不会藏着掖着,一定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叶沐英都这么打包票了,郑驰乐只能说:“那好。” 两个人各有各的忙碌,这回一分别郑驰乐倒是两天都没什么机会和叶沐英说话了。 直到这次行政会议结束,郑驰乐带着大丰收的项目准备搭上回程时,叶沐英才出现在车站台前为他送行。 叶沐英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抱了抱他、目送他上车,最后站在原地看着车子驶远。 叶沐英绝口不提信里的种种爱慕,一言一行都恪守朋友界线,郑驰乐根本找不到机会跟叶沐英坐下来谈这件事。 郑驰乐苦笑。 他算是理解当初关靖泽为什么明知道韩静喜欢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去解决了。 这是压根没法开口去说的事情。 郑驰乐回到家后终于腾出空来给关靖泽细谈。 他犹豫良久,还是将刘启宇出现的事告知了关靖泽。 关靖泽听到后心头一跳:“他做了什么?” 郑驰乐说:“那家伙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给我下了迷药,要不是我还能维持暂时的清醒,指不定就被他弄昏了。” 关靖泽想到刘启宇那劣迹斑斑的前科,皱起眉头说:“他怎么突然就找上你?” 郑驰乐说:“我也不知道,照理说他要惦记也是惦记你才对,难道他是被虐狂,当初被我揍了一顿以后就念念不忘?” 郑驰乐分明是说笑的,关靖泽却听得心头发紧。郑驰乐这人天生好人缘,当初连韩静都喜欢上他了,刘启宇那个疯子真要是转移了目标怎么办? 关靖泽眉心皱得更紧:“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他又说,“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况。” 郑驰乐有点迟疑。 关靖泽何等敏锐,哪会发现不了郑驰乐这一停顿里面透出的犹豫。 关靖泽追问:“他除了对你下药还做了什么?” 郑驰乐说:“没有,我摔了他一把,逃出了房间,然后去朋友家住了一晚。” 郑驰乐说得轻描淡写,关靖泽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他问道:“是哪个朋友?” 郑驰乐说:“沐英。” 关靖泽握住听筒的手紧了紧。 他突然就想起郑驰乐当初重新见到叶沐英时的反应,那时候对谁都笑嘻嘻的郑驰乐脸上出现了别的神情——那是复杂而纠结的,跟平时完全不同! 人在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往往是自己非常亲近的人。 郑驰乐在招待所里那么多熟人,第一时间的反应却是去叶沐英家里暂避。 关靖泽的心脏狠狠揪紧。 郑驰乐跟叶沐英之间有一段他无法参与的过往,那是他最遗憾的一段时光,要是在那之前他能够跟郑驰乐说上哪怕一句话,或者从郑驰乐和郑彤之间暴-露的蛛丝马迹发现他们的关系,那就不会有中间那一大段空白了的时间。 郑驰乐在被仇恨与憎怨折磨得最深最狠的时候,遇上的是叶沐英。 叶沐英给郑驰乐的,是他当初没能给的一切。 关靖泽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他说服自己不要妒忌,艰难地说:“叶世兄他一定把你照顾得很好。” 郑驰乐更加犹豫了。 叶沐英给他写信的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关靖泽,因为叶沐英在信里说的东西太隐秘,作为朋友,他不能将叶沐英的性向宣扬出去。 现在他突然发现那些信其实根本就是写给自己看的,更不知道该不该跟关靖泽说起好。 他们之间本来就隔得远,要是出现了误会一时半会恐怕很难消除掉。 可一直捂着也不是个事儿,将来关靖泽要是自己发现了,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郑驰乐再三考虑,最终还是开口说:“靖泽,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关靖泽听他语气认真,也正经起来:“什么事?” 郑驰乐先给关靖泽打预防针:“我说了你不要多想。”他顿了顿,继续道,“沐英他好像……喜欢我。” 关靖泽陷入了沉默。 郑驰乐会对他说起,肯定已经有了确切的判断。 难道那一晚……郑驰乐跟叶沐英发生了什么? 郑驰乐说:“靖泽,你不要多想。” 关靖泽嗓音艰涩:“我没有多想。” 这明显是口是心非。 既然开了头,郑驰乐索性就把所有事合盘托出。 关靖泽听完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舅舅李见坤跟他说过叶沐英似乎对郑驰乐有意思,他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叶沐英由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正常,从来不会有半点逾越。 可郑驰乐告诉他,就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叶沐英的情话就不时地透过信件送达到郑驰乐眼前,那一句句思念和爱慕,都完美地印到了郑驰乐心头。 现在叶沐英更是跟郑驰乐呆在一个地方,只要想见随时能见! 关靖泽说:“……你跟他谈过吗?” 郑驰乐说:“我也想过跟他谈谈,但是他现在绝口不提这件事,而且正为他母亲的事情心烦,我怎么好贸然去聊这个,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靖泽,沐英他身体不好,我不想伤害他——这就像你没办法伤害静静一样。” 想到叶沐英一直以来都在刻意靠近郑驰乐,关靖泽心里哪能不恼火:“他跟静静不一样,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郑驰乐耐心地说:“靖泽,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吵架。静静当初也经常找借口接近你,当时我心里也不高兴过,但我从来没跟你吵。” 关靖泽沉默不语。 郑驰乐说:“沐英他没有跨过界线的意思……” 关靖泽不想再听到郑驰乐一口一个沐英,闷声说:“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郑驰乐眉头一跳,就听到那边传来了挂断的忙音。 再打回去,那边已经没人接听了。 郑驰乐唯有苦笑。 他本来以为坦诚相告是消除误会的最佳办法,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真是事与愿违。 第二一零章 谎言 郑驰乐好几天都没联系上关靖泽。 关靖泽这家伙闹起别扭来真是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完美地规避了他的所有电话,折腾到最后郑驰乐是彻底没辙了。 他毕竟不能一天到晚就想着关靖泽那边的事。 郑驰乐思来想去,只能选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打电话给叶沐英。 叶沐英那边很快就接通电话。 隔着电话说这种事,即使是郑驰乐也有些犹豫。 但他忙叶沐英也忙,要再见一面也不容易。 于是郑驰乐在沉默。 叶沐英问:“乐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郑驰乐说:“没有,沐英。” 郑驰乐郑重的语气让叶沐英心跳漏跳了两拍。 果然,郑驰乐接着说:“就是我跟靖泽之间出了点问题。” 叶沐英不是第一次从郑驰乐口里听到关靖泽的名字,这一次却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想到郑驰乐睡在自己床上的那一夜,想到郑驰乐清醒时看向自己的目光,想到郑驰乐跟关靖泽的关系…… 叶沐英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让郑驰乐把话说完,那他们之间的平静就再也没有办法维持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叶沐英翻出了自己曾经在写给郑驰乐的信里扯出来的谎言。 他在信里告诉郑驰乐自己有一个喜欢的人,但是只含糊地提及对方是个军人,其余信息都是一片空白,可以随意发挥! 叶沐英开口打断郑驰乐接下来的话:“我今天去给他送行了。” 郑驰乐微愕,一时没想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叶沐英说:“乐乐,其实你不打过来,我也正想打电话给你。”他语带迟疑,“我知道你跟我二叔的关系了,也知道你跟关靖泽的关系。乐乐,我很羡慕你,因为你碰到的事比我更难熬,但是你却熬过来了,而我还在挣扎。我也很羡慕你们,可以坦然地告诉别人你们的关系,可以一起去面对……今天他要去其他军区了,说不定要长期驻守在那边,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像你和关靖泽一样,能够携手走过风风雨雨。” 叶沐英这番话说得诚恳又认真,还透露了两个郑驰乐不知道的事情:叶沐英已经知道他跟叶家的渊源、他跟关靖泽的关系! 郑驰乐问道:“沐英,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是指我的身世。” 叶沐英在那边轻轻苦笑。 他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在你调到这边来的时候,二叔曾经找过我。他本来想让曦明也过来,让我们拉近跟你的关系……” 郑驰乐心头猛跳。 叶沐英说:“乐乐,我没有答应二叔。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因为我们有相似的血脉。在那之前,我把你当成可以倾诉秘密的至交好友;在那以后,我把你当成我最亲的弟弟。我知道乐乐你不愿意跟叶家扯上关系,而且这些事每次摊开来说一遍,对于乐乐你而言就是把伤口重新撕开一遍,所以我一直闭口不谈。” 郑驰乐听着叶沐英的话,对自己的判断有了怀疑。沐英关心他是真的、维护他是真的,这种关心和维护除了可能是“爱情”以外还可以是亲情。 如果沐英知道他是叶仲荣的儿子,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叶沐英说:“二叔同时把你的身世告诉我和曦明,乐乐你还记得吧,没过多久曦明就跟着军研处的人过来奉泰——我跟曦明都已经把你当成亲人来看待。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跟谁说,所以只好找上你。说真的,乐乐,我有点迷茫,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像你跟关靖泽一样走下去。” 郑驰乐听到叶沐英艳羡的语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叶沐英既然只是把自己当成弟弟,郑驰乐也就舒了一口气。他说道:“你别把我们看得这么好,我跟靖泽之间的摩擦也不少。就像这一次,我跟他说我被下药后去了你家他就挂了我电话,好些天都联系不上,这家伙还真是别扭。” 叶沐英听着郑驰乐无奈的语气,脸上带着笑,心头却像有刀子狠狠剜了几下一样,疼得厉害。 郑驰乐这人其实很好哄,只要你是他信任的人,只要你伪装得够像,他就什么都信你。 从郑驰乐的话里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证明了郑驰乐跟关靖泽的关系,叶沐英努力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正正经经的哥哥该有的:“你们都还年轻,两个人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哪能没有摩擦?你们那么多事情都一起走过来了,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郑驰乐听完后一笑:“同样的话,不也可以用到沐英你跟那个人身上吗?” 叶沐英那边微微一顿,最终叹着气说:“知易行难。” 叶沐英还困在局中,郑驰乐却已经豁然开朗:“不管怎么样,先做了再说!沐英,你也要加油。” 叶沐英知道郑驰乐是急着去跟关靖泽解释,也没多说什么,主动切断通话。 将听筒放回原处后,叶沐英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碧绿的青山,让眼睛舒缓片刻以后就回到桌前继续伏案书写。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郑驰乐“据为己有”,只想帮他青云直上,让愧对他的、抛弃他的人后悔!既然这样,郑驰乐跟谁在一起、郑驰乐属于谁,根本就不重要,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在意。 其实叶沐英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当初他明明能遵循母亲的意愿去讨老爷子的欢心,却贪图自己喜欢的宁静生活而对母亲眼里的期盼视而不见,直到那样的生活彻底被打破之后他才肯去配合。 细想起来,也不能怪母亲跟他不亲,毕竟他最开始从来没想过要努力让她过上风风光光的好日子,而等他想努力的时候,她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不再有半点期望。 他能理解母亲的想法,因为他性格里也有遗传自母亲的部分,他们都想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凡是与自己心愿相背违的人和事都想彻底避开。 比如他冷静地看着父亲入狱,比如他母亲决绝地另嫁他人。 他们都相当自私。 可在郑驰乐这件事上,叶沐英发现自己无法容忍半点自私的念头留在心里头。他甚至不忍心听到郑驰乐为难,他希望郑驰乐什么事都顺顺遂遂,不会遇到任何阻挠他前进的障碍。 就算这个障碍是自己,他也会亲手把它搬开,让郑驰乐顺利地迈步向前。 这样就够了。 他并不想跟关靖泽或者别的什么人争抢郑驰乐的“所有权”,他想要看到所有自己无法实现的、所有自己想做却无法去做的事情被郑驰乐一一完成,他想要看到郑驰乐站在别人只能仰望的地方——他想要看到郑驰乐拥有所有近乎奢想的圆满。 这是很难的事情,听起来简直像是天荒夜谈,所以他已经做好了要花很久才能看到那一天的准备——也许久到他走向生命尽头! 这样多好,他也有了可以为之付出一生的人。 他也有了想要用一生去维系的牵绊。 叶沐英正在书写的笔尖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桌上摆着的照片。 他、郑驰乐、叶曦明三个人站在那儿,脸上都有着灿烂的笑容。 这样就够了。 另一边的郑驰乐心情豁然开朗。 知道了让自己跟关靖泽闹了两天别扭的原因居然是一场误会,郑驰乐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马上就拨通关靖泽的电话。 没想到听电话的人居然是白云谦。 郑驰乐心头直跳。 他想起前段时间关靖泽胳膊受了伤,这两天不接电话可能不是闹别扭,而是又病倒了! 郑驰乐忍不住问道:“你在靖泽家里?靖泽怎么了?” 白云谦说:“关部长在医院,我回来帮他拿套衣服,没想到正好听到电话了。” 郑驰乐追问:“是伤势恶化了?” 听到远在奉泰的郑驰乐居然知道关靖泽受的伤,白云谦有些意外,他说道:“没想到你们的感情真这么好。” 郑驰乐没空跟他闲扯:“他到底怎么了?” 白云谦见郑驰乐语气认真,也不扯东扯西了,给郑驰乐说起关靖泽的情况:“前天不是开行政会议吗?开到一半关部长就倒下了,还是我送的医院,当时他发着烧,到昨天中午才退热,伤势也确实在恶化。” 郑驰乐想到这两天自己还以为关靖泽又在耍脾气,有点后悔。他说道:“白哥,麻烦你好好照顾他。” 白云谦听郑驰乐语气透着真心实意的关切,少有地没开口嘲讽郑驰乐,反倒认真保证:“放心,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郑驰乐又问了关靖泽详细的情况才挂断电话。 第二一一章 决定 郑驰乐不是喜欢守株待兔的人,既然知道关靖泽并不全是闹别扭之后就好办了,他马上联系关靖泽住的那家医院的熟人,让对方帮个忙搞个电话去关靖泽病房。 这对郑驰乐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很快他就听到了关靖泽的声音。 有点虚弱,但并不算太糟糕。 郑驰乐说:“是我。” 关靖泽说:“我知道是你。”除了郑驰乐,谁还会弄出这仗势来? 郑驰乐沉默片刻,给关靖泽解释叶沐英的事。 关靖泽这两天清醒的时间不多,但只要醒了,这件事就在他脑海里打转。比之挂掉电话时的恼火,这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问题并不是出在郑驰乐身上,也不是出在叶沐英身上,而是出在他身上。他担心叶沐英的出现会让郑驰乐动摇、会在郑驰乐心里印下不一样的痕迹,是因为叶沐英为郑驰乐做的事他没有去做。 可他在郑驰乐心里的地位并没有那么糟糕,虽然他曾经错过了十年,但他跟郑驰乐之间有着别人永远无法插足的另一个十年。 他所要做的,是更坚定地站到郑驰乐身边,只要他们是并肩而行的,那么再多的波折也没法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听到郑驰乐的解释,关靖泽虽然隐约有些不大相信叶沐英的说辞,却也没有说出口。他对郑驰乐说:“我那天可能已经有点不舒服了,所以才会在一气之下挂了你的电话。醒来后我其实就想打电话给你,但这边没有电话,所以一直没打回去。” 见关靖泽不像在说谎,郑驰乐笑了:“一言不合就挂电话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亏你还是别人口里早熟又沉稳到不像同龄人的关部长。” 关靖泽说:“乐乐,在跟你有关的事情面前,我永远都没办法沉稳。” 郑驰乐想到关靖泽这会儿铁定是木着一张脸,乐得直笑:“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口里说出来的。” 关靖泽这家伙其实挺害羞,除了在床上之外什么甜言蜜语都不怎么说,而床上的话又有几分可信?郑驰乐从来都只是听听就算了,心里没多大感觉。 不过好话谁不爱听?这会儿关靖泽破天荒地在电话里说起这种话,郑驰乐心里也有些愉悦。 看来这人果然是要逼一逼的,逼一逼就会有危机感,有危机感才会有长进。 郑驰乐开玩笑般接话:“我也没法沉稳,刚才听到你家小白接起你家的电话时,我可是想坐飞机飞过去把你跟他宰了来着。” 关靖泽一愣,老半天才明白“你家小白”指的是谁,他说道:“是云谦告诉你我住院的事?” 郑驰乐说:“没错,就是他告诉我的。要不然我还以为你在跟我闹别扭,闹着闹着还跟他闹在一块了……” 关靖泽恼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郑驰乐哈哈一笑:“跟你开玩笑的,这世道又不是男风盛行,哪有那么多喜欢同性的人?再说了,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是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吗!别扭归别扭,人还是靠得住的……” 关靖泽差点没忍住想回一句“谁别扭了”,又觉得这话本来就很别扭,只好跳过这个话题:“虽然我出了点小意外,不过滑雪项目倒是圆满了,今年冬天结束后统计了一下,各大滑雪场都开始创收,周边产业也已经被带动起来,一切都很顺利。” 滑雪场项目跟其他周边产业郑驰乐也都有参与,听到关靖泽说起这事只觉得高兴,心里没别的想法。他说道:“那是好事,有空我肯定得回去看看。” 这是在告诉关靖泽他会抽时间回怀庆看他。 关靖泽哪会不明白郑驰乐的意思,在感情方面郑驰乐从来都比他主动。他说道:“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滑雪。” 郑驰乐说:“就这么说定了。” 两个人两天没说话,都攒了很多事情要聊,一直到白云谦拿着晚饭跟替换的衣物过来,关靖泽才将结束通话。 白云谦有些惊讶地看着床头桌上摆着的电话,惊异地问:“这电话什么时候弄过来的?” 郑驰乐在医疗体系的人脉广得很,医院又是全面铺设了电话线的地方,弄来这么个电话自然不难。 不过关靖泽自然不好说是郑驰乐为了跟自己打个电话而“遥控”熟人把它搞过来,只能说:“临时想起有点事要跟外面联系,所以拜托医院的人帮忙装了个。” 白云谦不疑有他,说道:“部长你应该好好休息,别整天想着公事。” 关靖泽说:“我想尽快把手上的工作完成。”他顿了顿,对白云谦招招手,“云谦你坐下,我跟你说个事。” 白云谦依然坐到床前,等他听完关靖泽的话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关靖泽说要趁着他在病中完成手上工作的交接,然后申请调任奉泰! 奉泰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那么多人前脚接后脚地往那边跑?先是贺正秋、叶沐英、孟桂华,然后是郑驰乐、严民裕,现在连关靖泽都要过去! 白云谦呐呐地问:“你真的准备这么做?” 关靖泽说:“是,我已经决定了,就看你想不想跟着我去。” 白云谦说:“我得好好想想,或许还得回家跟家里商量商量。” 关靖泽知道白云谦是土生土长的怀庆人,对怀庆的感情不同于下派到这边来的他和郑驰乐——都说故土难离,要白云谦下定决心离开怀庆是非常难的! 他说:“你不用呆在这里陪我,先回去考虑一下要不要一起,要的话就跟我一起上交调任申请。不想去的话,也没有关系,你自己决定就好。” 白云谦点点头,将饭菜放到关靖泽面前,等关靖泽吃完就收拾好东西离开。 关靖泽歇了一会儿,翻出自己叫白云谦带过来的文件翻看起来。 他心里没有半点犹豫。 事实上这件事,他应该在郑驰乐被调走时就做! 他应该跟着郑驰乐一起去奉泰,以他们两个人的能力,就算是从零开始也不会走得太艰难! 无非就是他没有想清楚什么是自己该干的,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做才能向老爷子、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决心!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该好好去扞卫,而不是整天防备着别人来抢! 关靖泽在出院的同时递交了调职申请。 在回家的路途上,关靖泽就知道自己回到家必然会面对一场狂风暴雨。 果然,当他走进家门时就看到关老爷子冷着一张脸坐在客厅等着他回来。 关靖泽恭敬地喊:“爷爷。” 关老爷子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爷爷!靖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冷静头脑的人!” 关靖泽说:“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冷静的时候,爷爷,我现在比任何时刻都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 关老爷子少有地怒形于外:“你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要的难道就是整天跟郑驰乐腻在一块?你想要的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爱情毁了自己的前程?你就是日子过得太顺遂、仕途走得太顺遂了,所以觉得世界上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什么事都能如你所愿!” 关靖泽说:“我没有这样认为过。爷爷,我很清楚这条路很难走,从选择这条路开始我就很清楚!但是既然我已经选择了它,就不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我前面犹豫了,爷爷你心里肯定也不喜欢吧?那样只会让你觉得我没办法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一次我会坚定地走下去,如果爷爷您无法原谅我的做法,我也不会怪您!您这一年来对我的关心和维护,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 关老爷子被他这话气得不轻。 瞧他这话说得,敢情他就只有这一年关心他、维护他了? 关老爷子摆摆手:“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反正我都这把年纪了,说的话还有谁听?爱做什么做什么去!” 这话明显就是在赌气了。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关靖泽多少也了解自家老爷子的脾气。老爷子豁出脸过来帮他,自己却这么“不知好歹”,在他费心为自己铺好了路之后居然申请调职,老爷子当然不会高兴! 只不过关靖泽也顾不得老爷子的心情了,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而且他有信心把这条路走好! 奉泰那地方条件不好,可真要是没有半点希望,贺正秋会过去吗?严民裕会过去吗?他们都是眼光极好的人,会不约而同地往奉泰跑肯定有他们的原因,也肯定已经做好了全面的准备。 他要做的就是跟他们一起投入到建设奉泰的工作上面。 他父亲可以改变永交、方海潮可以改变怀庆,他们也可以改变奉泰! 贺正秋、严民裕这些人在他记忆里都是相当了不起的人,叶沐英、孟桂华等人也不是泛泛之辈,奉泰那个地方就算再怎么贫穷再怎么落后,都不会持续太久! 第二一二章 并肩 三月春寒未尽,沧浪市的铁路刚建没多久,铁道旁的夹竹桃似乎才刚刚栽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挺不精神,不过枝顶已经抽出一抹新绿,总算有点喜人的势头。 郑驰乐正在铁路局翻看沧浪车站开站以来的资料,这回他是代表着市委来的,为的就是火车提速项目。 侯昌言名声不太好,看人的眼光却不错,铁路局的局长眼睛小,耳朵大,看起来非常精明,也很好说话。对于这个 提速项目,铁路局这边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他给郑驰乐仔细地说起火车站现在的状况:“铁路那么长,维护起来非常困难,安全宣传工作年年抓还是念念出事,我这个局长当得提心吊胆啊!” 郑驰乐说:“事故是没法杜绝的,只能防微杜渐,不过项目展开后得抓得更严才行。” 铁路局局长说:“那当然。小郑秘书你不知道,现在文坛有些人写东西可真气人啊,没事就写卧轨自杀,或者直接自己躺铁路上自杀,这不是教坏人吗?我琢磨着要不要摆脱宣传部那边搞个关于提高铁路安全意识的活动,征稿啊比赛啊都可以,只要别让这股歪风长起来就行了。” 郑驰乐点点头:“确实有这个倾向,宋局长你的建议我回头跟林部长提一提。” 郑驰乐对文化那一块的事了解得不多,只记得这两年好像刚好碰上了“断层”时期,老一辈的领头人渐渐退了下去,新一辈的还没上来。而正好国外一些怪异的风潮刮到了国内,无论文坛还是歌坛,都充斥着一些极端的作品——代表着自由和追求的新事物转了几手之后,最本质的东西被彻底篡改掉了,剩下的要么是宣扬淫-秽色-情,要么是宣扬颓丧厌世。 最艰苦的时期都没见那么多要死要活的文章,怎么日子渐渐好起来以后反倒有那么多人过得“生不如死”? 郑驰乐觉得这位宋局长还是不错的,碰上这种问题他没说去禁绝那些作品,而是希望宣传方面能去引导风向。 这思想摆得很正,看来是个可以多往来的人。 郑驰乐翻完了宋局长给自己的资料后就说:“宋局长要是不忙的话,我们一起去站台那边看看?有些东西光看记录还是很模糊,我想去跟一线工作人员聊聊。” 宋局长也看出了郑驰乐是个爽快人,事情做好了就能让他满意,所以也痛快地答应:“今天我的工作就是陪郑秘书你完成调研任务,哪有别的事?走!” 郑驰乐跟宋局长都没大张旗鼓搞视察的意思,两个人轻装简行地来到站台,趁着换班的当口跟几个工作人员商量起来。 虽然这个项目中心工作是“提速”,但配套的变革方案也要同时完成,提速后乘务工作时间怎么变、人员调配怎么变,都是要从小处去抓的东西,方海潮和贺正秋要做的事确立大方向、把关大环节,小细节当然得由他们这些试点地区去琢磨。 而最熟悉这些细节的,只有坚守在一线的这些工作人员。 见到郑驰乐跟宋局长相携而来,刚刚换班的车站工作人员都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这两位一个是自己最大的领导,一个则是市里的大红人! 郑驰乐倒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红人,他面带笑容地跟对方一一握手,然后亲自给对方倒好水送上去,拉对方坐下聊天。 聊的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对方问起平日里的工作,他问得多,说得少,大部分时间都留给其他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宋局长是内行人,也很机灵,遇到郑驰乐没听明白的地方立刻给郑驰乐解说。 郑驰乐不时地给他们添水,问答之间记录本很快就记满了了解到的信息。 见他们工作半天都面有疲色,郑驰乐说:“真是对不住了,还占用了你们的休息时间这么久。” 郑驰乐由头到尾都和和气气,末了还来这么一句,其他人哪里会觉得时间被占用了?于是纷纷说道:“哪里的话?郑秘书跟宋局长也是为了咱着想啊!要是换了别人,哪会听我们意见?” 郑驰乐虎着脸说:“别说这种话,你们说只有我会听你们的意见我可一点都不高兴。我希望等哪天你们告诉我,市委里派任何一个人来都乐意听你们的声音,这样沧浪才有希望。” 见郑驰乐神色认真,宋局长一怔。 能以这样的年纪走到市委秘书那个位置的人,真的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吗? 他对郑驰乐说:“郑秘书,我们到站台走走。” 郑驰乐说:“也好,”他对其他人笑笑,“好好休息,你们肩膀上的担子很重,辛苦了。” 郑驰乐恢复了一贯的和气,其他人也如释重负,站起来送他跟宋局长离开。 沿着站台走了一小段路后见郑驰乐还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宋局长劝慰道:“郑秘书,他们都是粗人,说话比较直接,你别放在心上。” 郑驰乐说:“宋局长,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我们沧浪这边的人——甚至是我们华国大部分人对我们的要求都不高,我们只是做好了分内的事就能让他们认为我们是个很好的‘领导’。事实上我们不用像他们一样辛苦地在工作在第一线,不用被日晒、被风吹、被雨淋,拿着的工资却不比他们低,去听他们的声音、去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机会、去为他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看到他们因为被我们问话而吃惊又紧张,我觉得很惭愧,毕竟这根本不是值得他们交口称赞的事——这只是我们的本分。” 听到郑驰乐的话,宋局长也沉默片刻,说道:“那是因为丢了本分的人越来越多。”说完他又露出笑容,“不过郑秘书,别人我不知道,老宋我可是一直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这话听起来像在恭维郑驰乐,但郑驰乐对上宋局长那爽朗的笑脸,心情倒也缓和过来。 他打趣道:“像宋局长这样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宋局长也是个妙人,他哈哈直笑,说道:“还好没带别人来,要不然人家肯定会说我们两个臭不要脸,互拍马屁!” 虽然官场上说友谊未免有些天真,但男人之间一旦志气相投就是这么一回事,往往一句话就能把关系拉得很近。 郑驰乐也笑道:“成,不说这个了。”他听到火车的长鸣,问宋局长,“这班是省会那边开过来的火车吧?要不再等等,我们多听几个人的意见。” 宋局长说:“没问题,正好问完了我们就去车站食堂蹭个工作餐吧。” 郑驰乐说:“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站在月台等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况且况且地入站,缓缓停在眼前。 宋局长说:“这是挺早的绿皮火车,里面都很旧了,看着挺危险的。不是我心大啊,这项目下来后郑秘书你可得给我们沧浪搞点新车过来。” 郑驰乐听到宋局长老实不客气的话,无奈地说道:“新车又不是大白菜,哪能说要就要?不过真能正式加入这个项目的试点地区,侯书记一定会尽量争取。” 想到侯昌言的“抢钱”能力,宋局长两眼放光:“那敢情好。” 郑驰乐正要继续跟宋局长说话,目光就定在第一节车厢走下来的人身上。 那人跟乘务员道别过后第一个走下车。 居然是关靖泽。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关靖泽转过头来看向他,微微地一笑。 他们这样会面的次数并不少,因为他们之间横亘着比两个十年还多的时光。 郑驰乐甚至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关靖泽个头还不算高,冷冷淡淡地站在那儿,似乎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考试,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习题课。他看着冷静的关靖泽,心里慢慢地也不紧张了。 他当时就在想,这个长得像女孩子的家伙都不担心考成什么样,自己怎么能丢脸? 再往后很漫长的一段日子里面,他都注视着这个人,无数次咬着牙说“既然他能做到,自己怎么可能做不到”。 即使中间分别了那么多年,再见面时郑驰乐还是清晰地记得最初咬着牙追赶这个人的感受。 那种感觉与其说是妒忌、与其说是嫉恨,不如说是希望自己能像关靖泽一样变成一个更优秀、更出色的人,像关靖泽一样活得更加从容、更加坚定。 重逢之后他也已经经历了很多,对于关靖泽也认识得更深。关振远是个好父亲,但在当一个好父亲之前,关振远更看重的是从小立志要做到的事,于是母亲早逝、父亲忙碌,跟继母之间也隔了一重,关靖泽的人生之中其实也缺失了很多东西。 正是因为这样,他看到了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关靖泽、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关靖泽…… 在接受关靖泽“喜欢你”、“在一起”的告白之前,郑驰乐就知道关靖泽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表象那么成熟,因为他对关靖泽的了解或许比关靖泽自己还深——毕竟他曾经注视着关靖泽那么久。 因此郑驰乐很少对关靖泽感到失望。 他觉得他跟关靖泽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努力,去学习,去改变彼此。 郑驰乐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关靖泽,觉得自己跟关靖泽这段感情也许可以进入第一期验收阶段。 因为关靖泽到奉泰来了。 关靖泽闹起别扭来脾气特别拧,但大方向上从不胡来。从认识关靖泽的第一天起郑驰乐就知道关靖泽是怎么样的人,想要的东西关靖泽会去争取、会去努力,但也仅此而已,在关靖泽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像他父亲关振远一样,在仕途上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现在关靖泽却抛下怀庆的大好局面来到奉泰。 这代表着关靖泽也希望彼此能够并肩往前走。 眼看关靖泽就要走到眼前,郑驰乐上前两步,光明正大地张开手臂给了关靖泽一个拥抱。 关靖泽也用力地拥了他一下才放开,转身面向宋局长:“乐乐,这是……?” 郑驰乐给两人介绍:“宋局长,这是关靖泽,我外甥,”他看向宋局长,“这是铁路局的宋局长。” 宋局长闻言也想起来了,难怪这家伙看起来眼熟,原来是关家那位“新秀”。 听说郑驰乐是因为跟关家那边不怎么好才调过来的,眼下看来好像传言不尽真实,至少郑驰乐跟他这个“外甥”感情是极好的。 郑驰乐没介绍关靖泽的职位,宋局长也装傻不把他当官场上的人,笑着问道:“我老宋年纪这么大,喊你一声小关没问题吧?” 既然自己是以郑驰乐“外甥”的身份出现,关靖泽自然大大方方地点头:“当然没问题,宋局长不用太客气。” 宋局长说:“小关你这次来是找郑秘书的?” 关靖泽说:“算是吧,我已经调过来了,以后我们也算是同僚。” 郑驰乐瞧向关靖泽,等他把话说完。 关靖泽坦白:“我病假结束后就申请调职,奉泰这边一直缺人,所以我的职位很快就下来了,离沧浪不远,就在邻市。” 郑驰乐思索片刻,得出最有可能的猜测:“泯岭?” 他记得泯岭那边正好有人事调动,还想着忙完后就跟那边的人了解一下情况来着。 听到郑驰乐一猜就中,关靖泽笑着点点头说:“就是泯岭,那边情况不太好,我过去后还顺便升了个官儿——直接当上了泯岭市委副书记。” 郑驰乐一乐,没想到兜兜转转,关靖泽恰好又坐上了回来前坐着的位置,这可真是太巧了。 他朝关靖泽伸出手:“你好,关副书记。” 关靖泽握住他的手,脸上露出一抹笑:“你好,郑秘书。” 第二一三章 三年 光阴荏苒,一眨眼就是三年过去。 三年之中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商遥的事情水落石出,原来是她的小叔子干的,当初米凯文出面调解之后并没有完全说服那边的人。她小叔子对她非常执着,几年来几乎什么事都不干,就只盯着商遥的一举一动。 商遥跟米凯文的暧昧、商遥为米凯文做的事,都被对方一一记录下来。 调查结果出来后米凯文见事态不妙,张口攀咬商遥主动倒贴自己,将自己从整件事里摘得一干二净,还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哆嗦着骂商遥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商遥当时哭得很伤心。 不久之后省里就来了一道命令,出人意料地将米凯文调进了省厅。 这本来是米凯文梦寐以求的事,可惜等他到任后才发现那只是个闲差,职权甚至还比不上在侯昌言的压制之下当市长。 据说米凯文跑动了很久,也砸烂了办公室里很多东西,最终却还是没能重新出头,看起来大概是要在那个位置上呆到退休了。 商遥早在事发后就离开了沧浪,郑驰乐在半年之后收到了商遥的来信,原来她去了山里支教,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和开心。 郑驰乐将商遥的消息带给了米大俊。 那些照片里有很多都是米凯文跟商遥的,米大俊得知后跟商遥吵得厉害,也对被自己喊为“文哥”的米凯文寒了心。 再后来,他跟郑驰乐居然成了朋友。 一年之后冯甘霖退休了,经过一年的考量,冯甘霖对郑驰乐已经彻底改观。 他离开办公室时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说:“市委秘书长的位置跟责任,从今天起就交到你手上了!” 郑驰乐笑眯眯地回话:“一定不辜负老冯你的期望。” 米凯文这个不算障碍的障碍已经有人帮忙扫清了,市委常委会议时郑驰乐以全票通过的决议结果,顺利接任了冯甘霖的位置成为市委秘书长。 没过多久,许执廉、贾立成了他的副手,连微也进了市卫生部,郑驰乐的第一套班子在这时候正式走到了台前。 而就在他在市委秘书长这个位置上的第一个任期走近尾声时,侯昌言将他找了过去。 三年时间并没有在侯昌言脸上留下太多痕迹,正相反,比之最开始见面时侯昌言看起来居然更年轻了。 因为他以前紧皱着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除了侯昌言以外,书记办公室里还有郑驰乐的两个老熟人,林良生和袁会光。 这三个人原本就是好友,早年因为徐景照的意外死亡而起了争端,形同陌路好些年。 这几年三人的心结慢慢解开,林良生跟侯昌言重归于好,还去隽水那边劝回了袁会光,如今他跟袁会光一个人抓着组织部那边、一个人抓着宣传口那边,可以两大实权部门都归“侯系”了。 郑驰乐踏进门时就发现侯昌言三人脸色不对,似乎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郑驰乐赶紧问:“发生了什么事?” 侯昌言说:“我接到省里的通知,我们试行了两年多的新型火车要换掉。” 郑驰乐闻言也皱起眉头。 火车提速项目已经在几个试点路线反复试验三年,沧浪市这边跟关靖泽呆的泯岭市都在试点地区之类,试行开始后对两边的经济都起了不小的带动作用。 这是他跟关靖泽在奉泰的第一个任期,他们都卯足劲要把这边的发展搞好,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火车提速项目! 现在用的新型火车叫“华夏之星”,全部由华国本地公司投资,首都交通大学、华中交通大学、华东交通大学等高等学院的十几位教授组成专家组尽全力自主研发,虽说比不上国际上最新的技术,但绝对是国内火车的龙头! 刚开始试行时侯昌言忍不住去车站那边看了好几回,当时他就对郑驰乐说:“我瞧着这不是火车,是龙,它是醒来的龙,我们华国人研发出来的新火车穿行在我们华夏的山川和河流上,看起来就像是龙行大地,我觉得特别自豪!” 那是郑驰乐第一次见到侯昌言那么喜形于色。 现在省里要换掉“华夏之星”! 郑驰乐问:“为什么要换掉?” 林良生说:“因为试行期间出现了很多问题,这是你最清楚的。技术上的突破难点在于刹车,在高速运行过程里面国产闸片根本没法有效制动,只能完全依赖于进口。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先天不足,我们华国铁路的轨道平顺性非常差,提速后晃动得厉害,旅客搭乘时往往都提心吊胆地挨到终点站。这个问题要解决,从地基、轨枕、钢轨等等都得修整,甚至重建……” 郑驰乐说:“这些问题一开始就存在,我们不是一直在找最经济的修整方案吗?” 侯昌言说:“但是都被驳回了。” 不仅郑驰乐的提案被驳回了,关靖泽的提案也被驳回了,在这个难题面前他们根本束手无策。 郑驰乐沉静下来:“上面想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换掉试行了两年半的新型火车?” 侯昌言说:“我们要相信贺书记和方书记的判断。” 郑驰乐说:“是东瀛那边插手成功了?” 早在年前东瀛有意竞标火车提速项目的事情就传开了,不得不说东瀛那边的新技术要比国内超前很多。平心而论,如果真的能引入东瀛的新技术,无疑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郑驰乐说服自己要平静理智地对待这件事。 他说道:“什么时候开始换?” 侯昌言说:“在考虑过适应性跟实用性之后,省里已经签下协议了,大概两个月后就会换上从东瀛那边引进的新型火车。” 郑驰乐心里微微发沉。 他不是喜欢自欺欺人的人,落后于人就是落后于人,这没什么好丢脸的,谁叫自己起步晚呢? 先天不足,后天补齐。 郑驰乐说:“侯书记,林部长,袁部长,我们去车站看看吧。” 侯昌言说:“也好。” 四人一起出发前往沧浪车站,铁路局的宋局长也闻讯赶来,见到这仗势有些惊讶:“侯书记,你们怎么都来了?” 侯昌言说:“没什么,来看看火车。” 宋局长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又不是小孩子,看什么火车?但瞧见郑驰乐四人面色都没什么笑意,也赶紧敛了笑容,追问:“侯书记怎么突然想看火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袁会光似乎跟宋局长挺熟的,接下了话头:“老宋,接下来你可能又要忙了,因为这蓝皮火车也要换掉了。” 宋局长吃惊地说:“这不是刚换没几年吗?怎么回事?是项目出了问题?” 郑驰乐说:“省里跟东瀛那边签了协议,要用东瀛的车。” 宋局长说:“这也太突然了!” 郑驰乐过来车站的路上已经跟关靖泽通过气,这次上面之所以这么快敲定,是因为目前的外交主张是“华瀛友好”——而牵头参加这次竞标的又是原本有反-华倾向的安藤家族,面对安藤家族抛出的橄榄枝,首都那边经过讨论之后决定将这个项目交付给安藤家。 方海潮跟贺正秋虽然都是“一方大员”,但是大方向上还是要配合首都那边行事的,那边既然已经敲定下来,方海潮跟贺正秋也只能执行。 郑驰乐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跟宋局长讲完,最后说道:“我跟侯书记他们是想再来好好看看‘华夏之星’,它是很好的,只是不得不换掉——我们都觉得很可惜。” 宋局长脸色也有些黯然。 他说道:“华夏之星送过来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虽然试行时出了挺多大大小小的问题,但是我们都一一克服了,华夏之星的运行方案也越来越成熟。现在我心里觉得真不是滋味,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孩子拉扯大了,终于快可以带着它出来见人了,突然有人塞给我一个别人的孩子,说这孩子更优秀,给我换一个。小郑,我不甘心,我心里忒不甘心。” 郑驰乐说:“老宋,我们都不甘心。不甘心是好事,不甘心才有往前走的动力,我们可得好好地干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的铁路上跑着的都是我们自己的火车!” 侯昌言听到郑驰乐的话后也精神一振:“没错,小郑这话说得特别对。就像飞机,不过刚建国时的情况,就说早几年吧,我们国内哪来的民用飞机?最早的那两架客机,还是华中省那边一个厉害的骗子从苏联那边骗过来的,其他的都烙着其他国家的标记——飞机可比火车难造多了,现在不也有了吗?” 郑驰乐说:“对,就是这个理。” 林良生说:“火车来了。” 从远处驶来的是一辆蓝皮的新型火车,崭新的蓝漆表明了它的身份,它就是“华夏之星”,有着跟天空和海洋相同的颜色,在群山夹道相迎的诚意之中况且况且地进站,那姿态非常漂亮,也非常从容。 最迟得知要换掉“华夏之星”的宋局长看向它目光最为不舍,他说道:“三年来都跑得好好的,一转头就要换掉真的很难接受,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 郑驰乐说:“引进只是暂时的,都说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以渔,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们引进的目的不是为了‘鱼’,而是为了‘渔’。” 林良生说:“是的,为了‘渔’,先进的东西我们都要学,而且要学好,要学精。” 宋局长一抹脸,说道:“我老宋是粗人,脑子没你们那么好使,接下来要怎么做你们尽管下命令,我们铁路局这边绝对不给沧浪丢脸!” 侯昌言说:“好,老宋,你这句话我可是记下了,以后事情来了可别喊累,别给我撂担子。” 宋局长说:“侯书记你这是什么话?事情再多我都不会吭一声!” 郑驰乐见大家的眉头都舒展开了,脸上也有了笑容。 他说道:“还没到那会儿呢,别急着抢事干。还是说说近点儿的事吧,这两天天气挺好,方部长那边通知说市里延期了半个月的阅兵可以搞了,侯书记你要不要去参加开幕式?” 侯书记说:“去,当然得去。沧浪的安稳少不了人武部这三年来的雷霆手段,我必须要去参加的,你们要是能腾出时间也都腾出来,一起去一趟吧。” 郑驰乐说:“我是肯定会腾出时间来的。” 林良生三人也点点头。 眼看饭点要到了,宋局长领着郑驰乐四人去车站食堂蹭饭吃。 等吃完饭后就是黄昏了,郑驰乐跟侯书记几人分别,回到家中整理完当天的文件和信件已经熬到了夜深,忙碌了一天郑驰乐有些累,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掉就躺上床睡觉。 半梦半醒之间郑驰乐感觉到有人在解开自己外套的扣子。 郑驰乐醒了大半,睁眼一看,居然是本应呆在邻市的关靖泽。 郑驰乐问:“什么时候过来了?” 关靖泽说:“刚过来。”他见郑驰乐已经清醒,俯身吻了吻郑驰乐的唇。 郑驰乐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两个人一起倒到了床上。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禽-兽,关靖泽在亲完之后解释:“我是想帮你脱掉外套,免得你睡得不舒服。” 郑驰乐笑了笑:“我知道。”说完他又在关靖泽唇边奖励了一个吻。 这对关靖泽来说无疑是邀请了,他立刻就将腿跨进郑驰乐腿间,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唇舌交缠得更紧,仿佛连心底都渗入了唇舌间递送着的甘甜。 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 关靖泽忍不住喊郑驰乐的名字:“乐乐……” 郑驰乐问:“怎么了?” 关靖泽说:“我爱你。” 突兀的告白并没有令郑驰乐太吃惊,因为这是他一直都知道的事。他笑着亲了亲关靖泽的唇:“本来你就爱我,何必挂在嘴边。” 关靖泽突然就停顿下来。 他定定地看了郑驰乐好一会儿,说道:“今晚叶世叔打电话给我,他说沐英傍晚从月台上摔下铁轨,昏迷住院了……” 郑驰乐心头一跳。 关靖泽坐起来说:“他一直没能醒来,但是偶尔会喊一个名字。” 郑驰乐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更浓。 郑驰乐说:“靖泽——” 关靖泽打断他,一口气说完:“他喊的是‘乐乐’——他喊的是你,叶世叔跟我商量,看能不能找你过去看看他,说不定你能让他早点醒来。” 郑驰乐心里乱糟糟,但没有避开关靖泽的视线。 他抬起头看着关靖泽说:“靖泽,我要去,你能理解吗?” 关靖泽比他更先走下床,边穿衣服边说:“我送你过去。” 郑驰乐见他面色沉静,瞧不出勉强,点点头说:“我们一起过去。” 第二一四章 珍惜 郑驰乐两个人赶到省会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郑驰乐跟第一医院的人挺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叶沐英所在的病房。 一别三年,郑驰乐又见到了叶沐英的母亲。比之上一次见面,叶沐英母亲这次看起来多了几分憔悴,似乎大半夜都没合眼。 田行健则在一边劝说她去休息。 见到郑驰乐走进来,田行健站起来说:“你来了?” 叶沐英母亲闻言转过头看向郑驰乐两人,走上前握住郑驰乐的手,殷切地说:“你就是乐乐吧?我记得你,我在沐英住的地方见到过你。沐英他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你能来看他实在太好了……” 看着叶沐英母亲发自内心的担心和急切,郑驰乐一时有些怔神。他知道这三年来叶沐英跟他母亲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提起的次数都很少。现在看来,作为一个母亲,孩子永远都是摆在她心头了。 郑驰乐说:“伯母您不要太担心,沐英会没事的。” 郑驰乐是医生,第一想法自然是走过去给叶沐英看诊。等瞧完叶沐英的情况后郑驰乐松了一口气,从叶沐英的面色跟脉象来看,伤势并不严重。 唯一让郑驰乐担心的就是叶沐英的旧创,当初叶沐英伤着了视神经,本来就得好好休养,这会儿又碰上了这种事故,说不定会让旧伤发作。 叶沐英始终昏迷不醒,更是加大了这种可能性。 郑驰乐正要收回探脉的手,就看到叶沐英的手掌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郑驰乐喊道:“沐英!” 叶沐英母亲闻言关切地望向病床。 病床上的叶沐英手掌微微收拢,又缓缓放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地睁开眼。 郑驰乐骤然撞上那双带着迷茫的眼睛,那并不是纯粹的黑,瞳孔最深处带着点幽邃的深栗色。 因为常常满心郁郁,看起来总不怎么开怀。 郑驰乐说:“沐英你醒了?” 叶沐英静静地看着郑驰乐。 他感到脑袋阵阵发疼,视线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像是为了让他更加混乱似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了许多画面。 他听到有人骂他:“叶沐英,你没有资格来参加他的葬礼!” 他回骂那个人:“叶仲荣,你也没有!” 那是谁的葬礼? 谁的葬礼? 叶沐英觉得自己手心在冒汗,冷汗。 “华夏之星”被换掉的事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傍晚时他跟郑驰乐几人一样想着再去看一看。也许是没休息好,走到铁轨前时他突然一阵晕眩,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把他拉到铁轨上。 那感觉就像是他曾经死在上面一样。 陷入昏迷时他梦见了一场葬礼,并不隆重,但非常悲伤的葬礼。他徘徊在外围没有进灵堂,恰巧碰上了二叔叶仲荣,接着他们之间起了争执。 那场对话非常莫名,叶沐英根本无从推测话里的“他”到底是谁。 不不不,也许不是无从推测,而是不愿去推测。 他跟二叔叶仲荣之间共同的联系,除了郑驰乐之外还有谁? 所以他梦见了一场葬礼,郑驰乐的葬礼。而二叔叶仲荣愤怒地说他没有资格进去,他也同样愤怒地指责叶仲荣。 那仅仅是一个梦,叶沐英却莫名心惊。 梦里郑驰乐是被人害死的?而且还跟自己有关? 否则的话二叔不会那么说! 叶沐英的背脊也被冷汗浸湿。 他父亲跟他三叔的手段,他是知道的,他自己的双手同样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干净。明知道那只是个梦,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象起来,如果他不是认识郑驰乐在前、如果他父亲和三叔不是失势得那么快,他也许真的会像看着堂弟叶曦明被三叔惯坏一样,冷眼看着父亲他们对郑驰乐下手。 如果郑驰乐身边不是早早有了那么多保护者,身世曝光后会遭遇什么是不难想象的! 光是一个梦境,叶沐英就觉得完全无法忍受。 叶沐英想起自己去狱中看父亲叶伯华的时候,对方冷笑骂道:“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跟我是一样的,你觉得我是冷血的畜生,你就是畜生的儿子——好不到哪里去!” 叶沐英对上郑驰乐关心的眼神、听着郑驰乐关心的询问,扯出一抹笑容:“我没事,乐乐。”他很快就转开了目光,眼里带上了难掩的动容,“妈,你来了!” 叶沐英母亲这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出儿子为自己的到来而欣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叶沐英:“沐英,你总算醒过来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叶沐英颈边。 叶沐英的心仿佛也软了下来。 他喊道:“妈……” 叶沐英母亲哽咽着说:“医生说你是太过劳累,再加上你有那样的病史,旧伤很有可能复发,我真怕你醒不来……我当时听你喊着小郑的名字,就豁出脸让你二叔帮忙找人了……不管怎么样,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郑驰乐见他们母子俩重归于好,好像有讲不完的话要说,一时不知道该退开好还是该继续呆在他们旁边好。 叶沐英拍拍他母亲的背,转头朝郑驰乐笑了:“真没想到我会喊乐乐你的名字,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我整天惦念着你呢,谁会整天惦记你这小子!话又说回来,其实我摔下去之前确实在想着乐乐你来着,我当时就在想乐乐你听到华夏之星要换掉的消息后一定也会去车站看一看。”叶沐英的精神慢慢回来了,语气也相当坦然,“乐乐你说我猜对了没有?” 郑驰乐看着他毫无勉强的笑容怔了片刻,也笑着说:“你猜对了,我当时也跟侯书记他们一起去了车站。你怎么搞的,居然会摔下去?” 叶沐英说:“可能就跟医生说的理由一样,这段时间太忙了没休息好吧。今天我午饭好像忘了吃,可能是饿着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先说好了,这么丢脸的原因,你可别往外说。” 郑驰乐:“……” 弄了半天,居然饿晕的? 叶沐英见郑驰乐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说辞,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田行健和关靖泽,最后对上了关靖泽的双眼。 面对关靖泽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目光,叶沐英静静地跟他对视片刻,同样在评估着关靖泽这个人的存在对郑驰乐的利弊。 感受着那护食似的视线,叶沐英不由露出了淡淡笑意。 郑驰乐信他,关靖泽肯定不信。 这样挺好,关靖泽跟他不一样。 关靖泽可以光明正大地跟郑驰乐往来而不被人侧目,关靖泽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郑驰乐身边,关靖泽家里的压力他们两个人已经扛过一遍了。 无论那场葬礼是梦境还是冥冥之中有人给自己留的启示,都不重要。 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活得诚心诚意,要比谁都爱惜自己的身体,要比谁都努力去经营即将展开的局面。 只有这样,他才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即使他并不属于他。 叶沐英朝关靖泽微微一笑,温声对自己母亲说:“妈,你赶紧休息一下吧。我没事了,等医生过来再给我好好检查一下,我大概就能出院了。”他转向郑驰乐,“乐乐,你也是医生,我的话没说错吧?” 郑驰乐说:“既然醒来了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还是得好好检查检查,我已经帮你把值班医生叫了过来。我在这方面不算太精,明天一早让靖泽舅舅过来给你瞧瞧吧。” 叶沐英对关靖泽说:“靖泽,谢谢你了。” 关靖泽说:“没什么,在舅舅面前乐乐说话的分量比我还重,我可使不上什么劲。” 叶沐英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谢谢乐乐了。” 郑驰乐不乐意了:“我们之间还需要谢来谢去吗?” 叶沐英立刻认错:“嗯,是我说错话。” 郑驰乐说:“你刚醒,好好歇着,明天一早靖泽舅舅就会过来了。” 叶沐英轻轻地点点头,又说道:“乐乐,你跟靖泽先回去吧,你们沧浪跟泯岭的联合阅兵好像快敲定日期了,再加上换走华夏之星的事情,你们都忙得很,根本就走不开。我没事,你们不用特意在这里陪我。” 叶沐英母亲也说:“没错,小郑,小关,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跟行健就行了,我就在这里陪床,要是有应付不来的事行健也会帮忙。” 看到叶沐英母亲关切的态度以及叶沐英脸上隐隐带着的高兴,郑驰乐想了想,点头说:“好,等听完医生怎么说我跟靖泽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联系我们。” 叶沐英说:“当然。” 值班医生很快就赶了过来,见郑驰乐在,他说道:“小郑医生你都在这儿了,哪还用我过来?” 郑驰乐跟对方也有过几面之缘,苦笑道:“关心则乱,我跟沐英太熟了,哪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总之还是得看你的,你可得给沐英好好检查检查。” 郑驰乐都开口了,值班医生也不再闲叨,认真地给叶沐英做了全面的检查。 他说道:“还真是奇了怪了,我们研讨了一整晚都没找着叶部长昏迷不醒的原因,现在更是半点问题都找不着了。明天再拍几个片来观察一下,要是没有藏得更深的病灶,那么叶部长就没事了。叶部长这精神头瞧着就不错,养个两天完全可以出院!” 郑驰乐自己也判断出了大概,听到这个结果后就更安心了:“那就好。” 叶沐英再一次让郑驰乐回去。 眼看叶沐英是不想留他们了,郑驰乐只好跟关靖泽离开。 叶沐英目送郑驰乐和关靖泽走出门,气色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等郑驰乐两人彻底走远,叶沐英才在他母亲的关切目光下躺回被褥里。 这份来自母亲的关心是郑驰乐希望他去珍惜的。 他会珍惜。 第二一五章 老友 郑驰乐跟关靖泽一路都在沉默。 等快要到沧浪时,关靖泽才说:“你看出来了,乐乐。” 郑驰乐一怔,点点头。 他看出来了,叶沐英在撒谎,在竭力撒谎掩盖他想隐瞒的感情。 这样的谎话说一次他会信,说两次他也许也会信,但是到了第三次,他再盲目地相信就是傻子了。 郑驰乐将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夜色中的沧浪市。 过了许久,郑驰乐牵起关靖泽的手说:“沐英他会看开的,这一辈子我和沐英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往来,那样的感情不会太深。靖泽,我们选这条路要的从来都不是你侬我侬的情深意重,更不需要牵涉了太多人的情感纠葛,那会让本来就不看好我们这段感情的人贻笑大方。” 关靖泽收紧手掌。 这是他说服郑驰乐接受自己时的说辞,大家心里都把事业摆在首位、大家心里最重要的都不是彼此,就像是两只恰好碰上的兽类一样相互依偎就可以了。 可感情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去控制。 郑驰乐是他少年时期的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郑驰乐总是能收获无数友谊、总是能挑战所有熟悉的或陌生的难题,那具看起来不算太强健的身体似乎有着无限活力,永远能大步迈开脚往前走。 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发现郑驰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满身光明。 但是越是深究,越是无法放开。 从黑暗和痛苦淬炼出来的美好,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正是因为比谁都了解郑驰乐的好,关靖泽越来越担心郑驰乐会转身离开。他妒忌、他担忧、他不知所措,在别人眼里比谁都早熟的关靖泽,面对郑驰乐时根本毫无底气。 他能依仗的只有郑驰乐的心软,郑驰乐愿意哄他、郑驰乐愿意跟他站在一起…… 关靖泽将郑驰乐的手抓得更紧。 关靖泽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郑驰乐却还是能感受到他心里的波动。 郑驰乐说:“靖泽,你别想太多。”他将交握的手抬起来,轻轻晃了晃,“在感情上谁都是自私的,我绝对不会让别人在我们之间里横插一脚。” 关靖泽突然用力地抱紧郑驰乐,像是想将他揉进身体里似的,久久不愿放开。 郑驰乐任由他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关靖泽才松开手,跟郑驰乐一起走回家。 郑驰乐见关靖泽情绪不高,跟关靖泽商量起联合阅兵的事。沧浪跟泯岭都是小城市,阅兵自然不会太隆重,不过自从方成倩过来以后,沧浪这边的边防跟安防就搞得铁桶一块,什么都渗不进来。周围几个市看得眼热,纷纷要求向方成倩取经,方成倩也大方地答应下来,接着左选右选,选了相距最近的泯岭来当陪练。 前段时间天气太差,预定的阅兵仪式一直没来得及举行,不过私底下的交流学习已经搞得很好了,这次阅兵不过是在明面上过一趟。 方成倩一直不太积极,因为她不喜欢做这种“面子工程”,但她的部属都很替她着急,如今风气浮躁,想往上走哪有可能不看“面子”上的事?别人生造都要弄出点模样来,她倒好,做了反而不想搞。 提起方成倩,郑驰乐语气满是赞许。 关靖泽觉得郑驰乐天生就能吸引方成倩这样的人,因为从他认识郑驰乐那天开始就是这样,所有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都聚拢在郑驰乐身边,并不一定是以郑驰乐为中心,但总是跟郑驰乐站在一块。 相较之下,他在同辈之中的人缘差得可怜,倒是长辈缘比较好,师长都对他满怀期许。 关靖泽说:“你总是能结交这样的人。”他转头看向郑驰乐,“‘面子’工程你们不擅长,我很擅长,我来搞。” 郑驰乐若有所思地看着关靖泽。 关靖泽被郑驰乐这么一看,心微微一沉。他想到了在怀庆那边的事,那时候郑驰乐也不爱出面,出头的事往往就落到了他头上。虽然知情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省报那边也有报道过郑驰乐做过的事,但那并不能掩盖他当时的过错…… 关靖泽保证:“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乐乐,你要相信我。” 郑驰乐说:“我当然相信你。”他对上关靖泽紧张的眼睛,“我会犹豫是因为沧浪这边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真要联合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真要有两市联合的机会我当然是会促成的,比如这次阅兵。” 关靖泽正要说什么,郑驰乐的目光就落到了前方。 那里站着两个人,仔细一看,居然是方成倩跟黄韬。 经过这三年的打磨,又被扔到方成倩这个“准嫂子”手里调-教,黄韬已经彻底脱胎换骨了。 他要比方成倩高了半个头,站姿跟方成倩一样笔直,那腰杆比沙漠白杨还挺。对于方成倩他显然相当尊重,站着的时候稍稍落后方成倩半步,见到郑驰乐后才开口打招呼:“阿乐!我们正要去找你!” 关靖泽讶异地看着黄韬跟方成倩。 三年间的往来让郑驰乐跟方成倩也熟悉起来,她说道:“我跟黄韬去边防军那边巡了一圈,回来后才发现招待所都关门了,所以想去你家借住一晚,毕竟明天还要去你们市委那边敲定阅兵仪式的细节。” 郑驰乐说:“当然没问题。” 黄韬现在消息挺灵通的,瞧见郑驰乐一旁的关靖泽也能认出来。他知道关靖泽是郑驰乐外甥,跟郑驰乐感情是顶好的。不过他可就奇怪了,既然郑驰乐跟关家感情不差,怎么就把郑驰乐放到隽水那种地方? 当初黄韬被父亲黄震军下放到隽水时可是恨了郑驰乐很久。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都感激父亲这个决定,要不是去了隽水、要不是有郑驰乐指路,他指不定还是那个人见人骂的“黄家恶少”。 像郑驰乐这样的人,无论放到什么地方都会大展光彩吧? 黄韬心里感慨不已,口里也问道:“阿乐你们去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郑驰乐说:“有个朋友出了点事,我们去省会那边看他,一来一回就耗到这么晚了。” 要是换了以前,黄韬哪会多问!但现在他把郑驰乐当朋友了,闻言带上了几分关切:“没事吧?” 郑驰乐说:“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走,你们巡了一晚应该也累了,我带你们去客房休息。” 方成倩点点头。 这晚不知是不是重逢的好日子,郑驰乐踏进屋里时居然又见到一个老朋友。 陆冬青。 跟“前世”那个一心追求平静生活的陆冬青不同,随着陆家蒸蒸日上的发展,陆朗心里的野心似乎被唤起了。陆氏还是在帮忙为退伍兵安排工作,不过随着打黑行动深入,安保公司的用场已经没有那么大,陆氏也在逐渐转型。 陆冬青毕业后也加入到陆氏转型的计划里面,他选的方向是物流,目前国内这一块还有很大的空白,陆冬青手段非常了得,很快就将整个网络铺开了。 老友重逢,郑驰乐心里高兴得很,当场就拉着陆冬青说话。 眼看郑驰乐一时半会是不会睡了,关靖泽自发地去煮茶待客。 陆冬青比郑驰乐要大一两岁,衣着依稀已经有时下“社会精英”的派头。他跟郑驰乐说明来意:“华中跟周边四省的物流网络我们都搭起来了,这次过来就是想来这边看看奉泰这儿有没有搞头,要是有,我就过来这边发展。” 郑驰乐讶异:“你怎么会来奉泰?” 陆冬青笑了:“就许你们来这边,我不能来?” 郑驰乐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其实我早就打你的主意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冬青说:“我不是给我老爸找了个新伴儿吗?所以我想出来一段时间,给他们创造点机会帮我添个弟弟。” 郑驰乐当然知道陆冬青给自己挑了“后妈”的事,见陆冬青面带笑容,明显是真心实意地想让父亲老来有伴,不由笑道:“那我们奉泰可是沾了陆叔的光啊!” 陆冬青说:“是我过来沾你的光才对。” 黄韬听得不太耐烦,哼哧着说:“你们就别在这假来假去了,真要没话说了还是去睡觉吧。” 方成倩看了他一眼。 黄韬噤声。 郑驰乐见黄韬碰上方成倩就跟猫碰上老鼠似的,心里觉得有趣。他满脸歉意地看朝方成倩两人道歉:“刚才见到老朋友太高兴了,都忘了介绍。这是陆冬青,我念初中时认识的朋友,冬青,这是方成倩跟黄韬,我们沧浪人武部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方成倩笑道:“瞧你说的,还一把手二把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武部是强盗窝。” 郑驰乐说:“我听说方姐你可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女中英豪,名字亮出来比强盗还响亮!” 方成倩笑骂:“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郑驰乐说:“实话。” 说完过后郑驰乐就将陆氏的情况告诉方成倩两人,前几年正是商人们最好的时代,但凡敢下海去闯的、有点儿眼光的,大多都跃升为富裕阶层。对于陆氏的迅速起家方成倩两人并不觉得惊奇,只是对陆氏有了不小的好感——他们都是军方的人,陆冬青家里能帮忙解决军方最头疼的退伍兵问题,他们当然觉得陆家很不错! 黄韬说:“你爸爸也支援过越战?我爸也是,说不定他们还是同一个战壕里呆过的战友呢,回头我一定跟我爸说说。” 陆冬青谦和地笑笑:“我也问问我爸。” 方成倩倒是对陆冬青的下一步动作很感兴趣:“你们陆氏来到这边后,还会帮忙接收退伍兵吗?要是你们还有这个打算,我可以回家跟我父亲商量一下,他刚好是管这一块的,一直都头疼得很。” 陆冬青说:“这是我们陆氏的传统——虽然陆氏才建立不久,不过我们肯定会一直延续下去。我爸对军队的感情很深,我要是敢放弃这个传统,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方成倩说:“那好,你要是敲定了要在这边发展,我就帮你联系我父亲。” 陆冬青知道方成倩能这么爽快地给自己牵线,明显是给郑驰乐面子。郑驰乐的人缘有多好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他说自己来奉泰就是来沾光的,沾郑驰乐的光。 他看向旁边一脸乐见其成的郑驰乐,心里有些怅然。 他这次过来,一来是想给父亲创造机会,二来是想切断自己心里的念想。由于郑驰乐的缘故,本该在升上初中时就跟曹辉断得一干二净的他,重新跟曹辉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他跟曹辉确实没什么不能当朋友的理由,连薛岩跟赵麒麟都能握手言和,他为什么不能跟曹辉重归于好?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也认真地跟曹辉修复关系,他看着曹辉兴冲冲地考警校、兴冲冲地跟着赵麒麟回到淮昌、兴冲冲地告诉他自己遇到了心爱的女孩、兴冲冲地走进结婚礼堂…… 他站在伴郎的位置上看着曹辉满脸幸福地亲吻新娘,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介意的到底是什么,自己面对曹辉时总需要多一重伪装才能坦然面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几年来陆冬青自虐一样看着曹辉高兴地抱着新娘离开教堂,看着曹辉兴奋地等待儿子出生,看着曹辉时不时地给自己炫耀儿子的聪明,慢慢地也就放下了。感情不可能占据一个人的全部人生,无望的感情更不可能,陆冬青这一次来奉泰就是为了从那里面走出来。 他要迎接新的未来。 陆冬青笑着对方成倩说:“我可是头一次自己出来干,得先把班子搭起来才能考虑接下来的发展。我从淮昌那边带了几个陆氏老下属过来,他们都在省会那边住下了,明天就会去找办公的地点,过几天还得再招聘一批新人来完成前期准备工作。可以说整个子公司都还在草创阶段,短时间内可能没法走上正轨,要是方姐你真的信任我的话,等详细方案做出来以后我一定主动找你商量。” 听到陆冬青坦诚地交待子公司的情况,方成倩笑了起来,说道:“重逢后能让阿乐高兴成这样的人我当然信得过!” 熬到这个点大家都没有睡意了,方成倩索性就跟郑驰乐商量起阅兵的事。因为泯岭那边也参了一脚,关靖泽很快也加入讨论。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那些房屋里亮着的电灯陆续熄灭,黑黢黢的建筑群仿佛都在沉睡,只有郑驰乐家里这么一点灯火跟天边那弯新月遥相辉映。 第二一六章 爱恨 在沧浪这边彻夜长谈的同时,远在省会的李见坤也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李见坤晚上当值,换完班后也懒得走,直接在休息室和衣而睡。 没想到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找,不是急诊,而是老朋友——准确来说只能称为认识了很久的人,毕竟李见坤跟谁都没多少交情。 这个人叫徐观鹤,是黄震军的心腹,年龄跟黄震军差不多,都是年过半百而且还要往上数的人了。 黄震军在黄韬开始往好的方向转变时,就把徐观鹤派到黄韬身边当老师。 李见坤还是许多年前跟徐观鹤见过面,而且那时候还闹得挺不愉快的,所以见到人后有些认不出来。 等徐观鹤开口喊“见坤”,李见坤才想起这人是谁,他慢条斯理地扣起衣服的扣子:“徐观鹤?你来有什么事?” 徐观鹤说:“震军他的状态很危险,我想你能配合着拉他一把。” 李见坤差点没笑出来,他说道:“我帮他什么?我能帮他什么?” 徐观鹤说:“你是震军最在意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 李见坤哼笑一声,并未接话。 他如果是黄震军最在意的人,那只能证明黄震军的“在意”有多不值钱。 徐观鹤说:“奉泰已经不能再拖了,见坤,贺正秋的能耐你是知道的,关家直接插了一手,叶家、韩家也在伺机而动,第二次军改必然要开始。震军要是不能坚定立场加入进去,很可能就会——” 李见坤眼都没抬,淡淡笑道:“他会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瞥了徐观鹤一眼,“你倒好,一把年纪了还跑在最前面,难道是觉得死了一个儿子还不够,想要多死两个?” 徐观鹤的儿子徐景照是当年很多人都非常看好的好苗子,可惜当年徐观鹤跟着黄震军一心要搞大动作,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徐观鹤一动,牵连到的人就愤怒了,当时徐观鹤还很不成熟,一下子就下了狠手,逼得他们无路可退,直接破罐子摔破地对徐观鹤展开报复。 徐景照就是死于那场报复。 当时徐观鹤都做好了死拼到底的准备,徐景照给他留下的孙女都直接交托给徐景照的好友林良生,决心要跟对方来个鱼死网破。 可不知怎么回事,那次声势浩大的军改无声无息地停止了。 奉泰这么多年下来,竟是再也没动过。 李见坤若有所思地看着徐观鹤。 听李见坤提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徐观鹤脸色气得发青:“李见坤,你不要不知好歹!” 瞧瞧,这嘴脸就出来了。 李见坤可没忘记当初这些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一个两个就是这样骂他“不知好歹”,都觉得黄震军肯跟他好是看得起他,非劝他“别给脸不要脸”。 真是忠心耿耿的一伙人。 烦透了! 多看一眼都烦。 李见坤说:“我就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瞧了徐观鹤一眼,不耐烦地赶人,“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去吧。就算当初我跟你家主子真有什么,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能拿出来说事?你有时间找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有没有别的突破口。” 徐观鹤神色复杂地看着李见坤。 李见坤也沉默地对上徐观鹤的视线。 徐观鹤说:“你太小看你对震军的影响了。” 李见坤说:“是你们高估了我对他的影响才对。” 徐观鹤有些激动:“见坤,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李见坤静静地望着徐观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玩这一套。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因为你们什么都瞒着吗?现在倒来怪我毫不知情,你们还真好意思。”他连连摇头,“你们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没资格掺和,所以你们也别来找我。” 徐观鹤抓住李见坤的手腕说:“你知道那一次军改为什么雷声大雨点小,落得无疾而终收场吗?” 李见坤将徐观鹤攫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淡淡地说:“你是想告诉,是因为有人拿我威胁黄震军吗?” 徐观鹤说:“就是这样,当时有人跟震军说我儿子的死只是个警告,他要是再执意将军改执行下去就会对他最在意的人下手。” 李见坤说:“嗯,这我也知道。不过那时候他大儿子黄毅才十几岁,就被人抓了去当人质。救回来后黄毅已经奄奄一息,黄震军为他找遍了奉泰的医生,最后要送到首都去才稳住病情。”他目光清明,“有家业的人自然就有了牵挂,他为什么而妥协不是很明白了吗?自己没办法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不要扯别人当借口。” 徐观鹤说:“不,对方找出你了!即使是阿毅生命垂危,震军也没有退让半步,接到阿毅的病危通知时他还咬着牙跟我们商议下一步动作!直到对方寄来一批被子弹射穿的你的照片,震军才变得沉默!” 李见坤看着徐观鹤:“你要我说什么?要我说我很感动吗?算了吧,早过了那种年纪,现在我跟黄震军之间早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言。” 徐观鹤哪会不了解李见坤的脾气,这人年轻时看起来就像是个什么都好商量的人,但那时候就已经拧得很!以前黄震军就常常跟他感叹:“我这么死皮赖脸地缠着,就算是石头都应该捂暖了,怎么这家伙还是跟一开始没什么两样?” 到后来李见坤跟黄震军翻脸,黄震军将李见坤逼得很死,几乎阻断了李见坤跟所有人往来的机会,偏偏李见坤就是不肯服软。交不上朋友他也不在乎,反倒顺水推舟地养成了如今这古怪脾气,逢人就刺上几句——生怕得罪的人不够多。 如果李见坤肯放软态度——哪怕只说一句软话,黄震军再怎么都不会变成像现在这种模样。 当然,李见坤也并没有错。 这人活了快六十岁,却并没有像他们这样被世事染得太黑,他有着理想化的思想和观念,黄震军永远都无法取得他的认同。 年轻时徐观鹤是黄震军的拥趸,凡事唯黄震军马首是瞻,确实有过觉得李见坤“不识抬举”的想法。可随着岁月流逝,李见坤和黄震军各自的坚持都让徐观鹤感到心惊,原来李见坤不是假清高地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不打算再回头;原来黄震军也不是一时气怒想报复,而是真的不肯放手。 要不是前段时间醉酒后黄震军意外说出了上次军事改革彻底停滞的真正原因,徐观鹤永远都猜不出黄震军是真的把李见坤这人放在心尖上。 以前对李见坤,言语奚落他没少做过、落井下石他也不甘落后,偏偏这时候能让黄震军重新站出来的却只有李见坤。 这是在太讽刺了。 徐观鹤都觉得自己该脸红,但他还是来了,还是开口恳求李见坤配合:“我并不是要你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他如果来找你,你能见他一面,并表达你希望他进行第二次军改的期望。” 李见坤闭起眼:“军事改-革搞不搞,跟我有什么关系?” 徐观鹤说:“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你外甥、你连襟那些人为什么要到奉泰来,奉泰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奉泰这边即将开始的变-革是势在必行的,任何阻拦都是螳臂当车!如果震军硬扛着,不过是拖延了奉泰的发展,对谁都没好处!”他说出最能说服李见坤的理由,“你妹妹唯一的儿子就在这边发展,你难道就不想他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顺利一点?” 李见坤说:“不愧是黄震军的军师,好口才。” 徐观鹤说:“你答应了吗?” 李见坤说:“好,我答应你,他来我就见。但是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法保证。” 事实证明这么多年来李见坤跟黄震军每一次重逢,最终结果都是闹得不欢而散。 李见坤怎么都不觉得自己跟黄震军见了一面就能改变黄震军的想法——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当初他们还会闹崩吗? 李见坤暗笑徐观鹤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目送徐观鹤离开后却站起来打开窗,看向那无垠的夜空。 往昔的回忆像是潮水一样纷至沓来,李见坤心头泛冷。 他们都是亲历了越战的人,在那片几乎变成焦土的土地上感受过战争的可怕、感受过国土被人践踏的屈辱和痛苦,那时候黄震军就对他说:“边境一定要抓好,我回国后哪都不去,就留在奉泰,就守边关!”当时黄震军还说过很多话,但到最后,只有“留在奉泰”这一件事他实现了,其他都是说说而已。 早些年黄震军确实搞过军事改-革,声势还挺浩大,再加上他岳家的帮忙,似乎真有那么一点“大改-革”的架势。 可惜那次的军事改革终究还是无疾而终,奉泰始终延续着如今这模样,这么多年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是什么侵蚀了他们的坚持? 是什么毁掉了他们的理想? 为了爱? 为了恨? 李见坤猛地合上窗子,回身躺回了床上。 整个人陷入枕头和床褥里面之后,他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天花板。 就当是为了看到外甥和郑驰乐沿着那条路走下去…… 就当是为了看到自己没能完成的事情被他们完成…… 就当是为了早已死去的年少的念想、年少的自己…… 试一试吧。 第二一七章 颠覆 在徐观鹤的坚持之下,黄韬邀请黄震军来参加阅兵。 虽说这么小的阅兵仪式并不需要劳动黄震军,但黄韬一心想为方成倩撑面子,积极地求黄震军过来。 黄震军这几年来对黄韬越来越喜爱,方成倩这准儿媳他也很喜欢,问了日期之后就答应下来。 黄震军还顺口问了黄毅的意思。 黄毅当时正跟刘启宇在一起,闻言面色阴沉,拒绝道:“爸,我最近走不开。” 黄震军那边也不勉强,挂断了电话。 刘启宇见黄毅神情沉郁,捏了捏他的下巴,问道:“怎么了?” 黄毅说:“黄韬那个贱人,这几年倒是越来越有能耐了。不仅把爸哄得晕头转向,还死缠着方成倩那女人献殷勤。” 刘启宇高深莫测地笑问:“怎么?吃醋了?” 黄毅说:“吃醋?吃什么醋?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她分明也是个贱人,明明就瞧不起我,偏偏还要用黄家儿媳的名义去办事……” 刘启宇说:“你还没把她手里的把柄拿回来?” 黄毅眼神怨毒:“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放弃那一片的交易。” 刘启宇似乎很是不解,深深地看着黄毅说:“你为什么非要搞军火走私?” 黄毅说:“迟早我要离开这个鬼国家——等我有了足够的钱和武器。”他用施恩般的语气跟刘启宇讲话,“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完成我交代你的事!到时候我把母亲一起接过去,就不用过现在这种处处受压制的鬼生活了!” 刘启宇实在搞不明白黄毅到底哪里受压制了,不过他一直知道黄毅根本不太正常,所以也没多说,只微微笑道:“遵命。”说着就狠狠地在黄毅身上驰骋起来。 看着身下那张痛苦却又快乐的脸,刘启宇脸上泛起了冷笑。 这人小时候被人抓去折磨过,心理早就扭曲了,偏偏还是这么愚蠢,什么事都交给他去办。 就这点儿能耐,真要逃出了国界能活几天?还想带上母亲一起外逃,真是活得太安逸了,想自己找死。 他们这种亡命之徒,最不能有的就是牵挂! 将黄毅折腾得进气多出气少,刘启宇才放开他说:“再让他们发展下去的话,我们的交易线就要全断了,你要是搞不定的话,我帮你去把那女人解决了。” 黄毅本来就被做得意识模糊,听到这话后神情一滞,接着下意识地连连摇头:“不,不行,不能伤害倩倩。” 刘启宇听到黄毅的称呼后就知道黄毅这会儿已经不太清醒,他冷笑问道:“你还喜欢方成倩?就你这种身体,还对女人有感觉?” 黄毅意识很凌乱,闻言突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他伏在床褥上满脸都是泪:“倩倩,倩倩。” 刘启宇说:“真是贱骨头,我看她跟你弟还有那个郑驰乐都挺好的,不时还会去郑驰乐家借住,”说到这里刘启宇心里特别不快,满怀恶意地揣测,“他们说不定早就发生过什么事,比如说已经发展成我们这种关系——都这样了,你还喜欢?” 黄毅骂道:“你可以滚了!” 刘启宇施施然地穿好衣服,临走前在黄毅屁股上使劲掐了一把,黄毅一哆嗦,前头居然挺了起来。 刘启宇嘲讽:“瞧瞧,这就兴奋了,这世上恐怕找不到比你这更下贱的身体了吧?” 黄毅怒吼:“滚!” 刘启宇冷笑着甩门离开。 他怎么都想不透,像黄毅这种人居然也有真心! 方成倩都攥着他乱搞的证据威胁他了,他居然还放纵方成倩在边境发展,一点一点切断他们费尽心思打通的交易线。 真是个蠢东西! 刘启宇心里有着莫名的愤怒。 杨铨心里有田思祥,黄毅心里有方成倩,明明都是比他还脏的人,偏偏还跟别人一样玩真心。 他们玩得起吗?玩得起吗? 好极了,他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那么一颗真心! 第二天一大早,方成倩就听到黄毅说黄震军会过来。 她一下子就明白黄韬是想把黄震军请来给自己涨脸。 这三年来的相处早让方成倩把黄韬当自己的弟弟,比之明面上出色无比,私生活却糜烂至极的黄毅,黄韬倒是单纯很多。 方成倩说:“谢了。” 黄韬粲然一笑:“谢什么,你可是我准嫂子!虽然我很不待见那家伙……” 方成倩微微抿唇,说道:“其实我可没有你想想里头那么好。” 黄韬说:“我没想象,我都是用眼睛看的。阿乐教会我怎么去判断自己做的事情对不对——用群众的声音来判断,你来了以后边防越来越好,军民关系也越来越好,这都是我亲眼所见,骗不了人。所以我服你其实跟你是我准嫂子无关,我服你是因为你做得好,做得对!” 方成倩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回想着自己跟黄毅兄弟俩的往来。 她叹息着说:“一眨眼就是这么多年了,有时候真希望没发生那么多事。” 黄韬说:“我倒是觉得多经历一点没什么,我最近听到一句话,不经苦难难成人,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方成倩说:“你说得也对。”说完就终止了这个话题,“我们再来商量一下阅兵流程吧,既然你爸要来,少不了改动一部分环节。” 提到正事,黄韬精神一振,爽快应承:“好!来!” 两人商量了许久,黄韬才离开方成倩的办公室。 方成倩将方案又改了改,叫人拿去整理出细案。 她正准备继续工作,就接到大门那边的电话说有人来访。 听到来人是谁后方成倩说:“放行。” 很快地,方成倩就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夫黄毅。 黄毅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看见方成倩后目光定在她身上,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方成倩问:“有事吗?” 她跟黄毅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相互利用对方了,她借黄家的势,他也借方家的势。 昨晚刘启宇走后,黄毅渐渐恢复了清醒,他蓦然想到自己的话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 刘启宇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黄毅说:“我昨晚跟人说了些糊涂话,今天想来想去,心里很不踏实,所以想来跟你通个气。” 方成倩面带讥屑:“是跟你姘头说了糊涂话?” 黄毅涨红脸:“倩倩……” 方成倩说:“黄毅,别摆出这模样让我瞧不起你。你在那些家伙身体下面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连照片我都还留着,没必要装得好像很在意我们的婚约一样!” 黄毅说:“我不在意婚约,倩倩,我只是担心你……”他看着方成倩,决心连最后的脸都不要了,“我担心他会对你下手,那个人手段非常狠毒,我根本摆脱不了他……倩倩,你要相信我。那家伙不好惹,你这三年来把边境清得那么干净,早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怕他会狗急跳墙直接动手!” 方成倩放在身侧的拳头越捏越紧。 他到底跟什么人扯上了关系?! 难道前几年边境那频繁的军火贸易跟他有关? 方成倩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黄家长子,为什么要怕他?你去跟黄伯伯坦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成了?黄毅,你也知道那家伙不是好东西,怎么非跟他搅和在一块!” 黄毅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脸颓丧,“父亲?父亲他根本不会管我,”黄毅居然笑了起来,而且是哈哈大笑,可那笑里却透着难以掩藏的苦涩,“他根本就不会管!从我走错第一步开始,他就放弃我了!” 看见黄毅那模样,方成倩真的生气了:“你也知道你走错了!你走错了还不肯回头,黄伯伯当然不肯管你!” 黄毅说:“不,不是这样的,倩倩,他是在拿我当饵,他是想拿我当饵。他根本就没放弃搞军事改革,要不然他怎么还把徐观鹤那批人保护得这么好?他是想用我去把人引出来,他早就放弃我了!也许从我几乎被人废掉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这些年来他对我特别宽容、特别放纵,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方成倩知道黄毅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一直在找证据想要帮黄毅刹车,但怎么都没想到黄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看着黄毅惨然的脸色,怔怔地说:“不会的,黄伯伯他是你父亲,怎么可能这么利用你!” 黄毅说:“倩倩,你不会懂的。” 那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他父亲黄震军以为他没有意识,跟人谈话也没刻意避着他,当时他就听到父亲坚决的声音:“搞下去,怎么都要搞下去!不能让他们得逞!” 当时黄毅没觉得难过,只觉得那一刻父亲变得非常高大,是他一辈子都要尊敬、要仰望的人。 结果在不久之后,他父亲又改了口。 黄毅当时脑袋昏昏沉沉,却还是隐约瞧见他父亲手里拿着几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被子弹打穿了胸口,模样儿却还看得清楚。 黄毅莫名地将照片上的人记得特别牢。 等他康复回家后,听到的就是军改停滞了,而母亲对他的伤势担心不已,居然决定开始在家修行。母亲对他说他父亲是因为被人拿他们的安全威胁才放弃军改,黄毅却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 他脑海里印着照片上那张脸,隐隐觉得军改的停滞、父母这些年来的貌合神离统统都跟那个人有关。 黄毅悄然留意了很久,终于撞破了父亲跟那个人的秘辛。 从那天起,他的世界就彻底颠覆了。 黄震军高大伟岸的形象,在他心里也彻底崩塌。 那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回头一看多像是一场笑话!他母亲之所以开始吃斋念佛,恐怕也是因为这一点吧? 他这个儿子,黄震军怎么会在意?黄震军喜欢的是一个男人,是一个跟他们家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干的男人! 这种事情黄毅怎么都没法对别人说起,就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方成倩,他也没法说出半句实话。 黄毅说:“总之,倩倩你一定要小心。我怎么样都没所谓了,只是不想你有事……” 方成倩见他仿佛万念俱灰,不知怎地就有点不忍。她闷闷地说:“你自己才要小心。” 黄毅听到方成倩带着几分关切的话后突然就笑了,然后又流下泪来,莫名地又哭又笑之后,他说道:“我自己选的路,我怎么都会走完的。我这次来其实就是想再看你一眼,说两句话,没别的意思。” 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 方成倩的心脏突然突突直跳,她在黄毅背后说道:“你应该好好跟黄伯伯聊一聊,你不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误会永远没办法解决!” 外面的风呼呼地灌进黄毅衣服里,黄毅觉得特别冷。 他说道:“不是误会,我没有误会。” 恰好相反,在那之前他误会了很多年,觉得他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黄毅正要继续往前走,眼前却突然一阵漆黑,直直地往前倒去。 郑驰乐被方成倩找过去的时候,方成倩一脸犹豫地在那里等着他。 郑驰乐问:“出了什么事?” 方成倩说:“我需要一个医生,但是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能找谁。”她将郑驰乐领进自己的休息室。 郑驰乐一眼就看到了紧闭着眼睛躺在那儿黄毅。 郑驰乐说:“黄毅?” 方成倩说:“嗯。”她知道郑驰乐一检查,也会发现不对,所以跟郑驰乐解释了具体情况,“他的身体不对劲……”停顿片刻,她说了实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被人折磨得差点活不下来,从那以后他就长期跟人进行着性-虐活动,现在情况好像更严重了,我怀疑他被人注射了药物。” 饶是郑驰乐见过那么多病例,听到方成倩的话后还是有些心惊。见方成倩面色平静,似乎已经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不由想到这些年来她对这桩婚约的态度。 看来每个人都有隐藏得很深的另一面。 郑驰乐主动说:“我会保密。” 方成倩说:“谢谢。” 这种事说出去以后无论方家还是黄家都不光彩。 郑驰乐上前给黄毅检查身体。 等脱掉黄毅的衣服之后,郑驰乐倒吸了一口冷气。 黄毅身体上遭受过的伤害比他想象中还要多,那些疤痕有新有旧,有深有浅,看得出是不同时期落下的。最惨不忍睹的是他的下-身,昨晚似乎有人在他身上凌虐了许久,那“入口”看起来狼狈极了。 郑驰乐这几年来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当初的事,对黄毅的遭遇也有几分怜悯。那样的身心重创确实很容易造成心理阴影,黄毅大概是想要找别的渠道发泄,才会养成性-虐癖好。 这种事情要是玩过了火,很容易出人命的。 郑驰乐找了找黄毅的脉,感受着那已经有点紊乱的脉象。 再三检查之后,郑驰乐确认了方成倩的判断:这人似乎真的被人用药物控制了。 郑驰乐心头猛跳。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总是无声无息穿过国界线的刘启宇到底为什么能神出鬼没。 在那家伙还只是高中生时,就已经有了那种近乎狠毒的凌-虐欲,那时候被他欺辱过的小男生几乎都自杀了,可见那家伙有多可怕。 而且从那时候开始,那家伙就喜欢用药! 当初杨铨和刘启宇干的事,黄毅真的有掺和? 那黄家呢? 黄震军呢? 杨铨倒还好,至少已经在军方监控之下,搞不出什么风雨;刘启宇就不同了,他的行踪难以捉摸,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身边有这么一个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炸开的炸弹,根本没法安心! 尤其是在知道对方还有能跟里应外合的合作对象之后…… 郑驰乐面色沉沉,他取出银针给黄毅施针,强行将黄毅从昏迷状态中弄醒了。 黄毅睁开眼睛时脑袋还有些晕眩,见到郑驰乐后微微一愣。 接着他脸色大变,掀开被子就要离开。 郑驰乐抬手拦住他,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你认识刘启宇?” 第二一八章 报复 黄毅对上郑驰乐锐利的视线,有种自己根本无所遁形的感觉。 对于郑驰乐这个人,黄毅了解得也不少。 郑驰乐履历起起落落,但都每次落入低谷后都反转得相当漂亮,就连黄震军也夸过郑驰乐好几次。 黄毅起初觉得黄震军是“爱屋及乌”,对郑驰乐带着几分偏见,但黄韬、方成倩都陆续跟郑驰乐交好之后,黄毅就明白郑驰乐这个人确实有点能耐。 黄毅其实挺嫉妒郑驰乐的,因为郑驰乐的世界干干净净,仿佛根本没沾上过什么脏污的东西。 这样的人,跟他恰恰是两个极端。 刘启宇这个名字从郑驰乐口里说出来,对黄毅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他从清醒后就意识到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只是他没想到郑驰乐会直接猜出那人是谁。 刘启宇是淮昌人,郑驰乐也是淮昌人,难道他们认识…… 黄毅目光微沉,狠戾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郑驰乐。 郑驰乐将他按回床上,拉过一边的椅子说:“你的身体在这么拖下去会垮掉的。” 黄毅说:“跟你没关系。” 郑驰乐扫过黄毅寒冰似的的脸色:“当然跟我没关系,在你心里,你几乎已经跟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黄毅说:“我知道郑秘书长辩才好,就算碰上闹事的也能三言两语劝回去,但有些事情不该你管的,你永远都不要去管。” 郑驰乐说:“你既然认识刘启宇,那么你认识杨铨吗?” 黄毅斩钉截铁地说:“不认识。” 郑驰乐确定了:“看来你认识。” 黄毅脸皮微微抽动:“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郑驰乐说:“这么幼稚的争论,我们还是免了吧。”他瞧着黄毅,“杨铨那个人擅长攻心,你作为黄家长子能做到这种程度,相信杨铨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见郑驰乐丝毫听不进自己的否认,黄毅也不再隐瞒,冷笑道:“那个被自己部属逼得抱头鼠窜的废物,怎么可能影响到我。” 郑驰乐说:“他是不是废物,看看你受了多大影响应该就知道了。” 黄毅霍然抬头,冷冷地盯着郑驰乐。 他突然抬手掐住郑驰乐的脖子,问道:“你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来你跟刘启宇有关系?” 郑驰乐不躲也不避,任由黄毅的手在自己颈上使劲。 他在脑海里迅速地理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杨铨果然跟黄家有关联,杨铨借着当初那场追捕撒手之后,切断了自己跟刘启宇那边的联系。同时杨铨埋在黄家这边的暗线也浮出水面,黄毅扮演的角色应该是杨铨的棋子,杨铨用来牵引刘启宇的棋子。 黄毅这个人早就跌进了泥沼里,最卑劣、最淫-秽、最低-贱的姿态都在刘启宇面前出现过。正是因为黄毅几乎已经由里到外地腐朽,用来接近刘启宇反倒最适合。刘启宇那种人早就什么都不相信了,黄毅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让他松懈下来。 郑驰乐当初并没有太深入地参与到定海那桩跟杨铨相关的大案里,但杨铨对刘贺和田思祥两人的心理操控郑驰乐还是隐约能推断出大半的。 即使后来田思祥经历了种种磨砺,甚至成为了首都军研处的一员,在遇上杨铨时还是有着旁人无法领会的惊颤。 杨铨那个人的能耐从来都不在于他赚钱的能力,而在于对人性的揣摩和利用。 光是针对刘启宇和黄毅,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黄毅是黄家长子,很多时候也可以打着黄家的名义便宜行事,再加上他还有着跟方成倩的婚约在,扯着黄方联姻的虎皮他能够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而刘启宇则接收了杨铨的大部分势力,同时还开始凝合常年游走在边境的走私商和不法犯罪集团,真要动真格也非常不简单。 这两边凑在一块,做起恶事来大概是一拍即合! 这大概就是前几年边界频频出乱子的原因。 郑驰乐想到在隽水那边蛰伏了三年的杨铨,再看看眼前的黄毅,心里突然打了个突。 他隐隐抓到了整件事情的脉络,甚至还感觉出……收网的时刻大概要到来了! 郑驰乐抬手移开黄毅钳制着自己脖子的手掌,看着黄毅说:“我确实认识刘启宇,而且也确实见过杨铨几次,但是我跟他们没多大关系。倒是你,似乎跟刘启宇关系非常密切。” 黄毅被郑驰乐掰开的手指微微发颤,既然被郑驰乐检查过身上的伤了,他也不再隐瞒,冷声说:“没错,密切到谁都没法想象。” 郑驰乐脸上的表情没多大改变,并没有因为黄毅承认自己跟刘启宇的扭曲关系而面露不屑或者讥嘲。 他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黄毅说:“与你无关。” 郑驰乐说:“再加重药物的剂量,你就会死。” 黄毅说:“那又有什么关系?” 郑驰乐说:“我明白了。” 黄毅定着郑驰乐问:“你明白了什么?” 郑驰乐说:“你有必须做到的事情。” 黄毅不再说话。 郑驰乐跟着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黄毅,你不用一个人背着。” 黄毅说:“我根本没有背着什么,我这么一个人,早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郑驰乐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站起来说:“我给你开点药,你要按时吃。” 黄毅说:“我不需要。” 郑驰乐拿起笔倚着桌沿站定,边写边说:“你要是按时吃,我可就定期找上门帮你复诊了。” 黄毅说:“郑驰乐,多管闲事是很惹人厌的。” 郑驰乐说:“我是一个医生,而且是个特别惹人厌的医生,”他停笔朝黄毅微微一笑,“多管闲事是我的老毛病,你现在就可以先学着习惯。” 黄毅沉着脸望着郑驰乐。 郑驰乐将写好的用药方案塞进黄毅口袋,说道:“你休息一下,等恢复体力后就可以走了。那些过分的玩法,能不玩就别玩了,要不然很容易出问题。” 自己做出来是一回事,别人口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黄毅这些年虽然习惯了那种扭曲的性-虐关系,听到郑驰乐平静地告诫还是握紧了拳头。 他闭起眼,自欺欺人地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好,我会注意,你可以走了。” 郑驰乐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应他要求转身离开。 等他走到门边时,黄毅突然又喊住了他,问道:“是不是方部长把你找来的?” 郑驰乐转过身,朝黄毅点点头。 黄毅脸色平和:“你跟她说……等阅兵结束后,我会主动解除我跟她婚约。” 郑驰乐还没答话,方成倩的声音就插-进他们的对话里:“黄毅,你怎么不自己跟我说!”她跟黄毅一样紧紧地握起了手掌,拳头绷得紧紧地,仿佛极力在隐忍着内心的震颤。 黄毅见到打开门站在那里的方成倩后面色灰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方成倩说:“从第一次发现你在做什么开始,我就一直在等,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认识的黄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一直都在等。” 黄毅第一次直视方成倩的眼睛:“没有解释,事情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我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黄毅。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过要改,但是尝试过以后就发现自己改不了。在你们面前我天天都要伪装你们希望看见的模样,伪装得越久,我就越辛苦。我越辛苦,就越是迫切地想找人发泄,这样恶性循环了这么多年,可能连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已经这样了,你说我怎么给你一个解释?” 方成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那阅兵结束后我们就解除婚约。”说完她顾不得郑驰乐在一边,转身大步迈离。 也许在多留片刻,向来被称为军中“铁娘子”的方成倩会在外人面前落下泪来。即使对黄毅早就失望透顶、即使对婚约早就没半点期望,听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黄毅说出那种自甘堕落的话,方成倩还是压不下满心的伤怀。 郑驰乐转头对黄毅说:“你伤了她。” 黄毅说:“我早就伤了她。”他顿了顿,“以后都不会了,她已经看清我是怎么样的人,从今以后就再也不会为我难过。” 郑驰乐看着黄毅。 黄毅说:“郑秘书长,拜托你一件事。” 郑驰乐回:“说。” 黄毅说:“无论你知道了什么或者猜出了什么,都不要告诉她。” 郑驰乐说:“她有权利知道。” 黄毅跟郑驰乐对视:“她不需要知道。” 良久,郑驰乐说:“我答应你。” 黄毅说:“谢谢。”说完他就从下了床。 他的第一步走得不太稳,但走出第二步时就再也看不出半点疲态。 郑驰乐知道黄毅身上的伤口必然正给他带来巨大的痛楚,但黄毅脸上却一点都没显露出来,想来这样的忍耐对他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饭,再平常不过。 郑驰乐目送黄毅离开,跟方成倩说了一声后就回市政府那边工作。 傍晚的时候关靖泽又过来沧浪跟他一起吃饭,他没有瞒着关靖泽,将黄毅的情况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关靖泽面色凝重:“堂哥说最近黄毅很活跃,似乎正在筹备着什么大动作。”他问道,“你真的觉得这些事情里面也有杨铨的影子在里面?” 郑驰乐说:“我猜有。” 仿佛想为他解答疑问似的,这时恰好就有访客登门——这个访客就是他们刚才讨论的对象杨铨。 杨铨顶着那张并不属于他的脸,在郑驰乐的邀请之下入座。 他瞧着郑驰乐两人:“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郑驰乐说:“黄毅是你埋的暗线?” 杨铨说:“我听说今天黄毅来了这边,就猜到你会猜出来,因为你一直有着惊人的直觉——或者该说你们。”他微笑看着郑驰乐和关靖泽,“你们从步入仕途开始,就很少走错过,这种过人的政治嗅觉实在非常了不起。” 郑驰乐心头一跳,他跟关靖泽这哪是什么过人的政治嗅觉,只不过比人早起步那么多年的优势,又沾了点先知先觉的光而已。 郑驰乐说:“世界上哪有直觉那么玄乎的东西?能做出最好的判断,依靠的应该是尽量多的情报和尽量多的经验。” 杨铨说:“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郑驰乐盯紧杨铨的眼睛:“所以杨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杨铨说:“十多年前的黄震军,还很弱小,经不住半点风雨。” 郑驰乐耐心等着杨铨接下来的话。 杨铨说:“儿子差点被弄死,深爱的人性命来拿来要挟他,这十几年来他看似消沉,但心里恐怕永远都不会服气。最有可能的是,他会憋着劲等待适合的机会到来。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黄震军了,在奉泰这边他早就站在了别人无法撼动的位置。” 郑驰乐想到脸上早已看不出喜怒的黄震军,无法否认杨铨的推测。 他问道:“那黄毅呢?” 杨铨说:“黄毅他恨极了他的父亲,他想要一个了结,也想要一场有价值的牺牲,所以我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郑驰乐心头一紧:“什么方向?” 杨铨说:“引蛇出洞。” 郑驰乐什么都明白了。 杨铨居然拿黄毅作为引鱼上钩的饵,让黄毅去将蛰伏在奉泰的反对派纠合起来。同时将黄震军心底的不甘放大到极点,促使黄震军重新拿起枪杆,以碾压式的强权一鼓作气地完成未竟的军事改革。 黄震军并不知黄毅甘当鱼饵,到时候父子对上了,说不定会亲手毙了黄毅这个儿子! 要是日后黄震军知晓真相,会是什么心情?就算黄震军不知道真相,亲手杀死儿子的感觉恐怕也不好受! 是什么让黄毅对黄震军有这么深的恨意? 恨到不惜性命、不惜尊严、不惜游走于黑暗与罪恶之中,也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报复! 郑驰乐问:“黄毅跟黄震军之间——” 杨铨打断他的问话:“那种事你根本不需要知道,我来就是想劝你不要插手,这根本不是你们能插手的。黄毅这个人确实可悲又可怜,但是他做过的真正罪大恶极的事情也不少,只有他自己选的结局能够稍微洗清他身上的污浊。你要是不让他照着那条路走下去,他同样活不下来。” 想到黄毅的状态,郑驰乐找不出理由反驳杨铨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黄震军也是一样对吧?隐忍多年的愤怒一经触发,肯定会转化成雷霆风雨。再加上奉泰如今的形势,新一轮的军改必然再度重启。” 杨铨说:“你看得清楚就好。”他瞧着郑驰乐,“方成倩必然会是领军人之一,至少是沧浪这边的领军人,而你们沧浪市政府也会首当其冲地卷入这场漩涡之中。你要做的不是螳臂当车去改变必然会发生的东西,而是好好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郑驰乐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铨说:“我不是什么人。”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自己连人都不是,活得毫无尊严也毫无意义。后来我遇到了两个让我觉得我也是个人、也能像人一样活着的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师父,他对我很好,什么都教给了我——他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永远不会变。我之所以会来跟你说这么多,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师父跟你的祖师爷葫芦居士当年有过不浅的交情。”杨铨沉声提醒,“你选的路跟我走的路截然不同,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掺和进来。” 第二一九章 序幕 杨铨走后,郑驰乐跟关靖泽都陷入了沉默。 当初定海的事关振远并没有让他们参与,对于杨铨这人他们的认识不算太深,只知道他在多方斡旋,坑了一大批人。 这是郑驰乐第一次获得全面的信息,得以将整盘棋局摊开在眼前剖析。杨铨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整局棋走到最后他手里甚至连半个人都没有,但由于他将人心算得奇准,一切似乎都正按照他预先拟定的路线走下去。 郑驰乐对关靖泽说:“他擅长的是把适合的人推到适合的位置,很多事只要选对了人,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 关靖泽点点头。 他看向郑驰乐:“你打算怎么做?” 郑驰乐说:“我是个医生。” 郑驰乐果然就做起了一个医生该做的事,他定时地通过病情跟进黄毅的情况。黄毅起初不停地挂电话,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为了不让郑驰乐给更多医嘱,他破罐子摔破地把郑驰乐让人送到的药都吃了下去。 刘启宇来找黄毅的时候就看到黄毅正看着药发怔,刘启宇一看到那药就想起前些天黄毅往沧浪那边跑的事,再联想到郑驰乐也在那里,他心里就莫名火起。 他伸手摩挲着黄毅的下巴:“怎么突然吃起药来了?” 黄毅却笑了:“被烦得没办法。” 刘启宇脸色一冷,掐住黄毅的下巴就把药统统塞进黄毅嘴里。 他语气温柔:“早说你喜欢吃药啊,我天天来喂你。” 黄毅被突然滑进喉咙的药片呛得不轻,刘启宇松开钳制后就拼命咳嗽,眼泪都流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笑意却更加明显:“你在意,对吧?我在意倩倩,你也在意……郑驰乐。” 刘启宇冷冷地盯着他。 黄毅说:“你口袋里的照片,我早就见过了。每一次总感觉有那么张照片在里面,我怎么会不好奇?以前跟郑驰乐碰面都看得不仔细,那天认真一看才发现,他跟照片里那个人还真是像极了。你说是他长得像,还是那人根本就是他?” 刘启宇出奇地没有生气,他扯了扯黄毅的衣领,露出里头的累累伤痕:“你怎么解释你这身伤?” 黄毅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有人早就帮我找好理由。” 刘启宇笑着插他一刀:“也对,你被那么多人玩的照片都落到方成倩手里了,她当然会帮你解释好。” 黄毅闭起眼,表情痛苦,似乎并不想理会刘启宇。 刘启宇说:“他那么关心你,是觉得在你身上能找到突破口吧?”他拍拍黄毅的脸颊,“你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黄毅说出大实话:“我把你的事全卖了,你可要小心点。” 他这么大方地说出来,刘启宇反而哈哈一笑:“黄毅啊黄毅,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你要是把我卖了,你想做的事还能做成吗?”他亲上黄毅的鼻端,气息喷在黄毅脸上,“我可是一心想帮你将你那个假仁假义的父亲扯下来啊,你舍得出卖我吗?” 黄毅吐出两个字:“舍得。” 黄毅在刘启宇面前一向是那种连刘启宇都瞧不起的贱样,突然展现这样的一面,刘启宇倒是觉得新鲜,他最喜欢的就是会反抗的猎物,看猎物扑腾的样子最有趣了。 他毫不犹豫地将黄毅压在身下,脱起他身上的衣服来。 黄毅似乎意图抗拒,刘启宇也乐得跟他玩,你退我进地折腾了大半天,刘启宇才终于吃上嘴。结果刘启宇的动作反倒比平时温和几分,在黄毅因为药效早早昏睡过去之后,他甚至还好心地帮黄毅盖好被子。 他走到窗前斜倚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跟了自己好些年的照片。自从那次失手之后,他就再也没对郑驰乐下过手,因为郑驰乐一天到晚都在忙,身边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很多时候就连到了大半夜都还有人找上门跟他商量事情或者求他出诊。 刘启宇盯了许久也没找到再次下手的时机,只是越观察越百思不得其解——对郑驰乐那种忙得连轴转的生活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中华民族的振兴? 省省吧,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去有谁信? 那郑驰乐是为了什么? 刘启宇越想越觉得心烦气躁。 这人明明应该跟他一样,偏偏总装得正气满身——而且似乎还打算一直装下去。 他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 刘启宇手微微使劲,照片上那人的笑容随之变得扭曲。 一个两个都这样! 真是可笑,所谓的感情与坚持、所谓的理想和追求……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刘启宇招手让外面的下属进来,笑着说:“他们不是要利用阅兵仪式昭显他们的边防搞得很好吗?我们就来狠狠地给他们打一次脸。” 下属犹豫:“要是出了事儿……” 刘启宇冷笑说:“出了事儿又不是我们死,怕什么。哪边不太服管的,你就撺掇那边行动,这个不用我教你吧?” 下属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启宇微微一笑,摆摆手让下属离开。他坐到床前捏了捏黄毅的脸,语气和缓:“你看我对你多好,你不是最不喜欢你弟弟吗?我这就帮你出口恶气……对了,你想不想给他一枪?你要是想的话,我会尽力安排。” 黄毅蓦然睁开眼,死死地盯着刘启宇。 刘启宇说:“好吧,这还真不好办,就算了。” 黄毅不说话。 刘启宇的目光锁在他脸上:“我总觉得你好像变了。” 黄毅说:“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被他吸引。” 你们? 电光火石间,刘启宇就想到了方成倩。方成倩发现未婚夫身上有那种伤势,想的居然是把郑驰乐叫过去,这说明他们之间的交情非常深,很可能早就有了不寻常的关系? 他看向黄毅,这人跟自己一样也习惯剑走偏锋,难道他在发现方成倩和郑驰乐的事以后也打算动手了? 刘启宇问:“你准备做什么?” 黄毅说:“我根本不必做什么,父亲亲自去沧浪给他们撑场,他们恐怕会翘起尾巴,把这几年在沧浪做得事整理成地域性军改方案提交上来。父亲已经亲临,当然不能打自己的脸,一定会把方案拿到明面上来讨论,到时候就有乐子瞧了。” 刘启宇说:“你准备站在哪一边?” 黄毅说:“傻子才站边,让他们狗咬狗最好。” 他这话说得十分怨毒。 反对派当年对他下手,他恨得要命;黄震军这个父亲摧毁了他那么多年来的信念,他也恨得要命。两边斗得越狠,厮杀得越猛烈,他就越高兴,他巴不得他们拼得两败俱伤——最好都去死。 刘启宇说:“很好,我们的立场非常一致。”他笑了起来,“水更混一点,我们才好摸鱼。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用上我这边的地方就尽管说,我一定配合你。” 黄毅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刘启宇的话? 他冷淡地说:“这种鬼话还是省了吧。” 黄毅越是这样,刘启宇越是喜欢,他更加信誓旦旦:“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黄毅确实累了,不再跟他扯下去。 刘启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穿起外套离开黄毅的住处。 这是他第一次没给黄毅留下满身伤。 黄毅闭起眼睛躺了许久,终于慢慢进入梦乡。 他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他跟黄韬从小吵到大,最大的争执就是谁该娶漂亮的、小小的方成倩。他跟黄韬争不出个结果来,只好一起跑去找方成倩,方成倩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要是打架,我就谁都不嫁!”于是他跟黄韬和好了,至少在方成倩面前表现得兄友弟恭,比别家的兄弟都要和气。 从小到大,方成倩都是早熟又聪慧的女孩。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她哭了,那就是他生死未卜躺在床上的时候,方成倩坐在床前握着他的手默默地哭。那时候他想着,就算是要跟阎王死拼,他都要活过来,因为他比谁都不希望方成倩流眼泪——更不希望成为让方成倩流眼泪的人。 后来,后来…… 后来他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 黄毅紧闭着眼睛,并没有醒来,眼泪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 两市联合阅兵的日子如期而至,郑驰乐跟着侯昌言代表沧浪市政府到场,关靖泽则代表着泯岭市委出席。 郑驰乐见到关靖泽后笑了笑,上前跟他握手后又拥抱。 关靖泽已经来到这边差不多三年了,谁都知道他俩感情好,方成倩底下的人甚至直接将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一块。 眼看阅兵仪式还没那么快开始,关靖泽跟郑驰乐坐在休息室说话:“听堂哥说方部长和黄部长这次阅兵后会有新动作?” 郑驰乐说:“也不算什么新动作,既然已经造势了,自然是准备顺水推舟地接着搞下去。” 关靖泽点点头。 在听到黄韬连黄震军都请了过来的时候,他其实就隐约明白这次联合阅兵除了给方成倩打响名声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将沧浪这边的军事改-革成果展现出来,希望能以此推动奉泰全境的军事改革。 再联想到方家跟贺正秋打得火热,方成倩这明显就是打头阵来着。 关靖泽说:“在好些年前黄震军其实就搞过军改,只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奉泰军区这么多年来都没多大变化,看上去像潭死水一样。” 郑驰乐说:“这潭死水底下肯定藏着不少利益纠葛,所以谁都不想去搅动。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黄震军还是会被推出来当先驱。只是这次两边都憋了这么多年,一旦拉开序幕那肯定是不死不休的。” 关靖泽点点头,但又说:“不一定会死磕到底,毕竟有贺正秋一派的人在中间转圜。” 郑驰乐说:“就怕有费心转圜的人,也有浑水摸鱼的人。” 关靖泽沉默片刻,说:“我们只能保证我们这边不能乱,军方怎么搞,还得掌舵的人自己稳住脚。” 郑驰乐也赞同关靖泽的看法。 杨铨说的是大实话,就算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办法插手,要保证政府和军队正常运转的办法只有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好本职工作并给予其他职位上的同僚足够的信任,而不是觉得自己是万能的存在,什么事都横插一杠。 他已经把自己了解到的东西跟方成倩通过气,虽然没说出黄毅的心思,但刘启宇、杨铨的存在都已经交待得清清楚楚,方成倩先有了提防,肯定能做好防范措施。 要是连方成倩都提防不了,他们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郑驰乐和关靖泽对视一眼,都有些叹息。 这时候有人来找关靖泽和郑驰乐出去。 这场阅兵仪式他们不是主角,关注他们的人并不多,目光都聚集在士兵们训练用的校场上。 黄震军已经来了,他亲自宣布阅兵开始,整齐的队伍就从校场一边缓缓从主席台走过来。 郑驰乐原本正想好好看看方成倩训练的成效,却意外看见黄韬行色匆匆地往驻地外走。 郑驰乐心头一跳,转头低声对右侧的侯昌言说:“黄部长那边好像出了状况,我去跟进跟进。” 侯昌言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 关靖泽本来也想去的,不过他是泯岭的代表,不好擅自离场,只能目送郑驰乐去追黄韬。 郑驰乐很快就拦下了黄韬,问他有什么情况。 黄韬面色凝重,语气带怒:“有人找死!”他简单地给郑驰乐说明情况,原来是边境有伙犯罪份子似乎打听到了阅兵的消息,以为阅兵要调动边防军,边防可能会松懈,所以借机越过边境准备生事。 郑驰乐皱起眉:“他们时间掐得这么准,还大白天明目张胆地来,恐怕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你可要小心点。” 黄韬说:“我晓得,放心,我不会因为生气就掉以轻心!你回去好好看着阅兵仪式,你要是表现得这么不放心,倩倩肯定也不放心。等着我回来吧,他们既然敢来找死,我自然会好好成全他们。” 黄韬这两年成熟了不少,郑驰乐了解完情况后就点点头说:“好,我回去了。” 郑驰乐折返后还记挂着黄韬说的事,整个阅兵仪式看得不是特别认真。 等阅兵仪式落幕之后他才跟侯昌言、关靖泽说明情况。 侯昌言说:“希望不是大问题。” 偏偏这次的问题并不小。 在方成倩的把关之下,沧浪市的安防情况可以说彻底变了样,这两年边境冲突的次数极少,原本隐藏在边境的各方交易线也被清得一干二净。而在此期间方成倩还成立了特殊作战部队和缉毒专队,专门针对活跃在边境的武装犯罪分子和贩毒网络。 黄韬获知的情况里面,这是一次突发的小规模冲突,虽然“起火”的不止一个地方,但边防军还是迅速反应过来。 比较让黄韬在意的是缴获的枪支! 国内禁枪,即使是有佩枪证的人手上的枪支也不允许随意更换,可以说每把枪都有它的特定编号——就连子弹也是可以查的。 而黄韬一下子就发现这些人手里拿着的枪支是属于奉泰军方的! 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军方的枪支流入到老越那边了,国内自己的士兵还没人手一支呢,人家罪犯就能拿着两把轮着用! 黄韬看得心跳如擂鼓。 照理说没别人知道这件事,他大可捂下来,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把事情闹开。可黄韬过不了心里那关,知道了这种事,他根本睡不着觉! 黄韬处理完冲突事件后就静下来整理事件报告,他得把这件事按下去,同时还得回家一趟,跟黄震军好好说清楚。 黄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 没想到黄韬刚把报告整理出来,就听到另一个令人愤然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内有三个地方发生了命案,凶手连死者家里的小孩都没放过,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报复式杀害。 接获报案的派出所一调查,就发现了三个命案的共同点:凶手作案手法残忍,死者之中有从一线退下去的缉毒专队队员——其中包括两个改名换姓到当地定居的战友夫妻! 黄韬听到这个消息后差点拆掉面前的桌子,缉毒专队的建立他也有参与,挑的都是有相应经验的士兵。 年前其中几个队员退役时黄毅还特意跟他们喝过几杯,高高兴兴地祝他们退役后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就传来这样的噩耗! 他咬牙对一直跟着他走上来的陈大石说:“石头,我非跟他们死磕到底不可!掘地三尺我都要把凶手找出来!” 方成倩也匆匆赶了过来,她正好听到黄韬说的狠话,深吸一口气说:“黄韬,你不要冲动。” 黄韬说:“我没有冲动。” 方成倩让陈大石先出去。 她跟黄韬对视片刻才说:“这件事,你哥也许知道点什么。” 黄韬不敢置信地看向方成倩。 方成倩知道瞒不住了。 她握了握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最了解的是黄毅早些年的堕落,而郑驰乐给她补充完整的则是黄毅这些年跟刘启宇他们搅和在一起的事,两边一拼凑,足以打碎黄韬印象中那个黄毅的形象。 方成倩闭上眼睛说:“前段时间他来找过我一次,说要我小心。”她握起拳,“这些事也许是针对我来的。” 黄韬不敢置信地看着方成倩:“这不可能!他虽然阴险了点,但是怎么都不会这样……” 方成倩说:“我也不相信!”她的声音因为失望和愤怒而有些发颤,“我也不想相信!直到刚才我都还不想相信,可是你也看到了缴获的枪!而且除了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做到这种程度,还有谁能把我们这边的名单泄露出去!” 黄韬说:“倩倩,你应该早点对我说的,要真是他干的,我就算亲手毙了他也会阻止这些事发生!” 方成倩沉默。 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她一直只想着把黄毅拉回头,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黄毅最不堪的那一面。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样。 方成倩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因为黄毅早就不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那个黄毅,她肩上挑着的也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 她理应对整个沧浪军区负责。 方成倩闭上眼:“是我不好。” 黄韬说:“不,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以前也不值得你信任,就连父亲都不看好我。倩倩,你不要难过,我会把事情查清楚。我们的人不能白死,就算会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这次被狠狠打脸了,我也要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方成倩说:“我也写一份报告。” 黄韬点点头。 两个人相对而坐,飞快地在纸上陈述着事情始末。 黄韬虽然暂时封锁了消息,但还是第一时间将整件事告知郑驰乐。 郑驰乐听后心头猛跳。 黄韬说:“你跟公安局那边也通通气,要求底下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再出问题。” 郑驰乐说:“我明白的,市政这边会全力配合。” 黄韬说:“我们会尽快了结这件事。” 说是尽快,实际上军方又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黄韬跟方成倩两个人像愣头青似的,别人还没把事情拿出来做文章,他们已经将整件事剖开来摆在军方所有头儿面前——缴获的军用枪支、威胁式的伤害等等都详细地写在报告里,丝毫没有隐瞒。 这反倒让原本想要借机踩上两句的人有点无从下口了。 方成倩的态度很坚定:一方面军改要彻行,而且要尽快彻行,针对危害国家安全的严重犯罪情况设立的特殊机动部队更要及早就位,不能让意图恐吓军方的威胁性报复得逞;另一方面要严查内部,杜绝一切勾连境外罪犯的不法行为,特别是在边境进行军火走私的情况——这不仅仅是犯罪,还是叛国! 黄韬不仅坚定地站在方成倩身边为他摇旗呐喊,还特意回家一趟,找上了他的父亲黄震军。 黄震军听完黄韬的话后并没有表态,过了许久他才说:“阿韬,他是你哥哥。” 黄震军只说了这么一句,黄韬却敏锐地察觉了许多东西。 他握紧拳头:“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哥有掺和进去的?” 黄震军不说话。 黄韬咬紧牙关,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蹦出话来:“爸,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他不再等黄震军回应,转身走出家门。 回到驻地后黄韬找上了方成倩:“倩倩,你让你们家的人去找一下关家吧,联合起来才好办事。” 方成倩看着一下子成熟了不少的黄韬,心头一凛。 她明白了黄韬的意思——黄震军不会出面。 她沉声说:“好。” 没想到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第二二零章 噩耗 南方的晚冬渐渐变得湿润,连天边的星斗都带上了几分朦胧,轻飘的云霭遮挡着窗头新月,在玻璃窗上切割出一片片碎影。 李见坤原本已经睡下了,偏偏又被潮湿的空气闷得睡不着。到了他这个年纪本来能睡的时间就不多,再碰上这种鬼天气,李见坤是彻底睡不着了。 他坐到书桌前看书。 这书是几天以前的老战友寄过来的,纸张还新得很,油墨的味道也还香浓。 书里写的是越战回忆录,刚出版没多久。李见坤这两天随手翻了翻就发现里头有不少熟悉的事件和人物,只不过时隔太久,乍看之下他几乎无法辨认出来。 李见坤发现自己渐渐也到了快忘事的年纪,他这人做什么都没坚持到最后,自然不像季春来、何遇安他们那样,越老越精神,越老钻研得越深。像他这样的人,看起来过得怡然自得,实际上什么都没抓住。 李见坤漫无目的地翻阅着那一桩桩越战往事的记录,记忆中那些早已面目模糊的人似乎一下子来到眼前。 当翻到书上说军医跟连长平时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李见坤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观鹤说黄震军最在意的人是他,他却没有那样的感觉,他只觉得那些岁月简直荒谬又荒唐。 那时候已经烧尽了他所有可能热烈起来的感情,再次将心剖开,那里早就只剩下灰烬。 在意不在意,又有什么关系? 李见坤没有丝毫睡意,静静地坐到下半夜。好了大半夜的天色不知怎地就糟糕起来,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接着雨势渐大,竟有点狂风暴雨即将降临的迹象。 李见坤这两年开始养花,察觉天气变化后就霍然站起来往外跑。他冒雨将自己宝贝得很的兰花统统搬到避雨的地方,等忙完以后身上早已湿透了,半薄不厚的外套湿漉漉地滴着水。 李见坤抬手擦了擦滑入眼睛的水滴,也不避雨,就那么倚着花房的门瞧着自己养了很久的花花草草。 等到冻人的寒意入心入骨,李见坤才转身走回主屋。他弄好热水洗了个澡,还是不太想睡,又拿过那本越战回忆录坐在床上翻看起来。 看着别人笔下说出来的关于自己的故事,总有些恍如梦中的错觉。李见坤来来回回地把那一小节翻了好几遍,最后又开始重头看起——又一次看着纸上的两个人一次次拥抱在一起、一次次并肩依靠着对方、一次次拳头相碰祝愿对方顺利归来、一次次争执又和好、一次次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李见坤的记忆才逐渐变得鲜活起来,它们像是重新有了生命似的,轻悄又沉重地呼吸在他心脏和大脑里的每一个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见坤终于慢慢闭上了已经太过干涩的眼睛。 他的表情沉静又平和,仿佛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香沉。 第二天李见坤没有到省厅上班,马上有人打了李见坤家里的电话,结果却没有人听。 李见坤孤家寡人的,又已经迈入五十大关,突然没打声招呼就缺勤,作为省卫生厅一把手、也作为李见坤老友的鲁邦彦心里记挂得很。 鲁邦彦见当天的事务并不多,索性就将省厅的事交给副手之后就去李见坤家里找人。 敲了半天门不见应,鲁邦彦从李见坤门口的花盆底下摸出了李见坤藏在那儿的备用钥匙,直接打开门走进去。 等看到躺在床上的李见坤时,鲁邦彦走上前问道:“老李,你怎么了?还没睡醒?” 李见坤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鲁邦彦心脏一缩,走上前查看李见坤的情况。 在摸上李见坤的脉搏之后,鲁邦彦如遭雷击。 李见坤去了。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去了——真的一点预兆都没有!昨天李见坤甚至还在省厅里跟人吵了起来,一句句讽刺地对方抬不起头来。这家伙嘴巴毒,人缘非常差,要不是鲁邦彦跟他是老交情了,也不会惦记着这么个嘴上不饶人、损人损上瘾的家伙。 鲁邦彦都快六十了,又是搞医学的,对生死理应看得很淡,可见到昨天还活生生的老友这会儿冷冰冰、安安静静地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有点痛苦。 鲁邦彦跟李见坤认识那么多年,对于李见坤的遭遇也了解了七八分。这个人活得太累了,父母早逝,一个人将妹妹拉扯大,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将妹妹托付过去的人,又碰上那样的家庭,搞得放在心坎上宝贝着的妹妹早早病逝;随军当医生时李见坤跟黄震军生死的交情都结下了,偏偏在一切转好的时候两个人又狠狠地闹翻了,那时候李见坤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直接远走他乡。 也许就是因为活得这么受罪,他才会一声不吭就撒手去了。 鲁邦彦静静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分别打电话给关靖泽,希望他跟郑驰乐能过来一趟。 李见坤是关靖泽的舅舅,由关靖泽来处理后事最为合适。而郑驰乐则是李见坤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经常挂在嘴边的后辈,鲁邦彦觉得应该把他叫过来。 关靖泽听到鲁邦彦说出的噩耗是震惊和悲痛的情绪不亚于鲁邦彦。 他马上就联系郑驰乐。 郑驰乐原本正跟贾立和许执廉商量接下来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懵了。 这实在太突然了,根本就没有任何预兆! 郑驰乐心乱如麻,立刻将手上的工作转交给贾立,马不停蹄地赶往省会。 等他抵达李见坤家时关靖泽已经到了。 李见坤生前朋友不多,来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自然也没有人有心情客气地寒暄。 郑驰乐问鲁邦彦:“鲁叔,原因是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鲁邦彦说:“今天老李没去省厅报到,我不太放心,就直接找了过来。没想到会这样……”他叹了口气,“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心血管难免有点毛病,老李又是那样的脾气,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往外说也就算了,平时还爱跟人吵,一吵火气就上头了。我给老李检查过了,是肺动脉栓塞。昨晚下了场大雨,我在地上看到了老李的脚印,他这两年在养花,大概是为了护住他的盆栽冒雨跑出去班花,结果雨急心又急,就出事了。” 这是郑驰乐的老本行,他自然听得明白,肺动脉栓塞引发猝死这种情况有不少先例摆在前面,但这种病发病急骤、死亡突然,生前很难诊断。 郑驰乐的手掌微微发颤。 他对关靖泽说道:“我们去看看舅舅。” 关靖泽的心情不比郑驰乐平静,他还是没法接受这个突然的消息,等到看见躺在床上的李见坤时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并不是谁的恶作剧! 郑驰乐站在床前静静地跟李见坤道别。 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跟李见坤见面的情形,当时他们都在支援华东疫区的医疗队里,这个人看起来很不合群,实际上却是口硬心软,明知道他是郑彤——他妹夫的继妻的弟弟,却还是带着他走访疫情严重的县乡,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将防疫工作做细做全。 相处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人拧拗的伪装之下藏着颗最容易软化的心。 郑驰乐心里很不好受,他无论是“回来”前还是“回来”后都学了医,可很少能改变身边人的死亡。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事都要令人感到挫败。 郑驰乐沉默之余,关靖泽却发现了落在地上的那本越战回忆录。他捡起了翻了一下,说道:“这是舅舅昨晚在看的书。” 郑驰乐一愣,接过去看了正好翻开的那几页,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一段故事里的两个主角到底是谁。 郑驰乐说:“舅舅他……” 关靖泽点点头,说:“从我们知道的事情可以推断出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人是谁——是黄震军。” 郑驰乐霎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争执。 鲁邦彦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要不是你,老李又怎么会孤家寡人到现在!要是老李身边有人在,怎么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黄震军说:“别拦着我!你要是再挡着,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鲁邦彦冷声骂道:“又是这样的威胁,你除了威胁人还会做什么?老李活着的时候你对他干了那么多龌龊事,现在连他死后都不让他亲近吗!” 黄震军说:“他不可能死,鲁邦彦,你少骗我!他怎么可能死?他一直健健康康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让我进去见他!” 鲁邦彦寸步不让:“我骗你?我怎么可能骗你!我根本就没打算通知你,就算是葬礼上也不欢迎你过来!” 黄震军愤怒地揪着鲁邦彦的衣领:“你别想骗到我!”他这话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说完就将鲁邦彦推到一边,大步走进房里。 在见到郑驰乐和关靖泽之后,黄震军心跳骤停。 他连身体都微微晃了晃,口里却在强撑:“你们怎么来了?他不就是睡过头了吗?你们来做什么?还不许见坤睡个懒觉?”说着他就走到床前握住李见坤已然冰冷的手掌,“见坤,我来看你了,还困你就继续睡,想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会儿已经不打仗了,你不用担心眯眼打个盹就有炮火砸过来……” 郑驰乐打断黄震军的话:“黄首长,舅舅他已经死了。” 黄震军顿了顿,居然一把将李见坤抱了起来:“这里太多人瞎说了,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睡。” 鲁邦彦大骂:“黄震军,你把老李放下!你这样做有意思吗?你是想让老李死都死不安宁吗!” 黄震军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清明,说出口的话却更加疯狂:“怎么没意思?他敢死,就要做好死不安宁的准备!” 鲁邦彦要上前抢人,但他哪里抢得过从生死场里走过来的黄震军? 李见坤依然被黄震军牢牢地抱在怀里。 郑驰乐上前一步,拿起那本越战回忆录说:“黄首长,这是舅舅昨晚在看的书,也许是他睡着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你要看看吗?” 黄震军看到那炮火纷飞的封面后有些目眩。 郑驰乐也不靠近黄震军,定定地站在原处说:“你先把舅舅放回床上,再来看看这本书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黄震军最终还是接受了郑驰乐的提议,将李见坤放了回去。 他接过郑驰乐递上来的《越战回忆录》,越是往后翻,手就越是颤抖。 等看到某一段故事那明显的旧痕时黄震军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泥塑一样站在床前。 那么遥远的事,他们都记不太清了。关于自己两人的往事,他们也几乎忘得干干净净。 许过的誓言、说出的承诺、立下的宏愿……这些他们本应牢记的东西,也都渐渐从他们的脑海里淡出。 就连曾经分外美好的情谊,都已经被他亲手毁掉——至于那些好过头的流金岁月,他们也只能从别人的叙述里面去找寻那一丁点的影迹。 这些年来他做到了什么? 他到底做到了什么? 黄震军手背青筋暴现。 他突然用力将手上的书撕成两半,重重地扔到地上,散开的书页散落满地。 黄震军抬起头对郑驰乐和关靖泽说:“你们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事。” 关靖泽说:“他是我舅舅。” 得了关靖泽的保证,黄震军又回头静静地凝视着床上的李见坤。 直到鲁邦彦似乎又想骂人,黄震军才收回目光,转过身快步离开了李见坤家。 他的心在拼命叫嚣。 没有了! 能威胁他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有些人既然那么想看看他发疯,那他就疯给他们看! 第二二一章 携手 李见坤的葬礼很快就举行了。 李见坤朋友不算多,但当天来的人却并不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他带过的实习生,这么多年下来,竟也有四十来个,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灵堂。 郑驰乐跟李见坤走得近,跟这批人也算熟悉,送往迎来的工作就落到了他头上。 到了傍晚鲁邦彦又来了一遍,他神情严肃,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说:“小郑,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鲁邦彦说得郑重,郑驰乐也认真起来:“您说。” 鲁邦彦说:“你在沧浪那边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那边的局势已经很好了,要是你们侯书记往上升一升,市委书记那个位置很有可能就会落到你头上。有了管辖一市的经验,往后你要往上走也会顺畅很多。” 郑驰乐听着鲁邦彦的话,渐渐就品出点味儿来了。 鲁邦彦会跟他说这么多,肯定不光是为了跟他分析他在沧浪发展的好处! 郑驰乐说:“这都是因为侯书记他们信任我,肯用我。” 鲁邦彦夸道:“从知道你的那天起,我就晓得你这踏实又谦虚的脾气。”他面容一整,“你在沧浪有那样的地位,跟你这三年来付出的心血是分不开的。我现在跟你商量的这件事,你要是不同意大可拒绝,不必为难。” 郑驰乐本来就是人精,这会儿已经明白了鲁邦彦的意思:“您想说的是靖泽舅舅留下的事需要人顶上?” 鲁邦彦点头。 他说:“你好好考虑一下,要是留在沧浪开局会更好,你以后的局面更容易打开。科教文卫这些部门,到底比不上前头那几个。我会向你开口是因为卫生厅这边的工作展开得很艰难,需要像小郑你这样的新鲜血液补充进来。而且老李留下的几个项目你了解得比较深,由你接手是最好的选择。” 郑驰乐说:“没问题,我会过去。不过沧浪那边很多事要交接,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到去报到。” 鲁邦彦听到郑驰乐毫不犹豫的回答,心里有点感动。他前面说的都是大实话,对郑驰乐而言留在沧浪是更好的选择,可他有自己的私心,前边那几个部门人才都那么多了,就不能让卫生厅早点儿拉一个进来吗?虽说这种时刻开口未免存着打感情牌拉人的嫌疑,但为了卫生厅接下来的发展,鲁邦彦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他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郑驰乐的肩膀:“无论多久,卫生厅这边都等着你来报到!” 郑驰乐点点头,想到笑一笑,偏又想起了猝然离世的李见坤。 郑驰乐会答应鲁邦彦说的事,就是想替李见坤完成他没来得及完成的事。 李见坤虽然脾气古怪,但始终还是放不下奉泰、放不下医学——否则以他那些年来孤僻又古怪的脾气,怎么都不可能进省厅。 他会跟人吵、会口出讽刺,正是因为他还挂心着那一切。 要是根本不在意了,根本连开口说上半句都懒,哪会浪费唇舌去讥讽! 沧浪那边的各项项目基本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也只有临时换掉“华夏之星”的火车提速项目进行得不太顺畅。 两边一权衡,郑驰乐选了省卫生厅这边。 虽说科教文卫这边权不大,但并不代表它们就不重要,无论是哪个厅都好,干好了就能出头。 郑驰乐又跟鲁邦彦商量了一下细则,才去跟同样忙碌了一整天的关靖泽说起这件事。 关靖泽听到后有点沉默。 郑驰乐已经做好决定了,他不管赞同还是不赞同都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关靖泽说:“这样也好,你对这块比较熟,更好发挥。” 郑驰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又有一波来参加葬礼的客人到来,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上前迎接。走进一看,才发现贺正秋居然也在里头,同行的还有叶沐英、孟桂华以及大概是半路上跟他们碰到一块的陆冬青。 郑驰乐说:“贺书记,沐英、桂华、冬青,你们都来了。” 贺正秋点点头,他说:“李医生是我们奉泰卫生厅的一宝,他去了,我怎么能不来。”说到这个他忍不住叹息,“这也太突然了。” 郑驰乐语气也有点低落:“人老了身体就容易出状况,是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关心太少了,要是我们在身边的话也许这样的事就能避免了。” 贺正秋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即使是子女也很少能常年守在父母身边。你跟小关已经做得很好了,千万不要这么想。” 郑驰乐打起精神:“我明白的。” 陆冬青插口:“需要帮忙吗?我是来给你帮把手的。” 郑驰乐说:“也没什么事了,等下一起吃个饭吧。”他看向叶沐英和孟桂华,“沐英、桂华你们也来。” 孟桂华点点头,又说:“就像小陆说的一样,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叶沐英的目光原本一直落在郑驰乐身上,等看见站在一边的关靖泽后才收回视线,说道:“没错,乐乐你不需要客气。” 郑驰乐说:“我能是客气的人吗?”说着就引他们入内。 贺正秋也答应了郑驰乐的邀约,在葬礼结束后留下跟郑驰乐、关靖泽、鲁邦彦几个人坐下吃饭。 在场都是比较理智的人,心里虽然难过和惋惜,开始吃饭后却也能说起别的事。 鲁邦彦趁机就把卫生厅想要郑驰乐的话说了出来,贺正秋听后停了筷子,看着鲁邦彦说:“老鲁你这是想抢人啊。” 鲁邦彦说:“卫生厅的工作也很重要,小郑会调来奉泰,不也是因为我们向首都那边要人吗?你可没道理半路截胡啊!” 贺正秋说:“我就说了一句,你给我回了这么多句。我说老鲁你急什么,又没说不给你人。”他看向郑驰乐,“你想好了?答应了?” 郑驰乐说:“答应了,不过得先把沧浪那边的事情交接好。” 贺正秋说:“这样也好,到省会这边来你就能正式入组了,火车提速项目不能丢,而且要加快步伐,你有实打实的第一手经验,到时候要随叫随到,我们这个项目也要‘提速’了。” 提起这个,孟桂华就问:“贺叔,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要换掉华夏之星,这几年不是试验得好好的吗?” 在场的人除了陆冬青都是知晓整个项目的内容,陆冬青听到孟桂华这么问,主动说道:“要不我先离开吧?” 贺正秋说:“不用,小陆,你们陆氏可是为政府、为军方解决了一大烦恼,光凭这一点你就有资格听这些东西。” 陆冬青早就听说过贺正秋这个人,以前还觉得外面的评价有夸张的成分在,今天一接触才知道传言不虚——别的不说,贺正秋的亲和力绝对是杠杠的! 陆冬青也不再提离开的事。 贺正秋说:“华夏之星是我们国内自主研发的新型火车,相对于我们以前的绿皮火车来说确实有了巨大的飞跃,无论是速度还是舒适度都大大提高,它无愧于华夏之星这个名字。它还有另一个意义,那就是开启了私企承担搞研发的新局面,从华夏之星试行以来,国内私企参与研发项目积极性大大提高,就像给国内产业创新这个领域注入了一股活泉,改变了国内只能引进技术、缺乏研发能力的‘拿来主义’。”他顿了顿,语气满是惋惜,“我对它的感情,甚至比你们对它的感情还要深。” 贺正秋所处的层次让他看到的东西也跟郑驰乐几人不一样,叶沐英也是第一次听到贺正秋说起这些事,他问道:“既然这样,贺书记你为什么还要把华夏之星换下来?” 贺正秋说:“因为现在是我们开始提速项目时说的话。”他扫了认真听自己讲话的几个后辈一眼,“我跟方海潮书记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定下了这个项目的基调,无论是国企还是私企,无论是本土企业还是外资企业,都得用实效来说话。华夏之星之所以要试行这么久,就是因为它有很多方面的缺点,无论怎么调试结果都还不尽人意。即使在国内众多企业里头它已经是最拔尖的,但对于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来说它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差距。” 郑驰乐说:“东瀛提供的新型火车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 贺正秋说:“对,它们能达到。我亲自去东瀛那边看过了,他们在这方面跑在我们前面——事实上在新时代科技这方面,它都跑在我们前面。要承认这个事实并不容易,我也非常不情愿。但差距是确实存在的,我跟方海潮书记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承认这个差距、面对这个差距,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咬紧牙关好好学习人家走在前头的东西——只有正视差距,才能缩短差距。” 郑驰乐几人都沉默下来。 差距这个词一向很让人受伤,落后就要挨打是个明显的道理,贺正秋跟方海潮决定换下华夏之星,无疑是给了刚刚有起色的国内自主研发市场一个打击。 这棵新苗儿是因为这个打击而一蹶不振还是借着这次失败绝地奋起,谁都摸不准。 可想而知,做出决定的贺正秋和方海潮肯定也犹豫了很久,毕竟要是这根新苗儿被掐断了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郑驰乐说:“贺书记您说得很对,只有正视差距,才能缩短差距。我跟华夏之星研发小组那边挺熟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拾您牙慧把这些话跟他们说一遍。” 贺正秋自然是同意的:“你能帮我跟那边调解就再好不过了,我这个恶人做得干脆,再去跟他们说这些他们恐怕也听不进。” 郑驰乐说:“不会的,他们肯定都能想通。” 贺正秋说:“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调解成功了。” 郑驰乐点点头,又招呼道:“先吃饭,菜都凉了。” 贺正秋重新拿起筷子,也招呼其他人动筷。 一顿饭吃下来,夜色也深了,郑驰乐跟关靖泽跟其他人道别后就回了李见坤家。 李见坤没留下多少东西,这房子也是租的,房东一家人这些年来的大病小病没少麻烦李见坤,听到李见坤在房子里去世后只觉得伤心。 房东似乎一直在等着郑驰乐和关靖泽,见到他们回来后叹息着说:“忙完了?” 郑驰乐点点头,说道:“退租的事情我们会尽快办好,这两天太忙了,可能还得再耽搁耽搁。” 房东说:“不要紧不要紧,忙的话慢慢来就好。”他目光黯然,“前段时间我们一家出去旅游了,要是我们在家的话,说不定李叔就……哎,我心里难受!” 郑驰乐劝慰了房东好一会儿,总算让房东回去了。 关靖泽已经在收拾李见坤的遗物,见郑驰乐走进屋,问道:“房东回去了?” 郑驰乐说:“回去了。”他看着已经收捡了大半的屋子,“谁说舅舅人缘不好,我看心里记挂着舅舅的人可不少。” 关靖泽说:“舅舅是口硬心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真正跟他相处过的人都会知道的。” 郑驰乐还是有些没法接受:“我想不到会这么突然。” 关靖泽说:“舅舅心里可能压着太多事了。”他推测,“看黄震军那么快就赶过来,说不定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舅舅。你师兄也说了,他们之间肯定有着不一般的过往。最近局势紧张,黄震军又迟迟不表态,也许有人找到了舅舅这边……” 想到李见坤生前看的那本书,郑驰乐心里也不平静。他接过话头:“要是舅舅跟黄震军之间有着解不开的恩怨,舅舅心里郁结,身体会垮掉也是有可能的。” 关靖泽眉头一跳,说道:“看那天黄震军的表现,说不定接下来他会有什么大动作。” 郑驰乐说:“神仙打架,我们插不上手,能做的也只有办好分内的事。” 关靖泽点点头,他看着郑驰乐:“你马上要调进省卫生厅,这场暴风雨应该卷不到那儿。” 郑驰乐一怔,继而想到这未必不是鲁邦彦对自己的维护。 直接卷进那场漩涡的方成倩、黄韬——甚至关靖泽,都有着不一般的家世,方成倩跟黄韬就不用说了,关靖泽的堂兄也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而他跟他们交好,但相对来说背景是比较薄弱的,指不定会被人拿来当棋子使。鲁邦彦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贺正秋要人,想来就是想着先把他从那个浑局里拉出来,免得被殃及。 这样的回护让郑驰乐很感动。 虽然要从沧浪抽身有点可惜,但以他这样的年纪入省卫生厅也已经相当难得,再加上贺正秋有意无意的提携,往后的路也不会太难走! 郑驰乐语气坚定:“他们都对我很好,我得拿出最认真的态度去扛起接下来的工作。” 关靖泽朝郑驰乐伸出一只手:“一起努力。” 郑驰乐也抬起手跟关靖泽的手掌牢牢交握:“一起努力。” 第二二二章 关怀 郑驰乐的交接做得非常顺利。 只是侯昌言、林良生、袁会光三个人都跟郑驰乐谈了很久,他们都真心看好郑驰乐,所以对于郑驰乐这样入省厅总归有点不放心。虽说郑驰乐的能力摆在那,可省会那边毕竟不如沧浪这么简单,太早踏入省会那个圈子对郑驰乐来说未必是好事。 郑驰乐知道侯昌言几人是希望自己能留在沧浪当接档人,但省卫生厅那边的职务已经定下了,他也没法反悔。 郑驰乐认真地说:“侯叔、林叔、袁叔,即使去了省会,沧浪这边我也不会放下的。” 他这么表态,侯昌言反而说:“你又不是三头六臂,哪能兼顾这么多。虽然舍不得你,但还是希望你能越走越高,而不是整天往回看。你放心,你为沧浪争取来的好局面我们肯定会好好撑起来。” 林良生也说:“在省会那边你是新人,什么都得多想着点,可别瞎得意。” 袁会光说:“这家伙还需要你提点吗?他自个儿就鬼精鬼精!你看他进市委就两年多,哪个不夸他好的?” 郑驰乐露出温和又无害的笑容。 林良生听后默然,最后只能说:“你小子得收敛点,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懂吧?” 郑驰乐笑道:“我可不是鸟,我是深埋在地底的野草根。要是不破开土地往上钻,永远都没法冒尖。” 侯昌言说:“对,年轻人就得有这股钻劲,要不然算什么年轻人。再不济,沧浪这边永远给你留一个位置,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你发挥的地方。” 郑驰乐满脸都是笑容,搓着手说:“有侯叔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侯昌言重重一拍他肩膀,笑骂:“我知道你不会走回头路的,好好干,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得指望你提携。” 郑驰乐心里熨帖,抓紧时间去跟贾立和许执廉完成交接工作。 贾立一直沉着一张脸,他是最不赞同郑驰乐入省卫生厅的人,不是搭上个省字就是好差事。米凯文不也入了省厅吗?瞧瞧他现在还风光不风光? 要是郑驰乐最大的指望就是到省厅为止,那自然是很好的出路,可郑驰乐明明还有往上走的能力! 等许执廉出去跑事情,贾立就开口了:“你觉得这是好事情吗?” 郑驰乐说:“不算太好,但也不坏。贾哥你别绷着脸了,卫生厅好歹也是省厅的一部分,我这是往上走了,总不会太糟糕。” 贾立说:“这几年经济上去了,人也学精了,你看看科教文卫这些部门,你们党校毕业的人有多少愿意进的?都是从行业里提人进去兼着。” 郑驰乐笑了:“这些我都想过,不过那不是问题,全国范围太大了,不敢说什么大话,但奉泰这一块还是很有搞头的。” 相比其他部门,科学、文化、教育、卫生四部分的体制还相当不健全,它跟下辖的各个单位、企业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是管理还是发展都有很大的盲区。再加上这些部门的支出往往都是非产出支出,创造不了什么切切实实的经济效益,所以只要能糊弄过去,地方上的一把手可能就不太看重。 毕竟考察政绩时经济和治安才是大头。 就像贾立说的那样,这几个部门正正经经从党校毕业的人是不大愿意进的,往往是从相应行业里选拔尖的人进去帮管,比如李见坤就是这样进去的,吴弃疾当初入省厅也是借着这个途径进的。 医疗卫生虽然郑驰乐的老本行,但他都那么辛苦地从基层走上来了,还走这条路子,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至少贾立为他感到不甘。 贾立恼火地说:“你倒是看得开,我们这些人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郑驰乐说:“贾哥,我们走这条路本来就是实力与运气并重的。来奉泰之前我们不也没想过能走得这么顺利吗?这会儿不也走上来了,挑战永远伴随着机遇,就看我们能不能抓住。” 贾立说:“留在这里挑战不是更大吗?” 郑驰乐说:“这是场狂风暴雨,我不一定能站得稳。” 贾立坐在一边叹气:“说到底,你这人就是心软,心太软。鲁邦彦那老家伙在那种节骨眼上跟你提,你哪能拒绝?都是些老狐狸!真不要脸!”他看了郑驰乐一眼,“算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这边的事情你放心,我会把好关的。” 郑驰乐听出贾立是真心维护自己,上前给了贾立一个拥抱:“放心,科教文卫不吃香,那就让它吃香起来。华夏之星的事情记得吗?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科教文卫跟不上,经济也很容易栽跟头!这一块才是我们最应该重视的地方,经济的发展计在眼前,科教文卫的发展计在百年,现在把底子打好了,以后的步子才能迈得更快。” 贾立又不甘心了:“可是没有眼前看得到的成效,谁会记得现在打底子的人?” 郑驰乐说:“贾哥,你走这条路是为了让谁记住你吗?” 贾立一怔,对上郑驰乐那双平静又认真的眼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别看郑驰乐喊他一声“贾哥”,有时候他总是莫名地觉得眼前的郑驰乐比他成熟——至少思想比他成熟。很多他认为吃亏的事情、很多他认为不甘心的事情、很多他认为办不到的事情,在郑驰乐眼里似乎都不算什么,郑驰乐甚至从来都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眼里只看得前行的路,很少会懊悔自己错过了什么机会、自己做错了什么选择。 贾立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但从结识郑驰乐之后,他就找到了方向。所以郑驰乐进延松他跟着进、郑驰乐来奉泰他跟着来,只要有郑驰乐在,似乎就永远都不会迷途。 郑驰乐一路走过来做的那么多事,自然不是为了被谁记住。 初衷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了,既然郑驰乐要做开路的傻子,他也不介意紧跟郑驰乐的脚步往前走。 贾立说:“成,你尽管去,沧浪这边我会扛着。” 郑驰乐按着贾立的肩膀,跟他相视一笑。 郑驰乐到省会,最高兴的自然是佳佳。 严民裕调到奉泰之后就成了奉泰的二把手,他跟贺正秋本来是两个空降军,偏偏他们都有着过人的好名声,几年下来他们在省委说话基本就是一锤定音了。 严民裕资历比贺正秋老,贺正秋相当尊敬,私底下一见面就喊一声“严老哥”。 严民裕在奉泰反倒更少制肘。 知道郑驰乐被调进省卫生厅后,本来就住在机关宿舍的严民裕让人把旁边的空宿舍清了出来让郑驰乐住进去。 佳佳一直住在严家跟严老爷子学画,郑驰乐一来她就搬到了隔壁,兴冲冲地布置房子。 跟严民裕成了邻居,郑驰乐自然少不了去串门。 报到完的当天晚上,郑驰乐就在严民裕家吃饭。 郑驰乐问:“严叔你儿子似乎也在奉泰?” 严民裕点点头说:“他从小就是个惹事精,我早把他塞进军校让人管教去了,今年刚好也分到奉泰这边来了。他在家的时间少,你们也没机会见面。” 佳佳举手发言:“我见过成川哥哥好几遍!” 郑驰乐见小女孩儿一脸兴奋,不由笑了:“长得帅不帅气?” 佳佳说:“很帅!” 严民裕说:“那家伙满肚子坏水,没人能治,不过也就对佳佳没辙,这两个人一凑堆,连老头他都头疼。” 佳佳气鼓鼓地反驳:“才不是!我可不会惹严爷爷生气!” 严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只是帮着你成川哥哥干坏事!” 郑驰乐见严老爷子和严民裕把佳佳当亲生的来疼,心里也有点欣慰。他虽然疼佳佳,但他要忙的事情也多,再怎么抽出时间来也没法一直陪伴佳佳成长。连他都这样了,关振远跟郑彤想必更加做不到。 郑驰乐满含感激地看向严老爷子:“这些年多亏了严爷爷您教着佳佳。” 严老爷子向来疼爱后辈,而且郑驰乐这个年轻人他一直非常看好,听到这话后他心里有些叹息。当初在灯会时见到郑驰乐,他就知道郑驰乐跟他儿子一样,眼里整天想着的都是正事。 严民裕在他这个父亲面前不怎么藏事,所以严民裕为什么毅然离开首都、严民裕为什么叶仲荣闹得那么不愉快,严老爷子也都清清楚楚。 这会儿听到郑驰乐俨然以佳佳的长辈自居,严老爷子更为他心疼。 严老爷子记得从第一次见面时郑驰乐摆出的就是这样的姿态——不,不仅仅是姿态,郑驰乐是真的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他像是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别人关怀爱护,反而天生就知道怎么关怀爱护别人,对于佳佳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女”、实际上的妹妹,他从来没有半点艳羡或不甘,直接就接受了自己是“舅舅”这个身份。 但有谁是不需要家里关心的?没有根的人,走到再高的位置也是飘着一样,心里头总不会踏实。 严老爷子说:“你跟民裕一样,都是眼里只有公事的人!现在你搬到隔壁来了,我可先跟你说好了,不管多忙,每天过来吃饭,少一天你就别叫我一声严爷爷了!” 郑驰乐目光微动,接着他笑了起来,大方答应:“那敢情好,可以蹭吃蹭喝!我保证不会缺一顿!” 严老爷子也不客气:“谁说给你蹭吃蹭喝来着?得交伙食费!” 郑驰乐笑着说:“没问题,每个月一拿到工资我别的事都不干,先交伙食!” 严民裕在一边乐呵呵地笑,接着他又想起了沧浪那边的事,问道:“华夏之星已经换掉了吧?东瀛新型火车的第一次试行结果你有没有拿到?” 郑驰乐说:“刚好拿到了,数据确实好看很多,比如……” 眼看他们马上就要在饭桌上讨论起来,严老爷子差点没气死。 这还吃不吃饭了! 他严厉声明:“在家不许谈公事!” 严民裕:“……” 郑驰乐倒是应得很开心:“遵命!” 佳佳也被逗乐了,笑眯眯地给郑驰乐夹菜:“小舅舅你爱吃这个,多吃点!这是我做的!我磨了玲姨好久她教我的!” 郑驰乐说:“那我一定得尝尝!”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当晚佳佳缠着郑驰乐说了很久的话,直到眼皮子都睁不开了才恋恋不舍地钻进被窝睡觉。 郑驰乐躺在床上睁着眼很久,也终于平息了心头的感怀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郑驰乐正式踏入省卫生厅。 而在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恰好来到了奉泰。 他是贾贵成。 他带着他的《民声》,来到了这片即将起风的土地。 第二二三章 接待 贾贵成的到来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因为《民声》在首都的势头已经压过了叶仲荣当初一手创办的《新风》。 贾贵成作为“桥梁”式的人物,就连梁定国、叶仲荣也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他不跳出来挑刺、不找人把政策里里外外地向公众解读一遍,很多人反倒不习惯了。 严民裕对贾贵成的到来也很意外。 他们少年时都跟叶仲荣交好,不过贾贵成跟叶仲荣是一挂的,他却是另一挂的,很多时候严民裕都跟不上他俩的思维。 贾贵成跟叶仲荣闹到今天这种地步,说实话,严民裕心里头并不意外。 叶仲荣的个性看似平和,实际上暗藏着逼人的锐气,从出国到下乡,叶仲荣都是自己拿的主意,到后来在首都那边节节高升,叶仲荣更是锋芒毕露。 贾贵成的出身摆在那,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教导都起源于他们家的“桥梁”传统。他的思想虽然跟叶仲荣一样走在时代前端,但终究挣不开家族绑在他身上的那根绳子。再加上少时的积怨,贾贵成跟叶仲荣之间那越来越大的分歧、矛盾其实并不难理解。 严民裕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见一见贾贵成,贾贵成就自个儿来到了机关宿舍。 这时郑驰乐正在严家蹭饭吃,见到贾贵成后先是一愣,然后礼貌地打招呼:“贾先生!” 贾贵成看了郑驰乐一眼,目光主要落在郑驰乐那张让他倍感熟悉的脸上。郑驰乐给人的感觉自然跟叶仲荣少时不一样,但他那时候和叶仲荣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跟其他人当然不一样。 从郑驰乐以前做过的事看来,郑驰乐对自己的身世并非一无所知。 想到这个年轻人在新闻发布会上疾言厉色地骂走记者,贾贵成不禁对他微微侧目。 这种心理素质,难怪能把仕途走得这么顺畅。 虽说贾贵成跟叶仲荣有怨,但他对郑驰乐却没什么恶意。在了解完郑驰乐跟叶仲荣一次次接触时的情况时,贾贵成甚至还对郑驰乐有点欣赏,毕竟能当扎在叶仲荣心里那根刺的事情不多,郑驰乐不认他这桩肯定是其中一根! 光是想想就觉得痛快。 而且瞧瞧严家这情形,明显就是把郑驰乐当自家孩子来看了。外头的人对郑驰乐越好,会起到什么效果? 衬托效果! 正好衬出了叶仲荣有多差劲。 心里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贾贵成却没想着跟郑驰乐打好关系恶心恶心叶仲荣,因为针对、打击叶仲荣并不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 作为“桥梁”,他是真的想做点实际的事,《民声》不是他泄私愤的工具,而是一本面向社会大众、面向基层人民的“桥梁”刊物——它刊行的目标是让上面的声音能够毫无障碍地传达、民众的声音也能层层上送。 以前贾贵成总盯着叶仲荣是因为他觉得叶仲荣不配坐在现在那个位置,总想着剥开叶仲荣的真面目。 可现在那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以叶仲荣、梁定国、关振远为中心的新领导班子基本成型,即使叶仲荣在私事上面藏着什么龌龊,大概也会被人按下去——毕竟郑彤嫁给了关振远,真要被有心人闹开来可是直接切了两大“臂膀”。 贾贵成再怎么有“不畏强权”的名气,也不会想着螳臂当车,硬生生搞乱时局。 所以他在很多人的怀疑和不解之中来到奉泰。 没别的原因,因为他很看好这里。 贾贵成微笑说:“你叫郑驰乐吧?我们没见过面,不过我听说过你。” 郑驰乐说:“我也听说过贾先生。” 贾贵成说:“我知道——我侄儿贾立可是你的拥趸。” 郑驰乐笑应:“拥趸这词用得不对,一直以来贾哥教了我很多,也帮了我很多。” 贾贵成说:“你一这么说话,就让我想起了那个人。”他盯着郑驰乐的神情,“明明是睁着眼说瞎话,偏偏听起来无比的诚挚认真,这大概是你们代代相传的天赋。” 贾贵成没提叶仲荣的名字,可在座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如果贾贵成想看郑驰乐变脸,那他注定要失望了。 郑驰乐脸色如常,连语气都分外平和:“我说的是实话,贾先生能办起《民声》,应该看得出文章之间的区别才是。在认识贾哥之前我写的东西都跟豆腐渣一样,根本上不了台面。贾哥把系统的理论知识全部交给了我,现在我拿出来的稿子不说写得常好,至少也能看了。” 提到这个,贾贵成的脸色倒是意外地缓和下来,哼笑:“他那手好文章还是我手把手教的,果然吧,这么多年还是只有这个上得了台面。” 郑驰乐:“……” 没想到这位贾先生还有点自恋! 严民裕知道贾贵成来可不是为了跟郑驰乐闲聊,他主动接过话茬:“你为什么要把《民声》大部分核心成员带过来?” 贾贵成说:“你们这地方不是更需要《民声》吗?”他淡淡地笑着,“你跟贺正秋都是空降下来的,虽然有很多人吃你们这套,但也有很多人压根不把你们当回事——以及更多的人根本不关心你们要做什么。我来,就是想帮你们告诉广大群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同时也告诉你们广大群众到底希望你们做什么。” 严民裕说:“听起来很不错。” 贾贵成办事的能力还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追随者。唯一的不足就是贾贵成这人太难捉摸,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有这么个人在实际上有利也有弊。 有利的地方就像贾贵成自己说的那样,政府和民众之间有了“桥梁”,弊端则是这个“桥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陷或者移位,反倒惹出大乱子。 这种刊物做大了可不是小事,《新风》不就带起了叶仲荣吗? 它是一个平台,一个可以把某类人凝聚起来的平台,随着它的支持者增多,贾贵成这个创刊人也会水涨船高。 贾贵成与日俱增的影响力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要是贾贵成不甘心只当“桥梁”,那可就糟糕了。 严民裕神情莫测。 虽说少年时交往不深,但贾贵成到底也跟严民裕认识了几十年,一看严民裕那样子就知道他的想法。 贾贵成说:“你摆出那表情我也没办法,新刊号已经拿到了,你不想看到我也不成,因为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只是来跟你说一声而已,”他施施然地拉开椅子坐下,“顺便叙叙旧,蹭顿饭,没问题吧?” 严民裕被贾贵成气得笑了,语气倒是平和了不少:“那当然没问题。” 贾贵成也不客气,立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等吃得七分饱了,他才另起话题:“事实上在来的路上我还遇到了另一个人,可能小郑是认识的。” 郑驰乐微讶:“什么人?” 贾贵成说:“怀庆省报的主编,叫常文星。他似乎不想在怀庆干了,直接辞了主编的位子往奉泰这边赶来。”他意味深长地瞅着郑驰乐,“我看他是冲着你来的。” 贾贵成一说名字郑驰乐就想起是谁了,这个常文星是延松人,在知晓他要调往奉泰后特意帮他做了个采访,正正经经地介绍了他在延松搞的各种项目。郑驰乐来到奉泰后常文星也一直在跟进,不时还利用他在省报那边的便利给了他不少国内、国际的新情报,为郑驰乐及时掌握当前形势提供了不少帮助。 郑驰乐对常文星一直很感激,闻言笑着说:“原来是常老哥,我跟他见过几次面,也通过几次话,不过他没提过要过来的事。” 贾贵成夹了口菜,说道:“没关系,你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贾贵成没有说假话,第二天郑驰乐就看到了常文星。 常文星大概四十五六岁,精神很好,背脊也挺得老直,见到郑驰乐后上前拥抱他一下,然后哈哈一笑:“郑老弟,我可是来投奔你了!” 郑驰乐请常文星坐下,问起常文星过来的原由。 常文星说:“因为华夏之星。” 作为媒体人里已经走到金字塔尖的那一批,常文星对各方面的时事当然有所了解,华夏之星试行、华夏之星被换下,很多民众其实都不关心也不清楚,愤怒或者伤心更是无从说起。 常文星从小对新科技很感兴趣,做媒体这行也是为了更好、更及时地了解相关领域的动向。 在得知华夏之星完全由国内私企自主研发之后,常文星非常兴奋。要知道国内科研产品目前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区域,每年国家都要砸大把大把的钱引进技术! 无论是国企还是私企,对于引进技术的依赖度都非常高,长此以往对国内经济发展非常不利,而且引进技术的费用、购进配套仪器的费用、技术指导的费用等等……都是非常庞大的支出。 国内开始拿出行动各型企业鼓励自主研发,对于常文星而言是个非常好的消息! 因此这几年常文星一直在跟进华夏之星的试行。 他怎么都没想到,居然就差验收的临门一脚!只差那么一小步,华夏之星就被东瀛的新型火车换了下来。 这是东瀛狠狠地打了华夏之星的脸。 即使华夏之星跟常文星没多大的关系,但他觉得这一巴掌同样打在他脸上。 每次梦回,他都觉得火辣辣地疼。 在最后一次辗转反侧的夜里,他那个一直想过平静日子的妻子坐起来叹息着说:“文星,我不希望你以后会后悔,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妻子的体贴让他愧疚,却也坚定了他辞去主编职位的想法。 于是常文星来到了奉泰。 郑驰乐这两年一直有跟常文星联系,自然知道常文星对华夏之星的别样感情。他说道:“贺书记跟方书记换下华夏之星,也是为了坚持项目的理念。” 常文星说:“我知道。”他满脸认真,“我还知道这是应了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但这顿打真的打疼我了。郑老弟,不瞒你说,自从知道华夏之星被东瀛的新型火车取而代之之后,我就没睡过一晚的好觉,我一直都在想出了什么问题——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们会落后,而且落后那么多!” 郑驰乐说:“这个问题我们也一直在思考。” 常文星说:“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落后了那么多。我心里那种被打得火辣辣的感觉,很多人根本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有一部分人是因为麻木、有一部分人是因为一无所知、有一部分人是因为事不关己——我心里头一直有个声音在嘶声裂肺地叫嚷,它让我根本不能安然地呆在原来的位置上,一个劲地催促我迈出第一步,所以我来了。” 听完常文星掏心窝的剖白,郑驰乐心里也感触良多:“常老哥,华国需要你这样的人。” 常文星说:“我在路上碰上了贾贵成贾先生,他要在奉泰设立《民声》分部。虽然《民声》上面有一部分观点过于偏激,但它在知识分子、在群众里面的权威性已经树起来了。法治、政治方面的声音有《民声》在,我可以不用掺和。我想在这边搞一个新刊,初步定名为《科技时报》,国际的科技水平、国内的科技水平都需要更多人去了解!在我心里这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第一次刊行的主要内容我也想好了,从华夏之星说起!” 郑驰乐说:“常老哥你这想法很好。” 常文星说:“你们医协的《国医新志》办得很好,我会向着它靠拢。” 常文星就这么在奉泰落户。 与此同时,郑驰乐也慢慢融入了省卫生厅的大环境里面。得益于李见坤、鲁邦彦以前就让他参与过许多项目,他跟省卫生厅大部分人都有着不错的交情。 郑驰乐接手李见坤留下的项目后工作展开得异常顺利。 直到被贺正秋找过去参与火车提速项目相关会议,郑驰乐才遇到了阻碍。 居然是相传被扔到了冷板凳上的米凯文。 郑驰乐跟米凯文是在会议室门口碰上的,也没别的人在场,米凯文说起话来简直阴阳怪气:“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两边都想抓,小心两头不着岸。” 郑驰乐能感受出米凯文身上那明显的敌意。 米凯文的种种行径郑驰乐心里挺不齿的,但明面上并没有撕破脸,照理说应该不会把他当靶子才对。 再加上本来理应隔在实权之外的米凯文出现在这个会议室前,想必米凯文找到了很好的帮手。 郑驰乐上了心,对米凯文那些话也不生气,他笑着说:“米专员,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您!” “米专员”这个称呼让米凯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任谁兴冲冲地调往省厅,结果却被告知即将作为一个永远不会有机会出头的“专员”,简直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 专员跟专员之间差异是非常大的,有机会出去威风的“专员”是拿着实权的专员,下去地方时一句话就能让地方一把手服服帖帖。但也有万年冷板凳的“专员”,一辈子都窝在死水一样的办公室,没机会接触半点对外的工作,只能埋头跟陈朽的各种文件打交道! 而且连个明面上过得去的职位都没给他安排。 要不是他舅舅一力争取到参与火车提速项目的机会,指不定真的会窝囊地在那种位置上退休! 想到这里,米凯文对少年得志的郑驰乐就更恨上几分。以那种职位加入这种大项目组,明显就是靠关系走上来的,偏偏那么多人还吃他那一套! 米凯文整了整脸色,走进了会议室。 郑驰乐被恨得莫名其妙,也摸摸鼻头往里走。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到场的众人,很快就发现了跟米凯文目光接触最多的人,那中年人大概四十七八,看起来跟米凯文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几根笑纹的位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郑驰乐没见过这个人,不过他并不着急,跟众人微笑点头后就安静地看向贺正秋,等着贺正秋发话。 贺正秋自然不会忘记给他介绍:“这位是中央下来的铁路部国际合作司的罗应亨罗司长,这次下来是为了指导我们项目组的工作以及跟东瀛方面的接洽。东瀛新型火车的试行结果已经出来了,各项指标都完成得很好,接下来需要签订相关的协议。” 有人提出异议:“其实我觉得……是不是该给华夏之星放宽一点政策?三年试行下来,华夏之星已经改进了很多,真要全换掉的话,对于企业来说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贺正秋沉默。 整两年郑驰乐跟研发组那边的关系打得很好,有郑驰乐从中斡旋,那边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弹,全都接受了这个结果。 罗应亨却说道:“鼠目寸光!这次放宽标准、下次放宽标准,放宽来放宽去,还要标准来做什么?比不过就是比不过,毁灭性的打击也是他们自找的,谁叫他们的技术不如人!” 罗应亨说的是大实话,可他的语气听起来实在太刺耳了,会议室一时变得异常静默。 这个开端不怎么美妙,很多人都对罗应亨产生了抵触心理,罗应亨也对贺正秋组起来的整个项目组很不满。 这种短视的人,怎么能挑起这种需要前瞻性眼光的大项目! 等罗应亨扫见最为年轻的郑驰乐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连这种嘴上没毛的家伙都拉进来,看来贺正秋也没传言中那么清正——还不是搞这种动作! 罗应亨说:“到时候东瀛代表来了你们不能说这种愚蠢的话,谁搞黄了协议就马上滚出项目组。而且接待规格要高一点,别丢了我们华国的脸!” 米凯文应和:“没错,罗司长说得对,这个接待一定要搞好!” 罗应亨对他点点头:“我看就由凯文你负责吧。” 米凯文答应得很欢欣:“我保证会好好准备!” 贺正秋像是没被罗应亨强调说话权一样,点点头认下了罗应亨的派遣。 罗应亨很满意贺正秋的识趣,把接下来的会议交给贺正秋主持。中途罗应亨时不时插口两句,开口的次数并不多,但此次都左右了贺正秋的决定。 会议结束后贺正秋把郑驰乐留下了,他笑着问郑驰乐:“是不是觉得主动权被罗司长拿过去了?” 郑驰乐见贺正秋露出了笑容,问道:“这个罗司长来头很大?” 贺正秋点点头:“这位司长是首都罗家的人,除了梁定国那批人再往下数就是他的兄长了。所以虽然我职位比他高,但他能动用的能量比我要大,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宜跟他起冲突。” 郑驰乐知道贺正秋说的“这节骨眼”是指什么,最近奉泰军区不平静,一场暴风雨在奉泰上空酝酿已久! 这时候不能贺正秋分心。 郑驰乐说:“贺叔你的意思是?” 贺正秋说:“罗应亨在涉外事务方面有非常严重的偏向性,而他选的负责人又是一心想搭上他这条线的米凯文,到时候难免会搞出很多过分讨好外宾的事。这是国内对待外宾时一种很普遍的态度,即使我一直看不惯也没法改变。”他看着郑驰乐,“接待工作总要有人去做,虽然罗应亨已经点了米凯文的将,但我希望你能从中斡旋一下,别让他们搞得太过火。” 罗应亨说接待规格不够高会丢了华国的脸,实际上弄出超出规格的接待仗势才是丢脸! 伏低做小从来都不在华国的外交政策上面。 贺正秋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跟罗应亨起冲突,但他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贺正秋看向郑驰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插手,如果没有就算了,不用太费心。” 郑驰乐的感觉跟贺正秋是一样的,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第二二四章 取代 郑驰乐在项目组里面资历最浅,现在加了个米凯文。 郑驰乐很快就找上了米凯文。 他俩都是沧浪出来的,郑驰乐找过去也不算太突兀。 米凯文正琢磨着招待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见到郑驰乐后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小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语气就像项目会议前对郑驰乐冷嘲热讽的人不是他一样。 郑驰乐也温和地笑笑:“我在项目组里就是个跑腿打杂的,这回咱是要跟东瀛接洽,我这不是想来跟着米专员跑跑,开开眼界吗?” 米凯文看着郑驰乐同样谦恭温煦的笑容,霎时间有种棋逢敌手的感觉。 要是米凯文才刚认识郑驰乐,恐怕都要相信眼前这年轻人踏实肯干、相当无害! 可米凯文是刚认识郑驰乐吗?郑驰乐在沧浪怎么笼络人心、怎么步步揽权,他可都看到眼里! 越是了解郑驰乐其人,越是能品出郑驰乐这份若无其事有多可怕! 米凯文“呵呵”一笑,说道:“小郑你可是贺书记赞不绝口的人,哪用跟着我开眼界?” 郑驰乐说:“奉泰最好的酒店是莲华在这边的分店,在怀庆那儿莲华就是指定的外宾接待场所,这一块我熟,米专员你看要不要考虑一下把地点定在那边?” 米凯文眼珠子一转,想到了郑驰乐那个“红颜知己”连微。这个女孩不显山不露水,却一路跟着郑驰乐往上走,说他们之间没点什么谁信? 这会儿郑驰乐来开口,恐怕是想帮着连家进一步巩固莲华在奉泰的地位吧? 米凯文的心莫名地跳了跳。 这一路走过来,盯着郑驰乐的人少吗? 绝对不少! 可惜郑驰乐这人手段老练圆滑,完全不像刚踏上仕途的愣头青,没多少人能抓住他的痛脚,更没有人能把他拉拢过去收为己用。 郑驰乐为莲华主动凑上来,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郑驰乐还年轻,纵使能往上走也不会在这两年,要是在那之前他能借势先行一步,绝对是件大大的好事! 他舅舅说了,机会能给他争取,但能不能把握好就得靠他自己。 别看罗应亨是他舅舅,他要是没点本事罗应亨也不会伸手拉他!罗家主家、旁支子弟就数不清了,想都知道罗应亨不会特别看重他。 这次接待外宾虽然是小事,但能不能把这件小事做好,做出彩,肯定会影响他舅舅对他的评价。 郑驰乐主动伸出橄榄枝,米凯文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我去莲华酒店走走,要是真适合的话就定在那边好了。” 郑驰乐的笑容似乎多了几分真切:“我跟米专员一起去。” 米凯文眼力非凡,一眼就看出郑驰乐的暗喜。 看来这个郑驰乐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务实和踏实,私心还挺重的! 米凯文生性多疑,不容易信人,这会儿抓住了郑驰乐的小尾巴,反倒安心了不少。 他说道:“没问题,马上就要下班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郑驰乐也不避讳:“我先打个电话让人安排安排。” 很快地,米凯文就在郑驰乐的陪同下抵达莲华酒店。经理已经接到通知,知道郑驰乐会过来,所以一见着他们就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米专员,郑老弟,你们来了!” 郑驰乐说:“电话里我已经把情况说了,你给米专员讲讲你的接待思路吧。” 米凯文也没看莲华酒店富丽堂皇的装潢半眼,点点头说:“没错,说说吧。” 经理说:“我先将我们服务员里面特训出来的司仪队都请出来,她们可以完成接待和主持会议或舞会的任务,”他抬起手重重拍了三声,“司仪。” 一列年轻女孩鱼贯而出,个个都有着诱-人的身材,姣好的五官,走路和站立也有着训练出来的特别气质。 经理说:“她们刚经过三个月的脱岗培训,每一个都完成了相当严苛的礼仪训练,应变能力和处事能力都非常好!” 郑驰乐说:“这里头还有两个是从军队里退出来的女兵!不过一般场合她们可不会出来,要足够重要的客人才能让她们主持会议。” 米凯文自觉也算见多识广,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批看起来知性又温婉的女孩齐刷刷地站在自己面前却还是愣了愣。 接着他眼神复杂地看向郑驰乐,这家伙好艳福啊,不仅有连微那样的“红颜知己”,跟方家的方成倩关系似乎也不错,要不然退伍女兵多吃香?哪会到莲华来当什么司仪。 出场条件再多、说得再好听,还不是服务行业? 米凯文不由对郑驰乐有了几分艳羡,郑驰乐这才几岁?居然就已经活得这么快活了! 米凯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又美丽的脸庞,连连点头:“不错!” 经理呵呵直笑:“米专员您满意就好!” 经理的语气十分恭敬,米凯文相当受用,耐心地听经理继续介绍酒店的规模、特色、安防……莲华是大型连锁酒店,整套管理班子直接受莲华总部管辖,连内部规章制度都非常正规。 米凯文听完后非常满意,这正是他要找的酒店,够气派! 不过米凯文终究是米凯文,再怎么满意都好,他也不会彻底放心。 他说:“你们的硬件条件很好,接待工作交给你们当然是没问题的,但接待章程得由我亲自来定。” 经理说:“那当然,米专员你可是专业的,我们听你命令就好!” 米凯文很满意经理的上道,边走边说出他心里的设想。 就跟郑驰乐预料的那样,米凯文是想把接待工作搞大,按照米凯文的意思是场面要大、要热烈,衣食住行规格要高,车子要配最好的,吃饭最好能搞得跟国宴一个档次! 郑驰乐听得直乐,面上却不露半点端倪,反倒不时地应和米凯文两句。 经理也一力配合着米凯文,往往能把米凯文的设想搞得更细、更气派! 这次实地考察让米凯文心情大快,回到家后就连夜赶出拟好的接待方案,然后捂着还没干的稿纸跑去找罗应亨。 罗应亨正准备休息,听到米凯文的敲门声有些不悦,但还是开门让米凯文进屋。 米凯文将方案递上去,殷切地说:“舅舅,我把方案做出来了。” 罗应亨确实不太看重米凯文,听到米凯文这么晚跑过来就为了这点儿小事,对米凯文更加瞧不上眼。 这种稳不住的心性,难怪被人扔去做冷板凳。 罗应亨说:“不错,想得挺快。”他接过米凯文递过来的稿子,凝神翻了翻,脸色越来越难看。 米凯文心头咯噔一跳,不知怎地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罗应亨的手捏了捏手上的稿纸,最后直接就将它兜头砸到米凯文脸上:“废物!这么点小事你居然敢做那样的大动作,真当其他人都是死人?我都没眼睛看了!” 米凯文脸色骤变:“舅舅……” 罗应亨说:“别喊我了,喊也没用。本来我还奇怪你怎么会被排挤成那样,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是没用的废物。” 米凯文还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舅舅,虽然规格高了一大截,但也并不算太过火,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罗应亨说:“行了,你可以回去,而且以后也不用再来找我。” 米凯文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判了死刑,不甘心地喊:“舅舅!” 到底是自己外甥,罗应亨也没真赶米凯文走。他捡起其中一张纸,问道:“这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米凯文被罗应亨突如其来的怒火搞懵了,面如土色:“没错,我自己做出来的。” 罗应亨说:“你再想清楚一点。” 米凯文以为罗应亨误会自己找人代劳,一个劲地辩解:“真的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下午我还亲自去莲华那边走了一趟。” 罗应亨听米凯文说出了酒店名,盯着他说:“你再想清楚一点!” 米凯文说:“我下午真的亲自去了——”说到一半他突然浑身僵硬。 下午在莲华的时候郑驰乐跟莲华的经理两个人都顺着他的话奉承,他被弄得有点飘飘然,后面被经理一捧,更是连提防都忘了,直接就跟对方商量起来。 回头一看,方案里大半设想都有经理的推动! 他想起下午始终微笑跟在后头应和自己的郑驰乐,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米凯文背脊有点凉意。 见米凯文终于想明白了,罗应亨冷声骂:“想明白了就回去睡觉吧,别瞎捣腾了。就你这手腕儿,难怪在原先那地方处心积虑谋划那么久,依然是个被人架空的市长,最后还直接被扔到冷衙门里头。” 米凯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难道他又得回去坐冷板凳?这一年里头处处遭冷眼的滋味他可还没忘,好不容易瞧见了一线光明,他怎么肯放弃! 米凯文说:“舅舅,再给我一次机会!” 罗应亨盯着米凯文好一会儿,揉揉眉心说:“你明天再过来,到时我再给你另找机会,眼下这桩差事你先别管了。” 米凯文说:“舅舅……” 罗应亨见米凯文似乎还不依不饶,语气变得不耐烦:“要我让你滚才肯走吗?” 米凯文说:“不是!我这就回去!” 罗应亨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到桌前抽出一份资料,上头有着郑驰乐的证件照,旁边则是郑驰乐步入仕途以后的履历。 这履历做得还真漂亮,任谁看了都得夸他两句。 这种人要么是真的满身光明,一心想为社会建设做贡献;要么是手腕极高、心机极深,擅长于将自己走的每一步都粉饰得异常出彩。 罗应亨本来觉得郑驰乐是前者,毕竟这家伙太年轻了,看起来也不像长于谋算的人。 不巧的是,罗应亨一向不喜欢前者,因为这种人在他眼里真是假到骨子里了!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项目组成员居然是后者。 一想起郑驰乐居然能轻松引导疑心病那么重的米凯文,罗应亨就知道郑驰乐摆在人前形象并不可信。 这应该是个值得好好了解一下的年轻人。 罗应亨作出判断后心里也有了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郑驰乐就在办公室里见到了罗应亨这个意外访客。 郑驰乐礼貌地问好:“罗司长,早上好!” 直到这会儿罗应亨才认真地打量了郑驰乐几眼,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郑驰乐看起来有点眼熟。不过想了半天想不起为什么眼熟,罗应亨也就起了话头:“小郑,我这次来是想把我那不争气的外甥丢下的工作转交给你。” 郑驰乐讶异:“为什么?” 罗应亨看着那伪装到浑然天成的惊讶,也不急着拆穿郑驰乐的表演,反倒正正经经地回答:“因为他挑不起这个担子。” 郑驰乐说:“以米专员的能力不可能挑不起来。” 哟,还帮人说起话来了。 罗应亨说:“我觉得他挑不起,那他就挑不起。”他紧盯着郑驰乐的眼睛,“你引他犯傻,不就是想把他从专家组弄走吗?我猜猜看,肯定是贺正秋让你来的吧?” 郑驰乐只是笑,不说话。 罗应亨说:“老实说,贺正秋这个人我挺看不惯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种虚伪劲——我猜他肯定跟你说,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才让你来出面。他这人就是这样,明明把你当枪使,偏还说得冠冕堂皇。”他瞧了郑驰乐,“我没猜错吧?” “没猜错。” “那你怎么还跑来横插一杠?” 郑驰乐淡淡地笑着:“明知道被人当枪,我还是来了,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出头?” “对,为了出头。” “你觉得谁都会吃你这套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天真的想法,我只是知道罗司长您需要人帮你做事,而我恰好有能力把它做好。” 郑驰乐的语气由始至终都谦恭有礼,却流露着一种过人的自信。 罗应亨越看越觉得眼熟,偏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郑驰乐说得对,他需要人去办事,而郑驰乐恰好有足够的能力。 这不就是他来找郑驰乐的原因吗? 既然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他也不必舍近求远另寻人选。 罗应亨说:“先把接待方案写出来给我,这是你的敲门砖。” 第二二五章 对手 郑驰乐接手接待事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贺正秋耳里。 贺正秋听到后对身边的秘书说:“我早说了,这个郑驰乐同样有他师兄的本领。” 贺正秋的秘书说道:“我看不止,他恐怕会比他师兄走得更远。”他顿了顿,“不知道桂华对他有什么观感。” 贺正秋说:“桂华品性不差,能结交跟他一样出色的同龄人他向来只有欣喜,能有什么观感?” 秘书说:“你别把人想得太好了,他能从孟家这一代这么多同辈里脱颖而出,哪有可能像看起来那么纯诚。” 贺正秋说:“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只要他能压抑好它,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秘书说:“跟你一样?” 贺正秋目光微微一闪,而后应道:“跟我一样。” 郑驰乐并不知道贺正秋对自己的评价,他正着手准备接待方案。 罗应亨会找上他,那证明罗应亨对米凯文那种夸张的设想也看不过眼。 罗应亨既然不是一心要搞高规格接待,那就好办极了! 有米凯文那个糟糕方案打头阵,郑驰乐做得相当顺手。 郑驰乐很快就将方案摆到罗应亨的临时办公桌上。 罗应亨没立刻翻看,眼看下班时间快到了,摆摆手让他先走。 郑驰乐也不多留,回卫生厅将自己的工作好好收尾。 一走出省厅大门,他就瞧见了三个熟人,居然是叶沐英、陆冬青和米大俊! 郑驰乐一笑,走上前乐道:“你们三个怎么凑一块了?” 米大俊搓着手说:“冬青学问好,我有很多问题都要请教他,聊完后听到他说要来找你就跟着来了。至于这一位……” 叶沐英说:“叫我沐英就好。”他看向郑驰乐,“乐乐,我是来找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正好碰上了冬青跟米老板就一起过来了。你们都一起来吧,今天我妈生日,我希望能热闹热闹。” 郑驰乐见叶沐英笑容真切,点头替陆冬青两人答应下来:“好,我们都过去,不过到了以后你得借我个电话打一下。”他觉得既无奈又舒心,笑得非常无奈,“严爷爷管得老严老严的,我这么大个人了,他还给我讲门禁!” 叶沐英知道郑驰乐成了严民裕的邻居,见他欢欢喜喜地说着抱怨的话,心里百味杂陈。 郑驰乐心里属于长辈、兄弟的位置,摆着的本来应该是他们才对,可受他二叔身份所限,郑驰乐连在名字前冠个叶字都不可能。 而郑驰乐大概也不想跟叶姓搭上边。 这一辈子,也许也就这样了。 他二叔步步高升,也许能走到一生之中权利的最巅峰,但是没有儿子这个遗憾将永远伴随着他,一辈子都没办法改变;郑驰乐永远都尝不到亲生父母相伴左右的滋味,但他一路走过来,像严民裕、严老爷子这样将他视如亲生的长辈肯定不会少。 父母留下的遗憾,迟早会被更多的、来自其他人的关心爱护所填补。 这么一比较,叶沐英也说不出谁更可惜些——可要他站边的话,他肯定是站在郑驰乐这边的。 叶沐英领着郑驰乐几人回家,叶沐英母亲正和田行健在张罗饭菜,见到他们以后笑着招呼:“快坐快坐,饭很快就好了。” 没过多久又有人敲门,居然是孟桂华和其他几个朋友。郑驰乐挪了挪位置,让孟桂华挤着坐下来:“这么多人,看来今年沐英可是准备大出血啊!” 孟桂华将买来的水果搁下,瞧着叶沐英说:“这家伙平时都没什么花销,存的钱可不少,我们吃不穷他。” 叶沐英笑了起来:“没错,吃不穷我。我们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聚一聚,今天正好请你们来吃顿便饭。” 都是老熟人,孟桂华也不客气。他朝郑驰乐说道:“听说那位罗司长把自己外甥拉进项目组,又被你给挤兑出去了?” 郑驰乐有些讶异消息传得这么开,但还是笑笑:“哪有的事。” 叶沐英皱起眉头:“流言很多?” 孟桂华说:“挺多的,不过那些话听听就算了。” 有人看了郑驰乐一眼,忍不住插口:“他们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回关系户对上关系户到底还是小郑分量大。” 当面用“关系户”这种词,是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很近,还是当缺心眼? 郑驰乐回视说话的人,脸上笑容不改。 他没跟对方说话,而是将目光移回孟桂华身上:“没错,这些话听听就算了。” 叶沐英说:“这很可能是米凯文放出去的,他大概是破罐子摔破想拉乐乐你下水。” 米大俊听到“米凯文”三个字后反应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又跟那家伙扯上关系了?” 郑驰乐简单地把事情说了说——当然,刨去了自己引导米凯文的部分,只说米凯文的方案不符合罗应亨的要求,罗应亨改找他负责。 孟桂华说:“你的方案做出来了吗?” 其他人也纷纷发问,有人更是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东瀛人来了直接让他们住招待所就好了,饭菜按照我们下乡时的份例来,凭什么要对他们特别优待,白白削了我们的志气!” 好几个人都点头应和。 郑驰乐要是个年轻热血的毛头小子,很可能就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带跑了。 可惜郑驰乐不是。 他用在米凯文身上的招数,用回到他身上怎么可能有效? 郑驰乐笑着回应他们你来我往的怂恿,心里却在疑惑:叶沐英怎么会把这几个人请过来?或者说叶沐英只请了孟桂华,其他人是孟桂华带过来的? 郑驰乐用余光看了叶沐英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叶沐英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是意识到孟桂华叫来的这些人在做什么。 郑驰乐笑道:“你们说得都挺有道理的,我回去后会好好考虑,思考一下怎么调整方案。今天就不说这些了吧,这可是伯母的生日!” 孟桂华一拍脑门:“就是,伯母生日怎么能说这些!对不住啊,沐英,我们这习惯你知道的,一聊起正事就没完没了。” 叶沐英说:“没关系,要是今天不是我妈生日,我肯定也加入你们了。” 言下之意其实是今天真不适合说。 孟桂华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叶沐英都发话了,他也就转了其他话题,聊起了国际上发生的一些事。 这会儿最受关注的自然是老美那边的选举。 郑驰乐插话的次数不多,说的也不是什么关键的东西。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他忍耐能力好,别人可不行,在郑驰乐一次次给出敷衍一样的回应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小郑你跟爱德华家族那位继承人阿尔菲·爱德华交情挺好的吧?” 郑驰乐知道肉戏来了。 绕了半天,最终目的还是指向自己这儿。 看来孟桂华今天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坦然说道:“没错,我跟爱德华先生交情很好,不时会有通话,不过主要是跟进一下他的疗养进程。” 孟桂华说:“爱德华家族支持的那位候选人科林·查尔斯好像希望很大,支持率已经压过对方百分之七了,结果说不定很快就要见分晓。” 老美那边的选举最重要的就是拿钱对砸,砸出政绩、砸出支持率,以此将候选人包装得光辉万丈,最终推上权力巅峰。所以无论候选人怎么换,本质上都是资本家们在权力场的角逐,最终胜出的必将是占有最多社会资源、社会财富的一方。 郑驰乐虽然知道自己“回来”前就是爱德华家族支持那位新总统科林·查尔斯上位的,但也说不准这回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他说道:“这些东西说不准的,不过按照财力来说,爱德华家族确实资本雄厚。” 孟桂华听郑驰乐说得坦荡又客观,一点都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自己都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第一回见到郑驰乐,他只觉得这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非常优秀,但远远没有把他摆在对手的位置。可眼瞧着郑驰乐一步步走上来,这会儿虽说去了卫生厅那个不冷不热、不上不下的地方,却还是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这家伙就像是天生的发光体,不管扔到什么位置上都能大展光彩。 至于那些诋毁的流言?只要上头的人统统站在郑驰乐这边,那些人说两句又有什么? 不遭人妒是庸才,真要是连背后议论的声音都没有那才该忧心! 孟桂华对郑驰乐的观感很复杂。 他很理解贺正秋提携郑驰乐的原因,因为郑驰乐跟贺正秋一样都没有家族在后面支撑,贺正秋看到郑驰乐,感觉大概就像是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他虽然是贺正秋坚定的拥趸,但他背后站着孟家,贺正秋对他始终有着几分提防! 孟桂华不想怨自己尊敬有加的贺正秋,见到郑驰乐时心里的疙瘩却免不了越来越大。这家伙比自己年轻、比自己人缘好——念书时就跟自己有交情的叶沐英跟他往来很深,贺正秋对他赞不绝口,阿尔菲·艾德华、柯汉兴对他另眼相看…… 孟桂华都不知道自己该羡慕还是该妒忌了,一顿饭下来吃得心不在焉。 郑驰乐倒是一直在积极地调动气氛。 看到叶沐英跟他母亲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他心里也觉得欣慰。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希望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的,他看得出叶沐英以前不是不怨、不是没有不满,但叶沐英母亲显然有心弥补,双方敞开心扉重新接纳彼此也是迟早的事。 郑驰乐吃得很愉快,吃完后还跟叶母聊了很久。眼看上班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才跟叶母道别。 他们都是有公职在身的人,一走那就是一块出门了。 陆冬青跟米大俊原本是想跟郑驰乐聊聊的,这会儿已经没机会了,陆冬青说:“乐乐,我们晚上再去找你!” 郑驰乐点点头:“好,我等你们。” 陆冬青目送他们离开,却听米大俊说:“阿乐他的处境不太妙啊。” 陆冬青虽然心思也快,但对这方面根本一窍不通,不由问道:“怎么说?” 米大俊说:“刚才那个后面带了一批人过来的,好像是孟桂华。我听很多人说,他就是准备接贺正秋班的人,到时候贺正秋往上走了,位置肯定是要留给他的。” 陆冬青说:“那又怎么样?” 米大俊说:“阿乐年纪跟他差不多,资历的话,阿乐虽然浅了点,但阿乐手上攥着的资源那么多,反超也是可能的——所以孟桂华跟阿乐之间俨然已经有了竞争的势头。” 陆冬青说:“这也太早了吧?”郑驰乐才刚入省厅! 米大俊说:“他们这些人一向都是走一步算百步,一点都不奇怪。” 陆冬青说:“那我们得提醒乐乐一声。” 米大俊笑了:“你觉得阿乐他需要我们提醒吗?” 陆冬青一愣,而后莞尔:“不需要,乐乐最不怕的就是竞争,我们只要好好搞好自己的公司就行了。” 经济实力也是竞争的资本之一,他们要做的就是把公司规模搞上去,坚定地站在郑驰乐身边支持他。 第二二六章 开局 郑驰乐并没有把孟桂华想跟自己一别苗头的事情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样,孟桂华这人的人品还是过得去的——至少不会暗里使绊子。 有这样的对手并不需要太担心。 郑驰乐拿着原定计划找上罗应亨。 罗应亨翻了翻,抬起头说道:“贺正秋应该告诉过你我一向的作风。” 郑驰乐说:“作风只是很表面的东西。” 罗应亨挑挑眉:“难道你还能看出我心里的想法?” 郑驰乐说:“不难看出。” 罗应亨乐道:“你给我说说看。” 郑驰乐说:“我以前就听说过罗司长您以前做过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华国和东瀛第一次修复关系时,您是第一个站出来跟东瀛外宾交涉的。当时您搞得并不过份,但由于那时候民众对东瀛的仇视非常深,可以说是群情汹涌。” 罗应亨说:“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 郑驰乐笑了:“当时甚至有不理智的民众打砸罗司长家,您却没有生气,反倒心平气和地站在家门前跟对方讲道理。您那时候就说,每个国家都像一个蓄水的大水库,水位有高有低,上游的水库放闸,下游的水库就会涨,下游的水库还有更下游的,巴巴地等着你放闸。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字,动。水只有时刻不停地进行全球性循环,所以才不会衰竭,你要是不跟上游相连也不跟下游往来,储起来的就是一汪死水——要么耗干,要么发臭!” 罗司长眼底掠过一丝异彩。 不管郑驰乐是临时抱佛脚还是真的早就知道这些事,都是真正用过心的。 听到郑驰乐以认真的口吻复述出他曾经说过的话,罗司长心里也有些触动。 这个郑驰乐果然有两把刷子,从他的年纪来看,这份心性跟手腕相当了不得。 罗应亨说:“那么这次接待工作就交给你。” 郑驰乐笑道:“保证不辱使命。” 罗应亨说:“凡事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好两个字——分寸,你的方案虽然已经很细致,但还是要注意点儿。” 郑驰乐说:“我会再多推敲推敲细节。” 郑驰乐走出罗应亨的临时办公室,回到自己位置上捣腾,结果居然碰到了个意外的来客——贾贵成。 贾贵成似乎在那里等待已久,看到郑驰乐以后就笑了起来:“见完罗司长了?” 郑驰乐说:“见完了,贾先生您有事吗?” 贾贵成看了眼时间,说:“我来确实有点事,不过要说公事之前,我先得说点私事。说完了,你才决定听不听我说公事。” 私事?郑驰乐带上门,给贾贵成倒了杯茶:“您请说。” 贾贵成说:“你亲生父母的分道扬镳,有我从中搞鬼的原因在里面。那时候叶仲荣跟我还是知交好友,他跟你母亲的事情我都知道,只不过我没有祝福他们。”他笑容极浅,“我联系叶家兄弟,设计他娶韩家女儿。” 乍然得知当年的真相,郑驰乐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脸上却很平静:“无论怎么设计都要,牛不想喝水你没法摁它低头。最终做出决定放弃的是他,不是别的什么人。” 贾贵成讶异地看了郑驰乐一眼。 从他知道的事情看来,郑驰乐似乎从来没有失控的时候,即使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被逼问,他也只是冷静沉着地反诘。 没想到就连听到切身相关的事情,郑驰乐依然如此。 贾贵成说:“比起叶仲荣,你这心性要稳很多。” 郑驰乐说:“我只是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贾贵成说:“既然这件事揭过了,那么我再坦白还有一件事。” 郑驰乐望着他。 贾贵成说:“那年拿你跟叶仲荣的相像做文章的人,是我。虽然这件事被人发现是意外,但当时推波助澜的人里面有我。” 郑驰乐早有推测,真正听到后表情没有丝毫波动:“正常,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贾贵成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都说关家的关靖泽沉稳早熟,我看你比他更不像同龄人。” 换了别人,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能跟关家那边走得那么近吗? 换了别人,能在听完他刚才的话后沉住气不抡起拳头打过来吗? 据说郑彤跟关振远给他生的妹妹,这会儿还跟他住在一块,亲亲热热地喊他当舅舅! 易地而处,贾贵成觉得自己肯定做不到。 偏偏眼前这个再年轻不过的郑驰乐做到了。 该夸他看得开,还是该说他可怕? 贾贵成看向郑驰乐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度。 郑驰乐察觉了他的想法,淡淡地道:“憎恨、仇怨这种情绪太极端,我一般不会让它影响我。能让我激动起来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好事发生了或者好事即将发生——那我会很高兴。” 贾贵成沉默。 如果他当初跟郑驰乐一样想得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而且郑驰乐磨砺出这种心性的代价是什么? 总不会是坐地开悟吧? 即使已经好好地了解过郑驰乐,贾贵成还是觉得看不透他。 郑驰乐却笑了:“可以说正事了吗?” 贾贵成说:“正事就是这个罗应亨的立场跟贺正秋、叶仲荣都是相左的,甚至跟关振远、梁定国也有过龃龉,你要是不是必须要那么做,最好别跟他走得太近。” 郑驰乐觉得贾贵成有那么一点可爱,为了说这么一句劝诫,居然先把自己做过的事全都抖出来! 郑驰乐说:“这我都知道。”他在首都有眼睛——潘小海就是他的眼睛。 贾贵成说:“你有分寸就最好,走你们这条路的最好不要想着两边靠,否则只会两边不着岸。” 郑驰乐但笑不语。 贾贵成说:“你似乎很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左右逢源的戏码做得很高明?” 郑驰乐说:“我没有这么想。” 贾贵成冷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郑驰乐淡笑反问:“为什么我要想着两边靠,而不是各方合作——或者以后他们往我这边靠上来?” 贾贵成死死地盯着他。 眼前的郑驰乐一下子就让他想到了当初的叶仲荣。 而且郑驰乐比那时候的叶仲荣更沉着、更冷静、更出色——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贾贵成说:“狂妄!” 郑驰乐说:“这狂妄是你们撑起来,贾先生来找我不就是因为看好我吗?换了别人,贾先生恐怕连多说一句话都不乐意。” 贾贵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郑驰乐也不急,埋头在方案上修改。 贾贵成坐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闷不已。最后索性走到郑驰乐身边看郑驰乐写的东西,看着看着他更忍不下去了,不时点着纸上的内容表示这里写得不好那里写得糟糕。 郑驰乐也不生气,从善如流地在上面做出修改。 一来二去,竟把整个方案都改完了。 贾贵成意识到这一点后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刮子。 这不正好助长了这小子的狂妄气焰吗! 贾贵成转身就要走,郑驰乐神情愉快地送他出门。 看到郑驰乐那一脸的小得意,贾贵成气得不轻,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驰乐只觉得贾立跟贾贵成果然是叔侄,脾气都这么别扭。 整个接待过程没有太铺张,但也不像孟桂华那几个朋友说的那么“艰苦朴素”。罗应亨给的提示就是“分寸”两个字,即使罗应亨以前对外的作风一直为人诟病,但他的经验比谁都足,自然不会有错。 郑驰乐选定的方针就是“细节体现尊重”,不搞大,但搞精。 要展现国内的进步,彰显大国风范,没问题,不动声色地来。 在选定接待人员的时候,郑驰乐更是亲自把关,凡是喜欢把腰弯到四十五度甚至以下的,统统一票否决。 罗应亨点头同意修改过的方案之后,东瀛代表也如期而至。 东瀛这一行人之中居然还有个跟郑驰乐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柴宫悠人。 这人是个医生,当初为阿尔菲·爱德华而来,希望能跟爱德华家族搭上关系。结果阿尔菲·爱德华却意外地跟郑驰乐非常投缘,不仅没回应东瀛人的示好,反倒屡次造访华国,成为了华美交好的关键人物之一。 想来柴宫悠人回国后肯定恨郑驰乐恨得牙痒痒。 郑驰乐认出了柴宫悠人,面上却没有半点异色,他上前一一跟对方握手:“大家好,我是华国这次负责接待你们的人,要是这次洽谈期间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系我就可以了。” 柴宫悠人不是这次的领头人,因为站的位置并不明显。乍见郑驰乐,他只觉得有点眼熟,等郑驰乐走到他眼前来了,他才真正认出这个他恨了挺长时间的人! 柴宫悠人皮笑肉不笑:“又见面了,郑医生,你怎么成了华国的接待代表?” 听到柴宫悠人的称呼,其他人也望向郑驰乐。 郑驰乐镇定地回应:“柴宫先生见笑了,其实医生并不是我的本职,我是我们华国党校毕业的。” 柴宫悠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蔑视!这是赤-裸裸的蔑视! 听听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医生,但是阿尔菲·爱德华却选我不选你们,这表明你们连业余的都不如! 柴宫悠人脸色非常难看。 郑驰乐却已经越过他跟其他人握手。 等跟东瀛代表团的人都认识过了,郑驰乐就让开车过来的司机们将代表团送到莲华酒店。 他跟柴宫悠人那隐晦的交锋似乎拔高了东瀛众人的警戒心,郑驰乐一眼就瞧见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将柴宫悠人喊到同一辆车上,大概是想问清楚当初的事。 郑驰乐笑了笑,坐到了最后一辆车上仅剩的那个位置上。 这虽然不是预料中的开局,但这样的发展显然也不算太差。 第二二七章 打击 虽说双方心里都有点疙瘩,但这次洽谈双方都是带着诚意来的。 老美目前形势微妙,科林·查尔斯眼看就要入驻白宫,他所在的党派带着很明显的“亲华”倾向,有志于跟苏联这位老大哥最大的邻居打好关系。 柴宫一家向来是亲美一派,对华态度则比较暧昧。揣测过科林·查尔斯上台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之后,柴宫家现在的当家人马上就提出相对优惠的技术转让方案,决定在新型火车方面给华国一些帮助。 柴宫悠人两年多前就到过奉泰,对这边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这次带队前来进行两边洽谈的负责人让柴宫悠人也一起过来。 柴宫悠人不混政不混商,在家族的地位不算特别高,对于自己称为堂叔的负责人柴宫健介非常尊敬。柴宫健介问起郑驰乐的来历时,柴宫悠人将当初了解到的事情合盘托出。 可惜的是即使他再怎么努力做到客观,语气里仍然掩不住他对郑驰乐的敌意。 柴宫健介听完后不仅没有针对郑驰乐这人发表任何意见,反倒问起柴宫悠人:“知道我们家为什么比不过安藤家吗?” 柴宫悠人说:“安藤家根基牢固,我们一时半会当然比不过他们……” 柴宫健介说:“那佐井家。” 柴宫悠人说:“不过就是踩在安藤家的肩膀上位,捧出个首相就蹦跶到天上去了,这种剑走偏锋得来的显赫,肯定没办法长久!别的不说,就说他们对华的态度!他们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儿——安藤家虽然不亲华,但也不像他们那样利用针对华国的小动作来拉拢民意。” 目前东瀛经济局势类似于“三足鼎立”,三足指的就是安藤家、柴宫家、佐井家。 安藤家是东瀛老贵族,根基扎得很深,一时半会儿恐怕没哪个家族能动摇它的地位。柴宫家代表的是亲美一系,致力于跟老美交好,跟安藤家一直有着不小的矛盾;而这个佐井家,就是这些年异军突起的“新秀”家族,佐井家跟军方交好,当家人又跟安藤家有着相同的政见,很长一段时间内两家都是以合作者姿态出现的。 去年新首相上台,跟新首相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佐井家从“新秀”一跃成为“新秀”,大有赶超柴宫家和安藤家成为“第一财阀”的趋势。 听到柴宫悠人的答案,柴宫健介说:“你去学医是对的。” 柴宫悠人语气有些激动:“叔叔!” 柴宫健介说:“超越你的人出现在你面前,你却只找出你无法超越他们的理由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输下去,这样的心态摆在那里都很难成功。” 柴宫悠人脸色青红不定。 柴宫健介说:“我给你一个建议,你要是想在学医这边有点儿突破的话,就好好地去找这个郑驰乐交流学习吧。” 柴宫悠人看着柴宫健介认真的神色,顿时沉默下来。 柴宫健介说:“你不想去也没有人会逼你,你自己考虑清楚。” 柴宫悠人郑重地答应下来:“我会去找他!” 代表团接到了,接下来自然就是进入正题。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驰乐首先安排的居然是东瀛代表团跟华夏之星研发组代表团的会面。华夏之星在奉泰试行了两年多,各项性能跟开始时相比都有了极大的提升。它的缔造者们站在会议室展示华夏之星的试行成效时,眼泪几乎都快溢出来了,却还是挺直腰杆,以洪亮有力的嗓音介绍着它的诞生和成长。 任谁都听得出他们对华夏之星的感情。 东瀛代表团里有一部分同样是新型火车研发成员,在听到华夏之星研发组在那样的技术基础、那样的资金条件下一步步走过来,心里也颇有些感触。 等华夏之星研发组的代表讲完以后,其中几个成员忍不住站起来跟他们握手:“你们做的事,让我们很佩服!” 气氛非常友好。 柴宫健介也很满意,因为他感受到了华国这边的诚意。 在见到华夏之星研发组的人之前,他心里只有“他们华国有试行了两三年各项性能却还不达标的‘瑕疵新型火车’”这个概念。 在他们将华夏之星试行跟改进的过程摊开在他们面前以后,柴宫健介觉得华国能拍板放弃自主研发的新型火车、改用他们提供的技术,实在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而且就连罗应亨这种中央官员都亲自到场,他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郑驰乐在接待完东瀛代表团后,又亲自去了准备回去的华夏之星研发组。 他们正在准备撤出奉泰。 见郑驰乐来了,为首的负责人甘汗青神情虽然还带着几分沉郁,却还是笑了起来,邀郑驰乐坐下喝茶。 郑驰乐看了眼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研发中心,心里也有些慨叹。他跟沧浪铁路局的宋局长很熟悉,常常能拿到第一手数据,不时还亲自去车站那边实地调研。他这人不乐意闲下来,一看有什么问题冒头了,马上就跟研发中心这边追根究底。 总之不管懂不懂,先把发现的疑问搞清楚再说。 如何郑驰乐是纯外行也就算了,偏偏郑驰乐天生有股钻劲,为了跟这边的设计师一辩到底,国外专着他都啃完了,还把它们的译本都送了研发中心一份。 两年下来,甘汗青算是被郑驰乐闹怕了,闭着眼想的都是理论、实践、理论、实践…… 研发中心其他人也“深受其害”,听到郑驰乐一开口他们就提心吊胆,生怕郑驰乐说出类似于“我发现……”“我有几个建议……”之类的话。 可两边的感情却越来越深厚。 眼看分别在即,每个人见到郑驰乐后心里都充满不舍,一个个上前给了郑驰乐一个拥抱。 郑驰乐说:“好好干,华夏之星必然会有重现之日。” 甘汗青说:“我们这次虽然被换下来了,但是这两年学到的东西和积攒的经验,都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说实话,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失败,相比我们得到的东西,我们的损失不算太大。” 郑驰乐重重地拥抱了甘汗青一下:“甘老哥你的心胸一直让我非常钦佩。” 甘汗青哭笑不得:“你小子觉得我这‘心胸’是谁给逼出来的?” 郑驰乐摸摸鼻头。 他承认自己有时候真的把人逼得挺紧的。 不过人不就得逼吗?逼到极致才有可能爆发! 郑驰乐承诺:“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 甘汗青也承诺:“不,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再需要谁来保驾护航。” 郑驰乐跟甘汗青相视一笑,都看见了彼此眼底潜藏的决心。 郑驰乐趁热打铁向甘汗青要了个授权,主要是开放华夏之星试行的图文资料甚至余留实物,好好向群众——主要是向年轻一辈和接下来那一代宣讲这里面的故事,以此延伸出对国内技术局限性的探讨与思考。 甘汗青听后苦笑:“你这是要我们把伤口扒开给别人看啊!” 郑驰乐说:“白天的会议不是已经扒过一遍了吗?对东瀛代表团可以扒开,对我们国内的群众更应该可以扒开。”他顿了顿,提起了另一个人,“常文星记得吧?他在一个月前还是怀庆省报的主编,但是他放弃了那个职务来到了奉泰。从怀庆那边过来后,常老哥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很多人不了解科研现状,所以体会不了科研这一块有多需要资金、需要人才。他这次来就是希望办这么一份报纸,搭建一个可以发出声音、可以做好宣传、可以成为良好交流渠道的大平台。这很难,但是他正在尝试。” 甘汗青说:“我明白了,你把常主编的联系方式留一下,我等会儿就联系他。” 郑驰乐笑着说:“谢了!” 从即将撤离的研发中心里离开,郑驰乐又在回到机关宿舍那边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把人都叫到附近的球场里坐在看台边闲聊。 他找的都是科教文卫几个部门的熟人,科技厅、教育厅、卫生厅以及相关的文化部门。他在省厅这边还是新人,叫出来的自然不是一把手,他找的都是以前就跟他有点往来——至少是通过信的朋友。 这并不是郑驰乐第一次找人,事实上自打郑驰乐住进机关宿舍来,就没少到其他人家里串门,早就熟得不能再熟。 郑驰乐约他们出来是想谈谈接下来的打算,他是准备大搞这一块的,但能不能协力去搞、到底该怎么去搞,都得相关的部门一起来参详。 所谓隔行如隔山,郑驰乐从来都不打盲战! 春夜悄寂,吱吱虫鸣在草丛里面响起,听起来格外分明。郑驰乐坐在所有人中央,边聆听其他人的讨论边做记录,不知不觉竟聊到了夜深。 分别以后郑驰乐就直接回了宿舍,就发现家里来了个客人,对方虽然是正襟危坐,脸色却糟糕极了。 不是白天见过的柴宫悠人又是谁! 听到郑驰乐回来的动静,佳佳立刻跑出来说:“小舅舅,这位哥哥说要找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郑驰乐坐下给:“对不起,柴宫先生,我不知道你会过来。” 柴宫悠人脸色有些发青,但又不好发作。他说道:“没关系,是我不该不请自来。” 郑驰乐说:“柴宫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无论柴宫先生什么时候过来,我都是欢迎的。不知道柴宫先生有什么事?” 柴宫悠人说:“我来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好好交流一下医学方面的东西。” 郑驰乐说:“非常欢迎。” 柴宫悠人见郑驰乐气定神闲,较劲的心思又冒头了,他说道:“月初我刚在《医学平台》上发了篇新文章,不知道你有没有看?” 这低劣的炫耀让郑驰乐有些想发笑。 《医学平台》是个世界性的核心刊物,业内很多人都以在上面发表文章为荣,国内甚至还有“登必过”传言,意思是只要你的文章在上面刊出了,职称考评绝对能通过! 只不过这是对别人而言的,对郑驰乐来说,在上面发表文章并不是多难的事——毕竟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没少参与季春来那些稿件的撰写,到后来更是独立刊登了不少文章,攒下来的稿酬都已经有老大一笔了! 在《医学平台》发起专题讨论时,甚至会特意邀请他去参与! 当然,郑驰乐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柴宫悠人。他觉得实力这东西不是比较出来的,更不是夸耀出来的,它应该是脚踏实地地去学、去做、去提升,最终能够学以致用! 郑驰乐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柴宫悠人那篇文章的内容。他说道:“你的想法是很好的,整篇文章的思路非常明晰,可重复性也非常高。不过我觉得你心里可能有点躁,因为其中几组数据明显有点问题,要是把这个瑕疵改好,它会显得更加完美。” 听到郑驰乐居然真的敢指点自己,柴宫悠人脸都绿了。 郑驰乐的评价可以说一针见血,当时他确实有点急,有几组数据处理得非常粗糙,这一点在刊登之后他也看过很多讨论,并且还把稿子重新改了好几遍。 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郑驰乐的“指点”又是另一回事! 柴宫悠人说:“我不用你来教我写稿子!” 郑驰乐说:“我没有教你写稿子,只是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他从书架里抽出本月的《医学平台》,翻开其中一篇文章,“这一篇的思路虽然没有你的新颖,但是你看看它是怎么处理数据的吧,老德那边做得最好的就在于严谨和慎重,这都是我们搞分析时能够借鉴学习的东西。” 柴宫悠人沉默地接过郑驰乐手里的书,翻看起郑驰乐说的那篇文章。 郑驰乐见茶有点凉了,拿起茶壶进厨房加水。 柴宫悠人很快就把文章看完了,随手往后一翻,一封信从书里掉了出来。 他捡起看了一眼,然后就死死地瞪着那上面的收件人名字。 这几个中文,他经常在《医学平台》上看见,而且他还把对方发表在上面的文章研读过很多遍。 提起这名字,连他导师都叹服不已! 柴宫悠人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直跳,这是郑驰乐自己的?还是郑驰乐代收的? 眼看郑驰乐快要出来,柴宫悠人迅速将信塞回原处。 接下来的谈话柴宫悠人一直心不在焉,很快就起身告辞。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莲华酒店,那模样被柴宫健介瞧见了,就喊住他问是怎么回事。 柴宫悠人说:“我没事,叔叔。我只是突然发现原本以为能够一较高下的人,其实早就甩开了我半个地球的距离。” 柴宫健介说:“那就迎头赶上,半个地球又怎么样?即使是整个地球,我们现在拥有的飞机和轮船不也都跨越了吗?我们东瀛有着他们华国怎么都赶不上的新知识、新技术,这都是你的优势。” 柴宫悠人精神一振:“放心,叔叔,我会打起精神!” 柴宫健介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笑了起来。 看来让这个侄儿去找那个出色的同龄人是对的,这次会面对他显然有点用处——年轻人就是要有个强悍的对手存在才行,那样他才会迫切地希望自己尽快成长! 第二二八章 误会 郑驰乐对柴宫悠人莫名其妙的来了又去有些不解,等他将递给柴宫悠人的书放回原位时就发现了信的一角露了出来。 郑驰乐一愣,拿出来一看,原来是自己跟其中一位作者讨论时收到的回函。 想来柴宫悠人后面的失常就是因为这个。 其实郑驰乐还挺看好柴宫悠人的,要是拿国内的同龄人出来比较的话,那么郑驰乐觉得只有焦海还能跟他比一比。 想到柴宫家可以给柴宫悠人提供那么好的条件,郑驰乐微微顿了顿,套起衣服去了省院。 省院全程奉泰省第一医院,院长姓胡,跟郑驰乐很熟悉。 胡院长见了郑驰乐后笑得合不拢嘴:“小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郑驰乐笑道:“我这人啊,一想到什么事情就呆不住,正好想起您今晚要轮班,索性就直接过来跟你聊聊了。” 郑驰乐这脾气所有人都晓得,胡院长也不觉得突兀,他问道:“是不是卫生厅那边准备搞什么新动作?” 郑驰乐说:“不是,我是想来跟您讨个人情,走个后门。” 胡院长瞪着他:“你说的是什么话!” 郑驰乐笑着说:“胡院长您记得焦海那小子吗?” 胡院长说:“怎么不记得?说实话,他会分到我们奉泰来我还觉得惊讶,因为他们家可以说是医学世家,影响力杠杠的!”说着他又想到了郑驰乐跟焦家的交情,他对郑驰乐真是佩服到极点,即使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没有郑驰乐这样的关系网!他啧啧赞叹,“小郑你跟他父亲焦余亮往来也很深!” 郑驰乐淡笑:“早年书信往来多了也就熟悉了。我这人脸皮厚,一个劲地跟焦叔他们请教,他们都拿我没办法啊!” 胡院长说:“你是想让焦家小子到省院来?” 郑驰乐点点头。 他对胡院长说起柴宫悠人的事:“这个年轻人天赋好,又有着大好的师承,再加上柴宫家的财力和东瀛领先的医疗水平,往后的空间是非常大的。我跟他接触过两遍,大致也摸清了他的脾气。他跟焦海挺像的,都有着年轻人的锐气——不服输的锐气!等他连思想也上去了,目光放长远了,进步肯定非常快,更上一个台阶也只是迟早的事。” 胡院长听郑驰乐这么夸一个东瀛人,隐隐有些不服气:“我们国内不也有不少好苗子吗?” 郑驰乐肯定了胡院长的说法:“没错,国内好苗子很多。每年《国医新志》上都有不少新面孔,他们的想法都非常新,临床经验也不差,可以说我们国内医学界的风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甚至还可以说是我们国内学术界里面最开放、最活跃的一块沃土。” 胡院长苦笑:“我觉得你接下来肯定有我不想听的话。” 郑驰乐说:“胡院长您果然很了解我。”他认真地凝视着胡院长,“任何变革都是思想先行,后续是否有力看的却不仅仅是思想。国内很多领域都在寻找突破的方法,有些正在尝试、有些惨遭失败、有些勉强站稳脚跟……这期间遭遇的种种阻碍,并不是源自于思想没能挣脱桎梏,而是源自于我们的硬件条件没跟上——我们所能给付出全部脑力和精力的研究人员的资金和条件实在太少了、太差了。我前段时间刚听说一件事,那就是首都大学一位数学系老教授最看好的弟子,最终选择留在首都当个中学老师——因为待遇好,更因为在国内学术界里看不到未来。” 胡院长沉默下来。 这些事情他何尝不知道,能坐到省院院长这个位置他也是从底下一步步拼杀过来的,对于这个行业里头的一些糟心事比很多人都更明白。 坐稳了好位置的人总是大义凛然地对其他人说要讲奉献、要讲集体精神、要讲为国出力……可这又不是万能的洗脑办法,尤其是随着改革开放春风吹遍大地以后,大部分人的脑袋瓜已经开始自行运转了,谁还当被糊弄的傻瓜? 对于胡院长来说,最明显的就是省院这边的队伍慢慢有点不好带了,有些医生摩拳擦掌地准备出去单干,没有那个能耐的也把脑筋动到药品市场上。 医疗体系的商业化正在侵吞着原有的医疗制度,人心也渐渐变得浮躁起来。 胡院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免不了的,你瞧瞧教育那块不也同病相连吗?” 郑驰乐知道胡院长肯定比自己感触更深,所以劝慰道:“开放是件好事,实打实的好事,只要引导得好了,我们也能让它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 胡院长说:“成,你说说你要我做什么。” 郑驰乐说:“焦海是所有好苗子里面挺出挑的一根,胡院长你得承认这件事对吧?” 胡院长点点头。 郑驰乐说:“焦海在沧浪那边的协议已经到期了,我希望胡院长您能亲自邀请他过来省院这边发展,同时给他开几盏绿灯,就算不能让他自己开项目,也让他参与几个实在点的好项目。” 胡院长有些担忧:“这么做会不会是揠苗助长?” 郑驰乐说:“不会的,您把省院各个项目的负责人名单给我一份,我去跟他们说一说。” 胡院长咧开嘴笑了:“这没问题,不过我看你可要小心,指不定你会被他们硬拉进项目组。” 郑驰乐摇摇头:“我这两年事情忙,都已经落后了他们一大截,谁还瞧得上眼。” 胡院长吹胡子瞪眼:“你还落后?别以为我不知道《国医新志》那边的稿子都会经你的手。” 郑驰乐也不跟他辩,事情敲定下来以后就回去睡觉。 回到宿舍后佳佳竟然还没睡,她坐在客厅等郑驰乐回来,见到他以后就气鼓鼓地说:“小舅舅你总是这么忙!你可是医生,不知道身体最要紧吗!” 郑驰乐伸手揉了揉佳佳的脑袋:“是我不好,让我们家小宝贝担心。” 佳佳眼里忽然就溢出泪来,扑上去抱紧郑驰乐:“小舅舅你也是我们的宝贝,你是我们最大的宝贝,你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睡觉,要一直都好好的。” 郑驰乐心头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像是被狠狠地戳中了,暖和得一塌糊涂。 他曾经那么希望得到的、他曾经那么渴望拥有的,不就是这样一份牵绊吗?虽然它不同于他曾经的愿景,但这份小心翼翼的关心和着紧同样让他感到欢欣。 郑驰乐伸手回搂佳佳:“没问题,小舅舅答应你以后一定不会太忙。” 佳佳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可着劲地蹭,抹掉了满脸的泪花。 郑驰乐伸手捏了捏佳佳的鼻头,苦笑着说:“你这丫头,存心要我去洗澡换衣服是吧!” 佳佳有点不好意思,脚底抹油地跑回房里关上房门。 郑驰乐无奈地笑笑,回房找睡衣钻进浴室洗澡。 这天夜里他睡得特别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郑驰乐精神抖擞地醒来,佳佳已经高高兴兴地捧着早餐端到饭桌上:“小舅舅你快点吃!不能不吃早饭!” 郑驰乐说:“遵命,小首长。” 佳佳乐不可支。 郑驰乐早早出了门,留在家里的佳佳又接到了郑彤的电话。 郑彤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打电话回来,她旧话重提:“佳佳,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已经两年了,你怎么能一直住在你严爷爷家里……” 佳佳小拳头握了握,郑彤在那边说了很久她才说了实话:“我现在跟小舅舅住在一起。” 郑彤一愣。 佳佳说:“小舅舅前段时间已经调到省会来了,我现在跟他住在一起。你们那么忙……你们那么忙,我在这边就好,反正以后萌萌哥也会到省会来的,你们不用担心。” 听到佳佳重复“你们那么忙”的时候,郑彤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攥紧听筒:“佳佳……我们……我跟你爸是……” 佳佳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我知道你们有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去做的事……”她吸了吸鼻头,“我在这边很好,我还能照顾好小舅舅,小舅舅他也很忙,不被人盯着就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我跟严爷爷一定会看好他!妈妈,这也是我很努力很努力想做好的事!” 郑彤捂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佳佳才十几岁,比当初找到关家来的郑驰乐大不了多少,她从小就比别家的孩子懂事,早些年身体要调养,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她也一直不吵不闹。他们都知道佳佳是在向关靖泽和郑驰乐看齐,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最疼她的人是他们、最耐心对她的人是他们——对于佳佳来说,关靖泽和郑驰乐的地位远远高于父母的地位。 小孩子的心非常敏感,尤其是在知道郑驰乐是她的亲哥哥以后,佳佳没有一刻不想着跑到郑驰乐身边,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因为她在害怕,她害怕因为上一代的种种恩怨纠葛,郑驰乐这个“小舅舅”会离开她。 她变得比以前更懂事、比以前更认真,只有在郑驰乐忙到废寝忘食的时候她才敢小小地发个脾气。 可是这份乖巧懂事并不是他们撒手不管的理由。 郑彤花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 她说道:“那你在那边继续住着,我跟你爸爸会去看你。” 佳佳“嗯”地一声,跟郑彤说了再见以后就挂断电话。 她穿好衣服走出门,严老爷子已经等在家门口。见了她以后笑着招呼:“走,我带你去报名。” 佳佳粲然一笑,跑上去拉着严老爷子的手走出机关宿舍,一路上碰着人就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 人人都夸她是个乐观开朗的小女娃儿! 另一边,郑驰乐被严民裕找了过去。 这次跟东瀛代表团的会面基本是罗应亨在操作,所以这回的合作其实被上升到了中央那个层面,连贺正秋和严民裕这两个奉泰省的一把手二把手都没置喙的地儿。插不了手归插不了手,该了解的还是要了解。 贺正秋正在跟方海潮进行远行通话,严民裕逮着这空隙就将郑驰乐喊去说话。 没谈正事,郑驰乐先笑了:“严叔,你说我们就住两隔壁,怎么还得上班时候才能说话。” 见郑驰乐眯着小眼儿在取笑自己怕老爷子,严民裕也不生气:“老爷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到家还谈公事他会扒了我们的皮!” 郑驰乐笑得更乐:“扒你的就好,严爷爷可舍不得扒我的皮。” 严民裕指着他笑骂:“你这小子就是皮紧肉实,脸皮还忒厚,怎么说你都能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 郑驰乐浑不在意,这才进入正题,将这几天的进展统统告知严民裕。 听到洽谈过程非常顺利,严民裕也放下心来。换都换了,要是东瀛那边坐地起价他们也得把这个结果吞下去。 能没有变数就最好。 听到常文星、甘汗青他们的打算,严民裕说:“这是好事,科教兴国这口号既然喊起来了,总得拿出点行动来。那么多人一窝蜂地下海经商,不就图个‘利’字吗?其实技术是最值钱的,如今我们国内大部分新型技术都是从国外引进的,要是把这笔账拿出来一算,数额非常惊人!” 郑驰乐倒是没严民裕这么忧虑:“以前引进技术花的是国家的钱,我们自然没多大感觉。现在私企慢慢抬头了,私企自行从国外引进的技术也开始多了起来,我相信越来越多的人会对这一块重视起来。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加大宣传力度,普及技改方案——要是可能的话,省委能出台相应的优惠政策就最好了。” 严民裕拍拍郑驰乐的肩膀:“你说得很对!这个意见我会跟贺书记商量。事实上优惠政策一直有,只是知道这些政策的企业非常少,知道以后来申请这些优惠政策的企业更少。” 郑驰乐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市场经济才刚刚开了个头,很多方面都还很不完善,风气也很浮躁,追求的都是‘一夜暴富’。对于这种需要长期投入、成效却来得慢的事情,很少企业会去想——这也是常老哥他决定过来这边发展的原因,这边很多方面都才刚起步,更能接受新事物。” 严民裕说:“行,你告诉他们放心行动,真需要省委支持的话,提案交上来我们一定会好好讨论。” 这边聊完了,郑驰乐又赶回卫生厅开会,到下午则应罗应亨的要求参与新型火车的正式协议签订仪式。 等手上的工作都忙完了,公休日也到来了。 佳佳周末要跟着严老爷子外出写生,郑驰乐难得有一天清闲,搭了个顺风车前往泯岭。 经过两年多的打磨,泯岭渐渐也焕发出原本所没有的光彩。 郑驰乐在离市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就下了车,沿着田野一路走了过去。 在路上碰上正在耕作的农民,郑驰乐停下脚步问起他泯岭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变化,见郑驰乐看起来脸生,对方笑呵呵地说:“小哥儿你是外面来的吧?” 郑驰乐笑道:“没错,您还真是火眼金睛!” 对方说道:“会这么问的肯定是外地人,咱泯岭人谁不晓得这两年变化多大?那可是彻底变了样!以前我们家就指着这两亩地吃饭,现在不同了,我儿子和我弟弟都进城去参加了免费培训,现在做事一套一套的,承包了一个山头在那里捣腾,一年居然给他们捣腾出个好几万来了!”提起弟弟和儿子的成就,对方满脸都是自豪。接着他又指了指原处蓝蓝的天穹,朝着沧浪那个方向绘声绘色地夸了起来,“其实我们泯岭的变化还不算大,沧浪那边才变得厉害!” 郑驰乐被逗乐了,没想到路上碰着个人都能听到这样的好话。要是换了别人来,指不定会把这当成是他们刻意安排的。 不过看到对方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郑驰乐还是很高兴,接了话头:“沧浪那边难道比泯岭更好?” 对方说道:“当然好,我们关书记常说,我们市这些做法就是沧浪那边搬过来的。我也听别人说过,沧浪那边有个顶好顶好的好官儿,常常到他们地方上去走,要是他们反映了什么事给他,他肯定很快就帮忙解决好。而且他能耐大得很,很多投资商都被他拉到沧浪投资了!我一朋友就在那边的新厂干活,听他说今年就有个新产品要投产了,‘大哥大’知道吧?他们厂里产的就是很小只的‘大哥大’,可以当电话来使,而且可以随身携带!” 郑驰乐说:“您说的是手机?” 对方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地应和:“没错,就是手机!拿在手里的电话机!” 郑驰乐笑着说:“那到时候我一定得买个来使使。” 对方夸完了沧浪又有点不甘心,接着说:“我们泯岭起步得晚,不过我们关书记也不差!早晚我们泯岭也能跟沧浪那边一样好!” 郑驰乐笑意更深:“那是一定的。” 他跟对方道别,沿着田埂往前走,很快就见着了城乡结合地区的特别景致。这边也建着不少楼房,只不过不如市区那么齐整,看起来极具“个人特色”,一楼只有少数改成了商铺,其他的都是独门独户带小院,生活看起来比市区要悠闲得多。 郑驰乐在村子外围看到了养殖场,走过去看了看,又跟主人家攀谈起来。 这种地区的管理是个老大难问题,因为它离市区比较近,偏偏地方太大,不能跟市区一样规划。同时由于相关资源的短缺,这边的人又不能完整地享受市区的便利,可以说城乡矛盾在这地方放到了最大。 郑驰乐对关靖泽有信心,却还是想亲自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交谈之下,郑驰乐知道这些“城乡结合地区”的村落承担了泯岭大部分日常肉禽蛋菜的供应任务,早就被关靖泽纳入了菜篮子工程之内,生产、加工、销售都有相当完善的规定。 用养殖户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什么需要烦恼的事,养着放心,日子也过得舒心”。 郑驰乐笑呵呵地跟着养殖户在鸡棚里摸了好一会儿鸡蛋,才跟对方道别。 没想到刚洗了手准备去市区,郑驰乐就瞧见个老熟人在跟村委的人边走边聊地朝他这边走来。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郑驰乐,抬头往他看过来。 郑驰乐笑了笑,走上前说:“是云谦啊,很久不见。” 白云谦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瞧见郑驰乐,这两年来跟着关靖泽在泯岭发展,他耳闻目听最多的就是沧浪那边的发展,而他最关注的又是郑驰乐参与的事情。 在真正了解郑驰乐是个怎么样的人之后,他渐渐也明白关靖泽为什么跟郑驰乐好成那样。 所谓志同道合,说的大概就是他们吧? 在听说郑驰乐去了省会之后,白云谦还很为他惋惜,结果没过多久就看到郑驰乐跟在罗应亨身边接待东瀛代表团的消息。 罗应亨是谁?那是从首都那边过来的人,连贺正秋、严民裕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这表明郑驰乐到省会之后不仅没坐冷板凳,反而有了更广阔的空间。 要是换了以前,白云谦肯定会认为这家伙只是太走运了,可现在他已经不会生出这种心思。 他大大方方地上前给了郑驰乐一个拥抱,然后说道:“你是知道这一块归我管,所以特意来找我茬吧?结果怎么样?”这语气分明是老友相见才有的熟稔。 郑驰乐也笑着接腔:“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他故作苦恼,“真是太让人失望了,我都找不着可以挑刺的地方。” 白云谦哈哈一笑,心里比被自己老师夸了还高兴,他向村委负责人介绍:“这是郑驰乐,你们认识吧?” 对方热络地上前跟郑驰乐握手:“当然认识!去年培训时小郑秘书有给我们讲课来着,笔记我现在都还留着,不时会拿出来重看一遍!” 郑驰乐一笑,边握紧对方的手边说:“只是一点儿经验之谈,没必要那么重视。”他看向白云谦,“公休日还得陪着这家伙,你们真是辛苦了。” 对方回道:“不辛苦,白秘书休假都还惦记着咱们,我们说什么辛苦?” 白云谦说:“你是来找关书记的吧?正好我这边也忙完了,跟你一起过去吧。” 郑驰乐笑着点头。 白云谦提到了关靖泽,村委这边也不好强留,只不过执意送他们到村口才肯话别。 郑驰乐将白云谦这两年的改变看在眼里,心里也有点感慨。生死场上走一遭,白云谦似乎真的成长了不少,至少比之刚见面时更适合当关靖泽的臂膀。 对于这时候的他们来说,曾经的那点儿嫌隙根本不值一提。 郑驰乐和白云谦一起搭车回市区,上车后就跟他聊了起来:“靖泽那个人其实挺严苛的,你在他手下做事压力不小吧?” 白云谦说:“压力当然有,不过有压力才有动力,要是换了别人我可能还不习惯!” 郑驰乐听后直乐:“你的觉悟还真高!” 白云谦复杂地瞅了郑驰乐一眼:“这种话题由你来讲适合吗?你可是让关书记都有压力的人!” 郑驰乐说:“这怎么可能?” 白云谦说:“怎么不可能?关书记桌上摆着的就是你跟他的合照,他工作时常常抬头看那合照一眼,不就是惦记着你这个‘对手’吗!” 郑驰乐更乐了。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第二二九章 父子 正是春天降临的好时节,泯岭这座“山城”有着跟其他地方远远不同的风光。 这是华国的最南端,气候偏热,树木也长得特别好,葱葱郁郁的行道树看上去相当赏心悦目。 这边跟沧浪一样产茶,不过茶类比较丰富,最有名的是泯岭花茶,各式山花晒成的特色香茶有着几百年摸索出来的美妙风味。另外一大特色就是漫山遍野的果林,跟其他地方孤零零种着那么一种果树的“独林”不同,泯岭的树木看上去非常热闹,春天开花的、春天结果的、春天抽枝的,似乎都挤在一块了,深绿浅绿深红浅粉高低错落地铺展开,成就了环抱着泯岭的大山群。 郑驰乐特别喜欢泯岭,以前就常常过来这边走动。他从车上下来,转头问白云谦:“你们的原生态果汁厂开始产出了吧?” 白云谦相当自信:“当然,你们沧浪的相国茶都打响名头了,我们还会落后吗?” 郑驰乐笑道:“能办起来就最好,这产品加工做细了,价钱翻一番都不止。” 白云谦说:“这是当然的。” 两人边说边聊,很快就走到了关靖泽家。 想到“来者是客”,自认是“东道主”的白云谦健步上前敲门。 走在白云谦身后的郑驰乐乐了,施施然地掏出钥匙拧开门。 白云谦盯着他。 郑驰乐笑眯眯:“我是他‘舅舅’。” 这时听到敲门声的关靖泽正好也走到门口,目光相触,关靖泽上前给了郑驰乐一个拥抱,转身问白云谦:“你们怎么碰到一起了?” 白云谦说:“这家伙跑去城乡结合地区去摸我们的底,被我逮个正着,所以我把他抓过来给你批一批!你说这像话吗?一声不吭跑去咱的老大难地区探底!” 郑驰乐哭笑不得:“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你这么逗呢?” 白云谦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他朝郑驰乐挤眉弄眼,“最近关书记有喜事啊!” 关靖泽脸色发青。 郑驰乐挑挑眉,笑着追问:“什么喜事?莫非是他家里藏了人?” 白云谦说:“你猜对了!” 关靖泽悄悄握住郑驰乐的手。 郑驰乐轻轻回握,语气还是不慢不紧:“什么人?漂亮吗?” 白云谦说:“漂亮!而且你也认识,韩静记得吗?前两天我们都看到她过来了。就说关书记怎么没点动静,原来早就藏着一个了。心里都有人了,难怪瞧不上其他的!” 关靖泽说:“云谦,别瞎说!” 郑驰乐手指悄然在关靖泽掌心乱画,面上微笑着说:“看来平时喜欢靖泽的人很多啊。” 白云谦没察觉他们的小动作,边进屋边添油加醋地说起关靖泽的受欢迎程度:“当然多!市政那些单身的女孩子哪个不把关书记当成梦中情人?最了不起的是上回有个少数民族族长的女儿瞧上关书记了,大胆地在市政前面唱情歌呢……” 关靖泽咬牙切齿地蹦出话来:“这又不是什么事儿,少说两句行吗?” 见向来稳重又冷淡的关靖泽变了脸,白云谦心情愉快地看向郑驰乐:“你看,也只有在你面前他才会有这种表情,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郑驰乐笑容更深:“那当然。” 三个人在客厅坐定,郑驰乐主动接过了煮茶的任务,边给两人斟满边问:“我看你们这边发展得不错,军方那边发生的事对这边也没多大影响。” 白云谦说:“怎么没影响?要不是你们沧浪的方部长稳稳地站在这边把关,我看边境真会乱起来,白天还不明显,晚上就不一样了,我看最近夜间任务多了很多。” 郑驰乐说:“特殊时期,确实得加强警惕。” 他们都想起了早前阅兵时发生的事,那时候丢的是活生生的人命,现场的惨状实在叫人心惊!这种灭绝人性的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是不加强警戒的话,悲剧很有可能会重演。 白云谦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正相反,怀庆那边也不是多风平浪静的地方,在历史上有很多次都被苏联或东瀛当成“战场”或者“跳板”,战争的痕迹还没有完全从它身上消失。 当时他跟自己大学时的老师谈了很久,也分析了很久,对于这边的局势一半乐观一半忧心,乐观的是有很多能人跟约好了似的来到了奉泰,忧心的是这里积弊太多,想要调头恐怕会很困难。 军方必须要变,但一变就容易生乱,而奉泰与老越相连,一旦出现乱象也不知这位不安份的邻居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跟怀庆何其想象。 即使是沈其难、方海潮在省委把关,关振衡亲临怀庆军区,也只敢一点一点地“微调”,不敢狠下心搞大动作。 那边地理位置更敏感,不可能再有太大的变动了。 白云谦之所以跟着关靖泽过来这边,就是想看看这个跟怀庆境遇相像的地方会怎么蜕变! 白云谦见郑驰乐对军改的事挺感兴趣,索性就仔细地给郑驰乐说起了详情。关靖泽本来还有些忐忑,可见郑驰乐老神在在地听着,慢慢地也就加入到对话之中。 黄震军是真的开始动刀子了,而且动得精准,他的一系列动作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那群以徐观鹤为代表的都旧部感觉曾经的黄震军回来了,可这种镇静至极的铁腕作派却又让所有人隐隐有着担忧,因为黄震军太不留情了,像是不打算再为自己留任何退路一样。 白云谦说:“这个黄首长跟传闻中很不一样啊!他还亲自来过泯岭两趟,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好几岁,整个人都很有精神。” 郑驰乐知道黄震军这是什么状态,因为心里有着必须要做到的事,所以迸发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力量。这要是能一鼓作气地撑下去还好,要是中途撑不住了,恐怕会彻底倒下! 郑驰乐医生本能又苏醒了,他说道:“赶明儿有机会了,我得去帮黄首长看看身体状况。” 白云谦忍不住说:“这个时期有点敏感啊……” 郑驰乐说:“我知道。”他有点担忧,“但是我怕他撑不住。” 白云谦不明所以,关靖泽却明白了郑驰乐的意思,黄震军因为他舅舅李见坤的死而破釜沉舟,靠的本来就是憋着的这口气!黄震军本来就有着不少旧伤在身,也不知道能强撑到什么时候。 关靖泽点点头说:“去一趟也好。” 这件事定下来了,话题也就转到了别的地方。他们三个人都是从基层走过来的,聚在一起话题自然不会缺,一不留神就聊到了夜深。 就在白云谦准备回家的时候,关靖泽的家门突然就被敲响了。 郑驰乐跟关靖泽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底的讶异。 这个点会有什么人过来? 关靖泽站起来去开门,结果却看到两个身穿军装的人神色不安地站在门口。 关靖泽问:“出了什么事?” 对方朝关靖泽敬了个礼,神色凝重地说道:“关书记,我们部长想请您过去一趟。” 关靖泽心头一跳。 难道是边防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需要找上他,问题恐怕还很严重! 郑驰乐也走了出来:“我可以一起去吗?”他自我介绍,“我是郑驰乐,现在在省卫生厅团工作,要是到那边以后你们部长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 沧浪跟泯岭靠得近,听说过郑驰乐这个名字绝对占了大多数,不过对方还是谨慎地说:“这当然没问题,不过我想借用一下电话请示部长。” 关靖泽说:“没问题。” 白云谦说:“加我一个,问问你们许部长能不能让我一起去。”他又跟郑驰乐一样补充,“你跟他说我是白云谦。” 对方点点头,在关靖泽的指引之下进屋打电话请示。 那边很快就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郑驰乐三人赶到时,泯岭人武部的许部长正处于极端焦虑的状态之中,见到他们之后立刻叫他们坐下。 许部长说:“我们这边的边防军在执行夜间任务时击毙了几个歹徒,其中有一个击中了两枪但没有死,我们走进以后才发现他长得很像……很像黄毅黄部长!” 郑驰乐猛地站了起来:“真的?他现在哪里?” 关靖泽抓住郑驰乐的手。 许部长不觉有异,继续说道:“就在我们军医那边,现在还没醒过来。我觉得这件事很可能会引发很大的震动……”他忧心地看向关靖泽和郑驰乐。 郑驰乐说:“我先去看看他的伤势。” 许部长点点头,亲自带着他前往军医那边。 床上躺着的人显然已经被抢救过了,看起来呼吸虽然轻微,但不至于危险。 郑驰乐上前查看伤势,一眼就认出了床上躺着的人正是黄毅。裸-露的身体包扎着绷带,上面那些狰狞的老伤也统统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恐怕是黄毅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无论是无声无息地被击毙或者把自己隐藏着的肮脏和污秽暴-露在别人面前,都是他不希望的! 郑驰乐检查过后就发现另一件事:黄毅被注射了过量的精神性药物。 他又把两处枪伤看了一遍,询问许部长:“大腿侧的伤口不是我们的枪支造成的对吧?” 许部长点点头。 不同的枪打出来的创口是不一样的,部队里的人都能辨认,郑驰乐这样的医生就更不用说了。 他脸色有些古怪:“打这一枪的人好像是故意要我们看到他的……下-身……” 郑驰乐脸色发沉。 不用想他都知道黄毅下半身会是什么模样,因为他早就看见过黄毅那样的狼狈。 这分明是要让黄毅生不如死。 做这件事的人应该知道黄毅最想做的事、应该知道黄毅好强又好面子的性格,因而故意想将黄毅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黄毅醒来以后恐怕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郑驰乐很容易就能想到这是谁干的。 这种龌龊的手段、这种卑劣的做法,只有那个逃亡在外的刘启宇! 看来是黄毅被黄震军架空了,刘启宇又发现黄毅想“转身”的心思,下了狠手要报复黄毅! 郑驰乐心头发冷。 想到有这么个人在暗处吐着毒蛇信子,他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偏偏这家伙却狡猾得很,连精明过人的方成倩都摸不着他的行踪! 郑驰乐说:“这就是黄毅。”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定定地看向许部长,“我来通知黄首长。” 许部长点头:“到我的办公室去。” 郑驰乐正要转身,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他转头一看,居然是黄毅醒了过来。 郑驰乐跟黄毅四目相对。 黄毅的声音相当沙哑:“不用通知他!该走什么程序就走什么程序,搞什么特殊。”说着他居然笑了起来,“难道外界夸赞不已的郑驰乐,居然也有罔顾章程的时候?” 郑驰乐心头发闷。 父子之间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偏偏有些父子形同陌路、有些父子仇隙渐生、有些父子两两相怨。 这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可他却没法笑。 不称职的父亲很多、不称职的儿子也很多,走出怎么样的终局都是自己选择的。 他早就不是年少时那个天真的少年,觉得只要努力了就能得到承认。 要是他没有遇上那么多为自己指引方向的人,说不定也会走上最极端的道路。 相比黄毅,他其实还是幸运的。 可是怜悯并不能超越一切。 郑驰乐转回身认真地对黄毅说:“你想要等你父亲自己来发现这件事,然后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跟你一样倒下吗?” 黄毅面色惨白:“他不会在意!” 郑驰乐说:“不,他会在意,他对你和黄韬都是很上心的。” 黄毅说:“可能吗?你说可能吗?那个家伙一死他就动手了,他到底在意什么难道还不明显?你觉得他会在意我们吗?我跟黄韬的存在就是一场笑话!” 郑驰乐不想替黄震军辩驳,因为他明白被血脉至亲狠狠插上一刀的感觉。 他抓住黄毅的手说道:“你全部的人生难道就是为了‘黄震军的儿子’这个身份而活!你的朋友对你的关心、你的部属对你的景仰和信赖,对你来说难道都没有意义?” 黄毅说:“你什么都不懂!” 郑驰乐说:“我是不懂。”他将黄毅的手塞进被里,替黄毅掖好被子,“休息一下,回头见。” 黄毅手腕还留着郑驰乐手心的余温,一时间有些恍惚,也不知道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真的太累,他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入睡。 等黄毅重新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窗边眺望着遥远的群山。 不需要看到正脸他都能认出这人是谁。 这是他的父亲黄震军。 第二三零章 哥哥 黄震军在听到郑驰乐的电话后睡意全无。 他找到了他的妻子。 黄母见到黄震军时很惊讶,因为他们夫妻俩单独见面的次数很少,几乎不会碰上。 黄震军说:“阿毅出事了。” 黄母站了起来,看着黄震军说:“他、他出了什么事?军哥,他怎么了!” 黄震军盯着黄母:“你应该知道他在做什么。” 黄母颓然往后一坐:“我……我……” 黄震军说:“如果你没有出面,阿毅他不可能做到那种程度。你纵容他做那些事,他才会回不了头。” 黄母低着头不说话。 黄震军说:“我要跟他说出真相。” 黄母猛地抬头,多年修佛得来的清静相全然消失,只剩下满脸的惊愕和恐慌。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黄震军:“你不能那么做!那会让阿毅崩溃!” 黄震军说:“难道你觉得阿毅现在没有崩溃?” 黄母怔愣。 黄震军说:“不告诉他,他连死都死得糊涂。” 死这个字刺痛了黄母的心,她满怀希冀地看着黄震军:“你可以最后保护他一次吗?就算让他改容换貌改名换姓也没关系……” 黄震军说:“你知道谁一直在盯着阿毅出事的地方吗?” 黄母一滞:“成倩?她……她是阿毅的未婚妻,那更……” 黄震军说:“不,实际上盯着那儿的,是阿韬。” 黄母瞪大眼。 黄震军说:“这些年来你放养阿韬,因为他是‘错误’的产物——你每看到他一次就觉得对不起阿毅的父亲。虽然我也为那次意外懊悔过,我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忽视了阿韬,但是他这几年的表现让我感到欣慰。他是我黄震军的儿子,一点折扣都没有打!” 黄母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盼:“阿韬他不会针对阿毅的……” 黄震军说:“你要知道,阿韬他交到了一群很好的朋友,还因为观鹤的关系跟侯昌言、林良生他们走得很近。他对军队的感情、对边关的感情、甚至对奉泰的感情,早就比对我们要深——你抚心自问,你有没有对阿韬尽过一天应尽的责任!” 黄母被这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黄震军说:“阿韬很幸运,他遇到了成倩,遇到了郑驰乐,遇到了很多能够把他带上正途的朋友。难道在这个时候你要硬生生毁掉他好不容易才搭造起来的价值观,要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让他包庇自己的哥哥,放弃自己的坚持?”他顿了顿,看向黄母的目光带上了不忍,“其实早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该阻止那一切,这一点是我的错。” 黄母浑身一震。 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办法指责黄震军,因为……黄毅并不是黄震军的孩子! 当初是她以家族的助力为筹码让黄震军当这个孩子的父亲,希望能让孩子在出生时不要遭到众人的白眼。这么多年来黄震军也做得很好,对黄毅的关心和爱护一直不比黄韬少——甚至比黄韬还多,因为相比黄毅,黄韬的出生更像一个错误——他们都不期待这个孩子,因为他只是他们伤心失意后的一次意外产物! 这么多年来她吃斋念佛,终究还是逃不开当初种下的因。 黄震军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可指摘的,错的是她,是她当初太冲动、是她对黄毅太纵容……要是没有她的帮助,黄毅怎么可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而这些支持最终都成了黄毅犯下罪行、报复父亲的筹码。 一切都起源于黄毅以为黄震军背叛了家庭、背叛了她! 然而可笑的是,这个报复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黄母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没有办法指责黄震军、她没有办法要求黄震军继续负责下去。她比谁都清楚黄震军坚持到这一天的原因,她比谁都清楚黄震军一直以来执着于什么,对于这个人来说,他的心被军营分走了一半,另一半只有另一个人牢牢占据,再也没有人能入驻。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失魂落魄的一夜,他把她当成那个人,她也把他当成另一个人,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紧紧拥住对方。 黄韬的出生,让他们都感到困窘和难受。结婚可以说只是权宜之计,黄韬的存在却切切实实地提醒着他们,他跟她都背叛了自己一心要坚守的东西。 所以对于黄韬这个儿子,他们都是忽视居多。 而越是忽视,这个儿子就越是想表现。 看到儿子在痛苦深渊里挣扎,她心里也跟着痛苦。现在儿子好不容易走出来了,难道她要再一次亲手把他拉下深渊? 偏心了这么多年,在看过黄韬自信又朗然的笑容之后是真的不忍再那么做了。 黄母问:“……那怎么办?” 黄震军平静地说:“先让阿毅戴罪立功,再接受裁决。” 黄母霍然抬起头看着黄震军。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想明白了! 黄震军由始至终都在算计! 算计她的纵容、算计黄毅的放纵、算计正在发生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个人是能够带着自己的连队从地狱中走回来的魔鬼,从来就不是甘于就范的人,当初她找上他时就应该有这种觉悟! 到现在,黄毅唯一能依仗的就是黄震军,黄震军要是能在这场军改里面屹立不动,甚至积极主动地占据重要位置,他的面子就还能管用,黄毅不至于会遭太大的罪。相反,要是黄震军倒了,她以前讨来的面子还能留下几分?黄毅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黄震军倒是没多少情绪,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别的情绪了。他就像一架已经被规划好运行轨迹的机器,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向前跑,什么欣喜哀伤痛苦忧虑都已经不存在。 他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你也可以拼尽一切把他捞出来,就是不知道你家那边还会不会帮你。” 黄母彻底绝望。 即使家里本来还会帮上一把,也不可能越过黄震军。要是黄震军再把黄毅不是他儿子、而是当初家里强烈反对的“短命鬼”的遗腹子的事告诉她家那边,她就会真正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原来就连是她,也只能依靠黄震军。 黄母颓然说:“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你去吧。” 黄震军没多停留,马不停蹄地赶往泯岭。 他第一个见到的是郑驰乐,这个年轻人渐渐成长起来,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令人亲近的魅力。 黄震军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辛苦你了。”他又问起黄毅的情况。 听到黄毅虽然击中要害,但是并没有性命之忧时黄震军放下心来,对这边的一把手许部长说:“今天的事务必要保密,接下来我们有行动。” 就在这时候,闻讯赶到的黄韬从门外闯了进来。他似乎听到了黄震军的吩咐,重重一拍桌子:“爸,到这时候你还要包庇他吗!” 黄震军看向许部长。 许部长被迫卷进父子俩的争端里面,噤声不敢说话。 黄毅说:“爸你不用看他,这一片是我盯着的,我有权利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他快步走到黄震军面前,直视着黄震军。 这个时候他已经跟黄震军一样高,身上虽然没有黄震军那种鲜血炼造的气势,却也不遑多让。 这是第一次,他抛开了对父亲的仰望和敬慕,面对面地质问自己的父亲。 不是为了这么多年来的不公平对待,而是为了入伍时被要求要牢记的原则。 看到锋芒毕露的儿子,黄震军一瞬间有些晃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不是包庇。”他按住黄韬的肩膀,“阿韬,再相信我一次。” 黄韬第一次听到黄震军用商量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他一时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的郑驰乐。 郑驰乐微微点头。 黄韬说:“好,我等着看。” 黄震军注意到黄韬和郑驰乐之间的往来,心里苦笑。 郑驰乐这家伙真是了不得啊,他放软语气恳求都比不上这小子一点头! 黄震军让黄韬跟郑驰乐几人去叙旧,自己一个人去了黄毅那边。 他站在床前看了这个“儿子”许久,转到窗边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峰。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天终于亮了,清晨氤氲的薄雾被晨曦挤散,明亮又耀眼的朝阳高高升起。 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像是有预感似的,黄震军转过头望向病床上的黄毅。 正好就对上了黄毅的目光。 不甘、愤懑、痛苦的目光。 他们都像是被关进了真空罐头里面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赖以生存的空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甘心的念头让他们不停地扑腾着。 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只能沿着既定的轨迹往前走——即使那是一条死路。 黄震军说:“阿毅,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黄毅望着黄震军,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似乎黄震军说什么都不能给他半点触动。 可惜他没猜到黄震军要说的话会对他造成什么震动。 黄震军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黄震军给黄毅讲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军功世家的女儿爱上了文弱的读书人,对方身体很差,似乎随时会离开。在读书人病重之前他们像有预感似的偷尝了禁果,后来对方死了,她带着遗腹子找了一个可以当孩子父亲的人。 黄毅听到不敢置信地望向黄震军。 这么多年来的怨愤和仇恨,这一刻都显得荒谬而可笑。 黄震军像是看透了黄毅的想法似的,缓缓说道:“为仇怨而活着本来就是可笑的。” 黄毅哈哈直笑:“是的,真是可笑。”他笑得没发停下来,最后连眼泪都在往外挤。他哽咽,“您这么多年来没有提醒我一句,是因为您没有这个义务提醒别人的儿子,对吧?我根本没有立场恨您,对吧?” 黄震军不说话。 黄毅说:“那黄韬呢?他是怎么来的?我不是您的孩子,他又是怎么来的?” 黄震军平静地说:“他是意外。” 黄毅一怔,笑得更大声了:“意外!难怪你们对黄韬比对我更冷淡!妒忌我的他,妒忌他的我,对你们来说其实都是一场笑话对吗?我都分不清是我更可怜还是他更可怜了!” 黄震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半句。 黄毅明白了。 他说:“您亲自来见我,恐怕是因为我还有点价值吧?这也是我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倒戈相向,把阻碍你们的人的罪证统统翻出来,再给你们一些指引,帮你们揪出那些蛰伏在境外的家伙。你觉得我会吗?” 黄震军说:“你会。” 黄毅盯着黄震军。 黄震军按住黄毅的肩膀跟他对视:“因为这是你一直在谋划着要做的事情。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的儿子,一路看着你长大,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一句‘我了解你’。” 黄毅被“你是我的儿子”这句话刺痛了,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淌血。 他死死地盯住黄震军的眼睛:“到这种时候还说这种话,不觉得太假了吗!” 黄震军说:“我知道作为一个父亲,我应该早早阻止你,但是我没有。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从来都不是,我甚至从来没有过当父亲的准备——因为我爱的是一个男人。可以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有儿子,而且还是两个儿子——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们都非常不尽心。” 听到黄震军向自己坦诚,黄毅像是坠进了密密麻麻的网里,整个人都被不知名的情绪缠绕着。 像黄震军这样的人、像他母亲那样的人、像刘启宇那样的人,似乎都有着这么一份不明不白的执念! 那他呢?他能抓着的是什么? 他能坚守的是什么? 仇恨吗? 恨谁? 可笑!可笑极了! 黄毅说:“您可以先离开吗?我想要安静一下。” 黄震军站直身,说道:“好好休息。”说完就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另一行人也抵达了奉泰。 虽然只剩一天的假期,郑彤还是跟关振远来奉泰做客。他们本来是以私人身份来的,没想到刚下飞机就碰到了柴宫健介一行人。柴宫家是东瀛数一数二的名阀,郑彤又负责技术引进这一块,双方都挺熟悉,见到郑彤以后柴宫健介首先上前打招呼:“郑女士,又见面了。” 郑彤也认出了柴宫健介,跟对方握手以后说道:“柴宫先生你好!”她给柴宫健介介绍关振远,“这是我丈夫关振远,这次我们是过来探亲的。” 柴宫健介哪会不知道关振远的大名,他热络地跟关振远握手好一会儿,才说:“说起来我这次也看到了郑女士你的弟弟郑驰乐,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不仅办事可靠,医术也相当高明。”他将随行的柴宫悠人喊出来,“我这个侄儿也是学医的,这两天跟郑先生聊了几回,用他的说法来说就是‘豁然开朗’。” 柴宫悠人脸色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坦然承认:“跟您弟弟的几次谈话让我获益匪浅,用你们华国的话来说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关振远朗笑道:“你们可不要当面夸那小子,否则他的尾巴会翘起来的!” 柴宫悠人说:“不会,郑先生是个非常谦虚的人,取得再大的成就也不会骄傲。” 柴宫健介说:“听听,也就是聊了那么几回,心都掉在人家那儿了。” 关振远乐道:“看来乐乐的魅力很大啊!” 柴宫悠人倒是不避讳:“有实力的人都很有魅力。” 郑彤心里百味杂陈。 两边分别后,关振远跟郑彤就直接前往机关宿舍。 佳佳早早就起来了,本来还打算去写生,结果严老爷子腰疼犯了,佳佳记得不得了,又是找医生又是帮忙擦药,严老爷子一站起来就竖眉瞪眼说:“不许动!”俨然一副严厉的小大人模样。 佳佳送医生出门时正好看见相携而来的关振远和郑彤。 自从知道父母之间有着那么多的不愉快之后,佳佳再也没办法打心底觉得父母是“模范夫妻”。他们都很看重自己的事业,能分给家庭的时间和精力少之又少,彼此之间相守这么多年大概也不是因为“相爱”。 这打碎了佳佳的许多幻想——她还没真正进入少女时期就已经不再相信幻梦一样的爱情。 但是这也许并不重要,能看到父母并肩走在一起还是让她感到开心。 佳佳顿了顿,飞奔向前扑进他们怀里:“爸,妈,你们来了!” 关振远伸手刮刮她的鼻子:“都多大人了,还这么不定性!你小舅舅呢?又忙活去了?” 佳佳说:“小舅舅去找萌萌哥了!听说昨天遇到点事,可能要中午才能回来!” 郑彤问:“遇到什么事了?” 佳佳说:“小舅舅没说!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那可是萌萌哥的地方!” 关振远说:“别瞎说话,什么叫你萌萌哥的地方?” 佳佳立刻纠正:“萌萌哥管着的地方!”她说道,“严爷爷腰疼,我得再进去看看他,爸妈你们先到小舅舅屋里坐,中午我们家做饭请严爷爷一家一起过来吃!不过你们可要注意了,饭桌上不能跟严叔和小舅舅谈公事!否则严爷爷会生气!” 关振远说:“遵命!” 佳佳跑进屋跟严老爷子说明情况,严老爷子问:“你高兴吗?” 佳佳稍一迷茫,认真地点点头:“高兴!小舅舅他也许也会高兴的……”她的语气有点不确定。 严老爷子劝慰:“你的小舅舅比你更聪明,他不会让自己难过。” 佳佳用力点点头。 严老爷子说:“今天你成川哥哥也休假回来,你可得把他的份也算上,要不然他可就跟你翻脸了。” 佳佳说:“才不会!我跟成川哥哥好得很!严爷爷你先躺躺,我去找爸妈出去买菜!”她说完就往外面跑,结果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堵肉墙。 原来是严民裕的儿子严成川回来了。 严成川去军队里面以后变得更为刚毅,只是唇边还挂着戏谑的笑容:“我们家佳佳还是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佳佳揉着撞疼的鼻头怒瞪着严成川:“胡说八道!” 严成川也伸手帮她揉:“真疼了?看来我的肌肉真的锻炼出来了。” 佳佳说:“回来得正好,跟我一起去买菜,我爸爸妈妈来了,中午你也跟严叔严姨一起过来吃饭——不过你要干活。”说完她就瞄着严成川等回答。 要是严成川去了军队以后不疼她、不喜欢她了,她就不缠着他了。 看着佳佳那小心翼翼的目光,严成川的心脏像是被揪紧了一样。 说实话,最开始认识这个老是到自己家蹭吃蹭喝、还霸占了他爸妈和爷爷的小女娃儿,他是非常不喜欢的,毕竟谁都不想自己家被人分掉一半。偏偏这小女娃儿懂事得很,他怎么欺负都不哭不闹不告状,偶尔对她有点好脸色就喜笑颜开,像是碰上了什么大好事似的。 真是…… 真是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严成川笑眯眯地说:“干活没问题,但是要有奖励!中午的菜色我来定!” 佳佳说:“不行,爸妈不吃辣!” 严成川说:“那我就不干活了。” 佳佳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在跟自己闹着玩,顿时也笑了起来,她高兴地跟严成川讨价还价:“我可以给你做一道水煮鱼,很辣很辣的那种!” 严成川说:“成交!” 佳佳带着严成川去见郑彤和关振远。 关振远打量着身材高大的严成川,说道:“我听佳佳说起过你,谢谢你一直照顾着佳佳。” 严成川笑了起来:“伯父伯母好!伯父可千万别这么说,佳佳她很懂事,我爸妈都说是佳佳在照顾我。” 佳佳已经给关振远和郑彤倒了茶,边送到他们面前边说:“我跟成川哥哥去买点菜回来,爸妈你先坐着吧!” 郑彤站起来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了。” 佳佳一愣,接着才语气愉快地答应:“好啊!一起去!” 严成川当了一路的苦力帮忙拿东西,郑彤虽然跟着,但一路上都是佳佳在挑,“小舅舅爱吃”“爸爸爱吃”“严爷爷爱吃”……这么买过去,收获颇丰。快要把菜市场逛完的时候严成川腾出一只手拿起一把椰菜花,叫人称好,顺便还在旁边要了斤牛肉。 佳佳说:“买这个干什么?现在牛肉很贵的……” 严成川说:“你爱吃。” 佳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严成川真想揉揉她的脑袋,但拿起牛肉和椰菜花以后没有空出来的手,只能笑眯眯地说:“有人爱吃就买,这不是咱家里买菜的原则吗?” 佳佳笑了起来,悄悄跟严成川说:“我给你多放点辣椒!” 严成川说:“好。” 三人回到家,佳佳跟郑彤就进了厨房忙活。 郑彤忍不住问:“佳佳你跟成川感情很好?” 佳佳也不隐瞒:“对啊!成川哥哥对我很好!虽然他很皮,常常被严叔揍,但人不错的!” 郑彤想要说点什么,但是看到佳佳高兴的样子又住了口。 佳佳说:“小舅舅口味比较淡,妈妈你放盐和酱油的时候不要放太多!成川哥哥就不用管了,我给他做份水煮鱼他就不会看别的了。” 郑彤怔怔地看着佳佳。 佳佳主动说:“我是浓淡都喜欢的,成川哥哥说得没错,椰菜花炒牛肉我最爱吃!”见郑彤好像愣在原地,她伸手抱紧了郑彤,“我是真的很高兴,看到爸妈能来这边我不知道多开心!不管是来看小舅舅还是来看我,我都很开心!” 郑彤伸手回报住小女儿,视线一下子模糊了。活了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有女儿看得清楚。她的一双儿女都比别家的小孩要早熟,他们要得也不多,只要那么一点点关心就足够了。 偏偏她就是连那么一点点都没有给,反倒还要他们来安慰自己! 郑彤将眼泪忍了回去,对佳佳保证说:“我会常来。” 佳佳也低着头收回眼泪说:“好!” 两个人开始做午饭。 郑驰乐回到宿舍时就看到关振远跟严成川在客厅聊天,而厨房里则有郑彤跟佳佳在。 这样的画面,倒是有了点家的感觉。 他微微一顿,笑着打招呼:“姐夫,你们来了?还有成川,今天休假?” 严成川说:“对,今天休假!郑哥,关哥没过来?” 郑驰乐说:“那边出了点事儿,他走不开。” 关振远问:“事情严重吗?” 郑驰乐说:“不算特别严重,靖泽他能稳住的。”黄震军跟黄毅之间的恩怨他们都不太清楚,但黄震军出面以后黄毅就主动要求见黄韬。 这对一直不和的兄弟关起门谈了很久,黄毅就被转移到别的地方。黄韬带着人离开前跟郑驰乐聊了好一会儿,大意是沧浪和泯岭这边真的要动真格了,要他跟关靖泽好好稳住局面。 这边的局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郑驰乐也就没再多谈。 关振远也没多问,反倒提起在机场上遇到柴宫健介一行人的事。他笑道:“看来乐乐你真能吸引人啊。” 郑驰乐笑眯眯地说:“姐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靖泽的桃花运还真不差,上回还有个少数民族族长的女儿对他唱情歌示爱来着。”这次见面意外频出,他都没来得及跟关靖泽“深入”地探讨那些事,所以语气颇为遗憾。 关振远被郑驰乐这话噎得不轻,这是跟“岳父”告状吗? 他不自在地说:“靖泽他有分寸的。” 见关振远被自己堵得没话说,郑驰乐笑容里带着点儿小得意:“我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问题,所有人似乎都挤在这一天找上门来。郑驰乐刚坐下,焦海跟韩静就来敲门了。 焦海的脸绷得紧紧的,看到有其他人在才缓和下来。他问郑驰乐:“可以出来聊几句吗?” 郑驰乐微讶,然后说道:“没问题。” 他跟焦海和韩静往外走,走到花坛边上后他招呼韩静跟焦海坐下,问道:“什么事?” 韩静先开口:“乐哥,我跟焦海收到了第一医院的聘用通知,然后他们还让我们跟进一个新项目。” 郑驰乐说:“然后呢?你们觉得自己无法胜任?” 韩静说:“当然不是!我们做事时都很开心。” 郑驰乐说道:“那就是不做事时有点不愉快了。”他淡淡地扫了韩静跟焦海一眼,微笑询问,“你们来奉泰,是真的想做点事、想学点东西,还是来听别人风言风语的?” 焦海用了肯定句:“你果然打过招呼。” 郑驰乐说:“是,我打过招呼。我希望第一医院那边可以给你们大开绿灯,尤其是焦海你——我觉得你是我们这一辈人里最有天赋的,我希望你能早点成长——成长为国内医学界的领军人物。” 韩静说:“乐哥……” 郑驰乐说:“静静你也一样,你非常聪明,而且非常细心。”他朝韩静挤眉弄眼,“我听说你跟焦海很有默契。” 韩静耳根一红:“才不是!” 郑驰乐挑挑眉:“那那天去让靖泽跟焦海说清楚你们真没什么的人难道不是你?”别的事不解释没什么,韩静找过去的事关靖泽却是早早就说起过的,因为关靖泽比谁都怕他误会。 焦海见韩静被郑驰乐挤兑,硬是截断了话题:“今天不说这个!” 郑驰乐说:“好,就说你们进第一医院的事。静静也说了,你们可以胜任,现在第一医院正处于用人阶段,除了循序渐进地挑选人才之外破格提升也是必要的。而你们正好值得第一医院破格,如此而已,没有其他内幕。” 焦海说:“但是……” 郑驰乐语气坚定:“没有但是。”他目视着焦海,“已经进项目组一段时间了,你有没有觉得你还有余力?” 焦海说:“这个……”对上郑驰乐锐利的目光,他郑重地回答,“当然有!” 郑驰乐说:“你需要更大的舞台,而眼下参与的一些项目只是给你铺路的砖石,不要被别人的几句奚落和嘲讽打垮,因为你是要往前跑的人——注意是跑,不是走,我希望你能比别人抢先一步——甚至很多步。你很年轻,但是注定大放光彩,到时候也许会有更多不理解你的人、更多嫉恨你的人——那都不是你需要在意的东西。你唯一需要在意的是你做的事有没有成功、你做的事有没有足够的价值——我希望那是你眼里装着的唯一的东西!” 感受到郑驰乐目光里的期盼跟坚决,焦海心头一震。 他能明白郑驰乐说的“抢先一步”不是他自己抢先,而是希望华国抢先!更大的舞台不是跟自己人争个职称、争个成果,而是立足于国际,展望世界! 郑驰乐见焦海恍然明悟,笑着问道:“这很难,你能做得到吗?” 焦海站起来保证:“我会做到。” 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叫上韩静:“走,今天就在我这儿吃饭!” 韩静虽然不太明白郑驰乐跟焦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她看得出焦海已经豁然开朗,不会再钻牛角尖。 她这才想起刚才看到的关振远,不由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关叔他们都来了?” 郑驰乐笑道:“今天是公休日。”他笑容得意,“也不看看我逮了谁当人质!佳佳啊!他们能不来吗?这叫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静被他逗笑了:“那我们可就打扰了。” 郑驰乐看了眼焦海,朝韩静眨眨眼:“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正好也让我姐夫往首都那边带点消息……” 韩静恼道:“不跟你说了,我去厨房帮忙!” 郑驰乐哈哈一笑,对焦海说:“你媳妇儿还挺贤惠的,你有福了!” 焦海被郑驰乐这么一挤兑,反倒是坦然起来了:“我也这么觉得。” 郑驰乐挺替他们高兴的,这对欢喜冤家从一见面就在吵,吵出感情也不奇怪。而且两个人志同道合,往后的路肯定能走得顺遂! 更重要的是,韩静终于从对关靖泽的爱恋里面走了出来。 他领着焦海回到屋里,向关振远介绍:“姐夫,这是静静的男朋友焦海!” 关振远知道当初韩静想跟关靖泽订婚的事,一瞧郑驰乐那得瑟样就有点默然。虽然儿子跟郑驰乐之间搬开了一个障碍是件大好事,可他怎么觉得自己儿子有种翻不了身的感觉? 眼前这小子能耐太大了! 关振远说:“没想到静静不声不响就把自己的终生大事给解决了。” 韩静从厨房探出头来:“乐哥你别瞎说,我跟这家伙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揭郑驰乐的短,“你还不如问乐哥什么时候给微微一个交待。” 感觉关振远的目光唰地扫了过来,郑驰乐揉揉鼻子:“静静你猜别瞎说,我跟连微不是那么一回事。” 韩静哼了一声:“我认识微微那么久,她对你最特别!明明是那么内向的人却跟着你跑来奉泰,还进了卫生部,我才不信你们没什么!” 这下连郑彤和佳佳的目光都扫向郑驰乐。 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郑驰乐唯有苦笑:“真没什么。” 关振远指着他直笑:“你这家伙可真够招人的。” 郑驰乐觉得冤枉极了。 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郑驰乐心里也挺高兴,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圆满的家。 吃饭时看着佳佳开开心心地给每一个人布菜,郑驰乐的心就软了下来。那时候就是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妹妹,让他慢慢放下了当初的执着,慢慢放下了对关靖泽的羡慕与嫉恨,所以他重来一遍,他总希望她能拥有他始终无法拥有的东西。 郑驰乐说:“严爷爷说佳佳也学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要多练习,要不姐夫你们这次就顺便带佳佳回去吧。她这么小,老是离家这么远总不太好。” 严老爷子一怔,也点头应和:“没错,佳佳,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你跟你爸妈回去吧,以后定时把习作寄给我检查就行了。” 佳佳睁大眼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回视她,说道:“佳佳……” 佳佳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掉:“小舅舅你嫌弃我吗……” 郑驰乐被她突然涌出来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 他说:“小舅舅怎么会嫌弃你,但是你还小,不应该离开爸爸妈妈太久——” 佳佳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就往外跑了。 郑驰乐看了其他人一眼,也站起来说:“我出去跟她说说话。” 严成川跟郑彤都想一起去,却被关振远拉住了。焦海跟韩静对视一眼,都不明白饭桌上的气氛怎么突然就变了。 在他们听来,郑驰乐说的话根本没什么问题! 郑驰乐追着佳佳到外面的操场,佳佳正坐在那里哭得伤心。 郑驰乐蹲下看着她:“佳佳,你怎么了?是舍不得严爷爷他们和小舅舅吗?现在交通这么方便,省会这边连飞机场都有了,要见面很容易的。” 佳佳使劲地将眼泪忍住,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郑驰乐。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个“小舅舅”就是最疼他的人,他什么都肯陪她玩,她想要什么都肯给她,要是她犯了错他也不会骂她,只会耐心地引导她去想自己错在哪里。在知道“小舅舅”的身世后,她心疼“小舅舅”——她特别特别心疼“小舅舅”,她缠着严姨学做菜、她一点一点学会做所有家事,就是想要当“小舅舅”的家里人! 她想要代替妈妈弥补“小舅舅”! 佳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当听到“小舅舅”说“你还小,不应该离开爸爸妈妈太久”的时候,她就完全收不住眼泪。 “小舅舅”离开爸爸妈妈的时候是几岁? 还是说“小舅舅”从来就没能呆在爸爸妈妈身边? 佳佳突然用力地抱紧郑驰乐,喊道:“小舅舅,我不走,”她哽咽半天,终于喊了出口,“哥哥,让我留在你身边,哥哥!” 郑驰乐怔立原地。 他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傻孩子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到底是因为什么。 郑驰乐伸手回抱佳佳,安抚般答应:“好,不走。” 第二三一章 秋雨 公休日只有两天,因此关振远跟郑彤来不及去泯岭见关靖泽就往回飞。要不是前两年省会的民航航线正式开通,他们恐怕没法赶回首都。 佳佳跟郑驰乐说开以后脸上笑容变得更多了,严成川见她比往常要开心就知道是因为郑驰乐,回军队前拉着郑驰乐说话。 这个只比郑驰乐小一两岁的年轻人脸上居然多了几分局促,他下意识地挺直身体,认认真真地开口:“郑哥,我想等佳佳长大,然后娶她。” 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会骂严成川一声禽兽,因为佳佳实在太小了。 但郑驰乐知道佳佳远比同龄人要早熟。 当初被佳佳撞破自己跟关靖泽的事他就一直在担心,怕这件事会对佳佳造成不好的影响。可佳佳不仅接受了这件事,还一直在他面前掩藏着已经知道他是她哥哥的事情。 这种懂事实在让人心疼——郑驰乐比谁都知道这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听到严成川的承诺,郑驰乐不答应也不反对:“你是要娶佳佳,所以你要做的就是等她长大后把她追到手。只要佳佳自己愿意,相信大伙都乐见其成!” 严成川喜笑颜开:“我明白了!” 看着严成川高兴的样子,郑驰乐也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总归还是快乐的事情多,知道自己错误的人会去改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会去努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飞快地跑,很快就入秋了。 这个秋天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充满了丰收的喜悦,贺正秋来奉泰后别的什么都排在后面,打出第一张牌就是清整水利系统,整个奉泰的农业供水体系都在他的规划之下进行了整顿。 奉泰物种丰富、土壤肥沃,是生态农业、林业的好地方,唯一的遗憾就是降水不均匀,有时大旱、有时又闹洪涝,气候真是顽皮到不得了。 贺正秋的专长就在就是工程、地质、水利,跟着他过来的专家团队也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在水能利用这一块做了全面的实地考察,该挖的挖、改建的建、该堵的堵,这几年的劲使下来,成效总算出来了。 今年的旱情大大减缓,过去大面积水荒的情况几乎没再出现。 而且这段时期里贺正秋不争不抢、不声不响地埋头干活,奉泰的大半土地他都走了个遍,遇到对政策不理解、对工程不理解的群众,他还亲自坐在树墩下闲聊似的跟他们解释——贺正秋这个名字,慢慢印入了很多人心里。 等其他人回过味来,奉泰人提起贺正秋已经只会用这么一个词:“好书记!” 但是对于有些人而言,这个秋天并不那么美好。 从今年夏季开始,田思祥就开始向上头提出申请,表示想要亲自到奉泰这边复检当初安放在这边的设备。对于军研处的工作来说,田思祥纯粹是半路出家的,不派他去也很应当,但不知道为什么,田思祥就是想再去一趟。 心里莫名的执念让田思祥一直在上送申请。 这一次终于批准了,可田思祥得到答复后心里反倒感觉更加不踏实。 跟他一起前往奉泰的还有叶曦明。 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叶曦明逐渐变得成熟起来。他继承了他父母的天赋,在军研处渐渐开始发光发热,本来田思祥这个天降的人能走到现在这地方就已经够令人不可思议了,可一比对叶曦明的上升速度,田思祥根本就是小儿科。 叶曦明并没有骄傲,他知道他身上有着身为叶家第三代的光环,升得比别人快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 叶曦明跟田思祥一起登上飞往奉泰的军用飞机,都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田思祥是因为心里那不明不白的沉重,叶曦明则是因为叶沐英的事。 奉泰如今蒸蒸日上,叶沐英和孟桂华都是跟着贺正秋一起过来第一批“开拓者”,又是多年知交,照理说不会有什么矛盾才对。 偏偏叶沐英在电话里说:“我想想办法让桂华调回华北。” 华北是孟家的根基所在,孟桂华回去发展当然也不错,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孟家之所以坚定地站在贺正秋这边就是希望孟桂华能当贺正秋的接棒人。叶沐英轻描淡写的这么一句话,事实上就是想让孟桂华让出这边的大好局面。 这容易吗? 想都知道不容易! 而且他们之间的情谊怎么办? 虽说官场上还说“情谊”似乎有点天真,但叶曦明踏入仕途以来的环境相对单纯,还不太习惯尔虞我诈。 他觉得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叶沐英怎么突然想跟孟桂华争呢? 叶曦明想不明白,但又隐隐有点儿预感。 叶沐英跟郑驰乐那么好,这么做也许是想……为郑驰乐开路。 叶曦明正想着事儿,旁边的田思祥突然开口问:“我们好像还有另外一个附带的任务?” 叶曦明说:“对啊,给我们的保护名单上多了几个人,我们得跑一趟给他们检查一下他们家里的安防系统。” 田思祥说:“我看过资料,里面好像有个人叫常悔,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叶曦明说:“常悔?那好像是个前两年回国的华侨吧?不过能上名单,肯定没那么简单,可能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回国。” 叶曦明说得含糊,田思祥却听懂了。除了华商这重身份之外,这个常悔肯定还有别的身份,比如商业密探甚至军事密探之类的,要不然也不会要他们去跑一趟。 田思祥会注意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人特别低调,在保护名单上显得很突兀。而且这个名字又让他想到那么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大意是“当初做选择的时候也许没想过如今会是这样的境地,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后悔”。 田思祥想到自己儿时特别天真,看到杨铨自甘堕落地跑去偷别人东西总觉得很痛惜,偶然翻到这么一首诗以后就念出来告诉杨铨是什么意思。回想起来这诗根本和真正的偷窃没什么关系,结果硬是被他拗成“这么下去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难怪杨铨只觉得他烦,从来都不听劝。 想到杨铨,田思祥又沉默下来。 他得承认自己想来奉泰的原因,只要杨铨一天没有伏法,他就没办法真正放心。这个人有太多的不确定,从这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有看透过他。 那时候好学生、坏学生之间似乎有着一条天然的鸿沟,他没法跨越它去理解杨铨的想法。到如今他更是没办法理解杨铨到底在做什么、杨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田思祥神色沉沉。 叶曦明跟田思祥交情不错,见他这模样以为他还在想“常悔”的事,主动给田思祥出主意:“我们既然被授权去做这件事,理论上是拥有查看他们背景的权限的,要是你真想知道的话我们下飞机后可以去调阅他的档案。” 田思祥知道叶曦明误会了,可他不想解释,顺水推舟地说:“也好。” 军用飞机比民航飞得快,两人在飞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途又休息了两个多小时,睁开眼时终于瞧见了奉泰省会军用机场。 两个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叶曦明相当自来熟地跟奉泰负责接待自己的人聊了起来 ,很快就说起自己想要调阅资料的意图。对方熟知叶曦明的背景,没多为难,直接把叶曦明跟田思祥带进档案室。 田思祥很快就看到了“常悔”的资料,等他看完之后眼皮突然就突突直跳,因为这份背景资料给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他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一丝灵光,可等他再认真去想的时候却又想不清楚。 叶曦明见他若有所思,拍拍他的肩膀说:“看完我们就出发吧,你对这人这么感兴趣我们就先去他那边好了。” 田思祥虽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下意识地点点头,跟叶曦明一起出发。 似乎是为了印证田思祥心里那点儿不明不白的预感,杨铨在一觉醒来时就瞧见了倚在窗边玩枪的刘启宇。 杨铨笑着坐了起来,说道:“你来了。” 刘启宇阴沉着脸,定定地看着杨铨。 杨铨笑容不改:“看来你想明白了。” 刘启宇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铨没回答,他站起来取出书架上的一本书,一张一张地抽出里面夹着的照片,拿出打火机将它们慢慢烧光。 整个过程杨铨都被刘启宇拿枪指着,他看起来却没有半点担心。翻倒在烧完之后问道:“举着枪不累吗?” 刘启宇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铨说:“这个真说不准,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大概在国家机密保护名单上面,这也是这么多人买我账的原因。” 刘启宇不是糊涂人,从奉泰军改开始后他就感觉处处掣肘,他以为是黄毅在捣鬼,可他报复完黄毅之后事态恶化得更快,交易线全面切断只是小事,各个隐秘的藏匿点被一一捣毁才是真正的麻烦! 眼看黄震军已经逐渐掌控了全局,老越那边的老巢也快被抄空,刘启宇意识到这背后必然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一切! 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出一个人选:杨铨! 刘启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杨铨的落脚点,看着早已改头换面却不改那从容神态的“常悔”,刘启宇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他那么努力地经营着一切,好不容易稳定局面、取代杨铨的位置,才发现杨铨根本对这个位置不屑一顾!没什么比这个更讽刺的了,刘启宇心里烧着一把火——而且越烧越旺! 他手指绷得紧紧的,大有随时扣下扳机的架势! 相比之下,杨铨还是很从容。 他抽出另一本书,取出最后一章照片慢慢烧毁。 在照片上的人被火苗吞噬之前,刘启宇清楚地辨认出对方的模样:那是田思祥。 刘启宇心里的火烧得更盛。 像杨铨这样的人,居然也对某个人有着那么深的执念——像杨铨这样的人,看起来居然也像是在坚守着什么——也像是在为什么深埋心底的目标而筹划多年—— 而自己却只是杨铨摆在棋局里的一颗棋子,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完完全全按照杨铨的设计一步步往下走。 简直就像个愚蠢之极的蠢蛋! 刘启宇说:“你不怕死?” 杨铨转过身,目光淡然地望着刘启宇。他说道:“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吗?我今年五十了,如果按照一百年来算,我已经活了半辈子。在我这半辈子的前面一小半,我过得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直到我遇到一个人,他的出现像是阳光一样穿透了我世界里的黑暗。你要知道,见到过光的人,很难继续忍受周围的黑暗……” 刘启宇手背的青筋暴现。 杨铨说:“不过我想你大概没办法明白的了。” 刘启宇一字一字地重复刚才的话:“你不怕死!” 杨铨坦然地迎上刘启宇的目光:“我不怕死。”他说道,“我这半辈子的后面一大半,都在为一个我很尊重的人完成他没完成的事。不过我这个人比他狠,我觉得有些人根本没法挽救,何必给他们机会?该弄进监狱就弄进监狱,该弄死就弄死,搞得干干净净才是正理。” 刘启宇说:“你的意思是我是其中一个?” 杨铨说:“你也快要功成身退了,给你个明白也是应该的。没错,你是其中一个。你很有天赋,”他的语气充满赞许,“有你在,奉泰这边的行动加快了很多。” 刘启宇用力扣下了扳机。 杨铨没有闪避,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直接任由那颗子弹打进了他脑袋里。 刘启宇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杨铨。 杨铨往后倒去,正好就坐在身后的椅子上。要不是鲜血缓缓从额头往下淌,他看起来就像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一样。 刘启宇的手在颤抖。 他不敢相信杨铨居然死在他手里,而且是这么轻易!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走近杨铨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杨铨真的没了呼吸。刘启宇意识到自己不能多留,转身就掏出杨铨的别墅,他跑得很快,但觉得自己像跑在梦里一样,没一步走得踏实。 直到回到自己的老巢,刘启宇才镇定下来。他说服自己杨铨早就远离了他们,是死是活根本没有太大的影响。 可他的心怎么都没法安稳。 刘启宇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想要掏出口袋里那张照片来看一看。也许他并不是多喜欢照片里的人,但这么多年这个动作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但凡要紧关头,他都要看上一眼才踏实。 眼看这人在仕途上越走越远,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选错了路。凭他的能力,要是跟郑驰乐一样好好地伪装,想要一直走下去根本不成问题。可惜他当初走错了第一步,后面更是步步都错,现在他跟郑驰乐的距离岂止云泥! 想到杨铨死前那淡淡的讽笑,刘启宇的心脏瞬间缩紧。 谁说他不明白呢,只是一直都不肯相信,不肯相信会有那样的人、不肯相信可以走那样的路、不肯相信一切都可以改变…… 但杨铨又讽刺得该死地对,因为即使那是一缕光,那也不是照在他世界里的光…… 他甚至从来没好好跟郑驰乐说过话…… 刘启宇正要拿起照片细看,却猛然发现屋里有不对劲的地方:“谁!”他紧盯着足以藏人的窗帘,“出来!” 对方似乎没打算继续藏匿,依言从窗帘后走出,只不过手里已经拿起了枪。 刘启宇冷笑:“黄毅!你还敢出来?” 黄毅淡笑着说:“本来我只是出完任务后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的人以为我们还挺好的,直接就放我进来了。” 刘启宇说:“几个月没被人操,想我了吗?”他冷冷地盯着黄毅,同样掏出了枪,“可惜你这样的家伙,现在跪着求我我都没兴致了——你觉得是你的枪快还是我枪快?” 黄毅迅速一翻身,同时扣下扳机。 刘启宇闪避的动作也不比他慢。 两人在封闭的屋子里角逐起来。 黄韬和方成倩接到前方传来的消息时心头一跳。 黄毅接下去这次的任务时黄韬就觉得不太对劲,听到那边的汇报之后心惊胆颤:黄毅亲自带人去了刘启宇老巢。 他这个哥哥向来骄傲,上次被刘启宇那样报复,肯定咽不下那口气! 黄毅肯定是想亲自报仇! 黄韬站起来说:“倩倩,我要去那边一趟。” 方成倩也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黄韬。 黄韬说:“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哥哥。” 方成倩说:“万事小心!” 黄韬说:“我心里有数。” 这时候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秋雨是最让人心烦的,特别是奉泰这边的秋雨,滴滴答答地打在满地落叶上,听得人躁乱不已。 黄韬踩着雨水赶往刘启宇跟黄毅所在的地点。 来得及吗? 来得及吗? 真正赶不及的人是田思祥。 他在看见杨铨的住处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那个所谓的“常悔”就是杨铨。 因为杨铨从来都不委屈自己,住的地方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而他跟了杨铨好些年,对杨铨的喜好了若指掌,一看到那座别墅他就知道别墅的主人到底是谁了。 可迎接他的却是“常悔”被枪杀的噩耗。 杨铨死了,在他赶过来给他检查安防系统之前。 不早不晚,就是这么巧,在他赶到的前一个小时,杨铨死了。 田思祥的心脏像是被钝物狠狠擂了一下,不知道是疼还是痛。杨铨死了,却留下许多谜题,他为什么有这么多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在做什么?是什么人杀了他? 田思祥觉得他想找到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却根本无从下手。 叶曦明发现了田思祥的古怪,问道:“你认识他?” 田思祥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他的动作很缓慢,慢得让叶曦明都有点儿心焦了,他才回道:“是,我认识他,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 叶曦明说:“军方正在进行调查,有结果的话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了。” 田思祥点点头,重新戴上眼镜。 另一边,黄韬赶到时几个特别作战部队的成员正围在黄毅旁边,气氛无比沉凝。在屋子另一边躺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 是刘启宇。 黄韬看过这人的照片无数回,怎么都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但是他已经无暇顾及,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敢稍微上前一步。 黄韬转头叫人维持好现场,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发问:“你们队长没事吧?只是昏迷了对吧?先不要挪动,我叫医生过来。” 黄毅亲手带出来的副手哽咽着说:“不,队长他已经去了。” 黄韬一路上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亲耳听到这样的结果以后还是难以置信。他声音发颤:“这不可能!刘启宇不是死了吗?” 黄毅的副手说:“队长是自杀的。” 黄韬心里发闷。 早在以那种方式东窗事发的时候,黄毅可能就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念。之所以撑到现在,必然是因为想要亲手剪除刘启宇的所有势力,最后亲手杀死刘启宇——做完了这件事,他就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 从小到大他们兄弟俩就没好过,可黄毅真的选择自杀,黄韬还是格外难受。 肃杀的秋天真的来了。 郑驰乐听到事情时已经是晚上了,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之后他彻底木然。 虽然早就料到会有大变故,变故真正发生后他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一天之内,杨铨、刘启宇、黄毅都离开了这个世界。 刘启宇一死,意味着由他那群乌合之众引发的边境冲突也步入尾声。边防这边扬眉吐气,军方的动作也会大大加快,有着上次的失败垫底,这一次军改搞得又快又准。 成功在即。 只是其中的辛酸忧苦把成功的喜悦冲得淡极了。 郑驰乐正要找人了解更多的情况,才刚到奉泰大半天的叶曦明却急匆匆地敲响了他的门。 叶曦明带来了一个首都那边的消息:“乐哥,爷爷突然病倒了,专家组正在会诊,你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这一天里面遭遇了太多起落,叶曦明终于露出了他沉不住气的一面。他像是怕郑驰乐拒绝似的,牢牢地抓紧郑驰乐的手腕,等待他的答案。 无论是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作为一个晚辈,郑驰乐都没有犹豫的理由。 他说:“好,我跟你回去。” 第二三二章 交锋 郑驰乐一行人赶到首都的时候,吴弃疾已经将叶老爷子从昏迷中救醒了。见到郑驰乐,吴弃疾叫到专家组说话,像叶老爷子这个层次的人,健康问题永远被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但再怎么小心,到了他这个年龄身体机能都无可避免地开始衰竭。 吴弃疾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研究调养方案——再高明的医生,也没法阻挡衰老和死亡。 郑驰乐想起第一次真正跟叶老爷子面对面接触的时候,叶老爷子身体虽然还算健康,但已经有些许老态。对于这个自己两辈子都没认回过的“祖父”,郑驰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不过想到这么多年叶老爷子都稳稳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摇过,他还是相当敬重的。 在参与完调养方案的拟定之后,郑驰乐就去了一趟特别病房。叶曦明已经守在那里,见了郑驰乐,他目光一喜:“乐哥,你来了!” 叶老爷子沿着叶曦明的目光望向门边,就看到郑驰乐站在那儿,比之第一次见面那个没长开的半大少年,郑驰乐如今已经变得成熟又稳重,整个人像是被打磨过的玉石一样,开始焕发出它独特的光彩。不夺目、不刺目,但让人一见就心生信赖。 他脸上有双叶老爷子特别熟悉的眼睛,那眸光像是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来到他的面前一样,亲切得让他几乎想要喊出另一个名字。 叶老爷子到底是经历了从建国到建国以来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他很快就压下了心头翻腾的心绪,和气地对郑驰乐说:“坐下,跟我说说你们奉泰的事。” 郑驰乐依言坐在床边,跟叶老爷子汇报起奉泰的情况。他觉得奉泰是个很好的地方,在那边他遇到了很多提携自己的长辈,也遇到了很多朋友和对手,困难和挫折当然也有,但都没让他沮丧太久。 叶老爷子仔细地听着郑驰乐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话。等郑驰乐把能说的事都说得差不多之后,他说道:“要是有机会,真想再出去走走。” 郑驰乐说:“肯定会有机会的,现在交通已经越来越方便了。” 叶老爷子说:“但愿如此。” 见叶老爷子精神不错,郑驰乐也就放下心来。难得回首都一次,他拜访了不少老朋友,到最后他还去了关家一趟。 经历了这么多起落,关老爷子在见到郑驰乐时倒是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邀请郑驰乐坐下喝茶,问起佳佳和关靖泽的近况。 郑驰乐一一回答,表示他们都很好,让关老爷子放心。 关老爷子说:“陈老去了云淀,你知道吗?” 陈老资历比叶老爷子那一辈要晚一些,如今身体还算不错,他这人是闲不住的,首都这边的事务让给了梁定国那一茬,他休养了几天,就申请去云淀。 云淀是西南政治中心,他这个经济好手一到,奉泰也许也能沾到光! 郑驰乐隐约猜到关老爷子要说什么,关靖泽是陈老的关门弟子,陈老去了云淀,关老爷子肯定想让关靖泽跟过去。 他明知故问:“老爷子您的意思是?” 关老爷子被他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你觉得怎么样?这对靖泽来说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关靖泽当时选择去奉泰,立场已经摆得很明白了,他选了郑驰乐。关家这边要是再逼下去只会把他推得更远,眼下大号的机会摆在面前,关老爷子实在不想关靖泽错过。 可要让关靖泽做出选择,左右都绕不开郑驰乐。 关老爷子只好拉下脸皮来问郑驰乐。 郑驰乐闻言笑了起来。 这是个了不得的进展,看来关老爷子是想清楚了,想要影响关靖泽的决定最终还是得通过他。 见郑驰乐跟只小狐狸一样笑得得意,一句准话都不给,关老爷子忍不住骂道:“你这混小子!” 郑驰乐乐了,笑道:“对靖泽有好处的事情,我哪有阻挠的道理。现在云淀跟奉泰的交通已经方便得很,一来一去都不用花多久,要是靖泽也愿意的话,我当然是一百个赞成。” 关老爷子听到这上道的回答,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忍不住说:“你就不能去鼓动两句吗?要是他不愿意……” 郑驰乐目光坚定:“我相信靖泽他能做出最好的判断。” 关老爷子还想再说什么,看到郑驰乐那对关靖泽有十二分信任的眼神之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瞎操心什么?他以前就是干涉太多了,才会把好好的一个家搞成现在这模样。 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不如一个年轻人想得开。 郑驰乐见完关老爷子回到医院。 吴弃疾特意让他去给叶老爷子查房,郑驰乐爽快地接下这个任务,又陪着叶老爷子聊了好一会儿,等叶老爷子睡下了才站起来准备离开。 没想到正好碰上了前来探视的叶仲荣和韩蕴裳。 这些年来三个人心里都有过不少挣扎,叶仲荣和韩蕴裳对郑驰乐的观感依然很复杂,郑驰乐却是早就放开了。他笑着站在原处跟他们打招呼:“你们来了?老爷子刚睡下,一切都还好。” 看着郑驰乐坦然的笑容,叶仲荣心里百味杂陈。他知道贾贵成去了奉泰,郑驰乐又正好在奉泰省会那边,两人肯定见过面了。也不知道贾贵成那个人会在郑驰乐面前怎么说起他这个人…… 等对上郑驰乐那平和的目光,叶仲荣又苦笑起来。 对郑驰乐来说,大概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都没所谓了吧? 韩蕴裳看看叶仲荣又看看郑驰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郑驰乐倒是不介意他们心里的千转百回,转向韩蕴裳说道:“静静跟家里说了她跟小焦的事没?说起来当初小焦的父亲当时也是赶来给建邦叔会诊的医生之一,缘分这事儿真是奇妙。” 郑驰乐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提,韩蕴裳脸上就有点发烫。当初韩建邦出任务时遇险,性命垂危,还是郑驰乐出面请回了何遇安,其他前来会诊的医生更是多不胜数。 而那个时候他们正想把韩静嫁给关靖泽。 韩静不知道关靖泽跟郑驰乐的事,暗恋无果后去奉泰找郑驰乐。郑驰乐心里不仅没有芥蒂,还帮了韩静不少,也教了韩静不少。 这个年轻人的胸襟实在非常了不起。 韩蕴裳说:“静静已经说了,等过年她就会带小焦回来。这几年静静多亏了你的照顾,静静妈妈提过几次,要是有机会的话你一定得去他们家吃顿饭。” 郑驰乐笑道:“请您帮我转告她,有机会我一定会跟靖泽一起过去。” 韩静妈妈是很关心关靖泽的长辈,这也是郑驰乐当初大费周折请何老回首都救人的原因。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希望关靖泽这么一份情谊。 虽说当时的感觉不太好受,但能化解那场尴尬继续交好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多花点时间、多费点心思根本不算什么。 见郑驰乐笑容诚挚,韩蕴裳也笑了起来:“好。” 郑驰乐说:“我先回去跟师兄说说老爷子的情况,你们可以进去看看老爷子。不过老人一向浅眠,你们能不吵醒老爷子的话最好不要吵醒他,千金难买睡得好!” 叶仲荣点点头,目送郑驰乐离开。 等他跟韩蕴裳推开门走进去之后,就看到叶老爷子已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叶仲荣喊道:“爸,你醒了?” 叶老爷子点点头。 他招呼叶仲荣坐下,问道:“你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 韩蕴裳也看向叶仲荣。 面对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人,叶仲荣不想说谎,他苦笑着说:“难受,特别难受,但又挺高兴。难受是难受他一路走过来肯定吃过不少苦,要不然不会有这种心性;高兴是高兴他比我想得远、比我想得清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正在朝着他选定的方向往前走。” 叶老爷子沉默半饷,对叶仲荣说道:“明年或者后年找个机会让沐英回来首都陪陪我吧,他在那边不适合。” 叶仲荣惊讶地望着叶老爷子。 叶老爷子说:“曦明告诉我沐英想跟桂华对上,想把桂华弄回华北。你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仲荣愕然。 叶沐英从小到大就不用别人多操心,他交游广阔,跟孟桂华这些人更是情同手足。但叶曦明都知道了,叶沐英肯定已经有了动作! 叶仲荣喉咙有些发哑,他说道:“沐英是想……帮驰乐?” 叶老爷子往后一靠,疲惫地闭上眼:“沐英就是想不开,他那个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最容易钻牛角尖……他不会明白有些人是根本不需要别人帮扶的,越是扔到逆境里,他们就冒尖得越快。到了到处都是机遇的好环境里面,平步青云对他们来说更是小事一桩——别人再搞出多余的动作只会显得可笑。” 听到叶老爷子的这个评价,韩蕴裳睁大眼。对于叶老爷子这种人来说,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赞誉! 她心里发苦。 可惜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叶仲荣心里也很复杂。 他说道:“我明白了,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让沐英回来。” 这个时候,孟桂华和叶沐英也正进行着一场对话。 孟桂华是跟叶沐英一起到奉泰的,在此之前他们的交情也非常好,正因如此,他们之间在开始谈话之前才会有着一段漫长的沉默。 最后是孟桂华先开了口:“沐英,你希望我离开奉泰?” 叶沐英从打这个算盘开始的那天就知道自己瞒不过孟桂华,因此他非常坦然,坦白得也很爽快:“没错。” 孟桂华说:“我想知道原因。” 叶沐英沉默下来。 孟桂华说:“因为郑驰乐?” 叶沐英问:“为什么这么说?” 孟桂华说:“从小郑出现开始,你就有些不一样了。沐英,你知道吗?这样的你一点都不像你。” 叶沐英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看清过我。我这个人,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孟桂华说:“不,不是这样的。沐英,是你陷入了误区,你觉得你这是在给小郑开路,但你难道不了解小郑这个人吗?他不是需要你开路的人,他有着比谁都锋利的爪子,就算是刨他也能给自己刨出路来——根本不需要你费这样的心!” 叶沐英说:“他需不需要是他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 孟桂华说:“你为你二叔做的事感到愧疚?” 叶沐英霍然抬头,看着孟桂华。 孟桂华平静地说:“首都到处都是秘密,但又没有任何秘密。”他望着叶沐英,“小郑他坚持不认叶家、坚持拒绝韩家的示好,早就将他的态度摆得很明白了,你这么做只会让他觉得为难,因为他把你当朋友,你却把他扯进他最不想扯进去的漩涡里。” 虽然当初关于郑驰乐和叶仲荣的猜测被压了下去,但孟家这样的家族不可能一无所知。对于孟桂华这个层次的人来说,这种事却是已经不能称之为秘密。 叶沐英听着孟桂华的话,静静闭上眼。 他何尝不知道郑驰乐不需要、他何尝不知道这样做会失去自己跟孟桂华的情谊、他何尝不知道郑驰乐身边早就有了关靖泽,但是…… 叶沐英说:“不,不是因为二叔。”他一字一字地回答孟桂华的疑问,“是因为我自己想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想做一件事,付出任何代价都不后悔。” 孟桂华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他定定地看着叶沐英,有些难以相信叶沐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说道:“那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对你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叶沐英不再开口。 孟桂华明白了他的答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沐英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一样,整个人靠进椅子里。他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感觉眼睛又在隐隐作痛。 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疾有复发的征兆,叶沐英最近总有些恍惚,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总能看到些影影绰绰的画面。 比如他跟郑驰乐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时候郑驰乐不如现在这么意气风发,即使是笑起来也隐隐带着点儿伤怀。比如他跟郑驰乐假意相交,在了解到郑驰乐有意对付叶家后他故意将堂叔、堂兄弟一些阴私事抖给郑驰乐,让郑驰乐当自己的枪去对付那些自己需要对付的人;比如他在意识到自己对郑驰乐有了别样的感情后,才猛然发现让郑驰乐恨上叶家的那些事居然是自己找人去做的…… 比如那一场蓄意造成的车祸…… 想到那些黑暗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往事”,叶沐英脑袋骤然剧痛。 那样的一切让他无法忍受,那样的“自己”让他无法忍受! 无论怎么样都好,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即使郑驰乐并不需要,他也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叶沐英慢慢失去了意识。 第一个发现叶沐英倒下的是他继父的侄子田行健,他带着叶沐英母亲熬的汤过来找叶沐英,结果发现叶沐英倒在了地上。 田行健马上将叶沐英送到医院。 等叶沐英清醒过来的时候,郑驰乐也从首都赶回来了。 郑驰乐忧心忡忡地看着叶沐英。 最近他太忙了,忙到无暇顾及叶沐英的身体状况,没想到会糟糕到这种程度——叶沐英再次失明了。 郑驰乐心里很难受。 他见叶沐英醒了,坐到床边宽慰:“沐英,不要紧的,我叫我大师兄过来给你看一下,很快就会恢复。” 叶沐英听到郑驰乐的声音后整颗心都平静下来。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不需要他用上更多的手段跟孟桂华交恶,不需要他继续在“往事”与未来之间苦苦挣扎,他借着这场病离开仕途,离开郑驰乐的人生,远远地看着郑驰乐继续走下去——走到比谁都高、比谁都远的地方! 叶沐英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看起来依稀有着最初的温润和坦然:“我没事,乐乐,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了。倒是工作还有点放不下,手里还有挺多事才开了个头,乐乐你对宣传这一块也熟,不如你暂时顶上我的位置吧?” 郑驰乐爽快答应:“这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不过你可要尽快好起来,要不然我就撂担子不干了。” 叶沐英笑着说:“我会好好配合治疗。” 郑驰乐跟叶沐英聊了一会儿,就回了机关宿舍那边。 关靖泽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特意从泯岭赶了出来等他。见郑驰乐面有忧色地走进来,关靖泽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郑驰乐简单地把叶沐英的事情告诉关靖泽,然后说道:“沐英这种情况,就算好转了大概也不适合回到岗位上了。” 关靖泽也觉得有点惋惜,要是撇开叶沐英对郑驰乐那不明不白的感情,叶沐英也算是个有能力的人!他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合太劳心劳力,偏偏又在宣传口这种忙碌的部门里面当一把手,当然吃不消。” 郑驰乐说:“沐英让我顶上他的位置。” 关靖泽心头一跳,心里面有些不舒坦。但他很快就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客观地说:“这也不错,但你一进宣传那边,可就真的直接跟孟桂华对上了。” 郑驰乐说:“没什么,这也是迟早的事。” 郑驰乐选这条路当然不可能没有野心,正相反,他本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孟桂华是他们这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又同在奉泰这边“开拓”,郑驰乐早就明白自己跟孟桂华迟早会对上。 他想到关老爷子说的事,又跟关靖泽说了一遍。 关靖泽听说陈老要来云淀,沉默半饷,问郑驰乐:“你觉得怎么样?” 郑驰乐说:“陈老是我们的老师,你去帮他是应该的,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关靖泽抓起他的手说:“我问的是你觉得怎么样?” 郑驰乐见他一脸认真,觉得真是有趣,忍不住凑过去亲了关靖泽一口:“我觉得很好,其实云淀省会到这边的交通更方便,无论是飞机还是火车都是嗖的一声就到了,我支持你去。” 关靖泽耳根发热,不客气地回亲了郑驰乐一口。 眼看快要亲出火来了,郑驰乐笑眯眯地提醒:“佳佳在隔壁,要注意影响。” 平时都聚少离多,关靖泽哪还忍得住,一把将郑驰乐压在床上:“小声点就好。” 郑驰乐也不介意,搂住关靖泽的脖子大大方方地吻上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精神抖擞,佳佳见关靖泽一脸高兴,忍不住拉着郑驰乐问:“萌萌哥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郑驰乐差点被粥呛到了,打哈哈忽悠:“大概是因为你萌萌哥快升官了。” 佳佳信以为真,高兴地笑了:“那还真是大好事!” 关靖泽努力绷着脸,维护自己作为哥哥的威严。 叶沐英的推荐很快就递了上去,郑驰乐的资历虽然不太够,但暂代叶沐英的职务还是没问题的。至于什么时候摘掉“暂代”两个字,就得看郑驰乐自己的能耐了。 叶沐英的病会复发不在孟桂华的预料之中,虽然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有了裂缝,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孟桂华还是难以接受。他去了医院,叶沐英向他道了歉,然后叹息着说了一句“求仁得仁”。 孟桂华想不明白自叶沐英到底是碰上了什么魔障,但对郑驰乐的感觉无可避免地变得相当微妙。 两个人在过道上碰面的时候外面恰好霞光满天,太阳快要下山了,余晖洒满地面,非常漂亮。 郑驰乐一直能感受到孟桂华身上那种极为轻微的敌意,这一刻自然也不例外。但是他并不介意,在对上孟桂华的视线后反倒笑着打招呼:“孟哥。” 见郑驰乐坦率无比,孟桂华也笑了起来:“小郑,沐英推荐了你,你可要接好这一棒。” 郑驰乐说:“一定。”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进了宣传部这样的部门,我知道你肯定会迅速成长起来,”孟桂华瞧着郑驰乐说道:“不过我也绝对不会停下来——以后我们要是对上了,我是绝对不会放水的。” 郑驰乐朝孟桂华伸出一只手:“公平竞争,各凭本事。” 孟桂华握上他的手。 两个人的影子在过道上被夕阳的光辉拉得老长。 这对日后时常被排在同一版面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竞争对手,在这个时候正式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第二三三章 最终章 与你同行,风雨无惧。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贺正秋在奉泰的第二个任期过去了,首都那边传出风声,贺正秋很有可能在当秋调进首都。 这个风声一传出来,整个奉泰都传出了不舍的声音。 相比之下,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似乎无人关注:黄震军自动请辞。 军方的交接似乎早有征兆,黄震军的申请一被批复,所有的移交工作就迅速完成。方家和关家在奉泰的影响力扩大,显赫一时的黄家逐渐沉寂下来,倒是黄韬慢慢地站稳了脚跟。 交接会议开完后方成倩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黄韬从外面走进来,敲了敲门。 方成倩没有回头,只是点头让黄韬进门。 黄韬站在方成倩背后看着窗外的艳阳,奉泰气候极好,常常可以看到万里无云的碧空。黄韬跟方成倩都是土生土长的奉泰人,就算离开这边也不会走太久,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比别人都要深。 因此这几年虽然走得艰难,但相互帮扶着还是并肩走了过来。黄韬安静地在方成倩身边站了许久,低声说:“就算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直到把你交到最适合你的人手上为止。如果没有那样的人,我也就这么守着,守一辈子。” 方成倩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跟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黄韬。过了良久,她说道:“我们一起走下去。” 黄韬一震,点头应道:“嗯,一起走下去。” 这一天正好是李见坤忌日,天气好得不得了。黄震军一个人来到陵园,没有拿花也没有拿别的什么,就只是独自走到李见坤坟前站着。 郑驰乐也惦记着李见坤,正巧也在这时候来了。他抵达的时候,黄震军已经站在那里很久,整个人像是极为安静的石塑一样。 黄震军见了郑驰乐,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来了?” 郑驰乐说:“嗯。”他把带来的花束放在李见坤坟前,转头望向黄震军。 黄震军像是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但神情变得很平和,仿佛已经了却了所有的心愿。 见郑驰乐定定地看着自己,黄震军说:“在从老越那边回来之前我答应过见坤,一定会好好把奉泰这边搞好,虽然迟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做到了。”他问郑驰乐,“到了地底下的时候,见坤一定不会不见我的,你说是不是?” 郑驰乐说:“舅舅他会明白了,也许他现在就在看着你。” 黄震军说:“要是是真的就好了。”他蹲下-身,轻轻抚上墓碑上的照片。 他感觉照片上的人也正凝视着他,就像最初相识那样,既对他的无赖感到无奈,又狠不下心抛下他不管。 这个人啊,其实最心软。正是因为心软,所以最容易被狠狠伤害,真心从来都容易被践踏。 是他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是他硬生生让彼此错过了…… 黄震军又重复了一遍:“要是是真的就好了,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长长的叹息沉寂在风中,带着遗憾,也带着释然。 郑驰乐跟黄震军道别后就去见了焦海,因为焦海的研究传来了喜讯,他做的项目拿下了国际生物医学奖,《医学平台》上一片赞誉之声! 郑驰乐是亲眼看着焦海成长起来的,看到焦海在短短五年内就取得这样骄人的成绩,郑驰乐比谁都欣慰。他一见到焦海就给了焦海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样的热情感染了焦海,焦海脸上也露出了透着喜意的笑容。 郑驰乐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焦海认真地说:“你也能做到,我的很多思路都是受你的启发,平时你也给了我很多指点。” 郑驰乐说:“外国人都怎么说我们来着?说我们没事就爱瞎谦虚,你这样的成就是我们国内没人拿下过的,你就是年轻人里面的这一位,”他竖起大拇指,“拿出年轻人该有的骄傲来,你有权利骄傲、有资格骄傲!” 韩静在一边说道:“这家伙说的可都是心里话,他听到拿奖以后居然不是先告诉我,而是打你的电话!” 郑驰乐拍了拍韩静的脑袋:“吃醋了吧?我的魅力可是很大的,要是焦海跟着我跑了你可别哭。” 韩静恼怒地说:“乐哥你要是把这家伙拐跑了,我就、我就……跟你们一起跑!” 郑驰乐哈哈一笑:“那我真是赚大了。” 焦海如今已经锻炼出好脾气了,听到郑驰乐和韩静这么开玩笑也不生气。他说道:“《国医新志》那边说海外很多刊物向他们要翻译授权,看来我们华国的声音终于也要传出去了。” 郑驰乐笑道:“那是当然的,只要我们能够走到前面,自然会有人主动来听我们的声音。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却要说一句糙话,国富民强声自大!只要我们能在某个领域领先一小步,慢慢地自然能带动其他领域渐渐占据领先地位,到那时候不用我们去费心去嚷嚷,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拥有什么、我们的方向是什么。” 焦海说:“乐哥你说得对。” 郑驰乐跟焦海聊了很久,焦海又问起第一次见面时问过的问题:为什么要弃医从政。 这一次他们之间气氛非常平和,郑驰乐也将真正的答案告诉了焦海。 下医治病,中医治人,上医治国。 他的目标从最初的诊治疾病到后来的改变人们的思想,再从改变人们的思想到找出整个国家的弊病、试图去“救治”整个国家的“疾病”,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一次又一次的犹豫,才一点点地明晰起来。 焦海听到郑驰乐关于这句话的解释,心头有些发热。他能够在世界舞台上一展身手,不就是因为郑驰乐在省厅做出的努力吗?如今《国医新志》在海外受到瞩目、他又拿了国际医学奖,可以想象从今年开始各项研究必然会发展起来! 无论是为名为利还是为了个人理想,郑驰乐都给他们开辟了一片极为吸引人的沃土。 焦海说:“我一定会继续努力。” 郑驰乐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肯定有很多人在你屁-股后面追赶你,你可得抓紧啊!” 焦海点点头。 送走郑驰乐以后,焦海接到了柴宫悠人的祝贺电话。这几年焦海比较活跃,同为这个领域的佼佼者,柴宫悠人倒是跟焦海成为了好朋友。 柴宫悠人给焦海说起东瀛的消息:“佐井家已经彻底衰败了,我们柴宫家冒头的机会很大,也许我们将来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佐井家是极端仇华的家族,它的败落、柴宫家的复苏,意味着华国和东瀛的关系会进入一段极好的蜜月期。 焦海听到这个好消息,欣然说:“我也这么希望!” 不久之后,焦海就坐上了飞往大洋另一端的飞机,准备去参加国际医学奖的颁奖典礼。就在飞机抵达目的地时,奉泰突然遭遇强降雨,似乎有洪灾泛滥的危险。 贺正秋本来正准备开会确定接任人选,听到这个消息后,亲临一线视察各方措施是否完备。郑驰乐向来紧跟贺正秋的步伐,领着人跟贺正秋分头行事,一路奔赴最有可能出现险情的地方,该疏的疏、该堵的堵、该加固的加固,一时之间忙碌个不停。 孟桂华负责留守在省会,看到前线传来的消息,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五年的共事让他看到了郑驰乐的能力和品行,有这样的对手让他既欣慰又满足。 贺正秋的位置他跟郑驰乐都很有希望去争,但华北省那边正好也有人退了下来,他要是回去的话,就代表着以后还能跟郑驰乐在同一个水平面上竞争,而不是现在就杀个你死我活。 在看到郑驰乐不顾风雨一路赶过去之后,孟桂华觉得自己希望继续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拼搏。 为华国的未来拼搏。 孟桂华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后就给华北那边打了个电话,表示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 想了想,孟桂华又给昔日的好友打了个电话:“沐英,我要回华北了,有空的话就来找我喝杯茶吧。” 叶沐英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很久他才回道:“好。” 两个人都没有挂断,只是没有人说话。 就在孟桂华以为这样的沉默要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叶沐英终于说出了迟来的道歉:“对不起。”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谢谢。” 孟桂华明白叶沐英的意思,对不起是指当初叶沐英想要为郑驰乐搬开他这块拦路石,说谢谢是因为他愿意主动修复这份友谊。 听到叶沐英把话说出口,孟桂华也放心了。 这才对嘛,又不是多深的仇怨,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吗? 孟桂华笑着说:“到时候见。” 这个时候焦海也听到了奉泰将要持续挺长时间的暴雨天气,他跟韩静商量了一下,当场抄起笔改了改获奖感言。 在颁奖典礼上焦海朝面向全世界的镜头前笑了笑,从容地说道:“拿到这个奖我需要感谢很多人,首先就是一位相当于我的同伴、我的导师、我的指引者的同龄人,他跟我同样年轻,但是他的成就比我更高。他并没有站在这里,但是我觉得他比我更应该站在这里,他现在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最有可能站在暴风雨的第一线指挥防洪工作。” 焦海脸庞沉静:“如果他选择走我这条路,那么今天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他才对!因为他在很久以前就是在《医学平台》上发表论文数目最多的华国人,也是最能紧跟世界医学新思潮脚步的华国人!我曾经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选那条路,选择去走那条令他无法扬名世界、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默默无闻的路,后来我才明白他选择它的原因。” “自我们华国自建国以来,天灾、人祸交替而来。很多人伤心远走,认为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盲,再也不能称之为华夏,再也不能称之为祖国——但也有很多人留了下来,也有很多人从国外赶回来!他们始终无怨无悔地留在那片‘患病’的土地,竭力找出所有可能存在的病灶,治疗贫穷,治疗落后,治疗每一个难易愈合的旧伤口——正是有他们的努力,我才能全心全意地完成现在的研究——我才能站在这里!” 焦海的感言很快就传回了国内,只要是对奉泰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在怀庆的沈其难、方海潮、沈扬眉、连华,在淮昌的黎柏生、薛岩、牛敢玉、解明朗,在首都的梁定国、叶仲荣、郑彤、关振远等等等等,都在第一时间听到了这些话。还有更多的认识郑驰乐的或者不认识郑驰乐的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着“郑驰乐”这个名字。 而这个时候的郑驰乐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走完最后一个地方才松了一口气,跟其他人一起站在路旁吃着最简单的工作餐。 等他回到省会的时候,贺正秋的位置已经稳稳地砸到了他脑袋上。 像是为了给他庆贺似的,甘汗青又一次来到了奉泰。他给郑驰乐带来了好消息,那就是“华夏之星”的性能有了一次极大的飞跃,几乎全面赶超前些年从东瀛引进的新型火车! 淮昌那边的试行协议已经签订了,用不了多久,从淮昌到奉泰的火车就会换上他们都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华夏之星”! 一见到郑驰乐,甘汗青就给了郑驰乐一个重重的拥抱,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意:“托郑老弟你的福,华夏之星很快就要如约升起!” 郑驰乐也喜不自胜,华夏之星沉寂了五年,这没声没息的五年里他时常忍不住跟甘汗青联系,生怕他会轻言放弃。 没想到甘汗青不声不响给了他一个惊喜! 郑驰乐说:“甘老哥,这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这一天郑驰乐一直忙碌到月上中天才抽身,回到机关宿舍后郑驰乐给关靖泽打了个电话。 这个时候关靖泽在云淀发展,升得也挺快,已经是云淀省委副书记。不过这次他接了贺正秋的位置,倒是比关靖泽领先了一点儿。 听到关靖泽在电话那边恭喜自己,郑驰乐意有所指地说道:“关副书记,这回我可是快了你一步。” 关靖泽大大方方地说:“嗯,下次见面我就履约。” 郑驰乐笑了起来:“好,你可别反悔。” 关靖泽说:“绝对不反悔,不信你往右手边看一眼。” 郑驰乐依言看去,一下子就望见站在大门口的关靖泽。他笔挺笔挺地站在那里,站得像是军人一样笔直,这样的站姿颀长的身材显得格外出色,他们遥遥地对望着,就像是最初见面时一样,无法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他们错过了那么漫长的年少时光,错过了所有天真又美好的岁月,错过了没来得及品尝的喜悦与甘甜……但兜兜转转,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郑驰乐走出门、走到关靖泽面前,面露微笑地朝关靖泽伸出了手:“你好,”他自我介绍,“我叫郑驰乐。” 关靖泽明白了郑驰乐的意思,握住了郑驰乐的那只手:“你好,”他也自我介绍,“我叫关靖泽。” 郑驰乐拥抱住关靖泽,说道:“很高兴认识你。” 关靖泽也抱住郑驰乐:“我也是。” 真高兴认识你,在那些漫长又孤独的岁月里。 与你同行,风雨无惧。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昨晚网文各种动荡,涉黑涉政都不能写了,所以新文暂时难产,题材不会是官场了,存稿统统要扔掉orz 这篇文写了一百万字,这章结局可能还有很多没交代出来的东西,但是真的赶不及了,同类文很多都已经全文上锁 我先把结局放上来,再等一等就去跟编辑商量要不要锁起来QAQ 谢谢一直陪伴着我的大家,写文真的是一件很寂寞的事,要是没有大家一路的鼓励可能真的撑不下来。 尤其是我这么玻璃心的人QAQ 总之能写完一篇文还是很开心啦=333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