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奇诡录》 第1章 大楚兴陈胜王 “你是谁?你叫我什么……” 老屋中弥漫着腐朽潮湿的味道,陈子涉茫然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 男人捂住陈子涉的嘴巴,压低声音:“小声点,别惊醒了隔壁的将尉。” 将尉?什么将尉? 陈子涉目光扫过四周。 屋外大雨滂沱,雨水从漏风的木门里流淌进来,将地面浸的一片潮湿。 这是哪里? 中年男人放下手掌:“你睡傻了吧陈胜,我吴广啊。你有没有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喊什么大楚,什么王。” 陈胜?吴广? 陈子涉脑海之中如雷炸响:“我在哪儿?” 中年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大泽乡呗,还能是哪儿?雨太大了,队伍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天,再这样耗下去,咱都得因失期获罪。” 陈子涉人都麻了。 大泽乡……我穿越了? 陈子涉是现代人,他从小就是孤儿,被一个老道士收养。 作为现代人,他对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事迹,自然耳熟能详,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穿越成了陈胜? 陈子涉努力回忆,却只记得自己穿越前似乎依稀做了一个梦。 梦中,雾气弥漫的荒原上,一只如山峦般庞大的白狐九尾飘摇,仰天长啼。 就当陈子涉失神的功夫,屋门被人推开。 穿着蓑衣,浑身上下淌落雨水的身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吴广呼了口气,小声说:“吕臣回来了,我刚才让他去外面看看,是谁在夜半高呼。” 那人摘下蓑帽,他的相貌倒是年轻,双手却颤抖不止。 他哆哆嗦嗦走到陈子涉和吴广面前,双唇发白翕动,一双眼睛中写满惊惧。 吴广问:“你这是怎么了,抖成这样?你都看到什么了?” 听到吴广的话,吕臣身子一震,失焦的双眼中目光逐渐凝聚。 “狐狸……好多狐狸……” 吴广:“你在说什么?” 吕臣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大泽边上有好多狐狸,它们在喊‘大楚兴,陈胜王’……” 吴广一听,立刻笑了:“狐狸怎么会说话?还喊陈胜的名字,你做梦呢?” 吕臣不答,只是怔怔地盯着吴广。 吴广被吕臣盯得有些发毛,他推了把陈子涉:“阿臣别是太害怕所以看错了,阿胜,不如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陈子涉的目光在吴广和吕臣之间徘徊。 他记得史书上记载,陈胜吴广为了造反,让人半夜模仿狐狸,在野外高喊“大楚兴,陈胜王”。 可是看眼前的光景,这似乎不是提前设计好的。 这个叫吕臣的年轻人,眼中所流露出来的恐惧格外真实! 屋外又响起了尖细的狐狸声。 那声音飘飘忽忽,似乎很微弱,但滂沱的雨声却也无法将其掩盖。 它如无孔不入的魔音,钻到陈子涉等人的耳朵里。 “大楚兴,陈胜王……” 陈子涉视线一阵恍惚,梦中那只巨大白狐,在他眼前不断闪过。 “我穿越到这里,应该和梦中的白狐脱不开干系,现在又遇上夜半狐鸣,这其中必然有所关联。想弄清楚穿越的缘由,大概是绕不开这些狐狸的!” 想到这里,陈子涉不再犹豫:“我们走。” …… 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倾天河之水,淹没人间。 三道披着蓑衣的身影,蹑手蹑脚溜出破败的村落,向不远处的大泽跑去。 “就在前面,我……我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们……” 吕臣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似乎仅是回想到方才所见,就让他无比恐惧。 陈子涉没有强求,他和吴广按照吕臣所指地方位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两双手掌拨开杂乱的荒草。 只见一片水泽边立着一座破败的古庙,庙前的荒地上燃着篝火。 说来也怪,下着这么大的雨,篝火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燃烧得越发旺盛,更古怪的是,那篝火周围竟真围着一圈狐狸! 说是狐狸,却又不完全准确。 它们长着人的身体,脖子又细又长,如同蛇一般扭动,末端顶着一只只狐狸脑袋。 它们全身上下不着片缕,皮肤褶皱发白,裂开一道道口子,那些口子如嘴巴一样张合,发出或尖锐,或沙哑,或沉闷的叫声。 “大楚兴,陈胜王……” 随着它们的叫声,那团篝火的火光竟渐渐变成阴森的惨绿色,在火光的照射下,这些狐狸怪物的影子被拉得无比细长。 一道道影子重叠、交错,最终汇聚成九股,狂乱地舞动着。 与此同时,古庙剧烈晃动起来,一片片碎石瓦砾从庙顶砸落,仿佛有什么恐怖的生物要从古庙地底破土而出。 作为一个现代人,陈子涉何曾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况,顿觉心惊不已。 好在他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有惊呼出声。 然而下一刻,所有长着狐狸脑袋的怪物,竟齐刷刷转了过来,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瞳直直看向了陈子涉和吴广的藏身之处。 褶皱皮肤上的一张张“嘴巴”同时开口。 “你……来了,陈胜……你终于……来了……” 刹那间,陈子涉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他蹬蹬后退两步,却见吴广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顾不上多想,陈子涉拉住吴广的胳膊大喊:“发什么愣!快走啊!” 不料下一刻,吴广的脖子僵硬扭动,缓缓转了过来。 他的脸上也被映上了一片惨绿,他木然张开嘴巴,喉咙里竟也响起狐啼。 “你终于来了,陈胜!” 看着吴广诡异的模样,陈子涉就像摸到滚烫的炭火,手立刻缩回。 可吴广的动作更快,他扣住陈子涉的手腕,声音尖细诡异:“大楚兴,陈胜王……陈胜,你当为,张楚王……” 说着他竟拽着陈子涉,要往那群狐狸怪物和篝火处走去。 陈子涉拼命挣扎,可吴广的力气变得格外大,五根手指如铁环般将他的手腕锁死。 越过吴广的肩膀,陈子涉看到那些狐狸怪物已经排成两列。 它们面对陈子涉,如蛇的脖子探出好长,狐狸脸上的嘴巴咧出一个个惊人的弧度,露出殷红如血的色泽。 两列怪物的末端,篝火欢快地翻腾着,如同一尊王座,等待着迎接它的王。 地上的九股影子如触手扭动,向二人藏身的荒草堆蔓延来。 第2章 惊鬼符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跃出。 “咚”的一声,吴广双眼翻白,软绵绵瘫倒在了地上。 陈子涉如蒙大赦。 定睛一看,吕臣手里抱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一棍子敲翻了吴广。 吕臣喘着粗气,眼睛始终不敢往古庙的方向看:“胜哥,吴叔……吴叔他怎么了?” 陈子涉顾不上解释:“走!” 二人一左一右架起昏迷过去的吴广,向着民夫们栖身的荒村发足狂奔。 陈子涉匆匆回头一瞥,只见那些狐狸怪物依然保持着两列的队形,似笑非笑地看着三人仓皇逃窜的背影。 古庙前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无数人在交头接耳,无数耳语杂糅成一团。 陈子涉只听到一句话。 “你跑不掉的,这是你的命,陈胜!陈胜!” 陈子涉脚下越发卖力,心里暗骂:“去你妈的,你找陈胜,关我陈子涉什么事!” 二人架着吴广,一连奔出数里。 直到回到落脚的屋子,将破门关上堵死,陈子涉和吕臣才像是泄了全身力气,双腿发软坐在地上。 吕臣按着小腹,大口喘气:“我见你们很久没回来,担心你们出事就去找你们,结果远远就看见吴叔像中邪一样。” “我没多想,也没敢往那庙里看,捡了根棍子把吴叔敲晕了。” “胜哥,你们……你们看到什么了?” 陈子涉沉默片刻:“没看到是你的运气,别问了。” 一想到那些狐狸怪物的模样,陈子涉就不由身上发寒。 吕臣和陈胜是同乡,陈胜稍长两岁,吕臣是从小跟在陈胜屁股后面长大的,一直尊陈胜如兄长,对陈胜向来言听计从。 此时听陈子涉这样说,他不再多问,转而道:“胜哥,吴叔怎么办?” 陈子涉也有些犯难。 他的第一想法,当然是赶紧逃离这鬼地方。 可他刚刚穿越而来,人生地不熟,外面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而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妖邪作祟。 不论从哪方面看,留在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是更明智的选择。 但看吴广的样子,显然是被邪祟迷惑了心智,也不知醒来是否还会说什么“陈胜王”、“张楚王”之类的鬼话。 忽然,陈子涉脑海之中灵光一闪。 穿越前,收养自己老道士整日疯疯癫癫。 他不仅自称是玄门的当代传人,还经常逼着陈子涉修炼各种不知真假的道法道术。 不过修了二十年,陈子涉愣是一个道术都没修成。 老道士又说,如今天地异变、灵气稀疏、道法不存,是为末法时代,所以陈子涉才没能有所成就,属实可悲可叹。 陈子涉每每听到,白眼都快翻上天去了。 可如果老道士说的是真的呢? 这个有妖邪存在的世界,灵气必然充沛,那么自己曾经修练的道法道术,会不会真的有用?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扼制不住。 陈子涉从衣袖上扯下一块布料,咬破中指,挤出血来。 中指的指尖血阳气最重,有辟邪驱鬼之效用,陈子涉以指为笔,在布料上涂画起来。 吕臣好奇地凑了过来:“胜哥,你干嘛呢?” 陈子涉:“画符。” 他画的是一道【惊鬼符】,于降妖镇鬼有奇效。 穿越前二十年的反复勾画,让陈子涉对各种符箓烂熟于心,即使是闭着眼也能轻而易举勾画出来。 但这一次,情况却有所不同。 就在陈子涉心中默念口诀,画下第一笔时,他忽然觉得体内有股蛰伏的力量,正被迅速抽离,从中指的伤口处倾泻出去。 陈子涉不惊反喜,那是“炁”。 “炁”是构建一切道术的根本,也是陈子涉修行二十年仅有的收获。 穿越前,陈子涉虽然修出了微弱的炁,却因身处末法时代,始终无法练成道术,以至于他一直认为体内的“炁”是某种隐疾。 不容他细细感悟,强烈的疲乏感从身体深处涌现,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这惊鬼符只是画了简单几笔,就将陈子涉体内微弱的炁抽取殆尽,更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和精力。 陈子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吕臣扶住他:“胜哥,你没事吧?” 陈子涉摆摆手没有说话。 休息了大约十多分钟,体内的炁得到了一定的恢复,陈子涉继续描摹符箓。 如此歇了画,画了歇数次。 经过一个多小时,陈子涉终于艰难完成了这道惊鬼符,而他几乎是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要没了。 他招呼吕臣:“把这符贴在吴广背上。” 吕臣立刻照做,只见这道惊鬼符刚沾到吴广后背,本已昏迷过去的吴广,立刻剧烈抽搐起来。 在没有任何粘合的情况下,惊鬼符竟凭空产生一股吸力,牢牢贴在了吴广身上,任由他如何抽搐抖动,都没有要脱落的迹象。 成了! 这道符有用,这个世界果然可以施展道术! 陈子涉心中振奋。 随着吴广的抽搐越发剧烈,他七窍之中忽有幽绿色雾气逸散出来,这些雾气飘飘忽忽,在空中聚拢成一个狐狸形态。 那狐狸形态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又化作雾气飘散而去。 吴广身体一软,重新瘫倒在地上,贴在他背后的惊鬼符也在这一刻化作飞灰。 陈子涉疲惫地笑了起来:“他应该没事了。” 可吕臣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瞪着双眼,惊悚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方术?胜哥,你何时成方士了?” “方士?”陈子涉想了想:“这么说也没问题,我的确算是个方士。” 吕臣脸上惧意更浓:“你不怕杀头吗?” 陈子涉一愣:“杀头?什么意思?” 吕臣道:“始皇帝驾崩后,二世皇帝昭告天下,诏令上说始皇帝是服食了方士进献的丹药才猝然崩逝。” “当年始皇帝坑杀过一批方士,二世皇帝认为方士们怀恨在心,所以用毒药冒充长生不老药毒害了始皇帝。” “如今全天下都在搜捕方士,一旦抓到就是杀无赦。这些还是你告诉我的,胜哥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陈子涉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 他正在思考如何辩解,忽然破漏木门响起沉闷异响,像是铁器撞在木头上的声音。 “谁在外面!”陈子涉刚刚松弛下来的心神再次绷紧。 “陈胜……开门……” 沙哑如鬼哭般的声音响起。 屋子里霎时寂静无声。 第3章 官逼民反 陈子涉屏息凝神,拳头渐渐攥紧,目光死死盯着木门。 可这时候,吕臣却道:“听这声音,应该是徐县尉吧?” 陈子涉穿越后,脑海中存有原主陈胜的一些记忆碎片,但仓促间还没有完全融合,某些地方难免会惹人怀疑。 吕臣这么一说,陈子涉倒是想起来了。 此次朝廷征发闾左贫民九百余人,前往渔阳戍边,陈胜吴广为屯长。 除了他们外,还有一队官兵负责押解,而这位名为徐异的县尉,就是此次押解民夫的将尉之一。 陈胜的情绪松弛下来,赶紧打开门。 满脸络腮胡,长了双细长倒吊眼,一身酒气的军汉站在门外。 他穿一身铁胄,左手提剑,右手按在剑柄上,大有再不开门就要拔剑劈门的架势。 他的脖子上横着一道狰狞如蜈蚣的伤疤。 据徐异自己说,这是他当年跟随王贲将军灭齐时留下的伤,伤口伤及声带,以至于徐异的声音沙哑古怪,宛如鬼哭。 门方打开,徐异就一脚踹了过来,口中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杂种,给你们脸了是吧?老子拍门都不应,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陈子涉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一脚,徐异揣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 陈子涉赶紧扶住他,恭敬道:“县尉明察,小人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应您,实在是风雨声太大,未曾听见,望县尉恕罪。” 徐异冷哼了两声:“谅你也不敢。” 他着实是有些醉了,走路踉踉跄跄,甚至连吴广沉睡不起都没有留意。 他对陈子涉道:“老子要吃肉!鬼地方一点荤腥都没有,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天必须给我弄到新鲜的肉食!” “否则……哼哼,否则老子就要从你们这些贱骨头身上割肉下酒了!” 吕臣闻言立刻露出了不忿之色,陈子涉微微移步拦在他跟前,挡住徐异的视线。 “县尉吩咐的,我等自无不从,请县尉先回去歇息,小人明日就带人外出捕猎,为县尉大人献肉。” 徐异又哼了几声,嘴里嘟囔地骂着些什么,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待他走远,陈子涉才关上门。 吕臣面露愁容:“怎么办?这么大的雨,我们到哪儿给他弄肉去?” 陈子涉叹了口气:“先睡吧,等天亮再说。” “要不咱们反了!”这时,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陈子涉回头,只见吴广不知何时醒来,正扶着额头,盘腿坐在地上。 见二人看来,吴广站起身:“刚才你们的话我听到了。当官的不拿我们当人,老天爷也不给我们活路。” “我看这场大雨不再下个三五天是停不了的,就算雨停了,道路被淹还是不能通行。” “不能按时抵达渔阳,你我都是死罪,还不如反了。” 吕臣呆了呆,失声道:“吴叔,你疯了!” “我没疯!”吴广声音沉稳有力,一双眼睛在黑夜之中炯然有神:“今晚古庙的神迹你们都看到了。” “‘大楚兴,陈胜王’,这是鬼神给我们的启示!” “此时不反,便是有违天意,必遭天谴!” 秦人对鬼神之说尤其信奉。 听了吴广的话,吕臣也不由意动:“是啊,要不反了吧,天下苦秦久矣,咱们兄弟心齐,或许还能搏个好前程!” “不行!”陈子涉断然拒绝。 他来自未来,当然知道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泽乡起义,仅仅维持了六个月,就被秦将章邯镇压。 陈胜、吴广二人,也都未得善终。 不仅如此,就今晚的事情来看,大泽乡起义的背后,并不是陈吴二人装神弄鬼,而是真有不知名的可怕存在推动。 如此一来,陈子涉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旁的不说,就那些人身、蛇颈、狐面的怪物,多半不是妖物就是邪神。 上了这种存在的“贼船”,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吴广愣了一愣,没想到陈子涉拒绝得如此坚决。 他旋即劝道:“如若不反,我们这九百人就只有死路一条,陈胜,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这九百弟兄的死活!” “你我为屯长,这些人都是我们从乡里带出来的,若是他们死了,你我就算侥幸保全性命,又有何颜面去见家乡父老?” “你莫不是忘了少年时的豪言壮语?忘了你的鸿鹄之志?” 陈子涉知道吴广反意坚定,再劝也难有成效。 但他不是陈胜,他只是一个卷入大泽乡事件,又无端被邪祟盯上的后世之人。 他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有能力去关心这些民夫的死活? 陈子涉只想赶紧离开大泽乡,摆脱邪祟的缠扰和六个月败亡的命运,并寻找回到未来世界的办法。 想到这里,陈子涉决定先稳住吴广:“吴叔、阿臣,你们要知道‘多谋多胜,少谋少胜,不谋不胜’的道理。” “眼下我们毫无谋算,若是贸然举事,才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带。” “现在时机未到,只有待大伙儿被欺压得忍无可忍,那时才能一呼百应,无有不从。” “我们现在养精蓄锐,等待机会,否则一切只是空谈。” 吴广和吕臣对视一眼,却也不得不承认陈子涉的话没错,他们目前并无谋算,若只是靠着一时血勇,必然难以成事。 眼看稳住了二人,陈子涉稍稍松了口气。 他需要时间提升修为,修炼道术,只有练成道术,他才有底气离开大泽乡。 但屋内三人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们商议造反时,徐异却不知何时折返,正静静站在屋外雨檐下。 徐异没有醉。 相反,从大雨阻路,戍边队伍随时可能失期的那一刻起,他就忧心忡忡,暗藏戒备。 戍边失期是死罪,谁知道这些民夫是否会铤而走险,聚众造反? 今夜雨势愈大,徐异辗转无眠,打算出门散散步,喝口酒解解烦忧,却意外听到了陈子涉和吕臣的对话。 但雨声太大,他只依稀捕捉到“二世皇帝”、“杀无赦”等几个碎散的词句。 徐异立刻警惕起来,他贴在门外仔细探听。 不料风雨将腰间的铁剑吹动,撞在木门上发出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人。 为免打草惊蛇,徐异把酒水洒在身上,装出了醉酒姿态。 “这三人果然要造反!” 听清了屋内的对话,徐异心中凛然,他目光凌厉,一只手缓缓拔出鞘内铁剑。 可就在此时,一缕幽绿色雾气随风雨而来,落在了徐异身体上。 雾气如蛆虫般涌动,转瞬从徐异后颈钻了进去。 幽绿色光芒在眼中一闪而逝,刹那间,徐异仿佛变了个人。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怪异的笑容,铁剑入鞘,徐异转身离去。 第4章 不该出现的人 深夜寂寂,吴广和吕臣接连睡去。 陈子涉独自处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里,他结跏趺坐,五心向天,开始了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修行。 老道士所传的法门分道法和道术。 道法是修行根基,修炼道法后在体内蕴养出的炁,是施展一切道术的基础。 陈子涉主修的是一门名为《登真隐诀》道法。 他以《登真隐诀》中所记载的法门呼吸吐纳,持续搬运气息,一丝丝炁在他体内蕴养积聚。 登真隐诀不断运转,陈子涉闭合的双眼忽然“看”到了体内炁的运行路径。 这些炁仿佛丝丝缕缕的金色雾气,在陈子涉的经络中流淌,最终汇聚到他的丹田中沉淀下来。 这是道家内观之法。 古法记载:“习黄帝内视法,存想思念,令见五脏如悬磬,五色了了分明。” 穿越前,陈子涉一直不得其法门。 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修炼竟如此顺利的做到了内观! 不仅如此,陈子涉还发现,在这里修炼一个时辰,体内蕴养出的炁,竟比穿越前二十年的积累还要多出了好几倍! 陈子涉不由又惊又喜。 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致虚极,守静笃,继续蕴养修行。 一夜很快过去。 当第一缕暗沉的光劈开雨幕,从门窗的缝隙里撞进来时。 陈子涉缓缓站了起来,他的体外笼罩着一层淡淡白光,颇有几分神异姿态。 同时他的衣袖里,也多了几张以布片绘制的符箓。 伴随着一呼一吸,白光敛入陈子涉体内。 他又变回了那个颇有几分英俊,气质温文随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 …… 几十号人穿着蓑衣,在泥泞的树林里跋涉。 大雨当头落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从衣领、袖口里灌进去,让蓑衣变成了一件冰冷的累赘。 一个汉子终于忍不住,大声抱怨:“陈胜,这大雨天林子里连个毛都没有,如何捕猎?徐县尉也忒不讲理了!” 他的话登时引来众人共鸣。 “他要吃肉,却让我们受苦,这不是在消遣我们吗?” “都回去吧,捕个鸟的猎,我就不信他徐异真敢杀我们!” “是啊,回去吧,咱不受这鸟气!” …… 陈子涉充耳不闻,他对吴广道:“你带几个弟兄往左边去,我领剩下的人再往前走走。” 吴广点头应允。 两队人分开后,陈子涉又分了几次,将跟随自己的民夫派向不同方向,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在林间行走。 见民夫们各自走远,陈子涉双手掐出一个法诀。 随即,一道白气从他口鼻中涌出,笼罩周身。 这是道术【谷衣心法】。 修行者通过炁,将食用五谷后残留在体内的浊气,锤炼成护体之气。 谷衣心法的护体之气有三重境界,分别是白色的“谷衣”、红色的“丹衣”,以及金色的“霞衣”。 谷衣一旦凝成,施展时便不会再消耗炁,直到谷衣破去,才需以炁重新凝聚。 随着谷衣笼罩在陈子涉周身,雨滴再无法沾落在他身上,双腿也不被泥泞纠缠,他的身体变得轻快起来。 陈子涉盘算着先离开大泽乡,找个有人烟的村子落脚。 穿过树林,踏上被雨水淹没的小径,陈子涉快步疾行,可一个转弯后,他却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一座破败的古庙突兀映入眼帘。 庙前篝火旺盛地燃烧着,仿佛经年不息,篝火旁排列着两排石雕,雕刻着一只只如人般站立的狐狸。 篝火前,一个身穿甲胄,身旁横置长剑的身影,背对陈子涉。 那身影的背脊深深弯下,发出刺耳的撕咬声。 在他脚边,混杂着殷红鲜血的雨水慢慢化开,将大片土地染红。 陈子涉心跳骤然加快。 这古庙正是他昨晚在大泽边见到的那一座! 他选择的捕猎路径,和古庙分明是相反的方向,可这座古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庙前那人是……县尉徐异?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古庙,不该出现在庙前的人。 诡异的场景,让陈子涉全身鸡皮疙瘩骤起,一股寒意从心底涌出。 无声无息间,陈子涉将谷衣收入体内,屏住呼吸,轻声向后退去。 可刚退半步,古庙前的徐异却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七分像人,三分像狐。 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转过身:“陈胜,你要往哪里去?” 随着他身体的转动,陈子涉看到,徐异双手攥着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山鸡。 野山鸡的脖子已经被咬断,身上的鸡毛七零八落,腹部被粗暴地撕开,里面血淋淋的内脏洒了一地。 在被徐异的身体遮挡的地方,还躺着几只已经开膛破肚的野禽。 徐异脸上淌满鲜血,他一边诡异地笑着,一边伸出舌头舔舐着脸上滑落的血滴。 他的舌头细长,完全不像人的器官。 徐异脸上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陈胜,我让你找的肉食,找到了吗?” 陈子涉表情僵硬,微微躬身:“徐县尉,小人正在寻找猎物。” 徐异左手提着那只野山鸡,右手从地上捡起铁剑,一步步走向陈子涉。 野山鸡的颈骨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即使在雨声中,也显得格外清晰,听得人心里发慌。 “不必了,你看这不是有很多野禽吗?” 他走到陈子涉面前三五米停下,将被啃得稀烂的野鸡,丢到陈子涉脚下。 野鸡的尸体在地上滚了几滚,血撒了一路,一双眼睛死死睁着,乍一看像是在瞪着陈子涉,让人不寒而栗。 “吃了它。”徐异道。 “什么?”陈子涉一惊。 徐异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怪异的笑,带着几分戏谑,似乎在看即将到手却还苦苦挣扎的猎物。 “这只鸡赏你了。” 陈子涉勉强笑道:“县尉说笑了,如此山珍,小人不配享用。” 徐异拔出铁剑,剑尖点着陈子涉:“我让你,吃了它。” 他的语气之中暗含威胁,似乎陈子涉不吃,他这一剑就要刺下去了。 陈子涉缓缓挺直了腰杆:“我他妈不吃!” 第5章 对战徐异 “我他妈不吃!” 话音落下,陈子涉双腿忽然发力,避开剑锋扑向徐异,他的手里多出一片瓦片,狠狠扎向徐异的脖子。 孰料他快,徐异的动作更快。 只见徐异身子一斜,堪堪避开陈子涉的攻击,手肘一抬撞在陈子涉手背上,将他手中瓦片打落。 但陈子涉的动作只是虚招。 他趁着徐异抬肘,中门大开之际,拧身蹬向徐异胸口。 在穿越前,陈子涉不仅跟老道士学习了道法道术,对于简单的拳脚功夫也有涉猎。 这一脚踢的是徐异的膻中穴,膻中是人体死穴,若是踢实了,徐异便是不死,短时间内也会丧失行动能力。 徐异立刻后跃,避开这一脚。 旋即,他四肢着地,躯体伏得极低,手里的铁剑不知何时被衔在了嘴里。 “嘻嘻,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徐异笑得令人毛骨悚然,身体竟开始发生异变。 他的脸上、手上出现一块块褐色的尸斑。 这些尸斑迅速溃烂,烂掉的腐肉中又钻出一丛丛沾染着腥臭脓血的狐狸绒毛。 狐狸绒毛粘黏在一起,如蛆虫般狂乱扭动。 单是看到这一幕,陈子涉就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心神震荡。 只见徐异脖子上的伤疤外翻裂开,伤口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耸动,要从他的脖子里钻出来。 下一刻,徐异的脖子“咔”的一声拧断,鲜血如泉水喷涌。 脖子断裂处,一只狐狸脑袋硬生生挤了出来! 而徐异的脑袋虽然软软耷拉在一边,可它竟还具有活性,目光阴狠,笑容癫狂。 两只脑袋在同一根脖子上疯狂摇动。 这些变化说来漫长,实则只发生在数秒之间。 陈子涉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脚下一踢,路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被他踢起,如箭矢向徐异激射过去。 但见徐异四肢同时发力,真如同一只狐狸般,飞窜避开石头。 陈子涉动作不停,再次踢出两块碎石的同时,双手环抱起路边一根断裂的树干,对着徐异当头砸下。 徐异动作无比敏捷,嗖嗖两下就躲开碎石,一跃跳到树干上。 他以四肢攀爬,双手双足如利爪,凿得树干木屑四溅,狐狸脑袋发出尖锐啼叫,人头则衔着铁剑飞快舞动。 听到狐啼的刹那,陈子涉的大脑一阵眩晕,浑浑噩噩,宛如宕机。 “不好!” 短暂眩晕后,危机感骤然攻占大脑。 陈子涉一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强令自己从浑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而此时,一张衔着剑的狰狞面孔,已经挤满他的视线。 徐异两颗脑袋疯狂摇摆。 狐狸脸张开嘴巴,口腔中涌出一大团章鱼般的触手,扭动着裹向陈子涉的脑袋。 同时人脸一甩,衔在口中的铁剑旋转切来。 陈子涉将手中抱着的树干甩了出去,就地一滚。 铁剑擦着额头嵌进了身后的树桩,陈子涉头也不回转身就跑。 可他再快,在这泥泞的道路上,又如何能快得过被邪祟附身的徐异? 徐异四肢抓地,如一头野兽般狂奔。 人类的身体并不适应这样的姿势,徐异的双臂双腿和腰背,都因高速运动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森白的骨茬子刺破了血肉和衣裤。 可即使如此,他的速度竟没有一点减缓。 四肢践踏泥水的声音迫近,陈子涉回头一瞥,只见徐异的两张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夸张笑容。 那嘴角咧开一个惊人的弧度,甚至于将两侧的肌肉撕裂开来,裂口一直蔓延到耳根,鲜血哗哗流淌。 下一刻,徐异的双手扣住了陈子涉的肩膀,十指上渗透出的巨大力道,几乎要将陈子涉的肩骨捏碎。 “嘻嘻……” 两个脑袋同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接着徐异的脖子慢慢伸长,如一条蛇般从他的身体里游了出来,那条脖子又分开两叉,各自顶着一颗脑袋,一左一右地盯着陈子涉,异口同声: “陈胜,你跑不掉的,这是你的命。” 陈子涉疼得冷汗直流,他咬着牙一字字道:“我去你妈的命!” 伴随话音,一张布条从陈子涉的袖口滑下,落于掌中。 陈子涉小臂一甩,布条贴在了徐异胸口。 “缚!” 伴随一声大喝,布条绽出六道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徐异的四肢和两颗脑袋。 旋即,金光化作锁链合拢,将徐异的双手双足双头牢牢束缚。 这是【缚妖符】,昨夜在凝聚谷衣后,陈子涉又以中指指尖的至阳之血,画了几道符箓护身,缚妖符便是其一。 此符可以束缚敌人的肢体,让其短时间内失去行动力,对于妖邪尤其管用。 眼看徐异在金光的束缚下动弹不得,陈子涉立刻冲到树桩边,想要拔下嵌入其中的铁剑,割下徐异那两颗诡异的头颅。 但就在陈子涉拔剑时,徐异腹部一阵耸动。 两只干枯的,沾满腥臭黏液和腐烂狐毛的爪子,无声无息地撕裂了徐异的肚子,从他的腹腔中钻了出来。 两只狐爪一阵摸索,将徐异胸口的缚妖符撕下。 金光锁链旋即消散。 陈子涉正拔出铁剑,听闻异动的他霍然转身,一人一狐两颗头颅在他的视野中迅速放大,徐异正狰狞扑来。 瞳孔骤缩间,陈子涉毫不犹疑地催动谷衣心法,护体之气瞬间笼罩身周。 下一秒,徐异的双手、腹部钻出的爪子、狐首口中涌出的触手,几乎同时落于谷衣之上。 谷衣一阵暗弱,护体之气如波涛般起伏。 短短片刻后,谷衣炸开,化作一道炽烈的白光。 徐异立即向后跳开,却还是被白光灼伤,就连那颗狐狸脑袋都颓靡了不少。 谷衣虽然在被破开时,伤及徐异,却无法在短时间内重新凝聚。 陈子涉不得不以攻代守。 他的袖中滑落出一张符箓,手臂一挥,手指粗细的雷电从符中射出。 这是【雷光符】,由玄门道术【五雷咒】简化而来。 雷电去势极快,劈在了徐异的狐狸脑袋上。 第6章 上清大洞真经 狐狸脑袋发出一声悲鸣,徐异的身体随之一阵酥麻,几乎无法动弹。 陈子涉提剑纵步上前,对着徐异脖子一剑削出。 千钧一发之际,徐异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任由身子向后躺倒,重重砸在地上,剑锋从他胸前扫过。 血光溅起,腹腔里钻出的两只狐狸爪子被铁剑削断,两颗脑袋却是保住了。 陈子涉追上前一步再刺。 但徐异已经借着倒下的时间,从麻痹中挣脱出来,他双手一拍,身体贴地向后滑去,再次躲过致命一剑。 “陈胜,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想得要强。” 徐异的两颗脑袋同时开口,发出令人悚然的笑声:“嘻嘻,作为一个‘归易’,这可太妙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反而有种病态的兴奋。 陈子涉一拍衣袖,又是一张雷光符落在掌中,这已经是他最后一张符箓。 但还没等陈子涉催动符箓,徐异的狐狸脸上,那两只细长的狐狸眼睛中,却跳跃起幽绿色的火光。 “陈胜,我改变主意了,或许你不应该只是一个‘倛’。” 狭长狐眼中,奇诡火光跳跃不休,将周遭一切染上幽绿之色。 空间如水面般波动起来,周围一切花草林木上,疯狂长出一丛丛滴落着粘稠腥臭液体的白毛。 泥泞的小径如蛇扭动,路面上绽放开一朵朵腐烂的花。 层层叠叠的呓语回荡开来。 那些声音似乎极远,分散在树林里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些声音又似乎极近,宛如贴在人耳边响起。 它们像是在传达着某种极为隐秘的信息,可当有人想要去捕捉其中含义时,又化作无数无意义的音节,稍纵即逝。 陈子涉的头剧烈疼痛起来。 他的脑海里,没由来地浮现出各种出离常理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的一只眼睛长出细细的手脚,它从眼眶里撑了出来,在那些腐烂的花上跳舞。 他又“看”到自己全身上下长出一张张嘴巴,那些嘴巴里不断往外吐出鸡骨和鸡毛,很快垒成一座小山。 他还“看”到徐异变成了一具尸体,那尸体上的狐狸脑袋消失了。 但下一刻,尖细的笑声从脑后传来,他回头看去,正与后颈钻出的狐狸四目相对。 …… 陈子涉忍不住干呕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如同坠入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中,在不断下坠。 冰冷的潭水从四面八方侵入,要将他溶解、同化。 陈子涉疯狂敲打头颅,企图以此刺激神志的清明。 同时他的心中,几乎是下意识默念起一句句玄妙的经文。 “高上洞元,兀生九天,炁祖太元,众风乱玄……” 他念的是《上清大洞真经》,这篇经文主重存思,诵经养神,是修行者破除心魔的不二经典。 穿越前修行时,每有心气浮躁,老道士就让他诵念这篇经文,陈子涉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 随着默念《上清大洞真经》,陈子涉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幽绿色的光慢慢褪去,视野在奇诡和真实间反复切换,层叠的呓语被压制,宏大庄严的经文声回荡开来。 有用! 陈子涉神志稍有清明,他立刻由默念转为大声诵念。 “玄曾绝散,四清抚闲,帝一上景,连众摄烟,长契一运,七世投闲……” 听到这经文,狐狸脑袋眼中的幽绿色火光竟陡然暗淡下来。 火光摇曳不定,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吹灭。 狐狸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眼前这个本该被玩弄于股掌间的蝼蚁,竟一次次展现出意料之外的手段,甚至隐约有脱离掌控的趋势。 徐异的脖子立刻伸长,向陈子涉缠去。 可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阵僵硬,如蛇般扭动的脖子也顿在半空,脖子分叉上的两颗脑袋猛的对视。 只见原属于徐异的那颗人类头颅,脸上忽而露出勃然之怒。 人类头颅厉声呵斥:“哪里来的妖孽,竟敢侵占本将身躯!” 另一颗狐狸脑袋一惊,旋即轻蔑道:“区区凡夫,卑贱血脉,尔之身躯能承载神只意志已是莫大之荣耀,怎敢有悖逆之心?” 人类头颅须发皆张,破口骂道:“去你娘的神,给老子滚出去!” 随着这一声暴喝,徐异竟抬起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力拧动。 他竟是想凭自己的蛮力,将那异变而生的狐狸脑袋,从自己脖子上硬生生掐下来! 狐狸脑袋岂会坐以待毙。 只见两条后肢瞬间刺破徐异后背,从他背上生长出来。 尖锐的狐爪如倒钩一般,从背后扣来,扎进徐异的肩胛骨内,用力撕扯搅动。 可徐异竟不顾肩膀上的痛楚,双手如同磐石纹丝不动。 见此状况,陈子涉先一愣,旋即有了猜测。 “莫非《上清大洞真经》唤醒了徐异的意识,他和邪祟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陈子涉心中一动,诵念之声越发高昂,语速也越来越快。 果然,在《上清大洞真经》的加持下,徐异的力气一分分增长,很快就有一只虚幻的狐狸影子,被他从脖子处慢慢拽了出来! “给老子,滚啊!” 下一刻,狐狸虚影彻底被徐异从身体里“拔”了出来,恶狠狠贯在地上。 徐异身形踉跄,声音却铿锵有力: “我曾任始皇帝近卫,乃嬴姓徐氏之子孙。” “凭你这腌臜货,怎敢小觑我赳赳老秦人的血脉!” “我呸!” 第7章 黑水台密探 拔除了附体邪祟,徐异身上的异变迅速消退。 但因异变造成的伤害,并没有随之消失。 他的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溃烂血斑,腹部和背部豁开四个狰狞可怖的大洞,脖子上的伤痕彻底裂开,鲜血哗啦啦流淌。 这还不包括他四肢肌肉的损伤和断裂的筋骨,以及体内各种内伤。 这样恐怖的伤势,换个人只怕当场就去世了,可徐异竟还直挺挺站着! 陈子涉瞠目结舌,喃喃道:“到底谁才是怪物啊……” 徐异怒吼:“陈胜,你在等什么?还不快召来雷电轰杀此獠!” 陈子涉当即回过神来,手里最后一张雷光符挥出。 雷光闪烁交错,至刚至阳的力量落在狐狸虚影上,将它打碎成一缕幽绿雾气,须臾消散在风雨之中。 陈子涉如释重负,手中的符箓化作焦炭从指缝间洒落。 徐异重新看向陈子涉,目光之中带着审视:“陈胜,没想到你竟是方士。” 陈子涉心中一凛,想到昨夜吕臣说的,二世皇帝搜捕天下方士,一旦抓到便是杀无赦的事情。 他紧了紧手里的铁剑,正视徐异:“不错,县尉是要杀我吗?” 谁知徐异却笑了笑,右手伸进破破烂烂的甲胄里,从怀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件,向陈子涉丢了过来。 陈子涉没有去接,谨慎后退两步。 那东西似乎是个木牌子,它落在地上,斜插进淤泥里,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 丢出这块木牌后,徐异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全身痉挛,瞬间陷入垂死状态。 陈子涉依然不为所动:“县尉这是什么意思?” 徐异捂着脖子上不停淌血的伤口,艰难开口:“陈胜,你听我说,我的真实身份是大秦黑水台的密探,受辖于上卿蒙毅。” 他似乎怕陈子涉听不明白,又解释道:“始皇帝陛下曾从军中,遴选有能者,散布于天下郡县,监察各地官吏,是为黑水台。” “但觊觎皇帝权柄的,不止六国余孽,还有藏在暗地的魑魅魍魉。” “所以黑水台的另一个隐秘使命,是掌控天下诡事,以防这些妖孽邪祟,颠覆我秦人江山。” 说到这里,他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声音仿佛一只漏了气的破风箱。 陈子涉冷眼问:“县尉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徐异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陈胜,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早该死了,之所以还留着口气,就是因为借助了黑水令的力量。” “黑水令?” 陈子涉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块木牌上。 这就是徐异所说的“黑水令”,想必是黑水台密探的身份凭证。 “当年始皇帝陛下,为确保黑水台密探彼此联络的及时性和隐秘性,遂令方士铸造了黑水令。” “每一块黑水令中,都蕴藏了超然力量,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我快死了,我想把这块令牌送给你,让你接替我,成为黑水台密探。” 徐异的声音已经格外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断了气去。 陈子涉漠然道:“徐县尉,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徐异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断断续续道:“陈胜……你以为你已经……彻底摆脱掉那邪祟了吗?” “方才我们面对的……不过是它的一缕意志罢了……它不会放过你的。” “你只能……只能加入黑水台,否则你……必死无疑……” 陈子涉很清楚徐异并非危言耸听,那狐狸邪祟没这么好对付。 但他始终觉得,徐异的目的并不单纯。 陈子涉又问:“如你所言,黑水令可以让密探彼此联络,你完全可以找其他密探求助,或将此地的情况报于黑水台上峰。” “这样不仅有人对付那邪祟,也可以收回这枚黑水令。” “但你为什么要把它交给我?” 徐异却没有再回答陈子涉的问题,他箕坐在地上,脑袋歪斜,已经没了气息。 陈子涉皱了皱眉,回头向古庙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座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古庙,也在不知何时消失了,它原本存在的地方只剩孤零零一尊狐狸石雕。 石雕如人一般站立,看着陈子涉的方向笑得诡谲,石雕处传来似有似无的声音。 “陈胜,你跑不掉的……” “你跑不掉的……” 陈子涉大步走了过去,一剑劈下:“就你话多!” “锵——” 石雕应声裂成两半,似有似无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子涉回到徐异尸体旁等候片刻,确定徐异彻底死透之后,才捡起泥水中的黑水令。 黑水令的触感奇特,入手略有寒意,材质似金非金,似木非木。 这令牌通体漆黑,正面刻着一个“水”字,背面光滑平整。 “秦朝尚水德,水德尚黑,这黑水台、黑水令之名,应该就是由此而来。” 陈子涉摩挲着手里的令牌,慢慢梳理只鳞片爪的线索: “按照徐异死前的说法,这天下间分布着各种妖诡邪祟和隐秘存在,觊觎着秦朝的大一统江山。” “我所遇到的狐狸邪祟就是其中之一,它想鼓动或操控陈胜造反,而自己隐藏在幕后,坐收渔利。” “但为什么一定是陈胜?相比于我,吴广和吕臣的造反意向显然更强烈,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死磕?” 陈子涉的手指在黑水令上轻轻敲动。 “刚刚那狐狸脑袋提过‘归易’和‘倛’两个词,难道与此有关。” “若是如此,徐异让我接手黑水令,或许也是因为‘归易’和‘倛’这两个身份。” “姑且先将这二者理解为某种身份吧……” 揉了揉眉心,陈子涉只觉得一团看不见的迷雾笼罩着自己。 “另外,徐异似乎对于我是‘方士’这一点并不在意,这也很奇怪。” “莫非黑水台对方士的态度并非赶尽杀绝,而是中立或较为亲善?毕竟黑水令就是方士铸造。” “不!捕杀方士是二世皇帝的旨意,黑水台是官方组织效命于皇帝,我不能因为徐异并不明朗的态度,就对黑水台抱有幻想。” “我没有任何退路,只有逃离大泽乡!但黑水令可以先留着,或许还有别的用途。” 坚定想法后,陈子涉收起黑水令,向远离大泽乡的方向奔去。 雨水滂沱,树林阴翳。 陈子涉在其中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才终于听到前方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 “终于逃出来了!” 陈子涉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而当林木渐稀,人声近在耳畔,不远处的景象在雨幕中慢慢勾勒出时,陈子涉却骤然停下。 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一道声音响起: “嘿,陈胜,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第8章 玄门七境 屋檐下避雨的人看到陈子涉,热情地迎了过来。 破败的屋舍,皮肤黝黑的民夫,陈子涉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座戍卒落脚的荒村。 他竟从来没有走出过大泽乡。 “鬼打墙?还是什么别的邪术……” 陈子涉的心在慢慢下沉。 吴广、吕臣,还有几个亲近些的民夫已经走到陈子涉跟前。 一群人纷纷抱怨: “雨太大了,山里的野兽全都缩在巢穴里,我们找了一天竟是空手回来的。” “不过我们也摘了些野果野菜,好过仅吃干粮。” “狗官们睡了一整天,刚醒过来就发脾气,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 众人簇拥着陈子涉,陈子涉几乎是木然地被他们推着向屋舍走去。 这时吕臣忽然说:“说来也奇怪,徐县尉竟然带回来了几只野山鸡,也不知道那些野味是从哪儿抓来的。” 陈子涉的脚步骤然顿住。 他脖子僵硬地转动,一点点看向吕臣:“你说谁?哪个徐县尉?” 吕臣:“还能是哪个,徐异呗,咱们这儿难道还有第二个徐县尉不成?” 吴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冷笑:“若非他自己找到肉食,以他那蛮横的性格,还真不知会怎么为难我们。” 陈子涉脑中一片混乱,他的心神再次被重重冲击。 “徐异没死,他回来了?” “不,不对,当初我是亲眼看着徐异咽气的,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而且若是徐异还能活下来,他为何要把黑水令给我?” “难道是那邪祟,它又操纵了徐异的尸体?” 陈子涉思绪纷杂,越发觉得如今众人眼中的徐县尉,已经成了一具被狐狸邪祟操纵的行尸走肉。 这时,一人从屋内走出。 络腮胡、倒吊眼,脖子上长长的伤疤如蜈蚣蛰伏,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陈子涉。 刹那间,陈子涉只觉得全身冰冷刺骨,一颗心跌入谷底。 “徐异……他真的活了!” 但出乎陈子涉意料的是,徐异只是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表情,好像只是在面对一个普通的民夫。 接着徐异大喇喇走到一片杂草地旁,解开腰带,一脚抬起踩在边上的木桩上。 “哗哗”的放水声响起。 伴随一阵舒爽的鼻音,徐异抖了抖身子,束好腰带,目不斜视地重新钻回了屋子里。 屋内传出酒肉香气和男人们放肆的大笑声。 陈子涉强令自己从沮丧、无力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这邪祟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实则操控徐异的尸体监视我。” “但它的真实目的还是让我造反,只要我不急着离开大泽乡,始终在它的掌控中,它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 “眼下我实力不足,还破不开它的邪术,只有虚以委蛇,待修炼更精深后,再见机行事。” 想到这里,他一言不发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 入夜,同屋的吴广和吕臣陷入沉睡。 坐在屋内漆黑的一角,陈子涉继续修行。 之前被破去的谷衣重新凝聚,陈子涉的衣袖中,也再次多出了几张雷光符和缚妖符。 一呼一吸之间,体内的炁不断壮大,陈子涉正向着玄门第一个境界稳步迈进。 玄门的道法境界分为,凤初、琴心、腾云、晖阳、乾元、无相、太清七重。 陈子涉丹田中的炁尚为浅薄,甚至没有登临凤初。 但好消息是,穿越前二十年朝夕不辍的修行,让他对于登真隐诀的理解格外透彻,并且根基扎实。 厚积薄发之下,短短两夜的修行,就让他的境界有了长足的长进。 眼下他已经站在了凤初的门槛上,随时可能踏足这一境界。 一旦登临凤初境,不仅符法的威力更强,谷衣心法能承受的伤害更多,待境界稳固后,还可以修炼更多道术,战斗力能有一个不小的飞跃。 体内的炁不断涌现,汇入丹田之中聚散离合。 忽然,所有的炁骤然压缩,金色雾气凝聚成一滴金色液体,飘忽忽悬浮于丹田正中。 陈子涉双眼微张,若有若无的雏凤清鸣之声响起。 伴随着雏凤清鸣之声,陈子涉眼中精光四溢。 凤初境,成了! 在破境的这一瞬间,他只觉自身精气神攀升到极点,体内仿佛有一尊烘炉在源源不断地燃烧,气血无比充沛。 同时他的炁,不论是质量还是凝聚速度,都与之前判若云泥。 他的视觉和听觉也有很大的提升,双目炯炯,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轻松视物,双耳聪达,能听到附近虫蚁爬行之声。 “凤初之境,修行之始。只有到达凤初的境界,才算是真正的修行者。” 察觉到自身的变化,陈子涉不由感叹。 忽而,一阵细微的声音传到了陈子涉耳中。 像是衣物被撕扯开来,丝线根根崩断之声,又掺杂了些含糊人声,还有野兽啃食猎物,大口吞咽的声音。 深夜之中,这样的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陈子涉眸光微凝,但略加思索后,他果断用炁封闭了听觉,两耳不闻屋外事。 他的目标是尽快提升境界,摆脱狐狸邪祟的掌控,其它事情则一概不予理会,以免节外生枝。 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天清晨,修行中的陈子涉被屋外的一阵惊呼声唤醒。 “出什么事了?” 吴广揉着惺忪睡眼,从草席上爬了起来。 吕臣双腿夹着有些潮湿发霉的被褥,蜷成一团,依然睡得很沉。 陈子涉推开门,和吴广一同走了出去。 惊呼是从屋后传来的,陈子涉和吴广尚未靠近,就有淡淡的血腥气飘了过来。 几个早起的民夫,围在一个用四根竹竿撑起的简易草棚里,草棚是民夫们临时搭建,用来囤放物资粮草的地方。 众人正对着地上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吴广走过去分开众人。 民夫们一见陈子涉和吴广,纷纷打招呼:“屯长。” 陈子涉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往地上一看。 只见潮湿的泥地上绽开一大团血迹,到处是散落的鸡毛和鸡骨。 两只野山鸡七零八碎,身上的肉已经被啃食殆尽。 第9章 鱼群 “这不是徐县尉带回来的野禽吗?怎么在这里,难道闹贼了?” “贼人哪里会吃生肉,看这咬痕,不是野狗,就是狐狸、豺狼之类的野兽。” “好个畜生,我们在此处挖个陷阱,指不定明早就有肉吃了。” …… 看着一地的狼藉,众人议论纷纷。 这时候将尉们也闻声而来。 远远就听见,徐异扯着沙哑的嗓音大声呵斥:“一帮懒货,围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散了!想耍滑头的,仔细着你们的皮!” 众人闻声连作鸟兽散。 看到徐异,陈子涉忽然想起昨晚听到的啃食声,又想到徐异在古庙生啖野鸡肉的场景。 “难道是他?”陈子涉看着徐异的眼神,不由透出几分审视和怀疑。 谁知他的目光刚和徐异对上,徐异却似乎被这眼神触怒。 他大步走来,剑鞘一甩,抽向陈子涉的脸颊:“贱骨头,你看什么看!” “啪”的一声脆响,剑鞘抽中陈子涉抬起格挡的手臂,剑鞘上的力道很大,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徐异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陈子涉,旋即恶狠狠道:“贱骨头,还敢挡?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胳膊硬,还是我的剑更锋利!” 说着他竟“锵”的拔出铁剑,眼看就要劈向陈子涉。 与他同行的两个将尉总算是看不下去,将徐异拉到一边。 “老徐别动气,陈胜这厮在这批黔首里颇有威望,你打杀了他不打紧,若引得黔首哗变,岂非因小失大?” 徐异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逝,接着忿忿收剑入鞘。 他指着陈子涉:“今日且看在二位大人的面上放过你一次,若再敢冲撞上官,本县尉绝不饶恕!” 看着徐异转身离去的背影,陈子涉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今天的雨似乎小了些,但道路依然泥泞不堪。 戍边的队伍还是无法前行,只得继续停在大泽乡整顿。 将尉们照例在房中吃酒,将民夫们打发出去捕猎。 将尉们并不担心这些泥腿子会半道逃跑,戍边民夫擅自逃离是死罪,就连家中的妻儿老小也会被连坐,他们没这个胆子。 但为了让狐狸邪祟安心,陈子涉还是借口受了风寒 留在荒村,没有离开徐异的监视范围。 一日无事,徐异和将尉们喝酒吃肉,狐狸邪祟也暂时没什么别的动静。 就仿佛之前发生的,都是一场诡谲的梦。 但陈子涉知道,异样的沉默下,或许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这一整天,陈子涉修行不辍,直到夜色笼罩下来,外出民夫们结队归来,他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一见陈子涉,吕臣立刻奔过来,满脸笑容,欢天喜地。 陈子涉愣了愣:“这么高兴,遇到什么好事了?” 吕臣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只见他手里提着根芦苇叶缠成的草绳,草绳下串着条两三斤重的大鲫鱼。 “胜哥你看,这是什么!”吕臣兴冲冲道。 陈子涉有些意外:“阿臣,你这是哪儿弄来的鱼?” 吕臣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你是没看到,今天大泽里出现了好多鱼,得有四五十尾,都是又大又肥,今天可是大丰收。”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身后。 陈子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少民夫手里都提着大鱼,有些鱼还在蹦跶,个顶个的新鲜。 “怎么有这么多鱼!”陈子涉皱了皱眉,心中泛起古怪。 大雨天水底缺氧,鱼群浮出水面,这不算什么稀罕事。 但怪就怪在,昨天捕猎时,吴广带人去过大泽附近,几个水性好的民夫捞了半天,连片鱼鳞也没能摸出来。 这片大泽仿佛是一片死水,别说鱼了,就是小虾小蟹都罕见。 吕臣拍着手里的大鱼道:“你昨日受了风寒,我去给你煮碗鱼汤驱驱寒。” 陈子涉一把拉住他,目光左右扫过,见所有人都欢天喜地。 他压低声音说:“你去告诉吴叔还有弟兄们,这些鱼咱们别动,都给将尉们送去,先让他们吃爽快了,免得再生事端。” 陈子涉总觉得这些鱼有古怪,心里不踏实。 吕臣的笑容一下僵住,神色颇为不忿,但很快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明白了!” 他压低声音道:“胜哥是想让大伙觉得,将尉们霸占了这些鱼,让弟兄心生怨怼,为过几日起事做准备!” 陈子涉:“啊?是……是吗?” 吕臣一拍脑袋:“还得是你啊胜哥,这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完他不等陈子涉说话,只丢下一个“你放心,我都懂”的眼神,接着迅速跑去找吴广传话了。 陈子涉:“……” 没过多久,陈子涉就看到吴广和吕臣拉着几个相熟的民夫,远远躲开将尉们的屋子,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 民夫们的表情很快从喜悦变得愤怒。 吴广和吕臣则唉声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果然晚些的时候,消息传开了,所有的民夫都是垂头丧气,眼中皆有怨怼之色。 这一晚,民夫们连一丝鱼腥味也没闻到。 见此,陈子涉稍稍安心。 这一天匆匆而过,陈子涉心中的紧迫感越发强烈。 是夜,正当陈子涉盘坐在屋子一角修行时,门外忽有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这声音很细微,在雨声的掩盖下几乎微不可闻。 但如今陈子涉晋入凤初境,听觉得到大幅增强,能轻易捕捉风吹草动。 想起昨夜听到的声音和今早的猜想,陈子涉心念一动,无声无息站起,悄然走到门边,透着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一道黑影轻轻巧巧地从一排房屋间穿过,钻到屋后去了。 “是徐异吗?” 陈子涉心中略微思量,最终还是轻轻开门,向屋后追去。 陈子涉的本意是不想干涉这件事情的,但今早徐异的反应,让陈子涉总觉得这件事跟他有脱不开关系。 而且现在这个徐异,大概率是一具被狐狸邪祟操纵的尸体。 既然事情涉及到了狐狸邪祟,可能还和他逃脱大泽乡的计划有关,陈子涉决定跟过去看看这邪祟究竟有什么图谋。 陈子涉后背贴着墙壁,向屋后竹棚靠拢,体内的炁流转,将呼吸声压到最低。 他慢慢走到墙壁边缘,探出半个头向竹棚看去。 第10章 人皮大狗 竹棚外果然有一个人。 他穿着将尉的甲衣,从侧脸轮廓来看的确是徐异。 但徐异此时却不是站着,而是四肢着地,如一只野兽般趴在地上。 他的鼻子耸动,如一条猎犬,嗅着竹棚里的气味。 忽然,徐异一跃而起,落在一口大水缸旁。 陈子涉知道,这口缸里存放着民夫们白天带回来的大鱼,将尉们吃了十来条,剩下的都暂时养在这里。 徐异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呼噜声,仿佛犬类在面对美食时,发出的欣喜声音。 接着他双手从地上抬起,耷拉在水缸边缘,掀开缸盖,脖子前伸,一脑袋扎了进去。 很快他又将脑袋头从水缸里拔了出来,他的嘴里竟叼着一条活鱼,鱼尾还在疯狂摆动,但身体已经被徐异的牙齿咬穿。 陈子涉看到,徐异的牙齿变得无比尖利。 下一刻,徐异的动作让陈子涉瞳孔猛然坍缩! 漆黑的夜色中,徐异叼着一条大鱼蹲在水缸旁。 但这样的姿势似乎让徐异有些不适,他四肢宛如没有关节一般扭曲,肩膀高高低低地耸动着。 而后他的双手徐徐探到脑后,扣住后脑勺向两侧一撕。 “嘶啦——” 像是衣物被撕扯开来,伴随着丝线根根崩断的声音。 陈子涉看到,徐异的皮肤竟像是一件衣服般被剥了下来,从里面钻出一条黑漆漆的,四肢细长,身上长满了污秽长毛的……狗? 这条大狗身体干瘦细长,一缕缕毛发上淌着黏腻的液体,最令人感觉惊悚的是,这条狗居然长着一张人的脸! 一张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脸。 陈子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本以为徐异是被狐狸邪祟附体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难道是昨日自己离开后,徐异的尸体被这条诡异的大狗发现,并被它以邪术变成了一副寄居的皮囊? 那么这条狗,又是什么东西? 陈子涉思索时,大狗已经把一条鱼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地稀碎的鱼骨。 陈子涉屏住呼吸,打算静静退去,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既然确定了徐异的“复活”与狐狸邪祟无关,陈子涉自然不想再节外生枝,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可就在这时,满足了口腹之欲的大狗,鼻子忽然耸动起来。 它豁然转头,目光刺破雨帘和夜幕,正看到了藏在屋舍拐角处的陈子涉。 陈子涉心中一惊,霎时间汗毛倒竖。 而大狗看清陈子涉的相貌后,非但没有被识破伪装的惊慌,反而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陈胜,你都看到了?” 大狗压低身躯,宛如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猛兽,随时会扑上来。 “放松些,年轻人。” 它向陈子涉慢慢逼近,声音里藏着几分戏谑。 “被你看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张死人皮也到了该换的时候。” “我不喜欢死尸的皮,容易腐烂发臭,尤其是下雨天味道更难闻,让我觉得恶心。” “如果不是因为这人是个将尉,穿上他的皮或许能混到些吃食,我甚至连碰都不愿意去碰一下。” 大狗的眼神变得猩红,看着陈子涉仿佛在看一道美味的食物。 “还是新鲜的人皮更诱人呐,陈胜,你去死吧!” 大狗突然发难,它猛的扑上来。 说来也怪,它分明长着一张人脸,可嘴巴张开后,露出的却又是一口尖锐森白的獠牙。 陈子涉后退侧身,一记鞭腿踢在大狗颈部。 同时他手腕一抖,丢出一片符箓。 下一刻,一道惊雷在陈子涉和大狗之间炸响。 这段时间雷雨交加,夜间常有雷鸣,所以陈子涉动用起雷光符来没什么顾忌,并不担心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雷光劈在大狗身上,将它劈得倒飞回去,身上的黑色犬毛一片焦糊。 大狗蜷缩在地上呜咽不止。 而陈子涉也微微一愣,方才短暂的交手让他发现,这邪祟简直弱得可怜。 它的力量大约是普通成年人的两倍,这样的力量听起来还算可观,但作为一个怪物邪祟来说,那就太没有牌面了。 别说和狐狸邪祟相比,就是和初入凤初境的陈子涉比起来,也大有不如。 不过陈子涉却没有真正小觑它。 或许这条大狗并不以力量见长,谁知道它有没有什么诡异手段呢? 大狗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陈子涉心弦紧绷,左右手分别扣住一片雷光符和一片缚妖符。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大狗非但没有施展任何诡异手段,反而撒开四肢逃窜出去,甚至连丢在地上的皮囊都顾不上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子涉觉得自己的大脑是空白的。 跑……跑了?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双脚一踏,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同时右手一扬,雷光符化作一道雷电向大狗劈去。 雷光符是着名道术五雷咒的简化版,威力虽然不及后者,但也颇为不俗。 狂奔中的大狗听闻雷鸣之声,回头一看,顿时目眦俱裂。 下一刻,它张嘴一吐,一抹青铜色的细微流光被它从口中吐出,撞上劈来的雷电。 那似乎是一枚青铜针。 只听“噼里啪啦”,雷音不断。 雷光符所化的雷电,竟被那枚青铜针挡住,迅速消弭。 可还不等大狗松上一口气,一道人影已飞跃而至。 陈子涉一脚踹在大狗的人脸上,将他踹得在地上连连翻滚,直到撞到一口枯井边缘,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狗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而当它抬起头来时,则更是惊骇莫名。 只见陈子涉正大步走来,手中一张符箓已然扬起:“妖孽受死!” 谁知大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两只前爪伏在地上,砰砰叩头不止:“别杀我!我不是妖孽,我,我是人,我也是个人啊!” 陈子涉不为所动:“少他妈放屁。” 眼看符箓就要挥下,大狗一咬牙,急切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一件隐器的缘故,我愿将隐器献上,只求大人饶我一命!” 陈子涉捏着符箓的手一顿:“隐器?” 第11章 星官七品三垣隐器 大狗见他面露狐疑,语速飞快道:“大人可曾听说过,天市廿八犬盗铜针?” 陈子涉心念一动,缓缓垂下捏着符箓的右手。 这大狗所说的,似乎是这个世界神秘领域的相关讯息。 对于刚刚穿越而来,两眼一抹黑,又被狐狸邪祟缠身的陈子涉来说,这些神秘领域的知识尤为重要。 他用不带丝毫情绪的语气道:“说。” 大狗脸上闪过一抹希冀:“我多嘴问一句,大人位列星官第几品?” 陈子涉瞥了它一眼,目光冰冷,让大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片刻后,陈子涉收回目光:“我的家族避世多年,我入世历练未久。” 他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狗眼珠子一转,瞬间领悟陈子涉的意思。 它立刻言简意赅道:“昔年始皇帝灭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对于掌握着各种神秘力量的方士,始皇帝自然也不会放任。” “始皇帝二十七年,数位大方士受诏赶赴咸阳,朝见始皇帝,并参与商议方士的管束和划分等一应事宜。” “方士们夜观星象,谏言始皇帝,求赐封天下方士星官之名,始皇帝准允。最终,根据所掌握神秘力量的强弱和不同,星官被划分为七品。” “这七品星官由高到低分别是,紫微、上枢、上宰、上弼、少卫、少丞、少辅。” “从此天下方士皆需到所在郡县的衙署,评定自身品级,登记造册。” 听到这里陈子涉明白了,所谓星官七品,其实是秦始皇为了管辖方士而制定的,同时也对方士的实力进行了的划分。 这种划分并不像玄门境界那样清晰。 少辅未必一定就输于少丞,上宰也不一定就能胜过上弼,但也是一个大略的参考。 “也不知道以我凤初境的修为,能被评为哪一品。” 陈子涉心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冷冷注视着大狗。 大狗只觉冷汗直流,它吞了口唾沫,又道:“大方士们在划分星官七品的同时,对隐器也进行了划分。” “按照大方士的说法,隐器是星空赐下的隐秘力量,而浩瀚星空由紫微、太微、天市三垣组成,因此以紫微、太微、天市为名,将天下隐器归类。” “我的这枚犬盗铜针,是天市垣中排列第二十八位的隐器,所以也叫天市廿八。” 陈子涉消化着大狗话中的信息。 这所谓的“隐器”,应该是类似于法器、法宝之类的器物。 但这些器物并非人为炼制,秦代方士认为它们来自星空,且不论这种认知是否正确,至少说明它们是自然生成,甚至随机出现的。 “难怪这条大狗力量平平,却表现得如此诡异。原来他既不是邪祟,也不是方士,而是一个获得了隐器的普通人。” 想到这里,陈子涉目光忽而一凝:“这根青铜针将你变成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却要将它送给我?你是何居心!” 大狗被吓得身体一震,赶紧解释:“大人明鉴,隐器哪有不存在污染的?只是小的无法驾驭,才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它唯恐陈子涉不信,又紧接着说道:“大人可曾听说过秦昭王时期,孟尝君携门客逃出咸阳的故事?” 闻言,陈子涉心中立刻有种“这题我会”的雀跃感。 之前大狗说的什么星官七品、三垣隐器,他是听都没听过,几乎都快要装不下去了。 现在终于有个能插上话的话题。 但他还是始终保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鸡鸣狗盗,我自然是知道的。” “鸡鸣狗盗”的典故,他从小就耳熟能详。 说的是战国时期,齐国孟尝君出使秦国,却被秦昭王扣留软禁。 为求活命,孟尝君的一位门客从狗洞钻进王宫,盗取狐白裘赠予昭王宠妃,宠妃大喜,说服秦昭王放孟尝君而去。 一行人至函谷关时,因时辰未到,关门未开。 孟尝君担心迟则生变,又有一位门客学雄鸡打鸣,让守关士卒误以为到了时辰,因此打开关门。 孟尝君才得以安全回到齐国故地。 谁知这条大狗语不惊人死不休:“大人可知,孟尝君那位被后人称为‘狗盗’的门客,便是犬盗铜针的第一位持有者!” “你说什么?” 陈子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陈子涉目光狐疑,大狗紧接着说:“大人不妨仔细想一想。” “秦王宫殿内守卫森严,狐白裘更是秦昭王钟爱的至宝,藏于宝库之中。” “孟尝君的门客从狗洞中进宫容易,可要避开层层守卫潜入宝库,却可以说难如登天。” “除非从狗洞里钻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真正的狗,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没有人会去怀疑,一条狗是否会去偷盗。” 陈子涉觉得,理是这个理。 但一想到幽深的王宫中、暗沉的夜色下,一个变成了狗的人,在各条宫巷之间穿梭,在守卫们的眼皮下摇尾吐舌,他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和荒诞。 “犬盗铜针的能力是。” 大狗继续说:“将一张狗皮披在身上,用犬盗铜针将它和身体缝合在一起,披皮之人就会在短时间内变成一条狗。” “这种改变不仅指外形,还包括了拥有狗的嗅觉、听觉、咬合力、身体爆发力等普通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而只要用犬盗铜针,逆着缝合轨迹行针,狗皮就会从身上脱落,让使用者恢复成人。” 陈子涉听得头皮发麻。 且不说这件隐器的使用方法,是要将一张狗的皮,缝合到人的身上。 单是它的能力就让陈子涉意识到,这个世界的隐器,和他穿越前在电视小说中看到的法器法宝,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陈子涉徐徐吐出一口气,又问:“既然能恢复成人,你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这就是犬盗铜针带来的污染。” 大狗的目光盯着身边那口枯井,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神情之间竟有几分落寞。 第12章 犬盗铜针 “我的本名叫庄贾,曾是东郡一位方士的车夫,这枚犬盗铜针本为那位方士所有。” 庄贾继续讲述犬盗铜正的故事。 “后来我那雇主被仇家杀害,我便卷了他的钱财和犬盗铜针离开东郡。” “谁知没几年后,始皇帝崩了,二世皇帝继位,开始大肆捕杀方士,就连和方士有关的人也不肯放过。” “我那雇主在东郡名气不小,不少人都知道我曾为他驾车,于是我的名字便也被挂上了追捕榜单,惶惶不得终日。” “无奈之下,我只能用犬盗铜针将自己变成一条狗,一则为了躲避追捕,二则可以溜进大户人家盗取财货和食物。” “但我不知道的是……” 大狗,不,庄贾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的是,变成狗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并且一天内仅能变化三次,否则……” 庄贾的脸上,悔恨、恐惧、不甘、怨毒,各种情绪交织,让他那张长在狗身上的人脸,变得格外狰狞。 “否则缝在身上的那张狗皮,就会渐渐和身体融为一体,取代原本的皮肉,让使用者变成一只人不人,狗不狗的怪物!” “在经过几次污染后,我的皮肉不断被狗皮取代,我变得越来越像一条狗了,可我没有办法啊!” “官兵要杀我,黔首要拿我换赏钱,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一条狗我才能活下去!” 说到这里,庄贾竟有些神经质般,阴恻恻笑了起来。 深夜中,他的笑声有些渗人。 此时无需陈子涉再追问,他竟然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似乎他一直想要倾吐这些埋藏在心底的隐秘,却又无人聆听,而现在这些隐秘一股脑爆发出来,让他难以自制。 “我越来越像一条狗了,我爱吃生肉,喜欢翘着脚撒尿,喜欢靠嗅觉辨别事物,我身上的狗皮也越来越多,直到……只剩下一张人脸。” “我害怕了,我怕自己永远只能当一条狗。”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即将饿死的流民,在看到他时,我的脑子里忽然回荡起一个声音。” “杀了他,剥下他的皮,取代他,成为他……” “我遵从了这个声音,咬断流民的喉咙,将他的皮一寸寸扯下来,贴在自己身上,用犬盗铜针仔细缝合。” “我竟真的取代了他,变成了他!我重新变成了一个人!” “可是那人皮没几天就腐烂发臭了,我只有再去杀了一个人,剥下他的皮披在自己身上,只有这样,我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听到这里,陈子涉胸口涌起一阵无名怒火:“你真该死!” 庄贾用诡异的目光看着陈子涉:“我该死吗?也许吧。但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吗?” “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当一条狗,而如果想要从狗变成人,那就只有去杀人,去剥皮食骨,去兼并掠夺……” “嘿嘿,我是这样,别人是这样。陈胜,以后你……也会这样。” 陈子涉面无表情,他用双指夹住雷光符,符箓之上银色的雷光若隐若现。 “你可以去死了。” 而这时庄贾忽然大叫起来:“陈胜,你以为杀了我这种事就会停止吗?” “我告诉你,犬盗铜针需要藏在皮肉之下,一旦脱离皮肉时间过久,它就会消失,并不规律地出现在方圆百里内任何地方!” “你难道没有看到那枚铜针已经快要消失了吗?” “我已经失去了犬盗铜针,以后也没办法继续用它杀人剥皮。” “你与其杀我,还不如赶紧去封印那枚铜针,否则过不了多久,又会有跟我一样的怪物出现!” 庄贾没有说谎。 此时陈子涉身后,那枚被庄贾抛出来抵挡雷光符的青铜针,已经变得极为透明,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可陈子涉甚至没有转身去看一眼:“我只要杀你,别的与我无关!” 他的目标很明确,摆脱狐狸邪祟,逃出大泽乡。 而庄贾知道他方士的身份,一旦传出去,被那些将尉获知,将给陈子涉的逃离计划带来更多阻力。 所以此时此刻,没什么比杀庄贾更重要。 陈子涉双指夹着符箓向下挥去,雷光符化作一道雷电,直直劈向庄贾。 生死关头,庄贾爆发出了惊人的反应速度。 两条粗壮漆黑的后肢猛的一蹬,他竟在雷电劈落之际窜了出去,投入枯井之中。 挥开被雷电劈得四溅的泥水,陈子涉大步走到井边。 然而低头一看,刚刚跳进井里的庄贾,却已不见了踪影。 陈子涉眉头一皱,旋即明白了过来。 大泽乡下了这么久的雨,而这口枯井内始终没能积起雨水来,可见井底一定通着某条暗渠,庄贾是从暗渠逃跑了。 难怪他刚才说话时,一直在盯着这口枯井。 想通了这一点后,陈子涉纵身跳入井中,势必要将庄贾这个不安定因素扼杀。 就在陈子涉跳入井底不久。 插在地上的犬盗铜针,眼看就要彻底消失。 忽然一只手将犬盗铜针拔起,没有任何犹豫,将它刺入黝黑壮实的手臂中。 接触到血肉的刹那,犬盗铜针瞬间凝实起来,发出青铜色的幽光。 旋即,它如同一条青铜色的小蛇,一下子挣脱捏着它的两根手指,钻进手臂皮层之下蛰伏起来。 青铜光泽慢慢收敛,只在皮肤上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青色,宛如一段凸起的筋络。 …… 地下暗渠幽深狭长,落入枯井里的雨水辗转流浪,不知终将汇入何方。 庄贾在暗渠中艰难爬行,他的眼睛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这导致他一路上被不少碎石、树根刮伤,全身上下火辣辣的刺痛。 这还是他被犬盗铜针改造,获得了犬类的视力,否则就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庄贾被改造的不仅仅是视力,更突出的还是他的嗅觉。 他很清楚地嗅到,陈子涉的气息就在他身后不算太远的地方,一直没有被他甩掉。 “该死!真是该死!” 庄贾又惊又怒,小声骂道:“我一定要把这杂种的方士身份捅出去,让官兵来拿他,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城楼上!” 第13章 地下空间 庄贾心中恨意涌动。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他的那位前雇主,东郡有名的方士。 他想到自己曾被辱骂、被责罚、被看不起,不得不匍匐在雇主脚下乞求原谅的日子。 他憎恨自己的雇主,甚至平等地憎恶每一个方士。 但他又享受为方士驾车时,人们投来的羡慕、敬畏的目光。 每一天,他的心灵都在恐惧、不甘、不舍、嫉妒和虚荣中疯狂拉扯。 庄贾没有告诉陈子涉的是,他的雇主之所以被仇家杀死,正是因为他暗中将雇主行程透露了出去,这才导致那位方士被仇家设伏,命丧黄泉。 他也没有告诉陈子涉,那位方士,其实是他的亲叔叔。 “方士没一个好东西!凭什么高高在上?真是令人恶心!” “杂种,这些方士都是一群杂种!最后都得死在我的手上!” “陈胜,你等着,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正当庄贾肆意发泄着自己对方士的恨意时,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脚下忽然一空。 暗渠在此处转折,整个渠道陡然向下倾斜。 庄贾措手不及,一下子栽了下去,沿着渠道快速翻滚。 也不知道翻了多久,滚了几十还是几百个跟头,庄贾的身体终于撞在一根石柱上,艰难地停了下来。 庄贾只觉头昏脑胀,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 可一下刻,他的眼睛骤然瞪了起来,眼眸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甚至忽略了身体上的痛楚。 “这……这是什么!” 庄贾难以置信地环视周围。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暗渠的尽头,既不是地下湖泊,也不通往某条大河,而是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在这地下空间上方,一根根石笋倒挂,密密麻麻。 而在四周,则矗立着八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石柱,这些石柱宛如宫殿中的立柱,撑起整片穹顶。 庄贾刚刚撞到的,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柱子从外观来看,坑坑洼洼,完全不像是人工造物,可奇怪的是,它们排列得十分整齐对称,又全然不像是自然形成。 但这些都不是让庄贾最觉惊异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八根石柱的中央。 那里静静坐落着一间古庙,古庙的四周陈列着一尊尊狐首人身的石雕,所有石雕都直面着庙宇,似乎在向庙中朝拜。 在这座古庙上空,虚悬着一挂纯白的河流。 河流并不长,首尾更是虚幻得近乎透明,仿佛它是从虚无中来,又流淌回虚无之中。 在四周八根石柱上端,分别雕刻着一个玄奇古怪的图纹,八道赤红色的光从图纹中蔓延出来,纠缠在纯白河流之上。 “这是什么……这是哪里……” 庄贾心中莫名惊骇。 他从没想过,地面之下会存在这样一片庞大的空间,而在这片空间中,居然能见到如此玄奇的场景。 “我是在做梦吗?” 庄贾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忽而,悬在空中的那条纯白河流摆动,接着河流之中响起空灵的,层叠的,仿佛耳语一般的声音。 庄贾下意识侧耳去听,却发现那层叠的声音格外古怪。 它的每一个音符落在耳中都是清晰可闻的,但当庄贾试图去捕捉它的具体意义时,又发现这声音仿佛被蒙了层纱。 不论他如何分辨,都无法获悉其中的真正含义。 庄贾急得抓耳挠腮,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他就觉得内心深处,仿佛有某种最隐秘的渴望被勾了出来,蠢蠢欲动。 他那黑狗一样的身体不禁人立而起,走向纯白河流,侧头附耳,企图距离那条纯白长河更近一些。 “再近一些,再清楚一些就好!”。 就在庄贾心急如焚时,他忽然从层叠的声音中,繁复的音节里,捕捉到一个晦涩诘屈的词汇。 神赐! 对,就是神赐! 即使组成那个词汇的音节,和“神赐”的发音完全不同,即使它隐藏在无数字句中,一闪而过。 但庄贾还是敏锐捕捉到,并且十分确信。 它所表达的含义,就是神赐。 而在庄贾内心确信的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穿透了那条纯白河流,深入河流深处。 在那无比纯净的白色河水之中,一尊神只随着水波起伏不定。 浓厚的雾气将这尊神只笼罩,令人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破开浓雾注视着庄贾,眸中满是仁慈和悲悯。 在看到那双眸子的瞬间,庄贾通体剧震。 下一个刹那,他的目光从纯白河流之中退回,接着他脑海里涌现出无限灵思, 仅仅瞬间,庄贾已然明白“神赐”到底是什么了。 …… 陈子涉在地下暗渠中快速前进。 纯白色的谷衣笼罩,将狭窄暗渠中可能存在的伤害屏于身体一寸之外。 他眼中所见同样晦暗,但相比庄贾要好了不少,至少他能看到地上淅淅沥沥的,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血迹。 身处陌生环境,陈子涉心中稍感不安。 就在这时,整个地下忽然一阵颤动,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暗渠上方的石块土块坠落如雨,砸在谷衣上荡出片片白色涟漪。 陈子涉双眉微拧,加快了步伐。 抖落下来的碎石和土层将暗渠的通道掩埋了小半。 不过陈子涉已是凤初境的修为,清理起这些障碍来并不算麻烦。 他一脚蹬开,碎石头咕噜噜滚落,露出了后面陡然转折,几乎接近垂直的暗渠渠道。 …… 地下空间中。 庄贾正紧紧攀在一根石柱上端。 他所攀附之处,原本纹刻着一道玄奇的图纹,但此时图纹已经消失,转而出现在了庄贾长满黑色犬毛的右前爪上。 那道图纹之中蔓延出去,纠缠在纯白河流上的赤光,也随着图纹脱离石柱而消失。 庄贾两条后腿一蹬,从石柱上跳了下来。 他看着印在右前爪上的图纹,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这就是神赐! 是神只赐予他的,拥有神秘力量,成为一名方士的恩泽! “方士,哈哈,天可怜见,没想到我庄贾也有成为方士的一天!” 第14章 神赐 庄贾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此前对于方士的憎恶一扫而空。 他恨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方士,而是恨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是他。 纯白河流摇曳出一阵波动,层层叠叠的私语声又繁密了几分。 庄贾从这层叠的声音中,聆听到了河流最深处,那尊立于浓雾中的“神只”,所给予的教导和指引。 “获得一枚图纹,仅相当于星官中,排位最末的七品少辅。” “而获得八枚图纹烙印,我的实力将不弱于五品少卫。” “一旦我将八枚图纹彻底炼化,我的实力甚至能比肩上三品的方士!” 星官七品,其中紫微独列一档,唯有当初赴咸阳觐见始皇帝的几位大方士,才被始皇帝封为这一品阶。 另外六品,则分为上三品和少三品。 上三品是二品上枢、三品上宰、四品上弼。 少三品是五品少卫、六品少丞、七品少辅。 上三品都是方士中的名宿、坐镇一方的强者,各个都称得上是方士里的中流砥柱,拥有赫赫威名。 而少三品的方士则是方士中的基石,数量是上三品的数十上百倍。 庄贾曾经的雇主,也就是他的亲叔叔,便是一位曾被封为五品少卫的方士,所以庄贾对这些自然了如指掌。 “上三品!我竟能比那老不死的更强!” 庄贾的眼中流淌出炽烈的欲望,他立刻四肢齐用,迅速爬上了第二根石柱。 他的动作极快,不过数个呼吸,就来到了图纹纹刻处。 庄贾将左前爪抬起,覆在图纹上。 纯白河流荡漾,河流深处响起若有若无的笑声。 下一刻,纯白河流疯狂扭动起来,宛如一条狂躁的,想要挣脱束缚的触手。 片刻后,地下空间一阵颤动,一道纠缠在纯白河流上的赤光果然被其挣断,赤光黯淡,向着石柱上的图纹收缩。 庄贾的爪子覆盖在图纹上,截住了那道赤光。 赤光在庄贾的左前爪上流转,最终印刻成一个图纹,留在了他的爪子上。 同时,石柱上的图纹彻底黯淡,连带着纹刻之处的石皮,一同化作了细碎的粉末,从石柱上散落下来。 感受到体内再次暴涨的力量,庄贾忍不住一阵长啸。 这种感觉太畅快了,将他之前十数年的憋闷一扫而空,让他膨胀起无穷自信。 庄贾四肢同时发力,弹向距离最近的另一根石柱。 可他身体尚在半空,就听一阵破空之响传来,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中脊背,将他从空中击落。 摔在地上的庄贾怒而抬头,就见一只脚迅速占据了他的视野,踏在了他的脸上。 庄贾翻滚出去,鼻梁被踹断,鲜血涂了满脸。 陈子涉飘然落地,谷衣散发出的白光笼罩周身,他的右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正散发出淡淡金光。 环顾一圈,当看到这地下空间中央的古庙和狐狸雕塑时,陈子涉目光不由一凝,面色阴沉了下来。 但还不等他细细观察,庄贾已甩去脸上血污,勃然怒吼:“陈胜,你在找死!” 随着话音落下,庄贾两只前爪上的图纹同时亮起,赤色的光华如绸带般飘起,绕上了庄贾的前肢。 他右手挥动,一团火焰凭空燃起,扑向陈子涉。 陈子涉双眼微微眯起:“方术?” 他没想到,仅是这么短的时间,居然让庄贾掌握了一种方术。 但震惊只是一瞬间,对于这团火焰,陈子涉非但没有闪避,反而一拳迎了上去。 只听“嗤——”的一声,炽热的火焰竟被陈子涉一拳击灭。 谷衣微微荡漾,白色的护体之气略有暗弱。 陈子涉攥了攥拳,刚刚简单的交手,他已经试探出了庄贾方术的强弱。 “强度一般啊。” 低语一声,陈子涉左右手中各出现一张符箓。 他屈指一弹,两张符箓飙射出去,蜿蜒的雷电迸发,对着庄贾当头劈下。 庄贾从原地弹起,眨眼间已经飞窜到一丈开外,轻而易举避开了劈落的雷电。 而这时,另一张符箓也被催动。 一道道金光从符箓之中蔓延而出,如同锁链垂落,要将庄贾束缚。 庄贾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是一道黑色闪电,在金光间游走,转眼间从道道金光的合围之中突破出来。 他右手一推,数团火焰凭空飞出,前后相连击中符箓。 符箓被瞬间点燃,烧成灰烬。 “身体素质倒是提升了不少。”陈子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评估:“速度快了一倍有余,不知道其他方面怎么样。” 心中大约有数后,陈子涉一抖衣袖,手中再次出现三张符箓。 他脚下一踏,如离弦之箭奔射出去。 三张缚妖符同时抛出催动。 金光弥散间,一道道金色锁链垂落,相互交缠在一起,形成一张金色的大网罩下。 庄贾右手挥舞,大片火焰再次出现。 可还不等火焰飞出,一只笼罩着白色护体之气的拳头已经破开火团,在庄贾的视野中迅速放大,直击面门。 庄贾两只前爪交叠在一起拍出,和陈子涉硬生生对了一掌。 “砰”的一声闷响,庄贾倒飞出去,在地上滑行了数丈才堪堪止住。 缚妖符金光交织如网,当头盖下,眼看要将庄贾束缚。 庄贾忽然身体弹动,如同一只大跳蚤,在地下空间内奔走跳跃,间不容发地从金光大网的缝隙中钻出。 陈子涉如何能放任他逃跑。 庄贾甫一脱离金光大网,陈子涉已拦在他必经之处,双拳同时挥出,重重砸来。 这一下来得极快,庄贾完全无法躲闪。 一旦这一击建功,庄贾势必会被重新打入金光大网笼罩的范畴,彻底被缚妖符束缚。 千钧一发之际,庄贾左爪上的图纹闪烁。 刹那间,陈子涉只觉喉咙又痛又痒,止不住想要咳嗽,牙龈迅速肿胀,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口中溢出。 不仅如此,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昏沉,头晕目眩,腰腿酸麻。 一瞬间,他像是身患重病,整个人摇摇欲坠,拳上的力道也因此泄了七分。 第15章 心火 庄贾送出右肩,硬接下了剩余的三分拳力,接着他身子一矮,从陈子涉身下滚了出去,起身反手又是连绵火焰抛出。 陈子涉一步退入金光大网之中,锁链般的金光交缠,挡住一团团火焰。 同时他暗运登真隐诀,体内之炁飞速运转,一遍遍冲刷经络,消除身体存在的异状。 “是内火。” 随着炁体流转,陈子涉很快探明了自身状态。 他并非中毒,也不是遭到疾病入侵,而是被庄贾催发了体内内火。 人体内火旺盛,阴阳失衡,会引发一系列病症,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上火”。 像喉咙肿痛、牙龈发炎等,都是上火的普遍症状。 “伤害一般,但很恶心。” 陈子涉在心里,对庄贾催动内火的手段进行了评价。 在陈子涉以炁压制内火时,庄贾没有继续对他出手,而是飞速攀上最近的一根石柱,向着石柱上端的图纹爬去。 他的身体素质大幅提升,很快爬到图纹边,将胸膛紧紧贴在图纹上。 悬空的纯白河流再次翻涌起来,又一道缠绕其上的赤光被纯白河流挣断。 地下空间震荡,碎裂的点点赤光如流霞倒卷,退向石柱上的图纹。 庄贾眼中溢满喜色,他相信只要自己获得这道图纹,掌握第三种方术,就一定能以碾压的姿态击败陈胜。 然赤光尚在空中,一道人影已冲天而起,先一步将其截下。 只见陈子涉身缠缚妖符的金光锁链,借着符箓的力量腾空,挡在庄贾和赤光之间。 “陈胜!” 庄贾目眦俱裂,他没想到陈子涉这么快就压制了体内躁动的内火,甚至还有余力与他争夺赤光。 庄贾再次催发内火,但陈子涉体内之炁如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断地冲刷四肢百骸,将一切异常尽数压制。 见内火未能奏效,庄贾又挥洒出大团火焰,如华盖般层层叠叠,带着炽热的气息,兜头罩向陈子涉。 此时赤光已经映照在陈子涉掌中。 陈子涉心有所感,此时他若是为了躲开火焰而避让,赤光必定会脱离他的掌心,飞向石柱,最终落入庄贾手中。 想到这里,他一动不动,任由火焰笼罩。 谷衣绽放出洁白的光芒,被火焰烧的嗤嗤作响,却始终将火焰阻隔在外。 赤光在陈子涉掌心流转,徐徐化作一道图纹,印在他的掌心。 随即,陈子涉察觉到一股奇异力量从掌心渗透入体内,向着他身体各处蔓延。 “这是……心火。” 刹那间,陈子涉已经明白了这道图纹所代表的力量。 庄贾获得的两枚图纹,分别是实火和内火,而这枚图纹蕴含的是心火的力量。 所谓心火,指的是情绪之火,譬如欲火、怒火、妒火等。 这枚图纹正是能引动心火,将目标的某种情绪极度放大,让其情绪失控、崩溃,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 同时陈子涉也察觉到,图纹中所蕴含的力量是有限的,它并不能算作一种方术,反而更像是一种特殊的符箓。 与符箓不同的是,图纹中蕴藏的力量庞大,经得起多次消耗。 “看来庄贾并非真正成为方士,只是他眼皮子浅,将图纹力量当成了自己的力量。” 就在陈子涉洞悉图纹本质时,庄贾已按捺不住,他从石柱上弹起,飞扑向陈子涉,张开嘴巴露出满嘴獠牙。 陈子涉一掐印诀,缚妖符的金光散去。 他从空中落下,印着图纹的右手抬起,对准庄贾一按。 倏忽间,他眼中庄贾的样貌发生变化,在他眼中,庄贾不再是一条长满黑毛,人头犬身的怪物,而是变成了不同颜色的聚合体。 一条条散发着红色、黑色、蓝色等不同色彩的线条,交缠组成了他的身体。 陈子涉心中顿生明悟,这些线条代表的是庄贾的情绪。 如红色之于愤怒、黑色之于恐惧、蓝色之于忧愁…… 陈子涉伸出手指,对着其中的黑线遥遥一拨,线条上的黑色光芒顿时喧腾,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起。 伴随着黑色占据主导,飞扑来的庄贾,身体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心中翻涌起莫大的恐惧,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不可见底的深渊。 庄贾哀嚎一声从空中跌落,如一条断脊之犬般,连滚带爬远离陈子涉,蜷缩在一根石柱后瑟瑟发抖。 但陈子涉催动心火后,眼中所见已全然不同。 不论庄贾躲在哪里,他身上那一根根代表不同情绪的线条,都无法被掩体遮盖,反而格外醒目。 陈子涉再次拨动黑线。 火焰般的黑色光芒再次浓厚了几分,宛如一片黑幕覆盖了庄贾的身体,将其它颜色线条都被黑线压制。 庄贾仿佛变成了一团黑色线条揉成的生物,其余情绪彻底消失。 至此,陈子涉收敛心火的力量,视野恢复如常。 只见庄贾已经从躲藏的石柱后摔了出来,身体歪倒,如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他的眼睛死死瞪着,瞳孔放大,嘴边涎液滴落,下体弥漫出黄褐色的液体,整个人在一阵抽搐后再没了动静。 他竟是已经死了,因极致的恐惧而死。 陈子涉走到庄贾的尸体边,确定庄贾已经彻底死去,后患解除。 接着陈子涉片刻不做停留,向着暗渠通往这片地下通道的连接口奔去。 这片地下空间古怪诡谲,尤其是中央位置的古庙和狐狸雕塑,昭示着这里与那狐狸邪祟有很深的关联。 这样的不祥之地,陈子涉一刻也不想多待。 但事与愿违,就在他即将奔入暗渠时,整个地底再次震荡起来。 一块块巨石从天而落,砸在陈子涉面前,将他与暗渠入口隔绝。 陈子涉骇然回头。 只见悬于半空的纯白河流正剧烈挣扎。 失去了三道赤光的纠缠,它的力量得到部分释放,竟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自行挣断了第四道赤光。 接着是第五道、第六道。 漫天皆是如星火一般碎散的赤光,地下空间仿佛陷入了一场大地震。 “不好,那东西要破封而出了!” 第16章 加入黑水台 陈子涉自然看得出,八根石柱上的八枚图纹,实则是八种不同力量的封印。 一旦封印解除,不知会释放出何种可怕的怪物?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浮现。 纯白河流释放出夺目的光芒,竟直接将最后两道赤光融化。 “轰隆隆——” 古庙一阵颤动,四壁上出现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紧接着八根粗大的石柱轰然坍塌,封印彻底破解! 只见纯白河流那虚幻的,仿佛没入虚空之中的首尾两端渐渐凝实。 它的首尾端并不与主干一般粗细,而是迅速收窄呈尖细状。 直到此时陈子涉才终于看出来,这悬在空中的根本不是什么河流,它是一条狭长的,纯白色的尾巴。 一条狐狸的尾巴。 狐尾上的绒毛洁白细腻光滑,晃动之时如水波潋滟。 陈子涉目光沉凝如水,他一抖衣袖,袖中仅剩的一张缚妖符滑落至指间捏住,掌中的心火图纹也蓄势待发。 忽而,层层叠叠的呓语在地下空间响起。 如同深夜的森林里,无数不可名状之物,藏在暗处窃窃私语,欢笑悲啼。 伴随这诡谲的声音,狐尾开始变化生长,倏尔化作一只略显虚幻的白狐,缓缓从空中落下。 它有着光洁美妙,足以让人为之痴狂的尾巴。 但它的整个后半身,连同两条后肢上的毛发却稀疏干枯,彼此纠缠在一起,嶙峋的骨骼在外露的灰败皮肤上,勾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至于它的前半身和一双前肢,则完全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腐烂的血肉松散地挂在外翻的骨节上,黄褐色的粘液自体内不断分泌、滴落,漆黑的血管如同一条条触手,从躯体破漏处涌出,在空中疯狂扭动。 不少血管的末端,甚至长出了一颗颗密布血丝的眼球,随着血管的扭动,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四周。 沿着前半身再看向前会发现,它的脖子格外细长,其上已经彻底没有了皮毛和血肉。 蜿蜒的骨节盘旋,仿佛是从躯体里游出的一条骨蛇。 而它的头颅则被笼罩在一团浓厚的迷雾之中,仅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破开迷雾,投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陈胜,你来了……” 白狐轻巧地从庙顶跃下,它的声音像是从尾巴里传出,又像是从破漏的胸腔,或是被迷糊笼罩的头颅里响起。 它那枯败腐烂,令人望而生畏的四肢踩在地上,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优雅。 仿佛这不是一只令人恐惧作呕的怪物,而是神话里的祥瑞。 单是看到这样扭曲割裂的场景,陈子涉就觉得头痛欲裂,精神游离,胃部也不断翻涌,几乎要呕吐出来。 “高上洞元,兀生九天,炁祖太元,众风乱玄……” 陈子涉默念《上清大洞真经》,运转登真隐诀,平复精神和躯体受到的影响。 同时,他果断出手,手中缚妖符抛出,照射出道道金光,向白狐束缚而去。 白狐不闪不避,甚至连优雅的步伐也没有丝毫减缓。 但见缚妖符散发的金光触碰到白狐身体,立刻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金亮的色泽褪去,变成了如腐锈一般的灰褐色。 灰褐色快速蔓延,污染了符箓本身,符箓瞬间腐烂,化作腥臭的粘液。 陈子涉又抬起掌心,发动心火的力量。 但这一次,他眼前所见场景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同时他感应到,图纹中那可以勾动心火无形力量,刚临近白狐就被腐蚀,失去了效用。 白狐的身体里发出空洞的笑声。 “王家竖子倾尽八火奇术,方能将我之一尾封印于此,而你不过能粗浅使用八火之一的心火,又何来勇气对我出手?” 说话间,白狐的身体如同幻影,倏忽闪至陈子涉面前。 “你是归易,我无法勾起你的欲念。” “但这不重要,既然不愿意成为倛,那么你的灵魂便已无用。” “至于你的身体,它会成为一件极佳的容器。” 话音落下,陈子涉感觉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变得迟钝,他的意识正在枯萎、腐朽,与身体无法完美契合。 最可怕的是,这种腐朽的速度极快。 陈子涉有预感,仅需短短数秒,他的意识就将彻底腐败。 并且这种腐败并不是针对精神的攻击,更像是将虚无的意识实体化,再从实体层面侵蚀,以至于《上清大洞真经》也无法抵御。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思绪转动,渴望寻找到一线生机,但意识的腐朽让思维也变得无比缓慢,近乎迟滞。 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就像是一只关节生锈的人偶。 就在这时,陈子涉的小臂忽然撞到某件硬物,一瞬间的灵光在脑中炸开。 黑水令! 他的小臂撞到的,是被收在衣袖里的,本属于徐异的黑水令! 徐异曾说过,每一块黑水令中都蕴藏着奇异的力量。 当时他已经重伤濒死,却靠着这股奇异力量,硬生生撑了好一段时间。 如果能借用这股力量,未必不能在此绝境之中求生。 想到这里的瞬间,陈子涉奋力抖动小臂,将衣袖内的黑水令震落,又被他僵硬的五指勾住,托在了手中。 “恩?” 白狐的目光穿透迷雾射来,无数黑色血管末端的眼珠子也瞬间转向,直勾勾盯着陈子涉的手掌。 它们如同一条条蛇般,从空中游了过来,缠向黑水令。 虽然白狐并不认识这块令牌,但它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 但它还是慢了一刹。 五指勾住黑水令的瞬间,陈子涉意识一动,与黑水令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关联,他的脑海之中,一个声音轰鸣。 “黑水台众,忠于始皇帝,安天下,平不臣,靖妖邪!倘有悖逆,共诛之!” 陈子涉在拿到黑水令后,就曾以意识沟通过。 他知道一旦加入黑水台,就要忠于始皇帝,为秦王扫平不臣,靖妖诛邪,巩固江山。 若有违背,会遭到所有密探的追杀,不死不休! 这也是陈子涉一直不愿动用这令牌的缘故。 他只想找到穿越的方法,重新回到未来,做个咸鱼道士,“安天下,平不臣,靖妖邪”的要求对他来说,属实有些超纲。 但眼下被白狐所迫,命在旦夕,由不得他再犹豫。 “我愿加入黑水台。” 第17章 紫幽光 “我愿加入黑水台。” 陈子涉的意识做出回应。 下一瞬,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和黑水令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连结,一扇无形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敞开。 同时,黑水令中涌出玄奇磅礴的力量,汇入他的体内。 他那枯萎腐锈,即将彻底衰败的意识,霎时得到补充和恢复,来自灵魂的舒爽感冲击而来,让他畅快得几乎呻吟出来。 刹那间,陈子涉的意识和身躯再次契合,完美无瑕。 他顾不上探究黑水令的“门”后有什么,脚下一踏,身体后退间避开一条条缠绕来的黑色血管。 他右手一抬,再次发动操控心火的能力。 在黑水令的加持下,陈子涉的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眼前所见有了一瞬的变化,又很快恢复原态。 但这一瞬间已经足够。 陈子涉手指挑起,对着白狐身体上泛出的一根绿色线条弹动。 绿色,代表惊疑、顾虑。 陈子涉想激发起白狐的疑虑,让其瞻前顾后,有所顾忌,从而寻求逃脱的可能。 可紧接着,陈子涉的神情僵住了。 只见那绿色的线条仿佛一根紧绷的钢丝,丝毫弹之不动,唯有其上的绿光稍稍闪亮了一丝,聊胜于无。 白狐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疑惑,正要紧跟刺出的黑色血管,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它立刻扫清异常,种种情绪瞬间平复。 “陈胜,这就是你的依仗吗?” 陈子涉目光沉静,他本就没有奢望,仅靠黑水令就能击退白狐。 他再次催动心火,低垂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的一弹,悄然挑动情绪线条。 这次他选择的是一根明黄色的线条。 黄色,代表了自信、自满。 这条黄线同样坚韧难以撼动,但相较其它情绪线条,它本就更为明亮,这是白狐极度自信,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的体现。 陈子涉方才催动心火,虽然没能挑起白狐的疑虑,但所展现出的弱势,却在无形中放大了白狐的自信自满。 此时这一挑,并不是生硬地催动情绪,而是顺应了白狐本身的状态。 强行挑动情绪难,但火上浇油却容易很多。 在陈子涉的挑动下,黄色线条上的光芒忽而喧腾起来,宛如烈火烹油,光彩夺目。 迷雾中射出的目光染上一抹揶揄,仿佛神只在俯视挣扎的虫蚁,又像是戏鼠的狸猫玩弄将死的猎物。 白狐改变了立刻抹除陈子涉意识的想法,它想看看这个弱小的人类,还能做出何种无用的挣扎。 陈子涉眸光一凝,他调集全身之炁,依靠着黑水令的奇异力量,将它们压缩凝聚。 下一瞬,他的眉心射出一道深紫色流光,钉向白狐。 这是玄门秘术【紫幽光】,与【青冥光】、【苍灵光】并称为幽冥三光。 以陈子涉如今的修为境界,还无法施展紫幽光,只有在黑水令中奇异力量的加持下,才勉强施展出来。 看着激射来的紫幽光,白狐心中油然生出自矜之意。 以它的眼界来看,这等威能的方术不值一提,甚至不必刻意躲闪。 结果也的确如它所料。 紫幽光射在白狐那细长如蛇的骨颈上,如一滴水珠般溅碎,消散于无形,而白狐竟是连晃也没晃动一下。 “人如蝼蚁,微不足道。” 白狐目光中的揶揄更浓。 可随即,一声轻“咦”响起。 白狐感觉到自己的部分力量突兀消失了,虽然消失的力量极其微弱,完全不会给它带来任何影响,却还是大大出乎了它的意料。 同一时刻,陈子涉感觉到,一股充沛的力量自虚无处涌出,灌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于他而言太过强大,几乎要将他的经脉撕裂。 这便是紫幽光的奇异之处。 在幽冥三光中,紫幽光并非攻伐第一,但它可以吸取敌人的部分力量,化为己用。 紫幽光吸取的力量,于白狐只是九牛一毛,可对陈子涉来说却无比浩瀚。 一瞬间,磅礴的力量将陈子涉的身体撑得鼓胀起来,皮肤上绽开道道网状裂纹。 并且,白狐的力量有腐蚀万物的效用,陈子涉将其接纳入体内后,身体迅速枯萎,大片大片腐烂的皮肉从身上砸落,在地上溅起腥臭的血泥。 下一刻,陈子涉拧身撞向了身后的巨石。 这块石头堵住了地下空间通往暗渠的道口,而暗渠则是陈子涉唯一的逃生之路。 撞上巨石的瞬间,腐败力量爆发,坚硬的顽石变得酥脆,旋即四分五裂,砸落在地上的石块也瞬间变成粉末。 陈子涉也不好过,他的衣物完全朽烂,肩膀炸开,皮肉脱落,白骨外露,肩骨上遍布裂纹。 “噗——” 一口鲜血喷洒在地,其中混杂了部分破碎的内脏和几粒裂开的牙齿。 陈子涉完全顾不上这些,他飞快冲向重新贯通的暗渠。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进暗渠的刹那,一道白光从天而降,扫中他的胸膛。 陈子涉如炮弹般倒飞出去,同时他体内的腐败力量被迅速抽离,身体上的破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就连衣物都像是倒放一般重新出现。 白狐落在暗渠道口。 洁白的狐尾摇曳,如绸缎般柔顺。 它依然优雅从容,那条明黄色的情绪线条也不再炽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 “陈胜,收起你这些小把戏,不要弄坏了我的容器。” 陈子涉重重砸在地上。 白狐那一尾势大力沉,竟将他直接从地下空间的边缘,扫到了这片空间中央,接近古庙的位置。 他的身上布满被碎石划伤的痕迹,而这些伤口也在迅速愈合,但满身的血污,还是让他显得无比狼狈。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坚定明亮。 在从地上弹起的瞬间,陈子涉毫不犹豫,冲进了身后的古庙。 这是陈子涉早已定下的策略,如果能通过暗渠逃跑自然是最好,倘若被白狐阻拦,那他就想办法深入古庙。 起初陈子涉认为这座古庙和白狐是一体的,白狐作祟之处,总能见到这座古庙。 但适才白狐破开封印,脱困而出时,古庙四壁却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同时他发现,这邪祟总在似有似无地避开这座古庙。 基于这些现象,陈子涉对这座古庙有了新的猜测,它很可能也是镇压白狐的一环,而且很有可能是极重要的一环。 至于它为什么总在白狐作祟处出现。 陈子涉猜想,它或许是在限制白狐,让这邪祟无法将力量完全渗透出去。 至于这种猜测是否正确,陈子涉已经顾不上去细细思量,毕竟再差也不会比意识腐朽,身体变成容器更差。 在陈子涉踏入古庙的刹那,白狐第一次失去了从容。 它如一道白光划过,出现在古庙门前,却又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王家竖子……陈胜……” 空洞而诡谲的声音从它身体各处传出,层层叠叠。 第18章 枯荣之狐 踏入古庙的瞬间,陈子涉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白狐带来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消失了,陈子涉如释重负,身体陡然松弛下来。 但他并没有完全放松。 他很清楚,自己虽然逃入古庙,却不代表彻底摆脱了险境,并且古庙四壁在封印破开时裂开,也不知是否挡得住那邪祟。 陈子涉四下环顾。 只见这古庙内部,竟远比外面看起来宽大得多。 这座古庙没有窗户,唯一的一扇门户,也在陈子涉进入后消失。 从内部看起来,它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鼎倒扣着,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将古庙内部照亮。 庙内空空荡荡,既无神龛,也无供桌,只有庙的正中,孤零零立着一座石碑。 陈子涉正要上前,查看石碑上是否有记录白狐的来历。 可就在这时,古庙骤然一阵晃动,庙顶和四壁都传出“咔咔”的裂响。 “那邪祟在冲击古庙!” 陈子涉心中一凛,同时又多了一分庆幸。 他庆幸的是,这座庙宇果然能阻挡白狐,只是不知具体能支撑多久。 陈子涉争分夺秒,大步走到石碑前仰头看去。 只见石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文字笔画复杂,形式奇古,正是始皇帝统一六国后,推行的官方文字秦篆。 陈子涉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这种文字,但他逐渐融合了陈胜本有的记忆,加上联系上下文的其它文字,阅读起来倒也没有太大障碍。 碑文开头第一句是: “秦王政二十三年,秦伐楚,余随父统军出征。” 陈子涉对历史有点研究,看到这句话立刻意识到,碑文上说的是秦灭楚之战。 陈子涉在心中回忆:“秦国灭楚,始皇帝先派李信、蒙恬,率军二十万征讨,楚将项燕击败秦军,追袭三天三夜,攻破两座大营,杀七都尉。” “此役后,始皇帝请老将王翦出山统领六十万大军,最终灭了楚国。” “篆刻碑文之人说,他是随父统军出征,难道立碑之人,竟是王翦之子,秦朝的一代名将王贲?” 联想到白狐称那位用八火奇术将它困在此地的方士为“王家竖子”,陈子涉便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这时古庙的震动又激烈了几分,陈子涉赶紧目光下移,接着看了下去。 “大将军屯兵于蕲,余率军深入楚地,然诡事渐生。” 陈子涉目光一凝,知道重头戏来了。 “初时,营中每有异响,如虫蛇啮骨,如小儿夜哭,如风入岩穴,如斧砧槁木。淅淅焉,鏦鏦焉,不知其所起,众皆惊疑。” “翌日,数卒持戈执盾旋舞,跳掷呼号,发噱不止,如癫如狂,伤百十人。将尉不能禁,乃缚于营。” “未几,伤者疮处决痈溃烂,如生恶疠,脓血所至,皮肉皆腐,药石不能医,军中医士皆束手。” “或言,伐楚无道,鬼神戕命。” “余大怒,令五百主斩于旗下,以正军心。” “然诡事不辍,祸祟不断,旬日内癫狂无状者无有止绝,负伤生疠者已逾千人。诸将无措,余遗信大将军,以求应对之策。” “时大将军屯于蕲,峙项燕,不可轻动,遂遣八方士来援。” 忽然,陈子涉脚下一阵晃动,庙宇四壁骤然出现了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白狐快攻进来了! 陈子涉心中急切,顾不上再逐字逐句地细看,一目十行扫视过去。 接下来的碑文记载。 王翦派出八位方士,深入楚地,相助王贲。 这八位方士各有所长,他们抵达军营后,立刻有人看出,士兵们无端发狂,伤者躯体腐烂溃败,皆因邪祟作乱。 八位方士加上掌握着八火奇术的王贲,九位大高手联手,很快揪出了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那是一只有着九条纯白圣洁的尾巴,后半身枯败,前半身溃烂,脖子则已经完全腐朽的可怕生物。 它的尾巴像极了传说中的九尾狐,可身体却狰狞可怕,令人不敢直视。 王贲在碑文之中,称它枯荣之狐。 枯荣之狐掌握了腐败和生机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同时它还拥有唤醒人心底渴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其傀儡的能力。 看到这里,陈子涉心生明悟:“不论之前的吴广、徐异,还是碑文中记载的发狂的秦军士卒,都被枯荣之狐操纵,才会表现出种种异于常人的行为。” “只不过因为封印的缘故,吴广和徐异受到的影响较小,枯荣之狐只能根据他们的心意施加印象,进行较浅层面的操纵。” “譬如徐异早怀疑我要造反,所以枯荣之狐才能操纵他截杀我,却不能直接操纵他来到这里破开封印。” 在记载枯荣之狐能力的部分稍作停留,陈子涉又继续向下看去。 枯荣之狐无比强大,即使是王贲等九大方士联手,也几乎不是它的对手。 一番恶战后,九人险而又险,击败了这可怕的邪祟,但因枯荣之狐的九条尾巴蕴藏磅礴生机,使它几乎无法被人杀死。 最终,王贲等九人各自斩下一条尾巴,将九尾分别封印,以防枯荣之狐复苏。 古庙的震动越发激烈,四壁上的裂纹不断蔓延,整座庙宇已摇摇欲坠。 陈子涉目光电转,掠过大片大片不相干的文字,迅速寻找着,这篇碑文之中是否记载了对付邪祟的办法。 “王大将军你别写这么多废话,倒是告诉我该怎么办啊!”陈子涉心中无声咆哮。 “轰隆——” 古庙的庙顶坍塌了一角,枯荣之狐的一只眼睛自破漏处看向庙内,目光如一座大山般落在了陈子涉的身上。 层层叠叠的声音在陈子涉耳边响起。 “陈胜……你可真是麻烦……不过……到此为止了……” 陈子涉已然汗流浃背,而这时,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一行字上。 “余倾尽所学,藏一剑于碑中,若后世秦人逢妖邪破封,以血涂碑,则剑出斩妖!” 看到这句话,陈子涉心中大定。 他毫不犹豫咬破手腕,将涌出的鲜血按在石碑上。 然而出乎陈子涉意料的是,石碑竟纹丝未动,莫说剑出斩妖,便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石碑上的刻纹,仿佛只是一句玩笑。 第19章 徐夫子 陈子涉心中一沉。 而此时,古庙的庙顶再次碎裂,缺口扩大,枯荣之狐那颗藏在迷雾中的脑袋耸动,正尝试从缺口中挤进来。 “王贲不可能在镇压邪祟的石碑上开玩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时间太久,碑中剑的力量被消磨了?还是说……” 陈子涉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第一句碑文上。 “秦王政二十三年!” “碑上刻的是秦王政二十三年,而不是始皇帝二十三年!” “这代表王贲立碑之时,始皇帝还没有一统六国。” “所以王贲所指的后世秦人,是战国时期的秦国人,是关陇地区的老秦人,而非大一统后的秦朝之民。” “我非关陇人,而陈胜出生的阳城是魏国城邑,所以不论怎么算,我都不是秦人!” 想通了这一点,陈子涉的脸色变得苍白。 也就在此时,半边庙墙轰然坍塌,枯荣之狐终于闯入庙内。 陈子涉心中一横,一手握住黑水令,一手再次将鲜血涂于碑上。 “黑水台陈子涉,奉始皇帝命监查天下,今枯荣之狐复苏,请王将军剑出碑斩妖!” 陈子涉朗声高喝,而枯荣之狐已飞身扑来。 下一瞬,石碑之中忽然绽放出一抹凌厉的气息,竟将枯荣之狐震退出去。 “有用!”陈子涉目露精芒。 但见那石碑簌簌抖动,其内绽放出一道道夺目的赤光。 枯荣之狐低伏于地,迷雾中的脑袋高昂,发出尖锐刺耳的狐啼。 “竖子!王贲!” 紧接着石碑如沙般瓦解流淌,一柄通体赤红的剑器从碑中飞腾而出,赤红剑光纵横捭阖,斩向枯荣之狐。 枯荣之狐扭动身躯,首尾相连,腐败和生机不断轮转,生灭之间迸发出磅礴威能,要将王贲这一剑摧折。 然而这一切只是徒劳。 封印在此的只是枯荣之狐的一条尾巴,其余的身体部分仅是幻化而出,并不具备真实的力量。 它对付陈子涉时手拿把掐,但碰到王贲灌注毕生所学的一剑,就全然不敌了。 剑光如一挂红云垂落,斩在枯荣之狐的尾巴上。 仅一剑,狐尾便熊熊燃烧起来。 实火、内火、心火,以及另外五种陈子涉无法感知的火焰一同爆发,要将狐尾之中的生机强行镇压。 枯荣之狐悲啼不绝。 忽然,它尖啸一声,狐尾从身躯上脱落,大半截尾巴炸开,掀起狂乱的力量风暴。 八火奇术被短暂逼退,剩下的小半截狐尾之中,忽有一道白光射出,穿过八火奇术的间隙,直逼陈子涉。 这变化来得太快,陈子涉躲闪不及,白光击中陈子涉的胸膛,穿透衣物渗了进去。 在白光射出的同时,那小半截狐尾洞穿了地下空间的穹顶,如一道流光般破空而去。 赤红剑器紧随其后,炸开穹顶追去。 而陈子涉顾不上去管赤红剑器和狐尾的战斗,他一把扯开衣襟,看向胸膛。 只见白光击中之处,一个拳头大小繁杂玄奥的印记赫然呈现,印在了陈子涉的心口,随着他的心脏跳动微微起伏。 “这是什么东西!” 陈子涉又惊又骇,面对这种邪祟留下的东西,只怕稍有不慎,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冷汗从额上渗出,陈子涉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繁杂的印记。 印记没有任何异动,但陈子涉却深深皱起眉来。 他能感觉到,印记所覆盖处的胸膛似乎麻木了,没有任何的触感,就像是那里的血肉变成了一块枯木。 “该死!” 陈子涉暗骂一声,立刻转头向石碑看去。 石碑上记载了不少关于枯荣之狐的秘辛,其中就包括了这邪祟的各种诡异手段。 但他刚才急于寻找对付枯荣之狐的办法,并没有仔细去看,或许其中就有一鳞半爪的,关于这印记的线索。 让陈子涉失望的是,石碑已完全化作细碎的砂石,上面的文字一点也没留下来。 看着满地细砂,陈子涉心中不可避免地涌起一阵失望。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石碑瓦解而成的一堆砂砾之中,泛出一点金光。 他赶紧凑了过去,拨开一地的砂砾。 只见石碑之下埋着一个金色的盒子,这只盒子大约小臂般长短,厚不足一掌,表面光洁如镜。 陈子涉将盒子从砂砾中捡了起来,拍去面上的灰尘,仔细打量。 只见盒子底部,阴刻有几行文字。 第一行只有五个字。 “隐器,徐夫子。” 陈子涉脸上惊容骤现,他没想到,这石碑下埋着的竟是一件隐器。 从庄贾的话中,陈子涉不难分析出,隐器是这个时代,方士们趋之若鹜的宝物,也是方士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很多时候,恰当使用一件适合的隐器,能在战斗中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不过越强大的隐器,所附带的污染也越严重。 陈子涉试图从盒子上找到这件隐器所属的星垣,以此作为依据,判断这件隐器的强弱,但并没有看到相关的文字。 他旋即想到,紫微、太微、天市三垣,是始皇帝大一统后才定下的。 而这件隐器,在大一统前就被埋入碑下,所以盒底文字没有记载相关内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子涉接着向下看去。 这金盒底部的文字同样是王贲所留。 王贲留言称。 他将这件隐器埋在石碑下,是为了借用隐器的力量,加持封印枯荣之狐的八枚图纹,以免图纹的力量在时间中衰退。 而这件名为“徐夫子”的隐器非常独特。 它的外形是一卷竹简,打开竹简会发现,其中空空荡荡了无一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竹简上会间歇性地出现一些字句,这些字句或许是毫无意义,或许是对未来的某种预示,又或许是一些人生建议。 最重要的是,它具有一定的活性,热衷于与人交流,并以徐夫子自称。 第20章 夫子三喜 王贲在盒底的留字上说,徐夫子有三喜。 喜文、喜财、喜奉承。 所谓喜文,是指持有徐夫子者,每十日需创作一篇优秀诗文,供徐夫子品鉴。 徐夫子会根据诗文的优劣,对持有者进行奖赏或惩戒。 奖赏依据徐夫子的满意程度而定。 包括但不限于,一定时限内的力量增幅、思维悟性增长、运势上升,以及给予一些具有价值的建议等。 而惩戒则由轻到重,包括了打板子、运势衰竭、身体机能下降,甚至会让人思维迟滞,直至痴呆疯癫。 喜财指的是,收容徐夫子的容器必须以黄金打造,否则它会将持有者慢慢转变为一尊黄金雕像。 而喜奉承则具体表现在,持有者需对徐夫子保持足够的尊敬,并且每天执弟子礼,对徐夫子进行真诚赞美。 否则同样会受到徐夫子的惩戒。 王贲在刻字中还说,这件隐器的实战能力并不强,而其预言和建议的能力,也具有很大的不稳定性。 反倒是它所附带的污染令人头疼。 毕竟就算是博学鸿儒之辈,也未必能每十日就写出一篇令它满意的诗文。 这样一件隐器,对于方士略显鸡肋,所以王贲才将它埋在此处,为封印枯荣之狐的八火图纹提供加持。 “黄金盒子是现成的,每天真诚赞美也不难。” “所以持有这件隐器最难的,是每隔十天创作一篇诗文,并得到徐夫子的认可。” “但是这个条件对我来说,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啊。” 陈子涉看着金盒底部的文字,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他虽然不算学识渊博,但从小到大,老道士对他的国学教育就没停下过。 用老道士的话来说,诗词歌赋因时而作,应情而发,内蕴的是古人对天地自然,人生变化的感悟,对于修行玄门道法,有触类旁通的作用。 所以陈子涉肚子里,几百首诗词文章还是有的。 而且他所通读的,都是名士圣贤的传世之作,没道理得不到徐夫子的认可。 既然枯荣之狐留下的印记,一时片刻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倒不如先来试一试这件隐器。 陈子涉打开金盒,露出躺在其中,看起来有些古旧的竹简。 “啪!” 就在陈子涉打开金盒子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臀部火辣辣一疼,就像是被竹板子给抽了一下。 “卧槽,什么东西?”陈子涉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话音未落,就见金盒中的竹简自行展开,上面出现了一行文字。 “夫子休憩之时为何打搅?岂不知尊师重道之理?当罚!” 陈子涉目光瞬间呆滞。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竹简上的文字瞬间消失,又出现了新的一行字。 “满口粗鄙之语,有辱斯文,当罚!” 文字出现的瞬间,陈子涉顿觉屁股又是一疼,他这才明白过来,这就是王贲在盒底留字中所说的打板子。 陈子涉如今已是凤初境界的玄门修行者,寻常的板子打在他身上,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痛感,说是挠痒痒都嫌重。 可徐夫子的板子,却让他疼得龇牙咧嘴,几乎站立不住。 竹简上的文字又变。 “见夫子不执弟子礼,神游天外,讷讷无言,当罚!” 然后陈子涉又挨了一板子,三板子下来,他只觉得股骨都快被打断,剧烈的痛感深入骨髓,再多受两下怕是要重伤。 陈子涉吓得赶紧将装着徐夫子的金盒子恭恭敬敬摆在地上,接着执弟子礼,对着他揖了又揖。 他摸着心坎子,一脸诚恳。 “夫子休怒,我是个粗陋的乡野人,不懂规矩,第一次见到您这种饱学之士,只觉得心里欢喜又敬重。” “只是弟子拙于口舌,胸无点墨,虽心中景仰,却不知该如何表述,既雀跃又惶恐,以至于言行无状,才在夫子面前失了体面。” “夫子能惩戒弟子,是弟子的福气,弟子一定谨遵夫子的教诲。” 陈子涉这一番“真情流露”,就差挤下几滴眼泪。 竹简上的文字消失了半晌,然后才慢慢浮现出一个“哼”字。 陈子涉见此,悄悄松了口气。 可徐夫子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你既自称弟子,我便考考你的才学,你且作一篇诗文来,我为你指点一二。” 陈子涉早有预料,但真到了选诗文的时候,心中又有些犹豫。 譬如李杜苏辛的诗词固然好,但唐宋诗词不论是从体裁还是格律上,和秦汉时期都有很大的差别,贸然借用,未必就能让徐夫子称心如意。 思忖过后,陈子涉还是决定不要冒险,先拿一首汉乐府的诗文试试。 他选择的是汉乐府中的名篇《长歌行》,这是一首劝诫世人惜时奋进的诗篇,与这件隐器“夫子”的自我认知契合。 其中“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更是传颂千古的名句。 片刻后,当陈子涉念完了整首《长歌行》。 当他再看向徐夫子时,却发现这件隐器陷入良久的沉默,竹简上变得空空如也,半晌没有新的文字浮现。 陈子涉试探着喊了句:“夫子?” 竹简晃了一晃,上面终于开始出现文字,但速度很慢,似乎带着犹豫的情绪。 徐夫子:“你……” “真是个粗陋的乡野人?” 看着竹简上浮现的文字,陈子涉理直气壮道:“是啊。” 徐夫子:“你拙于口舌?” 陈子涉:“对啊。” 徐夫子:“胸无点墨?” 陈子涉:“没错。” 徐夫子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陈子涉:“还在吗夫子?不是说要指点弟子吗?” 竹简上不再有字句浮现。 而这时陈子涉却忽然发现,他的身体里涌现出了仿佛用不完的力气。 陈子涉愣了一愣。 他想到王贲在金盒底部的留字,徐夫子的奖赏涉及身体、思维、运势等内容,而这次的奖赏显然是强化了他的身体力量。 陈子涉趁热打铁:“夫子,弟子想请教,我胸口这印记是何物?” 或许是那篇《长歌行》着实出彩,徐夫子很快回答了陈子涉的问题。 “枯萎的诅咒,半年内汝将身化枯槁,形神俱灭。” 陈子涉心中“咯噔”一声,连忙又问:“请教夫子,弟子当如何拔除?” 这一次,徐夫子并没有再给予答复,反而是竹简上出现了四个字: “荒村生变。” 第21章 荒村生变 “荒村生变?” 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陈子涉目光骤然凌厉。 荒村指的自然是民夫们驻扎的荒败村落,枯荣之狐逃窜,庄贾被斩杀,荒村里的一切诡异事端应该都平息了才对。 可为什么徐夫子会说,荒村生变? 陈子涉问:“请教夫子,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是否与拔除印记有关?” 但徐夫子却再次沉寂,就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卷普普通通的竹简。 陈子涉略作沉思。 如果说村子里还有什么明显异常的事物,就只有昨天吴广、吕臣等人带回村子的那一条条大鱼了。 “我记得史书记载,大泽乡起义之初,戍卒在鱼腹中发现写着‘陈胜王’的布条。” “从这几天的经历来看,这个世界虽然和历史上的秦朝有所区别,但大体的发展方向还是一致的。” “现在夜半狐啼已经发生了,那再出现鱼腹藏书,也不是不可能。” “对了,枯荣之狐掌握着生命的力量,贫瘠的大泽里忽然出现大片鱼群,只怕和它脱不开干系。” “如果这些鱼是枯荣之狐的后手,村子里发生变故就不足为奇了。” 陈子涉的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很快捋顺出一条思路。 “看来得再回荒村一趟了。” “那狐狸被王贲的剑追杀,它所能留下搅乱大泽乡的力量必然有限,大概率不难对付。” “趁他病要他命,别给他喘息过来,重新布局的机会。” …… 沿着暗渠一路返回,来到枯井之下,凭借凤初境且被徐夫子增幅过的身体力量,陈子涉轻松爬出了枯井。 然而刚从枯井中跃出,陈子涉的目光就骤然一缩,呼吸微滞。 此时大泽乡滂沱的大雨已经停歇,只有稀稀拉拉的小雨依然飘落。 而在不远处,戍边民夫们居住的那排房屋后,竟亮起了红亮的火光,浓厚的烟气冲破黑夜,滚滚涌向天穹。 同时,陈子涉听到了嘈杂而愤怒的呼喊。 “杀了他们!烧死他们!” “不干了,老子反了!” “杀了狗官,推翻朝廷,我们自己当王侯!” …… 陈子涉心中一凛,不久前他跳入枯井追杀庄贾时,整个荒村还沉浸在睡梦中,这短短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子涉正要向那火光照亮之处奔去。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喊:“胜哥,胜哥,陈胜!” 陈子涉脚下一顿,循声看去。 只见吕臣正缩在一片坍塌的废弃屋舍中,对着陈子涉奋力招手。 陈子涉快步来到吕臣面前,还不等他询问,吕臣已经颤抖着身体,磕磕巴巴道:“疯了,他们全疯了!” 陈子涉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吕臣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鸡鸣刚过,平旦之时,将尉们突然发狂,提着剑就冲进了我们住的地方,见人就砍,毫不留情,一连杀了十多人。” 秦时的时辰和后世不大相同,并非子丑寅卯的说法。 从渐渐融合的记忆中,陈子涉了解到,秦代十二时辰分别是鸡鸣、平旦、日出、食时、莫时、日中、日失、下市、舂日、牛羊入、黄昏,以及人定。 鸡鸣刚过,平旦之时。 也就是凌晨三点刚过的那一段时间。 陈子涉粗略算了下,那时他追着庄贾进入了暗渠,应该是刚到地下空间。 “然后呢?”陈子涉追问。 吕臣回忆道:“当时大伙都在睡梦中,是吴叔最先醒来,他带着大家一起反抗,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将尉们制服住。” “可是……可是……” 吕臣的眼里流淌出极度的惊恐,似乎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画面。 “可是什么?” 吕臣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哭腔:“可是吴叔他……他居然一口咬下了一个将尉的耳朵,然后就那么连肉带血,囫囵吞了下去!” “接着他居然要大伙一起……一起把将尉们分食!” “更离奇的是,听了吴叔的话,所有人就跟着了魔一样,争先恐后扑上去,对着将尉们疯狂撕咬。” “他们就好像不再是人了,而是……而是变成了一群野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陈子涉双眼微眯,看着吕臣问:“所有人都疯魔了,你怎么好端端的?” 吕臣双手环抱,紧紧捂着一双手臂上下搓动,似乎是害怕极了。 “我……我醒来以后没看到你,就趁乱跑出来寻找。” “可我找了一大圈也没见着你人,再回来时,就看到吴叔一口咬下了将尉的耳朵,接着所有人都不对劲了。” “我没敢在他们面前露面,所以悄悄躲到了这里。” 陈子涉略作思索:“我知道了。” 他走向火光照亮之处,吕臣轻手轻脚跟在了后面。 陈子涉走到一间屋子旁停下,借着外墙的掩护,向烈火燃烧之处看了过去。 只见荒村外的空地上,一大团篝火熊熊燃烧,乌泱泱的民夫们围着篝火,站成了一个半弧形。 篝火的另一边,吴广站在一座泥土垒成的高台上。 在吴广背后,竖着几个用圆木钉成的简易木架,扒光了一身甲胄的将尉们,被赤条条吊在木架上。 他们的身上无一例外,都遍布着撕咬的伤口,鲜血顺着木架淌落,流淌到木架底部放着的一只只大碗之中。 有几名将尉的脸上,已经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最令陈子涉感到不安的是,不少民夫正高举双手,手掌中托着一条条大鱼,以一种极度疯狂的姿态,跳着某种奇怪的舞蹈。 整个场面看起来,就像是正在举行某种邪恶的仪式或是祭典。 这时,高台上的吴广扬起右手。 顷刻间,台下的所有民夫同时闭上了嘴巴,鼎沸的人声霎时熄灭,只有托举着一条条大鱼的民夫们,还在无声地疯狂起舞。 吴广目光扫视下方众人,沉声开口:“诸位,我们遇上大雨,都已误了戍边的期限,依照秦律,误期即是死罪。” “即便我们能免于死罪,戍边而死的民夫也有十之六七。我等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也要死于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要留下我等的赫赫威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民夫们无不露出神往的表情。 而托鱼起舞之人,舞蹈的动作也越发诡异扭曲,他们的关节以人类难以实现的夸张幅度弯折着,身体里响起“咔咔”的骨骼破裂声。 可他们的舞步却没有丝毫停歇,脸上反而洋溢出满足的笑容。 吴广双手高高扬起,似乎要拥抱天穹,他大喊:“大楚兴!” 托鱼起舞之人手中的那一条条大鱼疯狂弹起,它们的腹部自行裂开,鱼腹中响起如狐啼一般的声音。 “陈胜王!” 吴广再次呼喊:“大楚兴!” 一众民夫随着鱼腹中的狐啼一同回应:“陈胜王!” 第22章 你不杀我杀 吴广转身蹲下,从地上端起一只盛满将尉鲜血的大碗,用手指沾上碗中鲜血,涂抹在自己的嘴边。 “大楚兴!” 数位民夫跃上高台,端起其余几只大碗,将碗中的血液泼洒向台下众人。 众人迎接着鲜血沐浴,狂热大喊:“陈胜王!” 吴广满意点头,随即一挥手道:“诸位,找到陈胜,找到我们的张楚王,将他带回这里,我们将开启一段新的历史!” 民夫们欢呼雀跃,正要四散寻找陈胜。 而就在这时,陈子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不用找了,我就在这儿。” 众人回头,只见陈子涉从藏身之处走出,吕臣拉着他的手臂想要制止,却被陈子涉推开,吕臣只能亦步亦趋,跟着陈子涉一步步走向人群。 民夫们见到陈子涉,立刻向两侧分开,让开一条直通土台的道路。 而那些托鱼起舞之人,也同时停下了舞步,他们跪在地上,虔诚地将头颅深深埋下,将手中的一条条大鱼高高托起,似乎是献给陈子涉的贡品。 吴广看着陈子涉,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指着台下的一排大鱼,用带着几分蛊惑的语气说:“陈胜,吃下这些鱼,你就是我们的张楚王,届时大事可期!” 陈子涉大步走向土台,来到那一排跪着的民夫面前。 他一脚踢翻大鱼,将它们践踏成肉泥,而后跃上高台,盯着吴广冷声道:“狐狸,你的尾巴都跑了,你还在这里作妖?” 通过吕臣的描述,结合自己所见,陈子涉已经大致推断还原了村子发生变故的始末。 枯荣之狐将一缕意志寄托在大泽鱼群之中。 鱼群被吴广、吕臣等人带回村子后,将尉们分而食之,那一缕意志也成为碎片,潜入将尉们的体内。 这也就解释了,庄贾为何会在漆黑的雨夜,精准地发现枯井中的暗渠。 当时庄贾也吃下了不少鱼肉,发现暗渠应该是源自枯荣之狐的暗中引导。 将尉们本就担心民夫会反,在枯荣之狐的蛊惑下,他们于半夜拿起刀剑,开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屠杀。 吴广等人仓促组织反击,所幸人数占优,很快制服了将尉。 但在此过程中,发生了某种变故,吴广再次被枯荣之狐的意志碎片附身。 而后吴广鼓动民夫们吞食将尉血肉,令枯荣之狐的意志碎片,融入民夫们的体内。 戍边失期、杀死将尉,摆在民夫们面前的,就只剩下了造反一条路可走。 加上枯荣之狐的引导,这才有了这样一场邪异诡谲的仪式。 吴广笑了起来:“陈胜,你很聪明,运气也很不错,但现在你的乡邻、朋友、兄弟,都在逼你造反,你究竟是反,还是不反呢?” 随着吴广话音落下,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剑,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台下的民夫们纷纷掏出了短剑、碎瓦、尖锐的石头等物,不约而同抵住了自己的脖子,异口同声高呼: “请张楚王起义!” 吴广的眉眼间生出几分稳操胜券的意思。 他看着陈子涉:“你是归易,注定要搅动天下局势,何不顺势而为?” “你反,他们活,我不会再谋夺你的身体,也可以解除掉施加在你身上的诅咒。” “甚至,我会成为庇护张楚政权的神只。但你若执迷不悟,他们会死,你也会死。” “陈胜,你忍心看到你的乡邻亲朋,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吗?” “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弊。” 陈子涉笑了起来:“黄袍加身?还是道德绑架?跟我玩儿这一套是吧?” 吴广眼中露出几分狐疑,他有些听不懂陈子涉的话。 而下一刻,陈子涉却振臂挥拳,一拳砸在了吴广的鼻梁上。 “这的时候才想起好好说话,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他旋即侧身抬腿,一脚蹬在吴广胸口,将他踹下高台。 眼看陈子涉还要继续追击,距离高台最近的几个民夫立刻冲了过来,想要阻拦陈子涉的攻势。 可陈子涉本就是凤初境的玄门修行者,身体力量更是得到了徐夫子的增幅。 他挥拳如风,“砰砰”的击打声几乎重叠在一起,下一刻就见冲来的民夫们同时捂着胸口、肩头、肚子等部位踉跄退开。 陈子涉跃下高台。 吴广刚从地上狼狈站起,就再次被陈子涉欺近,一拳打在他交叠于胸口的双臂上,震得吴广蹬蹬后退。 陈子涉一边出拳,一边冷笑嘲讽: “你这邪祟全盛之时,尚不敌王贲等九大方士,被割尾封印。一条断尾,也有脸自称庇护神只?” “王贲的一把剑你尚且不敌,惶惶如丧家之犬,当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我劝你早早解开诅咒,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这期间不断有民夫冲出,想要阻拦,但无一例外,都被陈子涉信手击退。 吴广再次从地上挣扎爬起,怒吼:“够了!” 陈子涉跨步上前,一耳光将他抽了个踉跄:“不够。” 吴广快速后退,恶狠狠威胁:“你当真不怕我让他们全部去死吗?” 陈子涉追上又是一耳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乎他们的生死?难道你不知道,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没人能道德绑架我吗?” 吴广嘴角溢血:“就算不为别人,你就不怕诅咒爆发?你连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陈子涉冷笑:“我怕死,但我更知道与虎谋皮,必不可取!若今日遂了你的愿,我日后必然沦为傀儡,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来得干净!” 吴广一边招架一边怒斥:“疯子!陈胜你这个疯子!” 陈子涉忽然眼眸一转,脸颊挂上了几分杀意:“而且我已经继承黑水令,成为黑水台密探,这些造反的乱臣贼子,你不杀,我替你杀!” 话音方落,陈子涉已冲至他面前,凌厉刚猛的拳锋直指吴广的咽喉。 倘若这一拳击中,吴广的喉咙势必粉碎,必死无疑! 瞳孔之中,陈子涉的拳头迅速放大。 第23章 离开大泽乡 直到这一刻,枯荣之狐才真正相信,面前这个男人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是真的一点不考虑同乡人的死活。” “为了铲除我留下的这一缕意志,他或许真的不惜将这些民夫全部杀死!” “这些民夫死了不碍事,可我刚刚脱困,每一分力量都无比珍贵,不能让这一缕意志损失在此。” 千钧一发之际,吴广的眸子忽然蒙上了一层幽绿。 这幽绿色一闪而逝,旋即一道绿色的雾气逃也似的从吴广天灵处钻出。 不仅是吴广,周围的民夫们头顶也飘出了一道道细微的幽绿色雾气,这些雾气和吴广头顶的绿雾融合,化作一个狐狸的虚影。 同一时刻,陈子涉的拳头也落在了吴广的咽喉。 但想象中咽喉碎裂的声音并没有传出,甚至就连吴广的身体也纹丝不动,没有受到来自陈子涉的任何伤害。 反观陈子涉却闷哼一声,身体微微一晃。 在拳头即将落下的最后一刻,陈子涉骤然收力,刚猛拳力反作用在他身上,让他体内气血一阵翻涌。 看到这一幕,空中的幽绿色狐狸虚影顿时发出尖锐的怒音:“陈胜!你诈我!” 陈子涉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激荡的气血。 他用嘲讽的语气说:“我此前就怀疑,一条尾巴不具备枯荣之狐完整的力量,仅能顺应傀儡的心意,进行较浅层面的影响。” “而当断尾离开后,留下的意志则更为衰弱,较之此前更有不如。” “所以你根本无法操控他们自尽,你难道不是在诈我吗?” 陈子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此前不遗余力出手,只是为让枯荣之狐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这些民夫的死活。 而这最后一拳则是在赌,赌枯荣之狐不甘心让这一缕意识就此消散。 这邪祟此时正在被王贲留下的赤剑追杀,每一分力量的削减,都有可能让它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幸运的是,陈子涉赌对了。 当然,这也是基于枯荣之狐尚在逃亡之中,且大概率已经相隔甚远,无法集中精神观察陈子涉的真实想法。 否则,他还真不敢在这邪祟面前耍这种手段。 “陈胜,诅咒加身,你是逃不掉的。” 幽绿色的虚幻狐影抛下一句话,旋即它本就虚幻的身影越发透明黯淡,似乎要从夜空中擦去,回归本体。 而这时,深紫色流光从陈子涉眉心射出,钉在了虚幻狐影上。 尖锐的狐啼响起,幽绿色的虚幻狐影瞬间破灭,化作逸散的绿色雾气,绿雾上又腾起一团深紫色火焰,顷刻间将其焚烧殆尽。 陈子涉的面色有些发白。 短时间内两次借助黑水令,强行施展紫幽光,这给他的身体带来不小的负荷。 并且,黑水令中的奇异力量大幅损耗,暂时无法再为持有者提供助力,需要靠时间的积累,才能将力量补充回来。 陈子涉缓缓舒了一口气。 虽然代价不小,但将枯荣之狐的一缕意志抹除后,他就像是抛下了一个重担,一直紧绷的精神得到了不少缓解。 “臭狐狸,跑不掉的是你。” 半开玩笑般的嘟囔了一句后,陈子涉又轻轻叹了口气。 本以为强行扭转大泽乡起义,就能改变半年后兵败身死的命运,可现在有诅咒在身上,他依然活不过半年。 “难道这是陈胜既定的命运吗?” 胡乱猜测一番,陈子涉有些心烦意乱,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情绪后,这才审视起吴广等人的现状。 附着于他们身上的意志碎片离开后,民夫们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们瘫倒在地上,不少人身上还带有不轻的伤。 这些伤主要来自将尉们的砍杀,以及托鱼者舞蹈时,过度扭曲带来的骨骼肌肉撕裂。 在此之前,他们陷入狂热情绪,忽略了这些伤痛。 而此时即使尚在昏迷中,不少人依然眉头紧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吕臣正费力地将几个叠在一起的民夫搬开,以防他们因相互碾压导致伤势恶化,或窒息致死。 陈子涉就近将两个昏迷的民夫提了起来,放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在他的帮助下,倒地堆叠在一起的民夫们很快被完全分开。 做完这一些,吕臣气喘吁吁地瘫坐在了地上。 环顾周围,吕臣眼中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他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一夜间,好好一支戍边队伍怎么就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陈子涉沉默看了他片刻,而后转身向着远离大泽乡的方向走去。 “胜哥!” 吕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向着陈子涉地背影追了几步,大声问:“你要去哪里?” 陈子涉停下脚步:“我不能继续跟你们待在一起,否则会有更多的灾祸降临,那只会害了你们。” “我会远离这里,而你们……” “你们最好是带上家眷,找个深山老林躲藏起来,不久后天下将起大乱,希望你们都能活下来吧。” 吕臣又问:“我能跟你走吗?我不怕!” 陈胜的原有记忆在陈子涉脑海中翻涌。 那个从小跟在陈胜身后,一口一个“胜哥”,将陈胜当成父兄的孩童身影不断清晰,和吕臣年轻质朴的面孔缓慢重叠。 “阿臣……” 陈子涉的声音略有柔软,但当他想到枯荣之狐的诡异恐怖后,心肠又瞬间冷硬。 “跟着我,你只会拖累我。” 说完,他大步向远处走去。 吕臣嘴巴颓然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 他有些不甘地捂住手臂,直到陈子涉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才大喊:“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陈子涉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臂,身影转入密林之中,彻底消失。 第24章 黑水台众蛰伏 葱茏茂密的树木不断后退,平坦的田野映入眼帘。 冲出密林,回望身后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青翠绿色,陈子涉停下了步伐,心情有些复杂地自语道:“终于走出大泽乡了。” 但此时,一直希望离开大泽乡的他,却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这一方面是因为枯荣之狐的诅咒没有拔除,并且这印记留在身上,待到枯荣之狐卷土重来时,只怕很轻易就能找到自己。 另一方面,陈子涉也意识到,在这片大地上,还有不知多少邪祟藏在暗中虎视眈眈。 甚至不久的将来,连绵战乱也将掀起。 处在这样的时代,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拔除诅咒,然后尝试寻找穿越回去的办法,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才行。” 陈子涉联想到穿越时出现的那个梦境。 “梦中出现的那只白狐,应该是梦境给予的一种隐喻,代表枯荣之狐。” “但从之前的几次短暂交谈来看,它应该并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陈胜。” “所以我的穿越虽然与枯荣之狐有关,但它或许并非背后的推动者,有可能扮演着某种契机或媒介的角色。” “如此一来,从它身上着手调查,大概率很难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 “况且这邪祟不来招惹我已经是谢天谢地,我去调查它简直是自寻死路。” “那么接下来,想要拔除诅咒甚至找到穿越回去的办法,就只有尽可能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神秘领域的知识。” “而眼下最直接能接触到这些神秘领域知识的途经就是……黑水台!” 想到这里,陈子涉从怀中取出黑水令。 看着这枚漆黑的令牌,他忽然明白了徐异的用心:“徐县尉啊徐县尉,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临死前要将它给我了。” “你是怕你死后我会带着戍边的民夫们造反,所以才拿黑水令中的奇异力量为饵,诱我加入黑水台。” “一旦成为黑水台密探,黑水令会和密探形成意识层面的绑定。” “倘若密探造反,黑水令会将造反者的身份和所在地通报给所有密探,造反者将面临永无休止的追杀。” “如此忠于大秦,徐县尉,你也算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陈子涉一边轻轻摇了摇头,一边将意识沉入黑水令中。 在加入黑水台时,他就感觉到黑水令中,有一扇无形的“门”对他敞开。 但当时他疲于应付枯荣之狐,之后又急着回到荒村,还没来得及查看那“门”后究竟有什么。 此时随着意识的蔓延,陈子涉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幅画面。 他再次“看”到,在黑水令的深处,一扇无形的“门”豁然洞开,等待着他的探索。 意识绵延而入,就在刚穿过“门”的瞬间,一道如洪钟般深邃的声音,骤然在陈子涉的脑海中响起。 “黑水台众!蛰伏!” 声音响起的瞬间,陈子涉只觉震耳欲聋,他应激般将意识从黑水令中收回。 “刚才那是谁的声音?” 陈子涉惊疑不解:“那声音为什么让黑水台众蛰伏?黑水台是大秦的情报机构,直接效命于皇帝,什么人竟有权力让黑水台的密探蛰伏?” 稍作沉思后,结合对秦朝历史的了解,陈子涉有了以下猜测。 “第一种可能,这声音的主人是二世皇帝胡亥,始皇帝死后他是帝国之主,黑水台密探理当对他负责,但他让黑水台蛰伏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种可能,发出这道命令的,是赵高、李斯等人,或者其他某位可以代表他们这一利益集体的人。” “虽然如今胡亥继位,但赵李一党才是帝国真正的掌权者,他们让黑水台蛰伏,或许是为了进一步削弱皇权,掌控皇帝。” “第三种可能,留下声音的人有可能是蒙毅。” “徐异曾说过,黑水台受辖于上卿蒙毅,而历史上,蒙毅在胡亥继位之初,就被赵高等人陷害而死。他或许是在死前让黑水台密探蛰伏,以免受到株连。” “还有第四种可能……” 陈子涉目光微微闪烁:“这道命令,是始皇帝嬴政亲自下达。” “始皇帝崩于沙丘,这其中很可能涉及到一场宫廷政变。始皇帝令黑水台蛰伏,也许是他为扶苏日后拨乱反正留下的后手。” “只可惜……” 陈子涉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位刚毅勇武,信人奋士的公子扶苏,也已经死于权力阴谋的倾轧之下。 稍作感慨后,陈子涉没有将注意点继续放在这件事上。 他探索黑水令中的那扇“门”,本就不是想真正成为一名黑水台密探,只是希望能从中获取神秘领域的知识。 他又一次将意识渗入到那扇“门”后。 如洪钟般深邃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在警告黑水令的持有者,不要忘记了蛰伏的命令,减少对黑水令的使用。 陈子涉强忍住这声音带来的轻微眩晕感,意识缓慢延展出去。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条漆黑的江河。 这条黑色的江河无尽绵长,曲折蜿蜒间,竟勾勒出了一幅广袤的、幅员辽阔的地图。 黑色的浪花翻涌,化作漆黑文字,落在地图各处。 咸阳、颍川、汉中、上郡…… 一个个郡县的名字错落浮现,为这幅广袤的地图写下注脚。 “这是秦朝的疆域图!” 看着这幅画面,陈子涉心中顿生明悟。 下一刻,他忽然注意到,在疆域图右上角的“辽东郡”三个字旁,一个银白的光点正在徐徐亮起。 “这是什么?” 陈子涉犹豫了片刻,意识蔓延过去,触碰到银白光点。 接着他听到一个阴冷漠然的声音,就像北地旷野上呼啸的孤风。 “是谁?” 陈子涉的意识一紧。 他想起徐异曾说过,黑水台密探可以通过黑水令相互联络,难道这银白色光点,就是密探们相互联络的媒介? 而此时与他隔空对话的,莫不是另一位黑水台密探? 第25章 阴部贺良 陈子涉沉思片刻,斟酌着说:“我是阳城屯长陈胜。徐异徐县尉死了,他死前将黑水令交给我,让我加入黑水台。” 陈子涉对黑水台知之甚少,为免交流之中露出马脚,他并没有尝试冒充徐异。 银色光点沉默了片刻:“颍川郡,阳城县的徐异?” 陈子涉:“是他。” 这一次银色光点回复很快,凛冽的语气里藏着几分审问的味道:“徐异不在阳城,为何出现在四川郡境内?” 陈子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密探所说的“四川郡”和后世的“四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域概念。 秦时的四川郡,在后世被人称为泗川郡或泗水郡。 四川郡主要集中在泗水流域,幅员辽阔,包含了后世的徐州、宿迁、丰县、沛县以及安徽北部、河南东南部的部分地区。 大泽乡所属的蕲县,就在四川郡的辖区范围内。 想通了这一点,陈子涉回应:“我等押送民夫往渔阳戍边,途经大泽乡,遇邪祟作乱,将尉和戍边民夫死伤无算,徐县尉战死。” 陈子涉没有对这几天的遭遇进行详尽的描述,只是笼统地说了一些。 这样半真半假,又略带含糊的回答,更利于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什么也不懂,只是侥幸逃过一劫的幸存者,方便后续规避掉一些细节上的盘问。 说完,陈子涉又反问了一句:“你是谁?” 银色光点中的声音响起:“阴部,贺良。” “阴部?”陈子涉没有掩饰自己对黑水台一无所知。 贺良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徐异没告诉过你吗?” 陈子涉想了想说:“徐县尉将黑水令交给我时,已是濒死,他命我将邪祟作乱的消息传递出去,之后立刻便死了。” 贺良没有回答陈子涉关于“阴部”的问题。 他转而问到:“关于袭击你们的邪祟,徐异有没有说什么?” “徐县尉只说了四个字,”陈子涉回答:“枯荣之狐。” 贺良再次沉默,陈子涉却隐约能听到,光点的对面传来的呼吸声渐显粗重。 良久之后,贺良的声音响起:“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详细告诉我。” 陈子涉早料到对方会有此问,所以已经事先构思好了应对的答案。 “徐县尉和诸位将尉带领我们前往渔阳,途经大泽乡时天降暴雨,我们不得已只能停留在附近的荒村休整。” “而修整的这几日,队伍中不断发生诡异的事件。” “先是半夜常有狐啼声,之后部分民夫出现了异常反应,譬如半夜偷偷啃食不知从何而来的野鸡,譬如忽然癫狂,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并伤及旁人。” “我们将出现异常的民夫捆绑起来,暂且关押在一间屋子里。但某一夜,捆绑这些民夫的绳子无故腐烂,导致了他们集体暴动。” “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了很多人,在这过程中我昏迷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就看到徐县尉正在和一个怪物殊死搏杀。” 说到这里时,陈子涉刻意让自己的声线变得颤抖,体现出内心的恐惧。 “那怪物长着两颗脑袋,一颗人头,一颗却是狐狸头,它的行动速度、行为姿态和普通人完全不同,它的肚子和后背还长出了四肢干枯的爪子。” “最终徐县尉杀死了怪物,而他也被怪物重伤。” “戍边的将尉和民夫死伤殆尽,存活的小部分人大约也各自逃命去了,徐县尉能托付的只剩我一人。” “徐县尉将黑水令交给我,让我务必将此事传递出去。” “徐县尉死后我不敢停留,逃出了大泽乡,几番摸索后渐渐了解黑水令的用法,直到今天才和你取得了联系。” 陈子涉的应对依然是半真半假,其中杂糅了一些枯荣之狐确有的能力,以及原本发生在徐异身上的异变。 从之前贺良的沉默和沉重的呼吸声判断,这位密探大约是对枯荣之狐有一定了解的,这样的说辞可以更好地佐证他的陈述。 “对了。” 陈子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我离开大泽乡时,似乎看到远处的地底,有一道白光和一道赤光先后冲出,不知飞向了何处。” 陈子涉刻意补充这一点,一是为了告诉贺良,枯荣之狐的一条尾巴已经破开了封印,希望黑水台的密探能做有效的处理。 二则是担心自己仓促构思出的说辞里,有一些不够严谨的漏洞,而枯荣之狐脱困这样重点的消息,则能有效分散贺良的注意,让他顾不上去细细揣摩。 果然,贺良立刻说道:“你的情报很重要,我会尽快联系其他密探,这段时间我需要你留在蕲县,关注大泽乡是否还有其它异动。” 听着这位黑水台密探毫不客气的命令,陈子涉心中有些不大爽利。 这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你哪位啊? 就算我加入了黑水台,可辽东郡和四川郡相隔千里,这人怎么着也不会是我的上峰吧,命令得着我吗? 但贺良下一句话,却打消了陈子涉的不满。 “待到情报确认,并核实了你的身份后,我会让附近的密探给予你一定的奖赏,并引导你成为真正的黑水台密探。” 陈子涉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两层意思。 首先,贺良在黑水台中的地位应该不低,身在辽东郡,却能调动四川郡附近的密探。 其次,陈子涉现在还不算真正的黑水台密探,大约还需要经过一定的观察和考验,而真正成为密探后,应该会接触到不少神秘领域的知识。 甚至,陈子涉可以考虑,直接请求黑水台帮助他拔除诅咒。 想到这里,陈子涉欣然答应:“诺。” “还有一点。” 就在陈子涉即将收回意识时,贺良忽然补充道:“记住,不要暴露你的身份,不要回应来自其他密探的主动联络。” 陈子涉一怔,心中旋有猜测。 “这是否和黑水令中,那道蛰伏的命令有关?” 贺良未做明确回应,只是说:“听从我的建议即可。” 话语落下,银色光点迅速黯淡,消失在了黑色江河组成的巨幅地图上。 第26章 熊心 陈子涉若有所思地收回意识。 通过刚才简单的交流,他对黑水台的当前状况又有了一些简单的分析和猜测。 黑水台内部大概率出现了问题,有可能分化成了两个不同派系,效忠于不同的势力,也有可能遭到了外部势力的渗透。 但不论如何,这个隶属于朝廷的情报机构不再是铁板一块,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黑水台内部真存在问题,贺良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是否属于出了问题的那一部分?” “他提醒我少用黑水令,不要回应主动的联络,而他自己却没有遵守。从这一点看,此人的行为的确存在一些反常之处。” 想到这里,陈子涉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还要遵从贺良的指令,留在蕲县。 依照陈子涉的性格,即便只是存疑,他也会毫不犹豫离开蕲县,远离是非之地。 但眼下朝廷大肆搜捕方士,以往煊赫一时的方士们或被抓捕或躲藏不出。 这样的大环境下,想要获得神秘领域的知识越发艰难,陈子涉实在不愿意轻易放弃黑水台这个渠道。 沉思片刻后,陈子涉内心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他打算暂时留在蕲县,待贺良派遣的密探抵达后,藏在暗中进行观察,评估对方来此的意图,再决定是否现身和对方接触。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进一步的准备和完善。 有了想法后,陈子涉不再犹豫,他辨明方向,根据在黑水令中看到的秦朝疆域图,向蕲县县城所在的方位走去。 …… 四川郡之东南,过九江郡,是为会稽。 会稽郡下辖的句章县内,一片山谷溪流旁。 几头绒毛稀疏,体型干瘦,外皮褶皱泛红的山羊,正在缓慢啃食着石缝里的野草。 牧羊的青年半躺在不远处的高大乔木下。 他穿着浆洗发白,衣口、领口被摩擦破损的粗陋麻布服饰,双脚赤裸,头发干枯缠结,脸上沾着尘土。 青年双手捧着一只灰黑色的六孔陶埙,吹奏一曲沉凝悠远的楚地南音。 忽而,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坠落在不远处的山谷。 埙声戛然而止,青年看着那白光坠落之处,黯然无神的双眼中闪出好奇的目光。 他小心翼翼收起陶埙,向白光坠落处走去。 拨开杂乱的树枝,扯断缠绕的藤蔓,青年在一大片低矮的灌木中,找到了那白光坠落的痕迹。 只见周围的灌木伏倒,呈现出明显的被重物碾压过的痕迹。 诡异的是,这里的灌木丛一侧枯败凋零,大片黄褐色的枯萎枝叶轻轻一碰就变得粉碎,散落一地。 另一边却生机勃勃,分明只是初秋,却结出了一颗颗鲜红的浆果。 枯败和生机沿着那片压痕隔开,泾渭分明。 青年在灌木中翻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得悻悻离去。 而就在他回到牧羊的溪水边时,青年的脚步兀的一顿,眼中流淌出一片惊惧。 他看到,原本徘徊在溪流边的瘦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具白森森的羊骨,那些羊骨架上没有一丝血肉,骨骼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变得千疮百孔。 而在青年吹埙的树下,一个怪人正抓着最后一只山羊的羊角。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白衣,全身上下都裹得格外严实,就连脖子和手掌都被掩盖在内。 他的面容普通,没有任何的记忆点。 青年只是略微挪开目光,就发现自己竟已经全然忘记了怪人的模样,只记得他的头发和雪一样白,脸上浮着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色泽。 “你……你是谁?”青年骇然失声。 怪人微笑看着他,并不答话,握着羊角的手轻轻一抖。 下一刻,在山羊凄厉的叫声中,它的皮毛迅速脱落,一块块鲜红的、带着筋膜血管的肉块和内脏,“啪嗒啪嗒”砸落在地上。 怪人笑嘻嘻地捡起一大块人脸大小的肉块。 他的嘴巴骤然张大,竟一口就将那肉块囫囵吞了下去。 接着,撒满一地的肉块、内脏乃至鲜血,居然弹跳了起来,像是排着队一般跳进了怪人的嘴巴里。 在这过程中,怪人身上的白衣被染得血红。 而那件衣服上竟生长出一根根细小的触须,缓缓蠕动着,将溅落血液一滴滴吞了进去。 看着这一幕,青年下意识想要惊声尖叫,可当他张开嘴后才发现,自己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怪人吃下一整头羊,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青年说:“我被一口剑追了几百里,用尽手段逃了出来,却也伤了元气,借你几只羊充饥不妨事吧?” 青年又惊又骇。 怪人的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你可以叫我阴康。”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其实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只是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是吧,熊心。” …… 陈子涉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 他虽然已经努力对照黑水令中的地图,但作为刚穿越到这里不久的现代人,对于秦朝的路况还是难以很快适应。 加之大泽乡到蕲县虽然不远,但二者之间荒林丛生,水网密集,几番兜绕下来让人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若没个向导带路,真不好找。 陈子涉叹了口气,擦去额上汗珠,对照着地图重新调整方向。 正当他要继续赶路时,远处小路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接着他听到夹杂着不少污秽言语的嘈杂声音。 “直娘贼,穷鬼投胎一样的东西,浪费老子时间。” “闭上你的臭嘴,真遇上带壮丁的大户,你这杂花跑得比谁都快。” “老二这话有理,老六你也别恼,祭牲里不是有个女人?把她洗了咱开个荤,这一趟走的便也不冤。” “干猴斤,你他娘的脑子里就没别的了吗?这些祭牲是献给树神的,你敢先动?” “这有什么,再掳几个,将数量补足便是,总该让弟兄们尝尝鲜。” “荒郊野外,能抓到这些流民做祭牲就不孬了,尚且还缺着几个数呢,老四你再去哪里掳人充数?” …… 声音越来越近。 转眼的功夫,陈子涉就看到小路拐角,被树木遮蔽处,踏出来一支马队。 第27章 马匪 这支马队约莫十四五人,皆短衣窄袖,腰挎木矛石斧,作马匪打扮,队伍中间簇着一个木头制成的简易囚车。 车子里捆着七八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他们有的满脸惊恐,有的低声啜泣,有的悲声哀鸣。 “狗日的,号什么丧!再号把你舌头拔喽!” 紧邻囚车的马匪挥出一鞭子,在流民身上蚀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陈子涉看到这群马匪时,马匪们自然也看到了陈子涉。 孤身一人,风尘仆仆,鹑衣百结,这是陈子涉给所有马匪的第一印象。 这种人要么是走散的流民,要么是偷偷溜走的征夫,要么就是盘缠用尽的行脚客,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作为祭牲的好材料。 下一刻,一骑自马队中跃出。 马背上那个披散着长发,长一双倒三角眼,面颊干瘦微陷的男人,抡动手里的套索向陈子涉丢了过来。 他一边进行着手上的动作,一边哈哈笑道:“老六,这不就有一个了吗?” 可他话音刚落,人就猛地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只见陈子涉单手拽住套索,手臂一抖,就将倒三角眼男人拽到了身前,抬脚一个正蹬,结结实实踹在他胸口,又把他踹了回去。 倒三角眼男人重重砸在地上,胸口塌陷,鲜血如泉水般从口中涌出,眼看已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我干你姥姥!” 马队前列,另一个赤着上身,黑脸虬髯,身上筋肉隆起的马匪怒骂一声,抡起腰间一对石锤,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冲杀过来。 这时候,一只手伸出,勒住了黑脸大汉的马缰:“老六,别动!” 陈子涉将目光投去,勒住马缰的,是一个身材并不算高大的中年人,他的脸十分粗糙,脸颊上横着几道疤痕,目光中暗蕴精光。 他似有一种和其他马匪截然不同的气质,于一众马匪中鹤立鸡群。 黑脸大汉骂骂咧咧:“二哥,你拉着我做什么?老子拍死这狗杂碎!” “你是哪个的老子?” 被称作“二哥”的中年人猛地转头瞪向他,沉声低喝。 “我……”黑脸大汉嘴巴颓然张了张。 中年人凝目看向陈子涉:“弟兄们不懂事,冒犯了,阁下一脚断了我四弟大半条命,想必也该出气了,咱们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可好?” 陈子涉还没说话,黑脸大汉便急道:“就这么放了他,老四怎么办?” 中年人漠然道:“不是还差几个祭牲吗?还是说,你也想去凑数?” 黑脸大汉身体微微一颤,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 中年人又看向陈子涉,等待他的答案。 陈子涉看着这群马匪若有所思,问:“什么是祭牲?” 中年人面无表情:“阁下问得有些多了。” 陈子涉却如若未闻:“你们说的树神又是什么?” 他从这两个词语,以及这些马匪的态度里,嗅到了神秘领域的气息。 中年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朋友,我知道你有些本事,所以一直以礼相待,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自讨苦吃。” 他一边说,一边从侧腰缓缓抽出一口闪着寒光的长刀。 秦朝,自始皇帝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后,民间已少有刀兵流通,就连历史上的大泽乡起义,民夫们也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这中年人能拿出一口铁刀,可见其绝非寻常马匪可比。 “滚,或者,死。” 看着中年人,陈子涉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 半刻钟后,十几个马匪躺倒一地。 陈子涉手里握着那口铁刀,屈指在刀身上一弹。 半截刀尖断开飞了出去,擦着中年人的脸颊,射进他身后的泥土里。 “就这?” 陈子涉走上前两步,用断刀抵住中年人的咽喉:“现在可以聊一聊,什么是祭牲,什么是树神了吗?” 中年人目光如火地盯着陈子涉,忽然惨然一笑,眼底透出一股狠劲儿。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殷红的鲜血溅在陈子涉脸上。 那中年人竟直直撞上铁刀,半截刀身插进他的喉咙。 陈子涉目光一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手下意识松开,让那半截断刀伴随着中年人的尸体一同砸在了地上。 看着这一幕,周围重伤倒地但一息尚存的马匪,无不惊骇莫名。 “别……别杀我们,我们……我们是过祭教的教众,树神神通广大,你杀了我们,树神和过祭教都不会放过你的!” 陈子涉缓缓吐出一口气,扭头向侧后方那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挪动后退的黑脸大汉看去。 “过祭教?说清楚些。” 黑脸大汉虽然言行粗鲁张狂,这时候却远不如那中年人来得刚烈。 他哆哆嗦嗦道:“过祭教是……就是……啊……嗬……嗬嗬……呜……” 黑脸大汉的话刚起了个头,身体却莫名抽搐起来。 接着他的四肢不断颤抖,宛如不受控制般站了起来,他的脑袋拼命后仰,下巴几乎和脖子处在同一个平面。 在陈子涉惊异的目光中,黑脸大汉张大的嘴巴里,居然缓缓长出一棵翠绿色的树苗。 而后,越来越多的枝条、绿叶、花苞,从他的七窍之中伸展出来。 同时他的双脚缓缓离地,脚底被两股涌出的树根刺穿。 那些根系深深扎入地底,令树苗飞快生长,仿佛在一瞬间度过了整个春秋,变成一棵丈余高的小树。 黑脸大汉的异变,似乎引起了某种连锁反应。 下一刻,其他还活着的马匪,身体接二连三地鼓胀起来。 一条条藤蔓、根系、枝桠,如蔓延的触手般刺破他们身体各处,倾泻而出扎入地底,在他们的身体上,长出一棵棵树木。 不过片刻,那些马匪们所在之处,就长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树木葱茏,冠如翠玉,树干相连,生机勃勃,树叶之间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鲜红色小花,于风中摇曳不休。 若非这些树上包裹着一具具狰狞的尸体,或许会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第28章 姐弟 看到这一幕,囚车里的流民无不发出尖锐的叫声,惊恐万状。 陈子涉心底,也不禁有寒气上涌。 树神! 眼前的这一幕,显然与马匪口中,那所谓的树神有关,只不过如此邪异奇诡的杀人法,不像神,反而更像邪祟。 “这些马匪应该是被设下了某种诅咒或禁制类的方术,一旦透露与过祭教相关的内容,就会触发灭口。” “看来这邪祟不想太多人知道关于它、关于过祭教的事情。” “至于祭牲……” 陈子涉虽然不清楚“祭牲”的确切含义,但望文生义也能猜出,这些马匪是将人当成了牲口,作为祭品献祭给树神。 而这样的事情,他们之前怕是已不知干过多少回了。 在陈子涉眼中,这些马匪死不足惜。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没能从这些马匪口中问出神秘领域的相关知识。 很快平复下失望的情绪后,陈子涉从中年马匪的喉咙上拔下断刀,三两步走到囚车旁,对囚车歪斜的木栅栏一挥。 木栅栏应声砍倒,露出一个大的豁口。 可囚车里的流民却没有一个敢钻出来的,所有人都瑟瑟发抖地蜷在一起,挤在尽量远离陈子涉的角落。 “是怕才出狼穴,又入虎口啊。” 陈子涉叹息着摇了摇头:“都出来吧。” 听他这么说,一个胆大些的流民试探般地靠近了囚车的豁口。 见陈子涉果然没有异动,那人赶紧跳下车,低着头不敢看周围裹着尸体的树木,逃也似的窜离了这里。 有了人带头,剩余人立刻争抢着跳出囚车,片刻的功夫就一哄而散。 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还缩在囚车里。 陈子涉侧目看去,只见一个是蓬头垢面,嘴角流涎,大拇指放在嘴巴里不停吮吸,似乎有些痴傻的青年。 另一个则是梳着粗大辫子,模样还算周正,但双眼木然,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女人。 “你们怎么不走?”陈子涉问。 女人抬起眼皮看了陈子涉一眼,又垂下眼帘,冷冰冰道:“无处可去。” 陈子涉皱了皱眉:“你们没有家人吗?” 女人干巴巴道:“死光了,就剩我们姊弟两个。” 陈子涉又问:“你们是蕲县人?” 女人点头,又摇头,慢慢说:“官府年年征税,我们缴不上,只能把田地贱卖给了豪强,如今和流民也差不多了。” 陈子涉无言劝慰,只好转移话题,问:“可否请二位当一回向导,带我去蕲县县城?” 女人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拉着那痴傻的青年走下了囚车。 陈子涉正等她引路,却见女人径直走到那些包裹着尸体的树木旁,伸手在一具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片刻后,她的手里多了不少秦半两钱。 女人双手捧着铜钱,奉到陈子涉面前:“贼子因恩人而死,这些钱币该由恩人收下。” 陈子涉倒没想到这一茬,他没有客气,收下女人搜罗来的铜钱,有些好奇地问:“这些人死得这般诡异,你不怕吗?” 女人木然道:“怕,但没有饿死来得可怕。” 陈子涉掂了掂手里的铜钱,从里面划出小半丢给女人:“这些算是请你们做向导的钱,前面带路吧。” 女人默默收起铜钱,扶着憨傻的青年,慢慢向蕲县县城的方向走去。 三人离开后不久,天空中忽然飞落几只燕子。 燕子们蹦蹦跳跳来到中年男人尸体旁,低着脑袋便开始啄地上的泥土。 泥巴混着燕子的唾液,被啄成一个个湿漉漉的泥丸。 燕子们衔着这些泥丸,扑棱棱飞到中年人的脖子上,又将泥丸一颗颗填入他喉咙处,那被刀贯穿的血淋淋的伤口里。 随即,那些泥丸竟缓缓蠕动起来,生出一条条宛如扭曲血肉般的细小触手,这些触手越来越长,让那一颗颗泥丸看起来宛如海胆。 触手徐徐钻入喉咙的其他血肉组织里,将它们粘连在一起。 下一刻,本已死去的中年人突然睁开眼睛,从地上猛的弹坐起来。 他的脸孔呈现出一种因失血过多而造成的苍白色泽,瞳孔放大,四肢绵软无力,喉咙处的刀伤虽然被泥巴填满,但依然渗出汩汩血液。 这副模样,宛如一具被邪术操纵的行尸。 中年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某个方向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树林里,几只燕子正落在树梢,灵动的目光紧紧盯着中年人离去的背影。 不知走了多久,行尸走肉般的中年人终于来到一个被雾气和杂乱灌木遮蔽,不仔细搜寻很难被发现的洞穴入口。 他的喉咙里响起沙哑如破锣的声音:“爷,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喉咙处的泥巴瞬间化作一滩泥水,从伤口里淌落下来,而他的身体也彻底失去了支撑,扑倒在了洞口。 片刻后,洞口的杂乱灌木向两侧分开,一根粗长的树枝从洞穴里伸展出来,挑起中年人的尸体,将他拖进洞穴。 不远处树梢上,几只燕子振翅飞起,很快消失于天际。 …… 此时,陈子涉在那姐弟二人的带领下,终于抵达了蕲县县城外。 这一路来,女人一直寡言少语,青年则疯疯癫癫,时哭时笑,嘴巴里不断嘟囔着各种陈子涉听不懂的话。 不过在陈子涉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下,他还是对这姐弟二人有了一定的了解。 女人姓魏,傻子弟弟叫阿梁。 几年前,魏氏的父亲被征了徭役,从此一去不归,杳无音讯。 魏氏和母亲拉扯着傻子阿梁艰难过活,但官府赋税日益沉重,乡绅豪强趁机兼并土地,魏家每况愈下。 魏母积劳成疾,终于在去年冬天病倒。 为了不拖累子女,她将最后一点粮食留给了姐弟俩,自己投河自尽了。 魏氏只能靠着给乡里的大户浆洗衣物,以此换取一些粮食,可即使如此,还是难以维持姐弟二人的生计。 这次,魏氏就是带着阿梁外出摘野果野菜果腹,不曾想又遇上了马匪,险些丢了性命。 陈子涉感慨:“当真是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魏氏低着头,难得地主动回应:“生在这世道,谁又不是苦命人呢?” 第29章 人定不定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蕲县县城的城门前。 两个县衙的小吏拦住三人:“照身帖呢?拿出来。” 照身帖是秦时人们的身份凭证,最早在秦孝公时期,商鞅变法时推行,之后一直沿用。 所谓的照身帖,其实就是一片光滑的竹板,上面刻有持帖人的画像、姓名、籍贯等,秦人需随身佩戴,用以验证身份。 二人将三枚照身帖取出递去,陈子涉递给的,自然是原本陈胜的照身帖。 小吏一一看过后,拿着陈子涉的照身帖狐疑道:“阳城,怎么又是个外乡人?你来我们蕲县做什么?” 魏氏立刻替陈子涉答道:“官爷,这是家里的远房亲戚,我们父母早故,一直靠着亲戚接济,这次是来帮我们置办些家用的。” 小吏上下打量了陈子涉两眼,看他穿着破旧,不像是会惹是生非的人,便将三枚照身帖丢了回去。 “进去吧,这几天外乡人不知怎的多了不少,你们别惹事。” 三人走进县城,陈子涉也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城邑的模样。 秦朝的城市规划比较简单。 大致分为以官府、衙署为主要建筑的中心区域,坐落着传舍、酒肆、米行、布庄等商铺的“市”,以及供百姓居住的“里巷”。 蕲县曾为楚地,楚国虽然已经灭亡了十余年,但蕲县的建筑还保留着楚地遗风。 这里的屋舍布局对称,井井有条,材质则以木构为主,多用悬山顶、斗拱等建筑技艺,独具特色。 陈子涉逛蕲县时,魏氏姐弟始终跟着他。 魏氏还是和之前一样,低着头神情木然。 阿梁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时而围绕着魏氏转圈奔跑,时而拉着陈子涉对周围指指点点,说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 粗略看了一圈后,陈子涉停下脚步对魏氏道:“既然已经到蕲县了,你们该去哪里便去哪儿吧。” 魏氏沉默不语,被陈子涉催促了几遍后,她才木然道:“我们姊弟无处可去,若是回乡,不是饿死,便是被另一帮匪徒掳掠。” 陈子涉:“你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子,一直跟着我,总归也是不方便的。” 魏氏回应道:“恩人放心,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恩人给了不少半两钱,我想以此为本钱,在城里做些买卖,养活自己和阿梁。” “只是恩人第一次来蕲县,想来陌生,或许还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 她还是第一次说了这么一长串话。 陈子涉没想到,她竟如此知恩图报,思量片刻后道:“我初来乍到,得找个住所,你可知哪里能供外乡人落脚?” 魏氏问:“恩人是想住传舍,还是找驵侩赁一所住处?” 陈子涉险些没听懂她的话,好在陈胜的记忆逐渐融合,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所谓“传舍”便是秦朝的旅店,而“驵侩”则是秦人对从事中介职业者的称呼。 陈子涉想,在蕲县等候贺良派遣来的黑水台密探,应该也用不了几天时间,暂住在传舍里倒也便利。 他正要开口,忽然缠绕在腰间的粗布包裹一晃,传出“哐当”的声音。 陈子涉眉头微微一皱,做了个手势让魏氏姐弟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转入身旁一条无人的小巷之中。 走进巷子里,陈子涉用后背作为遮挡,摘下腰间布包,取出个小臂长短的金盒子。 这是安置徐夫子的金盒,因盒子体积较大,无法揣进怀中,所以他找了些布料,做成了一个粗陋布包缠在腰间。 取出金盒中的徐夫子,陈子涉对着这卷竹简恭恭敬敬问:“夫子有何教诲。” 话刚说完,他就觉得臀部一阵骨裂般的刺痛,差点疼得他站立不住,跪倒在地上。 竹简自行展开部分,上面出现一行字:“为何不行礼?” 陈子涉强忍疼痛,捂着后腰道:“夫子息怒,这在外面呢,实在不方便,给弟子留点儿面子,回头我定奉上一首好诗,以敬夫子。” 竹简文字变化:“哼,且宽恕你这一回。” 陈子涉心里松了口气,话归正题:“夫子是有什么指点吗?” 竹简上的文字全部隐去,而后,四个字缓缓浮现:“人定不定。” “人定不定?这是什么意思?”看着竹简上意义不明的四个字,陈子涉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不论他如何追问,徐夫子都不再有所回应。 对此,陈子涉早有心理准备,之前徐夫子提示“荒村生变”时,就对陈子涉后续的追问置之不理。 “好好一个隐器,当什么谜语人?” 陈子涉腹诽了一句,将徐夫子收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 “恩人,你这是……” 看着踮脚捂臀的陈子涉,魏氏木然的脸上难得露出诧异的情绪。 陈子涉摆摆手:“不碍事。” 见陈子涉不愿多说,魏氏也识趣地没有再问,转而说:“恩人,此时已是下市,再晚市集就要关门了。” 陈子涉知道,“下市”是秦朝的十二时辰之一,对应下午三点到五点。 秦朝有严格的宵禁,下市之后,市集不允许买卖。 待到舂日,也就是五点到七点,便会关闭城门,有衙役巡逻,进入宵禁状态。 陈子涉虽然渐渐融合了陈胜的记忆,可对这些时辰的名字依然不是很适应。 他一边对魏氏说:“带我去传舍。” 一边又在心里直嘀咕:“叫几点几分不好吗?什么‘平旦’、‘日中’、‘牛羊入’、‘人定’,名称拗口又难记。” “等等,人定……” “人定是十二时辰之一,对应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难道人定不定的意思是,这个时辰内,我身边会有不安定的事情发生?” 陈子涉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他忽然停下脚步,对魏氏道:“还是去找个驵侩,赁个屋子住着方便些。” 陈子涉没说的是,若是人定时真出现了什么不安定因素,传舍中人多眼杂,容易被有心人关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魏氏并不多问,“嗯”了一声后,带着陈子涉继续向市集走去。 第30章 驵侩 来到市集,陈子涉看到街道两侧的商铺已经在陆续关门,游走在街头寻找生意的驵侩也少了很多。 魏氏一番打听下,才找到一个手上有合适宅屋的,将他带到了陈子涉面前。 陈子涉打量了这人两眼。 魏氏带来的是一个男人,他牵着几匹殃殃的瘦马,马背上驮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包裹。 这人约莫三四十岁,肤色黝黑,脸上爬满深如沟壑的皱纹,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驵侩们最早就是做倒卖马匹生意的,久而久之手上也会有一些屋宅、布料,甚至刀剑之类的货源。 “尊驾怎么称呼?”陈子涉问。 男人态度很是恭敬:“客人叫我许二就行,听这位娘子说了,客人想赁个院子,小的手头上刚好有两间,都靠在一起,客人要是愿意,不如随我去看看?” 陈子涉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前面带路。” 驵侩许二带着陈子涉和魏氏姐弟,七拐八绕来到里巷内的一座小院。 这院子并不大,里面只有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屋子前凿了一口井,屋后是用茅草和竹子搭建的简易茅房。 院子里没有粮仓、祠木等建筑,却种了五六棵茂盛的桑木。 陈子涉看了一圈,觉得这院子还算干净,屋子里的桌案、坐席、床榻等也都齐全。 关键是院子里那几棵桑竹,既能遮掩院外的视线,垂下的树荫又能遮阳,最合陈子涉的心意。 “几个钱?”陈子涉问。 许二闻言立刻眉开眼笑:“每月四十个半两钱。” 四十个钱?倒也不算多。 陈子涉正要答应下来,魏氏却忽然开口:“二十个。” 许二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像是没听清,大声道:“什么?这位娘子说什么?” 魏氏毫不退让:“你休要框我们,这院子尚不足二亩,不过两间房,怎的就要四十个半两钱了?” 许二扯着嗓子道:“这位娘子怕是不知道,近日县城的外乡人不少,要赁屋子的也不少,这价格自然要高些。” 魏氏却不接他的话,反而指着隔壁小院说:“你方才说,隔壁也是你的。” “我刚在外头看过了,那院子大些,赁给我们姊弟正合适。” “两间拢共五十个钱如何?你若不赁予我们,我们便找旁人了。” 陈子涉有些诧异地看着魏氏,没想到这女人一旦谈及钱财,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和之前沉默寡言的样子截然不同。 不过转念再想,她都敢到那些死状诡异的马匪身上搜钱,这样做倒也合情合理。 魏氏和许二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每月六十个钱的价格将两间院子赁下。 眼看着那驵侩收了钱,嘴里一边嘟囔着“亏大了”、“好一桩赔本买卖”之类的话,一边悻悻离去。 陈子涉不由摇头感慨,对魏氏道:“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时候。” 而魏氏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低着头对陈子涉微微屈膝:“恩人,我们就住隔壁,有用得上我们的您随时吩咐,我们告退。” 说着,她拉起正不断跳起,想摘树头桑葚的阿梁,默默走出院子。 待魏氏姐弟离开后,陈子涉将院子稍作收拾,打了井水洒扫一番。 然后他请出徐夫子,执弟子礼对它揖了又揖,又随口念了首千古名篇,把这竹简小老头儿哄得服服帖帖。 接着,陈子涉给自己补充了几张符箓。 最后,他从怀里取出了几块从大泽乡带出来的干粮果腹,勉强糊弄了一餐。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然擦黑。 陈子涉看着天色稍作估算:“距离人定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不知道徐夫子所说的‘不定’,到底是指什么。” 或许是因为“人定不定”这四个字,陈子涉心里总有些发慌,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他徐徐呼出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转头走进卧房,盘膝坐于床榻之上,开始了登真隐诀的修行。 不知不觉间,明月东升,徘徊斗牛。 “邦邦邦……” 随着街道上更夫的一声声梆子打响,人定悄然来临。 陈子涉缓缓睁开双眼。 经过这一个半时辰的修炼,他将自身状态调整到了最佳,奔走一天的疲惫也一扫而空,整个人神采奕奕。 “我倒看看,是哪一路牛鬼蛇神要来找我的麻烦。” 如水般的银白月光照入房内,被窗格筛成一个个细小方块,月色缓缓偏移中,时间也在悄然流淌。 陈子涉屏息凝神,只听到窗外蝉鸣和蚊虫飞舞声不断,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半点异常。 很快,大半个时辰流淌而过。 陈子涉心中不禁狐疑:“这人定都快过去了,为什么还没有异常发生?难道徐夫子那句‘人定不定’只是无意义的话语?” 王贲在金盒底部的留言写着,竹简上浮现的话语,可能是一些切实性的建议,可能是对未来的预言,但也可能是无意义的话语。 “不是吧,让我紧张了这么久?” 陈子涉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荒谬的感觉,大脑也从紧绷的状态中舒缓下来,渐趋松弛。 可就在这时,陈子涉忽然听到隔壁魏氏姐弟的院落里,响起了“嘎吱”的开门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嗯?这姐弟俩这么晚了还不睡?” 带着疑惑,陈子涉的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户,投向隔壁院落。 两间宅院之间只隔着一堵竹篱笆,陈子涉很清楚地看到,魏氏的那个傻子弟弟阿梁正站在院子里,手中不知在挥舞着什么。 陈子涉走出屋子,对隔壁喊道:“阿梁?” 阿梁闻声停下动作,见是陈子涉,他立刻小跑过来趴在竹篱笆上,看着陈子涉笑嘻嘻道:“胜……胜……” 陈子涉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枝干中间和末尾各分出两道枝杈,整体看来像个“大”字,挂在树枝上的枯黄叶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陈子涉问:“大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阿梁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歪着脑袋道:“丢……丢死人了……” 第31章 祭月之人 “啊?” 陈子涉不解,好端端的,这傻子怎么还害起羞来了? 阿梁一边比划,一边磕磕绊绊道:“刀……剑……” 这时,屋里响起魏氏的声音:“阿梁,你在外面嘀咕什么呢?那就是个枝子,不是什么刀剑,快扔了回屋睡觉。” 她大约是没听到陈子涉的声音,只当阿梁一个人半夜发癫。 阿梁闻言,立刻举起那树枝,对着院里一个瓦罐砸过去,大喊:“锤子……砸……” 树枝砸中瓦罐,将罐子砸翻在地。 阿梁立刻笑着拍起手来:“中了,中了!” 接着就一蹦一跳跑回了屋内。 陈子涉这下明白了,这傻子不知从哪儿捡了根树枝,又是当刀又是当剑又是当锤子,在院子里瞎比划。 这行径简直与孩童无异。 “都说男人至死是少年,看来就算是傻了,少年心也不减啊。” 无奈地摇了摇头,陈子涉正要回屋,就听到了远处的街道上,传来“邦邦邦邦”的四声梆子响。 “人定已过,鸡鸣了。”陈子涉哑然失笑:“果然是徐夫子的一句胡话。” 他本打算回房间休息,可之前一个半时辰的修炼,让他精神格外充沛。 “既然如此,不如趁着月色正好,在蕲县县城里转一转,顺便找个和黑水台密探接头的地方。” 陈子涉推测黑水台内部出现了问题,并且对贺良的身份存疑,自然对贺良派来的密探也心怀戒备。 他计划在与密探接触前,寻一个有利于自己并远离住处的地点,提前进行熟悉,以便应对各种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若是白天寻找,难免引人注意,这个时辰倒是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陈子涉轻轻一跃,无声无息地跳上房顶,藏在屋檐背光面地阴影里,如一只狸猫般,从连绵的民居屋顶上奔跑而过。 鸡鸣是一夜当中最沉静的时辰,秦朝也没有夜生活、夜猫子一说,整个县城都笼罩在静谧的梦境中,不见一丝灯火。 陈子涉逛了小半个时辰,记下了几个地点。 他心中底气稍足,也终于有暇停下来,坐在一间二层商铺的屋顶,好好观赏今夜如水的月色。 今天是七月十五,悬于空中的银月又大又圆,皎皎月光洒落,如雾气氤氲。 陈子涉正沉醉于此番美景,耳边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声音。 那是音调古怪,却蕴藏着莫名美感的浅吟低唱,声音有男有女,彼此交融在一起,宛如一大片薄纱在夜风中回荡。 “嗯?” 陈子涉有些意外,这个时辰了,还有人没有入睡?而且听这层层叠叠的吟唱,似乎人还不在少数。 这声音的来源并不算远,但陈子涉却听得不甚清晰,应该是吟唱者压低了嗓音。 怀揣着好奇,陈子涉轻声向那声音的来源处靠去。 那是坐落在市集上的三层木楼,也是整个蕲县唯一的一座传舍,吟唱声正是从传舍三楼的某个窗户飘出。 随着逐渐靠近,陈子涉渐渐听清了这些人吟唱的内容。 那似乎是一篇拜月的祭文,曰: “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翩翩归姝,其彧星汉。” “正冠服裳,礼隆仪彰。” “祀之神御,倾我醮愿。” “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蟾宫玉桂,五星流散。” “清辉盈户,掩我秋寒。” “祀之神御,振纲贺赞。” “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惟贤惟古,无今之乱。” “旧月赐祥,万载佑方。” “复我周祚,皎皎汤汤” “伏惟尚飨。” “伏惟尚飨。” …… 陈子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到最后几句,尤其是那句“复我周祚,皎皎汤汤”时,他忽然醒悟。 这群拜月之人,竟是要反秦复周。 蕲县是故楚之地,在这里遇到六国的反秦人士,陈子涉都不觉得奇怪。 可不复六国而复周祚,这倒是闻所未闻。 而且这些人为什么要聚集在蕲县? 难道他们打算在蕲县举事?还是说蕲县有什么特殊之处,吸引这群人到此? 正当陈子涉思索之时,周围如银雾般的月光,似乎因这些人吟唱的祭文,而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 只见以传舍为中心,周围近一里内的月光缓缓聚拢,最终汇聚成一道银白光柱,从无垠高空中明月的方位落下,照耀进那扇传出祭文的窗户内。 看着这一幕,陈子涉不由瞳孔微缩。 这就好像是执掌月亮的神只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并为他们降下了恩赐。 是方术?还是真有某位月神? 惊异之余,陈子涉悄然变换方位,潜至传舍对面的四层酒肆楼顶,借助黑暗的掩护,仔细打量起窗户后的情形。 只见那屋内站了近二十人。 有的衣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俨然一副儒士打扮。 有的披褐布衣,佩南华巾,却是道家弟子的装束。 也有身穿罗裙,戴着面纱,身姿窈窕的女人。 而在这些人的最前方,站着一位白发白髯,穿月白色绕襟曲裾长袍的老人。 这位老人的神情虔诚而庄严,他双手高举,手心内托着一枚玉环,而那道从高空中落下的月光光束,正照在玉环中央。 随着月光的照耀,老人手中的玉环渐渐发生了变化。 它从正中间分开成两半,又变成如蜡油般粘稠的流体。 这两片蜡玉沿着老人的双臂,像蛇一样扭曲游动,游过手臂、肩膀、脖子,最后游进了老人的耳朵里,两道殷红的鲜血从老人耳蜗中淌下。 周围众人跪坐在老人身边,呈半圆弧形将他围住。 他们异口同声,用虔诚的声音诵念:“旧月遥拜,伏请神启,旧月遥拜,伏请神启……” 伴随着这些有男有女的层叠声音,老人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似乎正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下一刻,他忽然仰起头来,双眼圆睁,那两条蜡玉竟伴随着两道血泪,从他的眼眶中流淌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陈子涉只觉心中一惊。 蜡玉从耳朵进入,又从眼眶流出,这岂不是意味着,这老人的头颅内部,已经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正常人的大脑受到这样的创伤,只怕立刻就死了。 可老人非但没有死,反而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扯出了一个笑容,他高举起双臂,对着空中那轮圆月,发出颤抖沙哑的声音。 “伏请……神启……” 第32章 闵怀刑 染血的蜡玉扭动,从脸颊游进了他的嘴里。 老人的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嗬嗬……嗬嗬……”,像是嗓子被异物卡住时的声音。 接着,一个怪异的,与老人原本声音截然不同,像是两片粗糙石块在彼此研磨的声音,从老人嗓内响起。 “我……听见了……月御的启迪……” “我……看见了……月御的指引……” “它……在这里……就在这里!”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老人的口鼻之中骤然涌出大量鲜血。 血液喷洒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叮咚”声,像是混杂了一块块细碎的玉片。 周围所有参与仪式的人,几乎是同一刻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欢呼雀跃,载歌载舞,彼此之间不断道喜,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真诚的喜悦。 而那七窍流血的老人依然没有死去,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颓然。 他对着圆月五体投地,深深拜下:“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众人随着他一同拜下:“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看着这一幕,藏在暗中观摩仪式的陈子涉,心中涌出诸多疑惑。 这群拜月者是什么来历? 为什么会有儒家、道家的弟子出现在其中? 他们祭祀的月神真的是神只吗?祭祀仪式为何显得如此邪异? 仪式最后,他们得到的神启之中说“它在这里”,那个“它”又是什么? …… 思绪电转间,陈子涉轻轻按了按胸口。 烙印着诅咒印记之处,依然没有任何触感传来,并且陈子涉可以明显感觉到,麻木的范围扩散了,比昨夜大了一圈。 “黑水台的密探不知何时才会联系我,并且他们手里也未必就有拔除诅咒的方法。” “这些人显然也掌握了某些神秘领域的知识,或许可以通过他们,打听和诅咒相关的知识,多一条途径便多一些可能。”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得想个妥帖的法子接近他们。” 陈子涉正暗自盘算,忽然他的目光一凝,身体无声无息间跃起拧动,右腿如鞭,弹踢向身后的阴影。 那片阴影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条条彼此缠绕的藤蔓。 藤蔓尖端如枪,直指陈子涉后心。 “啪”的一声脆响,生受了陈子涉一脚的藤蔓,如同被打中了七寸的蛇,虽然没有折断,却迅速缩回阴影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而这声音也引起了传舍中拜月之人的注意。 “谁在外面!” 几位拜月之人豁然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扫过陈子涉藏身的屋脊。 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主持仪式的老人目露疑惑:“有清浊鉴在此,为何还有人能靠近?” “我去看看。” 一个高冠广袍,腰挂悬佩的年轻儒生挥动衣袂,风声猎猎间隐有鸾鸣之声。 他踏风而起,右手前伸虚握,手腕轻轻一抖,他便御风如车,飞出了传舍的窗户,飘然落在对面屋顶。 “不想闵二先生年纪轻轻,竟已将‘鸣和鸾’掌控到如此境地。” 说话的是一位脸孔罩着面纱,身穿杏色罗裙的女子。 在她身旁,一位道家装束的中年人笑道:“闵怀刑出身名门,其祖上是孔门十哲中的闵子骞,儒家六艺,怀刑自然娴熟。” 众人向儒生看去。 闵怀刑目光温润,徐徐扫过四周,但屋脊之上已是空无一物。 却见闵怀刑一展衣袖,白皙的右手伸出在空中虚点,一道道银白月光在他指尖汇聚,悬成一幅恍如棋盘般的图案。 闵怀刑五指掐算,那月光棋盘随之不断变化。 片刻后,闵怀刑动作一顿,他手掌一握,月光棋盘化作点点星尘碎散。 旋即他再次轻抖手腕,夜风凝聚成的车架将他托起,向某个方向追去。 杏色罗裙女子道:“真有人窥视,闵二先生独自去追,不会有危险吗?” 主持仪式的老人,正用一张白色的绢丝帕子擦拭脸上的血渍。 老人道:“暴秦封天下方士时,怀刑就被评定为六品少丞,多年过去,他早已晋入五品少卫,老夫与他也只在伯仲之间。” “除非对方是上三品的大方士,否则怀邢都能应对,而若真是上三品,对方也就不必仓皇逃走了。” “老夫猜测此人能无视清浊鉴,大约是因为掌握了某种独特的方术,或是依靠了某件隐器的能力。” “况且怀邢已经以六艺术数演算过了,他独自追去必然是有把握的。” “我等还是先敬谢指引,完成仪式的最后一步,以免礼数不周,引起月御不满。” 听老人如此说,众人皆点头称是。 …… 陈子涉藏在夜色的阴影里,一路疾行。 他没有第一时间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奔走,期间数次改换方位,借此规避有可能存在的追踪。 甚至,他还特意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将脸孔绑住,以免被人看到面容。 然而当陈子涉又一次变换方位,拐入一道狭窄小巷时,他的步伐却骤然停顿。 只见小巷的另一端,一个高冠广袍,俊朗如玉人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在月下跳着某种奇异的舞蹈。 他的舞姿并不阴柔,反而大气磅礴,陈子涉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生敬畏。 陈子涉下意识转身要走,却见周围的空间忽的扭转起来。 一幢幢屋舍错落移动,不断变化,宛如迷宫,而陈子涉此前拐进巷子的那个入口,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一道声音在陈子涉身后响起。 “六艺六乐中,《大韶》乐舞源自舜帝,可以沟通四望,扭曲空间,阁下暂时是出不去的。” 陈子涉暗叹了口气,回转过身体,看向对面的儒生。 “在下无意路过,未曾想打扰了各位。今晚的事情在下全当没有看见,请先生收了方术,令我离去。” 闵怀刑缓步走向陈子涉:“请阁下随我回传舍,待此件事了,某自会放先生离开。” 陈子涉有些无奈:“这么说是没得聊了?” 第33章 儒家六艺 闵怀刑摇了摇头:“多闻阙疑则寡尤,多见阙殆则寡悔。吾等所谋深远,不敢不多加小心。” “那就对不住了!” 陈子涉话音未落,双腿已骤然发力,冲向闵怀刑,拳锋直指闵怀刑的面颊。 却见闵怀刑不疾不徐,双手笼于袖中,对陈子涉行了一礼:“在下闵怀刑,儒家方士,五品少卫,旧月玉弓使,见过高士。” 看到闵怀刑行礼的瞬间,陈子涉忽然觉得自己不宣而战的行径,是如此粗鄙无礼,不合君子所为。 陈子涉不知道的是,闵怀刑并非真正对他行礼,而是用了儒家六艺五礼中的“宾礼”。 所谓“宾礼”,即为对宾朋之礼。 儒士行此礼,可在一定程度上消弭敌人的战斗意志,倘使受礼者不予回礼,则会生出愧疚自责的情绪,并有可能在接下来战斗中出现各种纰漏。 陈子涉的战意被闵怀刑的宾礼消融大半,冲出的脚步也硬生生停滞。 他拱手回礼道:“见过闵先生,在下陈……” 不对,我在干什么?我被他的方术影响了! 礼至一半,陈子涉骤然醒悟。 他手指微动,对自己用上了八火奇术中的心火,挑动暴躁情绪,让战意再次旺盛。 而此时,闵怀刑手中出现了一张白玉色的长弓。 闵怀刑并未搭箭,只是虚拉弓弦,一道道月色凝聚而来,在弦上形成一枚月光箭矢,箭簇上闪烁着危险的白光。 这是儒家六艺中,五射之一的白矢。 中白矢者,身体必然会被贯穿。 陈子涉虽然没有见识过闵怀刑的射术,对儒家六艺也不了解,却本能地感觉这枚箭矢极为危险。 不做他想,陈子涉立刻抽出一张雷光符丢了出去。 雷光闪烁交错,劈在闵怀刑射来的月光箭矢上,雷光被箭矢驱散,但也让箭矢偏移了原本的方位,擦着陈子涉的肩膀射过。 在丢出雷光符的下一瞬,陈子涉已揉身而上。 他所掌握的道术不多,其中谷衣是防御类道术,惊鬼符只能用于驱除邪祟,紫幽光则因黑水令的力量损耗,短时间内无法强行施展。 目前他所能动用的,只有雷光符、缚妖符,以及心火奇术。 但前两者依托符箓,心火奇术则是来源于王贲封印所化的图纹,都是属于有使用次数限制的攻伐手段。 所以陈子涉打算发挥自己身体力量的优势,与闵怀刑近身搏杀。 闵怀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这位儒士右手虚握一拉,如同勒动缰绳,夜风化作车架将他托起,避开了陈子涉的近身。 同时闵怀刑再次拉动弓弦,一道道月光箭矢接连在他指间凝聚,他竟一连凝聚了四枚箭矢,只是箭簇上没有了那令陈子涉心惊的白光。 松开指尖,四枚箭矢从四个方位,如“井”字一般向陈子涉射来。 陈子涉极尽身法变化之能,不断闪躲。 可那四枚月光箭矢却如附骨之疽,始终环绕在陈子涉四周,并不断逼近,压缩着他的行动空间。 此为六艺五射中的井仪。 四箭同出,如井田围于乡邑,始终将目标围困在四箭的范围之内。 躲闪中,陈子涉的余光忽然看到,闵怀刑的神情变得无比悲伤,他用痛苦且惋惜的目光看着陈子涉,仿佛哀吊般对他行了一礼。 “这又是什么方术?” 陈子涉心中方有此想,却莫名生出了极大的恐惧和不安,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正在接受闵怀刑的悼念。 闵怀刑又对着陈子涉一揖:“入殓合棺。” 陈子涉眼前骤然一暗,小巷和闵怀刑同时消失了,他看到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里,棺盖缓缓合上,八枚镇钉就要将棺材钉死。 “不对,这是幻觉!” 陈子涉一咬舌尖,勾动右手食指以心火之术压下恐惧,诵念《上清大洞真经》抵御幻象。 他的口鼻之中呼出白气,化作谷衣披在身上。 接着,他又抛出一张缚妖符,让道道金光化作锁链垂落于身周,无规律地抽动,以此抵挡可能存在的攻击。 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后,陈子涉胸膛遭受重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猜测缚妖符大概是截下了三枚月光箭矢,但还是有一箭避开了金色锁链的拦截,成功射中了自己。 幸运的是谷衣挡下了这一箭,箭簇并没有伤及肌体,他只是被箭矢裹挟的力道震伤。 同一时刻,随着《上清大洞真经》的诵念,幻象渐渐消退,陈子涉又重新看到了二人交战的小巷,也看到了正拉动弓弦的闵怀刑。 这一次又是四箭。 但与井仪不同,这次的四根箭矢彼此之间首尾贯连,仿佛一道流星袭来。 儒家六艺,曰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 其中最擅攻伐的是五射,而五射中威力最强的,则是参连。 以参连之术射出的四枚箭矢,每一箭的威力都会成倍增长,并且由于其首尾相连,一旦被第一箭命中,之后三箭万难躲避。 面对这四枚箭矢化作的银白流星,陈子涉瞬间汗毛耸立,心中弥漫起濒死的危机感。 他一抖衣袖,雷光符、缚妖符宛如不要钱似的丢了出去,在空中泼洒出大片的雷幕,勾连出一层层金色锁网。 参连四箭落在雷幕和锁网上立刻炸开。 “轰隆”的爆炸声连绵响起,在夜幕之中尤为刺耳。 可饶是陈子涉丢了七八道符箓,却也只是挡住了参连四箭中的前三箭。 第四道月光箭矢破开雷幕和锁网,挟沛然莫御之威能从天坠落,眼看就要刺穿陈子涉的肩胛骨,让他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千钧一发之时,陈子涉忽然将手探向后腰,抓住一物便甩了出去。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一道金光炸开,金光之中飞出一物撞在第四箭上,竟将参连第四箭硬生生击碎。 同时,陈子涉的臀部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他一下子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 陈子涉连忙大喊:“事发突然,夫子莫恼,过后弟子以诗文向您赔罪。” 驾驭着夜风车驾的闵怀刑目光投去,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是什么?” 他看到,空中飞舞着击碎参连第四箭的,竟是一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竹简。 “竹简?莫不是我儒家失散在外的隐器?” 念头方生,闵怀刑已驾驭夜风车驾,瞬息来到竹简旁,伸手一把接住那卷竹简。 第34章 徐夫子的妙用 闵怀刑定睛看去,竹简上只有一行文字:“逆徒,至少三篇!” 而紧接着,这行字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浮现的一行文字。 “见夫子为何不行礼?当罚!” 文字出现的刹那,闵怀刑只觉臀部传来剧痛,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读书偷懒,被祖父打板子的时候。 “这是何物?竟如此邪异?”闵怀刑忍不住脱口。 他成为方士多年,见过的隐器不在少数,但这种一上来要行礼,不然就给板子的,他还真是闻所未闻。 竹简上的字变得飞快:“大胆狂生,不行礼已是无礼,还敢妄言夫子,当罚!” “嘶——” 又是一阵剧痛,闵怀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他有种自己的腿骨都快被打裂的感觉。 竹简上的文字再变:“若有诗文奉上,可免于责罚。” 闵怀刑双目稍有失焦,下意识问:“什么诗文?” 竹简:“诗文便是诗文,这都不知,可见读书不通!当罚!” “啪!”一声脆响响起。 这次闵怀刑更是疼得维持不住方术,从夜风车架上一头栽了下来,砸落在地上。 而这时他终于醒悟过来,像送瘟神一般把竹简甩了出去。 竹简飞在空中,上面又出现一行字:“狂生无礼,当罚!” “啪”的一声,闵怀刑差点疼晕过去,整个下半身几乎麻木,体内气血紊乱,连爬起来也是不能。 陈子涉的身影闪过,抓住竹简塞进破了大半边,四面漏风的金盒子里。 在闵怀刑挨板子时,陈子涉已经趁机将地上的破碎的金盒,以及大部分散落的金片都捡了回来。 他没有尝试对闵怀刑乘胜追击。 一是不知道闵怀刑此时还剩几分战力,二是担心闵怀刑还有其他帮手正在赶来,耽搁下去反而陷入被动。 趁着闵怀刑无法维持方术,大韶乐舞效果消失,巷子重新恢复正常之际,陈子涉飞一般冲出小巷扬长而去。 闵怀刑趴在巷子阴暗的角落里,想要起身去追,却始终无法站起。 又过了片刻,密集的脚步声在巷子外响起。 主持拜月仪式那位老人的声音传入小巷。 “之前的轰鸣声就在附近,大家分散寻找怀邢,不要耽搁太久。这里的动静只怕已经惊动了县里的游魂,不要引来夜游司的关注。” “诺!” 道家中年人、杏色罗裙女子等人的声音接连传来。 闵怀刑脸色惨白,他强忍疼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挣扎着扶住墙壁颤巍巍站了起来。 接着他又倚着墙壁,勉强拢了拢狼狈散落的头发,将头顶高冠扶正,拍去身上的尘灰,强令自己重新露出云淡风轻的神态。 接着他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巷口,走出了巷子。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闵怀刑笑容松弛,神色温润,只是行走时双腿似乎有些僵硬,目光偶尔有些滞涩。 道家的中年人上下扫了闵怀刑一眼:“怀刑,没事吧?” 闵怀刑嘴角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自然没事,不过是与那窥视之人过了几招,他还伤不到我。” 杏色罗裙女人追问:“看清楚是谁了吗?” 闵怀刑微微摇头:“他蒙着脸,我只试出他的实力应该是六品少丞。” “不过他的方术有道家的影子,又如兵家一般锤炼了体魄,还掌握着一件疑似源自儒家的隐器,我看不出他具体的传承。” “我要拿下此人本也不难,但他的那件隐器着实诡异,让我颇废一番手脚,这才令他侥幸逃脱。”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闵怀刑的嘴角眉梢都有些不自然的微微抖动,额上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过此时正是深夜,视线不佳,众人倒是没有发觉异常。 闵怀刑双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见其他人似乎还想问些什么,赶紧道:“回去再说,巡夜的县吏和游魂怕是快过来了。”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那位来自道家的中年人:“则阳前辈,劳烦您出手。” “无妨。” 那名为则阳的中年人不疑有他,将右手伸出摊开,他的掌心托着一匹长三寸高一寸,呈奔驰状态的白玉小马。 有人看着这白玉小马问:“道家先贤庄子曾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这莫非就是天市一十四,过隙白驹?” “正是。” 则阳笑了笑,将过隙白驹抛至空中,那只白玉小马化作一道玉白色流光笼罩住所有人,玉白色流光微一闪烁,倏忽间消失于原地。 …… 陈子涉一路絮絮叨叨,安抚着家被炸了的徐夫子。 对于徐夫子来说,黄金盒子等同于它的“家”,而黄金盒子被闵怀邢的参连四箭射得破破烂烂,等同于徐夫子的家被炸得四面漏风。 “夫子莫恼,明日我就找人把盒子重新打一遍,保准让您满意。” 竹简上一行行文字飞快出现消失,不断闪烁变化。 陈子涉忙着脱身,也无暇仔细去看,但偶尔瞥见的一两眼却让他大觉震惊—— 这玩意儿骂起人来可真脏! 绕了一个大圈,确定彻底摆脱了可能存在的追踪后,陈子涉终于回到了租赁的小院。 隔壁魏氏姐弟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姐弟俩已经入睡多时。 回到房间,陈子涉马不停蹄地背诵了三篇诗词,这才暂时安抚住了徐夫子。 “今夜当真凶险万分,以后不论是面对邪祟还是方士,我都不能因为修行了道法道术而掉以轻心。” “好一个闵怀刑,一个儒生居然这么能打,他学的到底是《论语》还是《抡语》啊?” 腹诽几句后,他静下心来,复盘起今晚的遭遇。 “首先就是那个闵怀刑,他自报家门时说是旧月的玉弓使。” “也就是说,这些拜月之人,隶属于一个名为‘旧月’的神秘组织。” “这个组织的目标是反秦复周,他们崇拜某一位月神,并能通过祭祀,从这位月神处获得一定的指引。” 陈子涉对闵怀刑等人所在的神秘组织的信息,进行了初步归纳。 “我和闵怀刑交手时虽然没有露脸,但不确定他是否有其他手段能辨认出我来。” “而且今晚闵怀刑没能拿下我,旧月担心消息走漏,大概率会进入一段蛰伏期,以观察事态的变化。” “这个时候,我若是主动找上门去,只怕会招人怀疑。” “这样一来,接触旧月获取诅咒相关知识的打算,只能暂且搁置。” 第35章 暗流涌动 陈子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有了一条门路,却就这么断了。 “好在还有黑水台,等黑水台密探抵达后,若对方可靠,我就将这些信息交给他,应该还能薅到一些奖励。” “不过奇怪的是,旧月这样一个神秘组织,夜半公然祭祀,难道不担心被察觉?” “按理说,仪式前应该做好万全的保密措施才对,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给撞破了?” 对于这一点,陈子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有黑水台头疼这些事情,我没必要操心这些。” 将疑惑暂时搁置后,陈子涉又回忆起战斗时的种种。 “从战斗过程来看,和闵怀刑交手时,我是一直被其压制的,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闵怀刑是五品少卫,可见我距离这个品阶的方士,还差得很远。” “还好他并没有杀我的意思,只想将我重创后带回传舍,加上徐夫子这位‘奇兵’,这才让我有了逃脱的机会。” “若没有徐夫子,或闵怀刑一开始就全力出手,我只怕早就死了。” “可见方士之间交手,断不能稍有轻视,各种隐器的能力各异,战斗前也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和应对之策。” “除此之外,闵怀刑称自己是儒家方士。” “我本以为方士只是指代道家、阴阳家,那些寻仙之人,现在看来,所有掌握神秘力量的奇人异士,都被统称为方士。” “闵怀刑的方术暗合儒家六艺,可见儒家在培养方士上,已经有了有序的传承。” “儒家如此,想必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等学派,也都不会差。” “以后在这个世界,再遇到其他诸子百家的弟子时,都需要多一分小心了。” 总结过后,陈子涉思索起了最后一个问题。 “传舍外,是谁偷袭了我?” 稍作思索,陈子涉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他穿越来这个世界后,接触过的邪祟和方士并不多。 排除掉枯荣之狐和旧月,就只有白天那群马匪背后的靠山,过祭教的树神。 并且用藤蔓作为攻击手段,也十分符合“树神”这一称号。 “那位树神既然能设下诅咒,杀死即将透露过祭教信息的马匪,那么从尸体上获得蛛丝马迹的线索,追踪到我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如果偷袭我的是树神,那么这位‘神’所展现的力量未免过于弱小。” “而且刚才在传舍外,它甚至没有真正对我发起攻击,只是制造出动静,吸引了旧月教众的注意。” “如果它真的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完全可以和旧月教众联手除掉我,再不济也可以拖住我,延缓我离开的时间,而后再借旧月之手除掉我。” “有两种可能,其一,所谓‘树神’只是某个弱小邪祟的自称,用以忽悠那些山贼为自己效力,其实它自身力量的有限。” “其二,蕲县之中有令这位‘树神’忌惮的事物,以至于树神只能渗透入极少的一部分力量,以免惊动了那事物。” “结合旧月似乎也在寻找某种事物的行为,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番思索后,陈子涉越发觉得蕲县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风平浪静。 “暗流涌动,又有树神虎视眈眈,看来蕲县也非久留之地。” “等联系上黑水台的密探,获得奖励和诅咒相关的知识后,就赶紧离开这里,避开可能发生的变故和动乱。” “三天,最多等待三天,如果三天后黑水台还不联系我,我也必须马上离开。” 这一夜,在修行之余,陈子涉心中始终保持了几分警惕,以防旧月或过祭教的树神再有什么动作。 但之后的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异常事件发生。 待到食时,天色大亮,陈子涉睁开双眼,体内奔涌的炁缓缓平复,如同百川入海般汇入丹田之中。 以内观之法观摩自身,陈子涉看到丹田内,那滴金色液滴般的炁越发壮大,呈现出一种沉凝的质感。 “凤初境界彻底稳固了。” 陈子涉心中欢喜,从突破凤初到稳固境界不过两天,速度远超预期。 当然,这主要还是归功于陈子涉穿越前二十年的积累,厚积薄发之下,才有了如此神速的进步。 这时候,院门外响起“砰砰”的叩门声。 傻子阿梁在门外,扯着大嗓门喊:“饭……开门咯,好吃的,饭……” 走到院门旁打开门,陈子涉看到阿梁抱着个木桶杵在门口,里面装着小半桶由菽粟熬煮,加了一些菜叶的热气腾腾的厚粥。 阿梁穿着一身朴素但干净的衣裳,面颊也洗得干干净净,不像昨天刚遇见时,脸上沾满了泥土。 让陈子涉没想到的是,这傻小子居然还有几分俊秀,尤其是面皮白净,不像农夫反而像个读书人。 陈子涉笑道:“给我准备了朝食?你们倒是有心。” 秦人通常一日食两餐,一餐用于食时,也就是上午七点到九点,这一餐被称作朝食,也叫“饔”。 第二餐则用于下市,对应下午三点到五点,这一餐则被称作晡食,又叫“飧”。 陈子涉侧过身体,让阿梁进入了院内,这才发现阿梁身后竟还跟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黄狗,大黄狗摇着尾巴,对着木桶里的粥直流口水。 “这是哪儿来的大黄狗?”陈子涉眼看着大黄狗一点不客气,紧跟着阿梁进了院子,不由问道。 阿梁只顾将木桶抱进屋子,没应陈子涉的话。 倒是魏氏端着一盆水煮的葵菜,从隔壁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的神情依旧木然,但言语间却似乎生动了些。 “是今早我们在市集采买时碰上的,它像是和阿梁有缘一直跟着。我猜想它也是无家可归,和我们姊弟境遇相似,就将它带了回来。” “嗯。” 陈子涉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是太过在意。 他走进屋子,见阿梁已经将木桶放在唯一一张桌案上,一双眼睛紧盯着桶里的菽粟粥,大有快克制不住,就要扑进桶里大快朵颐之感。 魏氏给陈子涉盛了一碗菽粟粥,接着跪坐到桌案侧面,低着头不再有其它动作。 陈子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也没吃饭吧?怎么不一起?” 阿梁眼睛快掉进粥桶里去了,他吞着唾沫道:“阿姊……饿……” 魏氏拉住阿梁低声道:“不敢与恩人同案饮食。” 陈子涉起身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推到他们面前:“不要恩人恩人地叫我,叫我陈胜就行,饿了就一起吃。” 阿梁一会儿看着面前的粥碗,一会儿眼巴巴看着魏氏:“阿姊……饿……” 陈子涉敲了敲桌面,语气有些不快:“哪来这么些规矩,赶紧的,趁热。” 见陈子涉坚持,魏氏才微微点了点头,夹了一小筷子葵菜放到阿梁碗里,自己则低着头小口喝粥。 阿梁抱着碗一口喝了大半,顿时笑逐颜开。 第36章 替身草人 用过朝食,魏氏将桌案收拾整洁后,带着阿梁一言不发地退出了陈子涉的院子,大黄狗也摇着尾巴,跟在阿梁身后撒欢离去。 看着两人一狗离去,陈子涉思索着返回卧房:“境界稳固后,要着手修炼几门道术了,目前的对敌手段还是太单一。” 对于各境界的道术,陈子涉早已烂熟于心,但他深知道术贵精而不贵多,有针对性地选择道术修炼,才能最大化提升生存能力和战斗能力。 玄门道术大体分为三类。 一类是以各种符箓为主,只需在纸张、布帛、竹片、木板等载体上,以炁刻下相应符胆即可成符。 符箓的优点是可以提前准备,使用起来也方便,但缺点则是缺乏变化且威力较弱。 第二类是以幽冥三光为代表的秘术,秘术威力强大,且无需刻意修炼,缺陷是每一次施展都要消耗大量的炁或付出其它代价,只能作为压箱底手段。 第三类则需要修行者持之以恒修炼,这类道术修炼越醇熟,威力越强,变化也越多。 譬如谷衣心法,以及人们所熟知的五雷咒、撒豆成兵、三昧真火、五鬼搬运术,甚至更高深的他心通、天眼通等,都在此列。 陈子涉反复思考后,决定先修炼两门道术。 其一名为【替身草人法】,这门道术可以让修行者将意志寄托于草扎人之上,以炁操控,草扎人会幻化成修行者的模样,并能自由行动。 修行者和替身草人,也可以以类似传送的形式,瞬间抵达彼此身侧,这在战斗中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其二则是【太乙分光剑】,这是一门以炁化剑的剑术。 初始之时,修行者可以将自身的炁化作一道太乙剑气。 而随着道术精进,剑气将不断分化,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修炼至大成,分化的剑气将如大河一般源源不绝。 替身草人法,可以极大地提高生存能力,很多危险之地都可以让草人代为探索。 而太乙分光剑,则能弥补陈子涉当下过于依赖符箓,一旦符箓耗尽就只能想法子贴身搏击的短板。 定下道术后,陈子涉着手开始修炼。 他先取来一捆茅草,从中挑选出三十六根,以特殊的手法将这些茅草弯折、缠绕,扎成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形。 接着他运转登真隐诀,将丹田内孕养的炁,注入草人身体的各个关节。 最后陈子涉对着草人捏起印诀,口中低声诵念: “虚虚灵灵,太上玉清,以我真炁,点草成灵。” “太微帝君,驱邪辅正,阳和布体,来复黄庭。” “三十六枝草,作三十六骨节,节节都是身,节节都是人。” “开你身而开你面,开你耳空听分明,左耳听阴府,右耳听阳间。” “无刑无克担煞走,神兵火急如律令。” …… 随着陈子涉口诵咒文,所掐指诀不断变化,那草人竟慢慢站了起来,一双手脚僵硬地弹动着。 而陈子涉也只觉脑海之中,似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抽离,注入了草人之中。 下一刻,陈子涉的视野忽然一变。 他眼前所见的场景被一分为二,一半的是他自己本身的视野,而另一半,则被草人的视野所替代。 当他着重关注某一半视野时,另一半视野会缩小模糊,以类似“余光”的状态存在。 不仅如此,陈子涉还感觉到,自己与那草人之间,出现了某种独特的联系。 似乎那只草人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能随着他的思绪变化而做出各种动作,虽然目前草人的动作还比较僵硬,但也足以令人称奇。 陈子涉眼下要做的,是通过不断练习熟悉,让草人的动作与真人一样流畅。 时间逐渐流淌,太阳渐入中天,又逐渐向西偏移。 直到日失之时,陈子涉面前那个巴掌大的草人,一举一动已经与常人无异,奔跑跳跃自如流畅,甚至能在屋内来一场简单的“跑酷”。 看着从桌案上一跃而下,空中转体三周半稳稳落地的草人,陈子涉满意点头。 而后他咬破中指,以指尖纯阳之血,在草人头顶一点。 下一刻,草人骤然膨胀变化起来。 仅仅三五个呼吸的功夫,那草人就已经变得和陈子涉一般身高,就连外表神态都与陈子涉一般无二。 草人站在陈子涉对面,神情自若,动作顺畅,活灵活现。 …… 蕲县市集,上身穿褐色覆腰衫襦,腰束大带,下身穿褐裙,外披玄色缘边大袖宽衣的青年走在街道上。 “陈先生。” 一位穿着黑色长衣,两臂上的袖子挽起,系在一种名为“鞘”的臂套上的男人,牵着几匹瘦马迎面而来。 “好巧啊陈先生,又见面了,院子住得可还习惯?” 青年对男人作揖道:“许兄,院子很好。” 这人正是驵侩许二。 许二脸上挂着笑意,跟在青年身边问:“陈先生今天来市集,是有什么要买卖的吗?在下或许能帮到先生。” 青年笑道:“想找个金匠,替我修补一件金器。” 秦朝施行金本位的货币制度,黄金为上币,计量单位为“镒”,一镒黄金合二十四两,铜为下币,计量单位为半两,也就是所谓的半两钱。 而蕲县属楚国故地,楚地盛产黄金,不少楚人大户家中,都有黄金或金器储备。 所以许二虽然稍感吃惊,但也没有因为这位陈先生身怀金器,而太过意外。 “嘿,那您找我就对了,”许二笑嘻嘻道:“您跟我走,我给您介绍的,一定这城中最好的金匠。” 许二果然没有夸口,他介绍的铺子虽然不大,但手艺极佳。 铺子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大,头发用麻绳随意束起的中年男人。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破破烂烂的金器,以及一些残破的金料,就被男人重新熔铸打造成了一只精美的金盒。 远离火炉的青年接过金盒后赞不绝口,爽快地付出了五个半两钱,许二也因此赚到了一个秦半两。 与金铺相隔两条街的一座酒肆二楼,无人关注的角落里。 陈子涉跪坐在桌案边。 他的面前摆着一盆切片后以盐和花椒调味的炙猪肉,一盆加了酿酱,腹内填入蓼菜,以梅子调味的烤全鸡,以及一樽有着特殊青茅芬香,颇具楚地特色的茅香酒。 此时,这些餐食已经被消灭殆尽、 陈子涉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茅香酒,一边将手放在桌边的竹简上轻声念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竹简上浮现出一行字:“下面呢?” 陈子涉饮下茅香酒,又割下一块鸡腿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夫子别急,下面的诗句弟子不是正想着吗?” 竹简上的文字高频闪烁:“啊啊啊!快点!快点!快点!” 第37章 密探曹咎 经过这段时间对徐夫子的了解,陈子涉对这件隐器有了更多的掌控心得。 徐夫子的三喜,喜文,喜财,喜奉承中,喜文这一点表现得最强烈。 这很符合它“夫子”的自称。 当有好的诗文时,徐夫子会一定程度上,减弱对于另外两点的强烈需求,这也给了陈子涉拿捏徐夫子的机会。 譬如今天,陈子涉为了测试替身草人的能力,让草人独自去修复金盒。 在此过程中,徐夫子就因为缺少金制器皿的收容而数次发怒,几乎就要责打陈子涉。 但陈子涉将一首《春江花月夜》拆分开来,每每徐夫子有小情绪的时候,他便丢出一两联诗句来,徐夫子的注意立刻被转移,让陈子涉免于皮肉之苦。 正当徐夫子疯狂“催更”时,陈子涉的身边忽然勾勒出一道人影。 接着,另一个“陈子涉”从水波般的轮廓中走出,将重新打造好的金盒放在了桌上。 好在此时已是下市,临近舂日,酒肆即将打烊,二楼除了他们之外一桌客人也没有,否则这样玄奇的一幕,怕是会惊掉不少人的下巴。 陈子涉接过金盒,将徐夫子卷起放入其中:“夫子,今天就到这儿吧,剩下的容弟子好好琢磨,以免虎头蛇尾。” 说完他不等徐夫子回应,直接关上了金盒。 替身草人微微一晃,变回了巴掌大小的草人模样,陈子涉将草人捡起,放入外袍宽大的衣袖之中,起身走出了酒肆。 借助这一次测试,陈子涉摸清了替身草人的操控要点。 首先,替身草人和本体之间,相隔不能超过一里,当然这个距离并不绝对,会根据陈子涉修行境界的提升而增长。 其次,替身草人拥有和本体一样的身体素质,但不具备修行境界,无法使用除符箓以外的道术。 第三,不论是本体还是替身草人,传送时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炁,以陈子涉目前的境界,短时间内只能支撑三次。 最后,替身草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惧火,在靠近火焰时,草人会呈现出不受掌控,想要远离火焰的状态。 总体来说,陈子涉对于这门道术颇为满意。 回到住处,陈子涉正修炼太乙分光剑,就在这时,一直被他放在怀中的黑水令轻轻震动了起来。 “嗯?” 陈子涉目光一凝,黑水台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取出黑水令,意识延展飘入无形之门,在“黑水台众,蛰伏”的提醒里,陈子涉又一次见到由大河化作的秦朝疆域图。 辽东郡的方位,银色光点亮起。 “到蕲县了吗?”贺良那阴冷漠然的声音响起。 听到他的声音,陈子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跟这人说话,总让他有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的感觉。 “我在蕲县。”陈子涉回答。 贺良直入正题:“明日莫时初,在蕲县的密探会和你碰面,地点由你定。” 陈子涉昨夜已经勘察了几个合适的会面地点,前往金匠铺前,也去那几处地点观察了白天的情形,心中已有合适的选择。 “城东南有一座观星台,就在那里碰面吧。” “好。” 贺良应了一声,而后银色光点迅速黯淡,消失于黑色疆域图上。 …… 第二天莫时初,陈子涉独自一人来到蕲县东南角。 东南一片曾是战国时期此城的核心地带,当时蕲县还称蕲邑,属楚国辖境。 秦灭楚之战,秦将王翦与楚将项燕率军于此决战,项燕兵败被杀,蕲邑东南一带损毁严重,无数尸骨埋于此地。 此后秦置蕲县,没有着力重建东南一片,以致于这里至今还是大片的断壁残垣。 陈子涉之所以选在这里碰面,正是看中此处地广人稀,并且蕲县百姓忌讳这里曾死过不少秦楚两国的士兵,平日里很少到此。 不仅如此,观星台周围是一片土场,没有建筑树木遮挡,视野开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遭遇埋伏。 陈子涉走上观星台,站在高处静静等候。 片刻后,一个上身着黑色窄袖短衣,下身穿黑褐色长裤,脚踏一双方口齐头翘尖履的男人,从一片断壁残垣中走了出来。 这男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上五官颇显深邃。 他远远看了一眼观星台上站着的的陈子涉,接着脚步不停,径直走上了观星台。 “阳城,陈胜?” 男人目光如炬,直视着陈子涉的双眼问。 陈子涉目光并不退避,回应道:“正是在下。” 男人从怀中取出一枚色泽乌黑,材质似金似木的令牌:“黑水台,风部,曹咎。” “风部?” 陈子涉不由想到他第一次跟贺良取得联络时,贺良曾说过他隶属于阴部。 这黑水台内部,也不知分成了几部?各部之间又有什么区别?是职责不同还是官职不同?徐异属于哪一部? 陈子涉念头飞转,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等等,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男人面无表情:“曹咎。” 陈子涉又问:“曹大人在蕲县府衙当差吗?” 曹咎有些疑惑地看了眼陈子涉,而后缓缓点头:“某为蕲县狱掾。” 是了,对上了! 在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后,陈子涉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曹咎何许人也? 他原是蕲县狱掾,当初项梁在栎阳县犯法被拘捕,曹咎写信给栎阳狱掾司马欣,平息了项梁的罪状。 项梁起义后,曹咎得到项梁重用,后为西楚霸王项羽麾下大司马,受封为海春侯。 此人在项家军中的地位不在龙且、钟离昧、季布等赫赫有名的大将之下,深受项家叔侄的信任。 黑水台密探忠于始皇帝,为大秦安天下,平不臣,靖妖邪。 曹咎一个起义军的首领,怎么会是黑水台的密探? 正当陈子涉回忆着历史上曹咎的信息时,观星台下墙角的土壤忽然松动。 接着,一根根藤蔓无声无息从墙角的泥土中钻了出来,沿着观星台的四壁飞快扭动,攀援而上。 第38章 围杀 见陈子涉半晌没有说话,曹咎忍不住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陈子涉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徐县尉也曾在衙门任职,心中稍有感伤。” 陈子涉当然不会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就算贺良、曹咎等人真的有问题,也不妨碍陈子涉先借着黑水台的名义,从他们这里获取奖赏。 曹咎宽慰道:“对抗邪祟本就是黑水台密探之职,徐异算是死得其所。” 陈子涉“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曹大人,贺大人说会给我一些奖励,不知具体是指什么?” 曹咎笑道:“先不忙说这个,我得先核实你的身份,把黑水令给我。” 陈子涉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黑水令,递给曹咎。 曹咎伸出手,刚要握住黑水令的另外半截。 而就在这时,陈子涉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道破空之响。 随即,他便看到一条藤蔓越过观星台的边缘,宛如一道利箭,向着他的侧身刺来。 “这是……过祭教,树神!” 看到藤蔓的刹那,陈子涉立刻认出了它们的来源。 “这邪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正是我和曹咎见面的时候,难道……它的出现和曹咎有关,曹咎真的有问题?” 在推测出黑水台内部可能存在异常后,陈子涉就一直对贺良及他所派遣的密探存有戒心,眼下突遭变故,陈子涉瞬间产生了联想。 思绪电转间,他握着黑水令的右手迅速收回,同时一拳砸向曹咎面门。 曹咎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新人密探会突然对自己出手。 仓促之间,他将双臂交叠挡在身前,硬接下这一拳,旋即便觉得双臂发麻,止不住地蹬蹬倒退。 陈子涉也在后退,他瞬间与曹咎拉开距离,同时衣袖中弹出一道雷光符。 雷电炸开,将藤蔓劈得焦黑,宛如一条萎顿的蛇耷拉在地上。 陈子涉不敢有片刻停歇,他转身跃起,眼看就要从身后的围栏处跳出观星台。 可就在这时,密密麻麻的藤蔓如一道帘幕般,从观星台四壁外冲起,连绵不绝地向陈子涉席卷而来。 陈子涉正跃至空中,当下躲闪不及,胸口、手臂、大腿等多处被藤蔓撕裂,胸口更是被生生洞穿。 陈子涉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伤口竟没有一滴血液流淌,透过他被洞穿的胸口可以看到,那些伤口内根本没有血肉骨骼,而是一根根断裂的茅草。 地上的“尸体”变化缩小,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草人。 此处的“陈子涉”竟并非他本人,而是替身草人。 看到这一幕,曹咎的脸上露出惊容,转而又浮现出一股浓烈杀意:“傀儡戏!他是夜游司的游魂!” 就在曹咎惊疑的刹那,笼罩在观星台外的藤蔓立刻躁动起来,一条条藤条扭动着,向观星台不远处的那片断壁残垣涌去。 同时,在那片断壁残垣之中,一棵高大的柳树拔地而起。 细长的柳叶从枝条上脱落,化作一道道翠绿的流光,凿向一座废弃的屋舍。 下一刻,陈子涉的真身从废弃屋舍中冲天而起。 他左手挥洒,抛出一张张符箓,化作雷电和金光锁链。 右手捏剑诀向前一指,一道如水波一般近乎透明的剑气逆着柳叶而上,将柳树上垂下的千条万缕齐齐斩断。 昨天得到贺良的传讯后,陈子涉苦修一天一夜,终于凝聚出了第一道太乙剑气。 在符箓和太乙剑气的交叠绞杀下,漫天柳叶顿时被清扫一空。 陈子涉且战且走,向城中方向退去。 可偏在这时,曹咎身如离弦之箭,抢在藤蔓前冲至废墟之中,一拳向陈子涉面门砸来。 这一拳又重又疾,陈子涉来不及调回太乙剑气,只能挥动左臂回以一拳。 两拳相接,陈子涉只觉拳头一阵酸麻,接着身体难以控制地飞退,整个人竟被曹咎这一拳生生击退了丈许。 “好强的身体力量!” 陈子涉心中骇然,他本以为晋升凤初境后,自己的身体力量已经够强了,却没想到在和曹咎对拳中,竟还是被狠狠压制了。 曹咎脚步不停,双手一握,不知从何处拖出一杆黑色长戟,对陈子涉当头劈下。 陈子涉剑诀一遍,召回太乙剑气,剑气如游鱼围绕着曹咎上下翻飞,逼得曹咎不得不撤回长戟左右挥挡。 而这时,密密麻麻的藤蔓已从观星台处包围过来。 陈子涉剑诀变化不休,太乙剑气将曹咎逼得连连后退,旋即又折返而回,将迂回包围来的大片藤蔓斩得七零八落。 陈子涉正要借机突围。 可刚被剑气逼退的曹咎远远一掌劈出,竟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间,吹得陈子涉几乎睁不开眼睛。 陈子涉口鼻之中呼出白气,化作谷衣抵住狂风。 但就这短短片刻,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藤蔓又涌了上来,再次将他的退路封死。 唯一突围的机会就这样转瞬而逝。 眼看曹咎再次倒提着长戟冲来,不远处高大柳树甩开枝条,如长鞭一般席卷,越来越多的藤蔓如蛇群一般层层逼近。 陈子涉仿佛已经陷入绝境。 而就在这时,陈子涉身边忽然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 下一刻,他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包围圈中,出现在了远处的观星台上。 这是替身草人法中的传送之术。 替身草人体内没有腑脏,即使胸口被洞穿也没有彻底损毁。 而陈子涉将计就计,制造出草人被毁坏的假象,将曹咎和藤蔓调离观星台,给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 抓起草人塞入怀中,陈子涉跳下观星台,向反方向逃出县城。 曹咎纵跃如飞,紧追陈子涉而去。 …… 同一时刻,蕲县里巷。 魏氏正在院中洒扫,阿梁躺在屋里呼呼大睡,大黄狗不知跑去哪里溜达了。 这时,几只燕子从天空飞下,落在院子里啄食地上的小虫。 魏氏看了那几只燕子两眼,转身走出院子。 燕子扑棱棱飞起,消失于云端。 第39章 邪异的榕树 自蕲县向东南三十余里,繁密的植被爬满连绵起伏的丘陵。 两道人影在丘陵间腾跃飞奔,相互攻伐,正是从蕲县追逃至此的陈子涉和曹咎。 一路战至此处,陈子涉对曹咎的实力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曹咎并没有掌握各种玄奇的方术,但此人的身体力量极其强大,武技也格外精湛。 仅凭一人一戟,曹咎就从陈子涉打出的大片符箓中,硬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陈子涉又以太乙分光剑御敌,太乙剑气无形无影,如水波藏匿在金光和雷光之中,难以被察觉。 曹咎身上横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显然是面对太乙剑气时吃了不小的亏。 但这种伤势非但没有让曹咎退却,反而像是激发了他的某种潜能,令他越战越勇。 二人对攻之下,大片的植被、山石化作齑粉。 “这曹咎有病吧!我不过杀了过祭教的一支马匪,就算他和过祭教有某种关联,也不必如此拼命吧?” 陈子涉腹诽,心中又分外憋屈。 若是单对单,他并不畏惧曹咎,只是忌惮那不知藏在何处的过祭教树神,因此不敢与曹咎缠斗,唯恐再被围攻。 “必须把他甩开。” 陈子涉一边战斗一边寻找着摆脱曹咎的机会。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一片山体,只见在淡薄的雾气和杂乱的灌木后,依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看到洞口的刹那,他的心中已有想法。 陈子涉指诀变化,将围绕着曹咎上下翻飞的太乙剑气召回,又对着洞口一指。 太乙剑气环着洞口一绕,遮蔽洞口的灌木被割开,陈子涉又呼出纯白谷衣覆体,接着身形一动,闪进了洞口。 一进入这山洞陈子涉就发现,这里不像想象中那样狭窄崎岖,反而地面平整宽阔,倒像是人为修整过一样。 不过洞中光线晦暗,洞穴幽长深邃,又延伸出一条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 没有犹豫,陈子涉任选了一条甬道冲入其中。 紧随其后闯进洞穴的曹咎看到这一幕,也不做丝毫停留,衔尾追杀过去。 随着二人的不断深入,洞内的能见度越来越低,路网也越发繁杂。 往往一条甬道能分出四五条岔路,岔路与岔路之间或是独立,或是交叉相通,真如一个藏在山腹内的迷宫一般。 凭借着远超常人的五感,陈子涉在甬道中不断改变方向,专挑狭窄崎岖的岔路钻。 而曹咎的身体力量虽然强横,感官却明显不如陈子涉,速度也就明显慢了下来。 不多时,陈子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曹咎终于被渐渐甩开。 又拐了几条岔路,当彻底听不到追击的脚步声后,陈子涉手臂一挥,身前立刻荡开了水波般的轮廓。 一步迈入其中,他已回到了洞穴入口。 进入洞穴时,陈子涉就隐蔽地将替身草人丢在洞口,等待将曹咎引入洞穴深处后,再利用草人的传送离开。 摆脱了曹咎,陈子涉也不停留,抬脚向洞外走去。 可就在他一只脚堪堪迈出洞口时,眼前所见的景象却陡然旋转变化。 下一刻,陈子涉骇然发现,自己居然重新回到了迷宫般的甬道中。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惊疑后,陈子涉很快镇定下来:“难道是过祭教的树神在作祟?亦或者是,曹咎还有别的帮手?” “不,应该都不是,如果曹咎一方的人有这种手段,早在蕲县的时候就该使出来了,何至于现在再将我困在这山腹之中?” “难道还有第三方人马?他或者他们为何针对我?目的又是什么?” 陈子涉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高声道:“哪位朋友在同陈某开玩笑?不妨现身一见,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陈某当面赔罪。” 可许久之后,洞穴之中依旧一片寂静。 陈子涉心中的疑虑更深,不过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见一直无人应答,便打算先自行寻找出路。 在甬道中搜罗一番,陈子涉找到了一些干枯的枝叶。 他用雷光符点燃枯枝,很快袅袅烟气腾起,向着某个方向缓缓飘去。 “烟气飘往的方向,一定是风口所在,跟着它或许就能找到出口。” 陈子涉将枯枝捆在一起,做成火把举在手上,循着烟气飘往的方向走去,待到火把即将燃尽,他又收集枯枝如法炮制。 好在这山洞里的枯枝着实不少。 如此再三后,陈子涉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洞穴岔道后,似乎有光亮闪动。 “找到了!” 陈子涉心中略一振奋,旋即加快步伐,向那岔道跑去。 可就在他拐过岔道,进入那闪烁着光亮的洞窟时,奔跑的步伐骤停。 陈子涉瞳孔坍缩,惊恐地看着眼前这超乎常理的景象,甚至连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也分毫没有察觉。 “这……这是什么东西?!” 映入陈子涉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山谷。 山谷四周崖壁陡峭,如一圈高墙直冲云霄,又在顶端延伸出一圈如犬牙般相互交错的尖锐石刺。 山谷中央矗立着一株近十层楼高,树冠如云,需数十人方能合抱的巨大榕树。 让陈子涉头皮一阵发麻的是,这株榕树的树冠下,垂下一条条榕须,那每一条须根上,竟都吊着一具尸体。 尸体密密麻麻,一眼看去不下百具。 榕树须根蠕动,攫取着尸体的血肉,一具具尸体很快干瘪下去,同时榕树的树干耸动,缓缓凸出一个个木瘤。 陈子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木瘤之上纹理纠缠,竟形成了一张张大小不一的人脸。 而这样的木瘤,已然遍布于榕树树干之上。 正当他惊愕之际,一阵哭喊声从山谷另一侧传来。 陈子涉微微一惊,旋即闪身藏至一块一丈余高的岩石后方,悄悄向骚乱处看去。 只见七八个马匪,威逼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推推搡搡向榕树走去。 有马匪轻佻地笑道:“都丧着脸做什么,你们将成为树神大人的一部分,相比在外头挨饿受累,这是天大的福气。” 他的话语方落,哭喊声愈发大声。 第40章 树神 马匪们挥动藤鞭,笞打被驱赶的人群,喝骂道:“给老子闭嘴!树神大人闭关多日,眼下正到了紧要的关口,若被打搅,老子活剐了你们!” 听到这些话,藏在岩石后的陈子涉心神俱震。 “这里是树神巢穴,那山谷中央的巨树,难道就是树神?” “等等,马匪说树神已经闭关多日,那晚在传舍附近袭击我,还有在观星台操纵藤条的,难道不是树神?” “不是树神,又会是谁?难道……是将我送回山洞中的那位?” “但我与此人既无交集,更无恩怨,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还有曹咎,他既然不与树神同党,又为什么要在蕲县对我痛下杀手,甚至不惜追杀了我十余里地?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误会?” 陈子涉的思绪一下子混乱起来,之前的种种猜测也在这一刻被推翻。 他忽然意识到,这几日的遭遇,或许并不仅仅是他杀了一队马匪,从而引来树神的报复那么简单。 正当他努力梳理线索时,人群已经被驱赶到那株巨大的榕树之下。 下一刻,树冠之中又垂落下数十条须根。 这些须根如同触手一般摇晃着,霎时间钻进一个个流民的头顶,流民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便没了声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陈子涉刚反应过来,就已经有小半的流民被榕须吊了起来。 就在这时,山谷另一侧忽的飞出一杆黑色大戟,将再次垂落,即将刺入剩余流民脑中的榕须根根斩断。 接着一袭黑色的身影冲出,握住大戟对着那榕树树干狠狠斩下。 那黑色身影怒喝:“黑水台曹咎在此,邪祟安敢害人性命!” “曹咎,他也来了!” 陈子涉看到,这山谷四周的峭壁下,不规则分布着大大小小近十个洞口,曹咎应当是通过另一条甬道摸索到了这里。 眼看曹咎手中的大戟就要斩在树干上。 却听“轰”的一声巨响,榕树下兀的扬起一截树根,不仅挡下了曹咎势如雷霆的一戟,更将他整个人都抽得倒飞出去。 曹咎以大戟拄地,依然无法卸去这股庞然巨力,戟刃在地上犁出一道长长的刻痕,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一块岩石才堪堪停下。 饶是如此,他的背部也深深嵌入了岩层之中。 “大胆狂徒,竟敢冒犯神明,杀了他!” 马匪们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挥舞着木头、石头所制的兵器向曹咎杀去。 曹咎双臂一震,将后背从岩层中“拔”了出来,手中大戟劈出一道血光,将冲在最前头的几个马匪拦腰劈成两截。 这时,那株巨大的榕树忽然发出“沙沙”之声,榕树树冠无风而动,枝叶相互摩挲,顿挫之间竟响起了空洞沙哑的人声。 “停手。” 闻声,还活着的马匪几乎是整齐划一地跪伏在了地上,向大榕树疯狂叩首。 枝叶摩挲,树神的声音响起:“原来是黑水台的余孽,你不安分守己,却还来找我的麻烦,难道是真的活够了?” 曹咎冷笑:“当年黑水台雷主,率雷部精锐横推天下山川大泽,剿灭过祭教三十六尊大邪神,杀得二天子和涡神不敢露头。” “你不过是过祭教排不上号的小小邪祟,又怎敢小觑黑水台!” 树冠之中“沙沙”声再响,汇成阴冷的笑声:“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尔等不过是在夜游司的清剿之下,惶惶不得终日的地老鼠,莫再侈谈昔年旧事。” 曹咎正色道:“虽然黑水台不复当年盛况,但我等黑水台众亦有安天下,平不臣,靖妖邪之责,岂能容你戕害人命!” 树神嗤笑:“你左不过就是个六品少丞,有什么能耐阻止我?若还想保住这条性命,就速速退去,我可以不杀你。” 曹咎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起来:“是不杀我,还是杀不了我?” 树神的声音戛然而止。 曹咎继续说道:“我不会蠢到相信,一个靠着吞食生人血肉修行的邪祟会动恻隐之心。” “你如此急切地想让我离去,想必是因为你尚在闭关之中,分身乏力,所能调用的力量有限。” “而你方才击退我的那一击,想必消耗了不少力量,此时已根本没有能力杀我!” 短暂的沉默后,树神沙哑怪异的声音里,隐然透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你很聪明,但只猜对了一半。” “我的确尚在闭关之中,能施展的力量不过全盛时期的三四成,但并非杀不了你,只是杀你对我并无好处,只会白白耗费力气。” “我方才的话依然算数,你走我不拦你,但你若真要动手,杀你也并非难事。” 曹咎握紧手中大戟,向大榕树步步逼近:“我方才的话也不会变,黑水台密探的职责便是诛灭尔等妖邪,岂可因生死祸福而退却!” 曹咎的话掷地有声,一道凌厉的赤色血光迸发,向着大榕树的树干横扫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山谷轰隆隆震动起来。 紧接着,山谷地面裂开,竟从中爬出一个个一丈多高,四肢粗大魁梧,体外遍布着圈圈年轮的巨大木人。 曹咎的劈出的血光正将一尊木巨人的脑袋砍下。 可那木巨人非但没有因此倒下,反而像是被激怒一般,驱动着无头的身躯,大步向曹咎冲去。 短短片刻间,已有十二尊木巨人从地底爬出。 与它们庞大的身躯相反的是,这些木巨人的动作竟格外轻巧灵敏,且彼此间的配合格外默契,不过短暂的交锋后,就已经将曹咎团团围困。 一只只爬满木纹的手掌连绵拍下,饶是曹咎身体力量强横,戟法刚猛凌厉,却也一时脱不开身,甚至有些应接不暇。 另一边,大量的须根从榕树树冠中垂下,卷向幸存的流民。 流民们抱做一团,瑟瑟哭嚎,而曹咎左冲右突,却始终甩不开树人们的纠缠。 正当此时,一道轻灵的剑光飘过,垂落的榕须又一次被斩断。 就见陈子涉以谷衣覆体,手中数张雷光符抛出,蔓延出一片连绵雷网,将大榕树底部电得焦黑一片。 “是你!” “是你!” 陈子涉出现的刹那,曹咎和树神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第41章 联手 陈子涉看了眼刚救下的流民:“走!” 又扭头对曹咎道:“曹咎,你我之间可能有误会,这些容后再说,眼下先合力对付这邪祟。” 曹咎一言不发,心无旁骛对敌的姿态,已然彰显了他的态度。 流民们连声道谢,一哄而散。 陈子涉单手捏剑诀一挥,太乙剑气刺向大榕树。 一截截树根破土而出,将剑气截下。 陈子涉明显能察觉到,此时树根的力量,与之前击退曹咎时相比弱了不少。 他手中剑诀变化,太乙剑气越发灵动,在一截截扭动的树根之间飞快穿梭,同时抛出一张张符箓,金光化作锁链,将树根缠绕禁锢。 就在这时,榕树树干,那一个个形如人脸的木瘤同时扭曲起来。 下一瞬,那些或苍老,或狰狞,或痛苦,或麻木的面孔,竟同时张大嘴巴,发出刺耳的尖啸。 层层叠叠的尖啸声如水波般涌来。 霎时间,陈子涉头痛欲裂,脑袋里翻江倒海,仿佛有一棵树苗在其中飞速生长,即将冲破天灵,在他的头顶开出茂密的枝叶。 陈子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旋即盘膝而坐,以《上清大洞真经》压制那尖锐的啸声。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四尊围攻曹咎的木巨人调转方向,向陈子涉冲来,它们的手臂迅速延展,转眼间长成一根根尖锐的木矛,向着陈子涉刺下。 千钧一发之际,替身草人从陈子涉怀中飞出,摇身变化成另一个“陈子涉”,挡下了所有刺来的木矛。 木巨人们低吼连连,挥动木矛将替身草人甩了出去,再次挺矛刺来。 水波般的纹路荡漾开,陈子涉的身影消失,出现在被甩飞出去的替身草人旁,木巨人的进攻再次落空。 此时,因为缺少了四尊木巨人,剩下的八尊木巨人已无法对曹咎形成合围。 且曹咎距离树神较远,并未受到那尖啸声的波及。 只见他大戟挥舞如风,奋力从木巨人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路来,双臂一挥大戟掷出,回旋着将冲到陈子涉身前的木巨人拦腰斩断。 被斩成两截的木巨人倒在地上,可腰部的伤口处却生长出一根根木芽,木芽蠕动着彼此交缠在一起,眼看就要将上下两截身体重新连结。 而这时,陈子涉终于以《上清大洞真经》压制住了脑海中的痛感。 眼看倒在面前的木巨人就要复原,陈子涉忽然注意到,那木巨人即将愈合的伤口中,正透出点点红光,如心脏般跳动着。 陈子涉手捏剑诀一指,太乙剑气从木芽的缝隙中切入,刺进红光之中。 “咔”的一声,红光应声碎裂。 霎时间,交缠的木芽停止了蠕动,而那木巨人则像是缩水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就变成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 陈子涉瞥了一眼,只觉得这树枝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但此时其余木巨人已冲杀到近前,曹咎正独自抵挡,他也顾不上多想。 “攻其内核。” 提醒了曹咎一句后,陈子涉也驾驭太乙剑气加入战局。 找到了“不死之身”的弱点,很快木巨人已被斩杀殆尽。 可就在这时,只听“嘭嘭嘭”的声音连番响起,就见树神躯干上,那一颗颗形如人脸的木瘤突兀炸开,化作一道道血光汇入树冠。 随着血光涌入,树冠上的枝叶摇曳,竟隐隐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面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曹咎和陈子涉。 “呵呵呵呵……” 空洞幽长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黑水台的余孽,你们可以死了。” 顷刻间,数不尽的根须从榕树树冠中垂下,交错席卷而来。 太乙剑气刺去,非但没能将根须切断,反而被那缠绕束缚,数道根须一同绞动,将太乙剑气碾碎。 “当心!” 陈子涉惊呼一声,来不及重新凝聚太乙剑气,只得抛出一道缚妖符,可金光所化的锁链仅仅支撑了刹那,就被涌来的根须洞穿击散。 曹咎挥出大戟,却被那道道根须弹开。 “它的力量在变强,应该是度过了闭关的某个关节,虽然还无法发挥出全力,却可以调用更多的力量了。” 曹咎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奔跑,躲避根须的绞杀。 “陈胜,帮我拖延十个呼吸。” 陈子涉:“我?” 曹咎:“你若真是黑水台密探,就应该能办到!” 他的话刚说完,陈子涉已心领神会。 黑水令中蕴藏的超然力量,是每一位黑水台密探最后的底牌。 此前陈子涉在大泽乡对付枯荣之狐时,耗尽了黑水令的超然力量,经过这几日,其中的力量已经重新积攒。 只是他的战斗经验不足,在与曹咎和树神战斗时,忽略了这一底牌。 经曹咎提醒,陈子涉立刻取出黑水令,磅礴的力量自令牌涌入体内,他的眉心泛起一抹紫芒,紫芒迅速变得深邃,化作流光钉向树神。 幽冥三光,紫幽光! 紫幽光所过之处,树神须根纷纷化作齑粉,而更多的须根则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拧成一股冲击在紫幽光上。 短暂的僵持后,根须炸开,断裂成漫天碎屑,而紫幽光也被须根磨灭。 但紫幽光的奇异之处在于,它可以吸取敌人的部分力量化为己用,刹那间,陈子涉只觉得体内已经消耗殆尽的炁再次充盈。 他食指一挑,勾动树神心火,在一条条情绪线条中,找到代表了疑虑、顾忌的绿色线条。 挑拨之下,绿色光芒绽开,树神的进攻顿时有了一刹那的停滞。 也就是这一刹那,陈子涉身后一道高大身影跃起,手持大戟向榕树树干劈去。 曹咎的胸口插着一把手掌长短的白玉斧钺,斧钺之中流转出玉质色泽的光缎,环绕于身外,他的身材高了近一尺,双臂肌肉高高隆起,充满爆炸性的力量。 而与其高大威猛的形态截然相反的是,曹咎的神情一改之前的凌厉冷漠,倒像是柔和了许多,眉宇间竟还有几分温婉。 温婉? 陈子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真是见鬼了!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第42章 紫薇二九州鼎 此时曹咎已经与树神激战在一起,陈子涉无暇细究,凝聚出太乙剑气匆匆加入战局。 不得不说,这棵大榕树敢自称“树神”,的确有几分实力,即便曹咎不知动用了压箱底的手段实力大涨,又有陈子涉从旁掠阵,却依旧无法与之抗衡。 “这邪祟仅是调用部分力量,就已经堪比五品少卫,若全盛时期,只怕不弱于上三品的大方士。” 曹咎语速虽急,音色却格外柔和,听得陈子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看了曹咎一眼,心道:“好你个老曹,长得一副浓眉大眼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是个夹子!” 曹咎没注意陈子涉的目光,自顾自说:“速战速决,否则等它恢复全部力量,你我都难逃一死。” 陈子涉深吸一口气,再次勾动心火,于纷繁复杂的情绪线条中,找到了代表恐惧的黑色线条。 他凝聚全身的炁,对着黑色线条全力一拨,黑色的光芒瞬间覆盖了其余色彩。 霎时间,树神那些疯狂攻击陈子涉和曹咎的须根都停了下来,下一刻,所有的须根开始疯狂乱舞,树根树干树冠无不簌簌抖动。 “曹咎!快!我支撑不了太久!” 闻言,曹咎叱喝一声,胸口白玉斧钺散出的玉色光缎光芒四溢。 他正要一跃劈向树神,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榕树树冠上的那张巨大面孔,却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不!不!不要!” 那嘶吼声宛如魔音入耳,让陈子涉的意识瞬间恍惚。 旋即,种种幻象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飞快闪过。 他看到一片废土之上到处都是残戈断剑,密密麻麻的尸体一眼望之不尽,食腐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起落。 他看到遮天蔽日的黑色大纛,大纛之下,身穿黑甲的秦军如潮水一般涌来,所过之处血流漂橹。 他看到遥远的天边,厚重云层下摇晃着的巨大模糊的身影,仅是远远看上一眼,就令人陷入无尽的恐惧,遍体生寒。 他还看到一片幽深的巨渊,数百上千的流民在其中挣扎呼救,最终被巨渊无情吞噬。 …… 忽然间,那幽深的巨渊猛烈震荡起来,细密的裂痕沿着巨渊两侧如蛛网般蔓延,紧接着它两侧的崖壁轰然坍塌,绵延不止多远,竟宛如道天堑一般。 也就在这时,陈子涉骤然从幻象中挣脱出来。 陈子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曹咎,却见曹咎也正一脸骇然地看着自己,陈子涉旋即明白,刚才曹咎也同他一样,被树神的嘶吼带入了幻象。 还不等二人有所交流,树神已惊怒咆哮:“该死,你们这些黑水台的余孽真该死!我明明已经快成功了!就是因为你们,都给我去死!” 刹那间,树神的气息暴涨,所散发出的强大气势,几乎压得陈子涉和曹咎喘不过气来。 “陈胜,你的方术强行打断了它闭关的进程,它的力量恢复了!” “我看得出来,跑啊!” 二人几乎同时向最近的山洞洞口掠去。 可他们刚有动作,整个山谷就剧烈震荡起来,一根根粗壮的榕树根系自地底破土而出,迅速聚拢,转瞬化作一个木牢,将二人困在其中。 陈子涉驱使太乙剑气,曹咎也挥动大戟,却无法奈何这木牢分毫。 “坏我大事,都成为我的祭牲吧!” 树神愤怒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一条条须根从天而降,扎向陈子涉和曹咎的头顶。 然而就在这时,山谷中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燕鸣声,接着便是连绵不断,如潮水般一层叠着一层的燕鸣。 陈子涉抬头看去,却见山谷上空不知何时已经被燕群覆盖,不胜其数的燕子俯冲下来,衔起那一条条须根啄断。 又一群燕子飞入树根化作的木牢,羽翅如刀,划过之处木牢瞬间崩溃瓦解。 燕群合拢于一处,变化成一个面容身形都隐藏于宽大斗篷中的女人,她背对着陈子涉和曹咎道:“走。” 曹咎声音轻轻柔柔,细声细语问:“阁下是谁?” 那穿着斗篷的女人却没有回答他,手掌摊开,掌心一对匕首跳跃舞动,一跃杀向树神。 陈子涉心知这已经是属于上三品大方士之间的战斗,绝非他们可以插手,拉着还想要问什么曹咎,头也不回地冲进洞穴。 而那神秘女人的实力果然高深,不过交手数合,树神已经被她全面压制。 四处飞舞的燕群啄得榕树树冠枝叶凋零,树干也被女人手中的匕首切割出数道极深的伤痕,褐色的汁液如血般喷涌而出。 树神怒不可遏,忽然,整株大榕树拔地而起,密布的根系冲出土石,裸露于外。 团团树根包裹中,一尊四足双耳,四壁纹刻着一幅幅山川地貌图的青铜方鼎,正浮浮沉沉,散发着淡淡微光。 一股玄妙宏伟的气息从鼎中逸散,冲散燕群的遮蔽,冲出山谷直达云端。 看着那尊方鼎,神秘女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这难道是……九州鼎!” 就在山谷之中,方鼎出现的瞬间。 远在三十余里外的蕲县县城内。 旧月众纷纷抬起头看向东南方向,那位主持拜月仪式的老人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身体微微战栗:“紫薇二,它出现了!” 县城衙署中,正赌钱吃酒的游徼捏碎了手中酒盏,不顾同僚呼唤夺门而出,口中喃喃:“好强大的气息,必须立刻上报司内!” 一间医馆内,某个正在研药的年轻学徒手中动作不停,却忽而挑唇一笑:“新神,即将临世。” 市集一条街道上,肤色黝黑,脸上爬满皱纹的许二脚步兀的一顿,接着快走几步,湮没于熙攘的人群中。 …… 此时山谷之中,大片燕群围绕着大榕树不断盘旋,它们的翎羽如刀,燕喙似剑,从四面八方攻向树神。 大榕树的根系摆动,抽打在那方大鼎上。 “咚——” 伴随着大鼎翁鸣,四壁的九州图刻仿佛活了过来,在大鼎之上流转变化,一道近乎无形的波痕扩散向四方扩散。 波痕所过之处,无数燕子的尸体如雨一般坠落。 神秘女人翻身后退,食指向前轻轻一点,一枚玉环在她指尖前方炸开,化作点点星光,在女人身前勾勒出一幅星图。 大鼎的散布的波痕冲击于星图上,整片星图晦明不定。 第43章 后母辛钺 忽然,星图之中传出一个轻佻慵懒的年轻男子声音:“哟,居然用上了我给的玄枵玉,小燕燕这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玄枵,九州鼎在蕲县出现了!” 神秘女人语气虚弱,显然方才大片燕群的死,让她受到了重创。 轻佻的声音瞬间兴奋起来:“你说什么?真的是九州鼎?小燕燕,快把它收容了带回来给我看看!” 神秘女人呼吸越发急促,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伤势越发加重:“玄枵,这可是紫微垣中位列第二的隐器,你让我去收容?想我死你可以直说!” 被称为“玄枵”的声音带着三分遗憾七分委屈道:“你别凶我呀,好吧好吧,你先走,一会儿打起来,我未必能护住你。” 话音方落,星图之中爆发磅礴伟力,将大鼎扩散出的波痕消弭。 “告辞!” 神秘女人身形一转,化作燕群飞起,飞出山谷。 与此同时,树神那一条条粗壮的树根疯狂舞动起来,仿佛八爪鱼的触手,连绵不绝地敲击在大鼎之上。 星图中,玄枵的语气多了几分不屑:“把持着九州鼎却仅能发挥这点微末之力,当真是暴殄天物。小邪祟,听过你黄道宫玄枵爷爷的名号否?” 随着他的话音,星图骤然扩张,转瞬笼罩了整个山谷。 树神立刻催动九州鼎反击,却猛的发现大鼎消失了,再次抬眼看去,它骇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隔绝于一片蔚蓝的星空之中。 恒河沙数的星辰围绕树神旋转挪移,带来磅礴的牵引力,让它的躯干不断扭曲形变。 片刻之后,星辰散去,大榕树被撕扯成了七八截,散落在山谷各处。 而那方大鼎因此前树神的催动,依然伫立在山谷中央,连绵不绝地向外扩散出威能,震得大片山壁化作齑粉。 星图力量耗尽,留下玄枵慵懒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看来要走一趟蕲县了。” 待到星图完全消散,空荡的山谷之中忽然凭空出现一道人影。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袭灰色长袍,长发用麻绳束在脑后,他的相貌平平无奇,却有种独特的潇洒气质。 中年男人双手托着一枚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头骨。 他低下头,对着手中的头骨轻声道:“火不自其热,待人之以为热而后热。鼎不自其威,待人以为威而后威。人若不觉其威,则鼎无以伤人。” 淡蓝头骨微微闪烁,下一刻大鼎的威能竟陡然消散。 接着,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山谷中。 其中一位看起来很是年轻,穿着一身医馆学徒的服饰。 另一位穿着黑色长衣,皮肤黝黑。若是陈子涉在此,定能认出,他就是将院子租赁给自己的驵侩许二。 许二笑呵呵道:“一具上三品邪祟的尸体,一件紫微垣隐器。许某与惠秋兄答应阁下的三件事已经办成了两件,鬼藏兄还满意否?” 那作医馆学徒打扮,被许二称为“鬼藏”的年轻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谷内的一切,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不已。 “好,真是太好了,想不到二位连九州鼎都能寻到,如此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许二从怀中取出一枚种子丢在地上,种子落地钻入土中,旋即长出大片粗长的藤蔓。 藤蔓如触手般游走,将四处散落的树神尸身缠绕,重新拼合在一起,又将九州鼎缠起,埋入树神躯干内部。 鬼藏屈指一弹,一道道银针从他指尖射出,刺入树神尸身各处。 原本被撕扯成数截,早已死去的树神,竟在此刻微微颤抖起来,断裂的躯干也迅速生长出一条条扭曲的树筋彼此交缠。 树冠沙沙作响,发出空洞悚然的声音。 “杀……杀光他们……” …… 陈子涉和曹咎在山洞的甬道内穿梭,好半响逃出洞穴,又匆匆奔出十余里,见树神没有继续追来才终于松了口气。 曹咎右手小指微微翘起,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插在胸口的白玉斧钺,轻轻柔柔地将它从胸口拔出。 “嗯——” 一声轻喘的呼声从曹咎鼻腔中响起。 陈子涉皱了皱眉:“曹兄,咱能不能别整这死出?” “嗯?”曹咎挑起食指,抚了抚散在额前的发丝,眼波对着陈子涉一转:“陈贤弟讲话的风格好生奇怪,是什么意思?” 陈子涉顿时又是一阵恶寒:“就是,你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儿一样,别……” 他捏了个兰花指,模仿了一下曹咎的动作,立马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 曹咎羞赧一笑,面色微微泛红:“这是来自隐器后母辛钺的污染,后母辛是后人对商朝贤后妇好的尊称,你应该知道吧?” 后母辛这三个字的确有些陌生,但妇好这个名字陈子涉却是知道的。 妇好是商王武丁的妻子,也是历史记录的最早的女性政治家和军事家。 武丁执政期间,妇好多次率军征战沙场,击败羌方、土方、巴方、夷方等诸多方国,为商王朝开疆拓土。 陈子涉点了点头:“这位女英雄是商王武丁的王后,你这件隐器与她有关?” 曹咎捏着白玉斧钺对陈子涉说:“它曾是妇好王后的陪葬品,之后融合了来自星空的隐秘力量,以及妇好的精神意志,成为了天市垣中位列第五的隐器。” “使用这件隐器时,须对妇好王后虔诚祈祷,而后将斧钺刺入体内,以自身鲜血祭祀,从而获得力量上的加持。” “这件隐器的使用者只能是男人,而它的污染之一就是,使用后会呈现出很大程度的女性特征,包括声音、动作、性格等各方面,这种变化将会持续三天左右。” 陈子涉瞠目结舌,同时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小声嘀咕:“不是本性如此就好。” 他顿了顿又问:“后母辛钺应该是你的底牌之一吧,你把它的使用条件和污染都告诉我,这不太合适吧?” 曹咎轻叹了口气:“后母辛钺的第二条污染是,使用者拔出后母辛钺后,因气血缺失,身体会变得格外虚弱,需要徐徐恢复。” “而我和大多数黑水台密探一样,是修习兵家方术的方士,兵家方士最重锤炼体魄,身体力量占据了自身实力的十之七八,所以如今我的战力大约仅比普通人强上一些。” “在我恢复的这段时间内,我们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就全得靠你了,我告诉你后母辛钺的使用方式,也是为了防备不时之需。” 说罢,曹咎对陈子涉莞尔一笑,双手托着后母辛钺款款奉上:“贤弟,拜托你了。” 第44章 夜游司游候 陈子涉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强笑道:“这个……容后再说,我倒是有好些事情想要向你请教。” 他默默将后母辛钺推了回去,问:“我适才听你和树神的对话,黑水台和过祭教似乎是多年的宿敌,请教曹兄,过祭教是一个什么样的宗教组织?其中全是邪祟吗?” 曹咎稍作思索,回答道:“与其说是组织,不如说是一个联盟。” “过祭教最早出现在秦孝公时期,当时商君变法,秦国有部分方士自恃身怀方术而不服从律法因此获罪。” “为了逃避律法的责罚,这些获罪的方士遁入山林为寇,各自啸聚一方,孝公令军队围剿,这些大寇在秦军的铁骑之下逐渐覆灭。” “就在这时,这群方士竟钻研出一种独特的方术。” “这种方术需要方士自封为‘山神’、‘水神’等,并聚集山匪掠夺祭品以祭祀自身。一段时间后,被祭祀的方士便会发生异变,与山石草木甚至山川河流融合,成为一种另类的邪祟,收获强大的力量,抵御军队的围剿。” “而这种方术,就被称为‘过祭’。” “什么?” 听到这里,陈子涉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是说,过祭教的邪祟,其实曾经都是方士,都是人?” 曹咎摇了摇头:“也不尽然,不排除有一些邪祟学会了‘过祭’之术,以此强大己身,但这只在少数,更多的还是获罪的方士。” “秦灭六国后,大量六国方士加入过祭教,自封为‘神’,过祭教一时间势力大涨。” “那树神,应该就是当年大秦灭楚时,逃入山中,自封为‘树神’,并以‘过祭’之术与大榕树相融。” “适才的幻象,大约便是当年秦国铁骑灭楚,在他心中留下的恐惧和阴影。” “只因那邪祟在极度恐惧之中,精神力量外溢,影响了我们的五感,才让我们也沉沦于幻象之中,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此后,黑水台组织了一次长达五年的清剿,过祭教一度濒临灭绝,为首的几个大邪祟也蛰伏不出。” “可惜从去年始皇帝崩逝后,二世皇帝就开始大肆镇压方士,又有众多无路可逃的方士遁入山林,以‘过祭’之术求活。” “短短一年的时间,过祭教竟再次壮大起来。” 陈子涉沉默片刻,又问:“过祭教死灰复燃,难道黑水台就不闻不问吗?还有,刚刚树神称我们为黑水台余孽,是什么意思?” “这……” 曹咎一时语塞,眼眶不觉间泛红,他以手掩面别过头去:“你新加入黑水台不久,一些事情还不了解,回头我再慢慢同你细说。” 陈子涉心中涌现一种不安的预感。 他正要追问,却听到四面八方的丛林里,响起一道道阴恻恻的声音。 “何必回头再说?曹咎,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黑水台已经覆灭,现在的你们只是藏于暗中的虫豸,等待着被夜游司清算罢了。” 这些声音的音色相同,却从不同的方位传来,让人辨不清说话之人身处何处。 陈子涉眸光一厉:“谁!” 曹咎神色变化,声音依然轻柔,却显然已经带上了十二几分的警惕:“小心,是夜游司的游魂!”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周立刻传来阵阵空洞的笑声。 紧接着,从四面八方的丛林之中,竟飘出了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些人头神态各异,有的脸上挂着滑稽的笑容,有的眼角低垂愁容不展,有的眉梢扬起做出一副愤懑模样,有的脸色发紫目露惊恐…… 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头下都拖着一条长长的脊骨,伴随丛林中的阴风微微晃动。 它们嘴巴不断开合,发出诡异的“嗬嗬”声,异口同声道:“曹咎,还不束手就擒,跟我回夜游司伏法!” 看着如此惊悚血腥的场景,陈子涉胃中一阵翻涌,几乎忍不住呕吐出来。 曹咎拍了拍陈子涉肩头:“别怕,这些不是真的人头,这是游魂的‘傀儡戏’,这些人头都是木石所制的傀儡。” 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感,陈子涉摇了摇头:“不是怕,只是觉得恶心。” 同时他也看出,这些人头的确都是人工造物,人头上的淋淋血迹也不过是血红色的彩绘而已。 “装神弄鬼。” 陈子涉冷哼一声,手捏剑诀一指,太乙剑气刺向正前方的一颗人头。 谁料那人头竟格外灵活,微微一晃避开太乙剑气,可紧随太乙剑气的是一道雷光符,正封锁在人头的避让方位。 惊雷炸开将人头劈落,太乙剑气灵动一绕,那颗木制头颅被劈成两半。 “黑水台的新人,有点手段。” 四面八方的人头森森怪笑,忽然聚拢到一起,人头下方拖曳的脊骨彼此纠缠,连结在一起组成了一个身上长满了人头的怪物。 这怪物体内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紧挨着的人头之间,根根脊柱“喀拉拉”挤了出来,宛如一只团成一团的蜈蚣,在地上扭曲爬行。 “小子,你的身手不赖,何必与黑水台的余孽厮混?念你加入黑水台未久,若能及时悔悟,我保举你加入夜游司如何?” “别信他!”曹咎小声道。 “夜游司是中车府令赵高组建的情报机构,其存在的目的就是镇压方士,清剿黑水台残部,为赵高打压异己。” “在他们眼里,不隶属于夜游司的方士都是死敌,无不欲杀之而后快。” “他这么说,无非是没把握对付你我,想要离间我们罢了。” 长满人头的怪物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环绕着二人徐徐爬行,或喜或怒的头颅僵硬转动,一双双眼睛却始终紧盯着陈子涉。 它的一张张嘴巴开合,七嘴八舌道: “小子,我劝你想想清楚,别再被黑水台的人诓骗了。” “自始皇帝崩逝,黑水台就被李斯丞相和赵大人清算了。” “台首蒙毅伏诛,风、林、雷三部主皆亡,火主、山主归顺夜游司,只剩一个阴主侥幸逃离。” “如今黑水台不过是东躲西藏的丧家之犬,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这些,黑水台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吧?” “而夜游司背靠中车府令,为朝廷效力,深得皇帝的信任,可以说如日中天。” “如今皇帝陛下搜捕天下方士,不在夜游司序列内方士都是朝廷的缉捕对象。” “像你这种野生的方士,一旦被朝廷抓到,就要依照秦律处以磔刑。” “但是你若能帮我擒拿曹咎,将功折罪,说明你的心还是向着朝廷的,有我作保,你加入夜游司也并非不可能。” “小子,你可不要选错了路。” 第45章 通神之书 陈子涉眼眸低垂,似是在思索。 片刻后他走开几步,与曹咎和那傀儡怪物都拉开一段距离,三人呈鼎足而立。 陈子涉扯开衣襟,露出胸口那已经扩张到成人巴掌大小的诅咒印记:“这是不久前一只邪祟在我身上留下的诅咒,有这诅咒在身上,我只能再活半年。” “不怕告诉二位,我之所以加入黑水台,就是为了找到拔除诅咒的办法。” “所以不论是黑水台也好,夜游司也罢,你们谁能帮我拔除这诅咒,我就听谁的。” 傀儡怪物怪异地舞动着,满身头颅“乒乒乓乓”撞击不休:“这个容易,夜游司内高人云集,只要你加入夜游司,区区诅咒不在话下。” 曹咎摇了摇唇,有些迟疑道:“陈胜,黑水台虽然不如从前鼎盛,但贺良大人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听完二人的话,陈子涉沉默片刻,看向曹咎抱歉地摇了摇头:“对不住了曹兄。” 一道缚妖符从他的袖口飞出,金光化作锁链对着曹咎当头罩下。 “陈胜!你混账!” 曹咎努力躲闪,可他正承受着后母辛钺的污染,一身战力十不足一,只勉强挣扎了几下就被金色锁链束缚,摔倒在地上。 陈子涉转向傀儡怪物:“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傀儡怪物似乎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离间了二人,一双双眼睛上下审视着陈子涉:“某为夜游司游候,不过这些乱臣贼子喜欢把我们这些人叫作游魂,你唤我何游候就行。” “何游候。”陈子涉带着几分讨好地笑道:“曹咎交由您发落,至于加入夜游司的事情,劳您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 人头怪物的身体里甩出一条脊柱,缠绕住曹咎身体,将曹咎高高提起,另一条脊柱绷直,向曹咎胸口刺去。 这时,站在人头怪物身侧的陈子涉忽然动了。 他一手捏出剑诀,太乙剑气切向怪物的两条脊柱,另一只手取出雷光符就要抛出。 可人脸怪物似乎早有所料,它任由太乙剑气切断了束缚和刺向曹咎的脊柱,身上却有数颗人头直直飞出,张嘴咬向陈子涉。 人头怪物嘲弄地笑道:“蠢东西,你真以为我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你吗?” 陈子涉慌忙后退,手中的雷光符尚未抛出就被一颗人头咬碎。 更多的人头则是如蛆附骨,以极快的速度飘向陈子涉,那一张张开合嘴巴里,牙齿尖锐锋利,令人望之生畏。 陈子涉再退,同时怀中飞出一只破破烂烂的草人。 草人迎风见长,化作另一个“陈子涉”,用身体挡住了扑将过来的人头。 只不过片刻功夫,本就破损的替身草人已经被撕咬得七零八落,几乎看不出人形 。 而陈子涉也终于是借此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他毫不犹豫地从后腰的布囊中取出一个金盒子,目露狠厉之色:“恶贼,你当我技止于此了吗?我这就请出通神之书将你抹杀!” 说着他作势便要打开金盒子,取出其中所盛之物。 可还不等他打开金盒,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道脊骨如鞭子般抽来,将他手中的金盒子抽落在了地上。 陈子涉脸色剧变,正要去捡金盒子。 然而更多的脊骨却像是一根根长矛钉来,隔绝在他和金盒子之间。 陈子涉身形不断变换,险之又险地躲闪开来,又抛出几张符箓挡住了扑来的人头,而后面露不甘之色,飞快逃入树林之中。 人头怪物并没有追击。 幕后操纵傀儡的何游候能察觉到,陈子涉的实力与他在伯仲之间,都是六品少丞水准,他之所以能轻松取胜,全赖丰富的战斗经验。 若是此时贸然追击,反而可能会中了对方的圈套。 况且在他看来,陈子涉只是黑水台的新人,相比于他,曹咎显然更有价值。 一双双眼睛扫了扫躺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曹咎,阴冷的笑了两声后,目光又投向陈子涉丢下的金盒子。 “通神之书?莫非是一件隐器?” “既然被那小子当作压箱底的手段,可见这件隐器威能不弱,倒是个不错的收获。” “就算于我无用,上交给司内也是大功一件。” …… 人头们七嘴八舌地自语着。 一根脊骨却已经缠住金盒,将它卷回到人头怪物跟前。 人头们从身体上飘起,一道道目光汇聚在金盒内。 只见盒内躺着一卷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竹简,丝毫不见任何奇特之处。 人头们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 “这就是通神之书?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吗。” “不过很多隐器在展现出神异之前,的确与凡物没有分毫区别。” “要不开打竹简看看?” “我尚不了解这件隐器的污染,贸然打开会不会太冒险了?不如上交给司里换取功劳来的妥帖。” “可我的确缺少一件适合的隐器,若上交司内就有去无回了。” …… 这人头怪物分明是何游候的傀儡,可这些人头彼此之间却像是在对话一般,虽然发出的都是同一个声音,却总给人一种分裂的怪异感。 就当何游候神神叨叨,举棋不定时。 金盒中的竹简却自行展开,竹简上出现一行行字。 “狂生,既见本夫子,为何不拜?当罚!” “聒噪不休,惊扰本夫子休憩,当罚!” “形容丑陋,以怪力乱神之相示人,当罚!” 下一刻,周围密林中,一棵冠盖茂密的大树上响起连连痛呼。 “哎呦,什么东西打我?” 随着这一声声痛呼响起,人头怪物的动作顿时变得僵硬,那一颗颗人头也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灵动。 卷着金盒的脊骨一松,盒子连带着竹简一同摔在了地上。 只见竹简咕噜噜滚了好几圈,上面的文字变成了:“大胆狂生!见到本夫子非但不行礼,反而抛掷于地,当罚!” 伴随“咚”的声响,之前传出痛呼声的那片树冠一阵摇晃,一道灰影从中砸了下来。 与此同时,被甩在地上破破烂烂的替身草人旁荡出水波般的纹路,陈子涉从波纹中一步跨出。 第46章 黑水台六部 原本在于曹咎和树神的两场交战中,陈子涉已经用完了替身草人的三次传送。 但他以紫幽光偷取了树神的部分力量,使得体内的炁再次充盈,是以可以再次利用替身草人进行传送。 陈子涉甫一出现,立刻大声念诗:“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地上的徐夫子刚要给陈子涉来上一板子,听闻诗句立马变了嘴脸:“好弟子,又有好诗了吗?快些,快些念来!” 陈子涉手捏剑诀召出太乙剑气,伴着煌煌剑光向那灰色人影坠落之处冲去。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灰色人影正艰难地从灌木中爬起来,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扶着腰臀,脸上的五官都疼得扭曲了起来,冷汗更是沁满了额头。 见了陈子涉,他也顾不得腰臀的疼痛,想要强行施展方术。 却见陈子涉右手一拍,一张雷光符打出,将何游候劈得倒飞了出去,本就被徐夫子打过板子的屁股在碎石地上一阵摩擦,疼得何游候几乎昏死过去。 陈子涉一步步走向何游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何游候艰难起身,一边挣扎着想要逃离一边失声大喊:“陈胜,别杀我,我真能引你进夜游司,你的诅咒……” 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忽然翻转下坠。 接着何游候就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看到身体上面那光根秃秃的脖颈。 无头尸体倒下,让出了已经转过身,背对着离去的陈子涉。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何游候眼前一黑,意识消散。 回到原处,陈子涉将徐夫子捡起,重新装入金盒。 徐夫子竹简上的文字不断变化,快得都几乎要出重影了: “好诗!继续念,不要停!” “《春江花月夜》尚未作完,此诗莫不是又仅有半首?” “有始无终,岂是读书人所为?” “本夫子恨不能以刀兵相逼,命汝速更!” “断篇竖子,汝无后乎?” “哎?你小子干什么?你把我放下,我要听诗我不要进盒子!” “逆徒!逆徒!吾要打你板子!” “咔——” 盒盖叩上,世界清静了。 陈子涉隔着盒子笑嘻嘻道:“夫子糊涂,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我已杀了贼人,豪迈之气暂退,若勉强续上才是狗尾续貂。” 言毕,陈子涉也不管徐夫子赞不赞同,就要把金盒收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瞥见,金盒的盒底好像有刻字的痕迹。 陈子涉微微一怔:“这盒子是破损之后重新铸造的,王贲将军留在盒底的文字也在重铸前被我抹去了,怎么会还有刻字?” 他翻过金盒仔细看去,只见盒底果然浅浅刻了一行小字,只是之前被抹了一层金粉所以才没被发现。 方才何游候的傀儡将金盒摔落在地上,震落了金粉,这才显露出来。 而那行小字是“石之白,石之坚,见与不见。” “什么白啊坚啊,见不见的,这话什么意思?金盒底部为什么会有这句话?” 疑惑间,陈子涉听到身后曹咎的柔声细语:“陈胜你在看什么?怎么了?” 陈子涉回头,就看见曹咎已经挣脱开傀儡怪物的脊骨,他那膀大腰圆的体格,竟硬是演绎出了一种扶风弱柳的既视感。 陈子涉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隐器的污染,不能歧视曹咎。 做好心理建设后,他才将盒底的字展现出来:“曹兄,可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曹咎翘着小指,食指指尖扫过那行小字,一对刚硬的浓眉微微蹙起。 半晌后,他扶着自己的脸庞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句话应是出自辩者们的辩题‘目不见’。至于具体的含义我就不清楚了。” “辩者?” 陈子涉愣了片刻后才想到,所谓“辩者”其实就是诸子百家中的名家,只是“名家”的称呼是汉代学者司马谈提出的,秦人称呼这一学派为“辩者”。 “辩者……” 陈子涉目光微微眯起,心中暗道:“闵怀刑是儒家方士,曹咎是兵家方士,那么名家应该也存在一批方士。” “这位名家方士在我的金盒底部留下这句话,是什么用意?” 陈子涉不由想到,闯入树神的巢穴中时,他本已借助替身草人回到洞口,就要离开山洞,却又被莫名送回了洞穴之中。 “将我传送回洞穴的那人,与这位名家的方士会不会是同一人?” “第二次我和曹咎一起从山洞逃出树神巢穴时,没有再被传送回去,说明此人就是想借我和曹咎之手对付树神。” “他难道也和过祭教有过节?他又会是谁呢?” “许二?还是那金匠?” 金盒重铸之后,只有陈子涉、许二、金铺的金匠以及何游候接触过,而有机会在金盒上留字的就只有许二和金铺金匠。 “他们当中难道有一人是来自名家的方士?” 见陈子涉面色肃然,曹咎努力克制夹子音道:“这里不安全,不如等回到蕲县后问问贺良大人,他对各家学派的理论都有一定了解。” 陈子涉也知道,此时自己所想都只是推理,无凭无据,索性点了点头,又挥手将盒底小字抹平。 “回去之前先把那姓何的尸体摸了。” 何游候没有随身带太多东西,陈子涉只从他的尸体上摸出了一个布囊、一只陶土制成的酒壶。 “快走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游魂在这附近,若是遇上了,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很难脱身。”曹咎催促。 陈子涉点头起身,二人立刻返回蕲县。 一路上曹咎又给陈子涉详述了一些黑水台的情况。 黑水台下设风、林、火、山、阴、雷六部,得名自《孙子兵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一句。 其中风部密探四散于各郡县,秘密监察各郡县官员及奇诡诸事。 林部将风部搜罗而来的讯息进行归纳、整理、分析。 火部监察军队,并协同军队对抗外敌。 山部负责守卫皇帝安危,同时守护黑水台总部。 阴部主掌一应暗杀、斩首之类的事宜。 雷部则负责对各类教派、逆党进行大规模的清剿。 但正如何游候所说,始皇帝崩逝后,赵高为了彻底扫清台首蒙毅之势力,对黑水台进行清算。 火部、山部叛离黑水台,投靠了李斯、赵高一党,林部、雷部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内外夹击,几乎被一网打尽。 阴部因常年从事暗杀任务,隐匿、逃命的手段一流,所以留下了小部分有生力量。 而风部密探散布各郡县,名单仅在始皇帝、台首蒙毅,及风部部主姚贾三人手中。 事发之后,蒙毅、姚贾销毁了名册,台首蒙毅更是在黑水台中留下了“蛰伏”的命令,这才保全了风部的一众密探。 第47章 爹看上小白脸了 “风主竟然是姚贾。” 姚贾是始皇帝重要的谋臣之一,曾出使楚、燕、赵、越等国从事间谍活动,瓦解了诸国的抗秦联盟,于始皇帝统一华夏有大功。 韩非出使秦国时,在秦王面前攻讦姚贾,姚贾以三寸不烂之舌辩胜了这位法家集大成者,重获秦王的信任。 这样一位谋辩双全的能臣,担任风部部主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最终还是死在了政治斗争的旋涡中。 陈子涉心中一阵唏嘘,又问:“另外五部的部主又各是何人?” 曹咎摇头:“黑水台六部,彼此之间相对独立,部主身份更是绝密,即使是我等密探,也只知道各自所属部主的身份。” 二人回到蕲县时已是下市。 陈子涉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一路跟着曹咎去了曹家。 自从知道金盒上的小字是名家方士所留,并将怀疑对象锁定在驵侩许二和金匠头上后,陈子涉连带着从许二手中赁来小院也提防起来。 如果真是许二在金盒上留字,只怕那院子也被动了手脚,他不得不加以防范。 虽然魏氏和阿梁这对姐弟住的院子也是从许二手里赁来的,但他们毕竟是普通人,陈子涉估摸着,就算许二真是那名家方士,也没必要对他们动手。 相反,若是他们一直和自己近距离接触,才更有可能被殃及池鱼。 陈子涉打算等自己处理完蕲县的事情,离开县城时再同这对姐弟打个招呼,在此之前还是尽量减少接触。 曹咎家在里巷边缘,临近衙署,二人刚拐进曹家所在的小巷,就远远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坐在门槛上向巷口眺望。 曹咎抿嘴一笑,婷婷袅袅走去:“环儿,这么热的天怎么坐在屋外边?你娘呢?” 小丫头瞧见曹咎,立马笑嘻嘻地喊道:“爹,你回来啦,我在这儿等你呢,环儿这一天可想你了。” 这一套丝滑小连招,哄得曹咎喜笑颜开,乐得都找不着北了,赶紧张开双臂:“来,让爹抱抱。” 谁知小丫头脑袋一低一撇,直接躲开了曹咎的臂弯,绕着他小跑了一圈,接着两条细细的眉毛逐渐拧起了个疙瘩。 “爹,你答应给我买的小狗呢?” 曹咎面色一僵:“小狗……那个环儿,爹今天太忙了,所以……” 曹环不嘻嘻了,却也没像普通小孩一样哭闹,反而双手掐起腰,冷笑:“啧,果然,男人的话是一句也不能信。” 陈子涉看得瞠目结舌,这小豆丁一样的孩子,居然这般人小鬼大。 曹咎正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忽然余光瞥见陈子涉,立马就把他拉了过来:“环儿,爹今天虽然忘了给你买小狗,但爹给你带了个大哥哥回来,你可以让他陪你玩啊。” 陈子涉:“?” 啥意思?我是狗的平替?你礼貌吗曹咎? 而且我要是成了你闺女的大哥哥,是不是还得管你叫声叔?差辈儿了啊! 陈子涉心里尚在不服,谁料小丫头曹环上下瞥了眼陈子涉,一口回绝:“一点都不可爱,我才不要。” 说着冲着二人做了个鬼脸,扭头跑进了院子。 陈子涉笑容僵硬,片刻后扯了扯嘴角道:“曹兄,你家这小姑娘还真是……不同寻常。” 曹咎也不禁脸颊泛红,半嗔半笑道:“这丫头真是被宠坏了,净是胡言乱语,她说的都是玩笑话,贤弟莫怪。” 二人交谈着步入院中,正巧一个穿着荆钗布裙的妇人从庖室里趋步而出,见了曹咎就笑道:“良人好灵的鼻子,晡食刚准备好就回来了,这位是……” 曹咎笑吟吟地走上去牵起妇人的手,温柔摩挲:“陈贤弟,这就是贱内,娘家姓张。这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陈胜,今晚在家中借宿。” 陈子涉连忙行礼:“拜见嫂夫人。” 曹张氏默默将手从曹咎手中抽了回来,古怪地看了曹咎两眼。 接着对陈子涉回礼道:“陈兄弟不必见外,只怕家中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 她一边说一边将几个木盆端放在院中的木桌上。 曹家是官吏人家,晡食自然更丰盛些。 除了一盆金灿灿香喷喷的蒸粟饭外,还有一盆加了肉脯的煮藿菜、一盆焦香四溢的炙兔肉,以及一碟黑红相间,令人食指大动的桑葚。 四人围着木桌跪坐,但很快,曹张氏和曹环母女二人就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瞪着两双大眼睛看着曹咎。 只看那曹咎微微翘着小指夹起一块兔肉,一手掩着下半张脸,一手将兔肉送入口中,抿着嘴细细咀嚼,完了还用一块巾帕细细地擦拭嘴角的油渍。 雅,实在是太雅了。 一抬头,见妻女都看着自己,曹咎含蓄一笑,又扭着宽大的肩膀架子夹了块兔肉放进曹环的碗里,用充满母……父爱的目光看着曹环。 曹环看着曹咎的动作只觉瞳孔放大,头皮发麻,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她默默从碗里夹起那块兔肉一甩,兔肉便飞进了曹张氏的碗里。 曹张氏笑容不变,夹起兔肉又送回了曹环的碗里:“环儿听话,你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多吃些肉食,可不能挑嘴。” 曹环僵硬地抬头,正对上母亲那笑得微眯起来却又格外坚决的双眼。 曹环只得苦着脸低下头去:“哦……” 陈子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眼观鼻、鼻观心,躲开曹家母女不时投来的疑惑目光,专心埋头干饭,脚趾却差点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来。 终于结束了这一顿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晡食。 曹咎当着曹家母女的面拉住想要开溜的陈子涉,笑吟吟说:“良人,我和陈贤弟还有要事需去客舍商量,时间或许会比较久,你和环儿早些歇着。” 说着还对陈子涉使了个眼色。 陈子涉:“?” 你使眼色就使眼色,冲着我抛媚眼是几个意思?当着嫂夫人的面这么暧昧真的好吗?我可以拒绝吗? 但他也知道,曹咎所说的要事是联系贺良,将今天的事情进行汇报,并寻求帮助。 陈子涉只能尴尬地对着曹张氏咧了咧嘴。 随着客舍的门被从内关上,自打吃了兔肉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曹环,缓缓从曹张氏的背后探出头来,幽幽道: “娘,你最好小心一点,我怀疑爹他……看上这个小白脸了。” 第48章 傀儡戏 “别瞎说。” 曹张氏敲了敲曹环的小脑瓜:“把炊具收到庖室去。” 曹环扁着嘴,恨铁不成钢般的抱起桌上一堆炊具,曹张氏看了眼客舍闭合的木门,跟在曹环身后默默走进庖室。 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又是曹咎的枕边人,她早察觉出自己的丈夫似乎不是普通人,但她从来不会插手曹咎的事情,甚至从来没有多问。 在她的观念里,自己既然嫁给了曹咎,夫妇二人便是休戚与共,她要做的就是为曹咎操持好这个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后,让他不论何时回到家里,都有一碗温热的饭菜,有一席柔软的床榻,旁的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 客舍内,曹咎取出黑水令,意识沉入其中。 片刻后,曹咎又放下黑水令,对陈子涉道:“贺良大人还没有回应,或许有旁的要紧地事情在做。” 陈子涉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以及一个陶土制成的酒壶:“不急,先把从何游候身上搜刮来的战利品分一分。” 陈子涉一边说话一边解开布囊的袋口,布囊倒转,一块令牌和一团近乎透明的丝线从中滑出。 那令牌和黑水令有几分相似,同样是黑色,不同是令牌上刻的并非“水”字,而是一个“夜”字。 “这是……夜游司的身份令牌?” 曹咎取过那枚令牌正反面看了两眼:“我曾听贺良大人说起过,夜游司重创黑水台后,仿照黑水令也制作了一批夜游令,应该就是这东西了。” “但夜游令毕竟是仿制品,制作夜游令的方士,实力也不比当年觐见始皇帝的那几位一品紫薇阶方士,所以夜游令只有彼此传递讯息的功能,并不具备神秘力量。” “为了弥补游魂战力上的不足,夜游司又制作了一批‘游丝’。” 二人的目光都从夜游令上移开,汇聚到一旁那团近乎透明的丝线上。 “这就是游丝?”陈子涉问。 “我也不确定,毕竟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贺良大人提过一嘴。” 曹咎用小指挑了挑额上垂下的发丝,将它们别到耳后继续说:“游丝有些像是隐器,但并不存在污染,只要掌握了游丝,就能掌握一种名为‘傀儡戏’的方术。” “今天在观星台时,我就是看到你的草人方术与夜游司的傀儡戏很是相似,误以为你是夜游司的游魂,才有了后面的误会。” “至于真正的傀儡戏……你今天已经见到了。” 陈子涉拿起那团近乎透明的丝线仔细打量,心中暗道:“能让人掌握某种方术,但不具备污染,这东西已经有法器、法宝的雏形了。” 他分出部分意识浸入手中的丝线之中,很快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处。 所谓“游丝”,又被称为“牵丝”,是演绎傀儡戏时,操控傀儡的器物。 施术者需要自行制作属于自己的傀儡,再以游丝为媒介,将本我的意识导入傀儡之中,从而实现远距离操纵傀儡的目的。 但傀儡戏的限制较多,一是傀儡的活动范围有限,只在游丝所覆盖的范围内,大约三十丈左右。 二是傀儡的强度取决于制作的材料,并且傀儡并不能继承施术者的身体力量。 三是施展傀儡戏会消耗施术者大量的精神力,长时间施展傀儡戏,有可能会让施术者分不清自身和傀儡谁是本体,从而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 这第三点虽然不能称为污染,却也是傀儡戏实打实会带来的副作用。 这样对比下来,傀儡戏不如替身草人法远矣,对于掌握了替身草人法的陈子涉而言,更是连鸡肋都算不上。 甚至在今天的遭遇战中,若非不了解傀儡戏,又因何游候的出场方式过于诡异,给人一种很不好对付的错觉,否则陈子涉能更轻易地解决这场战斗。 “这东西对我没用,你拿去吧。” 了解了游丝和傀儡戏后,陈子涉顿时失去了兴趣,随手将那团游丝抛给了曹咎。 曹咎脸色泛红,羞赧道:“这……不好吧,毕竟在对付那游魂时,我并没有出力。” 陈子涉强行克制住要上挑的眉梢:“这东西我要了也没用,而且若不是你,今天我们或许连树神那一关都过不去,你的牺牲……也挺大的。” “既如此,我就不客套了。”曹咎收起游丝,脸上顿时露出小女儿般的欣喜。 陈子涉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夏夜竟也凉飕飕的,他赶紧拿起布囊边,那像是陶土制成的酒壶。 “这又是什么东西?” 陶壶入手的瞬间,陈子涉就察觉到这东西不是普通的酒壶,它的重量太轻了,明明有拳头大小,入手却丝毫感觉不到重量,就像是托着一根羽毛。 “难道是一件隐器?”曹咎猜测。 “应该不是。”陈子涉摇了摇头:“如果是隐器,那何游候将死之际,没有理由不去动用它。” 陈子涉把陶壶在手上掂了掂,又将壶塞拔了下来向壶中看去。 只见那壶口之内是一片浓郁的漆黑,仿佛这壶中深不见底,甚至连目光都淹没于其中。 他倒转壶口,壶中却无一物落出,他又端起一碗水倾入壶中,倾倒下来的水流却在临近壶口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阻隔,不但没有淌入壶中,反而沿着陶壶的四壁流了出去。 就好像这壶内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一般。 “难道……”陈子涉脑海中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尝试着像感应游丝那样,将部分意识沉入陶壶之中,下一刻,他竟真的感应到了那陶壶之中的另一个,约有屋子大小的独立空间。 “这果然是一件空间宝物!” 陈子涉的眼中露出惊喜,随着意识扫过,这片独立空间中所珍藏的一切,都映照在了他的脑海中。 首先便是上万贯半两钱、一摞摞金锭,以及各种华贵的珠宝玉器,这些财物被分门别类堆放在角落。 一具身高超过三米,全身由金属打造,背后背着七八杆兵器,形如兵马俑的巨大傀儡,矗立于独立空间正中。 这具高大傀儡双臂平举于胸前,双手上下交叠,手心里正托着一只精致的木盒。 第49章 蕲县的危机 随着陈子涉心念一动,陶壶壶口,木盒飞出变大落在手心。 看到这一幕,曹咎不由惊呼:“这莫非是一件由墟石打造的宝器?” “什么是墟石?”陈子涉不解。 曹咎道:“夏商时期,有古之方士发现了一种奇石,这种石头轻若鸿毛、内藏空间。古之方士认为这是远古时期,天塌地陷后留下的苍穹之墟,因此称之为墟石。” 说到这里,陈子涉忽然想到,之前交手时,曹咎就曾凭空拖出一杆大戟,不禁问道:“曹兄,你莫非也有一件墟石炼制而成的宝器?” 曹咎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腰间悬着的一枚玉环。 “我这件宝器是我师傅临终前传给我的,他曾是黑水台雷部的一员骁将,追随雷主横推过祭教三十六尊大邪神,我能进入黑水台,全赖他的保举。” “只可惜连年的征伐,令他体内暗疾堆积,最终积重难返,不惑之年就早早离世了。” 曹咎无奈地笑了笑,言语间竟有几分哀愁。 “不说这些。”陈子涉扬了扬手里地盒子,扯开话题:“让咱瞧瞧,这何游候的私藏都有些什么。” 他打开木盒,只见盒子里躺着的,是两颗翠绿色的珠子。 “这又是什么?姓何的身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真不少。”陈子涉捻起一颗珠子在灯火下观赏。 不曾想这珠子入手竟分毫不觉坚硬,反而还带了些微弹性,手感就像是拿着一颗绿色的葡萄。 昏黄的火光透过宝石,被切割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图形,筛落于桌案。 曹咎也捻起另一颗,可他没见过这东西,二人一番研究最终也没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索性将两颗珠子重新放回木盒,陈子涉对曹咎挥了挥手:“曹兄,你且避开些,我再给你看个大家伙。” 曹咎后退至门边,下一刻,一具背着八杆不同兵器的金属傀儡忽的出现在房中,巨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客舍的剩余空间挤满,极具压迫感。 “这姓何的还有另一具傀儡,还好他死得快,没机会掏出这个大家伙,否则遭殃的恐怕就是你我了。” 陈子涉砰砰拍着傀儡身上的金属甲衣:“你不是刚得了游丝吗,正缺一具傀儡,这东西给你了。” 曹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具金属傀儡,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成不成,我拿了游丝,已经是占了你的便宜,这……” “话不是这么说的,”陈子涉打断他的话:“游丝与傀儡本就是一体,你就是不要,我拿了也不顶用。况且我看上的是这陶壶,正巧你已经有了墟石宝器,咱们合理分配,确保物尽其用。” 曹咎扭捏了一阵,还是架不住劝说,带着三分喜悦七分惭愧,将傀儡收入自己腰间的玉环之中。 临了还不忘讷讷补上一句:“贤弟真是太慷慨了……” 就在这时,陈子涉和曹咎的黑水令同时轻轻震动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便猜到是贺良那边来了消息。 大河化作的秦朝疆域图中,辽东郡的银色光点亮起,冰冷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适才处理了一些小麻烦,何事?” 听到贺良的声音,陈子涉和曹咎都有一种心中稍稍安定的感觉。 曹咎立刻事无巨细,将二人如何见面,如何引起误会,又如何一同讨伐树神,杀死夜游司何游候等事情说了出来。 贺良沉默片刻:“所以陈胜,你是方士?” 陈子涉当初在第一次与贺良对话时,并没有交代自己方士的身份,反而极力将自己从枯荣之狐事件里摘了出去。 此时面对贺良的问题,陈子涉也不避讳:“是。” 他又说:“之所以有所隐瞒,是因为在跟您对话前,我听到了黑水令中‘蛰伏’的命令,所以对您抱有戒心,不敢将实情相告。” 贺良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计较,只是冷冷的“嗯”了一声。 接着又说:“不论如何,你上报了枯荣之狐一尾脱逃的消息,又杀死了夜游司的游候,这两件功劳加在一起,足够让黑水台替你拔除诅咒了。” “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你的诅咒来自枯荣之狐,这邪祟我有所耳闻但了解不多,有关它的卷宗,即使在黑水台内部也属于绝密,除了台首和六部主外,旁人无权查阅。”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黑水台有拔除诅咒的手段,只是这些手段对于寻常邪祟有效,不等于对枯荣之狐也有用,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子涉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有法子总比没法子好。” 贺良:“我会派人去蕲县帮你拔除诅咒,但你也知道,黑水台现在缺兵少将,四川郡内没有帮你拔除诅咒的人手,从外郡调遣抵达蕲县,大约要十来日的功夫,需要你在蕲县等待一段时日。” 听到这话,陈子涉不由皱了皱眉。 虽然他到蕲县的时日不久,却总感觉这里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权衡之后他还是直言不讳道:“我以为蕲县并非安稳之地,近日甚至可能会有动乱,一直待在蕲县恐有不妥,不如约定在其他县如何?” 他话音方落,不待贺良说话,曹咎就已经抢先问道:“蕲县怎么了?陈胜,你为什么这么说?” 曹咎自小在蕲县长大,妻女家眷都在这里,听闻陈子涉说蕲县有危险,难免心惊。 陈子涉缓缓开口:“不知道贺大人有没有听说过旧月?” “旧月……” 贺良没有正面回应:“你继续说下去。” 陈子涉整理了一下言语,将那夜在传舍的见闻一一道来,末了道:“那闵怀刑自称旧月玉弓使,是五品少卫。而旧月这群人里,地位不在他之下的,还有三四人。” “这样一群反秦复周的方士聚集在蕲县城内,让我心中始终有所不安。” “况且不提旧月,但是我和曹咎今天涉及到的,就有来自过祭教的势力、名家的方士,以及那不知名的神秘女方士。” “哦对了,还有在观星台时,操控藤蔓袭击我的存在,起初我还以为那是树神的手段,但现在看来,至少还有一位来历不明的方士或邪祟藏在暗中。” “如此多的势力在蕲县交汇,蕲县岂能是安稳之所?” 第50章 失乡客 “旧月……” 听了陈子涉的话,贺良冰冷的声音传来:“玄象育生,莫大乎月。没想到这群叛逆也到蕲县了。” 听到贺良说出“玄象育生,莫大乎月”,陈子涉就知道,他对旧月是有了解的。 那夜旧月众的拜月祭词之中,这八个字曾反复出现。 “倘若真如你所说,蕲县或许真的即将面临一场危机。” 曹咎明显有些慌了,他咬了咬嘴唇试图反驳陈子涉和贺良:“这也未必吧,听刚才陈胜所言,这群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许他们找到了也就离开蕲县了?” 他话音刚落,贺良就紧接着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旧月和失乡客同时出现在蕲县,这件事情很麻烦。” “失乡客,那是什么?”陈子涉和曹咎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贺良沉默片刻,徐徐道:“秦灭六国后,始皇帝推崇法家学说,以秦相李斯为首的法家方士借助朝堂的势力打压其它学派。之后始皇帝焚书,各学派的典籍均埋葬火海。” 陈子涉认真听着,这两件事情他都是知道的,但不明白和贺良口中的“失乡客”有何关联。 “经此二事后,诸子百家逐渐走向衰落,各学派门下皆有弟子因此丧失理想信条,尤其是来自昔年六国故地的各学派弟子。” “他们聚集在一起,因为失去了故国旧土,又失去了精神上的家园,故以‘失乡客’为名。其中部分品阶较高的方士,甚至因为精神世界的崩塌而影响了现实,他们的身体逐渐发生异变,蜕变成半人半怪物的诡异存在。” “失乡客对于这个世界是充满绝望的,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世界展开各种疯狂的、不计后果的报复,他们就是一群疯子。” 陈子涉和曹咎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组织。 好半晌陈子涉才问:“可我们并没有遇到您所说的失乡客,等等,难道您所指的是……那位一直没有露面的辩者?” “不错。”贺良很快回复。 “你们刚才提到的那句‘石之白,石之坚,见与不见’,出自辩者的辩题‘目不见’。说的是目之视物,受多种条件局限,因此是条件视物而非双眼视物,失去了条件,眼睛便不能看见,同样眼睛所看见的,也只是具体条件让人看到的。” “这句话刻在你随身携带的盒子上,因此当你和曹咎见面时,它就会影响你们二人的判断,让你们的判断仅基于某一个特定的条件,并将这个条件无限放大。” “所以你在看到藤蔓时,立刻认定曹咎就是树神的帮手,曹咎也在看到你的方术时,立刻认定你就是夜游司的游候,甚至事后你们都忽略了为何对方会对自己动手。” 听闻此言,陈子涉登时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看了眼曹咎,曹咎的鼻尖也直冒冷汗,正拿着块巾帕小心翼翼擦拭。 不是他们大惊小怪,而是这样仅靠一行字,就能影响两个人判断的事情,实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简直是闻所未闻。 “辩者的方术,竟如此诡异……” 曹咎心有余悸道。 “不仅如此,”贺良又补充:“陈胜你说你明明已经走到了山洞口,却忽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又传回了山洞之中,应该也是受到了辩者方术的影响。” 陈子涉眉梢一挑,立刻上下检查自身:“难道这家伙还在我身上留了别的手段?” 贺良:“这道未必,我推测,将你送回山腹的或许是辩题‘郢有天下’。” “这道辩题说的是,郢城是楚国的都城,是天下的一部分却包含了天下。辩者认为郢城是‘小一’,天下是‘大一’,‘小一’虽为‘大一’的一部分,却包含了整个‘一’的要素,因此认为郢城包含了天下。” “什么‘小一’、‘大一’的,这群辩者是不是有病?” 曹咎即使被后母辛钺污染,变得温和柔弱了不少,可听贺良讲这些绕脑子的话,却还是忍不住直接开喷。 陈子涉倒是若有所思,他是看过现代哲学的,知道这所谓的“小一”和“大一”其实就是部分和整体。 说到底,名家这群诡辩论者,就是在混淆部分和整体的关系。 他试着分析:“所以将这道辩题套用在我的遭遇上,其实就是将山洞出口,看作是包含了整个山洞,因此我从洞口走出,其实是又进入了山洞之中?” “啥意思?没明白?”曹咎眼巴巴看着陈子涉,一副学渣看学神的样子。 贺良却难得的用那冰冷的声音夸赞了一句:“想不到你的悟性倒是不错,这群辩者的方术就是这般毫无逻辑,诡异且难以防备。” “但很明显,他先让你们二人发生争斗,离开蕲县,又引导你们寻找到树神的巢穴,目的就是要让你们和树神发生冲突。”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不得而知了。” 陈子涉将今日观星台争斗的始末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这么说来,操纵藤蔓的应该也是这位辩者或他的同伙了。只是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推断他或他们是失乡客的成员?” “辩者方士与其他学派的方士不同,辩题本就逻辑混乱,一位辩者若是同时掌握两种辩题衍生出的方术,就会落入逻辑无法自洽的困境,最终会因陷入癫狂而死。”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辩者只会专攻某一个辩题,并以此辩题为核心,演化出各种不同的方术,从而构建自己的方术体系。” “最着名的便是那位提出了‘白马非马’辩题的大方士,公孙龙,他的方术曾令无数学派的佼佼者自叹不如。” “但万事万物都不是绝对的,要让一位辩者同时施展不同辩题的衍生方术还是有一个办法的,那就是借助隐器——太微三,辩脑。据我所知,这件隐器如今就在失乡客的一位成员手中。” 说到这里,贺良不禁停顿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道: “他的名字叫公孙坚白,一位三品上宰的大方士!” 第51章 你拐我爹 “三品上宰!” 听到这句话,陈子涉和曹咎都不由目露惊骇。 七品星官中,一品紫薇独列一档,其余六品分为上三品和少三品,而上三品的星官之所以能被称为大方士,便是因为一旦步入四品上弼,方士的实力会有一个突飞猛进的飞跃。 少三品的方士之间,靠着隐器、掌握方术的特性、天时地利等因素,经常会存在越阶战斗的可能。 但少三品对上上三品,可几乎就是十死无生。 这也是为什么树神一旦发挥全力,陈子涉和曹咎连留下为那神秘女方士掠阵的想法都没有,二话不说直接离开的原因。 更何况树神大概率只是四品上弼,而这位公孙坚白,却更胜树神一筹。 “如果真是他要对付我们,我们岂不是死定了……” 曹咎如丧考妣,陈子涉也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倘若这背后的推动者是一位三品上宰,那么莫说反抗,即便是想逃离蕲县都是奢望。 没有哪一位棋手会容许自己的棋子擅自妄动。 “你们也别太沮丧。” 贺良宽慰道:“公孙坚白在失乡客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根据黑水台之前的情报,此人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异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对抗身体的异化,轻易不会有所行动。” “因此,公孙坚白亲自出手的可能性不大,我怀疑,大概率是公孙坚白将辩脑暂借给了某个辩者。” 听他这样说,客舍中的气氛才稍稍活络了些。 陈子涉思索了片刻道:“不论在蕲县的是不是公孙坚白,我都已经决定离开这里了,曹兄,听我一句劝,蕲县真的不安稳,还是带着妻女另谋他处吧。” 曹咎不忍垂泪:“我自小生长在蕲县,没想到一转眼,竟也要背离故土,更是辜负了师傅嘱托的‘安天下,平不臣’的期望,我心中难安。” 贺良冷冰冰道:“人活着才能‘安天下,平不臣’,如今汇聚在蕲县的叛乱势力绝非你们二人可以抗衡,没有必要做无畏的牺牲。”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贺良授意陈、曹咎二人北上前往彭城县,等待贺良派遣的密探。 待到一切议定,陈子涉才忽然想到什么,说:“对了,那何游候的墟石宝器中还有不少财货,贺大人,这些财货我当如何处置?” 贺良浑不在意道:“黑水台密探在执行任务时,一切缴获均归密探个人所有,些许财货你自己收着便是。” “些许财货?” 陈子涉忍不住咳了两声:“这可是上万贯半两钱,黄金数百镒,还有六七箱珠宝玉石,价值不知几何。黑水台这么财大气粗的吗?” “你说什么?”话音刚落,黑水令那端就响起了“哐啷”的声音,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接着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陈子涉第五次小声询问:“歪?贺大人,还在吗?” 贺良那冰冷的声音才磕磕巴巴地重新响起:“你……你没开玩笑?” 陈子涉意念一动,一箱箱财货瞬间铺满了整个客舍。 下一刻,贺良就听到了曹咎带着颤音的尖锐爆鸣:“这……这这这!这姓何的是劫了整个四川郡的武库吗?他……他何来如此多的钱财?” 陈子涉无奈耸肩:“我不造啊,照贺大人所说,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了?” “等等!”黑水令那头,贺良连忙出声打断:“陈胜……那个那个……就是说吧……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子涉哪能不知道贺良想说什么,从他说出壶中有这一堆财物时,就没打算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 不是他视金钱如粪土,而是理智告诉他,一个小小游候积攒了如此多的财货太不寻常,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何游候的身份并不简单,是夜游司某个大人物的子侄,被送到蕲县来历练。 要么就是他其实是某个大人物的“代理人”,这些财货都是替他背后的那位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只是还没来得及献给他的主子罢了。 但不论是何种可能,这些财货留在身边都有可能引来祸乱,从玄门的角度来说便是,他接不住这份因果。 于是陈子涉情真意切道:“不用说了贺大人,黑水台如今的情况我也清楚,想要重振旗鼓怎么能没有钱财?组织有难处,我作为黑水台的一员,当然要有觉悟,当然要舍小家为大家!这些财物我分毫不动,全部上交组织!” 话音落下,曹咎竟然哽咽了。 他紧紧握着陈子涉的手泪水涟涟:“贤弟大义,愚兄自愧不如,请受我一拜。” 陈子涉赶紧趁着搀扶曹咎的功夫,麻利抽出手来:“没必要,没必要,曹兄你这样我可得拜回去了。” 贺良也没想到陈子涉竟如此果断,一时间有种占了下属便宜的羞愧感,声音竟变得柔和了不少:“我也不是全这个意思,黑水台不会夺取密探的机缘,我代表阴主承诺,会用相应的隐器、宝物、方术等给予你补偿。”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知道,黑水台如今落魄了,没办法一次性拿出这么多补偿来,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陈子涉听明白了,贺良这是打算分期付款。 “行,”陈子涉爽快地答应下来:“那您派人到彭城县去取便是。” …… 第二日天方破晓,陈子涉已经整装待发,打算城门一开就立刻离开蕲县。 并且在昨夜长谈结束后,陈子涉已经修复了受损严重的替身草人,又操控草人回了趟在许二手里赁下的院子,给魏氏和阿梁姐弟留下了告别的书信。 走出客舍时,曹咎一家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曹咎夫妇还在最后一些细软放上牛车,小丫头曹环却鬼头鬼脑地凑了过来。 “喂,小白脸,你是怎么把我爹拐走的?” 陈子涉:“?” “你说啥?” 曹环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样子,扬着下巴道:“你别装了,我昨天晚上偷听你们谈话来着,虽然没全听清,但也听到你跟我爹说什么钱财啊、宝物啊,你们俩还要对拜。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仗着自己颇有家资,就想把我爹给买了?” 陈子涉都快被气笑了:“不是,你这脑子里一天天在想什么呢?” 他左右瞧着曹环的小脑壳,似乎想看穿里面的脑洞究竟有多大。 还好这时曹张氏喊道:“环儿快过来,帮娘亲把包裹接过去。” 曹环这才示威般地向陈子涉挥了挥拳头:“小白脸我可告诉你,我爹是我娘的,你别想从我娘身边把他抢走!我会盯着你的,哼!” 陈子涉:“???” 第52章 夜尉 牛车自蕲县而出,一路向北。 陈子涉和曹咎都凝神屏息,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阻拦。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出城的过程格外顺利,竟然没有遇到一点阻力,似乎藏在暗中的那位辩者方士并不知晓,或是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离开。 牛车徐徐行出二里,忽然车后传来一阵犬吠。 陈子涉回头看去,只见一条毛茸茸的大黄狗正摇着尾巴跟在牛车后头。 “咦?” 看到这大黄狗,陈子涉不由眉头微皱,前几日魏氏和阿梁在市集上捡到过一只大黄狗,还带着它去了陈子涉的院子。 这只大黄狗看起来同之前那条竟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同一只? 如果真是同一只,那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以陈子涉的谨慎,心里立刻就有了狐疑。 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发现这条大黄狗的尾巴上有一撮白毛,四只爪子也是白色,而此前魏氏和阿梁带回去的,毛发确是纯粹的黄色,二者并不相同。 陈子涉心中稍安。 这时曹环也看到了一路跟在牛车后头的大黄狗,双眼立刻一亮,喜笑颜开。 “爹你看,狗子!狗子!” 曹咎瞥了那大黄狗一眼:“环儿,咱们现在得抓紧时间赶路,等到了彭城县,爹一定给你买只小狗好吗?” 曹环:“爹,这是你第几次说这种话了?” 曹咎顿时语塞。 曹环“嘁”了一声也,接着双手一撑车斗边缘,竟彪悍地从牛车上跳了下去。 她三两步冲到那大黄狗跟前,在大黄狗一脸懵逼的眼神中一把将它抄起,接着又快步追上牛车,将大黄狗丢了上来,自己抓住车斗边缘的栏杆麻溜翻了上来。 曹咎和曹张氏看着这一幕,丝毫没有意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倒是陈子涉啧啧称奇,心中暗道:“曹咎的这个闺女,真是继承了她老子的风格。” 虽然曹咎现在受到了后母辛钺的污染,但他东出蕲县一路追杀三十里,之后在山谷中硬刚树神,还是给陈子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属于那种又彪又莽的性格。 现在看来,曹环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曹咎。 就见曹环一翻进车斗,就双手叉腰,对着大黄狗居高临下气势十足道:“大狗子,以后你就跟着你环姐,不用再流浪了,好不好?” 说完就摁着大黄狗的脑袋上下晃了晃。 “既然你也同意了,环姐就给你起个名字,叫你小环好了。” 大黄狗一脸生无可恋。 一行人继续前行,牛车的速度虽然不如马车快,但胜在耐力更足,并且低调不显眼,一路上倒也没起什么波折。 就这样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赶车的曹咎回头笑道:“良人,再走片刻就要出蕲县的地界了,这次我和陈贤弟被调往彭城县,一段时间里咱是没法儿回蕲县了,你要是想得紧,就趁现在多看看。” 为了不让家人担忧,曹咎并没有告知以实情,而是借口衙门调遣,须举家迁去彭城县。 这借口找得匆忙,其中当然有很多漏洞,譬如为什么半夜忽然接到调令,譬如为何陈胜一出现,曹家就要迁离蕲县等等。 但曹张氏却没有问过一句,只要曹咎决定的事情,她从不多问。 曹张氏将头轻轻靠在曹咎的后背上,温婉笑道:“一路上都看着呢,你赶车若是疲倦了,不妨也停下歇歇。” 曹咎正要说话,坐在车斗尾部的陈子涉却忽然一皱眉:“等等,有问题!” 他话音乍起,曹张氏就察觉到丈夫后背的肌肉骤然紧绷,接着就听曹咎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一路虽然无甚风波,但陈子涉和曹咎始终紧绷神经戒备着。 陈子涉看着一辆从身边驶过,向着蕲县而去的驴车道:“这是我们一路上遇到的,第四辆往蕲县方向去的车了。” 曹咎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问题吗?” 见驾着驴车之人愁眉不展,陈子涉道:“我们出城时,城门刚开了不足半个时辰,行至此处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城门开至现在,才不过一个多时辰。” “而这个方向,距离蕲县最近的应该是竹邑县,从竹邑县至此,就算是最快的马车,也要近两个时辰吧?” “各县均是日出时分开城门,那么这些往蕲县去的车乘又是从何而来?” 曹咎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在我们之前出城,却又折返回来的?” 陈子涉微微点头:“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我总觉得咱们这趟离开蕲县,怕是没那么顺利了。” 果然,随着牛车缓缓行进,十多个身影逐渐出现在了前进的道路上, 那是十余个身穿赭衣,面容笼罩于斗笠之下,腰后插着两柄短剑的怪人,他们横成一排,将这条蕲县通往北方的主道给堵死。 看到这群人的瞬间,曹咎目光不由一缩,旋即轻声道:“陈胜,是夜尉。” “什么是夜尉?”陈子涉动作不变,侧身对着曹咎问。 曹咎:“夜游司的方士序列有夜尉和游候两种,游候类似黑水台的风、林二部,而夜尉则与阴部、雷部相似,负责暴力镇压和斩首行动。” “通常夜尉只会驻守在一郡的郡治,四川郡郡治是沛县,沛县距此尚远,这些夜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先前折返的那些车乘,与这些夜尉有关?” 陈子涉听得微微皱起眉,旋即眉头平展,神色如常道:“先不管这些,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别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牛车很快来到那群夜尉跟前,其中一人上前伸手拦住牛车,硬邦邦道:“郡守有令,此路不通,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陈子涉跳下牛车,从怀里掏出一袋半两钱塞入那人手中,陪着笑道:“官爷,我们一家要去彭城县投靠亲戚,家里的屋舍资财都变卖了,您这让我们回去,我们实在是无处落脚啊,官爷您行个方便,通融通融。” 那夜尉接过钱袋塞入怀中,接着蹭的从背后拔出一把短刀指着陈子涉。 “滚!” 第53章 监听 陈子涉惊呆了,你不办事就算了,你还舔着个大脸把钱给收了? 夜游司的人这么不要脸的吗? 他还想争辩两句,那夜尉短刀一挥,身边一棵成年人腰杆粗细的大树便被拦腰斩断,切口光滑平整。 “滚!” “好嘞。” 陈子涉立马转身,招呼着曹咎打道回府。 很快,拦路鬼一样的夜尉们逐渐消失在陈子涉的眼帘之中。 “怎么办?”曹咎问:“要不我们换条路绕去彭城?” 陈子涉目光凝重:“没这么简单,我怀疑夜游司这次的行动,很可能跟何游候的死有关,他们或许是冲着我们来的。” “如果我猜的不错,夜游司大概率不仅封了这一条离开蕲县的道路……这样,你带嫂夫人和环儿去前面的村子里歇息,我探探风声,一个时辰后会合。” “你一个人能行吗?”曹咎下意识问。 但他旋即想到,自己受到后母辛钺的污染,战力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实在派不上什么大的用场,而且妻女也的确需要人照应。 于是曹咎只能无比歉疚道:“好吧,你当心。” 陈子涉摆了摆手,身形闪动间已经从牛车上消失,隐入道路一侧的山林之中。 曹环眼睛一亮:“爹,那个小白脸是会功夫吗?看着好厉害啊,爹,我能学功夫吗?” 曹咎柔声斥责:“什么小白脸?没礼貌!” 接着他又看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曹张氏:“良人 ,我……” 曹张氏反手握住曹咎的手:“你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曹咎心中一暖,眼眶一阵温热,眼看就要垂泪。 曹张氏淡淡道:“男子汉,不准哭。” “哦。”曹咎立马仰起头,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在山林中疾驰,彼此之间相隔不足一里,正是陈子涉和替身草人。 眼看跑在前头的草人逐渐接近夜尉们所在的区域,陈子涉停下脚步,替身草人也轻轻一晃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小小草人。 草人的本体是茅草,躲在草木之中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而借助草人的视角,陈子涉可以轻易看到、听到夜尉们的行动和交谈内容。 这时候道路上没有车马经过,夜尉们便三三两两散坐在路旁,彼此之间聊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风月勾当,不时发出意味深长的哄笑。 陈子涉小心翼翼监听,这群夜尉画风一转,又开始聊起咸阳城里的八卦。 譬如中车府令分明是个寺人,家中却豢养了成群的美人侍女,大抵是为了弥补他不能人事的缺憾。 又如,丞相与中车府令面和心不和,已经多次在皇帝面前发生过争执,夜游司的人得提前站队,免得哪一位大人物倒台后被清算。 再如,那些修建阿房宫的匠人之间都在流传,阿房宫一到晚上就会传出诡异的笑声,但夜游司的人去勘察过几次,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此处死了不少造谣的匠人。 陈子涉好不容易耐着心听完一堆八卦。 夜尉们又开始抱怨夜游司的俸禄太少,夜尉的本领分明在游候之上,又干着出生入死的活儿,却不像游候有大把的油水可捞。 听得陈子涉眉头直皱,心道:“你们就不能聊些有价值的话题吗?” 这时,忽闻一个夜尉抱怨:“你们大抵是不知道,能当上游候的多少都有些背景。旁的不说,就说蕲县的这个何游候……” 终于捕捉到关键词,陈子涉立刻振奋精神。 那夜尉道:“此人的叔父是司里统领游候的四大都尉之一何象。” 夜游司统领游候的四大都统! 陈子涉目光一凝,黑水台有六部,而夜游司只有夜尉和游候这两个序列,那么作为游候的四大都统,这位名为何象的都统,地位岂不是能对标黑水台的部主? 这时有旁的夜尉笑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都统的子侄不在咸阳城里享福,被派到这小小蕲县做什么?你这消息定是假的。” 却听方才说话的夜尉道:“老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都统统领的是四川、东海、九江、故鄣、会稽、庐江、闽中、南越八郡的游候,这些游候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搜刮来的财物岂能没有何都尉一份?” “这些财物不能明目张胆送到咸阳去,就算送到咸阳何都尉也未必敢收,这时候就要有人替何都尉做这件事了。这样紧要的差事,若是换了诸位,除了自家子侄外,哪里能放心让旁人来做?” “而且这事情要做得隐秘,不让人注意,所以那位何游候才会被派到蕲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任职。不过你们可别小瞧了他,他替何都尉敛财,左手往右手这么一倒,自己的钱袋子也就鼓鼓囊囊了。” 众夜尉闻言都是啧啧称叹,只恨自己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好家世。 陈子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何游候能掌握这么一大笔财富,原来竟是八郡游候从百姓手里搜刮的民脂民膏。 “难怪何游候一死,就急着让我们封锁蕲县,这要换做我是何都尉,我也得急。” 众夜尉又是一阵哄笑。 “也不尽然。” 先前给众人“科普”的那夜尉似乎也有些背景,竟能知道不少旁人都不知晓的隐秘。 他摇了摇头:“何游候的名字在魂册上消失,何都尉自然是震怒,但他是游候那边的都尉,哪里能调遣我们夜尉?更何况还是为了敛财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那你说说,让我们封锁蕲县又是因为什么?” 众夜尉纷纷催促他借着往下说,陈子涉也屏息凝神,唯恐错过了什么重要情报。 那夜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据说,何游候上报了一条消息,蕲县境内出现了强大的气息,很可能是一件隐器,而且是位列紫薇垣的隐器!” “紫薇垣!”众夜尉无不收敛了惫懒的姿态,震惊道:“据说紫微垣的隐器,每一件都能改变天下大势,蕲县竟有如此宝物?” “不错,”那夜尉继续道:“何游候传递出这条消息后不久死了,现在司内的高层怀疑,那件位列紫薇垣的隐器,很可能就在杀何游候之人的手中!” 陈子涉:“卧槽!” 不是我,我没有,你们特么别瞎说! 第54章 秦公镈 莫名其妙背了好大一口黑锅,陈子涉此时的脸色约莫是比锅底还黑。 忽然,陈子涉耳边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一口大钟被人重重敲响,震得他双耳嗡鸣,大脑一阵晕眩。 接着他就看到,在远处连绵的低矮丘陵后方,一大片青铜色的光幕拔地而起,如幕布一般向天空蔓延而去。 陈子涉的目光随着那光幕移动,直至最高点时才发现,那光幕并不只在那丘陵出现,而是围绕了极大的一圈,竟像是将整个蕲县的地界都笼罩在内。 四围的光幕于高天之上合拢,就像是一个扣下来的青铜大钟,将整个蕲县笼罩在内。 一道道蝉纹、窃曲纹、蟠曲龙纹在青铜大钟的钟壁上掠过,又迅速隐没无踪,接着连带整片青铜光幕也迅速淡去,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是什么东西!”看着这一幕,陈子涉心中隐约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夜尉们也看到了这玄奇的景象,纷纷肃然: “这是太微九,秦公镈!司内的大人们竟动用了这件隐器!” “秦公镈笼罩之处,一应生灵许进不许出,看来这次蕲县的事情不了解,就连我等也是出不去的。” “要催动秦公镈笼罩整个蕲县,即便是司内的那些大人,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吧。” “事涉紫微垣隐器,不论多大的代价都是付得起的。” “此话不错。” …… 借助替身草人,陈子涉将夜尉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下麻烦了,蕲县被太微垣前十的隐器笼罩,许进不许出,那我和曹咎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呸呸呸,哪有人骂自己是鳖的……” 陈子涉心乱如麻,自己给自己抖了个包袱,强行镇定下来,接着收回替身草人,向秦公镈笼罩范围的边缘摸索了过去。 陈子涉没敢走官道,就连崎岖的小路也尽量避开,以免和夜游司的人当头撞上。 他在山林中一路跋涉,终于翻过了那片低矮的丘陵。 翻过丘陵后,陈子涉便不敢再冒进,此时秦公镈的青铜色光幕已经隐去,他无法判断笼罩范围的边缘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若接触到那片隐藏的光幕会有什么后果。 思前想后,陈子涉在林子里抓了几只鸟雀,又用草叶搓揉成绳子绑住爪子,让替身草人牵着在前头开路。 每走过一段距离,替身草人就放飞出一只鸟雀。 直到第五只鸟雀被替身草人向前抛出,那鸟儿往前飞了不过三丈左右,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 “到了!” 替身草人立刻变回巴掌大小的茅草形态,陈子涉虽在近一里之外,却也闪到一块大青石后隐藏了起来。 下一刻,高空之中,鸟儿撞击到的无形屏障处忽然泛起一道青铜色波澜。 旋即一道蝉纹凭空出现,扭曲变化成一只眼瞳,扫视着下方的这片山林。 陈子涉只借着替身草人的视角瞥了一眼那只蝉纹眼瞳,就赶紧挪开视线,唯恐引起那眼瞳的注意。 蝉纹眼瞳扫过一周,并未发现异常。 带着低沉回音的声音凭空响起:“一只鸟而已,没有异常。” 接着蝉纹眼瞳便缓缓隐去。 陈子涉依然没有动弹,直到蝉纹眼瞳消失了好半晌后,才收回替身草人,头也不回地向反方向狂奔而去。 “秦公镈不仅能让笼罩范围内的人无法离开,那些青铜纹还是夜游司的‘眼睛’,任何想要离开秦公镈范围的人或物,都会被夜游司看到。” “这下可麻烦了……” 回到和曹咎约定的村庄,曹咎夫妇正坐在村口一个废弃的草棚里歇脚,曹环带着大黄狗小环不知去何处玩闹了。 陈子涉给曹咎使了个眼色,二人走远了些,陈子涉面有忧色:“蕲县出不去了。” 他将在夜尉那里探听到的消息,简明扼要地复述给了曹咎,又细说了太微九秦公镈的特性。 曹咎听完愁眉不展:“没想到那姓何的竟有如此来头,夜游司的动作也太快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子涉在赶回来会合时,心中已有计较,当即道:“夜游司势大,我们想要强行离开蕲县已不现实,但好在敌明我暗,暂时我们还没有生命危险。” “我们先回县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同时将这里的事情上报给贺良大人,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主意。” 曹咎无奈点头:“只能如此了。” 二人返回草棚,远远看见曹环抱着大黄狗往回跑,同时老气横秋地训斥:“小环,下次不准乱跑了,刚刚找不到你,可把我急坏了。” 大黄狗一副耳旁风的模样,左顾右盼,浑不在意。 驾着牛车回到曹家,曹张氏带着曹环将牛车上的行李一件件重新放回家中原处,大黄狗在一旁看着无趣,晃着尾巴一溜烟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曹咎领着陈子涉走进客舍,取出黑水令开始联系贺良。 但这一次等了许久,贺良那边始终没有消息。 二人等了好一会儿,眼看曹咎已经有些坐立难安,陈子涉宽慰道:“先别急,贺良大人应该是被事情绊住了,咱们与其这么干耗着,不如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曹咎烦恼得跺了跺脚:“也只能如此了,我去县衙探探口风。” 二人各自分开,陈子涉来到市集,在市集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驵侩许二,又去了许二领他去过的金匠铺。 金匠铺倒是正常开着,可那日为他修复金盒子的金匠却不在铺子里。 陈子涉走进铺子,其中只有一个老金匠在细细捶打着一件金器,见陈子涉走了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道:“客人是要打制金器吗?” 陈子涉目光在铺子里扫了扫,问道:“老丈,你们铺子还有一位金匠呢?上回我请他打的一件金器格外不错,今儿是专程来找他的。” 谁知老金匠狐疑地打量了陈子涉两眼,又坐了回去。 “客人找错地方了吧?我这铺子开了十几年,从来都只有我一个,再没有旁人了。” 第55章 旧月变故 “就你一个人?”陈子涉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抱歉,是我找错地方了。” 他离开金匠铺,又去周围邻近的几个铺子打听了一番,得到的答案竟都是金铺从来都只有老金匠一人。 至于陈子涉所描述的那位中年金匠,所有人都断言从没见过,毫无印象。 “来看许二和那金匠都是失乡客的成员,他们利用某个辩题的衍生方术,在周围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暂时占据了这间金匠铺,给我设了个局。” “这二人一个是名家方士,另一人则能驱动藤蔓和柳树,这种能力……难道是出自农家的方士?” “那日在传舍外袭击我,导致我被旧月众察觉到的,应该也是这个疑似农家的方士。” “如此看来,失乡客的这伙人一早就盯上我了,甚至有可能许二将院子租赁给我,都是有所预谋的!” 陈子涉不由想到,当日令魏氏寻找驵侩时已是下市,驵侩们大多都离开了,只有许二不仅还在市集逗留,手里的院子又正好很合他们的心意。 此时再来复盘,陈子涉只觉得这一切巧合得像是安排好的。 “只是,我是何时引起他们注意,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方士的?” 这一点陈子涉心中仍有疑惑。 这时街上匆匆走过的一人引起了陈子涉的注意。 这人的打扮并不出众,相貌也平平无奇,走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可陈子涉还是一眼就记起,那夜在传舍外看到拜月仪式时,此人也在其中。 “旧月的人……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刚从传舍出来,如此行色匆匆,难道旧月又要有什么动作了?” 陈子涉心中一动,远远吊在那人后面。 陈子涉保持的距离很远,足有二十余丈,若是普通人或许就跟丢了,但陈子涉的五感超群,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始终锁定目标,看着他走进了一家医馆。 不多时,那人又提着几副药走了出来,陈子涉跟在后头晃晃悠悠,见此人前后寻了四家医馆,从每家医馆都购买了部分药材,最后才回到了传舍。 陈子涉没有跟着他进传舍,也没有在传舍下停留,径直走过传舍正门,进了隔壁一间卖布匹的铺子。 与此同时,传舍三楼的一间屋子里,买药的旧月教众推门而入。 则阳道人正站在窗边,目光盯着楼下往来的人群,听闻推门声问:“没人跟着吧?” “则阳前辈放心,我能分辨十丈之内的气息,一路走来并没有相同的气息跟着我,而且我将方子拆分开来,在四家医馆分别购买的药材,以防被人看出端倪。” “你做事是稳妥的,婵娟使已经在准备熬煮汤药,你将药材送去给她。” “是。” 则阳又往楼下看了一阵,见并无可疑之人,这才关上木窗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一个形容枯槁、憔悴苍老的身影躺在床榻上,正是那夜主持拜月仪式的老人,他的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竟是已经昏死过去。 床榻边,闵怀刑双手举着酒樽,脚踩奇异步法,口中念念有词:“以嘉美之礼,亲宾朋之体,无痛无伤,则令庆贺之。” 而后将酒樽向老人一敬。 老人苍白的面色逐渐退去,脸上隐隐有了血色。 闵怀刑举杯又是一敬。 老人的呼吸渐趋平稳,不似方才那般气若悬丝。 闵怀刑第三敬。 老人眼皮微微跳动,竟像是要从昏迷之中苏醒过来。 而这时,闵怀刑的额上已是汗珠密布,他举着酒樽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怀刑,够了。” 则阳道人按下他的手道:“昨日与我们交手的那神秘女人是上三品的大方士,殷前辈为了掩护我等,硬接了她一道方术,原本是必死无疑的。” “多亏你以‘转注’转移了致命伤,又以‘嘉礼’一直维持着,殷前辈才能活到现在,但你也不要过于勉强,歇息片刻吧。” “这几日孤光长老会到蕲县,他精通祝由之术,有他在殷前辈不会有事的。” 闵怀刑叹了口气,想到昨日的场景又有些心有余悸,苦笑:“我等四位旧月使者皆是五品少卫,却不想面对一位四品上弼的方士竟如此不堪一击。” 则阳无奈道:“上三品与少三品之间如隔天堑,所幸那神秘女人有伤在身,又有殷前辈的清浊鉴和我的过隙白驹,不然我们的伤亡只怕会更大。” 闵怀刑:“这次月御的指引来得太过突然,三位月侍和一众长老都被牵制在塞外匈奴,对付那一位,短时间内难以脱身。若九州鼎真在那女人手中,我们怕是没那么容易夺取了。” “不会!”则阳斩钉截铁道:“九州鼎是周王室的象征,想恢复周祚,九州鼎是关键。孤光长老此次前来,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要忘了,月御始终注视着我们,九州鼎只能属于旧月。” 闵怀刑点了点头。 这时房门再次被敲响,身穿罗裙、脸覆面纱的女子端着两碗汤药走了进来。 “则阳前辈、闵二先生,汤药熬好了。昨日一战,大家多少都有伤在身,我这祖传的方子能迅速恢复元气,修复暗疾,你们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则阳道人、闵怀刑向婵娟使道了声谢,二人端起药汤一饮而尽。 而此时隔壁的麻布铺里,铺子主人见了陈子涉连忙起身招呼:“客人可是要买布?我这里都是上好的麻布,您瞧这针脚,这花饰,都是一等一的,即便是府衙里的大人们也常派家丁来我里采买。” 陈子涉没去看他捧来的布匹,而是一翻手掌,手心里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块金锭,他随手将金锭丢在案台上问:“够吗?” 布商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那锭金子看着少说也得有四五镒。 秦朝黄金的计量单位是镒,一镒相当于二十两,也就是说这一锭黄金就有近百两,如此阔绰的手笔,惊得布商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他到底是商贾,为人机灵圆滑,立刻一叠声陪笑:“够,太够了,你这是要定多少布匹?您只管说个数,小的一定给您凑齐,只是需要饶我几日,我这铺子里实在没这么多现货,需得去相邻的几个县里调货。” 陈子涉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扫视了铺子一圈,而后才笑吟吟道:“我不要布,我要这间铺子。” 第56章 十题二十一事 “要这间铺子?那可不行!” 布商闻言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客人,我这铺子虽小,却也是三代传下来的祖产,那都是有感情在里面的,岂能转卖他人啊?不可,万万不可!” “哐当——” 案台上多了一块金锭。 布商眼巴巴看着那金锭吞了口唾沫,艰难道:“不是,这不是钱的事儿……” “哐当——” 又一块金锭落在布商眼前,三块金锭排在一起,金光耀眼。 “成交,我去拿地契。” 说着,布商笼在袖子下的手一伸一缩,桌案上三块金锭就被他抄走了,看得陈子涉都愣了愣,怀疑这布商是不是也有件墟石制成的宝器。 接过地契,目送布商欢天喜离去之后,陈子涉才走入存放布匹的仓房,从怀中取出替身草人。 替身草人落地见长,很快变成了陈子涉的模样与他对面而立。 打量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替身草人,陈子涉思索片刻,将一道炁打入草人体内。 随着炁在草人脸上流转,草人的下巴被撑开,慢慢变得肥大,嘴巴也咧了开来,眼睛被挤成细长一条,脸型也从一开始的颇有棱角,改换成了上窄下宽,两边都不甚对称的轮廓,宛如一只长歪了的鸭梨。 看着草人那张如同开了变丑特效一样的脸,陈子涉满意点头,从后门离开了铺子。 陈子涉走后,草人开始在仓房内挑挑选选,最终选中了一匹绣着形如月牙图案的布匹,他将布匹拿到外间展开,挂在了铺子最显眼处。 这时正巧有两位女客走进铺子,刚想挑选布料就看到草人“惊为天人”的容貌。 两位女客“呀”的惊叫了一声,布料也不选了,捂着眼睛就急匆匆而去。 之后又来了几波客人,无不“折服”于草人那“奇伟”的容颜,胆小的便如那两位女客,看也不敢再看一眼。 胆大些的,也没有挑选布料的心情,只是离开的时候难免一步三回头,心里多半还嘀咕,这是哪家的倒霉孩子,长成这样只怕是没姑娘肯嫁的。 借着草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幕幕,陈子涉心中偷笑的同时更是乐得清闲。 一整天无事发生,待到下市后,陈子涉找了个隐蔽之处收回草人,晃晃悠悠回到了曹家。 曹咎早已从府衙返回,正在家里等着和陈子涉交换情报。 陈子涉没有多余的客套话,直截了当道:“我这边一共是三件事情,第一是我看到有旧月的人去医馆买药,除此人外,其余旧月众都没有外出。我怀疑旧月可能遇到了麻烦,并且他们当中有人受伤。” “第二,从今天市集上的状况来看,夜尉还没有在城内大肆搜寻。结合夜尉所说,要让秦公镈笼罩整个蕲县,即便是夜游司高层也要付出较大代价。我推测他们是想先在郊外搜寻,一步步缩小搜索范围,以减轻大范围使用秦公镈带来的代价。” “第三是有关失乡客的,可以确定那名家方士还有同伴,但他们的目的还不明确。” 仔细听完陈子涉的话,曹咎一边用手绕着头发一边说:“日中的时候,贺良大人给我回复了,他们最近被火部的叛徒盯上了,所以无法时时与我们联系。” “我把蕲县的情况同他说了,他会尽力派人来蕲县增援,增援到来前我们不要冲动,谨慎行事。” “对了,贺良大人还将他所知道的一些辩者辩题告知与我,我将它们都记录了下来,若是再遇上辩者方士,我们也好提前做相应的防备。” 说着他递来一卷竹简。 陈子涉展开看了,只见上面刻着一行行秦小篆。 “辩者十题,已知其二。” “曰:连环可解也。” “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辩者二十一事,已知其五。” “曰:郢有天下、火不热、目不见、凿不围枘、飞鸟之影未尝动也。” “另有辩者大家所创辩题五则,曰白马之辩、名实之辩、坚白之察、毁五帝、非六王。” 每一条辩题后,又详细记录了辩题的含义,并且有标注,此辩题可能会衍生出何种类型的方术等等。 看完竹简陈子涉大致对辩者的方术体系有了一定的了解。 辩者之中最经典的辩题合称为“十题二十一事”,另外也有一些辩者中的大方士,在“十题二十一事”之外提出了新的辩题,譬如公孙龙的白马之辩。 陈子涉不由感叹:“净整这些弯弯绕绕,真不知道这群辩者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曹咎也是感慨不已,又道:“府衙那边倒没有什么太多的消息,县令只知道夜游司封锁了蕲县,旁的一无所知也不敢多问。” “不过我倒是才知道,我们杀的那个何游候竟是县里的游徼。” 游徼也就是秦朝的捕快,负责巡查缉捕之类的事宜,和曹咎这个狱掾的身份一样,都属于县里的小吏。 陈子涉颇觉意外道:“都在府衙里当差,你不认得他吗?” 曹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过几面,但确实不大熟悉,并没有交情。你杀他时将他整个脑袋都砍了下来,血涂了满脸,我竟是没认出来。” 这时陈子涉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对了,既然是同僚,你可知道他住在何处?” 曹咎翘着小指拨弄着烛火:“他并非蕲县本地人,是以并无居所,一直住在府衙旁的官舍里。不过今天县令得知何游候的身份后,就把他住的那间官舍封锁了,任何人不得进出,等着夜游司的人来查案。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用处。” 人定时分,一个人影掠出里巷来到官舍,停在一间上锁的屋子外。 陈子涉低头看了看门锁,那是一把铜锁,锁眼的地方被封泥堵住,确保在夜游司到来前没有人能进出这间屋子。 陈子涉尝试推了推房门,仅能推开一条两指头粗细的缝隙。 陈子涉笑了:“这样的宽度别人或许进不去,但对我来说刚刚好。” 他取出替身草人,小草人落地后伸腰蹬腿,好好活动了一番筋骨,借着一跃跳到门槛上,身体硬塞进了门缝里。 狭窄的门缝将草人挤压成了扁扁一片,但终究还是被它钻了进去,进门后,小草人还谨慎地将门缝里挤压残留下来的细碎草屑都清理了干净。 接着一道无形的波纹在它身边荡开,陈子涉从中一步迈出。 第57章 门客卓叙 太阳徐徐东升,蕲县的城门敞开。 城门外,一个穿着青色麻衣,背后背着一柄古朴长剑,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大步踏入蕲县,径直往府衙而去。 此时时辰尚早,府衙中仅有两个胥吏,见了中年人立刻大声责问:“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县衙吗?官府重地你也敢乱闯!” 中年人面无表情道:“我是何都尉府上的门客卓叙,让蕲县县令来见我。” “哪个何都尉?”一个胥吏上下打量他,目光颇为轻视。 他伸手推搡中年人:“可有文书凭证?若无文书凭证,就去县衙外面候着,别杵在此处打扰我等公干,还让县令大人来见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锵——” 一声铮鸣,剑光乍现,喷涌的鲜血之中,一截断手摔落在了地上。 只见那名为卓叙的中年人,背后的剑不知何时自鞘内弹出一寸,而仅仅出剑一寸,竟然就斩断了推搡他的那一条手臂。 胥吏目光呆了一呆,神色逐渐痛苦狰狞,捂着断臂跪倒在地上尖叫起来。 而溅射出的鲜血还未触及卓叙的青色麻衣,就被一股无形的凌厉之气阻挡,青色麻衣上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依然干净而质朴。 卓叙越过两名胥吏,行至堂上,在县令的座椅上坐下。 “夜游司,何都尉。” 听到“夜游司”三个字,断臂胥吏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甚至都顾不上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到堂下跪倒,对着卓叙砰砰叩头不止。 “小的糊涂,竟不知是夜游司的大人到来,大人饶命!饶命!” 卓叙瞧也不瞧他一眼,目光扫向另一位呆若木鸡的胥吏。 那胥吏如梦初醒,汗出如浆,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去请县令……” 片刻后,身材微胖,须发泛白的蕲县县令吕从信匆匆而来,那断臂的胥吏已经昏死在堂下。 他的身下有一大一小两滩血迹,一滩鲜血是从断臂里流淌出来的,另一滩则是磕破了脑袋,从额头上渗出的血泊。 “赶紧拖下去!”吕从信瞪了眼跟在身后的胥吏,低声怒斥:“这腌臜东西昏死在这里做什么?平白污了卓大人的眼睛!” 接着他又讨好地对卓叙道:“下官蕲县县令吕从信见过大人,不知何都尉他老人家到何处了?何时抵达蕲县呐?下官也好先做准备。” 卓叙道:“何都尉不来了,他命我来取回他的东西。” 卓叙口中的“何都尉的东西”,自然是指何游候聚敛的财物,卓叙明白但他不明说,吕县令也知道,但他不敢明说。 吕县令当即表明姿态:“下官得知何游候惨遭不幸后,心中万分悲愤,为了方便夜游司的大人们查案,下官第一时间就下令将游候的屋子上了锁,又加印了封泥。那屋子谁也不曾进去过,便是下官也未踏足半步。” 卓叙满意地点了点头:“带路。” 为免人多口杂,吕县令一个随从也没有携带,独自领着卓叙来到官舍。 当着卓叙的面展示了铜锁上完好无损的封泥后,吕县令正要刮去封泥打开铜锁,却见卓叙背后的剑弹出一寸,那铜锁应声裂成两半。 卓叙推开房门迈入其中,吕从信则赶紧别过头去,看也不敢往屋内多看一眼。 卓叙关上房门,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只见屋内陈设简单,并无太多杂物,他又走到床榻边,俯身敲了敲床板,床下传来空洞的回声。 卓叙一手将床上的木枕、被褥推开,一手掀起床板,果然在床榻下看到八个紧闭着的木箱。 他一挥袖袍,八只木箱同时敞开,而卓叙的目光也在这一刻骤然凌厉。 八只木箱竟都是空的! 卓叙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背后背着的长剑嗡嗡作响,竟自行弹出三寸,狂暴凌厉的气息在屋内肆虐,将八只木箱切割得粉碎。 “吕从信,滚进来!” 一直候在门外的吕县令身子剧颤,汗珠瞬间从额上沁出,他慌乱推开房门,一进屋就迎上了卓叙那如刀子一般的目光。 吕县令“噗通”一下跪在了卓叙面前:“大大大……大人,这是怎么了,下官……下官是做错了什么吗?大人息怒,下官该死!” 卓叙徐徐问道:“你确定,这间屋子没有人进来过?” 吕县令不敢迟疑,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大人,下官锁上这间屋子时,有县衙其他的官吏在侧见证,他们皆能为下官担保,而现在锁上的封泥丝毫未动,这说明的的确确没有人进来过。大人,大人明察啊!” 卓叙冷冷看着吕县令,看的他全身发抖,汗水浸湿了官袍。 良久,卓叙移开目光,走到门边捡起了那两半被斩断的铜锁,他的手指在锁上细细摩挲,忽然一顿,将那两半铜锁调转过来。 只见铜锁下刻着一行极细小的字迹—— “两环贯空,不相涉入,各自通转,故可解者也。” 看见这一行小字,卓叙忽的冷笑起来:“连环可解……呵,我道是谁,原来是那帮耍嘴皮子的辩者,难怪不动铜锁就进了屋子。” “不过,你们真当何家的东西是好拿的吗!” 同一时刻,蕲县市集中。 开着丑颜特效的替身草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看似等待生意,实则暗中摸鱼。 只是他这一张脸太过引人注目,昨天一下午加上今天半天,大半个市集的人都知道,传舍旁的那家麻布铺子换了东家,是个长着梨脸的丑男人。 传舍中,则阳道人站在窗边,看着下面不少人都聚集在麻布铺子外,对着铺子里指指点点窃笑着,不由皱了皱眉。 闵怀刑走了过来:“则阳前辈,下面发生什么事了?” 则阳合上窗扉,转身:“昨天隔壁布肆换了东家,听来往的人议论,此人相貌丑陋,不类常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我心中不安。” “你是担心,这人是冲我们旧月来的?”闵怀刑沉吟道:“若是如此,那我下去看看,用术数推演一下这店家是什么来头。” 此时那罗裙女子给床榻上的老人喂过汤药,放下陶碗道:“我与闵二先生同去。” 闵怀刑正要拒绝,则阳却赞同道:“也好,让宋清与你同去。你的六艺术数固然善于推演,但或许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而宋清……” 他看向罗裙少女:“自她晋至五品少卫,少三品中就很少有人能在她面前说谎了。” 第58章 演起来了 闵怀刑与宋清站在布肆外,看着铺子里两眼看天,讷讷发呆的年轻人。 “这相貌……的确奇异,一般人长不成这样,难怪则阳前辈会怀疑他。”闵怀刑憋了半晌,才徐徐说出这句话来。 宋清抿嘴笑道:“走吧,我们去会会这位异人。” 闵怀刑气质儒雅,温润似玉。 宋清身段窈窕,虽然戴着面纱,可仅是露出的一双眼眸,就已经美的动人心魄。 二人走进铺子,愈发衬得替身草人丑陋古怪。 而此时相隔一里的陈子涉,借助草人的视角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笑容。 “本以为要过几日才会上钩,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宋清挽着闵怀刑的胳膊,佯装成看布料模样,在铺子里逛了两圈后,才停在替身草人面前,轻声开口。 “店家。” 仅仅是两个字,站在宋清身侧的闵怀刑,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韵笼罩。 恍惚之间,他似是置身云梦之间,四周皆是郁郁芳草,盈目满是江蓠秋兰,而宋清便仿佛成了这片云梦之中的神女,其状峨峨,何可极言。 这不是幻觉,也并非臆想,而是一种心理感受引发的不自主的联想。 这一刻,闵怀刑忍不住要向宋清袒露一切心声,似乎任何的隐瞒都是对这位神女的亵渎。 旋即,闵怀刑惊觉自己状态有异,心中默念圣人教诲,这才令心境逐渐平和,从那恍惚旖旎的感受中脱离出来。 闵怀刑侧头看向宋清,目有惊异之色,心中暗道:“婵娟使的方术竟如此奇特,令人无知无觉间就陷入其中。还好她针对的是这容貌古怪的店主,否则我怕是也没这么容易挣脱出来。” 二人虽同为旧月使者,但闵怀刑常年活动于齐鲁故地,宋清则一直待在楚地,此前并未有过接触,对彼此的方术并不了解。 察觉到闵怀刑的目光,宋清也侧过头来,对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然而远在一里外的陈子涉,却丝毫没有闵怀刑的那种感觉。 宋清的方术可以影响目标的心理感受,如润物无声般瓦解目标对她的心理防备,的确让人防不胜防。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替身草人它……根本没有心啊! 这跟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 “什么情况,这俩人是干什么来了?贴脸开大秀恩爱?这也太不尊重人了!” 毫无察觉的陈子涉看着二人眉来眼去,不禁皱起了眉头,伴随着些许的心理不适,很有种“是不是看不起单身狗”的不爽感。 于是替身草人开口,没好气道:“你俩干什么的?有事说事,没事闪开,别挡着我做生意。” 此言一出,宋清和闵怀刑不由都是一怔,旋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可能,方术对这人无效! 则阳前辈曾说过,少三品中很少有人能抵御这方术,更不用说普通一个商贾了,难道此人竟是上三品的大方士? 一念至此,二人神经立刻紧绷,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同时,闵怀刑的右手藏在袖中,在背后轻轻一捏,一方微小的银白色棋盘出现在他五指之间,随着他指诀掐算不断变化。 可下一刻,闵怀刑的瞳孔骤缩。 他用极低的声音在宋清耳边道:“我适才以六艺术数推断此人的来历,可结果却是……此人非人!” 闵怀刑的声音虽然细微,但替身草人共享了陈子涉的身体素质,听觉也是格外敏锐,清楚听见了这句低语。 “看来这两人是对替身草人产生了什么误会,这样也好,省的我浪费口舌忽悠了。” 陈子涉唯恐闵怀刑再推算些什么,暴露替身草人的真实身份,立刻开口:“使者不必绕弯子了,你们不是来买布的,我说的没错吧。” 闵怀刑和宋清目光俱是一凝,那“使者”二字,无异于指明了他们的身份。 闵怀刑道:“阁下既已知我二人身份,不如我们就开诚布公。我们来此只是想知道,阁下这样的高人,为何隐于市集扮作商贾模样?” “你想问的其实是,我是不是为了对付旧月而来。” 陈子涉没有立刻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操纵替身草人起身关上铺子正门,接着转过身来,指了指店铺中悬挂的那匹绣着月牙图形的布匹。 “二位还不明白吗?” 宋清早就注意到了那匹布,忍不住脱口而出:“阁下果然是为旧月而来。” 陈子涉呵呵笑了两声:“是啊,不过二位不用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并不是来找各位麻烦的,而是想要与旧月合作。” “合作?” 闵怀刑和宋清对视一眼,宋清道:“我们连阁下的身份都不知晓,何谈合作?” 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陈子涉心中欢喜,替身草人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在问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么……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替身草人在小小的铺子里来回踱步,语气逐渐带上几分癫狂:“我是谁?谁是我?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草人拍着手掌欢呼:“背井离乡的赵国遗民是我,烈火中哭泣的典籍是我,精神与躯体异变的怪物也是我,都是我,都是我……” “可是……我又是谁呢?” 草人徐徐转头与二人对视,眼中毫无生机,就像是一堆枯草揉成了眼球。 “我……不过是一个失去了故乡的疯子,一个不能再算人的怪物罢了。” 似乎是觉得戏还不够丰满,陈子涉又用沙哑的声音哼唱起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同时,他还不忘抽空掏出金盒子麻溜打开,敷衍了一下徐夫子。 徐夫子被这猝不及防的幸福砸中,只觉浑身舒泰,连连夸赞:“好弟子,好弟子!” “咔——” 还不等徐夫子夸出第二句话,金盒又关上了。 然而布肆之中,闵怀刑和宋清却目露哀愁,两人都被词曲中的萧索之意所感,仿佛看见了一个孤独的旅人在眺望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二人异口同声:“你是失乡客!” 是了,除了失乡客,还有谁能作出如此苍凉萧索的词曲? 难怪他的容貌如此古怪,想来是精神世界崩塌后,身体发生了异变。 难怪他能无视宋清的方术,失乡之客丧失理想信条,心理陷入疯狂,自然不受影响。 难怪推算出的结果是非人,他已经在向半人半怪物的状态转变,自然算不得人。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第59章 合作 看着眼前这位“失乡客”从逐渐平复了癫狂的情绪,闵怀刑斟酌着用词问道:“旧月与失乡客素日里并无往来,阁下为何想与我们合作,又打算如何合作?” 替身草人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旧月使者,我知道你们找的那件东西在哪儿。” “什么!” 听闻此言,闵、宋二人都是一惊。 旧月众得到月御指引,来到蕲县寻找九州鼎,此事一直是在暗中隐秘进行的,失乡客的人怎么会知道? 同时闵怀刑和宋清对眼前之人又多了几分防备。 旧月所寻找的可是九州鼎,这样一件在紫微垣中位列第二的隐器,怎么可能不引起旁人的觊觎?莫非失乡客也是为争夺九州鼎而来? 察觉到二人态度的转变,陈子涉带着几分轻蔑道:“不用这么紧张,你们视为珍宝的东西,对失乡客而言一文不值。我们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报复这个世界。” 为了打消二人的疑虑,他又道:“送你们一条消息,那东西大概已经落在夜游司手里了。” “夜游司?”宋清眸光闪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她扯了扯闵怀刑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闵怀刑看了替身草人一眼,替身草人笑嘻嘻地对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大有你们过去随便商量,我无所谓的态度。 反正只要是在这间铺子里,你们声音压得再低我都听得见,有本事你们打哑语。 二人走到一旁,宋清侧过身背对着替身草人小声道:“前天我们遇到的那个神秘女人,会不会就是夜游司的人?她那操控燕群的方术我们从未听闻,但如果是夜游司的傀儡戏,那些燕子都是她的傀儡,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闵怀刑稍作回忆,却摇了摇头:“不像,我们与那女人交手,是因为她身上有九州鼎的气息,而最初那女人似乎并不愿同我们多做纠缠,也许是不屑于与我们动手,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 “但真要说起来,她之所以下重手伤了殷前辈,杀了我们几个七品少辅,还是因为我们迫切想要得到九州鼎,一直对她穷追不舍,惹怒了她所致。” “而夜游司一直视我们这些民间方士为叛逆,恨不能杀之后快,那女人若真是夜游司的人,刚一照面就该对我们下死手。” 宋清点头:“说得在理,莫非是这疯子在诓骗我们?” 闵怀刑犹豫片刻道:“倒也未必,那女人身上只是有九州鼎的气息,至于九州鼎在不在她手里尚不分明。” 二人低声商议间,这边陈子涉已是一字不漏都听在了耳中。 “前天?那不就是我和曹咎闯进树神巢穴的那天?” “能操控燕群的女人?是她,想不到那天我们离开后,她竟与旧月也打了一场。” “旧月这帮人在寻找的,竟是周王朝王权的象征九州鼎!这可是件了不得的重器!” 陈子涉脑中念头飞转,很快已经将事情的始末推测出了十之七八。 “那日神秘女方士在与树神交手时,受了不轻的伤,离开树神巢穴后,却又恰巧碰上了寻找九州鼎的旧月方士。” “神秘女方士本不想与他们纠缠,但旧月方士却在她的身上察觉到九州鼎的气息,神秘女方士不得已出手,以上三品的实力重创了旧月。” “所以旧月才会元气大伤,这两日只能暂且蛰伏在传舍之中。” “旧月众寻找九州鼎,去的是树神巢穴的方向,而夜游司的何游候在上报发现疑似紫微垣隐器后,也来到了树神巢穴附近。” “难道何游候所说的紫微垣隐器,就是九州鼎?九州鼎就在树神巢穴之中,所以神秘女方士身上才会沾染上九州鼎的气息!” 这时,陈子涉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日神秘女方士出现后,自己和曹咎逃离山谷,在迷宫般的洞穴里寻找出路时,曾感觉到一股玄妙宏伟的气息绽放。 当时二人都以为,是两位上三品的存在交手所致,并没有在意。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九州鼎的气息。 思绪纷杂间,闵怀刑和宋清已经商议完毕,重新走到替身草人面前。 宋清问:“阁下说那东西可能在夜游司手里,有什么依据吗?” 陈子涉立刻按下所有念头,声音平和道:“没有依据,我也只是推测。但二位或许还不知道,夜游司已经封锁了蕲县全境吧?” “从昨天起,夜游司就派出了大量夜尉,在蕲县境内全力搜索。你们猜他们在找什么?” “就算那东西还不在夜游司手中,但以他们的实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且夜游司大概还会查出各位的身份,并将你们全部铲除。” 闵怀刑呼吸微微一窒,他很清楚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闵怀刑沉声问:“阁下想如何合作?” 陈子涉:“我的目标很简单,杀人,杀夜游司的人。” “夜游司以太微九秦公镈封锁蕲县,蕲县只能进不能出,这一手看似是瓮中捉鳖,却也将他们自己的人困在其中,谁是鳖还不好说呢。” “如果旧月愿意和我们一起对付夜游司,我和我的同伴自然会协助各位夺取九州鼎。” “不妨给二位透个底,我的一位师兄也来到了蕲县,而他已经向老师借来了辩脑。” “太微三,辩脑!”宋清低呼一声:“辩者学派集大成的圣物,有此一物,等同于多了数位辩者的相助。” 闵怀刑郑重点头,显然是知道这件太微垣三甲隐器的威能。 但他还是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说:“此事事关重大,单凭我们二人还做不得主,须回去商议后再做定夺。” 替身草人一扬手:“二位请便,但希望你们不要让我等太久。” 目送着二人离开布肆,身在一里外的陈子涉心中大定,他手掌一翻,掌心里多了几枚秦半两。 接着,陈子涉随意在街边找了个孩童,将手里的半两钱送了过去,又俯下身在那孩童耳边低语了几句:“记住了吗?” 小孩吸着鼻涕,连连点头。 陈子涉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背:“去吧,小孩哥。” 小孩得了钱财,喜不自胜,飞快向一个方向跑去。 第60章 你们出卖我 蒋裕是蕲县市集的亭长,负责市集内铺子摊位的分配,处理市集内的治安纠纷。 官虽不大,地位却不低,油水也丰厚。 此时他正捧着块锅盔墩饼,一边龇牙咧嘴啃着,一边在市集上招摇过市。 见着他远远走来,商贾摊贩们无不陪着小心,殷勤问候:“蒋大人您辛劳,这一上午定是在劳心公务,竟是连朝食都没顾得上吃,多亏了您,我们这市集才能如此兴旺。” “滚一边去!”蒋裕狠狠咬了口手里的墩饼,大声道:“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 “刚刚县令大人急召本亭长去府衙议事,说是咱们蕲县混进来了一伙逆党,让本亭长多多留意市集里是否有可疑之人。” “本亭长是县令大人的左膀右臂,当然有责任抓捕逆贼,从今天起本亭长会在市集仔细排查,你们准备好各自证明身份的凭证,否则休怪本亭长无情!” 言毕,蒋裕甩着膀子走到一个沽酒的摊子边,一摊手掌逼视着小贩:“你,凭证呢?” 沽酒小贩赶紧倒了满满一碗酒送到蒋裕手上,小心翼翼道:“大人辛苦了,先喝碗酒润润嗓子,小人今日出门匆忙,没有带在身上,容小人明日再取凭证来。” 谁知蒋裕将手中酒碗一把摔在地上:“哪个要喝你的浑酒!你没有凭证,就是逆党!我看你这酒里定是有毒,你是想要毒害本亭长啊!” 沽酒小贩顿时被吓得手足无措:“大人,我……我不是逆党,我日日在此做买卖,他们……他们都能作证的!” “谁给他作证?” 蒋裕一瞪眼睛,向四周扫去:“谁给他作证?” 其余商贩纷纷低下头去,唯恐跟蒋裕对视,被他盯上。 蒋裕回过头来,冷笑两声:“别说本亭长不给你机会,拿出凭证来,否则你就是逆党!” 说着他再次伸出手去。 沽酒小贩这次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赶紧打开钱匣子,手忙脚乱地倒出了里面仅有的三个半两钱,一股脑全送到了蒋裕手中。 “大……大人,这是,是小人的凭证。” 蒋裕掂了掂的手里的半两钱,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许:“你这凭证,不够充分啊,好好准备,明天本亭长再来核验。” 说完他又走向下一家,有了前车之鉴,那家商贩早已备好了十个钱,恭恭敬敬送了出去。 蒋裕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不错,你的凭证就很充分嘛。” 他如法炮制,一连勒索了六七家商贩。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从街边窜了出来,那孩子年纪尚小,也不知道害怕,就这么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叫嚷起来。 “东市的布肆里有逆党!东市的布肆里有逆党!” 蒋裕听了一怔,刚要伸手去抓那孩子,就看见又有几个孩童先后从东市方向跑了过来,嘴里同样喊着:“东市布肆有逆党!东市布肆有逆党!” 蒋裕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霎时白了:“娘嘞,不会这么巧吧,逆党真在市集?” 他第一反应就是脚底抹油要跑,不论那逆党是真是假,跑远些总没有错的,小命要紧。 可他刚迈开步子,忽然就想到县令说过,夜游司的大人已经来了蕲县,有逆党的消息尽管上报,自有夜游司去处理,若真抓住逆党便是大功一件。 蒋裕一拍脑袋,乐了:“有大人物顶着,我怕什么?他娘的,这泼天的富贵总算落在我蒋某人头上了!” …… 旧月的动作很快,仅过了一刻,闵怀刑就再次回到了布肆。 这次与他一同来的不是宋清,而是则阳道人。 “在下旧月玄镜使,则阳。” 替身草人的目光在则阳身上转了两转,问:“你做的了主?” 则阳:“既然来了,自然是做的了主的。只是我想知道,阁下要对付夜游司,是否有什么确切可行的计划,我们在这个计划中具体需要做什么,有多大的风险?” 替身草人嘿嘿笑了两声:“计划自然是有的,你们只需……” 话未说完,他神情忽然一变:“有人来了!” 便见替身草人三步并作两步迈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泼皮无赖般的人物,正弓腰塌背带着一群夜尉向布肆而来,而泼皮无赖自然就是市集的亭长蒋裕。 替身草人猛的合上门,转身对则阳道人和闵怀刑怒道:“你们出卖我!” 则阳道人与闵怀刑都不明所以,二人面面相觑。 替身草人又道:“夜尉正往这里来!我刚与你们接触,夜游司就找上了门来,不是你们走漏了消息,还能是谁?” 一听夜游司将至,则阳和闵怀刑都是一惊。 闵怀刑立刻解释:“旧月与夜游司也是死敌,我们怎么会向夜游司透露消息?” “不是你们难道是我?我告发我自己?” 替身草人越发愤怒,大有即将陷入癫狂的模样:“就算不是你们两个,那也是你们旧月内部出现了叛徒!” 则阳道人拦住想要继续辩解的闵怀刑,对替身草人道:“朋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这里可有后门,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替身草人大口喘气,死死盯着则阳道人:“若敢骗我,你们会死得很惨!跟我走!” 他用力拨开则阳道人和闵怀刑,快步来到布肆后门。 刚推开门,门外忽有一股凌厉的剑气迸发,向着三人当头劈来。 则阳道人眸光一凝,一步上前,左手漆黑如墨,右手洁白如玉,在空中构画出两条互纠在一起的阴阳双鱼。 剑气落于阴阳鱼上,凌厉之意立时被化解,消弭于无形。 十步之外,一身青色麻衣的卓叙冷眼看着三人,背后的剑出鞘一尺。 “道家的方士,果然是逆党!”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建筑、街道忽的错落移动,旋转变化起来,一幢幢屋舍横移,隔绝在卓叙与三人之间。 儒家六乐,大韶乐舞。 “走!” 闵怀刑右手伸出虚握,正要施展五御中的“鸣和鸾”,带则阳和替身草人驾风而去。 就在这时,三人耳边传来“锵”的一声剑鸣。 只见大韶乐舞扭曲的空间竟绽开一道裂口,卓叙自那裂口之中一步迈入,背后的长剑已经完全出鞘,落在他的手中。 卓叙一步步走来,他每踏出一步,身上气势便凌厉一分,手中那口剑更是寒芒湛湛,令人不敢逼视。 “乱臣贼子,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第61章 多谢何都尉慷慨 “你们的同伙,在哪里?” 卓叙来蕲县的目的,是为何都尉寻回失物,若是顺手,或许也会帮何游候报个仇。 如今他几乎笃定,何都尉的东西是被某个辩者方士盗走,但贼人的下落却还是不明。此时见到则阳道人和闵怀刑,他几乎下意识认为,这两人和盗宝贼人定是一伙的。 毕竟小小一个蕲县,又哪里会有那么多不同势力的方士? 可这话落在则阳道人和闵怀刑耳中,便像是在逼问旧月众人的下落,二人哪里肯说。 眼看卓叙步步逼近,闵怀刑手中出现一张白玉长弓。 长弓拉满,银白色的光辉在他指尖凝聚,化作箭矢。 “簇”的一声,四箭齐出,宛如一道白虹,正是儒家五射中的参连。 参连四箭,首尾相连,每一箭的威力都会成倍增长,一旦被第一箭命中,之后三箭万难躲避。 当初陈子涉与闵怀刑交手时,用尽了手段也只挡住了前三箭,若不是有徐夫子,只怕早已被闵怀刑重创擒拿。 面对参连四箭,卓叙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一步步积攒的凌厉剑意在此刻勃发。 只见他一剑斩出,参连四箭接连破碎,就连威能最强的第四箭,也仅仅是将卓叙击退了两步而未能伤人。 闵怀刑拉满玉弓再射,这次他的动作竟肉眼可见的快了近乎一倍,不仅如此,一箭射出后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再次拉弓射箭。 如此反复,闵怀刑竟在短短数个呼吸之内,接连射出了三十多箭,而他还在继续。 连绵的银白色箭矢如雨点般落下,这一刻,闵怀刑单凭一人就仿佛成了一支弓手小队,向敌人发起了群攻。 儒家五射,剡注。矢发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 面对漫天箭矢,卓叙巍然而立,手中长剑挥出,剑路纵横捭阖,竟浑然不像是在挥剑,反倒更像是在舞动某种重兵器。 一剑挥出,大片银白箭矢断碎。 卓叙疾冲而出,迎着箭雨向闵怀刑杀去。 见此情形,则阳道人一步踏出,他的身体陡然变得虚幻,似乎变得无穷大,又像是变得无穷小,像是依然站在原地,却又像是化作虚无,融入了周围万物。 倏忽间,则阳道人消失了。 可下一刻,卓叙四周,大片的墙壁剥落、笔直的树干扭曲、成堆的杂物跃动,甚至纷扬的土尘也喧嚣而起。 四周万物竟都化作了一个个则阳道人,从四面八方攻向卓叙。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如瀑的剑光闪动,挡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卓叙肃然道:“道家方术果然神妙,若是你掌握了天地并生,我会立刻退去,可惜你只领悟了万物为一,还挡不住我。” 剑光侵略,宛如一条大河涤荡,四面而来的则阳道人承受不住如此剑势,纷纷退回墙内、树中、杂货堆里。 真正的则阳道人自虚空之中蹬蹬后退,在闵怀刑身边站定。 他竟是被卓叙的剑势,硬生生从万物为一的方术中逼退了出来。 “这个人很强。”则阳道人轻声道:“他虽然也是五品少卫,但绝对是少卫中的巅峰。而我们前日刚与上三品的大方士交过手,实力尚未完全复原,你我合力也未必能胜他。” 就在这时,十余个身穿赭衣,头戴斗笠,腰后插着两柄短剑的夜尉从布肆后门冲出。 为首的夜尉也是五品少卫,其余则是六品七品的方士。 看见来人,卓叙眉头微微一皱,举剑就要攻向闵怀刑等三人。 谁料为首的夜尉忽的拔出腰后短剑,猛的向卓叙后心掷出。 卓叙豁然转身,手中长剑一挑将那短剑挑飞,短剑回旋着落回了为首夜尉的手中。 卓叙冷声道:“计潜,莫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名为计潜的夜尉却反而质问:“司内让夜尉负责此次蕲县行动的一应事宜,而你卓叙是何都尉的门客,算起来也该归属游候一列,抢在我们之前动手,你是要抢功吗?” 卓叙:“我只为何都尉办事,不稀罕你的功劳,但谁挡我就杀谁!” 眼看夜游司竟起了内讧,则阳道人和闵怀刑非但没有半分松弛,反而更多了一层忧虑。 “来的人越来越多,不能继续在这里动手,否则咱们的人很可能会暴露。”闵怀刑压低声音道。 则阳道人点头:“我们得把人引走,给宋清争取时间,组织其他人转移。” “好!”闵怀刑握紧手中玉弓:“我把那使剑的引开。” 则阳道人目光扫过一众夜尉:“旁的交给我。” 接着二人同时看向替身草人,似乎是在问,你打算对付谁? 借着替身草人的视角看到二人投来的目光,陈子涉不由啧了两声,舔着脸道:“二位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则阳道人:“???” 闵怀刑:“???” 我们问的是这个吗? 可二人也顾不上再同陈子涉扯皮。 卓叙与计潜已经暂时达成了共识,卓叙只管抓人、问话、找回何都尉的失物,所有功劳尽归夜尉所有。 于是则阳道人抢先出手,道家方术“万物为一”再次展开,一个个则阳道人同时出现,向一众夜尉袭去。 为求速战,那些墙壁、树干、杂物、土尘化作的则阳道人不再是赤手空拳,他们的手中多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有树上的枯枝、杂物堆里断了半截的扁担、地上碎裂的青砖等等。 夜尉们看着这一幕,无不哄然大笑。 但随着一道玄妙的气息散开,这些破破烂烂的“兵器”,似乎发生某种奇特的变化,仅仅是一个照面,就有几个七品少辅阶的夜尉,死在了这些枯枝朽木之下。 计潜愤而怒吼:“不要大意,这是道家的‘无用之用’,那些破烂在他的手中,堪比神兵利器!” 同时,闵怀刑再次拉弓,又是四箭射出。 这一次不是参连,而是五射中的井仪,四剑射出,方方正正,如井田围于乡邑将卓叙困于其中。 又是一连串的剡注,令卓叙一时间无法脱身去相助夜尉。 卓叙目露凶光:“找死!我先杀你。” 可他正要出手,却听到一个怪诞的笑声传来:“哎那个谁,你叫卓叙是吧?看这儿看这儿,记得替我多谢你们何都尉的慷慨。” 第62章 祸水东引 闵怀刑眸光一动。 虽然他不知道“失乡客”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其中挑衅的意味十足。 “他总算要动手了吗?”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卓叙目光瞬间落在了替身草人身上:“是你!” “是我。”替身草人的表情似哭似笑:“不过是失去了一些身外之物,就如此紧张吗?可是……我们这些人失去的,是被你们践踏摧毁,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啊。” “失乡客!” 卓叙面色不由一变,手中之剑如游龙一般刺出,杀向替身草人。 替身草人对这一剑视若无睹,摊了摊手:“各位,告辞了。” 一道无形波纹出现,卓叙飞步赶来,凌厉的剑气几乎已经要沁入替身草人的身体里。 但下一刻,替身草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卓叙一剑刺空,磅礴的剑气涌动,在地上犁出一道可怖的剑痕。 而这时卓叙才看到,适才那“失乡客”站立之处,地面的土尘上写着一行字。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随着剑风呼啸,土尘卷起,字迹消散于风中。 “燕之北、越之南。辩者的空间辩题。”卓叙面色难看:“他竟是失乡客中的辩者,蕲县的事情麻烦了……” 作为中车府令赵高一手建立,用以对抗朝廷外方士的组织,夜游司对于失乡客的了解远在旧月之上。 卓叙很清楚,这是一群精神崩塌,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报复世界的疯子。 而那群本就逻辑错乱的辩者,精神崩塌后只会变得更加扭曲疯狂,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失乡客是这个世界的脓疮,那么失乡客中的辩者,就是脓疮中最致命的毒瘤。 想到这里,卓叙毫不犹豫的抛下了身后还在缠斗的则阳道人、闵怀刑以及一众夜尉,径直向某个方向追去。 方才那一剑虽然落空,但还是有一缕剑意沾染在了那“失乡客”的身上。 凭借对那缕剑意的感应,卓叙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并杀死此人。 眼看“失乡客”和卓叙先后离去,则阳道人和闵怀刑只觉压力陡然减轻,但二人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 在夜游司中,五品少卫只是百将,其上还有五百主和都尉,必须立刻掩护旧月众撤离,否则一旦来了一位五百主,旧月众就要全军覆没了。 闵怀刑伸手虚握,周围的风凝聚而来,鸣和鸾凝聚出的无形车驾落在他的脚下。 驾着无形车架,闵怀刑一把拉住则阳道人,向着卓叙相反的方向驶去。 “追!” 一众夜尉纵跃如飞,在屋顶、树梢、围墙上借力跳跃,飞速向闵怀刑和则阳道人追去。 距离布肆一里外的某间空置房屋里,陈子涉看着出现在身边的替身草人,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大功告成。” 从夜游司封锁蕲县开始,陈子涉就一直在思索如何躲避夜尉的排查。 他的计划是祸水东引,既然旧月和失乡客都藏在城里,那不如想法子让夜游司的注意力落到这群人的身上。 “失乡客能是什么好东西?一群报复世界的反社会人格,这也就罢了,居然还布局算计我,不知道我很记仇吗?” “旧月那群人也是实打实的逆党,还差点让我吃了大亏。” “我是谁?我可是黑水台密探陈胜,知道什么叫‘平不臣’吗?就是揍这群满世界找事的混账。” 有着这样的心理觉悟,陈子涉做起这些泼人脏水、栽赃嫁祸的事情来,非但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反而觉得得心应手。 现在看来,效果确实还不错。 黑锅全甩给了失乡客,还把旧月拖下了水,接下来只要老老实实苟住就行了。 正要收起替身草人,陈子涉却忽然发现,草人胸口被破开一道一寸余长的伤口,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指腹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陈子涉眼睛眯起,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将草人留在了这间空置的屋子里,独自离开向着布肆的方向快步走去。 没过多久,陈子涉就看卓叙提着剑,杀气腾腾地向替身草人所在的位置追去,他的速度极快,横冲直撞毫不避让,凡是挡在他面前的路人摊贩都被掀翻在地。 陈子涉也装作慌忙避让的样子闪至一边。 “果然。”目送卓叙离开,陈子涉才轻笑一声,摇着头拐入一条鲜有人迹的小巷。 片刻后,陈子涉身边再次荡开无形波纹,替身草人从中一步迈出。 同一时刻,分明是青天白日,市集里却爆发出突兀的雷鸣,仿佛无数雷霆在同一时刻劈落炸开。 陈子涉提前离开的那间空置房屋,在雷鸣声中轰然倒塌。 下一刻,一道剑光从坍塌的废墟中绽开,卓叙一跃而出,落在断成两截的横梁上,目光阴冷骇人。 他虽然没有受伤,可那一身青色麻衣上却布满了大片焦黑,显得无比狼狈。 “失乡客!”卓叙望向某个方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可下一刻,他的眉头却深深皱起,他感应中的那道剑气,消失了。 小巷出口处,陈子涉轻轻挥手,三十六根茅草从他指尖飘落,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 蕲县与竹邑县交界之处,两条大汉骑着骏马飞驰而来。 看到蕲县界碑,头发胡乱披散,一脸凶相的黑脸大汉哈哈大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到蕲县了,他娘的,累死老子了,到了城里老子要好好喝一壶。” 另一人面孔方正,身材不算高大,衣下隆起的肌肉却显得格外孔武有力。 他瞥了一眼黑脸大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憨货,主公这次派我们来蕲县,是受了二天子的指令,这件事能不能办漂亮了,关系到我们这些人能否立足。” “你莫不是忘了临行前主公的话了?事情办成后,你要多少酒都有,但若是因为喝酒误事,你这颗脑袋怕是不保。” 黑脸大汉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两个小崽子吗?老子顺手也就宰了,耽误不了什么事情。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了?” 说着他双腿一夹马腹:“蕲县,爷爷来也!” 第63章 三日之期 陈子涉手里托着片荷叶,荷叶里躺着两块扇子饼。 这种饼用鸭油和研磨成粉的糯米混合揉制而成,出蒸笼后撒上葱丝,夹上几块草羊肉,主打的就是一个香气扑鼻。 吃着扇饼哼着歌,陈子涉不管身后市集内的纷扰,一路回到了曹家。 曹咎正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给跟前的曹环扎小辫子。 曹环头发散乱,身上全是泥巴,一双小拳头紧紧攥着,满脸写着不服。 陈子涉见了笑道:“怎么了这是,泥地里打滚了?” 曹咎轻柔地将曹环的头发梳到一起,用红色的小头绳扎成一个小揪揪:“不是打滚也差不多了,跟狗打起来了。” 陈子涉眼睛一亮,搬过小板凳来:“赢了吗?快讲讲。” 曹咎白了曹环一眼:“你瞧她这个样子,能是赢了吗?” “哟,”陈子涉幸灾乐祸:“被狗揍了啊。” 曹环黑着脸,充耳不闻,眼中杀气绽放,似乎在想着如何一雪前耻。 曹咎道:“就前两天在路上捡回来的那条,成天往外面跑,有的时候吃饭了也不回来,也不知道跑去哪家蹭食了。” “今天又跑出去了一上午,回来以后这小丫头想把它拴起来,结果那大黄狗也是厉害,一脚就把她给踹翻了。” “小丫头哪里肯吃亏,上去抱着它就要啃,结果狗没啃着,自己倒摔了个狗啃泥。那大黄狗也被吓到了,不知道又窜到哪里去了。” 陈子涉一边吃饼一边吃瓜,拍了拍曹环的小脑袋:“你不行啊,还得练。” 曹环咬牙切齿:“早晚有一天,我要让它知道环姐的厉害!” 曹咎给曹环扎好了辫子,两个小揪揪竖在头上还挺齐整。 看来后母辛钺的污染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陈子涉觉得,正常状态下的曹咎,应该没有这么心灵手巧。 这时,曹张氏端着一盆热水走了出来,蘸湿巾帕给曹环擦脸。 “你们两个大男人别围在这儿了,忙你们的去吧。” 陈子涉看了曹咎一眼,二人起身向客舍走去。 陈子涉闲聊问道:“你今天没去府衙?” 曹咎:“早上倒是去了,刚到衙门县令就召集了衙门里所有差人,说有逆党进了城,还盗走了什么宝物,让我们今天不要当差了,都散出去找逆党。” 他看了陈子涉一眼,意有所指:“我这不就回家来找逆党了吗?” “欸,你别胡说啊,”陈子涉立刻撇清关系:“昨天你说这话我认,但今天,逆党是旧月,盗宝贼是失乡客,跟我可没关系。” 曹咎大概知道陈子涉的计划,问:“都顺利吗?” 陈子涉点了点头:“说起来多亏了贺良大人的消息,若没有‘十题二十一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嫁祸给失乡客。” “现在好了,外面乱起来了,我们应该能安稳一段时间,等黑水台的增援到了,就想办法离开蕲县。” “对了,今天又从旧月那里套出了点消息。” 曹咎推开客舍的门:“进去说。” 二人走进客舍,几只燕子从空中落下,停在了屋檐上。 …… 府衙内,卓叙端坐于堂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县令吕从信垂手立于侧边,惴惴不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砰”的一声,府衙门被推开,夜尉百将计潜带着十几个夜尉鱼贯而入。 看着卓叙高坐堂上,计潜心中无名怒火涌动,冷声道:“卓先生,你去捉拿的逆党呢?” 卓叙面无表情:“跑了。” “跑了?”计潜哈哈大笑,忽然厉声质问:“若非你贸然离开,那一儒一道两个旧月逆党根本逃不出我们的缉捕,我们更不会折损一个六品、五个七品的好手。” “旧月中人都是朝廷第一等的要犯,而那二人都是旧月使者,干系重大。你若是真能拿住逃跑的逆党也就罢了,可你却空手而归,那就等着被夜游司问责吧。” 卓叙道:“我替何都尉办事,夜游司管不到我。” 计潜针锋相对:“那就让何都尉给夜尉一个交代!” “狗东西,你也配让何都尉给你交代!”卓叙忽的一拍桌案,整个人从案后腾起,背后长剑落于掌中,一剑刺向计潜。 “来得好!”计潜狞笑一声,握着两把短剑迎上。 二人身形闪烁乍起乍落,在府衙大院内反复变换方位,三口剑不断碰撞,幻化出无数剑影,金铁交击之声几乎连成一片。 吕县令吓得缩在桌案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二人交手。 他不敢阻拦,只能委屈巴巴的小声蛐蛐:“哎呦,祖宗们哎,别在我衙门里打啊,我的院墙,我的地砖,我的房柱子……这修缮起来得花多少钱呐……” 数十招过后,卓叙手中长剑忽的一磕一挑,计潜的两把短剑便飞了出去,剑光一晃,剑尖已然抵在了计潜喉咙上。 计潜丝毫不惧,梗着脖子道:“姓卓的,有种你就杀了我,杀死一个百将,你且看何都尉保不保得住你!” 卓叙手腕一晃,剑尖换成剑柄,重重砸在计潜胸口。 “锵”的一声,长剑归鞘,卓叙头也不回地走出府衙大门,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留你一条命是因为你还有用,还能对付逆党,否则杀你与屠狗何异!” 离开府衙后,卓叙从怀中取出一块游候令牌。 意识沉入其中,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卓叙,事情办的如何了?” 卓叙:“都尉,在下已经查出杀死何游候,盗走宝物之人的下落,只是捉拿贼人时出了些岔子,不慎被此人走脱。” “哦?”何都尉颇有些意外地问道:“我本以为由你出手,事情会迎刃而解,是什么人竟让你这陇西第一剑客失了手?” “失乡客,辩者。” 卓叙稍作停顿,又道:“都尉,失乡客行事疯狂,辩者更是疯子中的疯子,此人出现在蕲县,我担心蕲县会有大变故。” “那不干我们的事。”何都尉漫不经心道:“司内既然把这件事交给夜尉负责,那么怎么做自有李都尉决断,你不要多过问。” “三日之内将事情办完,然后就赶快回来吧,不要在蕲县久留,我会给夜尉那边打招呼,暂时打开秦公镈让你离开。” “三日吗……”卓叙似乎从何都尉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难道夜尉那边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何都尉没有回答,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第64章 姚玉珩 一大清早,正在修行的陈子涉被屋外嘈杂的声音唤醒。 推开房门,只见曹环扎着马步,在院子中间打着一套拳法。 这时候天刚擦亮,小丫头显然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一套拳打得稀碎。 曹咎板着脸站在一边,手里的枝条时不时在曹环关节处拍一拍、挑一挑,喝道:“手臂伸直,软绵绵的一点力道也没有,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陈子涉一愣,曹咎的母爱光环呢? 接着他才忽然想起,距离曹咎使用后母辛钺已经过了三天,后母辛钺的污染已经消失。 限时版娇滴滴曹咎下架,现在这位是铁血真男人曹咎。 陈子涉走出客舍,劝导:“老曹,看这天色日出还没到,应该还是平旦吧?这大早上的你把她薅起来练什么拳呐,小孩子睡眠不足长不高的。” 曹环疯狂点头,一连几个哈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陈子涉,似乎在哀求陈子涉替她说情,再去多睡一会儿。 “不准偷懒!” 手中枝条在曹环膝盖上一拍,曹咎对陈子涉道:“如今天下局势愈发混乱,叛乱势力四起,我若有一日不在了,也好让她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哎哎哎,”陈子涉立刻打断:“大早上的说这种话不吉利,赶紧呸呸呸。” 曹咎冷冷地瞥了一眼陈子涉:“迷信。” 曹张氏端着一盆刚煮好的粟米粥从庖室里走了出来:“陈兄弟说得没错,赶紧呸。” 曹咎:“呸。” 曹张氏又道:“环儿,快先来吃点东西,饿着肚子如何习武?” 曹环欢呼道:“就是就是。” 说着立刻收起拳架子,冲着曹咎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去了桌边坐着。 陈子涉也盛了碗粟米粥,他几口喝完,对曹咎道:“老曹,我回房内修行,一会儿朝食就不吃了,有要紧事你随时喊我。” “嗯。” 曹咎淡淡的应了一声,又转头对曹环说教:“多学学你陈叔,不要整日这般惫懒。” “知道了,知道了……” 曹环苦恼地捂住了一双耳朵,嘴上说着“知道了”,脸上的小表情却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子涉回到客舍结跏趺坐,五心向天,意念沉入修行之中。 这几日连番苦战,又多次施展替身草人法和太乙分光剑,陈子涉体内的炁越发凝练。 内观之法观摩自身时能看到,他的丹田内,原本微小的液滴已壮大成一小团金色水珠,水珠表面有规律地起伏着,仿佛一颗心脏在微微跳动。 随着陈子涉运转《登真隐诀》,金色水珠表面开始随着功法运转的频率而起伏,一起一伏之间,便有磅礴的天地灵气被鲸吞入陈子涉体内,凝聚成炁,汇入金色水珠。 不知过了多久,陈子涉体内忽的响起一声清脆的琴音。 那团形如心脏的金色水珠上,赫然多了一道琴弦般的纹路,而方才那一声琴音便是由这琴弦般的纹路奏响。 这就是玄门第二境界,“琴心”的名称由来。 当凝聚出七道琴弦般的纹路时,修行者就将真正迈入琴心的修行境界。 这时,修炼中的陈子涉听到了一阵敲门声,他徐徐睁开眼。 打开门,小丫头曹环站在门外喊道:“陈叔,我爹让我叫你吃饭。” 陈子涉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番修行,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五六个时辰,又到了用晡食的时候。 他走到院子里,发现今天的晡食较前几日丰盛了不少。 主食是加了菽豆的高粱饭,另外几道菜分别是一条炙烤后用茱萸和野花椒调味的鲤鱼、一盆煮芸菜,一盆用霍菜和肉脯烹煮成的羹汤,一盆加了桂皮和香菌的炖狗肉。 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柑橘、一碟桑葚。 曹张氏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人前两日都紧绷着,今天倒是松弛了不少,想来应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所以多加了几个菜,算是庆祝庆祝。” 陈子涉忍不住夸赞:“嫂夫人当真贤惠,曹兄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曹咎语气硬邦邦道:“油嘴滑舌。” 曹张氏嗔道:“怎么,陈兄弟说得不对吗?” 曹咎:“良人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陈子涉:“啧,肉麻,还说我呢?” 曹咎理所当然:“我所说的每一个字,自然都是真心实意,而非奉承之言。” 四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曹咎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这姑娘相貌只能算是中上,身材颇显一马平川,她穿一身男装,看着跟个假小子似的。 “请问这里是曹家吗?”姑娘仰头看着曹咎问。 “是。”曹咎答,接着他扭头对曹张氏道:“良人,是个女子,大约是找你的。” “不是,我找曹咎曹大哥。”那姑娘立刻纠正。 “找我?”曹咎第一时间对曹张氏道:“良人,这女子我不认得,今天是第一次见。” 而后才看向那姑娘道:“我就是曹咎。” 姑娘笑了起来:“我叫姚玉珩,你就是曹大哥啊,陈大哥也在你这儿吗?” 一听她提起陈子涉的名字,曹咎立刻醒悟过来:“你是贺良大人派来的?” 姚玉珩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水令,在曹咎面前晃了晃:“是呢是呢。” 听闻黑水台来人了,陈子涉立刻放下碗箸走到门前:“这么快就到了?上回贺良大人不是说得要十来日吗?” 一提这事,姚玉珩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幽怨道:“本来是要十余日的,可前两天贺大哥忽然联系我,说军情似火,不论如何都要尽快赶到蕲县。” “我只能停下手里进行到一半的任务,又不眠不休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马都跑死了三匹,这才从九江郡赶到了这里。” “二位大哥,这件事你们可一定得同贺大哥讲,让他把买马的钱还我。” 陈子涉忍不住笑了:“不必跟贺大人讲,你买马的钱我一会儿就补给你。” 他现在是坐拥万贯家财,前几日买下布肆就花了三块金锭,又拿了一块金锭硬塞给曹张氏贴补家用,毕竟白吃白喝人家的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可即使如此,墟石陶壶里的那堆金锭也一点没见少下去,堆在箱子里依然冒尖。 这样一比下来,三匹马又值几个钱。 谁知姚玉珩却用力摇头,认真道:“不行的,陈大哥你给我的与贺大哥无关,他该给的还是得给。” 第65章 太卜一脉 听了姚玉珩的话,陈子涉啼笑皆非。 曹咎侧过身子让开条道:“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吧。” 刚走进曹家,姚玉珩的一双眼睛就跟能闻着味儿似的,落在了那一桌菜肴上。 她看看饭菜,又看看已经站了起来的曹张氏,张口就夸:“这位是曹家嫂子吗?嫂子可真好看,曹大哥娶到你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曹咎一愣,扭头看向陈子涉,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们是经过什么专业培训吗?怎么一个两个夸起人来都一样一样的。 陈子涉也懵了,心说姑娘你不能换个词儿吗?整的我的话术像是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 曹张氏温婉地笑了笑,大大方方道:“原来是良人的同僚,妹子,刚刚听你说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受累了。” 姚玉珩嘿嘿一笑,目光又飘到了满桌菜肴上,自来熟道:“嫂子,饿了。” 曹张氏立马招呼她坐下:“一起吃吧,不过是多碗饭的事情。” 片刻后,陈子涉、曹咎、曹环三人齐刷刷端着碗,目瞪口呆看着姚玉珩。 桌上的菜肴大半被这姑娘卷进了肚子,而此时她正举着一干二净的陶碗,眼巴巴看着曹张氏问:“嫂子,还有吗……” 曹环讷讷道:“爹,这好像……不是多碗饭的事情了。” 曹咎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蹦儿:“小点声,没礼貌!” 陈子涉吞了吞口水:“这姑娘是饿了多少顿呐?” 曹张氏白了他们一眼:“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自然是饿坏了,休要在这里说嘴。玉珩妹子别搭理他们,嫂子去给你添饭。” 姚玉珩嘿嘿傻乐:“嫂子真好。” 陈子涉悄悄凑到曹咎耳边小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姑娘不太聪明的样子?有种十分清澈的愚蠢感。贺良大人派来的人靠谱吗?不会是无人可用,随便派了一个过来吧。” 曹咎果断摇头:“不会,贺良大人向来宁缺毋滥。” 陈子涉这才稍稍安心。 终于等姚玉珩吃到了七八分饱,桌上原本足够五六个人吃的菜也都见了底。 曹张氏带着曹环收拾起炊具,曹咎把陈子涉和姚玉珩带到客舍。 关上客舍的门,曹咎没有寒暄,直接开口问:“姚姑娘,还不知道你是几品星官?” 姚玉珩:“六品少丞。” “六品。”曹咎不由皱了皱眉。 失乡客的两个方士星官品阶尚不分明,暂且不论。但不论是旧月还是夜游司,都是拥有数名五品少卫的。 而且要催动秦公镈笼罩整个蕲县,单凭五品少卫绝难办到,所以蕲县外很可能还有数名达到了四品上弼的夜尉五百主在坐镇。 面对这样的战力,贺良大人为何仅仅派来了一个六品少丞? 陈子涉想了想问:“那你是带了什么威力强大的隐器来吗?或是已经有突破秦公镈封锁的方法了吗?” 姚玉珩摇头:“还没有。” “嘶,那你一个人就敢闯进蕲县来?你也不怕被我们拖累了。”陈子涉忍不住咋舌。 姚玉珩却笑道:“陈大哥,你可别瞧不起人,我传承自太卜一脉,掌三兆、三易、三梦之法。若说现在,除了上三品的大方士外,谁最有可能带你们离开蕲县,那也就只有我了。” “太卜传承?那是什么?”陈子涉问。 曹咎:“太卜是周朝时的卜官之长,负责通过阴阳卜筮,占卜国家的吉凶。但我也不知道,太卜居然也是有传承的?还有什么三兆、三易、三梦,更是闻所未闻。” 姚玉珩扬了扬下巴,颇为得意道:“卜道不同于诸子百家,不会广收门徒,太卜一脉每代的传人不过三五个,都是精挑细选,所以你们不知道也正常。” “不过卜道包罗万象,譬如我刚刚说的三兆、三易、三梦。” “其中三兆指的是玉兆、瓦兆、原兆,可以占卜吉凶,起到趋吉避凶的效果。” “三易指的是连山易、归藏易、周易,是以先天八卦推演天下万事万物之发展走向的法门。” “三梦则包括了致梦、觭梦和咸陟,可以通过修改梦境影响尚未发生的事情。” “你们可不要小瞧了卜道,道家、儒家、阴阳家等学派,都有方术是借鉴或脱胎于太卜一脉,儒家六艺中的术数,就是三易中的周易演化而成。” 陈子涉和曹咎对视一眼,都难掩心中的震惊。 这三兆、三易、三梦,也未免太逆天了,三兆测吉凶,三易推走向,三梦改未来。 难怪贺良大人会派这小姑娘来蕲县。 有她在,陈子涉和曹咎虽然不能一路杀出蕲县去,却能提前规避各种即将到来的危险,大大提高了在乱局中活下去的概率。 下一刻,陈子涉立马拖来一张凭几:“来来来,玉珩你累了吧,坐着说。” 曹咎转身出门,回来时手中多了一碟柑橘,面瘫一样的脸上硬挤出一抹笑容:“说了这么多渴了吧,吃颗橘子润润嗓子。” 姚玉珩开开心心地跪坐在凭几上,拿起一颗橘子剥了起来:“我出发前已经算过了,秦公镈并非牢不可破,只是想破开它需要等待一线机缘。我看不清那一线机缘是什么,但可以感应到,它就快出现了。” 陈子涉目露疑色:“一线机缘?听着好玄乎。” 曹咎也有种听了等于没听的感觉,他也拿起一颗橘子,一边思索蕲县中哪里可能存在这所谓的“机缘”,一边剥了起来。 既然听不懂,陈子涉索性放下疑惑,又问:“对了,贺良大人说的会派人帮我拔除诅咒,也是你吗?” 姚玉珩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贺大哥一再嘱托我,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替你拔除诅咒。就因为这件事,他才让我放下一切任务,第一时间赶到蕲县。” 陈子涉有些受宠若惊,从曹咎手里拿过他刚剥好的橘子,曹咎怒目而视,陈子涉转手就递了给姚玉珩:“再多吃点,想不到贺良大人竟如此重视我。” 姚玉珩接过橘子,直接掰开半颗丢进嘴里:“对啊,他说你现在是黑水台的大财主,万一要是死了,我们这些人下半年都得喝西北风。还说如果实在救不过来,也要请你先把钱财留下再走……” “呀!”姚玉珩忽然用力吞下橘子捂住嘴:“这个……好像不能说……” 陈子涉:“???” 第66章 三梦之法 眼见陈子涉面色不善,姚玉珩赶紧补救:“陈大哥,先让我看看你的诅咒吧。” 陈子涉解开衣襟,坦露出左侧的半边胸膛。 姚玉珩探过头去仔细观察。 诅咒的印记已经几乎覆盖了陈子涉整个左胸,印记繁杂而诡异,一条条漆黑的纹路仿佛具备某种活性,在陈子涉的皮肤上蠕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姚玉珩没有任何小女儿的扭捏或羞涩,甚至还主动上手摸了摸,略带惊奇道:“陈大哥,你看起来显瘦,没想到胸肌还挺厚实。” 陈子涉一头黑线:“能治吗?” 姚玉珩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有点难,但可以试一试。” 说着她从取出一片手掌长短,上面纹刻着层层叠叠的怪异金色纹路的石磬。 “我替你拔除诅咒的方法,是以三梦之术中的‘致梦’入你梦境,以‘觭梦’为你编织梦境,再施展‘咸陟’将梦境所得带入现实。我手里这片石磬是引你入梦的宝器,一会儿你放松心神即可。” 姚玉珩又取出一片玉磬递给曹咎:“曹大哥,这玉磬是将人拉出梦境的宝器。陈大哥的诅咒来源于枯荣之狐,拔除的过程中或许会有意外,你若是看我们二人状态不对,就立刻敲响玉磬。” 曹咎接过玉磬:“你放心。” 交代好注意的事项后,姚玉珩神情庄严,与陈子涉相对跪坐。 她左手举起石磬,右手用一个锤头似云,锤柄刻着回旋纹路的小木锤,在石磬上轻轻一敲。 旋即,陈子涉脑海中响起一道响彻天地的旋律,同时他看到,石磬上那层层叠叠的怪异金色纹路竟动了起来。 这些金色纹路彼此交缠组合,转眼化作了一只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异兽。 这异兽长长的象鼻甩起,竟向陈子涉的头顶吸来。 陈子涉一惊,正要避开,耳边却传来了姚玉珩的声音:“陈大哥,这是异兽梦貘,传说中掌管梦境的异兽,你不必紧张。” 陈子涉稳定住心神,眼看着梦貘的象鼻对着自己一吸,眼前所见立刻变得朦胧起来,像是置身于一大团水雾之中。 茫然四顾间,陈子涉忽然发现,在那片水雾之后,好像有无数人在往来奔走,热闹非常,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陈子涉想要凑近些看,却发现怎么也无法看清,于是他开始在雾气之中奔跑,想要寻找到那些藏在水雾中的人。 然而陈子涉和这些人之间,始终像是相隔了无垠的距离,看起来离得很近,但不论他如何奔跑都无法靠近分毫。 忽然,陈子涉脚下一空,身体猛的坠落。 “啊!” 陈子涉猛然惊醒,从床榻上弹坐了起来。 空气中传来淡雅清幽的气息,若有若无的编钟声在远处响起。 “我这是在哪儿……” 陈子涉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座堪称奢华的屋舍之中,阳光透过窗格洒入屋内,在光滑如玉的地砖上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透过窗户,陈子涉能看到屋外是一座座高大俨然的府宅,郁郁葱葱的树木点缀其间,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 “陈大哥,你醒了?快看,我今天采了好些香草。” 循声看去,一个容貌清俊,身材窈窕的少女,提着一篮香草推门而入。 看着少女款款而来,陈子涉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她的,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和身份。 少女走到床榻边,放下手里的提篮:“喏,你看,这是留夷,这是杜若,还有杜衡、蘼芜、三秀、江蓠……” 陈子涉又一次嗅到了那淡雅清幽的气息,整个人都舒适放松了下来,也忘记了继续回忆少女的名字,回忆这是身处何处。 似乎他本就应该在这儿。 少女见他不说话,将提篮放到一旁,双手托着下巴,歪着头打量陈子涉:“陈胜,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她不等陈子涉回答,忽然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想,胸口的伤什么时候能好对不对?” 陈子涉一愣,好像刚刚自己确实是在想这个。 “对,我的伤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痊愈,它……” 陈子涉想要去摸自己的伤口,抬起的手却忽然顿住了,他不记得自己的伤口在哪儿了。 这时少女却指了指陈子涉的左胸:“我问过爷爷了,你的伤已经快痊愈了,不信你摸摸,是不是已经结痂了?” 陈子涉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左胸受伤了,不过是因为什么受伤来着? 好像是在大火中救人被烧伤的,又好像是在战场上中了敌人一箭,还是骑马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算了,不去想了,不重要。 陈子涉摸了摸左胸,没有丝毫感觉,不痛也不痒,触感像是在摸一块枯木。 陈子涉笑了起来:“果然是结痂了。” “是呢是呢,”少女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小瓶子:“你好好敷药,再敷一次药,结的痂就能脱落,你也就彻底好了。” 陈子涉心中欢喜,似乎潜意识无比渴望自己伤愈。 少女拔开瓶塞,将瓶中的药液细细涂抹在陈子涉胸膛上,果然没过多久,陈子涉就看到自己胸口上,那一条条如同某种印记一般的黑色血痂开始松动,似乎马上就要脱落。 可就在这时,陈子涉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交头接耳,无数耳语杂糅成一团塞进了他的脑子里。 陈子涉下意识想要去听清那些耳语,却发现它们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音符。 这些音符在陈子涉的脑子里欢腾跳跃,彼此不断排列重组,最终汇聚成了一句狐啼般的声音—— “大楚兴,陈胜王!” 在这句话响起的瞬间,天空瞬间阴沉了下来,像是忽然被某种遮天蔽日的巨物笼罩。 少女神情霎时一变,快步走至窗前向外看去。 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中阴霾密布,一只狭长的狐狸眼睛仿佛撕裂了天空,出现在高天之上,带着戏谑和轻蔑,俯视着这片大地。 下一瞬,高大俨然的府邸、生机盎然的草木、装饰奢华的屋舍皆如飞灰一般消失。 陈子涉和少女出现在一片无垠的荒原之上。 第67章 梦境重重 陈子涉和少女站在无垠荒原上,浓雾笼罩着四周。 昏暗的光勾勒出远处连绵的白色山峦,模糊、巍峨而苍凉。 少女手中紧紧攥着提篮,目光警惕。 陈子涉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迷离:“这是……我怎么……怎么回到了……这里……” 少女看向陈子涉:“陈大哥,你认识这里?” 陈子涉又一次陷入茫然:“这……这是哪儿……” 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来到过这片荒原,可每当仔细回想时,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忽而,狂风吹散浓雾。 一片轰隆之声响起,群山晃动,天边的白色山脊如波涛般起伏,那连绵的白色山峦竟站了起来,九座山峰拔地而起,在狂风中飘摇。 不,那不是山! 少女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狐狸,一只如山峦般庞大的狐狸,九条飘摇到的山峰正是白狐的九条尾巴! 它仰天长啼,声音空灵而诡异。 “大楚兴,陈胜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陈子涉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也终于想起,这片荒原,正是他穿越前梦中的那片的荒原,而此时所发生的一切,也曾出现在他穿越前的那个梦中。 只是当时的梦境里,并没有身边的这位…… 陈子涉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两眼:“玉珩?不不不,你不是……” “就是我!” 姚玉珩哪里不明白陈子涉所指,愤愤道:“梦里我想变什么样就变什么样!” 现实中的姚玉珩一马平川,穿上男装仿佛个假小子。 可梦境中的她却是身段窈窕,凹凸有致,穿着一身五色花罗裙,披着浅黄银泥云披,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对对对,梦里什么都有。”陈子涉表示赞同。 这时,那只山峦般巨大的九尾白狐,已经将目光投来,无数悉索的声音随着目光一同响起,它们都在说: “陈胜,你是跑不掉的。” 陈子涉面色陡然一白,只觉得意识渐趋混乱。 他立刻诵念起《上清大洞真经》,以此对抗那些悉索耳语带来的影响。 看到陈子涉面色苍白,姚玉珩当即从提篮之中抽出一支杜若,双指拈花,凌空一挥。 杜若化作点点碎散的光辉,晕染成一重梦境。 这梦境之中矗立着一株通天彻地的巨树,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它的枝干弯曲回转,向着天空向着四面八方野蛮生长。 这棵树太大了,以至于陈子涉和姚玉珩站在树枝上,竟像是比虫蚁还要微小。 “我们走。” 姚玉珩拉起陈子涉,在树干上奔跑。 他们的速度极快,周围的景象瞬息变化,流转不休。 短短数个呼吸间,陈子涉就越过了如天堑一般绵延无尽的深邃树纹,冲过了像森林一样浓密高大的苔藓,闯进了建在一重重树冠上的宏伟城市。 这些城市以巨树的枝叶为根基,一桩桩风格神秘怪异的建筑在树叶上拔地而起,无数人首白发、红眼鸟喙,背上长着宽大羽翅的生物,在其中滑翔般的飞行。 “我们在哪儿?这些是什么生物?”陈子涉惊奇不已,一边奔走如飞一边问。 姚玉珩道:“我们依旧在你的梦中,这是我以‘觭梦’之术演化的羽民之国,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八百方国之一,这些长着翅膀,似人似鸟的就是羽民。” 陈子涉又问:“我既然已经知道这是在梦中,为何无法醒来?” 姚玉珩:“是枯荣之狐,从这邪祟将你拉入那片荒原时,你的梦境就已经被它的力量侵蚀,所以即使你的意识已经清明,却也无法从梦境中苏醒。” 二人说话的功夫,天地间忽然传来无数悉索耳语,接着天幕像是被火焰灼烧出一个巨大的孔洞,一颗洁白的狐狸脑袋从洞中探了进来。 九尾白狐从洞中跃出,落在巨树之上,向陈子涉和姚玉珩狂奔而来。 它所途经之处,大片的枝叶枯萎,那些建立在树冠之上的城市,就像是灰烬一般从巨树上纷纷扬扬洒落。 “它来得好快!” 姚玉珩面色一变,又从提篮中抽出一只留夷,挥洒出一重新的梦境。 浩瀚的云海荡漾开来,一座座半球状的孤岛在云海中起伏飘荡。 姚玉珩拉着陈子涉,在孤岛之间腾跃。 忽然,一座孤岛颤动,接着陈子涉就看到那孤岛竟自行翻转,云海之下,一张庞大的面孔陡然抬了起,两颗如湖泊一般的眼睛四处扫视。 直到这时陈子涉才发现,这云海之中的竟不是一座座悬空岛屿,而是一颗颗头颅,半球状的孤岛是这些头颅的头顶! “这是大人国,此国之民身材高大,顶天立地,头顶能没入云层之中。” 姚玉珩的话音刚落,便见云海翻腾,一张又一张面孔仰起,看向云层之上。 她皱了皱眉:“又跟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说着,姚玉珩又取出一支蘼芜演化梦境。 这时,陈子涉看到白狐从云海之中跃出,大人国的巨人们发出轰然怒吼,一条条如天柱般的手臂自云层下伸出,抓向白狐。 白狐九尾摇晃,那一条条天柱般的臂膀上立刻鼓起了一个个花苞。 花苞刹那绽放又刹那枯萎,连带着那一条条天柱之臂迅速朽烂断裂,砸入云海之中。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下一刻,蘼芜之梦晕染,将二人笼罩。 陈子涉眼睛一花,再次看清时,已在一个宽高皆有数千丈的血红色圆形甬道之内。 谁料这次白狐来得更快,二人刚刚站定,一只巨大的狐爪就刺破了甬道外壁,探入其中向陈子涉抓来。 姚玉珩甚至来不及再抽出香草演化梦境,只能拉着陈子涉向一旁猛的扑去,才险之又险的避开了白狐的爪子。 也就在狐爪刺破甬道的瞬间,血色甬道立刻扭曲蠕动翻滚起来。 陈子涉和姚玉珩被甬道翻滚的产生的巨力甩动,不断撞在甬道内壁,又被弹开,那感觉就像是被塞进了滚筒里,直撞得全身都快散了架。 忽然,甬道内传来一股强大的斥力,陈子涉和姚玉珩被斥力推动,顺着甬道迅速滑行。 下一刻,一个巨大的,透着幽蓝光芒的出口出现在二人面前。 陈子涉和姚玉珩不受控制的从出口飞了出去。 陈子涉忽觉背后一片寒凉,他豁然回头,刹那间瞳孔紧缩。 他看见了这一重梦境的全貌。 第68章 命魂不见了 陈子涉终于看清了这一重梦境的全貌。 这是一片幽蓝色的世界,不分上下不辨四极,只有苍莽古老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陈子涉和姚玉珩此时就悬浮在虚空之中,他们面前,一面如千仞崖壁般的脸孔,正低头俯视着二人。 这是一张女性的面孔,面容庄严而圣洁,目光却麻木寒凉。 陈子涉和姚玉珩刚刚经过的“出口”,正是这张脸的嘴巴! 那张脸孔盯着二人看了片刻,飘飘忽忽转向,向一旁游弋而去。 而这面孔转向,陈子涉才看到那脸孔后竟没有头颅,只有一张薄薄的面皮,面皮后连接的,是条一眼不到尽头的血色蛇状身躯,但这身躯不似蛇类那般光滑,而是粘腻且充满褶皱,红的仿佛被鲜血浸透。 更令人悚然的是,这样的生物不仅一条,而是足足有十条! 这些生物的某一段身躯相互交缠在一起,缠绕间的空隙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九尾白狐不知何时已被困在其中。 而前半截身躯则顶着一张张一模一样的的面孔,在幽蓝空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些……是什么东西……” 陈子涉忍不住看向姚玉珩,这小姑娘看着可可爱爱,怎么演化的梦境之中,全是这类不可名状的怪物? 姚玉珩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这是大荒西经里记载的神只,女娲十肠。” “演化这类梦境,对我而言还太过勉强,我无法完全掌控梦境之中的生物,毕竟是传说中的神只。” “但也只有传说中的神只,才能暂时挡住那邪祟片刻。” 陈子涉沉默片刻:“辛苦你了。” “命苦。”姚玉珩苦笑了两声:“这邪祟通过诅咒,将部分力量侵入梦境,仅是这样就已经如此棘手,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接着,她又有些烦恼地磨了磨牙:“眼下想要脱身,就只有用玉磬召来梦貘,让梦貘吃掉梦境。可是曹大哥怎么还不敲玉磬?” 姚玉珩一边说,一边又抽出了五支香草。 她伸手一晃,重重梦境一层叠着一层,如在水中滴入了不同颜色的漆,先后展开。 姚玉珩拉着陈子涉一跃而起,在重重梦境中穿行。 这些梦境无不光怪陆离。 陈子涉看到胸口被贯穿了一个大洞,洞中长出枝桠和鲜花的贯胸国民。 看到半人半兽,全身漆黑如炭,用双手双脚抓住一团团火焰塞入口中,用往外喷出熊熊火焰的厌火国民。 看到一颗脑袋下长着三个身躯,和一个身体上长了三个脑袋的三身国民和三首国民。 …… 没过多久,白狐也摆脱了女娲十肠的束缚,紧跟在他们之后,于梦境之间来回穿梭,将一重重梦境世界腐化摧毁。 终于,在姚玉珩提篮中的香草即将告罄时,一声清脆悠远的玉磬声破开重重梦境,传入了陈子涉和姚玉珩的耳中。 旋即,由金色纹路交叠组成的梦貘,踏着虚空欢快奔腾而来。 它那长长的象鼻一卷,诸般梦境破碎,化作无数梦境碎片,被梦貘吞入腹中。 随着梦境的消散,陈子涉的身体陡然下坠。 也就在这时,没有了梦境的掩藏,陈子涉又一次暴露在了白狐的视线之中。 巨大的狐爪从远处探出,将陈子涉死死攥住,可下一刻,陈子涉的身体却透过狐爪,继续向下坠落,就好像那只狐爪只是一片虚无的幻影。 白狐终究是晚了一步,此时此刻,二者已被梦与现实隔绝。 …… 姚玉珩猛的睁开眼,身体一阵绵软无力,几乎瘫倒在地。 曹咎上前一步将她扶住:“姚姑娘,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姚玉珩摆了摆手,勉强扯出个笑容:“我没事,只是有些脱力了。不过这回丢人丢大了,不仅没有替陈大哥拔除诅咒,还差点被那邪祟杀死在梦里。” 曹咎神色严峻:“那邪祟竟如此可怕,难怪我敲了半晌玉磬才将你唤醒。” 姚玉珩缓过一口气来道:“陈大哥如何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梦中发生,只怕他醒来后要遭罪了。” “陈胜?”曹咎看向坐在对面的陈子涉。 只见陈子涉依然紧闭着双眼,竟是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怎么可能!” 姚玉珩忍不住惊呼:“我分明看到梦貘吞食了所有梦境碎片,也看到陈大哥从梦中脱离,怎么可能还没有醒来?” 她略一沉思,又取出石磬:“我再入梦一次,接他回来。” “铛——”石磬再次被击响,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姚玉珩却没能进入陈子涉的梦境。 姚玉珩看着手里的石磬,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怔怔道:“他不在梦中,也没有苏醒。” 曹咎:“什么意思?” 姚玉珩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不在梦中又没有苏醒,我知道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的命魂,不见了。” 曹咎又问:“命魂不见了?会如何?” 姚玉珩艰难开口:“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和人魂,其中人魂也称命魂。天地二魂常在外,唯命魂独住于身,掌管着人的七魄,也是七魄之根本。” “一旦命魂离体,七魄僵死,这时候人虽然还活着,却已无法苏醒,如草植一般失去活动的能力,也就成了民间所谓的‘木僵人’。” “木僵人!”闻言,曹咎也呆住了。 …… 一片漆黑之中,陈子涉的身体不断下坠。 但很快他就感觉下坠的速度忽的减缓,就像是从空中掉进了一潭池水里,无边水雾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再次将他包围。 “又是这个地方……” 陈子涉调整身体姿势,徐徐在水雾之中站定。 这是他在进入梦境前曾抵达的地方,无穷无尽的水雾隔绝了他的视线,在那大片的水雾之后,是来来往往、忙碌不休的人影。 鬼使神差的,陈子涉又一次向那些人影走去。 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如之前一般,与那些人影之间仿佛相隔着无垠的距离。 随着他的脚步,那些人影越来越近。 “砰——”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陈子涉面前。 陈子涉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推。 “嘎吱——” 水雾顷刻间消散无踪,两扇对开的高大门户被陈子涉从内推开。 随着这两扇大门的开启。 数人合抱的铜底龙纹殿柱、自高台之上绵延而下的九十九级石阶梯、盘盘囷囷的楼阁回廊、如龙如虹的长桥复道…… 各种恢宏庄严的建筑,以一种极为震撼的方式呈现在了陈子涉面前。 在那门外,两列雄壮甲士肃然而立,一群绿袍深衣、头戴冠冕的文臣轻声低语,正在相互讨论着什么。 陈子涉推门而出的那一刹那,不论是甲士还是文臣,皆跪伏于地,口中高喝: “拜见大王!” 第69章 文信侯旧事 “拜见大王!” 大王?谁是大王?我? 听到众人的高呼,陈子涉的第一反应是,这该不会是枯荣之狐搞的什么手段吧? 陈子涉很清楚,枯荣之狐一直想逼迫他造反,去当什么劳什子的张楚王,好让这邪祟藏在幕后获益,谋夺大秦江山。 它若变幻出这样的幻象来,也不是不可能。 陈子涉还在胡思乱想,却听到“自己”口中发出低沉威严的声音:“起来吧。” 陈子涉一愣,下意识想问“谁在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就好像自己的身体被某个人占据了。 “不,不对,不是我的身体被旁人占据了,而是我‘附着’在了某个人身上,正在借助他的视角,见证着某一段故事的发生。” 陈子涉心中忽有明悟。 这时,那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又问:“文信侯及家眷已徙往蜀地了吗?” 文信侯? 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陈子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文信侯何许人也? 历史上被封为文信侯的,就只有秦国的相邦,秦王嬴政的“仲父”吕不韦! 而据史书记载,嫪毐之乱的一年后,秦王免去了吕不韦的相邦的职务,将其遣出咸阳,前往河南封地。 又过了一年多,秦王得知吕不韦频频与六国之人接触,为防吕不韦叛乱,遂赐信吕不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他在问吕不韦流放蜀地的事情,这个人,是始皇帝嬴政!” 陈子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转过来了:“姚玉珩只是施展了个三梦之术,怎么把我的意识丢到了秦始皇的身上来了?” “而且始皇帝已经驾崩,可此时这个时间节点,还在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前。也就是说,我现在看到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太混乱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人群中一位大臣出列道:“回禀王上,文信侯疯了,他……饮毒酒自尽了。” “自尽了……” 陈子涉听到,秦王嬴政的声音似乎有些迷茫,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惊,一时间无法接受。 “大胆!”紧接着,一声怒斥如雷霆炸响:“寡人令文信侯徙处蜀地!何人?何人竟敢借此事逼死文信侯?” “王上。”先前回话的那位大臣揖对环拱道:“臣不敢欺瞒,文信侯死前确已疯癫,之所以自尽或许也与其疯病有关。” 陈子涉能感受到,此人说话时,嬴政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他,而此人面色如常,毫无胆怯心虚之色。 又过了片刻后,嬴政才沉声道:“李斯,徙蜀的诏令是你亲手交给文信侯的,你告诉寡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就是李斯!”陈子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将李斯的相貌牢牢记在脑中。 只听李斯道:“王上,文信侯死时形状之奇诡,臣之转述恐不能呈其万一,幸而文信侯自一年前起,已令人将其遭遇绘于帛画之上,留待后观。” “臣见到文信侯后,文信侯再三嘱托臣,务必将帛画转呈王上,请王上阅视,之后他便饮毒酒自尽了。” 嬴政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而拂袖步入身后宫室:“李斯留下,其他人都退下了吧。” 众臣再拜:“臣等告退。” 片刻后,宫室之中,嬴政没有高坐台上,而是坐在了陛阶上,李斯屈腰垂手立于一侧,一卷卷帛画在嬴政面前排开。 陈子涉共享了嬴政的视角,无法看到他的神色,却隐约能感受到,这位未来的千古一帝,此时似乎格外孤单与萧索。 “打开吧。”嬴政指了指第一卷帛画。 两名寺人上前将帛画徐徐展开。 只见这张帛画上画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他站在一条大河岸边,身边簇拥着数十人,他们的目光都看向那条大河。 准确说,是大河边的淤泥之中,矗立着的一块石碑。 嬴政道:“文信侯的封地是河南,这条应该是浊河,文信侯去浊河做什么?这块石碑又是何物?” “浊河?浊河就是黄河。”陈子涉同样疑惑:“吕不韦将这样一幅画交给嬴政是要表达什么?” 他正好奇着,那帛画上的画面却忽然晃动起来,画上的色彩晕染开,将嬴政和李斯笼罩。 “太卜一脉的觭梦之术!” 刚刚经历了姚玉珩演化的各种梦境,陈子涉对觭梦之术印象格外深刻,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眼前所见陡然变化。 眨眼的功夫,陈子涉已经借助嬴政的视角看到,嬴政与李斯君臣二人正立于黄河一侧的山顶,俯瞰着下方。 而山下正是那张帛画之中所绘的内容。 李斯神色一变,上前将嬴政护在身后:“王上,文信侯将这些帛画交给臣时,臣分明检查过并无问题,竟不知其中暗藏幻术!王上恕罪,臣定拼死将王上从这幻术中带出。” “不必!” 嬴政袍袖一挥,声音淡然:“这是用了百工的手段,将觭梦所得的梦境封存在了帛画内,唯有打开画卷才会触发。文信侯作为杂学大家,博采诸子之所长,有这点手段他还是有的。” “他之所以敢将这些画卷交给你,就不怕你的查验,因为他知道,他给朕的东西,旁人不敢打开先看。” “李斯,此事你无罪,退下吧。我们且看看文信侯究竟想做什么。” 李斯这才松了口气:“诺。” 或许是因为梦境被封于帛画之中,所以梦境之中并无声音只有画面。 但见下方一名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人单膝跪在吕不韦面前,指着黄河中那面一丈余高的石碑,不知在说些什么。 吕不韦对着身边人附耳说了几句,很快,一群人手持刀兵靠近那石碑,手中兵刃接连向石碑劈砍而去。 可不论他们如何劈砍,石碑始终纹丝不动,没有一点破损。 又有人抱来薪柴,以火焚之。 但大火足足烧了一日,石碑依然无恙,甚至一点烟熏的痕迹都没有。 见此,嬴政不由自语:“刀兵不破,火烧不侵,莫非这石碑竟是一件隐器?” 而这时,李斯忽然指着山下道:“王上您看,文信侯向那石碑走去了。” 第70章 负碑报王恩 吕不韦走向石碑,似乎在仔细端详石碑上的文字。 陈子涉也通过嬴政的视线,看向石碑的刻字,可不知是觭梦还是石碑的缘故,他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模糊。 片刻后,吕不韦不知对那石碑说了句什么,石碑微微一震,从淤泥之中拔地而起,竟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吕不韦转头向岸上的家仆门客招手,一群人立刻上前,合力将石碑抬起,装进早已准备在岸边的马车。 梦境到此为止,陈子涉的视线变化,回到了宫殿之中。 而此时,那张绢画上的画面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几行文字: “臣吕不韦于浊河之畔得石碑一面,碑面刻有三问,臣解其一,知此碑之隐秘。” “此碑可解天下之惑,然提问者需先解碑中三问。” “儒家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故臣名之‘闻道碑’。” “臣欲献此碑于王上,然臣奉王命不得擅离封地,几番上书亦遭拒退,臣只得替王上解此三问,待三问得解,臣必负碑请罪以报王恩。” 嬴政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陛阶上轻敲:“闻道碑,可解天下之惑?不知可否教寡人如何东出函谷,扫平六国。” 李斯疑惑道:“王上,文信侯并未对臣提及此碑。” 嬴政扬了扬手,示意知道了,又指了指帛画:“打开第二张。” 寺人们放下第一张,将第二卷帛画展开,呈于嬴政面前。 第二张帛画之中,吕不韦独处于幽室之内,幽室之中光线晦暗,一排蜡烛都已即将燃尽,一道道蜡泪长长垂下。 闻道碑静静立于吕不韦对面,吕不韦头发散乱,形容枯槁,仿佛已有数日不眠不休。 在他的身边是一卷卷摊开的书册,地上散落着张张绢帛,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梦境荡漾开来,将嬴政和李斯笼罩。 陈子涉看到,这一次嬴政和李斯直接出现在了幽室之内,只是吕不韦并不能看到他们,依然在不断翻阅着各种书册。 “看来文信侯为解这碑中三问,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李斯一边说一边蹲下,想要看看那些绢帛上写着什么。 嬴政也低下头去,只是不论是书册还是绢帛,上面都是一片模糊,似乎只要涉及到碑中三问的信息,都被模糊了。 这时吕不韦忽然看向幽室之外,似乎在与人对话,数轮对话后,吕不韦的脸上露出喜色,起身踏出幽室。 嬴政负手跟在吕不韦后,李斯也紧跟了上去。 吕不韦离开幽室后,先是仔细洗漱了一番,将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带上冠冕,恢复了文信侯该有的仪容,这才迈步来到府宅厅堂。 厅堂中有不少人在等候,见了吕不韦纷纷起身作揖,接着又有随从奉上种种厚礼。 李斯扫了一眼这里的人,竟认出了不少:“那是楚国春申君的门客,左边的是燕太子丹的老师,奉上宝珠的是赵国的谋士,还有那几个皆是六国之人。” 看着这一幕,嬴政免不了叹了口气:“若非文信侯不知收敛,结交六国之人,寡人又何必令他徙处蜀地?” 随着一声轻叹,第二张帛画中的梦境就此散去。 画上只余几行墨字: “臣得闻道碑后,秉烛达旦、焚膏继晷,以求为王上解此三问。然臣才学浅薄,资质驽钝,遍览府中典籍亦不得解。” “自臣蒙王恩,闲居河南,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奉黄金美婢,许厚爵高官,臣每每不胜其烦,驱而不散。” “近日臣忽以为,集六国之才智,或可解碑中三问,遂与六国宾客相交,询以三问。” “三问得解之日,臣必负碑以报王恩。” 看着这些字迹,嬴政竟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将这些字翻来覆去地看。 李斯也很有眼力的沉默着。 陈子涉自然知道嬴政在想什么。 这位千古一帝本以为,吕不韦结交六国之人是有不臣之心,却不知吕不韦想集六国之才智,解答碑中三问,再将可解天下之惑的闻道碑献与他。 但天下雄主之心如出一辙,知错改错却不可认错。 不论是这位千古一帝,还是后世那位乱世枭雄,在这一点上都不外如是。 所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嬴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道:“看下一张吧。” 第三张绢画展开。 这张画的风格与此前两张截然不同,画风不再写实,绘画的内容也光怪陆离,竟让人看得有些不寒而栗。 绢画中央依然是闻道碑,可围绕着闻道碑,却画满了各种各样举止诡异的人。 他们有的身体如蛇一般扭曲,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舐滚烫的炭火,舌头已经被灼成焦炭,脸上却露出怪异的满足感。 有的在身上挖出了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孔洞,将不知从何而来的残肢断臂插了进去。 有的抠出了自己的双眼,正抓着一团蠕动的蚯蚓往眼眶里塞。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仅仅看到如此画面,李斯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袍袖捂了捂嘴巴。 嬴政却目不转睛看着,他在等待这一张画中的梦境。 但或许是担心吓到嬴政,吕不韦并没有在这张帛画中封入觭梦之术,片刻之后画上的图案退去,显露出了几行新的文字: “六国之人该死!金玉其表,徒负盛名,实则不过是酒囊饭袋,硕鼠蠹虫!该死!该死!” 看到这第一行字,嬴政就忍不住身体一颤。 陈子涉也不由心中一惊。 这行留字与之前两幅帛画留字的风格截然不同,之前字里行间都显示出吕不韦的谦逊温和,心坚意决。 可这行字却戾气十足。 尤其是那三个“该死”,字迹一个比一个狂乱,仿佛真要将邀来的六国之人全杀了一般。 “从这个时候起,吕不韦已经出问题了。”陈子涉心中暗道。 嬴政的目光开始下移。 “我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这群蠹虫之上,我乃秦国相邦,秦王仲父,我一定能解出来,一定可以解出来!” “六国来的这些虫豸太吵了,他们答案都不对!他们有什么资格看碑中三问?他们该死!” “终于清净了……王上,六国细作已死,再无人能阻止臣为王上解此三问了。” “三问解出之日,臣必负碑以报王恩。” 第71章 吕不韦绝笔 嬴政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吕不韦出了何种问题,是不是和画上那些人一样,已经彻底疯了。 “下一张,快给寡人看下一张!” 寺人们手忙脚乱的打开第四张帛画。 在这幅画上,一具具尸体几乎堆成一座尸山,闻道碑立于尸山之上,而吕不韦则站在尸山前,仰望着闻道碑。 这一幅画中依然没有封入觭梦之术,同上一幅画一样,过了片刻,画面消散,字迹显现。 “臣死罪,竟以狂言秽语示王上。然臣已无力重绘图卷,亦需将试验闻道碑的前后因果阐明,以免王上亦受此碑荼毒,故此留存,臣死罪。” 嬴政低声说了句什么,李斯俯身:“王上有何旨意?” 嬴政:“无事。” 但陈子涉却清楚听到了那句:“仲父无罪。” 陈子涉审视着帛画上的这句话,这句话不仅是请罪,更显露了两重意思。 吕不韦不再提及解答碑中三问,而是说“试验闻道碑”,看来他已经笃定自己无法解出此三问,只是在尽自己的最后一份力,为嬴政测试这件隐器的污染。 而那句“以免王上亦受此碑荼毒”则意味着,吕不韦已深受闻道碑的污染。并且吕不韦用了“荼毒”二字,可见这件隐器的污染十分严重。 现在想来,第三幅帛画上那些人的诡异行为,莫不就是闻道碑造成的? 陈子涉随着嬴政的目光继续往下看。 “臣侥幸解出第二问后,方知碑中三问非一成不变,实则一年一变,每一年都会出现新的三问,每一个问题都不相同。如今一年将至,此前种种之心血已是无用” “所幸臣解得第二问后,已知此碑之弊,此或是臣仅有之微末功劳。” “此碑污染之甚,世所仅见。一年间,若碑中三问无一得解,则石碑发怒,国降天灾。” “若解得一问或两问,无天灾而有人祸。解题者之精神逐日异变,直至彻底癫狂,癫狂者气力大增,且体内会滋生出种种诡异方术。” “今臣封地内的六国之士皆已疯癫,行事诡谲怪诞,众人无不惊恐。臣虽比他们更早接触闻道碑,但解开第二问后,疯态稍缓,偶有清明之时。” “臣恐六国癫狂之士伤人害命,遂命三千食客封锁封地,以命相搏,尽屠之。臣亦身负重伤,恐时日无多矣。” 看完这些留字,嬴政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吕不韦这是拿着自己的命在试验闻道碑的污染,想为秦国,为秦王淌出一条路来。” 陈子涉也不禁在心中喟叹。 “还剩最后一幅,看了吧。”嬴政重重吐出一口气道。 最后一幅帛画展开后,上面并没有绘图,而是一封书信。 李斯看了一眼,立刻偏移开目光道:“这或是文信侯写给王上的绝笔,臣请回避。” 嬴政“嗯”了一声,李斯行至宫室一角,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一丝声响。 嬴政从寺人们手中接过绢帛,又将他们都遣出宫室,而后一字字看起了吕不韦的这封绝笔书信。 “臣本阳翟贾人,身卑命微,幸得神禄,谒先王于邯郸,先王厚德礼遇,引坐深语,托臣以归国之任。” “臣自知年少才薄,恐辜先王之托,唯竭散家资,交宾客、侍秦侯、游华阳。秦侯知先王贤仁,以为适嗣,后立太子,竟登王位。” “先王者,蔼然仁者也,臣不执尺寸之功,忝加十万食邑,授丞相职,爵文信侯,臣心惶惶,寝不安席,克俭勤恭,不敢少歇。” “及王上即位,除臣相国,号以‘仲父’,臣之尊容已极矣。” “然臣久为辅弼,骄矜渐起,轻狂失德,终成大蠹。获私利而忘大义,溺谄谀而弃忠悃,逐权势而罔王恩。行差踏错,以至今日之报也。” “居高位而不自持,守相职而不自检,以天官所降之功为己功,以二王所赐之尊为己尊。此臣罪一也。” “嫉四公子之虚名,豢食客以争长短,着吕氏春秋,悬千金一字,虚财耗劳,无益国事,侈靡无度,群臣相效。此臣罪二也。” “昏聩无状,以至嫪毐之祸,识人不明,以至母子离心。此臣罪三也。” “有此三罪,臣万死难偿其咎。” “王上循先王之仁德,体鄙臣之残躯,不加极刑,遣以封邑,臣不胜涕零,日纠己过,噬脐何及。王上不予书信之通,不宣往来之使,是恶臣久矣。” “臣德浅才薄,幸天眷大秦,降闻道碑于臣封地,解碑中三问,即可晓天下一统之策,匡秦人东出之志,明六君未竟之事。” “解此三问虽有艰险,不及嬴秦立国之万一,亦有诡谲,何至六国攻讦之分毫?” “王上,秦之脊柱也,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故艰险诡谲,不可加诸王上。” “不韦,无用之人也,苟以残躯,为王上再尽绵薄之力。” “臣吕不韦,叩首再拜。” 书信至此而终。 嬴政捧着这张帛卷,不言不语,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在愣愣出神。 这时,一直安静立于宫室一角的李斯轻声道:“王上,臣虽不知文信侯的书信中写了什么,但文信侯始终心系大秦,臣猜测他之所以饮毒酒自尽,也是想在大秦留下一个体面些的结局吧。” 嬴政依然坐在那里,过了良久才道:“李斯,你去仲父府上将闻道碑取出,以你为首召集天下有能之士,务必破解碑中三问。寡人会派秦国最好的方士和医者,帮助你们对抗闻道碑的污染,你愿意吗?” 李斯没有犹豫,欣然道:“臣领命。” 嬴政又道:“仲父用性命为寡人、为秦国摸索出来的路,再难寡人也要走下去。” “臣唯以此身,誓死追随王上!” “好,你去吧。” 李斯对着嬴政跪下,再拜领命而去。 嬴政没有再问吕不韦死时是什么模样,这也许是他,最后能给仲父留下的一点体面。 随着宫室之门再次合上,偌大的殿宇内只剩下这位孤独的君王。 第72章 生死攸关 曹家客舍中,姚玉珩看着桌案上蓍草,眉头深锁。 “不行,我以三易之术推演陈胜的命魂所在,但天机被遮掩,我竟完全推算不出。出现这样的情况,要么是有强大的存在遮蔽了天机,要么是被某件紫微垣隐器隔绝。” 曹咎来回踱步,忽的停下:“看来只有求助贺良大人了。” 他取出黑水令,意识正要沉入其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什么天机?什么命魂?” 曹咎下意识回答:“我哪里懂这些,你问姚姑娘……” 旋即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猛的停下,豁然转头看向陈子涉,只见陈子涉瞪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二人:“你们在干嘛?” “陈胜你醒了!我们……” 姚玉珩大喜,话刚说到一半却被曹咎伸手拦住。 曹咎审视着陈子涉:“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 “观星台啊。” “杀了何游候得到的战利品中,你送了哪三件东西给我?” “两件,游丝和傀儡。” 陈子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试探我是吧?怕我被夺舍了?你老曹的闺女叫曹环,她养的狗叫小环,昨天你闺女还被狗给揍了。” “还有,你有件隐器,用了以后你整个人都变得娘吧叽叽的,就像这样。” 陈子涉笨拙地挽了个兰花指,身体僵硬地扭了扭,夹着嗓子道:“陈贤弟~” “停!停停停!” 姚玉珩看得津津有味,曹咎却绷不住了:“行了行了,你们在梦境中碰到了枯荣之狐,我这不是得谨慎些吗?” 确认了身份,姚玉珩连忙问:“陈胜,刚刚你的命魂哪里去了?我们差点以为你变成木僵人了。” “在梦境之中摆脱了枯荣之狐后,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梦境,也有可能是看到了某个人回忆。” 陈子涉不确定,自己借始皇帝目光看到的,是否真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亦或者只是某个人光怪陆离的梦。 “你看到了谁的回忆?”曹咎问。 “始皇帝。” “砰”的一声,姚玉珩从凭几上摔了下来,曹咎也是一个踉跄。 二人异口同声:“谁?” 陈子涉无辜地眨了眨眼:“始皇帝啊,这天下就只有一个始皇帝吧。” 姚玉珩干笑两声:“哈,哈哈,那一定是误入别人的梦里了,始皇帝已经崩逝一年有余,你怎么会看到他的回忆?” 曹咎点头附和:“不错,始皇帝就算托梦也不会托给你,你又不是嬴氏公子。” 但陈子涉总觉得看到的一切过于真实,于是问:“你们听说过闻道碑吗?” 曹咎茫然摇头。 姚玉珩的目光却慢慢变得凝重:“闻道碑……陈胜,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难道,是你说的那段回忆里?” 陈子涉点头,曹咎惊异道:“真有这东西?” 姚玉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紫薇四闻道碑,据说是文信侯吕不韦生前献给始皇帝的重宝,但这件隐器很少有人见过。” “当年定三垣隐器时,是始皇帝亲自将闻道碑列为紫薇四,否则就算是那些入咸阳觐见始皇帝,定三垣隐器、星官七品的大方士,也不知道有这件隐器存在。” 陈子涉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闻道碑可解天下之惑,倘若被有心之人知道了这件隐器的能力,一传十,十传百,只怕会引得无数人觊觎。 而且除非能完全解出碑中三问,否则解答者会逐渐陷入疯狂,若是频频以闻道碑示人,这世上不知会多出多少掌握诡异力量的疯子。 这样一件隐器,自然是要严密看管起来的。 “也不知道我若解出碑中三问,闻道碑是否会告诉我,如何穿越回本来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出现,陈子涉就再也抑制不住。 现在看来,这似乎是最有希望,帮助他返回未来世界的一条途径。 而且旁人不知道闻道碑何在,但有一个人是一定知道的——大秦丞相李斯。 他看到的记忆中,嬴政让李斯为首,广招天下有识之士破解碑中三问,而李斯至今还活着,并且没有任何疯狂的迹象。 这意味着,李斯至少已经破解了一次碑中三问。 “历史上,李斯还有一年左右就会被赵高构陷腰斩。时间有限,在拔除诅咒、离开蕲县后,得去咸阳一遭。” 一只雪白的手掌在陈子涉面前晃了晃:“陈胜,你发什么愣呢?” 陈子涉恍然回过神来:“哦,我在想,不知道诅咒拔除了没有。” 见陈子涉不再提及“看到始皇帝记忆”的话题,曹咎和姚玉珩也不好过多追问。 曹咎指了指他的胸口:“你自己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陈子涉本也就是随意胡扯了个借口,闻言低头看向自己袒露在外的左胸。 只见胸口的诅咒印记依然还在,只是与之前相比似乎要小了一圈,并且蔓延的速度也减缓了不少。 姚玉珩带着几分抱歉道:“陈大哥,你应该也还记得,梦境中诅咒刚拔除了一半,枯荣之狐就感应到了,并将力量侵入梦境进行干涉。” “不过好在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我以咸陟之术,将梦中的成果带回了现实。” “咸”意为全部、都,“陟”的意思则是得到、应验。 所谓咸陟之术,便是让梦中所得全部应验。 陈子涉笑了笑:“我得感谢你,虽然没有完全拔除,但你这也是帮我续了命。” 此前徐夫子曾预言,中了诅咒后,陈子涉最多半年就会身化枯槁,彻底死去,但现在陈子涉自己估计,应该能撑到一年左右。 没关系,又能多活半年,已经很厉害了。 眼看着时辰已经不早,公事也都交流得差不多了,曹咎便领着姚玉珩离开,为她安排住处。 两人刚出了客舍没多久,陈子涉腰间,装着徐夫子的金盒忽然一阵轻微颤动。 自从得了墟石陶壶后,陈子涉把各种杂物、替身草人都丢了进去,唯有徐夫子还一直贴身放着。 主要是徐夫子表示,墟石宝器那是没生命的死物待的地方,本夫子如何能去? 为了避免被打板子,陈子涉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感受到徐夫子的躁动,陈子涉打开金盒,一边念着春江花月夜的最后几句进行安抚,一边将这件隐器展开。 竹简上赫然出现一行字: “生死攸关!” 第73章 约战 自从刚到蕲县,徐夫子给出过一次“人定不定”的提示后,这段时间来,这件隐器除了每天催着陈子涉念诗,就在没有旁的动静了。 而这次的“生死攸关”四个字,却是看得陈子涉心中一惊。 他自然是希望,这又是徐夫子发癫,给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语,毕竟上次它给出“人定不定”四个字后,当日人定之时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但陈子涉当然不会抱有侥幸的心态。 “姚玉珩的三兆之术,是断吉凶的方术,且请她帮着算上一卦。” 想到这里陈子涉立刻走出客舍。 曹咎刚安排好姚玉珩的住所,看到陈子涉匆匆而来,迎上问:“怎么了?” 姚玉珩听到声音,从房中探出了头,见是陈子涉,也推门走了出来。 “玉珩,烦请你再卜上一卦,替我测一测吉凶。” 姚玉珩问:“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我们离开时还好好的。” 陈子涉也不隐瞒:“我有一件形如竹简的隐器,竹简上时而会出现一些字迹,刚刚我看到竹简上显现出了‘生死攸关’四个字。” 听到这句话,曹咎和姚玉珩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姚玉珩也顾不得休息,手掌一翻,一只龟甲出现在她手中。 只见姚玉珩手掌向上微微一托,龟甲自行浮空而起,姚玉珩口中低声吟唱,脚下踩着某种奇异的步伐,双手若无骨一般跟随着脚下的律动舞动, 那片悬空的龟甲渐渐变得滚烫,散发出淡淡的红光,仿佛被火焰灼烧过,龟甲上也响起了“咔咔”破裂声。 就在这时,骤有破空之声响起。 一块石头撕裂昏暗夜色,射向火红的龟甲。 陈子涉手捏剑诀一指,太乙剑气迎着石头刺去。 谁知剑气尚未触及,那块石头竟自行分裂成了三块,陈子涉全然没料到这般变化,指诀猝然一变,剑气堪堪斩落一块碎石。 曹咎右手一挥,黑色大戟握于手中扫出。 “铛”的一声,又有一块碎石被他截下,但第三块碎石却精准命中,将龟甲砸飞了出去。 姚玉珩脚下步法变化,右手对着龟甲凌空一抓,横飞出去的龟甲立刻止住动势,停在空中滴溜溜打转。 右手一招,龟甲倏的飞了回来,落在姚玉珩掌中。 三人同时向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身影正踏着一座座低矮的民居而来,很快停在了曹家院墙墙头。 这二人一个面孔方正,虽不高大但给人一种全身充满力量的视觉感。 另一人头发散乱,脸孔黢黑,面相极为凶恶,这人手里拿着张弹弓,刚刚正是他弹出石块,给了陈子涉等人一个下马威。 方脸汉子无奈道:“同你说了多次,这城里不知为何,有好些夜游司的人,不可太张扬。” 黑脸汉子却浑不在意:“走狗罢了,老子这把弹弓最擅长的就是打狗,若是这些走狗敢来管老子的事情,老子非要教他们吃上一丸不可!” 听闻这黑脸汉子说,他手里的弹弓是打狗所用,陈子涉三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 曹咎冷声喝问:“二位何人?曹某不记得与二位有过过节。” 那方脸汉子不答反问:“你就是曹咎吧?” 曹咎:“正是。” 方脸汉子又看向陈子涉:“陈胜?” 陈子涉眯了眯眼:“是我。” “那就没错了,找的就是你们两个。”黑脸汉子哈哈大笑,又指了指姚玉珩:“兀那女子,爷们儿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快快躲到一边去,莫伤了你。” 姚玉珩哼了一声,脚下纹丝未动。 曹咎再次发问:“既然是冲着我们二人来的,总该说清楚为的是何事吧?” 方脸汉子徐徐说了三个字:“过祭教。” 闻言,陈子涉不禁嗤笑一声:“我还道是哪里来的英雄好汉,不曾想竟是替邪祟找场子来的,怎么,你们也是邪祟的走狗吗?” 黑脸汉子怒极:“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把你那一口牙打碎。” 他说着就举起手中弹弓,往腰间摸出一块鸡卵大小的石头。 陈子涉也不甘示弱,剑诀一捏,太乙剑气悬于身前,另一只手的两指之间也夹上了几张符箓。 这时曹咎身后屋子的窗户忽然被推开,从里面伸出一双小小的手来。 那双小小手上也拿着只弹弓,只是格外迷你,跟黑脸汉子手中那张比起来,就跟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似的。 就见曹环拉开弹弓,一枚黑漆漆的泥丸对着那黑脸汉子射了过去。 黑脸汉子看着这一幕不由呆了呆,两根粗大的手指在身前轻轻一捏,把那飞来的泥丸捏住,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嘿,还真他娘的是泥丸,想用这个对付我,小姑娘有点胆色!” “环儿,快回去!”曹咎扭头,双眼一瞪,厉声喝道。 曹张氏赶紧将曹环从窗边抱走,护在了身后。 陈子涉唯恐这黑脸大汉恼羞成怒,会对曹环动手,手中剑诀一变,太乙剑气蠢蠢欲动,就要抢先发难。 却没想到那黑脸汉子将泥丸捏碎道:“屋子里有女人和小孩儿,老子若是在这里同你们动手,伤了女人孩子,回去以后少不了挨大哥一通骂。” “这么着,是爷们儿的就到城南外的树林里来,爷爷们在林子里等着你们两个。” 说完,黑脸汉子转头就又踏着民居屋顶,向南而去。 剩下的方脸汉子看着曹咎和陈子涉道:“别想逃,我有办法找到你们。” 言毕,也跟着黑脸汉子而去。 看着他们离开,曹咎扭头看向陈子涉:“陈胜,你跟我一起去吗?” 曹咎的意思很明显,不论陈子涉应不应约,他都是要去的。 过祭教那二人能找到这里,又知道了他有妻女,若是不能一次解决了这祸端,只怕日后都不得安宁。 陈子涉:“不一起去,难道让他们逐个击破吗?” “我也去帮你们。”姚玉珩道。 陈子涉摇了摇头:“你留在这儿,保护好嫂夫人和曹环,你要是想帮我们,就替我们卜上一卦吧。” “好。” 姚玉珩将龟甲一抛,片刻后龟甲上显现出兆纹。 姚玉珩看向卦象,两条细细的眉毛舒展开来:“此行十分凶险,但凶兆之中存有转机,有否极泰来之相。” 她抬头看向陈子涉:“卦象显示,转机在你。” 第74章 沛县第一猛将 转机在我? 陈子涉愣了片刻问:“能具体些吗?” 姚玉珩收起龟甲:“卦不算尽,过犹不及。我能从卦象上看到的是,一旦把握住转机,你们的凶险很快就能解除。” 陈子涉点头:“我明白了。” 陈子涉和曹咎刚要离开,这时候曹张氏抱着曹环推门而出,喊道:“曹咎。” 曹咎顿步:“良人安心,我很快回来。” 曹张氏对着他温柔的笑了笑:“好,你不在,我睡不着。” 曹咎哈哈一笑,与陈子涉并肩踏出大门。 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向城南而去。 由不得他们不仔细,眼下城中全是夜尉,虽说陈子涉祸水东引,成功将夜尉的注意力引到了旧月和失乡客身上。 但夜游司视一切非官方的方士为死敌,若是被撞见了,又少不得一通麻烦。 “说来也怪。” 陈子涉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边轻声对曹咎道:“刚才那两人在蕲县城中公然夜行,如此的肆无忌惮,夜尉们竟没发觉。” 曹咎冷笑:“看来夜尉也是一帮白吃干饭的东西。” 倒像是真应了曹咎这句话,二人一路顺顺利利来到城墙下,一路上竟没遇上一个巡查的夜尉,就连城墙上也没有夜尉驻守。 二人虽有疑惑,但此时也没有时间纠结这些问题,各自施展手段越过了城墙。 黑脸汉子所说的城南外树林并不远,二人步出两三里,就见到那两个汉子蹲在路边,就着银白的月光拍着腿上的蚊虫。 见陈子涉和曹咎遥遥走来,黑脸大汉“嘿”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是有几分胆色。” 下一刻,他忽的把住手中弹弓,对着二人“嗖嗖”弹出两枚石丸。 该说的在城中都已经说过,再见面就不必浪费口舌,彼此做过一场便是。 见过了黑脸大汉那石丸一分为三的绝技,陈子涉和曹咎自都不会大意。 曹咎当先跃出,黑色大戟劈出数道虚影将两枚石丸笼罩在内,不论这石丸是会分成三块也好、五块也罢,他自一戟挡之。 密集的撞击声响起, 石丸碎散落了一地,曹咎手中大戟一挽,负于身后。 而这时站在曹咎身后的陈子涉却看到,曹咎背在身后握戟的手,竟然在微微抖动。 要知道,兵家方士不像儒家、道家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方术,兵家最重锤炼体魄,所以不论是力量还是韧性都远在同阶方士之上。 可那黑脸大汉仅靠两枚石丸,就打得曹咎手掌发颤,可见此人至少是五品少卫,甚至很可能是五品中的佼佼者。 而从那方脸汉子站在一侧抱着双臂,悠然自得的态度也能看出,他对自己的同伴充满了信心。 “少卫又如何,又不是没对上过。” 陈子涉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则给足了十二分的重视,他手中剑诀变幻,太乙剑气如灵动的游鱼一般飞出,环绕着黑脸汉子上下斩击。 黑脸汉子将弹弓插回腰间,从后背拔出一把小臂长短、厚约二指,如斧头般的屠宰刀。 那屠宰刀看着笨重,可在黑脸大汉手中却运使如飞,上剔下挑,竟将太乙剑气的剑路封锁得滴水不漏。 曹咎冲到黑脸大汉身前一跃而起,双手握戟重重劈下。 间不容发之际,黑脸大汉左手一探,又从背后抽出一把巴掌长短、轻薄锋利的剔骨刀。 握着剔骨刀一挥,曹咎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戟,竟被小小一把剔骨刀挡了下来,大戟被生生截停在半空。 曹咎双臂肌肉高高隆起,运起全身力气将大戟下压。 黑脸汉子握着剔骨刀的左手犹如铁铸,丝毫不见退避,竟是在应对太乙剑气的同时,又分心与曹咎角力。 陈子涉右手变幻着剑诀,左手一握,黑水令出现在掌中。 陈子涉很清楚,曹咎是六品少丞,自己的战力与曹咎相仿,二人面对两个五品少卫几乎没有胜算,除非能底牌全出,出其不意的阴死其中一个,事情才能有转圜的余地。 是以他直接祭出压箱底的手段,幽冥三光,紫幽光! 眉心泛出紫芒,又迅速变得深邃,旋即一道紫色流光从陈子涉眉心射出,钉向那黑脸大汉。 黑脸大汉顿觉心惊肉跳,他右手屠宰刀奋力一劈,将太乙剑气远远劈开。 左手剔骨刀绕着大戟戟刃一斜一震,将大戟拨开,摆脱了与曹咎角力的僵局,大戟重重劈在他身侧的地面上,劈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黑脸大汉猛的后退,两把刀交叠挡在身前。 紫幽光直直射在黑脸大汉的双刀上,打得他蹬蹬后退不止,手中双刀脱落,脚下一乱跌坐在了地上。 黑脸大汉顿觉面上无光,双手一拍刚站起来,就见曹咎挥动大戟拦腰横扫而来。 陈子涉的身影从曹咎背后跃出,手中道道符箓撒下。 太乙剑气绕转而回,刺向黑脸大汉后心。 而这时,一直在旁观战的方脸汉子忽然在腰间一摸,抽出一条马鞭来,对着黑脸大汉遥遥一抽。 黑脸大汉的速度陡增,就地一滚躲开了曹咎的大戟,反身一脚后踢,将曹咎踹开。 同时他的双手抓住了掉落在地上的双刀,屠宰刀力劈,将太乙剑气劈飞了出去,剔骨刀一甩,刀光冲天而起,绞碎道道符箓,直冲陈子涉面门。 陈子涉身在空中躲避不及,身前忽有一只草人飞出,化作人形替他挡下了这一刀。 陈子涉拧身落地后退,与曹咎并肩而立。 黑脸汉子却没有追击,而是冲着那方脸汉子骂骂咧咧:“赶马的,哪个要你帮了,老子是沛县第一猛将,对付两个小小少丞还不是手到擒来!” 方脸汉子哈哈大笑:“第一猛将?我看你是沛县第一杀狗匠才是。屠狗你在行,打架你还差了点意思。” 黑脸汉子恼羞成怒,提着两把刀便向陈子涉和曹咎冲来,口中还嚷嚷道:“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杀人如屠狗。” 曹咎目光冷厉,正要再战,余光却瞥见陈子涉竟失神了。 他刚要提醒,就听到陈子涉忽的大喊:“等等!沛县第一猛将,阁下莫非是沛公帐下的好汉樊哙?” 黑脸大汉的刀已经扬至空中,闻言硬生生一顿。 下一刻,他扭头对那方脸大汉道:“嘿嘿嘿,夏侯婴,你听见没有?这小子也知道我的名号,他,他还叫我好汉!” 第75章 二天子的呢喃 沛县第一猛将是何人,陈子涉不知道。 但要说沛县最有名的杀狗匠,除了来日大汉的开国元勋樊哙之外,还能有谁? 而另一位方脸汉子,竟然是未来位列大汉朝九卿之一的夏侯婴。 按理说这个时间段上,樊哙应该跟随刘邦在芒砀山当“野人”,而夏侯婴还是沛县县令的属官。 他们二人怎么会走到一处?还打着过祭教的名头,来蕲县替树神报仇? “难道因为我没有发起大泽乡起义引发了‘蝴蝶效应’,历史有所更改了?” 陈子涉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因为他好像有些明白,姚玉珩所说的转机是指什么了。 陈子涉拱手行礼:“没想到竟是樊义士和夏侯义士,方才多有得罪了。” 樊哙被这么一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握着刀柄挠了挠头:“嘿嘿嘿,夏侯婴,他还叫我义士。” 夏侯婴从樊哙身后缓缓走来:“听到了。” 他走至陈子涉面前站定:“你认得我们?” 陈子涉:“沛公不顾一己之安危,释放徭役,自己却带着诸位义士流落山林,此等义举我早有耳闻,心中自然钦佩。” 夏侯婴疑惑道:“为何称我主为沛公?” 陈子涉这才想到,“沛公”是刘邦拿下沛县后,众人才拥立的。 于是解释道:“刘邦是沛县第一豪杰,如何当不得‘沛公’二字?” 樊哙:“那是,那是,当得,当得!” 陈子涉随即话锋一转,不解道:“我听闻‘仗义每多屠狗辈’,又知各位之义举,心中本是钦佩万分的。但不知各位好汉因何加入了过祭教?” 陈子涉话音刚落,樊哙就唉声叹气道:“别跟老子提这茬,我们躲在芒砀山里,本来就缺吃少穿。加入了过祭教之后,还要搜罗财宝祭祀山神,好不憋屈!” “等等,你说哪里?芒砀山?”一直没有开口的曹咎忽然插话问道。 樊哙:“是啊,芒砀山,怎么,你也想入伙吗?” 陈子涉也向曹咎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曹咎又问:“你方才所说的山神,可是唤作二天子?” 陈子涉心中一动,他想起曹咎在树神巢穴中,说起当年黑水台雷部横推过祭教的往事时,就曾提到过“二天子”这个名字。 他当时说的是,黑水台雷主率精锐横推天下山川大泽,剿灭过祭教三十六尊大邪神,杀得二天子和涡神不敢露头。 听这意思,二天子似乎还是过祭教的首脑之一。 樊哙皱了皱眉:“你这厮好不晓事,不会叫一声好汉、义士、英雄什么的吗?” 曹咎:“……” 夏侯婴轻轻咳了一声,看着曹咎道:“你知道二天子?” 曹咎没有回答夏侯婴的话,而是低如蚊蚋的声音喃喃道:“师傅,它又出现了,可雷部却没了,这一次还有谁能对付这些邪神……” 樊哙:“小子,我夏侯老弟问你话,你嘀咕什么呢?” 陈子涉见曹咎情绪不对,赶紧打圆场:“樊义士、夏侯义士,陈某钦佩你们的为人,但过祭教草菅人命,诸位义士难道不知道吗?” “等等,”夏侯婴忽然叫停:“草菅人命?这话从何说来?” 陈子涉:“难道二位不知道吗?过祭教树神为了修炼邪术,命麾下马匪掳掠妇孺流民,吸食他们的血肉滋养己身。” 说着他便将当日和曹咎进入树神巢穴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夏侯婴大惊失色:“竟有此事!” 樊哙一口牙咬得嘎吱作响:“这狗日的树神,二天子竟让我们来替这狗杂碎报仇!赶马的,这差事我办不了,我要回芒砀山把这些事情告诉大哥,让他去找二天子理论。” 他说着扭头就要走,却被夏侯婴一把拉住:“你疯了!现在主公、你、我还有众兄弟,都依托芒砀山才能躲避朝廷追捕,若开罪了二天子,把我们驱逐出山,明天我们的头就都悬在县城门口了!” 樊哙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不回去可以,但陈兄弟做的是好事,跟咱释放徭役是一样的,要我杀他,还有这个,”他瞥了瞥曹咎:“还有这个没礼貌的,我万万做不到!更何况陈兄弟他还叫我义士!” 这时候,曹咎才终于平复了情绪,冷笑道:“树神以人为食,二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昔年芒砀山一代生灵近乎绝迹,单是芒县、砀县,每年就要各奉上近百名孩童祭祀二天子,你们如今从属与它,难道要故作不知吗?” “嘿你这狗日的,刚刚没收拾够你是吧?”樊哙一听这话又来了脾气。 曹咎大戟一横:“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若要打,曹某或许不敌,但决不退半步。” 陈子涉连忙劝住曹咎,夏侯婴也拉住樊哙,这才让二人没动起手来。 夏侯婴道:“曹咎,你所说的这些事情我们一概不知,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主公面见过二天子,我们则是连见的资格也没有。” “主公非常人也,若是二天子真以人为祭祀贡品,主公定不会为其效命。” “实际上自我们进入芒砀山以来,二天子屡次索取祭品,我等只好下山去劫那县里富户家中的金玉之器作为祭品,却也从未伤人。” 听到这话,曹咎面色稍稍见缓。 陈子涉赶紧转移话题:“既然都是误会,之前的恩怨不如一笔勾销。对了夏侯兄,你们怎知我和曹咎对付过树神?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夏侯婴道:“过祭教虽然相对松散,但诸山林草木之神,也会向区域内的强大存在投诚,献以祭品,以求庇护。” “芒砀山和蕲县同属四川郡,树神自然是向二天子寻求庇护,并将一根树枝奉给二天子,一旦树神遭险,枝上树叶便会逐一脱落,待到树叶落尽,代表树神已死。” “据主公所言,那日他正给二天子献祭,忽见树神枝条上叶子枯黄,纷落如雨,不过片刻就全部落尽,仅余一截枯枝。” “而那些枯黄的叶子在地上组成了四个名字,其中两个便是你陈胜和曹咎。” 陈子涉不解:“还有两个?” 在他印象中,杀死树神的应该是那神秘女方士,却没想到居然出现了两个名字。 夏侯婴道:“主公说,那两个名字方一出现就被风吹散了,他也没有看清,但他听到了二天子的呢喃之音。” “二天子似乎在说……黄道宫。” 第76章 大凶之兆 “黄道宫?” 陈子涉仔细将这个名字记下。 夏侯婴好奇道:“主公说,树叶所化的名字,就是杀死树神之人。另外两个是谁,难道二位也不知晓吗?” 陈子涉摇头,一脸感慨:“我本以为是单凭我与曹兄二人杀死了树神,没想到竟还有高人在暗中相助,陈某还一直沾沾自喜,现在想来着实惭愧。是吧曹兄?” 曹咎看了陈子涉一眼,见陈子涉也在看他,便知悉了陈子涉的想法。 陈子涉不想将那神秘女方士的存在说出去,那女人虽不知是何目的,却是实实在在救了他们,替她稍作遮掩也没什么。 曹咎应道:“是。”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樊哙嚷嚷道:“差事虽然是办不了了,但酒还是要吃的,陈兄弟咱们不如找个地方一同吃酒去!” 陈子涉婉拒:“太晚了,酒我就不喝了。提醒二位一句,这几日蕲县有大事发生,有个叫失乡客的组织,杀了夜游司在蕲县的游候,盗走了夜游司的宝物,现在夜游司疯了一样在城里搜查,二位且避让着些。” “不妨事,”樊哙满不在乎的嚷嚷道:“若惹到老子,老子一弹丸打爆他们的狗头。” 好好好,你最厉害。 陈子涉不再多说,二人与樊哙、夏侯婴告辞。 夏侯婴双指成环,放入口中吹了个马哨,两匹快马自林间奔跑出来,樊哙和夏侯婴跨上马背,驰骋而去。 陈子涉和曹咎也照着原路返回。 二人顺利翻墙入城,但只走了不过数百步,就听见远远的亮起方术的光芒,又有打斗声遥遥传来。 曹咎心中一凛:“听声音是市集的方向,难道是夜游司在抓人?” 陈子涉目不旁视:“管他是谁,我们只当不知道,没看见,快回去吧。” 二人继续快步赶去,却听那远处的打斗声不断接近,正从市集的方向迅速往里巷而来,不多时已近到一里之内。 陈子涉和曹咎双双一闪,一个翻墙入院,藏进了一户人家墙角的水缸后头,一个纵上树梢,借助浓密的枝叶隐藏身形。 很快,两道身影纵跃如飞,从二人躲藏之处掠过。 前方奔逃之人是个年轻货郎。 他穿着草履,肩上挑着货担,身上各处披挂满各类百货。 最奇的是,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青色布冠,上面插满了用竹片草叶编成的竹马、草蚂蚱、竹雀等小孩子玩意儿。 他一边逃窜,一边从身上摘下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向后丢去,口中吆喝道: “竹马一匹、陶碗两个、钓竿一条,合计三个钱,谢谢大爷赏光。” 接着便见,身后追击的那人怀里,竟真的飞出了三个秦半两,落进了货郎的货担之中。 在后追赶的不是夜尉,而是一个手里提着大锤,上半身赤裸的魁梧大汉。 怪的是,货郎抛出来的各种东西,竟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围绕那魁梧大汉上下飞舞。 竹马只有巴掌大小,还不到大汉的脚脖子高,拼了命的甩开四蹄,跟在大汉后头哒哒跳跃,拿脑袋去创大汉的脚后跟,一身竹片被震得哗哗作响。 两只陶碗不住地往大汉嘴里飞,像是盛了什么美食,迫不及待的要投喂给他。 钓竿歪歪扭扭插在大汉的裤腰带后甩来甩去,钓来各种砖瓦、木块、泥巴,一股脑儿的往大汉身上招呼。 那大汉挥着铁锤,左右驱赶。 另有盆儿、鼓儿、壶儿……各类器物,嘈嘈杂杂,砰砰乓乓,随着大汉招摇过市。 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远处的夜色中。 陈子涉和曹咎分别从各自藏身之所走出。 曹咎奇道:“当真是怪了,这么大的动静夜尉也不管吗?难怪那樊哙和夏侯婴二人能如此放肆。” 陈子涉也越发觉得古怪,况且那货郎和拿铁锤的大汉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来蕲县也有数日里,前两天更是一直在市集里厮混,可从来没见过什么货郎。 二人继续赶路,又走了里许,陈子涉猛然停下,剑诀一捏,太乙剑气陡然射向拐角处的一片阴影。 下一刻,一个全身黑衣,黑布蒙面的人从阴影中跃出。 他似乎是颇为忌惮陈子涉和曹咎的实力,身影一出现便道:“朋友停手,在下只是路过,并无恶意。” 说着面对着陈子涉和曹咎步步后退,直至退到他自觉安全的距离,才飞快转身离开。 陈子涉和曹咎对视一眼,越发觉得事情古怪。 这蕲县何时出现如此之多的方士了?这些人就像是这一日间忽然冒出来的,此前毫无预兆,他们聚集至蕲县是何目的? 二人越发不宁,加快速度回到曹家,曹张氏抱着已经睡了过去的曹环,和姚玉珩一起坐在院子里翘首以盼。 看到曹咎安然归来,顿时红了眼眶。 “良人,”曹咎上前将妻子轻轻揽入怀中:“让你受惊了。” 曹张氏只一个劲儿的摇头,直到慢慢平复了情绪,才抹了抹眼角道:“你们应该还有事情要谈吧,我带环儿先回屋去了。” “好。” 将曹张氏送进屋子,又替妻女关好了房门,曹咎回到院子里。 陈子涉将前因后果仔细与姚玉珩说了,曹咎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听完后姚玉珩也放下心来:“谢天谢地,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但陈子涉始终心绪不宁,又道:“可疑的是,今日城中的夜尉都不知何处去了,却莫名多出了许多方士,我担心其中或有诡计,玉珩,要不你再起一卦看看?” 姚玉珩白了陈子涉一眼:“陈大哥,你可知道多少人求我一卦而不得,怎么到你这儿像是变得一点不值钱了似的。” 话虽如此,姚玉珩还是取出了龟甲。 龟甲上,之前占卜出现的兆纹已经消失不见,看来这龟甲与石磬玉磬一样,都是施展方术用的宝器,颇为不凡。 姚玉珩又一次施展三兆之术,少顷,兆痕裂开,布于龟甲之上。 姚玉珩取过一看,忽的面色大变。 “怎么会,这……这是大凶之兆!” 第77章 记不住的名字 当姚玉珩说出“大凶之兆”四个字来时。 陈子涉心中竟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出现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徐夫子的提示是“生死攸关”。 陈子涉本以为徐夫子指的是樊哙和夏侯婴前来寻仇这件事,可这件事处理得却格外顺利,甚至连凶险都算不上,反而还跟樊哙、夏侯婴搭上了线。 倒是应了姚玉珩第一卦算出来的否极泰来。 但这也意味着,生死攸关的危机尚未度过,加上夜游司的古怪,以及城中莫名多出的各路方士,陈子涉心中隐约有了预期。 听到姚玉珩如此说,曹咎立刻不淡定了:“姚姑娘,这大凶之兆何解?我们该如何应对?” 此时三人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消曹咎问,姚玉珩已经从袖中取出蓍草。 龟甲是施展三兆之术的媒介,石磬玉磬是施展三梦之术的媒介,而这蓍草则是施展三易之术的媒介。 三易之术是以先天八卦,推演天下万事万物发展走向的法门,姚玉珩这是要推演“大凶”源自何处。 随着姚玉珩手掌一抛,四十九根蓍草落在桌面上,仅有一根还躺在姚玉珩掌中。 姚玉珩曲起手掌,托着那根蓍草,拇指在其余四根手指上不断掐算。 随着她每掐算一次,桌面上的四十九根蓍草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在桌面上跳舞般的弹动。 时而分成左右两部分,时而有几根跳入姚玉珩指间缠绕,时而组成一些不规则的图案。 姚玉珩的手指越掐算越快,那些蓍草的变化也就越快,甚至散发出朦胧绿光。 陈子涉注意到,姚玉珩的双眼之中,有各种卦象在飞快闪烁。 陈子涉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昏脑胀,仿佛坠入了一个正不断变化的旋涡之中,周围无数卦象飞转,演变出无穷变化,让他应接不暇。 陈子涉赶紧移开目光,深深吸了几口气,大脑的晕胀之感稍缓。 这时,姚玉珩掐算的动作忽的一顿,眼中异像尽敛:“天机被遮蔽,我无法推算出危险来自于何人。但好在,我大概算出了危险爆发的位置。” 曹咎眉梢一挑:“在哪里,我们能提前避开吗?” 姚玉珩苦笑摇头:“卦象告诉我,这将是一场波及整个蕲县的危机,而只要身处蕲县,都将避无所避。” …… 里巷深处,距离曹家约莫六七里的一个大院子里。 则阳道人与闵怀刑相对而坐,院落四周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个旧月成员,凝神戒备。 闵怀刑手指凌空虚点,银白月光在他指尖汇聚,悬成一幅棋盘,他五指掐算,银白棋盘随之不断变化。 片刻后,闵怀刑挥散棋盘,叹了口气道:“还是推算不出夜游司的下一步动作。” 则阳点头:“情理之中,夜游司封锁蕲县,又将蕲县出现紫微垣隐器的消息散了出去,现在只怕整个四川郡有些实力的方士都赶往了蕲县,夜游司自然要想办法遮蔽天机,让人看不透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闵怀刑话头一转,又道:“还好上次发觉有人窥视拜月后,就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居所,否则这么大的院子,一时片刻还真不好找。” 这座院子是旧月新的“据点”。 昨天则阳和闵怀刑将计潜率领的一众夜尉引离了传舍,掩护宋清等旧月成员撤退,之后借助则阳道人的过隙白驹甩开夜尉,两拨人最终在这座院子汇合。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人敲响院门,敲门声很有节奏,一长三短一长,如此敲了三轮。 则阳道人问:“谁?” 门外人:“孤光。” 则阳道人和闵怀刑同时面色一喜,二人齐齐站起身来,打开院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白发老人。 他身穿由兽皮和鸟羽制成的五色衣,一手拿着柄长长的羽扇,一手拄着用兽牙、兽角进行装饰的褐色手杖。 见了则阳道人和闵怀刑,老人和煦笑道:“玄镜使、玉弓使,许久不见了,” 则阳道人和闵怀刑立即双手十指相对,做出如圆月般的手势置于胸前,对老人行礼:“见过孤光长老。” 孤光长老笑呵呵道:“不必客套了,玄镜使在传讯中与我道,蟾魄使重伤昏迷,他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他。” “是。” 则阳道人立刻前方引路,闵怀刑则落于后方,指挥着藏在阴影中戒备的旧月成员,盯住四方动静,清除孤光长老一路而来的痕迹,不可令人察觉。 孤光长老跟着则阳道人来到一间屋舍,屋内殷姓老人卧于床榻之上,依然昏迷不醒。 宋清在一旁照料。 见到孤光长老,宋清立刻起身行礼。 孤光长老看着她道:“许久未见,宋家小姑娘都入五品少卫了,竟也成了旧月婵娟使,老夫还未向你贺喜。” 简单寒暄了两句,孤光长老来到床榻边。 他只看了一眼殷姓老人,便挥动手中羽扇,羽扇中一片朦胧银光洒落,如微小的萤火虫一般围绕着殷姓老人飞舞。 孤光长老沉吟片刻道:“危星冲魄,以至七魄紊乱,不能各归其位。这是黄道宫危月燕的手段,还好她没下死手,并不难治。” “黄道宫?” “危月燕?” 则阳道人、闵怀刑和宋清都一脸茫然,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名字。 “黄道宫是什么地方?也是方士组织吗?”宋清忍不住问。 孤光长老笑容和蔼:“你们不必多问,知道了也未必能记住。即便是我,与黄道宫有关的事物,如今也只能想起寥寥几个名字而已。” “这么邪门?”闵怀刑有些不以为然:“记不住不能写下来吗?” 孤光长老玩味地看了闵怀刑一眼:“我念一个名字,你可以尝试把它写下来。” “好。”闵怀刑跃跃欲试,立刻取来绢帛和笔墨。 孤光长老徐徐念出一个名字。 “玄枵。” 闵怀刑正要提笔写下,忽然脑中一片空白,竟是忘了自己要写什么,他茫然抬头道:“孤光长老,您再说一遍。” “说多少遍也是无用的。” 孤光长老从闵怀刑手中取过笔来,在绢帛上写下“玄枵”二字。 可则阳道人、闵怀刑和宋清三人齐齐看去,他们的眼睛分明能看到那绢帛上有字,却如何也集中不起注意力,无法将那两个字辨别出来。 这一下,三人都是吃了一惊。 “这黄道宫竟如此诡异!那……” 则阳话至一半,忽然顿住,他发现这么短短片刻,他已经忘记了那神秘女方士的名字。 孤光长老摇头叹息:“你们只需记得,日后听闻黄道宫三个字,远远避开,不要招惹也不要牵扯上任何关系便是。” 三人悚然应道:“诺。” 第78章 医馆的秘密 如萤火虫般的朦胧银光,渐渐隐没入老人体内。 孤光长老道:“蟾魄使已无碍,不出意外明天早上就能醒来。” 则阳等三人都松了口气。 孤光长老:“找个安静些的地方,与我说说蕲县目前的状况。” “长老这边请。” 留下宋清继续照看殷姓老人,则阳道人和闵怀刑引着孤光长老来到另一间屋内,三人分别跪坐,则阳道人将这两日的情形一一告知。 孤光长老沉默片刻后道:“失乡客吗……你们大抵是被这疯子骗了。” 闵怀刑苦笑:“不错。” 在与夜游司一战,旧月众几乎因此暴露后,他们也逐渐回过味来。 从卓叙当时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分明就是冲着那失乡客去的,而自己二人大概率是在那失乡客的有意运作下,成了他的挡箭牌。 并且那失乡客在布肆一战后,就此销声匿迹。 如此看来,所谓的“合作”、“计划”也都只是无中生有,是诓骗旧月的手段。 闵怀刑恨得牙痒痒:“这疯子,把我们都算计了进去,再让我见到失乡客的人,我必杀之!” 孤光长老敲了敲桌面,面色凝重道:“失乡客都是一群疯子,但这所谓的疯子,指的是他们行为疯狂怪诞、做事不计后果,而非神智完全失常。” “若论阴毒险恶、计谋毒辣、布局之深远,他们是此道的行家。所以遇到失乡客,不论多么小心都是应该的,万不可轻视。” 闵怀刑立刻醒悟:“属下受教。” 则阳道人颇为忧虑道:“长老,如今小小一个蕲县内,汇聚了我旧月、夜游司、失乡客、黄道宫,以及各路不知名的方士。” “这九州鼎,咱们还有几成把握能争夺到手?” 孤光长老神色如常,徐徐道:“话不说尽,大概九成吧。” 窗外树梢上,几只燕子借着夜色无声飞起。 …… 翌日日中。 姚玉珩在前,陈子涉和曹咎在后,一行三人向市集走去。 曹咎忧心忡忡,一边走一边小声问:“姚姑娘,你确定此时我们去那危机爆发之处,会觅得一线生机?” 姚玉珩忍不住白了一眼:“曹大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已经是你问的第十二遍了,也是我回答你的第十二遍了,我们只是有可能得到一线,不是一定,不是一定!” 曹咎有些愧疚,更多的还是心绪不宁。 陈子涉拍拍他的肩膀:“老曹,我知道你不是替自己问,而是担心嫂夫人和你闺女,但关心则乱,这个时候还是先摒除杂念,否则就算生机摆在面前也有可能错过。” 姚玉珩用力点头:“对对对,是这个理。” 曹咎双手搓了搓脸颊,又用力拍了两下:“行,我明白了。” 三人来到市集,这里依然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摊贩前、商铺里,叫卖声不绝于耳。 仿佛根本没有受到前天一场大战的影响,也根本不会知道,一片看不见的阴霾已经笼罩在蕲县上方。 三人弯弯绕绕,最终在一家医馆外驻足。 这医馆陈子涉有印象,那日旧月的一个方士外出买药,先后找了好几家医馆分开采买,其中就有这一家。 而只过了短短数日,这医馆已是大门紧闭,竟是歇业了。 “就是这里?”陈子涉问。 姚玉珩今日仍着一袭男装,但加了一件外袍,右手藏在袖中,掌心几根蓍草跳动:“对,就是此处。” 曹咎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没什么人,更无人关注此处,于是走到紧闭的门前,两只手指搭在锁上一捏,那锁舌竟被他两根手指捏断。 三人鱼贯走入医馆,将断锁也拿进了铺子,再从里头将门关上。 这医馆的陈设完好,药柜里的药材充盈,药柜上的药碾、药秤等用具甚至没收入柜中,一点不像要歇业的样子。 姚玉珩摊开手掌,几根蓍草从她掌心跳出,向着药铺后院跳去。 药铺后院里种满了各种树木草植,还有一些陶土大盆里填满土壤,栽种着各种草药。 “当归、大黄、秦艽、芣苢、党参……” 先秦时期,医、卜常常并列相提,卜官通常也兼任着医官,所以姚玉珩对这些药材多少有些了解。 她略带疑惑道:“奇怪,这些都是楚地不易生长的草药,这药铺主人是如何栽种成活的?长势还如此喜人。” 曹咎对医术一窍不通,没有接话。 陈子涉却是眉梢一皱。 他的五感远在曹咎和姚玉珩之上,一些二人嗅不到的味道,却瞒不过陈子涉。 这后院里虽然草植药材众多,散发着淡淡的异香,但陈子涉还是在这院子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轻轻嗅了嗅,顺着血腥气的方向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陶土大盆前。 盆里种满了大黄,这种药材的叶子如掌状分裂,远看就像一只只摊开的大型手掌,所以又称掌叶大黄。 这些掌叶大黄长势极好,叶片肥厚,红色的小花结了一串又一串。 陈子涉沉吟片刻,忽然一捏剑诀,太乙剑气将陶土盆剖开。 两片陶盆向两侧倾倒,盆里的土壤洒了一地,露出了埋在土壤下,一颗已经千疮百孔,血肉糜烂的头颅。 而那些生长旺盛的掌叶大黄,竟都扎根在这颗头颅上,血色根系微微起伏,仿佛在吸食血肉。 姚玉珩没想到竟有如此变故,忍不住惊呼:“怎么会这样!” 陈子涉冷笑:“或许这就是这些药材分明不易在楚地存活,却能在这间药铺生长得如此旺盛的秘密。” 他又道:“老曹,你看这大黄的根须,有没有种熟悉的感觉?” 曹咎只看了一眼便道:“它们吸食血肉,和树神吸食流民血肉的样子好像!” “不是像,”陈子涉纠正:“是一模一样!” 说着他剑诀一变,太乙剑气横扫而出,将一口口陶土大盆劈开。 随着流沙般的土壤洒落,一截截断臂残肢、一块块人体血肉、一团团腥臭内脏,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暴露在空气之中。 各种生机勃勃的草药扎根于其上,旺盛生长。 整个院子霎时间变得邪异可怖起来。 第79章 创造新神 一株参天的大榕树静静矗立于黑暗之中,树冠散发出淡淡血光,照亮四周。 这株榕树的形态怪异扭曲,树干上长满了一颗颗形如人脸的恐怖木瘤,主干像是被撕裂成一截截一段段,又重新生长连接在了一起,显得歪七扭八。 在树干接近树冠的位置,一尊四足双耳的大鼎,被一条条触手般蠕动的树筋纠缠着,深深嵌在大榕树内。 这正是被黄道宫玄枵隔空杀死,又被许二和鬼藏以独特手段“复活”的树神。 树神那粗大的躯干旁,还有三道人影。 其中一个是身材高大、手托淡蓝色的头骨,一头长发用麻绳简单束起,气质颇显独特的中年男人。 他右手边,看起来三四十岁,皮肤黝黑,脸上满是沟壑,宛如个庄稼汉一般的正是许二。 另一个一身医馆学徒打扮,手里握着银针和柳叶刀的年轻人名为鬼藏。 鬼藏正围绕着树神不断奔跑,上下腾跃。 他用手中的柳叶刀不断在树神躯干上划出一道道脉络,把某种奇特的暗红色药液注入其中,又将一根根银针刺入那一颗颗人脸般的木瘤里。 他的神情虔诚,目光狂热,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尊半死不活的邪神,而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树神体内也逐渐扩散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鬼藏兴奋得全身发抖:“成了,成了!这具躯壳完全可以容纳七鬼神的力量,快了,我就快创造出一尊真正的神只!” 他忽然扭头看向那高大的中年人:“惠秋兄,你们答应我的最后一件事,找到七鬼神之一,抽取鬼神的力量,什么时候可以兑现?” 惠秋和许二对视一眼,脸上都挂着莫名的笑容。 许二道:“不要着急,不久后会有人把七鬼神的力量送来。” 鬼藏急不可耐:“这话你已经说了多日,如今树神的躯体已经被我改造到极致,九州鼎也与树神融合,就差最后一步,完成这一步,新神就会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不必担忧。”惠秋道:“新神的降临不能仓促,我们需要一场盛大的祭典,召来七鬼神的力量,方能助新神降世。” “祭典?”鬼藏问:“在何处祭祀?祭品是什么?” 惠秋伸手向上指了指:“巧的很,蕲县就是一个很好的祭场,而蕲县里这两万多人,就是我们献给新神,迎接它降世的祭品。” 鬼藏双眼一亮:“是了,七鬼神有世人供奉,而新神却无信徒,作为新神的缔造者,我的确应该奉上足够的祭品,帮助新神稳固力量。” “合该如此。”惠秋托起手中的淡蓝色头骨:“鬼藏兄,你我一同唤醒新神,请新神收割祭品。” “好!” 鬼藏五指一抓,一道道细小如线的黑气从他的五指指尖飞出,缠绕在树神身躯上的根根银针末梢。 随着黑气陡然绷直,那一根根银针被鬼藏缓缓向外拔出。 同时,惠秋举着淡蓝色的头骨对着树神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头骨散发出淡淡光芒,一股无形的奇异力量缓缓笼罩了树神。 随着二人的动作,注入树神体内的暗红色药液如血液一般,在树神表面那些被柳叶刀刻出的脉络中流淌,接着慢慢变得粘稠,仿佛要凝固成固体。 而树神内部也逐渐焕发出生命力,一根根新苗在树干上抽枝发芽。 这时,许二忽然道:“不妙,有人闯进医馆里来,我种在外面用以试验的那些草药都被他们破坏了。” “许二,务必拖住他们!”惠秋杀气腾腾道:“新神苏醒需要一段时间,不可让这些人打搅了,一旦新神苏醒,最先杀这些人祭旗!” …… 陈子涉、曹咎、姚玉珩三人看着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后院。 本是治病救人的医馆,横满大大小小的尸块。 本是疗愈伤病的草药,却在疯狂攫取血肉。 曹咎面若寒霜:“这究竟是谁做的,如此罔顾人命,该死!真是该死!” 姚玉珩毕竟是女子,看着这一幕面色微微发白:“从人骨中生长出来,以人的血肉为养分,这些草药也太邪性了,还是都毁去吧。” 陈子涉点点头,正要操控太乙剑气将院中草药绞碎。 然而这时候,陈子涉面前那一大片掌叶大黄忽然迅速生长,根茎快速拔升,叶片变得如釜盖般大小,两片掌叶大黄一左一右,向两只巨大的手掌,拍蚊子一般向他的脑袋拍来。 陈子涉迅速后退,两片掌叶大黄拍了个空,釜盖大小的叶片拍打在一起,掀起一片狂乱的气流,足见这一拍威力之盛。 不仅如此,陈子涉还看到两片掌叶大黄之间流淌出浑黄粘稠的液体,散发出如腐肉一般的恶臭味道,粘液滴落在地上,立刻将地面腐蚀得一片焦黑。 曹咎和姚玉珩也被掌叶大黄袭击,曹咎手中大戟一挥,将拍来的掌叶大黄从中剖开,又顺道一挑,将拍向姚玉珩的掌叶大黄挑开。 姚玉珩被吓得一惊,心有余悸道:“这些大黄吸食了血肉,莫非都成精了不成?” “不是成精,”陈子涉目光扫过院中的各类草植药材,沉声道:“是栽种这些植物的人,在操纵它们对付我们。” 曹咎一边以大戟劈砍着前赴后继拍来的掌叶大黄一边道:“你是说那个失乡客中的农家方士?” 陈子涉抛出雷光符,将一大片掌叶大黄劈碎。 “不错,看来我们离他们的秘密已经很近了,否则他们又何必如此心急?” 与此同时,院中其余的草植药材也在迅速生长。 当归的叶片上长出了水痘般的脓包,透过半透明的外壁可以看到,脓包内满是深绿色的液体。 秦艽那一朵朵紫色的小花长至木桶般大,花朵内壁布满了密密麻麻如犬牙般的角质。 芣苢的花序延展,像一条条鞭子般四下抽动。 党参的根系钻入地下,地面起伏耸动,似乎随时会有一根根须破土而出,将人刺穿。 …… 仅仅几个呼吸,三人被这些异变的草植彻底包围。 第80章 神农葫 翠绿似织,草木叠嶂。 无数草植药材疯长,将天空覆盖、四周遮弥,宛如一个生机盎然的囚笼。 “囚笼”之中,剑光戟影闪动,不断撕扯着一层层的“牢墙”。 太乙剑气飞掠纵横,湛蓝色的雷光四下劈砍,将一株株异变的药材斩断、劈成灰烬。 黑色大戟被曹咎使得如同千钧重棍一般,携带着沛然无匹的气势碾过,将大片草植碾成碎片。 一面龟甲大如车盖,悬浮于空中,抵挡着随时涌来的袭击。 许二布置在医馆后院的这些植物虽然数量庞大,样子也格外骇人,但要真想对付陈子涉等人还是不能。 随着陈子涉、曹咎主攻,姚玉珩以龟甲相守,这些草植很快被三人清扫殆尽。 陈子涉剑诀一收,太乙剑气将最后一株秦艽斩碎,旋即消散。 陈子涉道:“这些植物忽然异变袭击我等,看来这农家方士大概率就在左近,甚至很可能还藏在这医馆的某间密室或密道当中。” 曹咎:“姚姑娘算出的蕲县危机,一定与这群疯子有关,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 姚玉珩起卦再算,片刻后无奈道:“天机依然被遮蔽,无法算出他们具体藏在何处。” 陈子涉:“那就搜,大不了把这医馆翻过来。” 事关生死,三人无一怠慢,在医馆里仔细搜寻,唯恐遗漏了任何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就连药柜里的每一个木格,曹咎都抽出来仔细翻找,以防其中藏了什么机关。 可终是一无所获。 曹咎越发焦躁,提着大戟对着后院的草植一阵劈砍:“怎么会,为什么一点线索也没有?该死,混账!” 陈子涉与姚玉珩对视一眼,想安抚曹咎却不知从何开口。 而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正奋力劈砍草植的曹咎双臂一震,手中的大戟竟然被震了开来。 曹咎先是一怔,接着目光移到那震开大戟的物件之上。 陈子涉和姚玉珩也一同凑了过来,目光所至,是一只青色的葫芦,这青色葫芦挂在藤上,四周还有好几只葫芦,但都已被曹咎砍得稀烂。 而这葫芦大约一掌高低,看起来没有任何奇特之处。 但三人却是大喜,没有奇特之处才是它最特殊的地方。 一只普通的葫芦如何能弹开曹咎的大戟?而将一件宝物伪装普通葫芦藏在此处,正说明了此物之中暗藏隐秘。 姚玉珩看着这只葫芦,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曾听我爷爷说起过,有一件隐器位列紫薇十,叫神农葫。” 陈子涉和曹咎同时看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据传上古时期天地间曾掀起过一场大洪水,人族各部落几乎为此灭绝,绝境之中,一只葫芦从天而降。” “这只葫芦内藏天地,人居其中疾病不生,草木种植于其中繁茂旺盛,并且葫芦外度过一天,葫芦内已过十日。” “于是人族先祖燧人氏,将各种作物的种子、火种,以及仅存的部落成员装入葫芦之中,又以葫芦为舟楫,最终度过了大洪水时期。” “后人称这段传说为‘燧人以匏济水’。” “靠着葫芦内的小天地,燧人氏的部落不仅没有灭绝,反而越发兴旺起来。” “之后到了炎黄时期,天下大旱,疫病横行。” “神农氏得到了这只葫芦,他带着葫芦遍尝百草,将所有可以食用的植物、草药的种子都收入葫芦之中。” “稻谷、菜蔬、草药,在葫芦中快速繁殖,帮助炎黄部族度过饥荒、对抗疫病,人族才能因此愈发兴盛。” “农家一直奉这只葫芦为圣器,并取名为‘神农葫’。” 曹咎震惊道:“这哪里还是隐器,听你这么说,这得是神器、仙器了吧?” 陈子涉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他指着面前的青色葫芦道:“你不会是要说,这就是紫薇十神农葫吧?” 这葫芦要真是姚玉珩口中的那只,那还玩个球啊? 葫芦里自带小天地,连上古大洪水都能抵御,而且外面过去一天,葫芦里就过去十天。 失乡客要是藏在葫芦里谋划什么阴谋诡计,那就是先天立于不败之地,自己这些人直接等死算了。 姚玉珩啧了两声:“你俩先听我说完。” “紫薇十神农葫只是传说中存在的隐器,大方士们在列三垣隐器时,也曾一度犹豫,是否要将神农葫列入其中。” “毕竟这件隐器谁都没见过,将一件传说中的器物列入其中实在荒谬。” “但大方士之中正有一人来自农家,他坚持神农葫是真实存在的,唯有天下遭遇大灾才会出现。始皇帝一统九州,天下从此安定,神农葫自然不必现世。” “始皇帝听了这话心中大悦,最终将神农葫列为紫微垣之末,紫薇十。” 陈子涉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农家大方士是懂拍祖龙屁的。 姚玉珩接着说:“农家一直认定神农葫真实存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家拥有三只神农葫的子葫。” “子葫?”陈子涉和曹咎异口同声问:“子葫又是什么?” “太微廿四,神农子葫。” 姚玉珩轻轻叹了口气,继续给这两个“文盲”科普:“据说子葫是由神农葫的七枚葫芦籽生长而成,具有一部分神农葫的能力。” “神农子葫中有一片广阔的空间,并且不像墟石宝器,只能放入死物,神农子葫之中是能进人的,且可以屏蔽部分天机。” “葫芦娃是吧?”陈子涉揶揄了一句,但也听明白了姚玉珩的意思:“你是说,这是神农子葫,失乡客就在其中?” 曹咎则更为直接:“我们要如何进去,我要弄死这群疯子!” 姚玉珩看了两人一眼:“我知道进入神农子葫的方法,七只神农子葫,其中之一曾在我爷爷的手中。” 陈子涉心中一动,这小姚姑娘的爷爷似乎也是一位了不得的方士,姚玉珩正是跟着他才有了如此广博的见识,莫非是太卜一脉的大方士? 但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只听姚玉珩格外严肃道:“我要提醒你们的是,我们所要遇到的生死危机,很可能就是从这只神农子葫中爆发出来的。” “而现在我们对于葫芦之中有什么、有几人,他们是几品星官一无所知,贸然进入葫中很可能就是送死。” “你们确定要进去吗?” 第81章 夜游司的计划 “都尉,属下无能,依然没有找回三株树叶,请都尉责罚。” 府衙官舍中,卓叙将意识沉入令牌。 片刻后,何都尉的声音传来:“三株树叶虽然珍贵,但对我已是无用,我也只是一时起了收藏的兴致罢了。三日之期已至,找不到就回来吧。” 何都尉的话中竟一点也没提及那批失踪的财物。 似乎对他而言,那一箱箱秦半两,一摞摞金锭,一件件珍奇,竟分毫都比不上他口中的“三株树叶”。 卓叙沉默着,何都尉问:“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卓叙道:“都尉,属下这两日发现,夜尉都已从蕲县城中撤出,聚集在城外,而蕲县城内却出现了大量方士,蕲县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吗?” 何都尉轻笑一声:“如今局已经布好,告诉你也无妨。夜游司收到了一封来自失乡客的密信。” “什么!” 卓叙心中剧震:“失乡客的那群疯子,他们居然敢给夜游司递信?” 何都尉满不在乎:“你都说了他们是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不都是正常的吗?” “那群疯子说,夜游司既然已经封锁了蕲县,何不借此机会将四川及周围各郡的方士都吸引于此,一举荡平呢?” 卓叙目光一缩:“所以蕲县出现紫微垣隐器的消息,真是夜游司散布出去的?” 何都尉:“秦公镈笼罩了蕲县,除了夜游司还能有谁?” “若非让秦公镈笼罩这么大的范围需要付出太多代价,最多只能维持三日,我们还能引诱来更多的方士。” 卓叙又道:“但是都尉大人,失乡客行事无常,又憎恨朝廷,按照他们的建议来,岂非很有可能落入他们的算计之中?” 何都尉嗤笑一声:“在夜游司的实力面前,区区阴谋算计不值一提,而且这次失乡客的确很有诚意。” “信中说,失乡客与十三鬼中某一位合作,将过祭教的一只邪祟改造,这邪祟会杀死蕲县内的一切生灵。” “我们只需维持秦公镈,保证无人能离开蕲县即可,根本不必费一兵一卒。” “这也很符合失乡客的风格,他们憎恨的不只是朝廷,更是这个世界,他们会报复一切除他们之外的人。”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这些疯子短暂与朝廷合作,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当然,即使他们反水,夜游司也有足够的力量碾碎他们。” 听着何都尉的话,卓叙的呼吸渐急。 何都尉听他不说话,又一次催促:“罢了,与你说这么多已经够了,你现在立刻离开蕲县,我会与李都尉通气,让主持秦公镈的几位五百主放你出来。” “等等,”卓叙急促道:“都尉,蕲县城内还有两万无辜之人,难道……难道就让他们被邪祟杀死吗?” 何都尉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满:“卓叙,你脑子坏了吗?这些黔首死也就死了,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当年始皇帝荡平六国,死的人还少吗?” “都尉,这是不一样的。”卓叙的声音渐渐坚决。 “住口。”何都尉厉声呵斥:“这次的行动中车府令大人极为重视,已经下了严令,蕲县里的方士一个也不许逃出去。” “下市之前离开蕲县,否则,你只能在里面给那群人陪葬!” 卓叙徐徐呼出了一口气。 接着,何都尉忽然听到什么东西相互撞击的声音。 “卓叙?卓叙!” 他的声音没有再得到回应。 一枚游候令牌躺在地上,卓叙推开官舍大门,大步迈了出去。 令牌中传出声音。 “何大人,你那位门客还不出城吗?” “哼,我礼待他三分,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那可是陇西第一剑客,距离上三品应该也不远了吧?人才啊,你真舍得放弃?” “那是以前了。现在,不过是条不听主子话的狗罢了……” 一道剑气倏忽而至,令牌一分为二。 何都尉的声音戛然而止。 …… 医馆后院,面对姚玉珩的问题,曹咎毫不迟疑道:“进!” 接着他又恍然发觉自己太独断了,补充道:“为了我的妻女,不论如何,我都是一定要进去的,你们……” 陈子涉挥了挥手:“行了老曹,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争取一线生机,若是现在退走,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无非多活几个时辰罢了,又能有什么意义?” 二人一同看向姚玉珩。 姚玉珩露出笑意:“我之所以多问这一句,是要看二位是否坚决,若是此时还在瞻前顾后,那也不用挣扎,直接回去等死便是。” 三人相视一笑,姚玉珩抬手将神农子葫摘下,指尖打出一道白光射在葫芦上。 一股吸力从葫芦口传来,扯得三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不要抵抗。” 陈子涉和曹咎立刻遵从姚玉珩的话,身体放松下来。 下一刻,三人只见眼前的葫芦越来越大,葫芦与藤蔓连接的断口上忽地出现一个黑色旋涡,三人接连投入其中。 天旋地转,短暂的眩晕后,陈子涉只觉脚下一实,身形站定。 他举目看去,四周一片漆黑,以陈子涉的目力竟也看不透这黑暗,只能看到前方遥远处有一道山岭,山岭后隐隐有血光闪烁。 “陈大哥?曹大哥?”姚玉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在。”侧面响起曹咎的回应。 “在。”陈子涉也回应道。 姚玉珩从怀中取出石磬、玉磬轻轻一抛,石磬、玉磬悬于空中,二者上的金色纹路同时亮起,宛如两只梦貘在空中奔跑,也照亮了四周的黑暗。 但这神农子葫中的黑暗格外浓厚,很快又压了上来,将石磬玉磬照亮的范围压制在了方圆一丈之内。 “走吧,去那里看看。”陈子涉指了指前方山岭之后,血光闪烁之处。 曹咎和姚玉珩点头,三人并肩向山岭走去。 而此时在神农子葫之中。 树神身上的银针已经被鬼藏拔出了一半,树干上那些深红色的药液也逐渐凝固,变得宛如晶体一般附着在树神表面。 惠秋双手托举着淡蓝色头骨,额上已是汗珠密布。 这时守在一边的许二开口了:“神农子葫有异动,有人进来了。” 第82章 农家许二 陈子涉等人一路疾行,很快来到山岭之下。 到了这里,山岭后那片血光依稀蔓延过来,四周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已能依稀辨物。 三人这才看清,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山岭,更像是平地上耸起的一座高墙。 只是这堵“墙”下宽上窄,中间低两边高,高低之间过度平滑,宛如一个圆弧。 陈子涉忽然有了猜想:“这神农子葫中的地形结构,就像是一个只躺倒的葫芦,我们在葫芦的上肚之中,这是葫芦腰部,而过了这堵‘墙’,就是空间最大的下肚了。” 曹咎仔细看了看:“你别说,还真是。” 三人正要翻过葫芦腰,忽见那堵“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陈子涉的目力更甚于曹、姚二人,一眼就从这人的身形轮廓上,猜到了他的身份。 “许二!” 许二憨声笑了笑:“陈先生,好久不见,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您了,上次打的金盒用着还趁手吗?” 一听他提及此事,陈子涉就心中窝火:“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算计于我?” 许二态度颇为诚恳地道歉:“对不住了陈先生,打金盒的钱我可以还给你。但是宅子没有问题,赁钱你可不能再管我要了。” 说着挥手一抛,五个半两钱向陈子涉直直抛来。 陈子涉并不去接,任由那五个钱落在了上,发出叮咚脆响。 陈子涉问:“为什么盯上我?又为何布局让我们去对付树神?” “陈先生,我看中的并不是阁下,而是……”他话至一半忽然顿住,意味深长笑道:“那位不透露自己的身份,我不多嘴。” 陈子涉微微皱眉。 这许二在打什么哑谜?他说的那位是谁?难道是操纵燕群的那位神秘女方士? 许二:“树神,粗鄙蠢顽之辈也。看到我们送去的九州鼎,就以为能靠九州鼎和血祭之法更进一步,与二天子、涡神并肩。” “它却不知,闭关祭炼九州鼎之时,所能驱使的力量大减。我们只是用了点小手段,就通过陈先生你,引得那位出手,杀死了树神。” “这邪祟或许到死都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或许还对我们心存感激呢,哈哈哈,真是蠢而不自知。” 闻言,陈子涉着实吃了一惊:“什么?九州鼎是你们给树神的?” 许二的声音陡然上扬,显得格外有成就感:“那是自然,我不过是六品少丞,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坑死一尊上三品的邪祟,哈,这是多么让人自豪的事情。” 陈子涉冷笑:“你们做这些,就单纯是为了坑死树神?不见得吧?” “当然不是,一个小小的四品上弼,也值得我费心费力坑杀它?我等所谋之深远,不是陈先生你能了解的。” 这时,许二身后,葫芦下肚内。 血光忽然猛涨,一股恐怖的气息骤然扩散开,似乎有什么沉睡的凶兽即将苏醒。 姚玉珩眸光一凝:“致命的危机就在里面!” 许二猛的击掌:“陈先生,我与你说这么多,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新神的复苏,可你们又在等什么?” 随着击掌声响起,此前落在陈子涉身前的五个半两钱骤然弹起,在这些钱币下方,一道道粗壮的藤蔓涌动而出,向陈子涉等人缠来。 许二抛来的不仅是半两钱,更有藏在钱币之后的藤蔓种子。 而这时,陈子涉也大喝一声:“曹咎!” “陈贤弟不要这么大声嘛,我也好啦~” 粗犷的音色和娇滴滴的语气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不明觉厉的诡异感,听得陈子涉和姚玉珩满身的鸡皮疙瘩。 尤其是姚玉珩,第一次见到曹咎这副模样,险些没惊掉下巴。 只见一道身影从二人身后的黑暗中跃起,仿佛白玉制成的后母辛钺插在胸口,玉质色泽的光缎环绕于身外。 许二也愣了一愣。 他看着这道肌肉几乎爆炸,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的身影,却莫名觉得他的姿势柔美,充满了女性的韵味。 不对,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是我的精神进一步崩塌了? 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杆黑色大戟已横扫出去,将他暗中种下的藤蔓尽数拦腰斩断,当大戟去势不减,扫向许二。 陈子涉也甩去一身鸡皮疙瘩,剑诀一捏,太乙剑气向许二刺去。 许二脚下一踏,大片藤蔓从他脚下涌出,如同无数条甩动的触须,将许二挡在其中。 “滚啦!” 曹咎声音虽夹,手中动作却快如雷霆,几个呼吸间就将许二跟前的藤蔓全部碾碎。 太乙剑气躲藏在曹咎的戟影和纷飞的断裂触须中,如藏在暗中的毒蛇,猛的刺入许二小腹,将他刺了个对穿。 却见许二满不在乎,伸手在小腹的伤口上一敲,那块被前后洞穿的肉块竟从他小腹上掉了下来,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洞。 接着他又伸手从身边随意扯下一截藤蔓,毫不犹豫塞进小腹上的洞中。 藤蔓蠕动着,迅速与周围的肌体融为一体,转变成了一块完好无损的血肉。 “这是农家的‘嫁接术’,可以将任何草木植物嫁接在自己身上,取代自己身体里损坏、病变的部位,并且还能获得所嫁接植物的某种特性。” “此人是六品少丞,可以在嫁接三种植物的特性,但用‘嫁接术’疗伤却是没有限制的。” “他如此轻易就拍下了一块血肉,显然也是嫁接了某种植物的特性。” 姚玉珩语速飞快。 陈子涉掌中出现道道符箓:“能取代受伤的部位?那我就把你全身都劈成焦炭!” 他正要冲上前去,脚下却忽然传来一股强大的拉扯力,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低头一看,陈子涉这才发现,自己脚底下所踩的地面,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大片草地,那些刚露头的草芽仿佛有极强的黏性,将他的脚底黏在地上。 不仅是他,曹咎和姚玉珩也被脚下的草地黏住。 但许二终究只是六品少丞,即便借助了神农子葫的“地利”,又如何能困住三位同阶的方士? 只见姚玉珩手中弹落几分蓍草,蓍草立刻自燃,将周围草芽燃烧殆尽。 陈子涉剑诀一变,太乙剑气贴地扫过,断裂的草芽抛飞而起。 曹咎更直接,他仅凭被后母辛钺加持过的蛮力挣脱束缚,又对着地面重重一踏,大片土壤翻起,无数草芽被这一脚震得粉碎。 可就在三人接连挣脱之时,葫芦下肚内的血光再次浓烈了几分。 一个含糊不清如同梦呓,但充斥着暴虐情绪的声音响起: “杀,杀,杀光他们……” 第83章 绝望 听到这暴虐的声音,三人面色均是一变。 “树神!” 陈子涉听出了树神的声音,思绪电转间,似乎已经明白了失乡客的计划。 “他们把树神的尸体收走了,难道……是要改造成一尊杀戮机器?” 姚玉珩的怀中忽然飞出一只龟甲,龟甲颤动不已,其上裂痕不断蔓延。 姚玉珩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大变:“糟了,龟甲示警,兆纹杂乱,倾覆只在转瞬之间。陈大哥,葫芦下肚里的那东西就快要出世了!” “别管许二了,冲过去!若不能阻止树神出世,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陈子涉冲向曹咎,大喊:“老曹,送我过去!” 曹咎心领神会,将大戟垂在身后拖曳,脚下跟着陈子涉的节奏,以稍慢些许的速度向葫芦腰上冲去。 陈子涉大步追上,一跃踏在戟刃侧面扁平的小枝上。 同一瞬间,曹咎双手握住戟柄奋力一甩,以大戟为杠杆,宛如投石车抛掷巨石一般,将陈子涉抛了出去。 许二伸手一指,一条条藤蔓拔地而起,向陈子涉缠去。 当此之时,陈子涉无心他顾,曹咎那一抛也已是用了全力,此时力气用老,想要立刻变招相助已是不能。 眼看藤蔓就要缠上陈子涉的脚踝。 这时,姚玉珩忽然伸手在龟甲表面的裂痕上一抹,一道杂乱无章的裂痕竟被她硬生生抹去,就像是在十死无生的境地中,生生辟开了一条路径。 姚玉珩猛的吐出一口鲜血,气息立刻变得萎顿,一张小脸惨白如纸。 而那道裂痕被姚玉珩抹去的瞬间,原本缠绕向陈子涉的藤蔓,就像是抽筋了一般,彼此之间交缠扭结在一起,瞬间失去了上冲的动力,重重砸了下来。 陈子涉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待上冲之势稍缓,他伸手一抛,将替身草人丢了出去。 无形水波荡漾,陈子涉出现在草人身前,又在已经化成人形的替身草人肩头重重一踏,再次借力跃起,终是越过了葫芦腰部,闯入葫芦的下肚之内。 他居高临下看去。 一眼就看到了树神那强行拼接起来的扭曲躯干,树神的树冠上,无数枝叶疯狂抖动,正在形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陈子涉忽的心有所感,这张人脸成型之刻,就是树神复苏之时。 他的身体还在半空之中,五指却猛的一握,黑水令现于掌中,磅礴力量自黑水令中涌入体内,一道紫光从眉心射出。 下一刻,紫幽光打在树冠上,可出乎意料的是,树冠在一阵摇晃过后,竟分毫未损。 “怎么会!”陈子涉骇然出声。 紫幽光已经是他压箱底的手段了,当日在树神巢穴时,他正是靠着这一秘术短暂抗衡树神,给曹咎争取了使用后母辛钺的时间。 可现在,紫幽光竟连树神的一片叶子也打不下来? 鬼藏得意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敌人,不过是个六品少丞。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阻拦新神的降世吗?” 陈子涉从空中落地,这时他才注意到,树神身边还有两人。 同时在看到惠秋的瞬间,陈子涉就认出,这就是当初给自己重铸金盒的那个金匠! 待目光落在惠秋手中的淡蓝色头骨上时,陈子涉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的身份? “辩脑,你就是那失乡客中的辩者!” 惠秋听到陈子涉如此称呼,礼貌地对他笑了笑:“陈先生,你们能找到这里来,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陈子涉哪里还会与他废话,手掌一挥,将身上携带的数十张雷光符全抛了出去。 雷霆轰鸣,雷光大作。 惠秋和鬼藏脸色微变,同时闪至树神之后,任由雷电劈在树神躯干上。 可即使是被雷池一般的雷电笼罩,树神躯干上依旧连一丝焦印也没有留下。 这时,许二从葫芦上肚倒飞了出来,被一只硕大叶子托着落下。 紧跟其后,一尊足有一丈余高,背后插着八杆不同兵器,全身由金属打造,形如兵马俑的巨大傀儡,也越过了葫芦腰部,冲入下肚。 曹咎和姚玉珩二人紧紧抓着傀儡背后的兵器,跟着它冲了进来。 “曹咎用上傀儡戏了。” 曹咎得到游丝不过数日,还没有彻底掌握游丝的使用方式,此前在与樊哙、夏侯婴交战时都没有使出来。 此时已是生死一线之际,所有底牌都被抛了出来。 但能看得出来,曹咎对于驾驭傀儡尚不纯熟,那傀儡跃至半空,动作却忽然一顿,直挺挺向下方栽去。 曹咎和姚玉珩赶紧从傀儡背上跳开,一人握石磬、一人握玉磬,借着石磬玉磬悬空的力量稍作缓冲,稳定了身形,这才翻身落在地上。 而傀儡则一头撞在了树神的树冠上。 曹咎深吸一口气,手中近乎无形的游丝再次一扯,傀儡重新被他操纵,在树冠上站了起来,从背后取下两杆重兵,对着树冠砍下。 庞大沉重的兵刃裹挟着傀儡一身的巨力,重重劈砍在树神的枝叶上。 却见枝叶如轻风吹拂,只是微微一晃,就将傀儡的攻击完全卸去,而后任由傀儡如何狂砸猛劈,也未见一点破损。 鬼藏得意无比,看着树神如痴如醉道:“瞧见了吗,这是我的作品。” “如今它距离苏醒尚且还差最后一步,就已经拥有了无限接近二品上枢的力量。一旦彻底苏醒,它能真正比肩上枢星官。” “待收割了蕲县这两万多祭品、再吸取七鬼神之一力量后,它必将超越一品紫薇阶星官,成为一尊神只!” “一尊真正的,由我亲手缔造的神只!” 听着鬼藏痴狂的话语,强烈的的无力感和绝望感,从三人心中涌起。 接近二品上枢,这怎么打?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就在这时,陈子涉忽然察觉到,自己随身携带的墟石酒壶中传来一阵异动。 他分出一股意识进入其中。 只见墟石酒壶内空间的一角,各种杂物堆放在此,在这些杂物之中有一个简陋的粗布袋子,这是陈子涉在得到墟石酒壶前的钱袋。 此时钱袋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左冲右撞。 心念一动,钱袋被取出墟石酒壶落在陈子涉手中。 下一刻,一枚枚秦半两像喷泉一样从钱袋里涌了出来,化作一只只燕子振翅飞舞。 第84章 她的身份 看着这些半两钱,陈子涉满眼尽是难以置信。 这些钱币,是他从大泽乡前往蕲县途中,救下被马匪抓获的流民后,魏氏从马匪尸体上搜罗出来的。 在杀死何游候,截胡了何都尉的大批财物后,陈大少阔了,看不上这三瓜俩枣,随手就丢进了墟石酒壶里。 所以在那些马匪之后,接触过这些钱币的,除了陈子涉外就只有魏氏了。 魏氏,难道就是那操纵燕群的神秘女方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下意识的否认过后,陈子涉转念再想,又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合理。 “许二等人算计我,是为了通过我,引另一位存在出手对付树神,也就是那位操纵燕群的神秘女方士。” “而我第一次见到许二时,身边只有魏氏和阿梁。” “许二看中的,总不能是阿梁那个傻小子吧?” 旋即,陈子涉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一件事。 徐夫子提示“人定不定”那晚,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曾见到阿梁在院子里,挥舞着一根“大”字形的树枝。 陈子涉问阿梁在做什么。 阿梁的回答是“丢死人了”。 而此后在树神巢穴中,陈子涉和曹咎杀死树神召唤出的木巨人后,那些木巨人也很快变成了一根根粗壮的树枝。 当时陈子涉只是觉得眼熟,没有多想。 可此时联系起来,那些树枝的形状与阿梁挥舞的“大”字形的树枝,根本一模一样! 所以那句“人定不定”并非徐夫子的戏言,而是人定时分,真的有一只木巨人被树神派入了蕲县,要对陈子涉动手。 只是魏氏悄无声息地将它解决了。 阿梁那句“丢死人了”,也并非羞涩之言,他是真的在丢一只死去的木人。 “卧槽!”一念贯通,陈子涉瞬间有种通透之感:“她真是那神秘女方士!” 只是这其中,又有很多陈子涉想不通的地方。 譬如魏氏和阿梁为何会被马匪掳走? 这样一个强大而神秘的存在,身边为什么会跟着阿梁那么一个傻小子? 她为何隐藏身份,跟在自己身边? 但此时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因为燕群回旋飞舞间荡漾开一片星空,一道身影从那星空之中一步踏出。 那是一个面容身形隐藏于斗篷中的女人,她甫一出现,立刻操纵燕群攻向树神。 曹咎精神一振:“是她!” 陈子涉苦着脸道:“对,是她。” 姚玉珩看着二人好奇问道:“是谁?” 陈子涉无奈道:“歪嘴龙王。” 曹咎、姚玉珩:“啊?” 堂堂一个上三品大方士,装作被马匪劫掠的流民,关键时刻出手力挽狂澜。 若非这时在秦代,陈子涉真要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歪嘴龙王的小短剧看多了,跑这儿扮猪吃老虎来了。 却见那神秘女方士手掌一挥之下,如云般的燕群扑向树神。 树神此时尚未苏醒,虽有接近二品上枢的力量,自身却无法行动,庞大的树冠很快被燕群啄得七零八落,树干上那些凝固的深红色晶体也被破坏了小半。 鬼藏目眦欲裂:“住手,住手!你是何人,竟敢阻拦新神降世!” 说着他疯了一般扑向神秘女方士。 神秘女方士仅瞥了他一眼,立刻有数只燕子飞掠,将鬼藏扑翻在地。 惠秋和许二齐齐后退一步,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 许二低声道:“她果然来了,黄道宫……嘶,她叫什么来着?” 惠秋淡淡道:“我也未入上三品,怎么可能记得住她的名字?但有了她搅局,树神到不了二品上枢,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许二憨憨一笑:“现在就希望旧月那群蠢货,不要让我们失望了。” …… 蕲县里巷深处,旧月众聚集于院内。 孤光长老站在人群正中,殷姓老人、则阳道人、闵怀刑、宋清环绕着孤光长老,其余旧月众跪伏于地,环成一个圈,将五人围绕其中。 孤光长老手中托着一只精致的白玉小碗,目光扫过众人:“蟾魄使已经恢复了,各位也都准备好了吧?” 众人皆道:“长老放心。” 孤光颔首,看向殷姓老人:“蟾魄使,开始吧。” 殷姓老人对孤光长老行了一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面正面青色背面玄色的铜镜。 他将玄黑色的背面翻转向上,一片夜色从镜中涌出,笼罩了整个院子并继续向外扩张,柔和的月光也随之布满院落。 而此时若是有人从外面看来,只会见到院中空空荡荡,了无一物。 太微一十七,清浊鉴。 可将方圆百丈的空间“复制”,形成独立的“浊域”,浊域与外界有如清浊之分,二者彼此分割,不得相融。 这时闵怀刑忽然道:“孤光长老,我等在传舍拜月时,也曾以清浊鉴隔绝内外,但当时还是有人避开了我们的察觉,进入浊域。” 他说的正是当日陈子涉窥视旧月拜月一事。 实际上,就连陈子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稀里糊涂闯进去的。 孤光长老并未在意:“天下隐器纷杂,方术无算,彼此之间常有克制,有人能克制清浊鉴并不稀奇,但有我在此处,诸位不必过于担忧。” 众人齐声应诺。 闵怀刑广袖一展,鼻腔中哼出铿锵曲调,脚下随之而动,跳起一支气象森严、恢弘磅礴的舞蹈。 这是儒家六艺六乐中的云门大卷。 《云门大卷》源自黄帝,是沟通神只、祭祀神只的乐舞。 而后宋清罗裙飘摇,伴着云梦大卷的曲调吟唱起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这是楚辞篇章中《招魂》的节选。 随着闵怀刑和宋清一舞一唱,则阳道人也立刻带着众人,对孤光长老手中的白玉小碗诵念: “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翩翩归姝,其彧星汉……” “正冠服裳,礼隆仪彰……” “祀之神御,倾我醮愿……” …… 孤光长老手中那只白玉小碗微微颤动起来,碗中水波荡漾,映照出一轮洁白满月。 第85章 魏汐 神农子葫中。 随着神秘女方士连绵不绝的进攻,树神躯干上的暗红色晶体不断破碎脱落,甚至连接着一截截树干的木芽也断开了不少。 眼看这样下去,树神就要再次被解体,鬼藏忽的举起了手中的柳叶刀。 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鬼藏横刀割下了自己的头颅,另一只手将头颅从脖子上提了起来。 可割去了头颅,鬼藏竟还未死去,那颗已经脱离了脖颈的头颅对着惠秋和许二道:“我将以身为祭,强行唤醒树神,请二位为我保存此头。” 说着他将头颅一甩,丢向二人。 许二手指一挑,一片荷叶浮在他身前,兜住了鬼藏的头颅。 许二托起荷叶,看向身边的惠秋喜气洋洋道:“惠秋兄,现在我们人手一个头了。” 惠秋瞥了一眼,颇为不屑:“哦。” 神秘女方士虽然还不知鬼藏要做什么,但她还是瞬息间出现在了鬼藏的无头尸体前,手中匕首自上而下一挥。 无声无息间,鬼藏的无头残尸被剖成两半。 神秘女方士眉梢微微一挑。 方才那一挥,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阻力,就好像这具无头尸体并不是她剖开,而是本就分裂成了两半。 而紧接着,她就看到那两半尸体迅速融化成粘稠的血浆,如两股血箭一般射入树神的根系之中。 下一刻,最后几枚插在树神躯干上的银针“咄”的飞射了出去,树神的暴虐气息陡然增长,血光几乎汇聚成一道光柱冲天而上。 还在树冠上哐哐砍砸的傀儡,被这道血光冲得倒飞出去,跌在曹咎面前。 姚玉珩手中龟甲剧烈颤抖,其上兆纹变得更密集更杂乱。 姚玉珩讷讷道:“树神苏醒了,这是死局……等等!” 顿了顿,姚玉珩眼睛忽然一亮:“不对,不是死局,不是死局!纷杂恶兆中竟还有一条吉兆!” 而陈子涉一直在注视着那神秘女方士。 在鬼藏的无头尸体化作血浆涌入树神根系的瞬间,神秘女方士立刻回撤。 她手掌一挥,所有围攻树神的燕群冲天而起,在空中汇聚,变化成十一颗明亮的星辰,对着树神连番砸下。 而就在这时,树神的树冠上,一根根枝桠伸出,变得无比粗壮,其上覆满了暗红色的晶体,仿佛一条条手臂。 这些树神“手臂”先后拍击在那些坠落的星辰之上,将一颗颗星辰拍得爆碎。 神秘女方士身形一晃,出现在陈子涉等人面前:“走!” 大片燕群不知从何处飞来,将众人笼罩在内,裹挟着向葫芦口飞去。 鬼藏的头颅在许二怀里癫狂大喊:“不要放过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许二更开心了:“惠秋,我这颗会说话!” 惠秋只当没听见。 树神树冠上,那一条条粗壮的“手臂”延展变长,抓向陈子涉、神秘女方士等人。 但燕群的速度太快了,转瞬间便来到了葫芦口。 不等姚玉珩开启葫口,神秘女方士已经点出一道白光。 白光晕开,在一片黑暗中撑开一个缺口,燕群呼啦啦从缺口中飞出。 陈子涉眼前骤然一亮,再看清时,已见燕群带着四人在空中高飞,倏忽间便已飞出了市集,回到了曹家。 刚一落地,陈子涉就看着神秘女方士的背影,带着几分迟疑道:“魏大姐?” “叫谁大姐呢,你礼貌吗?” 神秘女方士掀开斗篷露出面容,她果然是魏氏,但看起来年轻了很多,神情也不像之前那样麻木,还多了几分冷冽的气质。 陈子涉总算确认了,叹了口气:“真的是你。” “你们认识?陈胜,她是谁?” 两颗脑袋凑了过来,曹咎和姚玉珩满脸好奇。 姚玉珩也就罢了,陈子涉着实没想到,曹咎被后母辛钺污染后,居然也爱上了八卦。 陈子涉忍不住扶额:“树神还没死呢,我们得先找地方避险,你们先把嫂夫人和曹环叫出来,别的以后再慢慢讲。” “哦哦。”两人连连点头,却难掩八卦之色。 陈子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才又看向魏氏道:“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魏氏笑了笑:“恩人见谅。” “别别别,我真当不起‘恩人’二字,那日没有我,马匪也奈何不得你,你还是叫我陈胜吧。” “好,”魏氏也不客套:“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魏汐。” 陈子涉也终于问出了一直梗在心里的问题:“魏姑娘,你是上三品的大方士,为何要装扮作流民,还被马匪擒获?游戏人间吗?” “我可没这么无聊。” 魏汐道:“那日我带着阿梁游历至蕲县附近,听闻有马匪劫掠流民献给邪祟,因此伪装成流民,想混入邪祟老巢将其除去。” 陈子涉:“那我岂不是坏了你的事?” 魏汐好笑道:“我堂堂四品上弼,真要这么容易就被你坏了事,也别继续当方士了。” “哦。”陈子涉颇为尴尬。 魏汐继续道:“当时我已经查探到了树神巢穴所在,只是想要有所行动时,却忽然心有所感,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现在想来,这危机感应该是源自九州鼎,树神与我同为四品上弼,它手持紫微垣隐器,我的确不是其对手。” 陈子涉:“既是如此,在树神巢穴中,你又何必出面救我们?” 魏汐:“当时树神祭炼九州鼎,耗费了太多力量,实力已不如从前,就算它有九州鼎在手,我想走也并非难事。” “原来是这样,”陈子涉点了点头,又问:“阿梁真是你弟弟?” 魏汐目光微微闪动:“虽非亲生,但我一直照料他,至今已经八九年了,同亲生弟弟也无甚区别。” 提到阿梁,陈子涉忽然想到,魏汐在这里,阿梁那傻小子不会一人在家吧? 这念头刚起,就听到阿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大黄,大黄到我这儿来。” 接着就听到曹环辩驳道:“什么大黄,它叫小环,不是你的大黄!你都说了大黄全身都是黄毛,小环的尾巴和爪子都是黄色的,你瞎叫什么呀!” 阿梁不服道:“我认得它,它就是大黄!” 第86章 大乱方起 陈子涉闻声回过头去。 只见一条大黄狗甩着尾巴走在最前面,阿梁和曹环一大一小跟在后头,指着大黄狗争论不休。 再后面是曹咎、曹张氏、姚玉珩三人。 “你什么时候把阿梁带过来了?”陈子涉奇道。 魏汐:“你们离开没多久,我就把阿梁带过来了,我假称是曹咎的帮手,请他的夫人帮忙照看阿梁。” 陈子涉忽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这几日和曹咎在一起?” 魏汐带着几分小得意看了他一眼:“你这几日做了什么,我无有不知。” 话音落下,几只燕子忽然从曹家屋檐下飞了出来,落在魏汐抬起的手指上。 陈子涉呆了一呆:“你监视我!” 魏汐“嘁”了一声:“我稀罕吗?还不是怕你乱莽乱闯,要是再闯进哪个上三品邪祟的老巢里去,我可救不得你。” 陈子涉顿时语塞,转移话题:“不提这个,你可有什么避祸的好去处?” 魏汐想了想:“曹家可有地窖?我们或许可以躲进地窖,静观其变。” 秦代地窖已经较为普及,很多普通人家中就有地窖。 但四川郡水系发达且气候潮湿,普通人家在挖掘地窖时,一不当心就会挖通地下水系,就算是挖好了地窖,还得耗费钱财精力做防潮处理,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曹咎无奈摇头:“大妹子,我这小门小户的,家中哪有地窖。不过据我所知,县上几个富户家里是有地窖的,不如挑个最近的人家暂避,我们帮他保护家眷便是。” 陈子涉、魏汐、姚玉珩都觉得可行。 曹张氏自然是听曹咎的,阿梁和曹环还在争论大黄狗究竟该叫什么。 一行人正要出门,忽闻市集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举目望去,一株十余丈高的大榕树忽的凭空显现,粗大的根系仿佛触手一般四处拍击,市集内的商铺楼阁在那些根系下,宛如泥捏一般被砸得粉碎。 紧接着,那大榕树的树冠下又垂落出一条条须根,须根贴地一卷,再扬起时,上面已经串了七八个人,正在痛苦挣扎。 但很快,这些人就不再动弹了。 他们的血肉内脏都被树神吸食,只剩一具皮包骨头,像风干后的腊肉挂在须根上。 一时间,整个市集乱作一团,无数人的叫骂声、哭喊声、祈求声杂糅在一起,即便是在里巷都能听到。 魏汐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在我们的干扰下,树神提前复苏,没有达到二品上枢的战力,可即使如此,也堪比三品上宰中巅峰的存在了。” 陈子涉等人皆面色凝重。 曹环也不同阿梁争辩了,缩在曹张氏的怀里瑟瑟发抖:“娘,我怕。” 曹张氏紧紧抓着女儿的手安抚道:“不怕,有爹在,他会保护我们的。” 曹环看着曹咎宽大的背影,稍稍安定。 曹咎听到妻女的对话,也转过头来,想给女儿一个宽慰的笑容,可那笑意刚浮上脸颊就自带了三分妖娆、三分妩媚。 曹环一看,哇的一下就哭了——爹这样,我心里更没底了! 一行人不再耽搁,跟着曹咎飞快向最近的富户家跑去。 一路上,不少人或是四处逃窜,或是趁乱抢夺财物。 陈子涉脚步丝毫不停,手中却一捏剑诀,太乙剑气将几个抢夺妇孺财物,甚至轻薄女子之人的手剁了下来。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这时,一道道人影从四面八方腾跃而起,林林总总竟有百十人。 这些人手段各异,但目光却都紧紧盯在树神的树干顶端。 那里,一尊四足双耳的大鼎,被一条条的树筋纠缠着,深深嵌在大榕树内。 九州鼎! 有人振臂高呼:“想必那就是紫微垣隐器,各位,这邪祟的实力看起来不容小觑,不如我们联手,先杀了它再各凭本事争夺!” “好!” “正有此意!” …… 这些人距离树神太远,尚未感受到树神那三品上宰的威压,眼中只有紫微垣隐器的泼天富贵,一个个争先恐后向树神杀去。 可还不等他们杀入市集,就见一个个丈余高的木巨人从市集中跃出,木头手臂化作木刀、木剑、木枪、木斧,与争夺九州鼎的方士们战作一团。 这些木巨人似乎比在树神巢穴中时更强大了。 双方仅仅一个照面,争夺九州鼎的方士就被杀了小半,余等也只能在木巨人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而这时,人群之中一个方士忽然一跃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从不远处一位方士的影子里钻了出来,接着他再次沉入阴影,又转移到了另一位方士脚下的阴影里。 如此数番,他终于成了第一个接近树神周身百丈的方士。 就在他满心喜悦之时,树神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他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杀!” 下一刻,那方士呆愣在原地,他身上的血肉竟被这一吼生生震散,一块块砸落在地上。 而他至死也只来得及吐出了三个字:“上……三……品……” 一众修士哗然。 “上三品!这邪祟已是上三品!” 他们左不过是少辅、少丞的水平,连五品少卫都罕见。 这群人平日里大多都是混迹于乡里,凭着一身方术在一隅之地备受尊崇。 就算是如今二世皇帝大肆追捕方士,可夜游司的主要精力在黑水台上,对这些小角色也并不上心。 以至于让他们有了天下英雄不过如此的错觉。 此时见识到上三品的凶威,方才的豪情霎时间烟消云散,胆气顿时泄了大半,一时间连与木巨人交战的心气也没了。 木巨人们本就占了上风,此时更是压着方士们打。 百十位方士顷刻之间又被杀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数十人还在艰难抵抗。 就在这时,众人忽觉天色似乎有一刹那的昏暗,接着里巷深处徐徐升起一轮明月。 “悬象育生,莫大乎月……” “惟贤惟古,无今之乱……” “旧月赐祥,万载佑方……” “复我周祚,皎皎汤汤……” 伴随着层层叠叠的诵念声,明月忽的变化,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玉蟾。 那玉蟾的身形即使与树神相比也不遑多让,身上更是同样散发出三品上宰的威压。 它凌空一跃,脚下不知压塌了多少屋舍。 再一跃,已出现在里巷和市集交汇之处,口中舌头卷动,不论是木巨人还是方士,都被它吞入腹中。 旋即,这只玉蟾竟人立而起,一把抓向树神体内的九州鼎。 第87章 竹马骑士 一连串的爆鸣声响起。 树神的道道须根如同鞭子一样抽出,有的缠在玉蟾伸出的那只前足上,有的打在玉蟾背上,将玉蟾抽打得连连翻滚。 这玉蟾虽也是三品上宰的战力,但树神已经是上宰之中的巅峰,即便是玉蟾与之相比也差了一线。 这时,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玉蟾背上。 他一手持羽扇,一手握着挂满兽牙、兽角的褐色手杖,正是旧月长老孤光。 孤光挥动手中羽扇,羽扇如刃,将缠绕在玉蟾前足上的须根斩断,接着他从手杖上摘下三颗兽牙一抛,口中念念有词。 三颗兽牙落地,顿时化作一只野猪、一只猛虎,和一条身躯蜿蜒的巨蟒。 这三只巨兽体型庞大,只比树神和玉蟾小了一圈。 野猪、猛虎悍然扑向树神,巨蟒更是缠绕在了树神躯干上,全身发力欲将树神绞碎。 孤光一边操纵三只巨兽,一边大声喝道:“各位暗处的朋友,九州鼎是故周圣器,也是我旧月势在必得之物。” “若诸位中有人愿助老夫一臂之力,夺取此宝,事后旧月将赠与一件位列太微垣前十的隐器以作答谢,并且从此视阁下为旧月座上宾,可替阁下办三件事。” “若不愿相助,老夫亦不勉强,但请诸位不要暗中阻挠,否则便是与旧月不死不休!” 这番话借由玉蟾之口发出,声音雄浑浩荡。 方才急不可耐跳出来争夺九州鼎的,只是一群见识浅薄、妄自尊大之辈,但城内还有不少方士在等待时机。 其中不乏五品少卫,甚至还有上三品的高手,此时都听到了孤光的喊话。 有人意动,有人冷笑,有人欲得渔翁之利,也有人充耳不闻。 不过孤光所许诺的条件的确不菲。 太微垣前十的隐器每一件都极为珍贵,譬如被辩者们奉为圣器的太微三辩脑,再比如这次夜游司用以封锁蕲县的太微九秦公镈,都具有匪夷所思的能力。 更不必说,还可以让旧月为自己办三件事。 虽然旧月素来行事低调,很多方士或许都没有听过旧月这个名字,但一个能掌握三品上宰战力的组织,没有人会轻视。 于是孤光话音刚落,便有四人从不同方位跃出。 “旧月,反秦义士也,在下自当相助。” “阁下适才所言,可千万不要忘了。” “某愿尽绵薄之力,助长老诛灭邪祟,夺取此宝!” “俺也一样!” …… 孤光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这四人全是五品少卫,一个上三品都没有,对付树神只能说聊胜于无。 但此时战场中央已是瞬息万变,不容他再做动员。 只见树神躯干上,一道道深红色晶体绽放出凌厉血气,将缠绕其上的巨蟒切割成七八截。 两条根系缠住野猪一扯,那巨大的野猪便被扯成了两半。 一条条枝桠延展,仿佛长枪一般从天而降,贯穿了猛虎的身躯。 短短片刻,孤光唤出的三只巨兽已尽数被树神杀死。 树神的杀意愈发炽烈,再次盯上了玉蟾和孤光,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打得玉蟾和孤光连连败退。 而那四个少卫更是连靠近树神都做不到,只能远远的施展方术聊以干扰,或是对付地下不断钻出的木巨人。 孤光面色无比难看。 他本以为得到月御恩赐,降下一只三品上宰战力的玉蟾,争夺九州鼎便已是十拿九稳,却不曾想这邪祟竟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就在这时,远处的四个少卫之中。 一个手持大锤,赤裸着上半身的大汉,其下装衣摆里,忽然飞出了各式各样的杂件。 有竹子编制成的小马,有一对灰扑扑的陶碗,有鱼线四处乱甩的钓竿,还有盆儿、鼓儿、壶儿…… 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藏在暗中观战的方士们都惊呆了。 这厮这么能藏东西吗?他那下半身的裤裙里,莫不是装了个杂货摊子? 那大汉自己也呆住了,忍不住惊呼:“真他娘的见鬼了,这些破烂东西老子不是早扔了吗,怎么还在我身上!” 却见这些杂货一股脑飞出。 竹马摇身一变,化作一匹神俊非凡的高头大马,马头一拱,将大汉拱上马背。 瓦盆落在大汉左手,宛如一面盾牌,钓竿将大汉手里的大锤挑飞,落入他的右手,宛如一杆长枪,泥壶扣在大汉头顶,仿佛一只铁盔。 鼓儿悬于大汉身后,两只瓷碗在鼓上“砰砰”敲击,如战鼓声擂擂作响。 那大汉整个人都傻了,想要挣脱却被这些杂物牢牢控制,眼睁睁看着自己驾“马”、握“盾”、持“枪”,向前冲杀过去。 “啊!啊!啊!啊!啊!” 空中留下了他一连串的惊呼声。 大片的木巨人被他吸引,争先恐后扑了过去,而大汉手中的钓竿左摇右摆,每一次都能精准的刺穿一具木巨人,将其扎得粉碎。 孤光长老见此精神大振:“朋友,莫理会那些木人,且与我一道压制这邪祟,夺取九州鼎后老夫所承诺的决不食言!” “欸,朋友,你走错方向了!朋友请留步!” “朋友?朋友!” 眼看那骑着竹马,拿着瓦盆钓竿的“骑士”对他的话不闻不问,一路绝尘而去,孤光整个人都懵了。 恰此时,树神的一道根系抽来,孤光猝不及防被抽中后背,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他狼狈怒道:“好贼子,竟敢戏耍老夫,旧月与你势不两立!” 大汉坐在马上,听到这话都快哭了,心里将胯下竹马骂了几十上百遍。 而那竹马方向一转,已是带着他往里巷的方向去了。 此时里巷之中,木巨人如潮水一般肆虐而来,闯入一间间民宅、一条条巷道,不论平民还是方士,见人就杀。 惊呼哀嚎之中,不知多少人做了亡魂,粘稠的鲜血汇聚成一条条小溪,又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向树神的方向汇聚而去。 就在这时,一匹竹马冲散木巨人,马背上大汉如万人敌,手中钓竿左刺右挑,将一只只木巨人击杀。 里巷另一边,一道无匹的剑光纵横。 卓叙一抖长剑,剑光所经之处,沿途的木巨人纷纷被剑气瓦解。 他拉起一个摔倒在地上的孩子,口中喃喃: “他们是命,不是数字。” 第88章 人命如草芥 曹咎呆立在原地,眼中一片茫然。 陈子涉催促:“老曹别看了,又出来一个三品上宰级的战力,这俩打起来根本不受控,随时可能波及到我们,赶紧找地窖藏身才是要紧。” 曹咎看着被那玉蟾踏碎的大片屋舍:“去不了了,赵公他们家,已经被那蛤蟆踩碎了。” 赵公,便是曹咎所说的,家中修有地窖的那位富户。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玉蟾第一次跃起落下之处,大片房屋倒塌,断壁残垣之下渗出一道道血迹,不知多少人殒命于其下。 而赵公一家,大概率也做了那废墟之下的亡魂。 几个逃得一命的幸存者围着废墟放声恸哭。 他们拼命用双手挖掘废墟下的残躯,手指被割的血肉模糊却犹然不觉,可挖出的却只是一堆堆混杂着污泥和碎石的肉糜。 人潮涌动,逃跑的人群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苦难而停歇分毫,一个正在拼命挖掘废墟的女人被逃命的人群推搡,摔倒在地。 转眼的功夫,她已经淹没于人潮之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而这样的情形,在整个蕲县随处可见,却又被拥挤的人潮无视。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那场上三品之间的战斗。 而这些不幸被波及者,只是这场战斗的背景板,是未来人们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一语带过的“死伤无算”。 陈子涉心中一阵抽动。 在神农子葫中,听到鬼藏计划让树神收割蕲县两万多条人命时,陈子涉虽然惊怒,却没有真实明确的感受。 而此时亲眼看着这些血淋淋的残尸肉糜,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魏汐、曹咎、姚玉珩、曹张氏等人皆默然。 曹环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一眼也不敢往外看。 只有傻小子阿梁,还跟在魏汐后面“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陈子涉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感或悲愤的时候,需先找到避难之地。 于是问:“赵公家中坍塌,还有其他去处吗?” 曹咎想了想道:“里巷现在乱作一团,就算我们找到了避难的地窖,人家也未必肯让我们进去,不如去县衙的地牢暂避。” 魏汐赞同:“人群多在里巷,树神的注意力也集中在此,县衙一片反倒不引起注意,依我看,地牢是个好去处。” 众人皆无不可,一行人立刻调转方向,往地牢赶去。 在魏汐燕群的协助下,众人赶路的速度很快,不过半刻就来到了衙署。 县衙、官舍之中都是空空荡荡,县令也已不知所踪。 不过曹咎本就是狱掾,对地牢了如指掌,带着众人轻车熟路来到了地牢外,可刚到地牢之外,众人脚下就是一顿。 曹咎皱眉道:“有问题。” 不必曹咎说,众人都能看出来。 地牢大门洞开,其中传出浓烈的血腥气。 魏汐轻轻一挥手掌,几只燕子飞入地牢内,很快又飞了回来。 魏汐目光微微闪烁:“牢里的囚徒都死了,应该是有木巨人来过这里,将他们杀死之后又离开了。” 她顿了顿道:“既然木巨人已经来过,后续再有木巨人闯到这里来的概率就低了很多,这里的确比其它地方更安全,进去吧。” 陈子涉等人稍稍松了口气,鱼贯走入地牢。 地牢之中光线昏暗,通往地下的台阶上涂满鲜血,进到更里面则能看到,牢房的木栅已经被暴力损坏,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很少有能留个囫囵全尸的。 地面已经被鲜血浸透,鞋子踩在上面有种诡异的粘腻感。 曹环一边小声啜泣,一边忍不住干呕,曹张氏的脸色也煞白一片,眉头紧紧蹙起,强自克制着身理上的不适。 陈子涉等人是方士,状态还要好一些。 倒是阿梁,傻人有傻福,一点没有被这炼狱一般的景象影响,反而在四下环顾,咬着手指道:“大黄……大黄不见了……” 陈子涉这才注意到,一直跟着他们的那条大黄狗,不知何时又走丢了。 但在这人命如草,朝不保夕的情形下,除了阿梁也再没有人去关注大黄狗的去向。 众人开始着手清理地牢,打算收拾出一片干净些的地方暂时落脚。 毕竟外面树神和旧月的争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们可能还得在这里待上好一阵子。 陈子涉和曹咎搬着碎尸堆到地牢深处。 魏汐四处查看,排除可能存在的风险。 曹张氏抱着曹咎、带着阿梁,在地牢通风口暂歇,姚玉珩在这里照看三人。 没一会儿,就见曹咎拿了块破木板过来,铺在一片血渍不多的地面上,对曹张氏娇声娇气道:“良人,走了这么久,你先坐下歇歇。” 曹张氏冲着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去忙吧。” “破木板子坐着怎会舒服?夫人不妨加个软垫。”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接着斜侧伸过来一只手,手上拿着只干净整洁,厚实绵软的绢布坐垫。 “哎,这个好!” 曹咎一喜,刚接过软垫忽然就反应了过来。 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货郎打扮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这货郎挑着货担,穿着草鞋,可地上的血污却一点也没粘在他的鞋上。 他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青色布冠,上面插满了用竹片草叶编成的草蚂蚱、竹雀等小孩子玩意儿。 曹环看到这些小玩意儿竟停止了哭闹,也不干呕了,一个劲儿的用手扒拉货郎帽子上插着的竹雀。 货郎笑嘻嘻的将竹雀从帽子上摘了下来,递给曹环。 接着看向曹咎道:“软垫一张,竹雀一只,合计两个钱,谢大爷赏光。” 话音落下,曹咎怀里就有两枚半两钱自行弹出,落入了货郎的货箱之中。 曹咎呆了一呆,失声道:“是你!” 他和陈子涉曾见过这货郎,当时这货郎正被一个拿着大锤的汉子追杀。可说是追杀,那模样却分明又像是货郎在戏耍那大汉。 陈子涉听闻曹咎的呼声,从地牢深处走出。 看见这货郎,他也微微一惊,不知这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来此的目的又是什么,旋即暗自戒备起来。 陈子涉正要询问,就听见身后响起魏汐的声音:“小鹿,你怎么在蕲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