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1章 西洋归客 第1章西洋归客 万历二十七年早春时节,福建建阳县麻沙村。 麻沙溪缓缓流过,沿着溪岸两旁建了许多板房,板房之外架着竹竿,竹竿上像晾衣服一样晾着一沓一沓的书页,板房之中有许多人正在进进出出,还能听到抄纸荡水和敲刻板的声音,河面上飘荡着烧柴火的气味和墨香,船上商贾将一包包装订好的书籍摆放到船舱里。 建阳这座在后世名声不响的闽北小城从宋代以来就是全国最大的书籍生产基地,到明末,一个建阳县麻沙村一年产出的书籍就比得上别的地方几省的数量。 一间只能称得上整齐的房屋里,王文龙面前摆着一份程文,正仔细的将这份程文誊写到一张小纸上。 他手中拿着一支毛笔,随着每一次落笔,一个个标准的如同印刷出来一般的宋体字便呈现在纸上,横平竖直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身边走过的王金贵看着王文龙这一笔漂亮字迹满意的点点头:“幸亏有你帮忙,这回咱们才可以接了刊刻的全部工作。” 王文龙笑道:“伯父放心,我会快些,肯定不耽误了您老人家的事。” 王金贵满意的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也不要太劳累了自己。” 嘴上这么说,王文龙却是一边抄一边心中烦闷。 程文墨卷就是这年代士人考科举的优秀范文,而所谓选家则是那些将科举范文集在一起并且加以点评优劣的科举名家。 这种考科举的指导书在这年代是市面上最热销的书籍种类之一。 而这王选家也是此时市面上的当红科举老师,每印一次选集都能够一举售空,所以对于刻板的催促也非常急。 只不过对于王文龙来说这就着实是个苦差事了,一篇篇佶屈聱牙的八股文抄的王文龙头晕脑胀,而那王选家拽文调字的评语更是文绉到了极点,写的王文龙都想吐。 刻板的稿子只要错了一个字整页就要重新写,王文龙又生怕写错,强打精神也只有这样的速度。 好在伯父王金贵也不敢催。 王金贵是麻沙村里的一个刻板工人,虽然刻字技术很高,但是因为只会刻字不会写字,每次书坊里面没有誊写好书稿的制板工作他就没有办法接。 能够突然出现一个会抄刻板的大侄子对他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还能要求什么呢? 王金贵道:“别怪我催的急,实在是这事情缓不得,咱们爷俩先把这几页书稿给他赶出来,光是刻字费就能挣到二两多银子呢。” 他看着王文龙笔下的漂亮的宋体字,又叹息道:“可惜呀,你父母自小教你读书写字,怎么不教伱经义学问,就凭你这么聪明的后生,如果匆鹩医爬愣帷读四书五经考了八股,咱们王家说不得也能出一个老爷了。” 他道:“罢了罢了,下个月我介绍你到王老爷书坊里做个校勘的先生,你是个能写会算的后生肯定能够有条好出路,到时候挣了银子就给你结婚成家,也算圆了你父母的一条心愿。” 听着王金贵的叹息,王文龙心中苦笑,自己生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去学八股文?想学也没地方教。 王文龙并非本时空出生的人,他原是后世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古代文学专业毕业,新媒体行业工作者。 凭借自己专业出身的学识和自小作为孤儿在社会上练出来的人际交往的本领,王文龙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开了历史方向的自媒体号,并获得了百万关注。 王文龙穿越之前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做文创、接广告、带货搞直播做得风生水起。 哪知道贼老天让他在一晚会所嫩模之后睁眼就出现在了万历二十七年的建阳县。 王文龙得知的时候人都傻了。作为古代文学专业的毕业生,他对于明代历史是了解的相当详细的。 王文龙知道虽然现在社会还大体平静,但是万历二十七年也已经到了明末。 十几年之后的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就将在东北大败明军,而明朝内部:东林党和阄党的党争、魏忠贤独大、流民起义都将相继上演。 好在王文龙前世从小作为孤儿也是受过许多苦的,在一番骂天骂地之后也就接受了现实。 未来的大明如何发展,离他还太遥远,作为肉身穿越的穿越者,他最先要解决的是自己的身份问题。 王文龙前世就是建阳人,因为从小父母双亡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把家里的族谱给看了又看,拿着族谱去找那些亲戚的帮忙吃百家饭才长到能够读书的年纪。 王文龙对于建阳王家的族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王文龙记得自己族谱上有一支在永乐年间跟着郑和一起下西洋,后来几百年都没有回来认祖归宗的祖先,自己假冒他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被认出来。 打定主意王文龙先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卖了。 自从隆庆开关以来,因为毗邻月港所以福建当地人对于外藩货的接受程度还是很高的,打火机、香烟等等东西在王文龙的一通胡吹之下居然在当铺中当出了十五两银子。 出了当铺,王文龙先给王家族长买上了一个猪头做礼物,又给家乡的祖庙买了三牲酒礼,雇人吹吹打打的送到家里来,王文龙一进了祖庙就跪地大哭。 王文龙这是真想哭,他上辈子就活得够难了,好不容易有点成绩结果又被送到了明朝来。祖宗真是没怎么保佑他。 引来全族关注后王文龙自述自己先人与郑和下西洋,他父母临死之前嘱咐他回到建阳老家认祖归宗,这才在给父母守孝之后典卖家产乘着海船回到了福建。 王文龙和众人谈话才知王家此时就是王金贵这么一个刻字匠做族长,剩下的比王金贵还不如,净是些市面上卖凉果的,扯银炉的,王文龙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轻松感动了家族上下。 后续就简单了,王金贵先收了王文龙一个大猪头,大为喜欢,三言两语王文龙就回到了王家的族谱之中。 王金贵作为麻沙镇上小有名气的工匠,做着县里十二都的乡约,是建阳刻字匠行里一个小小的代表。 他主动牵线搭桥,王文龙又使了五两银子,只用三天时间就在县里面入了户籍。 而紧接着王金贵发现王文龙居然能读能写更是高兴。 这年头大多数刻字工匠虽然技术非常好但是却不认字,这从许多明代的麻沙刻本之中都有非常拙劣的刊刻错误就能看出来。 所以虽然得知王文龙并不会四书五经没办法去科举当一个秀才老爷后颇为惋惜,但是王文龙有一手漂亮的书法还是让王金贵颇为惊喜。连忙问他能不能写宋体字。 王文龙这一手漂亮的书法还是因为当年王文龙的大学导师喜欢此道,王文龙为了结交老头子特意练的,掌握了多家楷书之后想要仿写匠气十足的宋体字自然是不难。 于是王金贵便带着王文龙跟他一起接了这墨卷刊刻的生意。 费了半天时间王文龙总算抄完了十页的呈文墨卷交给王金贵拿去刻板,见王金贵走了王文龙这才另铺开一张纸。 他思索一会儿,在纸上写下了《红楼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官场现行记》等几个书名。 王文龙可不愿意一辈子当一个勘校师傅,用这段时间他也在详细了解这个时代,开始之时王文龙还有各种改变时代的想法,但是思索一番他却发现自己现在能做的好像只有做一个文抄公。 第2章 小说盛世 第2章小说盛世 来到这个时代好多天了,王文龙发现自己虽然有许多古代历史知识甚至知道一些科技发展史,但是到了这个时代却依旧有些手足无措。 要去搞科技发明改变世界说起来简单,但一来没有本钱,二来许多技术只知道个大概。 他当然知道蒸汽机的原理,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王文龙觉得自己想要真正造出一个商业化的蒸汽机还不知要多少的实验,光是烧钱就烧不起。 其他的科技发明也都概莫如是。 要去考科举当官改变时局也是希望渺茫。 古代的科举虽然只考那几本书,可是王文龙是读过古代八股文的,知道那么多读书人寒窗苦读早就把科举这一条路卷到不行。 别看不起秀才。 一个县每年只有十几人考上秀才,相当于前世每个县的高考只选前十几名,王文龙不觉得自己能够天资聪慧到二十多岁开始学写八股文还能超过多年寒窗研究此道的读书人。 要那么简单就能考秀才,相当于秀才学历的监生也不至于值二百两多银子了。 连秀才都考不上,想要一步步考举人进士爬上去,甚至是当官改变时代,成功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至于从军……王文龙想想都只能苦笑。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后世青年,虽然因为营养条件比此时人好,所以个子高大一些,但是他可不相信就凭自己的身体优势加上一点对历史的了解就能够到战场上所向披靡。 如果他现在去从军多半就是被分配到沿海或者朝鲜去打倭寇,或是到贵州去打杨应龙,无论选哪一条路,几万大军之中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文龙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他当然有朴素的民族情感,可是如果这件事情太难以完成,他也不舍得拼上自己的性命去争取一个几乎接近于零的机会。 王文龙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先挣钱,改变自己的处境。 他分析了自己的能力,除了熟悉历史之外,就是看过大量的古代文学作品,另外笔头功夫也相当不错。 这样想来也就是抄书的路最适合他了。 如此一想,此时他身处的万历年间也正是写小说的最好年代。 明朝的中早期对于小说杂文限制是相当严厉的,朱元璋时期就规定唱戏只能唱神仙、义夫节妇、孝子贤孙等剧情,所谓亵渎帝王圣贤的剧本小说全部被禁止。 这样一来《三国》、《水浒》这些小说一个也逃不掉。 到了永乐年间,禁令还加强了,“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 “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 所以像许多穿越小说中穿越到明代中早期还敢抄小说卖钱的基本上都是作者臆想,第一次大规模刊刻《三国》要等到嘉靖年间,而且还是司礼监经场率先公开刊刻之后民间才敢接着刻起来,而且还要写明是“司礼监经场本”来推却政治责任。 在这之前的将近两百年时间里《三国》《水浒》这些明代初年的小说基本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流传。 到了此时的万历后期,嘉靖朝的文学松绑后又发展了几十年,明代早期的小说禁令才已经基本上被废除。 印刷技术的发展也使得印书成本降低,普通百姓也买得起书,百姓看不懂夫子文章,但是对小说的需求正在急速扩大。 市面上已经出现了书坊主若要“售多而利速”,那么“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卖时文不如卖小说”的局面。 对于抄书,王文龙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他上辈子就是从一无所有混过来的,在他的理念里为了生存什么事情都能做,要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上辈子只怕早就饿死了。 看着自己写在草稿纸上的书名,王文龙开始想自己要抄哪本书。 这几天的时间王文龙也到市面上看了一些这时流行的小说,对照自己记忆中的中国文学史,王文龙很快弄清了此时在文学史中的年代。 这年代的小说发展阶段还相当早期,小说内容非常粗糙。 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小说按大概的区分可以分为文言和通俗两种。 两者的主要差别就是所用的语言。 文言小说用文言文写成,取法《酉阳杂俎》、《世说新语》等古人的笔记体文学,读者是稍有古文功底的士人阶级,比较高级。 而通俗小说则用此时的白话文写成,如《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格调低一些,但是贩夫走卒都能读懂,销量是文言小说的好几倍。 王文龙思索一阵,先把文言小说《聊斋志异》给划掉了。 文言小说当然可以抄,现成的就有《聊斋志异》和《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三本书,这几本书的水平都非常高,写出来必然大火,可问题也正是三本书的文言功底太高了,王文龙怕贸然抄出来万一火了自己得了个名士的名声,以后跟别人对话说不定就要露馅。 能够写出闻言小说的人,文才考个科举实在太正常不过,说不定哪个官员看中了他的文才就要提拔他入场科举,到时候面对卷子一问三不知,那可真要出大问题。 想要抄文言小说也行,但起码要等到他立下了名士的人设,没有人再会拿文才来诘问他之后才可以抄出来。 决定了要抄通俗小说,王文龙便把目光看向了另外几个书名, 王文龙知道明清古典小说的四大类型是讲史演义、公案传奇、神魔小说和人情小说,思索一阵纸上又添了《隋唐演义》《说岳全传》《济公传》《东游记》等几个名字。 王文龙记得明代的小说创作复兴就是从讲史演义开始的,到嘉靖、隆庆朝为止,明代小说家已经将中国历史上分裂的朝代全部写遍了,甚至连《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皇明开国英烈传》这些本朝的故事都写出来凑数。 明年征播州杨应龙之战结束之后马上就会有人跟上写作,不到两年《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也接着上市。 这就表明此时讲史演义的市场实在太卷了。 一番思索,他把讲史演义的《隋唐演义》和《说岳全传》给排除。 此时同类型小说至少有几十本,哪怕他多写了一本流到市场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反应。 至于公案小说——包公的故事此时人非常喜欢听,从嘉靖年间到现在已经编了几十本《包公案》了,写无可写,甚至有书坊主把本朝的判案卷宗整理之后直接勘印来凑数。 王文龙知道哪怕自己再写《狄公案》《海公案》也只是给已经火热的公案小说市场再添一把柴火而已,多半还是无法造成轰动。 再看到神魔小说一类,王文龙思索一番,也同样划掉。 此时《封神演义》已经成书,之后的古典神魔小说水平普遍太差,《济公传》和《东游记》这些相比之下的佳作也根本达到不了《封神》和《西游》的高度,写出来或许能够刊印,但多半挣不到大名。 一通删改,最终王文龙的稿纸上只剩下了人情小说这一个类目。 第3章 儒林外史 第3章儒林外史 王文龙看着留下的人情小说,感觉这也是自然。 人情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有成就的流派,从鼻祖《金瓶梅》开始就佳作频出。 清代人情小说进一步发展,出现了千古奇书《红楼梦》,并且从人情小说中衍生出了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官场现行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歧路灯》《孽海花》等等——每一本都堪称传世经典。 王文龙把这些小说名字全部写在稿纸上,最终在《儒林外史》之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儒林外史》虽然没有达到《红楼梦》的高度,但这本小说的故事同样是广为流传,后世谁不知道范进中举? 这么高的传播力,足以说明这本小说在民间的影响。 而更重要的是王文龙考虑到这些小说背后的政治风险。 写《红楼梦》轰动肯定是轰动了,但又是戎羌又是朱楼水国的,随着女真的一步步崛起,里头的许多暗喻肯定会被人看出来,现在写这玩意儿无疑于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官场现形记》,讽刺力度未免太过辛辣,王文龙真怕被人查水表。 唯独《儒林外史》这书嘲讽了此时世上儒学的许多荒谬之处同时讽刺的又都是那些见利忘义、装腔作势、沽名钓誉之辈。 这些人的德行上有绝对的污点,哪怕是老学究也只会承认这些儒生的行为确实离谱并对书中人物大加挞伐。不可能出来维护他们。 选定了书籍,王文龙就开始准备抄书。 王金贵为了让王文龙安心的抄板给他弄了一大坨的油烟墨,正好拿来写书。 磨了十几分钟墨才磨好,王文龙却已经是手腕生疼,心想自己有钱后哪怕不整出一个磨墨机来,起码也雇上几个人帮自己磨墨抄写,再不受这苦了。 他一次性磨了一大海的墨,这种手磨墨可以多弄一些,即使墨汁干了,只要将毛笔蘸了清水到砚台中涂抹不一会儿也能化开使用。 王文龙将狼毫蘸饱墨,就开始下笔。 刚开始回想着小说内容,王文龙突然感觉自己眼前出现一个无比真实的场面,学校图书馆里他双手捧着一本纸页发黄的《儒林外史》正在仔细阅读。 前世经历过的场景就仿佛画面回放一样在眼前展开。 对于前世的东西印象这么牢?难道这是穿越带来的金手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王文龙发现一页一页的小说都清晰的出现在眼前,连断句都给他分好了。 王文龙发现自己可以直接动笔抄,只需要把简体字转化为繁体就行,作为古代文学专业的毕业生,这点技能自然是有的。 王文龙下笔如飞,文不加点,等到晚上王金贵收工来叫王文龙时王文龙已经把《儒林外史》第一章的书稿给抄了出来。 他把宣纸铺在案上等待晾干,直接铺了满满一桌子。 王金贵是个厚道人,看见那一桌书稿虽然有些心疼笔墨但是最终也没说什么,只叫他来吃饭。 王金贵的儿子也是刻书匠,半年前被人请到南京做刻板生意去了,儿媳也一起去照顾。 此时王金贵家里只有他、他的老伴儿张氏以及一个小孙子。 虽说古代人家里吃饭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但是王金贵家中只有三口人,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坐在桌上吃饭让老伴儿和孙子到厨房的小桌板去吃,所以一向是坐在一起吃饭的,王文龙寄居到王金贵家里之后,自然更是拉张氏一起吃。 这几天他一口一个伯母叫的五十多岁的张氏对这乖巧侄儿喜欢的不行。 吃饭时王文龙问王金贵:“不知道伯父是否认识书房中的东家掌柜,能否帮我问问他们收不收小说话本?” 王金贵问道:“怎么你想写小说?” 王文龙点点头道:“我也有些写作的本事,想写本小说试试看能否卖出去。” 王金贵颇为惊讶自己的这位侄儿还有这样的本领。 几天的接触他也知道王文龙不是一个胡吹大气的人,对此十分重视。 王金贵想了一会儿,建议说道:“这事情不要去找东家,我明天找一位老爷来,让他先看看你的书。” 王文龙自然点头答应。 第二天王文龙花钱买了酒肉,交给张氏让她帮自己整治。 买菜时王文龙故意多买了三斤肉,张氏见了那许多酒肉就说道:“就是请一顿饭,何必买这么多东西?” 王文龙笑道:“我也没做过饭,不知道该买多少,若是买的多了,便请婶子留在家里面慢慢吃。” 张氏嘴上说着王文龙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事情,下次她跟着一起出去买,免得浪费钱,却是为自己家里接下来几天都能吃肉而感到开心。 至于帮王文龙煮饭的劳累,张氏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了。 到晚上王金贵去送刻板回来时便带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白胖先生一起回家。 王金贵和王文龙介绍道:“这位便是余家书坊里头有名的邓老爷,讳志谟的。” 邓志谟这个名字王文龙听着十分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具体信息,但只要有记忆,就说明这人肯定是古代文学史上有一号的人物。 王文龙知道这年头管有秀才功名的人都叫做老爷,地位可是比他们这些普通人要高不少。 他连忙起身,一脸崇拜的拱手道:“学生王文龙见过邓朋友,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得拜识。” 王金贵以前只道王文龙字写的漂亮,但毕竟成长在西洋多半不知道什么圣贤礼教,他此时突然听王文龙这四六八句的切口极为流畅,不禁愣了一下。 而邓志谟则是眉开眼笑。 读书人间往往自称是学生,管考上秀才的人叫做朋友,而没考上秀才的童生无论年纪多大都被叫做小友。 邓志谟听王文龙如此说话,当下就把他当成了一个还没有得到秀才功名的童生,也算是儒门中人,又被这样捧上一番他瞬间与王文龙感觉亲近。 他忙和王文龙互相拱手见礼,接着就被王文龙热情的拉着进屋去了。 第4章 写手鼻祖 第4章写手鼻祖 王金贵的老伴张氏做饭忙活了一下午,几人进屋后她捧上酒饭,颇为丰盛,鸡、鱼、鸭、肉堆满春台。 邓志谟摆手笑说: “我不过是过来用一餐便饭,何必如此讲究?” 王金贵说道:“邓老爷是双峰堂的大人物,余老爷都尊为上宾的,这小小的席面也不成个礼数,邓老爷愿意用就是给我们面子了。” 王文龙闻言一愣,双峰堂,这不是明末大书贾余象斗的书坊吗? 然后他就猛然想起了邓志谟是谁。 邓志谟,字景南,号竹溪散人,明代重要通俗小说家,《铁树记》《咒枣记》《飞剑记》的作者。 这人的作品王文龙前世还看过,不得不说,王文龙记忆之中邓志谟的小说品质极其粗糙,但是丝毫不减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因为这人的写作胜在量大。 邓志谟除了写小说之外还编了大量的书,从小品文集锦到笑话集,从诗词集乐谱,从生活百科到写作指南,甚至他还编过一本后世旅行攻略的鼻祖——介绍天下道路的路程书《一握坤舆》。 根据后世的研究,之所以这人会写这么多主题不一内容繁杂的书,其实反映的就是这时书籍出版的商业化程度已经很高。 邓志谟长期和此时的建阳书坊合作,书坊需要啥书他就就写啥。 简单说这位就是历史上第一批商业写手。 后世所有接单码字的写手都得尊奉他一声老祖宗。 王文龙想不到王金贵居然给他介绍了这么一位历史名人,也瞬间重视起来。 几句交谈之后,王文龙就意识到邓志谟兴趣广泛,尤其是对于新鲜的见闻,颇有追求。 王文龙是个人精,自然故意选择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和他聊天,只用几句话就拉近两人关系,很快便被邓志谟引为知己。 邓志谟一边吃菜一边问道:“听小友的口音似不是本地生人?” 王文龙道:“俺是南洋出生,自小跟着父母在外藩生活,因着双亲都去了,这才奉父母遗命回到大明。” 邓志谟闻言果然颇感兴趣,问道:“不知小友在南洋去过哪些国家,彼处风土可是同《三宝太监下西洋》中所写相似?” 王文龙思索一番才想了起来邓志谟说的是啥,然后就想笑。 《三宝太监下西洋》是万历二十五年出版罗懋登所着的长篇神魔小说,以郑和下西洋为背景,只不过整个故事完全没有写什么航海的旅途,主要内容是郑和下西洋得到碧峰长老和张天师的协助一路斩妖除魔的故事。 故事之中永乐帝是玄天上帝转世,郑和是蛤蟆精转世,下西洋的目的是为了寻宝,一路上还有满天神佛相助,把郑和下西洋的历史故事直接写成了翻版西游记,整体内容相当扯淡。 邓志谟虽然是读书人,但是对于这年头的大明读书人来说,海外国家就如同传说中的西天一样,只有模糊遥远的印象,居然真把小说中的事情当成真实。 王文龙摇头笑道:“那只是小说家言,其实西洋诸国也如大明一般,有农民,有士兵,有工匠,并没有什么神佛精怪。” 邓志谟点头思索,却是更为感兴趣。 王金贵在旁边看着发觉王文龙这家伙口角非常灵便。 他原本还担心王文龙年纪轻和邓志谟交谈时怕会得罪人,可是很快发现自己全然是多虑了。 索性他就让王文龙多点时间和邓志谟交流,吃完饭之后王金贵让张氏给两人泡了茶,然后就找个借口和老伴儿孙子一起到厨房去收拾,留出地方让两人聊天。 邓志谟说了不少此时建阳书房的运营细节,接着就一直询问西洋风俗。 王文龙自然是信口胡诌。 虽然时代不同细节肯定相差极远,但是王文龙知道邓志谟根本没有机会去证实,也就不怕牛皮吹破了,什么轰动讲什么。 “那暹罗国中有一种巫师,专门收集小儿的尸身制作成神像,称之为古曼童。当地人以为这种小鬼心智不成熟,只要对其供养,逗得古曼童中的小鬼开心,那小鬼便会如同小孩一般,愿为主人取得钱财或是满足心愿。想要得到横财者,多供养此物。” 邓志谟闻言皱眉说道:“暹罗国想必没有正派的僧道,否则怎会让这种邪法大行于世?” 王文龙摇头笑道:“这暹罗国上下都极为信佛,甚至该国习俗,男子七岁之后都要剃度当一段时间沙弥。” 邓志谟啧啧称奇:“这又奇了。他们既然信佛,又如何有这许多阴诡之事?” 王文龙拉开话匣子:“暹罗国离着印度极近,印度便是古时的天竺了,佛教影响是极深的。” 邓志谟颇为惊讶:“我常听人说这暹罗的名字,却不知原来西天佛国与这暹罗国竟是连着的。” 王文龙又道:“如今印度早已没有多少人信仰佛教,不光是当年唐僧求学的那烂陀寺早已荒废,就是佛祖当年涅盘的菩提树、讲经的鹿野苑也已淹没在荒草之中难以找寻了。” 邓志谟是信佛的人,听闻不禁连连叹息。 他又问道:“既是佛门净土,为何天竺之人却不信佛教?” 王文龙不好当着邓志谟这么一个信佛的说佛教还是从印度教里头分化出来的,真要说起关系得管印度教叫祖宗。 他只能含糊道:“印度之地文字语言并不统一,王朝分分合合,也没有设立史官的传统,百姓都以口耳相传的史诗当做历史。时间久了竟连自己古代王朝都不知晓,佛祖涅盘去今一千多年,他们竟而忘记也是有的。” 他又说:“如今便是要寻找那烂陀寺怕也需要通过查询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对应上实际位置才能得知具体地点了。” 邓志谟闻言瞬间对那所谓的天竺佛国感到万分失望,作为儒生他实在无法去崇拜一个连历史都没有的国家。 继而他却又对玄奘法师产生无比尊敬,觉得天竺人自己都忘记的历史却被玄奘法师记载下来,连外国人都要去他的书中寻找自己的历史古迹,可见玄奘法师之伟大。 邓志谟决定要去找来《大唐西域记》好好看一看。 说来好笑,虽然是书坊作者、神魔小说作家,但是邓志谟居然在与王文龙交谈之前还不知道《大唐西域记》这本书的存在。 而对于随口就能说出这些书名的王文龙邓志谟则是由衷敬佩,只觉得王文龙见多识广、博览群书。 邓志谟热爱读书,到建阳来做文人除了为挣钱之外也是被常到书坊之中能够接触更多的书籍这一优势所吸引。 但是他只是依靠着几个书坊看书,怎么比得上接受过后世信息轰炸的王文龙。 后世人能接触到的信息的数量远比远远不是这年代的人能够相比的。 古代就算是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这种古代的超大部头书籍也不过是不到十亿字的规模。 后世随便一家大学图书馆藏书就轻易超过五十万册,哪怕每本书都只有十万字,一个图书馆的馆藏也就能轻松超过永乐大典或是四库全书的字数。后世随便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阅读资源甚至就能超过此时的皇家。 后世人的问题不是信息太少,而是信息太多,每天打开手机就是海量的信息涌入,看都看不过来。 经历过知识爆炸时代的王文龙脑海中知识的丰富程度自然是邓志谟拍马也赶不上的,稍稍交谈便能让邓志谟颇为佩服。 邓志谟心中佩服,张口问道:“王兄这次回来可是想要进场科考?” 王文龙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不瞒邓兄,我父亲虽然在西洋请了一个秀才工给我开门,让我懂得一些文字,看了不少杂书,但是我却实在没有写八股的本事,今日央求伯父请了邓兄前来,其实乃是我想写一部小说,想要请邓兄帮忙看看。” 邓志谟早已经把王文龙引为知己,闻言道:“我还倒是什么事情,原来只是看书,这有什么好求的?贤弟尽管拿来。” 王文龙道声谢,进屋把《儒林外史》第一章的书稿拿了出来,邓志谟接过之后表示自己回去就拜读。 第5章 惊喜之作 第5章惊喜之作 拿了书稿之后眼看天色将晚,邓志谟便起身告别,王文龙一直送出门来。 邓志谟家也住在麻沙村,离王金贵家并不远,当然环境要好许多。 邓志谟收入很高,所租住的房屋除了几间正房之外还有个风景不错的小院子。 回到家中,邓志谟的妻子连忙让仆人给邓志谟打水洗脚,又让丫鬟到厨下去给邓志谟做醒酒汤,邓志谟作为大老爷只要坐在太师椅上等待即可。 邓志谟和王文龙吃饭时一直在聊天没有喝多少酒,饭后又用了一盏浓茶,回家坐了一会儿后他就感觉自己酒醒了。 于是拿起王文龙给他的一沓书稿开始翻看。 儒林外史的第一章讲的是明初王冕读书的故事,邓志谟一看就觉得王文龙的文笔有点《金瓶梅》的意思。 此时《金瓶梅》已经写出来,在文人之间流传,得到许多赞誉。 不过这书太过伤风败俗,暂时还没有书坊敢印,只在坊间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作者也不落真名,没有人确切知道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 有说法说南京的几个书坊已然弄到了真本,准备付梓印刷,一旦试水成功没有被禁其他书坊必然仿效。 《金瓶梅》是人情小说鼻祖,后世人情讽刺小说的技法许多都是出自此书。 邓志谟自己也看过《金瓶梅》的手抄本,虽然所抄的内容没有几章,但是对于金瓶梅的文学手法还是颇为赞赏的。 此时看到《儒林外史》中的许多描写都用着与《金瓶梅》相似的技法,邓志谟点点头,觉得这本小说的文笔还不错。 但也就是如此了。 《儒林外史》的第一张只是一个引子,写到元末名士王冕去世以及留下以八股文取士必然导致文风败坏的判断就结束,故事还没有展开。 邓志谟看了之后除了对于王冕闲云野鹤的性格以及清高的人品颇为佩服之外也没感到和其他小说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觉得这本小说有点潜力,但还是先压一压,等到王文龙后续的稿子出来看情况再考虑给余象斗推荐。 第二天早起王文龙直接铺开稿纸继续抄写《儒林外史》的后续内容,写了一天又得四章,把书稿晾干之后,转过天便早早的带上书稿去邓志谟家里拜访。 按着王金贵指点的地方一路问到邓志谟家时,正好碰到邓志谟从家里出来。 邓志谟见到王文龙一只手上拿着一摞厚厚的书稿,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点心匣子,惊讶道:“这么快就有新稿子了?” 王文龙道:“我回去就写,又得了四章。” 邓志谟颇为佩服,这年头人写文可没有这么快的速度。 他对王文龙说:“可惜我今天约了去双峰堂看刻,书稿只能到书坊里看了。” 看着王文龙拎来的礼物,又道:“既然是朋友,就不需要如此生分,这些点心贤弟提回去给孩子吃吧。” 王文龙自然是开口感谢。 邓志谟拿上王文龙的书稿便直奔双峰堂,他到书房里头看了几章刻板,确认无误之后让余象斗和工匠去印样。 邓志谟忙活了一上午总算得以休息,坐在椅子上就拿出王文龙的书稿来看。 第二章开始《儒林外史》的故事完全展开,从童生周进的气闷遭遇写到范进中举。 这些段落尽显辛辣讽刺的风格,把科举制的阴暗、底层文人的痛苦无奈、堕入追求利禄的儒生的卑鄙无耻写的入木三分。 儒林外史的故事放到后世都足够有讽刺性,更别说在这个人情小说刚刚出现讽刺小说还没有形成的年代,极富戏剧性的故事以及对人性的深刻描写对于这时的读者来说是见所未见的,只会让他们觉得万分新奇。 邓志谟读到周进坐馆这一段的时候就已经心动,只觉得王文龙把底层文人的悲惨处境描画的万分真实。 他也是多年科举不第这才心灰意冷转而写书谋生的,看到周进的处境只觉得自己都代入了书中人物。 接着又看到范进中举这一段,看到范进得知自己成了举人之后喊的一句“咿,我中了!”就直接疯掉,邓志谟忍不住击节赞叹。 “讽刺,太讽刺了!” 他仿佛在这本书中看见了自己所见过的无数底层文人的影子。 这种直接讽刺世情的小说他从来没看过,虽然手法和金瓶梅有点类似,但是其讽刺远比金瓶梅更加入骨,也更有可读性。 邓志谟觉得万分新奇,又觉得这种小说的手法非常值得学习,将人物刻画的入木三分,读了之后口中还有余味。 直到把四章全部翻完邓志谟还不忍释卷,只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将如何发展。 他直接起身便拿着这一沓书稿进了后院。 双峰堂主余象斗正在后院之中看刚刚印出来的书页质量,就见邓志谟匆匆忙忙进来说:“余先生,你看看这部书!” 余象斗问道:“先生又写了什么书?” “不是我写的,乃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做。” 余象斗接过邓志谟手上的书稿,开始慢慢翻看,开始时他还不怎么在意,但是越看便越专注。 看了大半个时辰余象斗才将书稿放下,点头说道:“果然好文笔,文笔有点《金瓶梅》的意思,但是讽刺辛辣,描摹人性却又另出一奇峰。这书作者是哪一位?” “这书的作者名叫王文龙,是我一位朋友,人就在建阳。” 余象斗问道:“在建阳?可是建阳县学里面的秀才公?” 邓志谟摇摇头:“王文龙祖辈随着三宝太监下西洋,自幼在西洋长大,于四书五经不太精通,但是阅历颇多,他让我看看这部书可否刊印,我今天也才看到了后续章节,惊为天人,连忙便拿给你了。” 余象斗闻言点头:“我们书坊在印了《皇明诸司公案传》之后也好久没有开刻新的小说了。” “《公案传》的刻板印完这一稿也就磨灭不清,而且销路也快见底,我正想要新刻一本小说来印,原本也是要征稿,现在看来若是这王文龙文字够快的话倒是可以印这本《儒林外史》。” 邓志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主动帮王文龙询问道:“余先生,这一本书你打算给王文龙多少稿费?” 余象斗:“王先生行文颇利,可给一本书八十两。” 邓志谟直接摇头说:“这稿费太少。” 如今书坊印程文墨卷给选家的稿费能到一本一百多两,但那是知名选家才能有的价格,至于其他类型的稿费也能到差不多的水平,像邓志谟这种知名作家编一本书能拿到七八十两,写一本小说也得有上百两了。 邓志谟觉得凭王文龙这本《儒林外史》的水平拿一百多两一点也不过分。 余象斗闻言笑道:“先生真是位好朋友,如此,不若先生叫那王文龙先生来书坊里一趟,我与他当面细谈好了。” 第6章 刻书大佬 第6章刻书大佬 福建建阳陆路连接江浙和江西,地形多山,在农业时代经济比较差。 自从南宋朱熹到此讲学以来,建阳人从刻印朱子讲稿开始经营印刷业,依靠成本优势渐渐承接江南和江西溢出的印刷需求。 时称“书棚到处贪翻刻,俗本麻沙遍学堂”。 建阳书和麻沙刻,是此时读书人眼里廉价书籍的代表,当地已经形成了印刷产业链,有不少印书世家。 其实这几年建阳书坊的经营一直面临很大的竞争,竞争的对手就是在江浙新晋崛起的书商们。 嘉靖以来印刷业大兴,江浙书商虽然用工成本较高,但是因为江浙的读书人更多,就地印刷就地贩卖,省下了运输费用,所以稍稍价格高的书籍都有成本优势。 这种情况下建阳的书坊主们只能开始改变经营方式以求自救。 三台馆主人余象斗就是个中翘楚。 余象斗的父亲、叔祖全都是有名的书坊主,他也是读书人出身,考中过秀才。 六年前余象斗的父亲过世,他放弃科举继承家族的刻书事业,除了接手父亲的双峰堂,又创建了自己的三台馆书坊。 然后这厮就开始了骚操作。 余象斗成立三台馆书坊之后先是继续印科举参考书。 过去双峰堂的科举书文字拙劣,诸子的名目起的相当俚俗销路不好。 余象斗深谙营销之道,他接手书坊后通过金钱关系直接请来当科的会员、状元挂名编撰。 他把自己的科举参考书命名为“品萃”系列,提高格调,又在书籍扉页上自夸“广聘缙绅诸先生”吸引顾客。 这年头的书店可没有提供读者预先看书的便利,翻了两页之后如果不买店家就要赶人。 而余象斗的品萃系列在一系列操作后就专门用来骗那些看着封皮和印刷质量便购买的顾客。 顾客往往不知内容,购买回去才发觉上当。 余象斗靠此生意稳定书坊,也把“品萃”的名声败光了,之后余象斗又推出“正宗”系列,同样的套路换一个名字继续捞钱。 积累了资本之后余象斗又开始进军小说印刷。 这年头百姓爱看小说,但是小说作家的写作数量并不够。 余象斗发现这年代许多百姓都喜欢买公案小说,但是公案小说作家人数稀少,内容稀缺。 于是余象斗就去买通衙门里的师爷收集真正的案件卷宗,直接把这些案件编纂起来推出了一本《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宣传是本朝时事公案,上市售卖。 读者当做小说买回去仔细一看才发现书中全都是复杂的判案内容。 但却错有错着,这类判案书比起公案小说别有风味,反而获得一些厌烦了公案传奇小说的读者赞誉。 接着余象斗又用类似的套路收集神仙和古人的故事编成合集,出了一系列编本小说。 这些书的内容大多数是从其他的书本之中摘抄来的,普遍还有删减,类似于后世的精编版小说。 这种书如果放在后世销售绝对会被骂坑爹。 可是对于此时普通百姓来说,买一本书就能得到许多的故事,却是非常值,再次获得成功。 接着余象斗又发现此时市面上一些名家点评的小说传阅很广,于是就刊印点评本作品。 找不到名家合作,余象斗就自己上阵点评《三国》《水浒》,这厮许多点评都不如何高明,但是胜在量大。 余象斗给书中加上大量点评文字之后原本只有二十五卷的《三国》硬生生被他凑到三十五卷,于是堂而皇之加一半价格售卖。 这货还是第一个在书坊主中通过自己的图像来宣传形象的人物。 他的图书里专门会开出一页刻上自己的画像,并标明“三台山人余仰止影图”,目的只是在购书者心中留下自己的品牌形象。 靠着这一系列套路,余象斗接手家族书坊不到十年就将三台馆和双峰堂都经营成了建阳一流的书坊,每年要刻十几部书,养着大量作者、校勘先生和工匠。 三天后,王文龙来到了双峰堂书坊。 一路走进余象斗的书房,王文龙四下打量。 余象斗虽然是个书商,但是却学着名士的品味,书房外文士往来,书房两边廊柱上挂着对联,“一轮红日展依际,万里青云指顾间”,对联虽然不太工整,但是却豪气干云。 书房正中挂着一个大匾,上面笔锋遒劲的写着“三台馆”三字。 邓志谟为两边介绍之后,余象斗惊讶说道:“想不到王小友如此年轻。” 王文龙穿越之前已经二十五岁,作为后世人,生活条件和保养环境都比这年代的人要好太多,本来看起来就比此时的同龄人要年轻,而穿越之后,王文龙还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比前世更健壮了,仿佛年轻好几岁。 王文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穿越的福利,总之他现在的模样,放到余象斗眼里也就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 余象斗原来以为能够写出《儒林外史》的作者多半是个历经沉浮的老学究,看到王文龙如此年轻自然是眼前一亮。 “余先生好,”王文龙和余象斗见礼后从褡裢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书,“这是这几日我写的后续内容,请余先生过目。” “好,请两位稍待了。” 余象斗让自己的仆人给两人看茶,然后便自己接过书稿坐到书桌前仔细的阅读起来,王文龙和邓志谟两人则在一旁静静等待。 四回之后儒林外史小说的故事完全展开,严监生、娄少爷、马二先生,一个一个颇有讽刺意味的人物,让余象斗眼前发亮。 读完前二十回的稿子,余象斗点头笑道:“先生真是才气斐然,《儒林外史》写市井人情,用笔讽刺,超过此时别家说部远胜。” 王文龙点头说:“不敢承受如此夸赞。” 余象斗说了说此时书坊里面收稿子的稿费情况,然后又问王文龙这书有多少回。 听说《儒林外史》只有五十六回,余象斗有些不太满意,询问王文龙:“能否增加一些内容?” 这年代的小说章回总要到八十、一百或是一百二十回为善,五十六回确实有些太少了。 王文龙摇头说道:“大纲我已经定下,而且先生若是要印这本书,我有一条要求,就是不许随意删减增添。” 王文龙可是知道余象斗这人编书的风格,如果不说出这条件,他肯定直接把五十六回的《儒林外史》胡乱增添,找几个写手凑到八十回出版。 余象斗想想问道:“我若出成点评版,或是在书籍后面增加一些时文内容,先生可是同意?” 想到出点评版也不会损害原文的内容,王文龙点头说道:“只要不更改小说正文就没问题。” 余象斗这才满意,他主动提价:“我便按照每回十两的稿费给先生开价,等先生写成书稿便即收购。” 之前王文龙已经从邓志谟那里了解过此时作者的收入水平,此时一回原稿就能卖到十两银子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价格。 于是王文龙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钱必须要等到他把书本完结之后才能够收到,这时人买小说可没有看连载的习惯,肯定是要买全本的。 但对于王文龙来说这也就是再忙个十来天的事情,前后不到一月能够有五百多两的收入。 第7章 弃巾从商 第7章弃巾从商 商量已定,余象斗先给王文龙拿了五十两预付款。 走出双峰堂书坊,王文龙也不禁感叹这年代的读书人挣钱真是太容易了。 此时的壮劳力一天也就能挣到两三分钱,一个月的收入一两左右。 别以为这很多,近几年没有闹太大的灾荒,所以这两年的粮食价格还算便宜,七钱银子就能买一石糙米。 但这年头的女人很少外出工作,在家里缝缝补补也挣不到多少钱,一个年入十两银子的壮劳力需要养活上一家人。 如此一算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工钱也不过是买上十五石大米而已,按一个人每天吃八两米的最低热量来算,勉强能养活六口成年人。 但这年代普通家庭的生育率高,一对夫妻生三个孩子太正常不过,再算上菜钱、柴火钱和必要的衣物开支,哪怕没有老人要养基本上男人的所有收入也就够家里面吃饭。 想要吃糙米吃到饱不太可能,只能糙米和杂粮掺着吃。 一家人辛辛苦苦只能混个温饱,至于打家具、买新衣服、修缮房屋全都属于奢侈消费,平时穿的衣服多半只有靠家中女人自己纺织得来,一年到头不会有钱财结余。 这还已经是所谓的承平年代的生活,这样的家庭遇到灾荒时节将会是更窘迫的境遇。 邓志谟还以为王文龙是因为在西洋开蒙,不知道此时人的写作习惯。 书稿过了之后,他写的越发有动力。 这小家伙牙都没长齐,抱着糖油果子咬了半天也咬不下来,口水弄了一手却还是不愿意放开。 弃巾之风从嘉靖朝就已开始,越演越烈,到万历年间已经出现大量公然宣称自己一辈子不入科场的秀才监生,这些人只是拿一个读书人的身份方便工作而已。 王文龙腆着脸摇头装逼:“这本书大纲已经定下来了,写多了反而寡淡,也就是写个五六十章。” 流水介的礼物让张氏和王金贵看的啧舌,街坊邻里也来探头探脑。 抱着猪腿的张氏以及手上还拿着木锤和刻刀的王金贵全都呆了。 张氏和王金贵两人听闻都觉得有些可惜,他们都想着如果他们是王文龙肯定能写多长就写多长。 但转念一想,两人又觉得如果王文龙没有这样精益求精的性格,也写不出这样好的书来。 这几天他也熟练了用毛笔写快字,而且王文龙前几天的书稿中那板板正正的规整繁体字让邓志谟颇为好笑。 王金贵见王文龙笑着走到小孙子面前,背着手问:“猜猜叔叔手里拿了什么?” 王文龙从余象斗的书房出来后,到市集上去买了些礼物,又切了十斤的一个大猪腿,叫商贩帮他挑了送回家里去。 王文龙这番话情真意切,说的张氏心中对他越发喜欢。 王文龙笑道:“今天我的书稿过了,余先生说只要我这书完稿就刻出来呢。” 见到王文龙如此关心自己一家,王金贵瞬间把刚才那一点妒忌的心思全都收了,甚至因为自己刚才那一丝想法而感到有些愧疚。 他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混得非常不错了,但是现在突然听说王文龙随便写上一章的书稿就能挣来他一年的工资,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相比之下一个选家在此时书坊里面编一卷程文墨卷就能拿到一百两银子,花费的时间不过是个把月,要知道明代一个七品县官的年俸,也就是一百七十两而已。当然官员实际收入肯定远远超过。 他努力一辈子才有现在的收入,可是相比之下王文龙只用个把月写了本书就够他挣上二十年。 “就算是挣了银子也没有必要如此花销。” 王金贵已经是整个建阳县里出名的刻字工,一年收入能到三四十两。 张氏见到那条猪腿先自开心,听了这话惊喜道:“不知道余老爷开个什么价格?” 大家收拾一阵,张氏拉着王金贵去整治那只猪蹄,王文龙则是回到了屋中,摊开稿纸奋笔疾书。 此时文人放弃科举称作“弃巾”。 他今天专门告诉王文龙说有些太过于复杂的繁体字可以简写,没必要一板一眼。 王金贵正在家中刻字,见王文龙,又买了这么多猪肉回来,开口就抱怨说道:“何必又如此坏钞?这几日已经生受了你许多的。” 张氏忍不住问王文龙说道:“既然如此挣钱,肯定是多写着些吧。” 一旁的张氏正在看那匹花布开心,闻言忙是踢了他一脚: “你挣多少,人家挣多少?这对文龙算得了什么?” 他见街坊邻里来看热闹,不想让王文龙太过于露财,于是先把房门关上,才小声抱怨道: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儿子也学了一门手艺不需要自己贴补,王金贵家里没多少负担,平日里甚至有闲钱喝酒吃肉。 然后便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原来是一个路上买的糖油果子,热腾腾还冒着甜香气。 一个县官上任要养师爷、家小等一大群人,只靠合法的年俸只怕要穷到去讨饭。 王文龙道:“宝儿好聪明。” 那屠夫家的伙计将猪腿放下,王文龙给了钱,不久又有人挑了两坛王的老酒进来,然后又是布店的掌柜来送王文龙给张氏买的花布。 王文龙笑道:“这些日子住在家里多劳伯母照顾,我在家里白吃白喝也不见如何花销,如今我手头稍稍宽裕,这点礼物不算什么的。” 写书做幕僚如此挣钱,也就怪不得许多文人仕途无望,就毅然决然的找其他工作。 小宝儿看得眼睛放光,连忙接过抱在胸口,甜甜的说道:“多谢文龙叔。” 孩子挺机灵,笑着说道:“是果子!” 所以王文龙和邓志谟这样的作家倒也不算是奇怪人物。 这时王金贵的孙子小宝踩着虎头鞋跑出来。 王金贵瞪了老伴一眼: “他年纪轻轻的,哪怕能挣钱,日后花销的地方还多呢,不娶老婆不养孩子了?他是读书人家,自然要高门高户的娶了去,你以为是几两银子就能打发的?” 这事情王文龙没有打算瞒着王金贵一家,坦白说道:“每回书稿十两银子。” 王文龙这才明白原来此时人也是大量使用简体字的,特别是像他们这种专业作家,要全用繁体字不得把人累死? 而且照邓志谟说的书坊里头还有勘校先生,会把他写的潦草的稿子勘校时改过来。。 王文龙恍然大悟,于是现在干脆就基本用简体字书写。 这一来写作速度大为加快,还没到晚饭时间就已经得了两章了。 第8章 民变 第8章民变 晚上,张氏把一碗猪肘子给炖的烂烂的,又买了些河鱼炸了、切了半头板鸭蒸出来、炒了一碗萝卜丝,还给桌上每人盛了一碗白米饭,饭里拌了猪油,喷香。 王文龙坐下就问王金贵道:“伯父,邓兄还没过来?” 王金贵摇摇头,看看外头天已经擦黑也是奇怪:“按说早该从书坊里回来了,也不知是路上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王文龙这次能够把书稿送到余象斗那里去还要多多感谢邓志谟,于是邀请了邓志谟今晚来王金贵家一起吃饭。 等了一会儿,王金贵正打算出门去看看,这时终于听见房门被敲响。 王金贵连忙去开门,就见邓志谟慢慢走进来,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腮帮子咬的鼓起。 王文龙感觉气氛不对,问道:“邓兄,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邓志谟重重的锤了一下桌子,道:“贤弟不知,几天前临清民变了……” 听到邓志谟说起临清民变四字,王文龙瞬间想起来是什么历史事件,接着不禁蓦然。 …… 后世人总结万历皇帝的性格给了四字的评价:贪财好货。 这货明明是个皇帝,但是却好像掉在钱眼里,这家伙甚至利用儿子大婚的事情直接从国库搬钱。 能做出如此行为,其实也是万历皇帝对官员集团的消极抵抗所致。 万历小时候张居正担任首辅,他对万历的要求极其严格,再三告诫他要简朴,让小皇帝剩菜剩饭都要热了再吃。 但是张居正自己却生活奢侈,回乡都要坐十八抬大轿。 万历成年之后发现这事情大为恼怒,气到把张居正挖出来鞭尸,从此忌惮文官清流。 其实明代的账面税收以及朝廷国库的收入占全国总产出并不算多,但百姓却苦于高税率,真正原因就是大量的钱财被收税的官吏给分润了。 这些官员大把大把的捞银子,却又口口声声告诫皇帝不要与民争利,劝他勤俭度日,在万历眼里无异于一个个欺骗他的张居正。 万历皇帝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对抗他们,于是就消极抵抗,闹出争国本之事,想要废长立幼。 废太子的想法不得朝中官员支持之后,万历一赌气就干脆不上朝了。 现在这货天天窝在后宫,政务只管赈灾和军事,而对于朝廷上的官员任免,则采取完全不闻不问的态度。 有官员上本来骂他,万历就惩罚回去,有官员赌气要辞职,万历就批准,但之后又不提拔新的官员到任上,故意让这些职位空缺。 在万历的心中所有官员全都是贪赃枉法的蛀虫,看着都烦。 而且他一时不提拔新任官员也不见这天下乱到什么程度。 万历觉得这正好证明这些官员是天下的祸害,有他们没他们没啥区别。 官员少了还能少发一点工资。 十几年后万历去世之前,光是京官的缺额就已经超过三分之一,直接导致朝廷对于基层的管理完全失能。 地方事务不能没人管,所以各地权力越来越被乡里豪强把持,一直到明朝灭亡对基层的掌控力也没能救回来。 后世研究明代的学者许多都认为万历末年懒政导致的缺官就是明亡的肇端。 其实万历也知道大明收不上税是因为制度问题,但是制度问题太难解决,万历也没有这个心思。 因为早年整治文官不如意,事事都被文官集团反对,他早已经对工作已经产生极大抵触情绪,每天摸鱼只想着捞钱,快乐一天算一天。 皇帝的开销有无数人上下其手,他光是窝在后宫玩乐花费就已十分巨大。 加上前几年紫禁城三大殿失火还要一笔修宫殿的花销,万历手头发紧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收税上。 普通的税收是给国家的,但矿监和皇店还有各种贡品的的收入则可以入他自己的小金库。 于是今年春天,万历开始大派太监到各地去征税。 万历派出来的这些中官太监们要收税给万历交差,还要凑到自己中饱私囊的数额,自然开始巧立名目。 今年三月,太监马堂奉命来到临清,凡是米面粮豆等交易无不征税。 这厮召集了几十个党羽,全都是受刑纹面的罪犯,充当打手,直接到市面上去抢钱。 凌人妻女,抢占房屋。 百姓苦不堪言。 终于在几天之前闹成民变。 临清的市民驱逐矿监、焚烧衙门。太监马堂被临清守备王炀带着一群家丁救了出来。 …… 第二天王文龙来到书坊,一个书坊的勘校过来就递给他一张纸。 王文龙见那是一份邸报,这东西是从衙门流出来的,记载一些朝廷新近消息,邸报理论上算是违法勾当,可是早也已经没有人在抓,每个县专门有抄报行,堂而皇之地会把邸报抄出来发卖。 王文龙见那份邸报上全都是临清官员的任免消息,知道临清民变的后续事情已经传开。 “先生好好看看,真气煞人也!” 民变之后万历大怒,大肆搜捕参与民变的百姓,处置了一大群相关官员。 马堂趁机在临清官场上下换上自己的党羽。甚至连救了马堂的守备王炀也被他诬告为祸首,投入狱中拷打监禁至死。 此后各地矿监太监更加横行无忌。 那校勘先生说着这事又吸引过来几个校勘议论,他们全都是读书人出身,谈论时事均是义愤填膺。 听着耳边文人们的议论,王文龙的心里却很纠结。 他知道现在临清民变已经开始杀民众首领。 这件事当然是怪万历皇帝。 万历讨厌朝臣贪赃,想要花钱没问题,但不去清理税收体系,反而把金钱需求转嫁到百姓头上。 那些参与民变的百姓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起来闹事,而且并没有打算造反,只是想要赶走收税太监,要不然就要被活活逼死了。 可即使这样万历还是下令残酷镇压,杀的人头滚滚,完全不给百姓活路。 而且王文龙知道此时天下的舆情汹汹万历也根本不理会,这货接下去十多年该派太监收税继续收,直到他死前才把这些太监撤回 这叫什么混蛋玩意儿? 王文龙终于亲身体会到这个时代的阴暗,可想要改变却又没有办法。 当官、从军?就算当到首辅之位,难道真可能改变时局? 就算有万一的机会爬上去,想要改革就先被官场或皇帝给搞死。 张居正都没搞定的事情,自己哪怕拼了性命也没用。 王文龙还是小市民心态,暂时只想回避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务。 唉,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接下来个把月,临清民变的消息继续在市井间发酵,许多有功名的人物联合写文章、发议论,想要上达天听。 但万历躲入深宫充耳不闻,反而派出更多中官税监。 天下舆论哗然。 就在这种环境之下,王文龙默默完成了《儒林外史》的书稿。个把月后,三台馆出版的《儒林外史》终于面市。 第9章 看书 第9章看书 五月,从京城传来的邸报之中传出消息——皇帝派太监高宷来监理月港市舶司。 顿时从漳州到建阳,各地的士绅大户全都人心惶惶。 一些商贾害怕被高宷盘剥,干脆收了生意,连市面都萧条下来。 同时讽刺的是,许多投机者反而觉得找到机会,私下串联,甚至开始暗中记下哪家大户有钱,准备到时候送给高宷,带人去征税,作为晋升之阶。 五月十日,这年是个暖春,福州的天气已然十分炎热。 穿重衣服的体面人,都回早早到屋中,解下衣襟纳凉休息。 和尚慧明提着一栏菜饭走进庵中,看见已经下课休息的李洵,笑着道:“今天放学倒是早。” 慧明所在的观音庵是市集上众商人一起筹建的庙宇,几年前市集上的众人商议,把观音庵一部分做了学堂,请了李洵来教市集上的子弟一些文字。 此时李洵靠在椅背上懒翻着学生们的描红,那几张狗爬一样的字一看就是糊弄事情,没有几个看得入眼的。 他说道:“市面上都怕那高宷怕的如同瘟神一般,十家店铺九家早落了板,学生也都早早被叫回去了,也不知那高宷真到了福建来,会把我们这地方折腾成什么模样。” 没多久功夫慧明就把今天的肉切完了放到灶上,和米饭一起蒸起来。 听李洵念书倒比自己读要快的多了,慧明干脆闭上眼睛坐在那儿慢慢的听。只当是听说书先生讲评话。 两人一直说道天要擦黑李洵才念完: 李洵的学堂里头没几个孩子有心读书,但是在这市集上倒颇有几户人家有点钱财,他们家的孩子认得几个字后也会买书来看,便吸引了一些闯学堂卖书的客商。 “未知众回子吵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慧明主持这间观音庵,受十方的香火,日子相当过得去,同样害怕自己稳定的生活被打破。 不一会儿却见是李洵批完了作业也凑了过来看书。 慧明把菜篮子放在地上,打开,却是两块肥猪肉。 见他看的快速,慧明索性把书本交给他,哀求道:“你老爷看书,也念几个字与我和尚听听。” “那邻居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 就算不是儒门中人,也会为小说中夸张到极点的人物而感到新奇。 慧明点头,李洵这才拿过书本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 慧明一笑:“这书好新,他倒有钱。” 《儒林外史》发行的前半个月在市场上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但是随着小说渐渐流传开,终于引起人们的讨论。 李洵同样也是对《儒林外史》的内容感到颇为惊艳,许多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比如那周进、范进,都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有些顾影自怜的感觉。 李洵一笑:“晚上的猪肉却要与我同吃,再不要拿一碟老青菜来糊弄人。” 李洵说道:“我也是新拿来的,没翻过。” “拿去看就是了。” 慧明抓心挠肺,感觉自己之后好几天时间都要想接下来《儒林外史》的剧情如何。而李洵则是想着自己能否找个办法,到赵员外家里把剩下的几卷书也借出来看。 慧明拿着书本道:“《儒林外史》,作者王建阳……却是没听过这位先生的名字,书名起的也奇怪,敢不是说的孔圣人故事?” 这本小说的故事在慧明听来十分的引人入胜,比起那些将相神仙的故事还要有趣味,小说中的人物就仿佛是生活在他们身边一般。 线装本的书籍做厚了不容易翻,一般一本也就是一百多页,印完一部小说要分成十几二十卷,其中每卷也就是写三到四回而已。 “只愿如此吧。”李洵叹息着说。 却是刚刚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断了章节, 这种贵重东西哪怕李洵在课堂上没收了,到年节放假时还是要还回去的。不过这段时间却是可以扣留在房中自己翻看。 他掇了一块案板,一边切着今天做法事人家送的猪肉,一边自我安慰般说道:“那些太监在山东收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如今总知道收敛一些,多半不会胡乱做为。” 慧明便翻起那本《儒林外史》来。 慧明多少也认识几个字,但是要读完整本书还是困难,连蒙带猜看了一章,但即使如此,他也不禁击节赞叹“这周进坐馆一段写的真是好,有意思,仿佛小说里的人都是活的。” 这年头和尚属于服务业,除非有心修行,不然多半酒肉不忌,最多是在给人家念经做道场那几天吃些斋饭。 慧明求道:“左右无事,借我看看。” 儒林外史的第一卷就只印到了第四回,后续的回目在其他的卷里。 “没有了?这汤知县该如何处理这事情?” 他假装做无奈的把手一摊,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手上也就只有这一卷。” 慧明问:“这是谁家孩子的书?” 与当下流行的讲史演义、公案传奇不同,《儒林外史》所讲的故事更贴近人们的生活,而且本书的情节紧凑,人物描写之生动讽刺之刻骨全都远超这个时代,看的一众读者如醉如痴。 走出厨房见到李洵还在那里看描红,慧明无聊,到李洵的桌子一看却见桌上放着一本叫做《儒林外史》的书。 从建阳走建水过闽江到福州,全程十分便利,所以建阳书坊小说几乎是同时就在福州上市的。 李洵抬头看了一眼那书,道:“还不是银楼赵大员外家的儿子,这小子买了书居然在课上看,我可不惯他这毛病。” 但是他毕竟自诩是读书人,不想在慧明这么个没文化的和尚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 可哪怕此时的建阳书刻成本低廉,但是书籍的价格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一部三国演义要卖二两银子,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两个月的工资。 慧明忍不住道:“这……没头没尾,听得俺心里如同猫挠一样。” 整个私塾里面也就两三个学生消费得起。 《儒林外史》发行半个月后,读者间口耳相传,口碑渐渐就高涨起来。 双峰堂这一次开刻三千本《儒林外史》,第一批放出一千本,原来以为得要大半年才能卖出去,却没想到还没到六月就销售一空。 六月份,从江西浙江福建都来了书船,商贾专门上门求购,点名要买王建阳的《儒林外史》。 第10章 绣像点评本 第10章绣像点评本 《儒林外史》发行一个半月,已经在福建风行开来,市井间许多文人甚至会为了小说人物是好是坏的理解产生争执。 不过这书的影响暂时也就到此为止,毕竟这年代的资讯传播速度不快,小说又是众书籍之中最不为人高看的存在,真正关心时事的人物要买书也是买些文卷、诗集之类,普遍看不上这等东西。 而就在《儒林外史》渐渐风靡的时候,高宷也终于进了福建。 高宷进福建的一路上跋扈之极,沿途地方官无不献媚,甚至命令百姓跪道相迎,声势仪仗俨然皇家,这样的排场瞬间让还对万历皇帝抱有幻想的福建商贾士绅全都噤声。 大家终于明白,临清民变根本就没有给当今天子带来任何触动,之前的议论汹汹全都是士人的自我感动罢了。 与此同时,福建建阳,双峰堂书坊。 王文龙再次来到这里时一路上所见的书坊员工全都抢着和他打招呼。 《儒林外史》成书两个月,一气就卖完了三千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今在闽浙两地,王建阳的大名已经渐渐为人乐道。 《儒林外史》已经是今年双峰堂卖的最好的小说。 这年代的书籍都是雕版印刷平均一张木刻板只能印两千份书页就要磨损不清,只能重刻。 “现在已经查实你们店中用的都是私盐,逃了好多税收,你认不认罪?” 这年头的作家实在珍贵,只要能够拉拢住一个优秀作家,对于双峰堂和李光缙来说,这样的投资非常划算。 他笑着同王文龙见礼,然后称赞说道:“幸会幸会,王先生有所不知,便是在晋江,如今也到处说着你王建阳的名字呢。《儒林外史》之大作真是写的精彩出奇。” 王文龙知道《儒林外史》是划时代的作品,何况有余象斗和李光缙两人联手,这次生意多半不会亏,当即笑道:“如此我便也参一股。” 而且余象斗他们还想要出点评本。 点评本小说虽然售价更贵,但是成本也更高,毕竟那么多批注评语的字也都要刻出来,如果卖不出去,损失将是巨大的。 说着就从抽屉里面拿出钱财往几人手中塞。 余象斗跟王文龙解释说:“我们打算同李先生合作,出绣像点评版本的《儒林外史》。” 而李光缙和余象斗商量之后,却是打算让他也在这次的绣像本中入一股,相当于变相给他送钱。 五十多万字的《儒林外史》加上点评和绣像,光是刻板的工资就需要三百两银子,再加上印刷费用与贴着双峰堂和李光缙的名气销售,如果换别人投资五十两连半成股份都换不到。 “只是一本聊以消遣的小说而已。”王文龙连忙谦虚。 李氏新书一旦上市,学子就争相购买,光靠自己一个人就养活了一家书坊。 李光缙看着王文龙笑道:“这次叫王先生来,我们俩的意思是询问先生是否也要入些干股?” “这几个家伙我认识,看到为首的王七没有?他当年不过一个小偷小摸的泼皮。” 而他们所说的绣像点评版小说,需要找画师,还要找专门刻描绣像的刻板工人。 王文龙知道《儒林外史》肯定能有出绣像点评本的一天,却想不到余象斗和李光缙的魄力这么大,《儒林外史》第一版的销售成绩刚出来就马上决定投资开刻。 余象斗为王文龙介绍:“这位就是李光缙李先生了。” 王文龙连忙拱手见礼。 王文龙闻言有些惊讶。 双峰堂招揽了大量熟练的印刷工人,控制书籍印刷的质量,使用特质减少腐蚀性的墨质配方,加上所使用的刻板木材比较精良,所以能够达到一套刻板印三千部的标准。 四人来到建阳县的街面上找间干净铺头,刚刚吃喝起来,就听见酒店大堂中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但是这一版印完之后,字迹也就磨灭不清了,想要再印一版只能重新刻板。 而且与可以把字凿掉稍加修整的文字刻板不同,绣像刻板一旦毁损就难以修复,而且绣像的线条纤细,刻板的使用寿命要短的多。 那酒店的老板一脸苦相道:“这位老爷,我店中的盐都是官盐,断没有来路不清的盐啊。” 那头脑一个眼色,他手下的泼皮突然一巴掌就拍在旁边的店铺小二的脸上。 王文龙心中顿时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李光缙索性放弃科举,专心写书,作为曾夺得乡试第一的学霸,李光缙对于时文点评的眼光远非此时其他选家可比,光是他一个人就写了四五十种书,平均相当于每年出两部科举指南。 老板的吓得一个激灵,只听他们有胆子抓人上县衙就知道这群人已经无法无天,自己拿他们没办法。 王文龙走进余象斗的书房,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笑着起身。 李光缙,字宗谦,人称“衷一先生”,晋江人。他的父亲李仁曾任户部主事,李光缙自小也是神童,十九岁考上秀才,万历十三年福建乡试第一,但此后屡次赴京会试都无功而返。 商量好生意,余象斗提出请王文龙还有李光缙吃饭,还叫上了邓志谟。 几个泼皮打扮的人物将一张桌子掀翻。 当头一个人脸上贴着好大一张膏药,他脚踩在板凳上,啪的把一张榜文拍到柜台上: 余象斗在一旁笑着说道:“原本我们双峰堂所印的儒林外史一部卖二两银子,但是最近市面上已经炒到了三两还是供不应求。” 老板抖了抖银盘唉声叹气,他小半个月的利润都已经被这群泼皮无赖敲诈去了。 他把书稿卖给了双峰堂,版权也已经归双峰堂所有,之前的约定是无论双峰堂重刻几次都和他没有关系。 几人商议之后,王文龙出五十两,占了一成股份。这价钱已经让他占了极大便宜。 脱皮气势嚣张的说道:“我家老爷这条舌头官盐私盐一口就能尝出来,现今伱们店里用的明明是私盐老板却不知道,多半是店中小二做鬼。” 两人互相恭维吹捧一阵李光缙才说出今天的正事: 酒店老板连忙哀求:“还请几位老爷通融。” 李光缙自己也是留着三绺长髯,一身儒士打扮,面容清癯,看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高士风范。 “只要书船出了建水钞关,《儒林外史》每部当即就能加价三钱。” 他旁边几个同伙都大喊起来:“对,把人都抓到衙门里去审问!” 这群泼皮只是伸着手等他放银子,直到数量差不多之后那为头的就将榜文往衣领中一塞,摇摇摆摆的向着下一家店走去了。 所以印刷一部绣像本小说所花费的成本平均比普通小说要高三成以上。 王文龙并没有为余象斗的吹捧而自鸣得意,而是笑着问道:“不知两位打算如何加印?” “如今余贤弟双峰堂的《儒林外史》已经销售一空,各地书商仍然求购不绝,许多商贾痛恨自己没买到书籍,都想要双峰堂能够加印。” 李光缙是名门世家出身,虽然转而开书方牟利,但是还是做墨卷的高雅生意,所以此时人在格调上并不将他等同于商贾。 将那店小二被打的半边脸肿起,摔倒在地,一脸惊讶。 见他们走了,店中食客顿时议论纷纷。 “看见那厮脸上那张膏药没?遮的就是好大一个金印。” “唉,当年一个刺面的犯人如今却抖了起来……什么世道……” “呸,这等泼皮迟早遭报应!” 第11章 高公公收税 第11章高公公收税 王文龙看完刚才这一场乱子,愣了半晌,奇怪问道:“高宷在月港,怎么收税都收到建阳来了?” 李光缙冷哼一声,解答说:“那高宷一入福建就开始清点福建各县的市集,每个集市都派有税役,建阳这里还算来得晚的,我们晋江早就有了。” “这几日集市上贸易开始的时候,税役就在集市中心竖起大木牌,把天子命高宷征税的圣旨写在上面,那些家伙便扛着牌子横行霸道,凡是到集市上买卖的人都要给他们钱财。” 余象斗在一旁补充说道:“别说事集上了,就是如今书坊里头的图书,刚刚放到书船上就有人来收钱,问他们依着什么凭据就拿这张圣旨出来,不想给也得给。” 两人一说,王文龙也终于有了印象。 万历整的这一出派太监收税,可是把全天下给闹得鸡飞狗跳。 他派往各地的太监,最初还有专门的行当,可是到后来就变成什么税都收。 沿海产盐的地方就收盐税,川渝地方要收木材税,路上有钞关水上有船关,百姓到市面上卖个小鸡仔也有专门的税目,甚至连多少年不用的废矿坑也专门派个人去收税,将税收摊派在当地矿工户籍的百姓头上。 收税的太监以及手下养着的泼皮无不因此发财,却给普通百姓造成极大困扰。 时人记载了一件故事:万历二十八年,苏州商贩陆二运了一船灯草想要到吴中发卖,灯草只值八两银子,一路上钞关数不胜数,船还没有走过一半路程,税银就已经交了四两。 陆二行船至青山,又遇到钞关索税,出门时带的钱财已经全部用完,想到回去还要再交一遍税,来去都不行,只得把灯草挑到岸上一把火烧了,空船而回。 王文龙只能嘲讽说道:“这些税役为天子做工,果然是位高权重。” 邓志谟颇为不屑说道:“不光是泼皮无赖,就是好多读书人家也为这高宷马首是瞻,巴结逢迎,据说在漳泉,一个税役的职位已然炒到五百两银子,还要打点高宷的身边人才有机会。” 李光缙是世家子弟出生,闻言不禁冷笑,他从小宦海沉沦,知道一些读书人是什么德性。 此时大多数世子还不愿意折节去结交太监,但是也有一些科举无望的人士想要走太监中官的路子。 原本一顿挺好的饭菜,就因为这事情吃的四人都是一肚子火气,草草收场。 王文龙回到家中继续筹备绣像本的出版工作,只觉得世道太乱,想要改变也不知怎么弄,干脆不想掺合。 他只以为自己这样安安静静写点小说该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只想着先挣到钱再说。 …… 福州城北仓山岭下。 一座优雅的亭台后面有一片崭新的别墅。 这地方原本就是福州风景绝佳之所在,高宷到达福州之后看重此地,于是大兴土木。 高宷修别墅的钱是走的官银,美其名曰,给当地修建一座凉亭,方便百姓游人休息,其实大部分钱财都用于修建他的私宅。 只在宅子外修了一个小亭子,起名“望京亭”,以彰显高宷对于远在京师的万历的思慕之情。 此时高宷正在自家崭新的花厅里头见客。 一个模样粗野,脸上贴着膏药的中年汉子被高宷的手下领进屋来。 这厮进门就跪下磕头:“草民林宗文,大礼拜见高公公,公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高宷瞬间就被他给逗乐了,笑道:“咱家不过三十出头,哪就听得这上岁数的话?” 林宗文是个机灵人,抬头道:“公公身体健朗是福气,能享福活上一千岁。” “哈哈哈,好张巧嘴。”高宷满意笑着,询问道:“听说你想要把女儿送到我府上来?” “草民原本犯罪被压在牢里头,公公到来提拔了草民的弟兄魏天爵,他才将草民救了出来。草民虽是个低贱的乐户,但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公公大恩。” “草民养了个女儿,十六岁年纪,花儿一般容貌,草民见她生得妩媚,便起了贪天的胆子,想要将小女送来公公身前,不敢说如何服侍,能给公公做些粗重活计让公公开心,也是草民的心意了。” 高宷对林宗文的态度颇为满意,喜道:“你这家伙倒还是个记恩的。你和魏天爵关系不错?” 林宗文回答:“以前在江湖上是过命的交情。” 高宷道:“伱认识字吗?” 林宗文回答说:“草民只略略认的几个字,说起文章却丝毫读不通。” 高宷想想又道:“愿不愿意做个税吏?” 林宗文说:“俺自小不省得算账,怕耽误了公公的事情。” “嗯,你倒也算是个谨慎的。”高宷略微思索,笑道:“你会不会骑马?” 林宗文回答道:“俺自幼爱好枪棒,刀枪弓马全都来得。” “如此,我正打算养一群缇骑帮我办事,你既然在江湖上跑过,便来给我领导缇骑吧。” 林宗文心中一喜,高宷权势滔天,作为他手下打手他也有许多狐假虎威的机会,肯定能够发财。 他连忙将头磕的砰砰响,高声道:“谢公公提拔小人,公公给了小人一条活路,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小人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公公的恩情!” 高宷来到福建之后就开始培养党羽,像林宗文这种又能替他拼杀又能帮他讹诈收税的破皮无赖,是高宷最乐意拉拢的对象。 高宷虽然是个太监,却极其喜好女色,收了四房妻妾,林宗文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得知了高宷喜爱美女,专门买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到高宷身边服侍,自然得到高宷欢心。 打发走林宗文,高宷吩咐自己手下的幕僚林世卿道:“把陈性学的书信拿来。” 很快林世卿便给高宷送上福建布政使陈性学的手书。 打开一看他就皱起眉头:“给了他半个月怎么才弄到这一点东西?” 林世卿之前就受了陈性学的贿赂,连忙小声为陈性学辩解说道:“陈藩台已经在海港上派人监督收税,但凡有珍奇宝物都叫那些海商交上来,但是那些海商做事极不踊跃,收了半个月也只收上这一点宝物。” 高宷思索一番道:“传我的命令,今后凡是见出海贸易的商船回到月港,船上人员一律不许上岸,必须先经过督税司的检查。” “叫月港督税司的人收集宝物,那些海商若是问起,就说是用来进贡给皇上的,商人要是吵扰,就将他们连船带货一起没收。” 林世卿犹豫道:“如此只怕那些海商会有意见?” 高宷对这木讷的幕僚颇为不满,冷笑道:“我们这是为皇上收取贡品,皇恩浩荡,普天之下谁不感念?” “能把东西送到当今天子面前,这些商人荣幸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意见?” “有意见的一定是对朝廷心存不满,到时就把他们抓起来!” 第12章 市舶司抓人 第12章市舶司抓人 吩咐完月港市舶司找海商敲诈勒索的事情,高宷又打起自己的想法。 “我过大寿的事情安排的如何?” 林世卿连忙回答:“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各衙门各部的官员都给了回帖,还有本地的士绅大族都表示会来给公公贺寿。” 高宷满意点头。 万历皇帝只想着收钱,高宷知道自己只要能够不断给皇帝挣来钱财,皇帝对他的宠幸就不会降低。 高宷知道自己在闽浙勒索钱财的手段十分凶狠,但是敲诈出的钱数也是确实多,因此深得万历的器重,他知道只要能挣钱,哪怕天下对他的议论再是汹涌,皇帝也会为他兜底。 办完了公事高宷也有些疲惫起来,于是问林世卿:“最近这福建可有什么新奇事情?” 林世卿是福州诸生出生,他知道此时不光是福州的学堂中,甚至整个福建到江浙的学校里都在传高宷的恶名,那些学子骂高宷的文章只怕能凑出二十几册书了。 他自然不敢把这消息跟高宷说,于是便找这些新奇的市井传闻往高宷耳朵里送。 “最近泉州新出了一本南音的曲本,说是曲调极其雅致。” 对于曲艺高宷还真是颇有研究,这厮在净身入宫之前也是市井之中的一个闲汉,弹词唱曲无不精通,后来这厮入宫做太监也是靠着这样的本事才得了皇帝的欢喜。 他闻言感兴趣说道:“把那戏本寻来我看。” 林世卿说:“便是在福州也有几个班子正在排演那戏,不如将他们找来现场演唱。” 高宷思索一番,摇摇头:“福州的班子唱南音总是有些不工,还是泉州的班子好。” 他干脆命令道:“到泉州寻一个唱的好的班子来,就到府上来唱。” 林世卿连忙记下。 接着他又对高宷说:“最近在这闽浙两地还流行一本新出的小说,叫做《儒林外史》,学堂中的人都争相传看。” 高宷便命令说:“去把那书找来。” 林世卿连忙出去办,《儒林外史》印刷之后早已经销售一空,在福州市面上也难以寻找到全套,奔波了半上午时间林世卿才弄来了书籍,下午便急急忙忙送到高宷面前。 此时高宷正在同林宗文的女儿玩耍,隔着一面蚊帐命令林世卿道:“你就站在帐子外念。” 林世卿哪里敢违抗,只能捧着书站在高宷的床边念起来。 蚊帐之内不时传出女子的嬉笑声听的林世卿这个三十许岁还没有成家的老秀才心中发痒,但他又不敢过分的往蚊帐中观瞧。 高宷刚听了两章就被小说内容所吸引,于是把女人推开专心听故事。 高宷虽然是个狼心狗肺的太监,可是这厮的文化水平却当真不错。 《儒林外史》之中描写的好处高宷都能体会到。 高宷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当年的老师都是翰林和大学士,他的经学功底之深厚甚至能够上场科举。 而高宷更喜欢这书把士林中文人的种种丑态给贬低指摘的入木三分,光是看小说故事就能感觉到这些文人虚伪的嘴脸,甚至对整个八股取士的制度也有颇多嘲讽,把文人的遮羞布全都给掀了下来。 高宷是看得懂文卷的,其实不用林世卿说高宷也知道此时福建士林中有多少文人对他咬牙切齿,他偷偷看过不少文人骂他的文章,被这些酸腐文人弄的一肚子火气。 这家伙正想着弄个什么招数去整治一下这帮诸生呢,此时这讽刺读书人的儒林外史的故事听在他耳中简直是不要太受用。 高宷一听就停不下来,晚饭时他干脆叫林世卿继续在餐桌边读书,边听边吃。 可怜林世卿一下午水米未进,此时也不敢违抗,口干舌燥,偷眼看高宷被丫鬟拿着银汤匙喂饭,腹内馋虫大动,既羡慕又嫉妒。 念到半夜高宷才准许林世卿回去,并要求他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小说来听差。 林世卿念了整整四天时间才把一部《儒林外史》给念完,高宷听完整部小说还有些意犹未尽,问道:“这书作者是什么人?” 林世卿连忙回答:“作者署名叫王建阳,多半是个笔名,但这书是麻沙书坊出版的,作者应该就在建阳。” 高宷眼珠儿一转。 他正愁没有办法去对付诸生,而这本《儒林外史》嘲讽儒生辛辣入骨,如果把作者找来,肯定能给自己怎么对付这般穷酸文人提点主意。 “你快去把这《儒林外史》的作者给请来,我要招他入府做个幕僚。” 林世卿不敢违抗,连忙回去收拾行李,带上几个高宷的长班,溯闽江而上,一路杀向建阳。 …… “砰”的一声,小院的房门被人狠狠踹开,王金贵惊恐抬头。 建阳的衙役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税监泼皮闯进院子来。 一个儒生打扮的泼皮龙行虎步的走进院子,叉着腰大声道:“衙门办事!”他手下一条大汉上来就拎着王金贵的衣领问:“王建阳在哪里?” “谁?”王金贵吓得半死,连忙说道:“官爷,草民没通着犯罪的人呐。” 张氏藏好了孙子急急忙忙的从屋中出来,不知这群人来干嘛的,连忙看向一旁熟悉的本县衙役道:“陈老爷,你帮忙说说。” 王金贵陪笑:“是了是了,陈老爷清楚,我们都是本分人家,多半是几位官爷弄错了。” 那姓陈的衙役却直往后躲,应都不敢应。 林世卿皱眉,疑惑问班头道:“不在这里么?” 本县班头不敢怠慢,陪笑说:“县里新来写书的生人就这一个了。” 林世卿点点头:“进屋搜人!” 小宝儿受了惊吓,在屋中“哇”就哭了出来。 王文龙正在房里写作,听到外面声音,他心中一笑。 他以为是自己写《儒林外史》过于讽刺,得罪了哪个衙门里的老古董,于是派人上家来找麻烦。他觉得这些儒生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横行霸道,于是正气凛然的起身,想要为自己造一造名士的人设。 屋外,眼看那些如狼似虎的亲随正要进屋,这时就见房门突然打开,王文龙一身儒服拿着支毛笔走了出来。 “吵闹!我就是王建阳了!” 林世卿上下打量了王文龙一通,“伱是王建阳?” “正是在下,你们是奉了谁的命来的?” 林世卿点点头,直接挥手:“带走!” 没想到对方直接上来拿人,王文龙瞬间也呆了。 “唉?”他被两条大汉架着往门外拖,毛笔都飞了。 王文龙惊恐说道,“不是,先别动手……你们到底是哪个衙门来的?” 林世卿冷冷说:“月港市舶司!” 这名字在如今的福建真是如雷贯耳,瞬间小院里三人都呆住。 第13章 麻将发明者 第13章麻将发明者 见一群人抓着王文龙走了,张氏忧心忡忡道:“这孩子怎么惹上了市舶司?怕不是前几日县里头那些读书人说要写信去告那太监,这孩子也去掺了一脚?” 王金贵一听瞬间紧张起来,唉声叹气:“好好的孩子,去掺和这掉脑袋的事情做什么?” 他思索一番连忙出门,去找余象斗问一问王文龙究竟惹上了什么事情? 王文龙被几条大汉拖着就往门外走,走了一阵那几个亲随见王文龙不怎么反抗,这才把他放开。 王文龙不知怎么是个情况,但见众人的态度也不是太恶,于是只能老实跟着。 一众人马很快就上了河边的渡船,上船前王文龙还主动为大家买来酒肉吃喝,众人自然消受了。 上船后大家吃的口角流油,王文龙这才敢问道:“敢问几位,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情?劳动几位从漳州来抓我?” 这些个高宷手下的亲随之前也多半是市面上厮混的泼皮,受了高宷的提拔才有机会狐假虎威,但是社会地位仍旧不高,而刚才王文龙对他们十分尊重,还主动买东西,几个泼皮都对王文龙印象不错。 其中一人笑道:“王老爷不需担心,俺们高公公想见见你,公公现在在福州不在漳州。” “高公公?” 另一个泼皮解释说道:“高公公看了你的小说十分喜欢,所以想请你到府上去做个幕僚……” 有这样请人做幕僚的吗? 一番询问弄清了事情原委,王文龙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怪不得大家都讨厌太监,连他也忍不住想对着高宷骂上几百句脏话。 不过好在安全无虞,王文龙前世也是历经过不少的波折,心理素质还是在线的。 高宷这次任务吩咐的急,这些亲随和林世卿请到王文龙之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往回赶。 王文龙见到那六个高宷的亲随拿着叶子牌在船上赌钱,行船苦闷,只是打牌似乎让这几个泼皮感到没有趣味。 他思索一番,凑上去说道:“列位,我晓得一种西洋的叶子玩法,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 “西洋也有叶子牌?” “都是咱们大明朝的人带去的,自然也是有的。”王文龙主动凑到六个泼皮身边,将四副叶子牌凑在一起,又拿笔在一副牌上写出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东南西北,红中白板。 然后他将四副叶子牌凑在一起,道: “这种打法叫做麻将也叫马吊,极其有趣,我跟大家说说规则……” 叶子牌本来就是麻将的前身,发展到明末已然有条万饼的配置,加上花牌之后就可以当做麻将来打。 麻将的规则虽然复杂,但是在座几个泼皮都是老赌棍,在王文龙的解释之后一番上手,几人很快就入了门。 众泼皮大呼痛快,王文龙趁机询问其中泼皮头领:“敢问弟兄叫什么名字?” 听王文龙叫自己兄弟,那泼皮也是颇为受用,笑道:“叫我李八斤的便是。” 推了两局后,几个泼皮就被玩法复杂刺激程度远胜叶子牌的麻将所吸引。 “碰!” “吃!” “王老爷,伱可别卡我这一张牌呀……” “东风要不要……” 这六个家伙都是刚刚学会的打麻将,手艺生疏的很,王文龙稍稍喂牌就让几人打的大呼过瘾,很快便拉着王文龙不让下桌,剩下几人则是轮番上阵。 众人大呼小叫吵的不像样子。 这时坐在船头读书的林世卿皱着眉头道:“出来做事怎么这般没规矩?把那叶子牌收起来,不准打了!” 几个泼皮愣了一下,王文龙偷眼见众人都抖着腿不管他,也没放牌的意思。 就听一个泼皮风言风语道:“一个连县学都进不去的老穷酸,狗一样的东西,在我们面前装什么大辈?” 王文龙明白了,这读书人似是不能服众。 一旁李八斤对王文龙解释道:“我们都是高公公手下的长班,”他又指了指闭着眼睛在船头假寐的林世卿,“那家伙不过是福州县学里头一个末流的生员,仗着有秀才功名,真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了,烦人的很。” “其实高公公根本就不重视他,我们个个能够帮高公公收税,但那家伙进府上这么久了,也没见帮高公公想出什么收税的法子来。” 王文龙瞬间明白局势,知道这高宷府上的人也不是一条心。 到新地方当然弦抓住和自己亲近的人,于是他立刻站队。 恭维说道:“原来几位都是公公的亲信,如此忠心,想必以后跟着高公公都能够有大作为,个个都要发财。” 这群泼皮听的都欢喜起来。 “先生,你说我们跟着高公公真能发大财?” 王文龙点头拍马屁:“那是自然,如今高公公得到天子重用,那点流言蜚语怎么能够动到高公公的地位?大家跟着高公公全是前程无量。” 李八斤高兴点头,说道:“先生说的对,如今公公当权,谁能拿他怎样?公公就不该把那点狗屁话放在心上,多捞银子才是正理,可惜公公还是太仁慈了。” 其余泼皮也是接连附和:“就是,王先生这话大有道理,比那林先生高明多了!他还整天装相,王先生这才是有见识老爷说的话呢!” 林世卿在船头假寐,但耳朵一直竖着,听闻此言顿时气的冒烟。 他回头找茬道:“你们怎么还在打牌?” 众泼皮翘着二郎腿理也不理他。 林世卿生气,却也没办法。 他是个老秀才,考了十几年都没有考上举人,高宷到了福建,他一咬牙就上前投靠。 可是他在福建士林中也没有什么声望,只能帮高宷出些歪主意,靠着逢迎拍马才能在高宷身边存身。 林世卿因此颇为不忿,自诩是个运筹帷幄的谋士,却是一身才华没机会施展。 与他相比,这些能够成为高宷亲随的泼皮却在福建地面上个个都是有名的闲汉。 高宷收税还要靠李八斤他们,对他们也比对林世卿要器重,林世卿虽然心中不服,但也不敢和几人太过争执。 林世卿现在也只能想着等自己找机会帮高公公夺来一笔大钱,到时候才能在市舶司里树立自己的威望。 船出建水,余象斗和邓志谟带着几个书坊的伙计追上了官船,着急的询问王文龙出了什么事情? 王文龙也只能说道:“高公公说喜欢我的文章,想叫我去福州见一面。” 余象斗和邓志谟听的目瞪口呆。 一旁的林世卿看着天色,不耐烦说道:“事说清楚没有?高公公还在福州等着呢!” 两人也不知该如何说,余象斗只能将准备好的金银送给王文龙。 林世卿看了那银包一眼,脸露贪婪。 接着他挥挥手:“划船!” 雄壮的官船船夫目中无人,大竹篙顶着别人的船弦就插下去,接着官船在河道上横冲直撞,差点把余象斗他们的小船给浪翻。 余象斗和邓志谟吓得半死,林世卿等人却全无感觉。 等到船只远去,远远还传来林世卿对水面上其余船支的呵斥:“滚开,市舶司办事,找死是不是?” 邓志谟忍不住骂了一句:“这群狗入的家伙……” 第14章 被迫当爪牙 第14章被迫当爪牙 船行了五日终于到达福州,王文龙被林世卿领进高宷的大宅子里。 刚刚走到房门处林世卿就背着手教训王文龙说道:“待会儿见到公公要做的有礼貌些,不要胡乱说话走动。” 王文龙点点头,笑着说:“多谢林朋友指点照顾。”说着他把五两的一个大银悄悄的就塞到林世卿手中。 林世卿掂量了一下那银子的重量,高傲的点点头。 他心想这王文龙虽然讨人厌,但好歹有些眼力,自己以后可以少给他在高宷面前上眼药。 林世卿带着王文龙走进屋内,王文龙连忙上前抱拳对着高宷行了个礼。 “学生王文龙见过高公公。” 林世卿忍不住愣了一下,这小子一路上虽然和李八斤等人亲近,但好歹也捧着点读书人的架子,可是这时到高宷面前完全就是一副巴结的模样,前后差距实在有些太大。 高宷打量了王文龙一眼,见他人高马大人物清楚,心中先有些满意。 高宷说道:“你就是写《儒林外史》的王文龙?” “回公公的话,就是学生。” 高宷点点头:“你可有功名在身?” “回公公,学生自小在西洋长大,今年才回到大明故土,并没有参加过科考。” 高宷有些意外:“这倒是奇了。”他还以为王文龙是在大明生长的读书人呢,“没参加过科举,怎么对儒门中事如此了解?” 王文龙拿出早就编好的理由:“学生的父母在西洋请了一位大明的秀才公给小人开蒙。” “学生的老师是一位在大明不得志的文人,自言因为志气高洁颇受一些无耻文人排挤,心灰意冷才远走西洋,甚至因此致使没有回中土,最后就在西洋终老。学生书中的故事就是他讲给学生听的。” 高宷本来因为被骂的太多早就讨厌文人,听到王文龙这话心有戚戚焉道:“这些个士林败类真真可恶!” 王文龙心中撇撇嘴,心想自面前这位在百姓心中才真的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王文龙一路上都在想面对高宷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最后却发现自己暂时还真没什么办法,高宷这家伙深得万历的宠幸,根本不是他现阶段可以对抗的。 装名士身份不与高宷合作也没有用,如果王文龙有个举人的功名他大可以不搭理高宷,如果高宷胆敢欺负他,士林中人都会帮忙。 可实际上王文龙连科场都没有进过,连个秀才都不是,福建世林知道他是谁呀?如果他真的被高宷惩罚,只怕没有一个人会出来帮他。 王文龙再三思索,发现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顺从高宷的意思,所以一进屋就没有装什么民事风范,直接露出一脸狗腿模样。 高宷听说王文龙是个没有功名的文人之时也是略略失望,他虽然嘴上说着痛恨那些臭老九,但是身在大明毕竟心中对读书人还是有几分敬佩,本来也是想招纳一些读书人到府上做幕僚。 可一番交谈之后却觉得王文龙这人颇讨自己喜欢,于是吩咐说道:“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府上先做个幕僚,功名什么,日后慢慢考取也不迟。” 王文龙心中明白留在这个死太监府上做了幕僚以后在士林中还不被人给痛恨死,那还说什么考功名? 此时的院试可是不糊名的,他做了高宷的幕僚之后再进场科举,若碰到一个讲究名望的科考官员,只怕直接就把他的文卷给刷了下去。 如果留在他府上做事,只怕自己以后在士林的名声就臭了。 而且这种家伙根本就不会保着下属,历史上高宷和所有太监一样,每次都是丢下属去顶锅。 也就是林世卿这种傻子才会乐呵呵的给他办事,还想着能够借此高攀一步。 王文龙试图挣扎,“回公公的话,俺只是个写小说的,并没什么实干本领……” 高宷道:“我看过伱的《儒林外史》,如果不是人情练达,如何能够写出此等佳作?” “难道你不想留在我府上帮我干事?” “这……” 高宷眼珠儿一瞪:“你若是再多话,我便直接将你拿到有司法办!根据黄甲文策,你本是建阳县人,又没功名在身,怎么能够来到福州?光是这一条就能关上你三年!” 我去你的! 王文龙心中忍不住开骂脏话,原来这死太监在这里等着自己。 大明是有黄甲法的,理论上除了入了商籍和得到功名的人,谁都不能离开自己户籍所在地十里的范围。 但是这条法律早在朱元璋时期就已经存而不用,告到衙门里也没有人会抓,要不然满天下做生意的商户全都是潜在的犯人,整个大明的商业都不用再做了。 可是王文龙却毫不怀疑眼前的高宷一生气就能把他给弄进去,而且还是合理合法。 王文龙也是心中后悔,这家伙就是欺负他无根无底才敢这样做。 要是等上几年他已经有点名声,哪怕是高宷也绝不敢派几个人就把他从家中抓来。 他娘的,老子一定要快点把名声打响,要不然永远都受欺负。 见到王文龙不敢再反抗,高宷便挥挥手叫林世卿过来:“你带王文龙去找间屋子住,再跟他讲讲府中规矩。” 王文龙欲哭无泪,他有心做个好人,却没想到被逼着成为了太监的爪牙。 林世卿领着王文龙出屋,来到门口突然向他冷哼一声,恶狠狠道:“还道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是个心眼众多的坏家伙!” 王文龙只觉莫名其妙。 王文龙没想到的是刚才自己被高宷赏识的模样已经让林世卿心中危机感大增,他觉得王文龙这人凭借着机巧弄文很可能威胁到他谋士的地位。 林世卿将王文龙直接拉到一间侧厢的房屋中,屋中的各项陈设倒还齐整,而且屋门口就有一口井,用水也方便。 “以后你就住在那里,一日三餐跟我们一起吃,听候公公的传唤。” 林世卿又仔细讲了府中哪些房屋是王文龙可以去的,哪些地方是高宷办公的地点以及见客的地方,没高宷的吩咐他不准踏足。 正在这时一个长班来叫林世卿:“林老爷,公公叫你呢。” 林世卿仿佛脸上有光一般,回头对着王文龙道: “见着了吗?公公一刻也离不得我。我劝你把心收一收,这高公公的府上不是这么好混的,别以为写两篇文章好看就能成为高公公的心腹!” 看着林世卿离开,王文龙皱皱眉头:“有病……” 第15章 王文龙改戏 第15章王文龙改戏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早早便起来洗漱,之后就和高宷府上的下人一起吃饭。 最迟到明代中期南方的自耕农就能吃上一日三餐了,虽然吃的寒酸一些,但这也是生活条件优渥的表现。 高宷的府上来来往往有上百人,王文龙观察大概是粗使的丫鬟奴仆自有吃饭的地方,他则和林世卿李八斤还有几个亲随一起坐在一桌吃,吃的食物也挺精致,早餐有油条,加了洋糖的甜馒头,还有一碗加了些海米的锅边糊。 在餐桌上林世卿端着饭碗,缓缓的吃着,李八斤等人则是一手油条,一手馒头,把装锅边糊的碗放在正面前,左一口油条右一口馒头,三两口就解决掉一个馒头,然后低下头大口的喝锅边糊,还用舌头伸进碗里去舔底。 几人刚吃了一会儿,林世卿就把汤碗丢下,颇为自得的说道:“我还要去给公公办事,没时间继续吃了。” 看着他昂首挺胸的走出去,身后的李八斤等人都忍不住低声用福州话骂他装相。 王文龙刚刚吃完饭,正准备回屋,休息一会儿,就见一个长班急急忙忙跑来。 “王老爷,公公叫你呢。” 王文龙连忙跟着他一起来到花厅,却见花厅中央站着两个戏子,正在咿咿呀呀的唱曲。 高宷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听戏,林世卿则在一边坐着相陪。 高宷抬眼看了王文龙一下,又指指边上的凳子,王文龙连忙坐上去,陪高宷一起听戏。 王文龙听了半天发觉这戏曲的唱词挺熟,仔细一寻思,原来高宷听的是昆曲,唱的内容应该是《牡丹亭》。 不过听了一会儿,王文龙却是微微皱眉,这些人唱的《牡丹亭》好像和他后世艺术赏析课上学过的版本不一样。 怎么说呢……难听了不少。 王文龙回想自己前世在艺术赏析课上他们那位正经学昆曲出身的老教授介绍的内容。 《牡丹亭》是文人戏的代表,虽然用的是剧本的格式,但是汤显祖是按小说那么写的,怎么美怎么来。 可这就导致《牡丹亭》词曲剧本极其精美,但是演唱难度非常大。 后世四百多年的演出尝试基本已经证明,《牡丹亭》想要搬上舞台,必须大规模修改。 而改《牡丹亭》又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既要保持原剧本的韵味,又要符合戏曲舞台的要求。 明清两代的文人、近现代的知名导演、编剧都对这出戏发起过挑战,改编出了许多版本。 当时他们课上听的白先勇版昆曲《牡丹亭》就是总结了各种改编版之后做出的一个比较受接受的版本。 王文龙想起:汤显祖写《牡丹亭》好像就是万历二十六年的事情,现在才万历二十七年,这剧本才写了一年,根本没时间改。 怪不得现在演唱的这出牡丹亭如此寒碜。 站在花厅中央的戏子唱的磕磕绊绊不光是王文龙听出来了,高宷听的也是连连皱眉。 只有林世卿忍着尴尬,继续摇扇子。 “停下停下,”过了一会儿,高宷终于是忍不住制止了两个戏子继续唱下去。 他看向林世卿:“你这戏练了这么久,就改成这模样?” 林世卿道:“公公,这牡丹亭实在难改,学生费尽心力,又询问了不少曲家,改成这样已经是颇为难得了。” 高宷一皱眉,看向身边的王文龙道:“王文龙,你听过昆腔没有?伱听这戏唱的怎样?” 王文龙道:“回公公,牡丹亭这剧本我在建阳也听说过,据说确实难改,林兄能改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林世卿点头到:“公公,我这戏改出来福州几个曲家也是看过的,都说的是好,何必再问他?他一个西洋回来的,哪里懂得听昆腔?” 我去,王文龙都无语了,是林世卿属狗的,帮着他说话还要回踩一脚。 心中一生气王文龙也懒得和林世卿再讲什么客气了。 高宷颇为烦闷:“没用的东西,唱的什么玩意儿……好好的兴致都让你扫了……” 他挥手就要把众人打发了,这时王文龙突然开口道:“公公,刚才这段唱我倒想出一个改法。” 林世卿闻言只以为王文龙是来落井下石,顿时生气道:“呵,公公莫要听他胡说,他个外番生长的人晓得什么唱?” 高宷也摇摇头,本来今天满心欢喜想要听一回改编出来的剧本,结果落了个大失望,他也不信王文龙能改的多好,正要让大家散了。 这时就听王文龙开口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王文龙哪里学过昆曲,只不过是把前世看的视频照猫画虎的唱出来而已,却没想到一开口嗓子就跟不上,只是勉强把曲调没有唱错而已。 但这第一句唱刚刚唱出来时还是让大家都乐了。 王文龙也有些脸红,可是逼到这份上只能继续学着唱出可第二句:“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把戏剧改编成昆曲,最难的就是必须要把词改的合曲牌的声韵,为此必然有所增减。 而王文龙这句一唱出熟悉昆曲的人都听得出这两句的曲牌了,接着就见高宷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正经起来,花厅上那两个戏子一愣,林世卿更是皱起眉头。 “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几句词唱完。王文龙只觉得自己唱的太难听了,脸有些红的看着众人,就对上一双双惊讶的眼睛。 所有人都大为吃惊。 这家伙唱的这么难听,居然合辙押韵…… 林世卿完全傻了。 高宷让林世卿把《牡丹亭》改成昆腔,他用了两三个月,又请教了好多曲家,才勉强改了一点,这已经让他一把一把的掉头发。 林世卿原本以为自己改的已经很不错了,可刚才听到王文龙的一段唱瞬间自己都觉得货比货得扔。 刚才这段词用王文龙的曲牌来唱,只是增加了两三个字,却能做到合辙押韵,甚至情绪起伏都和原作内容相得益彰。 高宷笑道:“这一篇用《步步娇》来唱?妙啊!其他唱词你也有想法么?” “倒也有些。” 高宷笑道:“说来听听。” 第16章 上门抓人 第16章上门抓人 王文龙将折扇一打扇着胸口,一副师爷狗腿子的模样凑到高宷身旁便把前世看的视频上《牡丹亭》的曲牌结合相应唱词一一说了出来。 他越说林世卿以及那两个戏子就越发惊讶。 王文龙所说的每一个曲牌和牡丹亭的唱段都万分贴合,要改也只不过是改两三个字而已。 这牡丹亭去年才刚刚写出,如今流传的都是手抄本,连高宷也是这两个月专门找寻,才得到了这剧本。 也就是说王文龙只是刚才听了那几段唱,当时就想起了相应的曲牌——编剧能力简直恐怖! 而高宷则是越听眼睛越亮,他已经可以想象出王文龙编的这出牡丹亭唱起来多好听。 “哈哈,你可比林相公强多了。” 听到高宷对王文龙的夸奖,林世卿顿时大为吃醋。 高宷对王文龙道:“这两月你就和我府上的班子把牡丹亭改出几折来。” 王文龙自然不会透露说自己早就看过《牡丹亭》,于是道:“还请公公把剧本给我,我拿回去参详参详。” 高宷便对林世卿吩咐:“把剧本给他。” 林世卿顿时着急,“公公,那我呢?” 高宷:“这几天府里用不着你,伱到外面去做点事儿。” 林世卿如遭雷击,肉眼可见的整个人都矮了几节下去。 高宷也不能整天娱乐,他还要捞钱,挥挥手让两人下去,临走对王文龙说:“你是西洋回来的,可知道海外事情?” “学生自小就在海外长大,对海外各岛的情况也还略微了解。” 高宷便道:“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王文龙也不知道高宷这是要干啥,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高宷离开之后,林世卿带着王文龙回到屋中,将一本用锦缎包裹的《牡丹亭》抄本交给王文龙。 王文龙就见他用怨恨的眼神看着自己,不过他根本懒得理会,将《牡丹亭》拿上,转身就走了。 回到屋中,王文龙将书一丢,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思考自己未来的方向。 他不能继续这样混下去了,必须要出名才有机会逃离高宷的魔掌,《儒林外史》大获成功之后,想要继续出名王文龙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抄书。 写小说在这年代毕竟还被当作是末业,如果想要打响名气自己必须要写一本有深度的作品。 程文墨卷王文龙不会写,文艺评论或者针砭时弊的文章也都需要已经有了名士身份之后才好发表,思来想去,王文龙一时也没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就在床上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却是被李八斤叫起的。 “王老爷,公公叫你一块出门。” 王文龙急急忙忙跟着李八斤一起来到高府后花园,就见高府已经准备好了几辆马车停在那里,边上还有大量长班随从。 王文龙连忙上车,林世卿已经坐在车上。 林世卿这家伙还是那副狗脸,见王文龙上车便低头看东西,故意不想跟他说话。 大约等了小半刻钟人终于凑齐,这时高宷派人来跟王文龙说:“待会儿公公要见海外客人,你可不要丢公公的脸。” “请公公放心。”王文龙一脸积极的说道,完全适应狗腿子的角色。 闻言,一旁的林世卿冷哼一声,他满心嫉妒,王文龙只是一个新人而已居然能得高宷专门派人来叮嘱,而他已然投效到高宷手下快半年,到现在也只是鞍前马后的做个跟屁虫而已。 等了一刻钟车队终于准备完毕,缇骑统领林宗文大喊一声:“公公出门!” 立即有好几个戎装太监将前方的大门缓缓打开。 高宷坐的是一架枣红色官轿,前后十二人抬着,队伍前方则打起一张张牌驾: “月港督税事”“正五品御马监丞”“驣骧左卫监”“肃静”“回避”。 王文龙他们则坐马车跟在轿子后面缓缓前行,而后还有两辆载着长班的马车。 路上行人避之不及,稍有逃离缓慢的挡了道路,前面的缇骑上去就是一马鞭,甚至直接用刀背砍人,慢一点的骨头都会打断。 万历年间的八闽是对外通商的三大口岸之一,大量远洋贸易使得从漳州到福州的世面都富裕非常,虽然万历皇帝派税官巧取豪夺,造成百姓困扰不已,但是照样有不少通过贸易发财的商贩,民间生活有滋有味,市井相当热闹。 高宷的车驾缓缓来到福州城东一处高门大院的宅子前,一群长班连忙跳下车子就去拍门,“高公公到了,快叫你家主人出来见客!” 林世卿连忙下车,王文龙忙也跟着下去,两人一起来到高宷的轿子旁边陪伴。 宅子上大大挂着一个“李宅”的招牌。 过不多时就见房门打开,见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门子出来,得知是高宷来了,急急忙忙就进去通报。 又等待一会儿,就见大宅子的侧门打开,一个身穿锦缎袍服身材矮小壮硕脸上带着一道大刀疤的中年人急忙跑出来。 “不知公公到来有失远迎。” 林世卿将轿帘掀开一个角露出高宷的脸,高宷看着这中年人问: “你是何人?你家主人在哪里,如何不出来迎接?” “回公公的话,俺叫翁翊皇是主人结义的弟兄,俺家哥哥不知公公今日前来,此时正在外间办事。” “不知俺来?怕不是有心躲着不与相见。” 那中年人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表示:“俺们都是正经商贩,对于公公绝对没有不尊敬之意。” 王文龙看得一头雾水,觉得翁翊皇这名字有点熟悉。 这时就听身边的林世卿开口道:“没有不法行为?你们手下漳州府发的二十艘船的船引,公公派人去查,主人全换了,一个和原船主名字相同的都没有,如何解释?” 翁翊皇脸色一白,含糊道:“听说这些人去年八月走西洋去了,还没回来,是以一时间联系不上。” 高宷看了王文龙一眼。 王文龙连忙说:“公公,他讲假话下西洋从来都是冬半年乘着东北风出发夏天归航,哪有八月出发的?” 翁翊皇瞬间脸色惨白。 高宷道:“呵呵,在我面前也敢说谎?左右,将他拿了!什么时候你家哥哥肯来见我再找我放人。” 这时巷子北边来了一队人马,一个人下轿子打量一眼,连忙快步赶来。 来人四五十岁年纪,身材矮小,络腮胡须,脸消瘦,虽然穿着华贵看起来像是个豪绅,但却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是经常跑海的。 这厮似乎惯是做上位者姿态,来到府前就怒气冲冲道:“好大胆子,你们是什么人?快放了我弟兄!” 翁翊皇连忙说:“高公公误会了要拿我,哥哥快救我一救。” 来人急忙赶来,还没看到高宷的牌子,这时听闻才吓了一跳,惊讶看向高宷。 高宷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就是李旦?” 王文龙一愣,李旦?这不是万历年间福建最大的海商吗?接着他也想起自己在哪看过翁翊皇的名字了。 翁翊皇,福建铁匠,这家伙并不有名,但翁翊皇后来和日本女人结婚,有个女儿叫做田川松。 田川松嫁给大明海商郑芝龙,生下的儿子叫做郑成功…… 第17章 整治李旦 第17章整治李旦 话说李旦他们虽然是福建海面上的霸主,但是这群家伙对大明来说却实在不是什么守法良民。 在早年的大明所谓海商和海盗,经常就是无法分清边界的同类团体。 像李旦他们这群人,有不少都是早年间的海盗出身或者和海盗势力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 大明是在嘉靖朝剿平沿海倭寇之后才敢于在接下来的隆庆朝开关的,要不然开关之后光是海防就足够大明官员头疼。 李旦早年间主要做的是大明和吕宋的贸易,李旦因为大海主的身份被吕宋的葡萄牙殖民者称作captainlee,这是不光是李船长的意思,也是荷兰人给吕宋华人的一个名誉头衔,此时被翻译作“甲必丹”。 李旦等人在吕宋贸易上获利颇丰,可是这两年李旦贸易的主力却转向了日本。 只因为万历援朝之战,大明在朝鲜和日本人开打,为了给大明造成困扰,倭寇又开始袭击大明的海港。 于是大明前两年再次断绝和日本之间的通商,防止资敌。 而官方禁止之后李旦他们这些商贩反而因此能够在对日航线上得到巨大利益。说白了就是走私,还是对敌国走私,说是通敌卖国也不为过。 李旦稍稍放软姿态,从兜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公公明鉴,今天俺正是去查实那二十多艘海船船主的事情。他们家人都写了详情在此,他们都是生病在家,并没有离开福建,月港上各海主也已经写出证明,今年这二十多个船东都没有去过日本。” 林世卿拿过李旦的证明双手送到高宷面前。 李旦笑着说道:“今年咱们月港上面的商户就报效了朝廷上万两银子,各家商户都说,若是刻意刁难,只怕寒了大家的心。” 高宷摊开书信看着不说话,半天后他才抬起头来,眼珠儿一转说道:“你这弟兄说他们去了吕宋,就是欺骗咱家了?左右,将他拿到牢里关起来。” 李旦连忙说:“我这弟兄的确有些不稳重,还请公公大人不计小人过,今日初次与公公相见,我们作为本地东主,也有一份大礼送上。” 他对身后人打打招呼,不一会儿房中就有人拿出一份漂亮的礼单来,呈到高宷面前。 “哈哈哈哈,”高宷目光扫过那礼单上面的内容突然变脸,放声大笑,又说道:“我来福建督税是为天子办事,哪有给我单个儿送礼的?” 闻言李旦忍不住紧握双拳,但也只能忍气吞声道:“自然会送一份给当今圣上的礼物。” “如此就好,”高宷挥挥手,拿着礼单,让众人准备离开,临走之时撩起轿帘看着李旦说: “我之前告诉你那些弟兄们好好做事,可别再有什么为非作歹的勾当,这事情你弟兄们似乎是没怎么记在心里啊!” 李旦一惊,低头送客鞠躬。 高宷又说:“若是再胡作非为,咱家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李旦脸上阵红阵白,等到高宷的轿子走出巷子,头才敢抬起来。 王文龙坐马车经过李旦他们的车马,见队伍中除了李旦的轿子之外还有一个小轿,此时轿子中人也悄悄打开轿帘看着外面的情形。 只是往轿子里一瞥,王文龙就见到一张女子俏丽的脸蛋,年纪大概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未出阁小姐的服装。 见到王文龙他们的车驾经过,那女子连忙将轿连放下,轿子旁边的护卫连忙走到轿子前面挡住王文龙的视线还和轿子中的女人说了两句话。 王文龙一听就皱起眉头,这年代的明朝人也许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八闽地区十里不同音,大概还以为是福建某地的方言。 可王文龙却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两人说的是日语,那个护卫正在问轿子中的小姐有没有受到惊吓。 回到府上,高宷把王文龙林世卿还有手下几个亲随叫到花厅里。 “这李旦一天到晚和倭人做生意,偏偏还有许多关系保护着。咱家都抓不到他的实情,伱给我等出个主意如何整治他一番?” 高宷的缇骑统领林宗文立刻说:“公公,咱们把他手下的弟兄绑了,回来严加拷问,不信问不出消息。” “屁话!”高宷说道,“今天咱家自己上门他都能拿出书信来搪塞,若是能够抓人咱家早抓了,难道真要咱家去得罪八闽的所有海商?” 林宗文连忙说道:“是小人思虑不周,请公公责罚。” 高宷把目光一扫,用手指点点王文龙说道:“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王文龙笑道,“回公公的话,我刚从海外回来,对这漳泉的海商也不熟悉,哪能有什么办法呀?” “没办法就给我好好想,《儒林外史》写的那么好,难道就不能动动脑筋?” 高宷直接吩咐道:“你给我用心想,不拘主意好坏,总要办点事情,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想不出来就直接送到官里去。” 王文龙一愣,这真是位狗脸啊,自己现在还没有功名,黄甲法对自己依旧适用。 王文龙欲哭无泪,这死太监实在太他妈难伺候了。 半个时辰后,王文龙找到蹲在院里抱个大碗吃饭的李八斤说:“我想出主意来了,你去跟公公说说。” 李八斤点点头,放下碗连忙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跑回来说:“公公要见你。” 王文龙来到高宷卧室时就见高宷正穿了身睡袍手中拿着一本《儒林外史》翻看。 他放下书问王文龙:“你把主意想出来了?” 王文龙点点头。 “哼,还是有主意的嘛。” 王文龙脸一黑,也只能当听不见他这酸言酸语。 高宷对左右伺候的丫鬟道:“你们出去。”等丫鬟都出了门,他又指点王文龙:“说吧。” 王文龙坐下道:“我猜公公整治李旦不光是因为倭国的事情吧?” 高宷点点头,“这事你看出来了?” 能看不出来吗?要是没有利益,你这太监有这么好心帮着朝廷抓走私? 高宷摆手说道:“为的什么你不要管,反正现在我想弄他。” 王文龙点头道:“想要抓到李旦的小辫子,可以从他身边人下手。” “这主意和林宗文说的也没什么区别嘛。”高宷微微皱眉。 第18章 把自己坑进去 第18章把自己坑进去 王文龙小声道:“不知公公是否注意到今天李旦回来时身边跟着个小轿子,轿子中坐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高宷回想一番,点头:“嗯,似乎是。” 王文龙道:“我听到他们谈话,那女人是个倭人!” “啥?” 高宷颇为惊讶的看向王文龙:“李旦身边带了个倭人女子?你确定没看错?” “千真万确!”王文龙道:“有不少倭人信弗朗机人的天主教专门到夕阳去跟着那些传教士学习,我自小也见过不少的,绝对不会听错,那女人说的就是倭话。” “那女人既然能坐轿子,而且还被称作是小姐,肯定是李旦的女儿,至少也是亲戚,这样的人跑不脱,若是能抓到她的马脚,自然能证实李旦通倭。” 高宷瞬间大喜,“原来这李旦带了个倭国女子在身边,这要抓他个现行还不容易!” 王文龙狗腿道:“公公不如马上派人去抄李旦的府上。” 王文龙对于高宷和李旦都没什么好感,这俩货狗咬狗,谁受伤了王文龙都没有心理负担。 高宷却摇摇头:“直接去拿人,若是抓不到又该如何?就是拿到了保不准那女子也会说汉话,到时候哪里就拿得到他通倭证据?不妥,不妥。” 高宷琢磨片刻,又看了王文龙一眼:“你又知海外情形,又懂倭人话,不若就让你去把他家的消息探听出来,到时做个人证。” 王文龙万万没想到这事情还能跟自己扯上关系,瞬间额头冒汗。 “公公,我哪里晓得这等事情?而且我还要帮公公排演《牡丹亭》呢” “这事情就交给伱了!只要你拿到李旦的罪证,就是大功一件。你可得上心去办,不要糊弄了!” 王文龙呆立当场,真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没事给高宷出这馊主意干啥? …… “慢点,慢点,把它抬进去。” “这块石头往外边摆些,这样才好看。” “哎哟,仔细一些仔细这些,若是磕坏了公公的宝贝,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高宷的府邸中一片热闹,他去敲诈李旦的第二天,李家就把给高宷以及“圣上”准备的礼物送来了。 林世卿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指挥着高宷的亲随们将李旦送来的种种宝贝,按照风水和美观摆在高宷的府邸中。 林世卿这家伙又要这样又要那样,这厮手拿一本《八宅明镜》,指挥着三个壮汉将一株一米五高红透了的珊瑚树从东头转到西头,看看不满意,又让他们搬回东边,再把那镶金的象牙雕刻搬回西边去。 把个宅子闹的不得清静。 今天高宷一早就出门办事去了,他要监督整个福建的收税工作,光是宅子就在漳泉福州置了三个,一年中有两个多月要用在旅途上,到各地去收税,还要远程遥控福建其他州郡的矿税和河道税收。而且还专门养了一批会计帮他审计账目。 这厮为了能够多捞银子,也是兢兢业业,大缺大德让百姓刻骨铭心。 王文龙懒得去掺和林世卿的事情,既然高宷出门办事,他便一大早吃完饭之后就回屋歇息,关上房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可实在不想再在高宷的府上待下去了。 这时就听房门被敲了几下,将门一开他就见李八斤笑眯眯的站在门外。 高宷临走之前嘱咐王文龙说,他可以自由出去了,大概是想要他去勾引李旦家的女儿,还把李八斤派给他做随从。虽然没有逃离魔窟,但好歹有了些行动自由,也算好事。 不过王文龙也不敢太相信高宷,他叫李八斤到跟前问了好几个问题,问清李八斤就是帮他做事,高宷没有额外的吩咐,也没让他做过多监督之后,王文龙这才放心。 想想也是,高宷如果想派人监督,多半也不会派李八斤这样的来 没有高宷的吩咐,王文龙动用不了府上的轿子和马车,不过没关系,到门口就可以雇凉轿,去哪里也都方便。 见王文龙叫来轿夫。 李八斤抢着掏出了一枚大元宝,然后又拿出一把铜钱帮王文龙付钱。 王文龙看看那枚元宝少说有十两,顶得上本时空普通人一年的收入,这高宷还挺慷慨,不过这家伙也不知捞了多少,大概根本就不在乎这点钱。 雇了一顶凉轿,王文龙直奔福州府的书坊街,找个大门脸进门就对伙计说道: “你们认不认识从建阳来的书商?帮我带个口信……” 第二天王文龙再次来到这家书店的时候就见李光缙笑呵呵的站在里头。 王文龙大喜,“李先生怎么来福州了?” 李光缙瞥了王文龙身边的李八斤一眼,拉起王文龙的手说道:“王贤弟这几日过得如何?” 王文龙哈哈大笑:“吃喝不愁,连房舍都管了,就是不好随意走动。” 李光缙点点头,余象斗和邓志谟去找王文龙那天他已经离开了建阳,过几日他才得到消息,那时王文龙已经被送到高宷福里去了。 李光缙颇为惋惜,觉得当时自己若是在建阳还能帮王文龙一把,那些人不敢在他面前动粗。 “没为难你就好。” 王文龙笑道:“绣像本《儒林外史》可是刻出来了?” 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李光缙,王文龙连忙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他现在寄人篱下,总感觉生活不安稳,有了钱才能有点底气。 这时空卖小说还是很挣钱的,一部小说二三两银子,像余象斗的书坊一刻就要刻上三千多部,如果能够全部售出的话利润至少是二三千两。 当然写小说也只能挣到银子,想要提高名望就很困难。 早年间在大明写小说基本就是犯法的勾当,哪怕不被抓,说出来也没有面子。 宣德年间的李昌祺官至二品大员,只因为写了一本小说《剪灯余话》,死后居然因曾写过小说德行有亏,不能进入乡贤祠。 到万历年间对于小说作家的歧视已经大大降低,开始有大量作者愿意以自己的真名去写小说,但是社会整体对于小说作家也都认为只是求财取利之辈。 所以王文龙琢磨着自己下一步应该要写一些严肃一点的作品,虽然不一定能够挣到足够多的钱,但可以帮自己收获名声。只要名气够大,以后遇到高宷这样的货色再想要强制他做什么事情,他起码也有反抗能力。 第19章 魏天爵和聚宝盆 第19章魏天爵和聚宝盆 听王文龙问起稿费,李光缙就忍不住乐起来。 “《儒林外史》已经付梓印刷了,双峰堂和愚兄的书坊正全力赶工,旋印旋售,许多客人争相求购,只是抱怨没有货,现在已经卖出一千多部。还是因着贤弟的小说写的太好!” 王文龙点点头心中颇为满意,照几人的分成比例算来他现在已经收入二百多两,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看出王文龙想要取钱,李光缙笑道:“余贤弟托我把平版《儒林外史》的后续稿费给你,还有绣像本的利润也一并给付。” “这家书店就是我的产业,如果贤弟钱财没地方放,可以在愚兄的书店柜上寄存。随时使用都能来取,而且每个月能有八厘的利息。” 利息给到这么高,王文龙颇为惊讶。 李光缙一番解释王文龙才想起来,此时这些店家都有小押业务,吸收普通百姓的存款,每个月给予高额的利息。 一切只因为大明在滥发钞票把自己的宝钞给玩坏之后,不得以进入了银本位时代。 随着大明朝的商业渐渐繁荣,全天下的交易根本就不是那点白银存量可以完成的。 到了明末整个大明都处在白银紧缺的状态之中,隆庆开关之后几十年大明吸收掉了全世界三分之二以上的白银产量。 上到国家朝廷,下到市井的商贩都缺少流动资金。 只要市面不是太乱,在这年代真就是有钱投资做生意就不会亏。 要是没有这样商业繁荣的底气,万历皇帝也没机会搞出夸张的税监制度,换到其他朝代,这样乱收税早就把工商业者的利润给收没了。 换句话来说,这意味着大明的商业潜力根本就没有被开发完全,只要大明的统治方式能够稍微近代化一点,比如搞个中央银行给这些做小生意的商贩投资放款,促进贸易,大明的财税收入直接增加个三成都有可能。 只不过官僚乐得低效统治少担责任,而万历皇帝只要能收到钱就好,也不想去动制度改革,于是朝堂上下就坐看大明凑凑合合的过下去。 李光缙早猜到王文龙今天要拿钱,早已经将他的五百多两稿费和二百多两分红取准备好了。 七百两银子重达四十多斤,王文龙自然不会傻到扛着它们回高宷府中,于是取出来后直接劳烦李光缙寄存在书店的柜台上,也算是帮衬李光缙的生意。 两边写了字据,全部忙完时间就已经到了中午。 刚命令店伙计跑出门去叫饭,三人才坐下,突然听到街面上一阵吵吵嚷嚷。 几个壮汉扛着高宷收税的牌子,扯着一个士绅打扮的人就往车上推。 “你欠了我们魏老爷的钱还敢抵赖!一定要到衙门里让你小子见识见识!” “老爷饶命,那盆子实在是没有跳出金银来呀!” 那胖大的士绅哭爹喊娘,连连哀求,最后叫店中伙计拿出几个大元宝贿赂才终于被放开。 接着就见那群泼皮扛着牌子闯进那员外的店里,一会儿抱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青铜鼎。 “用了我们魏老爷的聚宝盆还敢耍花样,伱这小子是活的不耐烦了,你不会养,我送给别家养去!” 一行人骂骂咧咧,扛着那个鼎就走了,路上行人唯恐避之不及。 王文龙忍不住问:“这群人又是什么来头?” 李光缙看了李八斤一眼,冷笑说道:“还不是高公公的手下。” 李八斤顿时有些尴尬,站到了一边去。 李光缙解释说:“这高宷到福建之后拉拢了好些泼皮,其中最为头的就是那个魏天爵,那厮本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术士,受了高宷青睐之后就抖起来。” “他说自己有一个聚宝盆,只要往盆中放入一枚元宝,过两日就会变成两枚,四日就会变成四枚。” “然后他就强行把这聚宝盆送到商户家里要他们去养。这厮送去的时候当着商户的面在盆中投入一枚元宝,过几日就找商户要回一枚半,还装好心说另外半枚是给商户的报酬。” 王文龙听的目瞪口呆:“这和抢钱有什么分别?” 李光缙苦笑:“似乎真没分别。” ……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几天之后,高宷的府邸,高宷一边听着府中戏班排演的《牡丹亭》一边让丫鬟伺候他喝着一盏浓浓的燕窝汤。 他勾勾手指对上来的王文龙道:“戏改的不错,让你去抓李旦马脚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王文龙笑着说:“公公,那女子在李旦家中,我必须找个机会才好去勾搭她。” “嗯,这段唱的好……”高宷点点头,“你也要抓紧着些。” 王文龙也不知道高宷找李旦麻烦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能拖就拖。 高宷眯着眼睛看戏,又说道:“王文龙,你这《牡丹亭》全本什么时候能排完?” 王文龙说道:“我不怎么会唱戏,若是公公能给我请两个弦师来,我教那些戏子唱戏就快多了。” 这几天王文龙教这些个戏子学唱的昆曲时候才知道有多麻烦。 王文龙记忆之中的《牡丹亭》是白先勇的版本,时隔几百年,昆曲的曲牌多少也有些差别。 而高宷给他弄来的这些戏子虽然唱戏功底了得,但是文化水平都堪忧,连背词都有困难,一些昆曲曲牌如果是改变过的,更是要一个音一个音的纠正才能带出来。 王文龙自己要把唱段唱准都难,更别说教徒弟了,如果有几个懂得音律的弦师帮忙过程会轻松许多。 “这里的身段要改,不够媚气,回去想想,是否这里加一段袖子功?”高宷点头说道:“就依你这个法子,在我做寿之前一定要把这首戏排出来,到时候寿宴上要唱的。” 交代完之后王文龙正要退下,高宷又招手让他靠近。 高宷道:“你从小在西洋长大,想必知道不少西洋诸国的故事。你可知道吕宋的机易山?” 王文龙一愣,他知道吕宋就是后世的菲律宾群岛中最大的吕宋岛,机易山大概是一个译名,前世他也去吕宋岛旅游过,可是他努力在脑海中思考着有关这个名字的地名称呼,却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王文龙摇摇头。 高宷看向他道:“想你也是不知得了,话说……吕宋人极富可是真的?” 王文龙解释道: “吕宋岛是西班牙人的贸易中转处,那里的物产并不丰富,但因为很多大明商人都到那里去贸易,便就留下了此地物产富饶的印象。其实大多数在吕宋出售的货物都是从天竺送来的。” 王文龙觉得自己的描述已经尽量简化了,什么殖民地、什么西班牙总督府的概念都没说。 可高宷还是听得满脸疑惑。 第20章 《葡萄牙帝国的崛起》 第20章《葡萄牙帝国的崛起》 高宷:“什么是西班牙人?” 面对他的疑惑王文龙只能尽量回答,“回公公的话,西班牙人是弗朗机人的一种。” 高宷:“弗朗机人不是在澳门吗?” 王文龙:“澳门的乃是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乃是两个国家。” 高宷:“哦,弗朗机是好几国人的称呼?澳门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人语言长相可有分别?” 王文龙感觉已经有些棘手,硬着头皮回答:“分别是有的,两国风俗语音都颇有不同。” 可高宷的问题还没有结束 “怎么从天竺居然又可以去往吕宋呢?” “从葡萄牙和西班牙也能去往吕宋么?他们又如何去的天竺?” “听说海外有个大食,是否就是那什么牙的人所来之处?” 王文龙:……突然感觉心好累。 费了半天劲,王文龙发现这家伙根本没有东南亚的地理概念,对世界各国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说了也是白说。 想来也是悲哀,此时西方世界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葡萄牙西班牙接连崛起,荷兰也即将赶上。 大明就靠在东南亚头顶,可大多数明人脑海之中就没有海外贸易的概念,想要解释地理都解释不通,更别说搞清什么叫殖民地经济了。 而高宷问了一阵听不明白,同样渐渐失去了兴趣,最后直接摆摆手让王文龙不要再说,继续听戏。 陪高宷看完戏回到屋里,王文龙就关上房门铺开稿纸,思索自己接下来该写什么书。 既然决定下一本书不写小说而是求名。 这年代的文人写书想要出名最好自然是编各种哲学书,类似李贽的《焚书》这种作品,王文龙只要敢写出来,肯定能够挣得大名。 但是代价就是容易引起政治风险。 对于儒学经典的解释权,在这年代无疑是文人之中最敏感的事情,王文龙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一旦踩雷肯定万劫不复。 这不行。 次之的选择是编一些旁征博引的典籍。 比如写时事趣闻的《万历野获编》,写各种人生哲学的《聪斋训语》之类,这种书籍能够展现写作者的见识之广,缺点就是这种书籍的销售很吃作者名声。 就像后世的世界首富写一本《我的成功之道》可以卖到脱销,但是王文龙现在就是一个刚刚成名个把月的小说作者,他写一本《我的成功之道》……谁买呀…… 科技类的书籍,比如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欧式几何》等等也能写,但是这玩意儿读者更少,一般是官方印刷机构为了便利天下才会承担印刷的工作,而出版商考虑到利润基本就不会碰。 既然自己的名气还不足,那就只能踩热点了。 现在在闽浙地区最大的商业热点当然就是航海贸易。 王文龙脑海中突然就涌出一本书——《东西洋考》。 这书十几年后面世,将婆罗州东西的几乎所有明人商贸航线所到达过的地方故事历史风土全都讲述清楚。 历史上福建江苏的官刻书作坊全都印过这本书,足以说明这类书在市面上的需求颇大。 如果王文龙按照这书的框架写一本地志,一旦出版一定能够让他声名鹊起。 不过这个念头刚起就散了。 就算要写他也不敢现在写。 《东西洋考》的三个作者里头两个是东林名宿。 所以整本书选材的历史内容有许多都是和东林党的政治需求有关的。 别说其他,高宷的许多恶行之所以能够为人所知,就是因为《东西洋考》里专门有一章《税珰考》,把高宷做的缺德事全都写了出来。 而且这书里头还有不少明代对外关系的召诰、表章和碑文,没有官方身份背书,王文龙自己去抄这玩意儿纯属找死。 “唉,到底应该创作什么作品才能又蹭到远洋贸易的热度,又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思考良久,王文龙突然想到刚才他和高宷解释西洋情况时费口舌最多的就是关于弗朗机人和殖民地的事情。 如果明代人说对于吕宋、婆罗洲这些东南亚地名还有点概念的话,那么远在欧洲的西班牙、葡萄牙以及荷兰人,明人可以说基本只存在一些幻想了。 对啊,自己何必写大明和东南亚的事情? 自己到达这时代后看到的一系列问题,无论是商业税收、远洋走私还是白银缺少,哪一个是大明关着国门自己能解决的问题? 这时的大明身处大航海时代之中,已经深深的介入国际贸易,许多问题都是世界性的,许多人在想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可偌大天下却无几人知晓世界上在发生什么变化。 既然自己现在有个西洋来客的身份,又想要获得大名,那不如就写一本关于大航海时代世界史的科普书,也为这时代的明朝人打开一下眼界! 以前他一直把抄书的内容局限在明清两代的作品,却从没想过这个思路,此时思维一打开,立马就有了灵感。 王文龙思索一阵,终于在稿纸上写下了一个他之前从来没想过的名字——《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 英国历史学家罗杰·克劳利的着作。 前世王文龙就非常喜爱这位历史学家的成名作《地中海三部曲》,那煌煌三大部头的史诗花费了王文龙大半年时间才看完。 后来王文龙又因此看了罗杰·克劳利一系列作品,他知道《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这书水平绝对是一流的。 罗杰·克劳利写作历史并不是用古板的描述加点评的方式,这位历史学家笔力极强,所写历史着作更像写一部史诗文学,让时代背景中的一个个历史人物相继登场上演一个个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 读他的书不仅是在看一部部历史研究作品,更是在看一本本精彩的小说! 当然书中许多内容也要有所取舍。 首先名字肯定得改,把蕞尔小国葡萄牙叫做“征服者”,这时代简直是开玩笑,将煌煌大明天朝上国放在什么地位了? 再比如原书中有大量篇章解释了葡萄牙人早期开辟航线的目的就是为了传播天主教,还有各种天主教历史的科普,这些描述完全是以基督教文明为中心,按照原文的内容写的话也肯定会被尊奉儒学的大明士绅所不容。 但是基本框架却不需要改变。 现在是万历二十七年,西历1599年,而葡萄牙的鼎盛时期到1580年就结束了,因为皇室姻亲继承关系,现在葡萄牙的国土都被西班牙侵占,殖民地也正被荷兰人西班牙人所攻击。 所以这本历史书的主要事件至少已经发生了几十年,王文龙可以将书中大部分内容直接搬过来使用。 第21章 袁宏道 第21章袁宏道 葡萄牙殖民帝国是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崛起的第一个世界性殖民帝国。 从开辟好望角航道开始,葡萄牙人一步步掌控了印度以及马六甲航道,在印度和东南亚开设商馆,并开辟印度殖民地,控制波斯湾,只是因为国家太小,只能经营海上商贸没有能力大规模的经营殖民地,所以在近几十年才终于被后来而上的西班牙和荷兰挤下了海洋霸主的位置。 但是直到气息咽咽之前,葡萄牙人仍然能够占据澳门,在日本开辟商馆。 把葡萄牙帝国的历史写出来,整个大航海时代的前期景象也就一览无余了。 王文龙还打算再在书里头添加一些私货,比如指出即将发生的贩奴贸易以及美洲开发,含沙射影的表示美洲和世界上许多地方都有还未被开发的大金矿大银矿。 几乎可以确定,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挣钱生意的明朝人肯定会目瞪口呆。 不需要他直接下场建言,那黄金铺就的航海大利就会引起天下轰动,而他王文龙自然也能够因为此书挣得大名。 “三宝太监下西洋七十年后,葡萄牙人瓦斯科·达伽马抵达印度海岸,他见到三宝太监的远航留下的一座重要纪念碑,碑文彰显着天朝的宽宏大度:比者遗使诏谕诸番,海道之开,深赖慈佑,人舟安利,来往无虞……可葡萄牙人的到来没有这样的祝福,他们的小船十分寒酸,远不像中国船队那样威武雄壮。但是,葡萄牙人用自己船帆上的红色十字和船上的铜炮宣示了自己的意图:与大明不同,葡萄牙人会毫不犹豫先发制人地开炮,并且也决定再不会离开……” 王文龙的毛笔飞快的在宣纸上书写着,一边为他磨墨的李八斤累得浑身是汗。王文龙直接采取了原书的编排方式,一开篇就将郑和下西洋和达迦马开通欧洲印度航道放在一起对比,由此吸引大明读者的好奇心。 接着时光回溯,讲述葡萄牙开始海外扩张之路的过程,袭击摩洛哥,殖民非洲,开始寻找新航路。 王文龙特意把葡萄牙这个国家发际之前国小民贫的情况描述出来,接着分析每一次他们航海之后所获得的利益,借此说出大航海之中藏着多少利润。 这东西真写起来可比抄小说要困难多了,哪怕王文龙为了保证行文流畅使用现代汉语,大大加快了写作速度,但是文中许多内容的取舍还是让他写得颇慢。 从上午写到傍晚,王文龙几次删改才写出五千多字的序章。 就在王文龙拿着原书作品删删减减的时候,南京的一座书楼中,袁宏道正颇为好奇的从焦竑手上接过一本小说。 袁宏道是湖北公安人,和那些科举失意转而从文的读书人不同,袁宏道十六岁就考中秀才,然后他因倾心诗歌古文,组织了好几个文社,十几岁才名就传满荆州。 而这货写诗的同时,还钻研八股,用业余时间去考试,二十一岁中举人,二十三岁考中了进士。 如果说夺得福建会试第一的李光缙算是神童的话,袁宏道的科举天赋只怕就是文曲星级别。 中进士两年之后,前年袁宏道被选为吴县县令,他在地方任上官声颇好,但是因为觉得当官工作太忙,难得清闲,于是留下“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尤为苦,若做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的感慨,在任上第二年就辞职了。 如今袁宏道才三十二岁,去年开始辞职后的袁宏道就在东南名胜之地游玩,一边同自己的文友交往应酬,渐渐完善自己文学“性灵派”的思想。 而坐他对面的焦竑也是一位大佬,他是南京人,万历十七年状元,先后担任翰林编修和南京司业,焦竑年轻时家境不富裕,但是自幼喜爱读书,当官之后条件改善,藏书越来越多,回到老家南京当官更是醉心于此,现在藏书已经聚满一栋楼。 袁宏道从焦竑手上接过那本《儒林外史》,看见这书的书页都已经被焦竑翻的卷边,好奇问道:“这书有这般好看,竟让焦兄不忍释卷?” 焦竑道:“贤弟不要取笑,这真乃旷古绝经之小说也,比你去年借给我的《金瓶梅》也不差多少。” 虽然焦竑比袁宏道大了二十几岁,但是两人却是平辈论交。 袁宏道惊讶道:“若是如此可要防谢兄来借。” 焦竑闻言哈哈大笑。 他知道袁宏道所说的谢兄乃是谢肇淛,而如果王文龙在这里一定会感叹又是一位上了后世语文教材的大佬。 谢肇淛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和焦竑是同年,如今在湖州当官。 袁宏道和焦竑两人取笑的事情,乃是因为谢肇淛这人做官虽然名声不错,但是却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书,而且这货有点一根筋。 年前袁宏道辞官之时搞到了一本手抄本《金瓶梅》,经过湖州拜访谢肇淛时被他借去。 谢肇淛因为太喜欢这本书,又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别人展示,于是就打算自己抄一本,但是他抄写速度太慢,袁宏道都要离开杭州了,这货还借着书不肯还,袁宏道从杭州写信去催了几次,谢肇淛才托人把书送给他,还在信中抱怨说自己只抄完了十分之三。 袁宏道怕这货再次一借不还,哪怕他如此说也不为所动,而是转而告诉他同为万历十七年进士的丘智充那里也有一本《金瓶梅》。 谢肇淛直接写信去找丘智充借,不过他写字的速度似乎实在是有些慢,大约又抄了十分之五,丘智充也受不了了,于是再次将书讨要回去。谢肇淛无奈,只好捧着自己那抄录了百分之八十的《金瓶梅》当做宝贝。 焦竑说道:“不要取笑,这本《儒林外史》描摹人性别有奇峰,我已是看了三遍,仍旧手不释卷,贤弟真该好生看看。” 袁宏道知道焦竑读书品位很高,听他如此说也起了兴趣,袁宏道点点头就坐在焦竑的书桌前翻看起来。 不一会儿他就看入了迷,焦竑在和他说话袁宏道渐渐就不再理会。 焦竑一笑,不再说话,自己也拿起《儒林外史》后面的一卷看起来。 如果说其他读者看《儒林外史》看出的是其中的讽刺和人性,袁宏道看出的却更有深意。 在他眼中这本书和《金瓶梅》一样,把描写笔触对准了市井生活,描写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物,而且比《金瓶梅》做得更深入。 这两年袁宏道在江南访友交流,“无一日不游,无一游不乐,无一客不谈,无一谈不畅”。 他在和此时各派江南学者的接触唱和之中,已经发展出自己“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创作主张。 针对此时作为文坛主流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理论,袁宏道实在难以认同,他认为文章必须要反映现实生活,要从心出发。 而《儒林外史》反映现实生活偏僻入理的文字自然让他感到与自己格调相当配合。 渐渐读到后面情节,看见书中各种儒生钻研八股文弄的头脑呆板,做事僵化可笑的模样,袁宏道更是觉得看到了自己在官场和文坛上见到的各种人物的影子。 他甚至渐渐觉得自己和《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同道中人,生出和此书相见恨晚之感。 正当读书入迷之时,焦竑的儿子急急忙忙跑上楼来。 “爹爹,袁先生,不好了。” 两人放下书本,见到他手中拿着一张邸报,焦竑问道:“着急忙慌的!什么事情?” “中官陈奉抓了荆州推官和黄州经历。” “什么?”两人都惊讶的站了起来。 第22章 高宷做寿 第22章高宷做寿 自从临清民变被万历冷处理以后,万历派出去收税的太监行为变本加厉。 万历二十七年八月,太监中官陈奉再次在湖北激起民变。 陈奉在湖广激起民变的过程和临清民变相差仿佛,只不过烈度全面升级。 陈奉到湖广收税,本来只授命征收长江的江税,但是他却自行扩大征收范围,将征收地移到集市,夺人子女、占人祖坟、侵占民宅。 官员们在临清民变之后也知道万历皇帝对于税收的态度,但是荆州推官华钰还是鼓起勇气和陈奉对抗,他抓走陈奉手下的爪牙,按照律法对他们处以杖责,又上书巡按御史要求严惩陈奉,陈奉由此怀恨在心。 八月份陈奉要到沙市征税,沙市居民因为害怕陈奉到来,所以群起驱逐。陈奉趁机将民变的原因归结为华钰指使。 紧接着陈奉到黄州征税,又被黄州百姓驱逐,于是陈奉又将与他有仇怨的黄州经历车重任也报做鼓动者。 此外陈奉在给万历皇帝的奏书中顺便还攻击了巡按御史、襄阳知府等十几名湖北官员。 万历皇帝被陈奉鼓动的大怒,只觉得这些文官耽误他挣钱,想杀鸡儆猴,于是将华钰和车重任两名官员关入锦衣卫镇抚司严加审问。 袁宏道就是湖北荆州公安县人,官宦世家。 袁宏道的哥哥袁宗道现在就担任东宫讲官,弟弟也是生员,自然与文官集团阵营一致。袁弘道敢弃官不做也是因为他们家并不缺他这一个进士。 家乡官场出此大事,他不可能置之不理,袁宏道原本想要找寻《儒林外史》作者王建阳促膝长谈的计划只能放到一边。 两天后,袁宏道和弟弟袁中道急忙启程北上京师,准备去京城帮助哥哥袁宗道进行活动。 只因为太监的举报,皇帝居然对地方官动用厂卫力量,此举自然引起官场震动。 袁宏道进京同时,皇权和文官之间也就荆州民变之事展开激烈冲突。 文官不断上书,皇帝则命令锦衣卫不断抓人,两边都不愿退让。 斗争的结果,华钰等十余人全被关押,救援他们的奏章接连不断,万历却全都没有任何答复。 这场大冲突波及整个朝堂,让远在福建旁观的王文龙看的都是心惊肉跳。 这还是有皇帝背书情况下关于征税权的争夺,王文龙都不敢想象几十年后阄党和东林党之争中那种对于更强权力的斗争将闹到何等腥风血雨的程度。 而相比在湖北和山东的收税太监闹出的各种事情,王文龙又发现高宷其实在这群太监中还算是挺有政治智慧的。 这家伙对于百姓的缺德事一件也没少干,收的钱也不比其他太监要少,但是这货只得罪百姓和商贾,顶多坑一坑秀才举人,却不愿意和官员起太大冲突。 就算是月港所在的澄海县知县多次明着和高宷对干,高宷也只是用自己的手段给他穿小鞋,没有把事情捅到万历那里去,两边都留下情面。甚至高宷还拉拢到福建布政使陈性学作为同党。 福建官员虽然对他颇为不屑,但也只能捏着鼻子容忍,除了一些文官不断上书弹劾之外,真正的实权地方官却都不敢和高宷撕破脸皮。 对此王文龙也只能感叹读过书毕竟不一样,害人都要更厉害一点。 湖北发生的事情对高宷毫无影响。就在天下清流疯狂上书弹劾陈奉的同时,高宷热热闹闹的在漳州办起了自己的寿宴。 寿宴的地点在漳州不在福州,高宷也知道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道理,在福州捞了几个月,果断带着一众人马转战月港,打算等到明年再回福州去捞钱。 漳州澄海县的高宷府邸中,提前半个月就已经忙碌起来。 由漳州府出钱为高宷搭起红色的牌坊,三进的院子全部盖了明瓦的天棚,瓦片全是用贝壳制成,既不太过于炎热又能透光防雨。 席面上光是摆来好看的看桌就要五张,各种面点直接放在用冰块雕刻成的冰山雕塑上,仙气腾腾,仿若海外仙山的模样,微风吹拂,站在身旁就让人在夏末的天气里感到遍体生寒。 这天一大早,漳州府衙里面管刑名和粮靺的师爷都穿着一身新衣坐着滑竿前来,亲自捉笔帮高宷经理账房。 高宷的房屋中放着一架小小的西洋自鸣钟。 伽利略十年前才发现摆的原理,距离摆钟的发明还有几十年,这年代的西洋钟纯是弹簧机械结构,复杂程度绝对超过此时明人的理解。 甚至这玩意儿在高宷带王文龙到漳州之前全府上下都没人看得懂,王文龙一番解释,高宷才终于能把这东西从摆件变成实用器。 时钟指到九点,送礼的人便纷至沓来。 “大明海商李旦,送麻姑献寿图一副,贺金!” “吕宋海商同乡会,送南海珊瑚树五枝,象牙二十对,祝公公福如东海!” “月港督税司,送仙翁贺寿佃子一盘,贺钱!” 一众贺寿的人物都到了,高宷叫戏台上开始唱《牡丹亭》,王文龙和高宷的幕僚之流坐一桌。 看着身着各国服装的海商坐满一堂,王文龙总算知道为什么高宷一定要来月港过生日了。 月港一大群海商,听说高宷生日,全都拼了命往他这里送钱,相比之下,留在福州有什么赚头? 府中戏台上唱的《牡丹亭》让一些懂得欣赏昆曲的宾客颇为惊讶,离高宷开始排演又过去三个多月,今天能到场的宾客地位大多数都有机会看到《牡丹亭》剧本了,确实没人想到高宷居然这么快就把这出戏给搬上舞台。 不过也有许多人根本看不懂戏,比如高宷手下的那些泼皮无赖,很快斗起酒来,王文龙看到李八斤这货都喝吐了。 他缩在角落里面吃菜,这时突然听见高宷叫他。 王文龙连忙跑过去,就见高宷的酒桌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青年穿着一身儒生服装,皮肤黝黑,个子有些矮小,容貌不如何出众但是目光中炯炯有神。 高宷指着王文龙跟那青年介绍: “这便是改出《牡丹亭》的王文龙了,年初那本《儒林外史》也是他写的。” 那青年闻言颇为惊讶,看向王文龙行了一礼:“原来《儒林外史》是先生的作品,久仰久仰!” 王文龙点头表示谦虚。 高宷又指着那青年对王文龙道: “这位是李旦的大公子李国助,他说你改的戏不错,我便为你们两人引荐引荐。” 看见高宷冲自己使眼色,王文龙瞬间明白。 他心中一叹:躲不了清静了。只能上去和李国助寒暄。 紧赶慢赶还是过了十二点…… 第23章 儒商 第23章儒商 高宷介绍两人认识后便进屋,王文龙对李国助道:“公子既喜欢我的小说不若到席间去详谈。” 李国助点头:“正是如此。” 他同高宷行礼之后,便同王文龙一起回到座位上,酒席吃到一半,座位上早已经空了,大家来去敬酒,王文龙便与李国助同坐。 王文龙主动对李国助说道:“公子看过《儒林外史》,不知喜欢哪段章节?” 王文龙原本只是想通过李国助的爱好打开话头,却没想到这问题一问李国助就局促起来。 他想了半天似乎在组织语言,良久才磕磕巴巴说道:“我最喜欢娄公子人头宴那一节,因着他……颇是好笑。” 王文龙瞬间反应过来,李国助虽然穿着一身儒装但是文化水平明显不高,连读书感言都做不出来。 他记得按历史发展,李国助后来会接他老爹的班到日本去经商,还获得幕府将军特许经营的朱印状。 王文龙忙又问了两句,越发确定,李国助多半是读过《儒林外史》,但是理解的非常浅薄,至于说喜欢听昆曲《牡丹亭》,大概只是商人刻意附庸风雅而已。 为了避免李国助尴尬,他连忙转换话题。 李国助闻言颇为惊讶,他们是大海商,但是有了钱财之后自然还是需要追求社会地位,李国助长大之后就经常为自己家族世代都是海商而感到自卑,总觉得会受人歧视低人一等。 李国助摇摇头,在他听来这个词十分奇怪却又有莫名的吸引力,他从没想过有人竟然能将地位崇高的儒者和地位低贱的商人放在一起。 李国助颇为惊喜:“先生也知海外事情?占城有昆仑山岛便是海商也多有不知。” 可不是没听过吗?历史上儒商的概念到清代才被提出来,在那之前的社会,哪有商人敢往自己脸上这样贴金? 王文龙前世成名之后偶尔讨生活客串讲师时背的那些企业管理资料这时就派上用场了。 而且王文龙还得知这岛居然在明代就叫这个名字,历朝历代可是骗了不少中国人去旅游。 客人中官位最大的是福建布政使陈性学,另外还有漳州太守韩擢和福州的几位官员,再就是月港所在的澄海县知县龙国禄,还有一些专程来巴结高宷的海商名士之流。 王文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自小便长在西洋,也游历了诸多西洋国家,只是这两年才回到大名。占城有一昆仑山,我自幼便听海商说起过。” “公子家里是大海商可曾走过西洋?” 王文龙点头,跟着李国助一起走向客厅。 两人进屋时女客也正向后堂走去,李国助突然笑着向屏风后走过的女子打了个招呼,对王文龙说道:“这便是舍妹了。” 李国助从小常走海外,听说王文龙也是外藩归客瞬间心中生出亲近感。 听了众人名字之后,王文龙忍不住看向澄海县县令龙国禄。 他甚至想要把这道理学去跟爹爹听,觉得这话一定能讨到李旦高兴。 王文龙说起这话丝毫不脸红,其实李旦海盗出身,杀人放火的事情没少干,和儒字难得能扯上关系。 这年头除了家宴之外,一般宴会男女是不能同席的,今天女眷自有高宷的夫人招待。 “真是令我茅塞顿开!” 他笑道:“商人对于手下管理不能过于苛责,要以诚心待他们,这就是仁。商人与同伴合作经商,不能坑害朋友,有难要互相帮助,做到此点则为义。商人做生意,面对客户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这便是礼。商人买卖之时头脑清楚,高买低卖抓准时机,智在其中也。既为商人,做生意最讲信用,若无诚信,如何立足?” 此时听王文龙如此说,李国助好奇询问:“此话怎讲?” 王文龙道:“公子可曾听过儒商?” “不知到过什么地方?” 这年代的酒席稍有体面之人都不会吃得烂醉,趁着有几分酒性才刚刚要开始下半场。 但李国助的文化水平正适合听这种半文不白的道理,当下却觉得万分受用。 高宷进屋去不久,手下人便出来邀请众宾客到屋内喝茶。 主要还是因为李国助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吹捧商贾之家,而此时王文龙这样一套说出来既有信服力,又将他们这些商人捧的十分舒服。 “原来如此,先生生长在外藩却能写出如此精妙文章,实在也是不得了的事情。不比我们只晓得做生意。” 王文龙看去,就见屏风后一个俏丽女子也笑着对外行礼,果然就是那天在李旦家所见的轿中女子。 他笑着起身道:“王兄,咱们结伴进去。” 而顺便李国助对王文龙印象也是大好,只觉得王文龙既有学问,又不像其他读书人一样轻视他们这些海商。 他知道这位有个称号“铁骨冰心”,是最让高宷拿捏不住的福建官员之一。 王文龙连忙恭维:“大商与大儒都是一样,能够做好生意,自然具备大智大勇。” 王文龙他们进屋,客厅里早已坐了几人,和第一场酒宴不同,能到第二场喝茶的都是有头有脸人物。 “仁义礼智信,五点兼备,便是当世儒者也不一定能做到,但想成为大商人非有这些优点不可,令尊的生意广遍两洋,自然是一个大儒商了。” “大抵是占城国、渤泥国。” 王文龙心中一笑,当年他去越南拍视频就是被当地导游宣传越南海外有昆仑山岛,结果上去一看,除了蛇啥也没有,还被骗了几百块门票钱和船钱,要不是为了拍视频,上去一趟纯属冤大头。 李国助道:“去过几回。” 王文龙瞬间露出羡慕的表情:“早听闻占城国海外有一昆仑山岛,不知公子可曾去过?” 李国助今天专程代替父亲前来送礼,他年纪轻和叔叔长辈的海商说不到一块儿,却是把王文龙当成知己。 龙国禄到任澄海县之后就硬着脖子和豪强对抗,高宷到月港收税,龙国禄也丝毫不给高宷面子,公然命令部下“不得听高宷使唤”,而且高宷收罗的那些爪牙一旦犯罪龙国禄就火速捉拿,气的高宷几次向漳州太守韩擢告状想要整他。 韩擢有心保护龙国禄,于是劝高宷说这是个刺头,逼急了不定做出什么事情,高宷听了也没办法,现在只能想法子把龙国禄调离。 此时王文龙一看,果然就见龙国禄似笑非笑的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喝茶。 第24章 机易山 第24章机易山 茶会开始一个大海商就来找李国助攀谈。 王文龙闲的无聊,便走到一位中年儒生打扮的人身边,他主动打招呼道: “先生好,学生名叫王文龙,笔名王建阳。” 那儒生颇为惊讶:“原来《儒林外史》便是先生的作品!幸会幸会。”他连忙起身道:“在下熊清波,乃是建阳诚德堂书坊的坊主。” 王文龙微笑,早在刚才互相报姓名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起熊清波是谁了,这也是一位大书坊主,他所刻的《通俗演义三国全传》是流传到后世的三国演义中保存度最高的版本。 王文龙:“我也是建阳人,不知先生与钟谷先生是什么关系?” 熊清波说道:“那正是家中伯父。” 王文龙立马做出崇敬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自小便看令伯父的图书长大。” 熊大木,字钟谷,嘉靖到万历年间建阳书界巨擘,只不过此时已经去世。关于他和熊清波有无关系一直是史家政论的谜案。 熊大木比熊清波更为有名,熊大木活跃时期小说创作还没有像万历末年这么发达,因为缺稿熊大木就亲自捉笔上场,他的文笔很粗劣,经常为了凑字数,在小说里面大段大段的引用历史史料,但是胜在依靠着自己的书坊所以留下的着作颇多,最早版本的全本《杨家将》就是他所写。 王文龙和熊清波一番攀谈,又问出熊清波的儿子叫做熊飞。 熊飞是后来刊印《英雄谱》的书坊主,祖孙三代都在印刷史上留下记载,又是一个印刷世家。 熊清波有意结交王文龙,王文龙也乐得和他攀谈,两人聊的火热。 交谈中王文龙得知熊清波这次来月港正是为了征稿。 他的从业范围比余象斗还更广,熊清波的书坊有印小字和大量插图的能力,余象斗一年也就能弄出五六部书,而熊清波手上同时经营的项目则能达到十几本,还有时文杂记的印刷业务。 见大家气氛聊开,高宷拍拍手,众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就见高宷站起来指着自己身边两人道:“与大家介绍一位奇人,这位乃是吕宋归来的海商,张嶷。这位是羽林左卫百户,阎应隆。张嶷刚自吕宋归来,探听得好大消息。” 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站起来,阎应隆是个瘦子看起来贼眉鼠眼,却穿着武官的服装,而那张嶷则是心宽体胖,风度翩翩,颇有一副大商人的模样。 他站起身来对众人道: “我乃是一个海外归客,在座也颇有走西洋贸易的商人,不知列位有否想过,那吕宋岛不过是一小小弹丸之地,为何如此富饶?” “西洋之上,海岛何止千万,为何红毛人、土人、日本人全都到那里去贸易,甚至红毛人还要抢夺当地的领土?” 两句话问的在座众人都有些懵,特别是一些海商,这个问题下意识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吕宋是重要贸易中转站,可要继续想深入一层,大家又觉得好像真是和张嶷所说的一样。 西洋有那么多岛屿,未必没有比吕宋更大的地方,为何红毛人日本人都要把吕宋当做贸易中转站,甚至为此和当地人爆发战争。 去别的地方不就好了? 唯有王文龙皱皱眉,他大概是在坐众人中唯一真正明白吕宋岛地理位置重要性的人。 但是张嶷是高宷介绍的,他懒得掺和,只是好奇两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众人思索一会儿之后,都好奇的望着张嶷。 对于自己介绍的这位客人开口就叫众人发愣高宷颇为得意,示意张嶷说下去。 “我在吕宋生活多年,历经苦楚,终于探听到其中真正原因。” “原来岛上有一座机易山,一岁能产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正是有这么一个大宝贝,所以红毛人、倭人、土人才为这吕宋争斗不休!可是我们煌煌天朝,有恁多海商到了彼处,却还没弄清其中真正缘由!” “噗!”王文龙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水喷回碗里。 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一年能产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是什么概念? 万历年间全国收税总额换算成白银才四千多万两,刨去实物税收实际货币税三百一十万两,按照明代一两黄金可以兑换五两白银的比例。照这货所说光是吕宋那什么机易山一年的产值就相当于八十万两白银,比得上大明全国货币税收的四分之一。 这是吕宋吗? 南美那几个大银矿开足马力都不能有这产量! 而在王文龙的目瞪口呆中,张嶷还在吹嘘。 “那吕宋红毛人并不知道炼金银的妙法,我观光是他们丢下来的矿尾,拿回大明也都是一等一的金银矿石了。” 越听越不靠谱,王文龙已经完全确定这货就是个骗子。 可是大明人士却没有这样的见识,他们根本不知道吕宋贸易的白银都是西班牙人从南美洲的大银矿运来的,在张嶷的引导之下大家也都奇怪起来,吕宋一个小小的地方,为什么有使不完的银子,可以购买下大明那么多珍贵货物。 听说这样一座神奇的宝山存在,不光是正厅中的一众客人,就是隔着一道屏风的女客那边也暂停了交谈,都好奇地听着张嶷的叙述。 “机易山占地广阔,据我观察,若是用咱们大明工匠的本事,在那山上至少还能开出十几条矿脉,每一条都比现在红毛人开的矿所产要丰富,那等好的一个膏鬻之地就这般被浪费,实在是可惜!若是我们大明准备船只、人工、资本前往贸易淘取,怕不是一年能挣几十万两金银!” “是以我探听到如此消息,便连忙赶回大明,此次回来是有意组织一批人力物力前去吕宋淘金的。” 王文龙脑子转速飞快,听到张嶷最后居然想要组织一批人去吕宋淘金,王文龙终于想起来这货是谁了。 这张嶷不就是万历末年造成几万人被屠杀惨案的那个大骗子吗? 王文龙想起历史记录:张嶷原本是个普通海商,年轻时和人一起下西洋贸易折了本钱,在吕宋厮混了好几年才得到机会返回大明。 回国之后这货正好赶上高宷来福建收税,高宷渴求更多财富,张嶷看准这个机会,于是编造了机易山的故事。 他先巴结上高宷身边的羽林左卫百户阎应隆,自称有一桩大生意可以献给朝廷,而后由此得到机会见到高宷。 此时大明人士对于海外情况充满幻想,加上张嶷这人满嘴跑火车,居然真的说的高宷相信,而且还把这事当做最高秘密。 第25章 大仑山惨案 第25章大仑山惨案 历史上高宷将这生意真的呈报给了万历皇帝,并且鼓动万历派人派船支援张嶷出海。 现在的张嶷还是大忽悠的初级阶段,等到他跟皇帝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把这消息传的越发神奇,从机易山有大金矿直接吹嘘成:“吕宋有机易山,其上金豆自生。” 满山的金豆子,挖都不用挖,直接去捡就好。 其实张嶷的真正意图也不是骗钱,这货在吕宋真学到一点东西,他没有要钱,而是想要海船和工匠。 他的真正目的是想要学红毛殖民者的办法,骗来一支军队去吕宋打下地盘做殖民地,之所以要得到皇家的支持,也是方便于到海外去扯起虎皮做大旗。 他这种做法,如果放在欧洲说不定真能成功混到一个大明吕宋总督当当。 可是他在大明。 张嶷把事情吹得太过,哪怕是明朝官员都已无法相信,众臣全都反对万历支持张嶷去海外淘金。 万历也没傻到那程度,他派了一艘海船,让澄海县县丞和百户跟着张嶷一起到吕宋去实迹探听情况,自然在那里是找不到长金豆子的树的,而且此举还引起殖民吕宋岛的西班牙人的忌惮。 最后威胁吕宋部落“抗拒不听斥责,即当断绝海舶,不得西行。” 完全是无法可施。 高宷很乐得看见张嶷受到追捧,他今天就是想要试试闽地商人对于此事的态度,张嶷所讲的事情一直被他引为最高秘密在他身边只有林世卿等少数几人知道,王文龙都无从得知。 汉人商贾不以为异,于是高价将家中的小刀匕首甚至铁锅都卖给西班牙人。 此时张嶷编的瞎话还不至于太离谱,所以相信他的人还是占多数。 见高宷没有支持自己,张嶷一下紧张,不知道哪里跳出来这么一号自称知晓吕宋事情的书生,他生怕自己的计谋被王文龙给搞坏。 张嶷正在花厅中央讲的唾沫横飞,有些海商露出羡慕的神色,文人以及官员也都是颇为惊奇,只有龙国禄等少数几人露出怀疑的表情。 他黑着脸道:“你且说说看。” 大明的海商心也凉透了,从此海商也宁愿结成团体自保,因为靠朝廷完全没有作用。 而大明朝廷在得知这一场惨案时已经是万历三十二年的十一月了。 史称大仑山惨案。 按照殖民战争的常见打法,一旦大明的官方到来,吕宋的所有汉人都会成为大名内应。 “学生一派公心之言,还请公公明察。” 最后大明只能把张嶷和阎应隆砍头,然后再写了一封书信到吕宋问罪。 王文龙正义凛然道:“我在海外生活二十多年,今日见此骗子满口胡说,必须当面指出,否则日后若查出此事是假还不知要成何等大祸!” “我去过吕宋多次,和当地红毛人、倭人、土人都有接触,吕宋虽然产金银,但不过是有几个快要开采绝了的金矿而已,哪有什么机易山?” 收缴掉汉人所有反抗武器之后,接着西班牙人对海商们宣称殖民地要登记户籍,将汉人三百人为一院,骗到城中进行屠杀。 原本吕宋在万历三十一年初有汉人商户以及家眷两万五千余人,被西班牙殖民者这一场屠杀之后只剩下三百人。 至于大明对他们的威胁更是搞笑,“如果你不听我的,以后我就不准大明的海商再往西洋贸易了。” 甚至为了给自己的不出兵找理由,朝廷书信中还贬损死难商人: “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 然后吓唬他们一阵,表示“皇帝以吕宋久相商贾,不殊吾民,不忍加诛。” 可笑的是万历根本不知道吕宋的统治者是西班牙总督,在书信中严词斥责“尔吕宋部落,无故屠杀我漳泉商贾者至万余人。” 大明还把吕宋当成大明的藩属国,还以为当地的统治者是“吕宋部落”。 一旁的阎应隆和张嶷瞬间变色。 王文龙沉着脸起身,开口就震惊众人: 万历三十一年,西班牙人先放出风声说西班牙要去征伐印度,高价收购吕宋岛上所有铁器作为军需。 …… 于是西班牙人决定先下手为强消除隐患。 之前的临清民变、湖北民变都涉及到皇权和文官的争夺,王文龙哪怕提前知道也不可能制止,可是大伦山惨案完全就是张嶷高宷等人胡乱促成的,即使西班牙人有意屠杀华人,按照正常历史轨迹也不会这么快发生,只要拦住张嶷,华人至少会有逃跑机会。 要不是因为商人是贱民,大明不至于为他们的死生气,我真就打过去了。 张嶷连忙发问:“这位先生说说看,若是吕宋不产金银,为何红毛人、倭寇、土人要如此争夺那一个岛?” 西班牙殖民当局收到这封信多半一脸懵逼,而两万多商户的死难,换来的就是一封皇家不痛不痒的斥责而已。 他们听说张嶷的意图是要来吕宋开矿,而且还是由明朝官方送来人力物力,直接理解成大明想要抢夺他们的吕宋殖民地。 高宷看到王文龙沉默不语,笑道:“王先生,你也是海外归客,你去过吕宋吗?” “回公公的话,我是去过的。”王文龙说道:“那里是红毛人的一处大港口,我曾随父亲多次到吕宋去做生意。” 林世卿怒道:“滚出去,不要在此一派胡言!” 王文龙知道自己出场是能改变结局的,何况这正是推销他新书的绝好机会。 西班牙人将营垒团团围困,八月初三日,没有食物来源的汉人百姓只好冒死冲锋下山,西班牙人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用大炮埋伏,枪炮齐发,打破了华人的防御,接着攻入堡垒,将营垒中的华人全数杀死。 大明朝廷根本没有派海军去征讨岛国的概念,事实上也没有海军。 屠杀一直进行到八月初一,华人终于反应过来,吕宋岛上的所有华人全部集中到大仑山,尽管手无寸铁,但还是建起营垒抵抗。 高宷点头道:“伱可曾听说过张嶷所说的事情?” 高宷一愣,他原本也以为王文龙是拆他的台,心中正在生气,但这时听王文龙如此斩钉截铁的说话,不禁也想到若是这张嶷说的是假话真要弄成大事情,原本的斥责之言被堵在了嘴边。 高宷闻言都愣了,他还想要王文龙帮他吹捧吹捧,却没想到这货一起生就把他的面子拽个底掉。 王文龙心中一笑,张嶷历史上多半也是用这个问题反击质疑。 这问题放到此时哪一个质疑他的明人面前都能把对方问懵,但是偏偏这货遇到了自己。 他笑道:“不过是因为那吕宋在欧洲人的香料航线上罢了。” 第26章 待我先画个地 第26章待我先画个地图 “香料航线?”张嶷冷笑道,“那红毛人连金银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为了些许香料远走海国?” 高宷的客厅中聚集着二十多名客人,刚才张嶷的一番忽悠已经吸引全场观众,甚至连隔壁的女客也结束自己的讨论凑在屏风旁听张嶷说话。 大家原本全神贯注都集中在张嶷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王文龙,直到刚才高宷要王文龙说话众人之间一番交流,李国助主动介绍大家才知道,原来这王文龙就是最近那本《儒林外史》的作者。 其实在座众人对于弗朗机人也不是全无了解,明代中国第一次有了海防的概念,说起来也不过是在几十年前的事情,全程大明几乎都是因为海上的各种冲突而被迫一步步建立起海防体系的。 将近三十年前西班牙殖民者击败吕宋岛的苏莱曼国王建立马尼拉殖民地,在西洋海面造成很大混乱,纵横东西洋的大明海盗林阿凤趁机想要入侵吕宋,结果被西班牙和明朝联合击败。 虽然两边并没有签署什么同盟合约,但是实质上的合作也使得大明熟悉海贸的人士对于西班牙政府有些许了解。 而在座的一些大海商常走西洋,甚至知道西班牙殖民者的当局建立在马尼拉,而且控制范围很广。 但也就是如此了,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些弗朗机人是为什么偏要占据马尼拉这一个地方,而王文龙突然出声,把香料贸易给扯进这桩谈话也是出乎众人意料。 刚才和王文龙一直谈论文学的熊清波也对海外事情颇感兴趣,忍不住发问:“难道那些弗朗机人占据吕宋只是为了购买香料?” “这事情得一步步说,”王文龙笑着转向高宷说道:“公公,我若要说清西洋的事情还需要画一些地图,请公公给我一支笔我现场边画边解说。” 高宷点头,对旁边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厮说道:“给他拿支笔来。” 很快那小厮就为王文龙拿来了一只大毛笔,王文龙又要了一碗清水,将毛笔蘸饱之后便直接在地上开画。 高宷的花厅地上铺着大块的地砖,这种地砖是由苏州烧造的金砖,制作难度相当大,颜色深灰,吸水不透水,落了水在上面便能留下一道印子,印迹残留时间能够到二三十分钟以上。 王文龙画地图用的是中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教的简易地图画法,将大洲的形状按大概意思表达成几个三角形。 只是寥寥几笔王文龙飞快就在地上画出了欧亚大陆、非洲和部分南北美洲的样貌。 接着他又拿笔在亚洲的南部点出了东印度群岛的位置,着重点画出了吕宋岛和马六甲群岛的方位。 这年代早已经有了世界地图,除了大洋洲南极洲等地还没被发现之外,其他几个大洲的大体样貌也都已经被描绘出来。 在座众人中颇有一些有航海经验的,王文龙说明了大明和吕宋、日本等地的位置之后,熟悉远洋路线的海商们很快就接受了这幅地图。 世界地图对于明朝人来说并不算太大冲击,本来在十几年后比较接近后世正确地图的世界地图也会流入明朝,因为符合大家的航海实践,所以很快被人接受,并且自然而然受到传播。 一众海商倒是惊叹于他只是用笔稍稍点画就将大明周围各国的位置标注的如此清晰。 屏风后面,李国助的妹妹李国仙努力想透过屏风张望地上画的什么,不过屏风的纱布透光性不好,小姑娘看了半天却是徒劳无功。 好在高宷的夫人也是一脸好奇,她干脆嘱咐自己的丫鬟:“前边画的那什么地图,快去抄一幅过来。” 那小丫鬟点点头,连忙跑出屏风去。 而看到王文龙画出这幅地图并稍加解释之后,张嶷心中就已经道不妙,看来这王文龙并不是平庸之辈。 只不过这时众人等待听王文龙的继续讲解,他如果贸然打差反而更显得他没有底气,所以只能忍耐着待会如何能挑王文龙的刺。 王文龙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将西班牙和葡萄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的位置刻意点画出来,又圈画出了在大西洋边缘紧挨着的西班牙与葡萄牙两个国家。 “此地之人将这块大洲称作欧洲,我们所说的弗朗机人便是主要来自此地,而葡萄牙和西班牙就是欧洲最西边的两个小国家,其国土大小加起来连咱们大明的一个承宣布政使司都比不上。” 在座众人对于这海外事情都颇为好奇,一看之下龙国禄率先皱起眉来。 “这葡萄牙怎么全是被西班牙包围着的领土?” 在地图上的葡萄牙三面被西班牙包围,另一面则是大海,完全是身处死地,在座众人稍有历史常识都能感到这个国家前途渺茫。 王文龙笑道:“龙知县说的对,这葡萄牙国小民贫,又全被西班牙包围,几百年间西班牙屡次想将此国吞并。” 他道:“葡萄牙虽是小国,但他们也有朝代。二百年前,葡萄牙帝国的国王费尔南多去世,他没有儿子,国中立刻爆发内乱,欧洲国家可以以女人为国王,费尔南的女儿当时已经嫁给西班牙国王作为王后,广有土地的大地主就支持费尔兰的女儿继承王位,认为应趁机将葡萄牙并入西班牙。” “而另一派人代表海商,他们支持费尔南多庶出的胞弟若昂王子继承王位,不让葡萄牙国绝祀。” 听闻这话众人都是皱眉,在大明人看来哪怕国王没有子嗣那也应该在宗族之中寻找血缘亲近的男子继承王位。 叫一个女人继承王位本就荒唐,哪怕这可以接受,可这女子居然已嫁给敌国国王作为王后,那些地主居然想要以此为理由将国土并入其他国家,在大家看来此举等同卖国。 瞬间众人心中都觉得那些地主都是狼心狗行之辈,反而难得的支持商人,认为他们虽然是商人但毕竟有着忠义之心。 漳州巡抚韩擢问道:“后来如何?” “若昂王子笼络一批骑士,几场大战,将地主拥护的女王赶下王位,成为葡萄牙国王。” 众人闻言都是点头,心想这若昂国王虽然起兵但并不是为祸作乱,只是为了清君侧,是好男子所为。 故事一开始就说到海外的一场大战,瞬间引起众人兴趣,他们都想听王文龙继续说下去。 “但是若昂国王一旦即位,面临的就是万分棘手的境况。” 龙国禄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王文龙笑道:“若昂登基之后虽然励精图治,但毕竟国小民贫,而且还是和西班牙支持的力量大战之后才获得王位,他一旦即位,西班牙人吞并的野心便落了空,如何不会对葡萄牙大加限制?” 第27章 波澜壮阔的新航路 第27章波澜壮阔的新航路 跟随着王文龙的描述,大家瞬间也就明白了当时葡萄牙的情况。 若昂国王虽然经过一番苦战夺得王位,但是国家也历经战火,内部国小民弱,外部又有强敌虎视眈眈,情况之惨猜也猜得到,众人都不敢想象当时他该如何发展国家。 这时就听王文龙继续说道:“葡萄牙人面临西班牙人的打压,在陆上强大国家已无希望,好在当时葡萄牙人本就有航海的传统,于是若昂国王就把国家发展的方向转向海上,决心以海贸立国。” 闻言龙国禄连连点头:“正该如此,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正是有这骨气才可称得上是个好男子!” 而在座的一众海商却是听出其他感受。 大明对于海外商人十分轻视,有时甚至直接将他们与海盗等同,虽然这些海商多半手上沾血,但却也算是被逼迫的,因为很多时候官方根本不给他们合法出海贸易的机会,如果不做灰色产业早就破产了。 这些海商几乎想象不出举国之力支持海外商贸是怎样的场景。 李国助想象着当时葡萄牙举国支持海外贸易,瞬间居然对那葡萄牙国的海商有些羡慕。 “葡萄牙位于欧洲的最西侧,毗邻欧洲人所说的大西洋,十分容易航海,但是从这里出海并没有什么富饶国家,面前航线也是一片迷雾。” 王文龙将非洲和南美洲点了一点:“这两处地方离着葡萄牙虽近,但是此地只有土人,虽然也产黄金珠宝,可是土人没什么能力,开采数量极为稀少。” 王文龙道:“从若昂一世决心进行海外贸易以来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历经五任国王,葡萄牙人终于开辟了从欧洲到达天竺的航线。” 从地图上看这葡萄牙距离大明十万八千里,唯一的路线就是从那什么非洲绕一个大圈。 “从此葡萄牙自然就崛起为海上一霸了?” 看出众人的震惊王文龙心中一笑,顺势开口: “在葡萄牙王室的支持之下,葡萄牙航海家开始探索新航路,他们先用了四十年在非洲西海岸打下据点,然后接连几次派出巨大的远洋团队寻找能够从西方通向天竺的航路。屡次碰壁,全军覆没,但是却是前赴后继。” 众人大都点点头,唯独几个海商听到耳朵里都露出贪婪目光,心想原来在这美洲有这么多只居住着落后土人的土地,只可惜距离中土太远,否则倒是可以移民过去。 此言一出,众人更为震惊,大家才刚刚听说了这葡萄牙艰辛壮阔的开拓史,知道葡萄牙之所以要海外开拓,就是为了逃离西班牙的控制,却怎么王文龙又突然说这葡萄牙最后还是被西班牙所吞并。 这时就见王文龙拿着毛笔直接从葡萄牙开始划线先沿着非洲西海岸画了长长的一条直线,然后到非洲海岸的转角之处打个折,又沿着非洲东海岸画了长长一条线,居然真的用一个大圈将非洲给圈了起来。 闻言李国助说道:“虽然有雄心壮志,但是现状如此,实在也只能让英雄扼腕叹息了。” 刚才迪亚士绕过好望角的旅行就已经让众人目瞪口呆,而随着王文龙的指点众人发现达加马的航线居然更加复杂。 可是这需要绕过整个大洲,光是看那非洲和大明的大小,路程相当于绕着大明转上一圈还多,这又如何可能? “葡萄牙人海外扩张靠的就是他们所谓殖民制度,而殖民地的核心乃是商馆。” 这时张嶷已经完全不说话,因为王文龙所说的内容,他根本就未曾听说过,而且王文龙所说的细节清清楚楚,下意识他就觉得王文龙所说的才是正确之事。 “商馆占据所有贸易要点,商馆之间的连线就是最有价值的航线。” 王文龙笑道:“大家可以想一想,若想从葡萄牙来到咱们大明需要如何走?” 他在画好印度航线之后又在地图上添了一条线路,过马六甲,直插吕宋等地。 这一百多年前赴后继的历程,王文龙只需稍稍提及众人便不自禁为这群锲而不舍追求富国的葡萄牙人而感到惊叹。 众人瞬间反应过来,接着就是目瞪口呆:葡萄牙人居然真的决定去探索这条漫长无比的航线?这怎么可能! 王文龙故意不直接解释。 他继续道:“葡萄牙人在掌握天竺航线之后,又进一步探寻我大明所在位置,终于找到吕宋,也即他们所谓香料群岛,这正是如今咱们所说的西洋贸易路线。” 韩擢想了想却问:“可这些葡萄牙人又是如何跑到咱们中国边上来的?” 高宷也不敢相信这葡萄牙人能走这条海路,正在疑惑。 王文龙说着就在地图上用毛笔点出了丝绸之路的路线,众人一看瞬间都皱起眉来,这条线路是走东边进入欧洲,葡萄牙却在欧洲的最西边,这离的也太远了,看来这葡萄牙果真是一个万分偏僻蛮荒之所在。 而众人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 “只是去天竺与中国的主要贸易航线经过波斯,距离葡萄牙实在太远。” 众人看着地图都是疑惑。 “葡萄牙人每到一个贸易要地就建立商馆,在他们的商馆之中葡萄牙人享有两种权利: 一种是葡萄牙人在本地犯法,只以葡萄牙法律裁决,不以本地法律为准。第二是葡萄牙人和本地商人若有冲突,商馆中的官员可以参与本地法律的审判。” 王文龙说:“当时欧洲人万分渴望天竺与咱们大明的丝绸茶叶与香料,只要咱们东方货物运抵欧洲,一旦转手轻松能获得几十上百倍利润。” 王文龙笑着说道:“也不尽然,这已是百多年前的事情,到如今葡萄牙已被西班牙所吞并。” 而王文龙的叙述还没有结束。 所有人都觉得把他们放在当时若昂国王的位置上只会无法可施。 他眼珠乱转,开始思索自己的退路。 “又过十年,若昂二世去世,新国王曼努埃尔即位,葡萄牙国资助的航海家达伽马经过好望角,在非洲东部停留,终于到达天竺,开辟了从葡萄牙到天竺的航线。” 只见王文龙所画航线在非洲东海岸接连跳岛,最后经过莫桑比克再突转一条线直插印度,稍有航海经验的人都难以想象开辟这样一条航线,要付出多少艰辛。 李国助早已经为那葡萄牙开辟新航路的历史感到万分震惊,不禁发问: “一百年后,若昂一世已死,又历经两代国王,在若昂一世的重孙子若昂二世时葡萄牙国的探险家迪亚士终于找到绕过非洲最南端的航线,并将此处海角命名为好望角。”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特别是有航海经验的商人更是不敢相信。 李国助想到自己的父祖辈光是遵循着前人的航路走东西两洋就是九死一生,而那些葡萄牙人居然用了一百年的时间持续不断的探索未知航路,其中的艰险简直无法想象。 “葡萄牙人的炮船在商馆航线之间游弋,一旦有海盗或是竞争者插手航线贸易,各个商馆的兵力便在葡萄牙印度总督的调配之下合力击之。” “葡萄牙蕞尔小国就靠这样的办法控制了天下最具价值的航道,纵横四海四十余年!” 闻言一众大明官员都不约而同皱起眉来,他们听懂了商馆贸易的方式,然后无一例外的想到:香山澳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 第28章 千字五两 第28章千字五两 龙国禄问道:“香山澳是否也是葡萄牙人的商馆所在?” 王文龙点点头,“葡萄牙人的商馆有好几种形式,若是容易侵略殖民的国家他们就会在当地建立武装甚至奴役当地百姓,若是难以侵略的,葡萄牙人便会老实的做生意结交官员以图立足。” 一众大明官员甚至是高宷听闻这话,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六十年前葡萄牙人通过贿赂广东地方的官吏,取得了在澳门码头停靠船舶和进行贸易的权利,四十多年前他们又以暴晒浸水货物为理由上岸定居。 现在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存在处于灰色地带,广东乃至大明官场上下都在这条利益链上获得分润,于是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依据大明的律法现在的澳门只是葡萄牙人租借并且有权停靠船舶和贸易的口岸而已,可这是听王文龙一说,原来大明的国土在别人眼中居然也是一个殖民地,一众官员心中自然都是五味杂陈。 龙国禄等人甚至下意识就想要找办法把澳门的葡萄牙人给驱赶走,但是仔细想想,却又发现此事十分难办。 葡萄牙人虽然在澳门经营,但是对大明来说并没有给大明带来多少损害,甚至他们积极纳税,反而还促进了大明的商贸,哪怕以大明律法也没有什么理由将他们驱逐。 一众官员都有一种被人占了便宜却还无法反抗的感觉。 而此时全场的焦点早已经聚集在王文龙身上,原本的一场茶会几乎变成王文龙一个人的演讲。 李国助问道:“既然那葡萄牙人已经建立了这么多商馆,在海上如此强势,为何还会被西班牙人所吞并?” 王文龙笑道:“因为葡萄牙人的后继者正是西班牙人,他们也学习了葡萄牙人的商馆模式,而且更进一步。” 他解释说:“葡萄牙国小民贫,所以只能追求贸易的利润,但西班牙国力远比葡萄牙更强大,哪怕是荒芜之地他们也能去殖民。” “西班牙抵达荒芜落后的美洲开荒开矿,又从非洲抓来土着作为奴隶,使用奴隶收获大量粮食、棉花、甘蔗与金银。对葡萄牙来说无力经营的美洲大陆西班牙人也能从中获得利润。” “西班牙人由此一步步强大,接着就在海上挑战葡萄牙人的霸权。” “同时葡萄牙还面对他们设立了殖民地的天竺与波斯等地国家的挑战,由于新航路的开辟损伤了过去地中海霸主威尼斯的利益,所以威尼斯人也联合波斯一带的回教徒与葡萄牙开战,后续崛起的西欧诸国也嫉妒葡萄牙对于新航路的垄断,纷纷攻击葡萄牙的殖民地。” “葡萄牙国王想要模仿西班牙也占据殖民地开辟种植园强大国家,国王塞巴斯蒂安为此远征非洲但最终却战死沙场,葡萄牙国力由此一落千丈,最终葡萄牙国内的地主与商人为了保住航海利益只得于十八年前与西班牙合并。” “西班牙人几十年前来到吕宋附近,为的就是在此开辟新的殖民地,和葡萄牙人争夺他们所谓东印度群岛的控制权。” 听到葡萄牙的最终结局在座诸人无不叹息。 几个官员皱眉沉思,他们还震惊于王文龙所说的葡萄牙波澜壮阔的航海历程之中,甚至稍微敏感之人都感觉这些国家未来可能对大明造成威胁。 熊清波问道:“依照先生所说,西班牙就将成为接替葡萄牙的海上霸主了?” 王文龙想了想:“西班牙拥有美洲的许多大金银矿,还有广阔的种植园,同时学习了葡萄牙人的商馆贸易模式,起码在这几十年将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听先生语气似乎,以为还有变数?”韩擢好奇的发问,虽然贵为漳州知府,但是此时他对王文龙却不由得用上了尊敬语气。 王文龙点头说道:“西班牙人虽然建立殖民地和商馆,但是他们的殖民还是用殖民地挣钱养活宗主国的想法在运作。” “最近我听闻红毛人有一种新的模式叫做特许公司,宗主国给出权力,让殖民地独立运作,殖民地的公司拥有财权、军权俨然一国,只需定额给宗主国上交利益即可。若是有一个国家以此法进行殖民,只怕西班牙的海上霸权也不会持续太久。” 花厅中众人一片沉默,这群大明的上层人士都在想象王文龙所说的特许公司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概念。 这已经不是开衙建府了,而是几乎裂土分疆,一个国王将自己的疆土送给商人经营,甚至让商人组建军队,一切只为了追求最多的利益。 这种场景让这些大明人物都感到不寒而栗。 正在这时,突然听人喊道:“站住!想哪里去?” 众人反应过来,就见李八斤扯着张嶷的衣服,张嶷脸色灰白,已经跑到花厅门口。 高宷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清楚张嶷纯纯就是一个骗子。 他想到自己差点被这家伙忽悠住,把他那什么开采机易山的计划呈报给皇帝,如果真是如此不知还会造成怎样的祸事。 高宷连忙板起脸来斥责张嶷道:“我早看出你这人是个骗子,今日专门安排幕僚戳穿你的谎话,你这厮还有什么话说?” 张嶷吓作一团,高宷便对韩擢说道:“韩太守,此人便是漳州人,我现已把他谎话拆穿在这里了,此子胆大包天,太守看看如何办吧。” 韩擢心中鄙夷,刚才高宷哪有一分看出张嶷谎言的样子,可是此时他自然还得帮高宷演戏,满脸佩服的道: “公公明鉴,且把这贼子交给我,我定让他把实话说出来!” 高宷点点头,接着又看向王文龙,他没说话,起身就进了里屋。 王文龙心里倒是丝毫不慌,他知道高宷这人虽然人品极差,但是脑子还行。 他今天的表现甚至算是救了高宷一把,高宷即使觉得没面子也不好拿他怎么样。 这时熊清波凑了上来,笑着说道:“先生关于葡萄牙的一番议论真是精彩绝伦,我最近正打算出一本是文选集,不知先生能否将先前所述之事写成一篇文章给我的选集发表?” 王文龙道:“我倒是正在写一本相关的书籍,现在只有前几章的稿子,还要时间才能写完全本。” 今天王文龙的议论肯定很快就会传扬出去,熊清波害怕如果他没有及时印出书来会赶不上热点,今天的集会上能写文章的人可是不少,他们回去万一把王文龙的话写成文章刊行,自己出的书可就慢人一拍了。 熊清波连忙笑道:“这种杂文集子本就是一篇一篇的刊载出来,断章也可刊印。” 为表示诚意熊清波又说:“我可以给先生千字五两的稿费,并且许诺这书后续的稿件都是这个价钱。” 闻言站在旁边的众人都惊讶看向两人。 他们刚才也觉得王文龙的议论颇为高明,可这时听到熊清波报出如此高价才明白原来在这些书坊主眼中王文龙的话有如此高的价值。 千字五两已经是杂文征稿的极高稿费,如果今天王文龙没有在高宷的寿宴上说出此话引起众人惊讶只怕也要不到这么高的价。 钱数甚至让一些清水衙门的官员都有些羡慕。 这倒是正中王文龙下怀,他稍加思索就答应道:“既然如此,待会儿我便把书稿取给熊老兄。” 赶出一章_("-"_)⌒)_ 第29章 当监生 第29章当监生 熊清波满意点头之后又有人拉着王文龙前去攀谈。 王文龙刚才一番话,俨然已经将自己推到了通晓西洋事物的地位,一时间众人都围着他询问打转。 而王文龙的知识面自然不是这些明代人物可比的,说起东南亚以及欧洲此时的情况,这些明代人就更不是他的对手。 不一会儿,什么满剌加、苏门答腊,乃至锡兰国、古里国各种海外名词满天飞。 其实每个时代身处其中的人以为纷繁复杂,但是在几百年后看起来一个时段的重要历史事件也就那么几个,有时甚至几十年都没有什么值得在史书上写明的变化,放到东南亚历史事件就更少了,以此为勾连,整个东南亚的情况以几百年后的眼光来看,稍稍抓住几个主要矛盾,就很容易理清。 只不过此时众人却没有这样的视角,在他们看来,王文龙旁征博引,从当地风俗讲到文化,从宗教讲到历史,还有各地人种语言的介绍,甚至时不时给出一些事情未来发展的预测,全都说的头头是道,众人瞬间就觉得王文龙果然是见多识广。 甚至连屏风后面的几个女眷都好奇的叫人出来瞧瞧王文龙长得什么模样,听说王文龙年轻俊朗,便更有女子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众人讨论完欧洲人的航海技术之后,眼看天色将晚,外边的宴席又摆起来,高宷终于是从内屋走了出来。 大家准备吃晚饭略略散去。 李国助跑到王文龙身边,满脸诚恳的说道:“王兄大才,改日有时间一定到我家里来做客。” 王文龙知道李旦作为大海商,现在正在积极拓展着对日本的航海贸易,肯定是十分缺乏自己这样一个熟悉海外情况的人物,有了自己帮忙,李旦未来的家族无论是和红毛人还是和日本人交往都能够得到很多方便。 如果自己早几个月遇到李国助,去他府上做个幕僚肯定是不错的选择,不过现在高宷这家伙把自己关在这里,李国助也不一定愿意帮助自己逃离,多半是想把自己请回去说说东洋的情况。 而现在王文龙眼界也已经更高,不太想掺和李旦的海盗活计。 不过能有这么一个关系还是不错的,王文龙点头笑道:“改日一定到府上拜访。” 李国助万分满意,连连点头。 走到廊下才对一个小丫鬟说道:“回去跟小姐说,王先生已答应了。” 那小丫鬟忙跑了回去,来到女眷那边小丫鬟到李国仙耳边说了几个字,李国仙点点头。 想起刚才王文龙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的模样,又想到先前和哥哥在屏风后面看见王文龙那高大俊朗的样子,李国仙眼中不禁溢彩连连。 王文龙还以为李国助是想要为家族拉拢自己,其实兄妹俩如今才十几二十岁,根本想不到那一层。 只不过是因为李国仙觉得王文龙很像自己在日本时读到的戏曲之中书生的模样,所以特意求哥哥让他到府上再去见面而已。 刚刚送走李国助,龙国禄和韩擢又来到王文龙身边。 他意味深长看着王文龙,良久才道:“先生班班大才,如何到了高公公府上做事?” 王文龙看见龙国禄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瞬间露出一副委屈表情: “在下个把月前写了一本《儒林外史》,受到了高公公喜欢,便将在下从建阳抓到福州做了个幕僚,在下也是……唉唉唉……” 王文龙连叹了三声。 漳州知府韩擢一脸愕然,万万想不到王文龙是这样来到了高宷府上。而龙国禄则是瞬间大怒起来:“哪有这般霸道的?那高宷也太不尊重读书种子!” 王文龙继续演戏说道:“说来惭愧,我自小生长在西洋,虽然读了一些杂书,却没受什么礼教学问,做起八股文来一篇也做不通,要不然也入场考他一个秀才功名,那时我也有胆子跟高公公说想要去自谋生路。” “唉……如今我只是一个没进学的穷酸,说话都没底气。” 听他又唉声叹气,龙国禄愤慨道:“先生虽不会做八股文章,但是有这样的见识人才,比起读书种子也不差分毫。” 王文龙偷眼看看韩擢,见他还没反应,又摇头道:“没功名在身,说话都矮人一截。” 韩擢终于开口道:“我本来以为王先生钱财不凑手,刚才还想找先生约一份书稿到府中去刊印,也好给先生赠一份薪资。” 王文龙心中点头,这韩擢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万历年间的福建不光是私人创办的书坊非常多,官方刻书业也是天下闻名。 官方刻书的工匠就是服徭役的刻字匠,编修勘校则直接抓府学县学学生出白工。 虽然官刻作坊靠徭役驱动,但产业链这么大,想要养活几个闲汉也是轻而易举的。 各地官员也非常乐于做这种事情,因为如果一地的官员发现本地有什么大野遗贤写出了一部好作品,帮助将之刻出来就能得到广播文教的名声,花官家的钱财为自己扬名,何乐不为? 韩擢对王文龙笑道:“不过先前见到先生大才,书贾争相购稿,想必先生钱财方面是无虞的了。” 韩擢点头:“不过先生如此人才,连个功名也没有实也不成样子。正好今年漳州还有一个纳贡名额,不若先生就在我漳州补个监生,虽然不比秀才清贵,但好歹也是文人之流了。” 听到韩擢这话,王文龙喜出望外。 明代的国子监监生是他这种考不上秀才的人想要得到秀才同等学历的唯一方式,王文龙早就想当监生了。 当监生的方式有恩荫、纳贡和例选三种。 恩荫的名额他不要想,即使纳贡和例选每个州县每年也是有一定数额的,理论上他得回祖籍建阳找一大堆关系才有机会办理,却没想到这么复杂的事情韩擢一句话就能搞定。 王文龙高兴的差点跳起来,但是还得装作矜持,保持着名士风范说道:“这未免太劳动韩太守?” 韩擢:“国子监为国选材,正当选求先生这样的人才,许个监生理所应当。” 王文龙勉为其难:“如此,多谢太守高义了!” 第30章 录遗卷首王文龙 第30章录遗卷首王文龙 高宷的寿宴吃完之后,王文龙正和林世卿一起在门口恭送众位宾客离开,突然有个长班来叫两人说是高宷找他们。 高宷坐在花厅中,他身上还穿着先前吃宴席时的礼服,此时摘了头冠,正在一个丫鬟的伺候下用茶。 见王文龙和林世卿进屋,他撇了王文龙一眼,问道:“今天你和李国助的商谈怎么样了?” 王文龙连忙笑道:“那李国助对我十分看重还邀我过两天到他府上去吃茶。” “嗯,我嘱咐你的事情可不要再拖了!” 王文龙今天下午就已经猜到之前高宷想要整治李旦为的是替张嶷抢夺他去往吕宋的贸易。 但今天张嶷的事情已经了结,王文龙还以为李旦这茬就算过去了,却没想到高宷还是念念不忘。 再一想,王文龙也就心中了然,张嶷的事情虽然告一段落,但是李旦这家伙确实是有钱,凭高宷这货的性格竟然抓到了对方的把柄,怎么可能放弃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机会? 心中骂着这太监真是贪得无厌,王文龙连忙笑道:“我定然为公公把这事情做好。” 高宷点点头,又道: “你今天在花厅上一席话说的还真个有些见识,以前为何不说?” 王文龙心想:老子明明说过是伱听不懂啊,还叫老子滚回去。 高宷看他一眼,摆摆手:“罢了,你那书稿写好之后拿一份给我!” 王文龙连连称是。 “公公,那熊清波准备找我约稿,将今天花厅上我讲葡萄牙人的文章刊刻出去。” “这事情我晓得了。” 王文龙眼珠子一转,又笑道:“公公,今天韩太守说准备提拔我一个监生当。” 高宷闻言一下看向王文龙。 王文龙忙继续说道:“是龙国禄提的这事儿,太守大人亲口说出,我一时也不好拒绝……” 林世卿瞬间大怒,道:“公公,这厮吃里扒外,他明知道龙国禄是公公的死敌,居然勾结龙国禄给您找不痛快!” “住嘴!”高宷嫌弃的看他一眼,眯眼对王文龙道:“你怎么想?” 王文龙一脸坦诚:“以学生私下的想法,若有个监生的名头傍身也是不错……” 高宷思索一会儿,哈哈大笑:“你可不要吃里扒外呀。” 王文龙连忙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王文龙岂敢忘记?” 高宷道:“既然如此,韩太守的一番好意你就不要违背了,这事情也不必跟我说,难道还要我帮你决定?” 王文龙离开之后,林世卿才对高宷说道:“公公小心,王文龙这家伙鬼头鬼脑的,说不定就和那些文官联合。” 如果是王文龙在场听到林世卿这话一定会觉得这家伙蠢到极点,这事情需要他提醒?这不妥妥的把上司当傻瓜? 果然高宷闻言也是一翻白眼。 “你这蠢才,顾好自己的事情,其余之事不要多嘴多舌!早些回家去,看着都碍眼!” 林世卿被高宷大骂一通,吓得连忙跑了出去,到屋外才心中委屈,这厮只感觉自己对高公公忠心耿耿却是不得重用,都是王文龙这种阿谀奉承之辈蒙蔽了高公公的眼睛。 王文龙莫名其妙又被林世卿多记了一笔账。 …… 既然高宷准许王文龙去做监生,第二天王文龙便早早带着李八斤出门,他提上了一套自己所写的《儒林外史》作为礼物去拜访韩擢。 韩擢之所以提拔王文龙也有自己的目的。 以王文龙昨天在宴席上的一番陈词,这厮的见识之广博,日后多半是要出点名气的。 特别是王文龙明表示不能考科举这就更好。 王文龙当不了官就意味着出不了大问题,万一日后王文龙声名鹊起,他韩擢也能落得一个选贤举能之名。 即使王文龙不能获得名声,留下这么一个人情对他来说也是惠而不费。 所以韩擢见王文龙上门颇为高兴,就在后衙准备了一顿饭菜,还找了几个清客幕僚出来陪坐。 吃了一餐酒席之后韩擢让自己手下的吏员亲自带着王文龙去跑关系,虽然得到了监生的名额,但是既然是纳贡,钱是不可能不交的。 之后的两天王文龙拿上韩擢的书信就奔上福州,他先到李光缙的书房柜上支了一百八十多两存款,接着去福州藩库交钱,讨了库收做凭据之后又提着礼物书信去拜福建提学。 提学大人的面自然是见不到的,但是上下官员看韩擢的面子还是对王文龙颇为热情。 韩擢给王文龙的这个名额是今年的录遗,能够加塞录遗做监生的多半是家中有些权财之辈,而韩擢的名头果然好使,等了两天学政中放出榜来,王文龙发现提学直接把他录在了今年福建贡监的卷首。 出了榜文王文龙就已经是个监生了,李八斤乐的眉开眼笑,在贡院门口当即老爷老爷的叫起来。 别说,王文龙还真感觉轻松不少。 这年头有功名就是人上人,此后他在大明境内想去哪就去哪,到衙门里面见了官员也不必撅着屁股下跪,低级官员见他还得给把凳子坐以表示尊重读书人。 改了身份之后王文龙就火速返回漳州。 至于国子监生本来是要到南京去上学的,旦这年头的监生早就没有这个规矩,特别王文龙还是个纳贡,钱交到了人去不去都无所谓。 要真考较起来,此时全天下的监生能写出一篇工整八股文的估计四成也没有。 王文龙回到漳州时感觉世面又比他们刚到之时冷清不少。 他知道这都是高宷的原因,这货真是毫无节制的刮地皮,估计用不了几天在漳州也要闹得天怒人怨。 真要找个机会早点离开。 不过对他来说好的就是高宷忙于收税,对他的监管也不严格,王文龙只等待自己的文章出来看能不能引起反响,自己也正好趁着在高宷寿宴上得到的名声去四处结交权贵。 他打算一旦有机会就找关系逃离高宷的府邸。 几天之后王文龙在高宷府门口要了一架滑竿,坐着就直奔漳州城西的芝山。 李国助一请再请后王文龙终于有时间去跟李国助一起打猎,据李国助所说,今天来打猎的,除了他们兄妹,还有几个他的叔伯辈。 王文龙来到李国助在芝山脚下的别墅时就见那高门大户门口已有好多仆从,众人之中簇拥着四个骑马人物,除了李国助兄妹另外还有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 第31章 许心素问计 第31章许心素问计 张弘骑在马上看着李国助上去迎接王文龙。 他笑着对身边的许心素道:“公子说王文龙年轻,我还以为他怎么也得有三十几岁,如今看模样却居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见识,也算是个人物了。” 其实张弘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不过他却惯于用此口吻,因为他虽年轻却早已经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号。 张弘自幼习武,几年前泉州考武举他在场外围观,因讥讽那些应试者羸弱不堪受到众人嘲笑。 为了展现自己的勇力,张弘直接跑到校场上将科举用来试力的的青石碾子直接举起,绕着教场跑了一圈,然后轻轻巧巧的放回去,面不改色。从此他就在漳泉一带得了一个铁骨张弘的外号,后来又被李旦招揽至麾下,跟他走日本航线保护安全。 许心素笑道:“怎么你只以为他是个普通的西洋华人?” 张弘道:“我跟东家去了几趟海外,他所说的那些吕宋的事情在吕宋华人之间知晓的也不少。” 许心素摇摇头:“那你是没看过他最近刻出来的文章,我敢说便是满剌加的红毛人也不能对葡萄牙人的内情说的如此详细。” 张弘笑道:“我惯不是如何会看文章的……听先生如此说,这王文龙我倒真想会会他了。” 许心素也是泉州府同安人,是李旦的结拜兄弟,李旦在日本打拼,而许心素就在泉州府和厦门等地为他构建货源网络,算是李旦手下第一得力的干将了。 见到李国助引着王文龙过来,许心素对张弘说道:“王先生来了,咱们上去迎接吧。” 将王文龙引至两人面前,李国助为王文龙介绍道:“王先生,这位是我的叔父许心素,乃是我爹爹的拜把子弟兄。这一位是我们家里头的张弘张教师。” “幸会。” “早有耳闻。” 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就有仆人牵来几匹马,李国助和李国仙都上马去,张弘便问王文龙道:“不知王监生会不会骑马射箭?” 王文龙老实回答:“射箭学过一些,但是学的不好。” 张弘笑道:“这也无碍,若是想学的话,找我们这里的教头问就是了。” 王文龙前世学过一段时间的射箭,至于骑马却是只在旅游景区里头骑过骆驼。 李家在芝山的别墅后面有一大片林子,专门为了供李旦一家打猎娱乐,所以林中不允许附近的猎户上去捕猎,几人一进到森林里就见到许多小动物在乱窜。 王文龙拈弓搭箭,用传统弓的射法快速的对前方射出一箭,与树上的一只松鼠擦肩而过。 张弘见到他射箭的样子还算标准,终于放心让他自己打猎。 除了王文龙以外,李国助以及李国仙倒都似乎学过一些骑射,哪怕是李国仙都能很轻巧的夹着马腹在山林间奔驰。 王文龙找张弘请教了一些骑马的诀窍,李国助和李国仙也在一旁教导他,张弘专门给王文龙选了一匹训练的很纯熟的母马,习惯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王文龙也可以骑着马微微提速奔跑了。 几人深入山林,不一会儿李国仙就看见一只山鸡,然后便策马追逐起来。 李国仙和李国助两人骑马追的那山鸡满天飞,终于把对方逼的落在树枝上歇息。 李国仙激动的脸通红,绣鞋踩着马镫道:“哥哥,快,快把它射下来!” 李国助连忙拈弓搭箭,对那被几人追的满天飞的山鸡射出一箭,可惜他的准头太差,羽箭擦着山鸡的尾巴就落在了地上,反而把那山鸡吓了一跳,从树枝上落下来,正好飞到许心素身旁。 兄妹俩兴奋的大叫,许心素却是慢吞吞的拈弓搭箭,眼看那山鸡从他面前飞走还没整理好把式。 最后还是王文龙瞄的真切,一箭把山鸡给射死。 众人在山上转悠了半天,到中午时分,大家基本上都有斩获,李国助李国仙都打了些野兔松鼠之类的东西,王文龙收获了一只大山鸡。 唯独许心素慢慢吞吞,这家伙已经是福建有名的大海商,作为商人终究缺乏政治地位,越是缺什么就越要彰显什么,于是学着那些当官大老爷的做派,自尊体统,不愿意大呼小叫的跟一群武人和青年去打猎,最终怎么上山怎么回来。 一群人回到别墅,打回来的猎物自有长班拿去料理。 张弘一路上虽然都在保护这些公子老爷们的安全,但是他的弓箭力道最大,回程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危险,张弘看到地上踪迹就钻进林中,再出来时却是拖了一头胖大的野猪出来,也是今天众人上山获得的最大猎物。 王文龙看的颇为赞叹,高宷手下的那些泼皮大都只会仗势欺人其实没有什么本领,李八斤真动起手来甚至打不过王文龙,张弘是王文龙来到本时空第一个见到真正会武艺的人。 王文龙对张弘笑道:“张兄,若是你在山上碰上老虎怕也能打死一头?” 张弘被王文龙一顿吹捧却没得意忘形,他思考一下,脸露谦虚说道: “若只有弓箭遇到老虎我也没办法,但若是手上再有一把药叉,想要打死老虎也是不难。” 王文龙刻意找话题与之攀谈,不一会儿就探听出张弘颇喜欢《水浒传》的故事,于是拿武松和张弘做比较,终于把张弘给哄得眉开眼笑。 一旁的许心素看着这一幕,笑而不语。 几人到山下坐着谈了一会儿话,许心素就来到王文龙身边,东拉西扯的问他海贸经营的问题。 王文龙看了许心素一眼,笑道:“先生今日前来,怕不就是想要问我李老爷未来海上的贸易该怎么做?” 许心素点点头:“不知王先生有何见教?” “学生说话直,怕李老爷不爱听。” 许心素宽宏大量的笑道:“但说无妨。” 王文龙开口说道:“我观李老爷今天的生意虽然红火,但是未来无外乎是三个路子。” “最下选择,常言说富不过三代,但李老爷如今的盘子,若是能够安心吃喝便是五代人坐着吃也吃不完了,该收手时就收手,天下生意哪有一个人做完的?不必强求。” 这话说出来之后许心素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想让王文龙给出李家未来经营的建议,王文龙给的第一条路居然是让李家干脆收了生意老实过生活,这建议哪里需要王文龙来提? 第32章 一条生路 第32章一条生路 “我哥哥家里上下千百口人等着吃喝,不是说收就能收的,”许心素摇头说道,“这条路子想来不甚现实。” 王文龙说道:“那就是第二条路了,李家的生意已经做得如此之大,再想要发展壮大必然需要官府支持,如今海贸越发兴旺,各路豪杰都觊觎这块大肥肉,李家若是能够衷心的投效官府,找准一座大靠山,也能再发迹上三四十年。” 这就是李旦现在在做的路子,不过许心素知道李旦已经十分不满意,官府的胃口越来越大,而且没有一个主心骨,哪个地方官能管到李旦都会来找他伸手要钱,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李旦的三四成利润都得送到这些官老爷手上去。 许心素希望王文龙能够指出一条明路,最好只需要搭上一条线就能让李旦的资产继续稳稳的做大。 他有些希冀的问道:“下策和中策都有了,不知先生以为上策是什么?” 王文龙笑道:“上上之策,澎湖往东有一大岛,倭人叫小琉球,主人叫做大员岛,离着大明不远不近,土人的人数也不算多,此时依旧十分荒莽。” “李家若是愿意花上几十年时间慢慢的移民开垦,在那岛上筹建军队,或是拉拢或是打压,慑服了当地的土人,又组建海防,让外国的殖民者,红毛人倭人都不敢对此岛染指,李家若能缓缓图之最终控制该地,那么李家几百年不倒也是有可能的。” 闻言许心素目瞪口呆:“可……这要多少钱财,多少人力?” 王文龙笑道:“现在李家已经是这八闽最大的海商,若是还想做更大的生意,朝廷定然对李家加以防备,无论找哪个官员靠山也没理由保住你们。哪怕朝廷未来没有能力直接管理海商,但是分化拉拢打压扶持的手段总是有的。” “李家若是没有一个真正的根据地,未来就只有坐看生意被朝廷给瓦解的份儿。但若是能够经营海外岛屿就全然不同了,若是真的用心经营下这么大一块根据地,日后天下有变,说不定裂土封疆都有可能。” 王文龙这可真是在为李家指条明路。 二十多年后郑之龙为了和李旦对抗,十八个海盗头子烧香登岛,开发大员,通过一点点移民开垦的方式几年之后就能够以大员为基地,不光打败李旦死后留下的海盗集团,甚至连连击败大明官军,扫清从闽粤的所有海盗,成为真正的海上霸主。 这些人中郑之龙现在还没出生,未来的“开台王”颜思齐今年才十岁,十八芝大多数主力人物现在也就是二十郎当岁,全都还在白手起家阶段,以李旦现在的实力想要开发大员条件比他们要强太多。 初期开发大员甚至只需要几年就能见成果。 可是见许心素陷入沉思王文龙就知道没戏了。 许心素和李旦这些海商并不想自己去做苦活,他们做海上贸易都只追求最有利润的航线,询问王文龙观点多半也只是想要听他提出贿赂某个势力的意见,甚至可能只是想找他牵线去和高宷协商。 至于投入人力物力去开发一个荒岛,对他们来说风险实在太大,肯定下不了决心去干。 王文龙只觉得无聊,这样没野心的势力活该衰败。 王文龙离开之后,许心素还在那里纠结,一会儿觉得王文龙所说的有道理,一会儿却又觉得王文龙说的事情太不着边际。 思索半天,许心素决定将王文龙今天的话拿回去和自己的大哥李旦参详一番再做决定。 此后几天,高宷依旧在忙活收税的事情,王文龙则是经常往李国助的芝山别墅跑,这段时间张弘都住在别墅里,和他搞好关系之后王文龙日日缠着他学习骑射。 主要是王文龙害怕未来会发生什么危险,打算自己先练习一个保命的本事。 这年头一般人家想要学习骑射还真是困难,不说弓弩箭矢都是消耗品,这年头光是马匹和养马的场地都没有多少人供应得起。 甚至此时书里推荐贫寒人家考武举的练习法门就是双腿夹着一个大木桶练习射箭。 因为骑在大木桶上双脚的姿势和骑马差不多,可以将木桶当做马腹勉强练习,有点二十一世纪初驾校里头开不上车就先拿驾驶模拟器练习上路过程的意思。 也是交上李国助这么一个朋友,王文龙才有机会天天骑马,不练白不练。 而张弘对王文龙观感也算不错,教学时不藏私,王文龙自己头脑也聪明,练上大半个月已然可以算得上弓马娴熟。 而就在同一时间,他所写的《葡萄牙航海史》跟着熊清波的诚德堂所刻的时文选粹一篇篇面市,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终于有了些反响。 …… 《葡萄牙航海史》正文的第一二篇都在讲葡萄牙帝国内战以及准备开启航海的经历,对于这时的读书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有趣一些的海外趣谈而已。直到第三篇达迦马开始寻找印度航线,文中出现了天竺这个大家熟悉的名字,这一系列文章才终于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此时终于渐渐发酵。 漳州漳浦县,一大早就有一条书船缓缓的划到临近南溪的一座幽深大院边。 这是已然辞官归隐多年的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士章宅第所在。 书商放下竹篙,扣门三下,叫声“书船到了!”然后就静静等待。 过一会儿大屋向河岸的小门打开,一个中年仆人探出头来问:“有诚德堂的时文吗?” “回老爷,这是今日刚到的建阳新出的诚德堂时文刻本,刊到了《葡萄牙国史》第四篇,小的心知咱们府中老太公爱这书,就先把船划到府上来了,您看。” 那仆人也是认字的,接过诚德堂的刻本翻了一翻,点点头,给了书钱就向里屋走去。 林士章是嘉靖朝的进士,万历五年升任礼部左侍郎,经筵讲官,当时张居正正当着首辅,张居正的父亲去世,朝廷大臣联名上书请求皇上留张居正夺情视事,林士章不愿具名,因此被当时的官场所排挤,几年之后被丢到南京礼部尚书的任上做闲官,林士章心灰意冷,遂辞官归隐。 没想到的是万历十年张居正就去世了,然后事情急剧转变,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就被夺去官爵,万历十二年直接抄家、鞭尸。 张居正一倒因得罪张居正归隐的林士章也因此得了一个不附权贵的美誉,虽已居家,但他在士林之上却日渐树立名望。 第33章 林尚书读史 第33章林尚书读史 林士章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但他的第六个孩子林志瑞却才刚刚二十出头,乃是林士章的第四房妻妾所生。 一大早林士章正打算吃饭,突然听到林志瑞大呼小叫的要自家备上马车又要小厮去拿钱,接着就见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油头粉面的从自己饭堂面前走过,林士章眉头一皱,将他叫住: “这大清早的吵吵嚷嚷上哪里去?” 林志瑞被林士章一声喊心中直道倒霉,心想怎么被这老货看见了,站在那里嬉皮笑脸的说: “俺去漳州城里应一个会。” “县学里头的文会?” 林志瑞尴尬一笑,“是城中海商李旦,他邀我去他处吃喝一顿,我想着左不过是走一趟的事情……” 林士章顿时为自己这没出息的小儿子感到无语。 “坐下吃饭,不准去!” 林志瑞无奈,只能挪一步向门外看一步的坐到桌前。 林士章瞧着他这模样,让仆人给林志瑞装碗稀饭,饭放到桌面上,林志瑞才终于死心低头吃起来,却又故意把声音弄得吵闹表现心中不满。 “吃饭就吃饭又摔碟子又摔碗是什么意思?” 被父亲骂一声,林志瑞这才老实一点低头喝稀饭,不再敢言语。 林士章吃了一碗饭,年纪大了不敢多吃,他饭后原本要走,但见到小儿子一脸等待他离开的模样心中就冒火。 这时屋外走进他的长班仆人来:“老爷最新的诚德堂杂文印出来了。” 林士章干脆一靠椅背,“书放下,我现在就看。” 原本还打算等老爹离开自己马上就溜的林志瑞闻言瞬间沮丧。 看着儿子低头吃饭,不时拿眼睛瞟向自己的样子,林士章心中一笑,老神在在的将杂文集翻到了《葡萄牙国史》的最新连载。 林士章是个把月前听一个参加了高宷寿宴的文人说起王文龙在寿宴上所说的葡萄牙国历史,这才对这书感兴趣的,从诚德堂杂文刊载的第一期连载,他就已经开始追读。 作为后世历史科普书的代表作家罗杰·克劳利作品的可读性本就非常强,加上王文龙在选材的时候,又对文字进行了符合中国人习惯的编排,这本历史书的情节紧凑曲折早已经达到后世小说的水平,比起这年代慢条斯理的小说,简直是降维打击。 林士章一看就入了谜,于是开始追读。 最开始林士章也是只对这葡萄牙帝国的海外故事感兴趣,把这书当成小说看,可是随着文字进展到第三章,历史的波澜壮阔已经在林士章面前展开。 以林士章的政治素养很自然就被书中葡萄牙历代君主开拓海疆的故事所吸引。 今天这第四章讲的就是达加马找到葡萄牙至波斯航线之后,葡萄牙人如何经营波斯又殖民印度的故事。 葡萄牙国王派出卡布拉尔作为司令,带着只有一千多人的小船队远征印度,卡布拉尔人力稀少,但居然利用印度当地印度教王公、回教国王、贸易商人等不同势力之间的矛盾,手段尽出,成功在印度沿海建立了永久的贸易据点和武装据点。 卡布拉尔聪明狡猾,一趟远航,凭借自己的八面玲珑手段得到大量的财富,为葡萄牙开疆拓土,自己也从一个普通的舰队司令混到王室参事的贵族地位,整个过程不需要过多修饰就如同一篇冒险爽文。 明代人哪看过这种爽文故事,只觉得比看那些讲述中国历史上各种名将传说的讲史演义更加紧张刺激。 林士章看着看着就沉迷入王文龙所写的故事,不禁击节赞叹: “这卡布拉尔的野心之大、见识之深、用计之险之毒,果然是一代枭雄!” 而作为曾经参与和张居正争权斗争的官员,在为书中的故事惊叹之后,熟悉朝堂斗争的林士章还想到更深一层。 “不想在这海外蛮荒之地也有此等果决的君王,这般惊才绝艳的谋士。” 林士章惊叹于在中土之外居然也有这样的人物,接着他便想到了如今的大明,有些感慨。 当年他虽然看不惯张居正专权跋扈,但是当时的朝堂上下好歹还有一股勃勃生气,张居正大刀阔斧的改革,虽然手段未免阴损,但就像是这书中的卡布拉尔一样,虽然所用手段为人不耻,但也算上下一心,而且收效显着,整个大明也在往前前进。 可现在的朝堂上下死气沉沉,一切的改革都已停滞,只看着这大明一天天腐烂下去。 接着他又感叹葡萄牙人的野心与才华。 作为大明的读书人过去林士章只以为中原之外再无开化文明,天朝上国只要管好中土的事情就好了,可是照这书本所说,这些葡萄牙国的文臣武将也都不可小觑。 按照书中描写,这天下已经被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证明了乃是一个巨大的地球,大明的国土虽然广袤但也不过是天下一隅而已。 而且这些葡萄牙人并不是和大明毫无交集,他们实实在在已经来到香山澳建立港口。 大量欧洲国家正在通过航海贸易积攒实力,若是让他们继续这样崛起下去,以后难道就不能图谋大明? 林士章想到如同书中卡布拉尔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如果开始和大明作对,纵观如今的朝堂上下有什么人可以和他抵敌? 想着想着林士章甚至感到背后发凉。 放下书本林士章就见林志瑞一脸好奇的看着他。 从书中的世界出来,再看到自己这不成器的小儿子,林士章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把手中书本丢到林志瑞面前:“你这厮整天在外面厮混,从来不晓得学些有用的本事,正该好好看看这书!” 他敲着拐杖道:“看看人家卡布拉尔,不过是三十出头,已经能够征战远洋开疆拓土。” “再看看人家作者王建阳,同样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有如此见识,你如何不能有点志气?” 林志瑞拿起那书胡乱翻了一下,抬头对林士章笑道:“写这书的王建阳今天也要去参加李旦家的宴会呢,回头我去他面前亲自请教。” 林士章闻言气的鼻子都快歪了。 他自小刻苦读书才能够考中进士,但是自己所生的五个孩儿全都不是读书种子。 林士章强压住怒火问林志瑞道:“那李旦结交你,究竟给了伱多少钱?” 第34章 游猎 第34章游猎 听见父亲问这话林志瑞一下眼睛看着桌面道:“无非是十几两而已。” 林士章冷哼:“瞎话也不会编,十几两银子能劳动你林少爷跑一趟?” 林志瑞其实已经收了李旦上百两的礼物,要不然哪里会这么积极,见被父亲看破,不敢再说。 林士章看着林志瑞的无赖模样叹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这小儿子科举是无望的了,此时不禁为孩子做退步的考虑。 他为官几十年,攒下的家资也有数万两,他这一辈子花用是足够了,可是他有五子六女,如今长子次子都已经当爷爷,家族人口早就破了五十。 他百年之后几个孩子一分家产,许多成年的儿孙辈甚至混不上中人之家的水平。 想到林志瑞读书无望,年纪又小,本来在分家时就容易受欺负,他想要自己骗点钱花用也是正常。 “罢了,你来钱的路子也不多,想要和那李旦交往便自去吧。” 林士章看着一下跳起来跑到饭堂门口的儿子,又嘱咐他说道:“那李旦花钱请你吃喝,伱尽可以收下,但若是他要你做什么幕僚你万万不可答应。” 正如之前王文龙做出的判断,李旦以及他手下的团队只是吃了开海的时代红利慢慢垄断了海洋贸易,他们只想做简单又利润高的生意,至于李旦自己的船只更是要去做自己手下风险最低利润最高的买卖,早已经没有了开发殖民地的野心。 李旦万分惊讶的看着王文龙纵马而回,王文龙这一手骑射的本事已经超过他手下一些护卫。 李旦闻言点头说道:“讲来听听。” 李旦也是从小海商一步步发展壮大的和他的一般结义弟兄们,年轻时没少干杀人越货的买卖,如果一些读书人对于卡布拉尔的阴险行为还会觉得不妥,李旦心中就完全没有这样的善恶观念了,他只觉得卡布拉尔能够以一千多人的实力就开辟印度殖民地,真是自己的楷模。 而李旦却还在做着能够轻松挣钱的美梦: “这王文龙定然还有其他的计策,回头我亲自向他求教。” 有些人根本不敢骑马,为了方便他们李旦今天专门弄了十几头驴,这些文人就慢悠悠的骑着驴跟在打猎的队伍后面,指着山花秋水乱赋一些诗词。 “张老哥,看见前边那只山麂子没有?” 张弘一看,笑道:“王先生走左边,我走右边,咱们围了它。” 众人稍加吃喝就牵来马匹游猎,海商以及武官们大多能够骑马但是一些文官以及来参加宴会的文人骑术就实在不敢恭维了。 李旦手下的力量只有两成是他自己的船只,剩下的都是投靠给他获得庇护的海主,这些人投靠到李旦手下只为了参与李旦所垄断的高利润航线,要他们去苦哈哈的开辟荒岛他们肯定不愿意。 其实李旦完全可以派自己的势力领头去开荒,或者砸钱雇佣手下投靠的海主去经营大员,但是他想了一想却同样不愿行动。 《葡萄牙国史》出到第四章,终于在八闽引起反响,特别是在漳泉两地,这两处地方有大量做远洋贸易的海商,就是地方官员也经常需要和红毛人打交道,他们全都对于葡萄牙人的历史很感兴趣。 王文龙拈弓搭箭,一箭就放翻那头山麂。 此时听许心素念完卡布拉尔建立印度殖民地的过程,李旦眼中溢采连连: “快哉快哉!卡布拉尔真是当世英雄!” 就在林志瑞坐上马车向李旦的别墅赶来的时候,李旦和许心素两人也正在别墅中看书。 许心素也点点头,以为自家大哥出马一定能问出详情。 林士章差点被林志瑞给气死,而这时林志瑞早一溜烟跑的没影,林士章只能拄着拐棍大骂这家伙是前世找他讨债来的。 “这王文龙果然腹有乾坤,我定要问他一个建立丰功伟业的办法!”李旦兴高采烈的说道,卡布拉尔的故事给了他一种莫名的自信,卡布拉尔手下才十几条船一千多人就敢去殖民印度,而他李旦手下的实力是卡布拉尔的十倍不止,有什么理由不能继续发展壮大? 许心素闻言对李旦说道:“之前我同那王文龙交谈,他说有三条计谋可以发展咱们的事业。” 看见猎物直直倒地张弘哈哈大笑:“爽快爽快!” 林士章苦口婆心的说:“那李旦人心不足,虽然今日风光,但是哪有官场上的人物愿意保他,过上几年,他家定然败落。” 而见到张弘王文龙两人在马上谈笑李旦也是又是惊讶,张弘喜欢与勇武爽快之人交朋友,对于文人向来敬而远之,不知如何这王监生居然能和张弘成为朋友。 他又强调道:“而且你若是给别人做了幕僚,咱们家的名声可就跌尽了,以后拿什么本事再去混吃混喝?” 王文龙双腿轻夹马腹,胯下马匹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入林中,从左路堵了那只山麂子的去路,张弘骑马从右边跟上,山麂子左冲右突跑不出去,累的出现应激反应,傻傻的站在那里。 …… 李旦回到漳州对于漳州府也是一件大事情,在芝山别墅办的这一场酒宴宾客云集。 林志瑞冲林士章一笑,将手中书本放在门边的桌上:“写这书的王文龙也是高宷府上的幕僚,有什么关系?” 王文龙一身儒生打扮,却是轻松跳上马背。 王文龙点点头。 王文龙的书籍一出正好符合他们的胃口,而这本历史书的史料之翔实选材之广泛也远超此时其他私人所着史书,凡是有识之士对此书的评价都是颇高。 …… 可闻言李旦却是皱起眉头:“放着好好的贸易不做去开发荒岛,咱们手下这么多海主如何能够答应?” 以这种心态李旦的海贸团队走上衰落只是时间过程,过不了几年就要被来到福建开拓贸易的殖民者以及后续崛起的各路更有奋斗精神的海盗所打败。 许心素便把之前王文龙说的话全部对李旦说出,最后还着重强调了王文龙所说的大员岛开垦之事。 大家在山上玩了半天,黄昏之时众人才下山。 仆人把王文龙射死的那头山麂子拖到空地上,只见王文龙的弓箭正从山麂的眼眶中穿入,一箭解决的同时一张麂皮也完整被保留下来,一时间众人发出一片赞誉。 王文龙将马匹交给李家的仆人,脱下护臂解下肚带正要去厅前宴饮,就见李旦笑着从一旁走了出来。 第35章 刺破李老爷的美梦 第35章刺破李老爷的美梦 李旦走到王文龙身边,同样脱下自己身上的护臂,他一边在仆人端过来的同水盆中洗手,一边就和王文龙说道:“听闻王监生乃是西洋归客,不知你自小成长在何处?” 王文龙之前早就想过自己要把家乡落脚点编在哪里,最后想到的结果是必须编一些华人比较多的地方,并且表示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就一直在旅行没有长期定居,这样才不容易被人查出底细。 于是王文龙说道:“我小时候父母就四处做生意,跟着父亲去过旧港,大些又与父母一起去了交兰山、马六甲,后来父亲和红毛人做生意,我还跟着父亲一起去过锡兰和古里。” 李旦颇为惊讶:“不想你小小年纪居然去过这么多地方?” 然后他却又笑道:“你去的地方倒是多,不过伱说小时候长在旧港,又是建阳人,我大概知道你是哪家的了。” “旧港有一批当年随着三宝太监一道下西洋的华人后裔,你敢是听过郑老彩的名字?还有王七六,赵铁——这几位在旧港的华人没有不认识的。” 李旦笑嘻嘻的说出一堆名字,明显是要和王文龙拉关系,王文龙偏偏还难以回避。 这些人大概都是华侨领袖,如果说不认识的话,肯定就会被李旦怀疑他的身份,王文龙只能含糊表示自己似乎听过,但当时年纪太小了记忆不真切。 李旦闻言就笑起来:“我就说,我就说,像你这帮大的孩儿叫这些个都要做叔伯的,我和他们都是弟兄论交,好的穿一条裤子。” 他又对王文龙颇为赞赏的说:“贤侄自小在外藩长大,还能有如此文采,确实不是一般人物。” 王文龙心里一翻白眼,合着这家伙说了一顿关系就成自己叔伯辈了。 他懒得听李旦继续东拉西扯,索性直接说道: “李老爷多半也是想要询问海贸之事吧?” “你可有什么见解?” 王文龙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实话实说,我不看好李老爷的生意。” 李旦瞬间皱眉却忍着没打断,而是看着王文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爷现在和大明和日本和红毛人全都能够攀上关系,和各地的华侨领袖以及土人王国都有交流,可是这些人怎么能保证老爷在海上的利益?” 李旦尬笑不语,眼神中明显对王文龙感到不赞同,甚至有些被冒犯的意思。 王文龙却不做理会。 他已经看出来了,李旦这人非常自负,自己对他说实话肯定会让李旦不开心,但即使自己奉承他,多半反而会被他所轻视。 左右都讨不了好,何必委屈自己。 “李老爷最近多半正在努力结交倭人吧。” 李旦眼睛微微一眯,他的海贸团伙正在和日本人接触,甚至在平户已经获得一个补给港口,正打算结交日本权贵垄断中日之间的大宗海上贸易,只是现在日本和大明还在朝鲜开战,所以这事情绝对是犯忌讳的,他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也不知王文龙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 “我对此事没什么兴趣,也没有任何证据,即使去报官朝廷也不会听我的,李老爷尽可以放心。” 闻言李旦的神情才稍稍松快一点。 王文龙:“只是老爷觉得自己得到了和日本贸易的官方文书就能稳赚不赔吗?” 李旦:“海贸一本万利,若是能得到哪国公文,自然是一个大好买卖。” 王文龙闻言却是哈哈大笑。 “那日本人若是能够自己下海,哪会给外国人文书垄断航线?若是他没能力自己下海,给你的航线垄断权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有朝一日老爷的商船真在海上遇到危险,难道可以拿着朱印状和来抢劫的海盗说:我是合法买卖,你们快走开,要不然我到日本去报官?” 李旦一愣,虽然王文龙的说法他听得很刺耳,但是仔细一想却似乎也是这么一回事。 王文龙也不想继续跟他纠缠,索性把话直白说出来: “对大明、红毛人、还有各地的华人来说也是一样,他们发各种经营执照,只是因为当地的势力没有办法垄断海上航线,所以只能和各国海商分润而已,现在欧洲诸国都在崛起,以后海上的武力竞争只会越来越激烈,若是没有实在能力,一张朱印状又能保护得了什么?” 说完这话,王文龙就见李旦眉头越皱越紧。 自从成为大海上以来,李旦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垄断各地利润丰厚的航线,和各国的官员达成协议,为此付出许多贿赂,只以为这样就能保证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大。 可此时他听到王文龙如此说,他才猛然发觉似乎自己的生意若是没有强大武力的保护,似乎真如王文龙所说总有一天会消亡。 李旦开口问道:“我看你的书中说葡萄牙人有一种模式叫做糖岛,不知我们可不可以也这样做生意?” 王文龙闻言摇摇头,这货还是不想做艰苦的开辟大员的工作,只想通过简单殖民来壮大势力。 葡萄牙人的糖岛模式就是种植园的原始版本,西班牙人将这种模式发扬光大,利用种植园去殖民南美洲,开矿种棉花和甘蔗。 西班牙人能这样做是因为靠近美洲和非洲,非洲有人,美洲有地又有人,可是李旦有什么? “在大明想要复制糖岛模式绝不可能。” 他对李旦解释说道:“糖岛的基础是土地和奴隶,哪怕大员岛有足够的土地,但是你手下哪里抓得到这么多的奴隶为你工作?” “如果是想要招募流民去开荒,流民开荒的收入还比不上在老家种田或者在海上做生意,如果不是碰上天下大乱或是大灾荒谁会愿意去?” “除非你有办法取得一大批不用钱就会为你拼命干活的劳动力,现在西洋上容易被殖民的地方都有红毛人去了,就凭李老爷现在的炮船数量,能打得过哪一个红毛势力?” 王文龙一解释李旦瞬间就明白,想要学习西班牙人的种植园模式就必须用武力征服一片土地,强迫当地的土人为自己干活,甚至有能力去别的地方抓人作为奴隶。 归根结底还是落在了武力上,李旦的商业实力虽然大,可是他现在所拥有的炮船也就只能对付海盗,真想要攻城略地还差得远。 王文龙没说的是:这家伙连开拓荒岛的成本都不愿付出,哪有胆子去打仗? 这时李国助在门前探头探脑,王文龙看到便冲他点点头。 他转头对李旦说:“我以为李老爷生意的未来就只有那三条路子,说的或许不对,还请李老爷不要见怪。” 王文龙说完就离开,只留下李旦在后屋纠结。 难道说真的,像王文龙所说他必须要去苦哈哈的开发大员积累到足够实力才有可能使得自己的生意继续发展壮大? 可思来想去还李旦还是下不定决心去开发大员岛,那样一来他就要把手下的人力投到荒岛上去,因此还要让出许多条富有利润的航线给自己的同伴去经营。 甚至即使如此最后开发岛屿能不能成功还在未定之天。 李旦已经是个大商人,实在不愿意冒险。 他只能心中期望王文龙所说的不一定是实情。 李旦想着:自己现在牌面这么好,肯定还有其他办法。 第36章 打牌 第36章打牌 从王文龙那里得到建议之后李旦虽然一直在心中宽慰自己,但是为这事情却接连好几天都睡不着。 而几天之后又从西洋传来消息——他的海船在吕宋被人劫了,而正如王文龙所说:无论是红毛人还是当地的合作伙伴,都没有对他伸出援手。 他瞬间觉得晦气,但之后却还在欺骗自己,找理由说只要处理完这一次事情以后别人就不敢找他麻烦。 为了平息事端,李旦决定亲自出海,一定要震慑那些宵小。 …… 九月,月港。 李家的大屋在月港的黄金地段,是一座三进大厝,李家虽然豪富但是文化水平着实有限,这年头在家里修建亭台楼阁都是有情调的人家才有的追求,像李家这样的大海商修的房子完全是另一画风。 李家没有什么亭台楼阁的设置,围墙修的特别高,几乎挡住所有阳光,采光只能通过屋顶的明瓦。 这年代的大海商所修的房屋,与其说是享受性的住宅还不如说是一个小碉堡,当面的围墙全部是由几百斤重的大条石垒起来,想要拆开都得上几十个壮汉又烧又挖弄上半个月,围墙上甚至还开有射击孔,所有设计都为的是防止别人来抢劫。 此时此刻李家大宅的花厅中央支起了一张麻将桌,李国助,王文龙,林志瑞和翁翊皇四人围坐在桌边麻将打得正开心。 王文龙再喜欢骑马射箭也不可能天天去,加上最近李旦出海,张弘跟着他一同外出办事,王文龙去打猎也没个伴儿,于是就转而跟着李国助这么一个富二代厮混。 这群人在一起自然玩不了什么太高雅的东西,甚至以李国助连戏都听不太懂,只喜欢听一些评书故事。 而王文龙很快就找到了大家的共同爱好,赌钱。 于是便把他设计的麻将给搬了出来。 这一般出来才发现,自从他在官船上设计出麻将以来,这一段时间麻将这一游戏随着高宷手下泼皮们的传播居然已经在漳泉一代流行开来,只不过此时流传的还是王文龙在官船上设计了用叶子牌代替的打法。 王文龙当时骗李八斤他们说这种麻将是西洋流行的,而这群泼皮倒是挺为他扬名,传着传着,漳州市面上居然把这种麻将叫做“王老爷叶子”。 甚至连李国助也早已学会了打,而当李国助等人得知王老爷叶子中的王老爷就是王文龙之后大家还一阵惊讶。 既然李国助有钱,王文龙便撺掇李国助弄了一副真正的麻将牌出来,此时几人手中打的麻将李国助是正经找了刻工在王文龙指导下制作了几天才弄出来的,图案一描一画极其精美,甚至麻将还是双色的,背面用竹片,正面用牛骨,刻好之后再用榫卯结合,打磨光滑,和王文龙后世玩的麻将没有差别。 这样一副麻将制作出来之后李国助等人看见便喜爱不已。 在王文龙推荐之下,大家迫不及待就坐下来打牌。 用扑克牌打麻将哪里比得上用实体麻将搓麻、洗麻、推牌来的快乐? 而在场的几人除王文龙之外,全部都是赌鬼,只玩了几圈就爱不释手,于是李旦出海后好几天都浪费在此事上。 “四饼。”翁翊皇打出一张麻将,他是李旦家中的留守人员,平日里闲的无聊,最喜欢跟李旦手下的一群水手赌钱,瘾头极大。 “碰,东风!”李国助把牌一杠。 “六万。”林志瑞寻摸半天终于出手,这家伙虽然出生读书世家,但是从小太受父母溺爱家教十分一般,在座几人中他是最穷的,甚至比王文龙还没钱,偏偏赌瘾又最大。 这几天李国助和王文龙的人都已经玩累了去休息,林志瑞却还会和李国助家中的其他仆人继续打麻将。 王文龙这里刚要吃牌,林志瑞突然懊恼说:“直娘贼,打错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把那张六万拿回去,李国助直接瞪他一眼:“放下,落牌无悔,这岂有往回拿的?” 李旦因为想巴结林士章所以才待林志瑞如同上宾,但李国助可不惯他这个毛病。 林志瑞一脸尴尬,但想到自己这张牌掉出去可能又要损失几两银子,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王文龙。 王文龙才不会为这傻子去得罪李国助,笑嘻嘻的就把林志瑞的牌给吃了,说道:“林老爷,上一把你可是赚了我不少!” 林志瑞尴尬一笑,被王文龙堵的说不出话来。 这几人还在新手不肯离桌的阶段,牌技哪里是王文龙对手? 输输赢赢的这几天王文龙净入账都快二十两了,这还是他不愿意多赢的情况。而林志瑞已经被赢走了一百多两,大多数都是输给李国助家的仆人和下属,这些粗人可不会跟林志瑞讲客气,再输只怕林志瑞只能回家去偷钱。 众人打了十几圈麻将,眼看天色将晚,王文龙见到林志瑞已经脸露惭色,估计弄出来的钱又花完了,而李国助和翁翊皇两人也打的差不多,王文龙也不想把这家伙坑的太惨,于是一圈麻将结束主动伸个懒腰。 王文龙到旁边的桌上拿了一碟龙眼边吃边道:“天也晚了,该回去了。” 见王文龙下桌,李国助也起身:“我送送你。” 王文龙见一旁的翁翊皇还想再打,林志瑞居然也犹豫了一会儿后继续坐在位置上:“夜里宵禁,我就不回去了,还要叨扰李兄一顿饭。” 王文龙心想自己也帮不了他了,尊重他人命运吧。 王文龙和李国助一起走出屋子,刚刚来到李家门口,李国助正吩咐家人给王文龙准备一架滑竿,这时就见李国仙的丫鬟从旁边阁楼上跑下来。 她将一张书信交到王文龙手里,脸红红的说道:“这是这是……有人送给你的……” 小丫鬟交了书信就连忙跑开,李国助后知后觉的在后面叫了两声“站住”,那小丫鬟却是越跑越快直接上楼了。 王文龙人都傻了。 李国仙的丫鬟送的信还能是谁写的? 虽然高宷要他去打听李旦女儿的事情,但是他可真不愿意掺和高宷和李旦的那点破事。 他和李旦女儿虽然见过几面,但连一句私下的话都没说过,这姑娘莫名其妙给他写啥信?还在他哥哥面前交给自己。 眼看李国助一脸狐疑的看过来,王文龙也是尴尬,他还真不敢在李国助面前拆信,万一里头写了啥情诗之类,李国助说不定能直接把他抓去坐牢。 眼见李八斤扶着滑竿跑了过来,王文龙咳嗽两声掩饰道,“天晚了,我先走,贤弟莫送。”言毕上了滑杆一溜烟跑了。 离开好远他才敢打开那丫鬟送来的书信。 第37章 太白经天 第37章太白经天 离开李家好远王文龙才把李国仙送他的书信打开。 打开信里头就掉出一张素白的花笺,张开时鼻尖都萦绕着淡淡香味,王文龙一看就知道是女子规格中所用的纸张。 他见花笺上字体娟秀,先把《儒林外史》开篇的诗文“人生南北多歧路”抄了一遍,后面的内容却是在谈论对于这篇诗文的感受,最后还谦虚的表示自己的认识很浅薄,希望王文龙指正。 如果只看这封书信,完全只会以为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和王文龙讨论《儒林外史》中的开场诗,但是王文龙看完之后却是只能苦笑。 来到这个年代这么久,他也已经明白这年代所谓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标准有多严格,未结婚的男女之间捡到对方遗落的东西都已经算是失礼,哪怕李国仙家是商人家庭,但是像这种书信,如果这时被别人看见,妥妥的会当成定情的证明。 王文龙心中哀叹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明明从来没有撩过李国仙,这姑娘怎么突然看上他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希望李国助能回去把自己妹妹给骂醒。 李家大厝。 李国助气冲冲的走进了李国仙的房间。 李国仙正坐在茶几前面写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俏丽的脸蛋支着笔端,秀眉微蹙,夏天所穿的轻巧花衫衣袖滑落,露出半截手臂,皮肤白嫩的几乎反光。 “而且之前你对他虽然有意,但是你可见他有什么回应?”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他没有意思何必强求?你就安心在屋里等爹爹给你寻个好人家不就好了吗?” 李国助说了半天,李国仙低下头去,悠悠的道:“我本来就不是嫡出,又长在外藩,何况我们家还是海商。我瞧爹爹的意思,左不过是寻一个有权有势的把我许出去就是了,最好还给夫家送上一笔钱财。不拘那人是个什么模样,只要能够帮助咱们家的生意便给我定了终身。” 李国助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对李国仙说:“这几日我也同那王文龙交往颇多,实话说,确实是个挺投脾气的朋友,但是那厮却不是你想象的儒雅文人。” 李国仙粲然一笑,“哦,原来是那封信呀,我最近在看王先生的书,于诗文上有些不懂的地方,所以专门和他讨教讨教。” 说起原因还得扯回万恶之源的争国本事件。 李国助苦口婆心的说:“之前是闹着玩没有分寸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爹爹已经放出话来要给你找个人家,你怎么还敢这般的没有正形?大姑娘家家的,这种事情若是传将出去,日后你到姑爷家里少不得被人白眼。” 她抬头看向李国助,满眼的悲切,“哥哥,你说这就是我的好人家?” 李国仙平时极受哥哥宠爱,当下还继续顶嘴:“便是有一首也是极好的。” 从四月收到九月,又酿成一场民变,天下怨声载道,这群太监收的数额也着实不少。 李国助说:“那本《儒林外史》从头到尾能有几句诗文?你和那王文龙有什么好讨论的?” 李国仙坚定道:“这王文龙不管他是不是真有文采,到底是我自己喜欢的,怎么着也比爹爹选的要好。” 李国助闻言生气道:“伱好糊涂,你一个闺中的女子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 李国助一时也是哑口,纠结半天,到底心中念着这个妹妹,只能道:“我最多当做不知道,只是你也要注意一些分寸,这种纸张上的东西可就不要再写了。” “前几日爹爹找他问计,虽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回来之后我也听爹爹念叨过他的主意虽然是有,但似乎不怎么正。” “他若真是一个大才子,怎么会投到那高宷手下去做事?但凡有点背景的,他们仕林中的朋友也把他捞出来了。可见这人才华是有的,但大抵不是什么高深学者。” 金星在此时天象中叫做太白,太白金星是主杀之星,太阳指的自然就是皇帝,太白昼见,杀星与日争辉,在这年代叫做太白经天。 “哥哥又生什么气来?之前你不也帮着我去请那王文龙到芝山去玩么?” 李国仙被哥哥喊的从愣神之中反应过来,看向李国助脸上居然露出轻松的表情,似乎是自己的小心思总算被发现之后的松快。 户部自然报国库空虚,万历紧接着表示我有招,高宷等一大批太监才能被派到各地收税。 万力能够派高宷出来收税给的理由就是争国本事件。 “你不要跟我装相,总不成我叫你的丫鬟上来询问?” 李国仙顶嘴道:“我只是讨论诗文,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哥哥说的什么信?” 太白经天,天下更王,大乱。 万历一直想立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废掉皇长子朱常洛,这事情从万历十四年就开始折腾,折腾到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年满十八岁了,按照道理怎么也应该立太子了,所以从今年年初大臣们就开始上书。 王文龙一头雾水,当晚听林世卿解释才知道这事情的意义。 “那封给王文龙的信,是你写的不是?” 本来皇帝还能死皮赖脸的不做反应,但是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出了一件大事,金星昼见了。 王文龙前世看历史书时几乎都没注意到这茬,那天当抬头观测到金星昼见的那一刻王文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可是他一扭头就看见林世卿面露土色,这厮接着还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相信一般,又看了一眼,接着就是大呼小叫的跑去汇报高宷,然后就见高宷也穿着衣服从屋中跑出来,到庭院中抬头观看。 征朝鲜之战刚刚打完,播州土司杨应龙还没平,朝廷哪有那么多钱?更何况二千四百万两是什么概念?万历朝鲜之战总共糜费的粮饷也就是数百万两,万历也不知怎么才能算出立皇储加分封诸王需要两千多万两这个数字。 李国助自小也是海外长大,对于礼教看的并没有明人这么重,此时也只能想着以后要看好妹妹,千万别让她和王文龙弄出不忍言之事,至于妹妹的婚姻大事他也没有办法决定。 万历推迟不过又不想答应,于是拿出纯熟的拖延大法,下诏书要求从太仓取出白银二千四百万两作为册立皇子封藩王的费用。 进入九月,高宷再次忙碌起来。 历史上最着名的太白经天事件就是武德九年六月一日和三日,两次出现太白经天之象,李渊大惊,怀疑李世民谋反,决定调走李世民兵马,一天之后,李世民果然发动玄武门之变换了皇帝。 从此之后太白经天这一天象就被稍有学识的人所重视。 王文龙一脸无语,金星和地球的公转周期一除,金星凌日这种现象每隔个两百多年就会出现一次,金星昼见就更常见了,但这年头的人大多不理解。即使能理解也会当做不知道。 第38章 包干收税 第38章包干收税 第二天王文龙来到月港的市面上,看见士人百姓都议论纷纷,甚至高宷手下的税吏都不敢那么嚣张。 而太白经天后朝中文官果然开始拼命上书,以吏部侍郎冯琦为首,要求万历修身反省以清除灾祸。 天下早就被万历派出来的这群太监给折腾的受不了,士人百姓纷纷响应。 太白经天之后高宷就彻底不出门了,整天关上府门和一众幕僚密集开会,王文龙虽然还没到核心圈层只能列席旁听,但是也不好整天出去转悠了。 而高宷他们开会得到的结论就是:必须要抓紧收税,要不然以后可能没机会了。 没错,他们担心的不是皇帝对太监的处罚,而是害怕皇帝抵不住文官的攻击会撤回税官,让他们没有办法继续挣钱。 于是在高公公的号召之下,八闽税官全部进入疯狂收税模式,比九月前居然还要暴力,一时间八闽商户百姓叫苦不迭,真被搞出了天下大乱的场面。 高宷一通布置,府中的爪牙全部派了出去,居然连王文龙也被派了个差遣,叫他监督月港一个市集的税收。 高宷只是个太监,并没有全力封官,但是月港督税司有许多外聘人员,拿上高宷的条子出去干活比谁都管用,王文龙甚至有权力招收自己的爪牙 而且高宷还给他开了底线,至少要收上来三百两银子。 李八斤非常高兴,觉得总算有油水可捞,而王文龙只觉得头疼,收三百两的税,自己能进口袋的顶多一百两,不到抄小半本书的钱,为此却要他落下一个太监爪牙的名声,他除非疯了才愿意去干。 几天之后,王文龙和李国助,李国仙还有李八斤三人一起走在店仔码头的市面上。 看着市集上熙熙攘攘的人潮王文龙一脸苦像。 李国助见状哈哈大笑:“此处都是你王监生的封地,进店吃饭都没人敢要钱,你又有何凄苦的?” 这时月港贸易繁荣,从月港溪尾入海口沿着海岸一线就开设了七个码头,内地的商贩驾着小船从月港溪划到海岸上,就在这几处码头交易货物,卖出内地的产品,或者是买入从码头上卸货的海外货物。 王文龙被分到的店仔码头是从粤港溪往下数的第三个,位置不远不近,交易的也都是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但是客流量足够大,在街面上一个月想要敲诈出三百两银子并不算太难。 但是王文龙却宁愿这码头的客流量少一些,这样他也好跟高宷说因为生意不好所以捞不到钱。 这几天王文龙都和李国助在这码头上转悠,他不想坑害百姓,却实在想不到弄钱的法子。 王文龙甚至想过拿自己的钱把这亏空给填上,但是想来想去又舍不得。 诚德堂的稿费还没拿,双峰堂的后续稿费也没到,他现在手头就六百多两,三百两掏出来他的身家就去了一半了。 好在期限还有个把月,王文龙现在正筹划着是否去坑一些土豪劣绅抵数。 看着王文龙愁眉苦脸的样子,李国助却毫不在乎的大笑。 这货不知道王文龙写书到底挣了多少钱,只以为他凑不够这三百两。 李国助虽然家中对于他的零用钱限制的也很紧,但是想要拿出三百两银子,也有办法。 李国助已经打定主意若是王文龙到时实在没主意,他就让父亲支一笔钱先帮王文龙把亏空填上,这事到时候顶多让李旦生气,却也拿他没办法。 而一旁的李八斤则是一脸郁闷,自己跟着的,这王老爷明明有机会挣钱,却偏偏这般的讲仁义,到手的银子都不捞,害得他也损失挣钱机会。好在王文龙对他还算不错,而且其他高宷的手下捞钱也会分给他一些,所以他的损失不算太多,于是还是老老实实跟着王文龙忙活。 三人之中唯独李国仙看向王文龙的眼神中充满欣赏。 李国仙自小是在商人家庭长,不喜欢那些欺负商贩的文人士大夫,得知王文龙因为不愿意向商户敲诈所以颇为苦恼,只觉得王文龙是真正的好人。 此时的跟几人走在一起,她身穿一件男装,脸蛋有些过分漂亮,个头有点矮,前边鼓鼓的身子显得也有点胖,好在年龄小,看起来也就像是个清秀的少年,不至于太过穿帮。 自从李国仙跟李国助闹过几回之后,加上李旦也不在家,李国助根本管她不住,一来二去也就允许她扮上男装和王文龙一起出游。 王文龙一回头就见李国仙一双大眼睛偷偷瞧着自己,见自己回头看她,她才连忙扭过头去,又装作整理头发的样子。 只见李国仙白嫩的脸颊上稍稍泛起一抹红晕,因为紧张小鼻子用力呼吸,鼻翼一动一动,看的王文龙也是一呆,接着却是更加头疼。 王文龙对李国仙敬而远之,这几天话都不愿意跟她多说,想要让李国仙知难而退,但是李国仙偏偏吃这一套。 这小妮子似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虽然李国助反复提醒说自己没什么文采,王文龙也已经尽量不在她面前卖弄,但是李国仙却似乎越发觉得他有趣。 这姑娘现在已经彻底黏上他,甩都甩不掉,每次李国助出门,她就跟屁虫一样跟着来。 几人在码头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转了一圈,没想出办法,王文龙正打算建议散伙,突然就见到集市中央有一伙人吵嚷起来。 王文龙一皱眉,便向那里走去,来到近前,就见到几个泼皮打扮的家伙正扯着一个儒生在那里吵。 那几个贴着膏药的货色瘦的跟小鸡子似的,脸上的膏药明显是用来遮盖金印,而他们拉扯的那个儒生却是身高接近一米九,人高马大,看模样也不过二十出头。 儒生身上挂着一个百兜褡裢,褡裢的每个口袋里都插着几本书,王文龙仔细一瞅,见那都是程文墨卷,大概是他挂着这布袋沿街售卖的。 那几个扯着他的人都是本地口音,骂道:“好小子,在码头卖做买卖,居然敢不交税,听没听过高公公的名号?” 在一群人的拉扯之中那儒生瓮声瓮气的道:“我边走边卖只是刚好到这里而已,一本都没卖出去,有什么好交税的?”开口却是福州腔调。 闻言王文龙就皱起眉来,收税? 自己还没招爪牙呢,这群收税的人哪来的? 这事儿也有捞过界的? 第39章 诸生王宇 第39章诸生王宇 “还敢多话?” 几个泼皮无赖上去就扯那儒生的褡裢,那儒生连忙死死护住。 听到对方说出高宷的名头,他也不敢直接对抗,只是抱住自己的书本,不让对方抢,几个人左右拉扯还真没法从这儒生的手中把布包抢出来。 见此情形周围的商户百姓都脸露出不忍神气,这读书人好生生的走着这些泼皮明摆着欺负他,偏偏又有高宷的威名在上边压着众人虽然生气却是不敢多话。 这时王文龙就听身后李国助发出一声“咦”,王文龙转头看去,李国助小声对他解释道:“这读书人倒是个习武的。” 王文龙颇为惊讶:“这也能看出来?” 李国助点点头,“就这几个泼皮只怕打他不过。” 闻言王文龙仔细观察,果然发现那儒生虽然被五个泼皮团团围住,但是他死命护住自己手中的褡裢,同时缩着脖子护住头脸,那些泼皮真的拿他毫无办法。 泼皮却因此被逼急了,也就不讲情面了,直接在路边抢过一个菜贩子的扁担就去砍那读书人。 一扁担打在背上,那儒生吃痛终于直起腰来,剩下四个泼皮连忙上去抢了,他的书本就丢在地上,几人挣扎之间,书也被扯坏了好几本。 那读书人见状也是动了火气,大骂一声: “撒伊内,真当爷爷不打人?” 接着他直接叉开手对那拿扁担的泼皮照脸就是一掌。 这一下连王文龙都看惊了,这儒生身子高大,动作却极快,叉开五指一巴掌就将那拿着扁担的泼皮直接拍倒,接着就见他双手大开大合,一掌一个,这些泼皮完全不是对手,只是几招过后就躺了一地。 而周围的众百姓早被高宷手下的税吏欺负的苦了,看到这一幕也是纷纷叫好。 正在这时,王文龙突然就听身后一阵嘈杂,回头就见到一群衙门的长班急忙赶来。 领队的似乎是一个捕快,他走进众人中间,指着泼皮和儒生道:“不要喧哗了。” 那儒生这才停手,接着那个捕快以及手下的长班却是掏出铁尺直接指着那儒生。 众人反应过来,原来这些捕快是来帮泼皮的。 海澄县在龙国禄要求下,所有吏员都不允许跟高宷做事,可是哪怕龙国禄再怎么严格也只能管到上层人物,衙门里有三班六房,光是在册的吏员就几十人,高宷来到月港这么久,早就有许多底下的衙门人员投靠他,否则高宷哪能在粤港这样横行霸道? 这年头的吏员的恶名比起太监也丝毫不差。就算害怕龙国禄不直接投靠高宷,也能投靠高宷手下的爪牙合伙捞银子。 而此时那儒生也反应过来这些衙役都是和泼皮一伙的,可是被铁尺抵在头上再后悔也晚了。 衙役所用的铁尺就是几斤重的一个大铁条,对着脑袋一敲保准一个窟窿,毕竟还是现实世界,武功再高也难的徒手对付拿兵器的人。 那儒生虽然在打斗中占着上风,但多少也受了伤,这时只能一边委屈的低头,一边擦着嘴角的血说:“是他们先动手打我。” “闭嘴!问了你再说话,哪里人士,做什么的?” 那儒生不服不忿地说:“福州南台人,县学生员王宇,家贫,不得已卖书月港。” 闻言王文龙却是一愣。 自从被高宷抓来之后,王文龙就把自己脑海中有关高宷的记载都翻遍了,他记得自己曾经在史书的细枝末节中看过一条“王宇率众击高宷”的内容。 说的是高宷到福州,横征暴敛,引得福州生员不满,其中一个叫王宇的就率领众生员攻击了高宷的府邸,差点把高宷抓起来打死。 福州诸生、家贫、通武艺、家住钓龙台,和眼前这货的身份完全符合。 王文龙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眼前这大个子就是史书之中带领众人去打高宷府邸的那个书生。 而这时听到王宇身份的一众衙役也颇为惊讶。 “还是个秀才?”那为首的衙役说话之时看向身边的泼皮,意思是让他决定要不要得罪王宇。 那泼皮站起身来,直接走到王宇面前,伸手拍着他的脸说道:“秀才又如何,老子照打!” 他还十分傲气的回头冲地上爬起来的另一个泼皮说:“去把咱们的弟兄都叫来,今天我要把这厮打个痛快。” 那泼皮往地上啐了一口血痰,急忙忙跑了。 衙役见状也有些害怕,对那为首者说道:“陈少爷,这是有功名的人,可不要得罪狠了。” 陈少爷大笑:“我怕他个屁,老子是高公公手下的市监,谁敢拿我怎样?” 原来这小子还真是个高宷手下的头目,而且听那衙役对他的称呼,显然这厮在月港也有些势力,要不然也没胆子来捞过界。 很快,那陈少爷的手下人就闹哄哄来了十几个,他们接过王宇双手反剪,任王宇功夫再好这时也无法动弹了。 接着陈少爷便笑眯眯上去,握紧拳头,对着王宇肚子就是捶了一拳。 王宇吃痛,瞬间几乎跪在地上。 李国仙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王文龙说道:“王先生,你帮帮他吧。” 王文龙只是默默看着,摇摇头。 李国仙瞬间生气:“你怎么这样?” 王文龙小声说道:“先等等。” 李国仙贝齿咬着红唇,只觉王文龙不正义,大为失望,满脸不满。 而这时王宇已经被打的跪地呻吟,就见陈少爷手下一个背上插着折扇的泼皮招摇赶来,一边跑一边晃动这手中的一张信纸。 陈少爷笑着问他:“一秤金,欠条写好了吗?” 那名叫一秤金的泼皮似乎有些文化,手中的信纸墨还没干,就双手呈到陈少爷面前。 “少爷,都写好了,这王宇在市面上卖货,欠了咱们五十两的税钱,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楚。” 说完一秤金又掏出一盒印泥来。 陈少爷哈哈一笑:“捏起他的手指头,画押。” 这货还真够损,只要强迫王宇画了押,就能证明他是欠了朝廷的税收,即使王宇去报官,陈少爷也能说他是在替朝廷收税,王宇这一顿打也是白挨,而且还会因此欠下巨款。 眼见那一秤金就要捏起王宇的手指,终于等到最好时机了,这时王文龙连忙大吼一声。 “放下人!” 第40章 泼皮中的翘楚 第40章泼皮中的翘楚 那衙役见王文龙排众而出,看他身上穿着儒衫、带着个大头巾打扮清清楚楚,只道又来了什么读书人,当下也不想得罪,忙拦着说道: “督税司办事,不相干的人不要管。” 王文龙指着面前的王宇说道:“你们明摆着欺负人,要是不管,那还有天理吗?” “呦,又来了一位秀才公?” 那陈少爷满脸轻蔑的看向王文龙。 “怎么着,你也想欠几十两银子?” 王文龙看了陈少爷一眼,见他拿个小扇扇着肚子那欠揍的模样,二话不说走上去冲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好重,那陈少爷整个人往后退后了两步,不过王文龙毕竟没练过,没有一掌就把他给打翻。 不光是陈少爷,周围看着的人也都傻了。地上王宇一个前车之鉴在那里,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书生居然还敢炸刺。 那个衙役好歹是有眼力见,不知王文龙的来历没敢贸然上前,但陈少爷手下的泼皮们则一下把王文龙给围上。 陈少爷也被一群泼皮扶起,气的嘴唇都发抖,走到王文龙面前:“你知道我是谁?甘霖良,高公公的人伱也敢……” 他的话刚出口还没说完就见王文龙一摆手。 王文龙身边的李八斤噌的就窜了出来,一脚就冲着陈少爷的肚子踹下去。 这货可是大泼皮出生,坏的脚下都流脓,早就忍半天了,这时终于得到王文龙的准许,哪里还会留情? 他这一脚虽然没有王宇的力气大,但是踢的特别阴损,一脚下去,陈少爷抱着小腹唉哟直叫。 把人踢翻之后,李八斤一把撕下脸上的膏药,一脸自豪的展示着自己脸上的金印,这家伙是福州的大泼皮,脸上金印叠了三道,一看就是泼皮中的翘楚,平时要是不贴膏药出门都能把小孩给吓哭。 李八斤指指王文龙说道: “这位乃是高公公府上的幕僚,公公亲命店仔码头督税的王老爷。” 又指指自己脸上金印:“老子是高公公府上挂了名的缇骑,跟着公公走福州下漳泉,鞍前马后。你们这帮什么货色,也敢到王老爷的码头上收税?” 而听到王文龙的身份,那陈少爷直接呆了,一愣之后连忙挣扎着起身,捂着肚子跪在王文龙面前: “王老爷,我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 围观众人都看傻了,这时才知道原来是两个税监在斗法,然后就乐起来。 高宷手下的税监在八闽早就臭名昭着,难得有一个像王文龙这样的还能替百姓们出气。 王文龙冷笑看着陈少爷: “高公公叫我来码头收税,我就说怎么一分钱也收不到,原来全被你给收走了,公公还跟我发脾气呢!” 陈少爷瞬间吓得面无人色,跪着走到王文龙面前道:“王老爷饶命,我实在只来过这一回啊!” 王文龙哪里理他,吩咐说道: “八斤,东西捡起来。”李八金连忙从地上抢过那张欠条。 “这就是罪证,我回去就向公公告你一本。” 陈少爷叫苦连天,王文龙却一瞪眼说:“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滚开。” 陈少爷不敢忤逆,只能带上手下屁滚尿流的逃走。 而围观众人见到没乐子可看,也慢慢散开,王文龙转头就见那衙役也要逃跑直接一把拉住他。 衙役只能苦着脸陪笑:“王老爷,有什么事?” 王文龙避开众人,把他拉到路边问道:“你是海澄县衙里的?” 那衙役知道躲不过,老实说道:“俺是县里二班的班头,叫做赵发的。” 王文龙点点头,问他道:“那什么陈少爷家里有钱没有?” 赵发听到不是找自己的麻烦,连忙回答:“有钱有钱,他家是个租河船的,有几十条船,有钱的紧。” 王文龙心想:原来是船东。 这年头的船东主要做的生意就是租船给别人跑内河航运,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此时这群人本来名声就不好。 而陈少爷作为船主投靠到高宷手下,王文龙猜也能猜到肯定是为了能够少交税。 此时的内河航运苦税监钞关久矣,如果能直接巴结上收税的太监,甚至成为税监的一员,别人要交税他不用交,那这船东生意可太好做了。 而这陈少爷家得了利益还放纵子弟出来讹诈他人,妥妥的土豪劣绅。 王文龙笑道:“你就跟他说王老爷很生气,拿我的名头去他家敲出五百两银子来,咱们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我还给你五十两的利润。” 赵发听闻之后,眼睛瞬间放出光来。 王文龙问:“给你半个月能不能做到?” 赵发连连点头:“我赴汤蹈火也为王老爷把这事情办好。” 王文龙早在刚才见到陈少爷时就打着这个主意,他正愁没地方去弄高宷的税收呢,这位陈少爷却是自己撞上来,不坑他坑谁? 让赵发这些衙役做事也是好主意,这些个货敲诈起人来比可是专业的多,而且手下也有分寸,让赵发出马他也可以少得罪人。 赵发万万想不到这一回居然因祸得福,非但没被王文龙记恨还得了一个发小财的机会,更是万分高兴,许诺必定完成,一脸谄媚的去了。 …… 回到几人面前,李国助才哈哈笑起来。 “精彩精彩。” 而李国仙则感觉这家伙好坏,又好聪明,不禁白他一眼。 几人已经把王宇扶起,只是王宇被打的重了,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坐在路边喘气。 王文龙走到他面前蹲下问道:“王贤弟伤的可重,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看看?” 王宇听到王文龙身份时也有些戒备,这时打量他几眼,终于开口说道:“没事,都是些皮外伤。” 思索一番,王宇拱手对王文龙说:“方才多谢先生搭救。” 王文龙摆摆手道:“何必如此说,我也是读书人,只是因为写小说被高宷看中所以才被那厮强征入府做了个幕僚,想推脱也推脱不掉,只能用此权力救几个人。” 王宇听闻这才仔细打量了王文龙一阵,“不知先生写的什么小说?” “说来惭愧,也不知朋友是否听过《儒林外史》。” 王宇大惊:“阁下就是写《儒林外史》的王建阳?” “正是在下。” 王宇连忙站起,一脸崇敬说道:“先生之书我早读过,仰慕不已,先前我还道先生是那高宷的爪牙,请先生恕罪。” 王文龙连说不碍,邀请道:“相请不如偶遇,咱们几人便找一处座头吃喝如何?” 第41章 火到猪头烂 第41章火到猪头烂 王文龙领着王宇等人找到店仔码头旁边的一处酒楼。 李八斤跑去招呼酒菜,王文龙就挑了一处干净的座头,打算一边说话一边等待。 正要让座进去的时候,王宇突然看着李国仙说:“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女眷?” 李国仙眨眨眼睛,问王宇:“你看出来了?” 李国助和王文龙都想笑。 李国仙的那副女扮男装也就能够骗骗她自己,路上谁看不出来她是个女子。 只不过别人看到李国仙模样豪富,只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不想戳穿,倒是这王宇是个实在人,开口就问了出来。 李国助连忙道:“这是我家妹子,她爱好玩耍,我便带了她出来。” 王宇点点头,虽然不说什么,但下意识就坐的离李国仙远了一点。 李国仙见状颇为不满:“你这是嫌我脏吗?” 王宇却十分古板的说:“男女授受不亲。” 李国仙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也不理他。 这时李八斤已经叫了酒菜上来,王文龙连忙给众人打圆场。 他起身给众人都倒了酒,不歧视李国仙,也在她面前倒了一杯小姑娘这才心中高兴。 端起酒杯王文龙问王宇道:“朋友既然是福州生员为何来到月港?” 王宇一番解释王文龙才明白,原来这厮今年才十九岁,家中只是街面上做小生意的,条件一般,但好在他自小为人聪明,所以十七岁上就已考中秀才,而且他从小就爱好侠义故事,颇有侠客性格,在街面上跟人学了一身好武艺。 “父母亡故我又中了秀才,想到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干脆便背上行囊外出游历,却没想到一路上有如此多的钞关税吏,刚出漳泉就没了盘缠,只好在月港贩卖些图书。却没想到书也这般难卖。我身上这几本时文还是去年秋天进的货。” 王文龙听的一脸无语,这王宇完全就是侠客性格,做事情不瞻前顾后,连盘缠都没有就跑出来旅游,没了盘缠一拍脑袋就花大价钱去进来墨卷贩卖,结果这东西在街面上根本没人买,蹉跎了小半年,连漳州府都走不出去。 想想历史中王宇率众击高宷应该是小半年后的事情,看来这货在原本历史中还是要费一番挫折才能回到福州。 而经历他在月港遇到的事情,也怪不得回到福州之后王宇对于高宷等中官税吏深恶痛绝。 说完自己的经历,王宇就对王文龙大倒苦水,大骂高宷以及他手下的爪牙不做人事。 王宇这货的脑子好像不会转弯,他发现王文龙跟他站同一立场之后就完全卸去防备,一番话说的旁边的李八斤都脸上挂不住。 这也就是王文龙不在乎,要不然王宇许多话里连带他也是一起骂。 王文龙知道高宷十月份就打算回福州,原本还打算带王宇同行,现在却明白王宇肯定不会答应,于是吃过饭王文龙就叫李八斤掏了一锭十两的银子递到王宇面前。 “王先生,这是?” 王文龙说道:“那陈少爷并不是什么良善人家,你若继续留在漳州,他说不定又要来找麻烦,朋友还是早些回福州去吧。” 李国助见状也从兜中掏出钱来,他身上没有带那么大的银子但散散碎碎凑出来也有六七两,同样送给王宇。 王宇颇为感动,但这家伙没有什么做人情的概念,只觉得自己的确需要钱,于是他伸手就拿。 他已经看出李国助有钱王文龙的情况似乎拮据一些,于是他对李国助只是道声谢,对王文龙却是诚恳说:“王先生放心,等我以后有钱一定奉还。” 王文龙笑着摇头:“我自有来钱的地方。” …… 赵发被陈少爷手下的泼皮领进屋,陈少爷满脸苦相,他今天挨了王宇和王文龙各自一巴掌,最厉害的还是李八斤那脚,踢的他下边都肿了。 赵发一进屋就说道:“陈少爷祸事了,现在那王老爷一口咬定是伱把店仔码头上的税都收了,要和你没完。” 陈少爷愣了一下:“我哪有收他什么税?今天才去的第一次!” “他是高公公面前的红人,你如今又留了一张文俱在他手上,还不是任他编排?” “我刚才旁敲侧击的问那姓王的,他只说马上就要把这事告上去。你可有什么门路可以和高公公说话,赶快从中缓夹一下。” 说完这话赵发就看着陈少爷的脸色,见他瞬间露出苦相。 陈少爷:“我交好着魏老爷,偏偏魏老爷如今正在福州公干,一时间找他不到,你怎么不劝他一劝?” 听说陈少爷现在没有路子可以通到高宷那边,赵发心中就已了然。 他也做了两手准备,刚才这句问话如果陈少爷显露出有别的办法,他马上就会变换到陈少爷这边来。 “他说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情,我怎么劝得住?” 陈少爷一脸苦相:“这个却如何了得?” 赵发笑道:“陈少爷你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样没主意?自古有言: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他王老爷到底只是想要图谋些钱财,你不如破些银子把他那文俱买了回来也就罢了。” 陈少爷犹豫一阵:“这要多少钱?” “总要个六七百两。” 陈少爷吓得几乎跳起来,“他不如拿刀到我家里来抢!” 赵发直接吓唬道:“凭那王老爷的本事要是真咬你一口,只怕比拿刀到你家里抢的还疼呢!” 陈少爷欲哭无泪,犹豫半天只能对赵发说:“能否帮我把价钱说的低一点?” 赵发表示他尽力而为。 他出去转悠了一天,第二天又来找陈少爷,说自己把价钱说到了五百两,王文龙已然非常生气,说再低他就把文俱拿到高宷处了。 陈少爷无法可施,只能尽力腾挪,没过几天,赵发便捧着银子找到王文龙。王文龙害怕赵发在其中拿了利润,还让李八斤跟他走了一趟,确定陈少爷给的钱数的确是五百两,这才将那张文俱交给陈少爷。 五百两银子拿回来,王文龙把三百两银子上交,五十两给了赵发,自己留了一百两利润,剩下五十两则是给了帮他鞍前马后跑腿的李八斤。 第42章 葡萄牙国史的影响 第42章葡萄牙国史的影响 几天后高宷收到王文龙交上来的税钱还有点不满,他直接问王文龙怎么是按着最低底线收的。 好在王文龙糊弄后他也没有过于计较。 太白经天的事情在朝中闹了一阵之后已经尘埃落定,万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任由文官把头磕烂他也不管,硬是把这事件给扛了过去。 高宷大为开心,王文龙这点事情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九月末,高宷又准备回福州,王文龙觉得店仔码头这事儿算是结束了,回福州还能躲着点李国仙,顿时大感轻松。而李国仙闻言却是颇为不悦。她大眼睛一转,在王文龙面前不表现出来,但是打算一回家就跟父兄吵闹,想要追到福州去。 就在高宷准备返程的时候,一脸委屈的陈老爷正跪在魏天爵的脚下。 “他们打的小人儿子好苦,那王文龙手下对我孩儿胯下就是一脚,我家孩儿回去拉了七天的血呀。” “魏老爷,您要替犬子报仇呀。” 坐在太师椅上的魏天爵三十多岁年纪,三绺长髯,穿着一身道袍,乍看之下颇有仙风道骨的风范,但是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厮同李八斤一样右脸上刺着一道金印,原来也不是什么有道行的家伙。 魏天爵一边喝着茶一边听陈老爷说话,才听到一半就不耐烦的皱起眉头。 “你儿子跑到王文龙的码头上去收税被人打了,关我屁事?老子又不是你爹,别什么事情都来找我!” 陈老爷一愣,连忙说:“的确是犬子的不对,但是那王文龙开价也实在太狠,他把犬子打了一顿,开口还要我家赔他五百两银子,我们拿出老爷你的名头,他也一点情面不给。” 魏天爵听到这里才注意起来:“伱们说了我的名字他也不给面子?” 陈老爷眼珠儿一转,忙说道:“可不是?从中牵线的班头赵发可以作证。” 魏天爵终于有点生气:“你说那王文龙是什么人?” “我找人打听过了,他是高公公面前一个幕僚,说是因为写了一本叫做《儒林外史》的小说受到高公公器重,专门从建阳找来的。” “那厮原本只是个海外归客,到漳州才补了个监生,还写了一本什么葡萄史。” “一个监生也敢,”魏天爵正要放狠话,突然一愣:“你说他最近写了什么书?” 陈老爷说道:“叫什么葡萄的,名字颇怪,却是听说挣了不少钱。” 魏天爵虽然是个泼皮但却不是没有文化,这厮之前甚至考过科举,只是因为作奸犯科断了前程这才混成一个道士,现在专门想着帮高宷干脏活。 高宷在场面上混,靠的可不只是林世卿这种狗腿子,魏天爵也是高宷的文胆之一,他对于士林中的事情颇为熟悉。 魏天爵道:“葡萄牙国史?你说的那什么王文龙是不是王建阳?” 陈老爷感觉魏天爵语气不对,点头说道:“他是叫这个笔名。” “原来是这人,这厮写的那本书最近在福州都颇有些名气,我不好弄他。” 陈老爷既不是海商也不读书,对于《葡萄牙国史》这本书完全没有概念,他听魏天爵不想管急忙道:“可我儿子的仇怎么办?魏老爷不要听人蒙骗了,他一个写小说的哪能有什么名气?” 魏天爵一翻白眼:“我哪知道那些读书的为何觉得他那书写的好?总之那些士林人家看中他,难道要我为你儿子去得罪那王建阳?至于那厮看不起我的事情,有机会我自然要去找他报复!” 他吓唬陈老爷道:“你自回去以后叫你家人不要再乱惹事了,你这是碰到了个蠢的,若我是那王文龙,你儿子早受打死了。捞了过界死在他的地盘上理所应当,就是高公公也不会保你,那时你家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老爷吓了一跳,见魏天爵不愿再搭理这事端茶送客,陈老爷也只能一脸失望的起身离开。 …… 九月末,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终于连载一半,整本历史书的框架已经显现出来,因为卖的不错,所以熊清波已经来信请求出半部书的合订本,王文龙自然答应。 王文龙身处在漳州,又没有和士林中人交往,暂时还没有感觉到这本书带来的影响力,但是随着书籍的扩散,在漳州以外的地方《葡萄牙国史》的影响力却正在飞速发酵。 福州府闽县,福建左布政使徐学聚正拿着一本新刊印出来的《葡萄牙国史》聚精会神的阅读。 徐学聚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浙江兰溪人,他出生读书世家,除了考科举之外于历史一道也颇为又研究,其治史功底已经达到专业水平。 徐学聚到福建任上后发现此地刻书作坊极盛,就利用自己的职权在福建编纂书籍,而且编的不是一般的文摘小说,而是《国朝典汇》这种超大部头书籍。 这种书籍一般是要朝廷官方才有能力开刻,以一省之力绝难支持。 然而徐学聚的确颇为才华,在他的调度之下这部两百多卷的书编纂工作现在已经走上正轨,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就能刻完。 徐学聚喜爱着书,也善于研究历史。 最开始他看《葡萄牙国史》这本作品只是被这书别具一格的历史叙述方式所吸引。 中国古代的历史书大体只有编年体与传记体两种,而后又发展出记事本末体、国别体等衍生分类。 《葡萄牙国史》这本书初看样子明代人会以为只是叙述葡萄牙一国历史的国别体史书,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其选材历史事件详略得当,对于每一段时期的社会背景出场人物,时代风俗都有所涉猎,还会夹杂作者本人对于某一历史事件的精到点评,这书不属于此时史书的任何体类。 一读之下不像是看历史书那般枯燥,反而如同看一部绝佳的小说令人手不释卷。 书中的每一个历史阶段,葡萄牙国中都洋溢着或是保守或是冒险或是狂热的不同气息,通过作者的笔端,读者也能感觉到当时葡萄牙国内的气氛,再和书中的历史相结合,仿佛就是当时的一幕幕历史事件一个个历史人物生动的在眼前展现。 这种既生动活泼又包含大量资料信息的历史写作方法是徐学聚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番阅读之下,直接将徐学聚给惊着了。 来了来了,写作速度确实不快 第43章 各家反应 第43章各家反应 作为史学家徐学聚很明白写这样一本史书需要怎样的功力。 他最开始阅读时还想学习这本书的写作方法,但读着读着他就叹为观止,他发现凭自己的能力完全没有办法写出这样一本书。 而更让他有所收获的还是这本书的内容。 “原来这葡萄牙人和荷兰人是这样的关系?”徐学聚感叹。 这两年福建洋面上来了越来越多的红毛人,有的人是要传教,有的人想要开辟商港,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表示要在大明国内从事行商贸易,大明的官场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搞的混沌不清。 往往是荷兰人在沿海杀了人,大明找不到罪犯,于是把葡萄牙人抓起来询问,讲起外藩的事情,现在这群福建官员都是头疼不已。 读完这本书徐学聚总算是把这欧洲的历史搞了个大概,接着便也心中思索。 原本在他印象中外藩的红毛人都是粗鄙无闻之辈,读了这本书之后才明白他们之中也有许多聪明人物,过去福建的官员跟他们交往,往往以为这群老外蠢笨,从而容易受这些人所欺骗。 “此真为八闽官员必读之书也。” 这书的作者既通晓西洋事物,又是一个史学大家,徐学聚作为封疆大吏,并没有参与此时愈演愈烈的党争,对于使用太监身边的人也没有什么芥蒂。 许多地主子弟看到葡萄牙国的历史,这才知道做生意有多挣钱,纷纷起了行商的念头。 从漳州去往福州的马车上,李国仙也在翻着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 熊清波分册印刷的方式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建阳叔和麻沙刻来说,此时人一向以为不是多精美的印刷品,没有名气的建阳大部头作品往往没人愿意购买,反而是熊清波所印的这种类似杂志的小册子因为售价便宜所以在此时有相当多的受众。 在书信的最后他还附上了一本《葡萄牙国史》,叫家人把这包裹连夜带往京师。 她并不喜欢看这种史书,但是念着王文龙的名头也就在去福州之前带上一本。 万历之所以会对税收动刀,也是因为此时的民间商业活动已经非常频繁,而万历朝以前大明对商人几乎没有正税征收,面对着这么大一个税源,谁看了不眼馋? 思索良久他展开稿纸,给远在京城的浙党大佬沈一贯写信:“葡萄牙虽是小国,但其发展之过程着实有可观之处,读此书后我觉若是细心研究,经商未必不能成为富国之道。” 方从哲看着书不禁高呼一声“若昂二世真乃贤君!” 此时的读书群体中还有一大批乃是初通文字的士绅和商人,他们在葡萄牙国史之中看到的却是新兴的海外贸易所能带来的巨大利润。 她将葡萄牙国史捂在胸口,心中想着:王大哥能够将这些船长海商给写活了,一定是因为他也是这样有雄心壮志的好男子。 对于李国仙来说《葡萄牙国史》最吸引人的则是其中的各种英雄人物和传奇故事。 方从哲是浙江湖州人,但是出生地却是在京师,他是今年湖州回老家祭扫才无意之中看到《葡萄牙国史》连载版的,一看之下惊为天人,于是到市面上收集了连载的所有内容,回家反复阅读。 葡萄牙君王殖民摩洛哥解决了建国之后的危机,又通过争抢非洲口岸使得国家进一步得到繁荣,当国祚再次风雨飘摇之时又有一群航海家发现好望角和印度航线,带来的滚滚财富再次使得葡萄牙王国延续辉煌。 那些航海冒险家开拓海疆,碰见种种风俗各异的土人、看见瑰丽玄奇难以置信的景象,甚至为了验证地球是不是圆的而一直向西航行,至死不悔。 李国仙一看之下却发现这本书的内容并不像想象之中的枯燥,反而十分有趣味。 万历闹出税监之乱,对此各党派却是态度不一。 他思索一会儿,却是起了把这书作者王建阳招入幕府的念头。 与此同时,湖州府德清县。 而浙党则还掌握着朝廷几个大员的位置要实际做事,出于自身行动考量,浙党对于收商业税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敢说要收,但是却也偷偷想收。 因此经常被士林讽刺与民争利。 而还有许多大小海主看到了葡萄牙航海家的故事,都向往能像他们一样通过自己的拼搏冒险陡然而富,甚至跻身贵族之列。 一千个人眼里葡萄牙国史有一千种不同的欣赏方式,但无一例外的是这本书的横空出世对于此时的大明人士来说的确是一件新奇无比的事情。 方从哲很受后来的东林大佬叶相高的器重,但他自己却祖籍浙江,乃是浙党的一份子。 就是李旦手下最英勇的海主,也不过是一群为了利益舍身搏命的冒险者而已,李国仙从没想到航海这件事居然如此浪漫主义。 徐学聚从《葡萄牙国史》之中学习到的是欧洲各国的历史以及各国现在的政策,方从哲却是将着眼点放在了葡萄牙国崛起的过程中。 伴随着《诚德堂杂文》出版,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也就悄然流行开,许多买了分卷的读者对这部作品颇感兴趣,转而又去买合集。 方从哲看的心潮澎湃,作为浙党官员,他在位上时就一直为国家的财税不足所苦恼,从葡萄牙的发展历程中他似乎找到了一条可以使国家强盛的道路。 葡萄牙之经济叫做重商主义,以为一国之根本在其财富,财富之根本在于不会贬值的金银等实体,其人以为若是手中金银充足,国祚定将繁荣。 是以一国之君一切目的都在索求更多金银,为此甚至放权鼓励商人外出开拓。 这种英勇到极致的行为,让出生海商世家的李国仙觉得万分欣赏。 方从哲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几年前已经做到吏部左侍郎,只是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想要走后门让做监生的侄子当官,方从哲不允,于是就被田义威胁。 即将成型的东林党重要资助者是通州的商人和苏南的工厂主,加上这时几位大佬都已下野,主要工作是四处宣传讲学自然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可以强烈反对榷税和矿税,在宣传之中也以绝对清流自居。 方从哲一气之下干脆辞官在家闲居。 无论如何,这本史书已经引起轰动。 因为熊清波的刻书能力跟随不上,甚至有抄书铺挂出这本书来日夜誊抄,此书甚至传到山东河北,因为缺货在那里上半部的葡萄牙国史居然能卖到五两银子的高价,而浙江江西等地的刻书作坊也连忙开始翻版。 王文龙的名字终于在天下传扬开来。 第44章 东林名宿 第44章东林名宿 南直隶无锡县,出了县城东门有一片树林,古木参天掩映着一座宋人所修的书院。 顾宪成正指挥着自己的童仆清扫庭院。 这处书院最近被他选做了和文人士大夫讲议朝政之所,只是有些太过破旧,顾宪成打算弄一笔钱来将此修缮。 他是万历八年进士,历任验封司、考公司员外郎、文选司郎中等职。 万历皇帝整天宅在皇宫,给了大明文臣们斗法的大好机会,官场斗的最好办法自然就是结党,于是从万历宅家开始,明末党争的苗头就开始酝酿。 原本应该妥协全天下党争的皇帝不干活,文臣们自己卷,渐渐玩出了自己的规则。 整个万历党争的主战场有两条,一条是就重大议题开吵,比如争国本、榷税,后来的明末四大案等等,每一次有什么大事情,各路文官就争相表态,结成派系,利用议题攻击其他党派。 第二条则是每六年一次的京察,京察相当于干部考核,过程中全国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都要在吏部走一遭。 在万历之前,京察或许还能走走过场,可是万历年间党争加剧,文官们发现在皇帝不下场的情况下京察是他们所能掌握的弄死敌人的最好办法,于是迅速将京察从官官相护变成了互相抠眼珠子。 虽然京察只针对五品以下官员,但是哪个文官不是从五品以下当上来的? 到此时,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已经变成哪个派系能在六年的京察到来之前掌握吏部以及相关部门的主要位置,就能在考核之中将其他派系的人一个一个整下台,还能提拔自己的后备力量,借由这条通道,一个个党派正在迅速崛起。 这时再看看顾宪成去职之前当的官:验封司、考公司员外郎、文选司郎中,没有一个官职超过五品,但是却是全部在京察体系之中。 顾宪成被安排在这样的位置,几年之间所掌握的人事权早已让他在朝中培养出一张网络。 他的权力大到何等地位? 四年前,顾宪成作为一个吏部主事,吏部尚书孙龙被免职,内阁首辅王锡爵推荐自己的亲信罗万化接任,顾宪成上疏反对王锡爵,推荐右都御史陈有年。 顾宪成六品,王锡爵是首辅,但最终吏部尚书给了陈友年。 不过也是同年,首辅王锡爵辞官,万历要廷臣推举新的首辅,吏部尚书陈有年也对顾宪成言听计从,跟顾宪成一起推举王家屏。 王家屏是啥人? 张居正死后七年,王家屏当阁老,万历开始宅家生活,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上《酒色财气四箴疏》,督促万历少喝酒少宅家少天天跟娘娘们玩耍,要出来干活。万历皇帝当时就是一个逃课学生的想法,被直斥其非气的要死。 万历生气的找王家屏抱怨雒于仁太过无礼想要求认同,而阁老王家屏却直接表示:雒于仁说的没错,皇上要听。 万历快要气死,之后王家屏还自己上,上疏劝皇帝出来干活。 后来争国本时王家屏当上首辅,更让万历火大。 当时礼部主事上疏请万历赶快让长子出阁读书,万历大怒,下旨将上疏的官员降级调用,王家屏却直接利用阁臣的权力将圣旨“封还”,不让发。 万历看着王家屏眼睛都冒火,好不容易把这家伙从阁老的位置撸下来,顾宪成居然提议再让王家屏坐上去,于是万历终于忍无可忍,打发顾宪成回家。 顾宪成对此也是根本无所谓,虽然只是六品的品级,但是顾宪成下野之后对朝廷的影响力丝毫未减。 顾宪成已经把大明的党争给玩透,这几年他回到家乡,悠游林下,与一群读书人一起讽议朝政,渐渐聚集起一个政治集团,对于朝堂的影响力甚至还高过当官时。 …… 在一块写着“东林书院”的破旧牌匾下清扫好门廊,顾宪成正让仆人去煮茶,就听书院的破门被人敲了几下。 顾宪成抬起头,道:“进来。” 破门被仆人拉开,门外一个童子走进院子,行礼后对顾宪成道: “俺是钱家的书童,我家主人叫我从福建给先生带来一本好书,叫先生一定看看。” 接过书童手中的包袱打开,顾宪成看了一眼那书籍的质量就笑道:“哪里淘换来的麻沙刻?” 钱一本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几十年前因为弹劾张居正被削职为民,此后一直在无锡讲学,这东林书院原来就是他的地盘。 最近钱一本去了福建游玩未归,所以今天只有顾宪成一人在东林主讲。 这几年南直隶和浙江的印书业都飞速发展,所产的书籍质量非常好,而且江南读书人多,新书的种类也更加丰富。 对于江南文人来说建阳刻本已经有些看不上了。 不过钱一本被削职为民之前当过福建道御史,在福建有许多朋友,时常有人给他寄一些建阳新出的刻本来。 顾宪成也知道非是极好的他不会送到自己这里来显摆。 让那书童下去,顾宪成就翻开葡萄牙国史阅读。 读了几页之后顾宪成渐渐感到惊讶,他身处南直隶,南直是此时天主教在大明的一个重镇,常有传教士往来,作为名士的顾宪成也经常跟海外之人打交道,对于海外的情况也算有所了解,但此时的大明还真没人能把欧洲国家的事情讲得如此清楚,政治从欧洲国的历史中提炼出有用的评论。 这王建阳究竟是哪里出来的名家?其制史的功底与评论的老辣都绝对能在此时的士林之中达到顶级的水准。 甚至其书中还发许多奇妙之言,乍读之下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思索,却又正是那道理。 顾宪成读到葡萄牙国强盛的历程就已经坐不住,以敏锐的政治眼光,他已经能预计到这本书在政治上绝对可以有很大作用。而书中所记载的奇妙故事又让他不忍释倦,于是这一坐就再没起身,晚上吃饭都是捧着饭碗一边看书一边吃的,花了一下午加上一整夜,终于将葡萄牙国史的上半部给看完。 顾宪成长舒一口气,只觉此书极为奇妙,而书中所载的内容在政治上又有极大可操作空间,他想到如果这书流传开来,肯定能够在党争之中起到作用。 顾宪成放下书本这才有时间拆开钱一本所写的信,他早就好奇这书作者王建阳究竟是什么人物,只不过之前因为书中故事太过吸引人,所以一口气读完居然都没有时间去看钱一本的介绍。 之后从钱一本姓中看到这王文龙原来是一个海外归客,而且刚刚回国就因为写小说被高宷抓去做事,顾宪成也觉哭笑不得。 他思索一阵,唤来仆人为自己铺纸磨墨,然后便开始给钱一本写信: “此时虽然文字粗俗,但论理精到,历数一国之兴衰过程,与我大明世人所用,正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兄当访求王建阳其人,若是可造之材,或可拔擢……” 第45章 藏书大家 第45章藏书大家 王文龙在福州接到钱一本送来的信也是颇为意外,实在想不到就凭一本《葡萄牙国史》居然让东林党大佬看上了他。 信送来的时候钱一本已经返回南直隶,接着稍加思索王文龙就把那信给撕了。 他知道东林党可不是几年后东林书院翻新完成定期讲学之后才开始有的,顾宪成等人在如今就已经是可以影响宰辅级别人士任免的朝中大佬。 这群人做事非常狠,党同伐异,加入东林党是真的要战斗的,只有集体利益,个人的理想抛到一边。 王文龙一方面怕以后被魏忠贤算计,另一方面确实也感觉自己分量不够,东林党里头个个都是人精,特别是顾宪成这种角色,自己一脚插到他身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抛出去当枪使。 王文龙知道自己的分量,到时候顶多让自己在诏狱里头正直的喊两句狠话,大概率没有返场机会,万一失败以后连做个卖书郎都做不了。 这群家伙太狠,而王文龙什么出生?他又不是清流,又不是读书世家,也不想位极人臣,何必跟他们在一块混? 王文龙直接写了一封语气谦卑的信表示自己现在难以脱身,将信请留在福建的钱一本家的仆人带回去,王文龙就不再理会。 就凭现在东林清流那帮人眼高于顶的样子,王文龙相信自己回绝之后,他们应该不会再找来了。 在福州落下脚跟,处理完东林党的事情,第二天王文龙就去往福州城南,按着之前的住址一路寻找。 终于在一处破茅屋前停下,见到屋门上了一把锁,王文龙便找来那家人的邻居询问:“可是有一个名叫王宇的秀才公住在这?” 邻居见王文龙一生读书人打扮身后又带着李八斤这么一个随从,恭敬回答:“那王老爷到吊龙台上跟着徐老爷读书去了?” “徐老爷是哪位?” “名叫徐熛的。” 王文龙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却没什么印象,于是按着那老婆子的话一路走上山去。 从王宇家到山上的路都铺得很齐整,看得出是有人出钱修缮过,王文龙踩着石板阶梯一路走到一处颇为雅致的山间别墅前,隔着柴扉就听到里头传出吟诗的声音。 王文龙站在门外大叫道:“王宇贤弟在不在里头?王文龙来找。”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便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高兴回答:“可是我家王哥哥来了!” 王文龙看着王宇大步流星的从屋中走出来,笑着说道:“贤弟让我进去,我还带了酒来。” 王宇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青年,那青年长的颇为文气,所穿衣裳也都是好布料所做,一看就是世家子弟,此时一脸好奇的看着王文龙。 王宇连忙叫人打开门,放王文龙和李八斤进来,牵着王文龙的衣袖,就对那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在月港遇到的王建阳。” 青年闻言颇为惊讶:“写《葡萄牙国史》那个?” 王宇笑道:“正是他哩!” 那青年连忙一揖到地:“早闻先生大名,只可惜无缘不曾得见,先生所作《葡萄牙国史》实在是一本奇书!” 王宇指着那青年介绍道:“这位乃是徐熛,闽县人,此间就是他的别墅。” 王文龙点头,徐熛早就安排起来,他呼来奴仆接过王文龙手中的酒,又叫人去山下采买食物,还兴高采烈的说:自家哥哥读过《葡萄牙国史》之后惊为天人一直想要见作者,又催促自己的奴仆赶快回去叫哥哥也来相会。 从闽县到福州府还有段距离,但徐熛十分热情,说自己哥哥听闻王文龙的名字一定飞也似的跑来。 几人坐在屋中一边吃酒一边谈论些关于葡萄牙国史的内容,王宇和徐熛都是十几岁的人,王文龙轻松就应付过去,两人只觉得王文龙对海外掌故了若执掌,心中佩服。 等到下午时分,就听见屋外一阵嘈杂,几人走出屋来,果然见到一个三十许岁的男子骑着一匹骡子来到门前。 他将缰绳丢给仆人便一眼看向王文龙:“这位敢不就是王建阳?闽县徐兴公仰慕已久了。” 王文龙一愣,连忙问道:“可是红雨楼主人徐兴公?” 徐兴公点头笑道:“先生竟知我的名字?” 王文龙这才反应过来,他就说哪里出来这么一位又有钱又和王宇交好的士人,原来也是个名士。 徐兴公,原名徐【火勃】字惟起,和他哥哥徐熥都是明代有名的藏书家。 徐兴公自己家藏图书就有五万多卷,公于诗文,是闽中词坛大佬,几年之后甚至弄起一个兴公诗派。 徐兴公的确是爱书之人,进屋之后便拉着王文龙一直询问《葡萄牙国史》的问题。 一番闲聊,王文龙发现徐兴公现在应该还没有成为后来那个光是自己藏书就收集满五座亭台的顶级藏家,毕竟他如今也才二十九岁,家里面长辈尚在,不可能拿钱让他这么造。 王文龙想起一事,好奇询问道:“先生可喜欢看小说?有没有写过什么作品?” 徐兴公闻言笑道:“小说我也看,只不过还是喜欢诗词,于小说一道不甚用心,一两篇小说还想做,倒没想着写大书。” 王文龙闻言点点头。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记得在后世的《红楼梦》作者猜测人选中就有些人以为徐兴公是红楼梦的作者。因为红楼梦中一些诗词和徐兴公的笔法非常相似,而且徐兴公自己的那几座藏书楼,也有红雨楼、绿云楼等和红楼梦中记载颇为相似的地名。 高宷最近正想着怎么整治福州的生员,这种事情不会让王文龙参与,王文龙回去也没事,索性就受邀在钓龙台住下,在此间吹牛打屁。 徐兴公也一起住了两天,听闻王文龙不想在高宷府上待,他思索良久,笑着说他倒有个办法。 第二日王文龙就见徐兴公早早出去,半下午回来对王文龙笑道:“听说王先生到了,今日倒还有一位客人一定要与你相见。” “不知是哪位?” 徐兴公左右看看小声对王文龙说道:“是如今的福建左布政使徐学聚,有人言他年下就要转升巡抚,正缺一位幕僚,看了贤弟的书颇为喜欢,贤弟若不想在高宷府上做事,今日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第46章 入职考试 第46章入职考试 当天傍晚徐学聚就坐着一顶小轿来到钓龙山的别墅。 王文龙等人迎出去,就见徐学聚今年五十多岁,略略肥胖,穿着一身儒衫,笑容还算温和,和几人都是朋友论交。 王文龙也不禁感叹徐兴公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人家家族是真有实力。 他知道,就算自己的书写得再好但凭徐学聚的地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平易近人,徐学聚今天能来基本是给徐兴公的面子。 众人进屋说了几句话,徐兴公就带着王宇和徐熛出去。 徐学聚对着王文龙指指面前的椅子,“先生请坐下说话。” 王文龙点头,不卑不亢的坐下。 徐学聚看他这样子,心中先自喜欢了几分。 徐学聚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笑道:“这是建阳所写的《葡萄牙国史》,我十分喜爱,每日放在案头,有时间便要翻上几道。” 王文龙见到他一翻开书本就露出那书做满的笔记,果然是十分诚心,也对徐学聚的做派感觉到如沐春风。 这位徐学聚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位能臣,主政八闽几年,是最早发现高宷和张嶷开采机易山有猫腻的官员,打退过荷兰殖民者。 当然这位大官儿的历史局限性也相当深,历史上西班牙殖民者屠杀吕宋华商的大仑山惨案就是交给徐学聚收尾的,那封完全不把大明商人当人的书信也是出自徐学聚的手笔。 总体来说算是一个明代标准下的好官,能不和太监同流合污,抗击侵略者,同时又多少有点歧视商人,不太愿意同红毛人接触。 徐学聚问道:“王建阳熟悉海外事情,不知对大明情况是否了解?” “回到大明半年,多少也看了一些。” “看建阳的书籍所述,以为这欧洲人一旦强大,定然会去滋扰各国沿海,而且从书中所言能感觉建阳以为这些欧洲人总有一天对大明也会是如此。” 王文龙思索一番,点点头道:“欧洲人只怕已经在图谋大明沿海,只是他们实力不济,所以一时还没动手。若要动手,定然是先小规模骚扰,看能否取得殖民地,目的地多半就是我福建沿海。” 徐学聚闻言颇为惊讶:“红毛人不是曾经入侵过广东,已是大败亏输,如何还敢再来?” 徐学聚所说的是六十年前的屯门海战,明军大败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可不是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在香山澳和大明做生意的,最初探索东方航线的葡萄牙人来到大明和去其他殖民地也没什么分别,直接就到珠江口的屯门建立据点,立下石碑,甚至掳掠附近的大明百姓作为奴隶。 此事引起朝廷震怒,于是嘉靖初年便爆发屯门海战,葡萄牙人那几艘小帆船完全不是大明军队的对手,大明用火船烧也把对方烧死了。 战争结果是葡萄牙派往中国的第一批殖民者全部被大明斩首,跟随殖民者而来的东南亚奴隶和商人则被充官为奴,至于他们商船上的货物,则果断被参战的大明官员瓜分。 有此经历葡萄牙人才没有敢按照殖民印度的方式对付中国,而是找其他办法弄到了香山澳作为商馆所在。 徐学聚虽然看过《葡萄牙国史》,觉得这些欧洲人比想象之中还要狂热,但是总还抱有一丝希望,认为他们见识过大明的厉害之后就不会再做它想。 闻言王文龙却是摇头道:“藩台以为那些红毛人为何不敢再入侵大明?” “他们打不过,劳而无功,平白损失人命,自然不会再来。” “是了,但他们若是感觉自己打得过呢?” 徐学聚一愣,他还没有理解王文龙的意思。 王文龙干脆解释说道:“近几年随着欧洲各国走向海洋,纷纷抢占航道,海上斗争渐渐增多,为了战胜对方他们都在尽力发展海战技术。” “西班牙如今已经有了一百五十艘大战舰,平均每艘战舰有二十余门大炮,舰队士兵超过万人,自称无敌舰队。英国为了跟他们争夺航道,也组织起同样数量的海军队伍,现在这场大海战只怕已经要打出结果。” “经过这样大战,欧洲人的造船技术肯定更进一步,他们多半会发现自己的海船更加船坚炮利,自然会野心膨胀,想要用武力侵占更多地方。至于他们新造的船炮能不能打赢大明,藩台也看过《葡萄牙国史》,你说对于这些海商会如何想?” 徐学聚接话道:“对于这些欧洲海商来说,自然是冒险一事,若是成功就能得到泼天富贵,若是不成功,无非也就是拼却性命罢了。” 他说完之后就完全明白,但紧接着却是呆了半晌。 现在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出版的只有上半部,还只是写到葡萄牙早期的开拓历程,没有涉及后来欧洲各国的海上争端。 徐学聚在上半部书中看到的葡萄牙舰队规模无非就是几艘帆船,数百人的样子,这就已算得上远征。 这样的团队规模甚至比不上大名普通海商大规模远洋贸易的场面。所以徐学聚也从来不把这些葡萄牙人的武力当做一回事。 可这时他却突然听到王文龙说,欧洲人的海军已经发展到可以一次派出数以万计的士兵的程度,一时间当然有些接受不了。 从一支船队只有几百上千人,到一次能派出数万人员远航,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徐学聚也知道大明还防的水平,此时大明绝对是没有这样的航海能力的。 徐学聚惊讶说:“只是短短百年间,欧洲人造船技术居然能有如此变化?” 王文龙点点头,明白对于此时的大明官员来说,很难接受世界是在不断发展的这一事实。 大航海之前人类科技的发展速度太过于缓慢,一代人的时间简直看不到什么有意义的技术突破,所以在明代大多数读书人眼中,打仗还是靠将领的勇猛,至于技术进步带来的战场变化,他们几乎不做考虑。 就凭王文龙跟这些读书人的聊天,他很相信在此时的眼中关公战秦琼绝对不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许多人都会津津乐道的讨论,两人打起来究竟谁会赢。 而实际上关羽时代连马蹬都还只有雏形,秦琼却是李世民玄甲兵的领导,率领的是唐代的铁甲重骑,两边的技术装备都有代差,真要打起来,两人武力值先不要说,就凭关公时代的骑兵的武器恐怕都砍不进秦琼的盔甲。 徐学聚思索了半天,问王文龙道:“若是如此,先生以为如何能保得福建百姓安全?” 第47章 需求带来进步 第47章需求带来进步 面对徐学聚的问题王文龙果断回答:“想要打退红毛人只有和他们强硬到底这一个办法。” “可是先生不是说过,那红毛人的海船极其犀利,若是与之死战恐怕会有所损失么?” 王文龙点点头: “一旦打输就要露馅,所以既要强硬还要保持分寸,只能缓缓退步。” 见徐学聚露出疑惑表情王文龙解释说道:“藩台大人也已经看过葡萄牙国史中红毛人是如何在各地建立殖民地的故事了,无论是打仗、通商还是开矿,只要他们找到借口站住脚跟就再也难以赶走。” 徐学聚同意,看过葡萄牙国史之后徐学聚已经对大明在欧洲殖民者面前的支撑能力不抱多少希望。 按照葡萄牙国史之中欧洲人花样百出的殖民方法,只要给欧洲人一个机会建立商馆,很快整个福建就会出现一大批买办,生接着就开始腐蚀官场,最后就能再在福建弄出一个香山澳来。 王文龙说道:“所以第一时间就不能让他们有落脚的机会,他们想要来贸易可以,但是想要建立商管殖民,就必须用最严厉的方法将他们逼走,逼不走再打。” “红毛人也不知道大明的深浅,他们是来做生意的,做生意就要讲究投入和获利,如果大明一开始就表达出严厉的态度,他们很可能就不敢进一步落脚。” 最后王文龙说道:“但这种方法也就能够撑个一时,欧洲人在海上进一步扩张,终有一天还要回来骚扰,等他们摸清大明的实力,总会有和大明见仗的那一天。” 此时这些欧洲的殖民者全都是机会主义分子,历史上的徐学聚碰到荷兰人来强占想要建立殖民地,就是派都司沈有容前去吓唬,这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刚刚兴起阶段,手下兵力并不足够,被一吓就逃跑了。 不过这个方法也就只能撑一小段时间,二十多年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实力扩张,就直接派出舰队占领澎湖,这回吓是吓不走了,大明只能派出军队去和荷兰人开战,结果被荷兰人打的节节败退,荷兰人烧毁漳州港的海船洗劫沿海地区村庄,掳掠百姓作为奴隶。最后还是。当时的福建巡抚亲帅军队登陆金门岛,打了一场艰难的澎湖保卫战,才靠人力优势,逼得荷兰人投降。 徐学聚闻言思索一会儿,问道:“难道我大明就不能强兵以震慑欧洲人?” 王文龙摇摇头,直白的说道:“此时大明上下,有谁愿意思考强兵之事?” 他又点明:“欧洲人的海船之所以能越造越强,是因为他们一直在打仗,有不断的新需求,而大明周围哪有一个敌手需要配备如此强大的海船?如无需求,造这么多海船朝廷怎会答应?” 王文龙说话之时一直看着徐学聚的表情,他说出这句话后发现徐学聚的确在聚精会神的思索。 王文龙有些惊喜,这人的确是大明一个难得的人才,对于这些新鲜内容起码还有理解倾听的想法,如果换成其余古版的士大夫只怕这时就已没有兴趣。 他想赌一把,于是说出一句惊世之语: “若想要加强海防,大明恐怕只有远洋出海这一条路,否则几十年后只怕八闽的海盗都比大明的海防军队战斗力要强!” 徐学聚一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王文龙。 这句话的确惊人,但是按照王文龙的思路想了一阵,他却发觉王文龙说的确实没错。 大明刚刚在朝鲜打完日本人,现在又在打播州的杨应龙,国库已经为连年的战事而叫苦不迭,而大明周围并没有什么太过强大的海上势力,这时要国库再播出钱财去造炮船,造出后要来打谁呢? 不用问,这种建议肯定会引起朝中士大夫一片反感。就是当今天子恐怕也舍不得出这份钱。 而从王文龙的话中,他也理解了技术需求和技术进步之间的关系,欧洲的军舰之所以越造越好,是因为他们一直有敌人在进行技术竞赛,大明就算此时追上了欧洲造舰的技术,但是一直没有敌人,就算现在赶上总有一天也会落后。 徐学聚最后无奈发现,真如王文龙所说大明若是想要在海战之上能够打得过欧洲人,唯一办法就是大明也去投入海上贸易,跟欧洲诸国竞争,这样技术才会越发发达。 可是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便是接连苦笑。 徐学聚虽然在党争之中并不显眼,自认也没有加入任何派系,但是他出生浙江兰溪,其实哪里躲得开,如果勉强说来,他也能算得上浙党的一份子。 他深知如今大明的情况,知道自己若是提议由朝廷去进行远洋贸易,只怕所有党派的人都会对他有极大意见。 明知有极大利益却因为朝廷上下不齐心而不可为,让徐学聚不禁心中有些忧愤。 “以先生认为,若是吓退红毛人,能够保护八闽海疆多久时间?” 王文龙道:“欧洲人此时还在海上争夺,对于福建外海插手极少,但他们在西洋的斗争十几年就能分出结果,所以即使是此时能够吓退殖民者,最多也就是给福建争取二十多年太平时光。” 徐学聚闻言叹一口气,但也只能安慰自己说二十年太平时光大明也许也能发展出自己的海上力量。 说完了福建情形,徐学聚虽然心中有些不悦,但是对王文龙的观感却是不错,于是他又问起了朝中情况。 “不知王先生可曾了解过如今朝中局势?” 王文龙知道这是很犯忌讳的话题,徐学聚能够坦然问出,说明他已经在考虑把自己纳入幕府。 王文龙道:“老的老,退的退,如此之时,自然是平和的才能上位。” 徐学聚听的笑了起来,他一句话就听出王文龙再讲此时的内阁。 万历二十七年的大明内阁就跟万历本人一样,顶不了什么事情,天天挨骂,都骂泥了。 内阁中有四个人,“老的”自然是现在的首辅赵志皋,七老八十了又天天挨骂,身体还不好,早就传出他要告病而退的消息。 “退的”是因为推荐杨镐主持朝鲜战事被牵连受弹劾的次辅张位和排第三的陈于陛。 张位当时吹捧杨镐如同天降奇才,称他一到朝鲜必定能够迅速打败倭寇,结果杨镐一上就贡献了一场史诗级的大败,而且大败还是因为他带兵临阵脱逃所致,简直绝了。 气的连万历皇帝也下折子骂张位,这俩明显也都待不久,能平安退位就算不错。 “先生的意思是沈阁老能上首辅之位?” 剩下一个阁老就是为人圆滑低调的沈一贯了。 回来晚了,明天,明天三更补上。 第48章 拜请 第48章拜请 沈一贯的性格说好听了是平和,说难听了就是圆滑,是万历和东林党都可以接受的人物,而且在内阁之中挨骂最轻。 徐学聚想了想,发现王文龙说的果然没错,现今内阁之中也就是沈一贯当首辅他最能接受,换到其他官员的位置角度去看也只有这个结果。 “王先生以为若是如此,沈阁老可以安稳几日?” 谁都明白现在朝廷党争激烈,哪怕是沈一贯做到了首府的位置恐怕也会像如今的另外三位阁老一样面对更多的烽烟,徐学聚十分不看好。 王文龙却笑道:“若是天子垂爱,沈阁老应该能做满四年。” 徐学聚惊讶道:“怎会有如此久?” 自从万历十九年首辅申时行告老以后大明首辅这个位置谁坐谁知道,就没有一天安生的。 现在大明官员回想起万历二十年之前的朝廷都感觉是上一个时空,前十年有首辅张居正,后十年有首辅申时行,朝廷一切正常,皇帝也天天上班。 而两人离开内阁之后整个朝廷已经进入大乱斗阶段。 此时党争太激烈,文官人人奋勇发表意见,万历可以装作听不到,但是内阁就成了顶锅的,首辅身上的锅尤其重。 现成的一个大雷就是争国本,万历摆明了不想立朱常洛,全天下的文官拼命上书,当到内阁首辅的位置想躲也躲不开。 上疏立太子不积极要挨骂,和皇帝苟和一起对抗其他文官的上书要挨骂,没能力劝好皇帝立太子也要挨骂。 可立谁当太子这事儿拍版权还在皇帝手上,万历不点头,下面的内阁急死也没办法,徐学聚下意识也觉得沈一贯过不了这个死循环。 王文龙道:“若是在沈阁老当首府之时,天子决定立储呢?” 徐学聚一愣下意识就觉得不可能:“怕没这样好处?” “圣上拖延立储无非是有两个想法,或是等郑贵妃当上皇后,或是等待百官顺从。”王文龙掰着手指头为徐学聚分析说道,“而今皇后身体康健,举止并无失仪之处,前一个想法已不可能,至于后一个想法更是冒天下之大不为,已经拖延了十几年,眼看皇长子都快年近二十还没等到机会,圣上何必继续坚持?” 王文龙问徐学聚说:“藩台大人想想当今圣上最喜欢的是什么?最烦的又是什么?” 徐学聚在朝中当官这么长时间,也早弄清了万历的性格,知道万历皇帝最喜欢的自然是无忧无虑的在宫中花钱,最烦的则是朝臣一直拿各种事情去打扰他,像争国本这种事就是最令万历恶心的。 之所以万历会让沈一贯上位,也是因为沈一贯为人圆滑,知道不拿这些事情去烦他。 徐学聚突然瞪大眼睛:“先生的意思是,天子很可能在沈阁老当上首辅之后就立刻立储?” 王文龙点头:“当今天子圣名聪慧,若真想为沈阁老撑腰,左右都要立储,为何不把这个面子留给新任首辅?” 万历皇帝的这点心思其实不难猜,在后世早就被人给研究透了,稍稍熟悉明史的爱好者都能分析的明白。只不过此时官场中人身处其中才会雾里看花。 听王文龙一分析徐学聚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于是便就沈一贯当上首辅之后的朝廷格局进一步追问。 天色已晚,徐学聚和王文龙两人的谈话却越发热络。 徐兴公叫仆人送了酒食进来让两人吃喝,两人在饭桌旁边吃边谈。 谈到最后徐学聚感叹:“先生真乃海内奇才,初归大明,却能将大明局势短短时间看得如此透彻。” 王文龙谦虚道:“无非是利用所见所闻加以分析罢了,我身处江湖视角不同,若是有聪明人士在我位置,一望也可知晓。” 徐学聚不吝赞美道:“此等见识绝非常人所有。” 他站起身来转了两圈,转头看向王文龙说道:“现今朝中已有消息,我转年多半还在福建任职,学聚虽非闽人,但为官入闽亦想要造福一地,学聚想请先生入我幕府,同造八闽百姓之安乐。” 总算来了,王文龙心中一喜,徐学聚历史上好像要过几年才当福建巡抚,但除此之外他更记得徐学聚最后是平安身退,在当地也留下颇好的名声。 更何况徐学聚如此亲自来请,几乎就是当年胡宗宪请徐文长出山的待遇,相比之下高宷那货直接是把他从建阳绑来的…… 无论从什么角度在徐学聚手下当幕僚可都比在高宷手下做事好多了。 王文龙连忙起身道:“敢不应大人之邀?” 不趁这个机会跳槽,还等什么时候! 徐学聚闻言一脸高兴。 王文龙犹豫说道:“不过高公公那边……” 半天的谈论徐学聚已经把王文龙当做一流的人才看待,至于王文龙在高宷那边的情况。 他听说高宷居然只是把王文龙当做一个帮他编戏的文从时便觉得高宷这太监实在是辱没了人才。 徐学聚不加思索便对王文龙道:“我自会为先生去说请。” …… 一天之后,徐学聚亲自来到高宷府中。 高宷排宴欢迎,两人听戏之时徐学聚一边喝茶一边对高宷说:“今夏月港的税银已经解到,公公可派人速去对账。” 高宷和林世卿同时一愣,接着便是满脸惊喜。 布政使的官职在明初是地方上最高首长,后来朱元璋改制又在布政使头上加了一个中央派出的巡抚,于是布政使就滑落到省级领导的第二级,变成巡抚的副手,分管一省财政或民政。 徐学聚就是管税收的。 而高宷来到福建收税要和徐学聚打交道的地方就实在太多了,和管民政又攀附高宷的福建右布政使陈性学完全不同,之前徐学聚一直自持身份不给高宷好脸色。 比如税收交割这种事情,过去徐学聚一向是能拖就拖,春天的税拖到秋天才慢慢的找高宷去清理,高宷派林世卿去催,徐学聚直接用收不上税给高宷打发了。 高宷和林世卿十分头疼,他们也不敢催的太狠,因为徐学聚随时可以说收不上税都是因为高宷把百姓害得太苦,虽然不可能扳倒高宷,但是恶心他一下也是做得到的。 印把子捏在人家手上,高宷也不会自讨没趣。 今天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才九月徐学聚就上门来要交割夏天的账目,高宷自然是意外之喜。 说完好事,高宷已经满脸笑容。 徐学聚这时无意般对高宷说道:“我帖子中说的那个王文龙可在公公府上?” 高宷看了一眼身旁的林世卿,林世卿连忙说道:“王先生正在府中,我这就去叫。” 第49章 大礼优待 第49章大礼优待 林世卿跑出去不一会儿,王文龙就屁颠屁颠的来到花厅。 王文龙连忙见礼:“见过藩台大人。” 徐学聚指着戏台上唱戏的戏子问:“这《牡丹亭》就是王先生所改?” 高宷见他面露欣赏神色,看看林世卿,林世卿连忙笑道:“正是王先生所改,他于戏曲一道颇有研究。” “原来如此,这戏改的好啊!”徐学聚看着王文龙连连点头,突然看向高宷说道:“我府上也正缺一个擅于词曲的清客,不知公公可否忍痛割爱?” 高宷一愣,再看向徐学聚的笑脸和站在那儿装乖巧的王文龙,突然就反应了过来。 就说这徐学聚怎么突然来给他送钱,原来是要挖他的人…… 高宷还真有点舍不得,王文龙的确有些鬼点子,高宷知道王文龙在他府中还没有出尽全力,总觉以后还有机会用得上他。 接着高宷就心里对林世卿骂起来,这家伙嘴实在太快,他刚才居然说王文龙在他府上的地位只不过是一个帮忙编戏的先生而已,直接把王文龙给贬低到了一个卿客的地位。 好了,现在徐学聚给了他这么大面子,只不过找他府上要一个闲人,这时再说不给,他根本就不占理。 一旁的林世卿则是完全傻了。 他自以为在高宷手下得势已经是出人头地,可现在徐藩台却亲自来邀请王文龙入府中做卿客,一下就让林世卿感到羡慕。 他虽然投靠高宷狗仗人势,现在在福建的官场之上没有人敢不尊重他,但是这绝对是读书人能做的最下作之事情,稍有门路,谁会投靠太监? 王文龙能入藩台府中做客卿,其体面和他林世卿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林世卿心中羡慕又嫉妒,王文龙居然就靠改戏改的好就能得到藩台青眼,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如此轻易就能落到他头上? 高宷心思电转,很快对着徐学聚挂上一副笑脸:“这自是一件好事,王先生以为如何?” 王文龙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都把结论说了再来问我,这家伙真是够不尊重人的。 他忙道:“藩台大人赏识,我愿意出力。” 徐学聚哈哈大笑,“多谢高公公忍痛割爱。” 高宷也只能陪笑,之后徐学聚又继续和高宷谈论戏曲,再不提起这事。 听戏吃饭一直到中午徐学聚才和高宷告辞,送人送到府门前,徐学聚坐上小轿,离开前掀开轿帘对王文龙说道: “明日我便在府上专候先生。” 王文龙点头微笑。 看着徐学聚的轿子离开,林世卿心中羡慕,眼珠一转就笑着对王文龙说道:“你今后可就清贵了!” 王文龙闻言心中一笑,理也不理他,而是连忙回头对高宷感激道: “多谢公公栽培,如无公公,小人如何有机会到府台处做客卿?” 高宷听到王文龙的话后才是放心的哈哈大笑: “你今后就是徐藩台府上的幕僚了,这也是伱的本事,我哪有多少功劳?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文龙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公公的大恩,王文龙定然要报答的。” 高宷终于放心,笑着扶起王文龙。 王文龙一脸微笑,心里想着的则是:你把老子从建阳绑来哪这么轻易就算了?等着的,以后等到机会老子肯定跟你个死太监算总账。 林世卿看着两人和乐模样,气的牙痒痒。 而当天下午王文龙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高宷的府邸,林世卿却还被高宷派去帮忙。 临走之时,高宷还给王文龙送了一百两银子的程仪,理由自然是感谢他之前在府上的帮忙。 高宷自持身份,送钱的事情自然由林世卿负责,而拖着一盘金银站在王文龙面前时林世卿心中五味杂陈。 偏偏他还要帮高宷说场面话,对着王文龙一顿吹捧之后,再把钱拱手奉上,王文龙哈哈大笑,看着他把一盘金银全部倒进囊中,林世卿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王文龙确定要离开之后,也问过李八斤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李八斤颇为纠结。 一方面他觉得以王文龙的能力肯定有出头之日,而且王文龙对他也挺不错,跟王文龙混也是条出路。但另一方面他又想跟着高宷仗势欺人,有些舍不得这缇骑的身份。 林世卿离开,王文龙就见李八斤走到门前。 李八斤手中捧着五十两银子,诚恳说道:“王老爷,俺还是待在高公公府上,这银子俺不敢消受,还是还给老爷。” 陈少爷当时送给王文龙的全都是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而此时王文龙看了那盘银子一眼,见其中掺了许多碎银,知道,肯定是李八斤早就把钱拿去花了,但这时思来想去还是找人借钱还给了他。 王文龙心里叹一口气,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银子是你帮我办事的报酬,你便留着吧。” 李八斤见王文龙的确不要,犹豫半天,点点头,这才把银子收走。 …… 第二天王文龙早早来到徐学聚的府上报道。 徐学聚的府邸就在布政使司衙门旁边。 还没等他敲门,房门已经打开,徐学聚带着一众人员笑着走出来,甚至还将自己的几个小孩带出来。 明代的官员外出就职朝廷会发给宿舍,也可以携带家眷,只不过一般都不会带上太多人,因为一家人外出生活消费太高,如果家眷多的养不起。 不过这对徐学聚来说就不算什么问题,他掌管着福建的财政,绝对是一个大肥缺,手中富的流油。 徐学聚也不需要太遮掩,这年头的官员就没有几个清廉的,官场上拿钱已几乎是明规则,是装都不装的那种。 如胡宗宪为政一方,家资丰厚人所共知,他也不掩饰,甚至连儿子都能跑出去公然收受贿赂。 再比如戚继光在任时就必须通过贪钱才能养得活手下班底,但是他无愧于心,过手的钱全部办事用掉自己基本上没有残留,去职之后可以骄傲自称“领将印三十余年,家无余田,惟集书数千卷而已”。 当然要仔细算起来,这年头数千卷书光凭工资也难以买来。 但在这世道能做到如此程度就已经接近完人,戚继光的品格绝对无愧大明楷模。 徐学聚指着自己三个儿子一一为王文龙介绍,他的三子也全都上来同王文龙见礼,口称:“王先生。” 王文龙知道在这年代这便是托妻献子的交情,徐学聚的诚意可见一斑,王文龙连忙还礼。 第50章 旱灾预兆 第50章旱灾预兆 时间到了十月。 原本福建传的是徐学聚将升任八闽巡抚,福建巡抚金学曾去南京,结果却是徐学聚升半级,任福建右布政使,金学曾留任福建巡抚。 唯一真正高升的是原来的右布政使陈性学。 这厮升任广东巡抚,不用问肯定和高宷有关系。 徐学聚郁闷了一阵,但好歹升官,于是走马上任。 官署都不需要换,继续待在福州,只是所掌管政务从财政转为民政,工作更加复杂。 王文龙在徐学聚的衙门中上下走动,一群吏员和下级官僚知道他是徐学聚的幕僚,对他颇为奉承。而王文龙性子也足够灵活,很快便在布政使司衙门中处出不错关系。 此时徐学聚才刚刚上任,又没有调离福州,原本的幕僚班底直接沿用,基本事情都有人负责,留给王文龙的工作并不多。 如此一来,王文龙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还有时间去联系李光缙。 得知王文龙终于从高宷府上逃离,而且还进入徐藩台府中做客卿,李光缙连忙恭喜。 几天之后余象斗也来到福州,顺便给王文龙带来了《儒林外史》绣像本的分成。 《儒林外史》绣像本总共印了三千册,仅仅三个月时间,再次销售一空,王文龙得到分红八百两。 加上《儒林外史》稿费五百多两,《葡萄牙国史》稿费四百八十两,从陈少爷那里敲诈来的一百两,高宷送的一百两,王文龙如今的身家已经接近二千两。 熊清波《葡萄牙国史》的合集分红还没到,这书的销售虽然火热,但是比起《儒林外史》这种大众读物还是要差一些。 估计最终也就是卖出两千多部,但能分成上下部售卖,单价更贵利润更高。 根据王文龙和熊清波的协定,最终的收入也能在五百两左右。 手上有了这么多钱王文龙也打起了买宅子的念头。 到福州市面上去转了一圈,王文龙发现此时房价出乎意料的低。 京城所卖有门面七间到底,五排的顶级豪宅也就值一千三百多两,每平米房价才一两五。 福建的房价远没有这么高,像福州府最好地段的房子每间也就是四五两顶天了,当然带门面的房子价格会更高。 普通人一年打工就能挣十两银子,合着在这年头普通人只要拿半年工资就可以在省会的CBD买一间房。 当然夸张的收入房价比背后的原因就是此时普通人根本存不下钱,柴米油盐都需要花费,一个挣十两银子的成年男性光是养家这十两银子都不够花,百姓手中没有余钱,自然没钱买房。 但对于王文龙来说就太爽了,他一个人没有生活压力,只要不买王府这种宫殿级别豪宅,现在整个福建几乎没有他买不起的房子。 王文龙在李光缙的介绍之下找到福州府中的牙人,准备看房。 正在王文龙积极准备在省会置产的时候,徐学聚却突然忙碌起来。 万历二十七年并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 九月份末开始大明南北都报雨水稀少,一方面文官拿此天象不断上疏,劝万历收回收税太监。 同时山东、河北都已经出现了旱灾的预兆。 福建百姓此时的主粮是水稻,一年种两季,第二季的水稻在十月中旬就能收获。 泉州府,清源县。 王文龙站在农田旁,他的身前有一条水沟,钩旁连接着一大片水稻田。 十几个老人妇女或是小孩蹲在自家稻田的放水口前面,盯着放水口的水流。 稻田的放水口处插着一个小篾片,远处的“四人踩”水车在几个卷起裤腿的壮汉踩动之下正在飞快旋转,将蓄水池中的水车到田里。 他身边田中蹲着的老太太突然站了起来,叉着腰用本地话指着那些车水的农民就大声叫骂。 “砍脑袋的,都是一起租的水车,做么不给我家田里车水!” 仔细一看,原来是她家稻田放水口处的篾片露出了水面,老人生怕自己家农田少了水,骂完她灵活的一抬腿跳上田埂,卷着袖子就跑到水车旁,抓着那些车水的农民不罢休。 一旁的劝农官见这老婆子做的过分,生怕藩台大人看笑话,连忙上去用本地话将两边劝开。 王文龙回头看向徐学聚,见他脸带忧郁。 王文龙走上去,就听徐学聚身边地主小声说:“这些都是漏水田,灌了水也存不住,这样的灌溉水量只是聊胜于无而已,若是秋天没再下雨今年此间多半要闹旱灾。” 王文龙和徐学聚闻言都沉默起来。 八闽自古就多山少田,加上人口众多,粮食一直是要紧问题。今年年景不好,从徐学聚上任以来就开始担心冬旱,进入十月,旱灾的苗头已经越发明显。 徐学聚愁眉不语,他还有公务提前离去,留王文龙在村里看完放水做好记录。 傍晚王文龙才和几个吏员一起回到县中馆驿,一进房间就见徐学聚正和两个穿着体面的人物坐着交谈。 见王文龙进来,徐学聚指着那中年人为他介绍: “此为乃是福建海坛把总沈有容,字士弘。” 王文龙连忙闻言见礼,“便是朝鲜打倭寇的沈士弘?” 沈有容闻言笑着说道:“先生也知我名字?” 王文龙可太知道了,沈有容先后跟着戚继光守过蓟辽、打过朝鲜,以后还要在福建打荷兰人,算得上是当世名将。 沈有容是大明一流的火器人才,当年在戚继光军中就担任火器教习,而且熟悉海战。 不过王文龙对他熟悉还并不是因为沈有容的功劳,而是因为沈有容的后代教育太成功了。 沈有容自己不过是普通出身,通过阵前效力而发际,发达之后如同别的武将一样没少拿钱,而且生了贼多孩子。 根据历史记载他的儿子在历史上留名的就有: 沈寿岳,举人,登莱佥事,满清入关后试图联络郑成功抗清,被满清杀死。 沈寿崇,武进士,承天府留守,李自成攻打承天府,沈寿崇死守不降,后兵败被李自成所杀。 沈寿峣,复社名士,武进士,满清入关时随朱大典守金华,战败被满清杀死。 沈寿民,复社名士,南明官员,“复社五秀才”、“海内三遗民”之一。 另外沈有容的孙女沈氏在崇祯朝入宫为妃,据推测也多半殉于李自成入京师时。 光是他的儿子青史留名的就有四人,没一个孬种,加上沈有容一生南征北战全在抵抗外敌,绝对堪称满门忠烈。 查资料去了导致踩点失败……这是第三更 第51章 束手无策 第51章束手无策 徐学聚又指向身边一个年轻人介绍道:“这位是陈经纶乃是长乐陈振龙的长子。” 作为福建孩子王文龙对陈振龙的印象还是来自读书时的家乡地理读本。 陈振龙本来是一个读书人,有秀才功名,后来他科举不成便弃巾从商,远渡吕宋做贸易。 他在吕宋发现番薯,觉得此物可以缓解福建常出现的饥荒,但西班牙殖民者不让番薯藤出海,为了带回薯种,他把番薯藤绞入吸水绳中带回大明。 六年前陈振龙将红薯藤带回到大明,当年就开始在自家试种红薯,非常成功。 第二年福州大旱,陈振龙让长子陈经纶向福建巡抚金学曾上《献薯藤种法禀帖》,反复恳求终于获准在福州灾区试种红薯,试种效果极好,对当年的赈灾起到缓解之效。 再想到眼前的沈有容也是金学曾的亲信,王文龙便知道这两人多半就是为了赈灾的事情而来的了。 众人见过,徐学聚便对王文龙说:“请建阳说说如今情况。” 王文龙这几天跟着徐学聚做的就是秘书工作,已经把此时福建的旱情资料记的清楚。 他便对几人介绍:“今年全省雨水不好,漳泉二州更严重,两地自万历二十六年腊月至二十七年二月,一百多日未曾下雨,入夏之后台风也只来两次,春季已受大旱,夏天台风所带雨水又较之往年偏少,第二季水稻也受影响,漳州情况稍好,其中泉州尤其严重,洛江、泉港、晋江、南安几地,入秋也不见降水,眼见要发展成夏秋连旱。” “十月中旬就要秋收,这一季秋收粮食定然减产,所收之粮顶多够撑上两三个月,照此情况发展,到明年只怕就要起饥民。” 沈有容问道:“本地大户存粮情况如何?” “泉州一地耕种条件本就一般,本地人多走海贸,城中所存金银数量甚多,但是粮食却不丰富,半年的旱灾已经将百姓存粮消耗的差不多,城中大户虽有粮食,但是不愿放出,泉州府里粮价已涨至一石一两五钱,官府出告示平抑效果也有限。” 金学曾和徐学聚是同一战线的,王文龙知道他在金学曾的人面前说出实情也没关系,于是直接说道:“照我算来,即使这些大户仓中粮食全部放出,也撑不到明年夏收时节。” 徐学聚听闻也是一惊,“果真如此?” 王文龙这几天都在计算城中的粮草存余,得到的结果十分悲观。 “即使在今年年初城中所有地主家的粮仓都是满的,消耗到现在也不剩一半了,如果这场旱灾持续过秋天,到明年收粮食的季节前泉州城中肯定要闹粮荒。” 见王文龙斩钉截铁的下结论,徐学聚大惊,沈有容和陈经纶也都严肃起来。 他们是代替金学曾来探听情况的,却没想到泉州情况如此严重。 接着徐学聚又抱有期望的看向陈经纶,几年前陈经纶父子所献的红薯帮助福州度过春旱,大大减少了灾民数量。 陈经纶却是无奈摇头:“红薯的种植季节已过,即使要种,也得等到明年。” 他受金学曾之邀前来泉州,但是能做的实在有限,最多也是教当地明年百姓怎么种红薯,增加本地的粮食保障能力,而对于即将到来的灾情却是无能为力。 陈经纶自责说道:“只可惜红薯推广的太慢,否则今年泉州情况多半能好转。” 王文龙心中也叹了一口气。 其实如果泉州能更早的推广红薯,这场灾情根本就不算大问题。 整个福建都是多山的地形,山地上能种的粮食很有限,最适合的辅粮作物就是适合在山地生长的红薯,王文龙自己在后世都是吃地瓜稀饭长大的。 只可惜这年头农民要接受新作物,需要相当长的适应时间,而小农经济的抗风险能力太差。 小农如果花费精力去种新的作物,就要减少传统作物的管理时间,如果试种新作物失败,第二年全家就面临减产断粮的境遇。 更何况这年代的农民多半不识字,新作物的种植技术也没人向他们推广,就是劝农官自己都不懂。 没人跟这些农民说新作物的好处,就算知道好处也不知该怎么种,一来二去,导致新作物在一地的推广时间都是以几十年为单位的。 五年前才传到大明的红薯,虽然在福州有小规模种植,但是隔几十里路,这时的泉州百姓多半连知都不知道这种作物的存在。 沈有容闻言也是皱眉说道:“今年天下普遍雨水不好,或是旱灾或是洪涝,即使是江西两湖也没有足够粮食可供福建使用。” 听到金学曾那里也没有好办法,徐学聚更加忧虑。 他刚刚上任福建右布政使就面临如此棘手的局面,如果能够将灾民安抚在土地上发些粮食度过灾年是最好的事。 作为大明官员,他甚至不在乎粮价是否高。 只要粮食足够,哪怕粮价再高百姓还能借债买粮,好歹也能不饿死人,对他来说就已满足。 可现在情况是连粮食都不够,百姓借钱也买不到,那么等到存粮吃完后旱灾的地区肯定要出现流民。 这年头的朝廷对于流民的管理手段几乎没有,只能靠各地官员大户想办法。 此时灾民往往是种下水稻就去逃荒。 流民所经之地,负责任一些的州府会将流民堵在城外,城外村中的里甲保正也会组织大户施粥赈济,让流民有体力走到下一个村镇去。 流民就这么一路讨饭一路走,图中老弱病残多半挨不下来,命好的挨到收获时节便回家割稻子。 如果这一季的雨水还算慷慨,灾荒就会如此结束,如果天不做美,那么还需继续逃荒。 逃荒之吃户都要仰赖所经地方还有余粮。 但今年福建普遍受灾减产,泉州受灾地区又太集中,几个县的流民杀过去谁见了都害怕。 照此情况发展下泉州受灾百姓很可能乞讨到半路就没有人再给他们施粥,这时饿急眼的流民只能对当地进行抢劫,一旦抢劫得到甜头,这些百姓中很快就会出现领袖人物,有了头领,流民和盗匪就只有一线之隔了。 归根结底,几乎所有的盗匪乱象都是从流民开始的,作为右布政徐学聚最害怕这样的结果。 “泉州今年受灾减产,但毕竟不是绝收,好歹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不如提前先叫百姓种下秋冬播种的菜蔬,这样到最缺粮的时候好歹还有一口吃食,以瓜菜代粮食,起码能让一些百姓不至于走上绝路。” 闻言三人都惊讶看向王文龙。 第52章 瓜菜代 第52章瓜菜代 王文龙所说的方法的确出乎三人所料。 此时几人想的已经都是要怎么才能让百姓不至于群起逃荒,从没有想过还叫百姓回去种地的事情。 其实金学曾叫沈有容前来主要目的就是准备让百姓分批去逃荒,还要走向不同方向,这样起码沿途还有供应能力,而且军队要掌握百姓逃荒的主要目的地,避免沿途出现事情时来不及调拨。 徐学聚摇摇头说道:“此时大灾将起,顶多带着这些百姓到山上去挖挖野菜抓些猎物充饥,怎么还可能让他们去种地?” 看着几人奇怪的目光,王文龙起身对几人道: “我在海外曾学过一些种地的知识,诸公能否先听我讲一讲?” 见三人都是点头,王文龙解释道:“万物生长乃是依靠太阳的阳气,人类将作物种在地上接受阳光,作物便将阳光之中的阳气固定为自身能量,人体吃下这些作物,将能量又消化为自身的力气,便有力气可以生活。”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众人的表情,见几人没有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态,他继续说道: “今年因为大旱,田中作物长势不好,长势差的作物固定下来的能量太少,这些能量养活不了泉州府的百姓,便会出现饥荒。” 王文龙其实是在把生物圈中植物是生产者的概念用此时人能理解的方式说清楚。 “现在这一批作物固定下的能量少已经成为事实,这样的能量缺口不能补足,所以百姓必然逃荒。田中的水稻马上就要收货,已经过了灌浆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增产更多,几位想想想要从太阳攫取更多的能量该有什么办法?” 到此王文龙停顿了一下,给众人思考。 在场徐学聚是读书人,陈经纶还是个农业学家,对于自然科学有所了解自不必说,沈有容也读过些书同样可以理解复杂事物。 他们第一次听说太阳能转化成植物储存的化学能,化学能再供人体吸收的这样一套能量学说,这解释虽然新奇,但是却也易于理解。 三人稍加思索都理解了王文龙的意思,接着变觉得这套学说可以解释许多农业上的问题,而且理论十分巧妙。 徐学聚想了想便道:“建阳的意思是如果遇到灾荒就应该在接下去时间于农田上补种其他作物吸收阳光?” 王文龙点点头笑道: “正是这个道理。所有植物都能从太阳中吸收能量,但是所吸收的能量一部分要打折扣,另一部分也不都来长可以吃的东西,不少长成了粗壮的树枝树干,或长成了无用甚至有毒的花朵叶子,人类吃了也没什么营养。唯独经过世世代代选育出来的作物所储存的能量是人体最容易吸收的。” 三人都是点头。 “谷物储存的能量最多,只要几碗就可以饱人,瓜菜虽然不如但好歹聊胜于无。” “既然最重要的主粮作物歉收,就应该带领农民种瓜种菜,用这些瓜果蔬菜尽一切可能将剩下时间落在土地上的太阳能储存起来。瓜果蔬菜所带来的能量总能多养活几个灾民。无论如何都比农民全部逃荒,土地荒芜,让太阳能平白浪费去长那些人类吃不了的杂草来的好。” 王文龙从跟着徐学聚一起视察灾情的时候就开始回想历史上有没有万历二十七年福建大灾的记载,他发现这年朝廷开仓赈灾的地方主要是河南河北与山东并没有提及福建,便知道福建虽然受灾,但是灾情并不过于严重。 对付这种不过于严重的旱灾导致的粮食减产,王文龙自然想出的法子就是瓜菜代。 一年之内落在一块土地上的太阳能就那么多,如果不用作物固定下来提供给人类吸收就只能等着浪费,所以能够抢时间收集太阳能的瓜菜代其实就是在生物学上推断出来的对抗主粮灾荒的最好办法。 主粮遇到灾荒就赶快在田地上补种瓜果蔬菜,虽然瓜果蔬菜所带来的能量远远比不上粮食,但是总比没得吃来的好。 而他一番话说完,三人也都是细细思索。 瓜菜代的理论十分浅白,稍加思索就能听懂。 接着三人就都是眼前一亮。 徐学聚点点头,问道:“陈先生以为如何?” 陈经纶思索着说:“建阳此法有理,在受灾土地上,尽量部众可以生长的瓜菜,肯定能减轻灾荒,起码百姓在村中田地就能挖蔬菜来吃,所耗费的体力总比上山去挖野菜来的少。” 沈有容也是点头激动道:“菜蔬虽然不顶事,但是在地上种菜代替粮食,总比撂荒土地要来的强,怎么这样方法过去从来没人想到?” 几人越想越有道理,泉州府缺粮,但是所缺的粮食数量并不算太多,百姓逃荒顶多就是一两个月,如果能够用瓜菜代撑过哪怕一个月也能少死不少人,如果让百姓蔬菜掺着粮食吃,说不定能撑的时间更久,最好情况也许就把两个月撑过去! 三人越想越是惊讶,这样一想,似乎泉州府的粮荒还真有解决之道。 接着三人便都惊喜看向王文龙。 徐学聚道:“此法果真前所未闻,先生是如何想出?” 大明有劝农官,但是劝农官劝百姓都是去种粮食,从来没听说有人要劝百姓去种菜的。 王文龙道:“这方法以前人多半也有做过,只是没有成规模推广。” 王文龙跟着徐学聚一起下乡考察时就发现这年代人对待灾荒完全没有使用瓜菜代的意识。 最初王文龙也有些不理解,逼迫农民在荒地里面饿死不可能,但官府加以引导,让百姓别一受灾就争先恐后都跑了,多少留下一些人来补种瓜菜能养活更多人,这个道理看起来十分简单,怎么会没有人想出来? 但是仔细一想他就明白了: 百姓一旦发现有灾荒的预兆,第一反应肯定是去逃荒,而且会争先恐后,跑慢了临近的地方粮食也被吃光,他们很可能逃都逃不出去。 这种情况下谁会愿意留在即将受灾的地方种地?万一饿死怎么办? 根本没有人留下来种地,自然就没有人会想到瓜菜代这种方法,即使有人这么做也是仅限于留在村中没能力逃跑的一小部分人,这些人本就体弱,没分配到主粮只依靠瓜菜多半也会饿死,几乎可能把他们的经验传给后人。 所以这么简单的方法却要等到生物圈能量圈的概念被发现,人们从理论上意识到集体逃荒根本就不是解决粮荒的好办法后才可能提出。 第53章 马铃薯 第53章马铃薯 徐学聚几人商量一阵,觉得瓜菜代可行,王文龙又强调如果确定要实行此法必须要赶快行动,现在已经进入十月,再晚一些几乎就没有多少蔬菜可以种植。 于是沈有容急忙赶回福州将这个办法报告给金学曾,陈经纶则因为农学家的身份,所以受到徐学聚邀请留在泉州参与后续事宜。 农历十月过后正式入冬,万历二十七年的冬天并不平静。 九月末,土默特部进犯锦州、义州,大肆抢掠。 大明人士只以为这是因为今年气候不好,所以这些蒙古的部族又再次来打草谷,唯独王文龙听到消息之后明白,这是因为此时东北的林丹汗正率领察哈尔部与努尔哈赤的后金进行战争,这些土默特部被林丹汗东迁到辽东地区,成为东土默特防备后金。 土默特部人生地不熟,遇到寒冬怕熬不过去,于是抢掠大明州府准备过冬。 这件事侧面说明后金正在飞速壮大。 与此同时,北方的灾荒已经惊动朝廷,十月初六,朝廷决定开仓赈济逃到京师的饥民。但是饥荒仍然呈蔓延之势,眼看今年冬天不会好过。 同时朝廷却因为要对播州杨应龙用兵,还在增加四川和湖广两省的田赋总额,只看消息就知道今年能用来调拨救灾的粮食不会富足。 入冬之后福建终于开始普遍降雨,苦雨打的沿海地区百姓瑟瑟发抖。 百姓普遍咒骂,这雨但凡能够早半个月下来,今年的秋收将是另一个局面,到秋收时节才下雨,非但不能补益,作物反而使得谷子晒不干容易霉病。 但雨水毕竟缓解了土壤墒情,徐学聚长舒一口气,如果再不下雨,变成一年的连旱,那么王文龙提出的瓜菜代也没有实行可能,种蔬菜也是需要水的。 …… 自从确定要实行瓜菜代之后徐学聚就让陈经纶和当地农官讨论要种植什么瓜果蔬菜。 农历十月份已经入冬,可以种植的菜蔬种类其实非常有限,陈经纶和当地的劝农官也是第一次主导这样的事情,他们列出的第一张单表里面都是一些冬天特有的蔬菜种类。 徐学聚交给王文龙参谋时王文龙一看就知道决计不可行。 因为他们所列出的蔬菜以瓜类和青菜为主,甚至还有一些本地驯化的野菜品种,这些东西只能勉强给人带来饱腹感,能量含量相当低,吃这玩意儿肯定不顶事。 好在入冬之后漳泉的雨水情况改善,多种作物都可以种植。 王文龙思索一番,另外列出了一份表。 蔬菜的种类不需要复杂,只要能顶事。 王文龙想到的第一种作物就是甘蔗,没错,这玩意儿在历史上也是救粮救荒的重要作物,而且甘蔗在福建就是秋冬季种植的。 而且甘蔗的种植直接把甘蔗的切成小段,埋在土里就可以。 泉州一直有种甘蔗的传统,只不过种植规模较小,只是作为经济作物,但这东西是懒汉草,管不管的也能长起来,只不过是含糖量有区别罢了。 甘蔗能提供糖类,长得快,新鲜甘蔗的热量能比得上红薯,绝对比陈经纶他们建议的种菜要靠谱。 之后就是一些本地冬季常种的蔬菜,包括冬瓜白萝卜等,只可惜南瓜的季节已经过去,要不然这东西也能够作为救荒粮。 最后王文龙请求徐学聚找门路问一问能不能弄到马铃薯。 根据历史,马铃薯在万历年前后可能就进入了大明,因为几十年后徐光启《农政全书》其中就已有对马铃薯的记载。 但是王文龙询问徐学聚和陈经纶,两人却都表示没听说过这种作物。 王文龙一番思索终于想起,和从沿海传入的红薯南瓜不同,马铃薯进入中国的路径应该是从缅甸经云南传入和贵州四川。 马铃薯适应高寒高海拔的气候,生长所需的温度比红薯更低,其实不太适合沿海地区种植,反而是云贵地区合适的辅粮作物,一直到几百年后云贵川地区也热衷于做狼牙土豆、洋芋片、旋风土豆等等,换各种花样吃马铃薯。 “藩台大人可以找西南人士询问,或许能得到结果。” 说这话时,王文龙心中也有些打鼓,因为此时云贵地区正在闹播州杨应龙之乱,说不定会影响马铃薯传入和散播的速度。 想要推行瓜菜代,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弄到大量的马铃薯薯种,但若是这时因为战乱,马铃薯还旨在云南或贵州的哪个边境地区少数种植,即使发现了,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学聚也有这样的担忧,但是他还是连忙找关系去询问,甚至直接动用官方的驿站,快马加急寻找薯种。 十月中旬,今年福建冬天的雨水特别强,但是这却让王文龙等人高兴,雨水太多顶多让作物长出来不好吃,总比种不了菜来的好。 凄风冷雨敲打着窗檩,徐学聚身上披着一件蓑衣带着一群幕僚仆役快步走过藩台衙门的门楼。 在他进院之后身后的仆从连忙关上用铁皮包着还密密层层盯着铁钉的大门,多少能够阻挡刺骨风雨的飘入。 见到徐学聚一脸兴奋的进屋,正在谈论事情的王文龙和陈经纶都看向他。 徐学聚高兴说道:“建阳,你说的那个马铃薯,果然在广西找到了!” 陈经纶惊讶道:“大明果有此种作物?” 徐学聚脸上的喜悦神情溢于言表,“是我的同年写信来说的,他到乡间寻访到这马铃薯,果然如建阳所说,可以抗严寒并且能够当做主粮,吃了饱腹感不比粮食差多少!” “此物在广西几县已经有人种植,特别是当地土人已种了十几年,只是一时还没散播开,我已要那他在当地广买薯种,直接装上船只走海路运到福建。” 这年代从广西运大宗货物到福建,最近的道路就是从梧州进入广东,然后从广东出海,所费的时间如果快马加急能够缩短到十几天。 而徐学聚的那位同年也知道他急需薯种,在来信的同时就已经派出船只往福建运输马铃薯,过不了几天马铃薯就能在泉州上岸。 王文龙闻言也是高兴,“如此一来作物就都找齐了!” 第54章 救荒瓜菜仙人 第54章救荒瓜菜仙人 十月十五,下元节。 虽然旱灾就在眼前,但是泉州府里的市民却没有太深感受。 此时因为海贸繁盛,所以泉州府中聚集了大量的财货,所有人以为哪怕是乡村流民四起,将府城一关,泉州还是一个享乐天地。 下元日正值农村收获稻谷时节,哪怕是饥荒将近,但是刚打了新米的农家多少也还有些吃食,于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将新收下来的米磨作小团子,包蔬菜馅,端到门外斋天,希望即将到来的饥荒所造成的损失可以小一点。 城中则更是热闹。 下元之日是祭祀水官的日子,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对于商人来说能够在这一日消去明年生意上的晦气,让自己明年一切生意顺顺利利,是极为重要之事。 于是这日一早就从城东玄妙观开始,全城所有道观都被各路商人地主包下做解厄道场,泉州商人极富,一个个敞开门做法事。 一个小道童端着一大盘热腾腾的米团沿街分发,走到王文龙面前,见他一身儒生服饰,笑着说道:“和神保寿,老爷请拿个团子去吃。” 王文龙见他热情,点头从他的盘中拿起一个米团,只见那米团做得极其精致,洁白如玉,显然是上等精米做成,掰开,内馅却是香菇素菜的,放了大量香油,一口下去便满嘴清香。 他正站在路上吃团子,就听远方传来一声叫:“文龙,你可叫我好找。” 王文龙回头一看就见邓志谟以及王金贵笑着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行李的奴仆。 王文龙道:“原本约好在玄妙观门口会合,只是人实在太多,我怕你们找我不到,只能站到大门口来了。” 低头一看三人都笑起来,却是两个人手上都拿着没吃完的米团,连邓志谟家的仆人手上也抓着四五个团子,边走边吃。 这泉州府里的商人互相比斗脸面,让道士们将米团子满街分发。 据说这一日泉州小孩只要端着个空碗到街上转一圈,便能装回一家人三天也吃不完口粮。 王文龙先对王金贵行礼:“伯父路上辛苦了。” 王金贵看着面前身穿儒服的王文龙也是万分感慨。 半年前还落魄回家的王文龙,转眼已经成为监生老爷,还是藩台大人府上的幕僚,和当初早已不能同日而语。 王金贵道:“接到你的信我就收拾前来,多亏的邓老爷雇船照顾的我好,路上一点罪也没受。” 一旁的邓志谟倒是补充说道:“只是一路上的钞关忒也多些,实在是恼人的很。” 王金贵想到王文龙之前是高宷手下的幕僚,生怕邓志谟这话得罪人,看了他一下。 王文龙笑道:“我早已不在那高宷府上做事,并无关系。”王金贵这才放心一笑。 今天泉州府的街道上挤的都是人,坐滑杆还没有走路快,王文龙干脆走路引着几人向泉州府的一间官办刻坊走去。 进入作坊,只见作坊中已经有许多工匠在忙碌。 明代官府每年都要按照黄甲名册征发一地百姓中去官府服役。 百姓之中有技术的会被领去给官办作坊做工,普通人则会被分派各种杂役的工作。 只不过如今在泉州等地随着经济发展,百姓宁愿交免役钱也不愿放下手头工作去服役,所以此时衙门中的仆役已经变成衙门用百姓所交免役钱雇佣的人员。 徐学聚也给王文龙拨了两个仆人使用,这时三人坐下,仆役便上来给几人倒了茶,邓志谟开口问王文龙道:“建阳伱叫我俩从麻沙过来所为何事?” 王文龙道:“这一阵子藩台大人要印一批要紧的东西,虽然在泉州有官刻作坊,但是用刻板方式只怕赶工都来不及,我向大人提了个主意,专请两位来帮忙。” 王文龙说着,就从旁边桌上拿出了一沓稿纸,王金贵和邓志谟两人接过。 邓志谟只见那稿纸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全部是农业相关知识,大体是指导几种农作物种植的方法,旁边还附有大片的植物插图,画上有各种箭头,配上文字,图画标记的倒是清楚哪怕不认字的人一看也知道是些施肥起垄的方法。 把这份稿纸放下,又看另一篇,邓志谟见另一部分书稿却是一大堆半通不通的经文,开头一句“逶迤藤蔓垅间爬,翠叶垂荫掩地瓜”,好像是形容什么作物的,不过地瓜是什么邓志谟却是没听过了。 再看后面的文章也是如此,语言非常直白甚至可称粗鄙,内容倒也算得上容易理解。 这些文章讲的海商如何从海外带回种种奇妙作物,还带回可以抵抗饥荒的瓜菜代之法。 某地百姓用此方法配合他们所带回来的作物成功度过灾年,于是建庙纪念这种方法并祭拜相应神仙。 在一串文章后面还有各种神仙的图样,画的平平常常,多半出自哪个画师赶工之作,只不过一看到那些神仙的名字,邓志谟就感觉莫名其妙: 当头的一个神仙叫做“救荒瓜菜仙人”,身上背着“救荒瓜菜百宝袋”,飞在云端,向下播撒各种菜蔬。 而后的一群神仙则是“地瓜公”“攀蒲婆”“花生公”“洋芋公”等等,每个神仙身上都有具有明显植物特征的装饰:或是带草叶子的头簪,或是拿着挂有瓜果的拐杖,或是穿着作物纹样的衣服。 这些神仙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乡野百姓祭祀的野神,根本上不得台面。 王金贵不认字,而邓志谟粗读这些书稿后就向王文龙投去疑惑目光。 王文龙一笑,先解释了瓜菜代的原理,两人理解后便都称妙。 王文龙接着说道:“瓜菜代原理虽然简单,但是百姓从来没有尝试过,必然难以接受,最好方法还是编造故事让百姓得知,听说有成功楷模百姓心中才能产生希望,这才有实践的动力。” 这也是王文龙不得已而为之。 确定要实行瓜菜代之后,徐学聚的推广却很快就遇到困难。 百姓对朝廷教他们的种地方法非常不热心,纷纷想着择机逃荒,见到朝廷官员要求他们继续种田,反而以为是朝廷怕他们逃荒影响周围的治安于是故意骗他们留在土地上。 第55章 油印法 第55章油印法 瓜菜代只试着推行几天就在百姓之间引起种种猜忌。 王文龙也想不到这年代百姓对于新种植方式以及新作物的抵触情绪会这么强,继续这样推广下去瓜菜代肯定无法完成。 仔细向陈经纶了解他在福州传播红薯的过程后王文龙也发现这年代的百姓对于新作物的接受程度实在是太低了。 陈经纶自述,哪怕他在福州成功指导百姓种出红薯而且获得金学曾嘉奖,但是第二年继续种植红薯的地方也就仅限于他指导过的那几个村子而已,只隔了一条村隔壁村的百姓就不敢引种。 王文龙:“本地百姓想要自发的去种植新作物实在太难,也只有用宗教方法才能够打破他们的成见。” 听着王文龙的话,邓志谟眼前发亮。 “难为你怎么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王文龙笑而不语,其实这方法也是他从后世的经验总结而来。 后世在闽南一带为了纪念陈振龙从海外引进红薯的事迹,建了许多仙薯庙,庙中供奉的“地瓜公”就是带回红薯的陈振龙或者推广红薯种植的金学曾,甚至陈经纶也有陪祀的神像。 这些仙薯庙有些是民间自发建起来,但是官方也很快跟进,清代就明确记载有福建官员向仙薯庙供奉祭品或主持祭祀。 那些福建官员不太可能相信地瓜公的存在,但是知道只要给仙薯庙赋予神性,当地百姓对于这种作物的信心就会大增。 也就是在清代朝廷鼓励仙薯祭祀的年代,红薯种植也飞快在福建推广开来,可见这种方法是相当有效果的。 而且邓志谟作为江西人,对于闽南百姓拜野神的热情还不够了解,但经历过后世闽南文化的王文龙可是印象深刻,他相信自己这一套瓜菜代神仙一经推出,肯定能在泉州起到极大的推广效果。 “这些书稿一部分将作为神仙宣传的稿子,另一部分则发到各地的农官手中,指导百姓种植各种瓜菜代的蔬果。” “想的的确周到。” 邓志谟对于王文龙的办法赞赏连连。 但一旁的王金贵接过书稿来看了一阵,却是委婉的指出难点: “办法是好,但是不知藩台大人让多少刻字工来做这事,又能给多少工期?” 王文龙点头说道:“必须加班加点,顶多五天之内就要出第一批书稿,否则就来不及了。” 现在徐学聚已经将所有种子调配到位,甘蔗、冬瓜、萝卜的种植本来在当地就有些规模,种子倒好解决,马铃薯的种植徐学聚有些犹豫,但是王文龙却可以打包票。 福建的气温比云贵要暖和,本来就是马铃薯的南方冬种区,在王文龙前世福建的马铃薯就是阳历十月末到十一月才开始种,第二年过年前后收获的。 现在在泉州种下马铃薯还能赶上收获季节,只不过所剩时间也不多,顶多还有十几天的缓冲期。 听到王文龙要的如此着急,王金贵和邓志谟都是目瞪口呆。 “这哪里办得到?”王金贵直白的说。 王文龙拿出来的这一大叠书稿少说有上万字,而这年代的刻字工匠平均每天也就刻二百多个字,而且王文龙的刻板还需要包括大量精美的图画。 就这样一部书,哪怕是调动整个泉州的刻字匠至少也要花上半个月时间才能把这书稿的刻板打出来,这还不包括编辑校阅的时间。 看见伯父露出为难的表情王文龙笑道:“我今日叫你们两位前来就是为了这事。” 他带着两人一起走进作坊,王金贵和邓志谟进到作坊之时没有仔细查看,等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个刻字作坊虽然也在翻刻书籍,但是却与他们熟悉的木板刻字作坊有挺大差距。 刚走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松油味道,而那些在刻板面前忙碌的工人也不是按照两人熟悉的方式将纸蒙在木刻板上翻印,而是站在一台可以翻开的机器前。 两人只见一个工人手脚飞快的将那如同匣子一般的机器翻开,在合页下面放上一张干净的白纸,之后又将机器的上半页合上。 上半页的合页上放着一张已经被染黑的纸,工人用一只麂皮滚筒到旁边的油墨池中沾起适量的黏糊油墨对着那黑乎乎的纸一滚,再将多余的油墨扫去,打开合页,原本的一张白纸就已经印满了图案和文字。 王金贵和邓志谟都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印刷方法?” 眼前这玩意儿就是王文龙前世电脑打印普及之前各单位和中小学校都有的蜡纸油墨印刷机。 这东西的组装极其方便,原理简单,前世王文龙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所以有一段时间在乡镇的小学读书,当时学校里还有一台这样的机器,王文龙还帮老师用这东西印过考卷,对这个东西记忆犹新。 蜡纸油印机原理非常简单,只要有基本的手工能力自己都可以做。 这种印刷法只需用一张刻好的蜡纸作为模板,刻字工先拿一张铁板垫在蜡纸下面,然后用铁笔在蜡纸上刻下字迹。 蜡纸被铁笔刻过的地方蜡被推开,只剩下稀疏的纸纤维,纤维间可以透过油墨,而没有被刻过的地方,因为有蜡的保护,所以油墨透不下去。 使用刻好的蜡纸作为印刷模板,将普通的白纸垫在下面,沾满油墨在蜡纸上一刷再揭开,一张印刷成品就完工了。 这玩意儿的印刷质量相当次,但是比起这年代原始的活字印刷效果还是好了不少。 制造的难点就是油墨和蜡纸。 这年代中国的印刷术基本上都是使用水溶性的墨汁,涂到纸张之上就会渗透,只能用于凸版印刷,根本无法进行蜡纸印。 好在最经典的古腾堡油墨配方在许多书籍中都有记载,王文龙在脑海中稍加回忆就找到了相应配方,并且很快试制成功。 至于蜡纸却是意外麻烦。 王文龙起先是找来这年代的蜡纸试用,结果却发现根本刻不穿,一番研究他才发现问题所在。 原来这年代的轻工业中油蜡不分,此时蜡烛店里的红油大蜡叫做蜡但里面加了相当多的油脂成分,这样的蜡烛才方便燃烧。 同理,这年代的蜡纸也是用油蜡制成,在浸蜡的过程中其实也被油浸透了,导致蜡纸防水性相当好,甚至划破蜡层后也完全不渗水。 弄清楚这一点之后王文龙只能让人去买来纯净的蜂蜡自己试制蜡纸。 但哪怕用上纯蜂蜡最开始时他制作出的蜡纸防水性依旧太好。 王文龙进一步改进。 他用更纤维稀疏的纸张,之后又试验在纸箱上涂抹明矾白灰等等隔离剂,攻关了两天时间,这才终于研究出合格的蜡纸配方。 第56章 不好用的活字印刷术 第56章不好用的活字印刷术 王金贵看到这方便又快捷的蜡纸油印技术之后心中瞬间产生危机感。 这东西要是普及完全就不需要他们刻字工匠了。 他还心存侥幸,连忙询问:“这蜡纸油墨可是昂贵?” 王文龙道:“这蜡纸的制作成本也就跟一般油蜡店里用来包装茶叶的油蜡纸差不多。至于油墨,配方复杂了一些,但是成本甚至没有用松烟墨来的贵。” 王金贵和邓志谟两人闻言心中大惊。 制作书籍的成本在这年代是非常高的,南直隶和江浙的刻工每刻百字的收费是三钱银子,福建这里工价低一些,但是每百字也需要两钱左右。 而这样的刻板只能翻印两千次,如果要达到双峰堂那种一版三千次的印量,刻板所用的木材要更好,而更精细的刻工费用也要增加。 而照王文龙所说他弄出的这种油印技术刻字成本和刻板费用却低到几乎可以忽略,这优势可就太大了。 虽然蜡纸油印的印刷质量不如精细的刻板印刷,但是已经算得上能看,甚至比起最粗糙的麻沙刻印刷质量更要好。 连那种印的糊涂一片的麻沙刻都能卖出去,印刷质量更好的蜡纸油印书籍肯定有相当大的市场。 作为一个熟悉印刷业的文人,邓志谟立马想到这套技术背后的价值。 他忙问王文龙道:“这技术现在还在贤弟手里吗?” 王文龙一笑,对两人说道:“蜡纸和油墨的配方都掌握在我手里,现在我只是用这办法帮藩台大人应急而已。” 两人闻言也是瞬间明白,王文龙并没把技术交给徐学聚。 写书挣到第一桶金后王文龙早对这年代的书籍利润感到惊讶,脑海中有这么多的书籍,又掌握着领先这时代的印刷术,进军印刷业对于王文龙来说当然是早已有之的想法。 王金贵暗暗庆幸。 幸亏王文龙还没把技术推开,这套技术若是推广出去,以后他们这样的刻字工只怕都要没饭吃了。 见伯父脸色不对,王文龙道:“这技术的印刷质量还是太差,稍稍精美的书籍就无能为力,根本替代不了刻板印刷。” 王金贵点点头,但是神色依旧落寞,显然没受到多少安慰。 他对蜡纸油印就觉得万分紧张,却不知道在王文龙看来这东西也就是入门级水平而已。 点开油印这一条技能术之后可以升级的方向实在太多:石板印刷、铜板印刷、铅字纸模印刷……传统木刻板印刷术在这些技术面前根本就没有竞争的可能。 王文龙记得清末西方印刷术进入中国之后十几年内就大杀四方,成为清末流传最广的西方技术门类之一,其铺开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洋枪洋炮替代土枪的速度。在大街小巷西式油印铺成为主流,传统的刻字行业甚至还没到民国就已经衰微。 油印真正发展起来后随便哪一条路线对于刻板印刷、木活字等技术都有碾压级别的优势。 不过王金贵也不用太过担心,因为在油印时代后至少一段时间内铅字模板也是要手刻出来的。 王文龙拿起一张印刷成品,指着上面的马铃薯植株图样说道: “只要能用铁笔刻在蜡纸上的图样都可以被印刷出来,用蜡纸印刷刻画和刻字一样方便。现在的问题就是蜡刻板的损伤速度太快了,而且刻板的速度也赶不上。” 王文龙自己弄出的蜡纸质量相当一般,重复使用到五六十次就会被油墨弄破,只能重新刻制。 刻蜡纸又是一个细致活,一旦刻错字或者是不小心把蜡纸给刻破了一整张书稿就要重新来过。 这几天包括王文龙自己在内徐学聚手下的五六个书办都在帮王文龙弄这事,根本刻不过来。 几天之内就要赶制出上千份的宣传资料,王文龙急需王金贵和邓志谟的帮忙。 王金贵摸摸后脑勺,道:“可是,我能做什么?” 虽然对于蜡纸印刷术感到赞叹,但是王金贵又不识字,他实在不知道王文龙找他来是要做什么事,而且心中对会抢走他工作的蜡纸印刷有些抵触。 王文龙拿起旁边桌上一枚木活字:“伯父你先看看这个。” 王金贵皱眉:“活字?这东西,没什么用……” 王金贵从王文龙手上接过木活字,开始之时心中并不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处,甚至有些轻视。 虽然后世各种文章号称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有划时代意义,但是这东西在这年头还真不是主流。 主要原因是这种原始的活字印刷真不适合汉字。 拼音文字就那几个字母,铸造几套重复活字排版之后直接就可以印刷,而汉字字数就太多了,一本书动辄十几二十万字,根本不可能用活字直接排版出来。 这年代要想用活字印刷书籍,只能先排出几页的刻板,把这几页的印刷量完成,然后把印板拆掉,再用活字排下一页内容。 结果就是印刷周期极长,用木刻板印刷几个月就能完成的作品换成活字印刷一年都弄不完。 而且活字印刷的作品质量还差,无论木活字还是铜活字总是会有凹凸不平的问题,导致印出来的书籍有些字颜色深有些字颜色浅。 加上木活字的常用字没过几年就会磨损,如果经常使用的话,过一阵子就要找工匠来补刻活字。 这过程可比用刻板麻烦多了,用活字印刷唯一的好处是可以省刻字工的钱,但是因为活字经常磨损,总要替换,每次替换活字又要精细的修整,才能让他们和原来的活字一样高,费时费工费料,省钱省的也着实有限。 所以明代民间虽已经推广使用活字印刷,但是这年代的活字印刷一般都是衙门里面用来印临时紧急公文或是帮人印印族谱等东西。 这些东西印刷的份数并不多,专门开一套刻板并不划算,用活字印刷刚好解决,除此之外正经的刻书作坊对这玩意儿一向是不屑一顾。 对于王金贵这种技术水平较高的刻字工人来说对木活字自然也不感冒,在他看来木活字就是那种地位尴尬的工具,说起来千好万好,但实际使用时经常拉胯。 建阳早有人试验过木活字印刷,甚至改造出铜活字,但是效果依旧很差,实验者亏了不少钱。 见王金贵也露出不屑表情王文龙笑道:“请伯父再仔细看看。” 王金贵闻言拿起那木活字仔细打量,直到摸了摸刻痕,他才突然“咦?”了一声,奇怪道:“这活字用刀好利。” 第57章 细水长流的生意 第57章细水长流的生意 经过王文龙提醒王金贵才发现这木活字的刻痕实在非常尖锐。 刻字工在刻完刻板后还要经过一些打磨的工序,这样刻板才可以在印刷的过程中不划纸。 但是他手中的这木活字边缘却是尖利如刀,如果真用于印刷根本就不合格。 见到王金贵疑惑的神情,王文龙接过他手中的活字便在旁边的一张蜡纸上狠狠按了一下。 两人凑过去,就见那蜡纸上被按过的地方已被尖利的活字刻出一个端端正正的刻痕,刻痕正是那活字的模样,和用手刻出来的效果无二,甚至字体更加规范工整。 王文龙笑着对两人介绍:“为了解决用铁笔刻字速度慢的问题,我们研究出了这种木活字的办法,先把木活字组装成模板,然后将活字板盖在蜡纸上锤击,用这种方法刻蜡纸效果比手刻更均衡,蜡纸几乎不会破损,而且组装了一套模板,可以刻出许多蜡纸,大大节省时间。” 虽然蜡纸油印技术很原始,但是这项技术也是有发展阶段的,到了蜡纸油印普及的时代,就出现了印制蜡板技术,不需要一个字一个字手刻。 印制蜡纸板的印刷效果虽然还是比不上凸版印刷,但是比起手刻蜡纸板可是好的太多,王文龙前世革命年代一些地下报刊,就是用这种方法印刷的,熟练工的印刷品质量可以比上低劣的出版油印。 王文龙:“这些木活字本来就是现成的,只要将它们边角修剪尖利就可以用于刻蜡纸使用,而且刻字对活字造成的磨损并不比印刷厉害。” “每个活字至少可以刻两千次蜡纸,每份蜡纸可以印刷五十次,等于一个木活字能够印出十万字。” 虽然知道王文龙这项发明能大大提高效率和字模的使用寿命,但是听到这个数字王金贵和邓志谟两人还是惊呆了。 刻一次活字就能印出十万份书籍,等于王文龙这技术用在刻字上的功本只有刻板印刷的五十分之一,而且印刷速度更快。 他们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成本提升能让书籍便宜多少。 王文龙对王金贵说道:“为了赶工完成这次印刷我才弄出了这套技术,只是手上没有合适的字模,只能找来现成的木活字模另外加工,请伯父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王金贵瞬间明白过来,一方面他感叹王文龙的聪明,另一方面却是庆幸:原来蜡板印刷还是有他们刻字工的工作。 他连连点头说道:“这倒是容易,这字模都是现成的,只要每个笔画上用上几刀就可以达到要求。” 王文龙道:“作坊里的刻工也尝试过,但是想要刻好却是不容易。” 王金贵拿起那字模看了两眼,满脸自信的说道:“那是他们手艺生疏,下刀也不知深浅,用现成活字描摹笔画无非是推几刀的事情,又不用上凿子,你只放心交给我,我给你加工字模的速度不比你们读书人写字要慢。” 邓志谟则是看着那字模发呆,思索良久对王文龙道:“想不到伱已经把这种印刷方法研究的如此透彻,这法子印出的书籍已经比麻沙刻要好了,虽然不能做精品书,但是做些俗本绰绰有余,不如趁机找书商合作。” 王文龙笑道:“我俩想到一处去了。” 虽然蜡纸印刷在王文龙看来只是油印的入门技术,但是还是有相当震撼力的。 这套印刷方法王文龙自然是腆着脸全都说成是自己的发明,其他人也说不出个不是。 此时欧洲的印刷业根本还没研究出蜡版印刷技术。 至于徐学聚那边,他看见王文龙演示这项发明之后就大为赞赏,催促他赶快用油印术把所需的资料印出来。 王文龙将自己想要找书商合作的事情跟徐学聚一说,不用点明,徐学聚就明白王文龙肯定是想从中捞取些利润。 对此他没有任何意见,毕竟做到这么高的位置,也知道要给手下人分润利益的道理,更何况这印刷术完全是王文龙自己发明的,本来就应该由王文龙拿到利益,至于徐学聚自己,他尽有来钱的路子,没有必要和王文龙争夺这钱。 徐学聚表示王文龙尽管去找书商合作,如果需要接洽他还可以帮忙出面,只是要抓紧时间。 这态度让王文龙颇为欣赏,这才是一个正常领导鼓励手下办事的样子嘛。不像高宷那货,每回只知道往自己这里丢锅,从来没给自己主动帮过什么忙。 徐学聚的作坊里面原本就有一套木活字,只不过不是很齐,只有上千的常用字而已,王金贵先就这套活字加工起来,王文龙则带上邓志谟一起去了熊清波在泉州的书店。 到书店中一问,掌柜的表示熊清波已经去了浙江,但是在王文龙拿出的印刷作品稍作讲解之后,那书店掌柜立刻就表示想要合作。 熊清波的书店和余象斗他们的店家不同,熊清波的书店有大量时文的刊印工作,要的就是一个时效性,蜡板印刷法光是印刷迅速这一条好处就足以让熊清波的诚德堂心动。 这也是王文龙第一个就来找他们的原因。 在这年代书籍更像是一种高价的艺术品,因为价格太高,所以购买者对印刷质量十分重视。 蜡板印刷哪怕有迅速的优势,可是印刷质量太差,大多数有钱的顾客都不会感冒,只能用来印一些销量很大的作品,比如说四书五经等等,像王文龙的《儒林外史》想要卖上价钱就绝不可能使用蜡板印刷。 这项技术多半只能打入下沉的市场,唯一能挣大钱的机会就是在技术开发的初期卖给这诚德堂这种有大量杂文业务的书坊。 诚德堂这种大书坊在各地的掌柜都要负责相当大的自主业务,甚至有能力自己编校出版书籍,熊清波在泉州的掌柜就是熊家的族亲,哪怕熊清波不在也能拍板决定事情。 他直接开口表示:“我们可以出价二百两买下这印刷方法。” 蜡板印刷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用上这种技术诚德堂每年出版的书籍数量可以翻一倍,对于时文出版商来说出版速度快就意味着市场竞争力的大大加强,二百两也就是卖上几百本书就能赚回来的价钱,肯定不亏。 王文龙却是笑道:“印刷方法我免费交给诚德堂,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诚德堂帮助布政史司衙门印刷这批文字,二是以后蜡纸以及油墨的供应要由我负责。” 第58章 江西道士 第58章江西道士 王文龙又不傻,二百两对于他现在来说已经不算大钱,而且蜡纸印刷术很快就会铺开,方法授权的费用也卖不了几次。 相比之下,如果垄断了蜡纸和油墨的供应,以后整个福建的低端作坊想要用蜡纸印刷书籍都要找他购买原材料,虽然初期收回成本的时间会长一点,但是几年之后这买卖还能细水长流的做下去。 王文龙直接和诚德堂的掌柜说明情况,这东西没必要骗人,技术实在太简单,即使诚德堂不买,过几个月说不定都能自己得到技术。 王文龙没打算开印刷厂,而且他手下有一堆徐学聚调配给他的刻工。 王文龙许诺只要诚德堂提供现成的木活字模,两边的刻工一起加工之后这套字模最后还会送还给诚德堂使用。 而且学技术也是有门槛的,参与这一批东西的印刷,泉州诚德堂能够先别的印刷作坊至少半年获得一批熟练的蜡板印刷工人。 最重要是他们还能落下徐学聚的人情,怎么算都不会亏。 那掌柜的也是个头脑清醒之人,稍加思索便同意,当即就带王文龙去选字模。 这也是王文龙找熊清波合作而不是找余象斗的原因,能够在泉州马上弄出一套木活字模的书坊还真没有几家,有快速印刷需求的诚德堂自然是首选。 一番挑选,王文龙选中了诚德堂里最完善的一套梨木字模,这套字模有一万多个字,还有完整的备用字,关键是木料足够好,据那掌柜的说当初开造之时光是工本就用了二百多两。 同时泉州诚德堂还派了十几个刻工和印刷匠去官刻作坊学习,说是学习,同时自然也是帮忙印刷。 至于印刷原料厂,王文龙并不打算现在就开,他想要把此间事情完成之后回福州再开厂。 这些印刷原料的买主肯定主要来自建阳,原料厂开在泉州需要沿海走陆路交通运输很长距离再转水运才能到达目的地,如果原料厂开在福州则直接走闽江就能送往建阳,同时福州也是徐学聚的衙门所在,多少能帮衬一些。 只不过这段时间印刷所用的蜡纸和油墨就只能由王文龙亲自调配了。 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王文龙跟做贼一样每次调配蜡油和油墨下料之时都要他自己来,哪怕是邓志谟和王金贵也主动回避。 还真别以为是王文龙谨慎太重,第一批蜡纸油印的文件印出来之后王金贵就提醒王文龙说被徐学聚派来帮忙的香烛店大师傅总在他配料的时候探头探脑。 王文龙这才小心留意,果然发现自己每次下料之后那个香烛店的工人就连忙走到池子边搅料,其实是拿着料勺在试探池中的原料分量。 王文龙一下警觉起来,他连忙把这人给退回去,之后他又将下料的步骤分散,甚至连原料的使用量也要小心藏起来,避免自己的配方外泄。 麻烦是麻烦了一点,但在找到可靠人手开起自己的作坊之前,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文龙将这事情跟徐学聚一说,同时告诉他自己打算在福州开作坊想请徐学聚入股,徐学聚闻言笑道: “建阳倒是会做生意。” 对于他来说做生意终究只是小道,直到听说这门生意一年收入可能达几百两时才稍稍重视,但是现在有急事在身,便表示等回福州再说。 …… 泉州,义春村,法华庵。 李鼎让坐下的小道童去把客人领进来,不一会儿就见到李光缙笑眯眯的带着王文龙一同走进。 李光缙对李鼎见礼道:“道长别来无恙。” 李鼎一笑,李光缙又指着王文龙介绍:“这位王居士讳文龙,是右布政使徐藩台的幕僚。” 李鼎连忙见礼。 王文龙回礼,暗暗打量,就见李鼎年纪五十许岁,身量不高,面容清癯,长须飘飘,一派平和面相,果然是仙风道骨。 李鼎是此时泉州城中正一教净明派的掌门,不是福建本地的,却是江西人。 江西人在福建当道长,而且成为本地道教权威,这事在这年头丝毫不出奇。 因为靠近正一祖庭江西龙虎山,所以此时江西人在道教之中的影响力无比强大。 万历年间各地的正一道掌门基本都是江西人,而且这些江西道士还非常有经营头脑,在各地开设的道观许多都起名“万寿宫” 一直到后世全国都有一千五百多座万寿宫,基本全是正一道的道场,如果把他们的位置点化出来,就会发现这些万寿宫遍及整个大明,从南方沿海一直开到西北大漠,堪称大明连锁道观的第一家。 不是正一出生的江西道士还不敢用这个字号。 一千多家万寿宫同气连枝,又都和江西有关系,除了方便传道之外,还可以开展多种经营。 江西人组建的江右商帮也是明代商贸之中的一股大势力。 万寿宫作为江西商人的聚集地自然而然发展出原始的票号职能,万历年间江西的商人甚至可以在西北的万寿宫存钱,然后拿着单据到江西的万寿宫提款。 王文龙知道他眼前的李鼎也是万寿宫传人,年轻时就到泉州弘法,为人急公好义,又有种种玄妙事迹,现在已经是泉州道教第一号人物。 后世泉州法华庵正殿之中供奉的李仙公就是李鼎。 王文龙看到李鼎的案台之上还放着一本道经,案头上还有笔墨,显然之前正在给道经做批注,内容无法评价,但是字迹却非常有功力,果然并非那种胸无点墨的假道士。 李鼎亲自起身给两人倒茶,不好意思说道:“观中没什么好茶叶,不知两位能否入口。” “这有何妨?”王文龙接过杯子问道:“之前给道长送来的文字道长可看过了?” 李鼎点头,有些为难说道:“看是看完了,只是……” 李光缙也姓道教,是泉州名士之中公认懂道经的,和李鼎交往颇深。 他替王文龙说道:“有什么话道长直说无妨。” “王监生给我的文字中说瓜菜代之法十年前在潮州救了万民,当地百姓是以焚香祭拜救荒瓜菜仙人以及一众陪祀神仙。” 李鼎皱眉道:“可是十年前我正在潮州学道,走遍潮州大小道观,却是从未听闻此事。” 得,编瞎话碰上真正懂行的了。 第59章 散播消息 第59章散播消息 王文龙被揭短也毫不脸红,他对李鼎道:“不瞒道长,这些内容其实乃是我编撰的,目的只是为了推广瓜菜代。” 他解释说道:“今年秋收情况甚是不如人意,入冬之后定然发生饥荒,只得想出这样办法来鼓励百姓多种菜蔬渡荒,若不如此泉州百姓多半不愿意补种冬季作物只会使得饥荒更甚。” 李鼎问道:“瓜菜代之法真能够救民于水火?” 王文龙斩钉截铁道:“不敢说拯救万民,但是肯定有所补益。” 他举例子说:“我们已经从各地调来种子,其中马铃薯和甘蔗的试种都已成功发芽,说明泉州冬季确实能够种植这两种作物。此两种作物虽不是主粮,但亦可以饱人,灾荒年间,定然可以对百姓渡荒有所俾益。至于萝卜冬瓜等蔬菜,本来就是泉州冬季常种菜蔬,入冬之后泉州雨水情况改善,这两种蔬菜肯定也有收成。” 李鼎仔细聆听,他等王文龙说完之后又看向李光缙,脸露求证之色。 李光缙点头说道:“我家庄子里也已经试种马铃薯和甘蔗,确实都成功发芽,想来必有收成。” 李鼎点点头,突然起身对王文龙行礼。 王文龙也连忙起身扶起他。 就见李鼎面露惭愧之色道:“我之前还以为是有人想用淫祀在灾荒之年于百姓之中骗取钱财,却没想到错怪好人。先生大仁大义,我愿为先生背书,不知何时要用到我?” 王文龙闻言大喜,连忙说道:“若是道长愿意,五日之后便在泉州开道场宣扬瓜菜代之法。” 李鼎毫不犹豫点头道:“好,只是我想动笔把先生的文章稍加改动。” “改动?” 李鼎委婉说道:“先生文笔是好的,只是文章体例与道观文字稍有不同。” 王文龙终于明白,人家这是嫌他文笔太差。 李光缙在一旁说道:“我们还想请道长做几个渡荒瓜菜仙人的道场。道长在泉州声望斐然,若是能够亲自主持,定然能使得泉州信众云集响应。” 李鼎摇头说道:“我是净明派,因宗派之别,不好出面主持这样的道场。我举荐几位道长,都在泉州主持道观。” 他说着就开始动笔写信。 见李光缙看了那名字之后就暗暗点头,王文龙便也放心,知道李鼎推荐的都是泉州城中有名望的道士。 李鼎一边写一边说道:“这几位道友都是瑜伽派等本地宗派的,他们派中惯有祭祀乡土神灵的传统,拿上这几封信看我面子他们定然前来,若是他们有二话时,再来找我,我自去请,两天之内一定把人给凑到。” 王文龙把信纸放到一旁晾干,又说道:“虽然不主持道场,但届时还想借道长的法华庵做宣讲之所。” 李鼎这回不假思索,直接点头答应,他也想为泉州百姓做事,若无门派之别,他肯定亲自上法坛。 王文龙终于放心,拜谢而去。 请李鼎为瓜菜代背书,能迅速提高这神仙在泉州百姓之间的信誉,同时李鼎还结交许多泉州的地主士绅,只要他开口这些地主家中的田地,多半也能实行瓜菜代之法,这样一来,绝对能够大大增加今冬泉州府的菜蔬产量,甚至凭借李鼎的名气还有许多此时滞留泉州的漳州福州士绅大贾也会来看道场。 受灾较轻的漳州福州一部分土地上也能因此实行起瓜菜代来。 …… “好好好,”衙门里徐学聚听着王文龙的汇报点头赞赏,“能把这李仙公给请来,本地信众想必都愿意实行这瓜菜代了。” 两人说话之时就听房门响了几下,徐学聚道:“进。” 陈经纶推门进来。 两人就见他脸上颇带忧色,徐学聚连忙问:“什么事情?” “刚才从福州转来的消息,各地都报旱情,只怕今年朝廷不会有多少粮食赈济福建。” 徐学聚皱起眉头,王文龙接过陈经纶递来的信札,张开就见是一份邸报的抄本,信是金学曾从福州寄来的。 河南官员报今年河南旱灾严重,朝廷派到河南的官员已经启程,刚入河南看到的情况便让官员上疏商议今年对河南免收田赋。 同时京畿官员申请调拨天津、德州、临清的粮仓赈济京畿百姓。 这三个地方都是此时运河的枢纽要道,设有常平粮仓,灾情严重到要调动这些地方的粮食,可见京畿的百姓受灾也不轻。 凤阳也向朝廷请求免除部分地区田赋,或至少将粟米税收改成银钱。 南北灾荒四起,根本就没有能力再来援助福建! 徐学聚拿过书信看了一眼就是长叹一口气,“今年的灾荒怎会这么严重?当下也只能抓紧准备瓜菜代之事。” 陈经纶点点头,这时王文龙突然说道:“不如把这些消息散布出去?” 徐学聚和陈经纶都看向他,王文龙解释说:“救荒瓜菜仙人的祭祀可以影响一些无知小民,但是士绅大户之中多半还有人不信,许多人肯定还存着,哪怕灾荒将起,朝廷也有能力救灾的念头。” “主动散播消息让大家知道灾荒的严重,才更有自发救荒的动力。” “正好我们现在掌握了快速油印的技术,可以把这个消息传播的更广,如果能吸引外面商人往福建贩粮更是好事。” 这年代的商业信息不是太多太杂而是太少,少到福建粮食紧缺但是外界却根本不知道。 泉州的百姓相比其他地方还算有钱,如果附近州县有剩余粮食,多半会主动往泉州运送贩卖。 朝廷害怕散播灾荒消息,怕的是市场上有商人囤积居奇炒高粮价,但是照今年泉州的粮食收货情况,即使不囤积居奇粮食也绝对不够吃。 囤积居奇迟早都会发生,还不如早些让百姓知道事情严重让他们加以重视。 徐学聚思索一阵,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又补充说,“咱们这几天在泉州,查访出来的粮食缺额以及福建各地的粮荒情况也可以写上去。到时就在道场上散发,定能有用。” 这事倒也方便,他是福建民政最大官员,全省的相关信息都统计在他手上,不出府衙就能把数据全部拿出来。 第60章 黄凤翔 第60章黄凤翔 “这一份稿子就这样排,刻板画线条缺少的地方先用线稿补上,反正是免费宣传用的又不用拿出来卖,关键是快。” 刻坊中,王文龙仔细看了一张救荒瓜菜仙人的宣传文字,然后点头确认可以使用。 这也是大规模刻蜡纸印刷的难点,文字已经可以大部分用活字打出来,但是图片还是要一笔一画的去勾描,这活儿太过于细致,极大影响生产速度。 正规的蜡板印刷要刻图片时首先要做出一张刻有阴图的铅母版,将母板上面的涂鸦转印到蜡板上,而铅母板的制作又需要用到蚀刻技术,王文龙一时半会儿根本弄不出来。 土法上马,王文龙干脆叫刻板工匠找来一片薄木板将要画的纹样镂刻在上面,之后就用这张楼刻了的木板作为母版,制作蜡板的时候就直接拿铁笔在镂空的部分描画,虽然速度比不上直接拿模板打印,但是也比一笔一画的画图要快得多。 只不过土法上马之后的印刷质量就远远不如用手刻的了。 王文龙手中拿到的这张宣传单上面的仙人图画印刷质量极差,原本精细描绘过的服饰、百宝袋、祥云、袋中撒出的瓜果全部是糊涂的一片,甚至救荒瓜菜仙人的五官都糊在一起,只能勉强看出一个黑黑的人形。 这东西的印刷质量实在太差,邓志谟都拿不出手,比不过王文龙却不在意。 免费的东西印那么漂亮干啥?能将内容传达出去就行。 邓志谟见王文龙审稿同意,连忙拿着排好的蜡板去印刷。 王文龙到刻工的工作间巡视了一圈,作坊之中充斥着叮叮当当刻木板的声音,虽然用上蜡版印刷,但是还需要修补字模,十多个刻字工匠忙活的不可开交。 叮嘱王金贵把修理字模的生产线带好,王文龙这才匆忙走出作坊。 “文龙,滑竿来了。” 一出作坊王金贵的儿子王平保就扶着一架滑杆跑过来。 王平保今年三十二岁,跟王金贵从小学习刻字,前两年到南京帮人做工,这个月刚回福建,王金贵这次来泉州也把他一起带来,推荐给王文龙想要混个出身。 王文龙开始时还不愿意,王平保好好一个刻字工跑来给自己做帮手,又没有什么正事给他,自己开的工资还不如他自己出去做活挣的多。 但王金贵和王平保却不是这么想,他们都觉得王文龙日后必然发迹,王平保跟他鞍前马后也不过是一时,等以后王文龙发迹自然有好处。 两人又不缺钱,即使做工挣钱也无非是日子好过一些,子子孙孙还是工匠,早点帮王文龙做事说不定日后就有个出头机会。 听两人执意如此说,王文龙见王平保也是个手脚便给的人物,便同意让他在身边帮自己做事。 只不过两人是亲戚关系,王平保说起来还是王文龙的堂哥,所以王文龙执意不允许王平保叫他老爷,在他坚持之下王平保也只能对他直呼名字。 不过也就如此了,王平保坚决做好长班的本分,王文龙坐滑杆他就执意走路陪伴,吃饭的时候也不和王文龙坐一桌,自己端个碗站到旁边去吃。 特别王金贵等工匠头子还和王文龙一桌吃饭,王文龙看的难受,但同桌吃饭的王金贵却是不以为意: “他拿这份钱,自然做这份工。” 这俩父子信念坚定,王文龙也只能听从。 王文龙上滑竿就匆忙向法华庵赶去。 法华庵在泉州城外西北,紧挨着泉州兵马司,正对就是迎春门,处于城门外的关厢地带。 这年代城门是四方商贾往来的必经之处,本来人流就密集,而进城门后货物还要收税,在城门外摆摊卖货又有人流又可以不交入城税收,所以这各城市的关厢都是热闹所在。 法华庵宫观不大,但是占据的这个地方却也算是风水宝地,信众往来也很方便。 法华庵今天所做救荒道场请帖早两天就已经到处散发。 这年头读书人口乎圣贤,同时崇佛敬道也已经刻入骨子里,像李鼎这种出名的道士来请,本地人家多半给些面子,何况今天右布政使徐学聚也会来,本地的商人地主自然有机会都要来巴结。 “建阳,我与你介绍几人。”王文龙一进道观就被徐学聚招呼过去,跟他一起介绍本地的几个有名士绅,泉州是海东大藩地,文教极盛,场中能入徐学聚法眼的多半是有些功名的人物。 “这位是黄尚书。” 王文龙闻言连忙整衣见礼:“见过黄老尚书。” 黄凤翔已经六十多岁,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身上散发出常年不洗澡的异味,但是却没人敢看轻他。 他是隆庆二年殿试第二名,有明一代泉州考中进士的人不少,但是黄凤翔是第一个考中一甲前三名,也就是进士及第的。 之后又在万历初年充任万历的经筵讲官,万历即位的时候才十岁,经筵讲官那是真得教小孩子读书,黄凤翔说起来和万历的感情也算不错。 他一早就和张居正划清界限,张居正倒台之后,黄凤翔没受任何牵连,还被万历重用,派去管理南京国子监。 万历十七年他再次回到京城,重任经筵讲官。 这时万历已经开始摆烂,黄凤翔天天上书劝谏皇帝,最开始万历还念旧情容忍,直到争国本之事开始,黄凤翔又头铁上书,终于触动万历的逆鳞,先是罚俸,接着就把黄凤翔调离经筵行列,打发到南京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去。 黄凤翔因此心灰意冷,辞官回乡。 如今黄凤翔已经回乡六年,不修边幅,万历几次想让他复起,但黄凤翔都力辞不应。 徐学聚对黄凤翔介绍说:“今天法会上的传单都是依赖建阳的献策才能够这么快的印出来。” 黄凤翔看向王文龙,问道:“那本《儒林外史》是你写的?” 他回家之后现在主要工作就是读书写作,留下大量文字,对于市面上的图书也是经史子集、小说杂项无不阅览,《儒林外史》他也看过。 王文龙笑道:“正是在下拙作。” 黄凤翔闻言就皱眉:“谦虚太过就惹人厌烦,什么拙作?说的不尽不实。” 王文龙听得一愣,还以为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可接着却又听黄凤翔开始夸奖起他的《儒林外史》。 王文龙察言观色一阵才能确定黄凤翔真对他没什么意见,终于大概明白他的性格。 这老头二十岁中举人,三十五岁当帝师,以后二十几年的工作单位不是翰林院就是国子监。 他一辈子所见都是读书人,没怎么和旁人打过交道,弄得性子直来直去,居然从不觉得自己会得罪人。 这么一个倔老头怪不得万历都拿他没办法。 第61章 简朴道场 第61章简朴道场 弄清这老头的性格之后,王文龙很快也找到和他的交谈方法,了:没必要和他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 这样一来,居然很合黄凤翔的性子。 王文龙猜的没错,绕弯子说话让黄凤翔觉得很浪费时间,他总觉得有这时间不如回去多看两本书多写几篇文章。 正是王文龙这种直来直去的话语才让他觉得轻松,说了两句之后,他甚至不管别人主动和王文龙交谈。 “你所写的那什么《葡萄牙国史》真有那么好看?” 如果是别人问王文龙肯定要说自己书的缺点,但面对黄凤翔他已经摸到和对方说话门道。 王文龙直接自夸道:“市面上再无第二本这样好看的历史作品,所写内容也是大明人士前所未见的,别说在大明,就是出了外洋,普天之下的人士看这书肯定也觉得好看。” 黄凤翔闻言非常高兴,他回乡六年,已经把手边稍微好看的书都看完了,因为闹书荒闲的无聊,黄凤翔今年甚至开始主持编撰《泉州府志》给自己上工作强度,听说又有一本好书出世,当下就有些迫不及待。 “我回去就找这书来看。” 王文龙连忙道:“在下家中还有一套样本,不如送给黄公。” “这……我叫家人自己去买也没什么。”黄凤翔有点不好意思收王文龙的礼物。 王文龙说道:“市面上全本已经不好找寻。” 黄凤翔闻言眼神一变,紧接着便点点头:“这样也好,那你送来吧。” 客气了但不多。 “建阳你也来了!” 王文龙转头就见李国助和李国仙笑着向他走来。 李国仙今天穿着一身正常的女装,还带了几个丫鬟。 这年代寺庙是难得男女都可以一起出现的场所,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戏曲话本之中的男女爱情故事都是从寺庙求香开始的,换个别的地方,青年男女还真没机会遇到。 “建阳,伱的《葡萄牙国史》我看完了,真是精彩,没想到你今天也来到这法华庵,我家有几位叔伯辈读了《葡萄牙国史》之后惊为天人,早想与你见面,不知现在你可有时间……” 王文龙这才发觉自己的《葡萄牙国史》已经出名到这个程度,似乎成为了这群海商的必读书目,欣然点头同意。 他跟黄凤翔告个罪便同李国助一起离开,因为人多眼杂,哪怕李国仙很想上来和王文龙说话但是也不方便,于是只能远远看着。 王文龙跟着李国助一起,又见了几个海商,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阵后,法事终于开始。 很快宾客就感到奇怪,因为这一场在法华庵中的法会非常寒酸。 这年代的法会是非常热闹的,喷火飞铙,有说有唱,特别像这种请来整个泉州豪绅的场面,整的跟杂技表演也差不多。 但是今天的道场却是钟、磐等大乐器都没上,就只有便宜的笛、箫伴奏,什么参玉皇的大场面也没有,几个小道士出来就趴在那里伏章申表,念念叨叨的朝三清、叩玉帝就是所有表演。 李国助皱眉不满说道:“来了这么多人,如何只有这样的场面?”他的文化素养不高,那些文绉绉的法事科仪根本看不懂。 一旁的王文龙笑着说道:“这道场是为了祭拜救荒仙人,灾荒起来,民间百姓求活都难,哪里有那么多钱财去做科仪,自然要一切从简。这也是徐藩台的意思。” 一听王文龙说这是徐学聚的意思,他旁边的一群士绅连忙起声附和,“藩台大人果然体恤爱民。” 这场道场的持续时间也非常短,不到半个时辰就完事,李鼎请来的一群道友收工下班后李鼎终于走上法坛。 “李仙公来了!” “噤声,听仙公讲话。” 大部分前来的宾客都是冲着李仙公的面子,李鼎上场之后瞬间台下就安静了。 与此同时,几个道童在李鼎身后展开一张画像,正是飞空洒瓜果的救荒仙人,只不过这张画像是李鼎亲笔所画,比王文龙的劣质油印版要漂亮的多。 “列位居士,多谢大家今日拨冗前来小观参加道场。” 李鼎接着脸色一变,悲痛说道:“今年八闽苦旱,漳泉两地尤甚,秋收之后所收稻米不足往年的八成,百姓有饥馑之虞。是以我特意做这一场救荒道场,想要焚天求告。” 李鼎的影响力真不是作假,一番话还没说完,台下便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仙公果然仁义!” 当然不少豪绅虽然手上鼓掌,但是心中都已经开始打鼓,他们知道这一次到场,除了是李鼎所办,背后还有徐学聚的影子,难道说他们俩是要借这道场的机会来勒捐?有些人心中已经后悔前来。 这时李鼎继续说道:“今日道场中所祭祀的救荒瓜菜仙人并不是一位正神,而是潮州土神。” “此公原是十余年前一位海外归客,十多年前潮州大旱,秋季粮食大大减产,眼看百姓将遭受灾荒,这位海外归客怜悯百姓受饥,于是在潮州推行瓜菜代之法,又推广各种海外引进的新作物,在秋收之后紧接着种植,果然于青黄不接时节补上粮食亏空,让潮州躲过一场大灾,潮州百姓因此建庙祭拜。” “今年漳泉也苦受旱灾,唯有此种办法可以免除百姓灾荒,是以法华庵受徐藩台所请祭拜救荒瓜菜仙人,徐藩台还运来大量当时在潮州拯救万民的作物种子以供百姓,想要用瓜菜代之法度过此次灾荒。” “方法都以写成传单,由道童分发,还请各位居士翻阅传看。” 李鼎说完几个道童便拿着厚厚的传单开始在信众之间分发。 一群信众都觉得新奇,这年代的道场法会有发经书的,但需要花钱购买或是开道场的人印了多少份只发给自己请来的人家。 因为经书字纸实在太贵了,寺庙里头抄经的人都是按字收钱的,看着李鼎手下道童以及徐学聚带来帮忙的衙役捕快手中拿着的厚厚传单,在场之人都有些惊讶于这场法会的奢华。 许多人心想怪不得之前的祭祀简略了,光是这些有字带画的传单印刷成本就比那些祭祀的大场面贵得多。 道观之内的士绅还能体面一些,只是好奇等着道童把传单发到他们手上,但今天来看道场的人群中除了士绅之外也有许多百姓挤在法华庵门口,他们可很难得接触字纸,道童一把传单向他们之中散播,很快就引得百姓争抢。 第62章 种菜拜神 第62章种菜拜神 道观外百姓之中有种地的庄户,他们本来就知道今年的收成情况,哪怕普通城中百姓,因为没什么钱也是最担心粮荒的。 听说今天法会祭拜的的是能够拯救粮荒的仙人许多百姓早都想来沾沾仙气。 此时知道还有东西可以往回拿,哪有不抢破头的道理? 朝廷跟他们说瓜菜代他们不信,但是现在这消息出自李仙公之口,又有潮州的一众神仙背书,对于这些传单上面的内容百姓们却是普遍愿意相信。 拿到传单后发现这些传单印刷极其精美,有字有画,还不止一页,百姓们更是开心。 这下许多人都不听讲了,低头就开始翻看。 种地的人家想着看看这上面的瓜菜代之法,不种地的人家也想把上面的神仙图画拿回去贴在家中朝夕祭拜。 法华庵外挤着的百姓大多数不认字,此时认字的人一下就值钱起来。 几个失意文人故意小声念出传单上的字句,很快就引得身旁一众白丁羡慕的眼光,于是认字的人在他们吹捧之下更起劲拿着传单念起来。 其他百姓哪怕不认字手中也有传单可以对照,他们一边听着文人解释一边看向传单上的图画,很快就理解了瓜菜代种种作物的种植方法。 陈宝义从怀里拿出几张用纸钉钉在一起的传单说道:“今天李仙公做道场祭拜的是潮州那边一个救荒瓜菜仙人。十几年前潮州起旱灾,瓜菜仙人教他们种蔬菜补充粮食,渡过灾荒。仙人说的有道理,反正地荒着也是荒着,还不如多种些青菜,怎么也比上山挖野菜要轻松。我听读书人念了,种的是甘蔗、马铃薯、萝卜白菜……” 不少人开始往会认字的人身边凑,希望能多听他们解释一些传单上的内容。 众人看的发愣,合着一分钱都没出,就送了点农产品。 站在徐学聚身旁的黄凤翔颇为好奇的从盘子中拈起一块马铃薯放入嘴里,他嚼了一嚼就对徐学聚点头说道:“好粮食。” 一些庄户人家听了两耳朵就惊讶于这传单上面居然真记载了种菜的法门,这下真是喜出望外。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李国助嚼了两下马铃薯便是津津有味,接连去夹。 众人的眼睛一下看向场上,想要看看这些大官能捐出多少钱。 “你可烧了香请仙人保佑我们度过今年的灾荒?” 陈宝义摇头说道:“今天祭拜的这个仙人不收香火,却是给了咱们更好的东西!” “挺好吃,你也尝尝。” “爹爹,是什么东西呀?”儿媳妇也抱着小孩走出来好奇询问。 而与此同时,法华安内李鼎已经快要结束发言,对众人说道:“接下来便请信徒向仙公供上祭品。供奉者:金学曾、徐学聚、沈有容……” 甘蔗在场众人全都吃过,没什么兴趣,但是对马铃薯大家却是好奇,纷纷用筷子夹起小道童盘中的马铃薯品尝。 他一边说,一边将传单中的宣传画翻给老伴和儿媳妇看,还没说完老伴就怀疑问道:“这方法能有用?照我看我们还是赶快去逃荒吧。” 他问王文龙道:“这就是建阳兄推广的马铃薯?味道颇好,福建也可以种植吗?建阳兄不吃吗?” “我已派人亲自试验,这瓜菜代之法效果极佳,在漳泉试种蔬果都已成功发芽,这甘蔗、马铃薯虽是蔬果,但试种之后也可饱人,列位待会儿都来品尝。” 王文龙微笑拒绝。 原本他们以为只是徐学聚背后推动了一场祭祀,却没想到从福建巡抚右布政使以下居然全部出面向救荒仙人供奉祭品! 这场祭祀的背后阵容太大了! 而小道童们则很快端来各种蔬果满场发放。 这一次瓜菜代主推的作物是甘蔗和马铃薯,徐学聚搞到的种子资源全都已经组织起来准备种植,好在这两种作物都是自体繁殖,只要留下芽眼就可以种成,切去芽眼的部分加工出一些今天法会上给大家试尝的样品还是足够的。 徐学聚说话言简意赅,说完就撤。 马铃薯入口就能尝出淀粉含量很高,一吃就知道是可以饱腹的蔬菜。 他上台之后就用江浙口音大声道:“祭祀救荒瓜菜仙人不用文章纸钱、三牲酒礼,只用他所传的这些瓜菜代瓜果。” 紧接着就见王文龙和另外几个官僚手下幕僚,各自端着披红挂彩的马铃薯、甘蔗、白萝卜、冬瓜等物走向祭台。 …… 见大家注意力都转了过来,李鼎也达到目的,笑着对众人说道:“接下来请徐藩台讲话。” 大多数农民并不是不想种新作物,只是不会种不敢种而已。只要有前人总结的新作物种植方法,有心的庄户学会之后也是敢于尝试的。 徐学聚今天没有穿官服,挺着大肚子笑容可掬的走上法台。 此时王文龙身边的李国助也夹了一块马铃薯来吃,王文龙知道这就是水煮马铃薯拌了一些盐巴和香油而已,说不上多好吃,但是对于从没有吃过马铃薯的人来说还是挺新奇的,等过几个月,福建的马铃薯大量上市,这些人就不会有此表现了。 “此法甚好,一来可以教育百姓多种菜蔬渡荒,二来也不会耗费民力。” 王文龙摇头:“我早尝过了,这东西不好消化,你也少吃些。” 徐学聚等人不知道马铃薯毒素的厉害,觉得这样处理就足够了,哪怕王文龙已经在传单之中在三科普发芽马铃薯有毒他们也不以为意。 这些马铃薯就是他去选的,留种到冬天的马铃薯都发芽了,能削出这么几块还能吃的部分不容易,提前泡了半天,煮熟之后还找了胆大的人吃完试毒,确定没事这才敢在道场上端上来。 义春村,陈宝义看完道场回到家里,老伴赶忙迎出来问: 听李鼎讲完话,原本场内众人已经有些分神,但他念出今日供奉的信徒名字时场内诸人就再次都抬起头来。 但王文龙是真不敢吃,那马铃薯都快长叶了,跟盆栽似的,他知道这年代龙葵碱中毒就只能拿身体硬扛,没必要拼这老命。 这年代种地也是一门技术活,不是谁都能侍弄的好的。 陈宝义道:“伱个没见识的,人家潮州人做了都有用,我们怎么就用不了?” “难道李仙公会骗你?” “今天法会上还来了好多大官,藩台大人都讲话了,人家做那么大的官老爷,难道也会说谎骗你?” 第63章 蔚然成风 第63章蔚然成风 老伴儿被陈宝义几句话说的不敢言语,陈宝义又问道:“儿子哪去了?” 老伴儿回答:“给叶老爷家碾米去了。” 陈宝义点点头就往外走,老伴连忙问:“你又去哪里?” 陈宝义说道:“多管闲事,我正好去叶老爷家借种子,之前朝廷发了薯种和蔗种咱们村没人去领,就只有叶老爷家种了。你和媳妇把谷子拿出来舂一顿的量,明天早上我和儿子回来吃一顿干饭就去种瓜菜代。李仙公图画里说过,要快!” 往年将秋收的稻米存入谷仓之后泉州府就进入农闲时节,一些靠近城市的农村会种点冬瓜白萝卜往城市里贩卖,而离城市稍远的村庄之中百姓或是准备进城打工服徭役,或者就上山砍柴打猎贴补家用。 而今年泉州百姓却明显忙碌许多。 在法华庵宣传之后当天去看道场的农民几乎都开始种植瓜菜代。 在粮荒将至的紧张气氛之下,没去的农民突然看到邻居都开始种菜,而且家中贴上了瓜菜仙人的图样,一问之下听说是法华庵的李仙公告诉他们说这种方法可以渡过灾荒,这些农民仿佛是找到一条疏解压力的路子,也连忙学习。 于是似乎是有神仙背书,种菜从一种单纯的生产劳动变成了一种宗教行为,只要种了菜就能被神仙保佑渡过灾荒。 于是越来越多农民开始种菜。 徐学聚所提供的蔗种和薯种都是统一调配的,起先送都送不出去,但自从法华庵道场之后居然变得供不应求。 越是争抢百姓越是觉得珍贵,发展到后来变得争先恐后,有马铃薯的种马铃薯,有甘蔗的种甘蔗,实在都没有了就种冬瓜萝卜。 甚至连瓜菜仙人祭祀也很快发展出相应的民间仪式,泉州农民把油印的仙人图像贴在放农具的地方,上工前以及种完菜回家时都要拜一拜,仿佛这样才完成一天的仪式。 接着百姓间传出瓜菜仙人最喜欢冬天生长的菜蔬,只要在收货之时将新鲜采摘的马铃薯萝卜之类的供奉到瓜菜仙人案前就能得到仙人保佑。 这颇具仪式感的过程加上简单的祭祀方法很快传出泉州地方,往周围的州府蔓延。 越是遭受旱情严重的地方,百姓就越容易接受这种信仰。 受灾程度仅次于泉州的漳州府也受这新晋起来的信仰所影响,百姓想方设法弄来瓜菜仙人图祭拜,同时开始学种冬菜。 此时漳州海澄县,县学之中的秀才周起元找到刚刚从泉州游玩回来的陈扬美。 周起元家境贫寒但是颇有才名,他今年快满三十岁,正在学中苦读准备明年的乡试。 此时周起元看着陈扬美带回来的瓜菜代传单,越看越是皱眉。 “这分明是传教!大灾之年却办此淫嗣,让百姓迷信遵从,背后黑手真是好大胆子!” 陈扬美虽然科举之道才学远不及周起元,但因为广有家才所以经常外出游历。 周起元抬头看向陈扬美:“贤弟可知道这究竟是谁做的推手?” 陈扬美笑道:“周兄不须太过义愤,这事情背后推手也是咱们儒门中人。本意是极好的。” 周起元问:“贤弟知道其中详情?” 陈扬美点头,一脸高深的对周起元卖弄: “贤弟可先将传单翻到最后一页。” 陈扬美带回来的这一沓传单非常厚,周起元翻过前面大量宣传瓜菜代各路神仙的内容,就见最后几页却是正正经经的朝廷邸报文抄。 这正是当时王文龙建议徐学聚在传单之中传播的各地受灾内容,包括了南北灾情的汇报,天下赈灾情况,以及今年八闽普遍雨水不足的状况。 其实像这种级别的灾年在大明也是十几二十年就会出现一次,但对于偏安一隅的普通读书人来说在此时的消息交流条件下甚至不知道大明南北会有这么多地方同时受灾。 这年代虽然有门路的人可以读到邸报,但是这么详细的相关内容统计却是非极有资源之人做不出来的,这玩意儿像周起元这样的普通秀才之前看都没看过。 周起元第一次阅读这种将南北各地灾荒汇总在一起的内容,看着满满一页的各地所报灾情,动辄十几万石的粮食救济数额,第一次读到灾情简报的周起元都看呆了,下意识在心中将灾荒级别放大了几个数量。 “不想今年各地灾荒竟然如此严重?” 陈扬美家里虽然有钱,但是也不过是一个乡下豪绅而已,论起经历眼界也就是和周起元一个水平。 他之前经人点拨阅读这里报内容时同样是心中震惊,可这时却又乐得在兄弟面前卖弄自己的见识。 他仿佛洞悉其中内情一般说道:“今年漳泉二府旱灾严重,但是大明境内受灾的地方非此一处,朝廷对播州还在用兵,根本无暇赈济福建,就是福建一地受灾的也不止漳泉。” “八闽今年的粮食普遍收成不足,漳泉的百姓在本地得不到救济,若是逃荒只怕整个福建也不够吃,监生王文龙只能献出瓜菜代之策。” “现在泉州府城外各村庄都有种菜的人家,想来必然对赈灾有所补益。” 经过受灾数字的震惊,再听到王文龙的解决办法,周起元已经对王文龙十分佩服:“原来如此,这王文龙真是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不想我错怪好人。” 陈扬美笑道:“我还有一个内幕消息,这瓜菜带仙人的故事其实就是王文龙照自己经历所编,见过王文龙的泉州士人都说,这瓜菜仙人的模样和王文龙长相十分相似。” 周起元闻言笑道:“我就说怎么从没听过这个神仙,这位王监生倒也是个有趣之人。” 如果让王文龙听到陈扬美后面这段话肯定喷饭,那瓜菜仙人就是徐学聚手下的画工按照普通神仙的模板画的,跟他完全没关系。 而且因为印刷质量太差,如果说原版的瓜菜仙人长相还算清秀,那么油印版瓜菜仙人的五官只能勉强说得上初具人形,他王文龙再怎么长也不能长成这德性。这不骂人吗? …… 王文龙并没有在这次行动中主动宣传自己,但是他的功绩却很快被流传开来。 王文龙主持瓜菜代的过程涉及的人太多,普通农民百姓或许不知内情,但是在稍有见识的读书人阶层中,他的身份完全不可能隐瞒住,随着瓜菜仙人信仰流传开,文人也乐于讲述王文龙的故事来凸显自己的见识。 故事传着传着还向离谱方向发展,让王文龙的故事多了一分传奇色彩。 随着瓜菜代的流传,王文龙的名声也在八闽越来越响。 第64章 乔迁新居 第64章乔迁新居 “来,先把这张条案搬进去。” “那边仔细着些,别把王老爷的书给弄洒了。” “说你呢,看路看路,搬东西要看着路。” 新房之中佣人马婆子以及作坊中来帮忙的工匠学徒忙得满身是汗,连带王金贵等人也是跑来跑去。 王文龙终于找到满意的住宅,房子位于福州丽文坊,院子不大,前后只有两进,但是临着大街还有一排三间铺面,前店后厂,非常方便做生意。 这屋子原本的主人也是建阳人,就是做印书生意的,挣的盆满钵满,年老想要还乡,急于把房屋出售,只不过一口价六十两,喊价太高没人敢拿。 丽文坊过一条街就是福州贡院,周围遍布着福建官学的文教衙门,大量的读书人往来自然使得丽文坊成为福州印刷业中心,周围书店就有十几家。 从泉州忙碌回来,王文龙来丽文坊看了一次就决定入手。 他想要在福州开设蜡纸油印的原料作坊,这里也是最佳地点。 王文龙之前一直住在徐学聚府中的偏房,虽然徐学聚有钱,但是他的房屋都是朝廷宿舍,在外围观也不好另外购置住宅。 朝廷分给他的房舍住他一大家子人都有些逼仄,王文龙回到福州之后就觉得居住条件不好,于是趁着空闲赶快买房搬了出来。 ……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将搬家的事情弄完,又把赏钱给了来帮忙的工匠学徒,王文龙这才能坐下来吃一口饭。 “老爷,伯爷伯母,看合不合口味。” 马婆子系着个围裙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张氏则悄悄在一旁盯着她。 马婆子是王文龙找牙人介绍请来的帮佣。最开始张氏是建议王文龙在家里买几个奴婢,但是王文龙没同意。 明代开国之时又恢复奴隶制度,奴婢不是雇佣关系,而是身家性命全都属于主人,只要自己的名户挂在主人家门下,奴隶哪怕做生意挣了钱也要全部送给主家。 开国之时朝廷对于蓄奴还有限制,朱元璋规定公侯家可以有奴婢二十人,一品官员十二人,三品只剩八人,不过还没过洪武朝这限制就成了一纸空文。 到了此时大户人家的奴仆往往数以千计,甚至连稍有家产的小地主也开始蓄奴,晚辈分家产的时候,分完房屋牛马,奴隶的所有权也可以互相划分。 法律上主人可以完全拿捏奴隶,但是因为奴隶和主人的绑定关系,豪门的奴隶仗势欺人也是无比常见。 这年头只要有人获得功名,往往就会引得生活无着之人投靠为奴,投靠的目的当然不是当牛做马,而是要找一个出身机会。 王金贵张氏两老觉得王文龙现在是个监生老爷了自然也要开始蓄养奴仆,可是王文龙却敬谢不敏。 他现在家里就自己一个人,招来那么多奴仆根本压不住,天天在家中勾心斗角不得活得累死。 所以王文龙最终只选择雇佣关系,而且直接开出了顶格条件,每月给三钱银子,还包吃住。 这是非常高的待遇,这年代人家请婆子普遍不可能给到和壮劳力一样的工资,给吃给穿逢年过节送点礼物就算不错,所谓礼物也无非是两块干净毛巾一双新鞋而已,至于工钱,一年到头不知道能不能有一两。 而王文龙给奴仆的待遇是一年能往家里面拿回三两多银子,已经顶得上小半个壮劳力。 因为王文龙开的待遇这么高,直接引起一些人争抢,还有人走门路往王文龙这里送礼,想要让自己家的婆娘到王文龙这里来做工。 最终王文龙选定的马婆子是苍南一个村中的妇女,四十多岁,长相平平。 王文龙看中她是因为她手脚利落,一看就很能做事,而且马婆子一家人都在福州,来应聘之时全家到达,还带了村中里长作保,背景也算干净。 马婆子把饭菜上齐之后就自己夹了一点饭菜到厨房去吃。 张氏觉得王文龙年纪轻轻可能看不清家中仆人的手脚,所以刚才马婆子做饭的时候她一直就在旁边盯着,看到马婆子放猪油的时候给的量不多不少,不算浪费,每次做菜完都记得刷锅洗碗,最后做完给王文龙的饭菜,自己装菜时也只捡着青菜米饭来装不敢夹肉,这才觉得马婆子是个本分人。 张氏走回桌子坐下吃饭,对王文龙小声说道:“这马婆子看着还不错,不过平时也要小心些,你年纪轻轻就一个大男人生活,家里的仆人偷偷做些手脚,你都没法发觉。” 王文龙道:“不至于的,伯母伱就安心吃饭吧。” 一旁走过的王平保却是郑重点头:“娘,我会给看着。” “好,我跟你说点细节……” 王文龙听着张氏细细叮嘱王平保要帮王文龙看着家中厨房的猪油有没有减少,鸡蛋大米什么的数量对不对,有点哭笑不得。 王文龙一年几百两的收入,就想回家有口热乎饭吃罢了,家里面做饭买菜的开销每月就有二两多银子,鸡鸭鱼肉不知能买多少,带王文龙来说,只要方便,如果马婆子做的好每个月多给她些赏钱都无所谓,哪有精神天天盯着猪油鸡蛋看? 王文龙扒了两口饭,吃完后就和王金贵王平保一起去看作坊。 王金贵一家都从建阳搬来,也在丽文坊附近租了房子,如果生意做得好他们以后就在福州长住了。 几间铺面之中有好些个木工瓦匠正在忙活,蜡纸作坊和油墨作坊建好之后,王文龙打算先交给王金贵打理。 …… 闽江上,叶成学正和一群福州士子一起在航船之中谈论诗学。 “台阁体虽然题材不出送别写景,思想也要温柔敦厚,性情雅正,但是同样可以不入窠臼。” “台阁体要写的好,一来要少词藻堆砌,二来要写入民生疾苦,这样才有人味。本来就是粉饰太平的作品,若是再不写着些百姓事情,那就飘飘浮浮,全然不能入眼了。” 叶成学本人只有个秀才功名,此时说起官场的台阁体却条条是道,而船中的诸生也没一个反驳,反而听得连连点头。 主要因为叶成学的父亲叫叶向高。 此时叶向高刚刚改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熟悉朝廷之事的人都知道叶向高已经走上党争的绝佳站位,而且他和东林党人交往颇深,未来必然大用。 而叶成学作为叶向高的儿子“以荫入国学”,虽连举人都没考中,但以后照样当官。 叶向高是当世写台阁体的一流人物,叶成学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由父亲日日指点,别人要考科举,他等着当官就行,当然有时间研究诗文,所以还真颇有诗才。 讲论完诗论,大家的话题又转向文学。 第65章 救荒大德 第65章救荒大德 “现在八闽最流行的书自然就是王建阳的《葡萄牙国史》了,不知汝习有没有读过?” 《葡萄牙国史》早已经在南京流行开来,叶成学笑道:“这一次回福州正是想要去拜访一下《葡萄牙国史》的作者王建阳,还想请他去江南讲学。” 《葡萄牙国史》大火,一有人提起马上就引发众人讨论:“这本书真是好,读之前根本不知道原来海贸有如此多门道。” 叶成学笑一笑,不愿意对此表态。 《葡萄牙国史》在南京流行,这本书写的历史甚至已经开始影响清流舆论,有人就这书提出经商国策,各派舆论对这书中的重商主义思想反应不一。 代表小商人舆论的觉得葡萄牙人的重商主义是发展国家之利器,地主和做垄断生意的官商则斥责葡萄牙人之行为是倒反天罡。 叶向高是东林党人,背后有这两派的势力,他谁也不敢得罪,连带叶成学也不好就哪一方是正确的发出表态。 叶成学正想混过去,传中的读书人却对《葡萄牙国史》展开讨论,有人问叶成学道: “先生以为葡萄牙人的强兵之策如何?” 叶成学笑道:“强兵是应有之义,葡萄牙人此行为极为明智。” 东林党是支持强兵的,还支持积极的对外用兵保护大明尊严,唯一问题就是他们不当政所以不需要考虑军费、训练等麻烦,大明打了胜仗认为理所应当,趁机推举自己的东林党人,打了败仗就要上书责骂掀起党争。 又有书生问:“先生对于葡萄牙殖民非洲和南美洲如何看?” 叶成学说道:“开疆拓土是不世之功,葡萄牙这一朝的几个国王颇为能干。” “若是先生在若昂王子开国之时,是会支持若昂王子的骑士团还是比阿特丽斯公主?” 随着《葡萄牙国史》的流行,不少读书人沉醉于《葡萄牙国史》的故事,对于《葡萄牙国史》读得非常深,于中历史也开始代入。 就比如若昂开国的故事,最早大明人士都同情王子若昂,觉得比阿特丽斯公主是篡逆。 但随着对葡萄牙国史的理解,大家也渐渐发现按照葡萄牙国的制度,比阿特丽斯才应该是继位者,而且她身后是皇室和地主阶级的支持,相当于大明的士人阶级,反而若昂王子能够夺得王位靠的是商人和武士这些士大夫不喜欢的人物。 于是有些读书人就觉得若昂发动起义才是谋逆,甚至还以此影射靖难之役,两拨人的争吵甚至到了互相写文章攻讦的程度。 叶成学听道这问题哪敢回答,他连忙笑着转移话题道:“船只马上靠岸,大家准备上岸歇息吧。” 他的船一靠岸还没停下的另外几只小船连忙主动让位让叶学成先停。 叶成学回福建时带上了父亲的官衔灯笼,一对是“尚书”,一对是“南京吏部正堂”,船上又插了两对门枪,一副肃静回避的粉牌,有这样的官衔护体真是威风八面,一路上的船只没有敢来冒犯的,就是钞关也直接放行。 几人看着船家靠岸,叶成学问道:“这是什么地界?” 船家道:“回老爷的话,已经到了闽清了。就近的岸上有个村坊,村中有酒肆,老爷可以到村中吃酒,也有客店可住,明日咱们再行船。” 叶成学点点头,他一行回福州雇了三条大船,那两条船上也有带的仆人,大家便在那小码头一起下船。 刚刚走近村子,就见一群村民荷锄而归。 有文人奇怪道:“都已经入冬了,这些农民怎么还去下田?” 又有人看着那些村民的模样好奇:“今年八闽雨水不好,听说建阳情况还好些,越靠近沿海越是干旱,怎么这闽清的百姓看样子生活的还行?” 当下就有文人扯住船夫:“陪我上去问问。” 闽地十里不同音,如果没有船夫帮忙翻译,他们和当地百姓还真难交流。 那船夫想着陪这些文人老爷高兴了定能得更多赏钱,说两句话又不累,于是便陪着大家一起走上前。 他们拉住一个农民就问:“今年闽清没有闹旱灾吗?” “回老爷的话,闽清今年收成也不好,怕只有往年七八成的模样。” “这就奇怪了,为何看你们百姓却没甚饥馑的样子?” 农民闻言都拱手拜拜天:“这都是靠救荒瓜菜仙人的福荫。” “今年本来我们这村子也是要逃荒的,但是瓜菜仙人传授瓜菜代之法,我们靠种菜躲过了这场饥荒。” 一群文人闻言都颇为好奇。 “瓜菜代是何物?” “这倒是稀奇,从没听过这路神仙的名字。” “怕不是什么淫祀?” “定是淫祀无疑。” “大灾之年,什么蛇虫鼠蚁都出来了。” “……” 那农民闻言脸色一怔:“救荒仙人是大善人,若没这仙公我们村都要挨饿,几位老爷还请留口德!” 他说完就愤愤而去,居然一点不给这些读书人面子,真的是十分生气。 只留下一群读书人面面相觑。 “这农民是怎么了?” “哪来这么大气性?” 众人都十分好奇,只是那个农民走了,一群读书人只能再找一户人家去询问瓜菜仙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他们信步走进一户路边的农家,这家人还在地上没回来,家里的妈妈正准备做饭。 那老婆子见到这么多带大头巾的人走进院子来,紧张的四下张望。 叶成学连忙道:“我们只是看看,你不用惊慌。” 那船夫帮忙翻译:“这几个老爷好奇想看你做饭,不用管他们,伱们就按往常样子,待会儿我帮你要赏钱。” 听说有赏钱这老婆子才点头,到屋里去拿菜。 这老婆子颤颤巍巍从屋中拿出了一筐萝卜,几根甘蔗,还有很少的一碗米,端着这些菜蔬走到灶前。 她先对着灶台上贴着的一张油印画像拜了一拜,又把这些菜书放在那画像前当做供品。 老婆子直接在瓜菜仙人像前颤颤巍巍跪下,感激说道: “若没有仙人传授仙法,老婆子一家都已饿死,我老婆子日日求老天爷保佑仙人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虽然供品只有一篮瓜菜,但是这婆婆万分虔诚,说着说着感激的几乎要流出眼泪。 叶成学看着那衣服全是补丁,年老体弱的老婆婆跪在地上,瞬间心中感触万分。 那婆婆虔诚的拜了一下,这才起身将一篮萝卜甘蔗拿到灶前去烹煮。 第66章 福清叶家 第66章福清叶家 那老婆婆要开始煮粥,船夫连忙上去小声跟她说:“你多煮一些,这些老爷也想尝尝。” 看着叶成学他们出去等待,船夫又小声跟那老婆子嘱咐:“随便添根萝卜就行,这些大头巾也就尝尝味道吃不了多少,不要浪费粮食,我到时一样的帮你要钱。” 那老婆婆闻言如实照办,只是一碗青菜粥而已,水滚两下萝卜就熟了,叶成学他们也没耐心多等,没等大米开花就嚷嚷着要尝。 那老婆婆便挑着萝卜给他们舀了几碗,叶成学看到这一碗粥来的古怪,没有几粒米,更像萝卜汤,偏偏汤里面还沉着几条切碎的甘蔗,而且这粥里还放了盐,喝到嘴里说甜不甜说咸不咸,对这些文人来说哪里能入口,都是浅尝辄止。 回头看那老婆子却是吃的香,只见她先把萝卜吃了,又夹起甘蔗咀嚼,将甘蔗嚼的都是渣之后才把米汤喝下。 百姓开始种植蔬菜之后最开始也不知道要怎么吃,甚至不相信吃这些个东西就能吃饱,后来是有几户人家先断了粮,饿极了只能拿萝卜和甘蔗充饥,吃了几顿发现居然真的能吃饱肚子,农民间才渐渐研究出该怎么把萝卜、甘蔗、冬瓜等做成主食吃的。 萝卜和冬瓜有纤维可以提供饱腹感,但是热量很低,这粥的热量来源主要是甘蔗,把甘蔗切成小块是为了方便将其中的蔗糖给煮出来,为了补充体力,还要在这粥里面放一点盐巴。 这样的东西是真不好吃,这种菜粥得等到明年二月份马铃薯成熟,用马铃薯替代了甘蔗估计口味才能改善。 虽不好吃,可在灾荒年间可以救命。 叶成学看着那婆婆将他们觉得无法入口而吃剩的几碗萝卜糖水全部喝掉,连甘蔗渣也嚼了咽下,忍不住发出感叹:“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啊。” 这时这家的孩子、儿媳也从田上回来,几个读书人又跟那老婆婆的儿子询问:“这位救荒瓜菜仙人究竟是谁?” 这家的孩儿回答道:“我听人说这位大德的仙公是福州府里头一位老爷,姓王叫文龙的。” 刚才几人还在船上谈论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这时突然听到他的名字全都愣了。 王文龙自己也没想到,他想出瓜菜代在民间获得的名气居然比写文章还要来得大,而且已经有许多百姓以讹传讹,真把他当做救荒仙人本尊。 好在也只是百姓如此谣传,王文龙自己从未说过,加上有道场传单作证王文龙所说瓜菜仙人是潮州人,再有徐学聚保护,王文龙才能把这东西一推干净。 要不然王文龙都怕自己被当做迷信头目给抓起来。 与此同时《葡萄牙国史》的下半部也已经在市面上发售,所记述的历史阶段葡萄牙终于到达东南亚和东亚,瞬间引起极大争议。 王文龙在书中直白记录葡萄牙和西班牙争夺东南亚的过程,还涉及到澳门、日本以及对大明的贸易,说明了这些国家眼中大明是一块大肥肉,并讲明跟大明做买卖的白银全部是西班牙人从南美洲的银矿采来。 他们拿着奴隶采出来的银矿就能换大明的货物,简直一本万利。 而且王文龙还透露出日后这些国家对大明肯定还有图谋。 这年代人把红毛人当成蛮夷,突然发现这些国家居然在图谋煌煌天朝,瞬间觉得脸上挂不住。 偏偏王文龙写的又有理有据,甚至罗列出这些国家海上的实力,一艘艘炮船配有图样,有理有据,让大明人士只是通过文字图画就能感觉到这些国家日渐强大。 许多读书人都感到危机感,海商和做出口贸易的小商人都号召大明要对外进行贸易也去掠夺殖民地。 而占据大明舆论主流的地主和官商织户却不愿意打仗交税,一时间炒的有来有去。 幸亏王文龙只持公正立场,而且全在讲述外国之事,所以两方再怎么骂都没有骂到王文龙头上,反而要拿他的《葡萄牙国史》作为争吵的论据。 回到福州,叶成学才感到王文龙的影响力之大,从无知百姓到有见识的文人,口中谈论的都是王文龙的名字,叶成学在福清老家待了三天就忍不住派仆人去府城送帖子。 来拜会王文龙的那天,叶成学以为王文龙这种高士肯定是居住在幽静雅致之所,却没想到轿子直接停在了一处油烟漫天的作坊前面。 叶成学忍着那松油味穿过店面,王文龙的办公室就在店铺后堂。 被工匠引到一个年轻人面前,叶成学见王文龙抬头看他,连忙拱手: “建阳先生,学生叶成学久闻大名。” 王文龙这才从工作状态恢复,忙一下站起来,笑道: “文龙在福州也多听闻先生与令尊的佳名,快请来坐。” 得知叶向高的儿子突然要见他,王文龙也有些惊讶,不过不敢怠慢,毕竟叶向高未来可是要做首辅的。 叶成学见王文龙案头还摆着稿纸,好奇询问:“先生又在写书?” 王文龙把书稿摞成一摞,摆到一旁让出两人喝茶的位置,笑道:“写书挣点稿费。” 他的原料作坊开起来了,只是名气还没打响,王文龙打算自己弄一本书来显现一下蜡版油印技术的优势,也算个活广告。 叶成学点头坐下,王文龙恭维他道:“叶家世代造福桑梓,福州百姓多受恩惠。” 叶向高一家在福州真做了不少好事,过去福清的百姓要负责当地驻军的军粮,经常遭受兵痞勒索,几年前叶向高回乡守制家乡父老向其诉苦,于是叶向高一封信写到了当时的福建巡抚案上,然后又给福建巡抚、福清知县一一写信,成功使得当地“仓粮折色”,百姓交银子不再交粮食,兵痞在交粮食搞的什么“踢尖”“损耗”也就没有办法再弄,让当地百姓每年省下数千两石谷子。 虽然说这年头的大户人家是用这一套来收买乡亲,但叶家也算做得不错,比如对抗兵痞、撤销盐哨减轻的都是家乡穷苦百姓的负担。 叶向高没少拿钱,但是对家乡也着实肯花钱,在这年头就算得上优秀士绅了。 叶学成被夸也挺高兴,做乡绅的,就图个乡梓名声。 他笑道:“先生谬赞,这次前来是我辈文人在江南组织了一个吴中诗社,先生班班大才,《葡萄牙国史》一出江南风行,真令洛阳纸贵,社中众人对先生才华仰慕已久,我特应舍友之邀来请先生加入诗社,并去江南交游。” 第67章 吴山诗社 第67章吴山诗社 以南京,苏州,杭州三地为中心的三吴区域,在此时交通方便物产丰饶,聚集了大量的文人,无疑是这时大明的文化中枢。 同时三吴再加上所辐射的江西、福建,也是大明的各种政治思想交流最激烈的所在。 这其中南直隶诞生了东林党,浙江诞生浙党,这两大派系之外,南直隶的宣州的宣党,昆山的昆党也全都加入了万历党争大乱斗。 王文龙只想要挣到文名,对于此时党争下意识就不想掺合,于是委婉回绝叶成学的邀请: “学生对于本朝情况并不了解,才疏学浅,就算是交游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叶成学一听就笑道:“先生误会了,这一次并不是请先生去书院讲学,我们的吴山诗社之所以请先生入社,乃是因为先生所写的《儒林外史》。” 王文龙颇为惊讶,这时小说并不入士人法眼:“你们为了一部小说就让我入诗社?” 叶成学笑道:“吴山诗社的同侪都是爱小说之人。” 王文龙有些疑惑,问道:“贵社中有哪些人物?” 叶成学:“吴山诗社结构松散,平日里与其他诗社共同交流,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的朋友到了吴中都来交流聚会。” 说着他就报出吴山诗社的参与人物: 有董其昌、袁宏道、谢肇淛、汤显祖、胡应麟、王骥德…… 明代的文人结社成风,大多数诗社都不会留下具体记载,但叶成学所说的这个吴山诗社在历史上还是留下只鳞半爪的痕迹。 王文龙点头,他终于确定这个诗社的大概信息。 叶学成点头说道:“这次回乡,我奉父亲之命要在福清修座庙宇,还要开工建一座佛塔,不如先生就为这塔拟一副对子。” 他又说:“《儒林外史》才气斐然,但《葡萄牙国史》注重历史对于文学描写却没太多用笔,先生既然入社,可还有其他作品?” 后世一直有人争论,像《金瓶梅》这种小说,非是亲密之人不会互相借阅,那各派文人的书信文章之中《金瓶梅》的这支流传链条又是如何形成的? 现在王文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互相交流小说的背后有同一个诗社作引导。 而叶成学能拉王文龙入社也不是随便来的,有权利拉人入社的社员名字专门列了一行,叶成学作为叶向高的儿子也只能列在最后。 王文龙知道叶成学所要修的寺庙就是福清的瑞云塔,这座塔到后世已经成为福清的地标建筑。 叶成学点头:“这些都是社中同辈了。” 再想想这些人的思想背景,叶成学所提到的多半都是号召一扫复古思想,革新文风,注重以笔写实的文人。 而在这散文之后还有详细的入社条款。 叶成学对王文龙笑道:“太好了,诗社又多一位大才,叶某也算不辱使命。” “我回大明时间不久,回来几月都在忙碌,还没动笔写诗,一时难做,不如先生给个题目,我即兴写一句对仗试看。” 叶成学颇为惊讶:“王先生认识冯兄?” 入社的盟约一式两份,一份留在王文龙这里,一份由叶成学仔仔细细折好。 光是看这一篇文章,就能看出这吴山诗社的不同,此时其他人结社所用盟书为了表示正是往往使用骈文格式,但是吴山诗社的盟书却是一篇散文,而且散文的文字优美活泼,一看就是大家所做。 只不过写诗也是要有情境的,直接平地抠饼抄出一首来实在太生硬,王文龙想想回答道: 《儒林外史》将笔墨对准市井百姓的风格实在太符合这些人的胃口。 这还得归功于《金瓶梅》的研究。 这些人在文坛上的分量不可小觑,董其昌和公安三袁不用说,戏曲大家汤显祖、王骥德、吕天成,江南诗坛盟主胡应麟,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福建百姓崇敬佛道,寺庙在这里属于公共建筑,叶成学父子主动拿钱修庙和修桥一样,对家乡都是善事。 不过记得后世的塔上没有对子,一时倒没有抄袭对象,只能从别处抠两句对出来。 王文龙也就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到叶成学千里迢迢前来邀请的待遇。 包括每年要集合多少次,由谁组织,参与诗社的每个人都需要缴纳集会费用,甚至还有费用公示制度。 王文龙想想,又问:“袁无涯、陈继儒想来也在社中?” 王文龙听着听着就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叶成学是挑选其中着名人物来炫耀,但是阵容还是太过强大。 想到这里王文龙果断点头:“若是如此,我年下左右无事,便随贤弟走一趟苏杭,也见见大藩世面。” 叶成学闻言大喜,连忙拿出一张花笺:“先生愿意入社可是太好,请先看看这份入社的盟书。” 三吴的各家党派大乱斗还将进行二十年,其间波云诡谲,十分危险,参与政治王文龙暂时没那个兴趣,但是能参加这个吴山诗社却是直接就能攀附上此时文坛之中的最大势力。 他尝试着询问:“敢问社中可是有叫冯梦龙的?” 后世学者研究发现《金瓶梅》抄本在江南早期流传的过程就是通过一系列文人的链条进行交换的,而刚才叶成学所说的文人全都是研究《金瓶梅》手抄本历史中的一个个人物节点,加上王文龙补充的人物,《金瓶梅》的流传链条几乎已经补充完毕。 王文龙接过那文书一看,见那书上写着一首散文阐明诗社的宗旨是革新文风。 叶成学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写诗是非常耗时间的活动,如果王文龙提笔就是一首诗他反倒会怀疑。 明末百姓因为各种话本影响,对于结义十分崇拜,民间的各种事情也动辄用结义的形式进行,外出跑生意的商人往往结成异姓兄弟,意气相投的同业伙伴还要学刘关张到庙中烧香盟誓,就是这一群读书人结一个诗社也仪式感满满。 王文龙故意把内容限定在对仗句上,哪怕没有上下文语境也不容易被看出问题,他准备从清代的律诗中找两句好的应付过去。 想要在文坛打响名声抄两首诗装一装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王文龙也有些动心。 王文龙看完盟书便在末尾签下名字,又叫来账房,在柜上支了十两银子一次性交齐五年的会费。 于是他问叶成学道:“敢问这座寺庙是何宗何派?” 叶成学笑说:“庙宇还要几年才能建成,乡间土庙,只求请来有道的高僧主持,是什么门派倒不拘束。” 王文龙点头,思索一会儿,很快便提起笔来。 第68章 文人轻财 第68章文人轻财 听说叶成学要修的庙不讲宗派,王文龙提笔就用漂亮的欧楷在纸上写下一副对联: 四面云山谁做主; 一头雾水不知宗。 明代中晚期已经是中国古代最后一个思想黄金时代,王阳明、李贽这种大家迭出,一直到明末遗民黄宗羲等人截止,在变乱交织之中诞生许多璀璨思想。 而满清入关后渐渐兴起文字狱,文人还真不敢乱写东西,也不敢再去过份阐述儒家思想,于是转向寻章摘句的小道研究。要一直到被欧洲人打开国门,新思想的涌入才让中国思想再进入一个思维活跃的阶段。 所以要让鸦片战争前的清代人和明末文人讨论理学思想多半说不过对方。 但是论起做对联训诂的本事,清朝人却已经在他们的基础上又研究了几百年,万历年间的文人还在反对文必盛唐呢,还真不是清代文人的对手。 而王文龙写出的这一句对子就是个中佳品。 这是一句无情对,上联摘自唐诗“四面云山谁做主,数家烟火自为邻”,下联却全用了另一句话,“一头雾水不知宗”,对的无比工整,满具禅意。 写出这样的对联需要写作者有长期的对对子训练,养成敏锐的对联思维,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叶成学仔细揣摩了一阵,便是大为欣赏: “真是绝对!化用唐诗却能工整无比,仿佛比照着写出一般,文词浅白又有禅意,先生的文思果然敏捷!” 《儒林外史》是一本白话小说,写的虽然好,但是只有开头一首引子是首极好的词,除此之外并没有显示太多诗才。 叶成学原以为王文龙在吟诗作对上并不擅长,原本都想王文龙随便写出一副对子他都捧场叫好就是了,但看到这副无情对后他却是对王文龙的能力不禁高看。 他反复品味,越看越好,对王文龙道:“先生的对子写的极好,如今我父与同道在南直打算筹办一家书院,先生能否再试为书院写一副对联?” 王文龙一听就知道叶成学说的是东林书院,这种地方的对联不是谁写的好就能挂上,还要书写者有名气才行。 王文龙知道叶成学也就是兴致来了想要求对而已,他写了人家也不会真用,可是看叶成学殷切的神情,王文龙突然灵机一动。 人家不用也不妨碍他借此扬名。 王文龙果断再次挥毫: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叶成学看到这副对子比刚才更加惊艳,忍不住喃喃说道:“声声入耳,事事关心……这两句真是写尽东林书院之目的!先生真是才气斐然!” 王文龙心中实在想笑,这本来就是几年后顾宪成给东林书院提的对联,这下被他写出来也不知道东林书院门口还能不能出现两副新的对联。 叶成学读了半晌,突然激动对王文龙道: “先生能写出此副对联,定然也是深知国家情形之人,此番回到南京,我当请先生入东林书院讲学一场!” 王文龙闻言一下愣了,他连忙推脱: “这只不过是一副对联,贤弟实在谬赞……在儒家学问上我实在没有什么了解,何况学生还是徐藩台的幕僚,只怕不便。” 叶成学却满脸激动,摇头说道:“先生不用谦虚,先生的对联之中已透露出匡扶天下之气度,何况先生还有《葡萄牙国史》大作存世,光凭《葡萄牙国史》一书,便有入东林讲学的资格。” “东林书院的先生都是正人君子,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并没有那般的小肚,便是先生在徐藩台府上应幕,只是去东林书院互相交流又有何不可?” 看着叶成学一脸热情,王文龙真有心对着自己拿笔的右手来一巴掌,可别说啥宽宏大量正人君子了,你怕是不知道这群东林党的正人君子众正盈朝的时候是什么景象…… 叶成学的热情他根本没法推却,只能安慰自己到了南直隶见机行事,不要和东林党走得太近。 见王文龙终于答应,叶成学一脸欣喜,他将两张对子仔细的折好:“一回南直隶,我便帮先生联系,等见到东林书院的群贤先生便知我的意思。” 接着叶成学又叫来书童,很快便取出一包五十两的大银。 叶成学:“权作先生润笔之资。” 王文龙心中感叹,这年代帮人写文题字挣的钱是真不少,怪不得明代文人都可以靠帮人写墓志铭题字过生活。 官居内阁首府的李东阳退休回家后靠给人写诗文挣外快,上门求字者,络绎不绝,有一天他的夫人刚把笔墨拿来,李东阳脸上就露出倦色。 他的夫人直接笑道:“今日设客,可使案无余菜耶?”李阁老闻言只能提笔继续工作。 五十两就写两个对子,这钱挣的多轻松?就是首辅也会动心。 却之不恭,王文龙忙将钱财收下。 眼看要到中午,王文龙便叫马婆子带上几个作坊中的工人赶快出去买菜,中午要好好招待叶成学一顿。 此时的文人交往都要讲究排场,穷困一点的县官甚至宁愿支借县中钱粮来宴请往来的士人。 叶成学到王文龙家吃饭,王文龙虽然不能说豪奢,但一顿午饭还是要弄得丰盛的。 他掏了几两银子让马婆子去买活虾回来锤虾丸,又去门口酒店借伙计和炉灶,蒸鱼、切腊肉,让王平保赶快出坊去沽酒。 忙活小半个时辰,整了满满一桌席面,王文龙和叶成学上桌,邓志谟做陪。 吃喝完毕,叶成学从福清赶路到福州府,此时也累了。 见他捂嘴打呵欠王文龙邀请道:“不如就在家中小住。” 叶成学欣然答应,“如此,有劳贤兄了。” “哪里的话。” 让马婆子带着叶成学去客房歇息,王文龙回到花厅,见一桌酒菜剩了小半桌。 之前他问叶成学爱吃什么,叶成学说了几个菜,还说想吃海味炖鸡,于是王文龙专门叫去门前酒店借猛火灶烧了一盅鲍鱼花胶鸡。 他和邓志谟已经尽量吃了,可叶成学点菜后就没什么胃口,夹来大块鸡腿只啃了两口,半只鸡腿连肉带骨头吐到骨碟里。 王文龙看的不舍,他也知道叶成学也并非刻意浪费,刚才席间叶成学谈起百姓困苦也是满脸愁容。 只是他父亲是高官,家中又金银成山,叶成学今年才二十出头就恩荫入国子监,以后自然当官,他从骨子里难以真正理解百姓苦楚,至于什么鲍鱼肥鸡在他眼里不过是普通吃食而已。 又想到此时福州百姓还在受灾,王文龙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他回头叫来王平保说:“挑些桌上干净的菜给作坊工人加餐,看哪家工人困苦,晚上也记得给他们装几碗菜,估计晚餐还得剩。” 回到书房,王文龙摊开稿纸继续写作。 第69章 欧楷九十二法 第69章欧楷九十二法 蜡纸印刷除了便宜之外还有一个巨大优势就是方便印画,特别是简洁的图案。 传统刻板印画开工一副刻板的成本就很高,在此成本之上刻工的图样当然是刻的越精细越好。 像之前给王文龙画救荒瓜菜仙人图的绣像画家擅长的就是这种有大量曲线、繁复服装的工笔画,但对于这种细致的画作蜡板印刷能力有限,所以当时印刷传单时,王文龙为此还费了不少头脑。 而蜡板印刷适合的图案是一些只要用圆规和直尺就能画出的几何图样,对于一些笔画横平竖直,注重氛围的版画也很合适。 只不过这种风格的图画在这时的书籍中很少见,贸然推出也不知道能否被这时的消费者所接受。 王文龙为此费了一番脑筋,终于想到了最适合体现蜡板印刷图案能力并且此时能够热卖的书籍——字帖。 字帖的大多数图案都是简单的笔画,哪怕细微的细节也可以用硬笔很容易的勾出来。 事实上王文龙自己在前世小时候就见过父母辈使用的蜡板印刷的毛笔字帖,那也是贫困年代中无奈的产物。 王文龙选定这个方向,很快想到要抄什么书——后世练习楷书入门常备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 这本书的作者一说是嘉庆年间的邵英,一说是清末书法家黄自元,在唐人欧阳询《结字三十六法》,以及明代书法家李淳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基础上继续延伸,基本上把汉字结构的所有组合规律全部总结出来,总共就只有九十二种。 又经过几处院门才进入这家女子的闺阁,外间的小厮也不能再进,于是李国仙在一众婆子的搀扶下出了轿,跟着一个婆子走进垂花门。 抄佛经、画观音、写禅诗、茹素打坐,不少女子在哲学艺术上都钻研到很高程度,闺阁中女子一起礼佛也成为一件时兴的事情。 丫鬟都在屋外休息不敢打扰,屋中则坐了一群穿着素雅的女子: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还有两个少妇,不知是哪家的奶奶。 李国助在宅子前下马,对李国仙说道:“你自己进去和那些小姐夫人们好好相处,父亲说的没错,你既然回到大明,年纪大了,也应该多学些闺阁中的事情。” 福州府杨桥巷。 这间小屋分外精致,粉壁上供着白描的一副观音大师像,观音图像下面又设着蒲团,众人都不坐桌椅,只在蒲团上坐, 今天大家到这乌闻香的家里聚会,却是来礼佛的。 “天覆者,凡画皆冒于其下;” 王文龙的一笔书法虽然能入得过眼,但是想要跻身大家之列还是差了不少,但是写出书法字帖就可以通过另一个途径为他扬名。 这样的书法字帖再加上油印印刷的低廉成本肯定好卖。 “让右者右伸左缩;” 李国助同样心中抵触,但是毫无办法。 四书五经那东西若是不想考科举的话对于大多数人实在也没有什么研究的兴趣,而且女人读这些东西在这时还容易被保守的士大夫所批评。 他一方面安排自家的女儿去熟悉大明生活,免得他撒手之后女儿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却是让李国助要慢慢学习负责外洋事物,而且还张罗着要给李国助娶一房日本贵族家的女子做正妻。 李国仙在哥哥面前是跳脱性子可突然见到这么多同龄女子一下却害羞起来,小声说:“路上耽搁了些。” “让左者左昂右低;” 王文龙抄书之时,李国仙正在轿子里生闷气。 因为李旦已经回到福建,似乎是因为吕宋商贸的事情处理的不好,一切都向王文龙所说的最坏情况发展,所以李旦这次回来兴趣也是缺缺,甚至因为讳疾忌医而忌讳家人提起王文龙。 只是这时的社会并不允许女子去做太多事情,抛头露面已经会为人所议论,于是自己的精神需求只能向哲学方面去延伸。 他心情不好,对于子女的管教也更加严厉,李国仙再没有机会像以前一样跟着李国助出去乱跑。 大院里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都笑着迎上来说:“众人都到了,专等姑娘呢。” 这年代的大明人士普遍以为朝鲜女子长得貌美,对于倭女则嫌她们矮小干瘦,李国仙的母亲是倭国当地出名的美人算是例外,而李国助未来的正妻却局限在日本贵族女子之中,想必模样就不会太好看。 遵从父亲命令护送妹妹到了地方,李国助稍稍嘱咐便打马回去。 王文龙的笔飞快在纸上书写,王文龙已经把做例子的欧楷字体全部写完,又在每组字体下面添上歌诀: 李国仙委屈的回答:“我不喜欢和她们相处,我怕她们会笑我……” 就是因为这本书如此高效,所以在清末推广开之后到民国初年已经成为学书之人案头必备的读物。 “地载者,有画皆托于其上;” 而佛法面前众生平等,女子能把佛法研究到精深同样能受到很大尊重,条件优渥的女子间渐渐就兴起礼佛的热潮。 李国助道:“不喜欢也要强忍着去学,难道我又好到哪里去?” 因为王文龙的话现在李旦对自己未来身死之后家族的发展产生极大忧虑。 “没关系,我来与你介绍。” “……” 乌闻香一见李国仙进来就笑着牵她手说道:“怎么来的这般慢?” 李国仙跟着她们继续向屋内走,终于进入一间小屋。 随着明代的文化发展,女子也不愿只局限在家中也相夫教子,同样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今天聚会的主人,乌家四姑娘乌闻香拉着李国仙的手为她一一介绍。 哪一类型的字该怎么写全都分派的清清楚楚,王文龙当年学写楷书就是从这本书入门的,临摹一遍,记下这九十二种结构之后,书法就已经超越大多数人描红几年的成果,花费时间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李国仙坐着一乘小轿在三个丫鬟陪同下缓缓进入宅子后门,轿夫不能进入人家的后宅,于是在后门院子里落下轿子,转由这家几个小厮来台。 “这是我家的珠大嫂子,闽县王家的二小姐王心玘,这是她家的曹荟姐姐,这是闽侯赵家的赵珍,我们叫她三姑娘的,这位是福清孙家的……” 李国仙一一见过,在场这么多人中她只认识乌闻香,见这些人互相说笑,不禁有些害怕自己无法融入。 乌闻香也体贴着她这心情,让她落座之后便主动说:“人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第70章 风声雨声 第70章风声雨声 介绍了新朋友李国仙之后,大家坐下来便开始讨论最近学佛的心得。 乌闻香笑着说:“这是我最近抄的心经。” 王心玘则拿出了自己画的观音像。 轮到李国仙,她有些害羞的在众人之前站起:“我读佛经有感,写了一首禅诗。” 李国仙小声念出自己所做的一首诗,念完之后害怕的看着众人只怕会受到嘲笑,但是却很快获得一众女子的捧场。 李国仙大松一口气。 每个女子都把这当成社交场中交作业一样的行为,李国仙甚至为此提前三天准备,还去找李旦的幕僚询问格律,终于没有丢脸。 表演结束,她终于渐渐也享受起这样的社交场合。 一番展示,最后轮到乌闻香的嫂嫂曹荟。 曹荟笑道:“我不像众位妹妹一样每天有时间写作,半个月前想抄一副楞伽经,到现在也没写完。” 几个女子都凑过来看,细细品味半晌王心玘眨眨眼睛:“这副对子很好么?” 一众女子只看这一副对联,瞬间就在脑海之中想象出一个身居草庐但是心怀天下的书生形象。 那是陋室铭里的刘禹锡,躬耕南阳的诸葛亮,窝居破屋但是关心天下贫寒之士的杜工部。 这年头也没有什么文物保护的概念,大明人士觉得他个奸臣家眷还配造什么墓?挖了他老婆的墓刚好而已。 唐代宰相李林甫的所作所为和张居正太像了,所以在这时的官方对李林甫是持一面倒的批判态度。 她已经结婚,每天还要照顾家庭,这次不过是来凑妯娌们的趣而已。 万历和文官究竟谁对谁错或许还有争议,但是万历年间广派太监收税对百姓造成的困扰在几乎所有阶层的历史之中都留下记载,从大明的高层官员到只知道算账的市井小民,除了太监以及他们手下爪牙没有一个人会夸这项政策。 又有人问:“这副对子是谁写的?” 如果说那一句无情对是炫技需要解释一番才能看出其中的妙处,那么眼前这副楹联欣赏门槛就低得多,此联语言浅白,但是内容却深刻隽永,让人一看就印入心里。 “才没有!” 王心玘点头:“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想必这位王先生定是一个胸怀天下之人。” …… “这副对子写的大有禅理,更难得他用了唐人的原句却只靠下一句话就将原诗的意思完全改变,简直是炫技了。”曹荟说着眼中都泛出光彩来,显然对作者的才华欣赏无比:“炫技同时作品甚至胜过原句,列位说说这对联是不是妙极?” 孙彤道:“真想见见这样的好男子。” 一众女子回味着这两句对联,越是读也越发觉这对联之中的余味深长,满具禅心。 虽然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但却想要左右天下局势,为万世开太平。 “这副对子化用了唐人朱湾的诗句‘四面云山谁作主,数家烟火自为邻’,只用了上句,将下句添改成新的。” 曹荟笑道:“我便说一对这两天听到的佛家对子吧。” 曹荟白她一眼“妹妹真是好一张利嘴……这副对子写的真好,听了你们也就知道,我便当一个传话的也能在几位奶奶手上挣些功劳,怎么叫把人打发了?” 乌闻香当时就不依说道:“嫂嫂好欺负人,用外边听来的一副对子就把我们给打发了。” 知晓内情的孙彤笑着说道:“人家可是个大才子,他写的《葡萄牙国史》在福州可是让洛阳纸贵呢。” “就有。” 众人都称好,曹荟继续说道:“我还听了一句他给书院题的对联,你们再看。” 曹荟:“作者大家想必也听过,就是瓜菜仙人王文龙。” “别吵别吵,看我写这副对子,”曹荟提笔,便在熏的喷香的花笺上用十分娟秀的字迹写出那副对联:四面云山谁做主;一头雾水不知宗。 徐兴公问道:“为何不上书劝谏?” 湖广的民变是从兴国府开始的,起于十月份兴国官府抓到了一群盗墓贼,他们供述自己挖了唐代宰相李林甫夫人的墓得到大量金银。 乌闻香好奇:“他还会写对子?” 一旁的李国仙看着那对子却是忍不住笑,心想王文龙前两月才逃离高宷的府邸,不知什么时候又写出这样东西来了? 白白胖胖的姑娘王心玘笑道:“且先说来听听,若是到时就让你过去,若是对的不好还要拿另外一样才能过关。” “红尘世界仿佛九里云雾,人在云雾之中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佛家虽然看破这世上的虚幻,但同样存在于红尘之中,难免也要分成宗派,但又如何说得清有哪一派是渡人到那极乐世界去的?” 几个月前在荆州闹出民变的太监陈奉得知兴国出了这么一件盗墓事件,而且所得的金银众多,于是立马命令当地官府把这批金银扣下,同时上报万历皇帝。 一众闺阁中的小姐看着这对联再次惊讶。 进入十二月,太监征税再次闹起民变,而且变本加厉。 徐兴公闻言思索一阵,也是无奈同意王文龙观点。 曹荟也是福州有名的才女,笑着对众姐妹解释说道: 王文龙道:“先是湖口李道,再是湖广陈奉,天下议论汹汹,连大学士、吏部尚书、国子监祭酒都已经上述劝诫,当今圣上可有回应?藩台大人再去凑这热闹,又有什么用?” 孙彤脸蛋一下就红了,“姐姐胡说,我还说姐姐伱心动是真,拿我来掩饰呢。” “原本是写景的句子,被他一改就深具禅意。” 一旁的乌闻香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孙姑娘莫不是心动了?” 王文龙摇头说道:“藩台也问我此事,我只能建议将福建的灾情处理好,不必分心。” 书房里,徐兴公翻着王文龙写好的书稿,边看边问道:“武昌汉阳又发生民变,先生打算如何做?” “真是磊磊英雄气!”孙家小姐忍不住赞叹说道。 就连后来魏忠贤专权都不敢为这事儿洗白,只因为这事儿做的实在太过分,实在是找不到任何一个利益集团,可以帮着洗。 她知道爹爹已经在给她找人家,几人越是谈论王文龙的婚姻之事,她的心情就越沉重。 想知道这帮太监夸张到什么程度,从这两次民变就可以看出来。 她提起笔在纸上又写下一副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一众女子打闹起来。 但听着几人将和王文龙有关的玩笑,并且越发向男女之事方向引去,李国仙却渐渐笑不出来。 于是万历皇帝的骚操作就来了,这货令陈奉将这批陪葬品收入内库,直接把人家盗墓所得给吞了。 更严重的后果是陈奉受到万历称赞,从而发现一条得到皇帝欢心的新路子,他下令爪牙把湖广境内的所有古墓一律挖掘,所得宝贝送入内库。 于是这群税官开始在湖广各地刨百姓祖坟…… 第71章 无能为力 第71章无能为力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出现民变苗头,湖广的官员也害怕起来。 巡按御史王立贤前往调查,然后发现那群兴国盗墓贼挖的根本不是李林甫妻子的杨氏墓,而是南宋抗蒙名将吕文德之妻的墓葬。 吕文德是安徽人,在南宋末年带领家乡樵夫、炭农组成的“黑炭团”抗击蒙古,曾指挥保卫襄阳,参与增援钓鱼城打退蒙哥,因为晚年死守襄阳,亲族多迁来湖北。 合着打从根上挖的那就是忠臣老婆的墓,王立贤因此请求停止古墓挖掘。 但是这时陈奉手下的税官早已经拦不住。 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不是靠挖坟,而是以此敲诈百姓,威胁百姓不贿赂他们就把他们祖坟给刨了。 这可太招人恨了,终于在武昌汉阳闹出民变。 当地市民万余人冲进陈奉的官署,用石头瓦片攻击陈奉,连陈奉自己都受伤,要不是当地官员前来救护,这厮肯定被人打死。 陈奉气焰嚣张,事后对百姓展开报复。 他先指挥兵士用火箭射向百姓的民宅,诱使百姓再次涌向他的住所攻击,而陈凤早已经在宅中埋下上千名甲士,以此为借口就对百姓展开屠杀。 一千多名士兵和上万百姓的对抗,流贼攻城时都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战斗规模。 巡抚支可大都看傻了,他这才发现陈奉就是个疯子,偏偏陈奉背后有万历保护,他根本没有办法对抗,于是支可大直接向陈奉投降,再不敢管他的事。 陈奉杀人之后将剁碎的百姓尸体扔满大街恐吓市民,百姓的疯狂反抗和陈奉的疯狂镇压几乎将汉阳变成战场。 分巡佥事冯应京抓走陈奉的爪牙,陈奉直接在赐给冯应京的食物里放入钉子想把他弄死,被冯应京当面揭穿。 同时陈奉的下属太监李道在湖口收税,命令隔水的江西南康知府吴宝秀帮他拦截拦下的船只,吴宝秀不从,于是也被李道弹劾“阻挠税务”,万历下令将吴宝秀逮捕。 吴宝秀此去九死一生,不愿带妻子陈氏同去,妻子陈氏清点家中所有财产以及自己的首饰给吴宝秀当做路费。 在吴宝秀被押解当天南康县百姓群情愤慨,几乎再次酿成暴乱,妻子陈氏在家中悬梁自尽,天下震动。 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从官员到百姓,所有阶层全部被得罪。 阁老沈一贯这个老滑头都行动起来,上疏请求万历起码把事件中被捕官员交给巡抚和巡案审理,别送到锦衣卫去关黑牢。 浙党的方从哲等人也全部跟上,但上疏还是全部被万历打回。 汉阳大战后陈奉把冯应京等湖北一众不听他命令的官员告了,万历下场,直接将这些官员全部削职为民。 王文龙说的没错,全国官员对此事的上书已经有一百多份,许多人写了长长的文章,万历根本不看。 这货摆明了要替税官站台,这种情况下徐学聚再是上疏也没用,不如专心在福建管好粮荒的事情,起码还能救济一方百姓。 王文龙同样无奈,好在他知道事情此时已经发生转机。 皇太后已经听说陈氏自杀之事,将会亲自去劝皇帝,万历会下令将吴宝秀释放。 但吴宝秀已经在牢狱之中受了重伤,回乡不到一年就病死,太监震慑地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事情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朝堂之上的争论,除了税官太监没有人会满意。 徐兴公叹了一阵气,“读书吧,书还是好的。” 王文龙默然。 两人俱觉无能为力,不约而同想要转换话题。 又看了一会儿徐兴公放下王文龙新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评价说道: “编的真是不错,当为天下学书者之入门。” 不过他也提出意见,“若是在书籍后面附上欧阳询的原作就更好。” “贤弟可有样书,我当购买一份。”他还是不信任油印书籍的质量,想要从王文龙这里买一份质量好的原版。 王文龙心里撇撇嘴。 徐兴公这货完全就是藏书家思维,不惜工本也要把书籍做到最好,在他看来这本字帖后面附上欧阳询的原作就尽善尽美,却完全不考虑成本和销售。 他所写的范字只需要刻工照着蜡板将字体描个大概就行,细节到不到位都没有关系,但如果要附上欧阳询原作的印刷本,那就必须要找能够模仿出欧阳询笔法气韵的刻工,成本不知要高多少倍。 王文龙委婉建议道:“我以为书籍不过商品,恰如其分就是最好,不必追求尽善尽美。” 后世记载徐兴公成为福建第一大藏书家,但也因为嗜书成癖,大量购书,将家庭弄到“家食弥艰,不得不糊口于四方”的地步。 别看徐兴公现在有钱,但是原本历史中他年老之后还要靠接受好友的接济、帮人写墓志铭维生。 这种情况下,徐兴公还在买书,甚至把买药的钱拿去买诗集。 徐兴公听见王文龙的劝说,却翻着书本摇头。 “书籍本就是尽善尽美之物,余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书,若无好书,就是有好饭好衣人生又有何趣味?” 王文龙默然,他发现徐兴公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同时这货和自己的脑回路完全不同,根本劝不动。 徐兴公并不是守书奴,他信奉“传布为藏”的理念,欢迎任何人到他家来借书看,每每有人上门借书,他总是端出茶水以礼相待,如果一本书一看几天他两兄弟还要招待对方衣食,毫无怨言,并且热心和对方分享读书心得,许多贫寒无从致书以观的读书人因此受益。 徐兴公死前家中藏书五万卷,他只要愿意卖书,哪里可能受穷? 这位的志向就是建一个私人公益图书馆,这属于高尚的精神追求,外人拦也拦不住。 两人谈话之时,外间走进来一个工匠对王文龙道:“有金陵客人来访。” 王文龙点点头让人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到一个年轻客商笑眯眯走入。 “在下乃是金陵万卷楼的魏少杰,特来拜访王老爷。” 一听到这名字王文龙就重视起来。 万卷楼是南京有名的书坊,书刻金陵派的代表,刊刻过许多大部头小说,代表作是万历十九年刻出的《新刻校正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通俗演义》。 这书流传到后世非常有名,不单点校清晰,更重要的是书中的每节一张绣像。 万卷楼书籍的刻板手法是标准的建安版画,阴阳线条结合、刀刻雄浑厚重,每一副绣像都可称艺术品。 能印出这样水准的图书,就是刻坊实力的最佳证明。 魏少杰坐下就笑道:“我刚到福州就听说王老爷又有新作,特来购稿。” 王文龙写完《欧体楷书九十二法》之后就放出消息寻找合作,却没想到这才不过几天就有人上门。 第72章 已经是名士了 第72章已经是名士了 听说魏少杰要找自己买书王文龙还挺热情,主要目的是推销自己的蜡板印刷术。 他问魏少杰道:“你们愿意刊行我的新书?” 魏少杰笑着点点头,“先生之名在三吴极其响亮,只要登上先生名字的书刻在三吴一定好卖。” 王文龙听着就感觉不对,自己想要卖的是书法指导书,和《葡萄牙国史》关系并不大。 他疑惑询问魏少杰:“先生看过我新写的图书吗?” 魏少杰眼珠儿一转,谄媚笑道:“只要是先生所写之书,定然就是好的。” 得,王文龙终于明白,这货根本就没有看自己新写的是什么书就跑来购稿了。 他把徐兴公手里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拿过来,交到魏少杰手上。 “我新写的乃是一本教初学书法之人入门的书法书。” 魏少杰翻翻那书也是愣了,沉默半晌,抬头问王文龙道:“先生可否在这书前后多写一些序言?” 王文龙和徐兴公都忍不住笑,显然万卷楼还是想要借助《葡萄牙国史》的名气来卖书,哪怕是一本书法指导书也要王文龙在序言中写明,方便硬蹭。 王文龙心中倒是有些惊讶,难道自己的《葡萄牙国史》在南京有这么大的影响,都能吸引魏少杰千里迢迢前来约稿。 “写序言并不难,只是这书我需要合作的书坊用蜡板印刷法刻印。” 王文龙起身带着魏少杰出到外屋,打开一套蜡板印刷的机器跟魏少杰介绍这种印法。 “若是想要和我合作,书籍的稿费可以商量,但是必须使用这种蜡板印刷,印刷所需要的蜡纸和油墨我的作坊里就有生产。” 从福州经闽江过建水,再走陆路就可以去往浙江,很方便的就可以通往整个三吴,建阳书坊的书籍靠着这条渠道才可以向外销售,王文龙的印刷原料走这条路去往南京也依旧有利润,合作方同样可以通过蜡板印刷挣到丰厚的利益。 可是魏少杰闻言脸色却渐渐变得犹豫起来。 “王先生,我们万卷楼一直养着一批极好的刻工,先生许是没有看过我们的书,其实我们的刻工照样能够刻出字帖,效果比这蜡板印刷要好得多。” 王文龙摇头说道:“我这蜡版印刷所用的本钱不及木刻板的百分之一。” 魏少杰闻言却还在犹豫,这年代的书籍价格昂贵,书坊做的相当于是奢侈品贸易,万卷楼还是旧有的书坊思路,魏少杰对于王文龙这个用更低的成本价和远远低于普通书籍价格的书价往外大量卖书的提议有些怀疑。 他总觉得世上哪有那么多人要买书,把书籍卖的太便宜,肯定会大大影响书坊的利润。 “我们可以多给稿费,但是不用蜡版印刷。” 魏少杰还在这里拉扯,这时又听得房门被敲响。 “请进。” 一个刻工走进来:“老爷,环翠堂的汪老板来了。” 王文龙忙点头,“请他进来。” “鄙人徽州汪世渌,听说王老爷写了一本字帖要卖,我们环翠堂愿意印刷。” 魏少杰愕然,都是在刻书界混的,他自然知道环翠堂的名字。 王文龙也知道这家书坊的大名,连忙询问汪世渌:“汪廷讷是你什么人?” 汪世渌笑道:“那正是我家侄儿。” 王文龙和徐兴公对视一眼,都憋笑向对方拱手。 环翠堂主汪世衡是徽州第一大刻书家,手下的环翠堂所刻的图书以精雕细琢的徽派版画为基础,品位非常高。 汪世衡的儿子汪廷讷比他爹更出名。 这厮和王文龙一样考不上秀才,所以买了个监生的名号,但是这厮非常会经营,加上家资巨万,所以用各种途径广泛结交名人雅士。 王文龙当了监生连国子监的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但是汪廷讷却狠狠抓住这个机会。 这货以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为理由广泛结交南京的士绅,先找国子监祭酒,帮他起了字,又去找南京礼部侍郎帮他起别号。 当然全都是用钱砸出来的,之后汪廷讷就以文人自居,用大笔钱财结交名士。 这些人全部帮环翠堂刻书,当然只是具名其上而已,具体的工作还是由环翠堂中的下层文人负责。 由此环翠堂打造了真正的高端名气,而且和余象斗不同,余象斗双峰堂的“品粹”系列自号高雅,其实就是一些粗浅的科普书而已。 环翠堂写的则是《环翠堂乐府》,《坐隐先生精订捷径弈谱》,《人镜阳秋》,不是琴棋书画,就是人生哲理。 而且汪家非常注重作品的格调,比如他们家出版的棋谱,一本书的棋谱内容总共才一百多页,但是书籍前面有二十四页的名人作序,书籍最后的官员名士等人的提咏有三百多则。 这东西真正的名士多半不会看,但是对于那些上不上下不下的读书人以及自命风雅的地主商人却有莫大吸引力。 说白了就是这年代的小资读物,相当于名车名表时尚杂志。 真别说这玩意儿虚伪,环翠堂这一系列的书籍销量还真不错,汪廷讷甚至因此挣得大名。 别笑他就是一个监生不能当官,那是明代中早期的思维,这时的社会风气早就开放许多,汪廷讷常常和名士交往,时间久了也就有了名士地位。 几年之后他还会去捐一个盐官,正儿八经完成土豪、名士到官宦之家的蜕变。 而王文龙更知道百年后这货的一些书籍题词还被人扒出来是伪作。 比如说他棋谱后面三百多则名人题字,其中一些直接就是环翠堂从当时名人的信札中抄出来的,移花接木说成是名人给他的题咏。 而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高,花花轿子人抬人,还真没有人去戳破。 不得不说万历年间的确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士农工商的局限正在被打破,这年头有钱能做很多事情。 而此时王文龙也反应过来,汪家上门来求稿,说明他的确出了名,现在他居然也算是名士之一了。 一旁的魏少杰却是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从南京而来已经算是非常夸张,没想到这还有路程更远的。 瞬间魏少杰心中就生出紧张感,生怕这一次合作的机会被别人抢了去。 第73章 要上架了 第73章求在架了 此书周五,也就否明天在架,中午十二点后否收费第一章。 第一次写那样风格的作品,真心没想到那么复杂,太多资料求查了,他也不知道成绩会怎样。 小黄码字贼慢,但否不否会尽力的,在架之后一天两更肯定求保证,至于更多的更新他也不敢承诺了。 明天不否两更,在架的多更后天发。 后天至少三更,二十四小时破五百首订,四更,以在每多两百定就多一更……敢那么说否因为领导说明天有概率给他放假,估计可多写几章。 如果不否埠芑的话,嗯……他得乐死…… 总否希望大家捧场的。 最初,谢谢朱砂大大签了他,谢谢大家赏脸来看他写的东西。 评论区里的批评和大家的指教小黄都有在看,会尽量写好的。 第74章 耶稣会士的惊讶 第74章耶稣会士的惊讶 王文龙对于葡萄牙国史的火热多少还有些不够理解,一切只因为他都没意识到《葡萄牙国史》和这时代的其他史书之间的差别。 此书从研究方式到写作方法都超越时代几百年,对历史的抽丝剥茧更是身处其中的人不可能做到的,和这时代的史书有着质的差距。 《葡萄牙国史》之中的历史评论,每一句都是几百年葡萄牙历史研究的结晶,每一句都超脱了本时人自己观察历史的眼光,放到此时人面前引起的震撼自然无以言表。 香山澳。 耶稣会士庞迪我正捧着一本《葡萄牙国史》疯狂阅读。 庞迪我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小成长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至小长大经历了西班牙的繁荣时期,对于庞迪我来说这一切的荣华都是主赐予的。 正是西班牙的极胜加强了他对于宗教的信仰。 十年前他进入耶稣会初学院,学完所有学业之后就立下宏愿,要去外方传教。 三年前庞迪我来到吕宋,他原本是要去日本传教的,结果正好碰上丰臣秀吉大规模禁止天主教的“庆长大殉教”事件,他糊里糊涂就被带到澳门来,原本学的日语也全部没用。 澳门耶稣会告诉他,日本现在对天主教十分防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次去日本传教,于是庞迪我转而学习汉语,把大明改成自己传教的目的地。 庞迪我出生于西班牙巴德莫拉城,对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的历史了解颇多,因此第一次看到《葡萄牙国史》的时候他都傻了。 他到现在学汉语也才两年,对话磕磕巴巴,想要通读汉文书籍就更有难度,可是即使是断断续续的阅读,也已经让他心神俱震。 现在他只后悔自己的汉语学的太差,没有办法轻松通读《葡萄牙国史》。 这时候的西班牙人自己其实都不太明白眼前的大航海时代究竟有怎样的意义。 站在外人视角回看大航海时代的历程,对于亲自身处其间的欧洲人的第一感受就是震撼。 如果说大明人士对于《葡萄牙国史》中许多内容,还需要通过王文龙的笔触才能有所感受,那么从小长在西班牙的庞迪我则是略略一看就感觉到这本书对历史的评述实在是太贴切了。 他简直感觉有一个欧洲最伟大的智者正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 庞迪我从他者视角回看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的历史,这才突然发现,好像王文龙的解释比起单纯的说主给西班牙带来了荣华富贵还要有说服力。 与庞迪我同样惊讶的是把庞迪我带来澳门的耶稣会教士龙华民,他今年已经快四十岁,出生意大利西西里岛的贵族家庭,有相当强的传教经验。 自从看到《葡萄牙国史》之后龙华民完全坐不住,他接受的教育水平比庞迪我更高,龙华民可以说,这样一本关于葡萄牙历史的书籍连欧洲最优秀的史学家也写不出来。 如果有人想要了解葡萄牙的历史,与其去问一个葡萄牙人,不如看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 这书写的太好,让龙华民甚至有些感到棘手。 因为现在耶稣会正打算编撰一部《职方外记》介绍世界地理知识。 书中大部分内容对明朝人来说都是万分新颖的,而在里头也会参杂大量美化。 比如在他们的书稿中把法国描绘成一个没有战乱、没有饥饿、国泰民安的理想化国家。 反正离着十万八千里,谁能揭穿? 耶稣会在传教过程中已经发现大明的人士对于海外完全不了解,他们发现就像千年前佛教东传时将成极乐世界一样,他们也可以利用大量欧洲真真假假的内容吸引大明的读书人入教。 但这时《葡萄牙国史》横空出世了! 《葡萄牙国史》中已经写的很清楚,欧洲的葡萄牙、西班牙也不过是普通国家,经过血腥的斗争才得以崛起,甚至在崛起过程中使用过许多肮脏手段。 以此为背景,耶稣会士再想把其他的欧洲国家描绘成地上天国的难度就大大增加。 作为在华耶稣会的高层龙华民对此感到十分麻烦,而且,他很疑惑。 他看到的大明资料中明朝人应该对欧洲事情一无所知,但现在居然有人把这些事情写成了汉文书籍,而且还在大明热卖? “这个王文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消息说王文龙是吕宋华人海商的后代,但龙华民很难相信。 就那些木讷愚蠢一骗一个准的华人究竟是培养出这么熟悉大航海历史的史学家? 无论如何耶稣会士对华传教的工作已经被打乱,甚至要不要继续撰写夹杂私货的《职方外记》都要仔细考虑。 而且龙华民更害怕的是:因为大明在东亚的文化影响力,这书肯定还要流传到东亚其他国家。 这甚至会影响他们在吕宋、朝鲜、日本的传教活动。 事情上升到影响整个东方传教事业的程度,澳门耶稣会已经开始把《葡萄牙国史》翻译成欧洲文字,打算尽快将这个消息传回巴黎的耶稣会总部。 除了耶稣会,随着《葡萄牙国史》的风靡,此书渐渐已经流传出大明国界。 在儒家文明圈的周边国家受到的影响就更加直接,吕宋的日本人,来山东贸易的朝鲜商人,在占城收缴书籍的越南官员,甚至远至西洋岛屿上和汉人商贾交往的土人贵族,纷纷从各种途径看到了《葡萄牙国史》。 读者愕然得知原来蹈海而来的红夷是这样的背景,继而发现他们也不是什么上人神仙,只不过是一群开启新航路从而受益的商人而已。 欧洲人能做到,自己能不能也做到? 为了团结同道,更多的《葡萄牙国史》在海外流传,甚至被着手翻译成不同文字。 权谋、野心、贪婪、反抗,在被大航海时代带来的新影响搅动得如同油锅一般的地区,《葡萄牙国史》的出现就像在滚油里滴入一滴清水,注定要引起一片翻腾。 而此时,始作俑者王文龙却还不知道这些,他还在福建过着自己的日子。 万历二十七年的腊月,湖广民变的余波还在持续。 秋季河南河北的旱灾的结果也显现出来,哪怕已经开了好多个官仓也没有办法赈济所有百姓,河北的流民一路讨饭,闯进了京师。 腊月,万历命令在京城开粥场赈济就食流民。 因为王文龙的瓜菜代之法,福建的情形还算好些。 但随着时间到万历二十八年,还是有不少百姓开始逃荒。 徐学聚只能寄希望于王文龙许诺的二月初就能成熟的马铃薯真能缓解灾情。 好在徐学聚和王文龙经常去试验田里挖出马铃薯查看长势,眼见那些马铃薯茁壮成长,马铃薯蛋渐渐逼近鸡蛋大小,徐学聚心中也稍作安慰。 与此同时,播州传来消息,播州土司杨应龙分五路齐头并进攻打朝廷对抗播州的最前线龙泉城,当地土司安民志、吏目刘玉鸾率步兵五百殊死抵抗,城破不敌,安民志阵亡,刘玉鸾以及妻子也殉国。 去年万历把李化龙从朝鲜调回云贵川救火,李华人总督四川湖广贵州军务之后播州局势眼见好转,却没想到过年前突然被偷了家,一时间天下震惊。 不过这也是杨应龙的殊死一击了,过不了多久李化龙准备的大反攻就要开始。 天下就在这一片纷扰中进入了万历二十八年。 第75章 闽道更比蜀道难 第75章闽道更比蜀道难 明代官府的新年休假是从国朝之初开始逐渐增加的。 最开始朱元璋定下的例子是每年正月初一日文武百官放假五天,除夕没假休。 到了永乐七年又增加了从正月十一开始到正月二十一的十天元宵假期。 明代官员每十天有一日的旬休,新年和原先两个长假之间隔了五天总是奇怪,于是官员往往就会把旬休调到正月一起放。 到了隆庆年间假期日子继续增加,从正月初一放到正月二十。 等到万历当政,这货本来就不重视官员上不上班,对于放假自然更宽松。 万历二十七年从腊月二十四日开始放除夕假,要放到正月二十,直接放了二十四天,将近一个月徐学聚都不用上班。 官员放假很爽,但是衙门里不可能将近一个月没人干活,王文龙作为徐学聚的幕僚只能主动去值班。 眼看离除夕越近,衙门里早上来点卯的人就越少。 除夕那天王文龙早早来到布政使司衙门,看着日上三竿衙门大门都没开,一旁的王平保已经坐在下马石上数砖缝,王文龙眨眨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好蠢。 于是一甩衣袖,翘班回家。 作为新晋的八闽名士、徐藩台的头号幕僚、新晋神仙,王文龙今年的春节过得格外充实,福州城里的头面人物都送帖子来请。 像衙门里三班六房这样的角色王文龙都不需要亲自去应付,丢给邓志谟或者王金贵带份礼物就行,光是其余上得台面的人物就足够王文龙忙活。 他找李国助借了一匹马,骑着上县下乡,到处吃酒。 初三日,王文龙在自己的作坊里开了一个大席面,邀请作坊里的工匠吃喝。 临近元宵节,福州有钱有势人家家家都做龙灯会。 徐学聚比王文龙更受不了,透露出想要王文龙帮他去吃龙灯酒的意思,王文龙果断请假,去往福清找叶成学。 万历二十八年正月,王文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终于付梓印刷。 虽然几家南京徽州的书坊都愿意印刷、福州漳泉的书房也有来找,但这些人都是看着王文龙的面子。 漳州书坊愿意多出稿费,却要求王文龙把救荒瓜菜仙人的图样和他的名字一起印在扉页增加销量。 王文龙当然不愿意,他知道自己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是一本好书,如果卖的售价低廉,肯定有销路。 而这些人完全不理解蜡版印刷的优势,销售思路跟不上,勉强用了蜡版技术也是白费。 最终在邓志谟牵线下他决定还是和头脑灵活、擅长在低端市场打价格战的余象斗合作。 《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已经由建阳双峰堂开始印刷,用蜡版印刷速度很快,不过王文龙却等不及上市了。 正月十四,他带着王平保去往福清和叶成学会合,王文龙这次干脆请了一个长假,打算年后应邀和叶成学去三吴游历。 明代之前福建民间有闽道比蜀道更难的说法,蜀道的难处在于高和险,而闽道的难点就在于山多。 福建的山不是高耸入云,也不是过不去,就是单纯的多,走不完的那么多。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当年从江西出发前往福州,直线距离三百公里的路整整走了两个月,曾巩事后在书中拼命吐槽:“山相属无间断,累数驿乃得一平地。” 想想每天起床就爬山,爬到驿站就睡觉,第二天起床接着爬,连续两个月,就知道曾相公当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之旅。 好在南宋开始为了巩固南方,朝廷在福建修了大量道路,王文龙和叶成学此时想要出福建已经简单的多。 王文龙在福清住到正月二十,过完年便跟叶成学一起沿闽江而上 船经闽江、建溪到建阳,然后转南浦溪到浦城。 之后全员登岸,走陆路出了仙霞关就到达浙江江山县。 浦城到江山县这段路程在后世开高速不过一个小时,但真正走起来才知道厉害。 王文龙几人走了一上午都还在崇山峻岭间穿行,身边的景色似乎从没有变化过,让人走着就觉得疲乏。 好在一路上会经过一些集市村坊,总算有吃饭休息的地方,身边多少也有些人烟。 距离仙霞关越近,路上的商队行人就越多,虽然还在正月里但是商人百姓可不能像朝廷官员一样安然放假,草草过完年就要出门讨生活。 临近傍晚终于快要到达仙霞关。 王文龙和叶成学几人没带什么行李,走的比拖着货物的商人要快得多。 他们一路超过几个商队,即将走上关前的官道,就见前面路上出现一个骑驴的少年。 少年看背影不过十多岁年纪,身边带着书童,身上背着行李,像是要去游学模样。 两人都有些奇怪。 这么年轻的少年出来游学本来就新奇,更何况现在还在正月读书人也没必要这么急急忙忙的出门。 心中好奇加上旅途无聊,王文龙和叶成学决定上前去打个招呼。 那少年转过脸来,见到两个读书的年轻人便拱拱手。 “学生福清叶成学。” “学生建阳王文龙,朋友是哪里人?” 那少年闻言一惊,开口用闽南口音激动问道:“敢是写《葡萄牙国史》的王文龙?” “正是学生。” 少年连忙再次见礼:“学生是莆田黄道周,正要去衢州游历。” 听到这个名字,王文龙立刻就反应过来,作为福建孩子,王文龙从小就听过黄道周的名字。 抗清大英雄,虽然眼前的是幼年体。 一番询问两人也弄清黄道周的身份,然后都有些惊讶。 黄道周祖籍莆田,生于漳州,他五岁进入铜山的崇文书院读书,几年后就开始考科举,去年黄道周十三岁时就已经考上秀才,今年黄道周十四岁,已经去游学广东,还受邀要去衢州游历。 相比之下,王文龙两人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王文龙的监生是捐的,叶成学也没好到哪去,考了个秀才的名头救恩荫到国子监读书,要不是有个好爹,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举人。 就这样他们俩还秀才老爷监生老爷的混的有来有去。 再看看人家黄道周,叫他们两个成年人脸往哪里搁…… 可这时黄道周明显对王文龙更加崇拜,他从包中掏出一本《葡萄牙国史》,拉着王文龙就尊敬说道: “先生这书写的真好,从广东到福建都在翻刻,我正想回福州之后去寻先生,却没想到在此遇见。” 第76章 旅店客商 第76章旅店客商 听到黄道周对自己的夸奖,王文龙心中有自知之明,他没有继续把话题往这儿扯,而是转而问黄道周:“黄贤弟此去衢州准备到哪里落脚?” “去岁包山余熙廷到广东,和我相谈甚欢,邀我去书院游学。” 王文龙拱手笑道:“小友想必才学过人才能得到熙廷先生赏识。” 余熙廷本命余建隆,是衢州大户子弟,易学精通,王文龙知道他是因为他是明末有名的清官,不过余熙廷一辈子也没考上举人,能当官靠的是恩贡。 王文龙样想当官同样也能走这条路,不过要花大钱去买,而且最后多半也就只能当到知县这个级别。 比如余熙廷后来能够流传出清廉之名就是因为他在各种贫苦地方担任知县,对地方分文不取,遇到百姓事物全都十分上心,在百姓之间广有名声。 其实这也是他真心想要为国家做事但是没考上功名的无奈选择,但哪怕他的为官名声再好,没有一个进士名头,到老也就只能当到知县。 叶成学和王文龙对黄道周的感觉不错,三人便结伴同行。 一直走到傍晚时分几人还没到仙霞关。 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叶成学的管事回报:“少爷两位先生,今日是到不了仙霞关的了,晚上赶夜路也是辛苦,不如先在路边旅店休息。” 那张先生的老板开了房间出来,他对那肥胖商人说:“老陈你好不晓事情,我家张先生给你们念了一路的书,到晚上怎么还不让休息?他是我请来帮手的,可不是请来给伱们说评话的。” 好在叶成学财雄势大,直接花钱买下三间单间,至于手下带着的随从就只能安排去住大通铺。 哪怕是做生意被歧视的大明商人心中依旧认定自己是天朝上国的子民,对于有人认为大明居然连葡萄牙国都比不上都有些感到不喜,众人听了这张先生的话,便纷纷附和:“这位先生说的对,正是这个道理!” 一群人聊的兴高采烈,渐渐也有其他的客人参与讨论。 “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像《葡萄牙国史》里头的那些葡萄牙商人一样,做出一番事业就好了。” 一个肥胖商人笑着说道:“张先生,你再把那《葡萄牙国史》的书拿来念念,也叫我们听来解解闷。” “王建阳才是真正的读书先生,讲的都是落在地上的道理,不像其他文人高来高去的掉书袋。” 那张先生正翻着《葡萄牙国史》,听闻此言抬起头来不满说道:“小小葡萄牙有何可与我大明相提并论?他们左右不过那点手段,我大明人士读了《葡萄牙国史》知道了这些道理,日后定能超过那些蛮夷。既然葡萄牙国能够靠商业发家,我大明如何不行?若是真能靠商业发达,我大明的商人日后地位同样能够得到提高” 老陈笑道:“那闯客店的书贩子说是三台馆刻的书,但你看那书籍质量哪里是三台馆的?一看就是小作坊的翻刻,一套还要卖我二两银子,我当时也是嫌他贵了一时没舍得下手。” 占地倒是颇为广阔,进门之后左右两边还有马棚和更房,过了一个大厅照壁后面才是客房。 “唉,那些秀才们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们做商贩的,还就是《葡萄牙国史》出来之后人家才知道咱们做商人的厉害。” 吴老财闻言却是连连摇头。 吴老财道:“谁小气?这书是我自家买来的,当时在建阳买书时问你买不买你不说话,现在却又来怪谁?” 老陈不高兴说道:“你生意做的也不小,为何这般小气?” 刚过年关,赶着要去衢州的商人不少,王文龙他们到达之时天色已晚,这家旅店已经几乎住满。 谈话之中也有读书人。 “我年下回乡跟县学的秀才们吃酒,人家还主动说起《葡萄牙国史》呢,幸亏我看过这故事,第一次可以和那些秀才们说上话。” 没出正月,这时住在旅店里的多半都是要赶去浙江的商人,而且所经营的贸易额也不算小,不少都看过写商业发展史的《葡萄牙国史》。对书中透露出来的重商主义思维感到十分受用。 几人走进一个村坊,因为离着仙霞关很近,村子中倒是颇有几家旅店。可这些旅店做的都是商队的生意,要说有多干净也谈不上。 这一晚上月光正好,大通铺里头的环境更不舒适,所以许多跑生意的人也都在天井里坐着聊天,要等到晚上要休息时才愿回房。 就是张先生这边的伙计也有不少脸上露出期待的目光,天井之中还有其他商队休息,听到《葡萄牙国史》的名字也都凑过来。 最后几人挑了一家门脸比较大的旅社,却是一家寺院改的,门面粉刷一新,把匾额上原本寺庙的名字给涂去了,重新写上了旅店的店名。 大家买好了房间,房中却是有些肮脏,叶成学的仆人连忙去收拾,三人便出来天井休息。 那陈老板的伙计有十几个,是个挺大商队,伙计全都笑着说:“就让他再念念吧,《葡萄牙国史》里的故事真是比评话说的还好听。” 王文龙和黄道周都点点头,于是叶成学便吩咐道:“去捡一间干净的来。” “呵呵,在葡萄牙国他们的大商人可以开衙建府,国家自然强大,在咱们大明呀,那是一辈子也别想!” 旁边的人连忙上来劝架,两个商队老板闹了一阵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而客店中的其他人却已经议论起来: “这《葡萄牙国史》写葡萄牙国的故事就像写活了一样,你们说作者王建阳该有多大的才华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 “当时没舍得下手,现在就来白看我家的书?” “敢是说的王建阳的《葡萄牙国史》?” 那个最先起哄的老陈笑道:“吴老财,你见这么多人都要听《葡萄牙国史》的故事了么?不行就把《葡萄牙国史》借给我,我让我队伍里的先生来念,你们要听也坐下来听就是。” 这时几个商人围着一个中年人说话,中年人戴着大头巾,一看也是个读书的,多半是商队之中账房一类人物。 叶成学听着众人议论不无羡慕的对王文龙说道:“建阳,你如今可是天下闻名了。” 王文龙也有些惊讶,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敢过于骄傲,只是笑笑。 六更中第一更奉上 第77章 市井扬名 第77章市井扬名 黄道周好奇问道:“建阳兄的《葡萄牙国史》印本已经卖的脱销,咱们福建一地虽然流传甚广,但是在省外许多地方连真本都找不到,建阳可曾准备加印?” 王文龙点头:“我此去三吴也想在当地找人合作重印《葡萄牙国史》。” 这年代的书籍更像是工艺品,主要的成本在于刻印的工本,对于作者的版权保护就没有多严格,像王文龙和熊清波的合作就是一锤子买卖,初稿合作之后王文龙还可以拿着自己的书稿再去别的地方找别人合作。 熊清波也不会亏,他开价之前就已经计算好印出《葡萄牙国史》要花费多少工本能得到多少收入,诚德堂就是靠这个计算结果和王文龙商定稿费。 第一版的《葡萄牙国史》印刷完毕熊清波这次买卖就已经完成。而后续别人翻刻《葡萄牙国史》的时候,他也可以用诚德堂中保留的书稿印版继续刻印。 这种经营方式可以成立的前提是这年代刻板的周期太长。哪怕有别的书店想要翻刻《葡萄牙国史》也需要筹备相当久的时间,有这段时间熊清波第一次印刷的版本早就卖完了。 现在市面上已经流行起许多盗版《葡萄牙国史》,大多数盗版书商为了谋利会对书籍内容删删改改。 《葡萄牙国史》中不少葡萄牙人的名字太长,在盗版书里面就会被删减成两个字的代号,一些书商觉得不重要的内容也全部省略,有些版本的盗版书看起来挺厚,但是实际字数还不及原版的三分之二。 王文龙看过最夸张的是有一家建阳书商,那书商不是删减而是增添,他们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套讲史演义的刻板,改两个人物名字就将所印内容添加到原本《葡萄牙国史》的内容之中增加《葡萄牙国史》的页数。 “卡布拉尔用刀一招,前船一齐发火,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船如箭发,烟焰张天,二十只火船撞入水寨,印度寨中船只一时尽着,又被铁环锁住,无处逃避……” 这本书甚至不叫《葡萄牙国史》,而叫《葡萄牙国史全本》,自称是王文龙写作的原稿,卖的比诚德堂本《葡萄牙国史》还要更贵,给王文龙看的人都麻了。 三吴的书坊当然不愿拿这样的版本印刷,购书的客人也急于找到王文龙的原本版本不愿去看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所以王文龙这次亲自拿着自己的书稿去往三吴找书店合作,并给书店写序证明该书店印刷的是他的真本,这样的合作条件还是有相当大的诱惑力的。 多说一句,随着万历年间印刷业的发展,现在刻板的速度已经变得越来越快,传统以来只保护第一版版权的盈利模式很快也将进行不下去。 原历史之中,几十年后的李渔就碰到这个问题,因为他写作的速度太慢,所以他一边写一边就有人偷出他的书稿卖给盗版商,甚至出现他的芥子园书馆还没有把他的新作印刷面市,盗版就已经抢先面市的情况。 他的新书面市的同时甚至几千里外的书店也已经将盗版书籍公开贩售了,李渔连第一版印刷的钱都挣不到。 气的李渔只能在书籍扉页大骂:“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 李渔后来还向苏松道提告,打赢了几场版权官司。 随着印刷技术的发展,作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自然催生版权概念。 而这个时空王文龙推广的蜡版印刷术比刻版印刷更快捷,成本更是不知便宜多少倍,必然加大大加快这一过程,那些不跟随此潮流的书店过不了几年就会知道这项技术的厉害。 这也是王文龙一定要徐学聚参股的原因,这项技术对于书籍行业的冲击太大,没有徐学聚的帮助,这生意可能会被其他书商逼的根本做不下去。 王文龙和黄道周叶成学谈话,难免就被边上路过的客人给听到,听他们不断对王文龙称作“建阳”,有个客人好奇问道:“王建阳,怎么和《葡萄牙国史》的作者同名?” 这句话一出,就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他是王建阳?” “哪个?” “《葡萄牙国史》的作者就在店中?” 《葡萄牙国史》有多火,光是看这些人的反应就能了解,几个呼吸之间王文龙都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有好几人激动过来,甚至有人对后面大声呼喊传递这一消息。 眼看人越来越多,叶成学等人也紧张起来,王平保反应倒是快,连忙大喊说道:“我家先生就是你们所说《葡萄牙国史》的作者王建阳,大家不要挤,莫要冲撞了先生!” 众人瞬间惊讶。 “王先生原来这般后生?” “我只道王先生能写出这样的书定然是一个老先生了,却不想看模样比我儿子还年轻着几岁。” “王先生,你道我大明能不能像葡萄牙国一样发展海贸?” “先生,你说朝廷能不能重视商业?” 叶成学几乎被挤开,只能跟一旁的仆人苦笑说道:“建阳真是名声广传,这几个人差点把我挤到墙上去。” 王文龙也是愕然,万万想不到这年代的读者这么热情,一大堆人用各种腔调口音向他询问问题他根本回答不过来。 好在一旁的王平保反应够快,他一叉腰仿佛是豪奴的样子一边保护着王文龙一边把人推开,连忙喊道:“伱等一个一个说话,先生会听不过来!” 王文龙见人越来越多,再不控制局面,自己今晚就别想走,他也连忙高声大喊:“大家不要急,我先说两句。” “王文龙只是一个乡野书生,并非朝中人物,大明的官场如何并非我这文人能够左右,我听着有人询问大明是否能够像葡萄牙一样重视贸易,这是一个很大问题,如今究竟要如何发展,当今天下的读书人都在讨论。” “今日有幸大家捧场,之前学生未做准备,太大的话题学生也谈不了,大家可以一条条提问,我一点点回答。不敢说有多少真知灼见,但到底也是大家一个参考。” 王文龙说了一通场面话,什么问题都没涉及,但却也已经表达了愿意谈话的态度,在场的商人和书生全都十分激动。 “你们有什么想问我的,都能来问,不过人数太多,我也不能都回答,如此,一人就问一个问题吧。” 让他们这样乱问一晚上也结束不了,于是王文龙学着前世大学里讲座将要结束前控场的方法让观众提问,表面上是把选择权交给观众,其实节奏完全由他掌控,他想回答几个问题就点几个,回答完毕随时能撤。 2/6 第78章 重商抑商 第78章重商抑商 正月里穿州过府去卖货的基本不会是做小生意的货郎,所以在场的都是一些生意盘子比较大的商队,还有一些则是趁着年下赶路做事的读书人。 这些人的学问水平比起这年代的底层人物还是要高一些,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都听过《葡萄牙国史》的故事。 可是大家也没见过这种点名提问的方式,王文龙说出要众人提问大家都较好,可接下来却是半天没人做声。 王文龙笑着道:“先前有恁般多的话要说,如何这时却都不做声了?” 场面略略轻松,众人间发出一阵笑声。 终于还是有个人大声道:“王先生,我能不能提问?” 王文龙看去,却见是刚才那个义愤填膺骂着大明永远没办法和葡萄牙一样发展起商贸的行脚商人,看他模样不过三十几岁,打扮的也还周正,想必是哪家商队的中上层人物。 王文龙点点头,那商人便用带着客家口音的官话说道:“我是沙县贩木头的,姓管。” 王文龙道:“管老板想问什么?” “我读《葡萄牙国史》的故事,书中的葡萄牙国通过贸易发展起来,欧洲各国靠着商贸富国强兵,可见商人也有好的,人家国家中并不歧视商人,商人也为国家做事。但为何我们中国却自古都歧视商业?不把商人当成人看?” 这位年轻商贩显然是受过颇多欺负,性格又比较好强,说起这话时一脸的愤怒神色,对大明颇多不满。 众人都看向王文龙。 王文龙笑道:“先生如何以为中国自古歧视商业?” “这还用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哪个读书人不是这样说话?” 王文龙摇头说道:“古时齐国以海贸立国,大兴鱼盐之利,又有丞相管仲,新实业办贸易,评话里说的大才范蠡,退隐之后经商于陶邑,富甲天下,人称陶朱公。这些先贤都是商人。咱们先秦有诸子百家,其中有一家法家的齐国学派,那就是讲经商学问的,缔造了齐国霸业。士农工商商人最贱那只是一派的说法,自古而来也有许多读书人是能看出商业的价值的。” 在场众人闻言都有些惊讶,一些读书人则是默默思考。 又有一个商人忍不住发问:“先生所说自古咱们都有重视经商的读书人,为何到了本朝却是这般?” 王文龙笑着说道:“这乃是时代变革之故。” “本朝开国之初,国家久经战乱,地广人稀,要百姓去充实田亩,自然最重视农业遏制商人,但是随着国朝人口增加,物产恢复,需要商人来交流货物,对商人的限制也是日渐减少。” 评述开国故事在这时早就不是什么敏感之事,一些失意读书人大辣辣的骂“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本朝就不成个天下”也就是招来旁人两个白眼而已,根本没有人会跟他们计较,至于谈论一点本朝间的风俗变更自然更是什么罪名也犯不上的事情。 王文龙跟大家举例说道:“开国之初商人不能坐轿,不能穿绸缎,商人之家不能用奴仆,到了如今这些规矩可还有人提起?可见随着时代发展商人的地位正在慢慢提升,越是贸易重要的地方,这事情发展的就越快。” 那管老板闻言惊讶问道:“真有这样事情?” 王文龙点头说道:“就拿最依赖贸易的徽州来说,那里十个读书人九个从商,若是去过的人家自然能够证明。”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惊讶,互相谈论,其中真有人去徽州做过生意,点头表示王文龙说的没错。 管老板想了一阵,又问道:“先生以为咱们大明商人什么时候也能变得像葡萄牙商人一样有地位呢?” 王文龙道:“开国时需要读书人来治理天下,需要农民稳定国家,需要工匠制造器械,商人的重要性最低,所以才有士农工商的四民排序。若是商业的重要性越来越高商人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大家想想,若是大明和葡萄牙一样需要靠贸易立国,商人的重要性自然就会和葡萄牙国一样高了。” 一个人突然抬头说道:“我大明照这样发展下去,根本不会有那一天!这朝廷满堂的读书种子,怎么可能让商人地位提高?” 王文龙又看去,就见高声说话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头上戴着大头巾,身上穿着的却是商人的衣服,看模样就只是一个科举不第弃儒从商的人物。他既当过读书人又做过生意,怪不得有此感受。 他此话一出,王文龙还没说话,旁边几个赶路的读书人却是不愿意了。 “你们商人见利忘义,天下若是由你们领导,那还成个什么样子?” 当时也有商人回怼回去:“王先生的《葡萄牙国史》写的明白,欧洲诸国都靠商业发家,现在船舰已经划到我大名的香山澳殖民了,若是靠你们这些大头巾能够富国强兵,那该是我大明的船舰到他葡萄牙去才是!” “一派胡言!难道这个天下要让商人来决定?” 这年代的商人口碑也是真不好,为了能够多挣钱欺骗童叟、以次充好是正常现象,做的实在太过分,以至于官员和百姓对他们都没什么好感。想到要靠这些人来统治国家,众人想想都害怕。 但到了万历年间,随着商人市民阶层的兴起,商人地位的提升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文人士大夫有些与之迎合,有些则极力抵抗。此时各派学说的争论焦点也有不少聚焦在究竟是重商还是抑商上面。 《葡萄牙国史》虽然没有主动宣传重商主义思想,但是通过葡萄牙国发展的历程商业的重要性也不可避免地被凸显出来。 场中众人虽然做生意的多,但是对于商人能不能提高到葡萄牙国中那样的地位,大家却是想法不一。 一些人认为葡萄牙国的办法比大明更好,一些人却觉得葡萄牙国的方法会使得天下大乱。 大家意见相左,一下居然争吵起来。 看着这瞬间乱糟糟的场面叶成学和黄道周都张大嘴巴,他们也没想到关于《葡萄牙国史》的讨论会促生这么严重的矛盾。 有人在争吵之中大声喊道:“王先生,伱支持哪一边?” 客店的掌柜跑出来看到这场面也是大惊,问明情况之后连忙跑向王文龙:“王先生,你来说两句话吧,我这生意还要做呢。” 看看那掌柜,王文龙只能大声说道:“葡萄牙国和大明无论是国土物产文化都相差许多,生搬硬套肯定不行。” 3/6 第79章 《天演论》 第79章《天演论》 有的商人已经被骂出火气,觉得大明的读书人不可理喻,就是为了歧视他们所以打死不愿意听葡萄牙国的例子。 这时他们听到王文龙否定葡萄牙国方法,当时就觉得王文龙是站在那些读书人一边。 有人生气说道:“王老爷原来也看不起我们做生意的,明明自己也知道葡萄牙富国强兵的过程,却还要拿四民之论来压我们,不肯学葡萄牙的重商办法。” 王文龙闻言道:“我并非站队,葡萄牙国最后还不是被西班牙给打败,可见葡萄牙人的经营方法有可取之处,但也不是最好。” “葡萄牙人自己都在改变经营办法如果葡萄牙人还是只靠商人,为何会在香山澳里头塞那么多的传教士?” “葡萄牙人靠商馆贸易,却打不过西班牙人,西班牙人领土更大,靠殖民地起家,可眼见又要打不过荷兰和英国,那荷兰人靠的是特许公司,又是一种办法了。” “他们欧洲小小国家只因为各国情况不同,都采取不同办法强国,众位想想葡萄牙和大明之间的差别又何止如此?怎么可能只要按相同办法就能使大明富国强兵?” 那些义愤填膺的商人终于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中仍旧有气,因为读书人仍然不同意他们认为有道理的重商主义,但是王文龙举出的一系列例子却又让他们不知如何去辩驳。 此时此刻在天井中已经聚集了百来号人,以王文龙为中心在听着他的讲话。 而这客店之中的热闹又吸引了许多周围客店的住客前来瞧稀奇。 “那位被围着的书生老爷是谁?” “不知道,听他口音似乎不是浦城人,多半是哪来的大人物。” “那老爷一句话就让场面止住了,想必是很有本领。” “这位先生说的好,我们煌煌天朝怎么能学那什么葡萄牙国的办法?该是他们学我们才是。” …… 月上中天,外面的更鼓已经走了两次,王文龙对众人说道:“我本不想去讲这样大的问题,这种话题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却没想到还是扯到这里。天色已晚,大家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我讲两句话大家便各去歇息。”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听王文龙说话。 王文龙朗声道:“像这样的争论,不只仙霞关前的我们在做,而今朝中的衮衮诸公,士林之中的读书学子,乃至于天下百姓都在做。” “为什么?因为天下在变!短短十年,我朝开打了三场大战,北边的蒙古、女真,东边的倭寇朝鲜,西边的杨应龙还没被剿灭,在我东南沿海欧洲人又已驾船来到,隆庆开关至今,商贸大兴,为了征收商税,派出税监又颇扰动百姓。” “纵观今日之域内,各派势力,群雄并起,所为何事?物争自存也!欧洲想要发展,大明想要发展,蒙古、女真,播州的杨应龙都想要发展,在大明之内,商人文人不也在争着这一些自存的空间吗?” “大家想要自存,所以提出各家思想,争论不休,但最终谁能成功?王文龙给不出判断,要说也只有八个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天择者,存其最宜也。” “这天下终是要发展,想要退回去是退不了的,想要躲起来也是躲不住的。诸公都以为自己选的道路是一条明路,究竟哪条路为佳,天择自有公论!”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百年之后天下当回看此时!” 此时此刻整个大明都感觉到时局在变动,可是究竟将变动到何等巨大的程度,普天之下大概只有王文龙一个人能够预料。 王文龙最开始只想要用一番话在两边和稀泥,可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激动起来。 在场的每个人,不管是客商、伙计书生、奴仆全都沉默下来,他们全都感觉到天下在变动,但是自己无法言说,而此时王文龙的一番话让众人突然有一种自己正身处风口浪尖的感觉,所有人都照着王文龙的话在思考:天下纷纷扰扰究竟要往何处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百年之后,天下当回看此时”,那时的百姓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许多普通百姓从来没有感受过天下时局和自己紧密相关的感觉,照着王文龙的话想去,一时既激动又迷茫,刚才的争吵,霎时间都被更大的情绪给化解掉了。 …… “咚——咚,咚。” 更夫已报三更。 王文龙的一番话后客店的掌柜同样是有振聋发馈之感,呆愣半晌才对众人陪笑说道:“夜半三更,有客人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大家不如先去歇息。” 众人默默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临走之时许多人上来同王文龙见礼,动作万分恭敬,都在感谢王文龙那一番话。 等到大家散去,王文龙三人也各自回房。 叶成学忍不住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先前那一番言语实在是惊醒梦中人,叫我听的脊背都发抖。” 黄道周激动的脸色发红,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先生所说让学生受益良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句,实在是至理良言,时执天下变荡之时,正是我辈发奋的时刻。” 别说他们了,王文龙自己都感到激动的脸发麻,刚才说着说着他就想到此时的大明已经到了命运抉择的最后关头,后世史学家许多都认为明亡实始于万历,万历一朝,明朝有机会走向海疆,满清正在崛起过程,江南正在孕育着资本的萌芽,所有事情似乎有改变的机会,但又似乎正在走向僵局。 虽然王文龙早就知道这天下局势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抄书匠有能力去扭转的,大明要走向什么方向,让王文龙指导他也说不出来,但是刚才忍不住就说出了严复《天演论》的思想,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感觉浑身巨震。 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想要改变时代走向的吧? 只是王文龙知道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他对黄道周说:“此时万分艰难不是一人一力所能改变。” 黄道周却是少年意气:“那我辈也当尽力去做。” 他思索一阵,对王文龙说道:“先生所说的物竞天择的道理能否写出来,我想到衢州跟人谈论使用。” 王文龙觉得也许让这时的文人了解一下《天演论》的思想也是好事。 当年孔宗南支就是迁到衢州,衢州在如今的大明文坛之中是有独特影响力的,如果能够结交浙党也能减少之后王文龙和东林党交往被烙印上的党派印记,于是点点头:“我回屋写篇文章给你。” 黄道周却是主动说道:“先生口述我来记录。”态度十分尊敬。 4/6 第80章 一篇雄文 第80章一篇雄文 黄道周要记录王文龙的《天演论》演讲,叶成学也来凑趣,他让自己的仆人取出上好的松烟为黄道周磨墨,黄道周找了张桌子铺开纸张,王文龙就复述起来。 这年代记录口述内容并不是完全的逐字抄写,而是要依赖记录者的自己翻译,就好像许多宫廷档案实录之中,皇帝开口说话都是“知乎者也”但实际生活中,哪有人会没事说文言文?皇帝平时说的也是大白话,只不过是记录起居注的官员直接翻译成文言而已。 这时黄道周抄写王文龙的口述也是用类似方式,写成文言文字数更少速度更快,同时还能烙印上记录者的文风。 黄道周落笔刚写下几个字,旁边的叶成学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黄道周的字太漂亮了,完全没有十四岁少年的稚气。 黄道周的楷书学自钟繇,又更加灵动,几乎自成一体,虽然现在还没有到大成境界,但是也已经比王文龙这种大路货的漂亮楷书要高明太多,有识之士一眼就能看出黄道周书法之中的灵气。 王文龙边说边看黄道周写下来的东西很快发现黄道周在记录之时的用词还有更改,把他原本的大白话给改的古雅了许多,而且很有理学的趣味。 黄道周自己专攻的六经就是《易经》,成年之后更是以“明天道以济人事”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救时”思想,成为黄道周以后思想的总纲。 前世清末严复在翻译《天演论》时也是把一本生物学书籍掺杂入大量的易学内容,这下刚好和黄道周的理念相融合,黄道周越写越顺手。 虽然黄道周写的是文言文字数较少,但是用毛笔写字到底也跟不上王文龙说话的速度,所以前前后后用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一篇文字给写完,写完之后,叶成学和黄道周都是眼前发亮。 叶成学主动说道:“可否让我帮忙润色?” 叶成学的诗才相当高,论理不如黄道周精到但是为文字添加文采还是足以为之。 黄道周点点头,叶成学便接过毛笔思索半天,与黄道周一起参考着删改。 这时王文龙已经累了,于是在一旁拢过被子和衣睡下。 到王文龙再次醒来却见黄道周和叶成学还乐此不疲的坐在案前谈论着这篇文章。 看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居然两人讨论了一夜。 见王文龙醒来,两人这才发现油灯已经灭了,仆人都已去睡下,但两人却还是精神灼灼。 叶成学问道:“建阳,你说这篇文字该取个什么名字?” 王文龙打个哈欠:“就叫《天演论》如何?” 叶成学和黄道周相看一眼,黄道周连连点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演之名恰如其分!” 王文龙这时起身来看两人写出的文章,眼睛一扫桌面,只见两人删改的稿子已经有厚厚一摞,至少改了八版。 文章最后落的名是“作者建阳王文龙,录者莆田黄道周,删改福清叶成学。” 这长长一串名字让王文龙有些惊讶,他感到似乎这篇文章真能有点名气。 看了一眼文章,大意别说黄道周和叶成学的一番润色,真的让文章才气斐然同时整个论述过程还没有脱离王文龙原本的框架,贴到严复的《天演论》上做一篇总序没有丝毫问题。 王文龙连连点头称善。 天亮之后众人收拾,继续赶路,又走了一上午时间终于骑着马过了仙霞关,他们没有在江山歇息,叶成学一进县城就让管事去雇船。 从江山县就可坐船溯衢江而上,再不需要走路,几人早就走的烦了,这时争先恐后的要坐船。 小船摇摇摆摆的开行,这里已接近江南地方,航运越发发达,已经有水乡的风貌。 大江之上往来的船只中除了商船之外还有大量服务业船只,卖茶卖酒卖饭的,甚至还有娱乐业,说书唱戏的小船晚来招揽客户,如果高兴,可以请说书先生上船来,说书人家有自己的小船在后面摆着,只要主人家包饭包宿可以一直陪着主家说到严州,路上时间足够说完一本长篇。 叶成学上船之后就在船上叫午饭,从卖小吃的船上买了衢州肉圆、熏鱼熏兔,又买了一坛客家老酒。 正月天气,三人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用火炉温着老酒,边吃边聊。 黄道周才十四岁,自称可以喝酒,但其实不行。 他硬喝了两碗后试图想要吟诗,结果很快耐不住酒力倒头就睡。 昨晚黄道周和叶成学两人通宵奋战,又走了一上午的路,船只摇摇晃晃中叶成学很快也就眼皮打架,他的仆人从后船跳上来,给叶成学送了一领皮裘盖着,叶成学告个不便,倚着船舱也睡着了。 王文龙把火炉搬到船头,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慢慢的看着风景。 船行到天色将晚,在江边安静处下锚,众人都在船上歇息,第二天清晨继续赶路,上午没过已到衢州。 黄道周和自家书童上岸,告别时叶成学和王文龙各自送了他几两银子作为程仪。 黄道周感谢而去。 王文龙和叶成学两人还要继续北上,接下来的路程几乎全部是坐船,先由衢江进入富春江,就能到达杭州,到杭州之后再转京杭大运河便可到松江府、苏州、镇江,转长江水道就能进入南京。 这年代的江南为什么繁华也就由此可知,整个三吴全是由水网联络起来的,人员商贸的往来比只有闽江主航线的福建不知要方便多少。 …… 去往衢州开化县的路上,黄道周一路还在整理《天演论》的文稿。 包山之麓的包山书院始建于南宋乾道年间,在南宋时期是江南四大书院之一,当年吕祖谦,朱熹等人曾在此举行三衢之会,对于程朱理学的发展影响深远。 如今虽然包山书院在有明以来渐渐无南宋之时那般显赫,但依旧是衢州有名的书香文地。 黄道周进入书院时余建隆就急急忙忙前来迎接,“幼玄可是让我好等,书院中有好几位先生都想见见你这位朋友呢。” 黄道周却是不等跟余建隆一起走进书院,一见到他就先拿出一份稿子:“熙廷先生不要着急,你先看看这篇文章。” 余建隆接过文章扫了一眼,见到是篇散文便笑道:“什么文章这样着急,可是伱最近读易经又有了什么感悟?” 余建隆在广东一见黄道周就对黄道周小小年纪却对易经见解独到感到大为惊奇,这也是他邀请黄道周来书院游学的原因。 黄道周却觉得自己的解释在王文龙的这篇文章面前全是白说,当下只是急忙说道:“先生请先读了再讲!” 5/6,还有一更,会尽快 第81章 东园主人 第81章东园主人 余建隆接过黄道周手中的书稿静静阅读起来,读着读着他的眼神就越发惊讶。 读完,他抬起头来看向黄道周:“这篇大作是谁人之手笔?” “写《葡萄牙国史》的王建阳。” “原来是他!”余建隆还在回味着文中的字句,“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以一物以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大择……” “天下无事不变,唯独天择永存,变者动也,存者静也,动静之间,天下之事莫出其内……”余建隆回味半晌终于是一脸激动对黄道周说道:“这位王先生真是大才,世上纷纷扰扰各家学说,居然被他一言而盖之。” 严复的《天演论》本来就是用易经的观点去理解进化论,黄道周和叶成学在修改之时更是将内容往哲学方面去靠,最终出来的结果兼具实用性又论理精道。 不光是具备深厚的哲学基础,更是为如今世上纷纷扰扰的各派学说给出了一条终极的证明之道。说白了就是用实践检验真理。 王文龙想要向明代人传达这个理念,但是却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条道理的真正价值。 这一条道理在几百年之后都能够终结许多内耗讨论,放到明末自然更有振聋发聩之功效。 余建隆激动对黄道周说道:“今日在包山书院讲易经,就以这篇《天演论》为纲。” 黄道周笑着说:“讲座之后,我还想同先生们讨论《葡萄牙国史》,这本书正好用以说明国家竞争各派道路存亡的大道理。” 黄道周说道:“当初我看《葡萄牙国史》惊为天人,而今想来原来建阳先生写出《葡萄牙国史》,罗列了欧洲诸国发展历程,又将欧洲各国对比上波斯印度等国的统治方式,写清天下各家的不同思想,正是用来佐证《天演论》之学说。” 余建隆一想就连连点头:“草蛇灰线原来就埋在此处了,建阳先生真是大才!咱们快些进去,将这篇雄文分享给众人!” 实践检验真理和后世的现代史学都出自逻辑演绎法这同一个老祖宗,都讲究提出观点、实验证明、总结定律的三步走过程,这也可以说是后世的近现代研究统一追求的科学方法。 王文龙根本就没把《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两者联系在一起,可是放在此时的余建隆和黄道周面前王文龙的注述几乎全都带着这样的思想,两者之间的联系一望可知。 科学演绎法的思想第一次被明确的提出,这放在人类的近代哲学史上都是一件大事。 此时的王文龙还不知道自己的文章能引起多大反响,他正在小船上摇摇晃晃,同着叶成学讲论诗文。 一行人缓缓行船,花费好几天时间,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 苏州府,登岸之后叶成学就连忙派仆人去落脚的朋友家报信。 之后叶成学又为自己和王文龙叫来滑竿。 两人坐着滑杆在仆人陪同下来到吴山社社友徐树丕家的东园落脚,刚下滑竿就见在自家园林外等候的徐树丕快步走来。 “汝席、建阳,二位可是叫我望眼欲穿呀。” 徐树丕今年二十出头,江苏长洲人,字武子,工诗,善隶书,去岁刚刚考上的秀才。 叶成学指指身后的王文龙介绍说道:“这位就是写《葡萄牙国史》的王建阳了,你说想见他,我一到苏州便坐着滑竿把他送来,可还够朋友?” 王文龙忙和徐树丕见礼,徐树丕连忙还礼。 他满脸尊敬说道:“学生拜读先生《葡萄牙国史》之大作,受益良多,早想到闽中拜会,不想今日先生亲自上门,真令蓬荜生辉。” 王文龙连说不敢,徐树丕眨眨眼睛,笑着对叶成学说道:“我当大礼来谢汝席,今日叫你少吃几杯。” 两人哈哈大笑王文龙,这才知道,原来徐树丕也是个跳脱性格。 见礼完毕,徐树丕就安排家人为叶成学王文龙整治酒菜,并亲自领着两人向园中走去。 徐树丕祖上为长洲豪商,父亲是太仆寺少卿徐泰时。 徐树丕一家和袁宏道交往甚密,徐树丕也是在袁宏道牵线之下进入吴山诗社。 徐树丕边走边笑着对王文龙说袁宏道在江南时就来信跟他说王文龙的《儒林外史》写得好。 袁宏道上京之前还嘱咐徐树丕帮他寻找《儒林外史》真本。 只是如今袁宏道已经去礼部仪制清吏司任职,远在京师,要不然袁宏道肯定亲自来见王文龙。 去年徐树丕的父亲徐泰时过世,所留下的家资巨万,徐树丕吃喝一辈子也花不完,所以他也不追求功名,只是在吴中悠游度日。 几人一路走,叶成学和王文龙就一路观赏徐树丕家的东园。 徐树丕家的房子是王文龙来到本时空之后见过最豪华的宅邸,王文龙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家的东园分成中东西北四个部分,东部是大片的建筑群,有住宅、祠堂、寺庙、庭院,中部是山水花园,西部则有土石垒城的假山,北部又变成田园风光。 这么大的园子光是占地就有三十多亩,花费几天时间都看不完。 王文龙跟着叶成学和徐树丕一起往里走,几步之前还觉得身处于幽静的书斋,又走几步,身边就已经古木苍天怪石嶙峋仿佛步入山林深处,随着回廊走出,前方又出现亭台楼阁掩映在湖水之中,瀑布潺潺。 王文龙叹为观止。 他知道这里几百年后就是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苏州园林档案馆所在的留园。 而且后世声名显赫的留园,只不过是徐家东园“中、东、西、北”四部分中部的一小块而已。 徐树丕引着叶成学和王文龙来到吃饭的地方,叶成学指着前面一座假山对王文龙介绍道:“这就是瑞云峰了。” 王文龙看着这块太湖石,想到这块石头的来历,不禁再次感叹徐家是真有钱。 他面前的瑞云峰高五米多,宽三米多窝洞相套,层层叠叠,玲珑剔透,在后世与玉玲珑、绉云峰并称江南三大名石。 这东西当年是宋徽宗花石纲中的一块奇石,因为靖康之乱,所以还没来得及运到开封就被丢在洞庭湖,南宋陈家买下石头运到吴县,石头太重把船都给压陈。 六十年后湖州董家接手,用数千人力将石头拖往湖州,一路上将葱叶捣烂铺在地上以减少拖石头所受的摩擦,时人记载“凡用葱数万斤,南浔数日内葱为绝种。” 之后这块石头又几经辗转,最后为徐树丕的外公董家所得,董氏嫁女时将瑞云峰作为嫁妆赠予徐时泰,现在被安置在东园。 在王文龙的原时空历史之中这块石头在一百九十年后乾隆下江南之时才会被苏州织造太监搬走,迁到了乾隆位于苏州织造府的行宫花园之内。 后世光是这一块五米高的石头自己就是一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和雨花台陵园、明孝陵一个文保级别。 而这玩意儿现在就摆在徐树丕自家的花园里头。 6/6,打完收工,我去吃饭。 第82章 诸生之会 第82章诸生之会 王文龙和叶成学两人在东园游玩之时,徐树丕就已经在瑞云峰外摆下酒席。 王文龙最开始对于太湖石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在叶成学和徐树丕的介绍之下,他同两人一边赏玩着奇石一边吃酒,渐渐就体会到如何欣赏太湖石,越看越发觉瑞云峰的奇俊,直到半醉的时候再去看那块石头,虽然只是五米高的一块太湖石而已,但是从不同角度看去却仿佛是重峦叠嶂的山岭,望之居然生出险峻之感。 一场酒喝到天黑,王文龙叶成学各自被送到客房中休息,第二天早上起来,王文龙洗漱之后信步又到花园中游览,不一会儿便见徐树丕笑着走来。 “建阳,我同你介绍社中的几位朋友。” 王文龙就见六个文人打扮的人和叶成学说说笑笑的走来。 徐树丕一一为王文龙介绍来者,分别是:董其昌,陈继儒,王骥德,冯梦龙,袁无涯,叶昼则。 此时的曲坛盟主沈璟和他的徒弟吕天成本来也在苏州,不巧两人几天之前去了浙江,没等到王文龙北上,否则此时也要来赴约。 光是这阵容,就已经让王文龙大为惊讶。 王文龙看他们时,众人也都好奇打量王文龙。 董其昌在明末文化界的地位绝对是顶级的,无论文章书法都几乎就是当世绝顶,他曾经考中过进士,还当过朱常洛的经筵讲官,不过十年前就早已以养病为由辞官回家。 董其昌上下打量王文龙一番,点头称赞说道:“建阳人品非凡,果然是我吴山社中人!” 接着他又对叶成学夸奖道:“汝习为我吴山诗社又添一员大将,当记一功!” 王骥德也上来拉着王文龙的手道:“我在吴中将《葡萄牙国史》几乎翻烂,今日总算见到作者本尊。” 王文龙连说不敢。 这六人之中董其昌和王骥德都快五十岁,而其他人也就二三十年纪,都是晚辈,在这种场合都不好抢风头,没多说话。 今日吴山社在苏州的成员几乎全到了,徐树丕早就准备好酒菜,众人便走到东园的一处湖心亭中宴饮,又排下家中歌女做唱。 此时正月还没过,今年吴中天气寒冷,几人缓缓来到湖心亭时庭外正好下起小雪。 叶成学让仆人抬来屏风,又在凉亭中升起几个暖炉,众人并不觉得寒冷,边看雪景边喝酒聊天。 喝了两杯酒,徐树丕主动问冯梦龙道:“犹龙今年入场可有信心?” 从刚才王文龙就一直在关注冯梦龙,这可是明末最有名的小说作家。 冯梦龙所写《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三本小说基本就是明末白话短篇小说的最佳代表。 只不过冯梦龙此时听到徐树丕的问话,脸上一下就露出苦笑。 冯梦龙喝着闷酒回答:“多半还是科场无望。” 冯梦龙出生江苏长洲的理学世家,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并且酷爱经学,自幼博览群书,和兄弟冯梦熊、冯梦桂并称吴下三冯。 兄弟三人治《春秋》之精深吴下闻名,他们都着意研究这种正经书,而且年纪轻轻就全中了秀才,本来认为登科及第也只是时间的事情,三人至少能出一个进士。 但谁想三兄弟考中秀才之后十几年就再无精进。 中过进士,并且当过经筵讲官的董其昌劝冯梦龙说道:“你的文章需做的中平一些,不要用险,凭你才学若是诚心此道,哪有不中的道理?” 王文龙在旁观者角度感觉董其昌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冯梦龙对于理学很有研究,想要中举水平完全达到。 可冯家兄弟的问题就是对于儒学太有研究了。 冯梦龙思想上推崇王守仁、李贽,对儒家学问强调情感真挚,反对虚伪礼教,主张以“情教”取代“宗教”。而且在此道上颇有着书立说,连考官水平都不如他。 这时八股取士考的是程朱理学,他写王守仁、李贽,那能中举才奇怪。 冯梦龙点点头:“这几日先同建阳喝酒,等回去我就努力研习经义,到时入场还是要做几篇好文章出来,不信不能入学台青眼。” 得,都不用看别人的表情王文龙就知道冯梦龙还是头铁,这一次科举只怕还是没有希望。 董其昌果然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他不再说话只是笑笑喝酒。 他觉得冯梦龙考科举的思路很有问题,冯梦龙只要狠下心来找两份程文墨卷仔细研究,照着上面的古板风格去应考,中举的机会就会大大提高,但是作为名士,董其昌不想在这种场合说出功利之语,劝到这里也就不愿再劝。 一旁的王文龙看得清楚,联系历史,冯梦龙就是这个头铁性格。 这时冯梦龙已经二十五岁,中秀才中了十年了,还在努力读书,梦想着有朝一日科场成就,冯家三兄弟全都是这样的念头。 而在王文龙脑海中的历史里,这三兄弟中最后冯梦熊捐了个太学生,冯梦龙考到五十多岁才拔为贡生,多半是考官可怜他年老才拔贡而已,这两个名头也还是秀才功名,无非也就是高级秀才而已。 后来冯梦龙花钱才弄到个当涂县学训导的小官,晚年折腾了好久,才终于升到知县,作为秀才也不可能当上更大的官了。 听到几人谈论,一旁的王骥德和陈继儒却是露出笑容。 叶昼则看到两人表情,笑着对董其昌道:“董公说起此事,该引得陈仲醇、王伯良觉得俗气了!” 董其昌脸上一愣,接着指着叶昼则就说:“昼则这张利嘴啊!” 叶昼则是此时着名曲家,不过他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作品,而是主要以点评家的面貌示人。 叶昼则点评的四书五经、三国水浒在此时都颇为人所称道,他也不靠此挣钱,他家里有钱的紧,不想挣钱,也不想当官,连秀才功名都没有,靠着家族声望照样跟侯爷王孙平等交往。 他说话也可以不在乎董其昌的感受,反正根本就没想当官。 甚至叶昼则连扬名的愿望都很淡薄,比如叶昼则的许多点评都是托名李贽。 原因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李贽是此时最顶流的文化名人,他点评的书籍都很好销售,叶昼则托名李贽书坊就愿意多印他的点评书,为了传播思想,连署名权他都不在乎。 不过叶昼则把话题扯到这里,一旁的陈继儒却是主动问道:“建阳,听说伱有了监生功名之后也无意科考?” 王文龙辩白道:“我是海外归客,自小没读多少正经书,根本就没有入场的本事。” 袁无涯说道:“先生班班大才,便是不入场也是天下名士。” 陈继儒是此时的顶流名士,才三十出头,文学、画技、书法全都当世绝伦,几年前他因为科举不成公然弃巾,搞了一场大会,将自己的头巾烧掉,宣布终身不入科场,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隐入佘山别墅做“山人”。 王骥德也不遑多让,他出生会稽世家,祖父和父辈全都是有名的文人,他也只不过考到一个秀才功名之后就专心学习曲艺,年轻时师从江南第一才子徐渭徐文长,学成曲艺本领之后书剑飘零,行踪无定,经常以食客身份到官员家中做幕僚,所做也无非设席谈艺而已。 这些人的主要收入就是靠办讲座、编写戏曲、题字题画。 别说他们了,江南第一才子徐渭当年辅佐胡宗宪名满天下,至死也不过是个秀才。 几十年前,当年的徐渭还以此为耻,但是到了万历末年士林风气早已改变。弃巾文人群体非常大,在这时只有秀才功名却成为名士已经是正常现象。 比如在场的这一群吴山社的名士,除了董其昌有进士的功名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只是秀才级别,甚至叶昼则连秀才也不是。 一切只因为科举这条道实在太卷。 明代中早期因为经济社会原因读书人的人数还不算太多,读书考了秀才之后还有点机会能考上举人,但是到了万历年间,在三吴、福建、江西这些科考重地,随着社会经济发展,能够读书识字的人已经非常多。 比如王文龙在仙霞关上遇到的做买卖商人不少都能读懂《葡萄牙国史》,白话小说上千本书几个月就能卖完,看这些数字就知道此时民间的识字率何等可观。 光是考上秀才就要经过激烈竞争,想要考上举人的难度更是大大增加。 别说王文龙这样,没有世家出身的普通秀才,就拿同样在吴山社,写出《万历野获编》的沈德符举例。 他的祖父、父亲全都中过进士,父亲更是担任翰林院检讨,沈德符没满十岁就入京城国子监读书,父亲亲自抓学业,绝对是最强的科举家庭。 倒霉就倒霉在他十二岁父亲病故,只能随母回乡在浙江参与科举。 沈德符回乡之后同样也是中过进士的祖父亲自教导他考试,但就这么一个千顷地一颗苗的科举好苗子,沈德符在浙江硬生生考了二十八年才中举。 这货在考试期间光是写书就写了八本,一套身家都挣出来了,还只顶着个秀才名头。 可见在这年代考不上举人真是正常现象,范进中举之后乐疯了也实在没什么可笑的,换成其他贫寒人家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第83章 定稿书种堂 第83章定稿书种堂 叶成学道:“建阳既然不科考可曾起过名号?” 这年代的弃巾文人普遍以山人自居,起号是正常操作,在场众人人人有号。 王文龙笑道:“我生长在海外,小时候连字都没有,写出《儒林外史》时要提笔名,我随手写了个王建阳,此后人就当我的字是建阳了。” 众人哈哈大笑,袁无涯建议说道:“不如就让王公帮你起个号。” 这年代的文人号可以随便起,不喜欢的话不用就是,王文龙当然给这个面子,于是拱拱手对王骥德说道:“如此便有劳先生。” 王骥德吃了一筷子菜,笑着说道:“我惯是不会起名号的,若问我时,我道建阳贯通古今、学采东西,有静眼旁观之感,便叫静观先生吧。” 这还真和王骥德的起名风格差不多,王骥德因为自己是诸生的功名,所以写作时最常用的名号就是“方诸生”。 王文龙一听却觉得意外不错,“静观古今……好!多谢伯良先生赐号!” 真要给他搞个云山雾罩的名号他还会有点羞耻,静观先生这个名号他自己用着正合适。 “建阳所着《葡萄牙国史》,我翻了不止十遍,此书的叙事方法发古人之未见,我自问从没看过。”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王文龙之外都是哈哈大笑。 王文龙这才反应过来,袁无涯有秀才功名,但同时也是苏州的大书商。 袁无涯的两句自嘲说的在场众人哈哈大笑,王文龙却喜欢他的直爽。 等一下,王文龙的眼神不禁一滞,他猛然看向王骥德:“先生可听过十二平均律?” 而在第一本小说成功之后,吕天成似乎受到鼓励,第二本小说也紧锣密鼓的写了出来,名叫《闲情别传》,据说剧情大大增强。 袁无涯的书坊名为书种堂,冯梦龙的许多图书以及袁宏道三兄弟的文集,都是袁无涯的书坊刊刻的。 袁无涯并不是读书世家出身,他家境普通,只想靠本事过上好日子。 王骥德是此时的戏曲名家,又有音律作品存世,突然问起王文龙道:“你小时长在西洋,可曾听过欧洲人的曲子?” “我也为《葡萄牙国史》作了一篇序。” 王骥德游历四方,对王文龙所描写的西洋憧憬无比,他感叹说道:“若是有幸,此生当往西洋一游!” 大家对王文龙不禁更加尊敬。 他说完话,董其昌和陈继儒也主动开口说道:“我读《葡萄牙国史》有感,倒也有些文字。” 不过也要考虑到时代局限,《绣榻野史》是明代较早的艳情小说,什么《痴婆子传》之类都还要十几年才能写出,吕天成也算开一代风气之先了。 看了《葡萄牙国史》知道欧洲人也有文明之后他就好奇欧洲人听的是怎样的戏曲。 袁无涯笑道:“建阳此书如此难得,只是三吴难寻真本,可有意思在三吴印刷。” 那本书名叫《绣榻野史》,内容相当少儿不宜,实在让人怀疑吕秀才才十七岁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写出如此大作的。 他们都知道陈继儒的学术水平,万万想不到哪怕是陈继儒想要模仿《葡萄牙国史》写一部史书,居然连动笔也动不了。 陈继儒弃巾之后能够成为吴中名士并不是白来的,他家学深厚,对于经史子集的研究也是当世顶尖。 叶成学直接问袁无涯道:“列位都有文字在这里了,袁兄何时能够把书稿排出来?” 而王文龙的蜡版印刷书籍质量太差,也不能用在《葡萄牙国史》这种大部头书目上。 吕天成是吴山诗社的小辈,家境极好,而他前年看完《金瓶梅》大有所感,也模仿写出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 董其昌则是对王骥德笑道:“建阳这是谦虚之言,若非着意收集,哪里能得到这帮完备的消息?建阳说的轻巧,其实背后之努力至少要花费十余年。” 吕天成一写出新书就交给袁无涯帮忙刊印。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自幼就喜欢历史,生长在西洋,身边有各国人士,碰到欧洲来的贩夫走卒、官员教士,无一例外,我都会对他们加以询问,积攒了十几年见识才有这《葡萄牙国史》的内容。” “《葡萄牙国史》所着的外国风俗人物,洋洋洒洒,横跨数百年,我也曾想借此体例仿写一部吴中历史,动笔之后才觉万分困难,数易其稿,到底却连第一章也写不出来。建阳,你说说你这书究竟是如何写出的?” 王文龙刚想介绍一下欧洲的古典乐情况,但仔细一想才发现现在才一六零零年,欧洲的古典音乐,黄金时代根本还没来,最早开启前古典乐时代的巴赫要八十几年以后才出生呢。 袁无涯自称是他访求高人得到了《水浒传》的全本,但是后世许多人怀疑这两部分的水浒就是袁无涯自己写的。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袁无涯能够和冯梦龙以及袁宏道等人相交莫逆,这人的人格魅力相当强。 王文龙瞬间反应过来,合着大家都给他的《葡萄牙国史》写了序。 “是吕天成的那本佳作……”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接着王文龙又看看欲言又止的冯梦龙和一旁笑起来的叶昼则。 王文龙闻言也不禁笑了起来。 徐树丕当下就不依说道:“众位舍友如此急迫,你手上还有什么大书要印?” 说完名号的事情,陈继儒终于把话题扯到《葡萄牙国史》上。 这是王文龙早就想好为自己以后拿出来的新思想做背书的理由,而众人闻言全都愕然。 余象斗刻书的时候只能到处去摘录其他小说的文字,自己写的点评本也是粗鄙无文,而袁无涯同样有类似行为,可是他在点评小说时直接就冒用李贽的名字,因为文采斐然,居然许多人都看不出来。 所以只能约好等吕天成的大作印完,就马上开始排版印刷王文龙的书。 这种书好卖是好卖但是实在太毁名声,一不小心还会被官府找上门,袁无涯要不是看在两人关系面上都不愿意接这活。 冯梦龙指着袁无涯道:“我就说袁兄今日怎么如此少话,原来图谋就在此处了,今日之酒会却是伱招揽生意来的!” 所以真别以为在这年代抄小黄文有什么了不起的,吕天成写的那玩意儿比小黄文厉害多了。 听到陈继儒所说的话,在场众人都是惊讶。 袁无涯所印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在后世历史中是第一本全本的水浒传,比其他版本水浒传多出了详细的征田虎和征王庆部分。 “欧洲音乐么……” 袁无涯也是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说道:“等我把手头的书印完就来排版。” 袁无涯拿着这篇序来吸引他还真有点说服力,只因袁无涯的笔力相当强。 袁无涯的书坊在苏州是排得上前几名的,将《葡萄牙国史》放在书种堂出版也很符合王文龙的利益。 入吴山社既是因为他喜欢诗文,同时也有现实的考虑。 能结交这么多着名文人,对于他的出版大有帮助。 他又转头对王文龙说:“建阳,《葡萄牙国史》我是实实的翻了好几遍,若是你愿意在我书种堂刻书,我当奉上一篇长序。” 他笑着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只为袁兄这一篇序我也要把书稿交给兄台。”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这货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只要能把书卖的更贵,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手写书充数。 众人听了董其昌的话思索一番就是纷纷点头。 袁无涯被指出心思却丝毫不脸红 他不敢用书种堂的名号刊印,可是还是要用自己书坊中的刻工和印工。 袁无涯举杯说道:“我也是吴山社的一员,在场众位社友可不要嫌我铜臭。” 大家说了一番吕,又说到吕天成的真正本领还在写剧本,话题自然转到戏曲上。 接着王文龙就是心中一喜,在场的众人,每个都有相当大的号召力,有吴山社这么多名士做序推荐,他的《葡萄牙国史》想必能够热卖。 王文龙看过这本书,平心而论写的相当差,只有动作描写,剧情太淡薄,代入感不强。 都是吴山社的朋友,众人虽然嘲笑吕天成的品味,但也不好去抢人家的刻工。 “其实不只是欧洲历史,西洋在欧洲人发现新航路之后已经成为各国人物荟萃之地,当地的土人王公、大明的水手、波斯印度的贵族商贾、乃至于日本朝鲜的教徒奴工八方杂处,无所不包,各家的思想科学认知都不相同,在那地方何止能写出一本《葡萄牙国史》来呢?” 王骥德疑惑,“是一种新律制么?” 王文龙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朱载堉的《乐律全书》在世界上第一次写出十二平均律是六年以后的事情。 现在不光是巴赫还没有写出开创欧洲古典乐时代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就连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都还没有公之于世! 第84章 十二平均律 第84章十二平均律 王文龙笑道:“十二平均律乃是我朝郑王世子计算出来的,伯良先生问我欧洲有什么音乐,其实咱们大明的十二平均律才是真正的至宝。” 王文龙说着便解释了十二平均律的原理,这东西关键是要把二的十二次方根开出来,在这时的数学条件下计算非常困难,朱载堉为了算出结果造了一个有八十一档的特大算盘,进行了数年的计算,才得出最终数字。 十二平均律的原理并不复杂,王文龙解释之后几人稍加思索便理解了过程了,然后都称赞这个律制做的巧妙。 朱载堉可是这年代礼乐的大拿,他修订十二平均律并不是出于爱好,而是为了解决皇家雅乐祭祀时的问题。 十二律的说法在中国古典音乐中早就被提出了,只不过之前用的一直是五度相生率,计算之后没有办法组成完美的一个八度音程。 这时人把十二律和十二月联系在一起,既然一年十二个月万象周回,那么十二律也应该是周而复始的。 正式为了达到这种理论上的完美,所以朱载堉才会进行十二平均律的计算,这是一个全国性的工程,现在十二平均律虽然没有刊行但是在皇家祭祀之中已经用上了,王文龙疯了才会去跟朱载堉抢这个成果。 熟悉音律的人都听过朱载堉的名字。 王骥德疑惑道:“这事情如何我等不知而建阳身处海外消息却还更加灵通?” 王文龙含糊说道:“我也是在外藩偶然得知此事,郑世子算出这个结果少说也有十几年,多半是密而不发。当时我听说这事情的来源是个海商,他自称曾去过河南,具体情形却也不愿意多说。” 王文龙解释后众人就不疑有他,朱载堉这时人称律圣,在大明声名赫赫。 许多人都知道郑王一脉曾经出现过十个世子夺嫡的丑闻,为了继承王位闹到子孙互相诬告叛逆之罪的地步,把一家人都折腾的不轻,朱载堉也是此忱Фタ蓁铡见过此事因而不愿袭爵。 众人以为王文龙见到的海商定是嘉靖年郑王一脉大乱时逃走的家臣,当时碰上这种事远走西洋也是正常。 王文龙对王骥德笑道:“我在西洋也跟一些欧洲传教士交流过,他们的音乐与大明音乐不同,有颇多数学上的讲究。比如他们的音乐中有一种对位法……” 王骥德对于律学也颇有研究,虽然中外在律学上的术语不同,但是王文龙一番解释,王骥德还是很快理解了对位法的原理。 王骥德对于这种类似于数学推理过程的作曲方法颇感兴趣:“这些欧洲人的音乐倒也有意思。” 王文龙笑着说道:“欧洲人一直在追求严格对位,但是总是达不到变调之时和谐的程度,那时我就一直在想他们这方法若是使用十二平均律会有怎样的效果……” 王文龙说到这里就见王骥德眼睛越瞪越大,王文龙心里一笑,知道王骥德明白了他的意思。 十二平均律并不像许多人传说的那样被朱载堉研究出来之后就束之高阁未曾使用。 《頖宫礼乐疏》这种明代记载宫廷宗庙祭祀音乐的书本里满是“郑世子”的名字,对朱载堉的成就极为推崇,事实上后世中国许多雅乐场合都用的是十二平均律的乐器。 但是十二平均律在传统音乐中的影响也就仅限于此,对于这年头的宫廷雅乐来说,因为追求中正平和,没有复杂的变调,十二平均律的优势基本显现不出来。 而欧洲音乐之所以会用上十二平均律的原因是他们开始研究和声学,所谓和声就是好几个不同的旋律组合在一起,还要达到优美的效果。 这就要求音符和音符之间要保持和谐音程的关系,在欧洲音乐越发旋律繁复多变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十二平均律,转几个调后演奏出来的东西就听不得了。 所以欧洲人不得不研究十二平均律,并且将之大为应用。 十二平均律的魅力必须要在熟悉和声学,并且进行作曲之后才能显现出来,打开这道大门之后,欧洲音乐也正式走出中世纪,进入大师辈出的古典主义时代。 王文龙自问没这个作曲的本事,但是在场的王骥德却是个中好手。 王骥德被王文龙一点拨果然也产生兴趣,连连点头:“有意思,我当回去用和声方法试做一篇这样的曲子。” 王文龙主动提议道:“我想着若是要显现平均律的好处,需要用十二律每一个律作为主音,每个主音采取两种调式,共做它二十四首曲子出来。” 王骥德想想眼睛越来越亮,激动道:“这主意好。” 王文龙一笑,这就是前世“古典音乐之父”巴赫那部被称为“古典乐旧约圣经”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的创作思路,此书一出,欧洲的音乐从此甩开全世界其他地区。 王文龙在纸上画下五线谱的图样,对王骥德稍加介绍,这东西就是从十二平均律出来的,以王骥德的水平很快就能理解,而且对五线谱的记谱方式颇为赞赏。 接着王文龙在纸上画出两条同时演奏的五线谱,飞快的标出旋律。 王骥德初看之下颇为困难,但是很快熟悉,照着那音符轻轻唱出。 他有绝对音感,想要唱出谱子完全没有难度,唱着唱着,王骥德脸上又露出惊讶神色。 “这两条旋律是倒过来的,居然还能对位如此完整?” 他再三确定,果然就见王文龙所写出的那上下两个同时演奏的旋律,采用一条旋律正方向演奏,另一条旋律左右翻转从第一条旋律最后一个音开始反向演奏的方式。 而且两条旋律居然互相对位,形成和谐的关系。 “这上面一条旋律乃是欧洲人所谓之‘卡农曲’,写作方式乃是以一个声调的曲谱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个声调的曲部,两个曲部互相纠缠,给人以痴缠之感。我偶有小作,当时在海船之上写出两条正好翻转之后和谐对位的卡农,一条正行,一条倒行,大概能显现出欧洲人对位法之精髓。” 王文龙写出来的其实是巴赫的名作螃蟹卡农,也是最能体现他将数学融入作曲的作品。 第85章 李贽 第85章李贽 王文龙大学时为了去音乐社追女孩也学过钢琴,虽然练琴练的不怎么样,但是他对于乐理的理解倒还到了及格水平。 王文龙第一次看到巴赫所做螃蟹卡农的乐谱时就惊为天人,而现在则毫不要脸的剽窃到自己身上。 王骥德将这张曲谱看了又看,郑重说道:“先生大才,我终于知道对位法能做出怎样的曲子来了。” 王文龙笑着点头,他之所以抄螃蟹卡农就是为了向王骥德展示一下欧洲人的作曲思维,看王骥德思索的样子明显是看明白了,而且还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不研究复调音乐与和声学,那么十二平均率的意义几乎就显现不出来,在原时空之中大明的十二平均律之所以不广为人知就是这个原因。 而现在经王文龙一点拨,王文龙已经有点期待王骥德能够在这年代的大明写出《十二平均律曲谱》了。 …… 商城,黄蘖山。 李贽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剃了光头,脑袋上戴着一顶棉帽子,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僧衣,胡子拉碴,看起来就仿佛一个疯癫的老僧。 “先生小心,脚下湿滑。” 杨定见扶着李贽缓缓走上山坡,一路小心服侍,生怕李贽摔着。 他是李贽忠实的门徒,自从在湖北麻城听过李贽讲学之后,就死心塌地的跟随,花费钱财为李贽收集他所需要的各种图书,并且用尽全力将李贽所写的书籍出版。 听到杨定见的话,李贽自嘲一笑。 “偌大的芝佛寺都被烧了,我一把老骨头还没死,横不至于在这山路之上一跤就给我跌死了?” 他说完就哈哈大笑,笑声满是自嘲,一旁的杨定见听着却是心中苦楚。 他知道这时李贽的心中同样十分悲痛。 李贽曾经中过举人,当过官,一直当到了姚安知府,只有举人功名却能跻身州府,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但是他却无心于此。 二十年前,李贽从云南辞职,来到湖北黄安的朋友耿定理家中,一边当着耿家的私塾老师,一边开始着书立说,渐渐扬名。 李贽的思想与其说和明代人相近,不如说和王文龙的后世思想更加雷同。 他十二岁时就写出《老农老圃论》,大大嘲讽了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成年讲学后公然拒绝推崇儒家圣贤,认为“虽孔子亦庸众人也”;对于程朱理学的“圣人”朱熹,更是直接说他有名无实遗害后世。 对于所有的儒家经典李贽也直白的说出:那些不过是作者对一些具体问题的论述,并不是所谓“真理”。李贽认为时代不同,儒家学说不能解决千百年后的所有问题。 在此基础之上,李贽对自己看到所有的社会问题都大胆说话。 他认为妇女和男人有同样的聪明智慧,只要不是重体力劳动,女人能够和男人做的一样好,那为什么妇女不能做皇帝?他公开称赞武则天做皇帝也算圣明,不比其他皇帝差,也认为妇女可以自主选择配偶,丧偶之后有再嫁的权利。 李贽所发现的道理其实很直白,很简单,也很真实,但是这时人不会讲,李贽讲了就被天下斥为异类。 收留李贽的耿家也是读书世家,他们因为李贽的讲学渐渐面临压力,耿定理死后其兄耿定向起初还愿意收留李贽,但后来却终于因为观点不同而反目。 耿定向来信寻章摘句列出理学经典用以批评李贽的学说,李贽直接写信回复:我住在你家里看你日常的行为和别人也没有区别,种种日常生活也是为自己的身家考虑,可是开口谈论道学时你却说别人做事都是为私欲,而伱做事就遵照天理。 “所讲的,你未必去做,所做的,你又不讲!” 李贽为世人不容的根源其实从他写给耿定向的信中就能看出,理学家说了不做,而李贽他是真的传播什么学说就做什么事情。 李贽觉得女子和男子没什么不同,所以在讲课之时无论男女都能来听,李贽觉得儒家经典好多写的都不对,于是在讲课之时就一条一条的分析其问题,而且他还把这些东西出成书。 不光是当初收留李贽的耿家,整个士大夫集团都不可能容忍这样的行为。 从十几年前李贽离开耿家在麻城讲学开始,在耿定向的煽动下,湖北的士大夫都直斥李贽为妖人。 但是李贽的人格魅力太强了。 许多学子闻训去听李贽的讲课,本来是想斥责李贽的学说,但一听之下却都由衷认同李贽的理论,并且被李贽的人格魅力所感染,他的名声越来越大。 而这时李贽又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剃了光头。 《孝经》所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而李贽只觉得孝经讲的是什么屁话?剪个头发就是不孝了?剪头发和孝不孝顺有啥关系? 李贽剪头发真不是因为想挑战谁,只是十几年前夏天天气太炎热,李贽那时六十多岁身体又不好,感觉热的难受,当时他住在麻城的芝佛院,看见院里的僧人剃头发,就请剃头的僧人帮自己把头发也剃了。 有人以为李贽皈依佛门,但是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只是对佛教思想表示欣赏而已,诸子百家在他眼里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没有一家学说可以完全指导现实生活。 李贽觉得落发是自己的私事,但是一下子又引起道学家们怒斥,特别李贽落发又不愿意当僧人,自然而然被此时人看成一个背叛世俗的怪癖行为。 麻城的官绅联络巡道御史赶走李贽,李贽只好找朋友关系来到山西,继续谈学论道出版书籍,后来又辗转京师、南直,每到一地就写书,出书之后就引起风言风语,于是只好寻求下一步的去处。 去年李贽听说芝佛寺已经为他修好去世后埋身的佛塔,于是又辗转回到麻城,想在熟悉的芝佛寺养老送终。 结果李贽一返回麻城,立即又引起当地驱赶的热潮,湖广佥事冯应京听说李贽要去芝佛院养老,直接下令拆毁芝佛院,不允许此妖人在麻城安身。 几个月前,在冬雪之中麻城的官绅集体出动,道学家们写出文抄粘贴在芝佛寺周围怒斥李贽种种恶行,衙役驱赶芝佛寺的僧人,同时道学家们雇佣流氓无赖打进寺院,拆毁僧人给李贽修的佛塔,将芝佛寺付之一炬。 李贽只能在门人弟子的帮助下一路北逃,来到黄蘖山躲避。 终于有存稿了,以后可以定时发布,如果两章就定在上午九点,下午十六点,如果当天有三章,就是九点,十二点,十六点。 为这段时间没有存稿发布时间不稳定向大家道歉。 第86章 《天演论》流传 第86章《天演论》流传 两人在山路上走了一阵,眼前终于出现一处小小道观。 杨定见对李贽说道:“先生,那就是延真观了,今日来听讲的学生都已在观中等候。” 李贽看着道观,突然对杨定见说道:“远远望去倒像是我刚到芝佛寺那天所见……” 杨定见一下默然。 李贽却是自嘲笑起来:“我性本柔顺,学贵忍辱,人家来杀我,我就去挨刀,人家来打我,我就去挨拳,人家来骂我,我就去挨训,只知进就,不知退去,本以为堂堂正正公道自在人心,怎么会落到今日地步?” “先生……”杨定见几乎流泪,因为世上没有几人能理解此时李贽的委屈。 李贽离开湖北不久太监陈奉就造出了湖广民变。 而在这场风波中,驱赶李贽的冯应京却是湖广少数敢于直接和陈奉对抗的官员(陈奉在食物里放钉子想要暗杀的那个)。 此时冯应京已经被陈奉诬陷抓入锦衣卫治罪,受尽刑罚也不愿屈服,清名扬于天下。 冯应京并非坏人,他驱赶李贽时自以为是在保卫名教。 而被他驱赶的李贽明明与民变无关,却是无端又添一条罪名。 连湖广普通百姓都觉得既然冯应京是好官那么被他驱赶的李贽就一定是个罪大恶极之徒,对他大加辱骂,根本不会去了解李贽其实只是个写文章的老头而已。 李贽百口莫辩,他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但是却被全天下不容。 回想这几十年,每一个收留他的朋友都备受指责,每一次他想离去,却到哪里都是人人喊打。 他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孑然一身,居无定所,想要到寺院养老送终,不想却害得整个寺院的僧人都流离失所,古刹付之一炬。 李贽年轻的时候哪怕被天下斥责也不以为意,那时他只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正道理,是别人骂不倒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坚持几十年了,所获得的骂名只有越来越重。 经过芝佛寺之事,李贽终于生出离去之心。 杨定见连忙劝说师父:“世人误解不知先生之心,但只要和先生相谈过的,便知先生之光明磊落。” 李贽笑而不语。 他也总是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错了,但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 他太老了,不想再坚持下去。 两人缓步走进道观,听说李贽要在道观中讲学,附近的读书人已经来了十几个,本以为他们会吵闹的谈论,可是靠近准备讲学的偏殿时却发现大多数人都老实,坐在位置上,只有当中一个读书人正在激情洋溢的读着文章,整个大殿之中都传着他的声音: “虽然,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建阳曰:“天择者,存其最宜者也。”夫物既争存矣,而天又从其争之后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 李贽站在店门外听了一会儿,渐渐陷入沉思,半晌后他抬头问身边杨定见:“这是谁人所作之文章?” 杨定见介绍说:“此乃半月之前衢州包山文会上传出来的雄文,据说乃是福建王建阳所作。” “《葡萄牙国史》的作者王建阳?”李贽点点头,“这篇文章颇有道理。” 早在《葡萄牙国史》刚刚连载的时候,李贽就曾经翻看过王文龙的文章并且对《葡萄牙国史》十分感兴趣。 不过因为他去年住在山东,一直没法弄到《葡萄牙国史》的全本,本来这次回到湖北养老,李贽就是准备弄来《葡萄牙国史》好好研读的。 李贽曾经在几年前于肇庆接触过来大明传教的利玛窦,后来又和利马窦的弟子有过深刻交谈。 和这时文人或是将欧洲人的学问视为异端,或是将之捧到极高地位加以崇拜不同,李贽觉得利玛窦所传的欧洲科学技术非常高明,但是所传之欧洲学术理论也就是普通水平。 李贽是完全的客观思维,他觉得欧洲人的科技高明并不就代表着他们的文化有多厉害。 交谈了解过利马窦所传的天主教之后,他觉得这套东西也就是普通宗教,甚至没什么值得写进他的书中。 直到看了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李贽才是对于欧洲历史有所兴趣,他觉得葡萄牙人的开拓史远比利玛窦他们传的基督教理论要有研究价值。 而这时大殿之中一众学子听完王文龙的文章,却已是群情激动。 “建阳先生说的太好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辈当勉励自强,说实学、做实事。” “争吵千言,不如实际行动!” “奋勇争竞,以待大择!” 偏殿之中一众读书人激烈发言,杨定见和李贽两人都停止脚步。 杨定见低头思索着王文龙《天演论》的道理,而李贽则独自徘徊。 《天演论》让李贽突有所感: 也许他的理论是否正确并不是靠当世之人的悠悠众口来评价,而是要靠时间大择去做检验。 时代会负他,但也许天演不会。 李贽一笑,从王文龙的《天演论》中他似乎得到了宽慰。 …… 黄道周参与的那场包山文会并不是一场多大的聚会在原本历史中并未引起什么重大波澜,但是随着黄道周拿出王文龙的《天演论》,这场聚会却直接被载于史册。。 王文龙的《天演论》加上《葡萄牙国史》先后两篇作品都透露出了科学演绎法的先进思想。 上一个完整在作品中使用科学演绎法的人还是欧几里德,王文龙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天演论》是一千多年后率先明确提出科学演绎法思想的伟大作品,是能上哲学史的。 《天演论》在包山书院一出迅速引起整个衢州学界震撼。 衢州文人和其他学派依靠名士和理论成名不同,衢州因为有大量南孔后羿在有明一朝被提拔为学官,所以此时衢州文人的最大依仗是各地书院的衢州山长多、州府的衢州学官多。 衢州文人之间的交往也常是通过各省的学政作为管道。 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信息传播效率极高。 于是这篇雄文在衢州引起轰动后通过各地学道飞快风行,《天演论》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流传入南京这个文化中心,引起南京国子监中一众衢州文人惊讶后迅速沿长江向四方传开。 王文龙这时还在东园和王骥德研究平均律、写乐谱,等到他得知《天演论》居然风靡天下之时,甚至苏州市面上都已经有《天演论》刊行了。 第87章 徐光启读书 第87章徐光启读书 南直隶,松江府。 私塾的学生回家之后,徐光启懒得打扫房舍,他往太师椅上一靠,就着手边的清茶翻开自己上午在来私塾的路上买到的《天演论》。 《天演论》于市面上流行半个月之后各家书坊都加入印刷竞争。 《天演论》的字数只不过数千,几页纸就能印完,质量低劣的活字印刷版才三十文钱一份,也就是普通人一天工资而已,完全负担得起,读书人自然争相求购。 建阳的麻沙书坊也立即跟上,其中一些书坊甚至已经和王文龙的作坊合作,直接上蜡版油印机,印刷成本远远低于三吴书刻。 而徐光启买的这一版《天演论》正是建阳刻本,虽还不是蜡纸油印,不过建阳刻的成本也已经非常低,一份只要二十文。 唯一问题是印刷质量不好,字印得非常模糊,没翻两页就会看见大片大片的墨涂。 不过徐光启无所谓,他专门挑选了一本墨涂较少的刻本,脏污的印迹只在纸页边角,只要不影响阅读徐光启就可以忍受。 徐光启是松江人,他的家庭条件一般,他二十岁考中秀才之后家中就没有办法继续支持他脱产读书,于是徐光启就凭借秀才功名出门坐馆。 一般的秀才坐馆也就在家乡左近就可以,但是徐光启为了挣到更高的束修,却是远走广东去应馆。 徐光启并非无才之人,他十年前曾和朋友董其昌、陈继儒一起去安徽太平府科考。 之所以要远走安徽,也是因为太平府考举人的竞争比松江府更小。 那一场乡试改变了两人命运。 董其昌考中举人,而后进京赶考又中进士,一举发家。 而同去的徐光启和陈继儒却是大败而归。 陈继儒受到刺激,生出弃巾念头。 唯一泰然处之的是徐光启。 徐光启家里没有陈董两家那么有钱,也没有两人那么有才名,他落第之后只觉得是正常事,于是老实回两广继续教书。 两年前,徐光启再次回南直隶考试。 这次他的考试地点是在南京。 这年代考生也要查籍贯,不知道徐光启这个松江人是怎么运作过去的,反正他最终于两年前在南京考中举人,成功上岸。 其实就凭徐光启可以和董其昌、陈继儒交往,就知道他在吴中也颇为有才名,凭借名气在三吴混个名士头衔悠游度日也没什么问题。 他之所以选择远走广东教书,原因也很简单——想多挣钱。 徐光启的性格放在后世大概就是一个标准的乡镇企业家思维,对自己节俭,同时努力挣钱。 后世历史中他都已经高中进士,给家里写信的主要内容却还是叮嘱家人要买哪些房,要去哪里买田。 比如万历四十一年他在京师周围奉旨编书,发现天津附近有荒田,第一反应就是考察当地的水利条件,然后马上写信要家人赶快拿钱来买。 几个月后,徐光启又给家人写信嘱咐:“天津早收得三百石,豆约有五百石,尚未见报数来……” 这时候他的家人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来天津买了土地,徐光启自己就是一个农业专家,在实验田里观察到今年北方的粮食产量,于是直接写信叫家人计算家中的田产数字有没有问题,别让下面的雇工给贪污去了。 要知道徐光启中进士之后可是个大忙人,先后奉旨编书,后来还在崇祯朝入阁,又去督办辽东军务,这种情况下正常人有休息时间就算不错,他居然还能精确询问自己家哪亩土地要种桑哪亩土地要种豆。可见对发家事业是真心热爱。 徐光启在后世有节俭之名,同为松江官员的潘允端只是个尚书却买下大片松江府城土地修建豫园,相比之下徐光启当上阁老松江家宅只有九间,只占松江郊区一角,时人称“潘半城,徐一角”。 有读书人到徐光启家见到他家房舍几乎没有任何装潢,所用桌椅都是十分简单,也大为佩服。 但那只是因为徐光启不愿意浪费而已,并不代表人家没钱。 后来潘家败落,徐家直接就拿出资产把潘家所有土地全部买下,此后徐家所占土地包括了整片后世魔都的徐家汇,一举就成为松江最大地主。 徐光启是真节俭,他现在已经考上举人了,想要过小地主的生活完全没问题,但却依旧坐馆收束修,同时兼顾经营自己的田产,买书也只买最便宜的麻沙刻。 徐光启缓缓翻动书页,趁着天色未晚,终于读完《天演论》全篇,接着他就合上书本佩服不已。 “建阳先生真是大才,一本《葡萄牙国史》写活欧洲之纷争,又写此《天演论》为《葡萄牙国史》之补。” 徐光启到广东教书的时候就接触到了澳门的传教士,对于传教士所教的西洋学问无比迷恋,主要是崇拜欧洲人的科技。 徐光启做人很现实,他学习欧洲人的科学技术就是看中欧洲科技可以发家致富。 小了是发家致富,大了是富国强兵。 徐光启的思想比较客观,比如此时传教士所教的一些欧洲数学几何学知识已经在大明流传,大明读书人中盛行所谓“西学东传论”,一边学欧洲人的几何代数,一边又说这些东西都是当年中国发明的,只不过在中国失传反而被欧洲保留。 对于这种说法徐光启毫不避讳地嘲笑,他认为欧洲人的几何学不是“唐虞之失传”,而是“增补唐虞之所未见”。 他觉得人家科技强就好好学,学会之后自己国家也能富国强兵,跟别人学东西这没什么丢人的,学不好才丢人。 见到欧洲科技的厉害之后他已经醉心于农业和工业技术研究,因此也受了传教士不少蒙骗。 这年代的传教士为了传教,必须要塑造欧洲人间天堂一般的形象,传达出欧洲无论是科技还是学术都比大明更好的意思,在欧洲技术的确更发达的方面能起到技术传播的效果,但有许多方面也是硬生生的忽悠。 比如这年代的欧洲医学还在放血阶段,同样也是切脉诊病,比中医落后许多,完全没有优势。 但是历史中徐光启询问传教士庞迪我西方医学时,庞迪我还是大辣辣的传授“西国用药法”,庞迪我并不了解药理,所以告诉徐光启,西药和中药一样,都是用各种草药配方。 但西药的优点是“俱不用药渣,采取诸药鲜者,服之神效”。 庞迪我也不知道平日里骗徐光启多少次了,把个完全就是胡诌的方法说的自信无比,而徐光启还真信。 徐光启在自己的日记中对庞迪我大为佩服,认为他的制药方法很有道理,只是苦于没有条件同时在新鲜的情况下采集来他平日常吃的六味地黄丸、人参固本丸的药材原料,加以实践。 幸亏他没实践,要是他真拿没经过炮制去毒的新鲜药草去制作六味地黄丸,很有可能徐阁老就把自己吃死了。 第88章 快速发酵 第88章快速发酵 进入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人对于知识的积累速度远超之前人类已知的任何时代。 这种见识上的优势不是个人才智所能弥补的。 所以哪怕原本历史中的徐光启在后来已经当上阁老,见过辽东的大场面,眼光无愧大明一流,但是他在一个小小欧洲传教士的面前依旧会露出一种虔诚的愚蠢,把人家胡口乱说的话当做至理记录下来。 按照原本历史徐光启这时就差不多该入基督教了,可是在本时空的万历二十七年,他看到了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 徐光启之前已经在韶关接触过意大利传教士郭居静,对郭居静所描述的欧洲心驰神往。 但是他却不知道这其中许多都建立在传教士的信口胡诌之上。 看到《葡萄牙国史》之后有脑子的人都能判断出《葡萄牙国史》所写的内容更像是真实历史,而且根据《葡萄牙国史》大概就可以想象欧洲人的生活条件究竟如何。 这时再对照郭居静之前对他描述的欧洲国家,徐光启都能直接分辨出郭居静在哪些方面说了谎话。 徐光启只是对科技虔诚,并不是蠢,同样他也不喜欢受骗。 当发现那群传教士满口胡言之后,他的心中瞬间就对基督教产生相当强烈的抵触情绪。 这种感受来的非常自然。 按照《葡萄牙国史》所说,这些传教士在欧洲国内也不过就是普通的教士阶级而已,大抵相当于有个度牒的普通和尚,放在大明那都得是见了他这个举人老爷主动整衣见礼的人物。 结果这些个货居然敢把他给忽悠的团团转,徐光启怎么可能不来厌恶? 徐光启合上书叶思索一会儿便摊开纸笔,飞快写下自己对《天演论》的感悟: “合《葡萄牙国史》与《天演论》之学说,可知西人之学术并非天赐与之,先有葡萄牙人航海开拓海疆,各国争相而上发展船坚利炮、种植土地、互相竞争,此为物竞,而后有识之士观察其原理,提出观点又加验证,择其善者而存之,此为天择……” 现在徐光启已经感觉自己之前对那些传教士的追捧十分愚蠢,再也不想提起,而对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以及这篇《天演论》则大为推崇。 他觉得《天演论》中物竞天择的思想是发展科技的最好办法。 此时他依旧认为大明需要学习西人的技术,但看过《天演论》后却已经开始试着用科学的眼光去审视技术发展过程。 《天演论》直接促使徐光启凝练出科学演绎法的论述。 …… 京城,国子监。 刚刚升迁为国子监助教的袁宏道正在愁眉苦脸的写文章。 一年前他来到京师帮助哥哥袁宗道处理事务,却没想到来了就走不了,直接被哥哥留在京城当官。 袁宏道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性格,去年他当了顺天府教授,事情没做多少,反倒是拉着谢肇浙、黄辉等几个同在京师的朋友跑到城西的崇国寺去组了一个“葡萄社”,天天跑去讲论诗文。 饶是如此这货还有脸在《满井游记》中写:“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唯此官也。”——都是因为还在当官,要不然老子每天在山石草木之间游玩不知多高兴。 看到这篇文章他的下属只怕气的要骂人。 袁老爷来京城似乎不为当官做事,而是为了搞创作来的。 今年袁宏道又被分到国子监去做助教。 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一个清贵的好工作,可袁宏道却苦于每天要讲课,觉得还不如当顺天教授轻松。 此时袁宏道正在国子监班房里做事,突然就听到外面有人呼唤,“中郎兄,快来看看这篇文章。” 袁宏道一听就知道是编修黄辉的声音,二话不说丢下笔就起身,这货路过上司的桌边时还陪笑说道:“告个假。”然后风一般就跑了。 他的上司早已习惯,叫长班将袁宏道未写完的讲稿拿过来。 上司读了半天,发现稿子虽是草草写就,但却写得极好,只能苦笑道:“袁中郎有此才学,为何偏不肯专心做事?” 袁宏道的哥哥是东宫讲官,哪怕是上司都不好说他。 屋外,翰林编修,四川人黄辉见袁宏道出来,忙将手中一份《天演论》的小册子塞到他手里。 袁宏道看了一眼作者名字就迫不及待的翻开阅读。 默默读完之后,袁宏道眼前发亮:“此真发人深省之清论也,正合改革文风之意,我们去找社友一起做篇文章应和。” 既然万物相争,为什么文坛上就只能流行一种文风?大家都拿出来比一比,看谁受欢迎就推崇谁才对! 作为性灵派的倡导者,袁宏道在《天演论》中读出来的是对改革此时文坛古板文风的理论支持。 …… 浙江兰溪。 一个地主读完《天演论》,若有所思。 他叫来自己的儿子吩咐说道:“去把我们从福建经商弄回来的红薯试种下去!” 儿子惊讶询问:“祖父不是说红薯是祖祖辈辈都没种过的东西,所以咱们也不能种,今年那片田地还是继续种木薯吗?” 那小地主摇头说道:“当年咱们祖上也是学会种木薯之后发现这东西可以饱人才成功度过旱灾,由此挣下今日的家业。咱们祖先学会种木薯也是尝试得来,如今我们又为何不能试种红薯?若是成功,乡中又多一种口粮,说不定就成为他日渡过灾荒的宝贝!” “建阳先生书里说的对,这世上的事物哪有天生如此的?” …… 漳州海澄县。 一个屡试不第的穷苦读书人读完《天演论》,咬牙摘下头巾,他对一脸惊讶的妻子说道: “既然我读书不成,还不如出海经商!” “天下万物相互竞争,择我最善者便是最佳,如此说来我经商未必就比读书差。” …… 甚至连造反的也要看《天演论》。 四川夔州。 几个窝在大山里的土匪听着他们抓来的教书先生念完《天演论》书籍,又讲解了半天终于算是听懂,匪首满脸兴奋,一拍大腿:“这书讲的有道理!” “评话里说当年有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大家都相争天下,最后他朱皇帝一家受了老天爷青眼所以当了天子,这就是天择。” 先生看他一眼,心想十八路反王是《隋唐》,这山大王大概评书听串了。 “如今咱们如果造反,说不定老天爷也择了咱们去做皇帝,物竞天择,都有机会,不用问了,明日就去攻打县城!” 现在朝廷为了镇压杨应龙在四川云贵大举调兵,使得夔州防务松懈,这些土匪便聚集起来。这些个土匪窝在山上打劫一下商队没人来管,但是这货居然发疯到要去攻打县城。 缩在一旁的教书先生听到这话吓得半死,他手中拿着《天演论》,下定决心等到晚上这些土匪看管稍稍松懈他就赶快逃跑。 就凭这伙土匪的实力,真下山攻打县城,估计是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第89章 东林反应 第89章东林反应 万历年间因为皇帝懒政让出了皇权对舆论的控制,社会上本来就有相当大的士人讨论空间。 加上此时的时代背景:海贸日渐发达,商品经济蔚然成风,同时吏治渐渐腐败,中官税监横行天下…… 各种矛盾都在凸显,驱使着读书人提出各种理论互相争执。 万历年间开始的党争除了官场争斗之外,学术理论上的纷扰也是党争的重要部分。 各派党争精英之中都有学术大家,提出各种理论去驳斥敌人的说法,能先在理论上驳倒了对方在之后的政治斗争中也能取得更好站位。 天下纷纷扰扰,而这时《天演论》横空出世。 王文龙直接从源头上证明对于儒家学说的空口争论是没用的,一派儒家学说好不好,要看它能不能适应时代做出实事。 相反,如果学术不能指导实践,那么再是论理精到,也只是闭眼空谈。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是如此残酷。 这样的价值观实在太符合此时大明的需要,天然就具备传播价值。 《天演论》最开始还是通过衢州的包山文会往外传播,但是这篇文章流传出来之后几乎每传到一个地区都引起当地的文人讨论。 热度实在太高,书商紧忙跟上,反正《天演论》的字数很少,哪怕是抄书铺雇上几个抄书匠一天也能超出十几份,因为传播便利,几乎每到一个地区《天演论》都会以当地的府县为中心点被复制许多份,向周围地区传播。 只用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便成为整个大明最时兴的文章。 写《天演论》的王文龙连带抄录的黄道周、润色的叶成学全都成为时人津津乐道的人物。 但是能够传播并不代表谁都乐于接受《天演论》的出现。 …… 顾宪成合上一本《天演论》,提笔就开始给叶向高写信。 “汝习、建阳如何妄作此书?” 东林党对于《天演论》就不是很欢迎,事实上顾宪成得知《天演论》思想的第一刻就已经大摇其头。 “照此《天演论》写来,天下哪里还有个正统?” 写是这么写,但其实顾宪成担心的是《天演论》的理论会被用以攻击现在内阁里的张弘。 道理很简单——朝鲜一战的事实已经证明阁老张弘的才干实在不适合内阁的位置,如果按照物竞天择的标准,张弘既打不赢也做不了事情,拿什么理由可以保住他成为阁老? 别说天择了,就是人择他也应该下来。 可这其中又涉及到政治斗争,东林党要让沈一贯上首辅之位,暂时沈一贯还就必须需要保住张弘。 但顾宪成还不好直接攻击王文龙。 按照一些东林党人对《天演论》的理解:儒家学说四书五经成为了天下唯一的正道学问,就证明了儒家学说是经过物竞天择所得到的至理,这东西是可以回护儒家正统地位的。 但是顾宪成也必须表达自己对王文龙的不满,对《天演论》的不支持。 东林党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在历史上其实很难总结。 因为他们什么都提过。 比如:既要求轻摇薄赋,又要求富国强兵,既要求不与民争利,又斥责朝廷岁如不足有大问题。 顾宪成他们在初期还是有自己的基本思想的,但是随着越来越多东林党人的利益被捆绑在一起,东林党的思想就越来越模糊。 最后只能变成含糊的“主公正,斥邪恶”之类的话。 至于谁是公正,谁是邪恶,这个界限却是东林党自己来画。 说白了,东林党并不是一个有严格纲领统一思想的组织,而是一个利益大篷车。 东林党人作为个人或许志向高洁,但是一群人上下一心的结党,却只是为了让东林党人能够在朝堂斗争之中爬上更高位置。 作为一个大篷车党派,东林党天生就厌恶《天演论》这样的东西。 你拿一个客观的规则去评判东林党人,给人人计算功绩,能者上贤者下,按照客观规律办事,那么许多东林党人都会被刷下去,许多楚党浙党人物反而应该提拔。 如此还要怎么搞党争? …… 二月早春,叶成学急忙来见王文龙。 “建阳,无锡暂时可以不去了……” 看见叶成学满脸失望,神色王文龙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叶成学摇摇头,“先生们似乎对于《天演论》有些意见,但是建阳也不用灰心,一些先生还是对此颇有夸奖的,建阳为书院题写的那副对联也获得先生们的交口称赞……” 叶成学其实是拿好话来安慰王文龙,在叶向高写给他的信里叶向高直接把他大骂了一顿。 王文龙闻言却是完全无所谓,甚至有点欣喜,他正好不想和东林党交往过深。 唯一意外的是因为写了天言论之后他名气飙升,那副“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对联似乎真快有资格被挂在东林书院门口了。 叶成学是来安慰王文龙的,但他反而比王文龙更加失落,王文龙反过来对叶成学安慰说道:“今日梦龙、无涯、昼则都来了,走,咱们进去说话。” 叶成学无精打采的被王文龙领入屋中,天气冷,众人也没有在假山园林之中游山玩水,而是全部钻入了室内。 屋里热气腾腾,进去一看却见冯梦龙、袁无涯、叶昼则以及徐树丕四个货正围在一起打马吊。 王文龙领着叶成学进来几人都抬头,他们发现叶成学脸色不好,这才关心询问。 叶成学苦笑一下:“无锡去不成了。” 几人瞬间明白,为了让叶成学和王文龙宽心,袁无涯主动起身,“别多想,我下桌了,汝习你上。” 袁无涯硬把叶成学压到牌桌上,叶成学只能拿牌继续打。 剩下三人则着意给他喂牌,过了一会儿叶成学的脸色才渐渐好转。 叶昼则无所谓的笑道:“你自写伱的文章,清议纷扰,不用管它。” 徐树丕却是劝说:“等待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 几人轮流为叶成学宽心,但是叶公子却已经有些心灰意冷。 王文龙写《天演论》也就写了,议论纷纷也杀不到他身上,但是叶成学作为叶向高的儿子列名此书却给叶向高带来莫大麻烦,甚至差点影响叶向高和东林党的关系。 现在叶成学已经被父亲勒令两年不许写文章,连给人改书稿也不行。 第90章 马吊专家冯梦龙 第90章马吊专家冯梦龙 经过这次事情叶成学终于明白官场的险恶,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宁愿他做个不问世事的荫官。 父亲身居高位,他能做的事情天生就要受重重限制。 叶成学并不是拼搏性子,其实在这次来苏州之前他已经同意按照父亲给他安排的路子去走,不久之后他就将离开国子监,授官为尚宝司司丞。 这是个六品的官职,主要工作是掌管宝玺、符牌、印章之事,此官专以优宠勋贵子弟,清闲的不能再清闲。 尚宝司理论上的工作实际都是太监在做,叶成学一年大多数时间甚至可以不去上班,只在重要典礼上穿上朝服前去站班即可。 至于风险,当此官职之后,基本就告别朝堂争斗,除非叶成学疯了去把皇帝的印章乱发,否则别人都不会知道他一年到头当官在干什么。 不提叶成学,几人打牌却是打得越发起劲。 原本徐树丕家里还收留了王骥德居住,这大半个月王文龙都在帮着王骥德一起写《十二平均律曲谱》,原来以为简单,最后却是忙活了半个月一首曲子都还没写出来。 这玩意儿是越写越发觉难度大。 最开始两人只是想弄出一个民乐版的复调音乐集,但是随着和王文龙交流,王骥德渐渐对西方音乐的对位法与和声法产生兴趣。 他不接受胡乱编出二十四首曲子来,而是决心将每一个调式的曲子都做到最好。 这东西王文龙也就知道个皮毛而已,王骥德询问的深一点他就无法回答,只能穷尽自己前世的乐理知识帮助王骥德分析。 结果就是王骥德直接陷了进去,在跟王文龙交流了半个月之后,他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多。 他问出的那些问题别说王文龙了,就是叫此时欧洲的音乐家来多半也回答不了。 古典时代的交响乐和数学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标准的对位法弄出来的音乐深具数学美感,什么对称性、无穷、正反,门道多的不得了。 这也是在打开十二平均律这道大门之后才能接触到的音乐世界。 这东西已经超出王文龙的水准太多,王骥德要想解答,要不然等到八十年后的巴赫出现,要不然就要靠他自己钻研到巴赫的水平。 王骥德发现王文龙也无能为力之后果断收拾行囊北上。 同为本时代律学大家,郑世子朱载堉和王骥德之间也有点关系,虽然交情不算深,但是逼急了,王骥德也只能直接去找朱载堉讨论。 凭借朱载堉的数学水平两人大概真能琢磨点东西,无论如何,起码在本时代大明的音乐是跨过了有十二平均律而不用的界限,只看王骥德这些大明音乐家能将其发展到什么程度。 桌上四人已经打了好几圈马吊,叶成学的情绪终于恢复,又是一圈结束,他将手中牌一丢,有些懊恼说道:“不打了,不打了,梦龙莫非做局诓我?” 苏州马吊的规则和麻将有点相似,而吴山社众人听了王文龙讲麻将规则之后几人也没想学,反倒是王文龙跟着他们一起学了打马吊牌。 一切只因为眼前几个货对马吊研究太为深入,哪怕马吊规则较麻将为简陋,但是也已经在其中玩出许多花活,麻将的新规则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那么大吸引力。 而这时刚过几圈叶成学就已经输了好几两银子,直呼受不了。 冯梦龙本来还说回去之后就专心科举,可是今天随便一叫就出来了。 他这时手气正热,见叶成学执意要下桌,便看向站着的三人:“建阳、无涯、武子,你们谁来顶上?” 王文龙第一个开口:“我牌技不行。” 徐树丕也直接摇头。 冯梦龙一下有些扫兴:“我也不曾作弊,为何不同我玩?大不了我收着些。” 袁无涯直接说道:“梦龙乃个中翘楚,我等皆不及也。” 冯梦龙真的没作弊,他只是牌打的好而已。 为了补贴家用冯梦龙笔耕不辍,且多才多艺,所写书籍也涉及许多不同品类,远远不止小说。 他自己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却编写程文墨卷《麟经指月》指导人去考科举,而且销路颇好。 这几年苏州马吊流行,许多人颇好此道,冯梦龙看准商机便仔细学习分析马吊牌的门道,很快写出一本《马吊牌经》,印刷之后卖的火热。 眼见销路不错紧接着冯梦龙去年又推出续集《叶子新斗谱》,分析各种牌型,指导在不同情况下该采取怎样打牌策略。 这本书实战效果相当好,去年一经上市就引起轰动,结果苏州年轻人趋之若鹜,拿着冯梦龙的《斗谱》上阵厮杀。 此时苏州地方豪富,赌风盛行,不少人沉迷马吊以至债台高筑。 当地士绅觉的冯梦龙写出《叶子新斗谱》是诱使年轻人走上歧路,于是一怒之下把他告到官府。 万历年间出版业虽然繁荣,但是从来没有官方在法律层面推翻过前朝对于出版商的限制条文。 理论上从洪武朝开始对小说、杂书种种严厉的封禁政策还在执行。 地方官平时不管,写点小说,史书也没人来抓,但是像冯梦龙这样写牌经斗谱,真被告了还是一抓一个准。 冯梦龙吓的远走江夏,只能跑去找老师熊廷弼帮忙平息麻烦。 这时熊廷弼已经中了进士,并且当上御史,对冯梦龙这个才高八斗的学生极其喜欢。 爱之深,责之切,当熊廷弼得知冯梦龙居然是因为写了赌经被地方官锁拿时,招待了冯梦龙一顿粗茶淡饭之后就把他赶走,临走还送给冯梦龙一个大冬瓜。 冯梦龙以为老师不要他了,悲悲惨惨抱着冬瓜回到苏州,回乡之后才知道熊廷弼已经派人来苏州官府说情,事情早已过去。 袁无涯刚才下桌除了想要安慰叶成学之外多半也是输怕了,这时他笑道:“两本牌经都被收缴干净,绝技不传,冯兄已是独具异术,我辈自然是不能抵挡的了。” 冯梦龙一脸苦相。 马吊牌经全部被收缴,他的牌技成为独一份,以至于满苏州连能和他走上几局马吊的人都找不到。 平时根本没人跟他打牌,实在也是高手寂寞。 有书友说我把每天更新分成几次发看起来太割裂,一次性发掉,我觉得也有道理。 想问问大家的意见,是觉得分开发好还是一次性发好?如果喜欢一次性发以后就上午九点一起发。 有什么意见尽管留言讨论吧,明天看结果。 第91章 殷墟甲骨 第91章殷墟甲骨 既然不用再去东林书院,待到二月中旬福建的马铃薯也快成熟了,徐学聚已经几次派人来信询问王文龙何时返程,于是王文龙便收拾东西离开苏州。 告别那天吴山社众人全都来送。 叶昼则笑着取出两封信交到王文龙手里:“河南来信。” 王文龙拆开第一封信,就先见到一张曲谱,两条旋律上下排列并行,稿纸下面还有一些注疏解释,王文龙瞬间知道这是王骥德寄来的信。 五线谱是针对钢琴弄出来的,除了最基本的谱例之外还有许多演奏所用的特殊符号。 而王骥德显然在使用过程中对五线谱也进行了自己的改造,使得这曲谱更适合此时的乐器演奏。 除了曲谱之外,信封中还有几张信纸,王文龙取出来阅读之后才知王骥德和朱载堉已经见面。 朱载堉写出十二平均律之后一直想要将这套音律推广出去,但是除了祭祀礼乐因为礼教原因主动使用之外其他场合却对十二平均律并不太接受。 对于这年代的乐器音准来说,编排此时的曲子用不用十二平均律听着都没啥差别,朱载堉也不知道要怎么能够推广,甚至自己都觉得这东西推不出去。 明明写出了好东西却不被广泛接受,使得朱载堉十分郁闷。 而这时王骥德上门对朱载堉说出王文龙的建议,朱载堉瞬间眼前一亮。 现在两人已经一起合作想要完成这部平均律曲谱。 第二封信是朱载堉写的,对王文龙的律学水平大加称赞,朱载堉自己作为郑王世子虽然一直不愿意接受王位,但却也不好离开河南,于是请求王文龙有机会一定来河南相见。 对位法在此时的欧洲虽然被提出,但是还没有到完备的程度,王文龙和王骥德在研究的过程中其实已经提出许多超出本时代欧洲音乐的理论。 王文龙的乐理学知识虽然只是皮毛水平,但是毕竟超脱几百年的时代放在那里,王文龙随便一说的东西都能让王骥德觉得大开眼界,朱载堉也是称赞不已。 对于这样的称赞,王文龙恬不知耻的就接受了。 收好书信王文龙就准备上船告别,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却是大包小包。 吴山社众人的提诗、名画、叶昼则送他的古琴,董其昌和陈继儒更夸张,两人都喜好金石古物,一起送了一个青铜鼎。 王平保一个人根本拿不了,东西太多,徐树丕干脆派了两个家仆护送,他们要一路帮着王文龙拎东西送他回到福建再回来复命。 看着那青铜鼎之中的铭文,王文龙突有所感,对董其昌问道:“玄宰公可曾尽解此铭文涵义?” 董其昌笑着点头,为王文龙一番解说:“这是金文……” 金石学从宋代就开始发展,许多商周时期,青铜器的名称都是宋人就考证出来的,一路发展到明朝,认出几个青铜器上的金文并不困难。 王文龙听了点点头,开口说道:“我曾在福建药铺中见到一些龙骨上面刻有人工花纹,其形制与这青铜鼎中的金文有些相似。” 董其昌好奇问王文龙道:“那些龙骨是何地所产。” 王文龙编故事说道:“我曾仔细询问,那卖药商贩说是产自漳德府西北的洹河南北两岸,彼处有一村庄。” 见董其昌露出专注神色,王文龙继续说:“我查访史籍,发现那地方古称殷地,正是盘庚迁都所在,玄宰公你想,殷商之时已有文字,只是竹简多年深埋多半腐烂,彼时人制造青铜器的技术也不算好,若是时人真有刻字在甲骨上的习惯怕不就是流传下当时文字的最佳方式……” 董其昌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他连忙唤人拿来执笔:“建阳请将那地点再说一次。” 王文龙边说他就匆忙记录,看样子显然等不及就要动身前往漳德府。 对董其昌王文龙不怎么感冒,但是他的确是此时最适合去发掘安阳殷商甲骨的人物,因为他有钱撑得起先期的投入。 董其昌家中豪富,但是家教却不好,特别是他的二儿子董祖权横行乡里,曾强抢人家婢女。 松江百姓不满董家横行霸道,说唱艺人编出小曲在街头嘲讽董家行为,董其昌还亲自下场去抓来写词曲的生员,将人逼死,生员的母亲媳妇婢女上门讨公道也被董家的家奴残忍殴打、当众侮辱。 董家实在太骄横,最后在松江落到人人唾弃的地步。 只不过王文龙虽然知道董家的丑事,但是那是十几年后的事情,王文龙连劝他好好教孩子也没用,首先董其昌的二儿子如今才八岁,据说暂时还相当老实,其次董其昌自己就是个骄横性格,他要能听劝,董家就不会在松江那么招人恨了。 暂时无法可施王文龙只能先让董其昌先发挥点余热,将甲骨文给挖出来,凭董其昌的财力,绝对有能力研究。 和董其昌说完话,王文龙又把目光转向冯梦龙、袁无涯、叶昼则三人。 袁无涯道:“建阳此来太过匆忙,若等到春和景明之时,同游花街巷,建阳才知苏州的风光旖旎。” 听到三人的话,又想到三人以后的遭遇,王文龙不禁想笑。 苏州的风月场在此时最有名的就是花街巷和柳巷,至于其余的幽兰巷、苏州河画船之类也是数不胜数。 吴山社名士没有几个不风流的,但是这三位都玩的有点夸张,趁着三人还年轻,王文龙想着救他们一把。 他先跟袁无涯勾肩搭背说道:“无涯兄固然多情,但是还需惜身。” 几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袁无涯也是难得脸红。 这货苏州有名的多情,属于花街柳巷常客,有个名妓即使已经被纳做人妾,袁无涯还去查访人家的地址,一封封给人家写诗笺。 历史上冯梦龙对此不禁感叹:“无涯氏固多情种。” 就袁无涯这种做派,没挨打就算不错,何况在这年头秦楼楚馆防护措施不当,很容易得病。 接着王文龙转向冯梦龙劝诫:“梦龙用情至深但也要找对人家,一腔心胆不要乱付。” 冯梦龙的脸色也是瞬间变得有趣。 第92章 李国仙的情愁 第92章李国仙的情愁 冯梦龙也爱游戏花丛,但是和袁无涯不同,他用情相当深,一生至少和四个名妓谈过感情,结果每次都受情伤。 最着名的是冯梦龙和苏州名妓侯慧卿的故事。两人性情投合,海誓山盟,结果冯梦龙身家不够,侯慧卿终被一个商人买去,冯梦龙得知消息整个人都垮了,连写了三十首《离怨诗》直接出了一部诗集。 原历史中要直到侯慧卿被人家买走后冯梦龙才会醒悟过来,从此不去青楼,那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对此王文龙自然劝冯梦龙现实一点。 这货总爱花大价钱和名妓谈恋爱,又没那个身家给人赎身,谈一次伤一次,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实在要谈,找个赎得起身的谈不行么? 最后,叶昼则正在一旁无所事事,却见王文龙目光向他看来。 他不禁一愣。 叶昼则自觉得自己去青楼的频率并不高,不像袁无涯那么是个此道饿鬼,他也不缺钱,真喜欢就给人赎身回来,养得起,完全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事上出问题。 却没想到王文龙看着他神色最为郑重。 叶昼则摸摸小胡子,奇怪说道:“我又怎么了?” 王文龙:“昼则最有钱,但日后纳妾起码要知道对方是否有夫家。” 叶昼则呆愣,而众人瞬间哈哈大笑,只觉王文龙所说大为荒唐。 王文龙却再三要求叶昼则同意,直到叶昼则一脸莫名其妙的点头答应才上船。 王文龙知道袁无涯、冯梦龙、叶昼则这三个死党在这种事上全都身具奇闻,各有各的高招,而要数叶昼则这货的故事最夸张。 叶昼则十多年后应邀到汴梁游玩,与人组建诗社。 这厮在汴梁看见一个美女大为动心,于是花钱将其娶为妻妾。 后来一日叶昼则被一汴梁男子呼朋引伴围堵在馆社,一问这才知他所纳美女已有夫家,是被绿的夫家找麻烦来了。 一代曲家就此被围殴至死。 这事儿太过奇葩,说出去都没人信。 从福建来苏州的时候,王文龙一路上和叶成学两人摇摇晃晃,并不赶时间,可是这会回去,因为船上带了徐树丕家的仆人,王文龙也不好让别人跟着时间太久,于是快马加鞭,专门雇了一艘快船从富春江溯江而上。 徐树丕也把自家的灯笼和牌子借给王文龙。 打着徐家的灯笼一路出浙江都没有什么船只敢来找王文龙的麻烦,遇到钞关也是畅行无阻。 这也是税监太监和当地士大夫之间的默契,如果王文龙真的想要从中取利的话完全可以在船舱之内藏着一些货品,因为沿途不用扣税,运到衢州将会有很高利润,这年头不少地方上的士大夫都靠这样的生意收拢钱财。 王文龙自然没这么多心思,徐学聚催的急,他一路火急火燎的向着衢州赶,骑马过了仙霞关又转福建的河船只,这回倒是顺流而下,于是速度比来之前又快许多。 前后花费不到十天,王文龙就从浙江赶回福建。 刚回到福州,王文龙让仆人把礼物送回家去,自己则是先到徐学聚处复命,徐学聚十几天前才给王文龙来信,见王文龙回信之后这么快就回来,只觉得自己的信件受到重视颇为满意。 之后王文龙才回到家中,他先让刻工拿来这几天他不在家外人寄来的书信,坐下就一封封回复。 王文龙现在已经是福建名士,又是徐学聚的幕僚,一个多月不在家,家中的信件早已堆满半筐,有求他见面的,也有请他办事的,更多的则是一些文会邀请以及讲论诗文的来信。 王文龙看着这些人物名字,有些认得的便仔细回复,有些不认得的也要潦草应付两句,其中还有一封李国仙寄来的信。 张开那花笺,李国仙在信中跟王文龙介绍姐妹间组织文会的情况。 她介绍了几个闺阁中的女子评论王文龙诗文的观点,就其中好的还专门抄了一篇,下面又细细加上自己的点评。 王文龙拿起信纸看了一阵,便摊开稿纸给李国仙回信。 写完之后王文龙通读一遍,突然感觉自己的信写得太亲密。 王文龙能看得出李国仙的意思,但是李旦显然没想让女儿和他婚好,在这年代女子的婚姻之中,父母之命几乎是无法违抗的,如果自己给李国仙留下念想,反而是害了她。 “嘶,差点铸成大错……” 思索再三王文龙将原本的信纸撕了,又重新写了一篇空泛的回书。 他把原书信对李国仙的关心和自己近境的交代全部删去,只是和李国仙高来高去的探讨文学。 “仙妹妹?”曹荟拍了拍李国仙的肩膀,“我来半天了,你怎么不招呼我?” 李国仙才从幻想之中回到现实,连忙起身。 “你对这位建阳先生有意?” 曹荟已经进屋半天,李国仙只顾着读信,曹荟早就看见李国仙放在桌上的信封,以及信封上王建阳三个字。 李国仙的漂亮的脸蛋瞬间通红:“姐姐说的什么话?人家才没有。” 曹荟思索一阵,告诫李国仙说道:“你这样的年纪,喜好风流士人也是有的,但是婚姻之事终究是父母之命,违抗不得。何况如若这王建阳真个与伱有意,早就央了媒人前来,若是两边没这意思,又何必多恼?” “我……我……”李国仙心中愁苦,只觉万分无奈。 她也知道王文龙对李旦来说并没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李旦想要邀请王文龙顶多是花重金去贿赂,不可能把自己嫁给他。 而这年代也没有自由恋爱那么一说,就算李国仙鼓起勇气自己去找王文龙,两人之间的事情也不会被主流歌颂,反而会成为一桩大丑事。 甚至王文龙真带着李国仙跑了那就算诱拐良家妇女,王文龙会被抓到官府中去治罪,即使生米煮成熟饭有了孩子,为了匡正民间风气,官府多半也会强令两人分开。 这种事情在这年代发生过不止一桩。 如果李国仙家里弱势一些还算好,名士凭借自己的实力还有可能上车后补票,强令妻子娘家承认婚事。 可是偏偏李国仙家如此豪富,完全不可能吃下这样的哑巴亏,不把王文龙整死不会完。 两头堵,两人似乎注定没有在一起的机会。 第93章 恶魔 第93章恶魔 高宷在福建留下最大的恶名并不是来自他对地方上的横征暴敛,而是吃人。 《万历野获编》记载:“福建抽税太监高宷谬听方士之言:吸食小儿脑千余,其阳道可复生如故。” 《明史》记载:高宷在福建对儿童“碎颅刳脑以为食”。 记载高宷为了使得“阳道复生”吃男女童脑髓的事情远不止这两处,在当时对高宷的恶行奏折之中也多有人记录,基本不太可能作假。 王文龙之所以不愿跟着高宷混除了高宷这家伙缺德冒烟之外,更重要的是高宷犯下的恶行根本不可能洗白。 而给高宷提出这样恐怖建议的方士就是魏天爵。 作为一个道士,魏天爵最开始就是通过想办法进献所谓采补之术而获得高宷青睐的。 最开始魏天爵进献的是一些所谓“发药”,效果极佳,获得高宷的青睐。到一段时间之后魏天爵又趁机向高宷贡献“采补之术”,建议高宷纳处女入宅,进行采补。 一些贫寒人家为了过上更好生活真将漂亮女儿卖给高宷折磨,甚至高宷还娶到好几房妻妾。 而魏天爵则是利用从中做轨的机会到处去市面上寻觅高门大户的女子,如果大户人家不向他奉献钱财,魏天爵就指其女子为“鼎炉”建议高宷采纳。 哪有人家愿意把自己女儿送给太监为妻,往往被逼奉献大量金银。 几年之后福建再遇大旱和兵祸,百姓养不起孩子,于是魏天爵又进献采生折割之术。 人体内有各种复杂的激素,其中一些通过口服可以被人吸收。 对后世来人来说这原理十分简单,后世大多数人也不可能愚昧到去做吃人这种事,因为这些激素药都有相当大的副作用。 就比如为什么后世男性推崇蓝色小药丸?只因为蓝色小药丸的副作用小,如果只是想要达到同样效果用激素药会便宜的多,要不然配种站里头的种猪种牛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可以生产的? 但没有人会把兽药对自己身上扎,这玩意儿的副作用极大,种猪种牛的寿命可不算长。 可这时的人就没有这样的理解,采生折割制备的药品能带来精力充沛的感受,对高宷这样的人物有非常大的吸引力,他真的相信魏的只要采取了他的方法,自己就有可能把割掉的那玩意儿再长出来。 高宷最开始是向贫苦百姓买孩子,欺骗百姓他会把这些孩儿好好教养,其实抓回去就吃掉。 后来百姓之间渐渐传闻高宷吃孩童,都不愿意再把孩子卖给他,高宷就派爪牙去四下偷小孩。 而魏天爵也知道高宷吃再多儿童的脑子也不可能阳道复生,可是他必须要利用这种奇诡的办法塑造自己方士的形象,为此宁愿送许多儿童去死。 原本历史中这时的魏天爵就应该要给高宷献计去吃儿童了,但是在这个时空因为瓜菜代的出现所以福建的旱灾并没有造成漳泉二府百姓普遍养不起婴儿,魏天爵没有看到遍地卖孩子的景象,也就没有产生这样的念头。 他依旧在靠着给高宷进献采补之术上位,并且已经获得高宷极大信任。 …… 前几天高宷去往漳州,魏天爵被留在福州的督税司衙门看管事物。 魏天爵是泉州人,对于福州情况并不太了解,他一心敛财,又怎么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处理衙门公务上?高宷在福州时他还装装样子,但是自从高宷离去之后,魏天爵就再不踏入督税衙门一步,整日在自己府中招来一群帮闲宴饮谈笑。 因为他知道高宷对自己的信任,衙门里也没有人敢跟高宷打小报告。 这天一早起来,魏天爵一边用一条毛巾按着自己因宿醉而疼痛的脑袋一边询问自己手下小厮,“如今快到春天,福州府里可有什么热闹可看?” 那小厮思索一阵,笑着说道:“今日法华庵里正在做救荒仙人的道场,福州不少士绅都去参与。” “左右无事,就去法华庵看看。” 手下连忙给魏天爵备车马。 高宷离开之后,魏天爵直接就用上督税司衙门的马车,虽然不敢打出官牌,但是就那高宷在福州的马车就已经足够吓人。 打上几面肃静回避的粉牌,魏天爵前呼后拥,几十人坐车骑马就开上福州街头。 一路上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看着众人被他驱赶的四散逃窜,一身道服坐在车上的魏天爵哈哈大笑。 他根本不怕自己表现的太过张扬,越是威风八面的豪横,旁人就越觉得高宷纵容他,因此才会对他害怕。 魏天爵知道如果没有了这样的豪横气势,他也就没办法从那些高门大户中讹诈出钱财来。 车驾进入法华庵,庵中的小道童连忙进去报告。 李鼎心道这个畜牲怎么来了?可是害怕魏天爵的威势,李鼎也不得不出来迎接。 李鼎亲自请着魏天爵到内堂去坐,魏天爵走到回廊边上,看见一众女子正往内堂走去,笑着说道:“我先在这帘子后边站一会儿。” 李鼎知道他要做鬼,连忙劝说:“这里风大,先生还是里屋去。” 魏天爵看他一眼笑道:“怎么?李仙公莫非要赶我?” 魏天爵手下如狼似虎的亲随当时就把李鼎身边的小道童拎着领口提起,魏天爵站那就不走,李鼎完全没有办法。 法华庵的法事分内外两区,外边是一众男子看法会的地方,规格之中的女子则都往内堂去,避免出现不合理数的情况。 而这时魏天爵的两眼就只往那些走入内堂的女子身上瞟。 过不多时就见李国仙和丫鬟,有说有笑向内堂走去。 见到李国仙的脸蛋时,魏天爵就是眼前一亮。 李国仙皮肤白皙,脸蛋也是标准的鹅蛋脸,一生女子打扮实在很符合此时人的审美。 “那女子长得倒是有福的。” 听到他这话,一旁的李鼎知道这家伙肯定起了坏心思,于是吓唬说道:“可不是有福气?那可是漳泉大海商李旦的女儿!” 李旦的名头就算是高宷也要敬畏三分,李鼎觉得这样就可以吓住魏天爵。 却没想魏天爵闻言眼中瞬间露出贪婪神色,他挥手就对身后人说道:“走,咱们去帮公公办事!” 晚了点。 看到昨天的回复有说一次性发的,也有说分时段定时发的,多谢大家的建议。 因为大多数建议都是一次性发,那以后就尽量早上九点左右发吧。 第94章 强抢民女 第94章强抢民女 虽然是强抢民女,但是李家的地位放在那里,魏天爵也不会傻到直接就上去抢人。 他派了一个小厮到法华庵内堂去,很快就叫出了高宷的六姨娘。 那女子正是当年林宗文买来送给高宷的养女,她本来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如今却已经养的白胖婀娜,穿金戴银仿若大家娘子。 林宗文和魏天爵两人是干兄弟,女子听说是魏天爵呼唤连忙就跑了出来: “伯伯叫我?” 魏天爵把女子拉到一边,笑着对她说道:“还请六夫人法会之中去把李旦家的小姐请出来,不要说我的名字。” 女子一听就明白魏天爵要做什么,有些不乐意害人:“那可是李家的女儿,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你只把她叫出来,我自有办法。” 那女子还在纠结,魏天爵直接威胁说:“莫不是今日做了高公公的夫人,就不认伯父了?” 那女子吓了一跳,她知道魏天爵是怎样丧心病狂的性格,而且深得高宷的信任,哪怕凭她在高宷身边的地位,若是魏天爵在高宷耳边进谗言的话,不用两句话,高宷也能把她给踢了。 毕竟她和高宷名分上是妾室,但高宷是个太监,两人又不见什么真的儿女情长。 别看她现在穿金戴银,但是这女子也明白,像她这样的身份,若是被高宷冷落又被魏天爵针对,日后真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女子的心肠也不见得有多好,心想死自己不如死旁人,当即便点头答应。 那女子进到内堂之后又回头看了两眼,见到高宷派的小厮正在门外张望知道自己走不脱,于是一步一步蹭到李国仙身边。 六姨娘出生风尘,如果不是圆滑灵活也不会被林宗文看上,他只用三两句就一口一个妹妹的跟李国仙聊起天来。 几句寒暄之后六姨娘左右看看,牵着李国仙的手便说:“姐姐这里有几句话,你且同我出来讲。” 李国仙有些不想去:“姐姐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都是些姐妹家的话,你同我出来吗……”她尖指甲掐着李国仙的手,手劲儿却是不小,李国仙一下没挣扎开,虽然心中不喜,但是眼见的她是高宷的妾室,也不好得罪,于是一步看一步的被拉走,临走时还吩咐自己的丫鬟好好待着。 李国仙被高宷的六姨太拉出内堂时才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回家,但早已经被几个男子按住。 魏天爵这才出现,上下打量李国仙一阵,点头说道:“带走!”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随捂了李国仙的嘴直接丢进高宷的马车里,李国仙哪里还逃得了。 听闻一辆马车跑出了法华庵,李鼎连忙来问:“道长的车哪里去了?” 魏天爵打马虎眼说道:“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我听人说道长将李家的小姐带走了!” 魏天爵摆摆手说:“李家小姐和我们公公的姨太两人有姐妹话要说,临时先去了。” “这……”李鼎询问,“他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若是要走,怎么不和家里人先说话?现在她家上下人都找她不到!”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如何知晓!” 李鼎见此情形哪里肯让魏天爵离开,魏天爵直接派人把李鼎围住,然后上车扬长而去,而魏天爵的手下在李鼎跑了之后也笑嘻嘻的跟着逃跑,李鼎手下就有几个小道童,哪里追得上? 他万万也想不到,魏天爵居然在他的法华庵里就敢做这种事情,而且他还一时真没有办法,他知道魏天爵的背后是高宷,若是让自己的信徒去追,非但追不回来,还会给自己的信徒带来麻烦。 小道童连忙来问:“仙公,现在如何是好?” 李鼎思索一阵,急忙说道:“李家有没有来人?” “就来了几个丫鬟,还有个赶车的小厮。” “都是些不顶事的,”李鼎也顾不得这么多,直接对小道童说:“快跟我去李家报信!” …… 此时王文龙和邓志谟两人正一人坐在一架滑杆上,滑竿缓缓前行,他们两人正好谈事情。 “《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年后印刷出版,短短时间已经销出五千多本,本地的书坊也想参与印刷。” 《欧体楷书九十二法》王文龙是交给余象斗印的,最开始余象斗对于这油印的优势也有些没有信心,可是这书印出来之后,大家顿时服气。 书籍的质量先不用说,最重要是成本太低了。 最开始王文龙和邓志谟跟余象斗说,他们印一册《欧体楷书九十二法》所花费的本钱不会超过八十文银子余象斗还有些不信,但是等余象斗手下的工人到福州来学习并且将蜡版油印设备搬回去印刷之后,才发觉王文龙说的数字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一册书八十文的成本,那是王文龙手下这些不太熟练的福州印刷工人干出来的,放到余象斗的书坊中直接由熟手参与印刷,成功率更高而且建阳工匠的工资也更低。 最后算出一册油印版《欧体楷书九十二法》的成本价只在五十文左右。 这价钱实在太便宜。 书法书有印刷难度,在市面上一册卖到三四钱都是正常价格,而且普通人还真不嫌贵,毕竟能写一手好字在这年头就有了吃饭的本事,到抄书铺里去应个工不比佃田或是做苦力挣的少。 时代不同,后世人以为上班打卡坐一天是一件苦差,但在这时人眼中抄书匠能够坐在桌子前面拿支笔不流汗的挣钱,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已经是极大的享受。 所以一般的字帖放到市面上都是很好卖的,现在《欧体楷书九十二法》的科学性还没有被发掘,但是光凭其成本低廉就已经使得三台馆发现了一件宝贝。 余象斗这两个月已经印出上千册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一册就开价一钱银子,白送一样。 这两月许多去麻沙运书的书船若是进完别的书籍手中还有些闲钱,都会专门跑一趟三台馆把闲钱买成《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反正这种书是不愁卖的。 三台馆书坊也乐得薄利多销,他们已经把一部分《欧体楷书九十二法》的内容刻出模板,方便快速转印成蜡版,前期投资已经投进去,越是有人来购买他们的成本就分摊的越低。 第95章 火速救援 第95章火速救援 邓志谟笑着说道:“看见余先生成功之后,许多建阳的书商都专门跑到福州来寻找蜡纸和油墨的供应。” 王文龙点点头:“产能能否跟上?” 邓志谟回答:“这一阵子还行,但是随着建阳书坊越来越多地使用蜡版油印,只怕再过上小半年,咱们的产能就要跟不上了。我正要问贤弟的意思,到时咱们是否涨价?” 王文龙想的没错,蜡版印刷技术在福州和泉州销路没那么好,但是在主张薄利多销的建阳书坊铺开的速度绝对不会慢,现在建阳的许多书坊都已经来协商。 他摇摇头:“不能涨价,这半年我们在福州,想想能不能多开作坊,另外还要去建阳考察,建阳那边对油墨的需要量如果大的话,咱们可以在建阳再开一家油墨和蜡纸生产的作坊。” 蜡纸油印的优势只在于成本低廉,除此之外无论是印刷品的质量还是顾客的接受程度都完全没有办法和已经非常成熟的刻板印刷相比。 如果把蜡纸和油墨涨价之后就会大大降低蜡板印刷的吸引力,更可能促使建阳当地的作坊自己仿制蜡纸和油墨。 王文龙知道这东西就是大宗商品,虽然现在还有技术壁垒,但是这玩意儿的技术一点也不复杂,如果真成了一桩大生意,人家要学习效仿,无非也就是试验,上几个月就能弄出配方。 像这种大宗商品,想要长久的获得利润主要靠走量降低平均成本来取胜,王文龙必须保证自己一直是市面上最大的蜡纸和油墨生产商,通过打价格战,把所有竞争对手全部挤垮,不然这钱自己也挣不了多久。 他正想着要派人去建阳考察了,又嘱咐邓志谟到市面上多注意挖来一些工匠,培养自己的班底,到时候就要在这班底之中找一些可靠的人到建阳去开设分厂。 事情还没商量完,他突然就见路上一辆马车匆匆忙忙的跑来,马车的车帘撩起,里头坐着的正是李鼎。 王文龙和邓志谟这时正是要去法华庵参加救荒瓜菜仙人的道场,突然见到李鼎满头汗的出现,王文龙好奇他这个法华庵主人怎么没待在道观里头做事,连忙询问: “李仙公?为何如此着急?” 李鼎忙让车停下,他喘了两口气指着前面说道:“王先生,李家的二姑娘被那魏天爵给拐走了。” “什么!”王文龙和邓志谟都是大惊,连忙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李鼎稍稍描述过程。 邓志谟一脸疑惑:“那魏天爵把李家的姑娘带走要做什么?” 他和李鼎都以为魏天爵多少会害怕一点李家的威势,但是王文龙却是一下就明白了,脸色变动说道:“不好,那魏天爵肯定是想要把李国仙送给高宷!” 听到王文龙如此说邓志谟和李鼎都目瞪口呆。 李鼎惊讶说道:“这不可能吧,那毕竟是李家的女儿!” 王文龙深吸一口气,别说李家了,就魏天爵那货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救人要紧,这时还去什么道观?他直接下滑竿上了马车:“邓兄,你代我把藩台大人的礼物送去,我和李仙公走一趟!” 邓志谟点点头,忧心忡忡的看着王文龙离开。 王文龙看看马车上,就两个小道士还有一个李鼎,小道士都还未成年,上去只有挨揍的份,李鼎手中倒是拿着一把法剑,只是轻飘飘的,估计砍人都没有什么战斗力。 这样去也是白搭,于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往李旦的宅子。 王文龙一到就跳下马车去打门。 “你家老爷在不在?” 那你家的老仆人也是认得王文龙的,连忙回答:“老爷不在福州。” “伱们少爷呢?” “少爷出门去了。” 王文龙:“家中有谁管事?” “现有张教师在家里。” 王文龙直接大声喊道:“张大哥,快出来救命!” 喊了两句之后,张弘急急忙忙的跑出来。 张弘显然刚才正在练气力,出来时还打着半个光背,手中拎着一个老大的石锁。 他一见王文龙的着急模样不禁奇怪问道:“王贤弟,怎么?” “二姑娘被高宷手下的魏天爵抓了,现在再不去救只怕就要来不及。” 张弘乍听之下还不敢相信,直到见到送李国仙前去的小厮和丫鬟都从车上下来,这才反应过来。 王文龙催促:“赶快带上人马,要能打的,给我也找一匹马!” 当此情形张弘忙回去叫人,不一会儿李家的后宅打开,十几骑李家的人手就从院中冲了出来。 王文龙利落的跨马,打马扬鞭,回头对李鼎说道:“仙公早些回去,莫要让得魏天爵知道,反招是非。” 李鼎点点头。 李家在福州城里也是有一号的,何况出来的还是十几条壮汉,那些省府两县的捕快跟他们比起来都跟小鸡子似的,挣点工资没必要玩命,所以张弘一群人公然在街上骑马也没人敢来拦,只是他们一道烟尘而去,引得众人啧舌。 王文龙之前在高宷府上当了大半年的幕僚,对于高宷府中的器物实在是太熟悉,刚才路上就打听到这回魏天爵坐的是哪辆车,随便一问就找到方向。 众人很快来到了一座大宅前。 这地方原本是闽侯县一个大商人的家宅,去年才被魏天爵敲诈而来,现在已经成为了魏天爵的产业。 张弘派人上去打门,不一会儿角门打开,一个泼皮走出来。 那厮见到外面一众骑马的壮汉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似乎是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又豪横起来,拽的二五八万一般叉腰轻蔑的道: “发什么疯?这里是魏老爷的府邸,不是你们造次的地方!” 王文龙道:“李国仙在哪里?把她送出来!” “李姑娘在里头跟我们表小姐讲话呢,表小姐可是高公公的姨娘,你们难道想要冲撞?回家等着,过不多时,你们家小姐自会回去,你们李家在福建大名鼎鼎,难道高公公还会对你们做什么事情?” 听到高宷的名字,张弘等人一时还真有点不敢进,正在犹豫是不是回去汇报李家,至少要找到李国助。 王文龙却知道不能给他们拖时间,二话不说骑马上去,一弓梢就把那小厮给打退:“大家快进去!” 此时宅子的一处屋中,李国仙已经被反绑了双手。 魏天爵则坐在太师椅上洋洋自得。 林宗文的干女儿在一旁甜言蜜语的劝李国仙:“妹子不要着急,左右你家有那样的势力,旁人如何敢加害你。” 李国仙满心绝望,她已经猜到自己要被高宷侮辱,想到要被送到太监那里去,小姑娘眼泪吧嗒吧嗒的就沿着白皙的小脸蛋流下来。 “啧啧,哭起来也这般好看……”魏天爵看了李国仙一眼,吩咐林宗文的干女儿说道:“好好安抚她,下午就没你的事了。” 他已经派人去找缇骑前来护送,打算下午就把李国仙给送到泉州去。 只要缇骑到了,就算是李旦亲自来也不敢动高宷手下的人马。 只要有高宷撑腰他怕李家个屁! 第96章 老爷是监生 第96章老爷是监生 魏天爵正在洋洋自得时突然就听得身后的院门“咔嚓”一声响,他愕然转头,便见一群人跨马持刀冲入院中。 王文龙一群人杀气腾腾的进门,见到这么多人持刀带棒的冲进院子,魏天爵一下子也有点慌。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眼睛四下一扫,突然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王文龙。 “是你?” 魏天爵瞬间就明白发生的事情,原本的害怕神色一扫而过。 他颇为轻蔑的换上一副笑容说道:“你这厮离了高公公之后倒是越发胆大了,连我家的府邸也敢来闯?” 魏天爵手下有一些亲随也是知道王文龙的,这时才纷纷想到了魏天爵的身份和他有高宷坐靠山,于是个个都硬气起来,刚才被吓的四处乱跑,这下却都做出要上来拿人的模样。 魏天爵叉腰说道:“没见到六姨娘正同着李家姑娘在说话吗?伱们快点退去,她们说完话我自会把人送回李家。” 他说话时直接拦在了李国仙面前,不让别人去动她。 魏天爵自信他现在可是高宷面前的大红人,如果李国助到来,他还要忌惮一些,可现在李家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来,李家的这些家丁虽然气势汹汹但根本不敢造次。 众人都看向王文龙。 王文龙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上前两步看着盛气凌人的魏天爵。 然后他缓缓抬手,魏天爵看到他巴掌挥下来的时候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挨了清脆的一巴掌之后他直接就被打懵了。 “你这厮敢打我?好大胆子!”魏天爵脸都肿了,兀自不敢相信。 王文龙一脸不屑道:“老爷是监生,就是当官的见到我也得给张凳子坐,客客气气叫声朋友,你不过一个游方的野道士,僧道司里都没有名字的货,谁给你的胆子敢一口一个‘这厮’的叫我?” 魏天爵目瞪口呆。 没错,要不是魏天爵勾搭上高宷,凭两人的地位差距还真就是他打了魏天爵也算白打。 这年头监生、秀才不少都无心科举,直接凭着身份欺负人,横行乡里,官场上还要给几分面子。要没这威势一个监生名头也不会值小二百两了。 魏天爵先是被打懵,接着就是气的七窍生烟。 他当初是犯了法才被夺了读书的前程,最恨人家说他不能考功名的事情,如今被王文龙拿读书人的身份压着骂,比打脸还疼。 “你……好!看你敢出这个门!” 王文龙冷笑走上前去。 看着王文龙来救她,李国仙大眼睛里的泪水瞬间滚落下来。 而王文龙这时才见李国仙是被拿布堵了嘴的,又往她身后一看只见她的双手都被反绑在后面。 瞬间王文龙就怒了,直接回头看向张弘说道:“张大哥,打出去” 张弘和手下的家丁刚才就一直忍耐,这时一看到自家二小姐受欺负的模样,当时哪里还管其他,叫一声:“动手!” 魏天爵手下的亲随但凡敢挨上来的瞬间就被李家的家丁给放翻。 这些李家的家丁武艺比起魏天爵手下这些泼皮不知要好多少,把人摔倒的同时随便使点手段,当时就有几个倒霉的被他们打的骨断筋折,而王文龙则带着李国仙一路往外跑。 魏天爵大叫着带人去拦,刻哪里拦得住?他自己都挨了张弘两巴掌。 王文龙等人骑上高头大马扬长而去,而魏天爵的宅子中则留下了一地哎呦叫唤的泼皮,个个身上都带着伤。 刚才人进来的时候六姨娘就躲到屋子里去了,这时她才敢跑出来扶起魏天爵。 “伯伯,你可是伤着了?” 魏天爵从地上艰难站起,他脖子却是被张弘两巴掌打的歪向一边,稍稍扭回都疼得抽气。 几个他手下的长班这时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扶起主人。 魏天爵又咳嗽两下,居然从嘴中吐出两粒大牙来。 魏天爵气的一脚一个把人踹开,颤抖着的说道:“册那娘的王文龙、李旦,你给我等着!” …… 王文龙等人一路就往李家去,半路上又见到一伙人闹哄哄的赶来,当头的却是骑在马上的李国助还有翁翊皇,后面还有一些家丁轿夫丫鬟幕僚等人。 他忙让李国仙坐上轿子,大家一起回去,路上王文龙简略的向李国助和翁翊皇说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是惊的目瞪口呆。 回到家中,李国助牵着妹妹的手上下打量,又询问她有没有受伤,李国仙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接着李国助连忙起身对王文龙作揖:“今日之事,多亏王兄搭救。” 大家明白今天要是没有王文龙做主,他们多半没胆子打进魏天爵的家去,时间拖久了,还不知有怎样的变数。 王文龙说道:“那魏天爵在福州以给高宷收姨娘的名义敲诈了好多人家,这次他既然绑了二姑娘,多半是想真的把二姑娘送到高宷那里去。” 张弘惊讶说道:“他有那样的胆子?” “高宷对魏天爵言听计从,若是魏天爵对高宷说纳了某个女人有什么样的好处,高宷多半真会包庇他。” 王文龙解释说道,“这种人只怕乱子闹得不大,乱子闹得越大,他越有从中余利的机会。” 王文龙知道魏天爵这家伙的做事方法就是这么歹毒,高宷越是事情做的过分就越能和他绑定在一起,也越能显示出高宷对他的器重。 这家伙骗高宷去吃小孩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把李国仙嫁给高宷这种事魏天爵这货完全干得出来,至于李国仙甚至李家,只不过是倒霉被牺牲的而已。 翁翊皇思索一番也是点点头:“我这几天在福州也多听得这魏天爵的手段,就魏天爵那厮在福州的行事,真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一旁的李国仙闻言脸色煞白,完全不敢想象如果刚才没有王文龙来救她会落到怎样的下场。 王文龙提醒他们说道:“这家伙是个小人,今天虽然把人救了出来,但是今后还要多防备着些。” 李国助点头说道:“我会派人去打听。” 对于魏天爵王文龙也很头疼,刚才张弘他们打进魏天爵的宅子里去,哪怕动手打人却还是收着,只是把人救出来就算完事。 实在是因为这家伙背后的高宷太过于棘手。 高宷真心相信魏天爵能够使得他阳道复生,如果魏天爵出了什么事情他王文龙就别再想在福建呆了。 否则出于斩草除根的考虑,王文龙今天会直接把魏天爵这家伙给打死。 第97章 恶心人的手段 第97章恶心人的手段 大家把李国仙救回来不久李宅门口就来了个小道童,一问原来是李鼎派人来询问李国仙的情况。 王文龙告诉那小道童说李国仙已经安然回来,李国助则是请那小道童带一个口信给李鼎:“告诉仙公李家记得法华庵今日的帮助。” 众人忙活一顿已经到了下午,李国仙受了惊吓上楼歇息,李国助便留了王文龙在家中吃饭。 吃过午餐,王文龙起身道:“家里还有事情,我便先去了。” 张弘连忙起身拿过弓箭说道:“我送贤弟回去,免得被那魏天爵暗害。” 王文龙摇头说:“不用劳烦哥哥,我毕竟是徐藩台的幕僚,那魏天爵就算想害我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段。” 历史上王宇带着诸生差点把高宷打死也无非是逃到京师去不敢回福建而已。 只要出了八闽地面高宷就没什么本事了,王文龙之所以不离开只是不愿意为这事情把自己一年多的积累全部放弃罢了。 王文龙现在大小也是个名士,而且还在徐学聚的府上应幕,魏天爵不会蠢到用当街行凶的办法对付他,如果他真出了事情,就算是高宷也过不了徐学聚那一关。 魏天爵真想对付他多半是要想其他办法。 “张兄可以保护我一日两日,难道还能保护我一年两年?何况我要跟着藩台大人四处去做事,身边老是带着护卫也不像回事。” 张弘觉得王文龙说的有礼,这才作罢。 王文龙走出花厅,就见李国仙从阁楼处走了下来。 “我送王哥哥出去。” 翁翊皇和张弘看到这情形都是一愣,一边的李国助也觉得大为不好,但是当着王文龙的面,他做哥哥的也不好斥责李国仙,只得也起身跟着说:“我兄妹一起送王兄。” 李国仙跟着王文龙一起往外走,主动凑到了王文龙身边,想牵他又不好意思。 王文龙鼻端闻见一阵香气,转头一瞄这才发现李国仙刚才上楼去之后似乎补了妆,丹唇一点,描眉打鬓,甚是好看。 李国仙十分紧张,想要靠近王文龙,但是却又害羞,一旁的李国助见妹妹这样没眼看,只好低头看着地面。 最后李国仙跟在王文龙的身边,两人直接超出了其他人一步,就好像结伴而行一般,李国仙想起今日王文龙冲入屋中打走魏天爵把她救出来的场景,忍不住悄悄瞥向一边的王文龙,想要说话又害羞。 而一旁的王文龙却是目不斜视。 一直把人送到屋门前,李国仙不好再出去,王文龙则回头冲着两人拱手:“如此文龙便先去了,多谢李兄,多谢二姑娘相送。” 李国助拱手回礼:“路上小心。” 见王文龙坐上滑杆走了,李国仙呆呆看着房门关上,一脸的失落。 李国助看看脂香粉气的妹子,无奈说道:“人也走了,还要怎样?” “我……” 李国仙心中颇为幽怨。 她回来就跑去洗脸化妆,刚才她明明瞅见王文龙也在偷偷看她,可是偏偏又没胆子。: “王大哥好好一个读书人为何这般的没胆色,若是喜欢,为何不上门来提亲?” 王文龙自然不是没胆色。 李国仙长得的确好看,性格也挺可爱,但是这年代男女之间可没有处朋友这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扯上关系他就得和李家绑定。 王文龙如果只是想发财的话娶到李家的女儿怎么样也够了,可是他现在要做一个名士便不想和李家拉上太近的关系,除非是把李国仙收做妾室那倒无妨,但是李家怎么可能接受? 既然不想结婚那就别胡乱许诺,这年头礼法观念太重,跟女性乱搞暧昧会死人的。 …… 泉州,高宷府邸。 魏天爵脸肿的老高,激动进门。 高宷惊道:“先生怎么了?” “公公,我在福州找到一个最适合公公的炉鼎,若是用此女修炼,一年可顶得上十年功力。” 高宷闻言大喜:“真是如此?” 自从吃了魏天爵给他的药之后高宷感到浑身精力充沛,似乎那玩意儿真有要长出来的预兆,药物作用加上魏天爵摸准高宷的心理,渐渐的高宷对魏天爵已是完全相信。 魏天爵自称采补之术可以练出阳道,但是需要花费几十年。 这听起来靠谱,可是对高宷来说就等于完全没用。 高宷是矿监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撤回宫中,他要是不在福建,哪里可能继续为所欲为,所以他很赶时间,必须得在福建就练出来。 魏天爵每次想满足私欲让高宷去做某事都是用可以加快修炼来引诱他,每每成功 听说魏天爵找到的女子与她一年修炼可抵十年,高宷激动问道:“那女子现在何处?”说着就起身,似乎恨不得现在就冲出门去开练。 魏天爵却满脸苦恼的指了指自己肿起来的脸:“那人是海商李旦家的二小姐,我之前已几乎将她骗来,却被王文龙同着李家的人给救回去了,还将我一顿苦打,我都不敢说出公公的名字……” 高宷一愣,接着就是咬牙切齿:“这个王建阳,枉我之前那般对他,现在却来害我的命!” 高宷万分痛恨王文龙从中作梗,如果魏天爵帮他把人弄到泉州,他直接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给李佳送一帖婚书,为了自己阳道复生的大业高宷说做也就做了。 但现在人已经被夺了回去,高宷却也不好再去抢。 魏天爵出面把人骗来,他装作不知不觉的接收多少还能糊弄过去,而明火执仗的去李家抢人,就做的太绝了,毕竟李旦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魏天爵看准时机道:“公公此时都是那王文龙挑唆,不如找人去教训他。” 高宷却是犹豫起来,鼎炉反正已经没了,高宷觉得痛恨也是没用:“那厮可恨,只是他现在已是徐学聚的幕僚,不好妄动啊。” 魏天爵却一脸悲愤的说:“我恨的是那厮吃里扒外,若是不好好教训,以后只怕有损公公的威名,我们也不好办事了。” 高宷思索再三,终于点点头,脸色阴沉的说道:“那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魏天爵冷笑说道:“想要对付人,难道还没有办法吗?小的这就回去想。” 魏天爵暂时没想到对付王文龙的办法,但是对付李家的办法早已想出。 几天之后福州城中突然传起一个谣言:高宷正在练习阳道复生之术,需要采阴补阳,而方士说海商李旦家的二小姐李国仙就是最适合高宷的炉鼎,为此高宷甚至派人去诱骗李家二小姐。现在李国助已经把妹妹保护起来,也不让她再出门。 李国助听到这个谣言之时,先是奇怪,接着就大怒起来。 李国助不傻,很快反应过来,这个谣言就是魏天爵主动传的。 魏天爵此行为便是为了恶心李家。 听信传言的人固然会因此讨厌高宷,但更重要的是经此传言人人都知道高宷看中了李国仙,向李家提亲就等于和高宷做对头。 那么哪还有人家敢来向李国仙提亲? 这魏天爵果真是个小人,就因为害人不成,居然就要毁了李国仙的一生。 李国助气的不行,偏偏现在李旦正在海外,李国助只能看着魏天爵恶心他们却毫无办法。 至于王文龙得到消息之后也是惊讶。 他万万想不到,魏天爵这厮居然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恶心人,而且他传出的谣言偏是真事,想推都推不干净。李国仙平白无故招惹上这样的是非,小姑娘也真是倒了大霉。 而王文龙自己也警觉起来,魏天爵这厮果然是毫无底线。 为了报复了李家居然用出这样的手段,只怕对自己手段还要更狠。 这事去找徐学聚没用,反而引得他怀疑。 王文龙只能去找李国助和翁翊皇,两人对王文龙表示自己一定帮他盯着风声。 李国助想想劝道:“建阳不如去外藩躲避几日。” 王文龙冷笑摇头:“先看他有什么手段再说逃跑之事。” 王文龙上辈子从小就失去父母,能够长到那么大并做出一番事业,他怎么可能是好欺负的? 王文龙思来想去,也已报定最坏打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大不了就逃离福建并且想办法鼓动王宇等人提前掀起诸生之乱。 到时候他就找机会趁乱回来把高宷他们全部干死,永绝后患。 他是无赖性格,咬上人也是要见血的。 想让他放弃自己花费一年挣来的身家可没那么容易! 时间来到万历二十八年的二月底。 李化龙在重庆祭天誓师,兵分八路出击,准备和播州的杨应龙展开决战。 自从去年三月李化龙被调往播州救火之后就明白,当地的问题并不是杨应龙太能打,而是播州上下土着对大明不满。 去年整整一年李化龙都老老实实在做安民工作,一方面修筑城堡,堵住杨应龙的出路,另一方面抓紧时间联络安抚苗人势力,整顿西南的军务,修桥铺路,到了此时终于做好了进攻准备。 李化龙直接命令手下诸将:以杨应龙的实控地盘娄山关为界,进入娄山关之前,一边作战一边招降纳叛,因为这些地方驻守的都是投靠杨应龙的势力,人手太多,根本不可能打完。而进入娄山关之后就全力进攻,不受降,务必一举就将杨应龙的主力歼灭。 老天爷也为李化龙进兵做帮助,就在他誓师前后四川玉垒山突发地震,山体直接崩裂,杨应龙手下的苗人根本没有快速修路的本事,这一下直接将杨应龙调兵的路径都给堵了,想要调兵遣将做防守都困难重重。 这是平播州之乱的最好时机! 大明这边派出了一票猛将,后世有“明末第一猛将”之称的刘綎抢兵过綦江,之后就连战连捷,杀穿杨应龙重兵把守的三个苗洞。 “刘大刀”亲自上阵冲锋,把当地苗人看的心惊胆战,到后来甚至见到他的旗号就直接投降。 大明和乱军的局势已经非常清晰,稍有见识的土人头目都果断倒戈。 李化龙在西南一年的经营也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而即将收获的还不止西南的李化龙。 农历二月末,福建冬播的马铃薯也陆续成熟,福建百姓都在好奇这种作物究竟产量如何? 第98章 马铃薯丰收 第98章马铃薯丰收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本来就没有多少适宜种植水稻的平地,所以一直到王文龙后世时的福建的粮食作物之中排名前三的还是水稻、甘薯和马铃薯。 其中马铃薯和红薯都是适宜在荒地上耕种的作物,而马铃薯的最大种植地方就是漳泉,还是特殊的沙地种植。 利用沙地冬种马铃薯可以减少土地使用空窗期,不与水稻抢水争地。 这一年因为救荒瓜菜仙人的信仰影响,泉州大量土地都种植了马铃薯,而最早收货的地方却是靠南的漳州。 当马铃薯开始陆续收获的时候,农民们才知道这种作物的厉害。 最开始百姓自己种着地,也知道马铃薯的收成会不错,但是当亩产量报上来的时候,徐学聚自己都惊呆了。 第一次在福建推广的马铃薯亩产普遍达到了一千斤,好的甚至能接近两千五百斤。 相比之下,作为主粮的水稻平均亩产也就在三百斤左右,好田的亩产也就六七百斤。 当然数据不能这么算,因为马铃薯的水分太大了,同等重量下新鲜马铃薯所能提供的热量也就是大米的五分之一不到,但即使这样,这玩意儿的产量还是能和作为主粮的水稻相当。 关键是这东西不和主粮争抢田地,完全可以在冬季种植,瞬间就让百姓对此粮食留下深刻印象,徐学聚已经打定主意,今年就开始在全省大力推广马铃薯,同时红薯、南瓜等作物也要大力开始推广。 与此同时,苏州的袁无涯给王文龙寄来了一册样书,王文龙离开苏州半个月后,他的《葡萄牙国史》终于可以在苏州付梓印刷。 《葡萄牙国史》的正文不过二十多万字,只用几册就可以印完,反倒是正文之前附上的吴山社朋友们所做的序让王文龙哭笑不得。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时的卖书名家,极其有商业头脑,在序中把这本《葡萄牙国史》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叶昼则最是夸张,直接把王文龙捧到了太史公一样的地位,称王文龙是“唐虞以来写西人史者第一”。 而冯梦龙则是在序中预告他花费了几个月时间对《葡萄牙国史》进行点评,为后续的点评本预先宣传。 甚至袁无涯不知从什么途径还去弄到了李贽的文章,王文龙仔细一看才发现李贽写的根本不是《葡萄牙国史》而是对于天演论的评语,不知道袁无涯哪里搞来的,却也被他缝合到《葡萄牙国史》的推荐人名单中,真是欺负这年代资讯不发达,要放在后世,就袁无涯这缝合手段早被告了 王文龙记得李贽过两年就会被抓去京城问罪,李贽直接在狱中自尽,想起来也是令人可叹。 但李贽之死并没有太影响他的文章在世间流传,李贽死了之后,许多他的弟子还在积极刊印他的书籍。。 …… 三月初,福州平潭君山镇。 一群农民兴高采烈的沿着田埂开始劳作,他们挥动锄头,很快就从土中翻出了一个个拳头大小圆滚饱满的马铃薯。 “给藩台大人报喜,今年村中的马铃薯亩产少说能有一千三百斤!” 村中的保甲来报告此事时脸上的笑容落也落不下去。 此地在后世是平潭实验区,到小王穿越的年代,当地民间建商据说能承包全国百分之二十以上隧道工程,平均彩礼三十多万,房价物价直逼一线城市,那是有钱的紧。 但是在这年头的平潭却因为是标准的海洋性气候,十分不利于农耕,穷得百姓叫苦连天。 特别是君山镇一带,满地海沙,“狂风过处风沙起”是这里终年的写照,海洋性气候加上沙地土壤,使得此地的土壤蒸发量往往大于降水量,加上海水盐分侵蚀,基本啥玩意儿都种不活。 每年漳泉旱灾的时候,福州的情况多少能好些,但是唯独君山镇一带必定受灾。 今年夏秋天气干旱,临近冬天的时候君山镇的百姓都已经准备好携家带口的去逃荒了,连村里年前出生的孩子都已经卖光了。 真不是父母狠心,按照此地百姓的经验荒年出生的孩子是养不活的,卖出去还有条活路,留在家里的多半要饿死,更惨的情况是被人诱拐去吃掉。 这种条件下突然发现有一种作物居然能在这种沙土地上获得丰收,对于此地的百姓来说简直是做梦里才会有的事。 徐学聚看着农民挖了一亩地的马铃薯,这才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村头的戏台上。 戏台下早摆了一尊漂亮的救荒瓜菜仙人像,雕像粉白施朱,描金绘彩,一看就花了大钱。 神像坐在一顶装饰得花团锦簇的官轿里,后面还跟着一排陪祀的神仙,为首的是“洋芋公”,后面则跟上了今年徐学聚要在八闽大力推广的红薯的代表“仙薯公”,接着是南瓜的象征“攀蒲婆”。 这些神像抬着绕各村游街一圈,已放了一上午的鞭炮,百姓一路焚香簇拥烧的神像都已经满是香灰味道,今日游神之后就会被各村接到自己村中所建的庙宇中供奉祭拜,等明年游神时再抬出来。 负责主持今日盛会的人叫做赵范,他是专门从漳浦赶来的。 赵范是赵宋皇室的后裔,隆庆五年进士,当到浙江按察副使,他十年前辞官回家专心做一方乡绅,在漳州老家承担大量桑梓义务,积极为家乡新修水利政绩百姓,还鼓动家族子弟帮助朝廷抵抗倭寇。 赵家元末全族躲避到福建时就结成堡垒自保,赵家堡仿照开封杭州两宋代的两京,布局拥有外城、城墙等等设置,仿若一城。 漳浦经常受到海盗骚扰,赵范回乡之后就拓建自己家的家堡,把家宅修筑在高山之上,每次海边告警都能提前去通知山下村民,打开堡寨供给村民躲避。 这一次漳泉二府受灾,除了用民间信仰鼓励百姓种植瓜菜代之外徐学聚也联络了大量乡绅帮忙,其中赵范就是最积极的,他将自己在漳浦的所有田地全部种上了马铃薯,也因此十几天前农田大获丰收。 赵范混到这个社会地位已经不再需要靠草高卖低来挣那点小钱,反而需要笼络桑梓,交好福建官场,于是他主动售卖马铃薯,大大平抑了漳州已经高涨一倍有余的粮价。 收到邀请后赵范又积极来福州参加徐学聚的这次庆功盛会。 见到农民获得丰收,赵范也是喜气洋洋,穿着崭新的衣袍在戏台上大声喊道:“请徐藩台训话!” 徐学聚笑容满面的登台,咳嗽一声就开讲:“农为国本,八闽苦于耕地稀少,往年每遇到灾荒百姓就要逃荒,今年使用瓜菜代之法,又引种了新作物马铃薯,大获成功,此诚宥皇恩浩荡,官吏用命,百姓勤劳……今年瓜菜代解了大旱之灾,此法就要传行下去,神道设教,愿以后八闽再无饥馑!” 台下百姓听不懂文绉绉的词汇,但是知道徐学聚确实替他们做了好事,起码今年没有逃荒,身体好的百姓也挨过了这个冬天,这样的藩台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徐学聚讲话之后王文龙等幕僚忙鼓掌捧场,百姓之中瞬间也传开一片叫好之声。 第99章 都是活神仙 第99章都是活神仙 徐学聚训话之后又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拿起毛笔给这村中的洋芋庙题字。 村中的大户以及赵范为代表的一众士绅也给徐学聚带来了许多礼物,焚香奉表感激徐学聚的功绩。 没错,百姓之间或许对于王文龙的记忆更加深,但在官场之上这次救灾以及推广良种的功劳必须全部归于徐学聚。 这几天徐学聚光是给洋芋庙提的匾额就写了三十多副,而主祀的瓜菜仙人庙的字他还不配写,福建巡抚金学曾早就写好了,每个县都有一幅,早早派幕僚满省送去。 徐学聚和金学曾两人在这一次救灾之中忙上忙下,此时就是收获成果的时候,不说其他,就是福建各地的瓜菜仙人庙以及洋芋庙、仙薯庙都提着他们的匾额,这就足以显示两人在本地的名声之好了。 王文龙倒也有落名字的地方,平潭作为今年福州种植马铃薯面积最大的区域,过不久就要修一个瓜菜仙人的大庙,到时候立的石碑末尾就会添上“建阳王文龙”的名字,不过多半只能列在第二三排,连赵范的名字都会放在他上面。 王文龙这边才坐了不多会儿,刚才在徐学聚面前报功的那个村保甲就走了过来: “敢问先生可是推广瓜菜代的王老爷,讳文龙的?” 王文龙点点头。 那保甲瞬间脸上绽放出一个比刚才挖出马铃薯时还要热烈的笑容。 “老爷推广瓜菜代,可是救了我们全村百姓的命啊!” 王文龙笑着说道:“分所应当,能尽绵薄之力也是文龙的福气。” 那保甲连连点头,“我家婆娘想见见老爷,不知?” 王文龙这几天跟着徐学聚一起上县下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只一次了,笑着说道:“让她来吧。” 不多时那保甲就领着自家婆娘过来,老婆子看着王文龙不知怎么稀罕才好,说了一通感谢的话。 保甲笑嘻嘻的又过来说道:“老爷,咱们村的许多村民都想见见你。” 王文龙这边刚点头,却感觉手心一凉,低头一看却是那保甲的老婆离开前满脸羞涩的往他手上塞了一个刚刚挖出来的马铃薯。 “请先生笑纳。” 王文龙看着那马铃薯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村民都向他这里涌来。 “那就是文龙老爷?” “王仙公到了!” “别挤别挤,让我见见王仙公。” “我摸到王仙公的手了,这只手打死我也不洗了!” “王老爷,这是我家留的冬瓜!” “老爷,这是我家的菜头。” 瞬间面前就围了一大群人,王文龙再要逃跑都来不及了,每个人看完他之后,都往他手上塞一点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 王文龙终于醒悟,这群村民是把他当神仙来拜了,还是专收新鲜蔬果的救荒瓜菜仙人。 瓜菜代对于平潭百姓来说真是一项救命的办法,也是仰赖今年入冬后雨水丰厚,本地百姓受灾程度大大减轻。 而不管官面上怎么做,推广瓜菜代在百姓间都是主要当做王文龙的功劳,毕竟如果没有救荒瓜菜仙人信仰的出现百姓根本不愿意试种这种新作物。 王文龙引进的这马铃薯可是太好了,除了产量高可以冬季种植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东西是地下块茎作物,要知道平潭的百姓除了苦受粮荒之外也经常遭受倭寇海匪的洗劫。 那些海匪可是缺德的很,哪怕百姓已经穷成这副模样依旧每回都来索要金银,百姓也没办法不给,人跑得掉,但是家里的田地跑不掉。 海盗若是索要不到足够的钱财,进村之后直接就把田间的作物给毁了,那百姓可就受了苦。 但是今年种了马铃薯之后大家才发现这东西的好处,马铃薯长得就和山间野草一样,零零散散的种植在田间地头海盗很难发现。 本地有一个村坊今年遭遇海盗洗劫,海盗将地面上的所有作物全部付之一炬,原本百姓以为那个村子今年肯定要饿死人,却没想到过了几天在一片焦土之上马铃薯的块茎居然又长出嫩芽。 马铃薯的植株耐候性极强,只要地下的块茎没有被烧熟依旧可以重新发芽。 不光可以用来抵抗海盗,就是官府收税看课时农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对付。 这种作物的优势越是在贫苦的地方越能显现。 为百姓带来了如此优秀的作物,王文龙获得村民们如神仙一般的敬仰也就自然而然了。 陈经纶来找王文龙的时候,看见王文龙的模样就忍俊不禁。 村民们刚刚散去,此时王文龙怀中塞满了菜蔬,手上没地方拿了,村民们便恭恭敬敬的把蔬菜摆在王文龙身旁。 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一堆蔬菜,其中不少还是村民专门从家里选的漂亮的拿来,上百户村民都来送菜,弄的王文龙跟个摆摊的菜贩似的,大家去后王平保弓着腰在面前收拾都收拾不过来。 陈经纶说道:“只看这些瓜菜就知建阳推广新作物为百姓多大利益。” 王文龙笑道:“这么多菜也带不回去,不若今日中午就让厨子做了大家一起吃,瓜菜代能够成功推广,还是仰赖众人之力,并非文龙之功劳。” 陈经纶听到他这话也忍不住自豪。 今天的局面的确有他一份功劳,王文龙提出瓜菜代的办法,但实际推广中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忙碌。 王文龙推广红薯和马铃薯种植,光是教授种植方法还不算,还得要教农民怎么储存薯类。 红薯和马铃薯新鲜状态下都难以长久保存,长久储存的办法是中国百姓自己想出来的,先将新鲜的红薯和马铃薯切片,再摊凉晒干做成薯干。 福建百姓因为大量食用红薯,更是想出了先将红薯蒸熟然后再晒干制作成甜软弹牙的地瓜干的办法。 这些办法都是中国所独有,在农业时代的生产条件下极大解决了薯类长久储存的难题。 而相关的技术王文龙只是知道怎么做,具体的实践都是陈经纶去忙碌的。 陈经纶为了推广新作物的种植以及储存技术忙了小半年,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他是真心想要解救百姓的饥荒。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所以在王文龙前世为纪念红薯推广所建的仙薯庙中陈经纶也是陪祀的神灵之一,可见在八闽百姓心中对陈经纶的贡献之感激的。 第100章 数学神器对数表 第100章数学神器——对数表 经过几个月的发展,祭祀救荒瓜菜仙人的仪轨已经确定下来。 主打的就是一个简朴实在,祭祀之时用菜粥,不拘是什么菜,只要新鲜能够饱腹即可,把一碗粥往仙人的神像面前一放,磕个头,祭祀就算结束。 然后趁热把粥分食,吃饱之后该干嘛干嘛,不耽误百姓农事。 徐学聚下乡也要厉行简朴,围坐一桌,和大家一起喝马铃薯稀饭,咸菜倒是不缺,本地靠海,光是偷晒的私盐就吃不完。 赵范等出面的大户也是吃这东西,众人喝了一肚子水饱之后这才陆续告辞返回福州。 徐学聚那边快要完事,陈经纶对王文龙道:“我还要和本县县丞再算一下田亩的产出,得耽搁不少时间,王兄和徐藩台先去罢。” 王文龙一问才知道,往年遇到粮荒百姓都逃跑了,衙门官仓里面有多少粮食就调用多少粮食,衙门户房工作反而简单。 而今年虽然粮荒得到缓解,但是衙门的工作却更加复杂。 衙门要知道各地的马铃薯产量大概数字,才方便全省调拨粮食救灾,要不然就会出现明明收获了粮食却还因为调拨不及而导致百姓饿死的人祸。 这就需要大量计算。这年头计算亩产可不是那么简单,除了考虑到田地情况之外,还要考虑到隐田的未报产量、各地报灾的数额,这项活计放在每年课税时候足以让衙门里的库房忙上大半个月。 陈经纶对工作的态度非常负责,正说话的时候又有本县的吏员来给他送账目。 陈经纶是学过算经的,回答说道:“就是把同数相乘吧?” 这两串数字打算盘也得念叨一会儿,还怕算错。 “陈贤弟,衙门里计算的数字要精确到什么程度,可是需要精确到斤么?” 王文龙笑道:“按照这个原理,若是有张表列出了该数所有次方的结果,对于该次方数字的乘法是否就不需要计算,只需要找到表上的数字就能直接得到算术的结论?” 王文龙抄写出来的对数表还是远比纳皮尔对数表复杂的后世常用版本,精度和实用性都远远更高。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早年间自己算出了一份以十为底的对数表,我称之为常用对数,若是合用时我这便写来。” 王文龙前世历史上的欧洲数学家纳皮尔十几年后就要发明纳皮尔对数,在当时就震动了欧洲。 王文龙说着便把一串以十为底的常用对数写在地上。 这东西绝对是一大杀器,改变时代的那种。 有了这张对数表,他们不需要再做漫长的乘法运算,只需要做加减法,就能得到所需的结果。 王文龙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比如二的二次幂,就是将数字二乘两次。” 对于领航员的工作劳累程度以及计算压力想想就明白。 只花费一刻钟时间训练,在场的钱粮刀笔吏很快都掌握了查对数表快速计算数字的办法。 他蹲在地上捡了一个石子就开始解说,陈经纶和吏员都好奇看着。 他拿过纸笔就开写对数表,陈经纶惊讶的看着王文龙飞快写出冗长的一串串数字,显然熟极于流。 一旁的吏员飞快的拨动算盘,却晚了几个呼吸才得到一样的答案。 这计算原理非常简单,虽然两人之前从没听过,但只是稍加解释两人便表示理解。 对数的发现,直接把复杂的乘法计算变成了加减法和查表,不但速度加快,而且还大大提高了正确率。 王文龙点头,看来这年头县衙所用数字计算需要的精确度并没有那么高,一个县每季的粮食产量也就是十万石上下,精确到石的计算只要取五位有效数字就足够了,王文龙瞬间想到一个比用算盘快的多的办法。 王文龙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前世大学数学教材后面的对数表,直接拿笔照抄即可。 王文龙解释了幂数的概念,又表示自己发现同底幂数乘法等于它们的指数相加。 那吏员看了一会儿连忙说道:“我这就去叫本县县丞和钱粮师爷来。” 欧洲已经踏入大航海时代,对于数字计算的需求前所未有的高。 原历史中的纳皮尔是在没有建立指数的概念时就先建立了对数的概念,想要理解还颇有难度,而王文龙站在后世数学的基础上介绍对数,对于此时人来说容易理解的多。 王文龙道:“陈贤弟,我这里倒想出一种做乘除计算的好办法。” 两人都看懂了王文龙的操作,瞬间就明白了这对数表的厉害。 “两位可知算数中的幂法?” 陈经纶抬头笑道:“那如何算得出来,这般匆忙要时以县为单位的钱粮计算能精确到石也就不错,其实就算是县里收税也是以石为单位,平日里兄台所见更加详细的数字其实是拿了大数去除出来的。” 之前王文龙和王骥德一起算平均律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什么办法可以快速的计算乘法,可当时他一下子没想起来,这时看到他们打算盘他才终于想起对数表这一茬。 比如远洋时在海上用六分仪观测天像确定船只的位置,为了保证数据的精确观测结果动则就是好几位数的乘除法,必须在航海之中当时就得出计算值,随时调整船只航向。 他不禁惊讶:“对数表计算居然如此快速……” 听到王文龙的话陈经纶更加惊讶道:“一份对数表,建阳居然都能记着?” “比如这个式子:四六二七乘以二十九点三。” 很快本地县丞和师爷都好奇走来,起初他们对王文龙所写出来的对数还有些疑惑不解,但是当看到陈经纶为他们演示了对数计算的快速之后,众人瞬间都深吸一口气。 只看大天文学家拉普拉斯对于对数表的评价就能明白:“以其节省劳力而使天文学家的寿命增加了一倍!” “四六二七的常用对数整数位是四减一为三,小数位查表结果是点六六五三,再把另一数查表相加……” 可用上对数表就不用做麻烦的相乘运算,直接转为加减即可。 两人目瞪口呆的就见王文龙飞快查出两个数字对应的对数,然后做了一次加法再反向查表直接就得到结果:“答案是一三五五八零。” “为了方便查阅我将幂法中的底数和指数调转过来,取名叫做对数。” 经常打算盘的钱粮师爷不禁赞叹道:“原来乘除法可以这么简单的就计算出来……” 王文龙只看一眼那长长的数字就头疼,陈经纶则和那吏员拿起算盘开始计算。 还不能算错,一算错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王文龙等两人理解接着便拿过陈经纶的账本,指着上面两个数字。 王文龙见这些计算几乎全都用的是乘法,陈经纶一边打算盘,一边口中念着算盘歌诀,王文龙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这几页对数表要是靠王文龙一个人手算,估计没个四五年是没可能完工的。 见他下笔飞快众人看都是目瞪口呆,不说对他想出对数的惊讶,光是王文龙这记忆力就不一般。 县丞忍不住和旁边的师爷小声嘀咕:“常听人说王建阳才华惊人,想出对数之法已是精才绝艳,而今日若不亲眼所见建阳背出对数表,又怎敢相信世上有如此强记之人?” 第101章 开挂算力王建阳 第101章开挂算力王建阳 此时徐学聚已经脱下官袍穿着一身儒生服装和一个中年人在田间漫步。 他笑着介绍说道。: “建阳此时只怕还在地头。” 那中年人闻言点头道:“到了八闽才知王建阳居然有如此声望,敬舆能请到如此幕僚也是一段雅事了。” 徐学聚闻言一笑。 他眼前人就是沈璟。 沈璟万历二年就中了进士,后来因罪降职,又因涉嫌科场舞弊被弹劾,于是弃官还乡,家居至今已经十年,醉心曲艺,不问世事。 沈璟在戏曲理论以及声律上都有相当高的造诣,人称“曲坛盟主”,在此时的地位比汤显祖还高。 沈璟和汤显祖在戏曲理论上有所争执,但是同时却也是不错的朋友,常有交往。 而徐学聚和汤显祖是同科进士,两人的私交也不错,由汤显祖沟通,徐学聚与沈璟也是老朋友。 沈璟同样是吴山社中人,上次王文龙去往苏州时他碰巧南下浙江,两边并未遇见。 半个月前,沈璟回到苏州闻知王文龙已经离开最初只是颇为惋惜,倒没有南下的念头。 然后他就听到了王文龙留下来的十二律论述。 王文龙留下的文字全被王骥德带到了河南去,但光是叶昼则冯梦龙他们转述的部分内容就听得沈璟目瞪口呆。 沈璟硬是拉着两人聊到深夜,然后作为曲论大家、《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的作者,沈璟直接就坐不住了。 他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南下,一路追到福州来。 沈璟在福州下船之后听闻王文龙跟着徐学聚一起来了平潭,二话不说又继续往南追,徐学聚也是今天被他找上门才知道他已来了福建。 徐学聚来到田间没见王文龙的影子,于是找边上一个吏员询问:“建阳现在哪里?” 那吏员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王老爷正在房中帮着算账目。” 徐学聚闻言不无自得的对沈璟夸耀道:“建阳不想还会算数,他于杂学一道的确是通才。” 沈璟也点头说:“建阳在苏州讲论律学,虽只听闻只言片语,但也可见其理论清楚,于数学一道定有研究。” 他们只以为王文龙是算盘打得好所以被请去帮忙,夸奖一番后却也不太在意。 两人按着那个吏员的指示方向走进屋内,进屋时就见王文龙正坐在一张桌前,左右手边各放了一摞账目,手中空无一物。 王文龙看着左手处的账目念出一串数字,旁边有个吏员帮着他打算盘,用最快速度告知他加减法计算结果。 他听到计算结果之后直接就拿笔在账本上写下数值。 “刷刷刷”,就见王文龙落笔如飞,好像不用思考一般。 他面前的账本翻的飞快,眨眼间居然算了好几页,一本账算完就丢到右边再从左边翻开一本。 这时两人才知道王文龙右手边的都是他算完的账本。 再看他旁边几个桌子前的吏员都是三人配合,而每张桌上算好的账本甚至都不及王文龙独自计算的一半。 沈璟徐学聚瞬间看愣了。 在写对数表的时候王文龙意外找到了自己金手指的一个使用新方法。 别人做大数计算哪怕有了对数表也要猛翻一阵,但是对于他来说对数表就印在他头脑里,直接回忆就行。 这样一来复杂数字的乘除法在他这里计算速度直接翻倍,不光比起旁边人打算盘要快,就是别人拿着对数表照着查也没有他这么迅速。 王文龙身旁那个帮他打算盘的吏员都跟不上他的速度,毕竟王文龙只要闭目查表就可以,而他却是要拼命打算盘算加减法,这时已经被累的一身汗。 徐学聚和沈璟虽然有想过王文龙在算数上有点天赋,却也没想到居然看到这样一副场面。 这时负责计算数字的县丞见到徐学聚出现,连忙放下账本走过来。 徐学聚惊讶指着正在刷结果的王文龙问那县丞:“建阳的心算居然有如此之快?” 那县丞一脸佩服的点头:“王先生于此道无比精通,计算之快非但是打算盘的比不上,就是我们拿着对数跟着算也远不及他。” 沈璟则皱眉问道:“这样速算不怕算错了吗?” 县丞虽不知沈璟是谁,但是看他仪表气度就知道多半也是有地位的。 县丞对沈璟笑道:“先前已经验算过,王先生做口算所得的数字分毫不差,甚至还给咱们吏员挑了处错出来。” 沈璟和徐学聚都是愕然。 沈璟忍不住佩服道:“宋人书中记载卫朴善算,“运筹如飞,人眼不能逐”,旧时以为是夸张,今日一见建阳才学方知世间果然有神技如此者!” 这时王文龙听到身后对话也转头一看,见是徐学聚来了,他连忙起身见礼。 徐学聚笑着说道:“建阳果有奇才呀!” 王文龙连忙摇头表示:“我只是习惯用对数表而已。” 他自谦说道:“大家刚刚接触对数表算起来多少还有些不习惯,所以速度快不起来,如果是习惯用对数表的人也不会比我慢多少。” 徐学聚:“对数是何物?” 王文龙说着就对徐学聚和沈璟介绍了对数的原理,两人听的都是惊叹,特别是沈璟,他学律学也要进行不少计算,拿起桌上一份抄录对数表就是啧啧赞叹: “难为这一份表格居然能够在头脑中背着。” 王文龙闻言看向一旁的沈璟,询问徐学聚道:“敢问这位先生是?” 徐学聚笑着为他介绍:“这位乃是沈璟沈伯英。” 王文龙大惊,连忙拱手见礼:“原来是宁庵先生到来,小子当面不识,还请先生恕罪。” 沈璟哈哈大笑,只觉得王文龙才华横溢,又为人谦虚,对他颇有好感。 “建阳不需过多礼数,我是回到苏州听吴山社中朋友说起建阳的十二平均律之论,忍不住追到福州来的,今日还是我要和建阳讨教才是。” 因为有对数表和王文龙的帮忙,本地钱粮师爷的计算速度大大加快,特别是王文龙,他两人配合计算居然顶得上户房其他五六个书瓣合在一起的速度,直接使得计算速度又快一倍。 本来要处理到晚上的账目刚过中午就已经基本算完。 沈璟到来不久众人便完工,徐学聚、沈璟、王文龙、陈经纶便一起返回福州。 一路上沈璟和几人相谈甚欢,特别是沈璟,几次为王文龙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超脱时代的乐理知识感到惊讶。 他只以为这是王文龙自己对于律学的理解,加上之前所见的对数,沈璟已经把王文龙当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奇才。 赶着傍晚回到福州,大家都是风尘仆仆,徐学聚留沈璟在家中居住,表示明日要在府中办宴席为沈璟接风,得请些本地名士前来出席。 王文龙和陈经纶都点头表示明日一定早到。 第102章 妖书诬陷 第102章妖书诬陷 福州,魏宅。 大动过后的魏天爵百无聊赖的歪倒在床上,他踢开身边的女人,大声叫过门口等待的手下:“叫你们想办法整治王文龙,都这么长时间了,想出主意没有?” 在魏天爵门下奔走的大泼皮方宝舟苦着脸说道:“那王文龙天天都跟着徐藩台上县下乡,咱们要想去污蔑他名声,他却连家都不回去,想要弄几个百姓去诬告他强抢民女,可偏偏他又忙,花街柳巷都不去的,那些个无知百姓都把他当做神仙来拜,说出去也没人信,实在不知如何弄。” 魏天爵一脸鄙夷的说道:“想要污他名声不一定要从官面和百姓上下手嘛。他不是爱写东西吗?那咱们就给他写点……浙江的赵一平自称是神仙,他不也自称是神仙……” 那方宝舟闻言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此事不妥吧……” 今年南北两畿和各省受灾,又受到矿税的侵扰,各地的形势都不太好,民间动荡。 几个月前浙人赵一平以妖术为乱,他被朝廷镇压,这时刚刚逃到徐州去,据说在那里又聚集起一群党羽隐入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来起义,南方各省都对这事情极为敏感。 方宝舟连忙来劝阻魏天爵:“老爷,写反书可是大事,会引来朝廷深究的。” 魏天爵笑道:“你跟我做事胆子还是这般的小如何能行?王文龙不是在做油墨生意吗,你就写两篇落款是王文龙的妖书,找几个建阳书商用他的印刷法子印了,然后偷偷送到城隍庙发放,再去报官抓人,整件事情咱们不要出面,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查得出来?” “可是……”方宝舟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这个办法风险太大,如果只是弄点桃色事件或是做局坑王文龙还不会牵扯太多人,可一旦涉及到妖书之事真要引起震动的话,肯定会有相当多势力介入,万一查到这边,魏天爵肯定是一推干净,那自己就得倒霉。 魏天爵见他还在犹犹豫豫,瞬间变颜变色:“娘的!我提拔伱做税监许了你多少官职?你一家可是鸡犬升天了,现在要你帮我做点事情就这般推诿磨蹭。你是见我好欺负?还是以为我是个没用的,你出了事我保不了你?” “限你马上去写一本妖书,落王文龙的名字,然后用油印法印了发放,给你一百两,再给半个月时间,务必把事情办妥,要不然我就找你麻烦!” “是……是……”那方宝舟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心中把魏天爵骂了个透,可是还得笑着答应。 别看魏天爵装做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其实他照样怕死,写妖书这种事情他根本不愿自己动手,连散发书籍都委托给这方宝舟去做,为的就是万一出了纰漏可以一推干净。 方宝舟也是个横行乡里的无赖,但他却不是个傻瓜,知道这事情有多危险。 回到家中方宝舟就叫来自己手下的泼皮:“去给那王文龙报个信,让他赶快逃离福建,注意不要漏了咱们的行藏。” ……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刚刚起床王金贵就急急忙忙走来,手上拿着一柄匕首,还有一封信,匕首上血淋淋的。 “文龙,早上我开门就见这封信插在咱们大门上,匕首上还插了头死老鼠,幸亏我开门早没有多少路人看见,我连忙弄了下来。” 王文龙接过匕首看了一眼,然后皱眉便打开信封,信封里有两张纸,翻开头张纸看了两眼他瞬间瞪大眼睛,连忙折起书信问: “伯父,这信没有给别人看过吧?” 王金贵道:“这点你放心,信还是我拔下来的,没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王文龙这才再次打开书信。 第一张纸是正常传单大小,折了五折,内容是宣扬浙江赵一平起义的经文,印刷的质感一眼就能看出是用蜡板印刷,字体是粗糙的宋体,好死不死宣传文的最后还落下了他王文龙的名字。 这明显就是栽赃用的,还是想要他死的程度。 王文龙又打开第二张纸,只见那纸上面只用朱砂写了一句话,红的刺眼:“若想保命,外出避祸。” 王文龙瞬间就猜到是谁的手笔,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王文龙得罪过的人也就是高宷手下那一伙子,其中能够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就只有魏天爵了。 魏天爵这家伙可真够歹毒,这年头扯上造反的事情,徐学聚也保不了他,而且即使逃离福建,自己也许是能躲过,但是细查之后自己的名声肯定也是毁了,别说印书当名士,能够不被官府追究就是大幸。 王文龙可不甘心让自己在本时空的积累全部化为泡影,只不过短时间内要让王宇提前发动诸生之变也太过匆忙。 看来只有想其他办法,而且必须要短时间就能实行的…… …… 半个时辰后王文龙照正常作息吃过早饭换好衣服,在房门处观察许久,感觉应该没有被盯上,才带着王平保一起出门。 王平保:“文龙,我去给你叫滑竿。” “不用,咱们往前走走,到下个街口再叫滑竿。” 王平保:“可这大风天的……” 王文龙:“许久不动了,正好多走两步。” 不在家门口叫滑杆,自然是为了防止被人算计。 魏天爵在福州还不是一手遮天,总部能把附近几条巷子里头抬滑杆的都买成自己的人。 腿过两条巷子,王文龙终于才坐上滑杆,忍不住心中暗骂:真是折腾,去参加个酒席搞的和做什么丑事一样。 …… 因为路上耽搁了点时间,王文龙坐着滑竿一路来到徐学聚的府邸的时候酒宴都已经快要开始了。 一进大门徐兴公就笑着前来迎接,王文龙先去拜见了徐学聚和沈璟,然后徐兴公便拉着他道:“我同你介绍几个朋友,这位是泰宁生员江日彩,字完素。” 王文龙连忙拱手道:“江朋友好。” 江日彩今年不过三十岁,还只是个生员,但王文龙却知道江日彩过不了几年就要中举,然后中进士,后来一路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最后当上辽东监军。 后来袁崇焕能够踏上掌军之路就和江日彩的推荐分不开关系。 第103章 吴江派与临川派 第103章吴江派与临川派 介绍完江日彩,徐兴公又拉着王文龙到另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前,介绍道:“这位乃是陈第陈季立。” 王文龙惊喜的说道:“原来是一斋先生,在下建阳王文龙。我幼时在海外就听闻过先生大名,只说是一位大明的文武英雄!” 陈第中气十足的大笑:“都是年轻时的事了。倒是读建阳文章让我大开眼界。” 陈第也不简单,他出身福建连江,只是秀才功名,但却是名满天下。 陈第自小有英雄气,在万历初年他上疏给戚继光献平定倭寇之策,又经俞大猷举荐北走蓟辽应戚继光幕府,先在戚继光军中教授兵法,后来干脆以秀才身份当上游击将军,领兵镇守古北口。 陈第在蓟辽军中效力十多年,直到万历十一年才辞官归乡。 陈第辞去军职后就回到老家连江建起藏书楼“世善堂”,一方面用心研究古音,另一方面大量收集书籍,他和徐学聚一样都有志于藏书。 别看陈第青年时都在军中,可是他却以音韵学造诣闻名于世。 同时陈第还是大旅行家,携书游遍名山大川,写下大量游记,历史上还是最早深入台湾考察风土并写下记录的文人。 要知道他去台湾的时候那里连荷兰人都还没到,常住的只有土人和在此建立根据地的倭寇,陈第自己都是沈有容去台湾打倭寇时跟着一同去的。 接着徐学聚又为王文龙介绍了几位林浦林家的子侄,王文龙一一见过,林家三代五尚书,在有明一朝就有七科八进士的传奇成绩,要知道这可是在科举难度仅次于三吴和江西的福建,能考出这样的成绩绝对是诗书传家了。 现在林浦林家第四代族长林烃正在担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参与宴席的都是林烃的子侄辈。 沈璟虽然考中进士,但是现在更着名的身份却是曲坛盟主,所以今天到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官身,反而是在福州有名的文人为多。 宴席并不太过正式,送了帖子的客人基本到场宴会就开始。 沈璟现在在曲坛之中风头正盛,主要原因是沈璟的戏曲理论正在和汤显祖打对台,造出好大声量。 汤显祖写的《牡丹亭》是文人戏的最佳代表,人称“案头之曲”,美到极致,但是很多地方不合音律,只能放在案头翻阅欣赏,其实不经修改根本不能唱。 一些文人对汤显祖为代表“临川派”的“案头之曲”极为称赞,认为这是将民间艺术送入高雅殿堂的重要一步,越是不能唱的曲子越能脱离俚俗。 就像文人画一样,枯山枯水思索半天才能解出其中韵味,反而能够提供更高的欣赏价值,若像画工做的画一样花花绿绿乡野百姓也能看得懂,那样就会失去格调。 而沈璟则极为反对汤显祖这一流派。 沈璟的“吴江派”提倡“场上之曲”,觉得戏曲如果不能拿到舞台上演唱就大减其价值。 “为什么戏曲要讲究格律,因为咱们写戏是作家写了伶人来唱,可没有神乐坊中的大家帮着参详谱曲,那怎么保证伶人能唱出来呢?” 沈璟在场中大谈自己“吴江派”的写作思路: “作家按照曲牌的规则写作曲词,伶人按照曲牌的规则演唱,这样才能让艺人在台上唱起来顺口,一出戏也才算完整。所以格律是万万不能乱的。” “用词俗一点没关系,关键是合格律,哪怕你的辞藻再是瑰丽典雅,不能唱,平仄韵脚不对,艺人开口就打嘴,这种东西写的再好那又叫做什么戏呢?” 要不说沈璟是曲坛盟主,端着酒杯侃侃而谈,话中带上三分醉意,嬉笑怒骂都具风度,瞬间就把在场一众福建文人给折服。 骂完汤显祖,沈璟又开始大谈自己极力推崇的宋元南戏,认为宋元南戏没有经过官方整理,唱词中有大量市井俗骂,动辄朝人下三路招呼,但正是这样的语言才是真正符合百姓审美的语言。 骂到后来连自己早年创作的《红蕖记》也成为他开喷的对象,他认为自己早年的剧本过于骈丽,会出现观众听不懂的情况。 王文龙笑而不语,沈璟在后世远没有汤显祖知名重要原因其实就是太俚俗了,为了增加戏剧性在作品中加了大量滥俗套路,言辞又太粗俗,作品的品味很低下,而他所看重的音律在戏曲曲牌随时代改变之后也就只有考据上的意义,跟汤显祖的作品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不过在此时沈璟还是有价值的,万历朝是一个艺术复兴的年代,明初中断的小说创作在万历年间的复兴由《金瓶梅》等作品带动,而继承自元曲的明代传奇就是由沈璟重新发掘的,他的工作让大家重新学会欣赏杂剧戏曲,总结音律,指导了后来者的创作思路。 要是没有沈璟明末好多戏班子都不知该怎么演戏,他的作品在此时人称“戏曲指南车”。 王文龙听了一会儿,悄悄从人群中抽身,婉拒了几个文人的邀酒,走出旁门。 “平保哥,过来一下。” 王平保在下人的桌上吃喝,正抓着个猪蹄啃的满嘴流油,见王文龙叫他,于是放下猪蹄连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 王文龙带着他来到一处僻静地方,低声说道:“我被魏天爵盯上了,他想要杀我。” “怎么?”救李国仙那天王平保也是去了的,闻言瞬间严肃起来。 王文龙便把上午的事情说了,王平保忍不住皱眉:“这倒是不好办了。” 如果王文龙要逃跑的话,他肯定能跟着,只不过在福州的油印作坊定会被扯上关系,走的人还不能太多,要不然人家更有借口说王文龙带着工人畏罪潜逃。 即使把油印铺子关掉王金贵等管事肯定也会被抓去询问,王文龙走了,没人替他们说话,魏天爵再一使劲,他们的境遇只会更加危险。 王文龙小声道:“我现在有个办法多半可以奏效,只不过需要你来出力。” “是什么办法?”王平保和王文龙是一条船上的,如果油印作坊惹上麻烦他一家都跑不了。 “他们已经把反书内容限定在鼓吹赵一平作乱上,肯定是自信可以掌握此事上下关节,直接和他们斗是没办法的,咱们只能把这个事情拉到他们没法掌控的程度。” 这个主意王文龙从早上就开始想,在路上、在家里时都怕身边有耳目不敢说出来,现在在徐学聚的宴会上,魏天爵多半还没有能力把人安排进这里,他才敢说。 第104章 《声律启蒙》 第104章《声律启蒙》 王文龙凑到王平保耳边小声说道:“我打算写一篇鼓吹郑贵妃上位废立太子的文章,只要引得官场振动,往下一查魏天爵肯定遭不住。” 立储之事是这时大明上下最为敏感的议题,王文龙打算把妖书拿出来。 王平保听的目瞪口呆:“这要是被发现可就真是祸事了……” 王文龙道:“不如此咱们谁也跑不了,平保哥,伯父常说你刻字手艺比他还好,能不能仿写那反书上的刻字?” 王平保深吸了两口气,终于点头:“你说那反书有五折,少说也得上千字,我琢磨一下仿出他刻字不难,不过后续操作文龙你可不要出问题,我一家人可都在这事上了!” 王文龙笑道:“伱只要出这一份力,我们肯定能过这关。” “行,这事便包在我身上,回头你就把那反书给我,我先把类字拆出来……” 为了不让人发现端倪,王平保打算回去先将反书的刻字拆成偏旁部首,模仿其书风,至于原书,拆字之后他就立刻烧掉。 王平保不禁苦笑:“爹爹说我在南京同人合伙做刻版生意不保险,定要我回来跟着你做事,哪想到回了福建做的事情更加刺激……” 王文龙不禁感叹这位老先生体力还真不错。 不过王文龙说起音韵学沈璟却起了兴趣:“是什么书?建阳可为大伙说说。” 王文龙回到场中时沈璟还在场中穿梭听人讨论自己的理论 其实不止沈璟,这时全天下的戏班都在改《牡丹亭》的剧本,王文龙之前在福建也改过,因为这出戏实在太火,但不改又真没法唱。 至于对后世的影响,汤显祖一派对文学的影响更大,而沈璟一派的创作思路主要影响在民间戏曲的发展上。 今天来参加酒会的都是名士,哪怕自己写诗不行鉴赏水平也是到家的,听了几句就知道《声律启蒙》的水平。 徐学聚和汤显祖于沈璟都是好朋友,同时沈璟又是今日的贵宾,徐学聚显然不好站队,他正撞见王文龙回来,连忙询问他:“建阳喜欢吴江派还是临川派?” 王文龙笑道“我当时想把平水韵的平声三十韵都写成对子,既能练习平仄格律,又让开蒙学童熟悉平水韵的用法。编出来是这样的: 沈璟闭目思索回味,良久之后怒气全消,反而点头道:“这书写的工整。” 清朝人在音律学上的研究水平很高,《声律启蒙》简直可称为节奏工整的典范,就没有一句对子是不押韵或者是失仄的。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均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汤显祖的临川派讲究“尚真”与“重情”,虽然写出的剧本不能唱,但是却前所未有的着力描写人间的真挚情感,作品有点相当于后世的言情小说,贵在情真意切。 王文龙笑道:“我看的剧本不多,倒是对宁庵先生的音韵学造诣佩服不已,我在海外学习时家看了不少宁庵先生的书籍自己也有所感悟,我当时还以此编了一套律学启蒙的书。” 众人瞬间捧场:“这太好了。” 音韵学家陈第也是点头道:“朗朗上口,若为儿童启蒙之书再合适不过。” 他突然发觉这小子颇为滑头,如果说出的东西不好,他就要生气了。 沈璟作品讲究音律,文采却不好,汤显祖作品讲究文采,却不合乎平仄音律,王文龙念出来的《声律启蒙》却是将两者完美结合的典范。 王文龙也是叹一口气,好在拉拢到同伙,心情稍稍松快。 这之后临江派和吴川派就开始大论战。 沈璟看后不以为然,然后直接动手改人家的戏,按照自己的标准将原本《牡丹亭》乖律的词句和不便演唱的部分删减修改,写出一本《同梦记》交给徒弟吕天成的家班演唱。 沈璟不是喜欢声律吗?王文龙直接拿出《声律启蒙》。 徐兴公则是品味之后称赞:“建阳此作更难得在于文采斐然。建阳可有考虑将这文稿写成新书?” 别看只是一本启蒙读物,但是其中引用大量对子都是极好的绝对,文学性和思想性都非常高,一读之下有隽永的余味。 可沈璟是曲坛盟主,他自己下场改戏就好像在天下人面前大声说“汤显祖的戏没法唱”,汤显祖脸都丢光了,自然自然不得不反击。 两派矛盾的起源是几年前汤显祖写出《牡丹亭》,这是临川派的代表作品,美到极致,但是也把临川派的毛病发挥到极点——根本没法唱。 得意作品被别人直接拿去修改,连名字都换了,原作者汤显祖自然大为不满,于是他也在信中表示:《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 王文龙一听就皱眉。 清代的音韵学水平可是不低,而《声律启蒙》更是清代最优秀的儿童应对、掌握声韵格律的启蒙读物,流传几百年,到后世还能成为幼儿园里头教小孩识字的开蒙书,自然是音韵书中的顶尖作品。 徐学聚正被沈璟拉住,沈璟有几分醉意的询问:“你倒我说的如何?”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两边争论不休,其实在王文龙看来都有道理。 关键是因为此时临川派和吴江派吵的正凶。 “介时一定要淘换一本。” 王文龙笑道:“若是有书商想要刊印我倒可以把稿子写出来。” 而沈璟的吴江派讲究“声律论”和“本色”,声律是为了所创作剧本可以上台演唱,而“本色”就是语言通俗自然,百姓怎么说话就怎么写,完全不去追求辞藻雕饰,作品就像是后世的乡土文学,贵在真实俚俗。 以超脱时代的眼光来看,两派的追求本来就不相同,各有所长,都是开创了戏曲发展的新路,其实没有什么争的必要。 “嗯。”沈璟并不相信王文龙没看过他的剧本,只道王文龙是不想参与两派竞争。 王文龙一念出来果然让在场诸位听的眼睛发亮。 见王文龙念了几段《声律启蒙》就把尴尬的气氛给缓解,徐学聚也是颇为高兴。 他看向沈璟自得笑道:“建阳文采如何?” 沈璟醉眼看着王文龙,半天后突然问:“建阳如今可曾婚配?我家中有一侄女,容貌端好……” 第105章 做媒沈家 第105章做媒沈家 “哗……” 瞬间在场的宾客都惊了。 今日到场之人多半知晓沈璟家世背景,苏州的松林沈氏一家都喜好曲艺,光是在“吴江派”留下名字的作家就有六七个,时称“一门风雅,人才济济”。 而全家对戏曲喜爱的前提就是因为沈家家资殷富,学有渊源。 沈家几房都畜养有歌僮艺伎,家中子弟从小就是在曲艺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要没有点钱财这年头还真当不成曲家。 要是能和沈家结为婚好,对于哪个世家来说都是极光荣的事,在宾客们看来沈璟这突然招婿显然是极富冲击性。 沈璟看看众人,拉着王文龙到一旁说话。 大家都好奇看来,但是不好靠近。 王文龙稍稍一惊之后心思电转,矜持的询问:“不知令侄女是怎样的人物?” “为人真情真性,五岁就过目成诵,八岁能秉壸政,在苏州倒也有些才名,至于容貌就更不用说了。” 壸政就是治理内宅的本领,这年头的大宅里头动辄成百上千仆人,比一个工厂还要复杂,作为一家主母平时的事情也是相当繁琐,这玩意儿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炊ブ弥卸岽止πすΦ亍要专门去学的。 沈璟介绍说道: “我这侄女年少时就失了母亲,父亲又外出求官,她自小就寄居在我家,倒是爱写诗文。” 听着沈璟的介绍,王文龙越听越感觉熟悉。 沈璟用手蘸了酒在桌子上边说边写:“我写两句她的诗作给你看。” 看到第一句“繁花仙欲滴,细草嫩堪浮”王文龙就彻底确定了。 沈璟给他介绍的侄女就是明末才女沈宜修。 这位光是流传到后世的诗就有一百多首,诗集五六卷,有能力竞争明末第一才女的那种。 王文龙直接问道:“不知令侄女如今多少年纪。” “虚岁已然十二了。” 王文龙刚才还有些心动,但听到这年级就瞬间无语,合着还是个小学生。 “我今年已满二十五岁了。” 沈璟闻言颇为愕然:“看模样倒是不像。” 王文龙直言道:“年纪相差实在太大。” 沈璟却是笑着摇头:“我初读《葡萄牙国史》的时候还以为你少说四五十岁了呢,看你模样如此后生,到现在都还不习惯。若是合适时,长个十几岁也不算得什么。而且她颇喜欢看伱的书。” “她还看我的书?” “我这侄女从小家中教她譬如男孩一般,经史子集都能读,家中那套二十一史自己都翻着看。看你的《葡萄牙国史》有什么难的?” 王文龙第一反应是沈宜修家真有钱,居然能有整套二十一史。 二十一史可是超大部头的套书,这年代卖多少钱他不知道,但是到清末曾国藩买了一套花了上百两银子,而且他那套多半还是缩减版。 因为王文龙在余象斗的藏书房里看见过一套全的,全本二十一史有五百多卷,要拿个大柜字装,占半间房的那种,曾国藩买的如果是全本得雇几个挑夫才能挑回家去。 王文龙坦白说:“我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也没有多少家资,她若嫁到我家中那壸政只怕都是白学了。” 沈璟却是洒脱道:“我正是看中这点,她是个纤弱性格,我实不愿她到高门大户中去受苦。” 王文龙想想历史,发现沈璟看的倒是透彻。 原历史中沈宜修嫁给的是大户松湖叶氏的儿子叶绍袁。 男才女貌,门当户对,但是沈宜修的生活很难称得上美满。 首先是婆媳不和,婆婆要求沈宜修放弃作诗,专心在家中相夫教子,沈宜修又从小受恭顺的教育,根本斗不过婆婆。 沈宜修的弟弟在的笔记中记载沈宜修和婆婆的相处方式是婆婆“少有不怿”沈宜修就“长跪请罪”。 而且叶绍袁还要专心于科考,不光不能给她帮忙,还屡次落地花费大量钱财,沈宜修把自己的陪嫁首饰全部点当补贴家用,还要照顾丈夫的失意心情,二十年时间生了八男三女。 后来叶绍袁花费小二十年时间才考上进士,高中之后就外出做官,而沈宜修独自照顾家庭,在送走几个英年早逝的子女之后积劳成疾、哀伤过度就病死了,年仅四十五岁。 如果沈宜修能够像沈璟所说的嫁到王文龙这样的家庭来,没有婆媳矛盾,也不用时刻照顾丈夫的情绪,生活大概真要快乐的多。 沈璟对王文龙笑道:“我早就思索着这事,只是一直不愿开口,今日见了你的才华,我担保我这侄女和你是绝配,你好生思量吧。” 他拍拍王文龙的肩笑着走开,王文龙坐在那里,就见众人不时回头来看他,笑着对他指点议论。 这时徐学聚走过来问道:“如何?建阳以为沈家那位可算得上良配?” “蕙质兰心,工于吟咏,世间少有的灵秀女子。” 徐学聚眼前一亮,笑道:“如此建阳究竟是如何想的,大可跟我说,我总不会外传罢?” 见徐学聚兴冲冲的样子王文龙不禁无语,第一次发现藩台大人还有这个八卦喜好。 “只恐她家门第太高。” 徐学聚点头:“伯英说出此事时我也颇为惊讶,若不是伯英兄青眼有加,只怕没建阳的机会。” 没什么好反驳的,人家说的是实话。 王文龙思索一阵,发现无论是考虑现实因素还是考虑志趣水平,沈宜修确实是他的良配,于是点头说道:“我去和沈公说吧。” “建阳可要好生把握。” 王文龙一笑,有沈璟帮忙,这事倒还简单,至于沈宜修,现在才十二岁,就算是要结婚也得等上三四年,不就是骗小女生吗,用三四年软磨硬泡,他招数还是有的。 …… 酒宴结束之后王文龙回到家中,连《声律启蒙》的底稿都没来得及写先就摊开稿纸抄了一首词,接着又从自己书柜上拿来一册《葡萄牙国史》,将那首词夹在书中。 之后他才开始默写《声律启蒙》,并让邓志谟放出消息,等人上门求稿。 《声律启蒙》全书不过八千多字,一晚上就写完了。 接下来几天时间,王文龙都没干其他事就是陪着沈璟唱和,乖巧的不行,沈璟也知道他的心思,不过因为王文龙很讨他欢心,沈璟也乐得促成王文龙的婚事。 五天之后,福州码头。 沈璟马上要回苏州,王文龙让王平保背过来一个小小书箱交给沈璟的仆人。 他把自己所有作品印刷版《葡萄牙国史》、《儒林外史》、《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天演论》,以及《声律启蒙》的一份底稿装在一起,拿锦缎包了,请沈璟送给沈宜修。 沈璟笑道:“她也不是我的女儿,此事终究是她一家人决定,你可要想好,只拿这几本书若是讨不得她家喜欢,我也不能强迫人家。” 这一次沈璟回苏州已经带上了王文龙的生辰八字,还带去王文龙一封信,如果事成可以直接找袁无涯柜上支稿费,五六百两银子足够做彩礼钱了。 王文龙笑着说:“几本书聊表心意。” 沈璟点点头,带着仆人上船。 沈璟根本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从苏州一下跑来福州。 等徐学聚王文龙等人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之后,他就让仆人把王文龙的书箱搬来,为老不尊的直接打开。 翻着翻着,突然从《葡萄牙国史》的一册之中掉出一张纸来,沈璟连忙捡起。 第106章 绮怀五首 第106章绮怀五首 沈璟打开那张信纸,边看边念:“《绮怀五首》,这是……” 沈璟瞬间反应过来这是王文龙给沈宜修写的情诗,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撞破年轻人爱情的羞耻,反而是眼前一亮,迫不及待的继续往下念: “其一,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王文龙没想到沈璟会不要脸的偷看他的信,以为这诗的阅读对象是沈宜修,所以直接抄了乾隆年间黄景仁的作品。 黄景仁的诗被称为“诗人之诗”,与“才人学人之诗”相区别,越是会写诗的人越能看出其中淡淡的愁绪。 他之后的诗人许多都喜欢这个调调,最有名的就是郁达夫,作为同样情感细腻的诗人郁达夫对黄景仁的作品就推崇之至。 而看着王文龙的信,沈璟脸上原本八卦的神情渐渐就变得郑重,最后带上欣赏的笑容,连原本对王文龙如此鲁莽的追求自己侄女的那一丝不满都荡然无存。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清醒之中夹杂苦涩,和李义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极为相似,但是感情更加真挚。” “这第一联也是从李义山来的……” “化用义山先生之诗的后人中这几首也排得上号了,不想这小子还有这般细腻心思。” 黄景仁的《绮怀十六首》中许多都是对李商隐诗句的因袭和改造,也是人所公认改的绝好的范例。十六首诗是黄景仁怀念自己恋人的诗作,有许多并不符合王文龙和沈宜修此时的情况,所以王文龙只斟酌着用了其中的五首,但就是这五首也够了。 沈璟也是风雅之士,对于黄景仁的诗同样越看越是爱看,看着还能从中品出李商隐的韵味。 黄景仁对于李商隐的模仿绝对是另出一奇峰,在清代能引起一股热潮,甚至绵延上百年都有追随者,沈璟在回苏州的路上一直念叨着这五首诗,甚至拆出这五首诗的韵脚试图通过步韵方式仿写。 等回到苏州,这五首诗都快被他给翻烂了。 小船轻巧的在苏州的水巷之中穿行,站在后梢的船夫吱呀的摇着橹。 沈璟坐在船头,脑海中还回想着王文龙的那几首诗。 船靠岸,早有自家的管事带着仆人在小码头上等待。 进入宅子沈璟先是去问候自己的弟弟沈瑄。 沈家是一个大家族,沈璟这一代他的年纪最长,弟弟沈瑄次之,而沈宜修的父亲沈铳小了两人十几岁。 五年前沈珫考上进士,现在已经转为南京国子监学正,不久恐怕又要升官。 而因为母亲早亡,父亲早年外出求官,沈宜修和弟弟沈自徵从小就寄居在伯父沈瑄家里。 沈璟回家和兄弟打过招呼,稍稍说了,王文龙想要求娶沈宜修之事,沈瑄思索一番:“珫哥儿年下来信之时倒也嘱托过咱们替宜修寻个好人家,但我们毕竟是做伯父的,不是她亲生父母,这事情还得她看得好才行。” 沈璟点点头。 沈宜修的父亲沈珫读书到中年才当上官,历经许多苦楚,一度生出辞官归隐的念头,沈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并不追求女婿当上高官。 只要沈宜修接受,自己再写一封信去,他多半也不会反对把沈宜修嫁给王文龙。 年下沈珫写信谈及沈宜修婚姻之事,让他们伯父做主,但沈宜修毕竟是沈珫的掌上明珠,父亲还在他们也不可能盲婚哑嫁就把沈宜修给嫁了,其实沈珫此话就是给了沈宜修极大的选择权利,多半还是考虑到了沈宜修的性格。 沈宜修早年就失了母亲,五岁时父亲也考中进士外出当官,沈宜修之下还有一个弟弟,虽然住在伯父家,但到底是寄居他人屋檐,小小年纪就要担起姐姐的责任,养成沈宜修外柔内刚的性格。 沈璟知道沈宜修自己的主意比一般女子要正得多,笑道:“那便把宜修叫来问问吧。” 沈瑄点头答应。 沈宜修如今虽然才十一二岁,看模样却已经是个美人模子,她来到花厅,先给沈璟见礼问安。 沈璟点头,扯了两句闲天才转入正题。 “我这趟去福建碰见一位名叫王文龙的才子,不知你可知道?” 沈宜修好奇:“可是《葡萄牙国史》的作者王建阳?” 沈璟笑道:“正是他,以前我只到他少说三四十岁年纪,如今一见却是正当青年的,他如今正在福建左布政府上应幕,颇得重用,真算个年轻有为。” “年下你父亲来信要我们为你择婿,我看中他人品才干,于是便说了伱俩婚姻之事。” 沈宜修瞬间脸红,低头不能说话。 沈璟道:“我对建阳说起此事,他十分上心,他在福建有事无法到府见面,但托我给你带了一箱书来,都是他自己的佳作,你且回去看看,这事不急。” 回到闺房,沈宜修接过丫鬟手中的书箱打开,一本一本翻看。 最开始沈宜修十分满意,特别是看到王文龙给她的《绮怀五首》,更是幻想王文龙是个才气斐然的书生,可是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 傍晚家宴沈宜修就悄悄问沈璟: “伯父,这王先生制艺如何?” 沈璟脸色一怔,之前他一直瞒着沈宜修此事,王文龙最大的痛脚就是不可能参加科考,这年头许多名士虽然都没有多高功名,不想当官也不用太在乎,但是说出去毕竟不是多值得吹嘘的事情。 沈璟原来以为沈宜修会被王文龙的才学所折服,到时候再慢慢说出也能应付过去,却没想到沈宜修才过半饭下午就直接把问题关键问了出来。 他只能道:“建阳是西洋归客,从小学了许多杂学,但是于八股一道并不精通,我问他却是似乎没有入场的打算……” 沈宜修闻言眨眨眼睛,默默的就不说话了。 瞬间沈璟就心道不妙。 他居家几十年,对于家中孩子的性格都算了解。 特别沈宜修是家中后辈翘楚,沈璟却是和她挺投缘,他从小就关注沈宜修,当然知道沈宜修这样就已是不满意的表现。 之前沈宜修资料弄错了,沈宜修的父亲沈珫此时还在世,只是外出做官所以他们姐弟才会寄住在亲戚家。 第107章 印妖书 第107章印妖书 沈璟忙找补道:“建阳佳作频出,无论如何也可称一方名士了,他日着作等身,也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沈宜修点头称是,没有多说话,只是眼睛看着地面。 沈璟拿她也没办法。 沈家虽然许多家族子弟也不仕科考,但是偏偏沈宜修却不是这样的想法。 像沈宜修这样年纪的姑娘最崇拜的就是父亲,而沈宜修的父亲在她从小就是一个努力上进求官的形象,所以虽然沈宜修不说,但她心中却总觉得男子要考上功名才算本事。 沈宜修回到闺房让丫鬟关上门,他拿起王文龙的那五首诗又看了一眼,点头赞叹,然后却纠结着把它又塞回书中。 她小手拖着香腮,脸蛋鼓鼓的,模样十分可爱。 此时小姑娘看着王文龙的作品又生气又惋惜。 “还以为是个好男子,却没想到是个绣花大枕头。” 他们印刷时还要戴上手套,避免在印刷的纸页之上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迹,印刷之后包括蜡版、油墨剩余的蜡纸以及纸张等所有东西全部焚毁,务必保证和两人扯不上一丝关系。 魏天爵觉得自己不插手就能免担责任,却没想到这种事情过程中每多一个人手就多一道泄密的风险。 王文龙站到刻板前仔细查看,又拿出之前他们两人做的纸样对照。 王文龙对于魏天爵把这要命的事情还要交给手下人办理的做法嗤之以鼻。 两人找到福州城外一处废弃住宅,忙碌了一昼夜做完刻版,并且自己印刷。 却不知道这些话听到已经对王文龙形成刻板印象的沈宜修耳中全部变味。 两年前的第一次妖书案被万历轻描淡写的压下。 …… 说王文龙对数学了解,沈宜修又脑补王文龙喜欢求仙访道、讲易求玄。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哥哥们有钱,但我家又不能去贴补他。父亲做官已经够辛苦了,宦囊也并不丰厚,父亲要养我们姐弟俩已经不容易了,还指望我成亲之后能够过上好生活,哪里还能再贴钱养得起你个王建阳呀……” “更何况这样人家又哪里来的衣食呢?” 据王平保分析,给他提醒的书信中那张传单所用的蜡版虽然看起来像是活字翻刻,但其实是手写的宋体字,证据就是书信折角之处多少带着些刻意的弯折模仿痕迹。 既然是手写,那么想要多次印刷必然需要重复刻制蜡板,这给他们模仿提供了极大方便。 他不是没做过诬陷害命的事情,但是要对付上王文龙这样的大人物,还要用这种诬陷栽赃的方式,想想就觉得会出事。 大概魏天爵以为他用造反文书污蔑王文龙,即使出事自己也可以丢车保帅搪塞过去,没想到王文龙的回击可能直接就是血雨腥风的杀手。和魏天爵不同,王文龙必须要保证这件事情不会被泄露出去。 即使真能够弄死王文龙肯定也要经过官府调查,如今王文龙是徐学聚的幕僚,福建官府查起这案子肯定不会敷衍。万一真查到他们头上,魏天爵届时可以甩手不管,可是他方宝舟肯定会被丢出去背锅。 沈璟说王文龙对于律学了解的多,沈宜修就脑补出王文龙在花间酒肆吹拉弹唱的样子。 沈璟和王文龙都没想到沈宜修这个十二岁的姑娘有这样正的主意。 今天上午他还派人去王文龙宅子看了,发现王文龙依旧在福州,根本没有被吓跑。 于是这件事全程只有王文龙和王平保两人参与,连印刷所用的蜡纸和油墨也是他们两人自己带着来到郊外进行的。 反复确认书稿没错之后,王文龙便戴上自制的麻布手套,和王平保一起开始印刷。 刚才表面上虽然还和伯父应付着,但是沈宜修却把王文龙的那几本书还有稿纸全部收起来,往墙角一丢,打算先应付伯父一阵,等他兴头下去就把这事情给推掉。 方宝舟的宅子里,方宝舟一脸忧虑。 哪怕和原版有细微的出入,也可能被解释成是不同刻印版次之间的误差所致。 王平保又检查了一遍,点头道:“以前我也做过翻版书,弄到这种程度也是精益求精,就算是用原版印刷,也只能印成这样。” 没错,就是掀起历史上妖书案的妖书《续忧危竑议》。 但此时的万历皇帝已经知道不可能废长立幼,没过多久就要同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储君,再看到妖书出现之时已经自觉堂堂正正,再下手就不会手软。 彻底把王文龙误解成败家子形象之后,沈宜修就觉得王文龙不合适了。 最后说到王文龙在福建民间有颇多百姓尊重,沈宜修直接理解成王文龙是个方仲永一般从小就在民间有神童之称的浮华浪子。 但是偏偏魏天爵又下了死命令,已经催了好几次。 方宝舟不禁感到棘手。 此时王平保所做的蜡版分成两份,一份是详详细细的抄写了之前王文龙警告信中的传单内容,另一份则是王文龙续写打算附在诬陷他原文之后的《续忧危竑议》。 “天天吟风颂月,这样的名士于国于家又有什么作用?” 如此严格做事后,王文龙有信心,自己和王平保两人做事会泄露的概率肯定比还没有把事情办完就被派人送信的魏天爵要低。 这时王文龙还不知自己的光辉形象在沈宜修脑海中正在一步一步朝不靠谱的风流名士方向演变,他正在密室之内忙碌着解决自己生死存亡的问题。 王文龙询问:“确定没问题了?” 万历朝第一次妖书案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有人以印刷以《忧危竑议》为名的传单,采用问答形式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锋芒直指立储问题。 沈宜修幻想了一会儿王文龙风流才子的模样,自然把他带入自己那些兄长的形象,成天到晚的吟诗作对,流连于秦楼楚馆,说起来是名士风流,但实际上个个都算败家子。 那是因为当时万历确实可能想做废立之举,如果严惩妖书作者,到时候万一自己再按方抓药很可能打脸。 王文龙还觉得骗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感情很容易,却不知道他费尽巴力抄来的五首诗,反而成了小姑娘眼中他是个浮夸文人的最佳证据。 此后几天沈璟还觉得自己这个才十岁出头的小侄女好骗,想要挽回王文龙的形象,于是一天到晚都在她耳边说王文龙的本领。 王平保点着一盏灯在桌前拼命刻字,半天之后,终于将最后一份刻版做好。 这时一个泼皮进来复命道:“老爷,人都已经找来了,根据您的吩咐专门找的八个泉州的流民,一口闽南腔,和本地人交流不便,也没告诉他们东家是谁。” 方宝舟点点头:“叫他们去城隍庙拿书,全程咱们的人不要参与,发完之后就让他们赶快回家。”说着他指指桌上的一个钱袋,“这是赏钱,先给钱再拿书,告诉他们清早把书发完之后就全部出城,不要停留。” “是。”那手下连忙点头。 第108章 一个流民 第108章一个流民 凌晨,福州城,林天生鬼鬼祟祟的在街道上走着。 林天生本是泉州乡间一个农民,家乡地瘠民穷,有点能力的人都不种田而是去跑商了,可偏偏林天生没个靠山,一家人只能在田土上混饭吃。 相比于自己的乡亲,林天生其实还是不错的,他们一家肩膀齐有三个弟兄,彼此之间相差也就一两岁,这时已经全部成年,虽然娶不上媳妇,但是凭着三个壮劳力在村庄里头也是一霸。 今年灾荒刚起的时候,林天生家的三兄弟直接借了一笔粮食就逃荒。 在这大荒将至的年头,一般人根本借不到粮食,这还是林天生三兄弟在村中的恶名给他们带来的好处。 三个人原以为自己是走了好运,逃荒路上也听说泉州漳州都在种什么瓜菜代,起初说是官府推行的,推不下去,后来又托了一个救荒瓜菜仙人,听说原来这法子是那仙人教的。 林天生他们这一群逃荒的人起初都不敢相信,官府是收税的地方,哪里曾做过什么好事情了? 林天生看着那些被骗在家里面种菜的人,都只当是傻瓜。 逃荒的路是真难,虽然今年漳泉没有大规模的出现流民,但是小股逃荒的百姓还是轻轻松松聚集了几千的规模。 林天生他们三兄弟跟着逃荒的队伍一起走,一路上所有村子都对他们冷眼相看。 他们要饭上门去,村民却怕他们留在村中不走,连一口水都不肯给他们喝,村中大户保卫桑梓,于是放狼狗、派家丁,拿刀弄枪的来赶他们。 好些逃荒的老弱妇孺,撑不到半个月就死了,被狗咬死的,被人打死的,去籍逃家的人连名字都说不清楚,有不少死了就死了,何况众人也不会写字,于是刨个坑一埋,墓上也不写什么名字,就将他们的帽子或鞋子压在土堆上做个坟头,朝向泉州家乡的方向。 然后大家还要继续往前走。 林天生觉得这些老弱本就不应该出来逃荒。 老人小孩按例应该是守家的,在家里面种点蔬菜,看管好农具,然后饿死,等明年灾荒结束壮年的子女们回家还可以继续做活。 这些跑出来的老弱都是家人下不了那条狠心,头脑一热就带着走了,路上死掉也是正常。 走着走着逃荒众人就发现不对,所过的村坊似乎没有出现大灾的情形,打听之下才晓得原来那救荒瓜菜仙人真是个灵验的,受灾的地方不少靠着瓜菜代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可是这对逃荒的人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人人都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留在村里面种瓜菜,但走到这里他们身上一点粮食都没有,已经离家一两个月,想要走回去也需要一路讨饭。 沿路种了瓜菜的村子也仅仅是达到饿不死人的标准而已,哪里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而且吃了瓜菜有了力气的百姓结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防止外人进村。 在这样的情境下林天生三兄弟凭着身强力壮,很快就成为逃荒人马中的一个小首领。 像所有的流民队伍一样,林天生他们在饿极的情况下自然而然成为盗匪。 而林天生这八人就是会抢的,他们年级都是二三十岁,手脚灵便,于是在一个晚上,林天生八人杀死流民队伍中的一个婴儿吃了一顿肉之后就脱离了原本的流民队伍自己开始偷窃抢劫,之后林天生终于过上了基本吃饱的日子。 流民之中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混得好。 他们也是这队流民中跑得最快最远的,在大年节下成功来到了福州府,终于在花花世界的福州吃饱了饭。 林天生他们和其他流民一样,聚集在福州城关乡外的城隍庙,听说城里有一个老爷要找外地人干活,林天生积极的就去了。 那老爷神神秘秘,转天之后林天生才知道原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趁早在城中散发掉一摞书,一路上不要被外人发现,发了书就离开福州而已。 赏钱却有每人三两的巨款! 看那吩咐事情的人谨慎的模样,连书籍都只是告诉他们一个位置,让他们自己去取,林天生也知道这书肯定是要人命的东西,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活儿却很简单,有大钱在眼前吊着,至于这书会不会害人,林天生哪里在乎? 临行动之前他悄悄从怀中拿出一张仔细折起来的救荒瓜菜仙人图拜了一拜。 这张图是他到村民家偷东西的时候从人家灶上撕下来的,一路上弄到点什么食物都要先放到仙公面前拜了再吃,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流民生活,活下来的人都是九死一生。 偷瓜偷果拐孩子吃,一路上林天生都带着这张仙人图,林天生觉得自己是有神佛保佑才能安然活下来的。 他念念有词:“仙公保佑让我这次在福州发了财,回去了之后大好的菜蔬献给仙公。” 一切准备妥当,林天生用一块破布包了头,悄悄从怀中拿出了一摞厚厚的传单。 他本来的打扮就像个乞丐,浑身脏臭,路人见了他都是绕着走,这时沿街缓缓走着,往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或是商户买卖的店铺门口丢下传单,然后背后有鬼一般就连忙向前跑。 林天生还使了一个心眼,那吩咐事情的老爷,叫他们每家每户去发放,林天生害怕发的太慢,等人家落板做事发现自己,再被官府的给盯上。 所以他每家门前至少都是丢上两份,有时候狠心了,丢三份。 林天生觉得自己取了个巧,这样印着字的纸肯定是很贵的,如果被发任务的老爷发现了,人家肯定要和他没完。 沿着一条街巷发完之后,林天生又转下一条街,手中那一摞传单实在太多,走着走着林天生都头昏了。 他原本计算的是发完三条街再回去取传单,结果刚刚转完两条街巷,走到第三条街口时却见这条街口家家户户门前已经放上了传单。 林天生拍拍脑袋疑惑:“难道已经发过的了?” 发过来也好,林天生觉得到时候人家来检查,见他发的够多够满也就挑不出毛病,至于多余的传单,随便找个街角一丢就是。 …… 与此同时王平保也包着头,外面披了一件破衣服,装作乞丐的模样,甚至还贴了假胡子,在街上鬼鬼祟祟的走着。 他和王文龙印的传单板数并不多,总共也就是不到两百份,为了能够起到最大效果,选择的传单发放地点是福州城南的商业街和城北几户高门大户的府前。 发传单这活儿一天干不完,王平保已经偷偷发两天了,头天发到高门大户里的传单原以为会引起一点轰动,却没想到连个声儿也没有,王平保偷偷回去看过,发现那些传单都被那些人家收了起来,不知道要使什么坏。 不过没关系,今天再把几条商业街的店铺门前发完自己就一身轻松了。 王平保想着就向下一条街巷走去。 第109章 大惊失色王建阳 第109章大惊失色王建阳 太阳渐渐升起,福州城中的商户下板,收夜香的卖甜水的车子吱吱呀呀的驶过,卖早花和早点的小贩也开始吆喝,城里人家也打开房门倒夜香、洗马桶、打水、买鲜花。 几处挂着彩绸的烟花巷早早开后门,衣冠不整的文人、肥胖的小地主急急忙忙披了衣服从后门跑出来。 这时一个读书人好奇的捡起青楼门前的传单。 “这是什么?……妈呀!王建阳……” 王平保还没开始发,就听见前方一声惊呼,然后一个胖书生就把传单收起。 王平保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还没发到这条街,又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声音出来之后远处一个乞丐转头就跑。 他飞快反应过来,“好家伙,这是李逵撞上李鬼了?” 王平保心思电转,连忙将剩下的传单往怀里一揣,脱下乞丐的衣服,就向前面逃跑的那乞丐追去。 …… 林天生听到有人惊呼之后,就再也不管什么传单之事,下意识惊慌的捧着怀就往城外跑。 他是真被吓着了,剩下的传单发不发也不管,反正钱已经拿到,赶快回家才是正事。 正在跑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呵斥声:“那个乞丐,你站住了!” 这林天生顿时知道是在喊自己,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壮年汉子向他这儿追来。 路边人也都向他们两人看来,王平保这时连忙大喊:“大家抓那乞丐,那就是发传单的人!” 路人全都好奇的看向两人。 林天生顿时心虚,更加拔足狂奔。 可他这几个月逃荒时虽然说吃的比别的流民饱一点,但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而王平保则一直跟在王文龙身边,每日吃饱喝足还经常走动,两人之间的体力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 只追出半条街,林天生就感觉脚下发虚,一下跌倒在路旁,只能喃喃对王平保念叨:“大爷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王平保将手向他怀里一抄,瞬间掏出一大堆传单来顺便还把自己没发完的几份混了进去,看稀奇的路人都惊呼起来。 “真是他发的?” “还真抓到人了?” 王平保连忙询问:“谁叫你发的传单?” 林天生已经颤抖起来,糊口说道:“谁发传单了,这些是爷爷路上捡的,不过是想着回去卖几文钱!” 王平保根本不管他说什么,挥动拳头就打,目的只是让他逃不了。 林天生也是日了狗了,眼看就要逃出城去没想到莫名其妙却被一个人抓住殴打,偏偏王平保力气比他大上太多,想跑还跑不了。 就在两人缠斗的时候巡城的公人也终于出现,衙门对传单的反应还没出来,他们一早上工也在好奇看这传单,这时听到打斗声音,连忙跑了过来。 王平保见公人抄着水火棍过来也怕挨打,于是连忙起身指着地上的林道:“我是藩台府上王老爷的长班,一早出门就看见有人在散发诋毁我家老爷的传单,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厮发的!” …… 这早上福州城注定不会安静。 这一夜突然出现的妖书分为两种,一种为多,有上千份,只印有《一平道经》,署名王建阳,讲的是本来这天下应该是归于大宋后代的,但是朱元璋夺了韩林儿的基业,如今天下无道,饥荒税监四起,都是因为大明得国不正,必须要重新光复宋室才可以使得天下太平。 而第二版数量只有数百,内容却更恐怖,除了《一平道经》以外还贴上了一份证明大明已经内忧外患的证据: “如何知道大明无道,只看立储之事诸君便能明晰。” 而所谓讲立储之事的文章是一份名叫《续忧危竑议》的小文,一看就让人想起两年前横空出世,闹起血雨腥风的《忧危竑议》。 而且这小文比《忧危竑议》更加直白,直接说皇帝将迫于百官之情不得已而立朱常洛当太子,但是万历皇帝心中不服,他日还要改易郑贵妃的儿子福王。 并且直接把一大串官员名字全部写上,朝中各派人物指名道姓,全部把他们拉为日后将会支持郑贵妃的官员群体。 这可真是要命了,也无怪乎头两天收到这份传单的人会悄悄藏在家中,大家总觉得这传单来历不同寻常,从其中可以解出一些什么奥秘来。 即使解不出来也没关系,总也是见证历史,非常有纪念意义,谁不想藏一份? …… 与此同时,徐学聚府上。 徐学聚、王文龙、陈经纶、赵范四人整晚都聚集在徐学聚家中讨论今年春天推广新式作物的事情,一直讨论到很晚,于是就在徐学聚家的客房休息。 几人一早起来正在吃饭,门子急急忙忙跑入屋中,“大人,有人在府门前发了传单。” 徐学聚皱皱眉头,接过那传单看了一眼,脸色渐渐变成惊恐,最后手都有些抖,他抬头看向正捧个碗吃稀饭的王文龙。 “建阳……你来看看……” 王文龙自然知道徐学聚收到的是什么东西。 他为了自证清白,大前天就进了徐学聚府中,至今没出去过,他之前就专门叮嘱王平保今天要关照一下徐学聚的府邸。 这时就是展现演技的时候了。 王文龙闻言老实的上前。 他最开始脸露疑惑,探头看清内容后表情又变成震惊,最后看到自己的名字,王建阳瞬间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直接摔倒在地。 王文龙有口吐白沫的趋势,无比惊恐的说道:“这不是我写的!大人,有人诬陷我!” 陈经纶和赵范两人见此情形,也一脸好奇的站起来。 徐学聚想到这样的传单肯定已经被满城散发,也不用隐瞒,于是将传单递给两人。 陈经纶和赵梵接过传单,一起读了一遍,才读到一半就已经面露惊讶神色。 这东西简直是要王文龙去死,陈经纶连忙说道:“这几日建阳都在府中,我等朝夕相处,断没有写这传单的时候。就算是在府外时我也不信建阳会写这等妖书。” 一旁的赵范较为谨慎,没有开口站队,但是闻言也是点头。 如果是头一篇《一平道经》还有可能说成是王文龙迷信入脑,为了支持那烧香的赵一平造反主动写的书。可是这第二篇《续忧危竑议》显然有极大政治目的,这种东西写出来是直接攻击朝廷大事的,下面还落上自己的名字就有点搞笑了。 就算王文龙真想要造反也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 徐学聚也不蠢,稍想就说道:“我自然相信建阳,这东西定然是有人栽赃!” 王文龙这时也思索一番,然后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对徐学聚拱手道:“这冷剑不知是谁放出来的,也不知指向哪个,请大人将我下狱,查明我的冤情,也洗刷此事给大人带来的嫌疑。” 如果此时王文龙被抓徐学聚也会落个污名,两人此时就是一条战线,甚至王文龙一提点,徐学聚都觉得这暗箭很可能是想通过王文龙射向他的。 他点头道:“建阳伱先委屈几日,我定将此事查明,还建阳一个公道。” 第110章 公人出马 第110章公人出马 魏宅。 一个泼皮急急忙忙的跑进卧房:“老爷,方宝舟把传单发出去了。” 魏天爵从床上一股脑爬起来,哈哈大笑:“终于让老子等到这天了,快把传单拿来我看看。” 魏天爵喝口热茶,就接过那泼皮手上的传单仔细查看。 魏天爵刚开始看时脸上还带着笑容,可是看着看着脸色就变换起来。 “奶奶的,叫他写王文龙和赵一平的事情,他怎么扯上了废立之事?” 那泼皮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容,看见魏天爵这模样,这才察觉到似乎情况有些不对,连忙收敛神色小心问道:“老爷莫非那方宝舟把事情给办差了?” 魏天爵不是没脑子的人,稍稍思索就知道这事情有多大。 他还以为这是方宝舟自作主张,不禁悔恨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审过稿子,“这个方宝舟,这事情是咱们能写的吗?这回可要捅大篓子了。” 手下的泼皮也是收过方宝舟钱财的,小声说道:“爷,我看方宝舟也不会这么不懂事,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 沈有容抓到林天生之后丢到黑牢里面就开始打,全程根本不询问,无论林什么也不回答。 “我就收了他们三两银子,都在口袋里,一分也没藏下来,我说的都是真话!” 介入的人越多,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就越被动,到时候全省上级官员没一个逃得掉,所以对于从福建巡抚到福州知府州府两县知县的层层官员,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快把案子破掉。 “那个人追我的时候,我就把传单都丢了,我只发了那一摞。” “爷,您的意思是?” “方宝舟现在哪里,快叫他出来,魏老爷有请!” 魏天爵越想越害怕,他怕的已经不是能不能搞死王文龙,而是这件事情被和他扯上关系,他必须要在衙门的人抓到方宝舟之前,先把方宝舟弄死,避免他向衙门透出什么和自己相关的口实。 所以当徐学聚急急忙忙找上金学曾后,金学曾第一时间就派出手下的海坛把总沈有容前去负责抓人。 一旁的衙门公人又询问了一下林天生那接头人脸上金印的位置和形状,然后很快就得出结论: “先到福清乡下去躲上几日看看风向。” 只要方宝舟的嘴不松,那他就有转还的机会。 金学曾手下的浙江兵从万历二十二年就开始组建了,当年因为福州遇到灾荒导致民变,本地的卫所无法镇压,金学曾就调来浙江兵弹压局面。 “什么?” 那班头思索一番,有些犹豫的又说道:“方宝舟现在傍上的魏天爵做靠山,那魏天爵是高公公的人。” 他比魏天爵更关注着发传单的事情,但发现到界面上出现两份传单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有变。 这种情况下,林天生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不为了求活,只为了能够在死前少受一点苦楚: “我说,我都说,给我钱的是一个圆脸的人,没胡子,脸上刺着金印。” “让他写一份供状,然后把人弄死,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和我们没一点关系。” 在大明徒刑以下的案子基本上是由本地的县官以及太守办理,只有涉及到更高刑责的案子才会要交由本省的提刑按察使也就是臬台负责。 “别打了老爷,我说的都是真话呀” 福州城外,方宝舟正带着自己的几个随从拼命奔逃。 “奶奶的,老子都自顾不暇你叫老子怎么接?” 沈有容带着这些卫所兵打过倭寇,甚至其中一些还去过朝鲜,战斗力远非一般的衙役公人可比,而且因为福州府上下都知道这事情的紧迫,所以州府两县班房里头的班头也全都参与了搜捕工作。 手下泼皮吓了一跳,这才知道事情有多大,下一刻却是连忙点头:“是,我这就去抓人!”事情闹到要出人命的地步,就他和方宝舟那点交情,他也不至于再继续保人了。 看着漏表打足了一炷香时间,林天生就已经完全崩溃。 写妖书的也许是魏天爵,也许是其他什么事例,方宝舟不愿意去多想,他知道的就是自己在这几方势力中最为孱弱,不管哪一派想要利用此事他都是最危险的。 全都是老公人,阎王见了也抖三抖的那种。 “是观前街的赵三,他现在跟着方宝舟做事。” 魏天爵手下的人马骑着快马来到方宝舟家中时方宝舟的家人还热情的来迎接。 闻言方宝舟的老婆也是一愣: “他不是一大早就上魏老爷府上去了吗?” 方宝舟手下的仆人喘着粗气问道:“老爷,咱们这回哪里去?” 魏天爵踩着鞋在卧室中转悠了一圈,思索着说道:“先把方宝舟找来。” 无论是锦衣卫还是按察使都不是实际负责镇守一方的人物,手下不好轻易调兵,而像巡抚知府知县这样的地方官手下却往往有些听命于自己的队伍。 “老子身边有钱,老婆再娶一个就是,孩子过两年也就生出来了。现在是保命要紧,还想着什么回去!” …… 而妖书案如果真要说起来不只是本省的提刑按察使,就算是锦衣卫南镇抚司都有可能介入。 沈有容叉着腰听那泉州出身的经历把林天生的话翻译过来。 此时福建的高层官员巡抚、布政使一票都是浙江人,对于浙江兵更加信任,这些浙江士兵从外地调来在本地的关系比较简单,办案时也可以减少瓜葛,所以受到整个抚州官员的欢迎。 这也是地方官员查案的便利之处。 于是方宝舟第一时间就选择跑路。 “我是从南门一直开始发的,发了两条街,不是,三条街。” “可是夫人还有少爷小姐都在福州没有接出来呢。” 妖书案的政治敏感性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 他都不知道那第二份妖书是怎么出来的,但妖书上的内容看着他心惊胆战。 这些做公的人根本就不理他,从身体语言到表情都告诉他,他们毫不在乎会不会把他活活打死。 沈有容瞬间皱眉:“这事情怎么还扯上了高公公?” 他摇摇头:“管不得这些了,赶快去方宝舟家抓人。” 几个把总连忙出去,而留下的班头则继续对林天生严刑拷打,看能不能问出点有用的消息。 第111章 高宷割席 第111章高宷割席 把林天生丢进黑牢不过半个时辰后衙门的公人就已经按照林的位置找到了他之前丢弃的传单,还有一个丢在臭沟里头用来装传单的大篓子。 这个竹篓本来按照方宝舟的要求是要烧掉的,可是林天生的同伴根本没来得及弄,见到有人来抓就匆匆忙忙将篓子踩扁往沟里一丢,自己则是逃出了城去。 那些没有发完的传单还有王文龙和王平保印的版本都混在一起,急急忙忙被送到了福州府衙,衙门里头的三个师爷马上一起查看。 这三个师爷都是专门管刑名的,查访要案那是祖传的手艺,年下王文龙和他们都有交集,甚至去过其中一人家中看花灯。 更何况这是金学曾布置下的任务,他们作为知府和县官的幕僚,出了妖书案这种大事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无论于公于私这三人今天都要出死力气。 一个师爷将几份传单对在一起,对着光一一照过,然后飞快的从其中抽出一份。 他用绍兴口音激动的说道:“证据在这里了!” 徐学聚和金学曾以及两个知县、一个知府,还有县丞、经历、佥事等人连忙上去,就见那份《一平道经》的角落赫然有一个手印,似乎是油印之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金学曾问道:“凭这一个指印能找到人?” 那师爷满脸自信的说道:“只要他没把指头砍掉!” …… 两天之后,躲在福清老家山里的方宝舟就被人找上了门,目瞪口呆的直接被从深山老林中绑了出来。 这也是方宝舟的见识太少。 要换成稍有见识的人碰上这事绝不可能只是躲在老家而已,不说逃到海外,起码也得逃出福建才算勉强安全。 方宝舟有想过自己可能惹上麻烦,但也只以为这是王文龙、魏天爵或者是其他什么势力的斗法,害怕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觉得只要躲进老家的山中,叫亲戚送饭,挨上几个月就没问题。 他万万想不到这件事居然到了动用整个福州的力量搜寻的程度。 不过当方宝舟被丢到牢中的时候,他脑子转的飞快,连忙大声喊道:“不要用刑,我全都说出来!” 负责审案的县丞手上的牌签还没丢下去,见到方宝舟如此灵醒忍不住笑了。 “那你便老实招来,不许作假!” 方宝舟直接说道:“魏天爵看中了李旦家的二女儿可以给高宷做炉鼎练采阴补阳之术,绑了人想要送去泉州,却被王文龙领人救了。魏天爵因此心存怨恨,吩咐我印刷妖书诬陷王文龙。那妖书我只印了《一平道经》,写书的人是城隍庙算卦的钱七,《续忧危竑议》不是我写的,多半是魏天爵又找了其他人。” 闻言闽侯县丞却是皱起眉头,这事情果真扯到魏天爵身上,而且还扯出什么另有人写书之事,却是越发的复杂难办。 …… “奶奶的,这方宝舟真是个祸害,居然真把我给供了出来!” “你们这些手下人也是废物,要你们去杀方宝舟,伱们先走一步居然还先被衙门的人得着了!” 魏天爵在家中对着自己手下泼皮一顿臭骂,还将负责去杀方宝舟的那两人捉出来,在他们哭喊之中,命令将他们的右手剁了做惩罚。 之后魏天爵就直接吩咐备马,他知道这么大的案子,即使有高宷的名头罩着也不可能吓退金学曾他们,衙门里头的眼线出来给他传消息后很快搜捕他的人就要上门。 魏天爵果断决定去找高宷。 …… 就在福州的妖书案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大明的朝堂之中也正发起一场新的风波。 随着李化龙的大军开动,虽然明军在乌江等地遭遇些许挫败,但是毕竟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战场局势还是在向有利于大明的方向发展。 眼看播州之乱就要平息,在大战火热的当口,四川人韩应龙突然奏请万历在四川榷盐、采木,云南几个卫所武官也上书奏请开采云南阿佤、孟密的宝井。 这属于是万历收税的老套路了,所谓民间奏请就是给万历向四川云南派出税监找借口。 但这次操作还是让朝中大臣直接看傻。 现在西南正在打仗,李化龙整治西南军务,用了多少力气去结交当地土司?为的就是能够收服当地民心。 结果万历倒好,大战还没有结束就开始琢磨着去西南收税。 西南才经战乱,不说几年轻徭薄赋,居然火急火燎又派税监去盘剥,不引起民变才有鬼。 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忙上疏劝谏停止税监之事,万历充耳不闻,王德完便联络朝中文官上疏,于是很快朝中再次开展对于万历矿监税吏政策的大批判。 正好今年开春的时候京城地震了,今年春季雨水又不好,这些天灾再次成为万历无道的证明,官员们痛心疾呼,朝堂中吵成一片。 此时此刻,作为税监政策的直接受益方高宷也正为朝中局势所担忧。 生怕皇帝这回顶不住把自己给撤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的缇骑首领林宗文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公公,魏天爵在福州出事儿了!” 高宷接过林宗文手中的书信展开一看,瞬间便拍桌大怒。 “这魏天爵莫不是疯了?居然扯上谋反之事!” 高宷实在很难不生气,正是关键时候,这事情若是放大肯定过不了几天就要成为奏疏中太监中官的一条罪证。 他直接冷着脸对林宗文说道:“你马上去福州,在官道上把魏天爵抓住,以我的名义送到福州府法办。然后我再给你写封条子,你把那什么方宝舟给我赶快弄死。至于王文龙,给他送个信让他不要不知好歹,少说两句话憋不死他!” 高宷也是个政治动物,哪怕对于魏天爵再是喜欢也分得清轻重缓急,魏天爵还想写信跟他求救,高宷却果断选择丢车保帅。 他是皇帝的人,在地方上再是为非作歹都没关系,但若是涉及到谋反或是立储这种皇家之事,那是挖自己的根基。 无论魏天爵和方宝舟是不是被人陷害,现在有把柄落在官员手中,高宷就会果断放弃他们,他才不会参与此事惹的一身腥。 他是一点和魏天爵继续沾边的念头都不想有。 第112章 魏天爵的下场 第112章魏天爵的下场 闽侯县大牢。 王文龙把着栏杆坐着,浑身痒痒。 他已经被关到牢里三天了,虽然有徐学聚照顾但是也难免受苦。 这鬼地方没窗户没灯一片黑,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满墙的耗子蟑螂壁虎在黑暗中爬来爬去,王文龙这还是被徐学聚关照的情况,在牢里蹲了三天都已经快要崩溃,他心中把害自己到这步的魏天爵给骂了一万遍。 陈经纶隔着栅栏看王文龙端着个大碗拼命扒饭。 他开口宽慰说道:“事情已经查清楚,诬陷你的妖书就是那方宝舟写的,证据确凿,过不了几日王兄就能出来了。” 王文龙并不意外,历史上《续忧危竑议》里头写了一大串官员,最后还用真实官员的姓名落款,但那些被牵扯到的官员基本全都安然无恙,若非如此王文龙也不敢冒这个险。 他闻言道:“那方宝舟认罪了?写书的人是谁?” “方宝舟死了,写书的是个城隍庙中算卦的,也死了。” 王文龙不禁惊讶,高宷这家伙够狠! 接着他就庆幸自己选择了写妖书而不是直接鼓动诸生攻击高宷。 原本还以为趁乱可以弄死高宷,可现在看来,就凭高宷这狠劲,王宇他们在历史上也是走了运才有机会攻击到他。 王文龙忍不住问道:“人这么死了,抚台、藩台不说什么?” 陈经纶道: “事情都查清楚了,人证物证俱在,这时候那厮死了大家都方便。” 王文龙想想便问:“锦衣卫的人可是来了福州了?” 陈经纶点头,王文龙瞬间明白。 明朝的地方司法分为省、府、县三级,巡抚、知府、知县亲自处理罪案,在省中还有一个提刑按察使专门看卷宗,相当于一道复核程序。 更大的案件则要交由刑部,刑部审了之后再由大理寺复核。 所以如果现在方宝舟死了,就只要把已经做完的卷宗交到刑部和大理寺就可以结案。 而如果方宝舟不死,就会涉及到厂卫。 东厂和锦衣卫等厂卫其实是在明朝普通的审判机关之外设立的特务审判机构。 他们的职权很不清晰,基本上只要皇帝认为该管的事情他们就可以插手,其中“诏狱、妖言、人命、强盗”四项又特别强调是锦衣卫的调查范围。 厂卫制度等于是在本来的法制工作流程中生硬的加入了一套体系,而且管辖职权全凭一句话,到哪里查都可能查出问题,自然没有官员喜欢这种东西。 锦衣卫实际管辖的区域指在南北两京以及京畿地区,出于福州官场的利益,金学曾、徐学聚他们自然是乐于见到在前来调查的锦衣卫到达之前方宝舟就病死了的。 而且可以想象高宷到时候也会帮着打马虎眼,这件事情可以悄然过去。 王文龙问道:“那魏天爵呢?他多半也保不住了吧?” 陈经纶摇头:“这就看高宷是怎么想的了,毕竟魏天爵那里只有一份方宝舟的供词而已,除此之外,无论是写妖书的还是印刷的人,都不知道魏天爵还参与了此事。也许高宷留一份香火情,魏天爵也能活下来。” 闻言王文龙直接耸耸肩:“魏天爵死定了。” …… 陈经纶说的没错,魏天爵和这件事情的瓜葛其实不深。 魏天爵自己也一口咬定说这事完全就是方宝舟栽赃陷害。 他还拿出证据说明方宝舟信了赵一平的妖教,在妖书中扯上王文龙是为了给妖人赵一平张目,而扯上他则是因为方宝舟和他有私人恩怨。 看在高宷面上,福州府也只是把他收押,并没有动什么手。 似乎全程魏天爵都没有参与妖书之事,完全可以摘的干净。 大牢之中。 林世卿一脸笑容的来到魏天爵面前:“公公给你带了点心。” 魏天爵连忙趴到木栅栏前,打开林世卿放在地上的食盒,见到里头是十分精致的一盘糕饼,他激动的道: “小的给公公惹了这么大麻烦,公公还记得小人,公公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莫齿难忘,莫齿难忘……” 他说一次就磕一次头,半天之后脑门上已经是一片血红,他这才抬头看向林世卿:“林兄弟,公公可说过什么时候能把我救出去?这地方实在太受罪了,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呀。林兄弟!” 林世卿笑着说道:“不着急,公公自有办法,倒是公公想着你能不能先把阳道复生的方法写成一份折子,公公那边急等着用呢。” 魏天爵哪有什么阳道复生的方法,只不过一直是换着法子编瞎话骗高宷而已,若是说出去岂不露馅? 他有些犹豫的说:“这法子十分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我出去之后跟公公好好讲解才能表述明白。” 林世卿摇摇头:“公公要看,伱左右总是写出一份来。” “这个……精微之处怕有误解……” “公公自然会找人帮着参详。” “好……”看着一份笔墨放到面前,魏天爵愣愣的拿起笔只能写,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参详?”他抬头看向林世卿,“什么参详?我和公公两人说话,还要旁人参详什么?公公什么时候能救我出去?” “你先写,写完自然对你说。” 魏天爵终于察觉出不对,将笔远远丢开,生气说道:“我不写!你先把话说清楚,难道公公舍得放弃我?” “是不是你们对公公进了谗言?” “林世卿,你总想取代我的位置!是不是你?” 林世卿闻言冷下脸道:“这时候还口出狂言,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劝你老实把东西写了,大家都好做。” 魏天爵终于明白,他拼命向栅栏之外伸手想要去抓林世卿,林世卿吓了一跳,连忙跑开,不一会儿魏天爵把脸挤在那铁栅栏上蹭得头面都哗哗流血。 他把地上的糕点乱丢,接着便是大哭大叫。 “高宷,你不是人!老子做孙子一样哄着你,你说要长阳道老子就骗你说能长阳道,你说要找女人老子就帮你找女人,到头来你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居然连捞老子一把都不愿意!” 林世卿闻言脸色大变:“怎么阳道复生居然是假的?” 魏天爵已经半疯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高宷你一辈子就是个死太监,还想变成男人,做他的梦去吧!” 林世卿闻言脸上不禁带上一丝笑意,接着又连忙隐藏。 他看都懒得再看魏天爵一眼,对身后的公人挥挥手。 那几个公人飞快冲入牢中。 “你们要做什么?”魏天爵才发出一声问就被几人打的抱头鼠窜。 接着一个做公的将魏天爵嘴掰开,旁边公人拿着个葫芦上来,一口气给他灌入大量蒙汗药。 接下来几天这些公人拿掺了蒙汗药的鸡蛋米粥慢慢将魏天爵养好,直到他手脚挣扎的伤口全都愈合。 夜里,魏天爵在半梦半醒几天之后终于恢复神智。 他才在板床之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一个公人飞快将一张湿了的皮纸按在他脸上。 同时他的手脚也被几人用棉被按住,连身体下面也垫了厚厚棉被。 挣扎一阵,魏天爵渐渐脱力,等皮纸干透,几个公人便从魏天爵脸上揭下一张和他容貌五官一模一样的面具,拿着回去给林世卿复命。 天亮,衙门来给魏天爵尸检之时发现魏天爵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报上一个怪疾至死的结果便草草结案,魏天爵孤家寡人,尸首没有本家来领,于是按例给银一钱拉到乱葬岗埋迄。 埋尸的几人拖着尸首到城外,哪里费力挖坑,他们把魏天爵扒光衣服,谁便找个乱坑一丢。 虎视眈眈的野狗听到声音就追了过去。 几人看也不看,拿着魏天爵的衣服钱财自去吃酒,魏天爵这个害了上百无辜百姓的方士死后,尸首转眼间就被野狗抢食干净。 下一章等一会儿发 第113章 人死案消 第113章人死案消 当王文龙得知魏天爵死讯的时候丝毫不惊讶。 就凭高宷的手段,魏天爵这样的人物他肯定不会再用,而魏天爵帮高宷办了那么多脏事,既然没有使用价值高宷做个切割将魏天爵弄死就是最正常的选择。 而伴随着魏天爵的死亡,这一场妖书案的风波也就基本宣告结束。 涉事的魏天爵以及方宝舟都已经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在供状上签字画押,福建官场上下的官员可以把罪责推给太监,而高宷则因为魏天爵适时的死亡没有受到丝毫波及。 福州官员开始尽力收缴妖书,不过百姓们还是私藏了很多份,能够收上来的十不存一,即使收上来民间抄报行偷偷抄写的妖书内容只怕比散发的要广的多。 但是对于福州官员来说,收上来的妖书确实也是越少越好,书越少就能证明妖书案的影响力越小,至于散落在民间的版本,自然是民不举官不究了。 帮助散发传单以及印刷的一众人员全都被收入牢中,因为收缴上来的书籍数量并不算多,加上福建官场不想把这事情闹得更大,对于剩下犯人的处理则都采取了较轻的刑罚。 明代的正刑只有五种:笞、杖、徒、流、死,理论上地方官只能对犯罪的百姓除以笞打和杖刑。有期徒刑、流放和死刑都要报刑部审核。 但是实际上地方官员对于刑罚的裁量权相当高,比如戴枷示众这种刑罚,不在五刑之列,但实际使用中给受刑的犯人带上几十斤的枷锁,拴在太阳底下晒着,一天甚至几天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人的老命,而能够制约官员的只有上级官员以及御史。 如果这一家人在官府中没点面子,或是没有一个读书人可以帮着申冤,那还真就是死了也就死了。 而高宷手下的税监们在经历此事之后行事也变得收敛了许多,他们中不少人都和魏天爵有着瓜葛,一下失去靠山哪里还敢张扬? 甚至有一些仗着魏天爵的势力为非作歹过于狠毒的,魏天爵一死百姓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魏天爵死了的那天晚上几户依仗魏天爵的泼皮家中就被人放了火。 有这样的潜力做对比,相比之下明显这次妖书案的处理就轻了许多。 李国仙虽然被一路上犯人看的有些害怕,但还是跟着牢子一起往里走。 王文龙万万想不到李国仙会跑到这里来,呆呆的看着她:“李二姑娘,你怎么来这地方了?” 想到王文龙被魏天爵陷害锒铛入狱的样子,李国仙就十分自责,她觉得都是为了救她,王文龙才落到如此下场。 自从得知王文龙进了大牢之后,他就一直求哥哥帮忙让她来看看王文龙,之前福州一直传着这事已经通了天,她都怕王文龙会被抓进诏狱去,李国助最开始也怕家族被牵连,所以不愿李国仙来送饭,直到这时事情基本尘埃落定李国仙才得到探监的机会。 这消息传开之后,福州百姓更是欢欣鼓舞,这些高宷手下的税监除了一些有实力的敢于去找地主老财收税之外,大多数人哪有本事去惹真正的高门大户?还不是靠盘剥底层小老百姓来致富,福州百姓受税监之苦也是受的狠了。 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就是如此来的。 王文龙作为涉事的嫌疑人以及旁证一时半会儿虽然还关在牢里不能出来,但该案的卷宗已经星夜送往刑部,只要过了刑部的核准王文龙就算洗刷嫌疑。 至于锦衣卫方面,虽然从南镇抚司派了人来福州,但是这时万历正在受着朝廷上要他撤回税间的重大压力,此时对他十分不利,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锦衣卫同样选择草草了事。 一路上许多犯人都看傻了,被关在土牢里头,难得见到这么体面的人来送饭,何况这姑娘长相还如同画上下来的一般美丽。 接过李国仙递过来的一块银子,那牢子笑道:“倒也不是什么规矩,只是一般人家小姐少见的进这脏污地方。” 既然李国仙执意要进牢,牢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担心李国仙这个文文弱弱的姑娘能来劫狱? 李国仙接过丫鬟手上的衣服跟着牢子就走进监牢。 在市面上打听消息的王平保听得此事颇为心虚,好在问题全部被归到了已经丢到乱葬岗的魏天爵身上,没有人来骂他。 好在王文龙被安排的地方比较清静,转过狱神像,李国仙就见到王文龙正在一个单间的板床之上靠着发呆。 牢子冲着王文龙打个招呼便出去了。 “既然可以,那便快让我进去吧。”李国仙心急火燎。 “我求了哥哥好几没办法,今天才有机会进来。” 她蹲在牢门边关心的就柔声问: “王大哥,你这几天都好吧?” 李国仙关心的看着王文龙问道:“他们有没有打你?” 魏天爵死了的消息传开,第二天福州府百姓家家都打米糍庆祝。 倒是福州府的几个班头借此生事,抓了几个在市井之间传扬此事的说书人以及小商贩,勒索他们钱财,声称要不给钱就送入衙门法办,有些不愿给钱的也被抓进衙门里挨了一顿板子。 李国仙上下打量王文龙,见他身上干干净净也没有受什么伤,这才稍稍安心。 除了几个为首印书的人被上报建议流放之外,其他传递分发妖书的人全部被处以笞责,在衙门里挨了一顿板子,就放了出去。 李国仙神色慌张,忙小声道:“大哥还请通融。” 虽然这一回没有除掉高宷,他肯定还会派新的人来收税,但是大家都乐于看见魏天爵得到恶报。 那些个倒霉被发放了妖书的店铺也被找上门去勒索钱财,导致不少福州的买卖人都对魏天爵又添忌恨。 王文龙笑道:“我又没犯什么事,能招的也都招了,他们打我做什么。” 闽侯县大牢。 牢子接过食盒以及书籍,看着面前干干净净的大户小姐,疑惑的询问:“姑娘真要进去?不是派个人送东西就行?” 李国仙见人走了连忙打开食盒,“这是我做的一些菜,我以前不会做菜,都是刚刚学的,做的不好吃……” 她把一盘蒸腊肉想要递进栅栏去,可是牢房的栅栏太窄,试了两下又怕洒了。 “都是因为我……不然王大哥伱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虽然来之前李国仙已经想好不要哭哭啼啼的让王文龙烦心,但是此时见王文龙连口肉都吃不到,李国仙还是情绪激动,一下就流出泪来。 第114章 瓜分财产 第114章瓜分财产 “事情都结束了,我现在好好的,过几天就能出去了。”王文龙见李国仙大哭,只能连忙安慰。 李国仙关心说道:“你在这里住着有没有人照顾?” 王文龙笑说:“我上下使了些银子,衣食都有人关照。” 李国仙点点头,然后挑剔的帮王文龙看了一眼,“这衣服被窝都脏了,使了银子还只是这般?” 王文龙刚刚想解释自己的情况已经比其他犯人好上太多,就见李国仙眼神冉冉,她蹲下身子,挽起袖子:“王大哥,我喂你吃了这饭吧。” 王文龙苦笑说道:“这怎么吃?你把菜添到饭碗里,我自己来。” 坐监几天王文龙也知道此时大牢里头的大概环境,每天都有人给他送饭,有酒有肉,牢子也不敢惹他,衣服被子都能带进来使用,这种待遇已经让其他犯人无比羡慕。 如果再让别人知道还有姑娘给他喂东西吃,只怕都会招人恨了。 ……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话,牢子也没有来打扰,等李国仙收拾东西离开王文龙正准备回去发呆,又见牢子领了一个人前来。 林世卿道:“你管好自己的嘴巴,有人来问你之时说的漂亮了,公公那边不会再找你麻烦,宅子的地契过两天就跟你交割。” 王文龙原本以为这次自己不亏钱就不错,没想到还能挣一笔,何况他现在也没必要和高宷作对,于是果断答应。 王平保在这次妖书案中居功至伟,王文龙自然也不会亏待他。 “王文龙,还认得我吗?”林世卿笑着站到牢门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本魏天爵手下已经发放出去的税监职位重新竞争上岗,来到福州不过三天,林宗文就已经挣到了不下千两的钱财,而且他这拿的还是小头,大头都被高宷拿去。 林世卿闻言点头:“识时务!”说完就趾高气扬的走了。 这时高宷才知道魏天爵昧他挣了多少钱,他原本还对魏天爵之死稍存的一丝惋惜这时已经全部转变为愤怒。 林世卿笑着没回答,其实是默认。 “方宝舟的家财、魏天爵的积累,如此看来我这一处宅子实在只是九牛一毛,”王文龙笑道:“高公公这次可是大发利市了。” 油墨作坊的生意已经渐渐走上正轨,只靠一家作坊的生产量不足以供应销售火热。 别看只是两成股份,作坊走上正轨之后,每年至少能给王金贵一家带来五百两的收益。 林世卿开门见山:“按理魏天爵该来向王老爷伱赔罪,但如今魏天爵已经死了,公公的意思是把他杨桥巷的宅子赔给你。” 王文龙点头道:“高公公果然有手段。” 王文龙闻言颇为惊讶。 林世卿道:“魏天爵之事你说就说了,但不能牵扯到公公身上。” 高宷由此对魏天爵恨之入骨,从此再不相信他的阳道复生之法,福建好多良家女子以及婴儿都得以保存性命。 林世卿如今已经胖了不少,留起两撇小胡子,倒像是个体面的地主了。 王文龙在大牢里躺了十天,锦衣卫的人提审了一次,有惊无险,之后只等待京城那边的回书。 魏天爵一死,魏天爵的挚爱兄弟手足情朋林宗文便走马上任,接管了魏天爵在福州的所有工作。 “难不成这厮跟高公公已没有关系?” 高宷拿着一对,这才发现原来之前魏的神药根本不是什么使阳道复生的仙丹,只不过是给男子使用的采战之药而已。 至此高宷对魏天爵的信任彻底崩塌,终于明白所谓阳道复生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提也不提,连魏天爵尸骨被丢在哪里也根本不去打听,仿佛世上就没有存在过这么一个兄弟一样。 油墨蜡纸作坊的股份中王文龙占到五成,徐学聚占三成,剩下的两成是合作的熊清波诚德堂的干股,这一次王文龙决定扩大生产,将熊清波的股份稀释,再新办一个油墨和一个蜡纸作坊。 林世卿笑道:“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一个下九流的骗子而已,在公公府上骗了几天吃喝,公公还恨他呢,如今克化不掉这富贵遭恶疾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免得公公出手了,公公还要找他收账呢。” 而在接管了魏天爵的所有班底之后林宗文意外发现魏天爵府上还养着几个方士,通过对这些方士的询问,林宗文给高宷抄录许多药方。 他问道:“高公公想要我怎么做?” 魏天爵声称来自采生折割的秘药也不过是他找几个乡野方士在福州偷偷炼的,所用的原材料甚至都不包括人体组织,主要原料是狗宝和猪宝,之前杀人只是为了塑造神秘感。 王金贵一家都是建阳人,张氏做的菜也是是建阳口味。 王文龙闻言笑道:“魏天爵把我害成这模样,我要洗刷自己嫌疑,怎么样都得跟人说清楚。” 而林宗文则是大喜,此时多半只恨魏天爵这弟兄死的太晚,至于魏天爵的白事,这时高宷正想跟魏天爵划清界限呢,林宗文自然也不会去做这没眼色之事。 “今天我是代公公来办事的。” 魏天爵打着高宷的名义在福州到处敛财,得罪了多少人家,如今一死却完全是给高宷养了一头肥猪而已。 “公公让你别多说话。” “文龙,吃饭了。”张氏端着一个食盒前来探监,打开食盒,王文龙就见在里头放的是一盅老酒炖猪手,一股浓重的老酒味就从盅子中飘出来。 左右坐监的犯人都翘起鼻子吸气,实在太香了。 魏天爵的许多财富都是借着孝敬高宷的名义收来的,他死后也没人敢动,他意思高宷捞得盆满钵满,而所有的恶名都给魏天爵来承担。 王文龙一愣,起身笑道:“许久不见了。” 除了陈经纶以及李国仙之外,王平保等人也都来探视。 这整件事情之中,高宷居然是最大的获利者,连王文龙都比不上他。 王文龙记得魏天爵那处宅子,住五十人都住得下。 王文龙为了表示对王平保的嘉许,其中蜡纸作坊的两成股份就留给了王金贵一家。 建阳地处闽北,吃东西的口味比起闽南更接近客家菜,百姓逢年过节吃老酒炖三杯鸡之类的炖菜比较多,至于闽南这边流行的海味,因为地区阻隔建阳普通人家是很少吃到的。 王文龙笑道:“我在里头又没受什么苦,也不需要进补,伯母你倒不需要每天给我送这个吧。” 张氏天天给他送这香气四溢的炖汤,今天炖猪蹄,明天炖老鸡,弄得好像王文龙在坐月子一样,整天在监牢里又不活动,吃的他都胖了。 第115章 报纸行业 第115章报纸行业 张氏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牢房这地方阴气重,若是不吃点老酒壮壮阳气,出去之后会落下病根的。” “年纪大的还不怕,可你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老婆都还没娶,孩子都还没生,要是中了阴湿可是麻烦哩。”张氏说着,笑眉笑眼的冲旁边撇撇头,一旁同她一起进来给王文龙送书的李国仙瞬间便红透了脸。 王文龙见状连忙说道:“多谢伯母好意,这一盅猪脚汤我喝了。” 张氏这才满意点头。 最难消受美人恩,本来李国仙天天来探监他就够头疼的了,再加上一个长辈的张氏在旁边唠叨此事,王文龙只怕要一个头两个大。 李国仙为王文龙装了一碗老酒汤,王文龙蹲在栅栏边上慢慢喝着。 这玩意儿太补了,滚烫的老酒炖上药材和猪脚,才喝两口就浑身发热,实在是喝不快。 见张氏起身走远王文龙才小声跟李国仙说:“你帮我把牢子叫来,也分几碗与他同监里其他人吃。” “哦。”李国仙应了一声,起身拍拍屁股就去找牢子。 看着这十六七岁的花骨朵蹦蹦跳跳跑开的模样,王文龙也不禁在心里生出一丝暖意。 吃过东西,王文龙这才捡起李国仙递进来的邸报仔细看着。 有些书上说邸报是最早的报纸,其实在王文龙看来还远远算不上。 邸报顶多算得上报纸的前身,主要内容是皇帝的诏书命令、中央政府的法令公报。 这时更流行的报纸来自民间的民办报房。这东西是从官府的提塘报房分离出来的,其中所雇佣的抄报匠本来也是官府之下的匠户,在为官府服役之余偷偷将官中信息抄录出来,拿到市上贩卖获利。 而且所谓邸报的发展速度也非常慢,在原历史之中顾炎武回忆自己看到活字印刷的邸报都要直到崇祯十一年了,顾炎武生活的地方可是这时文化交流最密切的南直隶。 可见邸报的印刷在长时间内并不追求速度和成本,只是小规模贩卖的金贵玩意儿,和追求廉价快速的报纸实在难称上是同一种东西。 此时民间报房真正大宗贩卖的东西还是每年的鼎甲名单,各地的缙绅目录,这东西是官员到地方上任或是商人到一地经商时必备了解地方情况的资料。 但在这时空,随着王文龙的出现,事情却似乎有些改变。 此时王文龙手中拿着的就是三份油印的邸报,蜡版油印技术的廉价快捷,终于影响到了报纸印刷。 王文龙一直旁观着此事,就在几个月时间之内便清楚的看到抄报行的改变。 原本隶属于衙门的抄报工的工作强度随着蜡版印刷的出现大大减轻,在衙门扶摇役的时间缩短了,也使得他们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去写邸报。 而同时邸报的印刷成本也在降低,整个信息传播的成本因为新技术的出现正在同时下降,同样的抄报行工人,能够印刷出来的信息量却大大增加了。 就比如此时王文龙手中的这三份邸报,虽然还叫着邸报的名字,但是印刷页数和内容却远远比去年市面上主流流行的一小页的邸报更为丰富。 福州市面上的邸报内容不局限于朝廷大事,已经出现了朝中的奇闻异事等等捕风捉影的传闻,甚至因为内容的缺乏,还专门出现了报头的设计,大大的“邸报”两字龙飞凤舞占了不少版面。 光是这两个字的雕版就要花多少钱了?要不是蜡版印刷的出现,这种报头设计在此时的印刷条件下根本不会出现。 而且邸报的价格也在下降,王文龙刚到达大明的万历二十七年一份上千字的底报,如果载的是最新消息至少值三钱银子,而现在王文龙手中这三份邸报字数都在万字左右,每一份却只要价一钱上下,最便宜的一份居然只要八十文。 对于这些变化王文龙十分感兴趣,他一直仔细观察,想着如果有机会自己也可以下场办报纸。 王文龙看着邸报,一低头确见李国仙仔细的在栅栏外的小桌上给他添茶,他刚刚喝空的茶杯,这时又满了。 王文龙忙点头道:“多谢。” 李国仙笑了一下,站在旁边继续看着王文龙看报。 他不知道王文龙看报纸的目的是为了追踪这时报业的发展,只觉得王文龙在牢里还要看书看报真是很有学问。 等到王文龙把三份邸报翻完,李国仙才道:“哥哥说这两天伱就要出来,明天有外人到,我便不来了。” 计算着这几天王文龙就能出狱,他出狱之时说不定会有一些官员来接他,李国仙觉得自己在场有点不好看。 王文龙闻言一愣。 几天下来,李国仙经常来照顾他,王文龙都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王文龙知道自从李国仙被魏天爵绑去之后她就受着很大压力,人人都把她当成是高宷看上的女人,原本求亲的人也全跑了,说是对她道路以目也不为过,想来,即使在女伴之间李国仙也是被孤立的那一个。 可李国仙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事情,只是一直在关心他。 见李国仙乖乖的帮自己收拾东西时眼中擒着一丝愁绪,王文龙也不禁同情。 这时李国仙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王文龙有些动情道:“这些日子也是多谢你了。” 李国仙摇头一笑:“是我自愿来的,王大哥不需如此说。” 第二天一早,陈经纶就来到狱中告知王文龙刑部的批条下来了,没有节外生枝,王文龙可以出狱了。 王文龙大喜,刑部这一关走过之后这个案子基本就定了,除非大理寺要求发回重审,这种事情在刑部没意见皇帝也不想多事的情况下几乎没可能。 他终于挺过这一劫。 当天下午侯官县县丞亲自来放王文龙出狱,徐学聚出于身份原因不好亲自前来,但是陈经纶带他前来送了礼物,而福州府中徐兴公等不少朋友也来迎接庆祝他脱险。 第二天王文龙就到布政使司衙门干活,上下的人都来问候,徐学聚见到他时颇为惊喜,笑问道:“如何不在家多歇几日?” 王文龙说道:“在狱中许多日子不曾走动,人都肥胖了,巴不得出来做事。” 徐学聚闻言哈哈大笑。 摆摆手,他道:“本来还道你要在家中多歇几日,不好去打扰,今天你既然到衙门来了,我正有个事要建阳你出出主意。” 第116章 办报 第116章办报 王文龙:“有何事情,大人只消说来。” 徐学聚道:“不是旁的事,是自从咱们的塘报房用了你的蜡版印刷法之后所需要的工人不及原来的五成,大量的匠户闲置,不知你有没有个处理的法子。” 这年头的官府虽然已经采取一条鞭法许多年,可以通过缴纳免役钱来避免摇役,但是像衙门的塘报房这样的地方总还是需要大量刻字工匠的,所以一直都是采取徭役制度,养了不少官办作坊的工匠。 虽然徐学聚一直在用塘报房的工匠帮自己做一点私活,比如印《国朝典汇》、《两浙名贤录》这些他自己乐于制作的图书,但是伴随着蜡版印刷术的推行,这些塘报房的工匠还是出现了富余。 王文龙闻言不禁好奇:“能够有多少工人?” 徐学聚:“我前两日问了一下,塘报房现在约莫是一半的工匠都已没有事做,如今已经有一百多两盈余。” 听到这个数字王文龙先是惊讶,仔细想一想,却又发现还真挺正常。 布政使司衙门负责全福建民政,有大量的文书往来,所以有二三十人的塘报房员额。 这些人里面有写工、印刷工、折工、装订工等等,而人数最多的还是十多个刻字工。 当然不是整年服役,而是由各地支援的工匠轮番来衙门服役,每人干上两三个月,维持住塘报房的人数。 这样的人数已经是一定规模的书坊的配置了。 过去布政使司衙门的塘报房是负责整个福州许多衙门的公文往来的,有些公文比较敏感,在印刷发布之前不能让外人得知,只能由内部的塘报房处理,所以衙门确实也需要这么多人才能够在公文印刷繁忙的时候不短缺人手。 也是因为布政史司衙门有塘报房这么一个设置所以徐学聚以前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用单位资源自己印书。 可是现在随着蜡版印刷的推广,塘报房的工作就是第一个被取代的。 公文印刷关键是快速廉价,不需要多精细,很适合蜡版印刷。 王文龙的油墨作坊和蜡纸作坊的一个大主顾就是福建各地的衙门采买。 以前塘报房里有个重要岗位叫做写工,专门负责把衙门里写出来的公文用标准的印刷体抄一遍,这东西别人还真干不了,因为雕刻的字必须用印刷体,比如宋体字,看起来容易辨认,而同时笔画又是横平竖直的很好雕,若不如此,哪怕字写的再美观也会大大增加刻工的工时。 但现在这个写工的工作就几乎已经不需要了。 不太敏感的文件直接送去套木活字印刷,若是敏感文件,比如徐学聚的许多公文都是王文龙亲自刻蜡版的,直接把蜡版送去塘报房印刷即可。 就像后世复印机普及之前文书必备的技能一样,现在福建也有不少师爷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练习刻蜡版的手艺,自己刻自己印,塘报房已经变成可有可无的配置。 就现在塘报房的工作量留下几个排版印刷的工人再加上两三个刻工修理字模即可,剩下二十几个人全都是冗余人员。 工匠是来服摇役又不是来享受的,布政使司衙门也不会让这些人闲着,所以会找一些其他的工作给他们做。 最主要的就是帮助印刷一些书籍,然后卖书获利。 这是此时的常见现象,比如最早版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就是嘉靖年间司礼监经厂印刷的,印了之后就在宫中发卖,《酌中志》记载当时宫中太监们“皆乐买看”,还拿书做礼物送给宫女,刨去给国家的部分,印书获利之后司礼监的太监们也有盈余,相当于奖金。 金陵国学本、督察院本三国演义也都是这样印刷出来的,负责印刷的都是这些单位的官办作坊。 一个刻工一天能刻二百个字,这时的工价是一百字三分银子,换算下来一个刻工服役一月创造的价值就有十几两。 布政史司衙门的塘报房有刻工十几人,已经使用了几个月的蜡版印刷法,理论上盈余应该有二三百两了,之所以账面上只有一百多两,除了是衙门中人上下其手之外,最大原因就是这些客工都在给徐学聚做着无偿劳动,帮他印他的《国朝典汇》。 作为此时官员,徐学聚丝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说出自己的担忧:“如此多人闲散,只怕时间久了有人闲话。” 调拨使用资源的权利,谁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放弃,所以布政使司衙门的塘报房就算养着吃白饭也不可能主动裁撤,但是现在工人多了这么多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关键是怕其他官员说闲话。 徐学聚这是想让王文龙帮塘报房找点其他事情给这些工人做。 没什么好指摘的,这年头的衙门就是这样,可用的税收徭役不可能轻易吐出去,不叫加税就已经不错。 相比之下徐学聚已经算爱惜人力了,起码徐学聚是真的用心在编书,利用塘报房的资源起码还创造了一点价值。 此时有一些地方的塘报房则更是机巧频出,比如长乐的县衙特产就是各种精美的袖珍本诗集,全是县里官办作坊印的,县官拿这玩意儿到处去送礼。 拿国家的徭役制造这种供给官场交往使用的礼品,纯纯的浪费民力。 王文龙昨天还在牢里看邸报呢,这时听到徐学聚这个要求只感觉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直接说:“现在市面上许多抄报房都用蜡版印刷之法售卖邸报,获利颇丰,要不咱们布政使司衙门的塘报房也办上一份市售的报纸?” 徐学聚道:“这会不会太过市侩了?毕竟是衙门官办作坊。” 这年头官办作坊可以给官员印书,因为再是浪费也算风雅之事,但若是下场追求利益就会被指摘。所以之前的官办作坊就算想盈利也是印一些四书五经,最夸张也就是三国水浒之类,那都是百多年前的小说了,勉强也算是经典文学,说得过去,再时兴的书籍就不好印刷。要不然徐学聚根本就不用愁了。 王文龙闻言笑道:“咱们印邸报也是为了上情下达,归正民风,市面上的邸报多有捕风捉影之事,咱们的报纸便守公正、斥邪恶,每一篇内容都先由衙门审定了,也能起到沟通民情之效,甚至可言是宣扬教化,外人有何置喙之处?” 徐学聚听闻感兴趣道:“具体说说。” 这时徐学聚对于报纸这玩意儿还是没有确切概念,王文龙便描述道: “这几日我一直在看福州城中的邸报,脑中构思出报纸之用大抵以下三种: 一乃宣扬朝廷政策,起化民之功;二则及时沟通信息,比如推广新作物、沟通买卖之事,方便商人地主生产生活;三则写些市井故事,娱乐百姓,同时直言臧否宣扬教化;四则也可刊登一些诗文,供诸生名士吟风诵月。” 政策新闻,商业新闻,市井八卦,再加上文艺部分,王文龙侃侃而谈,很快徐学聚就大概想象出了后世综合性报纸的模样,越听越是眼前发亮。 王文龙笑着说道:“若是真要印报纸,我也可提供一部消遣的小说。” 徐学聚好奇:“建阳又有佳作,这回写的是什么内容?” 《儒林外史》虽然是一本小说,但是因为写及儒门中事,而且情态极其真切,所以随着时间日久,在民间的讨论却一点也不见少。 如果说《三国》《水浒》等此时小说还在话本阶段,开头结尾都有大量提供说书人讲述的气口和大段无意义的动作、场面描写,那么《儒林外史》则已经完全是一种成熟的小说形态,这种小说和后世的小说已经没什么不同,《儒林外史》就只有一首开场诗,也没有大段大段的白描内容,出版的目的就是供文人阅读。艺术感敏锐的读书人已经不觉得谈论此书是丢面子的事情。 徐学聚也对这书颇为称道,闻言也是好奇。 王文龙笑道:“这次却不动大书了,我想写一部武侠小说。” “武侠是何物?” “《水浒》写的虽好,但是其中人物到底还是真实,我想写的却是高来高去的侠客,虽然人是刀剑武力之事,但是不入凡俗。” 徐学聚笑道:“倒有《剑侠传》的意思。” 王文龙点头:“正是如此。” 万历年间武侠小说的鼻祖《剑侠传》也已经出现了。 《剑侠传》的作者一说是王世贞,但不能确定,更大可能是补录大量前人的剑侠小说综合而成,虽然还没有大规模印刷,可因为它是由短篇故事组成的,所以其中几篇故事已经流传天下。 《剑侠传》加上此时流行的神怪小说、吕洞宾故事等等内容稍加演变,剑侠小说和武侠小说的世界观其实就已经出现。 王文龙之前就一直想试水武侠小说,只不过这年头的书坊购买书稿都是要买全本,没有写一章发一章的,一本武侠小说几十万字,这种类型的书籍之前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书坊即使感兴趣,也不敢贸然投资印刷,书坊不敢购买写了就是白费力气,所以王文龙也就没有动笔。 他之前想着的是等到自己手头再宽裕些就先试着用蜡版印出简本,但现在却感觉在徐学聚的邸报上试水更加靠谱,毕竟报纸印刷一次不用写太多,如果读者反应不好直接结尾即可,可以大大减少前期投入。 第117章 即将到来的小冰期 第117章即将到来的小冰期 为了避免染上太多政治问题,王文龙建议报纸的主要内容还是在商业情报和娱乐上,徐学聚也觉得有理。 这并不奇怪,前世欧洲报纸行业也是从“通商情报纸”开始的,这是在廉价印刷术普及、衙门思想还未转变阶段自然的折中产物。 至于报纸名字,王文龙最开始建议的是《四民商报》,徐学聚听了却是摇头,他道:“纸上只要有个商字,只怕读书人家都不来买了。” 徐学聚自己也提了几个名字,什么斋什么轩的,但王文龙也表示报纸的主要购买者还是小商人和中产之家,弄得太过于文绉绉这些人只怕要望而却步。 两人说的几个名字都有不妥,最后还是王文龙想个主意:“咱们这报纸一月三份,不如就命名为《旬报》,简单直白,也不见有多俗气。” 徐学聚想了一会儿也是点头:“倒是这个名字最平直。” 报纸名定下就开始分排版面,王文龙拿出后世报纸的排版方式,直接把一张六尺全开的毛纸一开为四,折成一份四页十六版的报纸。 这尺寸和后世的报纸尺寸相差也就是几厘米。 后世报纸的印刷版式是经过全世界纸媒时代共同检验的。 在纸媒时代末期无论是什么文明、什么文字,无论是横写竖写,左读右读,几乎全世界所有报纸都统一成了这样规格。 而且王文龙还知道今年推广红薯种植的另一个必要之处——天变。 “更关键是省钱,大开版印刷,只要报纸不破就不会丢页,完全不需要装订,而且版面够大,哪怕印刷过程之中有一些套板问题也会被忽略,印刷的精度要求可以变得更低。” 这是前后三百年最大的一次气候事件,三十立方千米的火山灰冲向天空,全球都能有所感受。 生长力强,耐旱,高产,适应度高,生熟都可以吃。 火山喷发出来的灰尘和硫化物将越来越长时间的悬浮在高空中遮蔽阳光,天气只会越来越寒冷。 随着中国的人口数量增加,适宜主粮耕种的田地会越发紧张,红薯在贫瘠之地上的生产能力就越发有价值。 不止福建,前世到建国时南方许多地方的红薯产量已经超过主粮,一年十多亿担的总产额可不是开玩笑的。 明年将是六百年中地球最寒冷的一年,一个无夏之年。 两人商议定下最终报纸便暂定为两页,八个版面,内容包括朝廷公文,官员任免,商业情报,市井消息,生活常识,小说杂文等等,每月逢十发行。 徐学聚连连点头,“难为你想的如此详细。” 王文龙低头一看,只见碗中青菜碧绿、丸子金黄,加上一碗满是海鲜的鲜汤,看起来就颇为美味。 还有好朋友徐兴公也可以拉来做特约作者,他的红雨楼在八闽都有名气,大可写一些藏书推荐的内容,徐兴公也是闽中诗坛的大将,有他出面写文肯定能够在此时的文人之中引来关注。 王文龙笑道:“做的很好,多谢婶婶忙碌。” 徐学聚越想越美,笑道:“这说不定还能给衙门增收。” 原来到了三月红薯播种的时间,今年徐学聚鼓励百姓推广新作物,加上有王文龙的请求,于是李鼎从泉州来到福州,邀了一些道友四处到乡下去给各地瓜菜仙人庙做道场,推广种植。 …… 王文龙见李鼎一脸烦闷,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又拉他坐下笑道:“仙公不要着急,什么事情慢慢说。” 如果历史没有被他的到来而改变到极大程度,那么此时南美于埃纳普地火山大喷发刚刚结束。 李鼎吃着番薯丸也觉美味,不禁感叹:“这番薯真是好,若无此物此地百姓只怕都要挨饿。” 南美火山的喷发宣告地表火山进入活跃期,接下来几十年中影响到气候的大喷发将有十几次,这是人类文明以来火山活动最猛烈的一个世纪。 福建的土地到万历年间也已经非常集中,虽然百姓有种红薯的积极性,但这些地主乡绅在挺过旱灾之后却都对于试种新作物不再感兴趣,见到李鼎他们下乡推广种红薯经常会出来阻拦。 昨天李鼎受百姓邀请带着人去福清做仙薯公的道场,结果才做到一半就被当地的地主带着一群家丁来搅了场子,他们直接把李鼎手下的小道童用棍棒赶跑,铙钹踩扁,连敬神用的鼓都被打破。 “这样的版面两折之后和人的胸部差不多宽,只看一版的时候可以很舒适的拿在手中,若是同时看两版,两手分开也正好不会觉得幅面太大或太小。” 此地在后世会成为福州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但是这年头根本没有疏浚和开发这种深水港的能力,这地方离着淡水,水源又远,土地受盐碱侵害又多为沙壤,种水稻产量极低,可称地瘠民贫。 一口油锅烧的冒烟,妇女用飞快速度将葱头下锅炒香,又将花蛤、小虾小蟹丢入锅中煸炒,加入青菜炒软,这才倒入一瓢清水。 李鼎摇头,说起了所遇到的麻烦。 徐学聚交待完工作就离开,王文龙想着先找个编辑来帮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邓志谟,这位仁兄见识广博各种乱七八糟的书没少编,现在放在他的作坊里头实在有些屈才,招来做报纸编辑肯定不错。 李鼎经此一事大为灰心,让他都不太想再去帮徐学聚推广红薯了。 等到鲜汤烧开,妇女便又从一旁的锅中捞出一粒粒番薯丸,下到锅中烧滚。 不一会儿三碗热腾腾的番薯丸就端到了王文龙陈经纶和李鼎面前。 他又想到商业情报可以去找李国助,只要问清他们在哪些港口需要什么货物,既是帮他们筹备货物,同时也有利于小商人寻找销路。 整个亚洲的春天都会推迟出现。 报纸的主要要求就是传播迅速成本低廉,有了油印技术后可以直接用最便宜的毛边纸,反正油墨也不会洇开。 那女子高兴说道:“我们也不会做,只怕不合老爷口味。” “是要大力推广呀。”王文龙点头说。 而更让王文龙紧张的是他知道南美火山大喷发还只是这场气候变迁的开端而已。 “哎,老爷好和气呦。”女子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着便去了。 福清县,江阴。 李鼎说道:“贫道从贡川请来的道友也被打了一拳,今天就上船回闽西去了,你说这事,贫道……贫道实在是做不得了……” 他夹起一粒番薯丸放入口中咀嚼,只觉丸子清甜弹牙,里面还包了蔬菜和紫菜碎做成的馅料,虽然不舍得放油,但是口感也算丰富。 “这群混蛋!”王文龙听了大怒,直接道:“仙公哪天还有仙薯公的祭祀?我去同藩台大人要一封手书,我带人跟着仙公一起去,看他们谁敢闹事。” 王文龙一笑,突然有种给单位办三产的即视感。 王文龙和李鼎连忙道谢。 特别是对福清这样的地方,红薯一季收可抵半年粮,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这边刚刚落笔李鼎就推门进来,一脸气愤的说道:“建阳,你这些新作物实在是难推行的很,我实在有些爱莫能助了,不如还是回去念经……” 不出意外,几个月后福建百姓会突然发现天上开始掉灰尘。 徐学聚拿到王文龙递给他的“报纸”之后先是有些不适应,但是经王文龙介绍之后,倒也觉得这种印刷方式颇有道理。 王文龙现在大小也是徐学聚手下的幕僚,催动几个衙役跟着自己出去作威作福的本事还是有的,好不容易请了李鼎来帮忙,怎么可能让他这样受委屈而去? 陈经纶一家就是福州长乐人,与福清没隔着多少路,几年前他和父亲在金学曾支持之下推广番薯,福清县江阴一带就是推广成功的试点地区之一,陈经纶对此地风俗真是如数家珍。 徐学聚让王文龙赶快着手准备开始招人以后,如果报纸的销量好的话甚至布政使司衙门可以继续投钱,扩大印刷规模。 那农家妇女不善言辞,脸上挂着朴实笑容道:“几位老爷请用饭。” 更要命的是火山灰漂浮在空中反射掉大量的太阳辐射,全球的气温将由此迎来骤降。 那些百姓受阻挠之后也不敢再种红薯,已经按原来方法,在不适宜种稻的土地上勉强种植水稻。 接下来的五十年,寒冷将成为世界的主基调。 陈经纶笑着说:“番薯不挑地,挖个坑埋下去,等成熟再挖出来就是了,实在是懒汉粮,本地百姓也不是愿意偷懒,只是过去实在没地种,现在种了番薯家家户户施肥的可勤了呢,种出的番薯又大又甜。” 陈经纶介绍说道:“本地稻米产量实在太低,别处只拿番薯煮粥做饭,本地百姓却是将番薯当做米面一般,拿它做面擀饼,这番薯丸也是本地百姓想出来的吃法。红色丸子是拿红薯做的,较为弹牙,白色的丸子用的是白薯,口感较粉面,两位试试合不合口味。” 越想越有门路,王文龙摊开纸就开始写《旬报》创刊号的策划书。 全球的农作物将会大规模死亡,在欧洲,常年可以通航的泰晤士河变得每年冰封,冬季温暖的南欧威尼斯海面上都出现浮冰,俄罗斯地区就有三分之一的人口会因为气候异常和粮食短缺而死亡。 福清县最富饶的地方是龙江两岸,那里有大片良田,种水稻也可保衣食充足,但是离开江岸大片地方就不再适合种稻,多年前逃荒到此地的居民加上卫所百姓聚集在山间小片平地上过着苦哈哈的日子。 北方的百姓会渐渐发现到农历三四月份才出现春天,然后飞快入秋。 三伏天从过去的四十几天变成三十天,到崇祯年间的极端情况变成只剩十天。 站在万历二十八年的起点,小冰期即将到来,早一年推行新作物都能救活很多的人。 第118章 王文龙清场 第118章王文龙清场 吃过饭王文龙和陈经纶、李鼎就出去帮忙。 江阴的仙薯庙早在王文龙普及瓜菜代之前就已经建立了,有一套比祭祀瓜菜仙人更加复杂的仪轨。 今天在江阴小村里面进行的祭祀是“仙薯醮”,希望仙薯公保佑今年番薯丰收。 打醮是村里几个自己有田地的老板提出的,他们和几户大佃户一起凑了经费,李鼎是义务主持,本地村民只需要办香案、纸钱、茶、酒、竹竿、旗子等杂物即可,费用不高,所以经费只向种土地比较广的人家征收。 种一亩水田就收一升稻谷,没有水田的佃户不需要缴纳,只用出男性壮劳力即可。 一群人把东西搬到仙薯庙中摆放好,接着在道士的主持之下三拜九叩上香烧纸。 就在祭祀开始之时仙薯庙旁边就来了一些闲汉,他们抱着手看着村民们祭祀,一边小声议论。 陈经纶瞧他们一眼,对王文龙说道:“这便是砸场子的了。” 王文龙点点头,小声回答:“先看看,不急。” 等到李鼎上台的时候,众人终于鼓噪起来。 “还有城里来的道士帮他们打醮呢。” “喂,你们是铁了心要种番薯了?” “陈六斤,张老爷说了多少次,不让你种红薯,你不怕地被老爷收回去?” “胆大包天。” “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这心思给收了,要不然到时候上面追究下来,不是你们这些泥腿子能扛得住的……” 一些种粮户做着法事,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心中也害怕起来。 会打醮拜番薯公的都是今年准备大种红薯的人家,资产在村中也就是中上水平,家中要是有适合种稻的良田,谁也不会废气巴力去种红薯。 大家都没有什么底气,这时被一嘲讽就更害怕了。 正在这时又见一群人从远处吵吵嚷嚷过来,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这村子实在太穷,村中的大地主都住在隔壁村,知道今天这些种红薯的人家要做法事,算准时间才来闹场。 那群家丁没来到小庙前就远远的开骂,全都是本地土话,虽然听不太懂内容,但是大抵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幕僚打扮的人倒会说官话,大声说道:“正是种水稻的时候,你们耽误农时种什么红薯?早就说过张老爷不许了的,谁还来知法犯法?” 旁边一个这张老爷的门客也大声说:“你们这些贱民,连张老爷的话都不听了,该把你们家土地全都收回去。” 这些家丁之中的教头骂的更难听,直接用武力威胁:“看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贱骨头,为了利润不知死活的货,回去就叫县衙的来拿你们!” 听这些人骂了两句王文龙就忍不住走上前去:“你们是谁家的人?” 一众家丁看着王文龙和陈经纶还有几个他们带来的仆役气势汹汹的站出来,是一看也知道这两人有些身份,见王文龙插手站着都有些发愣。 王文龙直接掏出徐学聚的手书。 “我是福建布政司衙门的,今年翻台大人亲自吩咐要推广红薯,南瓜等新作物,你们是不是要和翻台大人唱反调?” 王文龙不加掩饰,直接抬出徐学聚的名头吓人,接着挥挥手,“谁还敢聒噪,我就直接拿下!” 他从福州带来的几个公人掏出铁尺就上去拿人。 这些地主家丁才不会讲道理,就是要拿出更大背景的人,把他们气势压下去才有用。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财主家的门客、家丁见状全都吓得半死。 这年头的公人名头太恶,普通人看到公人拿着的铁尺就脚软了,六七个人上去一吓,这群人便满山遍野的逃跑。 看到这些人狼狈逃窜的样子陈经纶不禁乐起来。 在那里祭祀仙薯公的众村民看的惊讶。 他们之前只道这王老爷为人再是和气不过,却没想到王文龙仗起势来居然这般的恶。 不过恶也有恶的好,在这乡村里头就是要有股煞气才能压得住人。 王文龙回头对众人说道:“赶快祭祀下种,别耽误了农时!” 原本还战战兢兢祭祀的村民这时也都有了底气,有一些之前站在旁边看着不敢来祭仙薯公的村民这时也大着胆子跑出来跟着一块拜了拜,他们不是主种红薯的,只是在田间地头种上几棵,却同样也想要求一个好收成。 王文龙和陈经纶李鼎一起看着村民们做完祭祀领了符纸,各自回到自己家的田地中下了锄头,原本已经是以为事情将要结束,结果却没想到那张老爷亲自带着人上门来。 江阴的张家是土地绵延几个村子的大地主,那所谓张老爷年纪却不大,不过是三十许岁,还戴着个读书人的大头巾。 他见到王文龙就拱手问道:“不知朋友名姓?” “我是藩台大人府中的幕僚,叫王文龙的。” 那张老爷闻言吃了一惊:“可是写《葡萄牙国史》的王建阳?” 王文龙见他也有些见识,笑着点点头,又指指旁边两人:“这位是长乐陈经纶,这是泉州道长李鼎。” “令尊敢是陈振龙陈老爷?” 陈经纶点点头,那张老爷又是大吃一惊。 陈振龙在长乐同样广有土地,张家在江阴算个大地主,可是比起长乐陈家也算不得什么。 再看向一旁的李鼎,虽然没听过名字,但想想也知道,肯定也是个有名望的道长。 那张老爷连忙自报家门:“学生叫张航,字子希,与长乐的陈老爷也是相与的。” 陈经纶问:“可曾进学?” 这是在问张航有没有秀才功名,张航说道:“才疏学浅,不曾中得。” 众人都点点头,心道原来是个童生。 在这年头像张航这样的地主子弟却考不上秀才也是正常,张航虽然田地挺多,但是一年到头的进项,不知能不能有个四五百两,家里头也没那门路替子弟去捐监生,反正在家中务农有没有秀才的功名也无所谓。 见礼之后,张航才苦着脸对王文龙道:“几位先生来让这村中百姓种红薯自然是一片好意,可我家不让百姓种红薯,其实也不是我要做恶人,实在有苦处。” “这却是为何?还请说来。” 王文龙看他模样就能瞧出这张航也是有些委屈,心想推广这新作物咋就这么麻烦。 第119章 徐光启入闽 第119章徐光启入闽 张航讲述说道:“百姓们种了红薯可以满足口粮,可是年节下完粮纳税却还是要交白米。” “本地官府里说了,若是都放任百姓去种红薯,年下咱们县里头粮价一定高涨,是以半月前专门叫了俺们上户到县里头去开会,耳提面命说种红薯只是渡荒时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既然灾荒已过就不能让百姓再种红薯。” “还有这事?”王文龙感觉这县官的操作也是挺无语的。 “我们夹在其中也是受罪,老爷你来看。”张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条陈,王文龙拿来一看,果然是县里面给上户出的牌告,就是吩咐少种红薯之事。 陈经纶也颇为惊讶,上前一看就对王文龙说道:“这衙门如何这般办事?咱们回去跟藩台大人说说。” 王文龙仔细看了一眼那条陈,摇头说道:“他这条陈上面连个款也没落,也知道这事情办的不体面,就是防止有人往上告呢,到时候人家一推二五六,咱们说了也没用。” “这……哪有这般做事的?”陈经纶颇为气愤。 王文龙想了想对张航道:“红薯还是继续种,你可不要再阻挠了,事情我们帮你沟通。” 王文龙有什么解决办法? 那自然是市场化。 前世的农民种红薯主要就是两个用途,一种是个头小的红薯留下来自家食用,个头大的红薯根本舍不得吃,全部用来磨粉。 地瓜粉在前世的福建一直到王文龙小时候都还是地方上的硬通货,无论是挑到收购点去变卖还是走街串巷自己到城中发卖,或者卖给村里有钱的老板家,反正不愁销路。 至于怎么交税?张居正改革的主要内容就是两条:一条鞭法和考成法。 其中考成法是针对官员考核政绩的,张居正死了之后有一些废止的部分,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真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的一条鞭法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叫农民以现钱交税本来就是这时的正规税收方式。 这些县衙官员禁止百姓种红薯却没留下什么把柄,即使徐学聚到场也不好说什么,但如果百姓交税银而本地官员们不愿意收,那王文龙就可以把徐学聚搬出来了。 …… 福州闽安码头。 挤在钞关前等待收税的船队中,徐光启正好奇的向着船外张望。 今年春传教士利玛窦到了南京传教,徐光启压不住好奇之心,于是离开松江前去南京见他。 利玛窦在大明活动已经有十多年,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远胜于其他的西方传教士,几十年间的生活已经让他明白中国和那些未开化的殖民地不同,中华文明有强大的生命力,根本不是洋教可能替代的。 于是利玛窦对中国传统习俗保持尊敬的态度,比如允许中国教徒继续传统的祭天、祭祖、敬孔子,自己也穿汉人的服饰,学习儒家佛家和道家的典籍,由此和大明的士大夫有了共同语言,接着他再利用一些西方的奇珍异宝来吸引中国人,如地图、星盘、三棱镜、《几何原本》等等,渐渐混成了一个有名的“番僧”。 当然大明的人士对于利马窦基本上只把他当成一个能掐会算机智深远的异人来看,这位异人还能口说四书五经的内容,就好像后世老外能解读唐诗宋词一样,谁看了不好奇。 而且利马窦也非常聪明,发现大明读书人认为他学通中心之后,便故意塑造自己的高士形象,经常说一些故作高深之语,还把欧洲哲人的警句格言翻译成中文,编成《交友论》,把此时西方人流行的快速记忆法编写成《西国记法》。 和王文龙拿后世见解在大明能够取得神效一样,利玛窦那些来自异域的知识同样使得众多文人感到新奇。 这年头的传教士之所以能在大明吃得开原因就在此处,人家是真有大明人没见过的学问。 三年前南京礼部尚书王忠铭引荐利马窦进京为万历祝寿,可是当时正碰上朝鲜之战开打,京城里严禁外国人进入,所以利马窦没去成,在路上滞留辗转三年,这时他又回到南京是应吏部主事吴忠民之邀前来绘制世界地图。 徐光启的举人是焦竑点的,原本他应该投入焦竑门下,但是几年前徐光启中举之后焦竑就因为朝堂纷争而失意,徐光启丢了一个大靠山,自己进京赶考又不成,于是才留在松江坐馆。 原本历史上今年立马窦就要结识徐光启,迷茫之中的徐光启对利玛窦的学问敬佩不已,于是欣然追随,此后如同侍奉师父一般侍奉利玛窦。 但偏偏此时的徐光启已经先看了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对于欧洲文明经过了一次祛媚,对利马窦的那一套东西已经没有那般敬佩。 不光是徐光启,王文龙的大作一出,实际已经影响到此时耶稣会的传教工作。 这就是一个单纯的心理原因:原本明末只有欧洲人知道大航海时代的数学几何天文这些玩意儿,大家自然高看一眼,可现在王文龙的书一出,风靡天下,许多大明的士大夫都发现王文龙这么一个大明人士懂得的不比欧洲人少。 所谓大明没有的就是科学明珠,大明有了的就是普通学问。 人同此心,顿时大明读书人就觉得欧洲人的玩意儿也就那样。 利玛窦就深受其苦,原本他拿出一个世界地图就能震住南京的一众官员,可随着《葡萄牙国史》的风靡,特别是苏州袁无涯种书堂版的《葡萄牙国史》上市,这书翻过序章,前两页就是一副跨页的世界地图,包含了简单经纬线、世界各国的名字,大洲之间主要商业水道、各殖民地的据点、建立时间等信息。 利玛窦的世界地图固然是更加精确,但是这时的大明读书人也不在乎这个,他们只是想了解一些外界的信息而已,看着形状大差不差就已经足够。 如此,人家买本《葡萄牙国史》来看怎么不比一张平平无奇的世界地图了解的更清楚? 利玛窦颇为无语,伴随种书堂《葡萄牙国史》面市,他忙碌了几个月的地图绘制工作已经渐渐变得不为人所重视。 在这时空徐光启到南京城和利马窦交往以后也觉得利马窦是个挺有学问的学者,但却没有生出跟随的念头,也没打算入天主教。 第120章 劣印快书 第120章劣印快书 这时耶稣会对于入教的教徒限制可是十分严格的,规定每一个教徒必须要有耶稣会的传教士跟随,明面上的理由是可以方便指导大明的信众礼拜,但其实是一种思想控制的方式。 徐光启在原历史上哪怕当上了阁老,幕府之中也始终有几个欧洲传教士的身影,他们定期向澳门耶稣会汇报徐光启的近况,对于徐光启的思想动态耶稣会了解的只怕比崇祯皇帝还要清楚。 而当时徐光启还乐在其中,只觉得这是组织派“兄弟”帮他进步。 但在这个时空徐光启心中已经对基督教有了基本印象,他又不蠢,没经过洗脑的情况下看到耶稣会的这一套哪里还不清楚他们想干嘛? 于是对于利玛窦询问他是否想要入教之事徐光启委婉的推辞,利玛窦也只是广撒网多捞鱼的劝人入教罢了,对于徐光启这个举人不想入教也不以为意。 利玛窦事务繁忙,既然徐光启不想入教,他也没心思为徐光启解惑,徐光启看出这些,好多藏在心中的问题都没机会问。 两人未及深谈就失之交臂,徐光启也没去天主堂的心思了,但为了这趟来南京访友,他已经给松江的学生放了两月的假,这时回去也是没事做。 他很想学习欧洲科技,可是也已经看出这些传教士都是有限度的教学,如果不入他们的天主教,只怕不会教什么真东西。 徐光启颇为郁闷,然后想到的就是王文龙。 于是他干脆雇船南下,专门来找王文龙请教西人学问。 至于自己计算……布里格斯对数表在历史上大概算了两年,如果再多一位数的对数表,那计算时间直接乘十,大约需要二十年。王文龙自己算完时都快五十岁了,这项伟业还是留给此时更有热情的数学家吧。 再加上不同地区的铜钱优劣也不同,价格还要有变动,掺入大量劣质金属摔在地上一下两半的沙壳广片和足厚足铜的厚钱价格自然也不一样。 可想而知几年后福州的科举将要卷到什么程度。 他原本以为王文龙是个名士,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有些远,在福州城中打听王文龙,这些干苦力的人家不一定认识。 他自己拎着行李下了船,就在码头上找船夫用官话询问:“敢问布政使司衙门往哪里走?” 徐光启看着那兜中的煮马铃薯一番询问之后才明白,颇为惊讶王文龙在福州居然如此受百姓爱戴,甚至被百姓称作“王仙公”。 他正和两个脚夫说话,这时又听旁边一个背着书匣的书客叫卖道:“王建阳算术快法、《声律启蒙》,油印新书有售了!” 徐光启心道:“王建阳果然对历算颇为精通,看来这次福州是来对了!” 那书客跑过来打开书匣,指着三本薄薄的《声律启蒙》《对数计算》《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小册子说道:“新出快印小本,一本四十文,不二价。” 这也是伴随着新技术出现之后的新问题,福州的抄书铺已经渐渐普及蜡版印刷,用蜡版印刷翻刻书籍的成本实在太低了,盗版书的生存空间瞬间扩大。 王文龙这时正准备出门,突然接到了徐光启的帖子,打开一看“徐光启,字子先”王文龙不禁好奇。 徐光启看他模样好奇问道:“建阳此时可是要外出做事?若有打扰,我明日再来。” 这位可是未来的大明阁老,只是不知道此时他怎么会找到福州来。 徐光启翻开书页之后就见书页上的字全部挤挤挨挨的堆在一起,甚至还有错别字,而王文龙给出的例字直接被缩到了指甲盖大小,如果是学习写字的人买去,想要跟着仿写都有困难。 此时福州市面上蜡板印刷的劣质四书五经已经被打到每本二三十文的低价,还是朱子注述版本,中等人家基本都能买得起。 对数表这玩意儿只要多一位数厚度就得乘十,计算量也是之前的十倍,更厚的对数表王文龙没看过,想抄也没地方抄。 听说徐光启是个举人,大家也都自然觉得他是王文龙的朋友。 徐光启看了两眼那《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就丢在一边,不是他想浪费钱,实在是书籍的印刷字号太小,加上滑杆上摇摇晃晃,他看了两页就头晕,怎么可能静心揣摩书法? 徐光启叹口气,自嘲一笑,终于知道自己被骗。 所谓快本就是蜡版油印的缩印本,印刷质量潦草不堪。 徐光启发现腿着去还有些远,便在码头上掏钱雇了一架滑杆。 倒是第二本《对数计算》让徐光启很快读了进去。 余象斗的三台馆印刷《欧体楷书九十二法》成本就要五十文,这快印小本的售价却连三台馆的成本价都不到,印刷质量可想而知。 工人见他一副读书人打扮,点点头:“王老爷就在里头。” 所以这年代跨区域做生意,除非是大宗生意能使用银两,否则光是收钱一项就十分复杂。 他身后的脚夫直接笑道:“王老爷?那可是一位好人呢。” 铜钱也是一般等价物,同样遵循供求关系,一个地方铜钱越多,铜钱的价格就越低,一串钱就越接近一百文,若是到了偏远地区铜钱供不应求,那么这年代一串钱仅仅八十多甚至七十几文的情况都是有的。 他直接掏出一串小钱:“南京小串收不收?” 王文龙笑着说道:“外出去找商人谈点事情。” 身前脚夫指指自己背着的福食兜:“咱们出来做工,中午就是吃的王老爷引种的马铃薯,去年福建旱灾,要没有王老爷的瓜菜代之法只怕要饿死好多人。” 从和传教士的交流之中他已经理解了数学是自然哲学之母的概念,一切天文航海知识都离不开数学。 王文龙抄的其实就是布里格斯的常用对数表,总共才三十二页,计算精度也很有限,但是用于应付日常的四五位数的精确度计算还是足够。 却没想到他一提了王建阳的名字那两个抬滑竿的脚夫就起了兴致。 王文龙连忙出来迎接:“幸会幸会,在下便是王文龙了。” “嘶……你这书印的也太……”他连忙回头,却见那书商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坐上滑杆,徐光启就同那抬滑竿的两个脚夫询问王文龙的情况。 那书商接过徐光启的铜钱串子检查了一番,道:“这钱厚,用得用得。” 小船过了钞关进入福州江面,徐光启随着客船摇摇晃晃,终于到达城中码头。 徐光启心中惊道:居然如此便宜! 接着王文龙就对众人分派工作:“今天经纶、景南,你们去跟文人大户接洽,我则去找商人,看有没有人愿意做这地瓜粉的生意。” 这年代不同地区的铜钱比价不一,甚至一串钱的数量也不确定,比如南京的一串小钱当做一百文使用其实只有九十七枚,到了福建有的地方把九十文钱当做一串。 而理解了对数概念之后徐光启不禁兴奋。 好处也有:许多过去家贫无从致书以观的人家在那版印刷普及之后也有了读书的机会。 如果徐光启买到的是王文龙授权的书刻绝不会出现这种现象,说白了这三本书全都是在王文龙的作品面世之后自己翻印的,而这年头还偏偏没有什么版权概念,王文龙想要维权都维不了。 徐光启第一本翻开的就是《欧体楷书九十二发》。 徐光启厉行节俭,一个举人老爷还是跟做生意的商贩一起挤夜航船,路上也没带仆人。 虽然这三本书都只是小册子的薄厚程度,但毕竟也是有装帧的真正书籍,并不是简单的传单之类,如果放在南京或松江至少得要价八十文。 船夫见徐光启穿着简朴,只道他是个来福州应馆的先生,见徐光启态度礼貌,他便给指了个方向。 徐光启更是来了兴趣,直接招手说道:“王建阳的书怎么卖?” 王文龙先带着徐光启一起去了布政使司衙门,同众人介绍了徐光启的身份。 徐光启正是喜欢这种实际上有利于民生的事情,闻言颇为好奇,于是主动要求跟着王文龙一起出门。 起轿之后徐光启就靠在滑竿上看书,才翻了两页就皱起眉头。 到了油印作坊,徐光启在门口便问作坊里的工人:“王建阳可是在家中?” “最近福建正在推广救荒的地瓜,农民们收了地瓜不好交税,所以我想联系商人,看能否打通卖地瓜粉的渠道。” “商人?” 脚夫见他要买东西干脆落轿歇气。 而徐光启则对王文龙这热情的态度颇感觉亲切。 书商拿着钱高兴的去了。 徐光启于是掏了一串钱又排出二十文散的,一口气把三本书全部买下,那书商道:“多谢老爷。” “哪怕是小商人小生意,咱们也可以让他们来尝试,千万不要轻视了。” 陈经纶、邓志谟全都点头表示明白。 商量好分工王文龙带着王平保走出衙门,徐光启跟在后面奇怪问道:“建阳,像你们这般推广新东西能有作用吗?” 第121章 推广地瓜粉 第121章推广地瓜粉 王文龙对徐光启解释道:“想要推广地瓜粉,靠我们几人喊破嗓子也没用,就是巡抚藩台亲自下场也卖不出多少斤,关键是要让百姓认识到这东西的好处,这叫首倡其俗。” “比如经纶、景南他们去文人之间推广,若是这些文人士子都流行吃地瓜粉做的食物,那么其他百姓附庸风雅自然也会跟随。” “我们到街头找商人推广,若是有几家做小吃的摊档也将这地瓜粉做的有了利润,那么时间一长,自然也有人家愿意渐渐吃起这东西。” “原来如此,”徐光启感觉很受启发,点头赞同道:“移风易俗就是从这小事上做起来的。” 王文龙也知道徐光启的性格,笑着说道:“再是在学堂之中教化世人,其效果往往还比不上真给百姓做出实用的东西,百姓并不愚蠢,什么东西对他们好,他们心中都是知道,真想要在天下留下名声,不是光光着书立说可以达到的。” 徐光启越发点头,心想:“正是要有这样做实事的态度!” 徐光启和王文龙出了府中街就向一处热闹的商业街走去。 王文龙在这条街上找了个饭馆,进入之后就见这店家松红木铺地,墙壁上挂着几幅本地名家的书画,水曲柳油出的台面,供着一个大大的聚宝盆,算是此时中等以上饭馆的装潢。 王文龙笑着找那饭馆老板说道:“你好,我是徐藩台府上的。” 饭店老板一脸懵,下意识拱拱手:“不知老爷有何贵干?” 王文龙详细说道:“今年福州要推行红薯种植,藩台大人便让我等帮助百姓销售地瓜粉所做的食物,不知你们店中愿不愿意使用?” 那老板也不知道面前人就是王文龙,只当他是藩台府上一个稍有体面的人物,一愣之后询问:“藩台大人要小店卖红薯粉?” 王文龙说道:“倒也不是强制而为,只是想找些店家尝试。” 王文龙让王平保拿出背篓中的红薯粉,介绍说这东西可以做成粉皮饺子之类的食物。 那老板看了半天,摇摇头笑道:“不是我驳老爷的面子,但是小店实在不敢尝试。” “为何?”王文龙问道。 老板说道:“这东西满福州城都没人卖过,我们的厨子也不会做,买回来只怕糟蹋了。” 王文龙又问:“若是其他店家做成功了你们会愿意卖吗?” 老板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愿意,只不过我们不敢做第一家。” “行,多谢您了。”王文龙说道:“祝老板伱生意兴隆。” “承您吉言。”老板拱手送客。 王文龙出门之后又陆续询问好几家做生意的,无论是有门脸的店铺还是小商小贩,也说出了薯农的难处,但是得到的回答却几乎一致:根本没有人愿意做红薯粉生意。 徐光启跟着王文龙走了半上午,气馁说道:“这些商人真是唯利是图,明明知道农民困苦,却连在店中挂个招牌尝试也不愿意。” “一开始自然如此,不用着急。”王文龙说。他又截住一户挑担的行商,那人是卖鱼汤馄饨的。 听说王文龙这里有比绿豆粉更便宜的地瓜淀粉,这个小贩感兴趣说道:“这东西可以做鱼炝吗?” 炝汤是福建本地一种流行吃法,大概就是将淀粉划过的肉类放入滚汤中煮熟,有鱼炝、肉炝等等做法。 这东西在王文龙后世最正宗都得是拿本地地瓜粉做的,至于其他玉米粉、绿豆粉做的都等而下之。 王文龙之前在福州街头小吃吃的也少,都不知道这时已经有人卖鱼炝,根本没想到找做鱼炝的摊子。 他连忙点头表示:“这也是淀粉之类,应该可以。” 那行商瞬间感兴趣:“先生这里可有实物?” 王文龙对那小贩说:“现在就有地瓜粉在这里,不如我们买你三碗鱼炝,你就用这地瓜粉试做来看看。” 有人出钱那小贩哪有个不答应的,放下担子便开始做。 不一会儿三碗鱼炝就做好了,小贩自己操作时就有感觉,做完奇怪说道:“这地瓜粉做鱼炝比之绿豆粉更不容易散芡,倒是方便,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王文龙将调羹递给那小贩:“不如你自己尝尝。” 小贩另外取了个调羹,装了一小碗,滚烫的吸溜入口中,接着就是眼前一亮:“又嫩又滑,比绿豆粉做的还好吃!” 王文龙笑道:“若是有地瓜粉上市,价钱比绿豆粉还便宜,你愿不愿意购买?” 这小贩说道:“别说价钱便宜,就算比绿豆粉贵一些,我也愿意买!” 王文龙连忙说:“这一斤地瓜粉便先送给你用,只是你也跟同行宣传宣传。” 小贩性格也是爽快,笑着说道:“我们村里许多人都是做摊贩的,回去自然跟大家说这地瓜粉的好处。” 看着那小贩挑担离开,徐光启才对王文龙道:“总算有个商贩愿意用这地瓜粉了。” 王文龙道:“我知道该卖给谁了,子先,走,咱们去城南。” 王文龙直接到城南,找到做绿豆粉皮的店铺,然后将地瓜粉拿给他们看。 那些店家果然感兴趣,马上就着手实验制作。 绿豆粉皮做出来晶莹透白,看着就养眼,而地瓜粉皮做出来则是灰扑扑的,乍看之下让人觉得观感不行,但是实际煮起来才知道好处。 绿豆粉皮适宜凉拌,地瓜粉皮却是越煮越弹,越煮越软,好的地瓜粉皮炖上一个小时都不带烂的,而且口感比之绿豆粉更加爽滑弹牙。 但是这些做绿豆粉的店家还是不愿意轻易尝试,普遍表示这东西没有卖过,虽然能够做成粉皮,但是不知道销路如何。 王文龙磨破了嘴皮,又抬出自己的身份,终于才让两家店铺同意做些地瓜粉皮,试着销售。 走出店铺时天色都快黑了,徐光启忍不住感叹:“想要让百姓接受新事物真是困难。” 王文龙却是说道:“想要推行新东西,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要让百姓由心底接受,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新事物的好处。” 有了推行瓜菜代的经验,王文龙明白在这年头推行新作物新产品有多困难,这年代还是小农经济,百姓口袋里都没有什么余钱,投资消费自然趋向保守。 什么拿出一种新物品就让此时百姓眼前发亮趋之若鹜实在只是美好的幻想。 不过好在已经找到地瓜粉发卖的思路,基本上就是能用绿豆粉的地方都可以用地瓜粉替换。 第二天王文龙便去找陈经纶和邓志谟说了此事,让他们到福州市人聚集的文会上推行地瓜粉皮,将吃地瓜粉皮宣传成帮助农民,肯定会引起一些士人的兴趣。 …… 清晨,王文龙才起身就见徐光启已经衣冠整齐的站在门厅等他,王文龙笑着道:“子先倒是有精神。” 徐光启说:“这几天跟着建阳一起出去推行地瓜粉,看着一件事情从无到有的做成,倒是觉得比之读书更有兴趣。” 王文龙点点头,心想徐光启的确是个做实物的性格。 他笑着说道:“我只怕子先觉得劳累,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吃过饭咱们就出门。” 两人和邓志谟一起用过早饭,然后出门去接上陈经纶,借他的马车去往福清县。 王文龙一直想买一匹马,但是回福州之后总是没抽出时间,而且这年代骑马并不舒适,从福州去往福清若是骑马也是够受的。 陈经纶家里有钱,在福州城里买的马车都是铁轮子的,比一般的木轮马车更加稳当,虽然因为没有避震,所以若走远路照样是硌屁股,但总比骑马栉风沐雨要来的好。 这年代最舒服的交通工具是轿子,而且越多人抬的轿子因为受力分散,所以越稳,两个人抬的滑杆尚且晃的人头晕,但据说八个人抬的大轿走起来就非常稳当了,至于皇帝出门的十八抬大轿,那平稳程度可以在轿中沏茶喝,拿人肩膀当避震,人还有自适应能力,只要不考虑废人的问题,效果自然是比什么空气悬挂都来的靠谱。 刚刚上马车还没出福州城王文龙就碰到熟人。 却是高宷手下的缇骑首领、现在在福州代高宷监理市舶司的林宗文。 以前王文龙在高宷府上时林宗文和林世卿一文一武,都是高宷手下的狗腿,王文龙自然和林宗文认识。 林宗文和魏天爵虽然是把兄弟,但是对于间接害死魏天爵的王文龙他却丝毫没有怨恨。 林宗文正带着人在市面上横行,远远一见王文龙敞着车帘坐着,立马骑马上来笑着打招呼。 “建阳兄,今日哪里去?” “出福州公干。”王文龙回答。 林宗文哈哈笑道:“兄弟越发是得了藩台大人重用了,成日在福州上下跑呢。” 王文龙也笑道:“不值得什么,林兄才是生发了。” 两人别马而过,放下车帘后徐光启奇怪问道:“这人是谁?” 邓志谟撇撇嘴说:“税监太监高宷手下的爪牙,以前建阳被高宷抓去做过他几天幕僚,幸亏逃的早,要不然这会儿也是被逼上贼船。” 徐光启颇为惊讶王文龙还有这样一段经历,接着便是觉得王文龙非常有趣,光是看刚才两人交谈就知王文龙人情练达,能伸能缩。 徐光启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读书人,他跑到广东客馆也是给人做客卿,知道做客卿的难处,想想都知道王文龙被高宷抓去做幕僚时该有多绝望。 而给太监做过幕僚,王文龙如今在福州居然还能有如此好的名声,这王建阳的确是个妙人。 第122章 百般推诿 第122章百般推诿 马车走在去往福清的路上,徐光启突然问道:“建阳,你觉得咱们这次真能帮到福清的百姓吗?又能够帮到多少?” 这几天虽然跟着王文龙一块在外头推广地瓜粉,但是徐光启也知道就凭他们的影响力终究是有限。 闻言邓志谟和陈经纶也都看向王文龙。 王文龙思索一番回答:“我也不知能做到什么程度,帮助一两个村子并不难,即使凭我们的面子也能让当地的地瓜粉有销路。但真正想要帮助整个福建,甚至在整个大明推广红薯种植,也只能希望在福建的成功能够让一些人跟随吧。” 徐光启是个聪明人,历史上徐光启三十几岁才开始学习西方科技,居然能够几年之内就跟利玛窦合作翻译出天文数学几何等等方面的书籍,然后又自学成才,成为农业学家,非有极大的悟性和极强的实践能力不可能达到。 徐光启感叹说道:“连让城中有财力的商家去尝试贩卖新商品都如此困难,要让家资更贫的农民去尝试新作物,只怕更要难上加难了。” “一步一步来吧,也许先让当地的大地主可以通过种植地瓜收获钱财,之后普通百姓也会跟随。” 王文龙也是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真想推广一种新作物绝不是几个文人的倡导就可以,哪怕在信息畅通的后世,想要在一个地方推广新作物都需要深入乡村的基层政权手把手的帮扶,还需要给老百姓打通销售渠道,即使这样,成功的几率也不是非常高。 而放在这个时代,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是:在历史上红薯之所以大规模的推广成功,那也是一次一次灾荒把百姓逼出来的。 唯一给王文龙希望的是起码经过冬天的瓜菜代,一些农民已经知道了新作物的好处,这个推广过程在本时空应该不需要经历明清变革的上百年,死的人大概也能少一些。 马车颠簸了半天终于来到了福清县。 刚到城门口就见到张航已经带着自家长辈在城门边等待。 这年代哪怕是大地主对于官府也是畏惧三分,而家里有黉门中人自然而然就会成为家中联络官府的顶梁柱。 他那长辈比之张航更没见过世面,听说过王文龙几人的身份,知道这是通着省府的人,这些地主平日里见到县里的官员都以为如天一般大了,所以看到王文龙他们时脸上自然带着几分恐惧的色彩。 王文龙和颜悦色的说道:“我们是徐藩台手下的幕僚,专门是来帮着你家梳理种红薯之事的。” 见到王文龙并不吓唬人,那长辈才恭顺的笑道:“多谢几位老爷来帮忙。” 徐学聚早就已经联系过福清县衙这里,所以王文龙直接就带着人去往县衙。 到县衙一问,却是今日县令大人到乡下相验去了,吩咐下了县丞在县中等待。 听见王文龙等人到来,县丞连忙从县衙的工房里走出来。 几人互道了姓名,那县丞道:“学生姓范,三位先生降临寒舍,本来要请进衙门里去,只恐怕有人来经官告讼妨碍谈话,所以就在此处备几碟粗茶淡饭,还请几位老先生不要嫌我轻慢。” 这年头县衙里面就几十个人,却要管着一整个县几乎所有事物,其实人手根本不够,范县丞为了招呼他们直接把衙门给关了。 几人跟着这放县丞一起进到工房里头,只见工房里已经清了张八仙桌,等到众人坐下,便命令摆上酒来。 不一会儿席上就摆起燕窝、鸡、鸭,然后就是福州地方广有的海味之类,青菜则是这时应季的萝卜白菜焖了两碗。 县衙里惯用招待客人的餐具都是银镶的杯碗,整治的十分干净。 还没谈事先喝酒,众人跟着范县丞劝酒喝了一杯,王文龙象征性吃了一颗虾丸,放下碗就问道:“咱们县里粮税可否使用银两交纳?” 那范县丞连忙解释:“我们这福清也算是福建有名的县份,一岁之中钱粮损耗:花、布、牛、驴、渔、船、房税也早就用了那一条鞭的法子,一年五六千金也要收的,只是粮草税收还在收实物。” 王文龙说起交钱不交粮,一旁的张航以及他的长辈眼睛里都透露着期盼的光,王文龙继续问道:“粮税为何不也改用钱?” 范县丞打马虎眼道:“前几年府里有条陈,说是府仓空虚,叫我们在地的多收些粮食,百姓换钱也不容易,也算是体恤百姓的想法。” 徐学聚之前做右布政史时就是管的全省税收,档案都放在布政使司衙门里,王文龙在来之前就已经看过相关政策,这时笑道:“什么条陈?拿来我看看?” 那范县丞只是打马虎眼说道:“那是我前任时来的条子了,我到任后县中吏员都是这般说的,要说条陈放在哪里,却还需到文书房里去找一找。” 邓志谟脸色颇为不屑。 这范县丞显然是在应付他们,王文龙正打算继续追问,这时就见外面跑进一个师爷来。 范县丞如蒙大赦,连忙起身为他们介绍这是本县的钱谷师爷。 师爷冲几人拱拱手就问:“敢问,可是王建阳王仙公当面?” 王文龙点头道:“仙公不敢当,我是王文龙。” 师爷连忙道:“王老爷,咱们福清县靠海,粮食本就稀少,可不能让本地百姓以银交税啊,那会闹出粮荒的。” 范县丞也在一旁敲边鼓:“就是就是,本地的稻米本就产量稀少,若是再让百姓种了红薯,只怕本地粮价要飙升,官府也控制不住。” 闻言徐光启皱起眉头,大家明明知道本地百姓其实要种地瓜才不会挨饿,可是人家当地的县官就直接说必须要种大米,而且户籍粮册都掌握在人家手里,王文龙就算想查也没有对证。 其实福清县收粮而不收钱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收粮食之时可以从中做诡。 比如嫌弃农民的粮食不达标准,若想要合乎标准就要给他们送贿赂。另外收粮食还有大斗小斗、剔尖平尖、飞洒等等所谓损耗。 第123章 资本萌芽 第123章资本萌芽 这年代衙门收粮,粮食进了官仓就不准农民上手了,美其名曰要防止农民在过程中做鬼,所以不准农民将粮食装在袋中,必须要用木斗装着,由衙门中的公人抬送。 然后县衙里头抬粮食的力工动手时就跟手没力气似的,抬两步绊一跤,边抬边洒,放到秤上时又怎么都放不平,时不时生气的踢上几脚,就这么又洒又踢,一斗粮食在这几十步路距离内居然能消耗掉小半升。 这些落在地上的粮食扫巴扫巴,全都进了衙门吏员自己的腰包。 而如果把收粮变成收钱,许多操作都难以进行。 徐光启知道县衙里头肯定不愿意收钱,今天县令之所以跑出去就是为了不自己出面,让这些手下小鬼来对付王文龙。 他很好奇王文龙要怎么办。 王文龙听见县丞和师爷的话笑了笑,直接说:“徐藩台今年正要推广红薯,若是紧挨着福州的福清县都推广不出去,那藩台大人可是要发火的。” 他顿了一顿,看向两人,就见两人的神情已经有些害怕。 “你们要条陈,我回去就向大人讨一份,不过那时须是要详详细细的把过程写来,毕竟藩台大人的脸面在那里不是?若是肯听我的劝,这份笔墨还是不动的好,如此县中火耗上还能多收着些……你们看是要写不要写?” 所谓火耗就是朝廷把杂样银子融成统一的官方银锭时出现的损耗,这也是衙门收税可以中饱私囊的地方,只不过出息远没有直接收粮食那么多。 范县丞和福清县的钱粮师爷两人都是一愣,接着连忙一起说道:“还请王先生劝大人莫动笔墨,事情也许有转圜余地!” 听王文龙的意思,徐学聚是铁了心要在福清种红薯,如果徐学聚不落笔下条陈,他们改收粮为收钱起码还有操作余地,而如果福清县真要和他顶牛,拂了徐学聚的面子,到时候他下的条陈定然极其严苛,收银子时可能连多余的火耗都收不到多少。 两人只能同时退步,心中哀叹怎么徐学聚偏偏要在今年推行什么新作物。 王文龙一笑,起身亲自给两人敬酒。 王文龙在席上就和县衙约定好张家的土地用银钱交今年的粮赋,又说好今年收的火耗比例。 几人走出县城,张航和他的叔叔连忙一起对王文龙行礼,张航的叔叔更是感激说道:“王老爷仁义,张家没齿难忘!” 王文龙摆摆手,嘱咐张航如果福清县后续还来刁难,可以到福州府去找他。 回去路上徐光启、陈经纶和邓志谟都为此事感到高兴,唯独王文龙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王文龙真不是想帮张航这个大地主的忙,只是张航手下的土地横跨两个村子,如果不帮张航减少税收,他手下那两个村子土地上的农民全都没有办法种红薯,明年碰到饥荒真要饿死人。 而悲哀的是,他这一把虽然搬到农民,但真正最大受益者却是张家,经过明年的灾荒,只怕广种红薯的张家又能够收购更多破产者的土地,福清县的土地兼并情况肯定更加严重。 在马车上,王文龙一直看着窗外默默不语,他想到了王朝周期率,土地兼并到了此时已经不可能改变,除非改天换地。 想要改天换地,起码要有一个新的阶级崛起,要不然不过也就是明清易变这种一群地主推翻另一群地主的封建王朝循环而已。 他想到了马哲,想到了自己在政治哲学课上学的那些东西。知道改变大明的周期率,只有依靠工业革命。 大明可能自己诞生一个工业革命吗?说实话,即使有自己这么一个穿越者,王文龙也没底。 中国本土诞生的最类似于资本主义是大生产方式的东西是清末自贡的盐井。 自贡原本也只是天下产盐地中一个地理位置较好的地方而已,所产出的井盐比起两淮海盐并没有多大成本优势。 直到清末太平天国起义,两淮盐场全部被太平天国控制,整个清朝都在缺盐,于是部分放开了民间食盐流通,在大清庞大市场的刺激下,自贡自发形成了一套资本主义投资生产模式。 百姓通过自贡本地商会间类似银行的机构借款用于工业大生产,革新技术。 于是渐渐出现了类似于董事会制、采盐技术研发机构、风险投资、对赌协议、股权市场、期货等等东西。 活跃的市场使得自贡盐业的生产效率越来越高,单位成本越来越低。 到后期自贡盐井能打到上千米深,卤水通过复杂的竹管系统跨过几座山运输下来,到天然气火井中烧煮,还有配套地层注水溶盐技术、天然气开采技术……在本土科技加持下居然把自贡井盐的成本打到可以和天然晒出来的海盐相抗衡的程度,完全是一个欣欣向荣的资本主义初期的样子,而且还是在中国的内陆自发产生的。 但也正是知道这个少见的本土资本主义经济范例的发生背景才让王文龙越发感觉没底。 自贡盐井的开采历史已经上千年,却直到清朝末年才出现了大规模工业化的苗头。 也就是说如果当时清王朝不是如此虚弱,自贡盐井根本就没有发展起来的机会,传统的盐业垄断制度,再把层层的关税一加,自贡的商业模式直接就会被逼垮。 清王朝能够维持靠的是外国殖民者乐意留着这么一个会不断签订不平等条约的腐朽王朝,所以不断主动给清王朝提供洋枪洋炮,鼓励清王朝出卖本国权益向外国银行借款,买武器打击内乱。 放在其他时代,中原王朝如果虚弱到清末的程度早就天下蜂起了,哪里有自贡盐井稳定销售的市场? 历史上明末中国有开眼看世界的机会,但是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尝试。 当历史重来一遍就能够成功吗? 王文龙心中实在没底。 回到书房,王文龙思索良久,由衷想要推这个时代一把。 他又决定写书。 马哲对于此时人来说太遥远也太高深,没有经过殖民时代和前工业化时代的人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更何况那些过于超前的思想写出来,肯定给自己找麻烦。 思索良久,王文龙摊开稿纸,写下大大三个字:国富论! 马哲写不了,但指导了整个古典经济学的圣经《国富论》写出来还是没问题的。 就如《天演论》一样,《国富论》只是冷静的讨论客观的规律,并没有涉及什么朝堂斗争,想来似乎比《天演论》都更加安全。 也正因为《国富论》讨论的是客观规律,所以把这部作品抄出来时主体内容都能不变,只要把一些例子改成此时人可以理解的例子就行。 这种作品显然并不适合即将发行的《旬报》,王文龙觉得把这书稿写出来之后寄给袁无涯或许能刊印。 第124章 《国富论》 第124章《国富论》 王文龙坐在书房之中摊开稿纸,一盅一盅的喝着浓茶,却始终没有动笔。 虽然知道要写《国富论》,但怎么把百年后英国的作品在这个时代好好阐述出来,却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英国于1760年代开始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而《国富论》的出版时间就在1776年。 此书从作为国富基础的劳动到提高劳动生产力的分工,到因分工而起的交换论及作为消化媒介的货币,再探究商品价格以及构成价格的工资、地租和利润,整个都是对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过程的观察和分析。 如果没有英国的工业革命作为观察样本,想要写出来是极为困难的。 而此时王文龙就是要做这么一个平地抠饼一般的论述。 这绝非直接照搬那么简单,必须要符合此时大明的国情。 《国富论》中有大量来自于当时英国社会实践的数据信息,工业革命时代的生产统计资料详细程度远远不是还处于农业时代的大明可以比的,这年头的县城库房也就几个人就要管着全县所有人的生产生活以及税收数据,经济模式基本上还较为简单。 但是原书之中从客观规律观察出结果的这一叙述逻辑不可以改变,所以王文龙必然要查阅大量资料,并且在实在没有资料的情况下自己补全一些信息。 这么详细的数字资料即使王文龙前世看过不少历史书也不够用,好在他现在工作的地方就是布政使司衙门,管着全省税收户口数据,这些数字王文龙还是有条件可以查到的。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写作于工业革命初期的英国,那时面对工业大发展,新兴的资产阶级需要一种理论来解释自己的生产生活,统治阶级也需要一种理论去理解当时的社会。 这情况和这时的大明还真有些相像,同样是面对商品经济到来的手足无措,王文龙觉得不少数据应该都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接下来几天时间,王文龙没有立即动笔,而是在和徐学聚表示自己想写一本新书需要查资料并得到徐学聚支持之后一头埋进了布政使司衙门的户册之中。 这也是这年头写作必须要和官府合作的原因,许多资料都必须要从官府才能弄到。 自从隆庆开海以来,福建作为拥有对外贸易港口的海贸大省,其实经济结构已经悄然发生改变,福建地少人多,百姓只能做生意谋生,伴随开海之后许多产业已经是出口大宗:武夷山的茶叶,泉州的海丝,德化、建阳的瓷器,全都是在隆庆之后几十年间迅速扩大了生产规模,其原因自然就是为了出口。 王文龙特别注意新兴形成的产业集群,特别是泉州海丝生产,他翻了好些记录,把整个泉州丝织品在开海之后重新兴盛的过程记录下来。 埋首于明代的记录之中,王文龙恍惚间甚至找到了自己前世在大学里写毕业论文的感觉。 时间一晃就到了四月上旬,徐光启终于要离开福州,而王文龙也选择和他一同北上,这一次却是应了吴山社之邀去参加春末的文会。 吴山社的书信是前两天来的,原因是袁宏道又从京城辞职了,决定回湖北公安老家隐居,走大运河要过三吴,于是吴山社朋友得知这消息,就号召天南海北的社员一起到江苏去聚会,正好方便接待袁宏道。 “这些书籍都带上。”王文龙送给徐光启一个大书箱。 “多谢建阳。”徐光启高兴说道。 这几天王文龙终于是将《国富论》的资料查的差不多,于是有时间跟徐光启开始讲论西洋科学。 对于徐光启那些有关于西洋科学的询问,如果放在前世已经大学毕业几年的王文龙或许应付起来还有些难度,可是这时王文龙脑海里却是记得住上辈子所有的教科书。 很多地方他直接把教科书的内容拿出来给徐光启讲就行,比自己总结的更准确。 这年代的欧洲传教士也并不是什么通才,许多来到东方传教之前不过是神学院里头毕业的学生而已,所学的内容很多是为了传教而突击练习的。 在东方人以为他们是饱学大儒,其实往往也不过是在读经之余花费一两年时间专项突击了音乐、绘画、数学、天文等等专业学科。 实践技术上王文龙或许比不过他们,但是真说起理科水平,这些传教士的上限甚至还不到高中毕业。 就比如说被徐光启奉为圭臬的《欧氏几何》,其在几何学中的开创性固然可以撑到,但是其中一些定理甚至放到初中数学要求中描述都是不完备的。而那厚厚的一本《欧氏几何》,也没有超出中学的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的内容。 王文龙拿着中学教材跟徐光启上课,顺便还把自己作坊里头的几位工匠叫来一起听,这东西对于以后改进印刷技术也有重要意义。 但是仅仅是中学内容,就已经够这时的人学习了。 上了船之后,徐光启还有些恋恋不舍:“只可惜数学的内容还没有同建阳学完,不如我辞了家中的事情就跟在建阳左右学习?” 王文龙笑道:“难道子先不需要科考?” “也不知能否考上……”徐光启有些心灰意冷的说道。 王文龙耗费半个月时间都只教完了了几何、代数、函数,后续更复杂的概率、统计、方程、数论等等内容根本没机会上,而徐光启已然是感觉茅塞顿开,笔记整整做了一箱,甚至生出想在王文龙身边跟随学习的想法。 但是王文龙却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带着这么一个徒弟,他最后将大体内容草草写下,花了两天时间做出几册笔记之后就让徐光启自己回去学习。 王文龙知道更复杂的数学内容,在工业革命开始之后有了需求自然就会被人研究出来。 现阶段对于数学的研究,只要够用,不落后于欧洲太多就行。 就像现在的福州据说已经有人开始计算更繁复的对数表了,那就是需要大量统计算数的吏员们在发现对数的实用性之后主动进行的工作。 徐光启突然说道:“建阳,你所掌握的数学知识只怕已经超出那些欧洲传教士,为何不以此本领着书立说?” 王文龙笑着说道:“此时理学知识都要在实际应用中才有效果,我等想真正为人所重视,还是要能够掌握资源。” 徐光启思索,一番颇为认同的点头。 王文龙这话就是专门说给徐光启听的,希望他几年后还能记住。 如果按照历史进程,徐光启这次回到松江读书过不了几年就能高中进士,那才是他发挥自己能力的时候。 在这年代如果让徐光启把所有精力用来研究数学,实话实说,有点屈才。 就像朱载堉算出了十二平均率,但是没有相应的应用场景,最终落的结局也不过是几百年后被欧洲人从故纸堆中翻出成果,得到无尽的唏嘘与赞许罢了。 这时代的大明缺的并不是一个着名数学家,而是需要更多能够依靠科技改天换地的人。 其实徐光启如果考中进士,对他最有用的其实还是物理和农学的内容,物理学可以造枪,造炮,农学可以推广新作物。 于是在一元二次方程的内容学完之后王文龙又给徐光启加上了高中物理教材中力学方面的内容。 至于只看那简略的笔记徐光启能不能读懂王文龙也不敢保证,不过大不了那时写封信来,或是徐光启再把问题集在一起走一趟福建互相交流也就是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王文龙很有信心,徐光启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绝对有能力学懂这点中学理科内容。 送行的朋友们帮王文龙把东西装上船,王文龙正要走过跳板,李国助悄悄站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盒点心。 “这是国仙给你做的。” 王文龙一愣,给自己未出阁的妹妹为王文龙送点心,李国柱也是有点恶心。 见王文龙接过点心匣子道谢,他终于忍不住问:“建阳对我家妹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真个情投意合,不如前来说项。” 王文龙道:“李兄知道我的情况,何况我还和沈家有了婚约。” “你!”李国助既生气又无奈。虽然魏天爵已死,但李国仙被他害的也没人敢来求亲了。 而王文龙也已经讲好婚姻,除非把自家妹子嫁给王文龙做侧室,可李家又始终觉得委屈了。 现在李旦还在海外,但李国助知道照父亲的性格,李旦多半宁可李国仙一辈子不嫁,也不会做这折颜面的事情,最后很可能就把李国仙送给李家的哪个海主去结亲。 李国助知道凭妹妹的性格,落个这样的结局,只怕一生都会难过。 李国助说道:“几个月后我爹要来福州,伱看在我妹妹面上,去跟他把话说清楚。” 王文龙点点头:“介时我一定去。” 又想到李国仙,王文龙拿着食盒说:“李兄回去转告二姑娘,王文龙收了她的食盒,万分感激。” 李国助闻言有一瞬间真是想要动手打王文龙,却又无奈于王龙还真没做错什么事情。 第125章 两妻并嫡 第125章两妻并嫡 最后李国助只能咬牙说道:“我妹子若是英勇,建阳你也不许软弱,否则不光弟兄没得做,我还得跟你过不去,你介时看我说的作准不作准!” 王文龙只能点头道:“了解。” 王文龙也知道自己其实在感情上很懦弱,他想要李国仙,也想要沈宜修,最好一双两好,却偏偏没那胆子把自己这龌龊心思说出来,沈家李家他都得罪不起。 心中自以为把这事情给李国仙决定是尊重她,其实还是在逃避。 其余送行众人并不知道这一幕插曲,看着李国柱和王文龙说话之后还一起摇手送王文龙离开。 王文龙心中有鬼,等到小船走远,他忍不住问徐光启说道:“子先兄可知本朝有平妻一说?” 徐光启摇头:“听说过倒没见过。” 王文龙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我在泉州听有商人是娶了平妻的。” 徐光启理解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商人有说平妻的,其实不过是在外头娶一房妾室不叫家中主母相见,将那妾室在外人面前也‘妻子妻子’的称呼而已,其实还是妾。” 徐光启思索一番又说道:“在古书上倒有听过两妻并嫡的,比如三国时贾充有左右二夫人,西晋安丰太守娶二妻多妾……不过这都是礼崩乐坏之事。” 徐光启一脸正直的评价:“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有什么两妻并举的,多半是得罪不了两家背景,或是欺骗了两家女子,不知如何了账,于是干脆乱了礼法,此等人物色胆包天,该为吾辈文人所不耻!” 王文龙老脸一红,心虚徐光启是不是暗戳戳在嘲讽他,看了半天见徐光启神色如常这才放心。 幸亏船舱里采光不好,这货的心虚也没被徐光启看出来。 王文龙总算听懂,按徐光启所说平妻这种事情此时确实是存在的,不过发生几率非常小。 这年代的文人士大夫对于平妻的抵触并不来源于什么妇女权利,而是觉得平妻破坏了儒家传统的家族结构。男主外,女主内,这年代的人觉得内宅之中也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如果有一堆妻子,那么家庭将乱成什么模样? 如果真想要多娶女人,纳妾就好了,何必多娶妻子? 当然想要不被人背后说小话的两妻并嫡也是可以的,徐光启就举了一个例子:如果王文龙在家中有一个正妻,进京赶考,考中状元,然后被皇帝再指婚。 被指婚的那个妻子肯定是正妻,但是出于礼法,家中的正妻也不能偏废,那就理所应当的有两妻并嫡了。 这故事的美妙程度大概只能在戏曲里听到。 而若非如此,现实中说什么平妻,其实就是看女方能否相信他王文龙的人品,信他能把几个妻子平等对待,即使年老分家之时,也没有轻重之分。 这比结婚不扯证严重多了。 王文龙蛮有负罪感,不知怎么办,干脆借着船篷一盏油灯的微光埋头干活,将其余事情抛在脑后。 他开始写作《国富论》。 王文龙最终决定按照《国富论》原作者亚当斯密一样,通过层层递进的方式讲述内容。 在这大半个月时间里,王文龙已经在脑海中把《国富论》翻了好几遍,越看越是能体会到亚当斯密写作此书时心思的机巧。 《国富论》以劳动生产力的概念开始,讲到增加劳动效率的分工,再从分工讲到交换,从交换讲到作为交换媒介的货币,从货币讲到商品的价格组成,从价格组成讲到工资、地租和利润,一步一步将经济的运行过程做了系统描述。 也只有这种写法最为科学。 因为《国富论》涉及的面太广了,每一步都有经济学概念的引入,找一个抓手一步一步层层推进是对读者最友好的编排方式。 当然也可以换成其他方法,比如跟后世的经济学教材一样,分章分段,每一段开篇先给一个经济学名词,后面跟着一大堆解释,然后再是实际范例,这样也能说清楚,但这种东西哪怕是后世人读了都会头晕眼花,阅读有好度,远远没有亚当斯密的原本来的强。 更重要的是这样条分缕析地推进,可以很明确的展现出经济学作为社会科学的逻辑性,严密的逻辑与科学辩证法正是近现代社会科学和古典哲学的主要分水岭。 这年头也有许多哲学书籍,每种书籍都有自己对世界的解释方法,但是这些书籍对世界的解释都是先提出一个概念,然后把自然现象硬往上面套,而近现代社会科学,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过程调换过来,先从自然现象中分析出理论,然后再用理论去做假设,通过假设进行实验,看实验结果与理论是否符合。 就和《天演论》提出的精髓一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王文龙知道,如果他在写《国富论》时把原书的这一逻辑精髓给丢掉,那么这本书的震撼力将会大打折扣。 《国富论》原版的全书有五十多万字,但是亚当斯密的原文扯了大量内容,还絮絮叨叨的介绍此时的工业革命景象,如果只为了讲述经济学不少东西都是可以删掉的。 王文龙对比着脑海中几个版本的《国富论》,最终写出来的篇幅大约能缩减到四十万字,跟儒林外史的字数差不多。 而且缩减了篇幅之后,也可以让他少查一点资料。 王文龙渐渐进入了创作状态,将脑海中的各种资料与《国富论》相对比,反复斟酌,务必使得这本书读起来逻辑严密,同时对于经济学概念的展示能够尽量的通俗易懂。 徐光启放下书本时见王文龙在一张纸上反复涂写,整理着文字,不禁好奇询问:“建阳又在写书?” 王文龙点头说道:“前几日整理的资料已经足够,正要动笔写那通商之书了。” 徐光启笑着道:“写完之后能否给我看看原稿?”他也知道王文龙查了十几天的资料,颇为惊讶与王文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过只以为王文龙要写的是《福建商志》这种描述通商情况的地志书籍。 见王文龙点点头,徐光启便一脸期待的继续阅读他的数学笔记,两人互不打扰,船舱中只回荡着翻书声、写字声,还有艄公摇橹的吱呀响声。 就在王文龙在船舱中奋笔疾书、改编着《国富论》的时候,在苏州的袁无涯确正积极关注着市面上的子学籍售卖情况。 此时的书坊最为热销的书籍是小说,次之则是程文墨卷,古文和经史杂说的销售情况只能说得上平平。 但是但凡有点档次的书坊又必须要有这种书籍才能撑得起门面。 袁无涯的书种堂今年刊行的子学书籍真正卖的火爆的只有一部《葡萄牙国史》,但这本书又和其他子学书籍不一样,只是在介绍历史之余夹杂了些许议论,并没有明确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地位卡在了史书和讲史演义中间,说白了,不够艰深,不够高大上。 袁无涯本来联系好了麻城那边打算出版李贽的新文集,却没想到冯应京把李贽给赶走,接着湖北又出了税监之乱,这时刊行李贽的文集就有点不识时务了。 袁无涯还是讲义气的,他在心中也认同李贽的部分主张,甚至为了表现自己的支持虽然没有发书但却已经把稿费先送到了河南李贽处。 但是出于现实考虑,他只能把李贽的文稿暂且压下,等待事情有了转机之后再行刊印。 现在市面上最知名的思想家就是顾宪成、高攀龙和李贽。 其中高攀龙和顾宪成都是东林党大佬,由此就知道东林党的基础有多深厚。 高、顾二人在东林讲学,天下仰望,许多人都想买到他们的着作学习观看。两人都有合作书商,是高来高往的名士,根本不是些许金钱利益可以动心的。 李贽的书印不了,袁无涯想要印高攀龙和顾宪成的书又约不到,虽然《葡萄牙国史》卖的好,但总是心中觉得有些不足。 自从阳明心学提出至今已经快八十年了,心学在士大夫之间早就不被看成一种怪异学问,而是被当作此时儒家世界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高、顾三个人的思想基本都杂揉了心学和理学的部分,李贽已经是上一辈的人,他的思想来自发扬王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三大宗师也就剩他一个,如今也已七十多岁,渐渐进入老神仙的状态。 而高攀龙和顾宪成倒是还年轻,都杂糅理学心学,但是比较偏向于理学一派,同时推崇朱熹和王阳明。 其实这些人的思想在这时分成诸多学派,看起来非常复杂,但是在王文龙的后世简单哲学教材里,都可以套上一句:唯心主义。 理学认为天下的本质是天理,一切事物都是因为天理而出现的,由此生出一大堆指导人类生产生活的规则,比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心学也认为天下的本质是天理,但这个天理不在死板的君臣父子而是存在每个人的心中,人的良知啥的就是天理,一切的事物都是由人的良知所存的天理出现的,由此又生出一大堆知道人类生产生活的规则。 但伱要多问一句:为什么天下的本质是天理?这些理论都只能给你循环论证。 而王文龙的所有作品却都透着另一个思路:天下的本质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观察到了一些现象,总结出了一些理论,这些理论重复可实践。 所有理论都不是我坐那儿想出来的,而是从社会实践中总结出来的。 至于这天下的本质是天理、是佛爷、是三清,还是耶稣基督,都无所谓,反正我这条理论就是真实可行。 …… 这种朴实但有效的思想在王文龙过去的作品中只是隐约的体现出来,但是到了《国富论》之中则是根本掩盖不住的大量出现,估计等《国富论》写完就会让这时的人体会到另一种思维方式的强大,定然引起轰动。 第126章 俗世奇人 第126章俗世奇人 水路转陆路又转水路,两人一直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不一日来到吴江口。 徐光启要在吴江换船,这时的松江府府治在华庭,而徐光启居住的地方,接近后世上海南汇区,离松江府治的距离,甚至比从松江到嘉兴还要远,绝对属于偏远地带。 王文龙则继续北上不多时就来到苏州,直奔徐树丕的东园,徐树丕颇为好客,王文龙也把东园当做自己来到苏州的第一落脚地,这里环境优美,住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 刚刚到达东园,门子出来,王文龙便笑着说:“去报你家老爷说王文龙又来叨扰了。” 不一会儿就见徐树丕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建阳可是让我久等。” 徐树丕拉着王文龙就往里头走,边走说道:“今日可要给你介绍个前辈大家。” 王文龙笑着说:“且先等等,我还带了礼物来。”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书箱,说道:“我在福州要办一份邸报,专门讲些市井闲余之事,我写了几篇小说打算在报纸上发表,这回专门带来让大家品鉴。” 他笑着拿出一本命名《俗世奇人》的小说集。 《旬报》的筹办工作在这半个月已经基本完成,刚刚开始办报纸的众人没有设立记者站,也没有什么时事新闻可以报,王文龙想从记忆中抄一些类似于前世《故事会》之类杂志中合适的文章作为范例,思来想去想到前世冯骥才所写《俗世奇人》。 《俗世奇人》是冯骥才的现代作品,文字精短,半文半白,本来就模仿三言二拍笔意,同时又取材于后世的现代小说创作方法,描写的人物生动活泼,惟妙惟肖,还带着一些讽喻性质。 既能描绘风土人情,也能宣扬市民阶级的思想,隐喻也不算太激烈,对于宣传新思想有所裨益。 《俗世奇人》都是小文章,虽然很多内容要加以改写,但是改编此书比起改写《国富论》要简单太多,王文龙只用业余时间写这集子,每天一篇,半个多月也凑成了一册。 《旬报》十天才发一版,这几十章的《俗世奇人》配合上他打算抄的武侠小说《连城诀》,足够充上《旬报》小半年的小说版面了。 徐树丕接过王文龙的文章笑道:“建阳还真是笔利!” 这年代人写书速度极慢,徐树丕也是个作家,现在正在写四本书,就拿他所写《识小录》作为例子,雕琢了几十年自己还没觉得到能够出版的程度,历史上这货的书一直雕琢到他去世都没能出版,要一直到清代乾隆年间才正式刊印,一本书的出版周期跨了一两百年。 这年代的商业作家出版速度能快一点,但是一生五六十年能写出十本书也已经算是高产。 相比之下王文龙完全是后世作家的产出速率,来到大明才一年多已经出了两本大书《儒林外史》《葡萄牙国史》,还有一篇轰动世人的《天演论》,而且写出来之后就马上投入商业印刷,文字刊行于天下而且都获好评,让徐树丕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作家颇为羡慕。 徐树丕拿着《俗世奇人》也没时间翻开,先拉着王文龙就走向留园中的一处花厅,两人还没进去就在花厅外的走廊上碰到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一见王文龙就上下打量,欣喜说道:“眼前莫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建阳!” 王文龙问:“敢问前辈是?” 徐树丕笑道:“这位先生便是胡元瑞公,胡应麟了!” 王文龙闻言大惊,连忙见礼:“小子不知元瑞先生当面,还请勿怪。” 别看胡应麟如今才四十几岁,但这位可是江南文坛盟主级别的人物,是明代文学史跳不开的一个大家。 整个明朝的诗文兴起经过了复古运动以及改革阶段。复古运动起于几十年前的成化年间。 当时明代的诗坛文章还在流行馆阁体,极少有对现实描写的诗作,复古运动在那时便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认为诗文应该像秦汉盛唐时期一样描写现实生活,而不是只用来吹捧宫廷繁华。 这期间复古运动涌现出第一批领袖人物,被称为“前七子”,之后到了嘉靖年间王士祯,汪道昆等文人继承了“前七子”的思想,继续推行反对馆阁体的复古运动,被称为“后七子”。 而胡应麟则是明末文坛复古的最后一批继承者,在历史上和另外五人一起组成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的最后一批大家,史称“末五子”。 从复古运动和吴山社的发展,也能看出几十年间明代文化风气渐渐开放的过程。 当年复古运动推崇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是一种对抗诗坛浮华风的进步,但是到了袁宏道、冯梦龙这一代,过度追求秦汉文风、唐宋格律右被看成是一种对于创作的限制。 于是由袁宏道等人领军,提出要创造明人自己的文学风格,不必只追求汉唐的诗风,以为明末的小说也是重要的文学体裁。 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颇为新潮的复古派思想到这时又成为了更新一代文学家批判的对象。 胡应麟笑着说道:“听人说你要来苏州我也急忙赶来,就为一见。” 王文龙连说不敢当。 正在这时外头又报来客,不一会儿便见着冯梦龙笑着从外边走进来。 “元瑞先生,建阳,武子,我还道我来的早,不想伱们远道而来却先到了,失礼失礼。” 接着冯梦龙特别对胡应麟拱手,分外尊敬:“好久不见元瑞先生,小子有礼了。” 胡应麟笑着点点头。 胡应麟虽然是复古运动的末五子,和吴山社的思想相冲突,但是复古派的时代此时已经过去,后七子全部过世,末五子活着的只剩三个,胡应麟是年纪小就加入了时文运动,所以如今才不到五十,人年轻但辈份大,在文坛上实在是比在场众人长了一辈,众人在他面前都要执弟子礼的。 王文龙好奇问道:“冯兄哪里来,可曾接了袁中郎前来?” 冯梦龙闻言笑着摇头:“我本打算在江北等了他同道,却哪里想一等再等耽搁几日也不见他到来,多半那厮又在路上到哪里做客去了。” “这倒是符合袁中郎的大名。”王文龙忍俊不禁。 袁弘道本来是被大哥袁宗道留在京城当官的,但别看这货懒懒散散,他却确实有从政才能,还有兄长帮助,官运亨通。 前几个月袁宏道已经从国子监助教补到了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 若是不看袁弘道的性格,只看他的履历背景会发现他的背景相当干净:进士出身,在地方上当过政务官,又从学道官员到翰林院清流镀过金,这时又从翰林院分到实际掌握职权的礼部去当主事——是非常标准的清流官员到实权官员的升迁过程。 礼部清吏司的职位可以管理官员升迁,而且袁弘道一去就是独掌大权的主事级别,这样的职位放在这时的党争之中也是极佳站位,如果袁宏道有心当官绝对能有大前程。 但是世事难料,几个月前他的兄长袁宗道在京城去世了,袁宏道当时正在外出差,他在回京的河船之上听闻消息,悲痛欲绝,心灰意冷,然后果断上《告病疏》祈求长期归隐,辞官的诏书还没准许,他人已经南归。 要不说富贵之家养文人,袁家的家庭背景太厚,这么好的单位说辞就辞。别说冯梦龙这种考不上举人的挣扎文人,就连王文龙都心中羡慕。 众人闲聊片刻,王文龙又将话锋转到自己的《旬报》之上。 “我应徐藩台之邀正在福州筹措办一份邸报,如今正在征稿,无论是小说、诗词还是散文如今都缺着呢,列位若是近日有佳作出来,还请不要吝惜,稿费从优。” 这正是王文龙北上苏州的重要目的,他的《旬报》想要征稿,而吴中社就是此时江南文人的窝子,自然没有比参加吴中社聚会更好的约稿机会。 闻言徐树丕却是有些好奇:“邸报还要征小说诗文吗?” 王文龙点点头:“福州因为油印快书的推广,现在邸报越写越厚,内容也越来越多,已经是一项新兴生意了。” 三吴一直是此时执文化传播之牛耳的地区,但是随着王文龙的油印技术在福建首先推广开来,以福州为中心,福建的书籍产业居然又走到了三吴前面。 这时的苏州还没有福州那样强的邸报文化,听了王文龙的解释,胡应麟说道:“油印快书的印刷质量颇低,只是图个快而已,我只道这是利欲熏心的商人新创的法子,将原本好好的书籍都整的劣了。如今听建阳说这油印快书也不是全无用处,用来印邸报倒还是一种好方法,只是不应该用来印正经书籍。” 就如同在福建发生的事情一样,随着油印技术的普及,三吴小作坊也开始大量印刷删减本的油印劣书。 胡应麟也是一位大藏书家,他最近颇为市面上充斥的劣本油印书籍所苦恼,对于油印技术还持着负面态度。 但他说完这话就见王文龙三人都是忍俊不禁。 第127章 东园盛会 第127章东园盛会 胡应麟摸不着头脑,好奇问道:“你们笑什么?” 徐树丕笑着说道:“这油印之法正是建阳开创的,如今三吴的油印作坊还全要从建阳的工厂里进油墨和蜡纸呢。” 王文龙解释说道:“当时是为了推广瓜菜代需要快速印刷传单,我才把油印的方法公开来,也想不到如今都被拿去印了劣书。” 胡应麟惊的目瞪口呆,连忙仔细询问了瓜菜代的前因后果。 胡应麟也是游历各地见过民生苦楚的,听闻具体情况后他脸色一变,连忙说道:“不想原来油印术的发明是如此过程,照这说来蜡版油印术真是利国利民,还是我目光短浅了。” 这年代的读书人都讲究“太上者立德,中者立行,下者立言”。 最好的儒生应该能够教化百姓,也就是当个好官;次之者应该身体力行的遵从儒家规矩,即是在乡间留下贤达的名声;而像他们这些闻名天下的文人,虽以文章名于世,但是却自觉只是“立言”而已,是最下之者。 而相比王文龙能够教化百姓种瓜菜代,让百姓渡过灾荒,已经是立德的水平,自然会获得文人的交口称赞。 话题到油印书,王文龙趁机宣传自己用蜡版油印术刊行的《旬报》,又跟大家分享《俗世奇人》的小说内容,然后便厚着脸皮向众人索要文章。 大家都哭笑不得,但还是同意都拿出几篇小文给王文龙拿去《旬报》刊登。 作为《旬报》的总编辑,王文龙这次北上可是尽职尽责,连前两天离开的徐光启他都没放过,在船上就逼着徐光启写了一篇以此时人的视角介绍平面几何学的文章,徐光启为了不负王文龙的重望将文章几经删改,内容深入浅出,这篇科普文多半能引起一些读者对于几何学的兴趣。 …… 王文龙在东园住下,等待了几日,吴山社众人也纷纷赶来。 三天之后,袁宏道终于回到江苏,一下船就被在码头上等待的徐树丕家仆拉往东园聚会,而东园众人听闻袁宏道即将到来,在场众人终于能够开席。 袁家三兄弟都是此时性灵派的领袖,可惜今天回来的只有袁宏道,长兄袁宗道已经去世,而他的弟弟袁中道也留在顺天等待科举。 没错,别以为徐光启从松江府调去南京科举就算厉害,袁家才叫真有实力,他们直接把袁中道送到顺天府去考试。 北方的科举难度和南方几乎是两个级别,而且顺天还不在北方的科举大省山东,在北方都属于科举轻松地区,出生湖北士林的袁中道到顺天去考举人,成功率不知要比在南方高多少,能活活让冯梦龙等江南士子羡慕死。 当然,顺天的科举移民难度也更高,袁中道为了去顺天科考得坐两三年的科举移民监,但是相比于能得到的好处实在不算什么。 众人在东园之中先开宴席吃喝,到正午时分袁宏道终于被滑竿急急忙忙送到东园,这时宴会上酒量小的已经喝的有了几分醉意。 袁宏道和众位老友一一见过,他也是在京城憋坏了,突然看到这么多吴中名士,脸上无比高兴。 王文龙上前笑道:“袁中郎,早闻兄台大名,如今总算见面。” 袁宏道听着叶昼则介绍,眼前发亮道:“王建阳!哎呀,今日总算见到,建阳兄的《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我几乎翻烂,只苦于见不到兄台亲面。” 他对于王文龙的作品颇为赞赏,拉着王文龙就滔滔不绝的谈论起来,而且对于海外掌故分外感兴趣。 王文龙丝毫不怯,有着时代眼光优势做背书,哪怕袁宏道是此时文坛的一大领袖,王文龙旁征博引谈论起来也能不落下风。 两人高谈阔论,很快众人的兴趣也被吸引而来,颇有几人好奇的端着酒杯在两人身旁听王文龙说话。 众人为王文龙的风采所惊讶,而交谈几句后王文龙也发现袁宏道的确极有人格魅力。 这人出生此时的顶级家庭,背景好、有实在能力、又是一个闲云野鹤的性格醉心于山水之间,而且他的家教极好,喜欢折节与众人相交,因为自己的家世文采也不需要故意显摆,为人颇为低调。 想想一个顶级富n代,性格和善,文采斐然,见识广博,怎么会不招人喜欢? 袁宏道和王文龙说了一会儿话就被朋友拉走,众位名士有的跟着袁宏道走开,有的则在王文龙身旁继续交谈。 这一次吴山社的大聚会,文豪济济一堂,在东园山水之间摆下筵席,觥筹交错,旁边还有徐家的家班歌伎几十人组成的乐队驻唱。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今日吴山社到场的名人颇多,曲坛盟主沈璟、诗坛盟主胡应麟、藏书家王圻是在场的老一辈。 小辈有沈璟的徒弟吕天成,建阳王文龙,刻书家凌蒙初,评论家沈德符,还有叶昼则、冯梦龙、袁无涯、陈继儒、徐树丕、席浪仙等年轻人。 在临川的汤显祖、在南京当官不能来的谢肇淛、焦竑、在河南写曲子的王骥德也全部有诗文送来应和。 沈璟喝的醉醺醺找到王文龙,给王文龙使个眼色。 王文龙笑着问道:“先生何事?” 沈璟指指他笑着说:“我家宜修这半年来多曾询问你的消息,问你写作之事、风评如何等等。” 王文龙点头,小心问道:“她可露出口风?” 老先生摇摇头:“我也曾询问,但她复甚为简短,只是每次询问她又多问了些伱的问题,多半是女孩害羞之故。” 沈璟这几个月一直在为王文龙塑造风流名士的形象,却没想到把方向越引越歪,他在沈宜修脑海中塑造出来的王文龙形象和真实的王文龙相差万里。 小姑娘几乎把王文龙误解成一个绣花枕头,而且形象还被沈璟这老头的形容越绣越花。 这老头儿实在不适合做传话人,以后若是让沈宜修见到真实的王文龙,别说王文龙其实人才不错,只怕当沈宜修发现王文龙是个正常人都会大为吃惊。 而沈璟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工作按部就班做得相当成功。 其实沈宜修询问王文龙背景,然后扯开话题的方法,和王文龙前世敷衍那些给他介绍女朋友的长辈,所用办法一模一样。 但王文龙和沈璟说婚约之事时还没有出魏天爵的事情,现在他却是想到如果自己跟沈家定下婚约回去怎么和李国仙交代? 王文龙心中有鬼也没有多想,连忙转了话题问沈璟:“怎么澹园先生没有来参加今日文会?我还想拜见他呢。” “他身子不爽,是以今天没来。”沈璟解释说道。 王文龙点点头。 澹园是焦竑的字,焦竑也是三吴大家,吴山社元老,而且人就在南京,今天本来应该到场的。 王文龙心中明白焦竑没来也多半不是因为什么身子不爽,而是心灰意懒不想出门。 焦竑在历史上的身份是个大藏书家,但其实他十几年前就中状元,之后从翰林院编修当到皇长子侍读,身份无比显赫,其实是在党争之中落了下风才被丢到南京。 朝鲜之战时阁老沈一贯和张位一起帮助隐瞒辽东巡抚杨镐丧师酿乱的内情,欺骗朝廷,而当时援朝军事赞画丁应泰和焦竑等人就是和杨镐对抗的。 丁应泰主动揭发杨镐罪行,焦竑等人响应。 却没想到丁应泰根本没有搬动沈一贯等人,现在沈一贯还是阁老,而焦竑等人则被报复,焦竑从皇长子朱常洛身边的侍读被丢到南京做司业。 甚至后世有些学者认为后来李贽之死也与朝堂之中针对焦竑的斗争不无关系。 李贽是焦竑好友,弄死李贽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目的可能很大程度是为了震慑焦竑。 此时的焦竑虽然和三吴文人交好,但是常年称病不出南京,显然已经伸出隐逸之心,等几年之后好友李贽再被杀鸡儆猴般的弄死,焦竑将彻底对于官场心灰意冷,从此窝在南京专心藏书读史。 这年代三吴经济繁荣,但是在政治上却不是真正中心,往往成为朝堂斗争失败者或是隐逸者的蜗居之处。 沈一贯能够保证自己在内阁的位置靠的是三吴浙党,焦竑斗争失败之后跑到南京藏书,东林大佬们也窝在南直隶讲学,一众在京城搞风搞雨的人物,但其背后智囊的居住之地、斗败下野隐居之地却往往聚集在南方的三吴。 身处这个时代,和这些人物相交往,王文龙有一种进入历史书的感觉。 话不多说,此时王文龙正就坐在一桌史家席间。 焦竑没来,但焦竑的好友管志道却到了,他是隆庆年间进士,如今已经辞官归隐快十年,在家闲云野鹤的研究经史。 此时管志道正在念董其昌寄回来的信,读了两句颇为惊讶:“那河南漳德府城真挖出甲骨,建阳此功不小!” 王文龙忙谦虚说道:“还是依靠玄宰公出力,我不过是起了个头而已。” 抱歉,来晚了 第128章 甲骨消息 第128章甲骨消息 最近在文坛之中最有趣的事件当属董其昌等人跑去河南漳德府进行的甲骨发掘。 董其昌听从王文龙的指点,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去往河南。 此时的古物研究最推崇的是先秦青铜器,对于青铜器的研究至上者便是金石之学,而甲骨文直接将金石学的文字推到了最先祖时期,自然成为金石学研究的上之上者。 据说董其昌到了河南先是在漳德府一带寻访,很快就找到市面上流通作为药材的甲骨,然后也在王文龙所说的大概位置发现一些甲骨遗迹。 不过殷墟甲骨全都埋在地下,必须要动土才能发掘,而想要发掘甲骨就必须要决定哪里才是动土方位,要不然真把整个漳德府地下全挖一遍,就算董其昌富可敌国也资助不来。 为此董其昌等人只能开始研究总结动土的方位。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董其昌虽然品格不一定好,但是对于文物是真心热爱,为了发掘甲骨,他居然找来一群河南土夫子,跟这些人学习分辨土壤以及地层的学问。 经过几次尝试失败,最终真让他找到了几处藏有大量甲骨的地点,用时只不过几个月而已。 此时他们已经挖出上千片甲骨,这么大的聚集量,王文龙猜测他们多半是探到殷墟遗址的一个重要地点。 随着甲骨的大量出世,一些拓片已经流传回三吴,现在三吴文人都已经听说了这一在河南的重大发现。 甲骨文发掘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三无的市面上都开始卖甲骨文拓片和所谓“流出甲骨”。 流出甲骨小部分真是被当做药材卖来苏州的甲骨碎片,大多数则是假货。 唐宋时就有人开始研究金文,早就形成了青铜古物的市场,明代已经出现假文物贩子,甚至有大量文人编写的古器谱:画影图形,介绍流传在市面上的珍玩古器是什么时候出世的,经历了哪几任藏家。 一切就是为了使得文物流传有序,避免那些鱼目混珠的假文物,影响金石学研究。 大明还没有后世那么多工业化的强酸强碱,所以想要做出一个假的青铜器并且腐蚀上红斑绿锈还比较困难,青铜器造假往往是以刻印的方式。 因为青铜器的铭文越多,对于金石学研究来说越有价值,所以一件青铜器的价格往往要靠其上的铭文字数来确定。 而文物贩子的造假方式也就应运而生——直接在原本没有铭文的青铜器内部刻上铭文或者是在有铭文的青铜器内部加刻字数。 而在甲骨上文物造假也是一样的方法,反正甲骨是以字数算钱的,多刻几个字就能挣来十几两的利润。 市面上的龙骨药材本质上和甲骨没什么不同,也是古代的龟甲和大骨头,造假贩子直接买来龙骨,然后拿着刻刀照甲骨文的方式刻字做旧即可。 而对于研究者来说这些伪造甲骨就十分可恨了。 甲骨文刚刚面市,金石学者们都在努力辨认,几千年前的真正甲骨文此时人能认出来的本就不多,再掺入这些文物贩子们作假出来的甲骨文——金石学者很可能研究了半天的符号完全就是文物贩子臆造的,将会浪费大量力气。 董其昌作为古物大家显然也认识到这一问题。 怎么样杜绝在研究知识用到伪造的甲骨?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保护好地下直接挖出来的甲骨文物。 特别是此时一次性从漳德府挖出来的甲骨就有上千片,单个的甲骨文字也有数千,董其昌起初之时或许还有奇货可居之心,但是当挖出了上千片甲骨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些甲骨的珍贵。 甲骨就是在殷墟出土的,内容肯定也和本地历史大有关系,而且互相之间又是相隔不远的时段写成,彼此印证也能解读出大量文字。 并不需要后人提醒,这样的文献考古场面自然就会让此时文人生出文物保护概念。 现在董其昌已经写信回吴中求援,甚至去信求助自己过去在朝中的朋友,从官方和民间筹集人力物力展开更大规模的挖掘,同时号召金石学家一起去往河南研究挖掘出来的甲骨。 董其昌和陈继儒还有一大批吴山社文人本来是要来参加今日之文会的,但就是因为河南的甲骨出现把他们都吸引去了漳德府。 对王文龙来说还有个好消息,就是董其昌把他的三个儿子也带到了河南去,是要长期投身甲骨事业了。 信中描述董其昌那没出息的二儿子董祖常也被带在身边日夜教导。 王文龙总算放心,身处异乡,这位董家二世主多半没机会养成前世历史上那般无法无天的顽劣性格。 即使养成了,也没有前世那样财雄势大。 众人此时谈论都觉得这次挖出上千片甲骨已经是不得了的大事只怕是前所未有,后面也未必再有机会,董其昌也是倾其身家作此打算。 但王文龙却知道这一千片甲骨算个什么,他记忆之中前世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甲骨发掘出土的甲骨数量就是五万多片。 如果董其昌还想再挖,只怕把全部身家投入进去都不够。 而且想必董其昌真会这么做。 此时文人对于古文字的研究有着天然的热情,因为这是替往圣继绝学的一部分。 而董其昌和陈继儒等人已经开始研究甲骨文字内容,只从其中可以辨出的一两百字就已经查到了和史记相佐证的商代君王帝号,加上殷墟的地点,基本上可以证明这就是殷商国都的遗址。 殷墟的地志史有明载,自从盘庚迁都之后经历了周朝灭商、武庚叛乱,这地方的晚期历史就是周朝崛起的时代。 儒家首推的圣人是尧舜禹、周文王、周公,第二流的才是孔孟等人,所有稍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地方很可能直接挖出记载周文王和周公历史事迹的文献! 这跟在土里面刨出一个活神仙也没什么区别了,天下儒者谁敢不尊崇? 众人读到董其昌寄回来的书信时言语都已经激动的发抖,更别说就在当场的董其昌,就是抛家舍业将全部身家投入挖掘工作想必也会毫无怨言。 董其昌等人的金石学水平也真不是盖的,他们甚至已经研究出殷墟甲骨这东西大概是商王朝占卜所用,正好对于古代龟卜的记载。 管志道读完信说道:“在座可有精通易学的?不若一起去往漳德府!” 既然是占卜所用的甲骨,这时人自然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找易学精通的学者前去。 应者还颇多,几个今天刚刚听闻此消息的士子已经动心。 一旁的文学家席梦仙却是开口说道:“若是商朝之事,当时《易经》也还未出,学易之人面对上这些甲骨也已经是后学晚辈了。” 凌蒙初却摇头说道:“既然有卜辞定然有占卜之法,说不定在易经之外别有一套学问。” 凌蒙初在后世以小说《拍案惊奇》闻名,许多人只以为他是个小说作家,却不知道他也是官宦世家出身。 凌蒙初的祖父当到南京刑部员外郎,父亲当到大名府通判,而且还是着名的刻书家——刻书家三个字在此时基本就是有钱人的代表。 徐学聚利用衙门书坊为自己印书,而刻书家则是为了爱好自己在家中开书坊,不为挣钱,就是喜欢,要知道在王文龙发明蜡版印刷之前,这年代一套雕版就得三四百两银子,拿这玩意儿当爱好,得有钱到什么程度? 凌蒙初在这样的家庭熏陶长大,写小说实在也只是他业余爱好之一罢了,他对于历史杂学的研究也相当深入。 这年代虽然大家都学四书五经,但是若非藏书之家出身,对于历史的研究也少有如此清楚的,听了凌蒙初的话,有人觉得有理:“是了,先周时也有算卦的办法。” 却也有人反对说道:“先周之时,文王未出,文王不演八卦,世上连卦这一字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算卦办法?” 管志道思索一番,突然看向王文龙说道:“建阳杂学最精,不知可有见解?” 众人闻言也都看向王文龙,《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让王文龙名声大噪,《葡萄牙国史》之中有大量政治军事经济内容,《天演论》之中又有大量易经思想,两相结合王文龙的形象极类古之谋士。 此时人都以为王文龙肯定是徐文长这样的聪明人,对于政治经济军事,以至于占卜算命这些东西肯定都有研究。 《周易》王文龙不懂,但是训诂小学的研究资料他脑海还真中存了一堆。 王文龙笑笑说道:“商朝有易学但无周易。” 管志道闻言皱眉:“这却是如何说?” 王文龙笑道:“上古伏羲留天地之象,中古文王演《易经》之道,近古孔圣及诸生后学着《易经》而成《易传》,经传合一而成《周易》。这是《周易》的发展过程。” “《汉书》所载:《周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说的便是此事。 “可知虽然商朝之时文王还未演出《易经》,但是相应卦象已经流传下来,有相应占卜方法,只是未出一部成熟经典罢了。” 以上精妙论述出自前世央视节目《典籍里的中国》,综艺台词。 还真别看不起综艺,毕竟人家也是有专家团队,而这时信息传播速度太慢,这点《汉书》上的内容许多人还真不知道。 王文龙用综艺台词稍加解释,不少人瞬间茅塞顿开。 第129章 考古学的出现 第129章考古学的出现 管志道喃喃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是以现在我辈居然能看见三圣三古时代之物……” 在座众人第一次见识到考古学,而王文龙则是身处在自己以前读的历史书之中:看着古人去考古,去发现上古的学问。 别说此时众人觉得奇妙,甚至王文龙看着眼前场景更是有种莫名的即视感。 此时一众吴中名士准备前去河南安阳参与甲骨文发掘的场面,简直是他前世在自己考古学课上学到的,欧洲考古学初兴年代景象的大明版演绎。 前世历史上欧洲的考古学最开始就是对希腊罗马时代雕刻和铭文的收集,以及对基督教圣地巴勒斯坦地区古迹和古物的发掘。 ——寻找先民遗留下来的古迹古物,宣扬自己的古代历史。 在欧洲是追寻希腊罗马和基督教的历程,在中国当然就得从追寻先圣文王周公的事迹开始。 而且两者历史背景都非常相似,前世欧洲的考古学思想起自文艺复兴时期,随着欧洲资产阶级的崛起渐渐发展,到工业革命后走向成熟。 相应的在这时空的明朝,考古学在万历年间伴随着商业社会以及识字群体的扩大而出现,随着社会需求而发展,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文龙知道如果按正常的学术演变过程,这群人现在先是挖掘历史古迹和文献,接着自然而然就会促进地质学的发展,地质学促进古生物学,而古生物学发现生物演化现象,又将促进了博物学、生物学、解剖学、医学…… 这些后世的现代学科许多都是从一条线上来的。 想想如果在殷墟发掘中考古学真的出现,一群明代人开始研究新石器时代是什么情景…… 这事情还真不需要多久,因为三吴学者最聚集的地方,杭州地下就有个良渚遗址。 从殷墟古迹往上研究,再通过良渚,中国的考古学真可能直接研究到新石器时代。 如此一来,时代变革、科技发展、中华文明诞生的历程班班可见。 王文龙不自觉感叹:“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说完就见众人突然都不出声,而是同时奇怪看着他。 王文龙疑惑:“众位先生,怎么了?” 凌蒙初急忙问道:“建阳刚才吟的那阙词是你所做的么?” 王文龙这才反应过来,心中一惊,这是伟人诗词啊,霸气太盛,还真不好随便吟诵。 中国古籍对于人类历史的态度相比于其他以神话当做历史的文明是相当客观的,《韩非子》就载“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相比于其他说火是天神赐予人类的文明,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古籍就已经介绍人类和猿猴相分别于钻石取火、古人起于莽荒最早凿木为兵等等概念。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指的是石器时代。“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指的是几千年前的青铜器时代。这些事情在场众人许多一听就能反应过来。 这一首词本来就是伟人在读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之后写出的评谈。 短短一百多字品,写透了人类历史中的斗争过程,大家正思索甲骨文,感叹古今变迁,突然听到这样的诗词,自然是能引得众人惊讶。 沈璟是律学大家,稍稍回味就问道:“这是《贺新郎》词牌,怎么只有上阙?后面必然还有,建阳赶快说来。” 在王文龙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胡应麟和袁宏道也都看过了来。 王文龙咽了一口唾沫,只能继续吟诵:“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听到这里沈璟已经拍手:“好词!气吞山河!” 一旁的叶昼则也是点头:“就这两句足可比杨用修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了。” 席浪仙品味着说道:“不,气势还要大,杨用修讲的是一朝一代,建阳此诗倒是讲落千古事一般。多少金戈铁马都在其中了。” 王文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沈璟等人满意点头之时,王文龙却戛然而止。 沈璟皱眉:“如何不继续念完。” 王文龙直接道:“后边的没写……” 瞬间众人都目瞪口呆,正听到关键处呢,跟我说后面没有了! 胡应麟虽然是复古派,听着这诗词迥异于唐宋的气度不太适应,但是也能听出其中的绝妙。 他品味着这诗词,不信说道:“此词头尾连贯,一道气脉而下,正当文思泉涌之时,怎么会就此中断?建阳不要做耍,快快念来。” 这词的后面几句王文龙倒是知道:先抨击三皇五帝的传说是封建礼教骗人的玩意儿,然后夸赞盗跖、庄蹻、陈胜吴广这些领导反抗封建统治的起义军领袖,最后满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下结论:人类历史的最终胜利终将属于劳动人民! 嗯,看看在场一众地主阶级以及依附地主阶级的封建文人……剩下内容他是真不敢念。 王文龙只能硬着头皮说:“这是一首旧作,刚才也是兴之所致脱口而出,下阙没有写完,不若请后人来补全。” 众人听王文龙一番解释这才将信将疑,毕竟这篇词虽然只有一阙半,但却极为精彩,若是能写完肯定是篇名作,大家以为王文龙不可能自己放弃留名的机会。 正在这时,袁宏道也端着酒杯走来,他笑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兴致如此之高?” 胡应麟指着王文龙抱怨:“建阳吟了一首《贺新郎》极为精彩,却只出了一阙半,叫人胸中如猫挠一般。” “说来听听。”袁宏道瞬间感兴趣。 冯梦龙念道:“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一阙半的词念完袁宏道直接陷入沉思,连接下去的话都忘了,嘴中喃喃不断,似乎想要把剩下的小半阕给补足。 不光是他,在场一众颇有文采的名士都悄悄尝试。 但是随着袁宏道和胡应麟两个文坛领袖很快都陷入苦思,其余众人也是挠头不已。 初看之下这事情似乎简单,但很快大家都发觉想用自己的才华去包王文龙的这一阙半的诗词,就像是用拇指大小的面皮去包一个拳头大小的饺子——根本包不住。 《贺新郎》词牌有自己的体例,给他们剩下来的字数只剩七句,他们想要用短短几句的剩余字数把上阙的内容总结下来,但却不尽人意,就算强行总结也是狗尾续貂。 看着他们愁眉苦脸,王文龙却毫不意外。 原词上阕跳入人类历史,从文明开化之初写人类的斗争拼搏,下阕则是一下跳出,按照诗词的规矩,下阕应该要站在宏观维度对人类历史中的斗争做评论。 但这需要胜过这个时代的历史视野和社会学知识,以此时人的眼界,根本没有能力完整评论。历史观之间的差距,不是文采可以补足的。 不过在场诸人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本质,拼命填词半天之后都是默然,只能看着这未写完的诗词兴叹。 最后袁宏道颇为难受,抱怨说道:“建阳怎可做这顾头不顾尾之事?” 王文龙笑笑表示无可奈何。 …… 东园聚会进行了两天,一些人得知了董其昌在殷墟的伟业,于是结伴去往殷墟,还有一些人因为琐事各自回乡,留下来的人则继续在东园筹备文会集会。 几天之后王文龙第一次参加了吴山社的文会。 今天文会的讨论内容是戏曲和小说。 东园地方广大,既然是名士集会自然也就不能局限于亭台楼阁,徐树丕直接领着大家进入后山,在苍天古木之中铺下坐席,整治杯盘肴馔,又在林木之旁布置女乐。 王文龙看着这场景,忍不住就想到竹林七贤,魏晋名士。 此时众人还真就是照着那些魏晋名士的方法结社的。 每朝每代极盛之时都会有自己的复古运动,倡导穿古人衣裳,寻找文化根脉。 唐代如此,北宋如此,明代也是一样。 此时参加文会的诗人有许多就是着“古之高士”服装,带着夸张的冠帽,或是穿着如同古人一般的鹤氅。 这年头专门有文人考据古人服装,并且着书立说,就和后世的汉服党一样,而其中的大家王元翰此时就坐在众人之中,这位同样有进士功名,如今已经七十多岁,告老还乡,在家里着心写作《三才图会》,用大量心血把历史书中、画像砖上一个个古人物的服装样貌全部考证出来。 别以为古代的服装都是一样,这些考据出来的魏晋服装,在此时的大明人士看来也颇具古意,普通人平时也不穿成这样。 而在座众人此时就在茂林修竹之间仿照王羲之的兰亭之会,就着流觞曲水讨论文学,身处其中王文龙甚至都恍惚觉得自己是魏晋名士的一份子。 第130章 独抒性灵 第130章独抒性灵 今天众人讨论的戏曲是汤显祖前两日专门寄来的剧本《邯郸记》。 汤显祖辞官回乡之后在临川专心写作,如今已经创作出《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三部戏曲,再来一部《紫钗记》就将完成他在戏曲史上的不朽名集《临川四梦》。 《邯郸记》讲的是邯郸有个姓卢的书生想要出人头地,他得到吕洞宾所送的瓷枕,枕之入眠,先和贵家小姐结婚,然后又考中状元,征讨吐蕃,历经艰险,班师回朝,独掌大权,位极人臣,当了二十多年宰相,享寿八十,坐拥豪宅美妾,膝下儿女成群,最终富贵而终。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只是在瓷枕上所做的一个梦,而此时他睡下时所煮的黄粱饭还未熟。 这作品是从唐人传奇中黄粱一梦的故事改编的,汤显祖的改编入情入理,一下把人带到作品情境中去。 这年代的读书人眼里看到社会急剧变迁,思想也在经历极大冲突。 原本以为贱业的商人大批崛起,自骄的满肚才学却又往往没有做官机会,社会在飞快改变,读书人也不禁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邯郸记》这种作品讨论的也正是这样的变迁,在吴山社众文人的心中难免投下巨大涟漪。 比如此时坐中的席浪仙就是一个苦闷文人。 他年幼时就有才名,从私塾到县学的老师都夸奖席浪仙是个读书种子,家中人也以为可以培养出一个寒门贵子。 …… 席浪仙只考中一个秀才功名,后续想要考举人却是屡试不中,家中也没有能力供养他继续脱产读书,最后席浪仙只能来到苏州做一个附庸达官显贵的卿客谋生。 席浪仙咬牙读书,全家也勉力支持。 叶昼则:“你方列鼎而食。希罕此黄粱饭乎……” “哎呀呀,都付与滚锅汤!” 叶昼则扮吕洞宾回答:“你说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然后可言得意。如子所遇,岂不然乎?此际寻思,得意何在?” 徐树丕的家班打板奏乐,拉出一个【簇御林】的调子。 这是大时代之下的必然——时代变化的太快,席浪仙等人身处其中只觉得昨日之是忽然变为今日之非,今日之非又会变成明日之是,不知不觉之中就要被时代所抛弃,不禁不知所措,十分困苦。 “风流帐,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甚麽张灯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师父罢!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滚锅汤!” 吴山社追求的是改革文风,但所有文风都不是平地里生出来的,必然还要和之前的文学有继承关系,大家想要着意避免也避免不掉。 明显能够看出席浪仙对于社会是颇有怨言的,但是每一篇文章的末尾却又转而宣扬忠孝结义等等十分保守的伦理道德。 众人大赞席浪仙的演出。 这几天众人针对《贺新郎》的讨论居然真让他们解读出一些原作的韵味。 席浪仙的一段唱腔结束,众人便一起称赞。 席浪仙有些心动,他在苏州给人家做清客,收入总是不稳定,而且总觉得自己是趋炎附势之徒,以为非常羞耻。 席浪仙虽然带酒,但是开口却音律丝毫不乱: 可是席浪仙生在科举难度不低的湖北黄陂,长在商品经济飞速发达,民间飞快变化的万历年间。 可王文龙抄的这一首词因为作者个性原因,气度意象放到千百年中都是词坛少见,倒是完美贯彻了吴山社不因循守旧的文学追求。 席浪仙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恍然大悟:“便是呢。黄粱饭好香也!” “好也!” 席浪仙年少的时候上一辈的长辈以自己的经历认为席浪仙只要用心读书,以后肯定能有一番作为,可等席浪仙长大面对的科考难度却远非上一辈人可比。 大家感叹品评一番《邯郸记》,接着袁宏道起身道:“这次来文会发现两枚文坛明珠,一是玉茗堂的《邯郸记》,一是王建阳的一阙半《贺新郎》。一者出世,一者入世,实在是两相映照,世间难得!” 接着他长啸一声目光清明,居然把酒都给唱醒了。 可是他还有些犹豫,他在苏州并不只是为了谋生,同时也为了结交达官显贵,希望能有一个被举荐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果能够去福州,凭自己能力挣一份稳定工资,起码对于他的内心会好接受很多。 这一段唱绵长精到,席浪仙声音悠扬无比,一唱起来周围人仿佛身临其境,看着一个已经看尽人世炎凉,再无尘世之恋的修行者。 席浪仙是此时名家,王文龙看出他有意向去福建,连忙趁机说道:“那是福建布政使司衙门塘报房的产业,用了几十个人,正打算大办呢。浪仙大才,如果愿意投身报业,不如随我去福建做个编辑,肯定大有前途!” 在这种情况之下《邯郸记》之中一切都是黄粱一梦一场虚无的人生观对于此时文人来说就成为一种逃避的方法。 席浪仙喝的半醉,酒酣耳热之际他拿起《邯郸记》的剧本就和叶昼则唱和: 席浪仙扮卢生念道:“我拜为首相。金屋名园。歌儿舞女。不记其数。亲戚俱是王侯。子孙无非恩荫。仕宦五十馀年。整整的活到八十多岁!” 袁无涯说:“我欣赏‘人世难逢开口笑’一句,化用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高》:‘尘世难逢开口笑’,原句是写悲的,到了这词之中却成为无比洒脱的句子,实在是神来之笔。” 袁宏道先评论说道:“我最爱此词有一股说不明的味道,风格豪放、气象雄浑,庄而不板、谐而不谑,说是英雄气显得窄了,说是才子气又显得硬了,只觉得读之便令人欣喜。” 整部作品就像是一个十分割裂的人,明明已经处于社会的边缘,却强行试图把自己拉回社会的轨道。 冯梦龙点头:“‘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就这‘小儿时节’四个字便是他人说不出的,之前也没看过这般诙谐点评,诙谐着来,却又让人不敢轻视。” 徐树丕点头:“这首词落笔之处,往往意想不到,灵动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庄重沉稳,实实是从来未见过的文风。简直是一块飞来石,正是我吴山社所要追求之境界!” 王文龙刚刚起身,席浪仙就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建阳,听说你在福州想要办一份邸报,不知是怎样的东西?” 众人一直在文会上闲谈,直到傍晚才回到园中吃饭。 把生活过成了自己最鄙视的样子,席浪仙之辈的痛苦由此而来。 而他一旦去了福州从事编辑工作就意味着离举业越来越远,可能一辈子也就是个编书匠了。 王文龙可不愿意放走这么一个好作家:“去了福州也是在布政使司衙门公干,出入公门的机会照样不会少,更何况这样正规邸报是天下前所未见之事物,若是成功,吾辈就将开天下风气之先,日后说不定能青史留名。” 席浪仙却是闭目良久,然后直直的坐了下来,刚才的一段演出,他用尽心力,大脑和身体都飞速运转,这一刻坐下仿佛是灵魂都被代理的躯壳,大颗大颗的汗珠直接从额头滚落下来,瞬间便将脖领和后背湿透。 这时的文学人物是讲辈分派别的,王文龙这词都没填完,但是却直接被捧到如此地位,日后他在文学史上多半会被当成性灵派代表人物。 席浪仙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说道:“多谢建阳,等我回去思索一番。” 他明明从小刻苦读书,想要经是致用、兼济天下,但长大之后却发现自己只能成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吟风颂月挣得衣食的清客。 这几日众人已经对这作品进行了详细的讨论,评论诗文并不是考试之时写作品赏析,而是有一套复杂的理论做支撑,能够成名的评论家水平都不是胡乱来的。 王文龙知道这首词的气质有个非常恰当的描述“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过这名词还要几百年才能出现。 他每一唱一念,声音中蕴含的悲凉与空灵让王文龙听的仿佛要从脊椎骨中散出一股凉气来。 那些觉得戏曲冗长乏味的人是没听过真正会唱戏的临场表演,那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无比强烈,光是这一段唱在面前表演出来,直接能把人的灵魂都听得震颤。 《石点头》后世流传的版本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描述了很多官场黑暗、鱼肉乡里的险恶之事。 王文龙只能苦笑,《贺新郎·读史》的魅力实在太大,虽然还没写完,却已经被和汤显祖的作品看成同等水平。 王文龙经过这几天的交往已经知道席浪仙就是《石点头》的作者,笔名“天然痴叟”。 “贤弟随我南下,岂不胜过在三吴荒废岁月!” 王文龙的两句话正好说中席浪仙的心理,他心中一横,当即点头说道:“若是如此,我便随兄台南下。” 王文龙心中高兴,又为自己的《旬报》添一员大将。 第131章 国富论的魅力 第131章国富论的魅力 《旬报》的定位是一份面向市民阶级的报纸,要的就是通俗易懂。 吴山社的文人虽然文才高,但是他们许多都出生名门,品位格调和普通百姓并不相同,而且这些吟风颂月的才子,也难得有能力去做那笔案之间的编辑苦活。 反而是席浪仙这样的文人历经过世间苦楚,又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更有可能胜任报刊的编辑一职。 王文龙打算把席浪仙带回去好好培养,如果能力可以,说不定可以塞给邓志谟做副手,一个负责内容选定,一个负责编辑排版等掌总工作。 …… 在东园文会结束之后,袁宏道就又要启程,他的老家在湖北公安,回去的路程并不算麻烦,只需要从镇江坐长江江船过南京,然后一路溯江而上就可回去。 在东园文会的这几天,袁宏道一边于东园中跟文人才子们唱和,而袁宏道手下的仆人则在苏州镇江一带采购大量土产。 这些东西全部会跟着袁宏道的船只一起沿长江而上,因为袁宏道现在还是礼部官员,一路上打着官方排驾几乎没有钞关敢拦。 走这一趟,袁宏道至少能获得上百两利润。 袁家是湖北豪富,有大量的产业,常年都要在湖北和南京之间跑江船,袁宏道和他哥哥袁宗道当官以来已经庇佑了不知多少江船,为家族产业省下好多费用。 甚至袁宏道在江南采购商品都不需要付钱,直接打成白条,等过一阵子他家里面从湖北来的商船再将湖北货物运到江南时拿货物充抵即可,相当于零成本进货。 这年代的世家大户就是这么豪横,货运和税收成本直接比起其他要从江南运货到湖北公安的商人低了好几成,袁家怎么可能不发达? 其实各地瞬间太监能够招到爪牙,以后阉党能够崛起,也和这些世家大族的垄断不无关系。 普通的小商人、小文人根本不可能和袁家这样的豪门竞争,攀附上太监中官才能给他们一些和世家大族竞争的机会。 但是这种斗争没有把蛋糕做大,从世家大族手上抢来的权利转移到了太监和新晋崛起的攀附文人手中,只是加剧大明内耗而已。 对于最底层的百姓来说,太监和世家大族两方为了积攒实力都对下压榨,然后把压榨所得用于互相对抗。不但没有缓解底层百姓的困苦,反而多出一批人来压榨他们,只让他们的生活更加苦不堪言。 …… 王文龙参加吴山文会已经收集到了一大批诗词散文,足够填充《旬报》很长时间的版面了。 这时叶成学从南京而来,邀请他过一阵子去东林讲学。 王文龙对此已经无可无不可,他现在已经有了一定名气,思想体系也已经通过大量论述在世人面前显现,不会再轻易被贴上东林书院的标签。 去往东林讲学,只会更提升他的名声。 王文龙的名气已经不小,又是第一次去往东林书院,这次讲座东林党的几个大佬都要来参加,众人回来还需要一定时间,所以王文龙索性留在苏州继续自己的《国富论》创作。 《国富论》一开头王文龙就论述劳动分工提高生产率的原理。 王文龙拿福建德化的瓷器生产做例子。 王文龙通过查找福建官方的历史资料指出德化的人口在南宋和明朝时期差别并不大,但是在南宋和元代德化瓷器全盛之时德化的窑口只有十几座,可到本朝却已经有四十多座,瓷器产量也是宋代的五倍以上。 “同样的人口却能够做出五倍的生产差距,原因何在?” “因为劳动分工提高了生产效率。” 宋朝的时候,德化的窑口自己要负责从挖土塑形到烧造的所有过程,而到了本朝“土场挖瓷土,泥工做胚土,拉胚匠拉胚,雕花匠雕刻,窑户烧造”“每一道工序首尾相连,相应工匠只需要打磨一项技能,而且所有的生产设备都只为一道工序做准备,自然比一个人要做多项工作的效率更高。” 解释了劳动分工带来效率提高的原理之后,王文龙又指出市场范围大小对劳动分工的影响。 “隆庆以前德化瓷器无法外销,一年产量不过十几个窑口即能满足,不足以养活专门土场,所以各个窑户还要自己前去挖土。” “隆庆后海贸渐渐兴起,德化瓷器外销繁荣,窑口数量达到三十个,土矿主便有足够利润雇佣工人。“ “矿主打制专门挖土工具,专业矿工用上合适工具一日掘土量可抵二十年前三倍,原本预计费三日工者如今一日可得。” 由此王文龙便同读者解释,为什么大城市的商业发达水平总会高于小村镇,因为“大市场带来多样化需求和规模效应使得成本降低,同样的商业在大城市的经营成本更低,效益更高。” 继而“将此推广到一国的范围”,市场越大的国家越能进行广泛的分工,生产力发展潜力也就越大。 王文龙便由此解释,为什么大明的种种技术总是胜过周边的番邦小国。 “而在航海之事上这却反了过来,因为欧洲人有跨越大洲的远洋贸易需求,所以欧洲人的远航技术日益提高,而大明的船只只走东西洋的近洋航线,所以远洋贸易的技术没有发展机会。” “一百多年下来,大明的远航技术便落后于欧洲。” 王文龙用了几天时间便写出前两章,拿给叶成学一读,叶成学读着读着就钻研进去。 第二天他顶着一个黑眼圈跟王文龙回馈:“发人深省,玄妙神奇。” 这年代的人也在讨论经济现象,但是没有一本书能将市场经济各个要素之间关系写得如此清楚的。 王文龙又拿着这书去和屋主徐树丕分享,然后叶成学和徐树丕都看了进去。 两人都感觉书是好书,但这书读起来非常困难,不是学习诸子文章时寻章摘句理解气韵的那种困难,而是一种读理科书时战战兢兢绞尽脑汁跟上作者思路的困难感觉。 明明王文龙的书稿中没有什么难解的字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看得懂,但是往往读着读着一个晃神突然就发现自己跟不上王文龙的思路,只能回到前面重新阅读。 两人苦读时王文龙也沉浸入创作的世界。 直到三天以后叶成学一早急急忙忙来找他:“整日读你这书看得我头昏脑胀,几乎忘记大事,先生们这几日就到了,建阳快随我去无锡!” 第132章 国别研究五要素 第132章国别研究五要素 原历史上要等到四年以后顾宪成、高攀龙等人主持重修东林书院,并且将此地定为定期进行讲学的地点,发起东临大会,制定《东林会约》之后,东林书院才正式成为东林党人活动的地点,东林党也才算是正式成型。 不过早在此时的万历二十八年,顾宪成等人就已经经常以东林书院的前身作为自己讲学的地点所在了,而且“东林八君子”之中有七人已经罢官回乡,在无锡讲学活动,互相交流思想。 苏州和无锡都在京杭大运河沿岸,从苏州去无锡只要溯河而上就行,路程非常近。 王文龙被叶成学拉着来到还未修缮的东林书院之时,只见书院中已经挤满了人。 王文龙忍不住惊讶说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叶成学笑着说道:“听说你讲学,无锡的文人几乎全都来了。” 日后与顾宪成齐名的东林党领袖高攀龙十分热情的同王文龙招呼:“久闻福建王建阳大名,今日才能一睹风采。” 王文龙忙谦虚道:“存之先生折煞我也。” 东林党作为掀起明末党争大幕的明末第一党,做的事情虽然褒贬不一,但是东林党之中还是有不少优秀人物的,高攀龙就是其中之一。 高攀龙七年前就是因为直言上疏而被贬,在历史之上顾宪成死后高攀龙主持东林大会,凭借自己的名声被复起为官之后也组织东林党人打了好几场硬仗,为党派居功至伟。 后来和阉党斗争失败,高攀龙眼看东林党人被阉党大肆追捕,连他自己也即将被魏忠贤下毒手,便泰然自若的表示:“我本视死如归。”遣散诸孙,写下给天启皇帝的绝笔信,自沉而死。 不管东林党在总体上对历史的贡献如何,但是高攀龙这样的人物是真的相信东林党人的思想有利于国家,并且愿意为了自己党派利益献上生命的。 高攀龙所提倡的观点“惠商”“体恤铺行”,强调“实学”等等也不能说不是正论,虽在实际的此时政治之中作用有限,论为高高在上的空谈,但在民间的影响却不小。 东林党人能够天下仰望,也正是依靠这一批人做出的贡献。 而站在此时的时空环境下,高攀龙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东林党人号召广开言路,反对阉党,反对朝廷对东南沿海商业的干预。 这些说法总体来说,在此时是绝对正确。这也是为什么东林党成立之后能造成如此声望的根本原因。 此时的东林党人他们总是积极上书,主公正斥邪恶,很多人都觉得只要这群清流能够夺权就能改变天下面貌。 此时人根本想不到接下去的时光里这群东林党人将为了上位,先和起党浙党楚党斗争一番,闹的朝堂鸡飞狗跳,然后又和阉党死斗,等崇祯朝打倒魏忠贤之后,东林后人重掌大权,也没把事儿干好。 这群家伙在野时天天骂人,觉得人家不行,然而真的让他们众正盈朝了,做的反而不比人家好。 东林党成立四十多年以后从来没有提出过一个可以救治国家的政纲。 自己号召广开言路,实际上自己找到机会同样利用党争打压其他派系的声音。 号召打击阉党,但是阉党被连根拔起之后东林党就彻底掌权,他们照样的党同伐异,被剥削的百姓也没见日子好过了多少。 至于反对东南沿海商业干预就更抽象,商业税到明末已经成为大明收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东林党人反对干预商业是对的,但实际执行之中却很快和东南的新兴商业阶级配合,以“不能与民争利”为口号阻挠朝廷收商税,使得大量的税收负担压在了农民身上,导致农民不堪重负。 后来的东林党直接变成了江浙仕商一体豪强的保护伞,号召着轻徭薄赋,但是却对征收商税万分回避,对征收农业税表示支持。 少数有见识的东林党人如邹元标也能看出东林党的问题,但是当他四处呼喊恢复张居正的政策时,其他东林党人却纷纷与他割席。 东林党到后期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党争派系,落下“长于内争,短于治国治军”的评价。 历史是唯结果论的。 东林党没有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被清流嘲讽的“昏君”“权臣”好歹能出张居正改革、万历三大征,可东林党崛起后,不管口号喊得再响亮,却没有真正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成绩。 到东林后人众正盈朝的崇祯时期,大明更是干脆给盈没了。 站在东林党内部当然可以有各种理由说自己执政的艰难,但是登上历史舞台的势力哪个不艰难? 当国家的命运交到身上时只有接不接得住的分别,形势艰难不应该成为借口。 当然,站在这个时间点还未成立的东林党还没有那些抽象行为,这些东林群贤此时可是敢于和税官太监、勋贵豪强对抗,保名教、斥奸邪的正直文人,集天下之望。 王文龙也没可能在现在批评人家什么。 高攀龙和顾宪成两人亲自陪着王文龙走向高台,高攀龙笑着说道:“我等聚会讲学,一直没有一个固定场所,如今也只能找这一处破旧的书院作为暂时集会之所。” 顾宪成为王文龙讲解:“此地原为闽学鼻祖,龟山先生吴国公杨时在无锡讲学的旧院,只是时间日久,逐渐荒废,我等来到之时已经改建成佛寺,亲自动手劈树斩草才勉强开辟出这几间院落,只为请建阳这样的名儒前来讲学。建阳遍历诸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还请建阳为我等讲解海外之事。” 王文龙谦虚道:“不敢说什么讲解,只是尽所能罢了。” 今天东林八君子中的七人全部到场,七人都是在野官员,基本全是为了争国本或是保护清流文官上疏被贬,在江南士林有很大声望,同时罢官之前在朝中结下的党派名望也未散去,这些人以同样目的结合在一起,自然能够影响朝廷局势。 王文龙登上讲台,看着台下济济一堂的名士,觉得心中有些压力。 东林八君子全部是进士功名,在场的举人都有十几个,王文龙若不是写出《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名噪天下,这么一个监生根本没机会上台开讲。 明代的官话是此时的南京话,和后世南京话有较大差别,但都属于官话体系。 后世的普通话属于华北官话,和此时的南京官话勉强可以互相交谈,相互理解的难度大概相当于后世说西南官话的四川人和说华北官话的北京人用自己家乡方言聊天。 不用太生僻的字词,说话速度缓慢一些,互相都还可以理解。 王文龙是福建人,普通话也不标准,一口地瓜味,此时人也只以为他海外归来,说话带有特有口音而已,正常交流还是可以进行。 王文龙上台之后便对众人拱手笑道: “列位先生好,“小子才疏学浅,也不通晓经义学问,能够被固高二位先生请来东林书院讲学,内心深感惶恐。” 他谦虚说道:“今日所讲,大家尽可互相探讨,若是不认同者也可提出,小子虚心接受,今日不叫讲座,只是与大家交流观点。” 一番言语引得台下众人一阵点头,心中对王文龙先下了个可交的评论。 客套后王文龙正式开讲: “今日高、顾二先生邀我前来东林书院讲解西洋诸国之事,自从《葡萄牙国史》写出之后也有许多文人士子向我询问,为何能够如此了解海外掌故,对海外之事颇为感兴趣。”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自幼生长在海外,虽然有大明先生为我开蒙,但是初回大名时也是惊讶于我大明人士往往以为海外都是精奇鬼怪之地,其实不然也。” “许多先生言,看过我《葡萄牙国史》才知从我大明往西有大洲曰非洲,曰欧洲,曰南北美洲。其上所生活土人虽然文化各异,习俗不同,但也都同我大明人物一样,有工人,有农民,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些人也会造枪造炮,并非别种生物。” 台下众人都笑起来,东林党人许多都与此时的传教士有接触,对于那些不开眼看世界的大明文人心中颇为鄙夷。 的确是王文龙的作品出世之后很多与外洋接触较少的文人才突然发现原来欧洲文明也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身处南直隶的东林党人,同样对他们都有嘲笑。 王文龙:“海外之国何其多也,纷繁复杂,我中华自古虽有《诸蕃志》《岭外代答》等书目,然而对其风俗记载难免流于表面,追求精奇古怪,认为以娱读者可也。只因地方遥远国家众多,想要详细叙述怕也不能,所以只能摘其紧要之处,略略描写,但若想要考察一国之事实这却又不够了。” 王文龙道:“我以为做这国别研究,想要弄清一国情况,至少要从: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五个方面入手方能说得清楚。” “比如在西洋岛屿上的土人断发纹身,初到彼处的商贾以为奇异,但若研究其地理历史便可知道,这些岛屿连成一串,与我八闽海外之大员岛相近,那些海岛上的土人文化习俗亦都相差不远,其实乃是古时乘小舟船渡海而去者。” “而古时闽地越人也有断发纹身之记载,如此说来,大员之上土人即可能又是我闽越土人迁徙而去。” 第133章 王文龙风采 第133章王文龙风采 王文龙说道:“如此一番推演,研究历史地理后便不只以为西洋诸岛屿上土人习俗奇怪,还能鉴古知今,知道其风俗由何而来了。” 台下众人都是颇为惊奇,他们中一些人听过吕宋岛上的土人断发纹身的习俗,也知道古越人的记载,但却没想到两者很可能是同出一源,听到王文龙的如此举例,也就明白王文龙所说要从五个方面研究国别的作用。 王文龙继续说道:“如此研究出了一地之风俗来源,便可以起到互相借鉴判断的作用,甚至可以由古推今,以至于推断未来之事。” 王文龙先对众人解释此时的重商主义经济学:“有一个前提大家记得,当今西洋各国虽然风俗各异,但是都把金银当做珍贵物品,无论到哪个国家,只要拿出金银总能换到衣食,所以当今各国所谓海贸,就是为了给自己国家囤积更多的金银。” 接着他便拿起了自己手边的《葡萄牙国史》: “由此前提我们再看葡萄牙国历史。葡萄牙国地处欧洲,国小民贫,出洋开海买来印度的香料,之后再将之转卖给其他欧洲国家,假若在印度一两银子作为成本买来的香料,回到欧洲能卖到二十两,作为中转之国,则葡萄牙国商人所得的利益能有十九两之多,葡萄牙国的贵族从中抽税亦能得到好处,自然全国上下对于出海之事大为支持。” “而换到我大明,若是一个大明海商到印度以一两银子成本买来香料,运回大明能卖到二十两,但大明却是商品最终销售之国,虽然作为中转商人能收到十九两的利益,但是以大明全体来看却是花费了一两银子,换回了价值一两银子的香料,净流出了一两白银。” “许多士大夫以为香料是奢侈享用之物,不当吃不当喝,用我大明白银去换这等享受之物,自然是不合算了。” “所以我大明对于出海之事在隆庆朝之前一直是不支持的,直到欧洲人在南美发现大银矿,大明所生产的货物,通过海贸可以换回比在大明境内销售更多白银,这项生意对于整个大明来说才有利润。” “西班牙人于五十五年前发现波托西银矿,渐渐挖掘开采,于四十二年前来到吕宋殖民,用大量白银与我大明交换货物,到三十四年前我大明就有了月港开关之事。” “这又是一个地理、经济决定国情的例子了。” 等王文龙把隆庆开关的原因从国际海贸方面讲完一遍,台下众人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在场不少饱学鸿儒对于隆庆开海的过程也有了解,但还真没有哪一个人从国际贸易角度了解过,这时才终于明白,原来隆庆开关就是一个标准的重商主义经济学范本,是在最佳的时机为了收敛最多的金银才自然做出的决定。 换成其他文明估计也是类似的行为,只是反应速度早两年晚两年的区别罢了。 台下的顾宪成张大了嘴巴,隆庆开关那一年他刚刚十六岁,才考中秀才,身处于南直隶,对于朝廷当年突然宣布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这一大事件记忆犹新。 他当时只知道是大明内部不同派系的利益斗争最终促使福建巡抚上疏奏请开海,万万想不到原来背后有如此草蛇灰线的逻辑。 南美发现的大银矿居然在二十年后直接主导了大明的朝廷走向! 王文龙今天就是来做国关研究的讲解的,他没有涉及太多大明朝廷的情况,而是又举出各国的例子讲解此时殖民经济的原理。 对于海外国家王文龙,自然可以讲的深入浅出,之前许多话题在《葡萄牙国史》之中都只是草草带过。 他一番描述,直接勾勒了此时大航海时代各殖民帝国的运行逻辑,让头脑一直在大明内部党争之中打转的一众无锡士人给听得目眩神驰。 而王文龙的那些研究方法更是让。台下有心之人发出更多想法。 若从社会学角度可以研究海外国家,那是否可以研究大明?若是照这五点去套,大明的社会经济将发展向什么方向? 最后王文龙总结说道:“此时各国风俗不同,但是仔细研究背后总不出于这五点观察,彼此又相互勾连,有此五者当可理解一国之现状,这便是小子的一点心得。” 王文龙说完,台下已经响起一片掌声。 顾宪成颇为佩服的起身道:“建阳今日所讲实在是发人深省,我也方知海外情形与我大明海贸居然有如此复杂影响。” 王文龙说道:“雕虫小技,不敢取笑于方家。” 他看向台下众人:“大家有何问题尽可以讲来。” 台下一个三十多的儒生站起身来:“我乃无锡安希范。” 王文龙连忙拱手:“小范先生好。” 安希范字小范,二十四岁就中进士,后因党争被削爵为民,讲学无锡,今年三十六岁,典型东林仰望人物,是后来的东林八君子之一。 别看人家现在被削爵为民,但是却算是在党争之中出手失败的烈士,辞官不下野,是东林党中有大威望的人物,东林党不倒,安希范威望只会越来越强,王文龙可不敢怠慢。 安希范道:“建阳言葡萄牙等国因商而富,那么君以为大明应该如何放宽对商人之限制?” 王文龙心中鄙夷,这群东林党果然小鼻子小眼只想着帮助江南仕商阶级。 但问题又不能不回答,王文龙思索一番就说道:“关于此事我只能提出自己一孔之见,欧洲国家虽然支持商业,但也同样有商业税收,他们之支持乃是支持商人到海外开拓贸易,为国家争取更多金银,只是这法门能否适用于大明在下也不知道了。” 闻言安希范皱皱眉头,他还以为欧洲的商人地位那么高,肯定国家对之轻徭薄赋,可照王文龙所说欧洲人居然连商人出海贸易都要收税,这办法如果用到大明,那么对商人的税收不但不会减少反而还要增加,瞬间让他有些失望。 好在王文龙今日讲解的效果极好,他没有对王文龙伸出抵触之心,反而思索起欧洲商人如此情况下为何还能继续发展的道理。 “有劳先生。”安希范坐下,旁边又有一个文人起身。 “建阳先生能否说说欧洲人是如何整军备武的?” 听着那人口音王文龙笑道:“朋友似是南京人,何来此问?” 那读书人说:“我在南京见过一些欧洲传教士,他们所言欧洲火器厉害非凡,我大明所用之弗朗机等物也是仿制欧洲,又看了建阳所着《葡萄牙国史》,不禁惊讶于这欧洲蕞尔小国如何能够发展出如此犀利之火炮,故而专有此问。” 王文龙点头解释说道:“我以为打仗就如同其他技艺一样,也是练习所得,欧洲自从大航海以来,国家财富日渐增长,彼此争抢地盘,领土纠纷自然愈演愈烈,战事连连,同时国家又日渐富有,各国有金钱去打造精锐器械,彼此竞争之下技术自然越来越强。” 顾宪成颇为惊讶:“有这样道理?” 王文龙点头解释了一番竞争促进技术发展的原理,然后跟顾宪成说道:“我近日正在撰写一本《国富论》讲述我研究经济之所得,其中有技术发展原因的详细讲解。” 众人都点点头,那文人说道:“多谢先生解惑,日后定当拜读先生大作。” 那人坐下接着又在前排站起一位名士:“鄙人薛敷教,有疑问想问建阳,建阳既然也是我名教中人,为何写《儒林外史》讽刺读书种子?” 听到薛敷教的问题,王文龙狂汗,没想到自己写《儒林外史》这么久之后,回旋镖终于打了回来。 薛敷教也是东林八君子之一,从小家庭贫困对自身要求极为严格,一生都只穿粗布衣服吃粗粮,终身没有接受过他人馈赠,归隐居家二十几年,家无长物,家中几个孩子都要下地干活种地养活自己。 所以真别以为东林党都是一群吃香喝辣唯利是图的无耻文人,薛敷教是标准的早期东林党干将,他是真的相信东林党理念的。 王文龙连忙解释:“此书内容都是我在海外知识搜罗大明掌故所写,当时只为了嘲讽世上浮华文人,也是教化世人惩恶扬善的意思。” 接着他对在场众人拱拱手:“今日见到场中诸君才知大明文人该是如何样子,小说已经写完,先生若是不喜欢,回去不看便是。” 在座诸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心中都喜欢王文龙机灵洒脱,只觉王文龙讲课生动活泼,大不同于其他古板的士大夫。 薛敷教也没为难他,他笑了一下,拱拱手撩起破袍子又坐了回去。 王文龙上辈子是主持过粉丝见面会的,一个人耍独角戏带着在场几百人闹了几个小时,眼前这场面习惯之后也自然应付自如。 他从上午开讲一直讲到半下午,在座众人都丝毫不觉疲惫,不断又有文人前来听讲。 “建阳先生真个通学,若是能够留在无锡讲学就好了。” “他那了解一国之情况的本事真是发人深省。” “不光如此呢,建阳的文笔亦是精彩,他所写之《儒林外史》可是我所读过最精彩小说,让人手不释卷。” “我倒是听过这个小说的名字,只是一直没看,如今倒是要买来一观了。” “同去同去。” 第134章 同去常州参皇上 第134章同去常州参皇上 等王文龙走下讲台,顾宪成一脸激动走上来道:“建阳今日所讲实在太精彩了。” 王文龙谦虚说道:“无非一点杂学本事而已。” 一旁的高攀龙诚挚请求说道:“不如建阳留在无锡讲学,我等正在筹款重办东林书院,以建阳本领,足占一张讲席。” 这也是王文龙今日讲课效果太佳,才会有此待遇。 几年后东林书院创立之时的《东林会约》中写下的东林党的思想:上承周程,下接朱熹,反对王阳明的心学,并斥之为“王学末流”。 这种思想其实在这时的大环境之中,已经是相当死板,当然东林党自己也没有多认真执行《东林会约》。 比如《东林会约》中约定东林党人应该“屏九损”——屏除讲学中常有的九种弊病。 只摘录几条内容如下: …… “其二,党同伐异,僻也; 其三,假公行私,贼也; 其四,评议是非,浮也; …… 其六,文过饰非,怙也; 其七,多言人过,悻也; 其八,执事争辩,满也……” 以上条目东林党成立时发誓屏除,实际却一条也没少干,甚至将党同伐异、评议是非、多言人过等当做主要斗争手段。 但即使这样,能让王文龙入东林书院也十分离谱。 王文龙的讲解连正经的儒家学问都算不上,勉强能凑上东林书院讲学四原则:“识性、立志、尊经、审几”中的“识性”一条,只是他今日讲学实在是反响太好,所以才有机会受到顾高二人邀请。 王文龙委婉拒绝说道:“我已经在徐藩台府上应了幕僚,藩台大人拔擢我于草莽,实在不好离去。” 闻言高攀龙有些失望,但还是诚恳的说道:“那还请建阳若有机会多来无锡走动。” 王文龙笑着说道:“承蒙看重,日后定然常来。” 顾宪成也说:“建阳一到,东林书院定扫榻相迎。” 接着高攀龙又请王文龙能在无锡多留两日,一来多办几次讲学,虽然早就发出邀约,但是因为此时交通不便,还是有人没能赶上今天的讲座,二来无锡名士还想邀请王文龙一起同游无锡名胜。 王文龙已经推辞了两人的留任邀请,想着若是这点面子都不给就真要得罪人了,他反正也不差这一两天,于是点头同意。 当天王文龙就受顾宪成之邀同叶成学一起到他家去借住,第二天一早王文龙正准备同顾宪成一起到无锡城外游玩,突然就见听有人拍门。 顾宪成家的童仆开门,就见薛敷教穿着一领破袍子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他进屋先灌了一大口水,接着看向顾宪成说道:“出大事了!” 顾宪成一皱眉头:“细细讲来。” 薛敷教掏出一封信交给顾宪成:“兵科给事中王子醇因上疏言立储之事被杖责革职;天子亲许立储;存之先生一个弟子为抗议税监仗义执言,竟被州府拿去。” 王文龙还在思考这是哪个历史事件,就见身旁的顾宪成一下站起,脸色巨变,抢过书信仔细观看。 半天之后,王文龙终于弄清现在发生的事情。 时间来到万历二十八年的五月,李化龙在播州连战连捷,眼看杨应龙之乱就将平息。 同时朝鲜的情况已经稳定,刚经战乱的朝鲜根本无法负担大明众多的驻军,所以除应朝鲜要求留下水兵八千人帮助守卫海疆之外,大明的军队全都开始撤出朝鲜。 眼看仗就要打完了,文官和皇权又开始争斗。 今年的年景依旧不好,万般有罪罪在朕躬,天变自然成为朝臣攻击皇帝和税监的武器。 万历已经两次修身反省主持祈祷,现在又开始讨论秋季停刑之事,希望平息天怨,当然没有效果。 于是工科给事中王德王开了第一枪,直接将旱灾发生的原因归咎为万历的税监制度,认为皇帝主持的修身反省都是“文而不实”,号召“将各省黩货之使一旦撤回,则修省以实不以文,何旱灾不穰哉!” 万历皇帝还真干了,税监不舍得撤,但宣布减免田赋。 小冰河期又不是万历减免田赋就可以避免的,万历和地球各干各的,该旱继续旱。 于是王德完继续约人上疏:老天爷还是不满意啊,说明你不光要撤税监,还要及早立储才能解决。 一次二次的这么干,万历是真怒了,这货大概有点逆反性格,以前臣子说立储之事,他生气也就生气,但远没有这么气焰嚣张,这回却是动了真火,直接下令将王德王庭杖一百,革职还乡。 王德完这是标准的骗廷杖行为,然后满朝文官都收到战斗指令,于是争相上疏拯救王德完。 万历这时也疲了,终于回复诸臣:你们是为了皇长子还是为了王德完?如果是为了皇长子,那就不要惹我,如果是一定要救王德完,“则再迟册立一岁!” 此言一出,天下震惊。 虽然是这么戏剧化的方式,但是皇帝终于亲口说出将立皇长子的许诺,简直感天动地。 满朝大臣瞬间都不说话,以看烈士的目光目送王德完被拖去打了一百庭杖。 这厮体格不错,没死,心满意足还乡去了。 然而众臣怎么可能放过万历? 王文龙看看身边的顾宪成满脸兴奋就知道这货现在的想法肯定是:“上疏有效果了,加大力度!” 果然顾宪成满脸欣喜地读完书信,扭头就对薛敷教说:“快些召集众人,准备去学台和太守处请愿!” 情景代入的话,换谁坐万历的位置可能都会讨厌这群文人,这些人打蛇随棍上,万历不退还好,只要退一步绝对是更多人追上去提出自己要求。 接着顾宪成又盛情邀请王文龙躬逢其盛。 王文龙也不介意参与,因为他记忆之中这次对万历的大劝诫朝堂之中齐、楚、浙、东林党全部参与。 谁叫万历倒霉遇上天变? 他能退一步口头答应立储就说明他也心虚,只要天变不解决,众清流就有决心让他退第二步。 一方联络当天下午,无锡的一众读书人就气势汹汹乘船北上。 领头人物自然是江南士林仰望的顾宪成和高攀龙,王文龙凑在里头根本不显眼。 东林党虽还未成型,但是此时的东林八君子已经有权、有背景、有名望,船到常州府,码头之上就已经按照到达人数准备好车马轿子。 各位举人相公、秀才老爷纷纷上车上轿,一条龙般就向着常州府衙而去。 常州府的公人根本不敢拦,站在一旁帮助读书人维持秩序,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开,把大街中心让给他们。 顾宪成走到众人面前,冲着八字门墙痛声疾呼:“近日奏章,凡涉及矿税之事天子悉置之不理,天变如此,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届时该当如何?” 顾宪成大吼了几声,在场读书人皆为附和,那表现是真好,王文龙旁边一个中年举人老爷刚才还在和王文龙谈话,这时挽起袖子干活干活,跟着喊了两句之后便开始念诗、扯头发痛哭。 还有人冲到衙门的登闻鼓前,将自己写好的文章贴在上面,然后拼命用手拍打。 别说,这些人一闹起来,瞬间将当场情绪宣扬到高点。 旁边看的百姓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就知道自己日子越来越难过,眼看着天不下雨,这些读书老爷说是因为皇帝不作为的关系,想来也不会错,于是干脆也跟着一起嚷嚷。 这群东林党人敢这么作就是摸准了常州知府不敢动他们。 东林党的背景是江南的士商阶级,东林君子三大主张:开放言路,多听读书人声音;撤去税监;减少对商业的干预,全都有利于江南的仕商阶级。 东林党人在江南的讲学早就获得江南一众人物支持,谁要敢动顾宪成,别说无数江南大人物会来救,就是普通的江南百姓也会上去拼命。 后来阉党和东林党斗争之时就能见识到江南百姓对于东林人物的支持,《五人墓碑记》读过吧,里头的描写就是最典型案例,阉党要抓张溥,直接能闹成民变。 太监带着骑兵做保护都没用,大批百姓直接将骑兵拖下马打死。 这些百姓的思想就是长期在江南的环境之中浸淫出来的:直白的认同东林党人宣传的少收商业税、撤走太监可以让他们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 他们才不会管江南的商税收了之后可以送去北方抗击后金,可以送去西北稳定边疆,一时不交钱,虽然日子能过得更好,但是等清兵南下可就完了。 而东林党人一些是真不知道,一些是为了获得江南百姓的支持,哪怕知道也不跟百姓讲这些大道理。 前者是蠢,后者是坏。 后来这些清流的做法是:我上疏骂两句那些北方的兵不就能打败后金了吗?我骂的可用力了!挨了我的骂,居然还想要我的钱,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顾宪成大喊了半天,等他表演完毕,常州的学政终于从府衙之中走出来。 他一脸恭敬的冲顾宪成拱拱手:“泾阳先生大义,请带吴中名士同入府衙商议!” 王平保站在王文龙身旁,看见顾宪成昂首挺胸震慑住官员,让当官的都只能对他行礼,瞬间对顾宪成满脸崇拜,作为百姓王平保也和旁人一样只把顾宪成当成真正大义凛然的名士。 而看着这抽象的场面,王文龙实在不知该怎么吐槽。 第135章 请君撰文 第135章请君撰文 顾宪成被邀请进入常州府衙,在场的东陵七君子以及王文龙也被拉着一同进去。 到了府中,知府欧阳东凤早就已经穿着大衣服等待。 见顾宪成进来,他连忙笑道:“泾阳先生,诸先生,请坐。”又对手下人说,“快给众位先生看茶。” 欧阳鼻直口阔,一副标准的官老爷形象,平日里肯定极有威严,但是这时对上顾宪成等人却是万分奉承。 顾宪成拱拱手说道:“今日只为公事而来,今上获罪于天,作为臣子若不为前苦劝,就实在不能为人了。” 欧阳东凤点点头:“正要找泾阳先生询问上疏之事。” 顾宪成要写书,欧阳东凤作为父母官居然也要附和。 日后欧阳东凤就是重建东林书院的主要支持者,这年代建书院也要相当手续,欧阳东凤一路给顾宪成等人开绿灯,先是以建祠堂的名义修起房舍,然后包容顾宪成等人在此讲学,同时欧阳东凤也极为支持东林党人的主张。 常州的龙城书院在张居正时期,因为政治原因被毁,东林党反对张居正的政策,欧阳东凤便为之前驱,主动号召士绅重修龙城书院。 常州本地的官员根本不敢和东林党唱反调,因为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 上一任常州知府名叫周一梧,周一梧是个刚直性格,朝鲜之战时就负责督运粮草,是上过战场的文官。 他调任常州知府,在常州任上修筑堤坝,带领下属知县卷着裤腿在江水间忙碌,为本地百姓办了好事,但只因为为人太过刚直,得罪了当地文人,文人就大肆编排,诋毁周一梧,导致周一梧很不受当地百姓待见。 后来苏州织造太监在苏州横征暴敛,闹起民变,朝廷又调周一梧去苏州任知府镇压。 周一梧处理事情极有手段,一方面关押领头闹起民变的百姓,另一方面想办法惩治太监的爪牙,对于其与百姓则不予追究,成功压下民变。 看历史记载,周一梧明明是一个有能力又有胆色的官员,但周一梧在当地留下的声名却是: “为人刚狠多欲,群人呼为周欲刚”。 “居官有议其守者,又刚峻,待青衿不加礼”。 “盖白之于白也,不为不多矣,怀其宝而迷其邦,先生之号则不可(周一梧号怀白)”。 说来说去就是刚直和对读书人没好脸色这两条,居然被当成天大罪名。 东林影响遍及江南,周一梧在常州读书人之中留下很差名声,去往苏州也逃不掉。 后来他到了吴江县学监督考试,因为考场秩序不佳,刚直的周一梧就抓来吵闹的生员下令则打十大板, 而吴江生员直接在贡院门外大声说:“县令杀秀才!诸君未可退!” 然后又有读书人写报文:“青衿被杀,通学共愤,愿从诸同胞击杀青衿者。”贴到院门上及诸通衢号召百姓反抗。 这全是谣言,就是读书人想搞事,但当时众人以为是真的。 生员百姓直接举着砖石打进贡院,周一梧被当地读书人追着殴打,腰带衣裙全部被扯断,只能趁夜逃跑。 周一梧经此一事名声大为受损,而且害怕被江南百姓继续追杀,只能辞官归隐,从此回家闭门写书。 全程周一梧甚至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东林党人的事情,好好一个能员,只因为对常州的读书人脸色不好就落到如此下场。 有周一梧的事件在前,接周一梧上任的欧阳东凤怎么还敢和顾宪成等人唱反调? 而此时听到欧阳东凤也要一起上疏,顾宪成却完全没有之前和王文龙应酬之时的和颜悦色,他板着脸半道:“不敢劳太守大驾。” 欧阳东凤大为吃惊,连忙问道:“泾阳先生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本地生员到税监门前抗议,却被太守所抓!” 欧阳东凤一愣:“难道是常州府动的手?此事并非我意,定然是我下面有人通了中官。被抓之人是何名字?” 顾宪成看看高攀龙,高攀龙冷脸说了一个自己学生的名字。 欧阳东凤连忙叫来自己的师爷吩咐说道:“快去牢中看看,将那读书种子带出来。”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怕就是碰上自己的上司,也不会这般紧张。 顾宪成也只是拿这事拿捏欧阳东凤而已,见他这般晓事,这才端起盖碗喝茶。 欧阳东凤又拿眼睛扫过在场诸人,看见坐在最靠末尾位置的王文龙是个生面孔,拱拱手问道:“敢问先生名姓?” 王文龙回答说:“我是福建王文龙。” 欧阳东凤道:“敢不是写《葡萄牙国史》的王建阳?早闻先生大名。” 王文龙笑道:“正是在下。” 两人说话之时,一个儒生已经被带到堂上,他一脸悲愤看了欧阳一眼,接着就冲着高攀龙拱手道:“师父。” 欧阳东凤对着那师爷带来的公人大骂:“下贱东西,你居然敢私自拿人?” 那公人吓得面无血色,他多半只是收了太监的钱财,以为抓个读书人而已,却没想到抓到了东林七君子的弟子。 欧阳东凤道:“你班头的事情不要干了,到后衙执火杖去吧!” 王文龙总算是体会到东林党的厉害,这群家伙,党同伐异,塑造舆论,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甚至能按着皇帝的头做事,实在恐怖,而且实力只会越来越大,日后就算魏忠贤加上齐楚浙党想跟他们斗也要花上几年时间才能将他们扳倒。 如此说来之前高攀龙邀请王文龙入东林书院实在是极大诚意,王文龙若是日后能在东林书院当个讲官,在三吴地区怕不是能横着走? 当然王文龙也并不后悔,东林党倒下后也足够惨,魏忠贤的阉党对于东林党的追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欧阳东凤展现诚意之后,才舒展身体,对顾宪成说道:“都是手下人不长眼睛,几位先生莫怪。如今也到晌午,还请众先生一起到后衙用饭。” 人在常州做官不得不低头,欧阳东凤明明是个进士出身,还是本地父母,但是在这群东林大佬面前只能伏低做小。 众人来到后衙,欧阳东凤早就布置好一桌丰盛饭菜,本府一众官员作陪,捧着酒杯同大家推杯换盏。 欧阳东凤捧着酒杯恭维顾宪成,顾宪成被一番安抚态度上才终于客气,笑着说道:“太守不必如此。” 众人在吃喝之间,欧阳东凤又再次提起:“不知众位先生要如何上书?” “我等都已下野,只不过本着一片公心议论朝政,左不过上一个代表诸生的文卷而已。” 顾宪成虽然还把持着朝中诸事,但是却不会站到台面之前,这一次他要上疏,已经准备好人选。 他派出的是此时东林大将,凤阳巡抚李三才。 李三才的文书一上,东林官员自然群起响应,而他们这些隐居在无锡的大佬,只不过是在一旁敲敲边鼓凑凑热闹而已。 朝中需要照顾,本地名望也要经营。 宴饮之间,顾宪成又扭头对王文龙道:“建阳同我们北上辛苦,仗义相助,我也当敬你一杯。” 这就是做名士的好处了,顾宪成对上欧阳东凤可以不甚尊敬,但对上同样有些名望的王文龙却是一脸热情,如果王文龙心思简单一点肯定会对顾宪成留下一个傲上而不忍下的极好印象。 王文龙双手捧杯,连说不敢。 坐在一旁的高攀龙也笑着说道:“建阳前日在东林书院一篇高论,实在是令人佩服,又兼笔利。建阳不愿来我们东林书院讲学,也不知在徐藩台那里做什么事情?” 王文龙笑道:“我没甚经学本事,无非是帮忙藩台大人处理一些杂物,如今正在经营布政史司衙门的塘报房,帮着写些邸报文抄。” 高攀龙笑道:“那也是桩大事,正好用上建阳的好文字。” 顾宪成听两人交谈热络眼睛一转,突然建议说道:“建阳既然文字便给,不如领头写这抗书文卷。” “呃……小子人品轻浮,笔力不到,哪里能写这通天的正经文字……”王文龙连忙摆手,他才不想掺和这屁事。 顾宪成却是哈哈笑道:“建阳所写文字,在场哪有一个不认同的?” “还请泾阳先生另择贤士,我实在没此本领。”王文龙都后悔今天跟着来了。 这次热闹全天下的士人都会凑,但是其他州府的诸生所写文字多半递去也没人看,但常州府的文卷肯定会被众人盯着,说不定万历都得看上一眼。 早知道会引火烧身,王文龙昨天打死都不跟着来。 王文龙的文字如果写的太狠,触怒皇帝,说不定就要遭殃,如果写的轻飘飘,东林党人又会不高兴,两头都不落好处。 顾宪成纯是要把人拉入伙中,这点心眼用的真是恶心。 顾宪成笑道:“建阳何必太谦?不然伱问太守大人觉得如何?” 王文龙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抽,欧阳东凤怎么可能反对,乐得在一旁看戏,哈哈大笑,根本不帮王文龙脱身。 第136章 不让人放心的王文龙 第136章不让人放心的王文龙 王文龙思索半天,知道自己逃不开,只能说道:“泾阳先生要让我写也可以,不过需依我的要求。” 顾宪成达到目标,笑道:“建阳说来。” “我所写内容只要符合今日众先生所给大义即可,若是文字没有力气时,先生可以不用,但却不能让我强改。” 东林党为什么强?因为他们中间一些人真相信自己所做是正确之事,只不过乱世必须用狠而已。 比如顾宪成,他虽然有党争的心思,但是一直以为自己行的是正道。 这一代的东林党人在很多方面也有自己的执着追求,比如在作文这种事上,东林众人就看的极重,更是注重自己在文人间的名声。 听到王文龙这话顾宪成稍加思索就一脸当然点头。 “文出于心而流于手,乃由心所发,怎可由外人胡乱指摘?我顾宪成绝不做屈人文意之事,建阳写什么就是什么,我怎会强令变改!” 王文龙心想也只能如此,举杯敬了众位,然后将一杯热酒饮下。 “如此,我回去就写。” 王文龙嘴上虽说不肯,但是如果能有这样条件,他也是乐意的。 反正只是跟大家一起上一篇文章,有一众东林大佬在其后附和,肯定能把他的名望大大抬高。 跟这群东林党互相唱和的文人多了,只要王文龙的名声够响,不要贴的太狠,哪怕日后的历史线还会有阉党崛起魏忠贤也不至于倒追二十年。 至于怕眼下得罪万历,王文龙把文章的攻击性收收也就是。 王文龙到底成名仕了,真正的清流名仕,众星捧月的那种。 他年纪轻轻,成为带领常州读书人上疏的诸生,本地士绅必须要给一个体面的待遇,于是才出府衙王文龙就被大礼接去了本地一个名望人家,备好文房四宝,香炉点心,让他在净室之中细细的写那篇雄文。 而当王文龙成为本地诸生代表的时候,东林党大佬们也在热烈讨论。 比众人来迟一步的东林大佬叶茂才首先发话,他还没怎么弄清情况,好奇问道:“怎么突然选这么个年轻人来代替常州诸生上疏,我们此地不比他处,须得找一个危言危行的人才不失了常州脸面。” 跟着顾宪成、王文龙一起进入府衙的高攀龙解释道:“我这几日同着建阳接触知他这人风骨是极好的,有个名仕的风范,这点还请放心。” 与叶茂才同来的东林大佬钱一本摇头说道:“这不只是风骨的事情,他这篇文章咱们不加监督,莫不要把咱们常州的士绅也给坑了进去。” 顾宪成说道:“当此局势,咱们要帮助李道甫为主,常州诸生不能太出风头,若是我们自己上疏,只怕反倒不妙,能找到这么一个有名望的外地名士帮助写文,正是最佳办法。” 叶茂才闻言思索一会儿,终于也是点点头:“是啊,若是咱们逼迫太甚,只怕反而在朝中落个坏名声。” 叶茂才是从全局方面考虑,东林党人真的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执天下之望,一切都是为了把事情做好,最好就是能起到劝诫万历皇帝的效果。 当然实际行动不可能这么理想化,没人觉得皇帝会因为这一次的大规模上疏就改变行事风格,但是只要皇帝退一步大家就进一步,坚定决心,总有一天能够达到自己目的。 但一旁的安希范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个王建阳才二十多岁,一个毛头小伙子而已,又不受什么名教传授,若是他胡乱写就一篇文章也要咱们常州诸生具名其后,岂不是落了咱们常州生员的面子?” 高攀龙对于王文龙的印象还颇为不错,主动为王文龙辩解说道:“这几天我也听说了王建阳的经历,他在福建推行新作物,所用之办法颇有头脑,想来并不是那等年轻无行止之人。” 安希范摇头说道:“我怕的是他文章之中没有骨气,这不是什么头脑聪明可以补救的,那毕竟只是个年少之人,之前也不见有什么铁骨高言名扬于世。” 闻言高攀龙忍不住笑了:“小范你一向反对以年齿排辈,怎么如今也轻视人家年轻?” 安希范一脸正经的摇头说:“我并非从年龄而论,只是怕他落了我等正道之威名。” 后来的东林八君子之中年纪最小的刘元珍现在还在当官,此时安希范就是在无锡活动的东陵大佬中年纪最小者,比顾宪成整整年轻了十四岁。他的性子也最刚直,讲究骨气。 安希范在治学之上提倡尊经重道,高扬“气学”“复兴正学”“卫道救时”主张,非常推崇程朱理学的正统立场,对于近世所流传的阳明心学之类则加以排斥。这种观点甚至比顾宪成等老一辈东林党人还要古板。 安希范之所以被贬官,也是因为他头铁拼命上疏得罪皇帝。 当年安希范就是东林党最铁杆的打手,一次次上书帮助东林党参与朝堂斗争,虽然有大佬在背后排兵布阵的原因,但是安希范能够头铁上书也是跟他自己执拗的性格分不开的。 高攀龙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不能安下安希范的心干脆提议:“建阳笔快,只怕这时书信都已写好,不如这就去找他询问,即使没写好,听了他写作思路,大家相信也可放心。” 众人都点点头,安希范道:“劳烦先生走一趟。” 当天下午高攀龙就和叶成学一起来到常州大户家中,找到了刚刚写完书信的王文龙,二人直入主题,叶成学问道:“建阳的上疏可曾写就?” 王文龙点头说:“文字还未全部写完,但底稿已在那里了。” 高攀龙连忙询问:“建阳在书中可曾归劝当今圣上?又劝了什么内容?” 王文龙笑着说道:“如今民生多艰,我自然是劝今上要节省钱财,另外还提出诸多减轻百姓负担的法门。” 高攀龙和叶成学相视一笑,他们知道王文龙是徐学聚的幕僚,徐学聚党派色彩虽然不浓,但是基本上也是浙党一派的人物,王文龙下场不太可能为他们东林党出什么死力气,只要王文龙能写出轻徭薄赋,减低税收,符合东林党的主张,如此一来也就可以接受。 正在两人心中觉得事情已定之时,王文龙笑着说道:“我这文章不时就能写就,可是写完之前还是想要再次确定,落笔无悔,这文字写出来我便不改了,到时咱们常州先生若是觉得文字有悖于诸位的想法,大可以弃之不用,但也不得再强令我回头。” “这个……”高攀龙皱着眉头。 他们在欧阳东凤面前已经许下承诺,这事情常州不少人都知道,若是到时不用王文龙的文字肯定会引得众人嘲笑。 王文龙道:“若是不能答应这点,那我便宁愿不写。” 王文龙一脸无赖模样,让高攀龙哭笑不得。 高攀龙也不过是从中做个说客而已,事情是顾宪成答应的,文章是王文龙写的,和他真没多少关系。 高攀龙只能说道:“话虽是如此说,但还请建阳仔细铺就一篇华文。” “一切放心。”王文龙笑着说:“有先生此话,明日来取文章便是。” 稍等,第二篇要改一下 第137章 府学议政 第137章府学议政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就被叶成学从借住的富商家中接出,一路请到了州治西南的常州府学。 虽然王文龙作为诸生之首,在这一次常州生员们上疏的过程中首唱其议的地位是东林党人给的,但是面子上还是要将王文龙塑造成一众生员们推举的领袖。 所以今天王文龙必须先在常州的读书人面前走这一道过场。 这年代的府县学校,能够进入的生员普遍都有相当强的科考能力,后续能不能继续往上考靠的是自己的悟性,府县学中的学官根本不会教什么内容,只是负责发放廪生的禄米以及考试而已。 但是官办学校的地位在明代却越发重要,因为此时学校的地位已经从教学之地变成讨论朝政议论国家政策得失的读书人聚集地。 学堂论政之风于明代已然十分昌盛,论政甚至已经成为明代官办学堂的主要功能。 黄宗羲等人在后世提出“公其是非于学校”,建议将学校的主要功能改变为议论国家朝政,甚至主张将寺院庵堂都改成书院和小学,将这些地方全部变成议论政事利弊的场所,希望由此去监督朝廷行为,这些观点的来源就是此时江南的学堂论政风气。 客观来看,这时的学堂就是地主士绅以及新兴的市商阶级聚集之所,没读过书的大地主和商人也能到学堂里面参与听讲讨论。 这也就是大明的国土足够大,在东南一隅发生的资产阶级萌芽的势力比起整个大明来说还太弱小,加上外面还有强敌环伺,要是放在哪一个国土更小的国家,有这样一群士绅阶级集合在一起讨论朝政,只怕万历真会被推到君主立宪的地位上去。 但是王文龙很清楚,放在大明这条路走不通,因为东林党试过,结果证明这个方法只是将整个国家弄得一片混乱。 不同国家崛起的道路不同,大明的地理、历史、人口都决定了这个广土巨族必须要用更现实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并没有给东南士绅独善其身的条件。 坐上车马颠簸了两柱香时间,王文龙跟着叶成学一起来到了常州府学。 常州之地文教繁盛,府学又经常接受本地士绅豪强的捐助,常州府学始建于宋太平兴国年间,距今也已经六百多年,期间不断有人加以修缮,说是一座学校,其实却是拥有四座斋堂、八十多间庐舍、大量亭台楼阁以及祭祀儒家先贤的祠堂的庞大宫庙建筑群。 常州府学中早就传出消息:今天常州诸生要讨论向皇帝上书谏言之事,不光是常州的读书人会来,不少关心朝政的商人、地主、士绅也前来参与。 王文龙和叶成学到达之时,在北宋王安国所作的《州学记》碑刻之下以顾宪成为首一大群文人早就在那里等待。 眼前这二三十人还只是东林党到场的大佬,后续跟着来听讲的人人数至少要有二三百。 这个阵仗其实不算大,如果今天是顾宪成主笔议论,只怕这时从府学门口一直到门外的椿桂坊牌楼早都已经挤满了人。 一见王文龙到达,高攀龙笑着迎上来道:“建阳可是让我们久等了。” 王文龙也连忙跳下马车,一脸惶恐说道:“路上还在修改文字,耽搁了一些,小子诚惶诚恐。” “好文不怕晚,大家都期待着今日建阳能首倡其义呢!” 王文龙和在场的一众东林大佬打了招呼,接着众人都看向他的衣袖,好奇他究竟写出怎样文章。 王文龙先抽出自己在马车上所写的提纲,“今日我所写之文字重点的是广开言路、开放商业、减轻税收三条,提纲条陈已在这里,列位可以先看看。” 顾宪成等人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连忙上手接过,见到王文龙将今天上疏的大纲写的明白,似乎和东林党的观点没什么太大出入,终于放心。 王文龙笑道:“小子才疏学浅,只不过是略通西洋掌故而已,虽然写出《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在三吴留下点名气,但也实在担心难担今日大任,思来想去只能说出一点劝谏开源节流的观点,还请各位不要嫌弃小子浅薄。” 王文龙的这一段言辞在马车中已经反复思考过: 首先用自己才疏学浅的说法展现了自己的谦虚;然后又亮出自己有《葡萄牙国史》和《天演论》的作品做背景,话里话外已经挑明今天东林党人请他作文是借助他名气来帮忙,东林党不给面子他大可以撂挑子不干;最后给出底线,自己在文中只想就财政指出一点弊端,至于什么骂皇帝骂太监的话,他不会说。 最后王文龙从衣袖之中抽出自己今日要首倡的文告笑道:“具体内容列位可还要一睹?” “哪里的话,建阳名扬天下,今日肯做吾辈前驱,还是我等常州文人感谢建阳才是,既有条陈在这里,何必还看仔细内容?”在场的东林大佬也不是傻瓜,听得懂王文龙话里话外的意思,纷纷摆手表示大度。 他们本来就意料到王文龙肯定不会上太刺激的文书。 就算有人觉得由王文龙来出手不太合适,但这时木已成舟,只要王文龙能够和他们合作,他们也不可能自食其言。 众人引着王文龙走入常州府学。 学堂之中来听讲的上百人早已聚集在那里。 进入常州书院之后,大家先来到孔子像前,上百常州儒生整齐排列,首先对着孔子像礼圣。 王文龙在学官引导之下排在东林大佬身后。 献爵、读祝、稽首等环节依次进行,旁边还有专门的乐队,负责敲鼓礼乐,观礼者肃立静默。 这叫做释奠礼。 这年代的学院会讲,虽然主要内容是讨论朝政,但是总还要担着一个讲学的名头,而且一切行为都十分正式。 礼圣之后还不能开始讨论政事,而是要先讲课。 今天讲课的主讲是顾宪成,他上台之后开始讲说《四书》一章。 王文龙在下面看的津津有味。 他读书时就学过中国的古代政治,知道明清时代的学堂议政最早就是由这样的讲学开始的。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讲学,但是往往读书人在聚集讲学之后互相议论,由此渐渐形成惯例,到了此时的万历年间,学堂会讲的讲学内容已经不再重要,反而因为学堂定期讲学,所以给了读书人们定期聚集在一起议论朝政的机会。 直到后来东林党成立,在东林书院之中大家每回谈论朝政都还是要以会讲的方式开始,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 此时人普遍认为有了礼圣环节,讲学交流更郑重其事讨论朝政的态度才能够端正。 属于更适合大明宝宝的议政传统。 …… 与此同时常州府学之外,大量人群聚集在此,等待着府学之中的会讲完毕便进去参与讨论。 这年代的讲学并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来听,实际上东林党代表的是有产仕商阶级的利益,他们正式讲学环节许多没有功名的人物也会前来,这些人才是东林党真正的支持者,也是东林党一系列政治观点真正讨好的对象。 这些人中有能力的也能成为东林党骨干,并不会被排斥。 汪文言和黄尊素两人此时就站在众人中间。 汪文言二十出头,一脸油滑相貌。 这厮现在只是一个狱吏而已,连秀才功名都没有,他的头脑极其清楚,在歙州混得如鱼得水,和三教九流都有往来,已经进入县衙公干。 汪文言的监生功名要等到二十年后上京才捐,那时他已经是东林党的一大智囊,为了党派利益上京帮忙。 东林党那时的力量极大,汪文言虽然只有监生功名,但是却居然能够在东林大佬的提拔下一路当到中书舍人,时人称“以布衣之身左右天下”。 当然此时的汪文言远没有那么厉害,他看着面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抓过身边一个年轻人,好奇询问:“朋友贵姓,可知今天主持之人是何名字?” 被他抓来那人十分面嫩,唇上刚刚长出细细的胡须,年级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他闻言对着汪文言拱手道:“在下黄尊素,还未进学,不敢当朋友之名。我听人说今日主讲之人乃是写了《葡萄牙国史》的名仕王文龙。” 汪文言闻言一下激动起来,这货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却能敏锐察觉到东南正在崛起一股新兴的政治势力,觉得可能有发达机会,这次他是听说最近常州学生在闹上书之事,所以这次才专门跑来凑热闹。 汪文言的实际才能要等他混到高层才能显现,他来到常州已经几日,虽然想往士人的圈子里混,但是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他也曾混进文会的名额想要结交那些读书人,但那些儒生讲的经义学问他一句也听不懂,反而因掺不进人家的话题而备受打击。 而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却是难得他听过的书籍。 汪文言当即便略带三分赞许的点头:“原来是他?” 黄尊素看见汪文言这副模样,好奇问道:“朋友也喜欢看《葡萄牙国史》?” 黄尊素如今才十六岁,连秀才功名都没有,从浙江来到常州游学,看了这里的仕人情况之后心向往之,决心自己回去就好好读书,以后也要成为这等纵横捭阖的名仕。 汪文言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黄尊素也看过《葡萄牙国史》,他对王文龙的才学惊叹不已,甚至还想过给王文龙写信表达自己的读书感悟,但是他名声太小,根本没办法把信送到王文龙手上。 两人当即谈论起王文龙的作品和思想。 其实汪文言大字不识几个,《葡萄牙国史》的内容都是从说书摊上听来的,但是他悟性极高,只靠说书摊上的只言片语居然领悟出不少东西,和黄尊素讨论起来说的头头是道。 原本历史中黄尊素十五年后会考上进士,然后成为东林党干将,和汪文言并称“东林两大智囊”。 黄尊素的名字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但他的儿子黄宗羲想必无人不知。 而在这个时空两人居然机缘巧合以这种方式相遇。 两人都喜欢王文龙的作品,讨论一番,颇有知心之感,正当他们约定一起去喝酒时书院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顾宪成的讲义结束,正式进入讨论时政环节。 黄尊素、汪文言两人也停止谈话,他们跟着一众没有功名的商人地主一起挤入书院,生怕跑的慢了占不到位置。 第138章 历经磨难王文龙 第138章历经磨难王文龙 一大群人涌入常州书院,只见书院的先圣祠前,高台之上早已经站着几位名士。 顾宪成朗声讲话:“而今天变四起,大旱绵延,致旱有由,纵其所以毒民者是也;弭灾有法,卫其所以保民者是也。此理昭昭,天下所知,唯独今上为小人所蒙蔽,是以今日我等在此集会,为的就是发出我常州诸生正义之言。静观先生名扬四海,从八闽来助,做金石文章,辨析此理最为明白……如此,请诸君听静观先生王建阳言!” 台下众人稍稍喝彩,但喝彩之声并不算太激烈,毕竟王文龙虽然有点名气,却比不过一众东林大佬在常州士绅心中的威望。 王文龙走上高台,先看着下面众人,等大家安静下来。 面前有三四百人,哪怕书院的讲台经过设计,有一定的回音功能,可是凭一条肉嗓子也就只有挤在最前面的几百人能够听清他的话,如果人声过于嘈杂,他说话根本就没用。 而看到王文龙登上高台,黄尊素忍不住惊讶:“原来建阳先生如此年轻?” 一旁的汪文言也是颇为震惊。 众人也都发现王文龙年轻的过分,渐渐停下议论之声,好奇看着台上,等待王文龙能说出什么惊世之语。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王文龙这才开口。 “太监中官太可恨了,在市面上他们的税官横行街巷,随便指着一个铺面,就说对方欠税,骚扰的行商之人无法做生意。在农村里,他们的矿监强占士绅的房屋,随便指一大屋便号称其下有矿脉,若是不给钱就要带人把屋宇推倒,掘土挖矿。” “这种种行为天人共愤,百姓早已忍受不了,大家今日之所以到此集会,为的也是要趁着这次北方大旱提出上书,减轻百姓负担。是也不是?” 王文龙一番话,台下都点头。 他一语说清众人的心思,常州的士绅才不关心北方是否受旱灾,他们之所以来此集会,为的就是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希望皇帝把税监矿吏给撤走。 “为什么我对此事了解的如此清楚?因为一年前我刚从西洋回来,写了本小说不合受到太监喜欢,就被月港督税太监高宷逼迫进入他府中做幕僚,勒索收税之事我是亲眼所见,甚至还当过一阵店仔码头的税监,为高宷收上来整整三百两税银。” 此言一出,台下哗然,所有听众都忍不住小声议论,然后颇为惊讶的看着台上的王文龙。 安希范惊讶问道:“这厮想要干嘛?” 叶成学也是惊的目瞪口呆。 顾宪成万万想不到王文龙上台会说出如此言语。 现在王文龙在众人瞩目之下,偏偏他们也没法把王文龙给拉下来,只能看着王文龙继续表演。 台下的黄尊素忍不住小声说:“静观先生此言虽然诚实,但是岂不把常州诸生都给得罪光了?” 他身旁的汪文言思索一番:“若是静观先生真给那太监当过幕僚,此事绝瞒不住众人,想必静观先生接下去必有高论,怕会引得人非议,甚至扯到他背景上去,所以先把话给说开,这也是一条法子了。” 而台上的王文龙根本不管台下什么反应,他如脱缰的野马,仗着没人能来拦他,便继续往下说道: “我家祖上是商人,生长于西洋海外,连大明的户籍都是去年回到祖籍才办的,我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世世代代居住在建阳,无非是给人打点小工谋生,最生发的祖上,也不过是当年在三宝太监的船队之中当了一个水手而已。” “为什么我先把这话说出来呢?只因今日大家在先圣祠前集会,也当听过孔夫子有教无类的话语,夫子大义:人并非天生显贵,而是因其受了教育,其言其行,带来显贵。” “若无当年颠沛流离的海外生活,若无这一年在高宷府上目睹之怪现状,我也没有今日之思想,所以我必须将此话说出方可无愧于心,若是场下有何人以为小子之言论大乖道理,也可以在小子说完之后摇旗呐喊的攻击。” “或说我是个浮海的奸民,或说我是个太监的爪牙,小子问心无愧。” 台下人听的目瞪口呆,王文龙的叠甲实在太厚,已经到了离谱程度。 “我生长在苏门答腊的旧港,幼时就随父母一起走海行商,第一次上大海船时,我还是个怀抱的婴儿。” 王文龙继续叙述自己编造出来的低贱出身:“欧洲殖民者来到西洋,不过是近百十年的事情,他们人数稀少,本地土人又惫懒不堪用,所以往往需要招明人商户为他们做贸易。” “欧洲人有枪有炮,大明商户虽有金钱,但是武力不强,在他们眼中不异于一头头待宰羔羊。欧洲人也乐于让华人做生意积累金钱,因为可以一举收割。” “五岁时我就见过欧洲人抢劫华商的场景,他们先用收税或是经商的名义将大明商户骗到一处,骗走其刀剑武器,然后鼓动当地土人对大明客商抢劫。” “土人蛮憨愚笨,根本抢不来多少东西,大头还是归了指挥他们的欧洲殖民者。” “我就亲眼见过我家伯父辈的商人被欧洲人抓来一个个砍头,那时我年纪幼小,躲在板床之下才得以逃生,西班牙人刀剑锋利,一刀下去,自小抱着我长大的舅舅脑袋便落在地板上,滚来滚去,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 “这件事情甚至都没有多少商人知道,因为这种小规模的屠华在西洋实在太常见了。我虽然从小知道有个大明天朝是我的母国,大明无比强大,欧洲诸国都不能比,但是欧洲小国却有国家带着枪炮来支持他们的商人远洋贸易,可是那个大明从来没有来西洋保护过我们这些商贩!” “我们被杀被打都是死了白死,我们出海做生意甚至都已经是有罪的事情!” “那时我年纪还小,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商人在大明朝廷眼中就如此之低贱!” “我们商民也是民,天下本不该如此呀!” 第139章 税收的少了 第139章税收的少了 王文龙控诉自己小时候的悲惨遭遇,演技爆棚,说的热泪盈眶义愤填膺。 而在场众人也被王文龙感染,不少人也是咬牙切齿。 这些常州商人听着西洋商人的遭遇,不禁想起了大明朝廷对于他们这些仕商的种种亏待甚至掠夺。 这种情绪非常有感染力,甚至东林党人听的刺耳也无法阻止。 因为这种保护仕商利益的需求就是常州士绅能够团结起来的主要原因,也是东林党的根基。 众人都被王文龙的叙述勾起了兴趣。 这时王文龙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就是在这种环境成长起来的,很多人以为我幼时一定长在读书之家,其实不然,我在十岁之前家中尚有余财,父亲也给我请来大明的读书人为我开蒙,但是十岁一场屠杀,我全家几乎尽丧于欧洲人之手,而我虽然侥幸存活,也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西班牙殖民者手下求一条活路。” 黄尊素听着王文龙的叙述不禁想道:怪不得建阳先生写葡萄牙历史如此清楚,对欧洲人的掌故也了解明白,原来他有这样的遭遇。 “华人小孩聪明伶俐,比起当地土人,更受欧洲人喜爱,他们以为培养华人给他们做狗可以更有效率。所以小时候我倒还有一条活路,我先是跟着欧洲船长一起航海,后来又在西人传教士手下当做一个小仆奔走,也当过欧洲人工地上的工匠。” “这些方法虽让我存活,但是日子实在难称好过,欧洲人对待大明商贩只如牛马,我自小也不知挨过多少皮鞭呵斥。” “那时的我只有一个想法,我时时想到我家舅舅滚在地上的头颅,我想要让大明的商人不再受到这样的待遇,我想弄清楚为什么欧洲人可以对商贩友好,而我大明偏偏如此对待商贩?” “于是我忍辱负重,再卑贱的工作我也去干,再肮脏的环境我也忍受,只愿多学习天下的道理,解开我的疑惑。” “我奔走于天竺、缅甸、暹罗等地,还随船队去过非洲,甚至跟着传教士一起去过葡萄牙、西班牙。” “那些西方传教士将欧洲说的如同地上天国一般,但是实际经历过才会知道,欧洲物产远没有我大明丰富,国家百姓也不见比我大明富裕多少,但为什么人家欣欣向荣,我大明百姓确过的这般苦楚?” 场下的一众商民们都听得入了神,王文龙已经成功将抗税的话题转到了更深刻的如何促使经济发展上,而众人都还津津有味。 “我亲自走过欧洲的土地,很清楚那地方在百多年前还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列位或许不知道,一直到我朝景泰年间,欧洲人还生活在蒙昧之中,那段时段我翻译称他们为黑暗时代。” “那时整个欧洲没有任何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各个国家被无数领主割据,他们建起城堡,将农民屯在其中,就连这样的领主许多都不识字,天主教会建立一个地上神国,连各国的皇室都被他们所把控,这些个教士禁锢人的思想,叫人生病了也不去治只是喝圣水,做礼拜。” “那时的欧洲内乱和揭竿起义所在多有,百姓太过愚昧,甚至两百多年前一场大瘟疫直接病死了三分之一的欧洲人。”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常州是江南繁华地区,离着南京很近,而南京就有大量的天主教传教士活动,在场一些人都和天主教士有过交流,心中对于这些天主教徒还颇有好感,万万想不到他们口中地上天国一般的欧洲实际上曾是这样一幅景象,而他们所说的圣教,实际曾给欧洲带来无尽灾难。 而更多人也不禁皱起眉头,疑惑好奇。 景泰年间距今不过一百多年,欧洲是怎么从王文龙口中那样蒙昧不堪的情况发展到可以远洋贸易甚至海船直抵大明、掌控西洋诸岛的? 王文龙道:“是大航海将欧洲给救了出来,当年欧洲人发现美洲大陆,一下国土不知拓宽多少倍,从美洲抢回的无数金银迅速让欧洲富裕起来,而后欧洲人才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远洋征途。” “我曾在欧洲仔细学习过他们历史,其中一部分内容便融入了我的《葡萄牙国史》,但这只是欧洲人强盛起来的历史描述而已,却没有太过于涉及他们商贸的本质。” 王文龙兜兜转转,总算说到自己的戏肉:“我知道,如今的商人都以为朝廷税收太重,甚至不少人看过我的《葡萄牙国史》就以为欧洲人不收商税,对商人万分优待。” 王文龙笑着摇摇头:“却不知这全然是错误的!” “欧洲人的商业税收比之大明更精确,更繁重,就比如海上商贸,我大明的商人所交税收只是在出入月港之时要交船舶费以及入港费用而已,这对欧洲人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欧洲航海的诸国税收之繁重远不是我们大明可比的,在不同国家购买货物,动辄要交一成的税,若是同盟国,至少也要八分,售出货物,税收都是一成五起步。” “欧洲之贵族甚至国王从来没有什么天下、王道的概念,他们往往垄断航线,甚至垄断某个殖民地一种货物的经营权,详细到哪条航线多少成的利润都要交给王家,果阿的羊毛是哪个家族所控制,非洲的宝石又只有谁能够开采,甚至在新晋崛起的英国为了保证天鹅肉能够供应早在几百年前王室就宣称所有在英国开阔水域上生活的天鹅都属于他们,若是有人偷偷捕杀了一只天鹅就会被抓去治罪!”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许多商人看过《葡萄牙国史》,以为欧洲的君主对于商人颇为优待,却没想到照此说来,大明的这点税监制度跟人家欧洲君主的剥削根本不能比。 不少人甚至有了幻灭之感。 王文龙继续说道:“可是这样残酷的剥削下,欧洲的商人却还是越来越富裕,欧洲的国家也越来越强盛,为什么?” “因为西班牙人在美洲发现大银矿一下就挣回了当时国家储量十倍的金银!就算一个君王再是浪费,他一个人的花费能占国库的多少?” “欧洲君主用这些钱去武装自己的商船,装备自己的军队,对外开拓,无论是殖民还是侵略,所得的利润都远胜于那点商业税收。” “纵观诸国,我发现了一个道理,大明的税收问题不是多收,而是乱收!” 他大声道:“不知怎么就收去,不知怎么就浪费了,若是好好收税,天下定不当有此民意汹汹!” 第140章 东林无语 第140章东林无语 王文龙一番言语听的台下众人欲言又止,大家今天就是为了减税来的,结果王文龙居然透露出国家还应该多收税的意思,可是王文龙举出欧洲的例子,众人又不知如何反驳。 王文龙大声说道:“如今天下民意汹汹,商人们都做不了生意,连普通地主也受到无端骚扰,是以我今日之谏言只在三条: 一则广开言路,今上要听到民间疾苦,绝不能继续闭目塞听; 二则大力开放民间商业,国内知百姓商人原本利润就不厚,既然挣不到大钱,何必对之加以重税?不如放开海贸,对海贸加以税收; 三是开源节流,如开中法一般发行船引获利,不要再将税收压力和税金派到我等小民身上!” 众人听的全部懵逼。 东临党人震臂高呼喊出种种口号的情况大家看多了,甚至其中颇有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语直接攻击朝廷,但是从来没有读书人听过像王文龙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 而这时王文龙已经拿出自己的书信开始念起来: “……” 王文龙念完之后便按照之前说法将自己的文告扔在讲桌上,然后果断逃下讲台。 台下众人轰然议论。 一个读书人气愤说道:“这王文龙真个无耻,明明是太监税吏骚扰天下,他却不提矿监之事,反而还要想方设法的加税!” “我倒觉得静观先生之言也有道理。”读书士绅非常反对,可真正有本钱的地主和商人却是反而替王文龙辩解:“如果可以开放船引和海贸,利润必然极大,就算对之加以重税也没关系,只是对我等内地的税收,让百姓太为困苦而已。” 读书人斥责商户:“你们这些见利忘义之辈,如何说出这等言语?” 东林党人都听傻了。 他的确提出的是放开商业,开放海贸和开源节流的办法。 但是这货说的放开商业,不是不对东南的商人收税,而是将税收转到海上。 开放海贸不是指不对海贸收税,而是指开放远洋贸易并且大量发行船引。 至于开源节流就更恶心,只说通过海贸和船引开源,一点节流的事情都没提。 王文龙有食言吗?还真没有,但是说的完全就不是之前东林党人想象之中的言语。 王文龙下场后一众东林党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安希范等脾气暴躁的甚至要上来撕打。 但高攀龙和顾宪成却是无可奈何,就东林党平时言论的尺度来说,王文龙今天的文告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提出的观点方向也没有和东林党太过冲突,但是就是莫名其妙的很偏…… 而高攀龙和顾宪成都知道王文龙的这些主张虽然不符合东林党的想法,却是会受到一些常州士绅的欢迎,至少不会引起对方反感。 而这种情况下,若是东林党人对王文龙恶语相向还会起到反效果。 王文龙早猜到这样结果,主动道:“众位先生,我一切都是按着提纲来的,文章已在这里,可以不发,但我不改。” 他这副态度,众人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现在想改也没法改了,难道要王文龙把说出的话吞回去? 顾宪成深吸一口气,只能摇头说道:“建阳真是把我辈架在火上烧烤了。” 高攀龙也是一脸苦笑,对旁边还在惊讶之中的叶成学说道:“不若先带建阳下去休息。” 叶成学点点头,连忙拖着王文龙就跑,跑慢了真怕他挨打。 王文龙离开后高攀龙转头对众人说道:“今天的场子已经变成这样,我等若是食言不用建阳的文字,只怕为天下所笑,只能缓缓压下。” 众东林大佬也很快回过味来,发现只好如此。 东林党的主张是:反对太监、广开言路和减少税收。 表面看起来除了反对太监这一条王文龙今之外,广开言路减少税收,王文龙都提倡了。 但是东林党这三条主张的真正本质其实都指向皇权。 从限制皇帝的爪牙——太监;增加朝廷中言官的话语权;减少皇权收到的税金,三个方面去限制皇权的能力,逼迫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由皇权主导的海外贸易虽然能够让百姓富裕,但在这个时空环境下甚至不符合最激进的东林党的利益。 因为他们是士大夫,而在这种海外贸易之中士大夫阶层也会被逼迫靠边站。 所以虽然不能明面上反对王文龙的话,但是东林党人最终的选择必然是将王文龙今日的主张给压下去。 而台下的众人早已经激烈讨论起来。 商绅非常赞同王文龙的想法。 “我早说静观先生是大才,这倒是指出一条明路来了。” “没错,若能开放海外贸易,我等地主的税收压力肯定减小,让那些太监去跟海商收税不就好了?” “没想着静观先生出生如此贫苦,他自小受了那般多的曲折磨难,也无怪乎能学到真正本领。” 而读书人则有不少难以认同。 “这厮张嘴闭嘴都是税收,哪有这样的?” “他说的话虽然有道理……但也太过于偏颇。” 商绅支持东林党的士大夫,那是因为东林党愿意为绅商阶级说话,但是商人阶级和士大夫阶级之间也是有裂痕的。 王文龙的建议正好打在东林的软肋上,甚至再退一步都能踩到东林底线。 而王文龙则根本不怕,今天的所有过程,他早就已经想好,他提出的主张也正是在东林党的底线上跳舞。 这份文告总体来说对东林党是有利的,东林党能捏着鼻子支持他,但是肯定不至于满意。 这也就足够了。 政治的本质就是达成一个各方都不能满意但是勉强能够接受的结果,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才真的能够平衡且可执行。 如果一方的所有要求都被满足,那就不叫平衡了,那叫战胜条约。 王文龙提出的主张,其实也是此时大明真正可行的办法。 广开言路可以缓和一定的内部矛盾,开放海贸可以进入大航海时代,获得真正利益,而这些改革所需要的启动资金只能从船引来。 所谓船引、盐引,就是让商人百姓来投资做生意,然后朝廷给予船贸、贩盐等利润丰厚的生意相关经营许可。 这过程中:商人百姓先投资,而朝廷许诺给予后续收益——其本质就是国债。 第141章 闹完就跑 第141章闹完就跑 近现代国家想要融资只有三条办法,一条是通过发行主权货币,弄出适量的通货膨胀,凭空变出资金;第二条是扩大税收;第三条就是国债。 发行货币,大明的钞法早就给玩烂了,现在已经进入银本位,白银的来源还是从海贸中获得,发行主权货币敛财想都别想。 至于扩大税收,在前世历史上大明也试行过,结果是造成民变四起。 大明的税收体系实在太过于低效,经过万历皇帝这么多年的懒政,已经重疾难返,即使此刻开始扩大税收,能收到国库的钱,不知道有没有二分之一,百姓痛苦感却无比强烈。 最后就只有国债这一条路。 大明的盐引、茶引利润也有可见的增长天花板,根本承担不起多大的融资,而基于利润几乎无限的对外贸易所发行的船引自然成为国债最好锚点。 这三条建议都是王文龙反复思考之后得出来的办法。 大明的框架已经十分脆弱,根本经不起大刀阔斧的改革,必须要获得足够的海外利益之后,才能够对内动刀,东林党人内斗的办法,只会把原来的框架弄得更惨。 这次王文龙被逼迫主导上书,想来想去便正好用这次机会将自己为大明想道的道路全部说出。 王文龙知道这些道路肯定不能符合所有人的想法,但是至少能够获得一些商绅阶级的支持。 如此一来,东林党也只能捏着鼻子吞下,他自己也能够交差。 而最后,这次浩浩荡荡的常州会讲结局似乎也和他所预料的差不多。 东林党捏着鼻子认了王文龙的文告,还让常州诸生在上面签字,但是送出书信之后,东林党便仿佛没有主导过这件事一般,再也不提起王文龙的上疏,甚至悄悄压下王文龙这三条建议,使之不要大规模传播。 可是常州文会的阵仗弄得太大,当天到场的就有三百多人,王文龙的主张还是很快被南直隶仕商讨论起来。 大家普遍觉得王文龙的主张听起来虽然没有东林党所提的要求那么爽,而且一些文人还不断说王文龙的不是,但一些商人却认为这是听起来更可行的方法。 而真正最为高兴的乃是常州知府欧阳东凤,他原本以为东林党要上一封言辞激烈的上疏,虽然同意帮忙,却是心惊胆战。 直到他拿到签满常州诸生名字的王文龙文章,欧阳东凤看了一阵,目瞪口呆之后便是大喜过望。 这篇文章递上去肯定不会让太监不高兴,甚至就算皇帝看到也不会有多反对。这一下他作为常州知府要担的压力就小了许多。 在常州做官难啊,欧阳东凤甚至心想如果常州的读书人都是王文龙这样就好了。 …… 常州会讲的第二天,王文龙和叶成学一起回苏州。 高攀龙和顾宪成前来相送,薛敷教等人还和王文龙讨论了他主张的背后理论。 东林大佬中比较客观的薛敷教最后虽然不完全认同王文龙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王文龙的说法有些道理。 至于安希范等人,也不知是生气不想来,还是想对王文龙动手所以被高攀龙等人劝在了家里,反正从头到尾没有出现。 上了船,王文龙对叶成学笑道:“汝习似乎对我颇有不满?” 叶成学抬头看他一眼:“建阳这次又诓我甚苦。” 上一次叶成学参与写《天演论》就让他被老爹叶向高给骂的不轻,而这一回带王文龙去常州,叶成学是好意,但这次他肯定回去又得挨老爹的骂。 叶成学此时已经当官,虽然他那个尚宝司丞去干不去干都没事,但行事谨慎许多,却没想到自己只是从中做个中介都会招来霉运。 听着叶成学的话王文龙哈哈大笑。 “汝习难道要我做逆心之言哉?” 叶成学也是看过《国富论》底稿的,早在王文龙和薛敷教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其实他就明白了王文龙的意思,思索一番只能点头。 他又提醒王文龙说:“建阳这些建议要实行只怕千难万难。” 王文龙点头同意:“但话总要说吧。” 这上书之中的内容会不会被执行,王文龙根本就不抱希望。 这三条办法说来简单,但实际上想要完成任何一条都肯定要经过相当长的斗争,十年之内恐怕都看不到曙光。 关键是万历的性格太完蛋了。 万历是享受型人格,捞了钱目的是自己花,不像徐光启是创业型人格,捞钱的目的是挣更多钱,只有像徐光启这样的人才可能为了挣更多钱所以去冒险,万历则只会选最轻松的道路。 万历那货连和文官斗都没兴趣,王文龙根本不奢望他能够,有雄心壮志开拓这样庞大的事业。 但是总要有人首倡其义,而想来想去王文龙感觉也没有比在这次常州会讲更好的机会了。 会讲之后常州的热烈议论起码证明这次之后这些道理能被常州仕商讨论起来,余波能有多远王文龙也无法掌控。 事实上王文龙比较悲观,毕竟他知道这一次各地的上疏万历将会全部不管,甚至万历在年底还再次出手,将得罪税监太监的地方官整倒一批。 王文龙觉得自己这次引起风波就将截止于此——这时的王文龙觉得这次他的上书能不能被万历看见都是个问题,也根本就没有多想万历真看到这篇文章能造成怎样结果。 …… 袁无涯在参加完吴山文会之后不久就去了河南,一方面是去看望李贽,另一方面则是想去看看甲骨文的挖掘情况,再探听一下王骥德有没有写出什么新曲谱,这两者都可以出几本好书。 离开苏州之前,王文龙用小半个月时间闭关突击终于写完了《国富论》底稿。 袁无涯还在河南逗留,但王文龙早和袁无涯说好了《国富论》出版的事宜,于是便将稿子留在徐树丕家中,请他在袁无涯回到苏州时将书稿送给他。 万历二十八年六月末,就在欧阳东凤把王文龙的文章递上京师的时候,王文龙也带着席浪仙离开苏州。 这一年的夏天极其炎热,说是赤地千里也不为过。 好在去年推行新作物有所成就,今年入夏之前,福建各地都试种南瓜红薯,红薯粉有了销路之后,一些地方官也捏着鼻子认了薯农将卖红薯粉所得的钱财用于粮税的办法。 虽然红薯和南瓜的种植面积远远没有达到前世福建的规模,但是总是有比没有好。 七月,王文龙顶着酷暑回到福州,一进入筹备中的《旬报》报社,邓志谟就领着一个留着小胡须的年轻人走来:“建阳,我给你介绍《旬报》时事版编辑。” 王文龙见到这人就是眼前一亮,惊喜道:“莫非绍和先生有心加入《旬报》?” 第142章 发财扬名 第142章发财扬名 眼前人王文龙认识,名叫张燮,是漳州龙溪县人。 之前王文龙在高宷府上做事时就和他有所往来,还不是王文龙无意中遇到的,而是张燮主动来找。 张燮出生于官宦世家,曾祖父、伯父和父亲全都考中进士。 不过张燮的父亲却在三十岁时就被罢官。 张燮自己在文章记载他的父亲张廷榜是被“无故罢官”,但其实看看那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那正是万历九年,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的时候。伴随着一条鞭法,还有一个考成法,会对各地的官员进行严格考绩。 当年张廷榜担任镇江海防同知,下属丹阳、当涂两县被海盗袭击,张廷榜就被牵连,连降三级调用。 这明显是被张居正抓了典型。 张廷榜是旧官僚遇上新制度,不适应,只能自道倒霉。 但张廷榜被调去管边防杂职却心中烦闷,他想到自己进士出生直接被撸到这种级别,一生气索性辞官回家。 而张燮自幼通经史,看到父亲“不善事上”而被论罢的经历,可能也是被父亲从小教育做官不好干,反正家里有钱,于是对于做官也没什么兴趣。 张燮二十一岁中举之后就没有再去科考,而是在家里潜心着书,还在漳州同名流一起开了诗社。 他对于历史和漳州海贸情况非常感兴趣,看到了王文龙所写《葡萄牙国史》之后就主动找上王文龙。 在漳州时张燮和王文龙就有些交情。 王文龙也乐于和张燮交往,因为他知道张燮在后世历史之中留下过一本真正的大作——《东西洋考》。 这本着作在原历史之中要在十几年之后才能写出,内容涉及明代后期海外贸易的交通、历史、地理、经济以及海洋航线基本情况,是后世研究中外关系史、经济史、航海史、华侨史必读资料。 而经过和张燮的交往后王文龙也很确定,写作此书的张燮是此时八闽研究海外情况和经商掌故最优秀的人才。 由他来执笔主编《旬报》的新闻板块绝对是最佳人选。 王文龙让已经在《旬报》编辑部混熟悉了的张燮带着席浪仙去熟悉工作环境,然后才询问一下邓志谟他所做书籍的消息。 他一问才知道,自己离开福州这一段时间,他所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正版书籍销量已经突破万册。 这在蜡版印刷使用之前简直是个不可想象的数字。 虽然王文龙的书稿利润不过是三百多两,可是余象斗用的蜡纸和油墨也是从王文龙这里购买的。 这也是王文龙必须给邓志谟配备几个副手的原因,因为王文龙手下的许多生意都在由邓志谟帮他经营。 此时王文龙手下的几家作坊,王文龙的平均占股都在五成左右,伴随着蜡版油墨技术的飞快普及王文龙的身家已经超过六千两。 跟随他一起做事的邓志谟以及王家也全部跻身豪富之列,邓志谟以及王金贵都已经在福州置产,王平保一家人也被接来福州。 而王文龙的名声也伴随着他所写书籍的火爆,继续在百姓之间传播。 最近王文龙在文会上所写的《声律启蒙》就很受八闽百姓追捧。 这书籍的字数很少,正版书籍是熊清波的诚德堂刊的,熊清波将《声律启蒙》《对数原理》《简明对数表》《天演论》全部凑在一起,出了一个《静观先生文理合集》,名字不伦不类,销量倒还可以。 而且此时诚德堂已经开始研究比较精致的蜡版印刷技术。 之前哪怕是余象斗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都不过是用蜡版印刷的简本而已,因为蜡板印刷的技术还是有缺陷,最大的问题是不防磨,纸张在运输之中很容易将油印的字迹蹭到相邻的版面上。 对此技术的改造,诚德堂已经有一套方法,主要是使用毛面的厚纸,只不过印刷出来的书籍对于此时人来说,暂时还有些难以适应。 这次他们就是在《静观先生文理合集》上首次使用蜡版印刷刊印正规书籍。 而王文龙的《静观先生文理合集》真正销售大头其实还是翻版书,这一本文理合集中的许多内容可以被拆分开。 《声律启蒙》可以给小孩做声律和对学开蒙,《天演论》很受这时的读书人欢迎,《对数原理》和《简明对数表》更是有实际的应用意义。 翻版书商将这书做成三册小开本的书籍,便宜贩卖,非常受普通百姓的欢迎。 甚至诚德堂的试印刷版本根本没有往福建省外发卖,但是江西浙江都已经出现了《静观先生文理合集》的翻版书,还是拆的没头没尾的那种。 这就足以证明销量有多好。 这时的书籍市场虽然不完善,但也已经出现许多相关职业,最重要的就是点评家。 优秀的点评本书籍在这时几乎可以和原版书籍放到同等地位。 像王文龙所写的这种实用小书一般是没人点评的,可是《静观先生文理合集》居然在市场上也出现了点评版。 点评家们一致叫好,特别是对于《天演论》光是福州市面上的点评版就已经出了四本。 同时王文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也火了。 真正的书法家看不上这种入门作品,也不会在意研究,所以这书刚刚发行的时候,还没有获得什么讨论热度。 但是当许多人实际使用了《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学楷书之后,到这时已经有一批受益者出现。 用心者得其门而入,发现依照《欧体楷书九十二法》练习,只用一两个月就能掌握基本楷书的法门。 书籍出版几个月,终于打开口碑。 不过在福建的书法名家之中,王文龙得到的评价并不算高。 王文龙的正版《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后面附有他亲自临摹的一套《九成宫醴泉铭》,虽然是蜡版印刷,但是依旧能够看出王文龙的水平。 一些书家颇为轻蔑的表示王文龙的字功力有余,格调不足,不应是书法上要求更进一步人学习的标准,甚至有人圈圈点点指出王文龙字体中的种种粗俗问题。 但王文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销量在一片骂声中却不减反增,主要是获得了很多乡野教书先生的称赞。 第143章 审阅《国富论》 第143章审阅《国富论》 和书法家不同,福州坐馆的许多先生就对王文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大加称赞,认为此书:“完整,实用,照此书做来,一笔一画只按间架来行,如何会有不成者?” “是初学者启蒙之导师,应该要家喻户晓,人手一册,成为学书之人案头必备。” 最推崇王文龙的是福州生员李洵,王文龙都没听过这人名字,打听之后才知道是在福州一个观音庵里面开私塾坐馆的先生。 这人之前就很是欣赏王文龙的作品,王文龙的书法书一出,他就主动将之用于教学,而有了王文龙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之后他的教学成绩果然大大提高。 普通的商户百姓也不求什么学生能够考上举人进士,只看自家子弟的书法日渐写的漂亮,平日里给写个楹联字纸拿出去也有面子,便知道自家子弟长了本事,对李洵等先生颇为感谢。 有李洵这样的人物大为推广,《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在福建的名声也越来好。 如果说王文龙所写的开蒙读物和实用书籍还是褒贬不一的话,至于《葡萄牙国史》则是获得一片倒的称赞。 此书去年在商人和学者之间的流行到这时才终于慢慢沉淀到民间,甚至许多普通读书人是先读了《天演论》然后才有机会看到《葡萄牙国史》的。 王文龙写出《葡萄牙国史》将近一年之后终于在百姓之间彻底流传开,许多正经的点评版也陆续出现。 此时海内最出名的方志史学家“镜山先生”何桥远花费小半年时间点评完《葡萄牙国史》,他在序中盛赞王文龙的作品:“研究西洋掌故发前人之所未见。读此书甚过读千本夷方志也。” 福建晋江出生的礼部尚书杨道宾也是此时的历史名家,他主张以古为鉴,曾经几度表进“三国志”“五代史”论给万历,想要向他劝诫朝政。 在外出主持乡试期间杨道宾收到了家乡好友寄来的《葡萄牙国史》,一读之下几乎废寝忘食,然后也开始动手做评注,此时也将自己的点评版送回福建老家出版。 他在自己的点评版中大赞:“观此西洋书籍,了解西洋诸国图强之本质,对大明之局势极可借鉴。” 随着《葡萄牙国史》在普通百姓和小文人之间流传开来,王文龙的名气日渐响亮。 他的名声终于大举跨过长江进入北方,在山东河南等地也有不少人谈论王文龙的作品。 这些地方的商品经济还没有像江南一样发达,还要担心边虏的入侵,北地的文人从《葡萄牙国史》之中却是看到了强兵的希望。 因为书中有许多地方表露出对于葡萄牙国开海攻战的称颂,有人以为王文龙也是坚定的主战派,至少也熟悉海外军事。 不少人将王文龙认定为一个有军事眼光的文人。 王文龙名气越来越响,连他的那两个对子也被许多人传抄。 “四面云山谁做主?一头雾水不知宗。”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两个对子写的实在太好,王文龙的故事也伴随流传,王文龙既有眼光又晓文才,甚至还颇有数理才能,被福建左布政史大礼请去做幕僚,自然而然被人当成小说话本里头的白衣秀士。 接着他在常州自述的身世也被渐渐传开,于是读者们又给王文龙添上许多传奇背景。 一个出生富贵,年少破家,励志读书,终有所成的名仕文人形象慢慢建立起来。 …… 就在王文龙又得名气又挣钱,心中美滋滋的时候,袁无涯也终于从河南返回苏州。 他这趟去河南本来以为多少能弄到几本书稿,却没想到李贽已经北上,他的弟子们也风流云散。 河南安阳的董其昌等人以及朱载堉、王骥德又全部进入研究状态,一时都没有可出版的东西。 袁无涯还以为自己的出版社只能去淘换些次等作品。 这时他一回苏州就收到了徐树丕送来的王文龙的书稿,瞬间就大喜过望。 王文龙这时可是炙手可热,听说前几日还去常州主持了会讲,虽不知为何常州会讲内容不显,但如果能出版他的新书肯定能够获得收益。 “就是希望建阳的作品要保持原有水平才好……建阳写作速度太快,花费个把月时间就出一本书,别给我弄个急就章出来。” 袁无涯心中念叨。 王文龙如此诚意,哪怕书写的不好,为了留住这个朋友也必须印刷,但如果是那种情况就有些不美了。 袁无涯翻开稿纸,先看看书籍名字叫做《国富论》,又看到王文龙自己做的序,说这是一本研究经商的书籍,袁无涯点点头。 早几十年归有光就描述过此时士商情况:“古者四民异业,至于后世,而士与农商常相混。” 到了此时,“士而商”“商而士”的情况比比皆是,市面上也出了不少以士人和商人为共同读者对象的书。 《士商要览》《士商类要》《士商必备》……这些书籍一般讲论一些经商的道理和窍门,袁无涯觉得以王文龙如今的地位出一些这类的书籍也份所应当,毕竟王文龙名气放在那里,已经有了指导别人的资格。 但是读着读着,袁无涯渐渐皱起眉头。 王建阳写的是啥东西? 德化的瓷器产业发展,泉州的海丝集群研究,开中法的背景效果分析…… 袁无涯越读越难受,根本读不快,花费了一上午时间才看完一章内容,只感觉自己脑袋被填入许多新鲜知识,数量太大,弄得他头昏脑胀。 而这本书的真正味道也终于被他品了出来。 让他惊得目瞪口呆。 经济两字这时早已出现,普通人也能听得懂,一般认为是“经世济用”之学问。 具体内容涉及治国理政,发展农桑以利民生等等。 但是之前研究经济的人全都是从大道理上着手的。 “经世济用”中“经世”二字出自“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济用”二字出自“精义入神,以致用也”。 所以此时经济研究者往往讨论先王之志和精义。 全都是哲学范围的东西,而王文龙虽然讨论同类问题,却完全不涉及高大上的哲学。 《国富论》只做地面上的讨论,将影响经济的各项因素条分缕析,这种讨论经济的方式前所未见。 第144章 新书读者 第144章新书读者 袁无涯看完书之后头疼良久,实话实说,读的非常累,但是却忍不住翻开书继续读下去。 读了一下午书之后,袁无涯合上书页趁着天色还没晚,就连忙出门去往书种堂。 他很明确的感觉到王文龙又写了一本天下奇书,甚至比《葡萄牙国史》更加厉害,却是要马上去书坊中让校勘先生连夜赶工将这本书的书本排出来。 越快越好。 …… 时间来到万历二十八年七月中旬,西南终于传来捷报。 播州这场大战从二月开打,历时四个多月终于结束。 因为李化龙的周密准备,所以全程有惊无险。 李化龙一开始的政策就是安抚其余势力,剿灭杨应龙。 随着李化龙的几路大军节节胜利,杨应龙也搞过假投降这一招,但是明军根本不受降。 杨应龙让自家妇女在土城上跪拜痛哭,诚心投降也不被接受。 甚至最后用出谎报杨应龙服毒自尽拖延时间的办法同样没有丝毫作用。 八路官军陆续到达,断绝了杨应龙的柴草和水源,将杨应龙团团围困在他的老巢海龙囤。 面对坚固的城墙明军也没有什么花招可玩了。 这时正逢李化龙的父亲去世,万历亲降圣旨要求李化龙身穿白衣头戴孝帽、光脚麻鞋指挥作战。 此时贵州也进入雨季,阴雨绵绵,持续不晴,明军和播州叛军在泥水间展开最后的绞杀。 在多山的地形之中,本来火炮就难以使用。加上阴雨连绵,干脆连火枪也成了摆设。 双方只能在泥泞之中奔波苦战。 偷袭反偷袭,包围反包围,持续四十多日,全都死伤无算。 打到后来,大将刘綎、总兵官陈璘、吴广这些高级将领都亲自带领士兵做先登。 明军一个点一个点的拔掉海龙囤的堡垒,最终于六月初六攻破海龙囤大城,城破时杨应龙和妻妾自杀,其子杨朝栋和杨兆龙等百余族人被俘获。 六月二十八日,播州之乱彻底平息的捷报终于从前线后送。 而与此同时,朝廷之中也已是一片混乱。 这年的天气实在是太恶劣了。 为了平息天怨,万历再次稍作让步,先是免除了京师的牙税,接着又宣布停止今秋的死刑。 然后面对文官的尚书万历又宣布一个新闻:宣布一件事,慈庆宫建好了! 文官再次得到安慰,因为慈庆宫是太子所居,房子建好了,似乎朱常洛成为太子的日子就又进了一步。 然后大家更猛的上书。 连同王文龙的那篇文告一起,纷纷朝议涌向万历。 大家高兴的感觉皇帝能退第一步就能退第二步。 万历十分头疼,好在这种事情他经历的多了,索性将政事一丢,回到后宫躲清静。 他知道自己做出这么多让步,足够大臣们高兴一阵了。 …… 苏州长洲,汤家巷。 一处六进的大宅院坐落在浓荫之中。 宅子十分安静,若是有人从外而过,说不定会以为此地已然废弃。却不知这里居住着一个真正大人物。 九月的天气,暑热非常,顶着大太阳家中的仆人急急忙忙跑进院子:“老爷,那王建阳的新书给买来了。” 闻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从屋中走出来:“快拿来我看。” 老仆连忙将书本递给他,老者随便翻看了两眼,看看上面《国富论》的书名吩咐说道:“屋里闷热,给我到葡萄架下摆张桌椅,再上一盏清茶。” 仆人连忙去了,又有小厮上来给老者宽衣。 这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前首辅申时行,今年已然六十五岁,居家告老九年。 申时行面容清癯,但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 他明显是个守礼性格,这么大热的天气里居然还穿着一身长服,虽然用了透气的面料,但是这衣服再轻,连腿带袖的罩着依旧让人一看就要发出汗来。 一直走到里屋,肯定没有外人,申时行才依照礼数脱下宽袍。 袍子里头穿了一件百竹丝衣,这种衣服是用竹子的小枝穿成的,主要用途就是在夏天时贴身穿着,竹子能将外罩的衣服和身体之间隔开一层透气的间隔,贴身穿了之后,外头再穿大衣服就能少些闷热,效果和凉席差不多,但是制作非常繁琐,就这么一件衣服至少能卖一两银子。 此时还有更豪奢的珍珠衫也是同样效果,不过价钱更高。 申时行身上这一件百竹衣通体碧黄,虽然是竹子所致,但看其工艺之精美程度,只怕比珍珠衫还要金贵。 脱下百竹衣换了一件半袖,申时行打着蒲扇,模样从原本的大儒一变为一个街头常见的富家老头。 后院的葡萄架下已经摆下清茶竹椅,申时行便坐到椅子上,拿起书种堂刚刚印出的《国富论》翻开。 在读了《葡萄牙国史》之后申时行就关注起王文龙来。 作为前内阁首辅,申时行一眼就能看出《葡萄牙国史》之中的很多记载都写在点上,足以显现王文龙是个知轻重懂进退的人。 所以一听说王文龙又有新作要面市,他就让自家仆人去找袁无涯定书。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状元,之后又在翰林院掌修国史数年,治学极其严谨,他如今虽已六十几岁,但头脑依旧比旁人灵活许多。 袁无涯看着头痛的《国富论》对申时行来说并没什么阅读难度。 他很快就沉浸于书籍中的世界。 王文龙先用福建德化的瓷器生产,讨论了劳动分工和生产力的关系,又借用泉州的海丝生产指出市场范围大小对劳动分工的影响。 《国富论》上半卷足有三册,一天是看不完的,申时行只读了一册书便已经到了中午。 放下书籍,申时行脸上万分惊喜。 在这本书中他看到了许多新鲜观点。 比如王文龙认为交换有互利性,通过分工与交换,交易双方都能得到好处: 一个农民手上有粮食,但是需要布匹,一个织户手上有布匹,但是需要粮食。 双方互相交换,都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物资。 此时人往往以为交易双方之中只有卖家才会从交易中获利,因为买家付钱,卖家赚钱。 但实际上王文龙利用上面的例子指出:农民不精于织布,织户也不善于种粮。 农民用于交换布匹的粮食也许只需要几天的耕种即可得到,但是他没有适合的机器,想要自己生产用所付出的粮食所交换回来的布匹可能需要忙碌上小半个月。 王文龙指出若不如此,交换根本不会发生,因为农民如果自己织布合算肯定会选择自己去织布而不会去买。 织户换粮食也是一样道理。 所以王文龙证明商业交换并非一个卖家坑买家的过程,而是互惠互利的。交换结果是双方都能得到比自己付出的更多的东西。 第145章 申时行的无奈 第145章申时行的无奈 申时行放下书不禁长舒一口气,他实在难以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因为这一本《国富论》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 申时行对于书中的种种内容感受极深,因为他曾经掌握朝堂几年时间,深深知到经济之学的重要性,按照书中许多内容的解释,再回想自己当年掌控朝堂时的作为,申时行能发现自己当初的许多想法都有违经济理论。 可是想来想去,却又没有再悔改的机会。 其实当时他的所为也并非完全出于本意。 申时行并不是古板的士人家庭出身。 他的生父申士章是长洲的富商,和尼姑私通生下了申时行,出于颜面不敢带回家去养,于是托给当时的苏州知府徐尚珍收养。 徐尚珍又将幼小的申时行过继于自己的舅舅家,小时候申时行姓徐,他自小跟着自己做商人的养父一起做生意,因为生父养父都是商人,所以他自小是被当做一个商人后代来培养的。 后人以为申时行古板,但其实申时行靠着自己的聪明头脑从小就长于商业,论起做生意的本事,他比起大明的许多官员不知要强到多少去。 只不过申时行在学习经商的同时文人的才学却是掩都掩不住,在科举难度登天的应天府乡试,他一举就考取第三名,二十七岁赴京参加会试,又得中状元,这之后申时行才回归祖籍改姓申。 申时行的这段传奇经历在苏州家喻户晓。 但其实他和沈一贯极其不同,沈阁老是真混,但申时行有相当强的道德观念。 他终于感到《国富论》的实力有多强。 他本质上还在做着和张居正一样的事情,但是申时行极力对皇帝和百官展现自己的诚意。 但该做的事情毕竟还要做,张居正的刚强之法走不通,申时行就只能试另一条路径。 于是他在万历面前不反对废长立幼,同时在群臣面前又装作恪守礼法,两边安抚。 公卿大臣怕万历皇帝废长立幼,于是请申时行为首联名上疏,但是万历皇帝置之不理。 此时看到《国富论》申时行忍不住回想自己当首辅的几年时间中推行的各种经济政策。 申时行当时就明白了万历的心思,知道万历想等待机会看有没有办法立朱常洵为皇储。 这本《玉蜻蜓》又叫《庵堂认母》,后来成为越剧王派的传统剧目,其故事根本就是根据申时行的真实经历改编的。 他只是想把事情干好,最好选择就是继续裱糊。 其他改编故事之中往往会将故事的主人公所获得的功名写得更高以增加爽感,但是在申时行的故事之中却是将他所获得的功名写低了。 此时苏州已经有小说话本《玉蜻蜓》面市,话本内容是: 苏州富家子弟申贵生与妻子张氏不和,在法华安与尼姑王志贞相恋,申贵生不幸病死在法华庵中,王志贞产下遗腹子送到徐家收养,取名徐元宰。 而文官也越来越不给申时行面子,他们已经形成自己的团体,不需要依靠申时行就能够展现出文官联合的力量。 申时行担任首辅之时以和事佬而着称。 他希望用自己的诚意居中调和,使得君臣一体上下一心,用此方式继续推行张居正当年未完成的改革方向。 群臣们立刻攻击申时行首鼠两端,舆论声浪太强,申时行那时又在休假,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连万历皇帝也保不住他,申时行只能自己上疏请辞。 但结果是两方都不讨好。 万历皇帝已经对和文官的斗争烦透了,表面上的虚与委蛇也不接受,干脆长久的撂挑子,老板都主动摆烂,申时行再怎么裱糊也没有办法让文官集团满意。 但是这时的朝堂已经形成一个个小集团,张居正改革之时任用私人,得罪了天下文官集团,最终只能人亡政息。 申时行就是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一边学习商业一边读书都能应付的过来,但是申阁老成为首辅之后照样应付不了万历内阁的复杂条件。 可是申时行也感觉心中无力。 因为回想当时制定那些政策之时,自己难道不知道有所折中? 在张居正倒台之后,申时行很清楚的知道张居正的许多做法都是有利于大明的。 他将政策的效果和《国富论》中的理论对照,愕然发现许多未成功的政策往往就是违反了《国富论》所指出的经济规律。 《玉蜻蜓》里的申元宰只考中解元,但实际之中的申时行二十七岁就高中状元,大概是小说家都觉得这样的改编太不真实,毕竟在南京这样的地方,二十几岁能考上举人就已经足以为人称道。 最终在九年前,争国本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申时行还是用一套老方法。 明眼人一开始都知道所谓争国本事件,根本就是党争向皇权开炮的一个借口。 十六年后,徐元宰中了解元,辗转得知自己的身世,于是到法华庵认母。 实际上就算朱常洵当皇子又有多大分别? 站在内阁首府的角度上,申时行知道皇权越是被限制,想要推行改革就越不可能。 申时行自己即使再来一遍,也是同样的结局,更何况当时万历皇帝已经长大,申时行也没有像张居正一样控制皇帝的机会。 这时的申时行其实就已经完全失败,被皇帝和文官集团一起踢开就只是时间问题。 每次万历皇帝和文官闹出矛盾的时候,申时行就主动出马:一方面帮助皇帝安抚文官,一方面也没有忘记首辅该做的事情,向文官集团表示诚意。 万历皇帝也表示等皇长子十五岁以后再说此事,帮忙他应付朝臣。 申时行高兴的以为争国本事件将就此平息,那时他自己也累得心力憔悴,所以回家休假。 他却没想到文官集团的力量已经远超预料,就在申时行休假之时他给万历的秘密上疏居然流传开来,上疏里头申时行直白表示:“皇上自可决断策立之事”的话瞬间引得天下哗然。 只是那些折中的原因,并不是他不想做,而是做不了。 申时行辞官回家之后看着国势日渐变样,心中也是焦虑痛苦。 但他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朝中文官们已经把他看作唾弃对象,要不然不会使得自己这和事佬的坏名称传扬天下。 第146章 经济学鼻祖 第146章经济学鼻祖 后世人提起申时行的名字,往往觉得申时行是万历朝中早期的重要人物,当发现申时行一直活到了万历末年之时不少人会大为惊讶。 因为辞官之后申时行在家中真没做什么事情,人生最后二十几年时光,他这个人几乎就从历史舞台上完全退场了。 也不是申时行不想做事,其实申时行一直在等待。 申时行这样的人物想要再次出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励精图治,再次任用老臣。最开始申时行还真抱着这样的希望,但是看着万历皇帝日渐颓废,申时行终于心灰意冷。 闲居九年之后,现在的申时行精神矍铄,比自己五十几岁时精力还要旺盛。可身体再好也没用,他已经被丢到老而无用的地位。 申时行如今自号“休休居士”,将自己的书房也取名作“赐闲堂”,无不透出一种悲凉之感。 他花费了两天时间阅读《国富论》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提笔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写信。 申时行的长子申用嘉早年靠着申时行的提拔以举人功名出仕,此时已经当到贵州按察副使。 他的次子申用懋就更厉害,二十三岁中进士,此时已经是武库司员外郎,发掘过李成梁、李如松等名将。 申时行摊开稿纸给二子写信,落笔飞快: “近日手头得到王建阳所着《国富论》半部,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无一字可删改,你在外为官,要想造福百姓,需了解此经济学问,所谓劳动分工、商品货币、市场流通……今将此书共两部寄于你等,务必通读之而后写就读后感,两月之内寄回苏州,看日期上火漆印为证。” 能培养出一个举人一个进士,申时行的家教非常严格,虽然两个儿子都已经四五十岁,但是他依旧用教小学生的方法要求两人。 申时行觉得《国富论》对于经济治国实在大有用处,于是直接要求两个已经当上大官的儿子限时写出读后感,还必须要他亲自查看,方能证明两人用心读书。 不只是申时行,当《国富论》首部出版之后,许多高门大户都主动去找书种堂求购。 除去一些附庸风雅的有钱人,许多真正爱读书的读者都被《国富论》的上半部给震撼。 作为书坊主袁无涯自己就在接下来出版的时文选集之中下场写评述:“此书洞见经济发展之本质,不单为经商之法门,更是经世济国之要旨。” 这本书之中介绍的大量经济学观点让人耳目一新,同时吸引许多读者关注的还有《国富论》研究社会科学的方法。 《国富论》和这时讲述理论的书籍完全不同,夹杂着大量的逻辑推演、思想实验。 这都是此时写议论文的人,从来没有试用过的方法,好多读者在读《国富论》时就大为惊讶,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理论文章还可以这样写? 书种堂全力印刷《国富论》,以此时书坊的印刷速度,赶工出一批雕版大概需要两个月。 《国富论》的上半部以最快速度上马,日夜赶工只求能够快速出版,从雕刻到印刷出品还是用了一个多月,而且首版一千部迅速销售一空,而之后书种堂的刻板都来不及维修,订书的书商和客户就已经将门槛踏破。 这样的大书使用蜡版印刷法卖不上价钱,对于袁无涯来说收入会减少很多,他只能继续使用雕版印刷,于是连忙派人去福建招刻工。 即使这样书种堂也只能赶工《国富论》的上半部,先满足市场,再印下半部,全本的国富论至少要等到年末才能出来。 这书到底还是太复杂,哪怕王文龙写作之时已经尽量将之简化,使得大明的读书人能够读懂,最后的作品依旧有四十多万字。 一些小作坊弄到原本翻刻,却发现把王文龙的原作稍加删改读者就读不通,如果想翻印就只能按照原文进行。 可这样一来字数就太多,翻刻的利润将会十分微薄,所以除了一些骗钱的作品,盗版的《国富论》迟迟没有发行,翻刻的书坊都在挠头想着怎么精简呢。 三吴市面上《国富论》的名声越传越响,但许多人始终都没有办法弄到书籍来阅读。 直到袁无涯赶工出第二版三千本《国富论》,许多已经等的焦急难耐的读书人才有机会看到此书。 他们听说过这书的名气,以为这是一本儒学高论,但是翻开之后几乎无不惊讶——一个由严谨的逻辑思维解析出来的经济世界清晰展现在读者面前。 这种震撼感实在太强,书种堂的《国富论》印到第三千本时,苏州就已经出现了专门讨论此书的文会。 只因为《国富论》在苏州的问世正当其时。 雇佣劳动在此时的三吴已然非常盛行。 明末之前的雇佣往往是一种副业,农民在农闲之时才进城打工,而到了此时的万历年间三吴已经出现了专业的雇工阶级。 同时此时三吴大的机户家中有织机十几台,雇工数十人。 当作坊大到这种程度,业主就已经不需要从事手工劳动、也不需要再亲自监督工人,大机户依旧要照看自己的生意,但是方式已经成为招工头看机器,自己则负责制定再投资方案。 类似的窑户、灶户已经成为运营资本的资本家,而非亲自动手劳动的小工厂主。 就在今年,收税太监孙隆在苏州征税,规定机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直接促使民变,而民变方式是“机户罢织”——工厂主发现自己不生产就可以对抗朝廷。 机户罢织,整个苏州的商税立刻出现大问题,太监都畏惧三分。 而在工厂主和工人之间也出现了相应的对抗模式,工厂主若降低工价,机工就联合“叫歇”抵抗。 甚至此时已经在苏州濂溪坊一代出现了织造工的人才市场,以师徒关系学出手艺的织机操作工——车匠进城之后就会聚集在濂溪坊一代,几十上百人或站或坐,等待雇佣。 这是之前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场景。 以至于朝廷官员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流民,派人去施粥遣返时一问才发现这些人是来找工作的,给饭吃他们根本不走,后来弄了几个机房主来招工,这群人就跟着去了。 经常有人在濂溪坊聚集,弄得言官以为苏州出现了什么大灾。 后来江苏巡抚曹时聘受命调查之后上报朝廷解释此事: “吴民生齿最繁,恒产绝少,家杼轴而户纂组。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相依为命久矣。” 而且他还发现这些人居然全部依靠纺织业存身,意识到如果朝廷打压纺织业,肯定会和骚扰农桑一样造成流民:“染坊罢而染工散者数千人,机房罢而织工散者又数千人,此皆自食其力之良民也。” 三吴新兴的资产阶级需要理论去指导自己的投资,而从未管理过工商业社会的官府衙门也需要相应理论去指导自己的工作。 而《国富论》就在此时问世。 这本书在江南迅速引来许多人的追捧。 第147章 治国的目的 第147章治国的目的 做生意的人比读书人更加追捧《国富论》,一些机户、染坊主不识多少字,但是却争相求购《国富论》,甚至为了读懂此书找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念来听。 王文龙的《国富论》发表之后迅速催生出最早的本土经济学家,在万历年间他们还不是多么有声望,但这股风潮一直延续下去,到几十年后,这批经济学家将逐步登上历史舞台。 他所树立的《国富论》作为古典经济学的鼻祖起点太高,一本书直接涵盖了后世许多经济学的讨论范围,也直接限制了后世中国经济学家百多年的视野。 直到几十年后不少大明经济学家还直接高呼:“吾笔只为静观先生作注也。” 而且许多学者将这本书往奇怪方向解释,间接塑造了一种新的儒学类型,试图将儒家学说和经济学统合在一起,造出的东西不伦不类,最终归于陈腐一流。 此时《国富论》的影响力其实还未发生到极致,因为在三吴之外大明的资本主义萌芽还不明显,要随着时代发展,这本书的伟大将越发为世人所知。 古典政治经济学之父、欧洲最早的宏观经济学者威廉·配第还要二十几年以后才出生。 以至于后世东西方经济学家们讨论经济学的起始,一直有一个很大争论。 中国学者以为王文龙是中国经济学发展的结晶,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先哲。 但许多欧洲学者却坚持认为经济学的根源起源在欧洲,因为欧洲的经济学从大航海时代到工业革命有一条明确的发展脉络,而中国的经济学像是石头里生长出来的。 甚至有欧洲人宣称:“没有王文龙,中国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经济学。” “王文龙是西方教育在东方的产物,是一朵生长于石头之间的花朵。” 但是欧洲人又不能不承认最早的经济学着作诞生于大明,而且以此为起点,大明的经济学研究也流传下了一条明显的繁衍脉络,反超欧洲,并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 这时的王文龙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国富论》已经引起这么大影响,他还待在福州忙着报纸发行的事情,一些看到《国富论》心情激动的读者却已经找到福建去。 …… “建阳先生,建阳先生可在?” 一大早王文龙还没吃过早饭,就听到屋门外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 王文龙让王平保去看看,王平保出门看了一眼回复说道:“是那位仙霞关上遇到的黄小先生带着两个朋友来了。” 王文龙忙让王平保把他们领进来。 黄尊素和汪文言是在入闽的船上遇到黄道周的,听说两方都要来找王文龙,于是便结伴而来。 原本随着邓志谟等人各自买房、租屋搬出去之后,王文龙家中空闲了一段时间,但是随着王平保的老婆带着孩子来到福州,因为王平保平时要跟着王文龙办事只能住在王文龙家中,他一家人也都住到了后宅,所以吃饭时还挺热闹。 这情况下王平保也不能继续坚持不和王文龙同桌吃饭了,否则他一家和马婆子别开一桌,王文龙独自一人坐远远的吃饭,倒像是被冷落的样子。 可这时一有外人到来王平保的老婆孩子就连忙下桌,给客人让位置。 王平保带着老婆孩子进到厨房,听到外边王文龙在讨论读书的道理,便让老婆快把儿子小虎牵来,小声嘱咐“小虎,你仔细听外边的先生们说话,好好学。” 王平保也不想自己孩子一辈子就做个长班,如今已经准备让自家孩儿去开蒙。 跟在王文龙这样的读书人身边伺候的机会难得,所以王平保总是带着自家小虎和王文龙多接触,不求儿子能听懂,只希望自家孩儿能熏到点王文龙的文气。 一进房间黄道周就为王文龙引荐,“这位是余姚黄尊素字真长,这位是歙州汪文言字守泰。” 王文龙点头道:“幸会。”心想原来是后世的东林两大智囊,王文龙读书时就对这两人的称号印象深刻,黄尊素和汪文言在后来并称“黄汪”……总觉得莫名其妙的难听。 黄尊素和汪文言见王文龙的态度不错并没有嫌弃他们没有名气,都颇为高兴。 王文龙自然不会看不起两人,汪文言以白衣之身左右天下自不必说,黄尊素同样也是东林干将,两人未来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而且黄尊素还很会教儿子,他的儿子:黄宗羲,黄宗会,黄宗炎并称“浙东三黄”,是浙东学派经学研究的开山祖。 话说黄尊素家族给王文龙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一家人都像是从小说中跑出来的人物。 黄尊素年少苦读,惊才绝艳号称“东林智囊”,最后死于阉党之手而死不变节,是郭靖一样的忠诚人物。 而黄宗会和黄宗炎两兄弟科举不成,觉得自己读书多年没有成就,决心增长学问,于是两人相约“闭门读尽天下书,然后出而问世”。 他们读完书正好碰上清军南下,于是两兄弟抱着满腹才学投身抗清斗争,机智百出,虽然最后失败,但两人都扬名天下,俱皆成为浙东学派一代大家。 标准的勤学苦练逆袭套路。 至于黄宗羲的传奇事迹则更有爽文色彩,十九岁出山为父报仇,扳倒所有杀父仇人,此后一生更是无比传奇,随便举一例: 话说明清之际宁波范家有座天下第一藏书阁“天一阁”,阁中藏了无数古籍善本。 范家建立了严格的藏书族规,规定藏书由全家人所有,共同保存,家族各房掌管着集书橱的钥匙,必须所有子弟凑齐钥匙才能开锁,外姓人一律不得入阁。 此规遵守几十年,直到黄宗羲来到宁波求入天一阁观书。 他凭借自己的过人才学征服范家各房,获准成为进入天一阁的第一位外姓人物。 此后仿佛功法认主,天一阁的藏书遇到真正能发挥它们威力的读书人。 黄宗羲入天一阁,通读阁中诸子藏书,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的学遍天下武学,最终融会贯通。 此后黄宗羲写成洋洋百万字、记载明代所有儒家思想流派的中国古代数一数二的思想史——《明儒学案》。 此书地位相当于明代儒家版《九阴真经》,有明一朝各家各派的思想、流变、传播历史都可看的清清楚楚,黄宗羲出阁着书,彻底成就海内鸿儒的地位! 这家人的故事有练功,有阻碍,有爆发,完完全全是标准的武侠小说套路。 只不过如今的黄尊素还只是个十几岁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小角色,在士林之中远没有可以和王文龙相提并论的名望。 王文龙问道:“三位特来福州,不知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见王文龙态度温和黄尊素心道王文龙果然是个谦谦君子。 黄尊素觉得向王文龙提问的机会十分难得,于是开口就问出核心问题:“不知先生为何只在常州提出那三条国策,却不抨击太监?” 王文龙笑道:“我一开始就抨击了太监,只是不像其他人说的那么狠厉而已。” 此言一出三人都笑了,王文龙在常州会讲上的言语黄尊素和汪文言也告诉了黄道周,三人回想一下,确实王文龙在一开始就说太监用种种阴损手段抢夺民财十分可恶,只不过和东林党的区别在于王文龙把话题后来转到别处,没有用全部时间大骂太监。 王文龙又看向黄道周,黄道周也连忙提出自己问题:“我今日看了先生所着的《国富论》一卷,先生以为国家应该要靠经商手段致富吗?” 黄道周果然极具灵性,所问一下就切中更深本质。 第148章 制度与生产力 第148章制度与生产力 王文龙笑着问黄道周:“黄小友以为治国之本质是什么?” 这个问题比黄道周提出来的还大,三人思索一番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文龙便又换了个方式来问:“三位以为而今朝堂上各家提出的种种政策,目的究竟在何处?想要把国家治成什么样子?” 汪文言没读过什么书,生怕自己的答案被别人先说出来,于是率先回答:“自然是要治的小人不敢为祸才好。” 黄尊素想了想,回答说道:“治国的目的是用贤才,如此才能规范使得小人不出。” 黄道周最后说道:“我以为经邦治国最好的便是做到《礼记》中所讲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听着三人的话,王文龙笑起来:“你们所说都是表现,海清河晏,百姓的生活不一定就安乐,若是一个暴君用大兵镇压的百姓不敢反抗,让人做安安饿殍,表面上看起来也是海清河晏了。你们都看过我的《国富论》,想必知道生产力的概念,我以为这才是底层逻辑,制度只是保证而已。” 王文龙一番话说完,三人都开始默默思考。 而隔着一道帘子在厨房之中听讲的小虎眨巴眨巴眼睛。 王平保的媳妇儿抱怨说道:“文龙讲的话这般深奥,我们家的孩子这样小哪里听得懂?就是我也听不懂……”身后坐着吃饭的马婆子闻言忍不住笑。 王平保却是皱眉摇头:“你们妇人见识短,现在听不懂,难道一辈子也听不懂?我们听不懂,难道孩子就一定不懂?从小多和文龙这样的人物交往,以后不成龙凤也能成个狮虎,要是嫌不懂就不让他听,咱再往下传几辈都是刻字匠!” 而在饭堂里,“制度只是保证……”黄尊素反复琢磨着这话,似乎是要想通什么关窍。 而一旁的黄道周思考半天,突然开口问道:“建阳先生所讲的意思是不是治国标准应该看有没有实行好圣贤教诲之中所要行的好事?” “也可以这么说,”王文龙点头说道:“就拿礼运大同篇中的‘选贤与人’来说,选贤举能并不是目的,真正目的是希望贤达之士可以将世道变得更好。寻章摘句也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干实事。” 黄道周眼前一亮,称赞说道:“建阳先生果真才是真正儒者,一语道破了学问的本质,就像先生所说,天下种种学问,大家争论不休,争长道短,最后其实还是要看能否将天下治理的好。没有为做学问而做学问的道理!” 王文龙点点头:“常州诸位先生说亲贤臣、远小人这话是没错的,但是亲贤臣、远小人为的是使得朝廷能够更好的运转,为百姓做更多实事,并不只是字面意思为了让贤者可以都去做官。” 黄道周点头道:“所以朝廷应该选择真正有能力的贤人去做官,一些夸夸其谈之辈不当用。这就是不以言举人的道理了。” 王文龙笑着摇头:“还是浅了,难道朝廷的一切作为只是为了选谁当官吗?或者说:难道只通过选贤举能就能塑造一个大同世道?” 黄道周刚刚建立的思想自觉很有道理,这时又被王文龙推翻,他知道王文龙想要引导他得到某个结果,但是却十分苦恼,因为他总感觉隔着一层东西看不透。 王文龙开导他说道:“伱们仔细想想,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最后究竟是为了什么?什么样的社会才叫做大同世道?圣人说大同世道的结果是怎样来判断的?” 三人都在皱眉思考,这时汪文言突然抓住身边的黄尊素问:“黄朋友,你再把孔圣人的话给我背一遍!” 黄尊素小声给他背了一遍礼运大同篇,又稍加解释,汪文言突然大声道:“我悟了!我悟了!” 黄道周奇怪问道:“你悟了什么?” 汪文言激动回答:“孔圣人在大同篇里其实已经说了:选拔有贤达的人,向百姓传达礼仪教养——目的是让百姓老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老人可以吃肉,人人都有衣服穿……” “所以选贤举能不是目的,让百姓过得好才是目的!” “选贤举能也好,讲信修睦也好,都不过是让百姓过得好的办法而已。不必认死理。” “就像建阳先生在《国富论》里面说的一样,若按照适当的方法实行,百姓的收入越来越多,那自然日子就越过越好了,这也是实现大同的方法,不一定要寻章摘句。” 王文龙也不禁惊讶,汪文言这悟性果真是足够强大,怪不得能以白身左右天下。 他笑着点点头:“其实我的三条主张根本原因在《国富论》里都有写明——我以为合理的制度应该能够使得生产力得到发展,至于是否批评太监,不是一定之规,只看是否需要。” 黄道周和黄尊素也终于明白了王文龙的意思。 王文龙的一切目的只为发展生产力,常州的东林党恨太监入骨,但是王文龙却并不觉得太监是最大问题——如果不和太监斗争可以更好的发展国力,那留着太监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黄尊素和黄道周都受过传统儒家的教育,对于王文龙的这套理论有些难以认同,但是却都感到王文龙的主张确实有自己的道理。 唯独汪文言却是眼前发亮,他虽然出生歙州汪氏,但是实在没有受什么儒家士大夫的教育,要不然也不至于去当狱吏。 他指指黄尊素手中的《国富论》道:“我听黄真长讲解建阳先生的书时就觉得很有道理,再听到建阳先生此言,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汪文言觉得王文龙的这套思想很有魅力,比那些听不懂的儒家理论实用的多。 王文龙意外看着汪文言,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汪文言本来就是个现实主义者,而装备了他的这一套社会学理论后简直是如虎添翼……也不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如今三人的疑惑得到解答,王文龙便笑着问起他们三人之后的打算。 眼前三位都是在历史中有大能为的人物,做事能力都毋庸置疑,王文龙想邀请他们加入报社。 三人却都不好意思的表示拒绝。 黄道周和黄尊素都表示要回去继续读书,不可能放弃科举之路年纪轻轻加入报社,而汪文言则是婉言推辞,他有点嫌弃报社的工作,他想要有更大舞台,不愿做一帮手浪费时间。 第149章 报社定稿 第149章报社定稿 七月末的福州,天气终于渐渐凉快下来,踩着晨曦的薄雾,黄道周和王宇两人早早就来到了布政使司衙门旁边的《旬报》报社。 “浪仙,稿子给你拿来了。” 在编辑部中忙碌了一整晚的席浪仙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打了个哈欠说道:“怎么来的这般早?” 王宇笑道:“我们多早就往这里赶了呢,这是福州府学里头的稿子。” 黄道周终究是没能逃掉,他先是留在福州跟王文龙讲论学问,看到王文龙的报社,忙的不可开交,于是也鬼使神差的参与了报纸的编辑工作。 《旬报》刚刚创刊,名气还没打开,收到的作者投稿也不多,所以王文龙就让黄道周和王宇到福州的州学之中去看看能不能收到一些生员的投稿,两人在福建州学之中忙碌了几天,终于弄来了十几份待审的稿子。 张燮和邓志谟不久也从屋外进来。 《旬报》报社马上就要发创刊号了,主创们这几天都在报社里头吃住。 张燮作为大户人家的少爷其实不缺报社的那份工资,干活纯粹是出于兴趣,每天早上都带着仆人出门去给报社中的工作人员买早餐。 两个仆人端回了一盆锅边糊、一盆米线,还有许多油条、炸糕之类的东西。 把东西放在编辑部的大桌上,邓志谟去招呼一声,很快校勘室、油印房的工人也都来了,每人都挟着一个大碗来打早餐吃。 一边吃饭,席浪仙就一边拿起王宇带来的稿子翻看。 他是着急性子,喝下一口滚烫的面线糊,面线糊黏着嗓子滑进肚中,烫得皱眉,手中的稿子也飞快的被他翻到一边。 这些生员写的八股文或许不错,但是小说作品却实在能用的,席浪仙看得连连摇头。 最后十几篇稿子只留下三篇,席浪仙端着碗,将看中的稿子拿给邓志谟。 邓志谟一一翻看,然后长长叹气。 王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一篇也用不了?” 邓志谟没说话。 这些个生员要他们写八股文或许不错,但是写小说却是真没受过相关的训练,往往以为动笔写小说很容易,但是写出来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故事。 邓志谟看了半天勉强有一篇能用的,还是套了一个小说的皮写出来的议论文,以小说的标准不能看,但好歹有剧情。 想着也不好打击黄道周和王宇的积极性,于是他拿出其中一份稿子说道:“就留下这一篇吧,请让作者来拿稿费。” 王宇看了一眼那名字,点头道“有一篇就好!” 这年代能把作品印刷出版还是很吸引读书人的事情,回去一说他也不算对不起朋友。 席浪仙看着这些书稿感叹:“原本以为我们写小说容易,这几天审稿,倒是把我都看的自傲了。” 邓志谟也只能苦笑。 《旬报》面向作家征集小说和新闻稿件,结果能够符合要求的稿子百中无一,少数几篇能过的稿子还是用文言文写的,根本就占不满报纸的篇幅。 这时邓志谟才更加佩服王文龙的作品,无论是《俗世奇人》还是那本《连城诀》都让人眼前一亮。 特别是《连城诀》,让邓志谟这个写出过《咒枣记》《飞剑记》的小说作家惊叹不已。 他审稿之时拿上《连城诀》就再也放不下来,一口气读完才罢休。 而看完《连城诀》后邓志谟后遗症极重,之后再看别人的稿子,他觉得跟王文龙的武侠小说比起来完全就没有吸引力。 正在几人审稿的时候,报社的大门又被人推开。 李国仙一身男装走进来。 “李二姑娘来了。”众人连忙起身。 “这是我给报社写的日本掌故,”李国仙落落大方的拿出自己应邀写的文章,对张燮笑道:“张大哥看看合不合用。” 张燮连忙接过文章,李国仙又问说:“王大哥在哪?” 众人对于她来报社也不奇怪,邓志谟笑着指指里屋,“昨夜校了一晚上的稿,这会儿只怕还没醒。” 正说话间,却见内屋屋帘一挑,王文龙揉着眼睛走出来。 王文龙见她笑道:“怎么这么早来了?” 李国仙道:“你要我写的那篇文章我写好了。” “多谢多谢,”王文龙连忙说,“路上辛苦,坐下喝杯茶吧。” 李国仙笑着点点头。 这时黄道周和王宇从外边进来,他看见王文龙和一个女子一起向花厅内走去,黄道周疑惑问道:“那是建阳兄家的嫂子了?” 邓志谟正让王平保给王文龙装一份早餐送进去,闻言道:“黄小友别乱说话,二姑娘还没出阁呢。” 见才十几岁的黄道周,疑惑不解,王宇笑着走上去,挟着肩膀将好奇的黄道周身子转向屋外方向。 他笑着嘱咐说道:“这些大人的事情你个娃娃还是别问的好。” 编辑部众人都是忍不住笑。 不久之后,王文龙亲自送李国仙出门,然后又装作无事的来询问印样出来没有。 这么会儿时间排版刊印的样张已经做好了,王文龙拿上报样就出门,准备和王宇、黄道周一起去往福州府学亲自给那个过稿的生员送稿费。 虽然现在这些生员的写作水平还很差,但是毕竟是第一批投稿作者,作为主编王文龙必须要做出尊重的态度,所谓千金买马骨是也。 王宇和黄道周也挺高兴,叫了三架滑竿,几人刚走到街角,就见前面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骑马踏街而过,沿途泼皮呼呼喝喝晃着排驾,撞的街上小贩四处逃跑。 黄道周见状皱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人?气焰如此嚣张?” 王宇冷哼一声:“还不是那林宗文,他兄弟魏天爵死了,如今换他抖起来了。” 伴随着万历皇帝再次压下朝议,税监大松一口气,高宷手下的爪牙又一次抖了起来,这回他们的目标开始针对八闽的生员,因为高宷发现万历对于这些读书人非常反感,去欺负诸生挑斗矛盾反而能够获得皇帝支持。 而且这些生员家里也比普通人家要有钱一些,以前高宷不敢敲诈,现在一敲却是敲出不少钱财。 物伤其类,也无外乎同为秀才的王宇会如此反感。 王文龙知道这样下去只怕福州的诸生之乱过不了多久就要爆发。 不过现在王文龙对此并不太上心,他的精力全部扑在《旬报》上。 明天《旬报》就要发售,王文龙也这不知道本时空第一份综合性报纸还有那些自己所写的小说故事能不能在读者中受到欢迎? 第150章 许仲林读小说 第150章许仲林读小说 漳州,海澄县。 一处私塾之中许仲琳正倚着案头在那儿读学生的文章。 他脖颈后插着把折扇,一边读一边摇头吟咏,声音咿呀古怪,堂下的学生吵吵闹闹,他根本不管。 随着月港的开港贸易,此地的经济迅速繁荣,许多商人陡然而富,看完吃穿看文章,商人们也希望自家子弟多读些书,所以一时间此地开了许多的私塾,大量的读书人都在月港找到了坐馆机会。 读着学生们的文章,许仲琳一脸轻蔑。 他嘴里喃喃念叨:“这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一点文气也不见的。” 许仲琳今年四十多岁,原本是苏州人,虽然只是个穷酸秀才,但是许仲琳却对自己的才学颇为自傲。 他家中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许仲琳对二女都极为喜爱,为两个女儿都找了颇有实力的豪富之家。 许仲琳自己只是一个穷酸秀才而已,为了能够让两个女儿到夫家不被看轻,所以两个女儿出嫁之时许仲琳都给了丰厚的嫁妆。 十多年前他的大女儿出嫁之时许仲琳就倾尽家资,等到二女儿出嫁之时,家中已经没有多少余财。 二女儿为此暗暗哭泣,生怕嫁到夫家被人看轻。 许仲琳当时自负的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 接下来两年他就居家不出,专心写作,然后拿出了一部名叫《封神演义》的小说。 《封神演义》一出举世震惊,许仲琳一举就挣到了五百多两银子,风风光光将自家小女儿嫁了出去。 许仲琳虽然会写小说,但是他的思维完全不是做八股文的材料,文名扬于苏州,但是在科举之上却着实没有什么成就。 如今他两个女儿都已经当上母亲,许仲琳没什么生活压力,在苏州呆着也是无聊,索性就南下应馆。 这货教书也不好好教,整天糊弄事情,好在他的一班学生也只是一群无浪的商人子弟,两边应付着日子倒还能过得去,只要面子上不拆破便可。 许仲琳看完学生们做的文章连连摇头,他觉得自己写八股文已经算够敷衍的了,却没想到他的这帮学生比他还不开窍,连个对子都写不好。 许仲琳正准备罚这些学生把最近福建新出的《声律启蒙》抄写背诵,一抬头就见学堂里已经闹得不成样子。 “看我这招连城剑法!” “你这是假的连城剑法,看我躺尸剑法才是!” 几个学生拿着书本卷成剑柄的模样,学着街面上卖把式的武师比着各种自己想象出来的剑招,嘴里“嘁嘁喳喳”做声音比剑。 虽然只是应付工作,但弄到这种程度也实在太没有课堂纪律,许仲琳大怒,拿起戒尺砰砰的在桌案上拍了两下。 “你们两个,快给我下来!” 那几个跳到书桌上的学生吓了一跳,连忙爬下桌来。 许仲琳背着手走上前去,先让那几个调皮的学生伸出手来一人照着掌心给了几戒尺,接着他又看向那学生手里卷着的一大卷字纸。 “这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那学生是个无状的,被打了也不觉得羞耻,嬉皮笑脸的说道:“回先生的话,这是福州传过来的邸报。这上头有一部《连城诀》可好看了呢。” 许仲琳拿过那大报一看,扫一扫版面文字,发现这哪是什么底报,大版大版的内容都是些时事新闻,后面居然还有连载的小说。 要是以别的先生的性子在课堂上发现学生读这种东西肯定会大为光火,甚至斥责《旬报》不讲正经道理,专一的拿这些有趣内容勾引读书人的心智。 不过许仲琳的性格却是与旁人不同,他觉得看小说没什么不对,倒是对这份名叫《旬报》的邸报感到颇为新奇。 许仲琳因为自己学生夸奖别人的小说而不屑,自负说道:“好看?你们看过什么小说?” 那几个学生知道这位许先生是个古怪的性子,胆大的还笑着说道:“这几份报纸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先生若是喜欢先拿去看就是。” “聒噪!一个个过来讲台上,我与伱们讲讲文章。” 几个顽皮学生吐吐舌头坐下。 许仲琳将全堂的学生一个个叫到讲台前指出他们文章的问题,然后又布置了他们的功课要他们各自去做。 敷衍完工作,许仲琳才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翻起了刚刚没收来的《旬报》。 许仲琳的性格无比自傲,当年他写《封神演义》之时就决心将此书写作成与《三国》《水浒》齐名的第四大书,而且自己在卖稿子时也以此名头自居。 此时市面上有四才子书,六才子书,以至于十大才子书的称呼,全都是书商弄出来的名号,将作品集结成大全集,方便售卖。 许仲琳对其中许多书籍都看不上眼,只承认《三国》《水浒》《西游》在自己之上,至于什么《钟馗捉鬼记》这种东西许仲琳直接将之视作妄言成篇之作。 但是他的《封神演义》在市面上销售情况虽然不错,但却没有得到他认为的应有名声,许仲琳一直以为这是世人无眼。 这几年许仲琳也在筹谋着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要求甚高,想要写一部真正的惊世之作,可以和《三国》《水浒》并驾齐驱的那种,但是力的目标太高,想要动笔万分艰难,所以到此时许仲琳都一直还在思考他的大纲。 听学生说《连城诀》写得很好,许仲琳心中不服,直接就翻到那《连城诀》的版面用心读起来。 《连城诀》总共有十八万字,《旬报》每期刊登的字数只在五千字左右,想要登完全本,前后将近需要一年。 许仲琳读了不多久就陷入了《连城诀》的故事之中,一口气就把几份《旬报》的一万多字给读完,口中尚有余味。 许仲琳颇为惊讶,起身去找那学生询问:“这报纸后续在哪里?” 那学生笑着说道:“先生不看那报纸之上的日期?这报纸名叫《旬报》,一旬只出一份,如今创刊才将将一月,三份报纸都在这里了。” 许仲琳心痒难耐,急的大骂:“这叫什么风气?写个小说还拖拖拉拉一次也不能叫人看个足够,他既是作者如何不多写了放出来?无良的很!” 第151章 自负上门 第151章自负上门 《连城诀》是金庸中晚期的作品,那时金庸已经写完了射雕三部曲,对于小说节奏的把控已然如火纯青,放在这个武侠小说还在蒙昧期的时代自然是跨级别的碾压。 看过《连城诀》之后许仲琳大为吃惊,以前许仲琳并不觉得自己的写作水平差到何等程度,但是和《连城诀》相比之后,瞬间就明白自己的弱点所在。 看完报纸许仲琳念念不忘,回去躺在床上还思想着这本书的剧情。 辗转反侧一夜之后,许仲琳终于忍不住了。 “既然我有这样的才华,为何不去找那《连城诀》的作者一同合作,定能写出一本惊世之作来!” 他本来南下坐馆也是为了排遣无聊,这时突然有了想做的事情,于是二话不说,先到东家那里请了半个月假,然后便收拾行囊北上福州。 许仲琳是一个天才作家,第一本小说就震惊世人,但是许仲琳也知道自己的缺点。 《封神演义》的文字水平相当一般,和《三国》《水浒》的精妙描写根本没法比,而且看过原文的就会知道许仲琳的文笔相当套路,基本就是找个由头让神仙开始互相斗法,打了小的来老的。 许仲琳真正的能力在于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封神演义》之中众多神仙鬼怪都有颇具特色的外貌、法宝、功法等等。 按后世的说法许仲琳就是一个极会做背景设定和人设的作家,但写作水平也就比褚人获这种白话流选手要强一点罢了。 许仲琳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所在,看过《连城诀》便知道自己的笔力和《连城诀》的作者没法比,所以才会想要去和对方合作。 王文龙写《连城诀》和《俗世奇人》没有用王建阳的笔名,而是另外附了一个“藏剑楼主人”的名字。 许仲琳一路来到福州,也不知道这位“藏剑楼主人”是何方神圣,只能去打听《旬报》所在。 当得知《旬报》居然是衙门办的邸报之后许仲琳却是不敢去闯公门,稍加思索,便决定去找《旬报》的总编辑王文龙。 王文龙正在丽文坊的宅子里写《连城诀》的新稿,突然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报与你们家主人得知,有人给他的《旬报》送稿子来了!” 王文龙微微皱眉,这几天随着《旬报》越来越火,找上门来结交的文人络绎不绝,这回不知又是来的哪路文人,居然直接在大门口大呼小叫。 过不多时,许仲琳便被王文龙请进书房。 王文龙皱眉看着来人:“鄙人《旬报》总编王文龙,不知先生有何事找我?” 许仲琳见过一礼,大咧咧说道:“我有一部极好的小说,将要在你们报纸上发表。” 王文龙点头说:“先生的稿子可曾带来?” “稿子还没有,不过大纲已在我腹中了,我现在就要找那《连城诀》的作者一起合作写出。” 看着老神在在的许仲琳问他索要《连城诀》的作者,只说不是藏剑楼主人当面他绝不把故事说出来,王文龙只能苦笑着回答:“我就是《连城诀》的作者,藏剑楼主人是我的一个笔名。” 许仲琳惊讶的上下打量王文龙,他知道以王文龙地位不至于拿这种事情来说谎,下一刻却是激动拱手。 “原来《连城诀》就是建阳先生写的!失敬失敬!” 王文龙道:“现在先生可以把大纲说出来了吧?” 许仲琳点点头:“我想要写一个剑仙故事,可以将三山五岳都附会出门派,然后各派英雄放到一起打擂……” 王文龙越听越无语,他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创新,这不就是旧派武侠小说的路子吗? 不过思考一番,倒也发现这观点好像在此时挺新鲜的。 中国武侠小说的发展有一条清晰的脉络。 最早起源于单个人物的小故事,就是《虬髯客传》《三十三剑客图》之类的传奇故事。 之后作家渐渐将传奇故事缀连在一起,便出现了以单个人物故事为核心串联起来的《水浒传》。 但到了《水浒传》都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武侠小说需要人物打起来才热闹,但是《水浒》这样的故事中无缘无故人物并不会打起来。 于是武侠小说进一步发展作家们就想出了打擂的剧情。 在擂台上,武林人物终于出现了合理对打的机会。 这种想法放在此时算是新潮,但是对于知道武侠发展史的王文龙来说实在没什么可说新鲜的。 许仲琳说得口沫横飞,王文龙直接打断对方道:“我大概听懂了,就是如同《封神演义》的路子,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两个神仙开打,后面引出一串神仙,大家打做一团热闹无比,是也不是?” 许仲琳被王文龙打断也不以为忤,思索一番反而点头道:“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这比喻倒是贴切。” 王文龙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倒有个更好的办法,你设置擂台故事不就是为了让侠客们可以打起来吗?不如直接套入公案传奇,让一帮侠客去做武艺高强的坏人,另一帮侠客去帮助清官破案,这岂不是比他们无缘无故在擂台上打一顿更加吸引人?” 王文龙说的就是武侠小说下一时期的发展,清代武侠公案小说,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讲包公故事的《七侠五义》。 以包公案为蓝本,南侠展昭、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等人是帮助好官的好侠客,五鼠还有各种黑道人物就是坏侠客。 两边的斗争除了武打之外还掺入了正邪冲突,这自然比两帮和读者没什么关系的人物来来去去的打擂斗法能够更引动读者的情绪。 许仲琳闻言眼前一亮,思索良久:“是这个道理,建阳先生不如我们就合作把这篇小说给写出来!” 王文龙委婉的拒绝说道:“我暂时却是没时间动笔。” 许仲琳闻言颇为惋惜:“也对先生工作繁忙,肯定铺排不出时间,那便只有我自己来写了,只是好久不写小说只怕生疏。” 王文龙闻言才感兴趣起来,忙问道:“先生还写过小说?” 见许仲琳点点头,王文龙直接开口留人:“先生有没有兴趣留在我们《旬报》报馆做个编辑?” 第152章 家传户颂《连城诀》 第152章家传户颂《连城诀》 征稿这么久之后王文龙算是明白这年代的写作人才有多缺乏,八股文害人啊,这年头大多数文人都没有小说思维。 出版过小说的作家哪怕写的再差对王文龙来说都是合格员工了。 许仲琳思索一番,也是高兴点头:“行呀,我在漳州坐馆也没意思,不如便在福州一边做编辑一边写小说。” 王文龙高兴道:“如此正好,不知先生写过什么作品?” “哦,我姓许,字仲琳,号钟山逸叟,十几年前写过一本《封神演义》。” 许仲琳? 《封神演义》! 王文龙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许仲琳。 他又问了几遍,终于确定《封神演义》的作者就站在自己面前,瞬间有强大的不真实感。 《封神演义》在历史上的影响深远,但是在明代的名头却远没有后世那么深。 封神演义的初版在万历年间就已经印刷了,但是到明末清初,无论是四才子书还是六才子书都没有收入《封神演义》,可见当事人对于这本书的评价不算太高,大概就是一本普通的畅销书水平。 《封神演义》真正大火,要随着清代北方戏曲将《封神》的故事大量改编。 其实也真不怪此时人对于这本书不看好。 封神演义的最大优点是想象力丰富,但除此之外其剧情单一重复、人物形象单薄、思想也没有什么精彩之处,跟《西游记》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作品。 截成一小段的《封神演义》故事往往可以非常精彩,最重要是抹去了原书单一重复的缺点。 戏曲观众看上一段封神演义里的斗法情节会觉得津津有味,但如果是读原本的小说,基本没有人能够不跳看的。 比如破十绝阵的情节,许仲琳在封神演义里真写了十个大阵,而且每次破阵的剧情一模一样,先派一个人去送死,然后再派人破阵。 第一个阵是这么写,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十个,过程毫无变化。 同样剧情给你来十遍,这谁受得了?纯纯的水字数。 许仲琳这种行为如果放在后世网络小说里只怕已经被读者喷死。 这也算是给王文龙解惑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就一直想打听《封神演义》的作者的下落,但是除了许仲琳这个名字,王文龙别无线索。 而许仲琳在苏州文坛里虽然有些名气但是也不是冯梦龙这种高光人物,王文龙到吴山社时大多数人都只是听过《封神演义》这本小说,却不知道许仲琳的下落。 事实上,在后世虽然《封神演义》大火,但是很长时间内连封神演义的作者是谁都有不晓得争论。 还是有人在日本馆藏最早的明刻本《封神演义》之上找到了许仲琳的名字,又在文人笔记之中找寻到许仲琳的一些相关信息后,这才拼凑出许仲琳的生平。 说白了许仲琳就是此时一个昙花一现的畅销作家,一直想着写第二本书再获成功,但是在王文龙前世的历史到死也没有把第二本小说给写出来。 王文龙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才,拼命挽留,许仲琳也点头答应。 王文龙突然觉得极其有趣,也不知道这时空许仲琳来到《旬报》命运能否有所改变? 但不说许仲琳的命运能否改变,就说许仲琳会从漳州一路找来福州就知道《连城诀》对此时读者的冲击力有多大? 这时的武侠小说连打擂桥段都还没有弄出来,公案武侠的出现更是遥遥无期,以上作品全部归于旧派武侠。 而《连城诀》却是新派武侠宗师金庸的作品。 新派武侠和旧派武侠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代入感。 新派武侠一切内容都主打三个主题:寻宝学艺、恩怨情仇、家国大义。 只要稍加思考就能明白: 寻宝学艺:主角得到绝世武功;恩怨情仇:主角被人歧视、主角因为实力弱小爱人被夺走;家国情怀:主角目睹国破家亡、铁蹄南下——这时主角突然施展神技,改变命运。 读者代入感比起看正邪对抗自然又要强上不少。 这三个主题百试不爽,一直到后世的网络小说还在这三个题材上打转转。 这年代的读者哪里看过这种直接让人代入其中的小说,当王文龙写出主角狄云和小师妹之间纯纯的爱情时此时读者就已经震惊,再看到狄云被诬陷入狱,他和小师妹被拆散,读者的代入感已经强的不得了。 而这时小说中又透露出狄云入狱还能被关在了一个大高手身边,且那个高手可能传授狄云武功。 读者的期待感已经被拉满,时刻想着狄云能够学会神功回去报仇,并且把小师妹重新夺回来。 《连城诀》连载到第六期已经风靡八闽,这小说完全没有阅读难度,只要认识几个字的人就能看懂,甚至不认字的都在追连载。 随着《连城诀》的火爆,每每有新的篇章登出就有评书先生连忙看了文章,然后将之搬上书台演出。 甚至连那些被《旬报》其他板块诸子名目吸引的读书人都对《连城诀》痴迷不已。 《连城诀》每有新作一出,往往家传户诵。 在《连城诀》的带领之下,《旬报》的销售势头也一路攀升。 最初徐学聚期望的最好目标也就是每期《旬报》销量能到一百份,结果随着《连城诀》的风靡,《旬报》的销量居然渐渐稳定到了一千份以上。 好多人购买《旬报》就是为了追连载小说,《连城诀》已经形成市井风潮。 伴随着《旬报》的销量一路攀升,做生意的商人自然找上门来,想要打广告。 传单形式的广告早在北宋就有了,而报纸印刷便宜,销量极大,以这时人的头脑自然会有在上面打广告的念头。 这倒是启发了王文龙,他亲自带人和几家客户商谈,最终以每期十两的价格给福州城里一家酒楼打了广告。 不是王文龙不想多要,只是他磨破嘴皮也只说到这样价格。 虽然这年头的人有广告意识,但是在宣发上显然不打算给太多钱,每期十两酒楼东家都还有些犹豫,因为《旬报》的销量只有一千份,每期十两的宣传费用相当于每份报纸他都要出十文钱广告费,这已然超过他自己印传单的成本,唯一好处是王文龙许诺报纸的宣传效果肯定比他自己发传单要好。 而王文龙也只有等广告效果出来之后才好继续涨价了,甚至可能很长时间内也只有这一个客户。 而这段时间中许仲琳也正式加入《旬报》报社,负责小说板块。 许仲琳十分痴迷《连城诀》,入职之后每天追更不说,甚至想去苍山找老道学武。 他还旁敲侧击询问王文龙能把武侠世界写的那么真实,是不是真的认识武林高手,得知王文龙的故事都是编的,许仲琳不禁扼腕叹息。 第153章 仙侠小说 第153章仙侠小说 没过几天许仲琳找到王文龙表示自己的新作已经有了思路。 王文龙让他说来听听,许仲琳高兴说道:“你的万震发这个人物让我想到我何不也写一个心思缜密的大恶霸?” “我打算写一个神医,他心思恶毒,能够医治一切奇怪病症,比如人家一只手斩掉了,他就去砍了别人的手给他装上去,一块肉剜去了,他便从别人身上又补他一块。” “这厮财雄势大手下爪牙众多,到处拐骗人家男女来提供肢体……” 这阵子随着魏天爵之死他生前给高宷做的那些丑事也渐渐为人所知,王文龙一听就知道许仲琳这个杀人名医的人设是从高宷在福建的恶行之中得到的灵感。 不过许仲琳越说王文龙就越熟悉,半天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七剑十三侠》里面的杀人名医皇甫良吗? 《七剑十三侠》作为旧派武侠小说的扛鼎之作成书于清末,就是以想象力奇绝而为人称道。 好多后世的仙侠设定都最早在其中出现,如御剑飞行、炼器成丸等等。 而且作者唐云洲想象力惊人,在清朝就已经想象出一个靠移植人体器官致病的神医:“赛华佗”皇甫良,此人人设是养着一群“药人”采生折割的恐怖反派,一度把主角团毒翻。 但唐云洲毕竟是清末的人,那时已经有机会接触近代西洋医学,而许仲琳生活在明代,居然就能想出杀人神医的设定,头脑天马行空的程度又加一层。 除了杀人神医之外,许仲琳又说了许多人物,每个都有亮点。 王文龙听得连连点头,不禁好奇问道:“你如何来的这许多点子?” 许仲琳笑道:“平日里多泡茶,多发梦,闲了读读道经,什么三山五岳的妖怪便都入脑子里来了。” 王文龙不禁佩服,他又想到《封神演义》之中也有许多融会了佛道的设定,终于明白许仲琳的真正本事就在于他强大的设定能力以及恣意汪洋的想象力。 此时人不理解《封神演义》的强大,但王文龙却知道,许仲琳的作品直接“代天封神”,硬生生创造出了一个众神谱系,什么阐教截教、各路神仙的派别流源,在后世都被当成对应神仙的背景故事,甚至让很多人忘记了这神仙原本的由来。 在后世许多人眼里,财神就是赵公明,雷神就是闻仲,东岳大帝就是黄飞虎,还给东岳大帝像前塑一个黄飞虎的坐骑物色神牛,而佛家庙门前的四大金刚就是魔家四将——其实这些神仙在明代之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形象。 种种人物,深入人心,乡下许多请神打把式,都会直接请《封神演义》里面的神仙上身,其实这些东西全是许仲琳原创的。 许仲琳侃侃而谈,编辑部中众人也都探头过来,为他宏大的想象而惊叹。 王文龙提出建议:“不若将这些编成一部剑仙小说?” 许仲琳疑惑道:“剑仙?” 王文龙解释说:“《连城诀》之中的侠客比着《水浒》里头的更加厉害,仲琳先生所描述之侠客又是《连城诀》之中的人物无法匹敌的,不如就创造出一批半人半仙之类的侠客。” “在那个世界里,侠客学习武艺便可飞腾成仙,朝游北海暮苍梧,其中高明人物有焚山煮海之能,也不要再纠结于人世间的小小争端,直接让他们去和上古的神兽相斗,屠凤凰,杀麒麟,斩蛟龙,取龙珠!” 王文龙描述的其实就是后世的仙侠概念,直接把许仲琳的思维拉到《蜀山》世界。 许仲琳听的眼睛放光,仙侠的世界对他来说发挥空间可比武侠小说要大多了,他越听越是点头。 “好好好!这法子好!” 王文龙颇为好奇,也不知道许仲琳能写出什么东西。 …… 福州城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开过,虽然没有打出任何牌驾,但是在场之人无不侧目。 知晓福州人物的都知道这是李旦家的队伍。 翁翊皇远远的便带着人来迎接。 “大哥,远来辛苦。” 李旦笑着点点头:“大家伙都好吧。” 翁翊皇叹口气,“我做的不好,让二姑娘她今年遭了那事……” 李旦拍拍他的肩膀,“这事情我知道了,回去再说。” 李旦这次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作为八闽最大的海商,他身边带着的人马总有几十个,而且也不都是自己的亲信势力,有些事情不好对外人讲。 翁翊皇点头,又笑着去招呼张弘等许久不见的弟兄。 李旦这次出海一去便是大半年,实在是因为大明的洋面正在起急剧变化。 变化的根子还在欧洲。 西班牙吞并了葡萄牙之后一度垄断了海上贸易,但是好景不长,九年前西班牙,北方省中以荷兰为首的七省起义,宣布废除西班牙国王对荷兰各省的统治权。 两年前这七省又联合起来,正式宣布成立了荷兰共和国。 这个共和国和后世意义上的共和国有些区别,因为荷兰的执政基本上是世袭的,一直都是历任奥兰治亲王,直到王文龙穿越前的时代荷兰的国王还是这一家族的。 不过荷兰既然已经独立,就开始和西班牙在海上对抗,此时荷兰已经陆续成立了十四家以东印度贸易为重点的公司,和西班牙人斗法,直接影响到了东亚航线的贸易分配。 李旦身处其中,已经感觉到东亚海面上的风险正在日益提高,直接导致他这次出海一待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间他尽力调整自己的布局,准备对抗即将到来的风险。 而回到福建之后,李旦就先来福州。 李旦老家在泉州,可泉州的开发要到郑芝龙将之作为郑家的老巢一番经营才叫真正的完备,此时的福建要处理官面上的事情,福州才是更方便的落脚地。 回到大宅中,李旦先处理了一通本地的人情往来,到了下午才把李国仙叫到身前。 “那高宷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如今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不好多生事端,有些事情也只能忍耐。你也十六岁了,早些许个夫家,相应的风言风语自然散去。现在想要把伱嫁进高门大户是不可能了,我认识一个海主名叫陈衷纪,年少能为……” 李国仙被说中最担忧之事,没等爹爹说完就脸红说道:“爹爹,我还不想出嫁……” 第154章 执着女子 第154章执着女子 李旦闻言:“胡闹,自古婚姻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今好生询问你,你都已经这么大了,若是放在别人家里孩子都生出来了,怎么还说不出嫁的事情?” 其实李旦想要把李国仙嫁出去除了李国仙年纪已经够大的原因,也是李旦担心起自己势力的安全。 随着最近大明阳面上的势力急剧变化,他越发觉得自己的权力不稳。 李国仙是倭人所生的身份很有可能给李旦带来麻烦,他自然是希望李国仙越早出门越好。 李国仙被爹爹一说瞬间就难受起来,这年代的父母可没有后世那么温柔,但李国仙却万万不愿嫁给除了王文龙以外的其他人,她咬着嘴唇坚强说道: “爹爹若是怕我在家里添麻烦,我便道仓山岭上做姑子去,横竖不给咱们李家添堵就是了。”说完她就呜呜哭起来。 李旦目瞪口呆,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毕竟李国仙也是自家骨肉,看着这花儿一样的女儿哭的伤心无比,李旦终究还是软了心肠。 他没有再说让李国仙出嫁的事情,挥挥手让她先下去。 之后李旦却是连忙叫人把儿子李国助找来。 “你妹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旦可不蠢,一眼就能看出李国仙有其他心思,刚才在女儿面前不好说破,这时对上儿子就是另一番神态。 李国助下意识替妹妹做掩护说道:“也没什么事情。” 李旦瞬间吹胡子瞪眼: “没事情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会说出要到仓山岭上做姑子的话?这阵子在福州,伱是不是没管好你家妹子让她有了外人了!” 李国助闻言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李国仙这么顽强。 见到父亲厉声呵斥,他终于也憋不住,小声说道:“国仙似乎有心属意那王建阳……” “王文龙?”李旦也是知道李国助和王文龙关系不错,甚至王文龙还常来家里玩耍。 再想想王文龙身量长大、面容俊朗,又颇具风流手段,的确是颇能吸引未出阁姑娘的芳心。 李旦瞬间大惊,以为李国助已经引狼入室连忙问道:“可是有了不忍言之事?” 李国助吓了一跳连忙说:“绝对没有,二妹妹只是常同建阳有书信往来而已。” 李旦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害怕的是如果李国仙和王文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那他也不做它想了。 李旦皱眉说道:“可是像王建阳这样,人家如何愿意同国仙做夫妻,他多半已经有了婚配吧?” 李国助解释说道:“建阳如今已二十多岁,虽还没有娶妻,但据说同着苏州大户沈家已经有了口头婚约。” 李旦闻言就生起气来,合着王文龙在外头已经有了婚约,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看上这么一个货。 他直接把怒气对着儿子发泄:“要你在家里面做事,怎么一个大活人都被你看跑了?就这本事,未来出海还不连性命都被人骗去!” 李国助被骂的缩头缩脑不敢说话。 生了半天火气,李旦终于才平复下来。 说实话,发泄脾气之后,李旦却也不觉得这是桩坏事情。 王文龙现在已经是个名士,又在大官手下做幕僚,以王文龙现在的身份,如果真能把李国仙嫁给他,其实李旦也能接受。 只是经过魏天爵的事情李国仙的名声在福州已经十分不好,李旦觉得如果自己是王文龙也不会放弃高门大户的婚约来娶李国仙。 如此一来,李国仙就只能到王文龙家里去做妾。 这年代女子的命运就是这么悲惨,虽然在魏天爵事件中李国仙完全就是受害者,可是最大的恶果还是要由无辜的李国仙来承担,高宷曾经看上李国仙,高宷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但是李国仙却因此失去嫁给一个好人家的机会,连正妻的地位都没办法去争。 李旦在心里把高宷骂了一百遍,最终却只能无奈对李国助说道:“你这没用的家伙,还不去把你妹妹叫来!” 李旦给李国仙物色的陈衷纪不过是一个在日本做生意的海商后代而已,李国仙嫁过去,未来的生活多半就是被安置在福建老家看守家门。 一年到头和丈夫相处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而且相公多半还会在外面再找其他人家。 李国仙的生活肯定不会有多美好。 嫁给王文龙日子可能还能幸福一些。 问题就是李国仙能否接受。 李国助去带着妹子来到李旦跟前,李旦见李国仙已经是脸色通红。 他不禁恶狠狠瞪了李国助一眼,显然这不成器的儿子在把妹子带来之时已经将事情给说了。 李旦咳嗽一声开口说道:“那个王文龙二十多岁就在八闽有如此大声量,就是我也没办法压着他娶你做正妻,以爹爹的意思,你要想有名分,还是找个海主成亲,过去王文龙家中只能做个妾。” 李国仙也知道这年头做妾的待遇有多低,她母亲就是李旦的妾室,碰上大妇厉害的,连生的孩子都要被大妇抚养,不能叫自己做母亲。 李国仙却对自己的爱情十分执着,虽然心中委屈,但她还是坚决说道:“我想嫁给王大哥,就算做妾也无所谓!” “唉,”李旦叹气说道:“做妾还说什么嫁不嫁的……真是冤孽,那厮真有这般好?” 李旦吓唬说:“你可知道,做人姨娘,若是碰上个恶的,到时候你在人家家里也就是个丫鬟的地位,人家要你洗衣就洗衣,要你舂米就舂米,可没有如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好过了。” “王大哥待人温和,就连他家仆人也是好声好气的相待,决不是那样欺负人的性子。” 看到自家这傻女儿,还在为王文龙辩解李旦也是无奈,他说看明白了,就这姑娘现在的样子,只怕王文龙把她卖了她还要替王文龙数钱呢。 其实王文龙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监生而已,所谓妻妾待遇其实还是要看娘家背景,有李旦做靠山,王文龙也不敢真的把李国仙当做个姨娘对待,他刚才只不过是吓唬女儿而已。 到这种地步,李旦也算明白李国仙的心思了。 女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对于李旦来说,把李国仙嫁到王文龙府上其实也是不错选择。 毕竟王文龙上面可是通着布政使司衙门,李旦也知道最近徐学聚的官声颇好,眼看是要高升的,和王文龙拉拢关系对他来说也有好处。 第155章 李家开席 第155章李家开席 李旦问李国仙道:“他可和你可有山盟海誓?” 李国仙红了脸,害羞的小声说道:“我们只是朋友论交,王大哥从没有提起过这样事情。” 好家伙,合着人家什么承诺都没给,自己的女儿馄饨挑子一头热。 李旦越想越觉得亏,他转头问李国助说:“这王文龙在徐藩台府中受不受看重?是真幕僚还是个养着的篾片相公?” 李国助连忙回答:“建阳颇受重用,去年便负责为徐藩台推广新作物之事,今年又领了布政使司衙门塘报房的差,手下实实管着几十号人,最近福州有名的《旬报》就是布政使司衙门所发,由他主编的。” 听说王文龙的确有权力,不是给人唱和应曲的清客之流,李旦这才放心。 他对女儿说道:“你既然拿定这样心思,后续事情便由我来办。” 李国仙大喜,眼神之中还有几分期待。 不过她很快又苦恼说:“只怕王大哥不中意我,每次与他交往,他总是若即若离的样子。” 李旦也是极尽豪奢,这般天气里福州爱下雨,为了照明,李家外每对灯笼都拿上好的丝绸雨帷罩着,有丫鬟童仆往来添灯,照的个通府上下亮如白昼。 这一阵子金学曾正闹着“引疾乞体”,想要辞官回家,但皇帝不予批准。 金学曾也是心累,回到福建就声称自己病了。 从这些举措就知道金学曾是个能吏,但是金学曾也有自己问题,那就是他的手脚有些不干净,在福建大举拿权同时也为自己捞了不少。 普通人来李家吃席,给顿酒饭招待就已经不错,专门给车马银便已上了台面,而十辆车马费已经是知县一级官员的待遇,就是新科进士回乡一般也没有出这么大手笔。 金学曾不光搞定了福建的事情,甚至手下的沈有容还带着闽兵渡海从南方去攻击朝鲜的倭寇、透过去往琉球贸易的商人打听日本国内情况。 以至于他这回真病了万历也当他没病。 李旦询问儿子王文龙平日言语,听完便是轻蔑一笑: “那王文龙是装正经,肚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心思呢!” 沈有容是如今福建巡抚金学曾的亲信,今天却是代替金学曾前来。 当时金学曾便请求朝廷在福建添设总兵官,又增加了一支闽兵,在福建抗击倭寇的效果非常不错。 李旦无语道:“还不是怕说了我们李家不同意,是以干脆不招惹。” “这读书人也真是,说他没情义,倒对你颇为尊敬,不胡乱许诺骗了伱个女子。说他有情义,偏偏如此胆小,实在不知是不是良配……” 而金学曾来自日本方向的情报坚定了朝廷进攻的决心,终于一举打垮在朝鲜的日军。 李旦听李国助说了李国仙和王文龙的接触模式之后就已经看透王文龙闷骚性格,心中虽然觉得李国仙找个大名仕不合适,但如今看李国仙的模样早是下定决心,李旦做父亲的也只能依她。 王文龙如今在福州绝对是极有脸面的人物,这样的红包收起来一点也不亏心,因为所办《旬报》的火爆,王文龙的名声在文坛中更加响亮,这次宴席的主办者如果是文坛中人只怕还会给的更多。 前两年朝鲜之战打的火热的时候,日本为了能够分担朝鲜战场上的压力,想要骚扰大明后方,所以一度派出许多倭寇骚扰福建沿海。 一份厚的是给徐学聚的,掂掂重量少说二十两,一份轻的给王文龙,也有十两的样子。 因为金学曾病了。 李旦和一帮手下在门口迎接众人,天井彩棚下招待的是低品级的官员以及一般生意伙伴,而王文龙和徐学聚则是被人引着进入内堂,这里几桌席面到时亲自会由李旦陪伴吃喝。 现在金学曾已经不去上班,天天在家休养,不过偌大的福建府台大人居然翘班也不是回事。 金学曾几次被言官上疏弹劾,去年还被吏部京察重点调查,用尽办法才得到留任巡抚的机会。 金学曾去贵州解发贵州采木募兵饷银时便趁机向朝廷请求减免今年福建的黔饷数额,部议的福建黔饷十万两,金学曾直接请求减免一半,只想给五万。 而对于这样的常例银子王文龙却是自然而然笑纳,连带徐学聚那一份一起让王平保收着。 …… 十月初八,李家张灯结彩宴请福州的官绅。 当朝鲜战场打到末尾,丰臣秀吉死后,金学曾就第一时间就上疏朝廷介绍日本情况。 金学曾做福建巡抚颇有声望,除了推广红薯种植之外金学曾还做了不少好事。 因为金学曾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他早在几年前就说自己身子有病,有事没事就请辞,有时候是用来对抗朝堂上的攻击,有时候则是借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王文龙和徐学聚一起来到李家府上,刚下轿子就有两对仆人提着纱灯跟随,来到门前,翁翊皇先笑着给王文龙手上塞了两封礼金。 当时日军内部虽然已经产生龃龉,但是却对外做出疑军举动,让一些在朝鲜正面的大明军官以为日军有所准备,不敢贸然进攻。 “真的么?”李国仙颇为意外,“可是他平日为何从来不说?” 李家在福州招待官绅十分豪奢,席面一办就有三十多桌之多。 进入内堂王文龙和李国助等人平辈行了礼,各自入席坐了,李家大宅的戏台之上已经备好一班鼓乐,戏子上来参了堂,接着便唱起来。 不多时沈有容也来了,他先到徐学聚桌前一番寒暄,然后到一旁的席面上坐下。 这额度减免谁也受不了,上头不予准许,还来找金学曾麻烦。 李家从黄昏时分就开始大吹大擂,一溜官衔灯笼摆满李府外的通街,有名有姓就八十多对。 丰臣秀吉死时他判断小西行长和日军内部不睦,丰城秀吉一死日本内部必然内乱,此时就是官军对于朝鲜倭寇最佳的进攻时机。 今年朝廷对播州用兵,调动各省提供“黔饷”,福建这几年朝鲜之战中一直在临海备战倭寇,而且又受了灾荒,税收情况本就不太好。 七月份朝鲜明军陆续撤离,万历皇帝就借着嘉奖金学曾在闽海擒倭寇有功的时机命令金学曾及时回衙门任职。 而金学曾还在磨磨蹭蹭,到现在也还在旷工。 看了一会儿戏,徐学聚转头问王文龙道:“建阳你以为金大府的病情如何?” 第156章 两个神童 第156章两个神童 徐学聚问的委婉,但王文龙却懂得自己东家的意思。 金学曾是浙江杭州钱塘县人,徐学聚是浙江兰溪人,两人在福建官场是隐形同盟,金学曾没上班的期间徐学聚分担了他不少工作。 而徐学聚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很想再进一步,早就看中了金学曾的巡抚之位。 王文龙知道此时徐学聚在内心深处其实希望金学曾真能辞官成功,方便他自然而然的接手。 不过王文龙却小声建议道:“金大府如今欲去不去,定是也想向上走一步,朝中同样不愿放人,此时大人若是争取,只怕难以平稳过度,反而要受几年折磨。” 徐学聚皱眉:“照你的意思是如何?” 王文龙知道金学曾在福建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撒手走了之后下任巡抚要接手一个烫手山芋,一切关系都要从头捋过,工作难度相当大。 更何况这段时间矿监势力在福建也开始进入官场,历史记载此后福建将出现高宷所领导的“宷党”左右福建政局,如果手头没有足够势力的情况下,想要在福建办事只怕千难万难。 前世的徐学聚就是拉拢了沈有容的浙江兵,后来才能够坐稳福建巡抚的位置,接下去的福建要面对的大风大浪可多了:荷兰人进攻澎湖,福建的海船根本打不过荷兰战船,内部又有高宷掣肘,主张和荷兰人妥协。 徐学聚如果没有足够实力,根本不可能统一全省力量打败荷兰人,更别说后来还派沈有荣带兵进入台湾征缴荷兰人和倭寇势力。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宴席便已开始,李旦带着手下在席间往来穿梭,李旦手下可不只是一些粗鄙的海主而已,面对这样场面他专门有一班卿客幕僚,谈玄论道讲论诗文之事大可来得。 李旦起身对大家笑道:“今日席上来了两个神童。” “莫不是去岁上手谈胜了国子司业叶台山的过百龄?” “大人见教的是。”王文龙恭维说道,其实这些道理不用他说徐学聚自己在前世也想得清楚。 王文龙建议说道:“在八闽先缓缓培植势力,最好能接手浙江兵。” 只可惜万历手下没有制作标本的人才,这年头大明也没有制作标本的概念,不然等这鹦鹉死后做成标本传到后世多半有很高的科研价值。 而周婴此文写的确实不错,四六八句,十分骈俪。 时间一点点过去,宴席也渐渐吃到尾声。 王文龙点头说道:“现在大人退守正是培养自己力量,他日真正上位才好做事。” 周婴所念的是一篇《五色鹦鹉赋》。 徐学聚听了一会儿便开始摇头晃脑的品味,忍不住对王文龙说道:“小小年纪就能做古文,的确是个神童。” 李旦先指着其中年纪幼小的那个介绍:“这位小友是我福建莆田人,姓周名婴字方叔,如今不过十二岁便能做古文了。” 众人闻言,颇为好奇,所谓做古文在此时一般指作赋,写这东西要四六八句的对仗,而且还有严格体例,对于文采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比做八股文要难多了,就是有功名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之后李旦又指着周婴身旁的另一位孩子笑道:“这位小友乃是无锡的过文年,字百龄的。” 王文龙也是点头,人家这的确是本事,初一的学生能够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而且言辞华丽,处处引经据典,王文龙是拍马也赶不上。 徐学聚笑道:“建阳真是我智囊也。”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围棋家。 徐学聚和王文龙也颇为好奇。 而李旦自己也是情商极高之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在这样场面上说话,丝毫不让人觉得格调低下,往往能频出妙语,宴席的气氛相当不错。 他打听之下,听说是那海商从南洋的岛屿上抓来的,在南洋也只有那一个岛屿上产这种鹦鹉。王文龙猜测那鹦鹉多半是岛屿上特化出来的物种,到后世大概已经灭绝。 徐学聚闻言不禁看向远处的沈有容。 “他下棋赢了叶司业么?” 这时便有余兴节目上场,一些李旦专门请来的卿客便要在此时来弄些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兴趣,以娱在场诸人。 说着两个衣帽整齐的小孩子便被领到堂上。 为了讨万历欢心,高宷在月港搜罗海外奇珍宝物,今年最有名的就是上供了一只五色鹦鹉。 此时文人言官则强烈抨击高宷为万历搜罗此等东西是帮着皇帝玩物丧志,多有写文章讽刺的。 王文龙听着周婴所做文章,不一会儿就反应过来周婴所做的赋是在讽刺高宷最近供奉鹦鹉之事。 他点点头说道:“的确还是需要有人手才行,不然说话都没底气。” 现在徐学聚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还不如先行等待,别着急接手一个烂摊子。 众人看着那十几岁的周婴听说他居然能写古文都颇为惊讶。 周婴上前仿佛小大人一般对众人款款行礼,接着便拿出自己所做的一篇文章当堂念起来。 徐学聚道:“便依你的意思,这些日子你多和沈把总亲近亲近,过两日便拿我的帖子上他那里去。” 周婴念完文章之后便引得满堂喝彩,还有学道官员专门让周婴来到近前,详细询问他的科举情况。 那只鹦鹉王文龙也慕名去看过,的确长得神奇,头顶上有冠如芙蓉,乍一看还以为是鹦鹉和公鸡杂交出来的品种,哪怕王文龙在后世也没有见过这玩意儿。 接着在座之中立马有人反应过来。 此言一出,众人惊愕,叶台山就是叶向高,作为福州出生的东林大佬,叶向高在福建的名气可是大的很。 这字起的好,过百龄,一听就有寿福,众人正在议论过百龄的名字,却听李旦笑着说道:“过小友天资聪颖,十一岁时便通晓手谈之术,能分虚实先后,攻防转换,便是成年人也下不过他。” “小小年纪居然有此等本事!” 众人都重视起来。 而王文龙早是满心惊喜:过百龄呀,围棋史上有一号的国手,没想到居然会在李旦的宴席上碰上。 第157章 过百龄童子饶天下 第157章过百龄童子饶天下 叶向高不单是东临大佬,同样也是此时围棋名家,这时人称一流棋家为国手,而叶向高在江湖上评价“弈品居第二”,虽然不算国手,但也是仅次于国手的厉害水平。 过百龄是无锡望族,生而聪慧,幼时看长辈下棋便自己学会了围棋的进退之法,一出山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 去年叶向高到无锡监考,闲的无聊想找人下棋,当地的乡绅便推荐了过百龄。 那时过百龄才十一岁出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童子,叶向高见到这么一个小小儿童来和自己对弈颇为新奇,结果两人手谈,叶向高居然被过百龄杀的片甲不留,连着大目数输了几盘,由此过百龄的名声便在江南响亮。 在场许多人或许不记得过百龄的名字,但是当提起过百龄就是那个下赢了叶向高的童子之时,许多人瞬间都有印象。 徐学聚对过百龄颇为好奇,将过百龄叫到面前笑着问道:“叶公显贵,你同他对弈为何一点情面不留?” 叶向高在过百龄面前可不是输了一盘,而是连输好几盘,下围棋极费脑力,若叶向高不是下出火气不可能执着的下上这么多盘。 而过百龄全程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叶向高留,每盘都是大胜。 听到徐学聚的问题,过百龄虽才十几岁却十分认真的说道:“下棋虽然只是游戏,但是也不能歪曲道理来讨好人,况且叶公是贤士,怎会因此而归罪于一童子?” 闻言徐学聚不禁哈哈大笑,称赞说道:“虽是童子,却颇有名士风范哩!” 众人也都是点头,王文龙心中也是赞赏,过百龄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聪慧,怪不得能成为明末大国手。 就和后世一样,明代的围棋国手往往也需要少年成名,毕竟少年人的计算力和经历都不是年长者可比的,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此时一些年老的国手也往往是被少年人打败,无论当年多么风光,都会成为后人的扬名背景。 但过百龄在明末棋坛的统治力却是顶级的。 前世历史上过百龄称雄棋坛四十多年,一直到晚年依旧是一流水平,一辈子都靠围棋吃饭。 此时酒席已经散去,听说了过百龄的传奇故事之后,众人也都跃跃欲试,李旦便让拿上棋盘。 福州的一个学道官员颇好手谈,挽起袖子就同过百龄对弈。 这时的国手往往四处游历,收入非常不错,还能因此得到各种机会。 比如十几年前的围棋名家扬州人方子振,同样是十三岁开始,一步一步打遍江南无敌手,二十多岁就顶着国手之名进京,直接被大太监冯宝请入宫中陪万历下棋,因此还得了一个锦衣卫的编制。 后来方子振又找关系入太学院深造,太学生不经考试也可以委派到外地做官,日子十分好过。 不过这货品德不太好,四十多岁时棋力下降明显却依旧游于公卿之间,后来新晋的国手林符卿入京做门客,主人是个大官,邀请方子振和林符卿对局。 两人下到中盘就发现局势不对,方子振生怕自己输棋,于是大叫一声:“此真妙手也!”旁边看热闹的官员们纷纷围上前来,方子振就不顾林符卿,拿起棋子和官员们讲解林符卿的棋路之妙。 此君洋洋洒洒开讲,就在棋盘上给众人布置棋子解释林符卿所走的棋路后续演变,却是直接把原本的棋盘打乱 他讲了一下午,直到原本两人下的残局已经不成样子方子振才面有惭色的说道:“棋盘已乱,难以复原,改日再战。” 然后这厮就讨了个官职跑到南方当官去了,再没和林符卿对决,用此歪招保住了不败名声。 方子振在京城下棋二十年,捞到的钱财也足够他一辈子花销了。 王文龙在前世对围棋也稍有研究,这时站在过百龄身旁看两人对局,很快就发现那福州学道官员完全不是过百龄的对手,但是过百龄的水平也也没有王文龙想象之中的强。 这实在不是王文龙自夸,王文龙大学里学的围棋,对于这种充满古趣的游戏一度十分痴迷,加上脑筋不错,几年时间也练到不错水平。他没考过段,但在几个围棋软件上和人下棋,自测基本能到业三的水平。 王文龙也了解过古代围棋文化,知道万历中后期开始的一百多年是中国古围棋水平高速发展的一段时期。 比如过几年过百龄北上挑战林符卿,留下的“林过十局”是后世中国古棋谱中最早的成系列两人多盘对战,可以反映万历时代国手的顶级水平。 但是从后世的角度来看这十局棋却不算多么高明。 后世人通过林过十局能够明显发现万历年间古代围棋观念的局限。 最大问题就是此时的棋手还没有任何全局观念。 林符卿和过百龄的对局基本上是十分激烈的战斗棋,从头到尾都在拼杀,完全是各个局部没什么关系的独立战斗,几乎没有全局意识,脱先、转换等情形都很少出现。 这些围棋思维还要等待时间发展才能形成。 导致万历年间的棋谱看起来格局都不太大。 王文龙思索之时眼前的围棋很快就杀至中盘,那福州的学道官员已经左支右绌,结局再无悬念。 又下了几手他干脆投子认负,两边水平相差太大,复盘都没有什么意义,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输的。 而在场众人中也有喜爱围棋的,只看一局棋就明白过百龄的水平。 李旦笑道:“过小友果然是江南名手,这样水平便是叶司业也抵挡不住。” 他这一番话既夸了过百龄,同时也是替那学道官解围,变相提醒众人过百龄可是赢过叶向高的,下不赢他也很正常。 那学道官员原本因为输于这么一个小童而脸色有些挂不住,此时闻言点头笑起来,他还连连夸奖:“过小友的棋艺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看他模样,临走之时肯定要给过百龄包一封大大的程仪。 接下来却是有人笑着说道:“不知哪位方家还去与过百龄走上一局?” 如果有人看过过百龄的高手对局图,知道过百龄的水平有多高,多半会放弃和他对弈的想法,但是刚才与过百龄对局的只是一个中平之人,过百龄的水平也没办法完全施展开,在场颇有人觉得有一试的可能。 徐学聚举手跃跃欲试,王文龙正要劝,这时就见离过百龄更近的徐兴公也被勾动棋瘾,他也是此道好手,笑道:“我来向小友讨教。” 徐学聚便不去争抢,笑着看两人下棋。 第158章 王文龙定势战国手 第158章王文龙定势战国手 徐兴公棋风也极其凌厉,水平更比刚才那位学道官员要高不少,很快就和过百龄进入绞杀。 众人看的激情澎湃仿佛徐兴公真有取胜机会,但王文龙看了两眼却是已经在心中为徐兴公默哀。 如果徐兴公老老实实跟过百龄铺地板或许还能坚持的久一点,但这货头铁硬上,王文龙知道他很快就要见识大明国手的实力了。 果然,虽然徐兴公的棋力比刚才那学道官员更高,但这回还不到中盘他就直接被过百龄杀的局势大败,全盘几乎没有一片地方是占上风的。两人的算力相差太大,徐兴公完全不是过百龄的对手。 徐兴公根本下不下去,于是再次投子认负。 和高手下棋才能看出过百龄水平,除王文龙之外在场众人全都看呆了,刚才那学道官员的水平不高,但徐兴公的棋力已经可称高手,但却是输得更惨,这时大家才知道过百龄的能力有多强。 原本有点和过百龄对抗想法的人物这时也收了声。 徐学聚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刚才他举手要和过百龄比试,虽然被徐兴公抢了先,但是那情形不少人都看见了,这时徐学聚若退缩肯定会为人所笑。 眼看藩台大人被架在火上,王文龙连忙大声道:“之前徐大人想提议我同过小友对弈,若是没人排在前面,不若便由我向过小友请教?” 徐学聚是在场级别最高官员,输给一个小朋友,实在有点丢面子,心中对王文龙临危相救大为称赞。 他连忙顺坡下驴,对王文龙笑道:“哈哈,建阳可不要勉强。” “勉力而为。”王文龙点头说。 王文龙上前同过百龄见礼之后两人落座,过百龄倒是无所谓,他对自己的棋力水平很有自信,完全不觉得在福建会碰到对手。 过百龄道:“请先生执黑子。” 王文龙好奇的打量眼前这个未来必定成为大国手的小孩,拱手笑道:“多谢。” 和后世围棋黑先白后不同,这时的围棋是白先黑后,因白棋自比白丁,所以地位高者往往执黑棋,同时位高者会让执白棋的人先下。 过百龄和王文龙各自在星位落棋。 此时围棋用座子制:就是规定双方开局两手必须先在棋盘上放四个棋子,两白两黑,且必须放在对角星的位置上,这是为了限制先手优势。 两人缓缓的行棋,王文龙自己摆自己的,最开始过百龄没发现什么问题,但很快他就“咦”了一声。 见他惊讶的模样王文龙心中想笑,心想过百龄到底是个小孩子,虽然城府比同龄人要深,但是面对前所未见的情况,终究还是憋不住震惊神色。 王文龙的算力当然没办法和过百龄比,但是他也有对付过百龄的方法——定势。 定势就是历代棋手积累出来的最佳套路下法,就像是象棋的残局一样,只有那几种破解方法,前辈已经帮忙算过无数遍,哪怕对手的算力再强也逃不出前人窠臼。 这也是为什么围棋水平随着时代增长会不断加强的原因,因为随着时代进步越来越多的定势会被发现和证明。 所以在真正棋友眼中,哪怕是中国古围棋最高水平的黄龙士、徐星友、过百龄也不可能下过后世的职业高手,因为后世高手掌握了之后几百年间围棋发展研究出来的更先进工具。 让古代棋手和现代围棋高手下棋,就好像让古代的大数学家和现代的数学教授一起比拼做数学题一样,祖冲之多半比后者更聪慧,但是再聪明也无法弥平几百年技术积累带来的差距。 而到后来的AI时代,AI推翻不少旧的定势又创造了许多新定势,帮助训练行棋思维,更是使得全世界的棋手一起长棋,AI时代前后,同样是世界一流棋手,AI时代后的国手甚至能胜之前的国手三目以上。 而在万历二十八年这个时间,国手们连定势思维都还没有明确。 王文龙的水平已经有大局观念,也背了不少定势,其实在后世下棋软件上越是高手越是喜欢简化布局,反而是王文龙这种业三业四总用些偏偏的定式来欺负人,对没见过的人还真能造成麻烦。 中国古代围棋就是在过百龄之后才对定势开始了精深研究。 过百龄自己所留下的《三子谱》《四子谱》就是中国古围棋之中最早的星位定势大全。 在他研究基础上再发展几十多年,到清代才会发展出最早的全局意识,之后中国古围棋就登上另一台阶。 百年之后黄龙士和徐星友的徐黄十局的水平直接就比万历年间最精彩的林过十局水平高了一个档次。 可以说让徐星友或黄龙士来战过百龄,过百龄几乎没有获胜可能。 而王文龙此时下出的定势“倒垂莲”就是十几年后过百龄在自己的《三子谱》中总结出来的。 王文龙拿成年期过百龄自己总结出来的东西对打萌芽期的过小朋友,瞬间将过百龄的棋路搅得大乱。 在场众人都来看着两人观战。 最开始大家都不对王文龙抱什么希望,但是下着下着众人都惊讶起来。 过百龄对王文龙的绞杀众人看得清楚,完全是迅猛的战斗棋,一步百算,不管放谁到王文龙的位置只怕都会惨输在过百龄手下。 而王文龙的围棋水平不算多高,但他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算不过对方,于是他就专心的和过小朋友铺地板,下的很不好看,但是严防死守居然并没有吃多少亏。 快到中场之时,众人不禁议论。 有进屋观战的外地棋友悄悄询问:“这位先生是谁?” 福州的官绅回答:“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建阳了。” “原来是静观先生,难怪如此厉害。” “静观先生果然精通诸般学问。” “这过小友杀伐如此厉害,居然也破不了静观先生的罗网。” 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棋局终于拖到中盘,不过这时两人的差距终于还是显现出来。 王文龙最开始借助定势能撑一会儿但是当过百龄适应并且开始纠结算力之后,王文龙立马落入下风。 王文龙的棋子效率远不如过百龄,对于棋型的理解和判断能力更比过百龄差上老远。 撑到中盘,王文龙前期建立起来的优势便不可挽回的飞快流失。 第159章 AI围棋 第159章AI围棋 这年代的围棋规则没有贴目,任何一方下到一百八十一子就算获胜,王文龙的颓势出现之后飞快就被过百龄全盘绞杀,又过两盏茶时间,王文龙也笑道:“佩服佩服,小友果然少年英雄!” 他投子认负,但在场众人却没一个敢轻视。 因为王文龙已经是和过百龄下棋的三人之中撑得最久的了,纠缠的时间超过徐兴公和之前那学道官员的总和,而且中间一度让过百龄面露窘态,此盘棋也是今日唯一一场值得复盘的对局。 “此方征伐真个过瘾!”徐兴公看得入迷,不禁大声喝彩。 王文龙则心甘情愿的认输,对过百龄道:“我之本领逊于小友远甚。” 过小朋友则仍在惊讶之中,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文龙的棋力并不算强,但刚才却能和他纠缠这么久。 李旦拍拍手笑道:“两位都是好手,今日难得相逢,我家有些礼金奉上,不成敬意。” 很快就有人端上两盘金锞子。 一盘大锭锞子给过百龄,看样子大概有二十两黄金,一盘小锞子给王文龙,也是十两黄金。 两人谢过李旦,将金银收下,大家也已尽兴,天色已晚,酒足饭饱,众人醉醺醺的都告辞。 王文龙刚把徐学聚送坐轿子,就听身后突然有人询问:“先生刚才所用之法颇为奇妙,不见如何绞杀,却将人逼的透不过气来,不知是什么下法?” 回头一看却见过百龄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王文龙笑道:“无非铺地板而已。” 过百龄思索一番,惊喜说道:“这个形容巧妙,不管他如何绞杀,我只缓缓铺去,经营自己局面,自可立于不败……只是什么样的局面可以算作有优势……” 见到过百龄若有所思似乎将要领会全局观念,王文龙心中一动: 他的围棋水平和过百龄比起或许不算高,但是脑海中却有不少胜过此时水平的棋谱,随便拿出几份就足以震惊此时之人。 自己何不帮过小朋友一把? 王文龙询问过百龄:“不知小友能在福州徘徊几日?” 过百龄是趁着去年赢了叶向高的机会出来赚赚外快,却是由伯父带着来的。 他看看身后对王文龙回答:“我只在福州待两日,明日就要回家了。” 王文龙点头,时间勉强也够了,他笑道:“小友聪慧过人,我在海外之时也见过几个神奇棋谱,凭我力量参悟有限,不如回去写给小友。” “海外棋谱?”过百龄明显很感兴趣,连忙对王文龙告知自己的住址。 王文龙点头表示自己回去写了就把棋谱送来。 他跟送客的翁翊皇道别,又同李国助说了两句话便上了滑竿。 这时李旦特意来到王文龙身旁道:“今日还要多谢你。” 其实王文龙也是为了让这场酒席不过太败兴所以才会和过百龄下这么久,毕竟在场还有这么多官员,过百龄一个人赢了福州所有官员固然可以增加过百龄的传奇经历,但是传出去福建官场的名声也不好听。 而今天这场宴会是李旦主持的,真出了这种事情说不定就有人会怪到李旦身上。 王文龙一出手场面就好看不少,李旦等人也明白,王文龙这是在帮他们。 王文龙忙说:“不算什么事情。” “路上慢走。” “回吧回吧,告辞。” 互相拱手之后,王文龙坐着滑杆离开。 看着王文龙远去的背影翁翊皇小声说道:“这位建阳先生,之前二姑娘出事,他也是一力帮助。” 李旦也是点头小声说:“他的为人确实算是不错。”言语之中总算透出几分满意的意思。 …… 昨日徐学聚让王文龙去和沈有容走动,于是他已经和报社说了这几日都不会过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文龙没有出门,而是趁着有空闲时间便摊开稿纸开始写棋谱。 既然是要启发明代的棋手,王文龙打算抄给过百龄的自然是他所见过的棋力最高的对局——后世围棋AI阿尔法狗打败人类棋手后通过视频公布的五盘自战对决。 在后世围棋AI已经不新鲜,但是这五盘对局却是王文龙与许多围棋爱好者第一次见识到围棋AI的恐怖,那种背后冒汗的感觉,王文龙哪怕穿越时空也难以忘记。 这五盘对局是当年谷歌官方请了法国围棋队总教练樊麾做解说并且公布在视频网站上的……这非常重要。 围棋也是有眼界的,比如王文龙是业余三段水平,看业余五段以下的围棋比赛,他还能看懂门道,但到了职业国手级别,如果没人解说王文龙也就看个乐子,连人家下这一步究竟有什么用意可能都参悟不出来。 没有听解说前光是看阿尔法狗所下出来的围棋王文龙也只能感觉对方很厉害而已,却不知道对方厉害到什么程度。 而谷歌官方请了国手来解说阿尔法狗的棋谱,王文龙这才明白对方棋力已经远超人类的上限。 后世围棋段位的实际差距大概是高一个级别的选手可以让低一个级别的选手一个子。 而阿尔法狗当时就已经超过人类围棋最高水平五个子以上,阿尔法狗对打人类最高水平,几乎就相当于王文龙这个业余三段的水平去打还没实力入段的围棋少年。 而阿尔法狗的这五局围棋,在越专业的人眼里就越有震撼力。 用当时围棋世界排名第一的柯洁话说就是:“它下的出来的棋会让人感觉特别恐怖,让你明白无误的意识到它不是人类。” “它的棋是那么完美无瑕,却跟天书一样,人类完全理解不了它为什么这么下,但又感觉到每步棋都是很难对付,如果自己跟它对局肯定会不知所措,但它左右互搏,却在下一步又给了一个完美的解法……” 如果说后世围棋的发展在定势和大局观上,那么阿尔法狗这五局棋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当于过百龄的水平还在三重天,那么阿尔法狗这五局棋起码能让他先目睹第九重天的实力有何等恐怖,大大拓宽这时代棋手的视野。 抄录棋谱非常快,阿尔法狗这五局棋都在二百多手,也就是写下两百多个位置就足够。 王文龙先用一段文字解释了后世记棋谱的方法以及围棋规则的不同之处,接着落笔飞快,总共用了一上午时间就将五局棋的棋谱抄录结束。 福州码头,过百龄站在船岸边翘首以盼。 船上的伯父催了几声:“他是个大人物,说送什么东西,不准忘了也是有的,咱们还是快些上船吧,咱们包里尽有没看完的谱子呢,拿着那么许多棋谱也没时间看。” 过百龄不依说道:“王先生答应给我送谱子的。” 伯父急的挠头,正在这时就见王平保一路询问向这里急急忙忙跑来。 他掏出王文龙所写的稿子递给过百龄:“我是王建阳王老爷家的长班,这是他答应给过老爷的棋谱。” 过百龄大喜接过,连连说道:“请转告建阳先生,我回家定然好好研究。” 过百龄的伯父掏了一两银子酬谢王文龙,又给了王平保一串赏钱,拉着侄子急急忙忙上船去了。 第160章 金学曾所想 第160章金学曾所想 过百龄一路回三吴,每天赶路打谱,一时还没时间看王文龙的谱子。 而转过天来,王文龙就被徐学聚叫上,一起去往福建巡抚衙门探望金学曾。 福建巡抚的驻地在后世的鼓楼区省府路一号大院,这地方在王文龙的前世历史之中长期是福建最高统治机构所在,历任闽浙总督衙门,省政府,直到新中国之后才改成人民剧院。 徐学聚和王文龙到的时候,王文龙先开口询问:“这几日府台大人身体可还好?” 那吏员小心的摇了摇头:“两位去看看便是。” 闻言王文龙和徐学聚都不禁有些担心。 巡抚衙门外有一座裴仙宫,算是巡抚衙门的官庙。两人被吏员引进了裴仙宫的小殿中,就见金学曾正拄着个拐杖站在殿口坐着看那庙门前的大榕树。 “敬舆,你来啦。”看到徐学聚走来,金学曾笑了笑想要起身,但是腿脚还有些没力气,他挣扎一下,王文龙连忙上前扶住。 金学曾冲王文龙点头打招呼,然后又拿拐杖指向门口的大榕树道: “福州叫做榕城,此树又是榕城中第一号古榕树,栽培至今已有六百年了。树木能享千年之寿,只可惜我等凡人并无如此幸运。” 金学曾这已经是交代后事的口吻,徐学聚闻言神色也转为悲切,两人搭档这么久也算是相合,有些真感情。 王文龙则忙安慰说道:“府台不过偶染小恙,不日便能康复,想不必如此悲伤罢。” 金学曾叹口气,似乎对自己身体不抱多少希望,默然摇头,他又指向身后的庙宇:“此庙供奉宋代督属裴真人,此位仙公在宋代时虽然只是督府衙门一位幕僚,但是生前辅政多施恩泽于民,故而被福州百姓如此祭奠,进而盖起仙公庙来,这是多少求仙学道之人都没有的殊荣。” 金学曾道:“可见我辈为官从政之人手掌大权,只要用心去做,可给百姓带来多少安乐,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若是担得一任好官时何止救一命?此中积德大也。这就是公门之中好修行的道理了。” 金学曾转而看向王文龙笑道:“听说建阳因为去岁上普及瓜菜代已经在各地被百姓立了牌位供奉,这便是我辈的楷模。” 王文龙连道:“在下实不敢当。” 金学曾又转头看向徐学聚说道:“改日敬舆可派人去沈士弘处看看,若是我不在闽,敬舆为闽平倭患,需用此公。” 万历援朝战争之中还有一条暗线就是福建方面和日本斗争,这场抗倭斗争从金学曾的上一任巡抚许孚远就开始,还派了锦衣卫明色指挥使史世用到日本去做间谍,收集日本在朝鲜的许多情报,金学曾当上福建巡抚之后也是一力接手,前后十年间惊险不可胜数。 金学曾现在对倭寇情况了解的已经非常清楚,他已经看出现在是趁着日本在朝鲜的溃败一举解决八闽倭寇问题的时机。 徐学聚郑重点头:“若当彼时,我定接手!” 金学曾这才放心。 金学曾愿意分享自己手中的兵权,也算是为他日徐学聚的谋划做铺垫,两人已经正式成为同盟。 王文龙看着这一幕心中倒是不太担心。 这年代的人活到五六十岁,基本上也就乐天知命,但金学曾在王文龙记忆之中活得却很久。 此君当官之时一身伤病,可是六十多岁辞官之后还活了十五年,最终在子孙环伺中溘然长逝,现在他是因为生了重病还以为自己行将就木,其实他日后日子还多着呢。 说完军队的事情,金学曾又好奇看向王文龙:“近日在八闽海外又来一支红毛人,与西班牙人不同,该是建阳所说的荷兰人了,这群人行事又是另一风格,建阳颇知海外情况,可知道他们底细?” 王文龙点头回答:“荷兰是前几年自称从西班牙之中独立出来的,西班牙并未承认。他们约末有七省的地方,商人贵族自推了一个头领,只是因为那头领是商人所推举,所以不叫做国王只叫执政,西班牙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金学曾点头道:“如此说来这荷兰人是西班牙的反叛,与西班牙的关系便如同如今的建虏之于我大明,而且他们君权也不稳,还是酋长阶段?” 王文龙想了想,这么说还真是更方便大明人士理解。 他解释说道:“不过这群荷兰人虽然君权不稳,但在航海贸易上却比西班牙人更有办法。” 徐学聚这时也想了起来,说道:“建阳书中所说开设特许公司的就是这荷兰人了?” 王文龙点头。 “正是他们。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想争夺咱们大明和西洋诸岛的贸易航线,荷兰国家虽然弱小,但因为乃是商人推举出来的国家,其国特许公司可以自组佣兵、发行货币和其他国家正式订立条约,并且对所占领土地行使统治之权。” 金学曾和徐学聚闻言都颇为惊讶。 “如此一来,荷兰人不怕特许公司所辖之领地反叛吗?” 王文龙摇头:“他们搞出一种股份制,特许公司所需的所有经费全部由股东凑齐。” “特许公司在一地的执政者不过是股东所雇佣的管理人员而已,不管是官员还是将军、士兵、海主、水手都是这般雇佣而来,他们在当地并无根基,根本没有条件进行反叛。” 金学曾和徐学聚听的都是目瞪口呆,虽然王文龙在《葡萄牙国史》之中也提过特许公司的运作方式,但是两人之前也没有这么仔细了解过。 王文龙继续分析说道:“这次荷兰人来到咱们大明外海,是想要和西班牙人以及葡萄牙人争夺咱们大明的贸易航线。” 金学曾不禁疑惑:“照建阳所说荷兰人不过是有小块土地,自己国势都还危如累卵,怎么有国力去和西班牙人争夺海外航线?若是失败岂不是万劫不复?” 王文龙摇头道:“他们是股东制度,在荷兰的商人出钱凑股,特许公司只为赚得最大利润,对外征战争夺航线如果成功那就是一本万利,如果失败那就是商人自己赔钱,对于国家的国力并无什么损失,大不了凑到钱再来一次就是。” “这种情形之下,只要算起来有盈利的可能,什么事情他们都愿意去做。” 两人听的惊讶,之前他们以为出兵打仗都是耗损国力的事情,想要从民间征集资源帮助征战千难万难,但没想到这种方式居然能使得荷兰人主动拿钱帮国家征战……不,甚至连国家都没有,按王文龙所说,荷兰就就是一个持剑行商的商业集团。 王文龙最后断言:“现在西班牙人势力庞大,葡萄牙人日薄西山,荷兰人想要争夺对大明的航线最好方向其实是葡萄牙人聚集的香山澳。” “如今连福建海外他们都来试探,估计荷兰的特许公司对香山澳的进攻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 第161章 远洋贸易的机会 第161章远洋贸易的机会 金学曾听了荷兰人特许公司的运作方式之后思考良久,又抓着王文龙询问,最后他和徐学聚两人都陷入沉默。 之前十年,金学曾一直在为大明驱除倭寇之患,他总以为能够打退倭寇就是保卫了海疆,但是听王文龙所言这欧洲人的殖民行动比之倭寇似乎对大明更有威胁。 可询问清楚欧洲人殖民的方法后,金学曾却又发现这方法在如今的大明决计没有办法实行。 说明朝没有进行领土扩张其实是不对的。 明朝没有深入的参与海外殖民地的争夺,但是作为中原王朝,大明真正扩张的方向在西南和东北。 纵观中国历史,唐朝之时的地图虽画的大,但实际上唐王朝对于云贵和外东北的统治都是羁縻而已,能行使的权利比较有限。 唐朝之后的辽宋金更是四分五裂,宋人对北方不用说,在南方也是玉斧画界,让南诏大理自去独立。 中原王朝核心区的势力真正开始经营东北西南是从元朝到明朝才有的举措。 无论是云南还是辽东,对于中原王朝的地缘政治意义都远比经营海外更重要,有明一朝投入无数资源就是要将西南和东北内化为中原王朝的稳定统治区域。 不能理解这一历史暗线的人只要想想万历三大征打在什么地方?郑和是哪里人,为什么成了太监?通过这些历史细节就能知道明朝对这事情用力多深。 即使是后世穿越而来的王文龙也必须承认:从现实角度来说,经营东北和西南对于中原王朝的价值也大过到海外去开辟殖民地。 这两块地方地缘位置太过于重要,元明清三朝的连续投入所收获的成果对于整个中华文明都是宝贵财富。 比如后世日本鬼子侵华是先打的东北,南京被占之后国府又退到西南去保存统治,新中国复兴又以东北作为工业长子,三线建设时又对西南投入的最多。 ——中华文明想要牢牢占据广阔土地,不是光靠中原和江南、两湖两广、山陕四川就行的。 东北和西南两地能打能扛,山形水势决定了此处危机时可以作为中华文明主力退守所在,被敌人占据又会成为进攻中原核心区的堡垒。 在后世角度上来看,大明没有及时发动海外的大规模殖民固然是错过机会,可是如果两相权衡,丢掉对东北和西南的统治显然更是无法忍受的代价。 但是看着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国家在大明海外争夺航线打的热闹,都得到航海大利,那么大块肥肉放在面前,大明看的见却吃不到多少,谁看了不难受? 王文龙若有所思,但是一时也找不到方法。 金学曾这时已经累了,徐学聚见状便拉着王文龙离开。 回去路上王文龙沉默不语,徐学聚见他有心事,知道他在思索今日和金学曾所说之事。 他也不来打扰,只是嘱咐王文龙过明日要去海坛见沈有容。 王文龙点头,回家路上还在思索此事,但始终不得其法。 一进屋,王文龙就见李国仙坐在屋中,经过那天的宴席之后,李旦已经不再禁止李国仙来找王文龙玩耍,并且也不要求李国仙到王文龙这里来玩时穿男装,两人的关系也就差最后一步把事情挑明了。 “王大哥吃饭吧。” 李国仙装好饭递到王文龙手中。 王文龙点头,但他坐在桌前却还在思索怎么让大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方法,总觉得马上就要想到关窍,旁边人跟他说话他都不应。 吃过饭后王文龙觉得头脑烦闷,感觉自己这么想也想不出结果,索性不如早些去睡,明天还有事情。 他把碗一丢,对王平保说道:“明日早些叫我,咱们要去海坛岛。” 说完话王文龙就径自走入内室,李国仙和王平保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王文龙出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早起王文龙就赶赴布政使司衙门,沈有容驻扎之地在福清外洋的海坛,光是去的路程就要一天。 金学曾生病了之后,福州的许多事情都要由徐学聚处理,徐学聚显然不可能放下公务跑去海坛,于是接洽沈有容和劳军之事只能由王文龙代劳。 王文龙到衙门领了徐学聚给沈有容的手书,又让衙门中的脚夫挑上备好的礼物,十几个人一路出了福州城。 下午到达平潭,王文龙派吏员去接洽海坛巡检司,等了小半个时辰时间,终于从海面上看到有大船前来。 沈有容亲自站在船头迎接,王文龙走着跳板上船后先向他递交了徐学聚的书信,然后笑着对沈有容说道: “沈将军练兵辛苦,今日我特代藩台大人前来劳军。” 关于怎么称呼沈有容之前王文龙还想了半天——这时的明军官职体系有点啰嗦,后来还是询问徐学聚之后对方告诉他说:想要让沈有容高兴,直接叫他将军总是不错。 沈有容是个名将,二十多年前就在蓟镇扬名,万历十四年跟随李成良出塞打过蒙古人的,战功卓着,因此受赏世荫千户,自己的官职早在朝鲜之战前就已经升到都司佥书,按照明朝的军事制度,都司下辖卫所,卫所下辖千户和百户,沈有容已经是都司一级的武官。 但是沈有容在被金学曾招来福建之后又仅仅是担任一个海坛把总,在明代兵官制度之中总督下辖参将,参将下辖游击,游击下辖把总。 沈有容一下从都司佥事任用为把总,不熟悉明代军官制度的人,看到之时多半以为沈有容是被降职了。 王文龙之前也是一头雾水,在了解之后才明白:原来这误解只因为明代实行的是军兵制度。 明代的军和兵是不同的。 “军”专指有军籍的军户,属于卫所制,什么督司、千户所、百户所全都是卫所制度下辖的官职。 而“兵”指营兵,是卫所之外招募来的军队,属于募兵,本身没有军籍,营兵当兵吃粮,参将、游击、守备、把总都是营兵的制度。 比如大名鼎鼎的戚家兵就是戚继光在义乌招揽良家子当兵,那些良家子本身并不是军户,所以戚家军也是标准的营兵。 两种制度的军官混在一起,不熟悉明史的人一看自然脑袋发晕。 第162章 海坛水寨 第162章海坛水寨 沈有容和王文龙一起坐船上岛,王文龙指着身后十几个挑夫放下的担子说道:“这些都是藩台劳军所用,还请将军招来岛上守军发放。” 沈有容笑着说:“多谢藩台大人美意。” 给军队送东西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是徐学聚亲自发放,收到礼物的军士多半会记徐学聚的情,而徐学聚也必须自己来到军队之中发东西才作数。 但现在是徐学聚想要交好沈有容,自然就直接把礼物全部送给沈有容就行,至于沈有容会发下多少,是否克扣,王文龙则自然睁一眼闭一眼。 也只有这样,沈有容才会真正的承情。 沈有容翻开礼单一看,笑得更加灿烂。 王文龙不以为意,时代不同,要求也不同,这年代的将官没有几个不贪财的,贪财不要紧,打仗之时不缩卵就是好将军。 而沈有容显然能达到这个标准。 当年沈有容出名之战就是在蓟镇时碰上朵颜长昂以三千骑犯刘家口,沈有容情急之下半夜率二十九名骑士迎击,自己身中两箭,斩首六级,打完全场才退,退下来时也都已经半死,其勇猛是在《明史》中都留有一传的。 王文龙这回是代替徐学聚来视察,于是他来到岛上时沈有容就召集军队演武。 卫所军生下来就是军籍,分有军田耕种,打仗之时需要自己带兵甲马匹,月薪也比较便宜,平均是月薪给粮一石,换算成银两仅仅五钱四分,年薪六两。 六两银子填线好兄弟,不坑到死当然不会放弃。 于是王文龙和沈有容高坐将台之上,看着士兵演武。 这种情况下换成谁愿意当军户? 自己拿一年六两银子,别人一年至少十几两,却同样要上战场拼命。军户即使想当兵也不如先逃了军籍再去当营兵,收入直接翻倍。 不过不管此时的军制有多奇葩也有名将,比如沈有容能被金学曾从辽东调回来,到底还是有本事的。 这群卫所军也不会被主动解散,因为军户是有军田的,青壮的军户逃跑之后剩下的军户人均田亩数量相当多,这些军田产出当然不能归军户自己所有,大多数都要上交“养军”,但实际上又没有那么多军,于是自然被上级军官瓜分掉。 此时大明的军兵制度相当奇葩,其实已经产生大量问题,后世顾炎武在书中就直白的说:“判兵与农而二之者,三代以下通弊,判军的兵而又二之者,则自国朝始。” 结果就是明中叶以后卫所军就开始大规模的逃兵。 打完之后卸下发射结束的子炮炮筒,士兵马上又将另一个子炮炮筒装入,再次发射。 海坛水寨是金学曾亲自关怀之下建立起来的,其士兵的训练素质比福州城里头的军兵可是要强太多,别说王文龙,就是福州城里头的这些老吏也没有见过这么强盛的军队。 明初,福建只设有五大水寨,到隆庆和万历年间,因为月港开海,八闽防治海盗的重要程度上升,所以隆庆之后八闽又另外增设五个水寨,形成了如今闽海十大水寨的格局。 而此时八闽壮劳力的平均年薪十两,即使足饷的情况下,卫所军的付出和收获依旧不成比例。 王文龙仔细打量那群卫所军,见其中年纪最小的估计也得四十多岁,年纪大的虽然剃了胡须,但看他们颤颤巍巍的样子恐怕都六七十了。 正统年间统计天下都司卫所军逃亡达一百二十万人,相当于全国额定兵员的一半,到正德年间,兵部统计逃亡数额已经占员额数的十分之八。 一套链条下来,实际上此时的军户已经成为了上级军官手下的佃农,主要任务从屯田作战变成了为军官挣外快。 此时海坛水寨的营兵发射两发炮弹之间的时间间隔不超过一分钟,在这年代堪称神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水寨岸边排列了一列弗朗机,这是一种子母炮,炮身细长,而炮尾则开了一个方形的大口。 所谓弗朗机就是这种有子母炮结构的小炮,因为事先能将几个子炮装填备用,实际作战之时不需装弹,换炮筒即可,便可以大大增加发射速度, 理论上被称为“军”的卫所军主屯守,被称为“兵”的营兵主攻战,各司其职,但实际之中卫所军已经几乎全然无用。 大明没有进行军改主要是因为卫所军便宜。 福州城里的士兵除了金学曾的抚台亲兵之外都是卫所军,这群人怎么说呢?王文龙没练过武,但若让他拿条棍子和福州卫所兵对打,一挑三不是问题。 沈有容掌管的海坛水寨和漳州铜山水寨互为犄角,一起把守福建海防最前线,是十大水寨中军威最盛的。 王文龙就见一个士兵手拿啤酒杯大小的子炮,装了一杯火药之后在子炮炮口塞上木托和弹丸,接着利落地将子炮放进母炮炮尾的大口之中,用木楔子固定子炮,再插入引线。 除了在边塞苦寒之地还有卫所存在,大明其他地方的卫所军已经渐渐变得毫无战斗力。而边塞卫所不逃兵的原因是因为地方太穷,一年能拿六两银子都算不错待遇,但凡经济能好一点,肯定也得逃。 炮声隆隆,不光是王文龙看的兴致勃勃,就连跟着王文龙前来的王平保和小吏们也是满脸惊奇神色。 本来今天就是训练的日子,为了招待王文龙沈有容还专门拨出了子药和器械。 而营兵和卫所军的区别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水寨演武时前面的一千多士兵看起来颇有战斗力,而且很多人都是青壮,打火铳的速度比起后面人快了一截,明显是花钱雇来的营兵。 但这只是理论上,有时还不足饷。 而他们后面跟着的一小队老弱病残气势就弱了许多,一群苍头老者拿些破武器在那儿装样子,自是卫所军无疑。 “放!”随着小旗官手中旗帜一挥,八门弗朗机炮一齐发射,打出的弹丸远射三百多步。 就拿此时海坛水寨来说:此地军兵额定是两千五百人,但王文龙打眼一看能有个一千五百人就算不错,除了将领要吃空饷之外,更大的原因就是供应海坛水寨的卫所之中恐怕真的招不来一千多人——手脚灵便的都跑了。 可对于朝廷来说,卫所军就是实实在在的廉价兵员。 相比之下募兵而来的营军待遇就好上太多,他们完全由朝廷提供马匹武器,月薪一两三钱到三两。 海坛水寨整个操演进行了一天,军兵素质都不错,甚至还有夜间的行动,士兵演练夜里的突袭小阵,狼铣开路,团牌跟上,掩护后面的小炮和火枪兵一起突进。 戚家军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鸳鸯阵里只有铜火铳,而今啥年代,大明精锐早就是火绳枪、弗朗机招呼了。 枪火连天,炮声隆隆,颇为骇人。 第163章 大明的问题在哪里? 第163章大明的问题在哪里? 大明官兵的主战精锐也是火枪兵,用的是前膛火绳枪。 此时全世界火器部队主力使用的都是前膛枪,欧洲人虽然已经开始小规模装备燧发枪,但是水平也才一般,中国所产的燧石质量不好,一直到清代火绳枪都还是主流。 遂发枪的真正优势在于它上面有弹簧装置,等到火帽发明之后,将燧石换成击锤可以很容易的将遂发枪改造成火帽枪,但那也是至少百十年后才要操心的事情。 除此之外,大明的火器在这时放到全世界去比较就算是一流水准。 明朝中业还没有大规模对外交往的时候那原始的发火铳水平或许还不能和火枪相比,但是如今早就已经追上。 葡萄牙人传入的鸟枪四十年前大明就开始仿制了,各种的子母铳、弗朗机、迅雷炮也都紧跟着世界潮流,甚至还有自己的小发明。 实际战场之中:这时日本生产的种子岛火炮也是世界一流水准,欧洲传教士亲手认证过的,但是在朝鲜战场上碰过就知道,在大明的军队面前一点风浪都掀不起来。 光用数量就足够碾压了,就拿王文龙眼前这支海岸守备队来说,火器和冷兵器的装备比已经达到一比三。 大明的火器制造能力不是此时别的国家可比的,看看万历朝鲜之战时大明官方每年上报的火器生产数量就知道。 动不动就是:“弗朗机一千具”,“鸟枪五千支”,这生产力水平横向对比其他国家简直吓死人,哪怕大明官方生产的武器质量再差,毕竟有那么多斤铁在那里不是? 明军有这样的火力,朝鲜战场上日本人装备火枪的小股精锐碰到大明这边拿枪扛炮的大军自然只有被打的满地乱跑的份。 归根结底,大明的问题不在军队火力不足。 忙碌了一天时间,到第二天中午海坛水寨的大演习终于在一发岸防臼炮命中目标之后圆满完结。 王文龙作为藩台大人的代表和沈有容一起检阅了参训军队,接着沈有容大手一挥,“放赏!” 白花花的银钱抬出来。 徐学聚是按两千五百人,每人二钱银子的数额给的赏,而沈有容也是按每人二钱银子的数额发的。 唯一小缺陷是沈有容手下只有一千五百人,沈有容昧了二百多两。 对此王文龙评价:“沈将军真是大公无私也!” 的确大公无私,这个克扣额度已经很节制了。 顾炎武在明亡之后对明朝军兵体制的评价真是不错:把农民和军户的户籍分开已经是极大制度弊病,而明朝又把军户和营兵分开,就更是一种奇葩制度。 按照大明此时的情况:卫所军手下占着大量的田亩,壮劳力都跑了,就靠一些老弱病残去耕种,田地的利用价值肯定大量损失,这些军田本质上都是国家的公有财产,却养不出有战斗力的军队来。 同时打仗要依靠将领所招募的营兵,营兵给开多少钱,在战场上立了多少功劳都在上级嘴巴里,自然听上级的话,结果就是将领把营兵变成自己的亲兵。 ——明庭投入大量田亩养出来的卫所军不能打仗,又花另一笔钱去养营兵,却给一群将领养了亲兵。就说这钱花的有多冤枉吧? 大明的军兵制度如此奇葩,以至于满清入关后居然觉得自己的八旗制会有制度优势,说来都好笑。 放完赏银沈有容便在水寨之中招待王文龙等人吃喝。 沈有容昨天就已经看了金学曾和徐学聚的书信,对于王文龙说的荷兰人情况颇为好奇。 他这里是八闽面对海外威胁的第一道屏障,虽然此时正在准备对倭寇在闽海的巢穴进行最后进缴,还没有精力对荷兰人多费什么心思,但还是急切想要了解荷兰人的虚实。 王文龙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又描述了一遍。 沈有容同样是对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模式大为惊奇。 思索良久,他询问王文龙:“建阳以为大明是否应该也学着欧洲诸国向海外殖民?” 王文龙这几天的思索也全在此事上,特别是看到海坛水寨的实力后感受就更深。 不拿后世现代军队的评价标准去要求此时的军队,客观来说,哪怕明朝的军兵制度再多漏洞,海坛水寨的一千多陆军也绝对堪称此时海上不可小觑的力量,想要驾船去打欧洲殖民者不太可能,但是守卫海疆却已经差不离了。 有这样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前世的大明居然都没有参与大航海时代,那么他到这个时空又能改变什么? 入宝山而空手而归,王文龙不服啊! 面对沈有容的询问,王文龙边思考边回答: “海外土地广阔,光是一个美洲探明的土地面积便与整个大明相当,而且其地方之南北距离也与我大明的江南中原相差仿佛,想必日照雨水都十分丰沛,若是能够好好开垦多半能够成为良田,其上之土人容貌也更似我大明人士,如此大好地方为何不去占据?” 沈有容却皱眉说道:“地方广阔固然是好,但是想要占据所需投入必然也极为庞大。” 沈有容作为大明的高级武官眼界也是有的,自然知道如若大明能够占据广阔国土能带来多少好处? 可是他更明白殖民拓土是需要投资的,光是看大明经营西南东北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就能明白。 大明周边也不缺土地,要想开疆拓土带上兵力打过去就行,但是打过去之后就是无尽的投入,想要将一块地方化为熟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有时候还会打亏了。 不然当年交趾是怎么放弃的? 哪怕王文龙说的那美洲之上的土人人数稀少,但想要开拓的投资也肯定不会低。 以如今大明的财政,哪怕是沈有容这么一个武官都不觉得可能负担起这项事业。 王文龙闻言也是继续思索,然后缓缓道:“让朝廷去负责海外开拓,多半力有未逮,只有依靠民间力量,就像那荷兰人所为搞商业扩张才有可能进行海外殖民。” “对,商业扩张!我之前怎么没想通?” 沈有容听着王文龙语气陡变,颇为惊讶的看向王文龙,就见王文龙目光灼灼看向前方海面,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闪光的东西。 他总算想通了! 第164章 王文龙的使命感 第164章王文龙的使命感 的确正如沈有容所说,在这个时间点想要靠大明的国家机器去做海外殖民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也不应该是大明的重点。 作为中华文明的核心,中原王朝有自己的历史任务,对于这时的大明乃至于以后的满清:先经营好西南、东北、西北,弄出一个有利于中华文明存在的版图才是中原王朝此时段最重要的事情。 至于海外殖民,只能依靠民间的力量。 而民间有这样的力量吗?还真有! 此时的大明占据全世界生产力的30%以上,吸引了全世界一半以上的白银,江南那群士商阶级有钱的不得了,赞助几个海外殖民公司有什么难的? 而且海外殖民的利益也足够大。 几十年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售卖私掠证,得到证书的海主在规定的航线上可以掠夺所有不挂荷兰东印度公司旗帜的船只。 郑芝龙找荷兰人借了一条商船第一批获得私掠证,只用一年时间就靠抢劫其他势力的船只建成二十只战船的舰队,再过十年郑芝龙控制的海船就超过三千艘,手下兵力二十多万——而此时他和荷兰人的合作一直都没有结束。 还只是吃到了从荷兰人在东亚贸易航线之中漏出的油水而已,就能养活二十多万水军,这利益比做什么生意都要大。 王文龙越想越明白:“如果能把江南士商的钱弄去成立殖民地公司,大明想不进入大航海时代都难,甚至朝廷在其中也能得到很多利润,足够反哺经营东北和西南的亏空。” 沈有容询问道:“荷兰西班牙已经到大明海外来了,就靠着这点士商的支持咱们大明人士的公司能赶上么?” 王文龙思索一会儿,脸上不禁露出喜色,斩钉截铁的说道:“能!肯定能!” 江南仕商是有钱的,只不过在原本历史之中,这群人的资源一部分囤在家里等着满清来抢,另一部分居然拿去给东林党搞党争了——纯粹就是浪费。 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必须要和东林党争夺仕商阶级的支持。 王文龙越想越明白,他现在的实力肯定不能和东林党对抗,但他要做的是扩大影响力,成为文豪,开启民智 ——东林党也是由士绅阶层组成的,只要是他王文龙的思想传播的足够广,那么在以后的士绅阶层之中自然会出现支持他的人物,甚至原本历史中许多东林干将也会有新的思维,走上新的道路!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而且很可能成功,因为时间足够。 他王文龙来到这个时代一年两年也许没什么效果,但十年二十年呢? 王文龙想到的是历史上把殖民公司做得最强大的不列颠东印度公司。 这公司今年就要成立,原始股东一百二十五人,资金七点五万英镑,手下的最大力量是一艘叫做“老虎号”的盖伦帆船,船员几十人,唯一可堪称道的就是这个公司获得了伊丽莎白女王给予他们对东印度的二十一年贸易专利许可。 但这时欧洲印度航线由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所控制,这什么许可也是挂在墙上的。 东印度公司真正获得海外的小块殖民地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情,真正崛起成庞然大物,更是四五十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大明都快没了。 东印度公司的崛起距今这么久都还不迟,就说明现在入场大航海时代的时间还十分充足,王文龙的传播工作哪怕用上二三十年也足够! 王文龙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忍不住喃喃说道:“肯定能行,就算不行,也当拼尽全力!” 沈有容意外看着王文龙,万万想不到王文龙居然如此有决心。 他不知道王文龙的心思,不过他也颇为赞同王文龙的想法,于是笑着说道:“此诚大业也。” “的确是一个大业呀!” 王文龙笑着看向沈有容,眼神越发坚定,他终于想通了这几天困扰他的问题。 他之前总是苦于自己没办法改变时代,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可以做什么事情。 他走的路是对的! 传播自己的思想,做文豪。 之前王文龙总觉得自己站在晚明的时代起始点明明知道许多事,但是却因为力量弱小,什么事情也做不到,直到和沈有容的一番交谈,他终于想通了。 他的确能做点事情,他现在所做之事对于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民族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解开心中一个莫大疑惑,从海坛岛出来坐在小船上,王文龙感觉整个人都是飞着的,恍恍惚惚回到福州,心情依旧如此畅快,回到丽文坊,正好撞见李国仙的轿子停在坊门之前。 李国仙拿着自己做的点心从轿中下来,王文龙乐颠颠上去就叫了一声:“二姑娘你来了!”笑容灿烂,主动接过李国仙手中点心,“进屋去坐!” 此时男女在街上可没有这般亲密的打招呼,王文龙举动一下引得周围路人看过来,连他身后跟着的王平保都十分尴尬。 李国仙被众人瞧着脸蛋都红透了,“王大哥,你……” 而王文龙已经高兴进屋,李国仙红着漂亮的小脸蛋,却终于还是乖乖跟着王文龙一起进门。 正在王文龙因为解开自己疑惑开心的时候,浙江杭州,大药商李如松的府中,一场宴会刚刚结束。 李旦极其有钱,今天在杭州的宴会要摆排场,请了颇多三吴的士人,宴席之后还挽留几人在他的府中留宿。 年过四旬的冯元仲追着过百龄走出花厅,啧啧称奇:“过小友的棋术果真超凡入圣。” 冯元仲是浙江名士,才华横溢,为人却也狂放不羁,他尤其喜好围棋,自觉也有国手之下的水平,今日受着药商之邀来参加宴席,却没想到连着三盘棋都被过百龄杀的片甲不留。 过百龄听他说自己的棋力又是超凡又是入胜的,连忙谦虚说道:“不过是一些娱人的小道而已,不能当先生如此夸奖。” 两人交谈之时,旁边又上来一位青年,他也是今日被邀请来参加宴席的名士之一,如今才十八岁,江苏人,有秀才功名,名叫钱谦益。 第165章 三人看棋 第165章三人看棋 钱谦益在围棋之上也颇为精通,高兴称赞过百龄:“过小友的棋力便说超凡入胜也足够了,小友出山之后多半未尝一败吧?” 过百龄是个老实孩子,点头说:“我不过是离开家乡几个月而已,倒是没有下棋输过谁,但说不准天下还有高手,只是我未曾遇到而已。” 冯元仲摇着脑袋说道:“过谦了,过谦了……”他有些口吃,说长句子就容易犯囧,所以便将这三个字颠来倒去拼命说。 钱谦益也在一旁捧场,感叹说道:“天下无人能当啊!”言语之中,颇为羡慕。 钱谦益是吴越钱家后人,祖上是大名鼎鼎的吴王钱镠,家族极其显赫,从宋朝开始就名人辈出。 钱谦益的祖父叔祖全都考中进士,可他的父亲钱世扬却一生没有中举,所以父亲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如今钱谦益日夜都希望自己能够天下扬名,以后能给家族增光添彩,至少也不要让后世吴越钱家子弟说起家族名人时把自己这个名字给略过。 此时钱谦益不禁畅想着如果自己是过百龄该多好。 虽然过百龄不是读书出名,但是才十三岁就已经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国手实力,四海扬名指日可待。 过百龄闻言却是连忙谦虚:“我也是碰到过高手的,在福州时我碰到一位建阳先生,与我杀至中盘我几乎不敌,棋局之上四处都见烟火,后来还是靠着我拼命计算才扳回一城。” “如若建阳先生年轻几岁,计算清楚之时,我多半要败于他手下。” ——王文龙觉得自己完全不是过百龄的对手,但是过百龄自己却不那么认为,他后来反复复盘和王文龙的那局棋,惊讶发现布局阶段王文龙完全是压着他在下,有几次机会如果王文龙能够抓住早就已经将他的大龙给杀死。 所以此时过百龄只以为王文龙是计算能力不够强,才让他侥幸获胜,如果王文龙年轻几岁肯定能赢。 当然这只是过百龄美好的愿望,实际情况是王文龙再年轻也算不赢他。 过百龄在心中对于王文龙十分尊敬,以为是自己离家以来碰到的第一位厉害高手。 闻言钱谦益和冯元仲都颇为惊讶,“莫不是写了《天演论》的静观先生王建阳?” “正是这位先生。” 两人都爱好围棋,同时也听说过王文龙名字,连忙询问那盘棋局的过程,过百龄拿出自己所带棋盘一番演示,两人从头到尾看完,发现王文龙布局能力果然明显远超过百龄。 这年代的围棋还没有这种思维,他们都不明白王文龙是怎么一步一步压着过百龄打的,只觉王文龙厉害。 冯元仲不吝赞美说道:“建阳先生果然大才,不知如何居然便将全盘局势都统在手中了。” 钱谦益则是更为聪明他从两人对局之中稍稍领会了全局意识的概念,思索说道:“静观先生这似乎是另一种围棋下法,若是有成谱系的棋局当可以分析。” 过百龄这几日在赶路和打谱的空闲之时也经常思索王文龙的这局棋,听到钱谦益的话突然道:“我离开福州之时,建阳先生曾馈赠我一卷海外棋局,路上还来不及拆看,说不定里头就有此般的妙术。” 冯元仲和钱谦益闻言都是眼前一亮,钱谦益连忙说道:“不知那棋谱可还在身边?” 过百龄也不吝啬,此时他的伯父到杭州城里玩耍去了,他便自己打开所携的行李包袱,很快找出王文龙写的那一封信来。 钱谦益和冯元仲也都是守礼之人,不好看他的私人书信,都稍稍背过身去。 等过百龄拆开书信浏览一遍,确定里头仅仅是棋谱没有什么私人信息后三个人才一起看那棋谱。 最开始一页却是王文龙介绍的后世围棋规则和记谱方法,后面则是棋谱,每一手棋旁边还配有王文龙的解说。 不解说不行,这年代的围棋,思想还太落后,王文龙知道很多阿尔法狗的妙手他不解释的情况下哪怕是过百龄也认不出来。 此时三人看着棋谱,规则上的一点不同对于熟悉围棋的三人不是什么问题,稍稍思索就能理解。 至于记谱方法,钱谦益直接拿个棋盘,然后在一张小纸条上抄写了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沾点水贴到棋盘边上,大家对着开摆。 “第一手在带撇的圈那列和耳朵那行……” 过百龄按图索骥将棋子摆在Q3,笑着说道:“原来是星位。” 三人第一局开始复原的棋就是阿尔法狗最有名的星位点三三,开局方法也正符合此时人开局先占四个星位的下法。 接下来过百龄和钱谦益配合着摆棋,一旁的冯元仲则念出王文龙对于每一步棋的解说。 他缓缓念道:“星位,不毛之地也,星位守角,三手棋方能守住一个角,且守不干净,效率极低……前四手占完四个空角之后应该构筑大模样,或者小目守角挂角,乃是行棋效率最高之法门……” “这倒是有意思的说法了……” 王文龙在写作之时想要给过百龄足够的震撼,所以第一盘棋给的就是一场大劫争,大开大合全局转换,这是当时把王文龙看得冷汗涔涔的一盘恐怖棋局,无论是战斗的激烈程度还是对局势的把控程度,全面超越当时的人类棋手最高水平。 而这年头的围棋思维对于全局把控的概念都还很模糊,什么行棋效率、甚至从开局棋盘还空如此空旷之时就开始计算哪一手棋最有效率这种思维对此时人来说都已算是新鲜。 果然三人下着就感觉无比新奇,不光是面上的棋局有趣,王文龙在评述之中的全局思想更是让三人都有所感悟。 接着随着棋局的进行,三人渐渐就不说话了。 ——AI的算力可不是人类可比的,所有布局时落下的大战略它都可以真正的实现。 最初三人还觉得王文龙所说的大局观念有些泛泛而谈,但是随着棋局进行,之前的所有布局全都有的放矢,某子说占优势果然就占优势,某处说有影响果然就有影响。 第166章 这是人能下出来的棋? 第166章这是人能下出来的棋? 三人最开始下棋之时还对这棋谱没什么感觉,下着下着就转为敬佩,再下一段时间,三人脸色都异样起来。 又走了几十手,还没到中盘过百龄、钱谦益和冯元仲三人已经默不作声了。 钱谦益默默吞咽口水,冯元仲冷汗涔涔,而过百龄摆着棋盘手居然都开始颤抖。 三人看着王文龙给的棋谱,越看是越害怕。 没错,害怕。 三人一直在跟随双方的思维过程,但是越是跟随,越是感觉恐惧。 对手每下出一步,他们都觉得无法招架,可偏偏下一步另一方又下出非常巧妙的化解招数。 伴随王文龙的旁文解说,他们能够理解其中棋子所下的大概原因,但是即使这样他们也感觉王文龙的解说似乎有些过于粗浅。 这是一种让人感到寒冷的感觉,因为王文龙的解说明明已经高出他们的眼界一筹,可是这只陪衬出下这盘棋的高手水平似乎还在王文龙之上。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又下一手,过百龄咽了一口唾沫,冯元仲擦汗,钱谦益悄悄扭动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 三人都感到脸麻心跳。 过百龄在三人中水平最高,不安感也最为明显——这盘棋中好多手百龄都看不懂,看得懂的棋则让他目瞪口呆,因为全局没有一步棋让过百龄觉得自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他如果看不出错来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对方的计算力远在他之上。 但这也是过百龄从没想过的可能。棋盘上的争斗杀伐,他就没见过世上有任何一个人比他还算得快的。 这年代的围棋下到中盘基本上就能决定胜负,可是这盘棋绞杀无比之激烈,下到中盘双方都没有出现明显破绽,战斗非但没有落下帷幕,反而更加激烈。 期间过百龄一直不断在思索,几次他都以为自己看到机会,可是接着棋局的演变就直接打了他的脸。 后续双方的下法明摆着告诉他,他只是误解了对弈双方的高意而已,他以为是机会的地方,如果照他想法去下,当时就会万劫不复——他的那些思索在人家面前连玩意儿都算不上! 过百龄已经渐渐陷入呆滞状态,他之前以为自己下遍天下无敌手,已经是国手之资,比起王文龙,也无非是缺少些大局观念而已,但看了这局棋之后,他突然感觉自己真是沧海之浮萍,他的那点本事算得了什么? 当棋子走过中盘,战斗激烈程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双方的大局已定开始进入真正的绞杀阶段。 这时外间进来一个仆人:“我家老爷午间喝的醉了,今晚不能相陪,家中已经备好一桌酒饭,请三位先生去用。” 冯元仲有些恐惧的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中明白无误的在询问:还下吗? 两人同时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真的有些不敢再下了。 这局棋是人能下出来的? 但是鬼使神差的,三人同时低下头去,钱谦益开口说道:“多谢李老爷,我们下完这局棋就去吃。” 棋局下到这种程度,如果今天不看完这局棋他们哪里吃得下饭? 三人继续摆棋。 二百五十手之后,劫争开始: 之前黑白双方还在缓缓的布局,此时开始正式收尾阶段双方棋手都用尽全力。 他们原本以为下出这棋谱的双方只是大局观高明而已,但这时他们才知道双方的计算水平又是何等程度……这场战斗比大明棋手引以为傲的战斗棋要激烈不知多少倍。 时间来到深夜,过百龄的伯父都已经睡下,三人不知不觉下得手脚都已僵硬,但是还是捧着油灯围在棋盘边上。 “最后一步。”过百龄将黑棋下在B6,他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干涩的喉咙仿佛要裂开一般。 三个人都是呆滞状态,这局棋结束了,但是给三人带来的震撼,却根本不能停息。 世上真有此等棋局哉? 这一场棋提子八十,要知道文枰双方手中不过是一百八十子而已,这么高的提子数字,最后的互提阶段两边已经杀疯了。 在最后阶段,白棋的大龙直接被屠杀,一口气被提五十一子,但依旧是白赢。 这种激烈程度和布局能力,大开大合,生死转换,此时的棋手从未见过! 此刻,过百龄已经对自己的围棋水平产生怀疑。 他之前以为自己已经阅尽天下名谱,在围棋这条路上算是走通。 但只看了王文龙抄录的这第一局棋,他就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小小幼童,所玩的不过是些儿戏罢了。 所谓大明国手,也都是儿戏。 冯元仲小声问过百龄:“小友以为此局双方棋力如何?” 过百龄说出自己判断道:“方今国手遇上这下棋的两位先生,被让九子依旧无胜算。” 钱冯知道这局棋厉害,但是听到过百龄如此说还是不禁呆愣。 自古业余初段有个标准:能够受让专业棋手九子而不落下风,这叫“九子关”。 过百龄此言说明他认为即使是如今之国手放在这局棋的双方面前也不过是个业余人士而已。 钱谦益突然斩钉截铁的说道:“此神仙谱也,非人力所能及!只可学之,不可敌之。” 冯元仲和过百龄愕然抬头看向钱谦益,很快明白钱谦益这句话说出来就是在为自己找安慰。 如果有人能把围棋下成这样,那围棋这个游戏以后就不要玩了,他只有告诉自己这不是人类下出来的棋局,才有继续下棋的勇气。 思索一会儿之后过百龄也是点头。 “没错,这局棋不可能是人能下出来的,只可能出自神仙之手!” 他需要找回自己的道心,必须告诉自己世上不可能有人有这样强的计算能力、这样恐怖的机巧心思,才能够继续下棋。 经过钱谦益点拨,过百龄总算才有正常思维能力,冯元仲却是不太信。 神仙棋局这种事情太过奇怪,冯生决心去福建找王文龙问问:究竟何人能下出这样棋局? 不过这不妨碍冯元仲大加赞叹。 “世所未见,世所未见也。” 钱谦益点头同意:“天下第一评述,天下第一棋谱都在此了。” 冯元仲询问道:“不知小友可否让我将这棋谱抄录一份,甚至示以见人?” 过百龄点头:“这时建阳先生手录之棋谱,信中也有叫我们广为传扬之意,正当如此。” 三人这一来是彻底不用吃饭了,冯钱二人你一页我一页将棋谱瓜分之后就赶快抄录,一边照着王文龙的方法抄下每一步棋局,另一边则是将王文龙对每一步的评述都加入其中,过百龄则是开始复盘。 抄完棋谱三人还是睡不着,于是开始第二次复盘,接下来是第三次。 李如松有点奇怪,第一次请名士这么省钱的,来到府中之后既不需要陪玩也不需要开宴,三个人老老实实就窝在屋子里抄书。 两天之后过百龄回无锡,钱谦益回苏州,各自带回棋谱与家乡方家讨论,王文龙所抄的五局棋谱便在无锡和江苏悄然流行,引起一些三吴围棋好手的震惊。 过百龄回乡苦思长考,想要尽量学会棋局之中的技巧,他很务实,下棋的棋手思维他一时触摸不到,但王文龙的解说他是可以理解的。 过百龄反复翻看王文龙的解说,渐渐从中圈画出重要的概念:开局、官子、手筋、定势、行棋效率…… 过百龄是极有悟性之人,事实上后世中国围棋史中“官子”“定势”这个些概念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他的书中。 而此刻,过百龄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悟道,甚至为此推迟北上京城扬名的时间。 在王文龙启发之下过百龄的围棋思考已经远远超越他原本的深度,不知不觉间跨过一个个时代局限。 至于冯元仲,他离开杭州后直接南下去找王文龙讨教。 冯元仲日夜兼程找到王文龙的家门外之时,碰上王文龙正准备出门。 问清冯元仲身份后王文龙先是惊讶,之后却是脸露笑容。 冯元仲可也是明代文学史上有一号的人物呀。 冯元仲,字尔礼,万历年间着名的书画鉴赏家、木刻家,其实他的身份远远不止这点,他对于诸般文艺都有研究,比如他是此时着名棋手,写过关于围棋的《弈旦评》和《弈难》,甚至他还是有名的制墨家:冯元仲所制作的“天益山书墨”是此时全天下最有名的书墨。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位文艺方面的多面手。 最近《旬报》的娱乐内容做的不错,王文龙正打算开一个游戏板块,什么数独、成语填字、猜字谜、棋谱评述都可以成为此板块的内容,王文龙正缺冯元仲这么一个编辑呢,这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了吗? 冯元仲急切询问:“建阳先生这棋谱是哪里得来的?” 王文龙说道:“这是我家祖上所传,具体从何而来,我却不得而知了。” “祖上所传?”冯元仲皱皱眉头,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 第167章 《连城诀》风波 第167章《连城诀》风波 在来福州的一路上冯元仲已经仔细打听过王文龙的身世,知道王文龙自幼就在西洋颠沛流离,这棋谱的路数实在诡异,水平高的仿佛神仙所下,实在难以相信王文龙的祖上有这样人物。 他疑惑问:“西洋人物也喜欢下棋?” 王文龙笑着说道:“围棋在交趾朝鲜日本一带也颇为流行,有华人之处都有人下。” 冯元仲闻言确实更加不信,这些地方的人口数量加起来也不如大明,完全不可能培养出这样超水平的高手。 而对于冯元仲接下来的询问王文龙却只推是海外棋局,其余一问三不知。 再三询问得不到结果,冯元仲颇为苦恼,两人说话之时王文龙一路都在往外走,冯元仲也一路跟随。 这时就见王平保过来询问:“这位先生可也是跟着一起去的?” 冯元仲这才反应过来问道:“静观先生要去哪里?” 王文龙回答:“我在布政使司衙门的《旬报》报社做总编,如今正是要去上工了。”他笑着邀请说道:“不如尔礼先生去我们《旬报》报社坐坐。” 冯元仲无可无不可,于是直接被王文龙请上一架滑竿。 坐在滑竿上的冯元仲还不知道王文龙腹中藏着的心思,傻乎乎跟着王文龙一起来到《旬报》报社。 他们刚刚来到报社门口,就见到布政史司衙门外的通街上有几个年轻人正在那儿探头探脑。 王文龙颇为疑惑,但出于谨慎的心思,他还是连忙叫人把他放下。 而王文龙这里刚下了滑杆那边人就已看过来。 一群人中走出一个穿着绸缎衣服敞着怀的青年,他也带个头巾,但是却是歪着的,那人上来就问王文龙:“敢是建阳先生当面?学生有礼了。” 王文龙被认出来不奇怪,他是福州名人,本地市面上混的开的人物多少都知道他的长相。 王文龙也仔细打量那青年的样子,他虽然还正经穿着衣服,但是身边人都敞着怀,肌肉也鼓出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一看便知对方是个“打行”。 这是这年代在市面上专一以暴力为业者,而眼前这货自称学生,多半不是秀才,而是童生功名,毕竟打行也要找点读书人撑门面,要不然遇见官司不好办。 三教九流人物王文龙也不想得罪,拱拱手:“是我了。” 那人生气说道:“建阳先生,请问你们这个《旬报》上连载《连城诀》和《俗世奇人》的藏剑楼主人是哪位?” 王文龙心中一凛,下意识感到危险,连忙询问:“不知找他有何事?” “我对他这小说的故事有些意见!他为何要将丁典丁大侠写死,还将戚芳配给那万家恶少!” 王文龙顿时狂汗,原来是找茬来的。 那读书人还算有点礼貌,而他身边的打行人物就有些没样子了。 “大哥,人找到了吗?” “那藏剑楼主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把丁典写死!” “他这故事肯定是真的,这厮心中有愧,真实之中他定然和丁大侠有仇!” 那厮身边几个打行人物都围上来,王文龙无语,这年代的读者果然朴实,居然将武侠小说当做真事。 “做什么?做什么?衙门门口还想行凶不成?” 幸亏这时布政史司衙门中走出一班公人,这群打行才稍稍散了。 王文龙趁机连忙带着冯元仲和王平保走进报社。 冯元仲一脸懵逼,王文龙进到报社之后则是撞上了脸上憋着笑的邓志谟和许仲琳。 王文龙顿时明白这群公人就是邓志谟和许仲琳去找来帮忙的,要不然他此时多半无法脱困。 许仲琳笑着说道:“我早说建阳先生的小说情节安排太过,何必要将好好的人物往那绝地写去?若非我与先生是朋友,说不得也要带人来打闹。” 王文龙心中狂汗。 这几日《旬报》的《连城诀》已经刊行到中段,此时的读者第一次看到武侠小说,原本讨论度就极高,更何况金庸的这本小说写的代入感极强,各种神功侠客让此时的读者极其向往,而其中情感描写之细腻更非此时文学可比。 小说前期女主戚芳和主角狄云两情相悦之时,许多年少儿郎就已经对戚芳动心,而看到了丁典的剧情之后,许多人又喜欢上这个重情重义的年少侠客,特别是以打行人物为代表的市井游侠儿,几乎将丁典奉为侠义偶像,对于丁典和官员之女凌霜华的爱情更是极其向往。 ——然后王文龙就用几章的内容直接把这些美好的东西全部撕碎了。 凌霜华死了,是被她想要谋夺丁典武功的亲生父亲害死的,目的只是引得丁典中毒。 大侠丁典死了,死在凌霜华父亲涂在她棺材上的毒液,到死也没有见上爱人的最后一面。 主角狄云逃狱了,但是第一时间就知道戚芳嫁给了害他的仇人万圭。 而更让人感到无奈的是,戚芳是为了让万圭给狄云脱罪才嫁给他的——她心中一直想着狄云,狄云躲在柴堆中听见戚芳给她和万圭的女儿悄悄起了狄云的小名,但她和狄云却不能相见。 虐不虐?太虐了! 《连城诀》本来就是用来写人性之恶的,原作者这一段情节安排的极其有功底,正面人物连续被压抑,而且不给任何的释放机会,悲剧一个接着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 中国传统的戏曲、小说结局大多都是喜剧性的,所有的悲伤都被终结,《水浒传》结局是好汉们被立庙祭祀,《窦娥冤》的结局也是窦娥的父亲考中进士回来让所有坏人得到审判。 这叫天理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导致这年代的普通百姓对于悲剧情节的忍受力不是一般的差。 加上读者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代入感这么强的小说,不少人已经全情投入,将自己想象成武侠小说之中的人物。 当大家接连看到《连城诀》的这段情节,许多人直接就崩溃了。 据说市面上说这段书的先生讲到此处许多听书的观众全都目瞪口呆,接着怒不可遏,无处发泄,甚至义愤填膺的百姓将好几个书摊都给掀了。 将小说之中的大侠丁典奉做自己偶像的福州打行,甚至直接上门想要抓着作者揍一顿。 过不了几天就连徐学聚也跑来问王文龙后续的情节发展——藩台大人也是《旬报》的忠实读者。 《旬报》编辑部也受到影响,好多编辑出门都怕挨打。 王文龙惊讶于这份报纸悄然之间在福州已经有了如此的影响力。 面对读者的意见汹汹他也只能做出反应,王文龙让邓志谟在这一期的《旬报》之中多排小说版面,将原本发五千字改成发一万字赶快将虐主情节连载过去。 幸亏是这年代读者还没有接触过爽文,王文龙知道等到故事连载到主角用自己学会的武功大展神威的爽文情节肯定会再次引起读者强烈反应。 而读者一爽,怨气自然也就结束了。 这场风波前后延续了十几天,总算消散。 事后王文龙统计一下销量却是惊讶发现,让广大读者虐心的这几份报纸销量反而是近期《旬报》销量之中最高的,比其他期平均多卖了两百多份。 邓志谟和王文龙一起分析,感觉报纸销量增加一半是此时读者不愿意相信主角命运会如此悲惨所以买报纸前来验证,另一半原因则可能是因为许多读者生气之时把报纸给撕了,事后想要重新回看,只好又去多买一份。 与此同时,看了这一幕戏的冯元仲对于这份报纸也留下深刻印象。 王文龙留他在福州,不多说话,先给了他一沓报纸,让人给他泡茶装点心,精通于文艺的冯元仲只用一下午直接看的入迷。 冯元仲本来就是一个逍遥文人,对报纸行业如此感兴趣,王文龙再一番忽悠冯元仲直接入局,担任起《旬报》娱乐版的编辑。 《旬报》娱乐版的第一期王文龙直接将阿尔法狗所下出的一篇棋谱配了解说放上去连载。 这五篇棋谱跟随《旬报》传开,再次震惊八闽,借助《旬报》的流传,这次棋谱的传播范围远比过百龄等三人传的更广。 能买得起报纸的人不少还真就是围棋的受众,围棋板块在娱乐版中又格外受到欢迎,甚至通过《旬报》的围棋板块有不少福建的围棋爱好者都联系起来。 一些不知名的围棋爱好者通过在《旬报》之上撰写围棋文章也获得不小名声。 围棋圈子的形成又帮助围棋运动的推广。 此时八闽已经出现资本主义苗头,民间因为海贸也正日趋富足,百姓都追求娱乐,这正是推广围棋的好土壤。 王文龙同样手痒下场,渐渐也发现他的下棋水平在前世不算高,可是在这个时代却还真不容小觑。起码就福建的围棋圈子来说,王文龙还几乎碰不到对手。 他一个业余三段穿越到明朝居然有这样的战斗力其实都仰赖于他超越时代的眼光。 这几天在外出差更新时间可能有些不稳定,劳烦大家多担待了 第168章 下棋的神仙 第168章下棋的神仙 这年代的围棋连开局、中局、官子的概念都还没提出,更别谈每一步的具体方法了,王文龙的围棋视野以及定势思维在这年代都是顶尖的,指导这年代的棋手还真不算困难。 随着王文龙点评围棋的评论一篇篇推出,他的评棋水平也渐渐为人所乐道。 钱谦益对于王文龙棋评和阿尔法狗五局棋谱的评论也终于传出:“天下第一棋评,配上天下第一棋谱。”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其实王文龙对于阿尔法狗此局围棋的点评并没有到阿尔法狗的真正实力,但相比于此时人对围棋的理论研究深度,王文龙对于围棋的理解已经是人类顶尖了。 王文龙的评论和阿尔法狗的棋局一个是此时人类顶尖一个是超越人类,对于站在地上的人来说都高于他们远甚。 而这五局棋的影响远非到此为止,还要随着人们围棋实力的日渐增强棋手们才越来越发现阿尔法狗这五局围棋的厉害。 万历年间的棋手虽然惊讶于这局棋的实力,但他们以为伴随着围棋技术的发展,过五十年后大明的棋手就能看出王文龙留下这五局围棋的缺点。 然而到了五十年后,棋手依旧看不出这五局围棋的缺点,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棋手们终于惊讶的发现,似乎无论他们的围棋水平进步到何等程度,他们居然都没有看出这五局围棋相对弈双方有什么棋路上的问题。 当年下棋之人的围棋水平已经超过后世百多年的围棋发展,这如何可能? 要直到这个时空的围棋AI横空出世,大家把这五局棋谱放进AI中推演,才惊讶发现这五局棋的真实水平,已经超越了当时的人类顶尖棋手三子以上——这绝不是明代围棋能够达到的高度。 于是这五局围棋究竟是谁下的直接成了个世界未解之谜,说是后人作假都不可能,因为正常人根本下不出这样的棋来。 倒是在AI时代这五局棋谱鼓励了一些朴素的围棋爱好者,他们以这五局棋谱为证据,坚称人类的棋力是有可能打败AI的。 这五局棋谱影响之深远,以至于许多人终究只能将之推给神仙所做,甚至因此衍生出一个道教流派。 百年后王文龙已经成为一个着名历史人物,再加上王文龙和许仲林一起编纂了诸多剑仙故事,乡野愚民将之联系起来,穿凿附会,便为王文龙编出一段神仙掌故: 王文龙幼时在南洋遭遇欧洲人屠华父母双亡,之后他被欧洲人掳掠做奴仆一起远航,遇见大风浪漂流至一荒岛,岛上有一仙人,鹤发童颜,教授王文龙诸多神奇本事。 王文龙从此仙翁学艺五载,从此通晓天文地理、经济农商,而后被仙翁巧送出海。 而此仙翁乃是中华后裔,在海外仙岛上不知已居住多少岁月,当时见到中华子弟受洋人欺负愤而出山,看中王文龙年少孤苦,又极其聪慧,所以加以传授。 王文龙所学不过仙翁脑海中知识百中之一而已,而此公传授王文龙之后又即隐去,入海中仙岛不可复见也。 这段故事编出来时王文龙都已经作古许久,而学艺内容明显就是照着王文龙、许仲琳写的剑仙小说情节改编的。 但在百年后还真有人信。 在本时空百年后的南洋已经是华人社会,那时南岛民族也普遍归化,只是终究还被中原人物所歧视,南洋人民需要能够抬高自己地位的汉民族信仰,于是真将王文龙和那仙翁的故事做成一种道教流派。 那仙翁也有名有姓,正是葛洪当年所教化之交趾土民,南洋汉人普遍信仰的黄大仙的弟弟,名叫黄也人。 而黄也人出生交趾,本非汉人,乃是南岛民族,人们叫做“黄弈公”的。 当地人继而又编造传说说王文龙的母亲也是南洋人士——因此在中原享有赫赫声名的王文龙也有南岛血统,在他们本地的道教流派中将那黄弈公奉为主神,连带着受到传授的王文龙也被烧香祭拜。 黄弈公和王文龙成为南岛民族汉化之后推举出来的本土神仙。 甚至有人以为黄奕公到那时还未死,依旧生活在印尼群岛中某处仙山之上,印尼当地人为了争抢神仙出生地还互相打官司,各自抢修“黄弈公文化园”“黄弈公故居”,还有人传说自己曾见过黄弈公,以此开馆收徒骗人。 至于王文龙所传下来的这五局棋谱,自然被作为是王文龙见过神仙的证明。 …… 一阵秋风吹过,终于来到了万历二十八年的立冬时节。 作为中国传统上的四时八节之一,立冬在这个时代是颇受重视的节日。 虽然福建地处南方,立冬时还不算寒冷,但是因为此时立冬日子的重要,照例是要庆祝的。 农村家家户户蒸新稻,城里则是打醮、做新衣、吃席面。 去年的立冬王文龙毫无感觉,因为那时他刚刚来到这个时空和周围人都没有实质上的联系,人家家中热热闹闹的,而王文龙工作回家之后只感觉一阵冷清。 可是今年立冬就全然不同,节日来临之前蜡纸和油墨作坊的工头就一起提着礼物来东家拜节。 这时习俗,立冬时佃户、工人要给东家拜节,送的东西不多,只是一点意思而已,照例是一块猪肉加一瓶酒或者一包洋糖。 而王文龙对于这个时代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已经出现,有人不送洋糖,而是照着时兴的习俗在市面上买了一包红薯粉丝送来。 几个月的时间,红薯粉丝已经在福州推广开了,因为地瓜粉的价钱比绿豆粉更低,甚至比不上米粉的价格,老百姓渐渐尝试将地瓜粉用于制作各种节令食物。 立冬那日,王文龙又在自己家里开宴席,请了报社同僚以及作坊里头的头面来吃饭。 吃的菜却不是自家整治的,福州习俗立冬之日要吃羊肉泡面线,以为羊肉温热,可以为即将到来的寒冬补足中气。 福建地方此时早就流行吃猪肉,王文龙家羊肉还真吃的少,连马婆子也不会整治,于是在本地人介绍下王文龙专门让王平保去定来福州有名澳桥萨家的羊肉席。 萨家是色目人,祖上姓“萨都”,所出雁门萨家乃是福州的名门望族,在福州居住两百多年,家族开枝散叶,子弟中有几支开的羊肉店在万历年间十分有名。萨家中科考成名者也不在少数,萨琦当过宣德年间的礼部侍郎,后世人最熟悉的该是近代中国海军将领萨镇冰。 有现成的羊肉席可吃,马婆子倒是歇了,和张氏一起招呼来客女眷,李国仙在王文龙这里还没个名分,但是吃饭那天李国仙也来了。 她快十七岁,也要学习待人接物,大抵上大伙儿也知道李国仙在王文龙家中的身份,将她红着脸让到主母位上。 第169章 万历的早晨 第169章万历的早晨 京师,又是一年立冬时节,黎明开始就洋洋洒洒下了今年的入冬第一场大雪。 万历皇帝站在台阶前满脸笑意:“瑞雪兆丰年呀。” 万历二十八年不是个好年景,皇帝对于今年能早早过去明年万象更新还是有所期待的。 所以今日早起他分外的有精神,当然上朝是不可能上朝的,但是难得的主动开始布置事情。 在明代立冬虽然比不上冬至是一个需要祭祀的大节日,但也是有诸多仪式的。 九月即将过去,寒冬就要来了,天子需要在此时封赏“有死于王事以安边社稷者”,召文武百官赐以立冬之日的衣服帽带,甚至更加勤勉的天子还需要出郊迎冬。 当然到万历朝这一切自然能免责免。在后世统计,有明一朝天子到天坛亲自去举行的国之大祀一共一百多次,而其中于万历在位的四十多年举行次数是——四次……这货是真不乐意出门。 万历帝是个很宅家的性格,总是宣称自己生病,此时人都以为他是作假,直到后世他的遗骨被发掘出来才算部分洗刷他的冤屈。 万历皇帝的头骨有留下照片,看一眼就觉得惨不忍睹,万历死时半张脸的牙齿已全部掉光。 可能是因为从小饮食习惯不好或者是基因原因,万历有十分严重的牙周病,后世的医学考古查出来的就包括:龋齿、扭曲齿、牙结石、氟牙症。 另外万历常说自己腿疼也是真的,他的尸骨复原之后右腿明显比左腿短,应该是某种慢性病所致,和他常自称“足心疼痛,步履艰难”难以观政的叙述十分吻合。甚至万历曾在宫中种植樱粟用于阵痛,可见的确常受痛苦。 今日寒冷的天气显然稍稍刺激了万历的身体,应激反应之下,他原本哪哪不舒服的身子今日也难得松快起来。 于是他看了会儿雪便转头问身后太监: “灵济宫的御香送去了么?” 太监回答:“一早就送去了,已领了签回来。” 灵济宫是大明迁都之后朱棣亲自选定的皇家宫殿,每逢立春立冬都会有皇家送去御香和祭品。 万历点头,“签文放在案上,待会儿我看。”解签这种事情,万历并不想假手于他人,他确实也有这种能力,万历皇帝很小就被作为储君培养,一生自夸的事情就是“朕五岁能读书”,文化素养相当不错。 问完进香的事情,万历想想道:“让田大伴将今日奏书拿来。” 太监颇为惊讶,脸露喜色,点点头连忙去办。 万历上班时间完全随心情,除非是礼仪性的事情,不然对于朝臣的上工时间要求也没有什么具体措施,不过内阁和司礼监还是有上班时间的,大抵是寅卯之交,也就是凌晨五六点的时候臣工的奏报就要从通政司或会极门入宫开始走办事流程。 按照明代制度,这些奏章会先交给皇帝,由皇帝看过之后给出口谕再发给内阁票拟,如果需要外朝情况参考的还需要外朝衙门部议,票拟和部议出来后皇帝再根据票拟部议进行批红,最后将奏章下发六科通过便完成决策。 但是过程之中皇帝完全有偷懒机会,比如万历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收到奏折丢给内阁,内阁票拟后他也不看,又直接丢给司礼监批红,全程他就能处于挂机状态。 不一会儿田义就带着一大堆书信来了。 田义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九岁入宫,模样仿佛是一个老妪,看起来倒并不令人太过不适。 他是冯保之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为人正直。 去年万历为了给太监张目,捉拿南康知府吴宝秀,致吴宝秀妻子自杀、南康百姓愤慨,并且还要将吴宝秀丢入诏狱,那时众臣纷纷上书,万历一概不理,且将奏折全部扔到地上。 那时就是田义默默将奏折拾起,然后跪在地上表示“阁臣候跪朝门外,不奉处分不敢退。”用顽抗的方式逼的万历只能执笔批复。 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他从小就照顾万历,万历对他感情比对冯保还深。 田义长年执掌司礼监,工作能力相当强,同时受到皇帝和外朝臣工的信任,工作上也是万历的得力帮手,万历还真缺不了他。 皇帝笑着问田义道:“今日有什么事情?” 田义扑通就跪下,将几份奏折高高举过头顶: “圣上请看奏折!” 万历皇帝本来心情不错,但是看到田义这模样,他的脸色不禁慢慢的阴沉下来。 “将奏折拿来!”万历不满的说,翻开第一份奏折,他就愣了一下。 辽东言官弹劾辽东收税太监高淮乱辽! 张居正在朝之时,整个大明朝的北方边境是相当安定的,蓟镇方向有戚继光,辽东方向有李成梁,但是如今李成梁已经罢官十年,辽东武备废弛。 此时的辽东本来就是边塞经济,经济基础相当脆弱,能做到适当的供应养活守军就算不错,结果三年前万历天才的派出太监高淮去辽东开矿收税,三年时间已经把辽东的经济给搞到接近崩溃。 内地省份经济崩溃顶多是民变而已,辽东的经济出问题,直接导致辽东的军户无法生存,已经出现大量逃兵逃往建州讨生活,给女真人添了不少有生力量。 万历看着这奏章不说话,他已经明白田义今天是来干嘛的了,心中自然不愿意撤回高淮。 咳嗽一声将奏章丢到一边,翻开第二本奏章。 浙江报浙人赵一平与党羽孟化鲸揭竿起事! ——几个月前魏天爵诬陷王文龙所用的赵一平总算出山了,自称自己是赵宋后裔,号召百姓“日月重开大宋天”,揭竿起义,正准备“打回临安去登基”,浙江官员连忙调兵清剿。 万历见浙江官员后面的奏折内容又转到劝他收回太监的事上,言说赵一平能够起义就是因为太监盘剥太重,百姓无法生存,才会怀念大宋的统治。 万历的脸色更加黑,丢下这份奏折,打开第三份,这回只看到开头万历皇帝就已经头疼起来。 贵州皮林苗人叛乱,匪首吴国佐表示皇帝老儿无道,天数将变,自称“天皇上将”,带着一群“太保将军”攻城拔寨,已经劫掠了七十多座屯堡,并且焚毁了五开南城,攻陷永从县作为老巢…… 这杨应龙刚打完贵州苗人怎么又叛了?还把守军将领煮而分食,气焰未免太过嚣张! 等看完三份奏折万历早已经知道田义要说什么,他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丢下书札等着田义的后续动作。 果然就听田义说道:“进日群臣颇多上奏言及税监之事,府县州学诸生也联名上疏,其中南北两京、苏州、杭州、福州、常州府学……” “好了,不要说了!”万历黑脸道。 第170章 君臣互害 第170章君臣互害 万历大怒,田义忙小声劝说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臣子上报国家大事,提出自己的规劝都是为陛下好,陛下应该高兴才是,为何要生气呢?” 万历皇帝欲言又止:“他们都是在找朕的麻烦。” 田义连忙劝说:“其中未免没有忠义之语。” 万历皇帝叹口气,只觉得很委屈。 这一年来因为年景不好,加上朝臣们对于他派出太监去收税颇有意见,从年头到年尾各种上疏吵的万历不得安生。 除了太监没召回之外,今年他其实比往年勤奋许多,但却是挨更多的骂。 他说自己身子不舒服也没用,朝臣们明显不信。 万历无奈地问道:“照田大伴所言朕该如何?” 田义苦笑着说道:“而今如此之多的朝议,圣上若是没丁点答复我们做奴婢的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之前万历因为劝谏他收回太监的奏折太多,所以放出了“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不省”的话想要威胁朝臣,但是却直接起到反效果,官员们仿佛是被万历皇帝亲手指路。 官员们瞬间变得只要不劝谏皇帝撤回瞬间太监就像没完成任务一样。 田义也是没办法,如果他再不劝万历回应的话,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 “天下之事全在圣上心中,总是做着去才好,是多是少,但凡做一份事情,百姓也得一份安乐就是了。” 万历皇帝苦笑着说道:“我何尝不想要太太平平的,但奈何这些人平白找我不自在!” 虽然如此说着,但无奈万历还是选择妥协,只能翻开奏折继续阅读。 万历皇帝知道这种情况下如果自己不稍加妥协肯定过不去,他必须看几份奏折总结出官员们的意见,然后从中选几条不痛不痒的加以实行,这样才能平息满朝的怒火。 万历皇帝已经准备捏着鼻子看下去,可是看完两本折子之后,他的气还是顶到了胸口。 这些在朝廷之中声望最隆的奏折也是政治最正确的,那是把他税监制度连带他的这几年工作给贬得一文不值,有很多地方都是歪曲事实。 万历皇帝本来身子感觉还不错,但越看就越坐不住,很有把奏折丢了明天再来理会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耐着性子翻开了凤阳巡抚李三才上的折子。 李三才是顾宪成等东林党人极力推举的人选,这奏折自然也是极为符合此时朝中的政治正确,一开篇就透露出一股万历不喜欢的味道: “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崇聚财贿,使小民无朝夕之安!” 什么叫“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好像说的是因为他派太监去征税所以百姓才会吃不饱饭一样。 万历皇帝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收的税收虽然不少,但远远比不上朝廷正税的额度,甚至连当地地方官贪墨的数目都比不上。 万历心中的账是这样算的,百姓交的税朝廷的正税拿了大头,官场的贪墨拿了小头,他贵为皇帝无非派太监再在中间溜个缝而已,结果百姓饿肚子居然全部推成他的责任。 以议论文手法来说,李三才这完全是强行对比。 而“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就更让人生气,万历觉得自己立不立储君完全就是自己家事,本来被官员们拿来炒作成争国本这样的大事件就已经令人厌烦,而且他都已经准备妥协了,这群官员还是咬住不放。 此句类比更是非常强行,百姓的妻儿受辱和他立谁当储君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这里万历皇帝已经不想再看,但是他知道李三才的这份奏折近日在朝中颇有声量,看看下边田义的目光,万历只能咬着牙继续看下去。 后面李三才的这种牵强附会的逻辑越发施展,总之就是把一切天下问题的根源全部归于皇帝派太监收税。 并且恐吓皇帝,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百姓必将“家为仇,人为敌,众心齐倡,而海内应以大溃”。 万历皇帝已经气的鼻子都歪了。 这奏折完全就是按着朝臣们最政治正确的话语来写的,似乎把皇帝做的所有事情都说成不对这样才叫劝谏,至于赞同皇帝的话语,那是一句也不会写,做得好的也得说成是不对才行。 这货在把皇帝的税监制度骂了一通之后下一句话直接就让万历破防。 “国家全盛二百三十余年,已属阳九,而东征西讨以求快意。上之当主心,下之耗国脉……” ——万历三大征都是“东征西讨以求快意”,如果万历皇帝能够用心做事,完全就是四海清平,根本不会有征伐之事。 平心而论在军政事务上万历皇帝还是用了心的,要不然三大征也打不出成绩。 播州的杨应龙几个月前被剿灭,万历对此颇为高兴,正打算在十二月乙未受俘播州,以此好消息为自己这几年的工作证名,也让朝臣闭嘴,结果受俘仪式还没搞,在李三才奏折里播州大捷已经成了他“东征西讨以求快意”的一场战争,不用问,即使一个多月之后授俘了也得不到朝臣什么夸奖。 万历直接就把这奏折给掀了,大怒说道:“竖子敢尔?” 他气的浑身发抖,一旁的田义也是流汗,田义早就知道万历会有这反应。 实话实说,李三才这奏折写的确实是过分,他骂天骂地都行,但万历三大征确实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宁夏之役是蒙古部落叛乱,把宁夏镇都占了,如果不进行围剿整个西北边防将一线溃退,怎么可能不打? 朝鲜之战若不出兵,怎么对藩国交代? 至于平杨应龙之乱,也是稳定西南必行之事。 万历三大征如果不打,结果就是西北大乱、属国离心、云贵扰攘,朝臣们肯定要骂万历不作为,但打了他们又说万历穷兵黩武。反正没好话。 万历皇帝折窝在那里郁闷。 他对于文官们的不信任感早已有之,最早其实是来自于从小受到张居正的管教以及他自己的病。 万历二十几岁时腿脚就不好了,那时张居正刚刚去世,首辅申时行询问万历皇帝身体如何时万历还老实回答:身体很不好,太医看了没用,朕自己查医书开药,国事只能多担待诸位臣工。 但是他诚实的话语并没有换来臣子们的同情。 万历皇帝的慢性病以此时的医疗水平确实难以治愈,万历皇帝在太医院没办法的情况下只能自己查医书给自己诊病。 找不到疾病缘由,最终万历皇帝便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幼年经历。 他八岁登基,从小的生活确实不算优渥,张居正经常劝他简朴,大鱼大肉都不许给小朋友多吃,有时还劝他吃剩菜。 对于读书张居正的要求就更为严格,小时候的万历很少有机会睡懒觉,每天都要进行枯燥的学习。 在张居正看来,他是在培养皇帝的品格,但万历皇帝却以为是张居正从小的虐待使得他从小“失了元气”“坐下病根”,才会有如今病殃殃的模样。 而张居正死后,朝廷官员们虽然列出张居正的种种罪状,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张居正小时候对万历不好,万历知道朝廷官员们对张居正的各种行为都有意见,但唯一对于张居正从小“虐待”他这件事情,居然还持正面看法。 作为皇帝,万历心中憋屈却也只能忍耐,但是对于官员们的恨意早已种下。 如今每次他感觉身体不适时,对于这些冷眼旁观的朝臣们,心中的痛恨就更加深一分。 万历觉得自己已经很委屈了,身子被搞成这样,想要休息还被骂。 在官员眼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天下的问题都被归罪在他一个人身上,那些官员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回头就把贪污造成的问题全部丢到他的脑袋上,好像全天下的钱都是他派太监给贪回来的。 万历皇帝坐在椅子上生气,他都能想象到朝廷官员们议论他时的模样。 田义也觉得这些朝臣的话有失偏颇,但是此时他却不能站在皇帝一边继续鼓动他和朝廷对抗。 见到皇帝良久不说话田义小声劝谏道:“这份奏书近日在朝中颇得支持,圣上应该好生相待。” 万历皇帝难以置信:“田大伴明知朕受委屈,不帮助朕说话,还要朕好生待他们?” 田义道:“纷纷朝议,如何能够回避?” 看见皇帝脸色不好,田义也不敢退让,他只能转以温柔方式,上前探了探万历手边的茶杯,然后回头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说:“圣上的茶凉了,快去换一盏。” 万历身边的小太监是田义的干儿子,闻言连忙跑下去准备。 以前这种对待方式多少能让万历想起过去田义照顾他时的温情,但这时却让万历皇帝失望之极。 “呵,”万历不禁冷笑起来,“天下人都污蔑朕,就连田大伴也来相逼,朕是孤家寡人了。” 见到万历满脸委屈田义有些心疼:“圣上,天下事总不是对抗着能办下去……臣工们得不到答复是不会退的……” 第171章 常州上疏 第171章常州上疏 万历皇帝静静坐着,他没有骂人,但是心中已经生出极大的逆反心理。 良久之后,万历冷冷说道:“我给他们个答复就是了,不就是奏折吗?” 说着万历就直接伸手去翻最下边的折子。 司礼监掌印太监上折子时都是仔细排过顺序的,皇帝先看哪份再看哪份,都有很严谨的考虑。 这一过程之中可操作性极大,比如秋季审核每年的问斩名单之时掌印太监可以把要审核处斩罪犯的名册放到最下头,如果皇帝一天圈阅不过来很可能连这罪犯名字都看不到,让他逃过这一年的秋季问斩,能够多活一年。 万历皇帝知道田义很忠诚,每次都会按照实际情况将朝臣们议论的最热烈的折子放在上面,不受多少支持的内容则排到下边。 “陛下,您这是……”田义见皇帝先去翻最下面的折子脸露惊讶,连忙劝说道:“此时朝议已然纷纷,若是贸然拿一份折子出去定然引得臣工不满。” 万历说道:“臣工们已经不满了,我便是照着凤阳巡抚的折子去做,难道情况就会更好?” “即使我把李三财的折子批了,下一次我足痛发作不能做事,田大伴猜他们会不会又围着骂我?” 田义默然。 他比万历大了二十多岁,从小就在万历身边陪伴,实际上对万历的感情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也知道外朝臣工们对于万历十分苛刻,无论万历怎么妥协都不会得到多少好话,甚至越妥协,万历活动的自由度就越小。 理智上来说,田义觉得万历应该要为了国家好好做事,改掉自己的那些坏毛病,鞠躬尽瘁。 但情感上说,田义也不希望万历拖着病体干到死为止,最终还落不下什么好名声。 良久之后,田义小声说道:“奴婢恳请圣上中平以待,若是过激只怕适得其反。” 他已经准备迎合万历的意思了,只是在心中祈祷万历不要做的太过分。 万历笑着不说话,专心的从最后一本奏折往前看。 之前十几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万历皇帝搞臣子们的心态是有一手的。 他毕竟是张居正训练出来的好弟子,聪明绝顶,智谋颇多,朝臣们跟他斗了快十年,还真占不到多少好处。 不是想让他对于朝中的舆论产生反应吗,那万历就只要找到一份口风有不同的奏疏,对之加以回应即可。 如此一来作为皇帝,他回应了朝廷舆论,同时又将朝臣们想要他撤去矿监税吏的事情避而不谈。 一方面让朝臣们找不到他的错处,另一方面也可以恶心一下朝中诸位大臣。 不得不说,一个皇帝,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想着怎么恶心自己的臣子上,这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够奇葩的。 翻着翻着,常州知府欧阳东凤所呈常州诸生联名上表的文章就被万历挑了出来。 实在是很难不挑到这篇,因为王文龙的文章在一众上奏文章之中视角分外清奇。 王文龙写这篇文章之时一方面是想向常州以及江南的士绅阶级传达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纯粹就是为了应付东林党的邀请。 所以全篇王文龙只是稍稍提了一嘴税监之事,很客观的表示税监的主要问题是影响了普通百姓的生存,甚至王文龙并未反对太监们找大商人收税,或者按照万历所说去收矿税。 这些文字对于皇帝的批评比起其他文章要弱不知多少,与此同时所提的三条建议内容又极具启发性。 这时的民间未免没有这样的声音,但是一来很少像王文龙这样系统性的,二来王文龙的逻辑思维能力,比起李三才之流那种牵强附会的神逻辑要强太多,自然更容易让人接受。 而此时万历读到这篇文章便是颇为惊讶。 首先的感受就是他惊讶的发现这文章居然没有骂他。 大臣们骂皇帝还要遮遮掩掩,但是诸生的程文因为不是朝廷官员所以往往更加肆无忌惮,哪怕惹皇上生气了,总不能把一个府学的秀才全都抓起来? 甚至因为自己就是民间百姓的身份,诸生还可以拿出一些自己亲身所见的事情,来表明如今天下何等困苦,有理有据地骂人 所以之前诸生的文章田义没有摆到最上面,其实也对万历有好处,因为翻了几篇之后,皇帝发现那里头骂的话比大臣们骂的可是难听多了。 而王文龙这篇文章当初在常州得到一些士绅支持的原因就是因为它同时符合商绅阶级和皇家的利益,只不过是使得地主阶级和与之伴生的儒家士大夫的地位有些尴尬,不能帮助东林党等士大夫阶级分化皇权,所以才被东林大佬捂了盖子。 而反映在万历这里就是他发现这篇文章对于他还有对于矿监制度都比较温和,虽然也有批评,但基本是有的放矢,并没有把任何天下的错误都归咎到他头上。 第一时间皇帝就对这篇文章有了好感。 再接着看下去,就见王文龙文章之中另外的内容则是提出了三条建议: 广开言路,让百姓的声音可以进入朝廷,避免出现太监地方官盘剥地方而百姓无法发声的情况,有利于商业发展; 开放海外商业贸易,减少对于内陆普通商贩的税收; 发行船引,增加国家财政,将财政压力转移到出海贸易上。 万历看着王文龙的文章,越看越觉得前后逻辑通畅,似乎这政策之中的道理还真是挺有说服力。 “这篇文章有些意思!” 万历皇帝边看边暗暗点头。 他有下决心实行这三条政策吗?当然没有,万历不是傻瓜,他当了这么久皇帝,也知道大明朝办事的方法,这三条政策每一条都涉及大量的权利分散和利益流转,想要实行一条没有个几年的忙碌都不太可能。 他没决心去做这样艰苦的工作,但是他却乐意于把这篇文章捧上高位,因为他已经找到搞事的抓手。 田义惊讶的发现万历难得露出了笑容,悄悄瞄了一眼皇帝此时正拿着的文告,他瞬间就有不妙的感觉。 这些文章他之前都已经是先浏览过一遍的,对于常州诸生呈上来的这三策记忆犹新。 田义连忙说:“陛下,处理朝议需得谨慎呀。” 万历笑着点头:“朕自然晓得,田大伴,记朕口谕!” 朝臣们不是要他听意见吗?他听就是了! …… 《旬报》报社。 徐学聚脸带笑容同时又有几分为难的走到王文龙的桌前:“建阳,咱们《旬报》这个月的利润算出来了,又比上个月高了五十两。” 王文龙笑着道:“报纸销售的火热,我们总不能故意控制吧。” 徐学聚说道:“万万想不到,咱们布政使司衙门有一日居然因为钱财太多而头疼。” 《旬报》在福州已经发行到第四个月,正是报账发了十一期,销量慢慢攀升到每期一千三百份上下。 这年头的书籍一版也就印个两三千册,不好卖的书,足够卖上半年才能消化得掉。 对比之下就知道《旬报》的销量数字多么惊人了。 这只因为《旬报》实在太有性价比,《旬报》现在已经发展到每期固定栏目就有三张十二个版面,内容包含:时事新闻、商业信息、小说杂谈、文艺板块、娱乐板块。 即使是没有增加页面的情况下,每张报纸至少也有三万字,三张报纸就有十万字。 而这样一份《旬报》售价是八十文钱,相当于普通人家两三天的工资。 别以为这价钱贵,其实这价钱相当合算。 此时一部大部头小说也就是五十到八十万字的字数,而这样一部书的售价至少二两银子,一部小说分成十几册,每册也需要一百多文才能买到。 而这样的小说往往印刷质量堪忧,而且里头有大量的车轱辘套话,相比之下,《旬报》所选取的文章短小精干,新奇有趣。 王文龙还特意让编辑部挑选符合各个文化层次人物的作品,其中不少兼具趣味性与易读性。 一切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这时市面上书籍的最大消费主力——大量只有低层次文化水平的小地主、小商人和市民阶级。 万历年间小说盛世“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卖时文不如卖小说”的局面就是由这些只具备低层次文化水平的百姓创造的。 他们看不懂经义学问,对太复杂的东西也没有兴趣,阅读就是为了满足旺盛的娱乐需求和想要了解外界的探索欲望。 而《旬报》比起这时市面上售卖的大多数小说更容易吸引住这些读者。 《旬报》上面连载的武侠小说,市井小说,还有各种市井新闻都让第一次接触这种娱乐产品的此时百姓看得如痴如醉。 一些来福州城做生意的商人,在街头巷尾碰到卖报纸的,出于兴趣买了一份,一读之后就放不下来。 一些进城赶集的富农和小地主也是在集市上买到报纸之后就看得津津有味。 第172章 八百里加急到福州 第172章八百里加急到福州 现在已经有人定期把《旬报》送到泉州和漳州去贩卖,甚至建阳那边还出了《旬报》的合订本——都是做成盗版书,甚至卖的比福州城的《旬报》原版还贵,但是销量居然十分不错。 甚至《旬报》已经漂洋过海,许多商人带了旬报上船,使之渐渐流通开。 在朝鲜、日本、西洋华人中都有一些读者,虽然数量不多,但日后肯定会缓慢增加。 这都导致《旬报》越来越挣钱。 如今《旬报》的平均销售数目在一千三百份,每期还有二十多两的广告费,扣去运营成本《旬报》每期给布政使司衙门带来的收入都超过六十两。 每个月发行三期,每月的收入就是小二百两。 《旬报》销售情况不好徐学聚固然会担心,但销售情况太好却也让徐学聚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这笔经费有些难走账。 一切的原因只因地方政府自己并没有钱财。 地方官的俸禄是由朝廷发放的,除此之外,衙门中的脚夫、船夫、力工、印工,甚至衙门一年开宴席所需的牛、猪、鱼、羊——全部要从本地百姓之处征收。 两人商量一阵,王文龙提了几个建议,比如做红薯粉丝厂之类的,但是这点规模怎么样也消耗不了一年二千两的投入,这笔银子足够做件大事业了。 那匹马显然经过长途奔跑,此时口中都吐着热气,马上骑士也是差不多,已经快入冬的天气,却浑身大汗。 布政使司衙门作为上级主管单位,它的塘报房就是这样一个由百姓供养起来的地方,每年能够不多收税就已经不错,徐学聚最初是觉得塘报房有这么多冗员,得给他们找份事情做所以才让王文龙开办了《旬报》,结果现在《旬报》的收入每个月能超过二百两,一年就是两千两,越挣越多。 八百里加急的成本非常高,非是紧急大事不会动用,无怪乎徐学聚的脸上表情如此郑重,而王文龙也感到奇怪,为什么签收人名单里头还有他的名字? “我是福清寄递铺的,京城有书信八百里加急呈报福州徐藩台。” “建阳,你看看吧。” 那汉子见到徐学聚也知是个大官,连忙下马跪下,呈上一副夹板保护着的书信,又拿出自己的驿符和回历。 这比徐渭徐文长还要厉害。 朱元璋时期明代就建立了非常完善的驿站制度。 王文龙写这文告之时是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一旁的徐学聚则是大为震撼。 王文龙疑惑接过,看了一眼,瞬间呆滞。 王文龙原原本本将自己写文告的过程讲了一遍,听完之后,徐学聚忍不住叹口气,评价说道:“建阳此番际遇着实神奇……” 两人通过给《旬报》供应蜡纸和油墨挣的就已经不少了。 自己这什么幕僚呀? 两人刚刚走出报社还没转进衙门就见一个壮汉骑马过来。 但是这次他却确实有些羡慕王文龙的际遇。 “有建阳这话,我就放心了。”徐学聚哈哈笑道。 他的文章送入内阁,肯定引起朝堂讨论,这么大的事情,他根本没有骚操作的机会。 两人都知道舆论阵地的重要,可不想把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旬报》直接玩死。 几年前致士的于慎行于阁老有句诗可以体现驿站的速度:“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酷暑时节从镇江捕捞的鲥鱼走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依旧新鲜,做生鱼片都没问题。 一看他这打扮,王文龙和徐学聚同时脸色一怔,接着徐学聚手下的小吏连忙上去:“可是要找藩台大人?” 进到内室之中王文龙就盯着徐学聚,想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就见徐学聚打开夹板看了一眼里头的信息愣了半天,然后他一脸震惊看向王文龙,最后苦笑着把书信递给他。 这是王文龙在这年代第一次见八百里加急,徐学聚拿着书信走进衙门去,王文龙帮徐学聚签收回历然后连忙也跟着进入。 徐学聚点点头:“放着不是回事,花又花不出去,自然再做投资,只是投资什么需要好好想想。” 所以别以为李自成这样的驿夫就是给人鞍前马后伺候的驿站服务员,人家正经是手上有点本事,不然根本干不了这活。 徐学聚当年考中进士之后也当过言官,那时也想过做这等执天下之牛耳的事情。 此时离福州最近的驿站是福清的急递铺,这种地方设立在官道旁边,每个铺兵身上都会挂个铃铛。 徐学聚已经尽量在花了,给衙门里头又是发米又是发面的,一年到头算下来顶多能用掉一二百两就顶了天。 书信的落款是阁老沈一贯,而书信内容是告诉徐学聚和王文龙,王文龙在常州所写的诸生上疏被万历下口谕之后发给内阁票拟了…… 讨论半天没个定论,好在也不着急,王文龙起身送徐学聚离开。 他知道王文龙出挑,但这未免出挑的也太夸张了。 沈一贯会给他写信就是因为两人都是浙江人,徐学聚也算浙党外围,信中还有指教徐学聚点拨王文龙的话语。 衙门办事情最怕的就是有人上下其手,他们如果把《旬报》的钱放进自己兜里,过不了几天下属们肯定有样学样。再过不了几天《旬报》不要想挣钱,能不赔钱就不错了,最终肯定是倒闭收场。 王文龙提议说道:“这每年一二千两银子得找个去处,不如投资其他事务。” 请假去一趟常州被一众大佬拉去参加诸生会讲,带头执笔上疏也就算了,全天下上百份奏章,王文龙的奏折居然拔得头筹。 至于把钱往自己兜里放,徐学聚和王文龙都不会这么做。 比如此时松江府一年要往内府承运金花银八万多两,但实际上地方政府会多收将近两千两的银子作为“解扛银”,用来缴纳地方政府所需花费的人力开销。 如果路程太远,地方政府所收的加征数目甚至会超过正税的四分之一。 沈一贯会来信就说明沈阁老暂时没有把他划到敌人那一边,这时先和徐学聚把事情说清楚自然是应有之义。 关键是他没时间费心去干预这件事情,想着的还是由王文龙来操作这笔资金,自然得知道王文龙是什么样的想法。现在王文龙的想法正是和他一模一样,徐学聚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京城啥人也不认识呀。 徐学聚点点头连忙将夹板接过。 徐学聚点头请王文龙坐下,洗耳恭听。 只见骑士腰间拴着厚厚的革带,身上悬着一个大铃铛,背后背背包,里面放着雨衣、火铳、火炬、干粮。 王文龙说道:“既然是衙门办事,总要考虑名声,最好是做些百姓乐见,于咱们也有利益的事情。” 但是光是六科的科道言官就几十个,御史台之中的御史、翰林院之中的各种清流官员,言官之间的竞争可是非常强的。 他快五十岁的人了,以这时人的结婚年龄来说当王文龙父亲都富裕,他的长子甚至比王文龙还大一岁,两人相处过程中,徐学聚也一直是以长辈的身份对待王文龙的。 王文龙一个监生,居然成为这次满朝上疏之中执天下之牛耳者! 王文龙看完书信也处于懵逼状态,良久之后尴尬一笑,对徐学聚说道:“东翁,我先讲讲此篇文字内容……” 明显王文龙的这封上疏有些不寻常,而这时王文龙也知道兹事体大。 同样收粮食的时候地方政府也要加征“耗米”“舂办米”的费用,甚至依据粮食最终运往的方向还可能加收“夫船银”“车脚银”“大通桥价银”等等繁多的名目。 言官想要写一篇文字为天下所知不比考个进士容易。 这已经是此时最快的快递系统,从京师出发十六日能到达云南边境,到福州所用时间则不过十天。 徐学聚又不傻,衙门办三产的这点思路不用问王文龙他也想得出来,钱财只要有投资去向能够越滚越大,那就谁也没有权利把这笔钱从布政使司衙门手上弄走,只要不放着生虫就行。 当年徐渭作为胡宗宪的幕僚帮胡宗宪写《进白鹿表》获得皇帝赏识,也不过是在朝中引起一些议论而已,而王文龙的文字则直接被交由内阁票拟。 急递铺灯火日夜不歇,随时有两个以上铺兵值守,当听到外面传来上一个急递铺弟兄的铃铛声,马上就要拿上全套装备上马,签署接受上一铺包裹的回历,挂上自己的铃铛赶往下一铺,一铺一铺的往目的地传送重要物资或紧急信息,全程要紧物资不下路,不避雨。 李自成的驿卒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这年头道路不平静,铺兵独身上路,送的又是重要东西,工作危险性非常大,铺兵都是携带武器随时要做单枪匹马拼杀准备的。 徐学聚的科道言官生涯之中曾经在朝堂之上和东林党打配合一起拯救李三才,那时他也提出过一些为朝堂所称道的建议,但是也不过是群起而上的言官之一而已。 一直到出外当地方官时徐学聚都没有获得过清流之中的高光机会。 却没想到王文龙布衣出生,一文直上天听。 徐学聚都忍不住想象自己若是如王文龙这般年纪轻轻之时能有这样的荣光,那真是死了也值得。 第173章 搅动池水 第173章搅动池水 羡慕之后徐学聚正经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先不要多言,暂等京师来信。” 王文龙点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的这封上疏被万历挑出来肯定有其他意图,在京城不知会闹到什么样子。 …… 与此同时,几天前就收到口谕和文告的内阁早就已经震动。 年轻的阁老沈一贯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年老一些的首辅赵志皋今年已然七十六岁。万历皇帝对于文官提拔任用的不用心,在内阁也是一样——煌煌大明的内阁总共就剩这俩老头了。 首辅赵志皋一大早就拄着拐棍颤颤巍巍进入紫禁城东的文渊阁。 他已经在家养病四年了,上班基本靠四年间上的几十份上疏,轻易不来露面,在这个人活七十古来稀的年代,七十六岁的赵志皋实在也难以处理整个大明最复杂最劳累的工作。 但是今日他还是不得不来到文渊阁。 坐下喘了半天气赵志皋才问沈一贯道:“肩吾,这份常州的上疏你怎么看?” 这也是为什么几十年前大明开海明明对江南的士绅阶级有利,但是长时间之内出生江南的文官却对开海反而加以阻挠的原因。 他的东主大同巡抚房守士接过邸报,在他指点之下看下那篇文告,稍稍阅读很快便沉浸进去。 房守士毫不犹豫的点头:“自然是好事了,不过咱们山西的话语怕是传不入朝中去。” 事实上在病榻之上读到此上疏的赵志皋当时看着看着慢慢就坐了起来,看到王文龙论证的精彩之处还忍不住拍案称道。 但等仔细思考之后,两人却又选择放弃。 一个三十余岁的读书人手拿京城流传出来的邸报急急忙忙走进书房。 他们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边防情况却没见多少好转。提出的那些东西远不如王文龙的文书实际。 作为阁老,赵志皋和沈一贯平日里和东林党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阶级打交道的时间可比三不五十不干活的万历要多多了,他们看到王文龙的上疏之后那种惊艳的感觉,其实比万历皇帝还要深刻。 湖广山陕根本不靠海,收海贸税和卖船引对他们又没什么损失,能减少地方上被太监的盘剥,如此一来,行政之上,不受太监掣肘,而且百姓所受的苦恼会大大减轻,他们有什么好反对的? 孙承宗点头,一针见血的指出:“不只是咱们山西官员支持,难道说江南就处处都靠着大海?收海商的税,发放船引,对于许多地方还真不是坏事。只要不坏定然有人支持,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如此一来就先吵起来了,圣上自可脱身。” 这些太监在内地搞事就算了,关键是干预到边防大政,山西的受害没有辽东那么严重,但也遗祸无穷。 至于那些江南的文官,天天借太监收税之事骂皇帝有个屁用? 他所写的三个建议都在某种意义上切中要害,王文龙有超越时代的眼光,他从后视角度通盘考虑,知道让万历继续跟江南士绅收税,肯定会造成皇权和士绅阶级的对抗。 两人这几天已经把王文龙的这份上疏读了又读,不得不承认,王文龙是有点东西的。 他笑道:“稚绳,这文字着实不错,只可惜我们不能附议。” 这位西席先生名叫孙承宗,字稚绳,他有举人功名,家庭条件一般,十几岁考上秀才之后就外出客馆,因为文采不错,所以得以在各个官员府中做幕僚或是私塾先生,期间还抽空去考了个举人。 房守士他们这些内地官员在党争之中都是末流势力,早就已经没有多少声量,齐楚浙党要不是靠海地方,要不就是南方人。 前者是后者的力量来源,但是两边的目的却是不同的。 山西大同。 孙承宗笑着点点头:“讨论不会有结果,但是多半能够成功搪塞。” 皇帝只是明发圣旨要大家讨论这份文告之中的办法而已,现在众人已经讨论起来了。 沈一贯读这篇上疏之时也是差不多的感觉,非常惊艳,此疏中的政策若是能实行,肯定能满足江南士绅的愿望,甚至都有想把政策推行下去的下意识举动。 于是部议通过,这份要大家对开海事情加以讨论的文告就这么明晃晃的向全国发布。 此时的孙承宗还只不过是房守士府中一位西席先生而已,帮着房守士参谋些事情,但孙承宗的眼光也已经足够老辣,听到东翁的疑惑他笑着说道:“这是圣上发出搪塞百官之言语。” 孙承宗哈哈大笑:“东翁以为此三政策若是实行,是好还是坏?” 沈一贯苦笑:“圣上推来这份折子,也算是对于满朝臣工的回应,内阁只能同意。” 万历皇帝把王文龙的上疏塞到大臣面前,果然起到他预想的效果,刚到内阁这里就给沈一贯和赵志皋造成莫大麻烦。 “东翁来看本月邸报,这篇文告明发上谕要天下人讨论,实在有些门道。” “京城中怎么会出此言论?”读完之后,房守士惊讶地看向孙承宗。 赵志皋皱眉思索,最后不得不承认沈一贯说的没错。 有讨论就说明有支持者和反对者,再不像之前抗议太监收税一样,满朝文武一力地团结在一起反对万历的作为。 既然可能有人支持,和内阁一样,六科也没胆子把皇帝对税监作出反应的这第一份折子拦在自己这里。 能满足士商阶级的政策,非但不一定能使得士大夫支持,反而可能会因为削弱了士大夫的权力而得到他们的反对。 沈一贯已经把票拟的大概内容列出提纲,赵志皋看完之后又反复删减,最后列出来的票拟大概内容是:支持开放言路,让朝臣讨论卖船引的可行性,以及是否该对海外贸易设专项税收。至于撤回税监太监之类的内容,王文龙在原本的上疏之中本来就没提,内阁的票拟之中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 对于他这个山西巡抚来说早就看清了局势,万历皇帝不捞钱这个梦他是不再做了,反倒是如果海贸税之事真成了还真有机会撤走地方上的税收太监。 “此非正论,怎能堵住悠悠众口?” 房守士想了半天也不禁笑起来:“还是稚绳看的透彻。” ——满足江南士绅的愿望,并不代表满足江南官员的愿望,江南的士商阶级,希望朝廷少收税,少干扰他们做生意,而江南的读书人们借助士商阶级的这一朴素愿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实际目的却是为了在大明多获得权力。 而当批红后的常州文告送到六科面前时,科道言官直接看傻了,瞬间便掀起剧烈的讨论。 这一次抗税声浪伴随着王文龙的文告,直接被引向了奇怪的方向。 …… 这次他是因为房守士升任大同巡抚,所以才随行一起来到这处明朝的边防重镇的,除了教房守士的孩子读书之外,有时间他还经常到边关上和老兵还有军官交谈,询问关于边关防务的问题,对于军务颇感兴趣。 沈一贯问:“汝老是怎么想的?” 边地受损这可是要命的事情,能够引起相关讨论,说不定就有他日撤走太监的机会,在房守士看来绝对是好事。 来人声音粗毫,身材高大,相貌奇伟,留着一蓬大胡子,胡须根根张开,脸上抹点黑灰,直接到戏曲舞台上演张飞都没问题。但是他却穿着一身儒生的服装,反差极其强烈。 东林党要求万历皇帝撤回太监也是不可能的,皇权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让出自己的利益。 房守士又看了王文龙的文字一遍,疑惑道:“这……可能成功?” 沈一贯苦笑说道:“咱们只要附议在有心人眼里也就和同意没有差别,不如直接过了爽利。” 赵志皋又拿起王文龙的上疏看了一遍,犹豫起来,反复斟酌说:“能不能只附议不同意?” 既不得罪皇权,又能够让江南士商阶级满意的唯一方法就是给大明朝找到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让双方都可以在这个经济增长点之中获得利益,两边的矛盾就会转而成为合作。 和江南的官员看着这议题都感觉头痛不同,内地的官员对于这篇文稿的内容普遍乐见其成。 而开放海外贸易收税、卖船引等等办法也不是王文龙提出的,这早就是在后世明史爱好者圈子之中讨论了无数遍的方法,后世不少人觉得拯救大明朝没有比这更好的路子了。 赵志皋说:“这份上疏路子实在有些太偏,咱们内阁若是同意了,一来无法实行,二来也毁咱们的名声。” 而好像他这山西,要不然不出事,出了事就是蒙古人又打进来了,除此之外,朝中谁来理他们? 甚至他们内地官员都不好太过跳脱,免得被冷箭所伤,只能静默的看其他人斗法。 孙承宗安慰道:“有人讨论可行的办法总比天天揪着老话打转好。” 房守士又拿起邸报阅读,点头说道:“这篇文章烛照万里、论理精到,更难得是有的放矢,虽然辞藻上不甚华丽,但也不失为一篇好文。” 第174章 阁老问策 第174章阁老问策 孙承宗也是连连点头,“之前看王建阳的《天演论》《葡史》两书便为王生之文字击节赞叹,此文之雄辩滔滔更胜前书了。” 不管朝中对王文龙的文章议论如何,但是在孙承宗看来王文龙的文章的确是写得好。 在孙承宗看来,这篇文章写的好处不是在于辞藻上多么华丽、引用了多少典故,而是王文龙的思维足够严谨,不会犯李三才那种胡乱攀扯的毛病。 而王文龙写这篇文章之时自己也是动了感情,有那么厚重的历史放在文字之中,哪怕他再是落笔朴实,言语之中未免也都带上了磅礴之气。 书斋之中读书读到头脑昏沉的文人,或许觉得李三才的奏折才是写的好,字字珠玑,声泪俱下,但是对于孙承宗和房守士这种实际做过事情的人来说王文龙的文章胜过李三才花团锦簇的文字多少倍。 一下就让孙承宗想起了当时读《葡萄牙国史》的惊艳感觉 这也就是因为《国富论》这种书籍远远没有《葡萄牙国史》引人注目所以流传速度不快,到现在出了江浙地区大多数地方的读书人都还没听过王文龙的这一本着作,否则若是孙承宗此时读过《国富论》只怕对于王文龙的文字更加会印象深刻。 …… 此时在京城之中早已经是讨论的无比激烈。 众人讨论的矛盾聚焦在两点:该不该对海商增加税收?如果把收税额度转向海外商贸和发行船引皇帝是不是就要撤回太监了? 现在《旬报》编辑部里头自己开设了小厨房,煎炒烹炸都能来得,不一会儿饭菜就上来了,伙食不错,今天吃的是煎海鱼、蚵仔汤、老酒蒸猪肉、地瓜干饭。 徐学聚一边等待着王文龙思索一边吃饭,他的吃相很有派,吃秋刀鱼都要将骨头唆溜干净然后一根一根放在盘子里。 新一期的《旬报》即将发行,王文龙和众编辑全都待在编辑部里加班——《旬报》已经成为这时代少有的需要定期加班的单位。 而对百姓造成的负担远胜于此,就比如说房守士担任巡抚的山西,后世史学家计算山西税监太监孙朝每年收税至少在四万五千两,其中只上交给万历皇帝一万六千两,剩下的二万多两全部被他以及手下私吞。 再让太监收个十几年税,王文龙的办法一定越来越有吸引力。 这年头的生产力太落后,稍上档次的消费所动用的钱财不是后世可以想象的。 沈阁老来的信啊,王文龙也必须重视。 这文章之中的政策没有一篇短时间之内可以实行下去,但是已经引起众人讨论,以后伴随着大明的矛盾日益尖锐,其中许多内容肯定还会被反复提起。 王文龙闻言不禁笑起来,徐学聚也露出苦笑。 客观来说,天下的文官有千万不对,东林党再是道貌岸然心思狡诈,都无法改变万历皇帝的矿监政策是恶政的事实。 徐学聚十分同意,但又犹豫说道:“但此上疏必须力加斟酌,若换做旁人还好,偏偏是沈阁老来做时……又分外难了。” “还没用,就在这里搭伙吧。”徐学聚走进屋中,递过一封文书,王文龙瞅了一眼就知道又是八百里加急。 万历二十五年到三十四年十年的矿税落在他手上的金银换算成白银总共才六百万两左右,都不够他花的,还要定期把国库的银子搬到内库中花销。 小商人对此支持,可是有能力做海贸的大士商则知道这些论题一旦通过就会给自己身上套上重重枷锁,以后做海贸非但要面临高额的税收还要付出船引等等成本。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赵志皋老的实在写不动东西,只怕这篇文章赵志皋早就写上去了,反对矿监税吏不只是此时官员的政治正确,客观来说对于百姓绝对也是大德政。 他们表示让皇帝去收海商的税吧,能把地方上的矿监税吏和重重钞关撤走就是善莫大焉。 但此时这话不用说,此时此刻徐学聚和王文龙也是一样的判断,他点头说道:“想必沈阁老问的就是这段时间之内的做法。” 阁老沈一贯是个老奸巨猾的性格。 这年代皇家造一个正殿的花费四五万两已经算非常节省,百年后,乾隆造避暑山庄的正殿,木材用上上好的楠木直接就花费了七万多两。 万历的钱大部分就是宅家的他自己花掉了。 本来要减税,结果你还加税,以东林党和浙党为代表的江南官员大部分都不表支持。 但偏偏不好劝。 沈一贯和徐学聚都是浙江兰溪人,沈一贯干脆利用私人关系,直接把问题问道王文龙这里,也是对王文龙尊重的意思。 道理是这个道理,事也是这些事。 王文龙连忙放下碗,擦了擦手接过。 读书人的文字被皇家赞叹绝对是一等一的扬名办法,伴随着天下议论,王文龙的名字像长了翅膀一样转瞬间飞遍九州,想不被人注意都不可得了。 相比之下七万两是什么概念?颇为富庶的松江府一年上缴的金花银也就八万两。 好在这篇文稿是常州诸生发出来的,那地方天然就带着政治正确,顾宪成、高攀龙的名字都在聚奏名单之下呢,攻击王文龙的言论倒是没有多少。 江南官员们觉得皇帝实在是损透了,你直接把税收给减免了不好吗?干嘛把这个烫手山芋又转嫁到海贸之上?偏偏说的还有点道理,这就更麻烦。 “徐学聚道:这是沈阁老来的信,询问建阳该如何应对此时局势?” 热度当然会消散,但是影响肯定非常深远。 史有明载的大开销:修定陵花了八百万,册封皇子花费一千二百万,过个生日平均花费二十多万两,更别说有事没事修修房子,养养小动物。 沈一贯此时当然应该上疏表明自己站在文官的立场,换成谁都会这么做。 关键是这些钱他完全可以不捞,只要把奢侈性的消费减少一点,实实在在就能大大减轻民间负担。 大商人和小商人之间的矛盾在朝堂之上也就显露出来。 孙朝已经算不错的了,只因为山西太穷,南方的富裕省份太监贪污的数额远不是孙朝可比的。 ——一个富裕的州府,一年百姓的税银也就够修个售楼部面积的宫殿,还不包括内装的费用。 后续的讨论也基本上在这个框架里打转,吵来吵去没有结果,倒是让王文龙的名字被许多人知道。 徐学聚走进《旬报》编辑部的时候王文龙正端着饭碗边扒饭边看报纸。 就像万历皇帝对众臣表示如果他们再吵闹那么立太子的事情就再晚一年一样,他实在太熟悉这群文官们的心态,说的话模棱两可,既没有许诺什么,却又把文官们期待的政策放在天边,像是蹦一蹦就触手可及,以此吊着他们。 万历皇帝不出门,但是这样的钱可是着实不少花。 徐学聚也不催促,与王文龙对桌而坐,王平保去给徐学聚叫饭。 这是次皇帝第一次对于税收政策松口,官员们害怕万历皇帝又缩了回去,既不敢反对,但也不愿支持。 而小商人也不是没有后台的——一些地方官员甚至觉得这文告之中的办法不错。 对于此万历皇帝不闻不问,甚至包庇太监,只为了更轻松的从民间捞钱。 正如当年徐渭替胡宗宪写《进白鹿表》被嘉靖皇帝称赞之后瞬间天下扬名一样。 半晌之后,王文龙才抬头道:“谁也没想到这篇文章能够传开,估计过不了多久热度就会消散。” 而且向全民发卖船引——得到船引的小商人说不定也会聚集在一起合股出海,定然加剧海贸竞争。 甚至只要能够把这钱多向辽东倾斜一点,萨尔浒之战也不会打成那个鸟样子。 这就是王文龙名气陡然攀升带来的结果了,他的文告在朝中引起议论纷纷,争论实在太大,各个官员处理与他相关的意见时都需要再三斟酌。 “藩台大人请进,用过饭了吗?” 而造出来的正殿实际面积还没有后世一个N线城市的地产商售楼部大。 万历皇帝收上去的税可不是什么万历三大征花掉了——万历三大征花的大部分是国库里的钱粮,内库可没往这三件事情上掏多少钱,而且万历三大征今年就打完了,万历的矿税可还要收二十年呢…… “大人稍坐。”上次沈一贯的信好歹是给徐学聚和王文龙写的,而此时这封信经由徐学聚之手直接写给王文龙。 这是很明显分化江南士大夫阶级的问题。 王文龙说道:“如今朝议纷纷,只因为圣上用我的文告来搪塞百官,沈阁老若要撇清自己嫌疑,不如也上疏言废矿监之事。” …… 不要说到天启崇祯年间,就说此时往下万历皇帝还能活二十年,二十年间派太监收税收的整个大明不要不要的。 沈一贯肯定生怕文章写的不好触怒皇帝,所以宁愿不说。 王文龙摊开稿纸道:“我权且铺就一些文字,大人看看能否呈给阁老。” 徐学聚口中嚼着米饭,就看王文龙落笔飞快,很快在稿子之上写下“守成、遣使、权宜”三个论点,然后又在每一个论点下面开始引申。 第175章 才高不仕 第175章才高不仕 “守成、遣使、权宜”三论是后来内阁大学士朱赓所写反对矿监税利政策的文章。 王文龙记忆之中这篇文章获得了首辅沈一贯以及阁老沈鲤的共同认同。 三个阁老分属不同派系能获得大家一致认同着实不容易。 文中三个论点全都是朱赓仔细选取之后才写了出来,既能够表达反对意见,同时又为万历保留了面子,甚至还提出了折中方案。 这是一篇在朝臣之中可以过得去在万历那里也说不出什么的绝好文字。 王文龙前世仔细读过这篇文章,当时就被朱赓的文笔所折服,实在太厉害了,在皇帝文官甚至是税监太监几个鸡蛋上面跳舞,还能跳的花团锦簇。 ——后世什么省府大秘的文笔都比朱阁老差着一筹。 所以说别以为这群万历后期的阁老六七十岁就老迈无用。 能做到那个位置上的哪个不是人精?之所以表现出无用,只是为了利益不想干事而已。 他们很聪明,但是这份聪明并不太想用到替百姓造福上。 徐学聚闻言,将信将疑:“世上还有这样的父母?” 徐学聚连连感叹:和王文龙配合的这篇文章,比他自己写过的所有科道文章都要漂亮。 脸红归脸红,王文龙坦然说道:“我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官,还是做个幕僚来的轻松。” 所以像陈继儒这样反而聪明,人家一次考不上之后,就看清了自己未来道路,直接弄个大型聚会在聚会之上将儒巾烧掉,以行为艺术的方式表明自己再也不去考举人,顺便还能塑造一个名仕人设。 王文龙前世将这篇文章看过不止一次,具体内容都在脑海之中,但是毕竟这篇文章在历史上还有几年之后才能写出来许多东西不能直接引用。 陈继儒是深入科考后愤而退出,而王文龙是根本不入科考,闲云野鹤高来高去——现在他的口碑比陈继儒还好。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训练,王文龙的文学水平也能够写文言文了。 好在徐学聚是此中好手,他在一旁不时提出建议,王文龙照之修改,一篇文章渐渐就铺了出来。 王文龙点点头,说了两句话糊弄过去。 ——又是山人又是隐士说的自己如此厉害,结果连个举人都要考上十几年才考的中,这是很降格调的事情。 徐学聚这是动了真感情,两人相处一年多,徐学聚已经把他当做子侄辈看待。 文章固然不错,但是最多也就能送王文龙走过乡试,考上进士的概率微乎其微。 徐学聚看着他半天,摇头劝说:“你虽有此心,但如何不想着振家声、得功名?” “建阳,你如今年轻,做事不要只想你一人快活,也想想伱葬在西洋的父母。” 两人这一写也不说什么别的事情了,二人完全醉心于公文写作,一直弄到天色将晚,徐学聚这才拿着王文龙誊抄了最后一遍的文章仔细阅读。 接着徐学聚便看向王文龙连连称赞:“建阳有此文才,便是徐文长在世怕也不如!” 听到王文龙此话,徐学聚才略微相信,然后便是颇为惋惜说道:“可惜了,以建阳之人才若是有心于科举之道,他日定将有所成就。” 其实王文龙这一年多中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去科举,但是想了想就果断放弃。 “这三个论点选的好,建阳可还有引申之言?” 现在王文龙已经能够稍稍写出文言文,但是水平不高。 甚至徐学聚都生出一种自豪感来,他居然还能写出这样文字! 若是当年他在做六科给事中的时候能够写出此等文字他肯定不外放做官,有这文笔在朝中随便加入哪个党派都会被捧成香饽饽,地位不会比今日之李三才更低。 “此文中正平和,论理精到,笔下力道刚劲,便是说出自阁臣之手也不过这样水平!” 王文龙闻言也稍稍感动,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连忙表示:“我父母生前不过是些商人,也并不想要我回大明当官,他们生长在西洋,想法与大明土生土长人物不同。” 为了给徐学聚讲解也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所以王文龙直接将这篇文章的大纲骨架拆分开来,然后再重新填入肌肉。 “大人看我如此写可是能够?” 王文龙的文字到最终成品之中留下来的不过一两句,其他全被徐学聚改了…… 比如冯梦龙家的“吴中三冯”就深受其苦,考举人的难度太大,历史上冯梦龙直接就给整抑郁了,中举已经成为一个执念,三人考到六七十岁还在考,没一个中举。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说他们是才子三人脸上有光,等到六七十岁还是光头秀才,年年考,年年不中,再说三人是才子三兄弟都会脸红。 王文龙闻言皮厚如他也不禁脸红。 此时许多弃巾文人比如陈继儒都已经名满天下,但也不会再去科举。 王文龙解释说道:“这篇文章要在墙头上行走,左右都不能太过摇摆,具体内容乃至遣词造句都要仔细斟酌。” 而王文龙记忆之中看过的八股文都已经是清代的文章了,写的固然是不错,但拿那玩意儿来考科举基本相当于拿雅思高分作文翻译了之后去考高考语文作文。 但即使这样,王文龙也就只能够考中举人而已。 出于私心徐学聚其实也不希望王文龙离开去考科举,留王文龙在府中他做事都会轻松许多,但是徐学聚却还是忍痛提出了让王文龙去科考的建议,这完全是把他带入王文龙亲友的身份提出的建议,不用问,若是王文龙去科考徐学聚肯定也会力所能及的帮忙。 固然王文龙前世也看过几篇八股文,还都是状元文章,而科举考试的内容总是那些论点,前世的状元文章或许文不对题,可连着碰几年总会遇到差不多的题目,多半有过关机会。 徐学聚觉得这篇文章比自己之前所有文章写的都好,以为这一切都是王文龙帮助斧正的功劳,至于王文龙文字之中,有的地方老辣有的地方稚嫩,在徐学聚看来也是正常之事,哪个人写文章打草稿时都是这个样子,十句之句中有个三四句金玉之言就算不错。 然后他就击节赞叹。 如果只是考中举人的话,当此之时考个功名对王文龙来说利益已经不算大。 徐学聚也是科道言官出身,政治敏锐程度不是一般的高,这时他一看见王文龙的这三论,虽只是铺呈了一个大纲,他就知道有点东西。 如果他们考到二十岁就主动放弃,从此专心做一个名仕,名声绝对比后世历史上更高。 虽然都是八股文,但是不同年代的八股文要求也是不同的,本朝的八股文洪武、永乐年间的文风是一变,成化、弘治年间的文风又是一变。各种小变化到了此时更是数不胜数,甚至相隔几年的选取文章都会有所差别。 徐学聚觉得那些闪闪发光的文字基本全是朱赓的原文或者稍加改动。而徐学聚觉得稚嫩的那些文言文才是王文龙自己补上去的手笔。 而在徐学聚看来王文龙的文字有些部分写的中正平和、妙到毫巅,但又有些部分水平实在难以称道。 思索半天,徐学聚脸色严肃的问道:“建阳不若入场科考罢,这文字就是当朝翰林也没几人做得出来。” 因为不去考试就是弃巾大儒,考试万一不过,反而受人嘲笑。 对于王文龙来说身份就更干净。 王文龙连忙胡诌:“我家父母真是如此想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自小只让先生给我开蒙之后就没交多少经义学问,反让我学习诸般其他本事了。” 把洪武、永乐年间文章的简朴风格放到成化以后根本就考不上,而把弘治年间繁复的文章风格放到如今的万历年间,多半也得不了高分。 最终这篇文章被内阁作为上疏一同递上,三位阁臣都在文中具名,而万历看了之后,甚至只能捏着鼻子称赞,虽然最后还是没有实行,但也在朝臣之中获得极好名声。 “你若能有个大名望,日后不定就能叫他们补个先公诰命,父母九泉之下得知定也快乐。” 而此时徐学聚看到王文龙写出的这三个论点,又很快便惊喜起来。 而王文龙现在有了如此名声,真要当官也不难,此刻他只要走走关系拔个贡,过两年就能分到县教谕级别的小官。 但王文龙却很清楚的知道这篇文章惊艳的原因: 甚至他继续造名仕人设,过几年当上知县也有可能,当然多半只能去某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但这也比自己科考的成功概率要高多了。 两人把文章写完之后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王文龙又叫了饭上来,两人一边吃,徐学聚一边又将那文章看了几遍,还是觉得好。 等到最新一期《旬报》的报样送进来请王文龙审阅,徐学聚见王文龙有事要做才起身,王文龙连忙送出门去。 第176章 顶级公文的威力 第176章顶级公文的威力 当天晚上徐学聚就把书信写好,第二天便着人寄往京城。 在书信之中徐学聚特意点出了王文龙在这篇文章之中的贡献,这也是他想要帮助王文龙的做法。 对此王文龙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反对。 齐、楚、浙、东林党哪家对他满不满意,于王文龙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王文龙的身份并没有什么涉入朝堂太深的问题,他就是个监生而已,基本是游离在朝堂之外的人物,只要不去作死很多事情都牵扯不到他身上。 而以后他写的书越来越多,在事上引起的讨论也会越加热烈,他没有太高的功名,反而更方便做事。 就好像李贽一样,辞了官才可以写那么多文字,如果不是因为攻击程朱理学太过于辛辣写也就写了,而他即使隔三差五骂朱熹也要写到七十多岁才终于被抓起来。 但李贽如果还留着官身,别说写到七十多岁,能活过五十就算不错。 …… 徐学聚的文字送到京师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王文龙的文章已经在京城之中引起纷纷议论。 京师乱作一团。 常州文告的余波远未过去:大家结党在一起互相斗争,有的人对这篇文章大家称赞,有的同意王文龙的文章中部分观点,有的却斥王文龙浪笔乱言。 骂完王文龙后许多议论又转而攻击内阁,认为内阁不该和稀泥,应该要用票拟的权利在圣旨之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真这么做了,内阁的声音但凡倾向哪一派,其他派别肯定会把内阁骂惨。 赵志皋到文渊阁坐了两天就又回家养病了,偌大的内阁再次只有沈一贯一个人做事,沈一贯被吵的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沈一贯终于接到了徐学聚从福州寄来的书信。 徐学聚在信中先是委婉建议他上疏表明态度,然后又不居功的表示王文龙写篇了上疏或可参考。 “又是上疏……”沈一贯听到这词脑袋就开始疼。 沈一贯知道此刻他最好的做法就是上疏表明自己态度,但偏偏他又知道万历忌讳言税监之事,上疏内容万一一个不小心就会触怒皇帝,这文章可是万分难写。 他对于王文龙的文章没有抱多少期待。 沈一贯自己的叔父沈明臣就是万历年间三大布衣诗人之一,作为浙江名士,沈明臣当年就以秀才功名进入胡宗宪府中做幕僚,曾经和名满天下的“有明第一卿客”徐渭徐文长共事,跻身俞大猷、戚继光等一代人杰之中共理浙江。 沈一贯从小和伯父在幕府出入,对于这些知名幕僚的能力也是十分清楚。 幕僚们人才、水平都是有的,但即使惊才绝艳如徐渭,文章花团锦簇,但他们在写公文的本事上依旧平平。 最简单的道理——若是徐渭能够写出好公文,自己科举当官就行了,何必给人当幕僚? 沈一贯以为王文龙此文大抵也是如此。 但好歹徐王也是从福州千里迢迢寄来书信,沈一贯还是给予应有尊重。于是他叫来自己府中卿客,将王文龙和徐学聚合写的上疏递过去。 “我今日颇费精神,没心力看文字,还请先生念来。” 那卿客点点头,双手捧过,稍浏览了一眼,便开始念。 沈一贯最开始并不对这文章抱什么希望,只是在那儿闭目养神,竖一只耳朵,但是听着听着他就渐渐睁开眼睛。 沈一贯脸露惊讶,而给他读文字的卿客也是眼睛发亮。 这文章太好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文章水平比如今朝堂之上纷纷扰扰的各派上疏水平,不知要高多少,不光是文采上优胜,在“持论”方面妙到毫巅的把握更是那些大嘴巴的六科给事中以及御史台官员拍马也比不上的。 那些个货只知道用花团锦簇的文章互相攻击,往往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求一个可以搏出位的机会,但作为沈一贯这样级别的官员对于上疏文字的要求则是严格的不得了。 阁老的文章字字珠玑,必然经过反复修改,绝对不能有冒昧之言,这样的文章光是工本费一篇一二千两都买不来。 而这篇文字居然完美符合这样的要求。 这是自然——这篇文章可是在《明史·朱赓传》作为朱首辅一生的光辉事迹留下记录的,可见写的只好,可以说整个大明二百年多的阁臣文章之中都有一号。 过了一会儿沈一贯也没法继续躺着了,他直接起身将那文章拿过来,叫仆人举了油灯仔细看。 沈一贯越看越是惊奇,最后忍不住大声称赞:“好文字!好议论!不想京师之外还有这样一支妙笔!” 沈阁老突如其来带着家乡话的一嗓子喊得他身旁伺候的仆人吓了一跳,仆人手一抖灯油直接滴到了文字之上。 “长些眼睛罢!”沈一贯瞬间脸色一变,吓得仆人手忙脚乱。 而沈阁老居然连忙将文字抱到身前护住,用上好的湖绸衣服将滴落在其上的灯油给擦干净,打开看见这文章的文字还都清晰,沈一贯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一贯的幕僚同样连连点头,已是满脸称赞:“阁老,此文可用!” 沈一贯道:“我这就办书信,你亲走一趟,拿我的帖子。” 思索一番,沈一贯又摇头说:“叫文书上来拟帖子,赵阁老处我也亲自去走!” 沈一贯口述让卿客动笔墨写了几封书信,然后沈一贯让幕僚揣着书信连忙去走访京中的浙党官员,沈一贯也亲自去拜访赵志皋。 王文龙的这篇文章实在太好,不光可以让浙党一起发力,甚至这篇文章中的论点沈一贯可以和赵志皋一起分享,由他署名两人联名上书——面面俱到,这就是极品公文的力量! 很快京城之中一场串联就开始了。 沈一贯和赵志皋一起上疏,提出“守成、遣使、权宜”三论。众臣纷纷跟随。 和常州文告不同,此三论中正平和又极富可行性,甚至文章还部分包含了王文龙的观点但因为写的太好,无论支持或反对王文龙的派系都对这三论说不出任何毛病。 被常州文告掀起的舆论风波瞬间就被统一起来。 齐、楚、浙、昆、东林党人都被这篇文章惊艳,政治动物们很快找到各自位置,各党都能接受这篇文章的观点,于是众人团结在一起,再次联合起来一起对万历施压。 朱赓文章之高明事实上摸到朝中所有派系的最大公约数,甚至连万历皇帝都对这篇文章生不出太大的气来。 被逼无奈,万历都只能出面对文章之中的事项表达部分同意,两年了,皇帝第一次在税监之事上退缩! 朝中文官群情振奋,浙党则添一大功绩。 瞬间整个浙党的声望都高了一筹,这些声望都能够实实在在的变成党派利益,沈一贯只要不死,定然就是下任首辅。 …… 福州。 王文龙的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吧。” 李国仙推开门道:“这是陈会财家送来的果子。” 陈会财是《旬报》印刷作坊里头的一个管事,汀州人,之前在建阳的书坊里头打工,有印大报的本事,是邓志谟专门从建阳挖过来的。 王文龙问道:“他怎么会送果子来的?” “王大哥忘记了,陈匠头的老婆快要生孩子了。” “噢,还真是,”王文龙想起前几天听陈会财提起过这事,拍拍脑袋,“该给他家准备个红包了,孩子哪天生?” 李国仙说道:“按陈会财说也就是这几日了。” 她又看看书房,“我能进来吗?” 这几天吃过饭,李国仙还常常留着不走,乐得在王文龙这里跟他多接触。 王文龙请她进屋,李国仙在王文龙书桌前坐下,看见王文龙的桌上放着刚刚拆开的信封,末尾赫然写着沈一贯的名字。 她颇为好奇地看向王文龙。 王文龙略略装逼说道:“这是京城来的信,我之前帮一位老先生写了些东西。” 王文龙这篇文章对于浙党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大。 事情尘埃落定后沈一贯再次亲手写了一封回书给王文龙——这个情浙党记下了。 李国仙惊讶说道:“王大哥你好厉害,连沈阁老都要你写文章。” 李国仙也是大户人家,家里的父兄经常讨论朝政,她对于当朝阁老的名字还是听过的。 “只可惜我的文章写的不好,写到《旬报》上的内容都没有什么回应。” 李国仙之前应王文龙的邀请给《旬报》上写过关于日本情况的内容,但是因为她不愿署名牵扯上李家,所以读者反应并不热烈。 王文龙安慰她说道:“其实伱的文笔很好,文字细腻漂亮,只是不习惯写议论长篇罢了,如果写小说肯定能够成名。” 李国仙惊讶问道:“小说……我从没写过小说,也不知道怎么动笔。” 李国仙的母亲是日本出名的游女,年轻时极受李旦喜但是年老色衰之后还是被李旦轻视,后来她孤独病死在日本,甚至李国仙都是被李旦的正妻养大的,这种成长环境下李国仙其实是个心思很透彻的女孩子。 第177章 新生儿 第177章新生儿 李国仙虽然想跟王文龙生活在一起,但也怕自己以色娱人年老会像自己的生母一样被王文龙所抛弃。 她总想要同时拥有自己的生活。 她从小受的文化教育很不错,写的东西胜过很多男子,不过这年头女人很少抛头露面的写书,女子的才华也不被人所知。 王文龙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想法,这年头男频小说的主要类型已经被开发的差不多了,但女性的读物市场还没有被开发。 别人家的女子不写书发表是因为家中男子不愿意,但如果李国仙跟了他就没有这方面问题。 所以——如果把李国仙培养成小说家会怎么样? 李国仙坐在桌前,颇为紧张的看着王文龙审阅她的稿子,而王文龙则越看越皱眉。 “这不是小说,你以前没有写过日记吗?”王文龙放下文稿问。 李国仙摇头:“没有。” “怪不得,小说和其他文章不同,必须让读者有感觉,所以文字不一定要漂亮,但是写的必须是可以触动你自己的东西。” “你得把感情投入进去,比如写女子闺怨,伱就得想象你是那个女子,想想什么样的情形可以让你产生孤单感,把那情形写下来。再比如说写一个英俊男子,你就得想象出一个你喜欢的男子,把他的行为样貌描写出来。” 王文龙一点点的教导李国仙什么叫小说的代入感,王文龙说的非常入神,而李国仙却越听越脸红,把小小的脸蛋悄悄埋了下去,王文龙居然要她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情感,还要写下来——这事对出生在明代的李国仙实在是有点太羞人了。 …… 随着明代文学艺术的发展,女子的文艺创作也渐渐流行,到了万历年间已经出现女子创作的出版物,最着名是名妓马湘兰写的《三生传》,讲的是继女焦桂英资助书生王魁读书,王魁中状元之后抛弃桂英,桂英奋而自杀,死后化作鬼魂活捉王魁的故事。 只不过总体来说女性写的小说戏曲还很少,原历史中要等十几年之后才有一系列女子所写的戏曲传出,至于女子所着小说,更是要到清代才慢慢开始出现。 王文龙说道:“写小说故事安排情节是有套路可循的,从戏剧之中可找出一种三幕式方法。” “三幕式?”这年头大明的戏曲舞台上并没有幕布这种东西,李国仙理解不过来。 “这是从红毛人戏剧中总结出来的,红毛人的戏剧常常要变换场景,每次变换场景就要落下幕布,场工在幕布之后操作,我发现他们的戏剧最少也要换三次场景,所以就总结出了三幕式。” 王文龙把这一经典的戏剧理论归功于自己,其实无论是三幕式还是中国传统的起承转合练好了都能进行小说创作,三幕式无非就是将“承转”两个阶段并入第二幕而已,但三幕式创作是后世最常用的办法,衍生出来的理论也最好解释。 “故事至少要有三个场景,第一场景是故事发生之前的平静世界,以哪吒闹海为例,在哪咤闹海中第一幕就是哪吒出生以及获得了法宝;第二幕是平静世界遇到矛盾而引发的小冲突,在哪咤闹海里就是哪咤闹海并杀了龙王三太子;第三幕则是解决矛盾的大冲突,因为杀了哪吒三太子龙王水淹陈塘关,哪吒最终削骨,还父割肉还母,解决了问题。” 李国仙的悟性很强,瞬间就明白说道:“所以如果要排一出哪吒闹海,至少要列出三个场景:哪吒出生、闹海,水淹陈塘关,是不是?” “正是如此。”王文龙点头说道。 李国仙想想又疑惑问道:“可是戏台上演哪咤闹海有时只演到他杀了龙王三太子就结束,如此怎么有三幕呢?” 王文龙说道:“如果只演到杀了龙王三太子,那么主要矛盾就是哪吒和三太子的矛盾,第二幕就是哪吒和三太子起争端,第三幕的解决矛盾则是通过一场打戏,然后哪咤把三太子给杀了。” 李国仙想了想自己看过的哪吒闹海的戏,点点头,“是了,我看过带陈唐关的哪咤闹海,也看过只演到哪吒杀了龙王三太子就结束的。” “如果不演陈塘关往往要在中间加一段哪吒和龙王三太子起冲突的过程,仔细一想,若不如此,这出戏似乎也太简单。明明都是同样的故事,怎么会这样?” 王文龙笑着说道:“这就是一波三折的道理,主角在第二幕遇到矛盾,虽然努力解决却又留下隐患或是遭遇小小的失败,到第三幕才把主要矛盾解决,如此观众看了才觉得情节跌宕起伏,如果只有两幕,主角碰到矛盾直接就解决了,那还叫什么戏?” “原来如此,”李国仙瞬间就听懂了,“文似看山不喜平,总要让故事里的人物多遭遇几次挫折,观众看起来才觉得成功得来不易。” 王文龙笑着点头:“果然是个好学生。” 李国仙颇为自得,学了一通理论之后也便手痒,就在书桌旁动笔改起自己的习作来。 她读着自己原本写的爱情故事,很快发现,她所写的故事太过简单:它的原剧情就是一条直线女主角和书生相恋,书生贫穷女主父母不答应,书生努力考上状元回来迎娶女主。 知道了应该增强矛盾,李国仙无师自通的在其中加入了一个流氓男配,将故事改成父母在第二幕中想把漂亮的女主角嫁给丑陋无良但是有钱的男配角,男女主遭遇一次小危机。 她第一次编故事,虽然学了点套路,脑子觉得自己会了,但实际下手之后却发现还是写不出那种紧张感。 王文龙笑着说道:“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你还得多看多练,你的人物还不够戏剧化,戏剧小说之中恶人要够恶,男主书生要够英俊够文才,女主也要够可怜。” 李国仙真的很喜欢写作,接下来几天就全情投入其中,短短的故事几次更改,每次改完一稿都来向王文龙请教。 王文龙前世在做视频之前,很长时间都通过公众号发文,公众号文章基本就是以塑造人物见长,指导李国仙写女频小说绝对是行家里手。 有过大量公众号写作经验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给李国仙提供很多素材。 这些典型人物形象早就有完整模板:什么恶婆婆、懒到一无是处的男配、苦命的女主角,全都是后世网络环境之中无数人验证提存过的角色形象,基本上每篇公众号小作文,每篇网络小说都得来两个。 于是王文龙三言两语说出的人物,往往让李国仙眼前一亮。 还会一点一点帮李国仙改她的习作,看着王文龙在自己写好的文稿上用心圈划讲解。自信又认真的模样,李国仙不禁觉得心动。 小的时候读话本李国仙就想象过和一个俊朗的才子琴瑟和谐,两人诗文交流的场面,而此时眼前王文龙的样子和她幻想之中的温柔书生简直一模一样。 王文龙改了很久的稿子,李国仙非但没有觉得厌烦,反而心跳越来越快,她悄悄看着王文龙,恨不得这时间不会过去。 “这篇大纲已经够火候了,可以试着回去填充唱词。等你写好了再送来我看。” 手中接过王文龙递来的稿子,李国仙起身还有些怅然若失,但她很快又点头说道,“我回去一定仔细写!” 送李国仙离开,王文龙连忙回屋,刚刚两人都快靠在一块儿了,王文龙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这么久没有和女性亲密接触,要再不把李国仙送走刚才肯定出事。 要不要找个机会到李家去送聘礼了? 说实话,王文龙也想早点有个人陪,只是李家没表示他也不好主动,人家透露意思把李国仙给他做妾已经很屈就了,他怎么敢开口上门去要? 王文龙也怕挨打呀。 有工作有生活,日子倒是过得飞快,几天过后王文龙到作坊之中看生产情况,询问王金贵道:“陈会财家的婆娘生了没有?” 王金贵从刻板上抬起头来:“昨是婆娘临盆,忙忙的回去了,多半今天就能晓得情况。” 王文龙点头笑道:“原来是昨天,不着急,他毕竟不在自己老家里,没那么多人手帮忙,若是家里忙不过来,多放他几日假也是有的,他到作坊上来时都好说话。” 众工匠听闻都笑着说王文龙仁义,正在此时就见陈会财从外头走进来,卷起袖子就要上工。 旁边众人问道:“老陈,你不是婆娘临盆吗?不在家里多待几日?” 王金贵也笑着说道:“若家中有事便早些回去,文龙说给你放假了。” 陈会财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抬头,才发现王文龙也在作坊之中,他连忙行个礼说道:“多谢老爷,家中没事了。” 王文龙取出一个红包笑着问道:“是男是女?大小都平安吧?家里若是要人就回去,作坊里不忙。” 陈会财说道:“不要人了,孩子没了……” 闻言众人都颇为惊讶,纷纷停下手中活计。 第178章 溺婴现象 第178章溺婴现象 王金贵连忙问:“怎么回事?” 陈会财摇头道:“生下来就不会哭,稳婆拍了两下便说是没了。” 看陈会财脸色阴沉王文龙就知道他在说谎。 闻言王金贵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众人也都对视几眼,不再说话,纷纷低头做事。 过了一会儿,王文龙便叫过王金贵和几个工人询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金贵叹口气:“还有什么说的?多半是生了女儿便不举子了。可怜哦,未试啼声,已登鬼箓。” 王文龙半天才反应过来王金贵说的“不举子”是什么意思。 “不举子”是个很形象的说法:孩子生下来之后稳婆“举起婴儿审视,若为女,则以一手覆而至于盆,问:存否?,曰:不存。,即坐,索水,曳儿首倒入之,有倾,儿无声,始置起……” 举起婴儿一看一问,就叫举,相应专门收养弃婴的机构叫“举子仓”。 但虽然尝试的办法很多,实际上作用却十分有限,明清两朝溺女现象屡禁不止。 王文龙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事情无法改变?” 王文龙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只是哀叹说道:“想管都没人管……” 陈会财沉默不语。 加上传统重男轻女的思想:生个男孩,孩子小的时候饭量不大,而养到十岁出头就能够下地干活,以后也成为劳动力,总体上还可以接受,但养女儿长大要嫁给别人家,往往被认为是加重负担。 不一会儿陈会财擦着手走来,好奇看向王文龙。 福建地少人多,人地矛盾严重,溺婴情形在此时实在太常见了。 比如几十年前浙江兰溪的县令就层规定家中有三个女孩就可以免除差徭。 王文龙询问了陈会财之后才知道他家连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婴全部被溺死。 王文龙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到一个帮助女子的办法,说不定能改变根本问题。” 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这样的道理即使在此时的人眼中也能看得清楚。 陈会财一口咬定孩子是出生就夭折,尸体都送走了,除非邻居家或者是接生婆愿来首告,否则根本抓不到他的问题。 陈会财也是反应过来,瞬间激动:“这叫怎么话说的?我可没做错事情呀!” “伱以为问题在哪里?”王文龙突然询问李国仙。 王文龙的脸色瞬间由惊讶转为严肃,他指指旁边偏僻处,沉着声音道:“把陈会财叫过来。” 同时此时随着经济发展本地的厚嫁之俗也日渐严重,万历年间甚至穷人家也得花费数年积蓄付女孩的嫁妆,否则夫婿翁姑未来必然虐待出嫁女儿。 王文龙怒道:“五两银子养不活一个女婴?” “你家孩子究竟是夭折了还是溺毙了?” 王文龙疾言厉色道:“我问你呢,多少?” 几十年后冯梦龙到福建当县官也把自己的大部分俸禄全部捐出用于养育女婴。 “王大哥。”李国仙担心的说。 李国仙安慰说道:“王大哥,你也不要生气了,哪怕你再心善这事情也不是几个人能够改变的。” 海瑞到浙江当官时也专门出过《禁约》告民,将百姓容易犯的律法写清楚,其中还要明文写出“禁止溺女伤自己骨肉”,因为很多百姓甚至不以为这是犯罪。 历史上几十年后冯梦龙到寿宁当官也专门写过《禁溺女告示》。 “五两银子……” 对于溺婴这种情况,此时人虽然觉得婴儿可怜,但是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时高僧云栖祩宏所着的《自知录》中就劝信众:“见溺儿者,劝免收养,一命为五十善;劝彼人勿溺,一命为三十善;收养无主遗弃婴孩,一命为二十五善。”“父母无罪杀儿,是杀天下人民也,故成重过。” 李国仙低声说道:“王大哥不要哀伤了,自古女孩就是如此可怜。” “孩子是男是女?” 明代福建、江南、江西的溺女现象一直非常严重,主要原因是这时人的生产力太低。 陈会财故左右而言他:“老爷,您别问了。” “我家已连来两个女儿了,这是第三个,若不要溺死她,让魂魄知惧不敢复来,日后女子还不是源源不绝?我错哪了?” 除了地方官想方设法的劝婴儿活下来,乐于行善积德的士大夫们也多为捐奉之举。 王文龙前世虽然在资料上看到过溺婴的事情,但第一次亲身接触还是被这时代的愚昧和残忍所震惊。 陈会财眼睛稍稍一转,“自是夭折了。” 王金贵和账房都跑过来,闻言惊讶地看向王文龙。 李国仙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因为女子干不动重活,养大以后又要嫁到别人家去,于自己家中别无好处,所以穷苦人家自然不喜欢女子。” 见陈会财不说话,王文龙直接叫道:“账房过来,把本月工钱给他,结完钱带他去见官!” …… 这时人需要交人头税,家中多一个人就要多交一份。 甚至此时僧道也试图用宗教的办法劝诫百姓不要溺婴。 王文龙哪里还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虽然听过古代逆婴的事件,但是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的事情。 甚至陈会财这样连溺死三个女婴的情况都不少见,有些更丧心病狂的人家,生的女孩多了,甚至因为迷信会用更残忍的火烧仗毙等办法残杀,以为如此能够吓唬女婴不再投胎到他们家来。 听着他的话,王文龙越来越惊讶。 虽然他已经让人把陈会财赶走,但想要进一步抓陈会财见官却难度太大。 女性的地位低下根本原因是因为在需要体力劳动的农业时代女性在生产生活之中的贡献不大。 他冷冷问:“你一个月开银多少?” 多种因素综合之下溺女之风便即盛行,这种风气早就引起朝廷注意,成化年间朝廷就制定了《禁约嫁奢侈淹死女子例》,要求地方上打击厚嫁风俗,同时要求邻里必须监督举报溺死女婴者,对于溺女之家按照“故杀子孙”治罪,至少也要充军。 李国仙进入书房时就见到王文龙坐在书桌前生气。 “根本问题?” 之前王文龙一直对于该把《旬报》盈利的银子投资到什么方向没有具体想法,但现在他已经拿定主意。 王文龙点头:“我要开一家女子纺织厂。” 第179章 女子纺织厂 第179章女子纺织厂 纺织业天生适合女性参与,哪怕到后世机械化时代纺织工人中女性占比也相当高。 王文龙知道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只要纺织业兴起,女子也可以挣钱养家,自然就不会被当成家庭负担。 让女性参与更多的生产劳动,展现自己的价值,才是真正改善女性地位的方法。 王文龙对于纺织机不太了解,前世也没有看过相关图纸,但是一些简单的原理他还是知道的,就比如最简单的飞梭他就可以发明出来,还有棉纺使用的轧棉机,那东西就是两个滚轮加一个料斗而已,比这时大明木匠设计的各种复杂的木制农具结构要简单的多。 …… 几天后王文龙就跑去衙门。 他进入房间就说道:“大人,我想到一个将咱们《旬报》的利润消耗掉的方向。” 徐学聚从书案上抬起头来,放下看一半的公文好奇询问:“不知建阳又有什么主意?是要投资做贸易还是开书坊?” 王文龙解释说道:“既非贸易也非书坊,我想借咱们布政使司衙门的钱财解决溺女问题。” 他解释道:“纺织工作劳动强度不大,便是女子也能进行,我打算先试行制造这些机器,若是成功就开一家招募女工的纺织作坊。” 王文龙稍加解释,徐学聚终于明白过来,接着他就连连摇头。 “招募女子的机工作坊?还是拿布政史司衙门的钱去投资?万万不可!” 这年代的纺织业当然有大量女性参与,但是他们都只能在家里面做些小纺织,最多就是在市面上搞个个体户的水平,大工厂之中所有的机工全是男人。 徐学聚摇头说:“咱们拿衙门的钱投资工厂,工厂之中又招来许多女人,这说出去像个什么话?人家还以为咱们有什么心思呢!” 王文龙道:“大人,女子工价便宜,若是咱们这个工厂能成功,以后一定会有纺织厂效仿招募女工,他日这般的工厂多了,女子都能挣钱,想必也不会有那许多人再溺毙女婴了。这是利在千秋之事啊。” 徐学聚皱眉说道:“即使如此……” 王文龙连忙补充说:“大人可曾见过福州城外的婴儿塔?” “小小一座塔,形状如同鸽子笼一般,高不过房梁,孩儿的尸体一具具丢进去,一具尸首火费三十文,三天则满,一把火焚之,骨灰飘洒,方圆百米都是树木繁茂。折其枝叶,又烧婴儿。” 王文龙这两天专门询问了陈会财的孩子被丢到了何处,然后一路找到了福州城外的婴儿塔,乱草堆之中,隐隐能见到火口处层层叠叠的小尸体,下面一个老和尚正在烧火念经,那景象给了王文龙极大冲击。 这样的婴儿塔在福州城外远不止一座,可见光是福州就有多少溺婴。 这些婴儿的尸首甚至没有人来认领,也不会有棺材,烧化之后就地尘归尘土归土。 听了王文龙的描述徐学聚渐渐沉默,他自然也同情那些女婴,溺女在封建时代也属于糟粕,历朝历代稍有见识之人都对此加以反对,只是因为民间有根本矛盾所以无法禁止。 半晌后徐学聚终于叹口气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此事布政使司衙门不好出面,若是建阳真想办女子纺织厂,我最多做主将《旬报》盈利借给你。” 徐学聚也只能做到如此,把布政史司衙门挣的钱借给王文龙这么一个私人他也会担上一定的风险。 最终王文龙从布政史司衙门中借出了八百多两,已经是这几个月《旬报》剩下全部利润,利息方面徐学聚帮忙协调成了一分年利——在这年代已经算是非常宽松,后续的补充资金也能按照这个利息。 从衙门出来,王文龙就去找人试制飞梭、轧棉机,还得派王平保去南京找寻会制作织机的工匠,这东西王文龙也没见过,怎么把飞梭安排到这年代的织机上还要实际和工匠讨论才行。 …… 王文龙回家不久,李国仙就来了,颇为自豪的说道:“王大哥,我已经把习作写好啦!” 王文龙拿来李国仙所写的习作仔细看了看,见是一折戏文,大抵就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因为有王文龙指导,李国仙在作品中加入了许多有特色的人物,并且将情绪和矛盾弄得更激烈,水平已经比起此时市面上一般的戏曲要好上不少。 有了好的故事,李国仙的文字功底也展现出来,她的文笔情绪十分细腻,对于人物心理的描写甚至胜过王文龙——这属于天赋,不是靠套路可以练出来的。 王文龙不吝夸奖:“这篇戏文已经可以上《旬报》连载了。” 李国仙十分开心自己的作品受到夸奖,并且还能依靠实力登报。 她想谦虚,却又忍不住自夸的说道:“我总怕不太行,又改了两稿才成了呢” “这篇稿子《旬报》收了,我还有一个题材给你……” 王文龙早就已经写了一份人物设定和情节大纲,直接将十几页纸拿了出来。 “看看这本小说伱有没有兴趣写?” 李国仙翻着这大纲道:“《甄嬛传》……这是什么故事呀?” 王文龙笑着说道:“这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个新小说类型,情节细腻,不适合我来写,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试着写一写,写完我给你登报。” 没错,王文龙早就看上《甄嬛传》这本小说了。 前世他没看过原书,但是为了做视频看过电视剧,虽然王文龙自己对这故事并不是太感冒,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后世最好的女性向小说之一,正好拿到《旬报》上面去连载。 《甄嬛传》的设定背景被王文龙刻意模糊,但是情节基本不变,这书的故事情节放在这年代并不算重口味,李国仙在王文龙的介绍之下也慢慢弄清了《甄嬛传》的故事,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波折的故事,有宫斗,有爱情,还有大女主的成长戏。 李国仙瞬间入了谜,王文龙还没把故事说完她就忍不住问:“果郡王……他最后和嬛嬛在一起了么?” 王文龙笑着说道:“具体情节都在大纲里,想要营造出戏剧感,作为作者你可不能着急,大纲虽然已经写就,但是能不能把这个故事讲的动听还要看你的能力。” “王大哥,我一定会写好的!”李国仙郑重的点头,这么好的故事题材,还是王文龙专门为她写的,李国仙觉得自己一定不能辜负。 第180章 烈女 第180章烈女 原历史中李国仙作为李旦的女儿嫁给了泉州的某个海商,没留下丈夫名字,她的一生也只在李诞的海商集团毁灭的过程中有过一鳞半爪的历史记录。 这年代出嫁的女子几乎没有抛头露面做事的机会,原本的李国仙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梦想,终究只能作为夫家的附属生活。 王文龙能感觉到李国仙很想做事,不想依赖男子,他把《甄嬛传》的大纲送给李国仙,也是希望她能够像自己期望的一样能够做些不同的事情。 李国仙也知道这本大纲的价值,拿着厚厚的大纲看了又看喜欢的不得了,接着便又含情脉脉的看向把机会给她的王文龙。 “王大哥,你在整理些什么?” “写封信,过两日我又要去一趟三吴了。” 李国仙点点头,凝神看着就见王文龙端正姿势在案前写字,风神绰约,体貌端庄,比此时的其他男子气质远胜,忍不住盯着看。 王文龙也察觉到李国仙目光,只是没有吭声。 女子美貌及时,含情脉脉,看得王文龙稍稍也脸红,将一封书信写完。 “二姑娘咱们出去吧。”“王大哥喝茶……哎呀!” 一盏热茶被王文龙碰了,茶水洒在书案上。 两个人慌张的都拿抹布,大小两只手便碰在了一起,小手被王文龙的大手紧紧握着,李国仙突然不知哪来的胆量,顺势就将小手钻进了王文龙的手里,然后整个人就靠了上去。 感觉一个香香的身子蹿入怀中,王文龙一愣,也抬起手臂搂住李国仙。 正在这时就听外边有个稚嫩声音叫道:“建阳哥,黄道周来了!” 两人都醒悟过来,李国仙的身子依偎在王文龙,抬头呆呆看看王文龙。 “王大哥……” 王文龙见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点点头:“我会去跟你爹爹说的。” 李国仙这才放心,终于听到他的许诺,既高兴又害羞。 她反应过来,连忙把王文龙按到椅子上,又抿着唇拿出帕子将王文龙脸上的红胭脂擦掉。 然后李国仙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这会儿心跳的已经快的不行。 …… 黄道周是王文龙专门找来的,王文龙打听到黄道周今年去过宁波,想询问他认不认识许元忱。 在这个年代想要办女子纺织厂,哪怕是王文龙自己的观念再开放也难免怕别人闲话,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找个有名的女子为他背书。 这种活计什么才女都不行,必须要找此时社会上名望较高的女性。 许元忱只是宁波的一个秀才,没什么特别的,但他的妻子胡氏却在此时十分有名,因为胡氏是个“烈女”。 今春,宁波秀才许元忱死了,留下妻子胡氏,胡氏年轻貌美又没有孩子,听闻此消息,不少男子都想求她为配偶,娘家人也想要她再嫁,甚至连她的婆家也觉得她再嫁没什么问题。 但胡氏却认为自己应该坚守此时的礼法,为了表明自己守寡的决心,居然在半夜带着一把刀来到丈夫的棺材前剃掉头发、割面毁容并且斩断了左手的三根手指。 胡氏没有死,但是已经破相,并且残疾,不再好看也不再能干活,自然没有人再上门求亲了。 王文龙听到这个新闻之时正在苏州,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故事太残忍。 胡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就这么毁了自己的一生——完全就是被封建礼教给洗了脑。 但是时人却对胡氏大加称赞。 这时人并不要求强制守寡,但是却又称赞为夫守节的行为,胡氏毁面折指完全出于自愿,已经成为宁波有名的“烈女”。王文龙记忆中胡氏甚至会因此上《明史·列女传》。 对于这种封建礼教王文龙很想抵制,但现在他显然还没有对天下舆论发动攻击的能力,女性地位想要提高,只有在女性能够更多的参与生产劳动后才能做到。 王文龙心中反对这种行为,但是出于现实考虑,他却明白自己现在需要这种人物,胡氏在家孤苦,若是能够把她请到女子纺织厂来工作,凭借胡氏的烈女名声,一定能消解坊间对于女子纺织厂的不堪议论——把女子纺织厂开办起来比去抨击此时的社会风气要有用的多。 “幼玄,进来吧。”王文龙对黄道周笑着说。 黄道周进屋之后见李国仙也在屋里,眨眨眼睛,小朋友脑海里还没这根弦,不知道自己差点撞破了王大哥的好事,还傻乎乎问好:“二姑娘也在呀。” 李国仙点点头回应,“来啦。”声如蚊蚋,还低着粉颈隐藏脸上的红晕。 王文龙和黄道周有事情要说,李国仙寒暄了两句就拿上书稿告辞离开。 王文龙这才问黄道周道:“幼玄近日还在读《易》?” 王文龙知道黄道周自从那次来福州和他交流了《国富论》的读后感后就对于经济学产生兴趣,然后自然而然把经济学和他正在苦读的《易经》联系起来,弄出了某种很玄妙的学问。 在王文龙看来黄道周搞出来的东西其实就是把《易经》做有现实意义的解释。 所谓“六经注我”,用儒家经典解释新产生的学问,这种努力自古有之,无论是黄道周在前世历史上总结出来的“性命义理以救世”思想,还是后世湖湘学派“经世致用”宗旨全都是这样的方向。 甚至王文龙所抄的严复所着《天演论》也是这种思想的产物,明明是一个生物学专着,但是里头大段大段都是儒学内容,试图将儒家学说用以解释生物以及社会进化。 但是黄道周把经济学和《易经》结合在一起,在这年代绝对还是一种创举,初步研究成果引得徐兴公等人大加称赞。 讲起自己的研究黄道周眼睛都发亮:“近日又有所感,刚刚写了一篇文章,专门浮海来到福州请建阳哥哥审阅。” 王文龙好奇问道:“浮海而来?” 黄道周点头:“近日我到塔屿读《易》。” 王文龙一阵无语,塔屿就是后世漳州外海的东山屿,风景绝佳,但是面积只有一平方公里,只是海上一个小岛而已,生活着一些渔民,还有几座供来往渔民商人使用的寺庙。 更重要的是那地方就在铜山水寨外面,是绝对的海防前线,倭寇海盗经常出入,没人保护的情况下王文龙都不敢去。 第181章 一群山人 第181章一群山人 黄道周真是天生的高士,十几岁年纪,在家里读书不自在,居然一个人坐小船跑到海外小岛上去攻读《易经》。 不过王文龙回想了一下黄道周的资料就发觉这实在很符合黄道周的性格,历史上黄道周也是在十八岁时就去往塔屿专心读《易》,幽居荒岛整整两年,然后又去了有“闽南第一山”之称的大峰山读书。 他二十三岁时终于在山中通悟自己的理学思想,兴之所至留下墨宝“灵通感应”,后世人由此便把大峰山改名为灵通山。 王文龙看完他的稿子,发现黄道周这几个月的书没白读,写出的东西果然挺有见地。 王文龙笑着说道:“是篇好文章,下期的《旬报》版面不够,但我会尽量在这个月把文章给你发出来,可以先支取稿费。” 黄道周点点头,他对于学问是真心热爱,前半生时间都用来研究《易经》、书画、诗词,并且交下许多隐士高人做朋友。 历史中的黄道周的前半生就是个山人,要到母亲老迈之后才回家奉养老母并潜心科举读书,考上进士时都已经快四十岁了。 王文龙问黄道周道:“今日找你来还有一事,你今年去过鄞州,可听说过许元忱其人?” 黄道周道:“是烈女胡氏家中那位?” 王文龙看着三人: 至于那柄被福州百姓追捧的“古剑”就更是无稽之谈,王文龙听过采访回来的描述,一柄铁剑保存上千年——如果能有那样的品相就出鬼了。 《明史》之中对于许元忱的记载并不多,听了他的话王文龙大概也就知道这位许君是个多么不着调的人了,而听黄道周的话,王文龙发现他似乎对于胡氏的行为也不甚支持。 王文龙想想也是,黄道周虽然在儒家理解上有偏向程朱理学的倾向,但是终究还是自成一派,也是反对古板的理学教条的。 最近随着《旬报》大量连载武侠小说这地方因为跟上古神兵有联系,于是再次被文人发掘起来。 前两日福州市面上传出消息,说此地铁户发现一柄上古宝剑,立马就被福州有钱人追捧,一柄所谓古剑炒到三百两银子,这新闻还上了《旬报》的时事板块。 后世的福州市鼓楼区冶山路一带传说就是上古之时欧冶子为闽越王铸剑处,此时还留有唐代修建的剑池院遗存。 黄道周闻言摇头:“我读圣贤书只看羲、文、周、孔的学问,而外之书无非附作,孔孟都不说人殉了,千百年后之人如何反拿着圣人的学问要女子给男子陪葬?” 王文龙摇头道:“我有庄事情需得求人引荐他的遗孀胡氏,只是不知找什么门路。”听黄道周对于胡氏的叙述王文龙就知道黄道周这条线是走不通了。 黄道周笑着为两边介绍:“这位便是你们说要见的王建阳王大哥了,”他又指指对面的几位人物:“这位是吴县葛一龙,字震甫,莆田曾鲸,字波臣,还有这一位侠客乃是东阳豪客赵纯卿。” 历史上黄道周抗清牺牲之时写给家人的血书也是“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劝慰家人不要为他的牺牲而悲伤,也没叫老婆给他陪葬或者做什么更多举动。 …… 不过这并不妨碍冶山一带成为此时福州新兴的文人聚集地,此地距离福州城区也近,王文龙和黄道周坐着滑竿到来之时,众人都出来迎接。 这地方到了正德年间又被福州的官员杨子器开辟成“藏春洞府”,还花钱修了亭台楼阁,想要在此寻幽访胜,但杨子器死了几十年,子弟分家,昔日藏春洞府已经成为普通街巷,居住着许多冶铁户。 葛一龙留着一捧大胡须,望之如同仙人,曾鲸留两撇小胡子,举手投足都有书卷气,赵纯卿就最夸张,都已经入冬的天气这厮却敞着怀露出一捧护胸毛,肌肉虬结,腰间还挂着一柄铁锤。 “我去鄞州时他也还康健,他在县学中听了我名字也要来相见,但我看了他文章,却是不想与他往来故意躲了去。没想不过几日听闻许君自炼一丸药,服之居然药死。” 王文龙看破不说破,历史记载中唐代高僧惟鉴的确曾在冶山寻到一柄上古剑环,王文龙看过后世的兵器博物馆知道那历史描写的“剑环”就是古代环首刀剑的尾部,那已经是汉代的刀剑形制,和春秋战国时期的欧冶子没啥关系。 王文龙问道:“人都说胡氏是烈女,幼玄却似乎不以为然?”他颇为惊讶,记忆之中黄道周在儒家思想上还是挺保守的,坚定反对陆王心学,他还以为像黄道周这种人物多半支持殉夫守节。 黄道周继续说道:“我也听闻他家娘子是好的,一直想要劝他回归正道,那时许君拜了一个徐姓祝师做养父,甚至为此改姓徐,还是他家娘子胡氏以死相逼此君才愿认祖归宗。却没想许君一死,那胡氏竟如此刚烈。” 王文龙点点头。 黄道周摇头说:“这人我倒听过,也算个秀才,却沉迷巫祝之事,他也说《易经》,但却是想靠之成仙成道,对易学理解颇偏。” 王文龙一阵无语,原来这许元忱居然是自己炼丹吃死的。 黄道周闻言却笑着说道:“这不就巧了吗?王大哥我有几个朋友想要认识你,他们都在三吴游历,其中不定就有人与许君有旧。” 他牺牲后遗孀蔡玉卿活到八十多岁,把几个孩子都教育的很好,蔡玉卿是着名书法家,在后世还留下许多书画作品以及诗词。 黄道周问道:“王大哥,伱问此事做什么,可是与许君有旧?” 这三人王文龙倒是都有印象,葛一龙是此时吴中着名诗人,和冯梦龙等人都有交往,赵纯卿则是一个武夫,没有正式职业,走南闯北给人演出、站班、平事。 其中仅有曾鲸让王文龙最感兴趣,因为这位是后世都有名的大画家,人物画“波城派”的创始人。 就看黄道周交往的这些人物就知道黄道周的性格——在场众人凑在一起都没有一个考中举人的,除了黄道周之外全都是各家卿客。王文龙在其中甚至都算是和官场最接近的了。 第182章 冶山群谈 第182章冶山群谈 王文龙到来之后,大家便叫上酒饭开始高谈阔论。 这样的场面显然是为了增进这群客卿之间的友谊,毕竟都是在同一个圈子混的,大家多走动走动也有利于彼此生计。 三旬酒过,大家高弹阔饮,赵纯卿甚至脱了衣服走了两路铁锤,众人鼓掌大笑。 这时赵纯卿放下兵器疑问道:“建阳先生今日不开心吗?” 王文龙笑着摇摇头:“不是,只不过有些不胜酒力。” 在坐五人:一个放浪形骸的大胡子,一个咋咋呼呼的肌肉大壮,还有黄道周这一个谈玄论易的小孩,一群人喝酒聊天高兴了还又吟诗又唱歌的,场面十分抽象,已经引得其他客人侧目——王文龙不是不胜酒力,而是觉得羞耻,他都有点后悔来参加宴会了。 这时黄道周却主动帮他解释道:“王大哥有心事,他正愁着如何找人去联络到鄞州的胡氏呢。” 葛一龙皱眉问:“可是许元忱家的胡氏?”然后他就大摇其头,“此辈愚昧,好好的去折割自己身体,实实不该宣传。” 葛一龙是吴中大诗家,好古、嗜吟咏、喜交游,是此时有名的“秦淮诗社”的创办者。 秦淮诗社资金不足时,葛一龙每每倾囊投憎,甚至把钱捐给诗社之后自己还要去借贷,因为他的豪爽性格以及留着一捧大胡子的独特造型,时人称之为“葛髯”。 听到葛一龙这样的洒脱评价,王文龙倒是对他的印象大大改观。 要知道即使是黄道周不赞同胡氏的行为也不敢这样直接批判,而葛一龙却是有话直说,此人确实有几分名士之气。 王文龙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此风不对,但想要改变还需提高女子地位。” 一旁的赵纯卿却是一个武夫,这次是陪伴葛曾两人南下游玩顺便路中保护的。 他思想朴实,擦了擦汗就皱眉说道:“我却不觉如此,殉夫毁容之事虽然不好,但地方上拦了也就是了,提高女子地位这话说的也太过,我虽不读书,但也知道做事不能乱了纲常。” 曾鲸刚才和王文龙一样也没说话,他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大,从小学了一手画画的本事然后就北上三吴四处给人作画为生,早就养成了不乱开口的习惯,反正谈话和他没关系,没必要和人争吵惹麻烦。 见王文龙和赵纯卿两人观念冲突,黄道周又出来转移话题:“赵大哥有所不知,你常说喜欢看《旬报》上的《连城诀》,若是见到作者一定要表达欣赏之意,那书的作者便在眼前如何你还去呛他?” 闻言赵纯卿颇为吃惊,看向王文龙问道:“莫非《连城诀》的作者藏剑楼主人便是建阳公?” 王文龙对于赵纯卿刚才的话也不以为意,知道这是此时人的普遍思维而已,此时见到赵纯卿惊讶的表情却忍不住笑了,点点头说道:“我换了个名字写武侠小说罢了。” “哎呀呀,赵纯卿有眼不识泰山,在此赔礼了。”赵纯卿十分激动,闻言连忙站起,给王文龙大大的行了一个礼。 在座几人全都是《连城诀》的读者,大家得知王文龙就是《连城诀》的作者也颇为惊讶,连曾鲸也好奇询问:“建阳公书中所说四川有许多知名门派可是真实?” 王文龙笑着摇头:“小说家言,其中内容也都是编的,每期报纸我都写过:此事纯属杜撰,全本发行之时我会再在序言之中写明。” 此时百姓特别朴实,《连城诀》的主要故事分别发生在荆州和四川,许多人都以为真有其事。 对于在座几人来说荆州情况他们还熟悉,自然知道什么荆州万家“五云手”万震山是不存在的,但是许多人还对那南四奇以及四川血刀门有所幻想以为真有其事。 如果王文龙不把情况先说清楚,最后结局出现时写大宝藏藏在常州天宁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真的跑到天宁寺寻宝。 《连城诀》现在已经连载到后半段,主角狄云进入大雪山,学会了血刀刀法,开始大杀四方。 这本小说也终于流传到三吴。 作为金庸先生的晚期作品《连城诀》虽然前期压抑,但是后期娱乐性极强。 此书杂揉了爱情、寻宝、复仇、练功、扮猪吃虎等等后世套路以及爽文情节,不光让赵纯卿这些武林人士看的废寝忘食,大多数人都抵抗不了其魅力。 从福建传出来的只言片语已经满足不了吴中读者的胃口,现在王文龙已经把《连城诀》小说原稿寄给余象斗印刷简本,另外还有精装的木刻本袁无涯的书植堂也派人来求稿。 这年头只要握有书籍原稿,想要一稿多发根本不是问题,反正王文龙即使不把版权到处卖,市面上的翻版《连城诀》过不了几天也就出来了。 在座众人都是隐士,也对这小说十分喜爱。 赵纯卿自小家庭富裕,读不进书,醉心武艺,曾经走南闯北去访问名师高士,练得一身好功夫,刀枪剑戟都能来得,对于《连城诀》之中的故事万分喜欢。 他由小说说到剑法,分析此时各家剑术,连王文龙也听了进去。 然后众人就抱怨起来。 葛一龙皱眉说道:“光说不练有何趣味?如何不去寻一把宝剑来?” 赵纯卿身边就带了一柄护身的铁锤,并没有宝剑,不过这事情也不难,冶山出铁矿,周围就有铁匠铺子。 赵纯卿闻言点头道:“我去寻一把好剑来与众位演练。” 黄道周小孩子爱凑热闹,高兴道:“我与先生同去。” 葛一龙半老不小却也爱看这种事情,同样起身,拎着瓶酒跟上去。 座中就留下王文龙和曾鲸两人聊天,曾鲸问王文龙道: “建阳公要找胡氏不知所为何事?” 王文龙道:“我有一桩事情需得找一个有名的烈女出面,免得惹人闲话。” 曾鲸道:“许家名声不显,今年出那大事之时我们也不在鄞州,除非到当地去,不然难得寻到与他有关系的人物。” 他思索一阵对王文龙说:“建阳公若是要找有名烈女,我莆田倒有一位欧夫人是颇有名气的,不知找她行不行?” “欧夫人?” 曾鲸点点头:“她丈夫名叫欧茂仁,是我们莆田奉谷欧家的大族……” 曾鲸一番介绍王文龙终于听明白,别说,这欧家的胡氏也是上《明史·列女传》的“烈女”。 但是她的情况比许家的胡氏好多了。 第183章 莆田胡寡妇 第183章莆田胡寡妇 欧茂仁是奉谷的大地主,幼年丧父,为了谋生放弃科举经商,几年时间挣下一份家业,娶妻胡氏。 却没想到胡氏刚刚过门几年,年纪才二十出头的欧茂仁就病死了,留下还不满二十的胡氏和两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 欧家亲戚欺负胡氏孤儿寡母都来夺家产,胡氏的父母也想让胡氏改嫁。 眼看欧家的产业就要封崩离析,这时胡氏却对外表示自己要严守妇道,绝不改嫁。 当时整个莆田没人觉得胡氏能够守得住,可是年仅十几岁的胡氏却表现的极为坚强,她作为欧家主母开始主理家业,几十年时间不光将两个孩子养大,同时抓住海贸时机,将欧家的家产也做得比欧茂仁生前还要壮大几倍。 此时奉谷欧家已经成为当地豪富,手中握有米面粮油店铺以及田产无数,还有不少海船,甚至胡氏的政治才能在莆田都广为人知。 《明史》记载:胡氏善断,“郡有狱久不断,人曰:‘太守可问胡寡妇。’守乃过问之,一言而决。” 王文龙读到《明史》的这段记载不禁吃惊。 连知府都管不了的事情,胡氏出面一句话,两边却马上和好,稍有点社会经验的人就知道这胡氏哪里是什么善断,她明显就是在莆田一地有极大的财力,若非是一方豪强哪里有这种一言而决的实力? 然后王文龙马上就决定跟着黄道周以及曾鲸一起去莆田。 胡氏皱皱眉,她不怎么看书,对于王文龙这名字也没什么印象,但看在徐学聚的帖子份上还是点头说:“请他进来。” 而王文龙也打量着胡氏,胡氏今年五十多岁,保养的颇好,虽然像此时守寡的妇女一样只穿深色服饰,但是显然并不妨碍她头上带着珠翠,脸上也稍加打扮,胡氏眼神之中透出与此时普通妇女截然不同的精明。 王文龙一笑,胡氏这是要表现自己只看到布政使司衙门的名帖就知是徐学聚的人,这明显是在向他显示自己对于福州官场颇为熟悉不会被轻易蒙骗。 王文龙叫王平保一起吃饭,又问曾家仆人道:“你们老爷呢?” 王文龙笑道:“胡夫人好,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今年福建和广东受了一场大灾,就是万历二十八年的南澳地震,震中在广东南澳以及福建的诏安一带,后世的计算震级至少有七级以上,而且地震接连数次,福建广东甚至江西都有震感。 …… 对于百姓来说是一场灾难,官府也全力应对,但是救灾对于税监太监却无异于一场狂欢。 福州府马上派出人员物力前去救灾,而这时高宷也没休息——马上派人去给救灾物资收税。 王文龙一脸笑容的进屋,手中还提着一个大盒子,上面印着大生春的字号,此时福建的药物聚集地就是福州台江一带,大生春是其中颇有名号的店铺,所卖人参片福建有名,识货的人一看便知。 胡氏听着自家管事到州府中打听回来的消息,摇头道:“受此大灾,太监又来盘剥……” 王文龙点头回答:“我因着去年写了一本《葡萄牙国史》被徐藩台看中,现在在他府中做个幕僚,如今做着《旬报》总编一职。” 王文龙吃过早餐就给曾鲸写了封信,又跟曾鲸家仆人说自己要去奉谷,今晚无法回来吃饭。 福州的受灾算是小的,越靠近南方越严重。 王文龙点点头: 昨天王文龙等人刚来到莆田就有高宷派出的吴太监下帖来请,黄道周不堪骚扰自回家去了,而曾鲸以及葛一龙、赵纯卿等人则去赴宴,没什么可批评的,人家就是吃这碗饭。 三人都在三吴有名声,回到福建咖位自然抬高一等,昨天吃了晚间堂会,今早又都被请去做客。 …… 奉谷欧家。 胡氏打量着王文龙,觉得王文龙人物俊朗,一看就知是有门道的。 这群人不专心救灾,反而在道路上设卡正的盆满钵满,甚至有闲心搞宴会。 “好的。”管事的对胡氏十分恭敬,记住吩咐连忙下去办事。 高宷的税监没有设在福州,而是设在莆田,一方面是给省府一些面子,另一方面反正所有走福州南下的物资都必须经过福莆古道,税官设在莆田和设在福州没差别。 这年代的建筑完全就没有抗震等级一说,遇到地震一塌塌一片,于是三省数十府州县都报人员伤亡。最远的甚至连江西饶州鄱阳都出现房倒屋塌。 闻言胡氏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对王文龙的名字有点印象,她虽然不怎么读书,但是经营海外贸易,对于《葡萄牙国史》那是看了又看,还叫自己两个儿子要好生研读。 他闻言抬头道:“我家老爷一早已出去了,要去给县里吴太监去画像。” 她思索一番吩咐家中管事说:“给太守处送粮三百石,就说是我们欧家救灾所出,至于吴太监那边也封二百两的包银过去,过两天我亲自去拜会。” 让人给王文龙看了茶之后,胡氏试探着问道:“先生是徐藩台府上的?” 不知王文龙是什么来头,但见他出手就是这么重的礼,胡氏也笑着说道:“先生请坐。” 胡氏正在思索之时,就听外面有人来报:“太太,福州府一个名叫王文龙的监生拿了个布政使司衙门的帖子来见。” 次日一早起来,王文龙刚走出门曾鲸家的仆妇就来对他说已经烧好了饭菜,请王文龙去厨房用。 福州去往莆田的道路是自古就有的福莆古道,沿着海岸线一路走就行,也没什么山,平坦方便,没过几天王文龙就跟着几人来到了莆田,借住在曾鲸家中。 仆人正在准备晚饭,烧开水烫鸡毛。 这地方在后世莆田的平海镇,此时的莆田县属于兴化府,地方偏远,要从州城去奉谷还需要出县城坐船渡海走上大半天。 胡氏又是烈女又有产业,两边合作不光解决了女子纺织厂的名声问题,纺织厂在地方上还能有强力奥援——欧家是有海船的,想必出口上的关系也很容易跑通,如果能够拉拢到莆田胡氏为自己站台可比去鄞州找许元忱的遗孀要好得多。 而《旬报》现在也是八闽有名,胡氏专门让人长期从福州给她送报纸,为的就是了解《旬报》上的商业信息。 终于知道王文龙身份,她的态度瞬间转为热情,笑着说道:“我就说这名字怎么如此熟悉,原来是写葡萄牙使得建阳先生,先生的才学可是高着哩,我们这样的妇人也听过先生的名字,今日先生能来寒舍,真是欧家之幸。” 王文龙连忙谦虚道:“不敢当夫人的夸奖,今天登门专为有事相求。” 第184章 模式化的人物画 第184章模式化的人物画 王文龙递上自己之前就写好的办厂条陈,介绍自己的想法: “如今我福建等地溺女之风屡禁不止,藩台大人也颇为苦恼,若是能有一家女子纺织厂开风气之先,引得众人模仿,日后我福建之女子也都能多一条生计,哪怕是离开男子也能独自生活,如此便是贫困之家,也不觉得养女儿是赔钱事情了。” “这法子倒是不错,”胡氏先是点头同意,然后询问王文龙道:“这可是徐藩台的意思?” 王文龙说道:“藩台大人也是支持的。” 王文龙这点话术可瞒不了胡氏,听出这事情和徐学聚关系不大之后胡氏就有些犹豫起来。 她虽然有烈女的名声,但是本人非但不古板且还相当有野心,她许多事情都是为了壮大欧家所做,如果这个工厂背后没有徐学聚支持谁知道这事情王文龙能不能办成。 胡氏委婉道:“欧家不过是莆田一地的地主,有幸能够入王老爷法眼,只是恐我家财力不足。”王文龙只出一张嘴,却要她欧家掏出真金白银,胡氏当然不想干。 王文龙闻言连忙说道:“资金方面妇人大可放心,先期的投入即使欧家不掏钱,全由我来负责也没问题,只是想借助夫人名声用以堵那些以为我有别样心思的小人之口。” “我是想请夫人派人去厂中监督,保证这工厂之中没有不可言之事,只要胡夫人愿意合作,我可以给夫人干股。” 胡氏这才知道王文龙前来所为何事,更是惊讶于王文龙的资金雄厚。 她稍加思索便点头说道:“如此我可以加入,甚至资金和生产我也能帮忙,只不过我是义务帮忙不要股份,至于欧家的干股,我们在福州有合作的朋友,便由我借资让他出面入股,咱们私下写了合同即可。” “这是自然。”王文龙连忙点头,心中感叹和聪明人做生意就是方便。 如果胡氏要以欧加的形式入股,那么还是难免被别人说闲话,怀疑胡氏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意会纵容包庇工厂中的不堪之事。 但胡氏只是义务参与,纯粹拿自己的名声做保证,外间人肯定愿意相信。 挣钱的事情归挣钱,脸面的事情归脸面,自古皆然。 胡氏也对这桩买卖挺满意,点头笑道:“如此不知王先生要我欧家出多少股金?” 王文龙笑着说:“这事情不忙,我回去细细算了来,初期资金并不太缺。” 胡氏太聪明,王文龙也怕被她给坑了。 现在胡氏主动让步,如果这个时候两人谈话,王文龙绝对处在下风,胡氏狮子大开口,多出钱多拿股份,王文龙也无话可说。 他才不会这么蠢,肯定先晾胡氏一阵,等自己的先期投入能够碾压胡氏的付出再来谈条件也不迟。 …… 和胡氏谈好了合作意向,意识纺织厂的机器还没打造好,王文龙好不容易来一趟莆田,也没着急回去,便又回到兴化府城去曾鲸家里住。 回到曾鲸家时才知葛一龙和赵纯卿已经受吴太监之邀去了他们府上,家中只剩曾鲸一个人。 曾鲸一大早就铺开稿纸忙碌,王文龙吃完饭时他还没结束,只是抬头抱歉道:“建阳稍等,待我先赶完此画,免得干了笔墨。” 王文龙笑道:“波臣自做就是,不用管我。” 他虽是此时着名画家,但是社会地位和董其昌完全不能比,这年头画画也是分档次的,董其昌画的是文人画,代表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趣味,讲求笔墨、神韵,却不追求形似。 而曾鲸学的显然是工笔一派,专门给人画像为生,更像是一个画工。 王文龙左右无事便起身,看曾鲸画画,只见他摊开稿纸,便在纸上画了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一层层的用不同浓淡的笔墨罩染为这男子画上了蓝色的儒衫,曾鲸的画画功力非常强,所画的人物身体非常有立体感。 但是王文龙见他画了半天却只画人物身体,留着个脑袋没画。 王文龙不禁好奇询问:“这是何人的画?为何不开脸?” 曾鲸基本要画完了,抬头笑着说道:“我这是趁着今无事,先为将来准备的画底。” 他指着这人物的脑袋说:“若是有儒生要画人像,到时我照着他的模样填上头面即可。” 王文龙瞬间明白,合着曾鲸这画还是部分定制的,他进一步询问:“若是这人有官身又如何?” 曾鲸这时已经把画画完放下笔墨,正好给王文龙展示,他直接走到旁边的花盆中拿出几轴画卷,打开之后王文龙就明白了。 只见一幅幅画卷有男有女,穿着各色衣服,从年轻到年老,从做官的到地主,全部只空着一张脸没画而已。 曾鲸进一步介绍王文龙才明白:这时的画家画人像收费已经非常专业,画一张开脸多少钱,旁边要不要增添景物,多一只鸟就多收二两银子,多一块石头或者一株花草,价钱一两,如果钱给的够,直接给他画个金玉满堂也不是问题。 有时候像曾鲸这样的画家画的是遗像,那还要多加一笔银子,而曾鲸的专业水平也非常高,会自动帮助客户将人物的不好之处改掉,比如眉宇画的轩昂一些,抹掉脸上的麻子等等。 “果然隔行如隔山,”王文龙笑着说道,“不想画人像这一门中还有这许多门道。” 曾鲸哈哈笑道:“其中门道何止如此,这还只是给人画像,至于画故事版画、寺庙佛龛,又有其他规矩了,便如寺庙之中的壁画,哪位施主捐的钱多,哪位檀越官大,什么人该画什么角色那讲究才叫多了。” 他摇摇头自嘲道:“做个画工几十年,到底也就学了这点铜臭的本事。” 王文龙连忙奉承:“世人都说波臣兄作人物画当世第一,今日一见,果然每个人物都画的传神。” 曾鲸的人物画手法明显受过西洋画的影响,注重“墨骨”,说白了就是光影关系。 明代的人物画水平还非常简略,看过《三才图会》里头千人一面的皇帝吗?那就是明代画家的基本水平。哪怕有名如同唐伯虎,所画的美人也看不出谁是谁。 而曾鲸的人物画则明显有了人物之分,每个人的长相都极其传神,其作品不光在大明境内影响深远,后来还传到日本等国,清代以后的国画人物多受其影响。 王文龙看了一眼曾鲸这几天在莆田新画的作品,虽然只是打了草稿,但是已经可以看出是一位老妇人的模样,只等待层层罩染作品就能完成。 曾鲸介绍:“这位是兴化府太守的高堂。” 王文龙点点头,又看一阵,奇怪指着画上人物询问:“这人物的身子是略微斜坐的,为何脸却如此之正?” 在王文龙看来,曾鲸的开脸和身体画的都很好,但是人物的身体和脑袋却明显有些不协调,姿势很怪。 第185章 素描基础 第185章素描基础 曾鲸闻言站远看了看自己的画,笑着说道:“我这画中的人物开脸本来就是正面,身子虽然歪斜了些,但是也不至于太侧,自然是画了正面。” 王文龙疑惑问道:“难道就不能顺着她体轴来画?” “体轴?”曾鲸摇摇头,“那是何物?” 王文龙发觉曾鲸似乎没接触过相似概念,忍不住询问:“敢问波臣兄学画人物脸面时是如何入手的?” 曾鲸自然而然说道:“先学的画十分面,就是正脸,然后学略微侧着的七分面,最后学全侧向一边的半面,这三种学会之后无论人物是俯是仰头脸总是不变,再学些人物动作也就能够入手。” 王文龙算是听明白了,怪不得这年头的人物画水平不高,原来国画在这时对于人物画的重视不高。 此时“画分三科”:分别是人物,花鸟和山水。 山水画和花鸟画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绝对的大头,而人物画常常还要和建筑画融合在一起,非常不受重视。 人物画大师如同曾鲸学画人脸也就只学三种形式,一切的人物都拿这三种形式去套,那能不千篇一律吗? 相比之下,西洋画从宗教画起源,在画人物这方面就是行家里手了。 王文龙前世还是学过一点素描的,这时突然发现以自己的水平居然也能教曾鲸一点东西,他笑着说道:“波臣何不试着将人的脑袋分成几大块,根据其不同角度画出相应的结构,如此就可使得人物头部随意转动。” “比如我们可以将人脸分成三个组块,前额是一块方形,面颊是一个扁平的梯形,下颌则是一个略微尖锐的梯形……” 王文龙说着拿起笔就在旁边的纸上画出了一个素描起稿时的头部组块,又演示了怎么样利用这个组块画出不同角度转动的头颅,只要掌握了脑袋的结构,无论人物怎么旋转,画出来的头颅都不会变形。 曾鲸第一次见到从这么多角度画出来的人头,看的眼前发亮:“建阳此画法倒与南京的西洋传教士有些相似,不过他们所画人物似乎也没有如建阳所画这么精致。” 王文龙摇头说道:“欧洲人的画作可比我高明的多,你在南京所见西洋人物画不够精致只是因为来华传教士的水平一般,所带来的西方画也不是什么名家之作而已。” 他解释道:“欧洲人自古就喜好画宗教故事,许多画家以此为本业,近百年来又兴起所谓文艺复兴之风,对于人物画像越发钻研,甚至八十年前有位名家叫达芬奇,为了研究人体结构购买死尸解剖,反复练习画人体的各个结构,早已将此道钻研到极深境界,他们的人物画大家所画之人物便如同照镜一般,真个是栩栩如生。” “建阳公所言是真?”曾鲸颇为惊讶。 曾鲸之所以能够创造出波臣派画法就是源于他几十年前在南京看了欧洲人的画作之后大受震撼,仔细研习人物画,终于弄出自己一套通过层层罩染来体现脸部结构的画法。 曾鲸觉得自己所画出来的画作水平已经比他在南京见过的西洋圣母像也不差多少,以为自己的人物画已经非常不错,却没想到照王文龙所说那还只是欧洲人最普通的水平而已。 曾鲸不禁失落:“照建阳说来,我这本事又有何可称道哉?” 王文龙连忙劝慰说道:“西人以油画见长,我大明用水墨为画,是另一套技法,若多加钻研定然也能胜过他们西洋人物,波臣能够创出一套墨骨画法,现在又知西人描画方法,用心研究,假以时日必然更有精进,这也是前人未创之事业,其中可为的成就想来大着哩。” 王文龙知道后世的当代工笔人物画在造型方面吸收了西方的写生方法,形体上更加写实,而绘画技法上则延续中国传统的表现手法,同样也出了许多大家,这条路子绝对是有前途的。 “真能如此?” 王文龙笑着道:“我虽不通西人画艺,但也知道其中一二精髓,他们的画画方法若只讲理论层面倒也简单。” 王文龙这话真没吹牛,他点头说:“西洋画的精髓就在于可量化,由客观的物理规律推出透视法,透视法推出结构,结构推出光影,再加上一个色彩,基本就可以将所看到的事物转移到画面上。既是推理而来,学起来也便容易,只要讲清原理,任何人都能听懂。” 曾鲸再次惊讶,这点基础内容一点就破,王文龙干脆拿起笔就开始跟曾鲸讲述透视法。 透视法基本上就是几何学的内容,涉及到平行线、相似图形、圆形的投影是椭圆等等概念。 王文龙表达能力不错,曾鲸也能听懂,并且越听越入迷,同时惊讶于王文龙广博的西洋画知识——都是王文龙照着自己前世看过的素描入门教材上搬下来的。 这一讲就停不下来,接下来整整两天时间,曾鲸终于把透视法、结构、光影给吃透,对于曾鲸这样水平画家这时间足够了,至于色彩的部分,王文龙脑海里只有入门的素描教材,没写,只能留待曾鲸自己研究。 而学完全部内容的曾鲸眼睛都是发亮的。 这几天时间王文龙已经帮他脑海中构建出一套基础的素描思维,他整个绘画的观念都获得极大转变。 甚至在他脑海里已经将王文龙所教的素描内容和自己掌握的传统中国画技法相结合,诞生无数创意,手痒的想要赶快画上几十幅画将这些创意一一实验。 他无比感激的对王文龙道:“建阳先生,我当师礼以待先生了。” 王文龙连忙摆手:“不过是些粗浅知识,远不敢当。” 曾鲸却摇头说道:“先生不要推辞,这几日先生所教内容若放在我学艺之时,只怕师父要教上几年去。” 曾鲸知道王文龙所教内容的价值,万分感激,王文龙见推辞不过,只能笑着说道:“我在绘画上的学问已都交给波臣了,再要多教也是没有,波臣拜我为师可没更多好处。” 王文龙终于松口,曾鲸高兴道:“如此我今日便设宴拜师。” 王文龙连连摆手,“设宴拜师什么的不用了,口头约定即可。” “如此便依师父,但谢师总要有的。” 王文龙知道曾鲸现在的名声还不算最响亮,他要真正在画坛打响名气还要十几年沉淀,而这一时空曾鲸有了素描技巧的加成,只怕成就会远超前世历史。 王文龙也不缺曾鲸那几个拜师费,他想到以后曾鲸的名声,干脆笑着说道:“程仪不用了,波臣给我画一幅画即可。” “那有何难,师父等待几日便是。” 第186章 斗画 第186章斗画 王文龙一笑,曾鲸倒是诚心,一口一个师父就叫上了。 王文龙道:“我在此间已然无事,原本这几日便要回了,却是等不到你画完此画。” 曾鲸笑道:“这也好,我过福州时便把画送给师父。” 这几天讲解人骨结构时王文龙就直接拿自己举例,曾鲸的观察力何等强悍,早都把王文龙的模样背下来了,完全不需要王文龙在这里当参照。 第二天王文龙便动身去欧家,之后他也不打算逗留,谈好事情就直接转道回福州,于是曾鲸设宴相送。 王文龙离开后曾鲸便潜心作画,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王文龙所教的素描技法结合上自己原本的罩染本事细细研磨,开始画王文龙的画像。 在绘画过程中,曾鲸不断思考着王文龙教他的技术,还自己领会出了许多东西,最终画出来的作品无论是结构透视、神态特征,甚至是王文龙没有交过的空间关系全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当最后一层罩染结束,看着面前的《王建阳像》曾鲸自己都惊讶于这作品的相似程度,就仿佛是王文龙真的坐在他面前一般。 甚至这还只是他刚刚使用了王文龙所教的种种技法并未将之融会贯通的效果,日后随着自己的技术越发精进,所画出来的人像肯定越发纯熟。 接着曾鲸便是心中狂喜,曾鲸知道自己画人像的水平已经步入大明顶级行列。 他又重新用王文龙教他的方法完整的画了一遍给知府马梦吉母亲所做的画像,这次画的稍加潦草,前后只用一天多时间,但画出来的结果也是远胜原先。 曾鲸大喜,连忙吩咐仆人将两幅画分别带给兴化府知府马梦吉和远在福州的王文龙。 接着曾鲸带上书画工具就封门而出。 曾鲸原本打算在老家逗留半个月之后就回三吴,可是初得神技让他改变了想法,他现在只想要完全掌握王文龙所教的内容, 他决定第一站就出海去往塔屿,一来是去看看在岛中读书的黄道周,二来塔屿是闽中十景之一,曾鲸想要借那里的绝佳风景画古寺、画日出,练习自己的透视法技巧。 …… 兴化府衙后堂,新化府知府马梦吉正在招待刚刚从江南回来的画家吴彬。 莆田颇出画家,有明一朝记录于画史的大家就有李在、吴彬以及曾鲸等人——都是以白描人物出名的大家。 李在已经去世许久,但吴彬和曾鲸此时都是正风光的时候。 吴彬字文中,号枝隐头陀,擅长山水画以及白描人物,画佛像最为有名,张居正还掌权时吴彬就从莆田前往京城游历,并且因为工笔画画的极好被选入内府供奉,并由此授官,如今他是南京六部的中书舍人。 此时的吴彬身穿一领僧袍,神情傲然,加上他身材长大,乍看之下仿若殿前金刚。 他并非僧人,平日里也是酒肉不忌,穿僧袍只因喜好佛法。 因为吴彬有官身,所以知府马梦吉也尊敬他几分,马梦吉从公人手上取回曾鲸给他母亲画的像,皱眉询问:“波臣先生突然有事出去了?” 那公人点头说:“他家仆人只说他到海外岛上见朋友去了,怕是许久时间都难得回来。” “这个曾波臣呀……”马梦吉摇头道,“还是如此个闲云野鹤的性子。” 马梦吉言语之中略微有责怪之意,他对于琴棋书画都颇为喜爱,原本按照约定,曾鲸今天就要把画送到府上来,正好今日吴彬也回了莆田,他还想让两人一起在府衙中做一次雅集比拼画艺,传出去也是他的面子,却没想到曾鲸居然出门了。 吴彬笑着说道:“波臣既然今日有事不来,我便也为令高堂做一幅画,到时两边比较,任由太守评判也就是。” 曾鲸要到晚年才能完全参悟“墨骨法”成为一代名家,名气也得以在后世超过吴彬。 而这时曾鲸还没有完全发力,现在吴彬在画坛之上地位却是还比曾鲸更高。 加上此时吴彬也已经五十多岁,享受了许多称赞,这回回到家乡才发现曾鲸这个才三十许的后起之秀已经在老家受到颇多赞誉,甚至声量隐隐在他之上。 吴彬对此颇为不服。 马梦吉却犹豫说道:“这事情未通知波臣,咱们就自顾自与他比较只怕不好。” 吴彬哈哈笑道:“书画本就要由众人评论,既出了手难道还怕人说三道四?” 马梦吉闻言只能点头同意,于是便请出自家老母,吴彬仔细端详老太太容貌,然后便开始勾描。 和曾鲸的画需要层层罩染不同,吴彬的白描主要功夫还在线条之上,画起来却是快的多。 马梦吉走近了看吴彬的画,然后便不禁连连点头。 就见吴彬落笔飞快,但每一笔都有极高功力,笔端温雅秀丽,既能描画出人物的精微表情,又恰到好处的得之灵韵。 只花费些许时间,他笔下一个端坐椅上满脸慈祥的老太太便即画出。 马梦吉的母亲也拄着拐杖到近前观看,见到画中的自己惟妙惟肖,她不禁大喜。 老太太称赞道:“这位先生做的好画。” 她思想一番又恳切的说:“我佛堂上正要一幅观音,不知先生能做得否?” 吴彬心中暗爽,不无自豪的道:“我画大士也有些微小名气。” 马梦吉也是十分高兴,他感觉吴彬画的又快又好,比曾鲸还要拿回家去慢慢研磨几天才得一副可是厉害多了。 马梦吉连忙对母亲说:“枝隐先生可是画大士的名家,当今圣上都亲口称赞过的,其才可比古之高士。” 老太太闻言更加尊敬,连忙叫过仆妇给吴彬准备谢礼。 花费一个时辰,吴彬的白描画线条部分基本完工,只见画上一张太师椅上面端坐着一个雍容的老太太,头发衣褶无不精致,此画虽然还未设色,但已然是一副妙品。 马梦吉连连点头:“先生之法甚为高妙,在下受此重礼,当厚谢先生。” 家人捧上礼金,吴彬笑着接过,然后看向曾鲸的画轴。 “何不拿出波臣之画一同观赏?” 马梦吉有些犹豫,吴彬的画艺已经如此高超,若是把曾鲸比了下去,到时候岂不是让他难做? 第187章 如人照镜,如灯取影 第187章如人照镜,如灯取影 马梦吉笑着说道:“先生高艺天下闻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今天先生做画也颇费心神,不如先在我府衙休息,波臣之画明日再看如何?” 他觉只要晚了一天时间再看就不算比较,而是互相鉴赏,到时候两边都能留面子。 吴彬今天之所以画的如此认真也就是专为此时,哪里同意,他闻言笑着道:“不过是暂做对比而已,多的是不说出去就是了。” “先生真能不说?”马梦吉犹豫问道。 吴彬点点头。 曾鲸和吴彬都是莆田出去的名家,马梦吉也好奇两人的画放在一起对比究竟是怎样场面,于是点头。 马梦吉的母亲这时正来看画,听闻他们也要看曾鲸为她做的画也好奇站在一旁,连带着马梦吉家里的仆妇小厮几人都在一边观看。 马梦吉拿过画轴,吴彬解开绳子,将那幅画慢慢打开。 画轴是从上到下打开的,看到曾鲸所画的人物细致的发丝之时众人便悄悄点头,发丝根根细腻,仿佛透纸而出。 吴彬并不觉得紧张,曾鲸的画风本就比他的更加写实,看起来要细致些也没什么。 吴彬的画中人物只论长相也许和马梦吉的母亲看起来不完全相像但是神态却是几乎一模一样。 画人物画的像不像是一说,更关键还是要看人物的开脸、神态能不能形神兼备。 画轴继续向下推移,当马梦吉的母亲那张慈祥的笑脸出现在画纸之上时在场众人的表情便渐渐由原本的微笑转为惊讶。 “这是……”吴彬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然后慢慢将转为目瞪口呆。 曾鲸在画这幅画时刚刚完成了《王建阳像》,正沉浸在得到新技术的喜悦之中,所以作画之时非但没有省力,还全情投入,想要挑战自己的极限。 这幅《奉马太守之高堂》既有他原本笔墨上的精细,层层罩染出来的脸孔十分具有立体感,与此同时还结合了他对于王文龙所教西洋画技巧的理解,加上曾鲸自己原本在画人像之上的丰富才情,最后做出来的人物画比例准确、动态写实、结构合理,人物特征,空间关系以及老太太的神态全都抓得妙到毫颠。 原本历史上曾鲸的写实派肖像画就是轰动大明的独一派技法,此时再加上西洋画技巧的加成,所画出来的效果绝对是明人从没见过的。 整幅画轴展开不到一半,众人已经呆滞。 就见一个端坐在凉椅之上、手捧香炉神态和蔼的老妪笑容盈盈地看着画外之人,整幅肖像画真实到了时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老太太忍不住惊呼出声:“天爷,这哪里是画?与照镜子有何区别?” 此言一出,马梦吉也不禁在心中认同——所谓“如灯取影、如人照镜”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透视法的原理就是利用单点透视将面前的景物投影在画布上,理论上不犯错的透视法画出来的效果应该和相片没什么差别。 实际上由于人的眼睛和相机是有焦点的,所以往往是注意力集中的区域,画面会特别清晰,周围的画面则会模糊。但人手画画时却是细致的将每一处细节都交代清楚,没有模糊的地方,所以眼前的这幅大画上坐着的人甚至比亲眼看见马梦吉的母亲之时,感觉还要清晰。 那种冲击力震的在场众人全都目瞪口呆。 吴彬嘴巴大张,半晌之后,老脸羞红,冲着马梦吉拱手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老朽当弃笔墨也!” 曾鲸的画对他冲击力太大,再想到刚才自己的行为瞬间吴彬便感觉自己本事低微还目中无人,不禁万分羞愧,甚至生出不再作画的念头。 见到吴彬如此行为众人都是一愣,马梦吉还处在对曾鲸所作之画的震惊之中,略略缓过来后他连忙追上却未说道:“今夜看画并无外人得知,先生也并未有何出格举动,仲文先生何必如此?” 听到马梦吉的话,吴彬才稍稍安慰,他突然庆幸今日曾鲸没有来和他当场比画,要不然他的脸面真的是丢到地上捡也捡不起来了。 吴彬忍不住又回到曾鲸的画前仔细观察,虽然是再次看画,但还是不禁为曾鲸那几乎和真人一般的画作所震惊。 这次马梦吉却是终于有精力细细的去读画中题跋,不一会儿他就笑着指着提跋道:“此处波臣写明了此画技巧是从福州王建阳处学来,前几日静观先生来到兴化,也曾下帖子来见,想波臣便是这几日才方习得此术。” 他感叹说:“早就听闻建阳先生颇多高艺,不想他于书画一道也有如此见地。” 吴彬仔细看了看曾鲸的提跋,也不禁羡慕曾鲸的际遇,他在南京也多听闻王文龙的本领,却没想到他居然有这等神奇本事。 吴彬忍不住询问:“建阳先生如今可还在兴化府?” 马梦吉摇头道:“之前建阳先生住在波臣家中,如今波臣既然都已出游,王建阳多半也已离开,如今大概已回了福州。” 吴彬感叹说道:“可惜与高人交臂而失之也。” …… 木兰溪,三江口。 两人口中的王文龙此时却还没有离开兴化府,甚至都到不了州府所在的莆田县城,而是被堵在了路中间。 那天离开曾鲸家以后王文龙就回欧家同胡氏商量定了办厂的条件,然后带上欧家的一个管事打算一起回福州。 可几人刚刚来到木兰溪泮准备坐船渡河,王文龙就见河面上几家摆渡的小船上船夫突然指着对方大骂起来。 开始王文龙只以为是做渡船的争吵,不以为意,但不一会儿就见上游肃江而下,又来了许多小船,其中还有明显是做航运生意的大船只参与,再接着河面上就传来一声巨响。 王文龙目瞪口呆,就见大船上的人居然对着渡船开始丢石头,乱石飞出瞬间把船上的艄公砸得头破血流。 与之而来的是对面河岸上也出来两伙人,一伙人系红带,一伙人系白带。 河岸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搬运了数百筐的卵石,红白两伙的丁壮分成两队,接着就互相用丢石头。 那石头可不是小鹅卵石,基本上都有拳头大小,打到人身上至少也是一块乌青,两边就那么互丢,跟玩命似的。 第188章 械斗与名医 第188章械斗与名医 两边人丢石头的功夫很高明,根本不打身体,就是冲着面部额头脸颊丢去,一边丢石头,一边躲避对方的石头。 虽然大多数石头能躲过,但有少数人运气不好的,不一会儿就有十几人皮开肉绽的被拖下战场。 “这是怎么了?” 王文龙看的目瞪口呆,他亲眼看到一块大石头砸中一个青年的脑袋,直接把对方开了瓢,血哗哗的。 而受伤青年浑然不惧,抄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就丢出去。 “王老爷,咱快躲躲吧。”王文龙还没反应过来,他身旁的欧家管事已经拖着他连忙逃跑。 王文龙脑中还是迷糊的,直到被拖到河岸边上,欧家人一番解释王文龙才反应过来。 他刚才目睹的就是古代福建沿海着名场面——械斗。 福建沿海的许多地方都有械斗之风,其实不光是福建,包括闽粤文化延伸的潮汕地区也是同样风气。规模最大的是清代的漳泉械斗,当然蒲田械斗阵仗也不算小。 这并不是因为闽粤百姓喜欢打架,而是因为闽越之地地狭民贫,很早就碰到资源争夺问题,本地的资源再怎么开发都无法养活全部百姓,那么就只留下一条路——抢夺别人的资源以供自己生存。 只要遇到资源争夺,本地的村庄之间就会联合起来,所争夺的东西也不一而足:集市开办权,商人路权,海运卸货权,柴山草山,沙田归属……甚至是迎神赛会不小心越境都能打一架。 而刚才王文龙所看到的互相丢石头也不是兴之所致,而是莆田本地的老传统,本地沿海的村庄约定在每年正月初二到初七群众集结在海边行“掷石之戏”,说是游戏,但是也是械斗的一种方式,要求即使偶负重伤也要“隐忍不言,死而无怨”,不然就会被其他村庄嘲笑,出了懦夫的村庄,田里庄稼会被糟蹋,甚至争议田产也会被抢去。 这种风气还帮本地训练出了特殊人才,南宋时福建兴化军中就专门在兴化莆田一带招募“石手军”,在战场上丢石头砸敌人砸的贼准。 欧家是莆田奉谷望族,欧家的管事在本地也挺有脸面,当下他安顿好王文龙就连忙去询问情况。 不一会儿管事就问回结果。 “这次械斗是因为争渡。” 一切只因为个把月前的南澳大地震,大量的救援物资要走莆田中转。 莆田平原被木兰溪划为南北二洋,物资过莆田,多半要过河,木兰溪陆路交通只有一条宁海桥,物资一多就要走渡口,激增的物资一下使得渡口生意利润飞涨。 照那管事打听所知,此时莆田的六处渡口全部在进行类似的械斗,背后或是高门大姓所支持或是连乡结盟想要让自己和盟友共同占据渡口利益,宁海桥也被拦了,打出个结果前谁也过不去。 王平保问道:“兴化府里不是来了个吴太监吗?如此争渡他也不管?” 那欧家的管事闻言笑道:“太监哪里会管械斗之事?反正任由百姓打上几天就能出个结果,到时候哪边赢了他们与那边合作也就是。” 王文龙一阵无语,岸边打的火热,他一时也过不去,只能一起去岸旁的旅店居住。 接下来几天,三江口的械斗打的越来越大,甚至出动了抬枪和火炮,局势糟糕到兴化府城派出卫所兵来镇场子。 卫所兵也要长期在本地居住,同样不想惹得一身骚,所以他们不加入械斗,只是在一旁维持战场秩序,免得这群人打的急眼之后跑到对方岸上来毁坏“敌方后勤”。 还好这些械斗的百姓也只是为了争抢渡权,王文龙等人虽居住在旅店之中走不了,但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左右无事,王文龙索性和其他商人一起到岸边去观战。 他们站得很靠边,不挡住本地村民的后勤路线,本地村民也不来管他们。 时间打的久了对两边都没好处,所以打到第三天战事的剧烈程度陡然上升,两方都想要快速决出胜负。 王文龙站在土包上看了不到一刻钟两边就各自有十几人披红挂彩被拖下战场。 基本死不了人,因为后勤太方便了,男子刚刚见红就被自家婆娘拖回家里去包扎,小病小伤的,养几天就好了。 王文龙这时又看到旅店的老板指挥着伙计架起大锅,又将一包包药材拖到锅旁。 老板自然也是村中人,这次却是义务的给村民熬膏药准备治伤。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眼前一亮,跑到铁锅旁。 他一开口就能听出是江南人士,问道:“老板,你们村里还有多余的药材吗?我想买一点,南边急用。” 那老板用带着隆重本地口音的官话说道:“如今村里药材也正紧张呢,哪里有多余的给你们这些商人?” 那年轻男子,闻言却是打开自己的行囊,指着里头医书说道:“我是专门来咱们福建帮助救灾的医生,并非商人。” “南澳诏安遭灾,死者颇多,如今已经入冬,正在流行疫病。我本来是要过河去采购的,如今已经困了两天不得行动,救病如救火,看在你们都是闽人的份上,老板伱帮帮忙吧。” 那旅店掌柜笑着说道:“诏安?三江口对面村子死人我都不救,诏安人我认识他是谁呀?” 年轻医生闻言目瞪口呆,王文龙在旁看了一会儿,不禁对这医生感到好奇,反正也闲来无事,他便走上去搭讪问道:“这位先生好,请问先生是哪里人氏?” 那青年医生有些警惕地看了王文龙几眼,见王文龙身后还带着奴仆,这才感觉他地位稍高,回答说道:“我是吴中人,叫吴有性,字又可。” 王文龙闻言一愣,吴又可?这也太巧了,在个旅馆中住几天都能碰到明末的大医学家。 王文龙连忙拱手道:“吴先生好,我叫王文龙字建阳。” “王建阳?敢是写《常州文告》的静观先生?”吴有性瞬间神色转为尊重道:“我最喜欢先生的论理,《天演论》写的实在太好!” 江边炮声隆隆,一时也没个消停,王文龙所幸请着吴有性一起回到旅馆谈话。 第189章 传染病 在旅馆中坐下,王文龙询问吴有性道:“敢问吴先生的医术是从哪位大师学来?” 吴有性含胡道:“是我们苏州本地一位名医,姓李的。” 王文龙好奇道:“我也常来往吴中和八闽,不知是哪一位李医生?” 吴有性略略脸红,小声说道:“也未曾堂授,不过读了先生的医案……” 王文龙看见吴有性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这位根本就没有正经跟人学过医,多半读了两本医书就跑出来干活了。 吴有性却是连忙找补解释说:“先生不要瞧我年轻,我行医已有五年,治好的病人也有上千,腹中已有了好几本医书做底子,说起汤头歌诀,上千条也是打不住的。” 王文龙点点头,要不是吴有性在后世颇有名气,他听到这解释多半会把吴有性当成庸医看待。 吴有性却是十分敬仰王文龙,高兴说道:“先生的《天演论》我读了又读,只觉其中道理和医术相似。” “敢请言之。”王文龙颇为好奇。 吴有性说道:“我吴门医派医家众多,分为杂病学派,伤寒学派,温病学派,外科学派,往往寻章摘句要拿古书上的法子来治时人之病,但是我在外行医见了无数病人,却见到有许多病人并非是照着书上来得病的,这时就要用到先生所写:适者生存的道理了——断断不可以一味去套书上方法,而应该仔细分析,辨证施治。” 王文龙点头,听到这见识不错的话他才终于可以确定眼前人就是历史上那位写出《温疫论》的医学大家。 他和吴有性一番询问,这才知道,这年头的医生也是水平参差不齐,甚至庸医居多。 比如此时医生最聚集的地方就是苏州,形成了一个吴门医派。 苏州能出这么多医生,其实主要原因就是苏州的读书人多,读书人能看得懂医书,起码也能背下几条汤头歌诀,这就已经比不识字的人有了巨大的优势。 本朝苏州名医起于王仲光。 书生王仲光想要找名医戴原礼学习医术,戴原礼告诉王仲光学医需要熟读《黄帝内经》,王仲光就归而习之三年,把一本《黄帝内经》读的滚瓜烂熟,当时王仲光虽习医书,但从来没有临诊用药过。 直到戴原礼把自己一生的行医经历写成《彦修医案》十卷,秘不示人,王仲光设法取之而归,再次努力学习,这才有了开药的能力,外出行医,名满吴下,也由此开创吴中医派。 明朝的吴中医派开派祖师王仲光自己就是靠读书学会的医术,所以像吴有性这样,虽找了个师父的名头其实只是自己读了两本书就跑出来行医的还真不算什么异类。 这种自学成才的医生治疗方式也很简单,一些技术不到家的医生读医书之后就按照病人的病症抄着原书之中治疗类似病症的药方给病人开药,水平高一些的就能分辨药理药性,按照君臣佐使的方法自行配伍出新的药方。 吴有性在其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他可以自撰药方,还有自己的医疗理论,说是有名医的水平也不为过了。 吴有性很喜欢王文龙的《天演论》,他说了半天后王文龙一针见血的指出:“先生其实是对《天演论》中实践检验真理的实验方法感兴趣。” “实验方法?” 王文龙解释道:“比如古代医书之中写了一个方子,后世医生不知道它能否成立,想要验证其效果并不是靠背《黄帝内经》的条文,而是要真的把药物使用后仔细观察病人的症状能否改善,病情是否减轻。” “如果这个方子真的治疗了相应的病情,那它就可以成为一个专治此病的药方,若是不行,那就被证伪,无论它再符合医理都应该弃之不用。这过程就叫做实验了。” 吴有性听的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好多古书之中的方子说的头头是道,但其实在实践之中全无作用,有时我自己开出的方子比古方更有用,我也会专门记录下来,正如先生所说,对于我们做医生的,实验比理论更重要。” 真不要嘲笑这时的吴中医派崇尚遵照前人的医案来抓药。 将由大夫主观判断的药方向成药方向演进其实是所有古代医学的发展方向。 将药物组方确定下来,这样才能对药方的适应症以及副作用有更多了解。 相反,要是今天这套药方加一点东西,明天这套药方减一点东西,每天开的药都不是同样的成分,怎么进行对照实验? 王文龙说道:“其实吴中医生研究医案正是一种积累实验数据的方法,前辈的医生反复使用类似药方,后来人渐渐也就能摸清这种药方的作用以及副作用。一套药方用的时间越久,医生对其的性质了解的越清楚,使用时也能更好地有的放矢。” 王文龙笑道:“正是由此原因,我敢说日后医药定然也越来越倾向于开发出成品的丸散膏丹的原因。甚至药方之中的药材必须要地道,炮制过程不能出现太大差异。不是因为相应的炮制手法可以如何的发挥药性,而是为了保证最终的成品成分不会有太大差异。” 吴有性仔细思索,然后便连连点头,大为同意:“只有用同样的药品才能保证每一次实验都能作为参照。” 直白说这年代的医生就是拿人试药,所有传到后世真正的老方都是一代一代人试出来的,对于一些药品配伍的效果也是通过拿人试药研究清楚,所谓验方大抵如是。 “不过这回在诏安的瘟疫却实在没有前人方法可以参考,”吴有性有些苦恼的说道:“诏安灾后起瘟疫,病人手脚冰冷,头昏欲睡,我初到之时以为是风病,但以相应药物医治却又不见效果,几日之后转成伤寒症状,用古书之中的方子,虽能稍解其表症,但是病人脾胃又更加虚弱。” 吴有性叹气说道:“我观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手中一切药方全都行之无效,手中药物全部用完,却没能治好一人,这次回莆田想要寻求更多药品前去治病,却又被堵于路途。” 第190章 瘟疫论 历史上吴有性写出《温疫论》的背景是崇祯末年的大瘟疫,那场瘟疫全国横行十户九死,河南、河北、山东、浙江等人口聚集区,“五六月间,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口仅存者”。 一些学者认为满清能够成功入关也和这场大瘟疫不无关系,起义军反复骚扰几遍都还没有崩溃的河南河北,清军一到却几乎是望风而降,以大明的情况再怎么样溃败的也不会那么快,如果真出现了死亡率这么高的瘟疫倒是比较能够解释。 当时的医生用治伤寒的方法医治全部失败,医生旁皇无措,吴有性也终于悟出不能全信古书的道理,写下“守古法则不治今病”的判断,开始研究当时的瘟疫之症,从头摸索出一套新的治疗方案。 后世学者考证认为这场瘟疫其实就是鼠疫,而且还是海外输入的新品种。随着隆庆开海,大量海内外交流自然会带来新的传染病。有港口的诏安突然发生前所未见的瘟疫也不是怪事。 王文龙也不知诏安流行的究竟是什么病症,但是他却知道控制传染病的最佳办法。 王文龙引导说:“先生不如试用实验之思维,虽然诏安大疫,但总有一些人能够幸存,先生可仔细回忆,其中有无地方幸存者特别多,他们又和别处有何不同?” 王文龙说道:“这也算是一种实验,只不过是多场实验同时进行,有人染病有人幸存,幸存者聚集之处多半因为他们做了什么可以避免染病的办法。” 他这话一下提醒了吴有性,吴有性皱眉思索:“诏安有海港,港中多是青壮,但即使如他们也多有染病的,可见此病厉害,并非身体强壮便能逃过一劫。” 想着想着他突然说道:“如此说来倒有一处地方,那是诏安县一处名为洋尾的村子,我回莆田时经过此村,发现村中几乎无人染病。” “此村可是在诏安外围?” 吴有性摇头说道:“地虽偏远但不是人迹罕至之处,诏安有条东溪,溪水在县界分成东溪干流和支流浒溪入海,洋尾就在两溪夹角处,村中常有人到县中的宫口港去做工的,只不过地震之后,此地交通断绝,若非行船北上意外搁浅我也不会到这村中。” 吴有性越想越是奇怪:“怪哉怪哉,若是地震之后起邪风带来风寒,那洋尾正当着风口之上,如何别处人都患病,独独他村中得以保全?” 吴有性还在奇怪而王文龙则是已经反应过来: 洋尾村显然是在河中三角洲地带,地形也不算平坦,平时只有人口外流到县中的港口去做事,大灾之后交通断绝自然也没有多少人回村,传染病例输入肯定少。 这时的医生往往以为传染病的起源是风邪瘴气,所以吴有性对于同处一地的一个村庄病人格外少会觉奇怪。 王文龙加以引导问道:“这村子地震之后与外界交通断绝,没有多少病人到来,是否就是他们村中不染病的原因?过去的瘟疫或许是风寒暑湿入体,但也许这次瘟疫却是从人身上传入,也许正如风气寒气一般,人身上也有一种戾气,传入人之口鼻就可使人得病。” “戾气说”历史上就是吴有性指出的,他认为疾病不一定是通过自然环境感染,还可能通过接触患者感染,而“戾气”进入人体的途径是通过口鼻传入。 吴有性一愣,细细思索王文龙所说的可能性,然后便越想越惊讶。 “或许正是如此!”吴有性激动说道,“也许正是这一种戾气存在,这气息无声无臭,人不知是气,稍闻之下就染疫病。” 王文龙说道:“若是如此,或许将未患病者与病人隔开,就能减少患病人数。” 吴有性若有所思,接着道:“或许还能用纱布掩住口鼻,使戾气不得孔而入,还可在室中用药物熏蒸,或者也能起效。” 王文龙暗暗点头,口罩加熏蒸消毒——这也是历史上吴有性提出来防治传染病的办法。 当然在这时的生产条件下,口罩能不能防住病毒还有待商榷,但吴有性起码已经悟到了一些疾病可以人传人,潜伏期的无症状患者也要传染能力。 历史上吴有性弄懂这一点时已经七十多岁,而如今他才不到二十。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王文龙都在房中和吴有性讨论着医学的相关话题,吴有性对于王文龙所提出可以养一些动物用于试药很感兴趣。 对于诏安的时疫,怎么治病王文龙没什么概念,但是对于控制传染病王文龙有足够多的亲身经历,勤洗手、勤消毒,划出隔离区等等想法都获得了吴有性的认可。 眼看械斗还要打上一阵,王文龙也懒得在旅店呆了,想到欧家说不定能解决吴有性的药物问题,他索性拉上吴有性回到奉谷。 一见到王文龙,胡氏就关切地询问:“我听说木兰溪几个渡口都在发生械斗,正派人去找先生呢,静观先生没受什么惊吓吧?” “今日方见到兴化之风气,果然民风健盛。”王文龙无奈摇头,胡氏闻言却只是一笑。 他们欧家在这种事情上也没少参与,欧家的港口名额就是靠械斗打出来的,这种事上胡氏自己也不干净。 王文龙拉过一旁的吴有性跟胡氏介绍说道:“这位是吴中名医吴有性,字大可,他这次是专门去往诏安治时疫的。” 他道:“吴先生医术高超,只是苦于手中药品用完,是以我专程带他来求夫人,想问府中还是否有药品存余?” 胡氏并没有因吴有性面貌年轻就看轻他,脸上十分热情,“原来是吴郎中。” 他请两人坐下,然后便叫来自己家中一个熟悉药物的管事。 那人看看胡氏的脸色,便转而询问吴有性道:“不知这位郎中要些什么药材?” 吴有性开口说了几味药。 管事又问:“要什么产地的,怎样炮制?” 王文龙见胡氏在一边脸露微笑,没有丝毫干预的意思,知道这是她在考教吴有性本领。 第191章 圭浦游家 面对询问吴有性丝毫没有为难,开口就侃侃而谈:“诏安此疫颇为奇怪,一切验方都难使用,只能重新配药。我预用槟榔辛散湿邪,化痰破结,使邪速溃,为君药。在用厚朴芳香化浊,理气祛湿;草果辛香化浊,辟秽止呕,宣透伏邪,共为臣药……” 吴有性所说的药理王文龙基本听不懂,但是看向一旁的欧家管事就见他越听眼睛越亮,瞬间明白吴有性的医术水平显然是够格。 等吴有性将整个开药思路说完那管事脸上已经换上崇敬神情,他颇为郑重的对吴有性拱拱手,感激说道:“多谢先生赐教。” 接着那管事转头对胡氏道:“夫人,这位吴先生虽年纪小但医理实在精通,我不如也。” 胡氏点点头,笑道:“果然年少有为,如此便按吴郎中所说我们也先办一车药物南下,不收钱财,权做我欧家帮扶地方之意。” 她又对吴有性笑道:“吴郎中后续再需药品支持也大可以联系我们欧家。” 一板车药少说要几十银子,吴有性收入并不高,闻言不禁喜出望外,王文龙见他一下呆住,显然之前并没有机会上这种大场面,一时都忘了反应。 他连忙拉着吴有性起身,拱手道:“多谢夫人帮助百姓,此功大也。” 吴有性这才想起来跟着道谢,连连拱手。 接着胡氏又叫出自己家中的亲戚子侄请求吴有性帮忙看诊。 吴有性自然是一一仔细看来,还给欧家几个身体不好的子弟写出药方进行调理。 方子交给欧家那懂药的管事看过一遍,再次获得他连连称赞,胡氏不禁更加对吴有性看重。 王文龙询问得知,欧家还有不少药材库存,而且木兰溪上的械斗不会持续多久,一旦渡口恢复药材就能源源不断的送来,只是短时间的缺货而已。 王文龙便也出几十两银子从欧家办了一车药,送给吴有性南下使用。 吴有性感激不尽,第二天便急急走了。 王文龙等待械斗结束的时间正碰上欧家,又有客人来访。 来者二十出头年纪,士绅打扮,名叫游思存,游思存出生莆田圭浦游氏,这也是本地的名门望族,有明一朝圭浦游氏总共出了十三名进士,游思存的祖父名叫游日章,光是他祖父那一辈祖孙三代就中了三名进士一名举人。 游思存读书不成,但是游家的族产庞大,到处经商也饿不着他。 胡氏笑着问道:“前两日还听说你在圭浦筑庐,怎么今日到有时间上我家里来?” 游、欧两家是世交,欧家的底蕴还远远不如游家,只不过是在胡氏手上才做的有声有色。 游思存笑着说道:“进日家中庄园第一炉荔枝干烤出来了,刻意给婶婶送来,连带还有荔枝炭也带了来些,正好备着婶婶家冬天使用。” 莆田出荔枝此时有所谓十二名品之称,十二名品之中的“游家紫”就是游家自己的荔枝园培养出来的,他们家光是荔枝树就种有千百株之多,而这样的产业在游思存眼中也无非是玩物而已。 游思存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但是王文龙知道,知道几百年后圭浦游氏依旧是一个大家族,子弟开枝散叶遍布中外,现在游思存就算吊儿郎当一辈子也一样吃穿不尽。 胡氏点头笑道:“有劳镜斋侄儿,近日我们家放船也带回了一些海外的玩物,其中有株珊瑚树我是特意要送给你母亲的。” 两边寒暄一阵,胡氏才笑着为游思存介绍:“这位乃是福州有名的静观先生,王建阳。” 游思存闻言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走到王文龙面前热情说道:“莫不是《旬报》那位王建阳?先生的报纸办的实在太好了,怎么会来莆田?” 这位果然是个浪荡子弟,别人听说王文龙的名声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王文龙的那些书籍,而游思存听到王文龙的名字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旬报》——他特别喜欢《连城诀》。 王文龙笑着说道:“这次来莆田乃是为了同胡夫人谈合股之事的。” “哦,是什么生意?可有我们游家生发的机会,婶婶这事情既是被我撞上却不好瞒着侄儿。” 别看游思存口角油滑,但是做生意的意识却是藏在血脉里,开口说的胡氏和王文龙忍不住笑。游思存脑子一转就知道胡氏能够参与的生意肯定是颇有利润。 王文龙道:“我打算办一个纯由女子组织起来的纺织厂,想要改善咱们福建溺女的风气。” 游思存听了王文龙解释,便点头说道:“这是勤业行善的大好事,正当我辈为之。” 王文龙略略惊讶,他以为游思存就是个吊儿郎当的富贵子弟,却没想到他也能有这样了解人世疾苦的想法。 王文龙立即看向一边的胡氏:“夫人以为如何?” 胡氏有些意外,但是想明白之后便笑着点头。 其实以欧家的资产王文龙做的这个工厂,对于欧家来说不过是些许投入罢了,原本就存有结交王文龙的目的,现在顺便还能交好游思存,对她来说更是好事。 就这么三言两语事情居然便即达成,三位大股东都在,干脆便开始谈论工厂的后续布局。 此时福建沿海出海丝的地方就是福州、泉州、漳州三地,都是古而有之的技术,漳泉离着莆田较远,福州离莆田则不过是一日多的路程,最终决定工厂就设在福州,如此三个股东都能更方便的管理。 欧家游家各自出资二千两,各合股三成,还要负责原料和销售,王文龙出资二千二百两,合股四成,还要负责宣传和门市部以及工厂的实际经营。 事情谈好,第二天木兰溪上的械斗就结束了,渡口恢复平静,王文龙带着王平保回福州,欧家派了几个有对口经验的管事跟随,游思存则是回家后亲自带了几个先生跟着王文龙一起回福州。 两家在福州都有经营,很快便弄来了地皮,地点就在福州纺织业聚集的横锦巷,顺便连机器也一起找人置办。 第192章 劝养解厄 之前王文龙叫人去折腾新式纺织机以为是难事,但是在福州优秀的机械工匠帮助之下却一下就被解决。 王文龙一问之下才知道此时福州的丝织业虽然还没有到苏州那样以工厂机织为主的程度,但也开始初步的工业化,不但有家庭妇女进行纺织,也有大量男性机工出现。 和纺纱机、轧棉机、飞梭等工业革命早期的发明比起来此时福建的高级织机可是复杂多了。 早在弘治年间福州机工林洪就造出“改机”,可以织出非常复杂的花纹,并且此时已经广泛流行。 “改机”组装起来高六米多,需要占整整一栋楼,上下两组人同时操作,光是织线就有四层,细小的零件上万个,不懂行的人看上几个时辰也弄不清这机械究竟是如何操作的。 而王文龙的发明远没有这么复杂,所织出的织物不需要复杂花色,只需能更快地支出廉价布匹,那自然简单。 同时安有五个以上纺轮的纺车迅速就被制造出来,至于可以配备飞梭加了弹簧板的纺织机更先进的轧棉机也都很快实现。 机器搬入厂房,很快一家有三十台织机的纺织厂便初具其行,甚至连招工问题也不难,熟练的女子织工一番寻访就能招来,普通工人则直接到养济院里头去找。 万历年间是明朝养济院建设最多的时期,朝廷会对养济院定期审核,将之视作官员履历中的一项政绩。按照要求,养济院中每月要给成年人三斗米、柴三十斤,每年还要发冬夏布匹各三丈。 当然实际情况远没有那么好,福州养济院里不少“节妇”和被丈夫殴打不敢回家的逃妇被逼迫着整日干活,即使这样也只能换到勉强温饱的衣食,几乎所有人都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多走几步路都成问题,头晕眼花,因为眼神不好工作绣花时能把手扎的都是血窟窿。 只要王文龙的工厂能够保证她们的名节,这些妇女多的是愿意到厂中来干活的。 “真真气煞人也,都为商人了,如何却比那些老道学还顽固!” 游思存同着王文龙走出人家宅子,转过街角就忍不住大骂。 他找了自己家族关系,想要联络福州的海商购买女子纺织厂生产的丝绸,结果那些商人听到这纺织厂的组成就开始犹豫,没有一个敢试水的,只是敷衍游思存和王文龙的面子,几天时间,一件货都没有订出去。 王文龙笑着说道:“镜斋不用如此动气,这些商人害怕这事情不成他们反为千夫所指,福州市面上的丝织品这么多,咱们的货无非是价格便宜些,他们不看到有人成功当然不会愿意销售。” “那却如何是好?这样货物生产出来到哪里卖去?”游思存颇为担心。 王文龙笑着说道:“你忘了我还主编着《旬报》呢,咱们可以利用报纸宣传,反正第一批试生产的货物不会太多,先堆在库房里也不算多为难,等到名气打响慢慢就有销路了。” 游思存思想一番,问道:“建阳兄有何办法?要不要我去联络本地名士写些吹捧文章?” 王文龙连忙摇头:“千万莫要如此。” 游思存找了本地名士来吹捧女子纺织厂的产品也只能找到些蔑片相公、词曲卿客,这些人本来就是留连花间酒肆的浮华子弟,一群女人织出来的织物被这些人写诗作对的吹捧,会把女子纺织厂的名气更往情欲方向牵扯。 游思存十分担心,虽然他家里有钱,但是这次一口气掏出了两千多两对他这个没什么产业的子弟来说也算是很大投入,若是把这笔生意做亏了日后回家都难得抬头,他终于是体会到做生意的难处。 王文龙却胸有成竹,两人坐着滑竿穿过街巷,就见路旁有一群僧人正抱着婴儿宣教。 小孩穿着一领破衣,哇哇大哭,引来许多围观者。 当先老僧面对围观众人说道:“此弃路之女婴也,父母杀子女,是造大罪孽,经书里头是有说道的。” 王文龙和游思存都不禁停下,看着街上这一幕。 说着他的几个弟子便拿起木偶,手指一动一挑,手中的木偶便活灵活现地演起一段佛家因果故事来,故事说的是一户人家父母溺女甚多,后来母亲再次怀孕却生出大蛇,大蛇将其父母全咬死,正是那些死去的女儿回来报仇。 这时的佛家传教靠的就是说这等因果故事,而且演说的方式非常多样,在寺庙里和尚会指着庙中的壁画讲说佛法,至于这些行脚僧则是各凭本事,也有靠说评书演皮影来展示的,也用傀儡戏、布袋戏说法的。 几人演完这段戏之后已经在街角聚集起上百号观众,那老和尚又对众人宣讲:“近日有吴门苏家,其家中孤苦,但有佛心,见路边有女婴被遗弃,收养活之,他子弟竟然考上进士,如今点了翰林,他一家就此翻身——可见收养女儿有大阴德哩。” 他行礼求众人:“我们行脚僧人带着女婴不像回事,若是有余力者,还请将这女婴带回收养,日后定是福报的。” 虽然今年福建受灾,但福州终究是富裕地方,那女婴的父母将她丢在福州街头,多半也是为了自家女儿能有条活路,此时围观众人中,不少人看起来家中就还有余力,一些婆婆姥姥听到有果报的话,再看到那女婴长得确实清秀都上前询问,还有些大户人家的奴仆听到此事好奇询问,然后回去找自己家主人说知。 不一会儿便有辆小轿到来,轿帘打开,其中坐着的一位妇人穿着安人服色,家中多半是做官的。 她看了看那女婴,便对那群说道:“这小姑娘长得颇合我眼缘,我有幸收她做女儿。我家也自斋僧,闻听此事已经备下净室素斋,还请几位师父到我家里小住,细说收养之事。” 围观群众纷纷议论,显然这位妇人颇有地位。 “这是观音巷里张家奶奶。” “张奶奶果然仁善。” 王文龙看到这场景终于放心,看这张家奶奶的样子显然信佛信的虔诚,多半能够养活这个女婴,他点头道:“可见福州城里对于溺女之事还是颇有人关心的。” 游思存也是高兴道:“看来咱们的纺织厂还有出路。” 第193章 专题报道 几个僧人被张家请去,他家奶奶为表诚心还专门带了养娘,小女婴被养娘接过,在有经验的养娘侍弄之下很快安静下来,依偎在她怀中好奇的看着街景。 王文龙和游思存也坐滑竿离开,回到家中,王文龙先安排了一下家里事情,然后便拿上文稿。 游思存问道:“这就是先生所说的宣传文案?” 王文龙点头:“咱们去报社。” 《旬报》现在是整个福建最有名的报纸,每期的发行量已经慢慢攀升到了一千五百份,连带着王文龙这个主编以及邓志谟、许仲琳等内容编辑也都成为福州的名流。 邓志谟正在报社之中忙碌,为下一期《旬报》的头版文章而苦恼。 随着《旬报》发行的火热以及蜡版油印技术的铺开,现在福州城已经不止一份报纸,竞争情况下,大家自然而然的开始比拼报纸内容,以前《旬报》随便刊登点新闻就会受人追捧,但是随着其他报纸的出现市井新闻一个炒的比一个邪性,这年头的街头巷尾议论真实性往往不高,许多奇妙传言都有流传途径。 《旬报》说东街王家的妇人偷汉子被抓,另一家小报就说这东街王家的妇人其实是扒灰,第三家小报居然说这所偷之汉子乃是她亡夫的鬼魂——报纸内容还没有专门机构能管自然一家说的比一家夸张。 竞争激烈,《旬报》现在如果还拿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做封面内容多半会影响销量。 邓志谟正在发愁之时这时就见王文龙笑着走进办公室:“志谟兄,下期的头版版面给我留着。” 邓志谟一喜,问道:“建阳可是有什么大事新闻?” 王文龙第一二篇文章都写的极其动情,许多惨状的真实描写都能打动此时百姓,而到了第三篇图穷匕见,王文龙全篇不说他自己在女子纺织厂之中的股权,只把这事业包装成胡氏的善举,又通过描写那些女子在纺织厂之中辛勤劳动的场景打动读者,顺便用记者的口吻宣传这些女子织出来的织物有多么精美。 但这篇文章却很符合《旬报》中正平和的调性,既能宣传王文龙的工厂又能对社会有益。 第二篇的深度报道则写出溺女现象引起的后果——当地男子找不到老婆,被抛弃的女婴侥幸活下来也是生活凄惨。 邓志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绘画,寥寥几笔,虽然画的不太真切,但是却将婴儿的可爱以及婴儿塔的残忍同时对比出来,旁边的衰草丛上还带着寒露,显现出环境之中天气寒冷,让观者更对那饥寒交迫中的小婴儿的处境感到同情。 最后王文龙采访胡氏,通过她口说出希望有善良人物可以支持女子纺织厂的事业,不要因为是女子的工厂就歧视——这就是一篇妥妥的软文。 王文龙的系列文章全都是通过自己在布政史司衙门之中查到的资料以及实地走访所得。 王文龙将自己的纺织厂广告放到邓志谟桌上,邓志谟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王文龙解释说:“这第一篇是我实地去采访溺女现象写出的报道,描写村中父母杀婴儿、女婴流落荒野无依无靠的场景。” 邓志谟听的都有些懵了,疑惑问道:“这该如何进行?” 王文龙还写了一件事例,一户人家因为贫困而抛弃女儿,十几年后这家人经商致富,想要找寻,找到后发现女儿幸免于难,但是却从小在养济院长大,自小营养不良,而且长大之后配到泼皮家中,长年的困苦劳动以及丈夫虐待已经将这女儿给凌虐的半死,等被接回家中时一双眼睛已经瞎了,脸也被丈夫殴打之时用刀划烂——这是明代真实事例,王文龙亲自走访调查然后用文学手法写成,让人读了无比唏嘘。 到第三篇则写解决办法——莆田列女胡氏同情孤女,专门在福州集资开办女子纺织厂,给了女子一条活路。 邓志谟连连点头,连忙叫人给王文龙留出板面。 邓志谟说的委宛,其实他怕的是王文龙是《旬报》的总编,硬要用头版报纸给自己的厂子做广告,邓志谟担心这玩意儿会拖垮销量。 曾鲸经过半个月的练习,画技已然大涨,之前王文龙被堵在莆田,他家仆人给王文龙送书画正好和王文龙错过,于是这次干脆带着王文龙的画像来找师父。 邓志谟看着三篇稿件,越看越是惊讶,然后便是连连点头:“建阳,这点子太好了!” “真要如此画吗?”曾鲸提起笔来有些为难,王文龙要曾鲸配合三篇报道总共画五幅插图。 “纺织厂广告放在二三版即可,放在头版只怕是浪费钱。” 王文龙又道:“还要加上刻板图画。” 邓志谟一看就知道这文章肯定能火。 王文龙却笑着说道:“我这次不是想要做一个广告,而是想要出一系列溺女问题的深度报道,采访不止一篇,至少要连写上三期,造成一个热点问题,让百姓知道溺女问题在福建已经有多么惨烈,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所以劳烦志谟兄给我预备下整一个月的头版。” 王文龙拿出自己的一张画稿,邓志谟看去,就见稿纸上用几笔画出草丛,草丛中躺着一个可爱婴儿瞪大眼睛好奇看着世界,但是婴儿背后却是一座正在冒着烟的婴儿塔,新生儿被丢在荒野之中无人照看根本活不下来,那冒烟的婴儿塔显然预示着孩子的命运。 没想到一到王文龙家中便被截住,还被王文龙要求作画,这些画都会用刻板画的形式放到《旬报》上。 第一副是被丢在婴儿塔之前的女婴,第二幅是那个被父母找回家之后却已毁容瞎眼的被遗弃女儿,王文龙让曾鲸把女子被毁容之后的可怕模样画得格外真实,同时女子又穿着华贵的衣服,坐在漂亮的房间中,更加增加了故事的可叹,另外还有胡夫人抱着女婴脸露同情的图像。 刻如此细致的板画估计要用近百两银子,钱自然是纺织厂出。 说来也真不算贵,要在《旬报》上刊大幅版面的广告三期下来也要将近五十两了,而这三篇软文的宣传效果显然胜过大版面的广告。 第194章 纪实文学的震撼 第194章纪实文学的震撼 这几幅画曾鲸是没有意见,而且王文龙钱也给的够,但让他为难的是王文龙要求他画的后续图画:一群漂亮的姑娘坐在纺织厂之中欢乐谈笑工作;一个未出阁的美丽女子正在仔细检查女子纺织场所产丝绸。 纺织女工工作之时不可能穿着宽袍大袖,全都得穿窄衣,身形线条都要展示出来,头发也要扎束起来避免缠到机器里,露出整张脸蛋,甚至卷起袖子露出胳膊。 这些在后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画作,到此时就有点惊世骇俗了,要知道这年代的女子手腕都不能轻易让男人看到。 曾鲸也画过春宫,但是春宫画是不会对外界大量展示的,现在师父却要把这两幅画要广泛刊登,他实在担心报纸印出来之后会引得舆论哗然。 王文龙笑说道:“波臣初得技艺还没有太多机会施展,这两幅画做出来之后波臣你定然就火了,届时向你求画之人只怕要踏破门槛,如何不是好事?” 曾鲸想了想却还是犹豫摇头,他总有出名机会,但若是和这事情牵扯上,只怕到时候要被千夫所指。 “师父,我宁愿不出这名……” 曾鲸无论如何不愿意,王文龙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说:“那就不署名吧,你总是帮我这一回。” 曾鲸这才点头同意。 周云升感叹:“静观先生真是仗义执言。” 而仔细读那报纸文章,就更让人感到心情压抑。 许多书生都轰然响应,但也有一些害怕买了这玩意儿回去会被家中长辈教训不敢跟从。 报纸上所能刊登的画也就是巴掌大小,在这时属于小画,要的是细描工笔的本事,曾鲸细细描画也不过用两天时间就将两幅画全都做了出来。 “天日昭昭,怎敢有此恶行?” “这女婴好可怜。” …… 店中的女售货员们也是第一天上岗,许多人都还有些羞怯,但是从上工开始,伴随着《旬报》的传播就有许多人来店里买布,这些女子渐渐也就熟悉了工作。 他的工笔画效果太真实了,而且还按王文龙的要求美化,画面之上就是一群美女在那儿织布,说是采访情况其实乃是宣传,比年画上的七仙女还漂亮。 今年福建虽然气候不好,连遭旱灾和地震,但是在新作物推广之下,百姓勉强还能过活,福州作为省会,城中日子则几乎不受影响,甚至因为海贸的兴盛市井还更加繁荣。 王文龙马上让自己作坊里的工人开刻,几天之后便将刻板拿到编辑部去,试印刷出来的成品效果极好,让《旬报》上下的工作人员盯着那画面上女子娇俏的笑脸一个个目瞪口呆。 王文龙对于弃婴过程的描写以及父母种种虐待女婴的行为写的露骨又直白,细致的白描仿佛让人看着父母是如何杀死一个可爱的婴儿,难以忍受。 “我随周朋友去!” 曾鲸的画面构图极具冲击力,只看一眼就让人感到无比痛心。 “如何不敢?正如建阳先生所说,我母也为女子,我妻也为女子,这天下的纺织还不都是女子生产出来的?” “这些父母都该流放!” “以前虽知乡里有溺女的,但怎知情况会如此之严重?” 越山书院的学生至少也是中人之家,正是反对溺女陋习的主要阶层,富长良心,周云升和王祖才看的都是心痛无比。 周云升和王祖才发现店铺之中的售货员工也用女性——王文龙早就考虑过售货员性别,最后发现如果是女性工厂用男性售货员肯定更引起非议。 游思存也好书画,听说曾鲸画人物极其相像于是曾鲸作画之时他就在后面观看。 王文龙笑着说道:“那文章是我写的,我还是《旬报》总编辑,我都不怕,伱怕什么?” 直到结尾:“莆田烈女胡氏办女子纺织厂,产湘妃绸欲救诸女,也属无奈为之,胡夫人言:若不给女子生计,溺女之风无解也。” 许多浮浪子弟悠游岁月,真个是天地兴亡两不知,每天只是踏步游街,找些新奇玩意儿。 “我也要去!” 王文龙给出了初步的解决办法,才仿佛是让人看见一丝希望。 王祖才家中富裕,激动之下直接买了三匹绸子,三匹花布,让自家书童找了挑夫送回家去。 描述溺婴后王文龙又从个体现象引申到溺女情况的严重程度,“据笔者调查,福州府下辖九县有婴儿塔二十四座,大者装尸七十,小者十五,有至三日一满者,略略计算,一月溺婴不下三百,概如此图中遭遇之婴儿每时辰便有一个,到福建全省,数更惊人。” 女子纺织厂名头叫得响,但是所生产出来的产品其实只是中等档次,花纹并不算复杂,好在是王文龙用上新式机器,生产效率更高,所以质检也可以更严格,把不好的全部筛掉后上架的产品质量比起此时市面上的中等产品要有保证许多。 “我也深认此言,就怕买那湘妃纱会被好事者取笑……” “各位老爷,有新出的《旬报》。”一个闯书堂的书客等着大家散课就捧着书匣前来卖报。 屏山脚下,越山书院。 “难怪静观先生会亲手撰文,真是人间惨剧也!” 他们本就不拘礼法常常出入青楼酒肆,对于长辈们古板的想法不以为然,此时义愤之下周云升干脆说道:“我欲去买那湘妃纱,可有同道随我前往?” 纪实文学的手法果然有威力,越山书院门口许多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文章的书生当下都深深感动。 版画上的婴儿漂亮的如同菩萨坐下的金童玉女,皮肤粉白,眼神清澈,但是却被丢弃在荒野之中等待死亡。 曾鲸点头:“我勉力为之。” 这几幅画要四处采风,曾鲸在福州城里,便先把纺织厂的两幅女工画像给做出来。 王文龙的第一篇报道之中就已经把胡氏给拉了出来,并且写明了横锦巷店铺工厂的位置,周云升等人本就是福州的老土地,照着报纸中地点很快就杀到了店铺前。 两人虽然心中有些犹豫,但是群情汹汹,头脑一热也就冲了进去。 曾给王文龙的时候曾鲸就预先说道:“如此登出去,只怕会引来不少议论。” 王文龙在一旁对曾鲸说道:“要把女工们画的健康自然,大大方方的。” 王文龙的笔触很冰冷,没有多少痛心疾呼,只是拿数字和悲惨的描述平铺直叙,最后王文龙又表示溺女还引起了许多社会问题,溺女严重的地区成年男子娶不到媳妇的比例也是最高,而且母亲对于孩子的教育往往也出现极大问题——在这样的地区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自然更低。 但当看到曾鲸的画笔渐渐勾勒出成品时游思存也不禁感到耳朵发热。 王文龙笔触客观冰冷,更加让人觉得心如刀扎,仿佛是看着现状一天一天坏下去却毫无办法。 越山书院就在福州城外关厢,读书的都是一些城中有钱人家子弟,不少人都有余钱,最喜欢看报纸。 王祖才听得,连忙对自己的书童说道:“快去买份《旬报》来。” 旬日散课,书院中的子弟,各自收拾东西回家。 王祖才和周云升一起看报纸,视线良久都难以从那幅新闻版画上移开。 “周朋友敢用女子所产之丝绸吗?” 没办法,这年代的男女大防太为严重,艺术品中对于女性身体的描绘极少,唐伯虎的美人闻名天下让许多藏家爱不释手,但其实画中人物露出的也不过是头颈和手而已,而曾鲸按照真实场面画的女工则是穿着窄衣长裙,可以看出身材,而且样貌无比真实。 王祖才却已经进入呆滞状态,半天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脸上露出悲愤神情,把报纸递给周云升:“周朋友务必先看头版文章!” 不一会儿报纸就被拿了回来,王祖才摊开迫不及待就开始看,他在书院门前站着看报,过不多时,朋友周云升也带着书童从院中走出,找到王祖才好奇询问:“这期《旬报》中可有什么新闻?” 曾鲸也笑起来:“这是师父你说的,我只把师父要的那几幅画画出来就是,后续事情我也不管了。”其实对于这几幅作品曾鲸自己也颇为满意,以前他画的人物画之中人物都是古板坐立,脸上神情木讷,而这几幅画已经有了速写的风格,展现出一种动态的美感,让曾鲸拓宽了绘画思路。 王祖才点头佩服:“让女子出门工作,这话若非建阳先生此等大德如何胆敢说出?” 和王祖才与周云升类似,当看到头版大篇幅的溺女报道后许多人都露出悲愤表情。 …… 回家之时,王祖才方觉害怕,特意叫书童先带着人从小门进去把货物放好,自己却从大门回家。 父亲王毓德看到王祖才贴着墙边溜进屋子,皱眉说道:“散课多久了?怎么这时才回来?” “跟着几位朋友一起到城中去买了些东西,”王祖才十分害怕父亲,刚才在外头生龙活虎,回家就变成一条泥鳅。 第195章 软文带货与笔仗 第195章软文带货与笔仗 王毓德冷哼道:“定是又到外边胡混,早叫你多读些书,如何整日没个正形?快去吃饭,你母亲都已等了你许久!” 父亲指一指饭堂背手而走,王祖才连忙老实的跟着过去,王毓德走着又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书童王翔呢?” 王祖才撒谎说:“他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先从后角门去了。” 王毓德冷哼一声,知子莫若父,他一眼就看出儿子有问题,不过他们家是高门大户,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之时不准说话,王毓德也便没有询问。 吃过晚饭王毓德让儿子回屋温书,然后便叫家中仆人去把王翔带来,一番喝问王翔就全都招了,王毓德马上游让人把最新的《旬报》拿来。 看着头版的文章最初他也颇为同情,但是看到后面女子纺织厂的内容他却顿时皱眉。 “既然已成寡妇孤女更要守节方能受人尊重,让女子出门做工只会招人闲话,这哪里是帮助女子?分明是害人!这胡烈女好糊涂也!” 王毓德也是福州的高门大户,他的父亲王应山是福州有名的史家,如今六十几岁还在编书,而他也是闽中有名的刻书家,家中刻过《闽大记》《湖山纪盛》《全闽纪略》等等对于地方志颇为重要的书籍。 王祖才年轻看不出来,但王毓德眼光何等老辣,只读两遍他就发现王文龙虽然表面上用客观的语气在描写整个过程,但是整篇文章里却一直隐含着吹捧女子纺织厂的思想。 王毓德越看越生气,他觉得王文龙的思想完全是走上了邪路,这种女子纺织厂虽出于好意,但其实是有损妇女名节,思索再三便点起蜡烛,展开稿纸,开写文章反驳: “禁溺女之风,若地方强加教导,明正典刑,则为正道;若要女子抛头露面,工作算计,大乱礼法,非所应倡也。即使存生,贞洁有亏,名声难守,是害女也!女子固不明此理,似王建阳公此等名仕却如何不辩!静观先生反为之摇唇鼓舌,是何意哉……” 伴随着王文龙在福州生产油墨和蜡纸,福州的蜡板印刷技术后来居上,已经成为福建地区廉价印刷品的生产中心。廉价印刷促进了本地的报行迭代进化。 此时的福州市面上已经有五份月销量三百以上的报纸,时事新闻、天气物价、海外掌故、抄经佛理,报纸的内容也趋向复杂化,市民渐渐养成看报的习惯。 而《旬报》作为福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王文龙的《溺女现象追踪》系列报道一出立马就引起全城讨论。 紧接着其他的声音也就出现,最有声量的是福州名仕王毓德在《仓山诗丛》上发表的一篇与王文龙争锋相对的文章。 发出王毓德文章的报纸是福州本地的仓山诗社所办,最开始只是一篇登载诗社社员们集会诗文的社内刊物,但是因为销量很好现在这报纸已经开始市场化运营,模仿《旬报》的组织模式,分成编辑印刷等等部门,报纸的受众则是本地的士大夫阶层。 这些士大夫阶层对于禁止溺女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坚决反对女子纺织厂的开设以及女子出门工作的行为。 不过此等争吵的文章并没有给王文龙带来太多问题,也不需要害怕布政使司衙门被牵扯,因为年轻的进步派势力已经组织起来对王毓德等人发起笔仗。 最早对王毓德展开反击的是远在泉州的海商报纸,商报立场鲜明支持女子工作,作者指出:“三吴丝业固多男工,而八闽古来男耕女织,泉丝、福丝都是从农家购得,本就为女子生产,销售海外者多为女子织就,本就是女子生产,又不让女子进入机房,这岂非自相矛盾?组织女子入机工,不过是聚少成多,聚沙成塔,本为自然之事,有何可怪?” 泉州地方五洋杂处思想开放,要不然也培养不出李贽这种人,而且还颇有李贽的弟子,这些人遍布工商业,要从中找出名仕有些困难,但是聚在一起却能发出颇多新奇议论。 甚至苏州的人物也来参与,初露头角的名仕韩洽直接批评:“溺女,陋习也,固当除之,女子进厂若能有益有何不可?阻拦者皆是为了全礼教而杀女子,与溺女何异?” 苏州书家马之德更是厉害,他表示不光溺女和不让女子工作是守旧思想,就连让妇女守贞也是大有问题。 马之德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派家仆远远送到福州来发表,他的文章之中痛骂妇女守贞违背礼教且违背自然的人类情感需求。 “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所不可抑,虽圣人弗禁……岂可概责于妇哉?” 马之德大谈女子如果死了丈夫想再去找别的男人也是正常事情,男女之情是天性需求,甚至反问孔子不也是野合生下来的吗? 他的文章明显是此时“情欲”思想的体现,开始之时还在谈论女子工作问题,到后来就收不住,比王文龙的文章猛多了,送到福州之后还想再《旬报》刊登,邓志谟直接拒稿,最后却还是被福州某小报登出,瞬间引起巨大的轰动。 万历年间江南商品社会渐渐发达,已经出现了一批放浪形骸的人物,他们追求奇装异服,对于道学更是不甚尊重,以为自己的自由想法才是儒家的本质。 不过这群人在社会上还是绝对的少数派,哪怕东林党人在这时都还要拿成朱理学的幌子为自己站队,马之德等人骂天骂地,却根本得不到主流舆论的支持。 甚至王文龙都明哲保身的不敢出面站队,要不然等被冠上一个“狂士”名号他以后想做事都困难。 但无论如何湘妃纱是火了,到了第三篇文章出现,文中用图片展现了女子纺织厂之中女子身穿窄衣工作的写实场景更是让福州百姓啧舌。 这年头的男人哪看过这个?哪怕是口中说着世风日下,但这期的《旬报》确实实在在的多卖出了五百多份,加印了三版还供不应求。 许多人将这报纸买回去藏在家中赏玩,还不敢让其他人看见,更有人托人找到王文龙处访求这几幅版画的作者,意思是想要高价请这作者帮忙画些其他内容。 横锦巷,湘妃纱的店铺之中,王文龙正指挥着店中的售货员将一副副新的水牌挂上。 许多布料都被他起上好听名字“湘妃绿”“晚晴纱”“木兰绸”,旁边还有折价区,一沓一沓漂亮的手绢之上放着着“折上折”“尾货”“力荐”等牌子。 如今有许多人看了申报之后都来横锦巷瞧热闹,他们的钱财不够买整匹的布匹,但是这些小样的绣活、手绢之类售价便宜,大多数有时间来转悠的阶层消费起来却是轻轻松松。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着儒衫走进店中,上下观瞧,丝毫不像其他人进到这都是女子的店内一般局促。 “这位老爷可是要买布?” 那人笑道:“我等先看看,敢问伱们货品还要不要人销?” 店中的女售货员怕是有人来骚扰,连忙去叫王文龙,王文龙走来仔细看着来人,发现那个人的眼神只在货品上扫过,并没有如同那等浮浪子弟一般的往人身上盯,这才稍稍放心,笑着向前道:“这位先生要来办货?” 那中年人看看眼前王文龙,拱手问道:“感是建阳先生当面?” 王文龙点头,中年人笑道:“我家里能办的货不多,不过我也是生意人,愿意削些布匹去往泉州,聊表心意。” 听说这人居然是主动来支持女子纺织厂的王文龙有点惊讶,这几天湘妃纱的大宗销售也有,但大多都是想要借助湘妃纱最近名气挣钱的,极少有人是为帮助女子才来做大宗生意。 特别是王文龙看见眼前中年人衣着朴素,显然并不算太有钱,知道这位多半只是个小商人而已,居然还有这份心,尤为难得。 王文龙道:“先生高义,敢问先生姓名?” “我名叫庄纯夫,字凤文。” 王文龙一愣:“敢是卓吾先生家的……” 庄纯夫笑道:“我正是林家赘婿也,听闻静观先生之事特来相见。” 王文龙连忙见礼道:“原来是庄凤文来了,先生快请到后边用茶。” 庄纯夫自言是个赘婿,但是王文龙却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庄纯夫的岳父是李贽。 李贽家族当地林李两家本为一宗,李贽本家姓林,他原名林载贽,后来改姓李可能是为了科考原因。 李贽二十多岁时长子就死了,后来因为家贫又相继病死饿死了两子两女,只剩下一个女儿在身边,那时他的夫人也已经老迈不能生育。 按照此时的观念李贽应该续弦生子或至少收养一个儿子延续香火,但是李贽却不考虑此事,他提出“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儿?”于是李贽把家产全部留给妻子和女儿,招赘了女婿庄纯夫,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让女儿和女婿在泉州奉养家人。 第196章 销售火爆 庄纯夫今年已经四十多岁,和李贽的女儿生了三个儿子,也已给李贽的妻子养老送终,这次却是去往通州探望李贽后刚刚回来。 他道:“我路上读了静观先生文章,又正打算办一笔丝绸到泉州去售卖,想着与其去别家不如便道这横锦巷来,虽然利润少些,但也有一份心意。不想却见到大名鼎鼎的建阳先生了。” 王文龙细细一问才知庄纯夫家中并不富裕,说是小生意还真就是小的可怜——他打算买一批湘妃纱然后用板车拖回泉州市面上发卖。 王文龙闻言却是更加感动,此时泉州也是丝织中心,并不缺中档的丝绸,只不过福州又称作丝城,有高档的丝织品出产,也只有把这种高档丝绸从福州带到泉州贩卖才能获利。 而庄纯夫已经看到湘妃纱不过是中档的丝织品,心中多半以为将湘妃纱买回泉州也不会挣多少钱却依旧想要帮忙。 庄纯夫笑道:“哪怕利润少些也没关系,多少是一份心意。” 王文龙听出他真是想要帮忙,忍不住感动。 显然庄纯夫刚刚回到福建还不知道这次针对女子纺织厂的笔仗争锋中泉州的士商下场相当积极,现在湘妃纱在泉州已经有不小名气,听着名头找到横锦巷来联络想要代理销售湘妃纱的泉州商人就有好几个。 王文龙笑道:“我做主办些货给先生,先生先垫款回泉州销售,若是卖得掉时咱们再做生意,若是不好卖正好我也要送货去泉州,先生便将货品下到我的销售商处处理,这样可行吗?” 庄纯夫闻言颇为惊讶,接着却是连连摆手:“这却不是占了建阳先生的便宜,我是来帮忙的,何必如此做。” 王文龙笑道:“不用推辞了,湘妃纱本也是要往泉州送货的,凤文先生进了货去泉州,哪怕卖不出去也是在帮助女子纱厂呢。” 王文龙再三要求庄纯夫才勉强答应。 王文龙打算办一车好的布匹并派管事跟庄纯夫一起去泉州。 只要销售情况够好,王文龙就能对胡氏和游家提出让庄纯夫代理部份泉州的产品。 能做湘妃纱的泉州经销商,庄纯夫一家多半能富裕起来。 原历史上过几年庄纯夫就将在贫病之中辞世,享年仅仅五十岁,也许在这个时空通过卖丝绸他的家庭条件能得以改善。 …… 次日,《旬报》编辑部,来福州查看纺织厂进度的胡氏听着自家管事所说的王文龙的种种操作不禁大为佩服。 “建阳先生不光文章写得好,原来在做生意上也如此有能力。”胡氏佩服说道:“先生的这些办法真是如何想出来!” 邓志谟看了王文龙整个炒作过程,在一旁也是佩服说:“建阳在《旬报》上那几篇文章便是别人想学也学不来的。” 一旁来说明情况的工厂女管事也说道:“东家发明的那些机器也是好用的紧,我们工厂支出的布匹比别人质量好,又织得快,姊妹们都道东家有神术呢。” 听着大家的吹捧王文龙却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连忙说道:“这次文章一出,我也是被多方攻击,幸亏胡夫人能一直相助,要不然咱们的工厂多半要被骂垮。” “我又没说谎话,建阳先生的确是出于公心才办了工厂,救了厂中许多女子,便我不是这工厂的股东我也一定鼎力相助的。” 王文龙道:“即使这样夫人能够仗义执言,也帮了我们大忙。” 这段时间对于女子纺织厂的攻击不可谓不猛烈,如果不是胡氏用烈女身份帮助王文龙站台攻击肯定不会仅限于舆论场上,工厂的运作肯定要出大问题。 王文龙说完又拿起书案上的一篇文章递给邓志谟:“志谟兄,你看看这篇文字作为我们的广告放到下一期的《旬报》上合适吗?” “建阳兄亲自的写广告宣传?”邓志谟颇感觉为新奇,在场的其他人物听过王文龙的操作之后也对他又要出什么宣传办法感到好奇,全都围过来看王文龙所写的东西。 几人就见王文龙在稿纸上写了一段歌谣: 月光光,照四方,照遍人间爹和娘,只愿生男莫生女,生女便出恶心肠。爹虑养女无恩报,娘愁养女无衣穿。爹呀爹,娘啊娘!如何不思量?生鸡生犬且喜欢,为何生女毒如狼!劝爹爹,劝娘娘,溺女不如弃路旁,留得性命恩还在,纵然赤贫也无妨…… 这是后世记载下来的一首清代反映溺女现象的民歌,这歌词正是改编自福建和广东流行的民歌小调《月光光》,如果是闽南和潮汕地区的人应该很熟悉。 “唉……”一首歌词还没读完,邓志谟已经不禁叹气。 胡氏则是眼中泛出泪光,摇头说道:“这民歌歌词改成如此,真是悲切无比,听的人扎心。” 这首歌到几百年后还被当做溺女现象的典型代表,正是因为它足够打动人心。 一旁的工厂女管事是客家人,听着旁人念了歌词之后就反应过来道:“这歌词好像是改自乡间小调《月光光》,原本歌曲与之又有不同。” 邓志谟闻言颇为惊讶,询问说道:“能否劳烦试唱。” 那女管事点点头开口用客家话唱出王文龙的歌词,原本的《月光光》歌曲是儿歌小调,描写的就是午夜场景,有一种清冷的韵味,再配上这改编过的歌词,辞藻更加文雅,那种凄冷的感觉更是加强了好几倍,让人听得悲从中来。 只唱到一半,胡氏就摇头念佛:“这曲子太悲了,听着都觉得可怜。” 一旁的邓志谟却是一边感叹一边连连夸奖:“建阳用这词曲作为宣传不管是读书人还是普通百姓听了都能知建阳的意思。” 王文龙道:“我打算把这首《月光光》当做女子纺织厂的宣传曲,后面还要配上劝诫溺女的大字。” 不光是要在《旬报》上发广告,他还打算大量印刷《月光光》做成包装材料,以后从湘妃纱卖出的织物全都会用印有《月光光》歌词的包装纸包装。 正在众人为这首歌感叹之时,游思义也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进屋就大喜的说道:“咱们的湘妃纱卖脱销了,供不应求呀!” 游思义的兴奋言语打断了房间之中原本的悲切气氛,胡氏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天横锦巷里头的人都排不开,全都是到咱们店铺中买湘妃纱的,我看咱们要赶快准备扩大门市了。” 王文龙颇为惊讶:“怎么今日突然来了这么多顾客。” 游思义嘿嘿直笑,一旁的胡氏却是一下反应过来,看向游思义说道:“多半是镜斋侄儿出的力吧。” 游思义笑着说道:“我也不过是向教中之人说了咱们这个工厂是做善事的地方,怎知道我家哥哥这般的帮忙,在信众之间一传播,咱们的湘妃纱就彻底卖脱销了。” 王文龙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教?什么信众?” 游思义对王文龙笑着说:“之前未同建阳说明,我家哥哥名叫游思忠,我家乃是夏教中人。” 王文龙一愣,然后瞬间反应过来,夏教,又称三一教,是嘉靖万历年间福建莆田地区出现的一个新兴宗教,主要流行于知识分子群体。 三一教在福建的影响非常深刻,一直到王文龙穿越回来的时候在莆田地区依旧有几十万信众,信徒遍及南方以及东南亚。 三一教教主林兆恩本就是儒学出身,创教之后也相当注重社会公德,林兆恩生前还带领弟子一起在莆田参与抗击倭寇,对平民百姓施医舍药,给穷人家收尸和捐赠棺椁,救助女子之事同样符合他们的教义,所以游思义和自家兄长游思忠一说,游思忠立刻就动员了福州的信众都来购买湘妃纱,并且趁机倡导救女反溺婴。 而游思义的哥哥游思忠也是一位大人物,他是创教祖师林兆恩的亲传弟子,早在几年前就和师兄张洪都一起奉林兆恩之命远走江南传教,是教中骨干,他的师兄张洪都后来还当过掌教,因为贡献盛大,所以在后世成为三一教祠四配神之一。 三一教在福州影响极大,有他们的帮助湘妃纱居然一下就卖到脱销。 …… 王文龙带着人来到店中,就见店内已经挤满了顾客。 女售货员在柜台上忙的满头是汗,不时有人来询价都没办法回复。 刚刚选拔出来的女店长大声的对众人说道:“大家一个一个来,不用急,我们店铺明码实价,价钱都标在柜上,童叟无欺,我们也没权利打折……实在也已经比外边的店铺更加便宜了,多谢列位的支持。” 但客人哪里管这些,一个大爷指着一件布匹依旧看不见下面的价钱一般开口就询问:“这样的布一尺多少钱?” “二十文一尺……” 店员也不得不费劲的回复,而更多的人干脆围着店长询问: “有没有新出的棉布?” “我想看看这件绸子。” “你们有没有卖成衣的?” 正乱着时,店中又冲进来一群书生,带头人油头粉面,手中拿着《旬报》上刊载的纺织女工画像问道:“这些就是女子纺织场所产的布匹?” 第197章 女子之论 那些粉面书生拿起布匹就夸赞。 “嗯,的确是滑嫩柔软。” “我闻着还有香气呢!” “给我拿两匹最细的丝绸!” 他们的行为看的旁人纷纷侧目,自己却不以为意。 这些人全都是浮浪子弟,看了《旬报》上面的连载画之后兴奋不已,干脆跑来横锦巷买丝绸,还是挑的最艳最细的花色,回去肯定要做成衣服互相炫耀。 店中人满为患,店长已经喊到喉咙沙哑,闹腾腾的情况却根本止不住。 几年之后谢肇淛回乡守制,闲暇之余受人请托写《福州府志》,便在府志食货志中记载:八闽之地古来有溺女恶习,屡禁难绝。万历二十八年,有名士王建阳,倡办女子纺织厂,取女子自养之意,兴化列女胡氏行之,门市于横锦巷旧赵真君庙右侧……店中凡掌柜、账房、女使,皆用女子,卖绿云纱、湘妃纱、木兰布,又以邸报宣传,一时为人追捧,几月间纱布风行府城。时人称做“湘妃衣”,衣食得足之家以上,无有不做者。 购买湘妃纱的行为一旦成为时尚纱布的销量就再不用发愁,湘妃纱的价钱也不算贵,一时之间城中百姓都疯狂购买,特别是闺中女子,她们看到《旬报》上的宣传十分感动。 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都派出自家婢女前来购买,一买就买上一橱,穿不完也不在意,只为帮助女子纺织厂的发展。 王文龙和湘妃纱的关系也被扒了出来,不过因为王文龙做事谨慎,倒没有人把他往淫邪方向想。 但是对王文龙的非议还是纷至沓来,许多守旧派的学者斥责王文龙让女子出门工作是有违礼法。 对于这些争吵王文龙没有理会,办厂两个月之后他就要开始还布政使司衙门的利息了,他的主要精力还得放在湘妃纱的推广之上。 市面上有一些人见湘妃纱卖的火爆,也开起女子纺织厂,对此王文龙也没有去阻挠,毕竟女子纺织厂越多越能帮助减轻溺女问题。这些小厂子和湘妃纱不是一个量级的,根本也冲击不到湘妃纱的生意。 生意火爆之后,王文龙越发忙碌,他四处宣传,希望借机把湘妃纱的名气推广出福州府城。 …… 几天之后,建宁府,寿宁县。 这地方是福建和浙江的交通要道,历史上曾经属于福州府,到景泰年间才将寿宁县归属建宁府。 一早,县学书堂之中就挤满了人,来者大多都是衣冠楚楚的儒生,间或也有几个老安人在丫鬟的服侍下端坐,这些人全都是养济院的支持者,能够坐到此堂中的每年家中至少也要捐上几十两银子,家中都不贫困。 等了半晌还不见主讲者到来,座下众人不禁讨论起来:“建阳先生怎么还不到?” “他在《旬报》上写的那几篇文章实在是振聋发聩。” “别说了,我家母亲最是心善那日给他念报纸,不合念到那篇文章我才读到一半她便少说念了千百声佛,前两日还专叫我到福州给她买湘妃纱呢。” “溺女之风虽要反对,但我以为建阳先生让女子出门工作也是矫枉过正。” “朋友怎么是这样念头?到时看建阳先生如何驳斥你!” “我说的对,他便再有名气还能反驳?” “呵,你个迂腐之辈!反女工如同溺女也!” 就在大家的讨论之时,王文龙终于走进书院,见到堂下众人他先抱歉的行了个礼。 本地学台蔡景榕连忙举手说道:“大伙安静,且听建阳先生讲话。” 在场众人都听说过王文龙的名字,此时见到他年纪轻轻,纷纷有些惊讶,王文龙早习惯了众人对他年纪的反应,先笑着开口说道:“大家今日可是穿着湘妃衣来的?” “哈哈哈哈。”一句话说的众人大笑,在坐中还真有人是穿着湘妃衣而来,扯着衣服回道:“正是哩。” 王文龙也是给面子,拱拱手道:“我替厂中女子多谢列位主雇!” “如今我们纱厂中有女子织工上百人,这些女子或是自小被遗弃,无依无靠,想要出嫁也出不起嫁妆,也有人是被丈夫殴打逃家,甚或毁容的,她们过去衣食无着,孤单零落,如今有了一份工作,个个都能吃饱穿暖了。纱厂能有今日都要感谢大家的支持!” 听闻王文龙的话,众人都脸色严肃起来,特别是穿了湘妃绸衣服的人一愣之后却由心生出一种自豪感,王文龙的话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帮助了许多女子改善生活。 王文龙接着说道:“今日我来此会讲,所要说内容大家想必也能猜到,就是劝诫溺女。老话在下就不说了,不如改个新奇方式,我先询问诸位,哪位能说说为何要劝诫溺女?” 王文龙看看台下,见到有几个年轻书生极有表现欲,于是便点了其中一人让他回答。 那书生起身便说道:“溺女之事上干天和,下悖人伦,自当禁止。” 王文龙点点头:“不错,但这只是道德之中的意思,有没有更实际些的例子?” 又有人回答道:“溺女损阴德,家门有丧,而救一性命则是大功德,劝诫溺女有果报的。” “这回答虽是实际一些,但到底还是因果报应之事,对于信佛道的有用,对于一些古板之人却是难劝了。” 王文龙道:“列位或许不知福建溺女之风何等严重,我在布政使司衙门之中看了十年前的黄册统计,光是记录在案的家庭,男口整整就比女口多了一成,更不说那些逃户隐户了。” “男女本自一夫一妻相配,如今男口多出一成,那就是一成男子无可成婚,再想到如今富家多有纳妾的,民间无法婚配的男子数量只怕更多。” “列位或许不知,如今普通男子想要成婚是难之又难,福建生女多溺死,故女子甚贵,女家出嫁要许多钱财,而男子娶女,哪怕再婚亦须三十余金,抵上一个壮年男子三四年劳动所得。” “福州城中有再婚者,竟引得前夫争抢,求敷复讼,甚至这样的讼牒已经站到福州府衙门中讼牒的十之六七。甚有男子仅三四十岁,而女子以六七十岁者,其老死不得娶者,又比比然也。” 在场诸人普遍家境优越,虽然知道民间男女比例失调,但是从来没有人用数据说明这一问题,当听说福建全省的男子居然比女子多出一成有余闹出这么多事情时,众人全都愕然。 坐下的蔡景榕闻言不禁惊讶:“男子婚娶困难,无妻无子,世家之念绝则盗贼之心生,怪不得会使得各地风俗不正、地方不宁。” 这时下面却有人突然发话:“若这样便该劝诫溺女,却也不必让女子工作!” 王文龙看向那人,见他颇为年轻拱手问道:“敢问先生名姓?先生以为女子为何不能工作?” 那人站起身来:“在下城关吴国华,字朝宾。” “天生道理,男子工作女子持家,天下皆然,如何到建阳先生这里却大为改变?” “朝宾先生这却说错了!”王文龙笑着说道:“先生只知咱们中土风俗,却不知海外有许多地方还是女性氏族社会,女子是家中主事之人,同一母亲所生的子女组成部落,部落中孩子由舅舅和姨娘共同抚养照顾,甚至有不知父亲是谁者,也没有说什么女子不能工作的事情。” 吴国华摇头说道:“那是番邦蛮夷的习俗,正如《西游记》里头的女儿国,但在咱们中华地方如何能有这样事情?” 王文龙笑着说道:“女性氏族社会。 咱们中华也曾经历过,便是尧舜之时也还有遗存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好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女性氏族社会的存在,更别说中国古代还有过这样事情,儒家典籍中也不见如何记载。 王文龙说道:“这并非我胡乱言之,乃是典籍之中都有反映的,先秦古籍中高贤大德许多都是母亲感应而生,女子地位明显比后世要高出许多。我再问在场饱学之人,敢问谁能说出几个先秦的姓氏?” 王文龙对下边一番询问,见没人回答,先自己说道:“我先抛砖引玉,文王武王,周公,那是大姓,姓姬。” 王文龙说着就在纸上写下一个姬字。 他又笑问:“还有哪些?” 众人中也有好玩耍的,便笑着说:“秦国国姓,嬴政、嬴荡,姓嬴。” 有人起了头,后来者便陆续跟上,又有人道:“炎帝生姜水,姓姜。” “禹王姓姒……” 在场众人果然不愧为士大夫阶层,古书知识相当丰富,不一会儿就说出了一大堆姓氏。 当然也有些东郭先生杂处其中,比如有人以为祝融姓祝,王文龙指出祝融氏在古书上的姓为妘,祝只是氏的首字,古代姓氏是不同的。 半天之后王文龙将自己记录的纸张举起呈现给众人,只见纸上写着先秦的几个大姓:姬、姜、姒、嬴、妘、妫、姚、姞、子…… 这张纸一出,场中不禁就有人惊讶说道:“为何其中许多都带女旁?” 第198章 乾嘉学派的威力 在场众人只要认字的都能看出上古大姓居然大多都有女字旁,哪怕孔子姓子——子是商国的国姓,在古代也是和女子有关的意思。 王文龙笑着说道:“古人以姓分部落,氏则分官职和分地,同姓部落聚集在一起,而古姓许多都带女字旁,是否与我所说女姓部落的情形相似?” 王文龙解释道:“我在西洋见过许多风俗,往往越是原始社会就越倾向于女性氏族部落。” “其实道理很简单,茹毛饮血之时人类自然是以血缘凝聚成部落,其时一夫一妻还没出现,男女相交只有野合,如何能够确定父系血缘?而一母所生却天然可以确定都是兄弟姐妹,如此自然而然便由老祖母带领形成一个个氏族部落,这上古大姓多半就是氏族首领的名称,带着女字旁,大概就是反映其首领乃是女子。” 王文龙说的道理十分浅白,众人思想一番也都能理解,但是之前从没有人听过,此时王文龙突然提出显然过于惊世骇俗。 关于母系氏族的研究要到十九世纪才开始,然后就发现越来越多证据,此时人从没想过。 在场诸人试着想象一个由女子做首领主导的世界都觉得万分新奇。 王文龙笑着说道:“其实各个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部落自然解体变成家庭宗族,男女组成家庭之后,男子的力量更大,自然在家中占据主导,如此便又由男子来主导小家大国了,这都是自然之事,但不能说古时女子是没有过出门做事的。” 吴国华听的也是嘴巴大张,王文龙说出的观点似乎十分有道理,又有海外情况,以及明晃晃的上古大姓做支撑,他没有准备根本无法反驳。 不过眼睛一转他就说道:“那皆是古人茹毛饮血之时所为也,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夫子既出,规定人伦,方有今日之世界,哪怕上古之时有女子做事,如今也应该依照夫子教条,女子应当守家守贞守节,赞贞女、传教谕,似此天下才有个道理!” 王文龙听得一阵无语,这群道学家还真是辩论不过就把孔子搬出来,孔子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作数,反正孔子出现之后天下就得按照孔夫子的规矩来办——历朝历代孔老夫子也不知被他们如此抬来抬去多少次了,孔夫子在曲阜躺着,泉下有知多半也要生气。 王文龙突然问道:“先生说守贞,难道以为贞女也是夫子所称赞的?” 贞女!在场众人一听到这个词立刻都感兴趣起来。 明清时期“贞女”指的是在未婚夫死了之后还为未婚夫守志的女子,还没过门或者刚刚过门就成了寡妇,并且一辈子不再嫁。 这种“贞女”从宋代开始被士大夫所称赞,到了明清时期,已经成为社会风俗,但是即使是明代也有不少人觉得贞女之风惨无人道。 从嘉靖年间就开始有人反对贞女习俗,比如大文豪归有光就写出《贞女论》反对贞女现象,但是贞女是否值得推崇在此时正是一个没有结论的问题。 归有光觉得贞女不人道,不合理法。 但也有一些人以为贞女虽然悖逆人情却正能反映“克己复礼”的高尚品德,对贞女大加称赞。 这是此时场面上争吵的热点问题,众人一听王文龙提到自然想要听听他的高论。 吴国华出生名门,自小崇拜程朱理学,甚至因此排斥佛道,对于贞女则是毫不犹豫的站在支持一方。 他自然而然说道:“贞女自是符合礼法的,又有何可论!” 王文龙听着一笑,心想这吴国华怪不得能在史书之中留下“忠朴”的评论,说白了脑子真是一根筋。 历史上几十年后吴国华考中进士,很快碰上东林党和阉党的党争,其他东林党人碰见阉党全都躲回家避祸,但这货同样被赶回家,却是因此天天生气,不满五十居然抑郁而卒。 也不奇怪,他如今才二十出头就有脑子死板的倾向了。 王文龙朗声道:“吴朋友可读过《礼》?” 吴国华道:“四书五经如何不读?” “敢问《礼记》之中婚礼有哪几步?” “建阳先生考我吗?《礼记》所载,婚礼为人伦大事,正式步骤该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说着说着,吴国华的脸色就渐渐变化,王文龙接下去道:“然后就是迎亲、同宰、见姑舅。” 吴国华的脸色渐渐呆滞,王文龙则朗声道:“圣贤有言,只有完成了第六步迎亲的女子才有资格在夫家的丧事中穿儿媳身份的丧服,而只定婚的女子尚未迎亲根本不算夫家之人,此时所谓贞女——按照礼法,丈夫尚未娶之为妻,可贞女的夫家之人却已经把她当做媳妇,生不同室而死却同穴,这岂非是大坏人伦之事!” 面对王文龙的问题吴国华瞪着眼睛无法辩驳。 王文龙又道:“夫子还有‘不二斩’之论,贞女既非夫家之人,却为丈夫服孝、为父母齐衰,这乃是将他人之父母当做自己之父母,此乃大不孝也……” 王文龙侃侃而谈,寿宁县学之内读书之人听的渐渐张大嘴巴,然后很快有人反应过来: “迎亲、不二斩……原来如此?” “朋友可带了笔墨,我欲将之抄录。” 一些读书人连忙拿出笔墨开始抄录王文龙所说内容。 对众人都惊讶王文龙毫不奇怪,因为他所说的东西乃是清代汪中反对贞女的论据,自然会有这样的反响。 原历史之中有关贞女的大讨论还要绵延百年,而最后从儒家学说方面提出终极质疑的人就是乾嘉学派的大佬汪中。 还是那句话:论到考据讲道理,清代的训诂学家碾压明人。 明代的儒学家觉得贞女符合礼法,那么汪中就直接攻击他们的大本营,汪中把《礼记》中的相关观点一句一句加以分析,然后就发现按照《礼记》男女结婚应该有八个步骤,而死了未婚夫的贞女最多只能做到第五步,第六步“迎亲”总不能让死人骑着马去把女子给接回来吧? 所以按照《礼记》之中对婚礼的要求,贞女根本就没有完成婚礼。 而贞女没有完成婚礼,还不是夫家的人,后续行为全都违礼,按照礼法未出嫁的女子应该为父母斩衰(穿最重的孝服),出嫁的女子应该为亡夫斩衰,女子不二斩衰。 而贞女既然未嫁,却往往又为亡夫斩衰,这是违法儒家礼教的“不二斩”规则,是对自己父母的大不敬。 同样,贞女亡夫并未完婚,却被亡夫的孩子叫母亲,被亡夫的父母叫儿媳,死后还与亡夫合葬……全是违背礼法之事。 汪中提出的观点震撼天下,几乎将几百年对贞女问题的讨论全部终结。 而此时吴国华听的也是目瞪口呆,嘴唇颤抖,他想要找出话来反驳王文龙,却思来想去说不出任何理由。 历史上汪中当然也有对手,不过那得是同样有深厚考据学功底的清代儒学理论家,以此时明代人对于训诂学的研究,王文龙提出的观点十年之内恐怕都难有对手。 “未完婚、不二斩……” 学官蔡景榕反复斟酌着王文龙的话,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 这时人从来没有想过贞女现象其实根本就违背儒家理论,以至于所有反对贞女的文章在理论角度都很牵强,王文龙说出的话却真是振聋发聩。 “建阳公真是论理精到,有理有据。”建宁名士程九言连连点头。 一旁的名士游应龙也是说道:“建阳先生的经学功底真是令人惊叹。” 程九言道:“最难为他一心都是为女子着想,看来贞女之事真不当为之。” 王文龙的会讲结束,最后还向大家推销湘妃纱,而王文龙还没下台就已经被一众文人给围住。不少人都在称赞王文龙刚才的论点。而吴国华早已灰溜溜离开。 程九言也将记录拿到王文龙面前道:“建阳先生今日所言可否收入我的文章之中?” 王文龙见他好大年纪,显然也是本地高士,点头道:“先生自写无妨。” 贞女现象也是明清时代毒害女性的一个习俗,受这习俗所规劝的女子因此一生不行夫妻之事。比如明末大儒顾炎武从小就被过继给王氏抚养,他的母亲王氏就是贞女,十四岁还没嫁人就守寡了,十六岁收养了顾炎武,此后直到六十岁去世一直守寡,而这样的女子不在少数。 程九言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抗倭忠烈程伯简,地方上都有忠烈祠的,程家也是建宁大户。 程九言虽然不仕科举,但却也有名士之名,听过王文龙的会讲之后,回家便动笔写作文章,然后便直接将文章送到福州的报纸上发表。 此时福州已经出现许多种刊物,面向不同阶级,不少都找到自己的定位,之前刊载攻击王文龙之文章的《仓山诗丛》就是其中新晋崛起的名刊之一。 几天之后,《仓山诗丛》编辑部之中,审稿曹学佺便收到了程九言的文章。 第199章 考据学鼻祖 曹学佺今年才二十六岁却已经是闽中文坛大佬。 他二十一岁就已考中进士,不过因为他是张位的门生,高中没几年就碰上张位被罢官,那时曹学佺独自携带干粮为之送行,因此便百官侧目,并由此被朝臣排挤。 如今曹学佺已经被调到南京担任了四年的闲职,还没有任何回京城的迹象。 去年曹学佺的父亲过世,曹学佺在南京当官也没什么意思,干脆便回乡守制。 守制时间有三年,曹学佺在家乡结交名士,诗书自娱,还开始用方言写戏曲打发时间。原本历史上曹学佺就是在这段时间丰富了闽剧调式,并成为闽剧始祖的。 但是在这一时空却正赶上福州的报业大兴,曹学佺对报纸很感兴趣,他本就是仓山诗社的主要成员,加上有空闲时间,自然而然成为了《仓山诗丛》的编辑成员。 随着《仓山诗丛》的名气越发响亮曹学佺最开始的悠闲工作也变得越发忙碌。 他如今每天要省大量的稿件,以前对于一些知名人士寄来的书稿他往往要仔细阅读,如果不用还得专门给人写信回复,但是现在曹学佺已经没有时间再写信,每份稿件只给他几句话的时间,若是不能抓住眼球就马上退稿。 此时曹学佺正拿着程九言描述寿宁会讲的文稿仔细阅读。 程九言的文字水平十分一般,曹学佺看了两眼之后,几乎就要将之丢到废稿的筐中,总算是这时程九言写完了四六八句的排比,曹学佺看见文中关于女性氏族社会的介绍之后就是眼前一亮。 “有点意思!” 这新奇的观点让曹学佺有了点兴趣,继续看下去,直到读到后面关于贞女问题的训诂讨论,曹学佺炊ブ弥卸岽止πすΦ芈奇到惊讶,最后猛然站起。 “此乃绝世雄辩也!” 曹学佺是中过进士的人,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程度又超过程九言这样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名士,他将王文龙的论点读了又读,然后便忍耐不住在原稿之后加上自己的点评: “王建阳其人除开伦理精道之外,还别开一种议论方法,对于经学的问题可以就四书五经之中的原意加以讨论,此种论调早有人提出,但所用并不甚广……王建阳对于《礼记》之引述正中其理,比之洋洋洒洒敷衍文字更为有力。这样的讨论或成以后笔仗之力法!” 当《仓山诗丛》最新一期发表之时,王文龙才刚刚离开寿宁县,沿着官道往北一路宣传自己的湘妃纱。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寿宁县一番讲学居然马上被写成文章转过两天就发表了。 《仓山诗丛》全文引用了程九言的文章并且附上曹学佺的评语,一经面世,便引起福州儒学大讨论。 王文龙在讲学之中的论点和论据已经足够让人耳目一新,更让福州儒生们感到新奇的则是王文龙所使用的考据学派的研究方式。 古代社会的思想也是伴随着生产力不断变化的,宋代的程朱理学根本不需要到工业时代,只是到明代许多内容其实就已经不合时宜。 此时许多人都想要将理学思想给推翻,或至少在其中找出一条新路,阳明心学的备受追捧广义上来说也是这个尝试的一部分。 但是阳明心学并没有足够能力挑战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推出不到百年就已经渐渐被边缘化。 要直到后世清代的考据学风出现,儒门中人材找到一种挑战理学统治地位的真正杀招。 理学以完善道德为口号,想要从道德层面与之对抗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考据学者所找出对抗理学的路子则是考古。 理学自称完美无缺,但朱熹毕竟不是全才,他对于儒家经典的许多解释都有误读,考据学者对于古代思想的研究越深入,很快就能发现朱熹等人解释儒家经典时产生的诸多问题——你自己对于经典的解读都错误百出,那还说什么教导天下呢? 这一武器实在太过强悍,以至于后世考据学派等思想成熟之后只用了百多年时间就几乎将理学打倒在地。 而此时身处明末,由于思想界的繁荣,许多儒家学派已经对理学产生不满,却正苦于没有工具可用,王文龙论证贞女问题之时所用的考据学方法,自然使人眼前一亮。 许多学者这才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可以挑战那些道学家,一些人也开始尝试埋首经典,想要就自己的观点在经典之中找到论据。 原本历史之中的考据学派要到清乾隆和嘉庆年间才能盛行,因此有了乾嘉学派之名,但是在这个时空却因为王文龙的发声意外早了一百五六十年出现。 王文龙后来也因此被称为“考据学派鼻祖”。 建宁地处闽浙交界,从海路陆路去浙江都很方便,王文龙关于女子问题的讨论也传到了三吴。 王文龙原本的会讲是想要针对女子能否工作的问题,但是他关于贞女的批评太过于惊艳,内容传到三吴之后,其他问题全被忽略,所有人都在讨论王文龙关于贞女的观点。 此时三吴地方本来就有许多名士反对贞女,只是他们理论根据比起有许多理学着作背书的道学家实在太薄,打起嘴仗来丢论据都丢不过对手,往往落于下风,总是被斥责成道德败坏。 现在这群人看到王文龙的论点瞬间便仿佛获得了神兵利器。 那位之前就写文章称“孔子也是野合所生”的马之德放下书信便眼睛发亮,然后叫童子道:“快给我磨墨,我要与那些道学大战三百合!” 现在苏州也已经有报纸了,马之德兴奋难当,点灯熬油写成长文,直接将王文龙的论点当做炮弹,一点不落全用来攻击之前喷他的道学家,没几天就刊登出去,引起一片轰动。 而反对王文龙观点的人也不少。 三吴许多高门大户都有贞女,一些官员和名仕自己的长辈甚至自己的养母就是贞女。 试想老太太守贞几十年,贞节牌坊都准备造了,临了临了王文龙突然指出这些贞女违背礼法,非但不值得表扬,甚至还因为犯了“不二斩”需要受到批评,这谁能受得了? 大户人家怒火中烧,可偏偏王文龙的论据全部从四书五经之中找来,程朱理学的大部头书籍地位再怎么高也不可能和孔老夫子的着作相比,他们根本破不了王文龙的防御。 一些人由此对王文龙心生怨恨,另一些保守派则也开始加入考据行列,试图在古书之中找出支持贞女的论点——他们此时还没意识到他们越是考据,程朱理学死的就越快。 无论如何,王文龙是再次火了,甚至不光是男子的舆论场之上,在闺阁之中的女子也争相传说王文龙的论点。 苏州沈家,沈宜修今年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就能出嫁,听闻自己姐妹说起寿宁会讲的内容,沈宜修一下就被迷住。 她是个大才女,能写诗词,能写剧本,从内心之中就想出去做事,寿宁会讲中女子可以工作、上古时出现过女性氏族社会、反对贞女等等观点都对她万分吸引。 听了一阵,沈宜修就忍不住询问:“这是哪位先生所讲呀?说的真好!” 两个姐姐闻言对视一眼,然后便嘻嘻的笑,笑的沈宜修莫名其妙。 “就是那位求取修妹妹的王建阳呀!” “是他?”沈宜修一下呆住,实在难以把自己脑海中那个风流浪子和讲出这番论点、经史精通的大儒联系起来。 两位姐姐却不知道沈宜修心中的惊讶,她的姐姐说话之时都不禁捧心,甚至有点羡慕。 “建阳先生真是有才华,这般雄辩的道理也能说得出!” 不光是沈家的小姐们,此时许多稍有学识的女子在听到王文龙的雄辩之后全都对王文龙有了极好印象,谁愿意一辈子待在闺中不能工作? 许多女子都因此对王文龙留意起来,甚至偷偷买来王文龙的作品仔细阅读,有些人还悄悄幻想王文龙的伟岸形象,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好男子。 第200章 万历二十九年 王文龙在建宁的讲会结束后原本打算一路走上浙江去,就在浙江过新年,可是他还没能够离开寿宁就被徐学聚急急忙忙的叫回了福州。 这年冬天,福建再次遭遇大灾,徐学聚忙的不可开交,王文龙只能急忙回去帮忙。 万历二十九年终于到了。 年初大明最重要的事件是陈璘带领士兵平了广西苗人的叛乱。 陈璘是行伍出身,最早发迹是因为在家乡广东打击海盗立功,因功成为把总,然后又进山剿匪,一步步混上高位,大半辈子都在广东广西打仗,直到万历援朝战争,他才带领广东兵支援朝鲜,并成为抗倭战场上水军最高领导。 后世被韩国人吹捧到天上的朝鲜名将李舜臣就是在陈璘领导之下参与的露梁海战。 此战之中李舜臣和陈璘部下大将邓子龙一起负责围堵日本岛津弘义去支援小西行长的援军。 邓子龙年过七十率领船只杀入敌群,中弹牺牲,李舜臣带兵划船去堵窟窿也被日本兵船包围,炮弹横飞之中,两人都战死。 之后陈璘又接连派了明将陈蚕和季金去堵窟窿,浴血奋战才终于堵住倭船去路,完成了原本的战略预想。 露梁海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此战全歼岛津弘义所部支援日军,断了想要渡海而逃的小西行长的突围机会,陆上的大将麻贵由此有机会率领明军一举将小西行长包了饺子。 露梁海战毫无疑问是陈璘打下来的,朝鲜名将李舜臣虽然作战英勇,但只是陈璘手下联军军官,可笑的是后世韩国人拍摄李舜臣的影视剧为了表现本民族武将的英勇往往把陈璘塑造成一个蛮横霸道的中国反派,却完全不提陈璘在作战之中的功绩。 去年从朝鲜回来后陈璘又被调去打杨应龙,播州进攻海龙囤最后负责偷袭的队伍就是陈璘和大将吴广的亲兵,陈璘六十多岁的人亲自带着手下士兵衔枚突袭。 而播州之战刚刚打完,才歇两个月,陈璘马上又被调去打皮林。 不过广西皮林这场战争的对手就实在太简单,陈璘正月出发,正月没结束就已经将叛乱平息。 然后陈璘就住在广西不走了,对朝廷说的是要震慑地方苗人,其实主要目的是捞钱。 这就是他的第二个特点,陈璘贼能打仗,但也贼爱捞钱,早在十几年前他刚当上参将,平定罗盘山徭民之乱得到第一个地盘之后就开始坐地捞钱。 方式五花八门,比如陈璘信佛,就在东安营建寺庙,还抓自己手下的士兵出白工,出工不算,甚至勒索他们一起出钱建庙,直接逼出兵变,东安几个州县被乱军烧杀,陈璘因此被御史弹劾,后来还是靠行贿才躲过一劫。 陈璘一生中多次被罢官,基本都是倒在贪污上头,此君跑到朝鲜去监督水军,奉命封锁忠清、全罗、庆尚的港口,不让日军的补给船只进入。 原本明军对于朝鲜沿岸的封锁非常乏力,因为士兵有怯战之心,而陈璘的方式是直接放纵对所有日军船只开抢,并且抢到的东西他和手下士卒按比例分配。 陈璘用此方法后手下简直是舍生忘死,不管是朝鲜船还是日本船,只要不是大明官方的船只全都抢他丫的,一下解决了明军封锁海岸线无力的问题,广东兵上下还挣了不少。 征伐播州的时候陈璘也是老一套,明史记载他派人跑到主将李化龙家去行贿,李化龙是进士出身,父亲也是当地有名读书人十分厌恶这种行为。结果陈璘的使者刚刚到李化龙家就碰见另一位主将“刘大刀”刘綎派去送礼的士兵被李化龙的父亲赶出来,陈璘的使者见了连忙逃跑。 后来李化龙上疏朝廷弹劾刘綎,陈璘则逃过一劫。 不过这一次留在广西陈璘却能在当地做下不少好事,他留在当地就是为当土皇帝来的,加上自己就是广东人,于是迁移了大量子孙,来到广西云贵一带,还大力植树造林,并且培养出了一支苗人队伍,对广西当地的汉化起到极大作用,史称“开拓第一功”。 几十年后满清入关,永历皇帝逃到清远,陈璘的孙子陈懋修还带手下狼瑶兵前去勤王,最后在东安被抓牺牲。 远在广西的胜战算个好消息,却不能影响今年的天气,如果说去年还要等到夏秋两节才发觉气候不对的话,那么今年从年初开始就没有什么好年景。 去年的南美火山大爆发的气候影响越发明显,春季,四川湖广云贵全部报灾,连海南都开始下雪,朝廷只能减免了这些地方的加派田赋,没到二月,大同和宣府又出现流民。 福建的情况稍微好些,但也称不上乐观,去年诏安地震的救灾刚刚结束,回到土地上的百姓却发现天气寒冷的出奇。 对此王文龙只能尽力帮助徐学聚做事,《旬报》的宣传机器也全面开动,号召大家救粮救荒。 与天灾同时发生的是海上贸易的越发繁盛,到了今年福建开海的季节今年的福州府却比去年还要繁荣。 衙门连忙收税,税收正好用来赈济灾民。湘妃纱的销售情况倒因为福州城中百姓商业收入的增加而越来越好,如今每天的销售额已经破了五十两,工厂都快生产不过来。 胡氏和游思义已经张罗着开办第三间工厂,工人完全不用愁,百姓饭都吃不起,有地方招工,拼了命也要进来,更何况胡氏还愿意招女工,招工的消息放出去没多久工厂的员额就已经满了。 有了湘妃纱做榜样,其他机户也发现女子可以做纺织工,而且她们的工资比男子更低,有样学样福州城中已经有许多机户也开始招募女子做工。 湘妃纱的名气已经打响,又有王文龙和胡氏站台,其他品牌根本竞争不过,即使也出现其余的女子工厂,湘妃纱的销路却并不受影响。 二月末,李国仙拿着一沓厚厚的稿纸走进《旬报》编辑部:“王大哥,前五十章《甄嬛传》的稿子我终于改完了。” 王文龙放下笔笑道:“写得倒快,给我看看。” 这几个月李国仙因为有事情忙碌,显然精气神都足了许多,她十六七岁年纪,正是青春活力的时候,精气神一上来模样更加明艳,走进编辑部时都引起旁人侧目。 第201章 迫在眉睫 王文龙翻着书稿。 李国仙所写的小说虽然故事情节和王文龙的大纲差不多,但是用笔却细腻了不少,没办法,这时人的写作风格不可能像后世一样怎么激烈怎么来,最终写出来的东西比原版的作品少了几分激烈的情绪,却更多了许多真实生活的描摹,倒有一点后世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风格。 王文龙看了两章便点头说道:“作品已经达到了发表的标准,但是最近咱们报纸却不适合发表这样的小说,估计还要押上一个月的稿才行。” 小说能发表李国仙就很高兴了,她看着王文龙愁容不展的样子忍不住问:“为什么呀?” 王文龙道:“要留下版面来宣传救灾,一时没有版面刊登新的作品了。” 现在《旬报》报社也有救灾的工作,在福州城外开了三个粥棚,全部由《旬报》的利润支付。 下午,听说王文龙要带编辑部的人去施粥,李国仙也主动跟着一起去,王文龙也没拦着。 《旬报》也是衙门产业,灾难之中自然也要做些事情,于是大家这几天都是这样的工作流程,上午工作,中午下午就去施粥,只留下赶稿的编辑继续在编辑部里做事。 众人整理一番,王文龙带上编辑部里的工人,十几人大包小包还抬上粥桶就赶着大车出发。 金学曾怕灾民进入城中会引起祸端,所以不让流民进城,全部让灾民聚集在城外安置。 原本繁华的福州城外关厢此时已经风格大变,因为灾民太多,此地治安不好,许多店铺都已经落板,街道都被衣衫褴褛的难民所占据。 王文龙他们一出城门就有大群流民跑来,他们不是要抢饭吃,而是将自己的孩子推向王文龙等人。 “我家女儿乖巧懂事吃的又少,只要五升米就卖给老爷。” “老爷老爷,要女人不要?生过儿子的。” “这位老爷行行好吧,我妈快饿死了,只要老爷给一口吃的就是救两条人命啊……” 李国仙虽然知道城外流民聚集,但是也没想到,仅仅是隔着城墙外边已经变成这幅场景,她吓得花容失色,拉着王文龙的袖子生怕被人抓到,这些流民许多还剩下最后一口力气,抓住人就不松手。 李国仙同情的说道:“福州城外怎么会成了这样子?” 王文龙叹口气:“这都是从福清那边过来的……” 他说着让王平保赶快赶车,实在不得不狠心,众人一旦停在这里马上就会被围上,他们就再也别想到粥棚去了。 直到粥棚前面才有卫所兵拦住流民,王文龙几人下来在军官保护之下才觉得安全。 接着《旬报》的工人连忙开始热粥,粥都是在城中煮好再烧开就行,城外根本不敢放粮食,否则只怕不出一个晚上就要被抢。 如今已经进入二月份,却完全没有早春的苗头,王文龙知道今年的气候异常已成定局,如果按照史书的话,今年的春天最晚要到四月才来,往年农历四月都已经入夏。 季节变动这么大,主粮的收成肯定大量减损,只能依靠瓜菜补上。 王文龙知道现在福清的这点逃荒百姓还远远不是大头,等到月中的马铃薯收获应该就能缓解,现在王文龙发愁的是二月份福建的红薯马上就要育苗了,如果红薯的种植不能跟上,那么今年福建一定出现大灾荒。 因为去年的事情如今沿海百姓自己种的红薯田已经不少,但是后世的三明、龙岩一带在此时主要是客家人聚集,和福州、闽南完全是两个文化区,瓜菜代信仰在沿海的流行并没有成功传入闽西和闽中。 灾荒迫在眉睫,再靠向自耕农之间用宗教方式推广速度都已经不够,王文龙看着群聚过来的灾民,心想自己得想个新法子了。 …… 徐学聚的府邸之中,听王文龙说了他的担忧之后徐学聚便是愁眉不展。 “建阳所说的那什么火山爆发,真有这样威力?” 王文龙点点头说道:“照我所知,今年必然极其寒冷,如果不想出新办法快速推广红薯种植只怕粮荒会比前年秋冬更加严重。” 如今已经成为徐学聚幕僚的陈经纶点头说道:“去年冬天雨水颇多,到十月份还颇为炎热,按照老圃说法今年严寒也是有可能。即便没有严寒,如此热天肯定养蝗虫,我到福清一带看过地势,今年蛰伏的越冬蝗虫数量比往年多了许多,若起蝗灾只怕规模不会小。” 徐学聚良久不说话。其实天变的预兆不需要知道什么气象资料也能看出来。 就比如说去年的冬天格外温暖,延长了蝗虫在土地中蛰伏的时间,越冬之后只要再下几场暴雨,地下的蝗虫卵肯定就能大量孵化,在这年代想要扑灭蝗虫基本是不可能的,本来天气异常春种就肯定出问题,如果到了夏秋蝗灾一起,秋粮也要完蛋,那可真是一场浩劫了。 “藩台大人,经纶兄,”王文龙对两人说道,“我想请经纶兄在《旬报》上专开一章节,专门讨论今年的农业生产情况,及时报告灾情,也好给种地大户们一点提示。” “这事容易。”陈经纶点头。 徐学聚又看向王文龙说道:“建阳之前说办法可以推广马铃薯和红薯的种植,请试言之。” 马铃薯和红薯都很野,即使被蝗虫吃的不剩多少地面部份,只要土地下的块茎还在,过不了几个月就又能长出来,徐学聚去年亲自种过这两种作物,对这两种作物的生存能力印象极深,知道推广新种是对付蝗虫的好办法。 王文龙笑道:“大人可听说过三一教?” “三一教?”徐学聚一愣。 王文龙说道:“这三一教在福建虽然褒贬不一,但是确实联络着许多高门大户,其中不少人都是占地百亩以上的大地主,如今红薯和马铃薯的种植在沿海一代的小农基本上都已实行,反而是大地主们害怕大规模种植有风险,所以把土地佃给佃户时,往往不愿意让他们种新作物,若是有三一教中人帮忙说项肯定能大幅提高红薯和马铃薯的种植面积?” 徐学聚听了点点头,“三一教就是夏教吧?我听说福建官场里也颇有信此教的,确实影响不小,建阳认识夏教中人?” 王文龙说道:“与我合作办厂的游家也信此教,我正打算请他介绍教中高层。” 一旁的陈经纶却笑道:“说起这事,我倒是认得他们福州的主事。” 徐学聚和王文龙都惊讶看向他。 陈经纶道:“这三一教就是靠给人治病传教的,先是开药治病接着便叫人练他们那九序心法,大抵就是让人行善吃斋的那一套,说是如此就能却病传心。他们的法理融了儒佛道三家为一,故而叫三一教。三一教堂不像僧道院反更像书院,因着尊崇儒家,高门大户也不避之,福清的士绅孝廉衣冠之家多有信的——他们的道经我家都收了好几本了。” 第202章 三一教 第202章三一教 “我家父亲也被人拉去信三一教,听了两场,没觉出什么意思,也便不来往了,但是此教极为流行,光在我们福清信此教的就有三个得了功名的举人、一位进士,至于福州那就更多。”陈经纶给王文龙一番介绍,又说出其中几个名字,王文龙听的目瞪口呆,这三一教在福州的实力真是不容小觑。 照陈经纶所说,现在福州以及下辖各县信三一教的信徒少说有两千人,而且其中一半以上都识字,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数不下二百。 “这夏教在福州的传教首领名叫陈标,专管福州教区之事。” 听了陈经纶的话王文龙问道:“我朋友认识他高层张洪都的助手,原想直接找去的,照此说来,若是要找那高层人物倒是先和福州的掌教陈标见个面为好?” 陈经纶点头说道:“也不知他们教中是否有这样忌讳,但我认得那陈标,可以为建阳引荐。” 徐学聚道:“如此最好。” 王文龙点头对陈经纶说:“劳烦经纶兄了。” 陈经纶回家写了封帖子,没过两天就带着王文龙还有帮忙的游思义一起来到福州的三一教堂。 这教堂有点像是佛道的寺院,但是上面却挂着“三教合一”的牌匾,教堂后面还有一大片坟地,专门是收殓孤苦无依者的义冢。 陈标今年才三十出头,心宽体胖,也不做道士打扮,看模样只怕会以为他是个儒生,没等王文龙进门他便先迎了出来。 陈标快人快语,“建阳先生找我何事?” 王文龙也不啰嗦,直接道:“今年福建气候不好,恐怕要起灾荒,藩台大人想要快速推行甘薯和马铃薯,想请贵教中人帮忙。” 他说话之时,陈标手下还一直有人来询问,原来这三一教在大灾之时也分外忙碌,这几天也是施粥派药且不断的收敛聚集在福州周围的流民,一方面做功德,另一方面这些无依无靠的流民都是传教的好对象。 听了王文龙的话之后陈标点头说:“此事极好,只是我仅能调动福州的人力,若是想要全教配合还需大人物首肯。” “不知哪位大人物就在附近能说得上话的?” 陈标说道:“老教主的亲传弟子张洪都便在福州。” 闻言三人都惊喜起来,游思义连忙说道:“陈师,我也是夏教中人,我哥哥正是游思忠。” 陈标惊讶的点点头,看看游思义然后笑道:“如此张师一定愿见的了。” 陈标也是读书人出身,莆田人,十几年前加入林兆恩抗击倭寇的队伍渐渐入教,辈分算是林兆恩的徒孙,比起张洪都要低了一辈。 王文龙被陈标留在庙中休息,陈标去帮他联络人,陈标做事风风火火,不过个把时辰后他便带着王文龙一起去找张洪都。 张洪都居住的地方是福州城内一处幽静的院子,占地面积极为广阔,而且院子中来来往往还有许多人。 陈标跟信众行了礼进去,一路往里头走,王文龙看着周围场景就越觉得熟悉。 只见院中有人在刻刻版,有人在调油墨,还有人在拿着书稿反复修改,这完全就是一个印书作坊。 陈标来到一个小屋外跟童子说道:“劳烦通报,陈标带着建阳先生来见张师了。” 那童子进去不久,便出来说道:“张师请两位进来。” 王文龙和陈标一起走进房间时就见张洪都正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手旁边还放着一沓刻好的书稿,一看就是书样,封面赫然写着《林子实行本录》,边上还有两三个弟子正在伺候。 两人一进屋,张洪都便抬起头来,他年纪已经五十余岁,穿着简朴,但是一看模样就知是一个饱学之士。 张洪都见王文龙进来拿起手边的一张书样就问王文龙说道: “建阳公来的好,旁的不说,我先有一问:我们用这福州产的油墨总是调的不均匀,我知这油墨乃是建阳公所发明,不知印成这模样该如何是好?” 王文龙看了一眼张洪都手中的书样,只见书样上的字迹斑驳不清,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而且明显还有渗油的现象,这印刷质量的确算是很差的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如果用的是我作坊中产的油墨,质量是可以保证的,多半是放的时间太久导致油墨分层,先生使用之时可以先倒出一半,然后将另一半油墨加入一茶杯松节油慢慢研磨,等到沉底的油墨全部成为流体状态,再将之前倒出来的油墨与搅好的油墨互相混合均匀,接着依法印刷就不会出问题了。” 张洪都点点头,对王文龙拱手道:“多谢建阳先生解惑。”接着他连忙对自己弟子说:“赶快再去试印刷一版。” 两个弟子连忙去了,张洪都这才放下笔墨,对王文龙笑道:“陈标说建阳公想要和本教合作?” 王文龙点头说:“今年福建的气候恐怕要出问题,灾荒将要绵延,去年衙门从外地引进了马铃薯又大力推广甘薯,这两种作物都能活人无数,只是有钱有势之家往往不愿种植,我们想要联合三一教一起推广甘薯和马铃薯种植。” 张洪都闻言思索一番:“种地?我们教中还真没人负责此事,想帮忙也不知如何帮呀。” 王文龙以为张洪都想要推诿,连忙说道:“这事情是藩台大人的意思,徐藩台和曾抚台都会出面的,若能成功想必能帮助三一教增长名气。” 这时陈标已经出去,王文龙看看左右无人,又小声对张洪都说道:“我是湘妃纱的股东,纱厂的生意极好,正打算增资扩股,若是张公可帮忙成全此事,可以让张公入股,利润定然丰厚。” 张洪都闻言却是摇头笑道:“我也并非推诿,实在是有些难处,且丝绸生意我是不能做的,缫丝养蚕是杀生。” 王文龙愣愣的看着张洪都,这才发现张洪都的衣服虽然档次挺高,但是基本全是用布匹制成,确实没有一点丝绸。 一番询问他才得知,三一教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学说,同样崇尚吃素,只不过不像佛家一样要求吃全素,只要求教众力所能及的不杀生,比如三餐里面有一餐吃素,再比如能够穿布匹保暖就没有必要杀生穿丝绸。 而张洪都也不是不想帮忙,而是现在的三一教主林兆恩已死,三一教已经趋向分裂,要团结在一起做大事也不是他一句话能决定的。 第203章 宗教班子 第203章宗教班子 三一教的发展方式是通过给人治病吸引信徒,然后在信徒之间传符合儒释道三教的教义。 林兆恩生前三一教之所以能够组织众人抗倭、收敛尸体、赈灾舍药那是因为这些都是林兆恩在教义中明确定下的修行方法,按照三一教的教义是可以增长自身修为的。 但三一教的教主林兆恩此时已经去世,想要改教义加入其他内容也不可能了。 张洪都指着自己手下的书稿说道:“当年我就是奉师命印书传教,如今也只做着这样的事情。在福建地方除了教中印书之外的事要我却实在没有什么实权。” 王文龙疑惑询问:“先生在教中的地位崇高,难道不能想想办法?” 张洪都苦笑说道:“若是我自己传教建立的教堂还有办法,但是我手下的教堂都在三吴。实话实说,我同建阳一样都是写书的出身呀。” 见王文龙颇为惊讶,张洪都一笑,稍稍解释了自己的生平。 张洪都出生莆田玉溪的富家,从小就读书科举,结识了林兆恩之后他学习心法开始信奉三一教,十几年前他奉命和游思义的兄长游思忠一起前往南京传教,主要传教方式是翻刻林兆恩的作品集。 张洪都依靠自己深厚的儒学功底编了大量将三一教的理论和儒家学说结合在一起的书,如《四书标摘正义》之类,成功让三一教在江南扎下了根。 他的传教地区主要在南京等地,在那里的教堂中可说是一呼百应,可是回到福建,大多数地区的三一教堂并不会听他的指挥。 说起来张洪都这次回福建还和王文龙脱不了干系——刻书的成本太高,林兆恩死后张洪都“自弃产业,刻印书籍”,为了传教把家财几乎花光,突然听闻福州有一种便宜好用的蜡版油印树,所以便带着弟子回到福州,想要在福州刻一批传教书籍拿到南京去使用。 王文龙听得一阵无语,他发现现在三一教正是群龙无首的情况,如果能够早上几年,林兆恩还没死时直接和林兆恩联系,推广红薯和马铃薯种植肯定会大为方便。 王文龙无可奈何,张洪都却是对王文龙颇感兴趣,他主动和王文龙谈起他的作品在三吴的影响,对《国富论》和《葡萄牙国史》万分佩服,又拿出王文龙所做的半阙《贺新郎读史》大加称赞。 王文龙只是点头应对。 良久,见王文龙没有什么谈性,张洪都笑着说道:“我尽所能将师兄弟召来,但能否说服众人就要看建阳本事。” 王文龙这才一喜,连忙拱手答谢:“有劳张先生。” 王文龙回家之后还有些担心张洪都联络师兄弟时间会太久,红薯二月末就要育苗,时间不等人。 但张洪都确实没骗王文龙,他很出力气,没过几天就通知王文龙各家师兄弟都已来到福州。 福州的一处茶楼雅座之上,王文龙早就张罗了一桌素席:用香菇脚捶成的素肉松,用香菇边做成的素黄鳝,还有什么素鸡素鸭素鱼全都极其相似。 福建地方信佛的人多,仿荤菜是闽菜之中的看家手艺,虽然是素菜,但是做的极其精致,这一桌席面花了王文龙五两银子,甚至比一大桌肉菜还要昂贵。 王文龙和张洪都坐下不久,便有一个读书人带着弟子走入二楼,张洪都起身拱手道:“性如师弟,好久不见。” 王文龙连忙跟着起身。 走进屋中的卢文辉看模样完全不像道士,更像是一个读书才俊。 他是林兆恩四大弟子之中最年轻的,今年才三十七岁。 “师兄,好久不见,我看了师兄最近的文字颇多感悟,之后正要和师兄好好交流。”卢文辉冲着张洪都拱手抱拳,接着又看向王文龙。 张洪都连忙介绍:“这位就是建阳公了。” 两人连忙互道早有耳闻。 对于卢文辉王文龙不敢轻视。 他早就了解过情况,眼前这位卢文辉没入教之前就是莆田有名的才子,卢文辉的儒学功底比张洪都还要深厚,如今守在莆田老家传教,是三一教的守山大弟子。 林兆恩过世的这几年间卢文辉已经继承了林兆恩的思想遗产,写了大量书籍总结阐述林兆恩的教义。 林兆恩有那么多徒弟,生前教给每一个人的本事都是不一样的,这在他生前没关系,但是他死之后就必须要有一群人总结他的思想融合为一 就好像历史上孔子死后弟子们聚集在曲阜三年,互相交流总结孔子的思想,把他跟每个弟子说的话都集合起来才有了《论语》,此后儒家学说才有一个根本一样。 当年主持儒家总结之事的是孔子的弟子子贡,子贡也由此成为孔子之后儒家事实上的掌门。 而卢文辉现在做的就是子贡的事情,因此别看卢文辉是小师弟,但是在后世提起三一教四配神,卢文辉经常是排名第一的。 三人正在说笑时,就见外边又走进一位面貌清癯的中年道士。 卢文辉和张洪都连忙一起起身拱手道:“林师兄。” 林至敬笑着拱手:“两位师弟来的倒是早,建阳公好。” 林至敬四十多岁仙风道骨。 和张洪都卢文辉不同,林至敬没啥功名,反倒从小急功好义,在乡里之间做个侠客打抱不平,直到被林兆恩收为亲传弟子开始学习心法,性子才渐渐淡然。 这几十年林至敬戒酒戒气,每天一餐吃素,渐渐成了个道士模样。 林兆恩生前林至敬一直跟随师父一起四处传教,林兆恩死后林至敬便执掌三一教仙游教门,仙游教门是万历年间三一教仅次于莆田的大堂口,林至敬也是一方大佬。 众人还没坐下外边又有一群人进来,这群人都是壮汉,个个目蕴精光,龙行虎步之间气势十足。 这群人的为首者年纪更老,但是他头上却一根白发也无,精神矍铄,老者刚刚走上雅坐便朗声大笑,声震屋瓦,可见中气十足:“三位师弟原来都到了!” 这回不用别人提醒王文龙主动跟着大家一起起身欢迎。 来者名叫朱逢时,今年已经六十余岁。 朱逢时是秀才出身,自幼家道贫寒,青年时拜读林道恩的着作之后放弃学业跑去拜师,负责领导教中青年信众团体。 四十年前倭寇大举侵犯兴化莆田等地,朱逢时曾奉林兆恩之命带领门徒去协助戚继光抗倭。现在朱逢时手下的弟子不少都上过战场,虽然人数不是最多,但绝对是教中最能打能闯的力量。 王文龙看着面前四人,不禁佩服张洪都言而有信。 眼前四人有文有武,卢文辉管思想教义,林至敬是林兆恩生前亲信,张洪都主管对外传教,朱逢时掌握行动队,正是三一教的四大元老——后世三一教的四配神全部到场。 第204章 赈灾银台 第204章赈灾银台 “列位请吃酒,请吃酒。”大家坐下之后,王文龙便开始主持饭局,众人虽然不吃荤,对于素酒却是不忌讳,王文龙拿着黄酒便给各位敬了一圈。 张洪都笑着对朱逢时说道:“朱师兄,你不是最喜欢看那《旬报》上面的《连城诀》吗,可知《连城诀》的作者便是建阳公呢?” “唔?”朱逢时刚才一直低头吃菜,闻言颇为惊讶,笑着说道:“我就说是哪位才子写的这《连城诀》,原来是建阳先生的作品,那书写的真好!” 张洪都又对王文龙介绍朱逢时说:“我这位大师兄真个是江湖上的侠客,当年带着师兄弟们阵前厮杀,于师傅所传之心法中的健体一道练得最是厉害,真如那《连城诀》中武林高手一般。” 王文龙惊讶抱拳:“早就听闻先生当年曾与戚将军一同抗倭,在下不过是在笔上写写侠客故事,今日才见到真正传奇大侠。” 朱逢时被夸的颇为高兴,大笑说道:“哈哈哈,都是当年的事情了,不过我们可没有建阳先生书中所说的那种飞天遁地的本事。” 卢文辉是此时的首山大弟子,对于政教关系最是关心,他喝了几杯酒便旁敲侧击询问:“听闻建阳先生是如今藩台大人府上的第一号幕僚,那是徐文长一般的人物了!” “不敢当,在下不过是帮藩台大人看着《旬报》以及处理些商业上的事情罢了。” 三一教壮大到如此程度,自然要处理好地方上的政治关系,三个三一教大佬今天来赴宴就是因为王文龙的名气足够大,而听到王文龙能信誓旦旦的说帮徐学聚掌管着部分事情,三人就知王文龙和徐学聚的关系十分铁,不说其他,就说那《旬报》也是此时福建场面上一等一的大事项了,若非极为亲信,徐学聚并不可能假手于旁人。 大家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二来……不知教中可否成立一个银台,专门负责赈灾放贷?” 徐学聚之前就确定不把和衙门联合的名头送给三一教,因为政治风险实在太高。 张洪都看着场面上气氛不错,这时才起身说道:“几位师兄弟,今年福建的雨水不好,如今还没入春,眼看要起灾荒。建阳公怜悯百姓,向藩台大人献策推广红薯以及马铃薯种植,又听人说咱们三一教有‘心身性命为要道,三纲五常为至德,士农工商为常业’的心法,正要普渡人天,指明圣道,于是特意与我联系,邀请诸位前来宴会,希望咱们三一教众可以一同出面在传教之地共同推广新作物!” 王文龙闻言笑道:“藩台大人来前就说过,这次行事只由《旬报》和三一教共同联合,尽可有教门中分派人手。” 张洪都心中高兴,对众人承诺说道:“三吴教会也尽力支持!” 朱逢时也接着点头表态:“我回去就分派弟子出山协助。” 林至敬是林兆恩身边跟随最久的弟子,如今师父一死,他虽然分到了一个教区但是实力也远不如林兆恩生前,于公于私团结起整个三一教对于他来说也是有利无害。 “这两种作物不争农时,也不需要太好土地,山坡地也可以抢种,不耽误用好田种稻米。” 这年头的宗教天然具有金融机构属性,道观佛寺放贷收利息再正常不过,三一教比佛道两教更加入世,他们都提出了士农工商为本业的口号,大量信徒就是士商阶级,自然有放贷的业务,王文龙也没有叫他们不收利息,只不过是将贷款方向支持红薯和马铃薯种植而已。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低头思索。 王文龙连忙放下筷子回答: “一来是请求三一教在信众之中宣传种植甘薯以及马铃薯是行善积德,让信众中有土地的地主富商全都在自家田地中种植这两种作物。” 不愧是守山大弟子,政治敏感性果然够高。 紧接着仙风道骨的林至敬也出声附和:“师父教导凡人要立本,做好人道的修养,然后才能明正心法,我叫以三纲五常为至德,仁义二字便是五常之首,正该在大灾之时倾尽所能的援助。” 三巡酒后,林兆恩的四大弟子全部表示同意。 三一教在福建的影响力极其强大,人力财力还有宣传力应有尽有,有了他们的支持,新作物的推广肯定能加快许多。 第一个表示支持的还是卢文辉,他点头说道:“我们教中也常说要保民生息,如今福建大旱,我们夏教立足福建自然要帮扶桑梓,不如借这个机会便专门在教中成立一个赈灾银台。” 今年如果闹起粮荒粮价肯定要涨,种红薯和马铃薯的利润将会非常丰厚,哪怕从经营角度来说也不是一个坏生意。 卢文辉点头看向王文龙道:“济世救民,正是咱们夏教所该做之事,不知建阳公打算如何推行?” 对他来说只要能够帮助灾民就是好事。 既然已经确定合作,接下来众人便讨论起这次合作的班子。四人都推选出自己手中得力的弟子去担任重要职位,这时卢文辉看向王文龙说道:“虽然这次做事徐藩台不好出面,但抓总之位还是要徐藩台来定人选罢。” 王文龙心中高兴,他也看出了三一教众人真心帮忙,原因很简单,于公于私,三一教的分裂对于这四位大佬来说都没有好处,这四人正需要一件大事来组织起全教势力,王文龙提出的赈灾正好给了大家这样机会。 卢文辉是现在夏教的实际掌门,但是自从师父死后三一教已经分裂,他这个掌门统领的实力有限,赈灾对他来说百利无害,一来帮助百姓,二来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将教中的财权统一在一起。 “卢师果然仁义!”王文龙连忙称赞,他心中自然知道卢文辉有别的想法,但无所谓,三一教是一个有几十万信徒的大宗教,作为教会领袖,在座四人要没有自己的算计,这教根本不可能传到几百年后。 三一教这几十年间在福建地方上飞速发展壮大,早就引起朝廷注意,林兆恩生前三一教就几次被福建的言官盯上,要不是他们在福建地方行善积德又有极大势力,早就被朝廷取缔。 闻言四人也不惊讶,卢文辉思索一番道:“这般还是不妥,此事能成,还得多仰赖建阳奔走,总要给先生挂一个名号才好,若是全由我三一教运营,岂不是把先生给排除在外?” 朱逢时闻言笑道:“不如建阳也加入我三一教好了,如此挂上个名字便份属应当。” 第205章 混元形意太极门王文龙 第205章混元形意太极门——王文龙 闻言众人都点头,王文龙在福建的名声可是不小,如果能把他拉到三一教里来,绝对是教门的大好事。 林至敬主动开口说道:“师父当年也是儒学中人,后来研究儒释道三教创了三教合一学说,才成为教主,我们这宗教和儒门中人并不冲突,建阳是大儒生,入我们这叫不需有什么太多挂念。” 林至敬跟随林兆恩时间最久,他一开口众人纷纷点头,大家甚至开始商量要不要代师收徒把王文龙收在林兆恩门下。 王文龙听的目瞪口呆,他之前也了解过三一教历史,知道这三一教最开始还真就是林兆恩通过学术研究出来的。 林兆恩原本是个书生,当年目睹了此时市农工商经营的困苦,觉得那些整日吃斋打坐不事生产的佛道思想不是正理,于是开始研究改造佛道二教的办法。 最开始时林兆恩并没有自称教主,他只是极富有儒家使命感的把“融会儒释道三教,使之归儒”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研究着研究着林兆恩就发现如果要融会佛道二教那么儒家思想也要做相应修改,改来改去就改出了一个三教合一的思想。 然后林兆恩就开始慢慢收徒弟,他用一种“艮背法”治病救人,以此吸引下层信徒,对于高层人物,则用三教合一的思想去传教。 他的“艮背法”自称是某位不具名的大师传授,但多半就是通过他多年研究道家学说自己总结出来的气功法门,在强身健体之上有一定效果。 他三教合一的学说对于此时的知识分子也有相当吸引力。 一些和尚道士听了他的传授之后便愿意还俗好好干活,一些读书人或是科举无望或是苦于内心无所追崇也成为信徒,而他传授的内功心法,帮助许多百姓治好了疾病,在民间声望也越来越大。 林兆恩渐渐收获了大量的信徒,他在几十年间也把自己原本的书堂改造成了宗教社团,制定了各种科道礼仪,分派弟子管理信众团体。 而他的学说也越发有条理,到六十岁时林兆恩已经有百万字的宗教思想注述,当年的“艮背法”也被他扩展成一套完整的气功法门“九序心法”。 后来林兆恩一日梦中看见自己的注述合集上写了《夏语》两字,由此便得到启发,将自己的宗教典籍命名为《夏语》,于是三一教也就被教宗人物称为夏教。 接着赶上东南沿海倭寇横行,林兆恩又带着弟子参与戚继光的抗倭,保护桑梓、收殓尸体、施衣舍药,三一教的名气越发壮大。 王文龙知道在原本历史中,三一教虽然在林兆恩死后沉寂了一段时间,但是到了清代还将进一步发展。 因为三一教的理论非常实际,所以可以轻易的和许多外来思想相结合。 到了清末民初三一教的一些流派甚至把九序心法气功和现代医药结合,开办义诊,一边教穷苦百姓气功,一边给穷苦百姓打疫苗。 而且三一教并不要求信众像信佛信道一样出家,只是倡导能吃斋就吃斋,能做好事就做好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信仰的十分方便。所以在后世三一教的影响力依旧生生不绝。 这四位讨论着讨论着居然还想让王文龙拜林兆恩为师,王文龙却知道这三一教在后世影响之大,眼前四人都会获得神格,如果他再拜进去,想想以后三一教堂里面会再给他王建阳公也摆上一尊塑像,那场面实在太美…… 但王文龙实在不愿意加入三一教,因为他知道在后来历史中这个宗教的争议会非常大。 就说一点,三一教倡导三教合一,于是把孔子、老子、释迦摩尼和林兆恩四者抬到一样的地位,全部都封圣,结果自然是把儒道释三家全部得罪。 而且三一教团组织起来之后对于官府也是一大隐患,这一宗教在明清两代的地位都很模糊,时不时就被打击。 但是此时林兆恩没死多久,这时的三一教还没遇到什么麻烦,王文龙央求人家帮忙,总不能说怕以后被牵扯所以不加入吧。 王文龙心思一转便说道:“实不相瞒,鄙人在西洋之时已经进了一家道门,虽然回到大明,但是却不敢背教。” 四人颇为惊讶:“建阳公原来也是道门中人?” 对于王文龙所说他们倒是不怎么怀疑。 下西洋的汉人为了在当地能够团结起来多半都会以宗教方式结社,信什么玩意儿的都有,而王文龙所说的不能背宗也是许多会道门之中的规矩,即使已经脱离了会道门组织,许多人因为心中信仰依旧会坚持。 三一教的主要传教地区就是福建沿海,对于西洋华人的这些情况四位大佬了解的都颇多,并不觉得奇怪。 卢文辉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倒是不好逼迫先生改信了。” 朱逢时却是好奇的询问:“不知先生信的是何宗何派?” 反正打定主意不入教,王文龙果断开口胡诌:“混元形意太极门。” 四位师兄弟对视一眼,外出传教经历最丰富的张洪都摇摇头:“这个道门在大明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王文龙笑着说道:“这是一个小门派,无非是活动活动手脚,号召大家强身健体,关键是要讲武德,不要耍小聪明,要学会好自为之等等。” “原来如此,那也是教人向善的意思了,”朱逢时点点头,好奇询问:“既然要讲武德,那贵门之中想必也有内外功心法?” 王文龙还没见过三一教的内功是什么模样,此时编也不好编,于是笑着说道:“我这道门中也有一些练功的法门,但在下之前就知贵教中有九序心法,未曾亲眼目睹,今日四贤在此不禁好奇,想先看看贵教大名鼎鼎的九序心法究竟如何神奇?再演练我的。” 王文龙这几天一直在看三一教的内容,知道三一教所练的“九序心法”就是一套内功法门,九序指的是练功九个步骤或者九个层次,但是看归看,王文龙完全想象不出这东西练出来是什么效果,因为这心法的描述太玄幻了。 九序心法第一序叫艮背法,要求练功者存想自己的气息于背部,用以治疗疾病强壮身体。第二序:周天,将气息在心脏附近旋转。第三序:通关,气息周身旋转。第四序:结阴丹;第五序:采取天地,以收药物;第六序:媾阳丹;第七序:以身天地;第八序:超出天地,以身太虚;第九序:虚空粉碎…… 前面的部分王文龙还能猜到大抵就是传统气功的路子,但后面就越来越夸张,练到第九序直接来个虚空粉碎,开创小宇宙去了……什么玄幻小说?完全想象不到咋练…… 在座四位都是练习九序心法的高手,听到王文龙的要求朱逢时也乐于展示,他直接指点自己一个弟子道:“给建阳公走一路艮背法,好生练来,可不要丢脸。” 王文龙见他手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弟子微笑走出,然后双脚扎个马步,突然“嘿”一声。 接着王文龙就见到那人太阳穴直接鼓起,再几次运气,他整个人都进入红温状态,瞬间好像肌肉都暴涨起来。 王文龙看的目瞪口呆,就是几个呼吸间,面前这位的身形都扩大了一倍,直接从一个身材略微强壮的中年人,变成了金刚力士,青筋暴起,王文龙相信如果这时他挨上这位师兄的一拳多半就直接歇菜了。 见到王文龙惊讶的表情,朱逢时哈哈大笑,解释说道:“心法是练气的,不好展示,只能将内劲外显方能看出。”他对徒儿点点头说:“很好,收了吧。” 他那徒弟再几个呼吸眼看着整个人上身肌肉就小下去,额头脖颈的青筋也渐渐收了,不一会儿又变成普通人模样。 “真是厉害!”王文龙由衷地称赞。 朱逢时问王文龙:“不知形意太极门中可有类似功法?” 王文龙丝毫不怯场,眼珠儿一转就笑着起身说道:“我们形意太极门练的是一种太极拳,总共有二十四式,共分八组,第一组:起势,野马分鬃,白鹤亮翅……” 王文龙边说边打,动作还颇为标准,二十四式太极拳——前世大学体育考试前王文龙还跟同学一起到学校的舞蹈室对着镜子练习了几天,学分都是拿满了的。 他对太极拳绝对有自信,这可是后世全世界推广的中华文化瑰宝,门道总能比得上九序心法吧。 什么好单位元旦前连加一星期的班! 第206章 教拳 王文龙边打着太极拳边解释每一步骤的拳理,这东西都是当年网上教程里的。 “太极拳需要头顶太极,手玩八卦脚踏五行,我门中的前辈曾经说过‘拳成于《易》而理成于医’,太极内功心法乃是出自《黄庭经》,练习时需要气达四梢:发为血之梢,舌为肉之梢,甲为筋之梢,齿为骨之梢……” 三一门的四位长老听着听着原本闲适的表情渐渐转为庄重卢文辉的眉头渐渐皱紧,双眼紧盯着王文龙的每一个动作。 他倒不是被王文龙花狸狐哨的说法给迷住,关键是发现王文龙这太极拳里的确有东西。 太极拳的拳理和中医有相当深的关系,其中还有许多传统内功的研究成果,虽然后世大学生们许多只想挣学分不一定能学到啥东西,但是放在练功者眼里这套拳法绝对是有来路的。 四人带来的亲传弟子也全都是九序心法的练习者,对于气功颇有研究,一些弟子跟着王文龙的运动也不经活动,手脚悄悄模仿他的动作。 打完一套太极拳之后,四位长老纷纷点头。 朱逢时第一个开口说道:“这套拳法极为精妙,虚实结合、气脉贯通,建阳这太极门当初一定是高人所创。” 张洪都也是连连点头,“这套拳法是在调动任、督、冲、带四脉,接着要畅通手足十二正经,以及四奇经。” 张洪都对于内功的研究极为精深,看着王文龙运动之时就发现太极拳的整套动作虽然不断变化画圆但是王文龙的尾闾一直保持中正,拳路运转时许多动作都刻意在挤压长强穴,此处是任督二脉汇合之处,明显是想要调通小周天。 卢文辉则是开口询问:“不知建阳的师傅是何人,有没有更全的太极套路?” 王文龙当然不可能把自己这个门派编出太多人物,越多人物越容易出纰漏,最好是快绝了才好。 他擦擦汗回答说道:“我这道门人口凋零,现在在大明境内想必已经断绝,我师父也不过是一个下西洋的水手而已,只传了些祖先的本事,更多的招式他却是不知了。” 卢文辉和林至敬听着不禁同时道了一声:“可惜!” 林至敬对王文龙解释道:“我猜这二十四式太极拳乃是简化版本,其中许多动作改的并不算太如意,照建阳所说,怕是全本已经失传。” 大学体育课上标准的二十四式太极拳是改编过后的版本,便于学习,但是也删减了许多内容,眼前四人都是气功练习者,以专业眼光来看,很容易就看出太极拳被改动过。 张洪都说道:“这套拳法极其深奥,不光有实战意义,在炼气养气上也是绝佳法门,若有机会建阳当去寻访自己本门人物将拳法补齐,之后日夜练习,想来于保生实有大意义。” 王文龙心中一笑,太极拳要到清末才被改造出来,他现在找谁学去? 四人对王文龙所学的太极拳连连称赞,王文龙主动说道:“贵教愿意出手帮助推广新作物,在下感激不尽,我愿意将太极拳教给夏教中人。” 四人一愣,卢文辉露出惊喜神色,连忙问道:“建阳公所言是真?” 王文龙点点头,这东西他藏私也没啥用,这时放出来也好拉拉关系。 而三一教的四位长老以及众多弟子早已经满脸欣喜。 林兆恩当年打下的好底子,三一教本来就是收纳了儒家、道家、佛家的武术、药理、思想然后形成的,九序心法的包容性,连西医西药都能吸收进来,收纳个太极拳没有丝毫问题。 刚才看到太极拳四大长老就已经感觉到这拳法之中有颇多妙处,问都不用问,如果这东西能够被收纳入三一教的传承系统,必然能够对于教门发展有重大补益。 王文龙也不藏私,说教就教,他在酒席上就表示愿意现场传授太极拳。 四位长老对此极为重视,王文龙已经如此宽宏大度地传授拳法,四人自然不敢多劳累王文龙。 四人一商量便选了十二个得意门生,每人就学两招,缩短王文龙的教学时间。 第一个上来的是朱逢时的大徒弟,就是刚才演练艮背法的那位,王文龙做了一个起手势: “两脚并拢,两手下沉,下肢半蹲。” 朱逢时的弟子看一眼就学会了,然后重复了两遍。 王文龙渐渐发现虽然是同样的动作,但是朱逢时的弟子打两遍之后虽然动作不变,但是整个人的气势都改了。 只见他头上灵需顶劲,马步气沉丹田,双手缓缓上绷下按,和王文龙自己松松垮垮的起势完全是两个状态,倒是让他想起当年看的太极拳教学视频中的示范动作。 王文龙问道:“这位师兄如何将动作改成这模样?” 那师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发力改了,生怕王文龙不满意,连忙说道:“我打了两遍,感觉这动作似乎意要向上力却向下,非要如此绞着劲来气脉才觉通畅……敢是做错了?” 王文龙却突然想到了当年看的资料中解释太极拳起势要点:“如意要向上,即寓下意”。 那时候他完全没在意,此时看了这师兄的动作他突然就明白了——果然隔行如隔山,当年练太极拳时他跟着教材都没学会的东西,人家自学居然悟了出来。 他知道在明白人面前装相只会出丑,于是点头笑道:“我道门中说太极拳起势“意在里不在外”,想来就是这个意思,多谢师兄解惑。” 朱逢时见自己的弟子做的动作和王文龙不一样,原本还以为王文龙会生气,却没想到王文龙居然大度的接受,还说出感谢的话语。 朱逢时一愣,然后便忍不住感叹说道:“建阳公虚怀若谷,高士风范令人佩服。” 王文龙一笑道:“我本就不通武艺,正好将拳法交给好手研究。” 夏教中选出的十二个弟子一一上场,选出来的全都是练武高手,王文龙的动作只打了一遍,十二人便全都学会了。 王文龙又将自己知道的拳经内容全部吐露,王文龙的许多动作发力方式都不对,而众人见王文龙大度,便当场一起分析太极拳的真正用法,王文龙也说出自己记忆之中的教材内容给众人参考。 很快,整套太极拳的发力方式几乎都被改变。 比如搂膝坳步这个动作,原本王文龙打出来的时候会把重心后移免得摔倒,但是众人分析之后王文龙才知道正确的发力应该是重心不变。 朱逢时一边尝试一边亲自起身把这动作做了一遍,连环三步,重心稳稳的沉在下盘中央,下虚上实,上虚下实,每一步落脚之时楼板都嗡的一响,手掌推出的时候衣袖都带着风声。 不需要会太极拳也能看出朱逢时的发力才是正确的,气脉中贯,能将全身的力量全都打出去。 而众人对于王文龙也不敢轻视,虽然王文龙练的不到家,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功夫。 越是练习内功的人越能感觉到太极拳的奥妙,朱逢时刚才只是打了几招就感觉身体气脉贯通,心中已经对这太极拳赞不绝口。 二十四式太极拳全部分析完,三一教中众人对王文龙早已是感激不尽。 这么精深的拳法无论放在哪个会道门中都是镇山法宝级别的,王文龙愿意倾囊相授,绝对是莫大的人情。 王文龙也颇高兴——他啥也没损失,听众人一番分析讲解,还学会了太极拳动作真正的发力方法。 三一教分“文道”“武道”,也是有自己的武术传承的,就朱逢时手下的这些弟子,站出来拿上武器就是军队。 王文龙教几套全路就得到了三一教的友谊,关键时刻好处不可估量。 第207章 少年英雄 王文龙连太极拳都教了,三一教中人对他感激不尽,推广新作物的事情自然一口就答应下来。 四个大佬手下都是有教堂的,各自都有小金库,当即叫来自己手下管相应事务的弟子,先拿出自家教堂中用来放贷的教产充入银台。 王文龙也主动拿了一千两,这钱只不过是用来贷款而已,到时候都能收回来,亏也亏不了多少。 随后几天三一教的赈灾银台就正式成立,各房各门的主事也全部选派出来。 王文龙则在《旬报》上面隆重报导了三一教赈灾之事,顺便推广新作物。 三一教正需要有人宣传,看见王文龙如此懂事各自内心满意,对于推广新作物以及发动教众捐款集资越发上心。 …… “要借钱的都好好排队了!” “列位,你等都要记住,这是我们三一教中专门为赈灾借的钱粮,利息只取一成,真真是发了善心,全因为我三一教就是这样济世救民的心怀,你们拿了红薯苗、玉米种回去,度了荒年才知道我们三一教的好哩……” 一间三一教的庙前聚集了许多想要借款以及借种子的农民以及地主,这些人至少也是富农以上的家庭,但是此时各个脸上都带着急切的神色,哪怕是春寒料峭,他们也都老老实实聚集在这里排队,一点也不见平日乡里豪富的神情。 三一教的信徒在一旁维持秩序,不断将插队者赶出来,口里还在大喊大嚷维持秩序:“不管是借粮食还是借钱,全都不准插队,就是这一条队伍到了前边庙里才分开,可别想钻空子!”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站在队伍的末端,焦急的看着面前缓缓前进的队伍。 那青年看着前边望不到头的队伍,忍不住担忧说道:“这么多人,可别把这庙中的钱都给借光了,万一轮到我们时借不到……一家丁口该怎么活呀……” 那十几岁的孩子名叫颜思齐,相比起自己已经成年的哥哥他反倒更加镇定,还安慰哥哥说道:“哥哥莫要担心,这三一教还没赶人就说明庙中钱财充足,咱们有借有还,他们哪有不借的道理。” 颜思齐的哥哥叹一口气,自我安慰般说道:“想来也是如此。” 今年的寒灾席卷了整个福建,其中又以漳泉二地受灾最为严重,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俩地方太好做生意了,百姓都习惯于经商而非种地。看看后世清代的红薯玉米分布图就知道,直到清代早期漳泉二地的红薯玉米种植面积依旧远低于福建的其他地方。 平日里这样也无所谓,但是灾荒一来,粮价飞涨,漳泉不少百姓当时就断了粮。 花钱去买粮食对于漳泉的百姓来说也并非不可接受,但这几年皇帝派出来的税监太监却死盯着漳泉二府收税,灾难之中福建的其他地方百姓已经生活无着,高宷也怕收税太狠激起民变,但是他怎么可能吃亏? 于是其他地方的税额减免都拿到有钱的漳州泉州来找补,明明是大灾之年漳泉二府的税收额度还被增加,商户百姓被整的叫苦不迭,许多商人都因此而破产。 颜思齐家里并不是穷人,他家中有几十亩田地,还在海澄县里开着一个世代相传的裁缝铺,家里祖传有裁缝手艺,平日里日子还过得去。 但是今年他们家却被海澄县税监强行摊派了大量的钱粮,明目说是“赈灾之用”,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流动资金全都抽走了。 其实颜思齐和哥哥知道这都是高宷手下税监想要谋夺他们家产的手段。 他们的土地是祖传顶好的放水田,正好挡在本地一个大地主家中的两块过水田前面,每年那地主家里的田地要放水都要从颜家的土地过水才行。那地主好几次想买走颜家的土地,但是又不愿意出高价。 这两年他不知勾搭上什么关系成了高宷的税监,于是就用摊派的方法来谋夺颜家祖产。 两相夹逼,瞬间颜家就陷入困难不光是地里下种子的钱都没有了,甚至家中几乎都要断炊。 这时那地主便拿着钱来提出要买走颜家的土地,他给的钱还不到这土地价值的一半,根本就是胁迫。 颜家毫无办法,但土地是根本,所以此时颜思齐的哥哥已经打算卖掉店面填补亏空。 昨日他看申报上说三一教有赈灾粮台可以给资金不足的家庭借贷帮助,走投无路,颜思齐兄弟俩便来碰碰运气。 赈灾粮台的钱款数量有限,也不是每一家要借贷的人都愿意借款,颜思齐的哥哥看着前面排队的人进到庙中去后有的出来喜气洋洋,手中拿着借款凭据,显然是借到了钱,也有人是沮丧而出。 眼看队伍就要轮到自己,颜思齐的哥哥是个没主见的,忍不住小声询问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弟弟:“听说他们之中只有信了三一教和这教堂关系好的人才能借到钱,你说咱们兄弟俩昨日里才改信的教,不能被他赶出去吧?” 颜思齐说道:“我听人说这赈灾银台乃是福州的建阳公办的,建阳公有仁善之名,想来总能帮助咱们这些受难的人……哥哥,若实在不行,我如今也快长大了,不如我们弟兄便出海去。” “出海?” 颜思齐点点头:“在这大明混也是被人欺负,不如出海去谋个富贵!” 他们是漳州海澄县人,此地正是月港所在地,颜思齐从小也听说了许多人出海谋生的经历,他已经十二岁,在这时勉强算得上半个劳力了,总觉得与其这样受人欺负,不如出海闯出一番事业。 颜思齐的哥哥想不到自己这年纪幼小的弟弟居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正想要劝他,却已经被后边人推搡着进入了庙中,只能道:“你等我出来的,这事要好好商议。” 颜思齐在庙外等待,半天之后却见其他一起进去的人已经有出来的了,喜气洋洋的拿着借款凭据到旁边的仓中去兑换种子或金银,但是自己的哥哥却迟迟没有消息。 颜思齐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哥哥多半是借不了款。 正在这时,他却见庙中出来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到路旁好像要欢迎什么大人物,不多时就见十几匹快马,风尘仆仆而来。 颜思齐正在好奇,就听着旁边有人说道:“朱师同着建阳公到了!” 第208章 争议 颜思齐好奇张望,就见远处的十几匹快马中两骑当先,一匹马上是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另一匹马上则是个身材挺拔青年。 众人骑马来到庙前被人在一群信徒的簇拥下下了马,朱逢时看看远处的灾民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来的人挺多,看来咱们这银台真有些效果。” 负责漳州教区赈灾的就是朱逢时手下的弟子,仅仅在这里就放了八百多两的款子。 王文龙站在庙前听着朱逢时和手下弟子谈话,眼睛却紧盯着庙门口出入的人数,过了一会儿他就转头问身边人道:“赈灾申请和获准发放的比例是多少?” 朱逢时的弟子连忙回答说:“回建阳公,大抵是十之五六。” 王文龙点点头又问道:“负责审核的可是贵教中人?是哪里人?” “是我教中一个本地兄弟,为人最是精明的。” 王文龙微微皱眉,思索一番看向身边的朱逢时说道:“我手下也有些审计人员,想要加入此庙一起审计贷款资格。” 朱逢时一愣,然后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如果负责审计的是朱逢时的弟子,王文龙还不好说什么,既然是这漳州本地的夏教中人负责审计,王文龙就不客气了——本地的审计员审核自己本地的贷款资格,不出问题才有鬼。 海城县是整个福建资金出入最多的县份之一,在这次受灾之中贷款的数额也数一数二,王文龙今天来时就已经从布政使司衙门调了个吏员来,直接派人走马上任。 这消息传开瞬间便在外边排队的众人中引起热烈讨论。 这就是王文龙在福建的公信力。 很多人怀疑夏教会偏帮信教者,许多人为了能够获得赈灾款子都临时来加入教门。听说王建阳直接带人来帮助审核,瞬间众人都心中庆幸,不少人都小声交头接耳。 正在这时颜思齐就见自己的哥哥垂头丧气从庙中走出。 哥哥走到颜思齐面前失望说道:“他说我们家不算最苦,只能等待排期,我跟他们说,我们家田地都快被夺了那些信教的也不给面子,他们就是欺负我们新入教的,教会老人说两句话却又过去了……” 颜思齐小声对哥哥问:“他们写了咱们的事情没有?” “写什么?问了情况说句不行就给我赶出来了。” 颜思齐道:“那就没事,再去排队。” 他的哥哥将信将疑,但是已经走头无路,索性再去排队,而很快两兄弟发现不少人见到王文龙到来之后都又去排队申请赈灾款项,他们算是来的早的,等到下午便又轮到了机会。 颜思齐在庙门口等了一段时间,就见自家哥哥,兴高采烈从庙中跑出来。 “这回竟给我过了!给了咱们十两银子,要求咱们家这一季种红薯还债,家中种子总算有着落!” 这时王文龙早已和朱逢时一起离开,颜思齐闻言不禁脸色肃然,遥遥的对着王文龙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还是建阳先生的恩德!” …… 王文龙和三一教的人在福建奔走忙着推广新作物和赈济灾民,估计今年因为他们的推广,福建的甘薯种植面积至少会扩大一倍,王文龙肯定因此获得福建百姓的支持,但引来的却也不全是赞美之声。 忙活了大半个月,三一教赈灾银台的款项已经陆续用掉三分之二,回到福州,王文龙拿起编辑部中的各家报纸。 他只打开第一份板面上赫然就是一篇攻击三一教赈灾行为的文章。 文章作者叫海客,笔头倒是挺利害,他文中写道: “今天下有一种吃素侍魔及白莲教等人,皆是五斗米之遗贼也,此种妖法处处有之,祸众不以,终成祸乱。林兆恩者以艮背之法教人治病,因稍有验,其徒从者云集,转相传授,兆恩死后所在设讲堂香火,朔望聚会,盖亦是黄巾、白莲之属也……此等教徒,颇流入邪说而不自知,今又伺大灾,忽捐金与人,号曰赈济,此辈安能有是心?观其人以此口号迷惑百姓甚多,不知其将何为也!” 这文章直接质疑三一教赈灾的本心,没有证据却说人家是想要号召农民起事,绝对是照三一教的根子上去打。 王文龙冷笑,知道这些人物是什么想法,福建大灾,正是兼并的好时机,原本许多农民商户在这次灾荒之中都会破产,三一教设银台赈灾,让好多大地主失去兼并机会,自然会引起士绅大户的不满。 可惜这些人不知道这次赈灾有徐学聚做后盾,金学曾也加以支持,只要控制住三一教部众的起义,闹得再大,福建衙门也是站在三一教这边的。 而三一教能起义吗?在原本历史上三一教根本就没有起义,他们通过治病方法招揽百姓,确实有五斗米教的遗风,但是王文龙更知道一句话“屁股决定脑袋”。 三一教治病不是靠符水而是靠九序心法,有闲心养生练九序心法的人起码能吃饱肚子,都是大明的得利阶级,怎么可能起义? 而这些地主的阻扰就纯纯是添乱了,三一教赈灾本来就半推半就,现在再这么一吓唬,肯定耽误赈灾之事,更何况这些人胡乱攀扯,连王文龙的女子纺织厂因为股东是三一较高层游家于是也被他们骂了进去,这是全方位和王文龙的利益起了冲突。 王文龙看海客的文章看的一肚子气,直接找来邓志谟询问:“兄长可知道这海客是什么人物?” 邓志谟回答说道:“房海客,名可壮,山东人,来福州客馆半年了,这几个月刚刚名声鹊起。” “房可壮?”王文龙念了一下这名字,然后便冷笑,“我说谁呢,怪不得文章如此厉害。” 这位房安恪王文龙可太知道了,原历史中的东林党大佬,位列东陵点将录第八名,天暗星青面兽房可壮。 王文龙知道这位仁兄在前世历史中再过几年就能考上进士,而他一生在前世历史上的主要记录包括: 巡查两淮时拒绝收受数十万两的贿赂;斗争阉党之时和众东林党人联名上疏处死魏忠贤因此几乎被杀;清兵入关后杀死抵抗清兵的大顺军青州县令;将青州献城清军;因献城之功担任清朝大理寺卿,一路升迁:刑部侍郎、左都御史,顺治十年病逝,死后清廷嘉其清正,赠少保,谥“安恪”。 王文龙直接铺纸磨墨,写文章反驳。反驳的内容很实际:女子纺织厂今年为了赈灾捐了一千两,所捐银钱购买薯种缓解了十几个村子的饥荒,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事,海客先生等人大言炎炎,其实是不顾百姓生计。 本来王文龙希望自己一篇回复多少提供一点正面支持,却没想到一下捅了马蜂窝。 第209章 跨越时代的笔仗方法 这些地主雇佣的文人在报纸上大骂三一教的赈灾行为也没有什么人敢反驳,顺风仗打久了,这群家伙似乎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王文龙这时一站出来反驳立马引起他们忿恨。 虽然王文龙并没有用真名,但是谁都知道《旬报》是王文龙掌控的,如果没有他首肯,这样的内容肯定不能发出。 房可壮直接写文章回应:“王文龙此人沽名钓誉,去岁便即趁大灾自称救荒仙人,愚弄百姓,夺朝廷赈灾之功以为自己增光,而今又与三一教妖人勾结一处,想是有大奸情也……” “我等皆程朱子弟,礼义纲常自幼习之,王文龙此辈西洋归客,不识中国礼法,本自无根无底,究竟是否中国人物尚无可考……侥幸捐一监生,便恍然儒者,大言可笑,如何敢与我辈儒门中人讲论道德?” 房可壮根本不和王文龙正面辩论,就挑王文龙的出身进行人身攻击,他觉得自己反正有举人功名在身,而王文龙一个监生,被骂了也没法找他麻烦。 这也是他今年刚刚从山东来到福建,还不知道王建阳公在福建地面上的本事。 王文龙看到文章愣了半天,有种被狗咬了的感觉,自己只不过是平衡一下舆论,居然还被贴脸输出? 接着王文龙嘿嘿冷笑,不就是骂战吗,谁怕谁? 他前世好歹也是在新媒体圈混的,对于网络笔仗的熟悉程度绝对是驾轻就熟。 他没有急于下笔,而是先派人去调查房可壮的信息了。 也该着这时对于私人信息的保护意识不强,几乎没有任何难度王文龙就把房可壮的经历查得清清楚楚,这厮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来到福州客馆以后并不安心教学生,而是到处给人当文奸,用笔墨讹诈他人。 更重要的是王文龙查清楚了房可壮是受谁委托才写文发报纸斥责三一教。 王文龙看着自己手中证据不禁轻蔑一笑,突然感觉自己真是高看了房可壮,就这背景还敢跟人打笔仗? 王文龙是福州名仕,如今又扯上三一教,这场笔仗在福州文坛早已经引起众人议论,许多人都想看看王文龙将如何回应。 下一期的《旬报》之中,王文龙果然写了一篇文章,但却不是和房可壮理论的,他的文章起名就叫《王文龙提告声明》。 “房可壮此公概原系山东客人,家道贫寒,去岁才得举人,如今已娶妻妾三房,且在兵部司巷置两楼两底大宅一间,童仆齐备,本报好奇其资金来源,细细访查方列明其下:其一妾室乃敲诈乐户张家所得,坐馆富翁李氏之家,李家子弟童生试不过,亦逼迫索银五十余两,还有一地主王氏求其写供状污蔑,亦出银一百余两。” “至于其污蔑王建阳缘由,查访乃知是收受地主王大户礼金二十两,又闻王大户言曰‘杀杀那些三一教人的晦气!’故成文三篇,因本人报刊出言反驳,故而讹赖本人,屈言诽谤,乱我名节。” “我求知情事,委屈无助,报刊并非法外之地,我已送公状于侯官县衙,我将坚决维护自身名节,并追责到底……” 读者目瞪口呆。 文人打笔仗的见的多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一言不合就告官的。 不光是读者傻了,房可壮看到报纸上的回复之后也是一脸懵,然后便是县衙的人找上门来。 房可壮连忙派人疏通,接着他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人物——王文龙是徐学聚的幕僚,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出入福州各家衙门,和福州的吏员全都混个脸熟。 往上王文龙还跟浙党最大的大老沈一贯有交情,福建的一把手巡抚金学成是浙党,二把手藩台徐学聚是浙党……从上到下都是王文龙的人,而且王文龙证据确凿,这官司房可壮怎么打? 房可壮当时就哑了火,偷偷写信给王文龙说情,王文龙直接原封打回,逼的房可壮只能找到丽文坊王文龙的家中,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几天之后房可壮到《仓山诗丛》发了一篇文章对王文龙的高风亮节大加赞扬,然后灰溜溜收拾包裹离开福建。 …… 布政使司衙门,徐学聚左手一份《旬报》右手一份《仓山诗丛》,对比看着上头王文龙和房可壮的文章,忍俊不禁。 “建阳果然好手段,将这房举人整治的服服贴贴。” 金学曾这两年就要退了,已经和徐学聚达成了同盟协定,今年福建如果出了大灾,金学曾定然因此受到斥责,他给徐学聚留下的政治班子肯定也要受到损伤,于公于私徐学聚都支持王文龙和三一教的赈灾活动,王文龙这次出手直接压下了斥责三一教的舆论,算是让徐学聚松了一口气。 “这房可壮口是心非,离开福建肯定又会写文章骂我,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王文龙语气颇为无奈,不过心里却不怎么害怕,他和东林党的关系可比房可壮好多了,房可壮这种人欺软怕硬,即使对他恨之入骨,但加入东林党之后知道他的实力,没事也不会来招惹。 徐学聚说道:“建阳如此出力,但三一教赈灾或许能够弥补一时,但是看样子还是无法缓解今年大灾呀。” 时间来到四月份,有眼睛的都知道,今年肯定是个灾年了,往年要穿纱的季节这时还能穿得住夹衣,都入夏了,倒春寒才迟迟而来。福建的水稻田至少减产三成,即使有红薯和南瓜等杂粮做补充今年的日子也会很难过。 王文龙点头说道:“福建本就地少人多,平日里粮食都得算着吃,今年气候异常,光靠赈灾不是办法,还得想法子把灾民分散。” “你有想法?”徐学聚询问。 王文龙说道:“解决福建灾荒的根本途径还是移民。” 一说起这个问题,徐学聚就头大,直接摇头说道:“移民开拓实在容易出事,闽人矛盾太尖锐了。” 福建历任官员不是没想过移民疏解闽南沿海的人口问题,移民的方向也很简单,往闽西和闽中赶。 但是福建的地理条件太困难了,八山一水一分田,哪怕是移民的目的地自然环境也十分恶劣,闽西的三明龙岩等地虽然还有未完全开垦的土地,但基本上是深山老林,福建官府也尝试过移民,但是移民过去的前几辈人日子之艰苦甚至还不如在漳州泉州讨饭。 再加上福建土客矛盾严重了,沿海搬到内陆去的移民会被当地百姓排挤,为了自保往往本地土人是一群,客家人是一群,移民过去的闽南人、福州人、仙游人又做一群,动不动就打生打死,大多数移民根本站不住脚。 说起移民福建官员就头疼。 王文龙也知道此事,他前世就是闽北人,知道闽北和闽西虽然有一些土地可供开垦,但是之前朝代的移民根本留不住,王文龙前世小时候周边的叔叔伯伯还有不少都还是外地移民,那都是三线建设时期陆续搬迁到闽北闽西大山之中的厂矿子弟——闽北闽西的开发要到新中国之后才算勉强完成,直到王文龙穿越前人口密度依旧不高。 王文龙说道:“往内陆移民不太可行,应该转向其他方向。” “哪还有其他方向?”徐学聚疑惑不解。 王文龙指指东边:“海外大员岛地广人稀,正可容纳福建人口,若要移民大员先要在福建沿海开设基地,可吸引人先去建设厦门城,引入民间资金以工代赈,一来可以缓解灾情,二来减少流民起事的可能,三来若大员岛能够吸引移民,厦门建设之投入将得百倍之利也。有此三桩好处,何不为之?” 第210章 三教无遮大会 第210章三教无遮大会 现在台湾岛上只有原住民以及一些倭寇海盗们的水寨,几年后沈有容到台湾打倭寇时岛上大部分地区都还人迹罕至,但是仅仅再过几年西班牙人、荷兰人都将陆续到达。 台湾岛的人口容纳能力对于福建来说至关重要,那里有闽中百姓梦寐以求的良田与港口——一直到王文龙穿越回来的后世,偌大的福建省总人口才四千多万,相比台湾的人口就有两千七百多万。 历史上自从颜思齐、郑芝龙组织福建百姓移民台湾开始,台湾岛就长期疏解着福建的人口压力。 想要开发台湾,在福建这里也要找到一个出发港口,最适合的位置自然就是厦门。 此时此刻的厦门还只不过是一个筑有厦门城的海防要塞而已,人口不过千人,但是随着福建人移民台湾开始,厦门的重要性就将凸显:厦门是直线距离台湾最近的良港,同时厦门岛和金门岛互为犄角,可以扼守台湾航线门户。 历史上的厦门开发要在郑成功手上开始,拥有厦门城后郑成功就拥有了登录福建的坚固要塞,无论清军怎么围剿,只要厦门城在手福建和台湾航线就能牢牢握在手中。 只要想要开发台湾,厦门就是福建当面最合适的准备基地。 晚做不如早做,既然总有一天要通过开发台湾疏解福建的人口压力,自然可以先把厦门城建设起来。 徐学聚听王文龙描述了一阵厦门的地理位置,又找来海图仔细查看,点头说道:“这个办法好,既能开拓领土,又能解决流民问题,建阳果然有见识!” …… 万历皇帝即使这样也不同意,可见陈奉确实有捞钱手段。 但湖北的事情只不过是全国税监之乱的预演而已——山西、苏州都因为太监收刮太厉害而产生了民变苗头。 这年代的名士待遇滋润,只要有地位有名望,女子就愿意倒贴相待。 因为陈奉在武昌收税,直接把航路都给堵了,李道的湖口钞关想收税都收不到——陈奉不光剥削百姓,甚至连同为税官太监的李道的生意也要抢。 王文龙和李国仙两人虽然没有坐在一块,但是法事一结束就走到一起熟不拘礼的交谈,陈标看一眼也知两人关系。 他在湖北做的事情实在太缺德:挖人家祖坟,拆人家宅邸,抓了人家妻女以绑票的方式勒索赎金,比土匪还可恶,百姓人人恨之入骨,许多人都声称要杀死陈奉才罢休。 但陈奉还没离开湖北,支可大已经被弹劾撤职,而接替他担任湖北巡抚的赵可怀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接棒支可大的工作,继续派使者护送陈奉的车队,终于把这个瘟神给送出湖北。 最终还是被关到囚车之中的冯应京身着囚服对百姓劝说,才终于没有闹出更大事情。 仪式结束,功德箱旁围上许多人物,百姓或是有心做赈灾功德,或是想要求个福报,将一些铜板叮叮当当的丢入箱子之中。 陈奉来到湖北时支可大也是尝试过跟陈奉对抗的,当时陈奉想兴大狱也是支可大竭力阻拦。 两人还未说定婚事,李国仙如此洒脱让王文龙有些惊讶。 福建入春以来稍显好转的灾情此时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与此同时,天变也在默默发生,从去年元月开始,京师没有下过雨,京畿、山西、河南,“赤地千里、禾苗不生”,时人记载:“草木既尽,剥及树皮,道毙相望,村空无烟”“坐而待赈者十八万人”。 只不过李国仙毕竟是李家的二小姐,法会过后陈标请留下的达官显贵到斋堂准备吃饭,许多人看见李国仙坐在王文龙身边还是纷纷侧目。受邀而来的名士陈第颇为惊讶:“建阳身边那位莫不是李家二小姐?” 李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前年能为了收税抓了南康知府吴宝秀,害吴宝秀老婆自杀,引起南康民变,同样是个贪心不足的死太监,但是即使他都看不惯陈奉的作为。 逮捕冯应京的缇骑到达武昌,受到百姓的强烈阻挠,民变爆发,上万百姓围攻陈奉的官邸,没抓到他,却将陈奉手下的税监十六人扔到长江之中淹死,连带着之前一直帮助陈凤的湖北巡抚支可大也被堵门大骂,百姓把他的辕门都给烧了。 而旁边设座的嘉宾处也有高门大户的人物跟自家小厮说话,要他们去报上自己捐献的数字。 二月份有官员上书为冯应京开解,再次触怒皇帝,加上陈奉从中挑拨,万历终于再次下令捉拿已经被削职为民的冯应京和阻挡了陈奉收税的襄阳通判、枣阳知县、武昌同知等官员。 “建阳公远来辛苦,”陈标拱手和王文龙打了招呼,又看向一旁的李国仙说道:“多谢李二姑娘前来。” 杜茂上任之后就申请“蠲全楚税额之半,请免方物买办之扰,请留积羡以充赈济之饷”,还利用自己的身份帮助当地百姓雪清冤案、督促建设道路驿站,在湖北留下极好名声,也终于使得湖北经济秩序恢复正常。 三一教福州教区负责人陈标在高台之上念着仪文: 前年因为阻止税监陈奉而被皇帝抓走的湖广佥事冯应京已经被从诏狱中放出来,但也被开除官籍。 这事情再次引得朝中官员上疏,万历是真喜欢陈奉,面对官员们的尚书,发了半天脾气,将奏章全部扣押不发。 衙门的钱粮用于赈灾都嫌不够,王文龙提出的“以工代赈,开发厦门”的计划连先期投资都挤不出来,只能先尽最大努力给灾民们提供救命粮食。 但是陈奉太疯,当支可大见识到陈奉派兵和百姓冲突,并将百姓尸块满街乱丢用于恐吓而万历皇帝根本不管之后,支可大就明白自己啥也做不了了,为了能够继续当官,于是只能应付陈奉的要求。 “陈道长好。”李国仙笑着回礼,她站在王文龙身旁,被看见了也丝毫不害羞。 …… 最后陈奉捞够了安然回京,而支可大却落了个臭名声,还被万历用了就丢,直接罢官了事。 好在湖北百姓的抗争也起了些作用,接替陈奉的杜茂是嘉靖年间就入宫的老人,从小看着万历长大的。 最后还是湖口税监李道上疏弹劾陈奉才让万历下定决心。 一段奉牢八卦仪文念完,台下众人都大声礼赞,“夏教大功德。”“永消无妄之灾……” 撑到四月份,还是陈奉先顶不住压力。 沈有容看了一眼,点头说道:“就是他家的二小姐。” 陈奉躲在楚王府中整整一个多月,根本不敢出门,出门真能被人活活打死。到四月,还是陈奉自己见武昌民情汹汹,居然自己上疏万历请求回京师躲避。 万历二十九年三月份就在王文龙等人积极的组织福建赈灾的当口,这几年已经成为朝堂中心的武昌,再次发生民变。 陈老先生道:“李旦家。” 伴随弟子们捧上八盏明亮油灯,陈标手画八卦,边上的弟子敲动响器,上百教徒一起念诵经文: “上来奉牢八卦,明镇八方,永消无妄之灾,长集亨通之庆,八方八卦八神将,明镇八方降吉祥。” 陈奉收税能力很强,深得万历信任,所以哪怕经历两次民变却依旧在湖广收税。 支可大也是倒霉,当年他殿试之时是二甲第一名进士,史书上都有“清介自守,品格清高”的评价,甚至因为能干活名声好被张居正招揽过。 陈奉也逃入楚王府躲避免于一死。 万历心里也清楚,湖北被陈奉折腾成这样,再派一个没品德的太监去多半要闹出大事,所以才派出杜茂去收税。 陈标走下法台,先到福州名流士绅聚集的嘉宾处去会贵客。 陈奉在湖广两年,搜刮了大量金银财宝,回京之时车队绵延数里,巡抚支可大害怕百姓抢劫陈奉的队伍,只能动用卫所兵护送陈奉出湖北。 “哪个李家?” 内外压力之下万历终于同意陈奉回京,让奉天守备太监杜茂替代陈奉监税湖广。 “中天开夏日,大地变琉璃。五百三龙会,人天庆喜时。” 福州三一教南禅祠,香烟缭绕,许多达官显贵都在此地聚集讲法,和城外地狱般景象仿若两个世界。 三一教的赈灾款项也几乎发完,粮台废置,信徒的主要工作转为治病和为路倒的百姓收尸。 李道直接报告皇帝:陈奉阻止水道上的商船来往,并且逼得陆路商人不敢贩运财货,剥民病国,而最让万历下定决心的大概是李道弹劾中的一句话:陈奉刻税“征三解一”,这厮中饱私囊太多,手伸的太长,连同行都看不过去。 林兆恩生前就写了一本《三教无遮大会》想要提倡三教融合,互相交流讨论,如今在福州的三一教堂中这种无遮大会也每年召开,无论是儒道佛家全都欢迎参加,今年的大会格外隆重,主要目的是劝大家捐款赈灾。 陈第不禁小声嘀咕:“王建阳不是同着沈家说了亲么?怎么这里家的二小姐也与他如此亲近?这后生果然名士风流呀……” 沈有容和陈第两人说得热闹,同坐一桌的徐兴公忙道:“两位小声些罢,背后议论,若让建阳听去了岂不尴尬?” 陈第一笑:“也是也是,他李家的事情,我等管什么?” 第211章 美人恩 第211章美人恩 李旦垄断福建海上贸易,一直在排挤竞争对手,并且为此勾搭外洋人物,李旦集团现在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日本人都交好,还在和荷兰人拉拢关系。 历史上几年之后荷兰人侵占澎湖,李旦和许心素为了利益在明朝出兵时还暗中支持荷兰殖民者,因此被朝廷抓去。 但后来许心素又带领李旦集团投靠朝廷,一举当上水师把总,把过去自己的生意伙伴当做海盗剿灭。 由此就可以看出李旦海商集团的做事风格——主打一个唯利是图,为了利益谁都可以背叛。 李旦的风评在福建并不好,只是因为他们实力太过强劲,所以没有人敢来招惹,连朝廷都只能跟他们客客气气的。 陈第和沈有荣等人看在和王文龙交好的面子上没有大嘴巴乱说王文龙和李国仙的事情,但是今日无遮大会上来的达官显贵极多,许多人都见到王文龙李国仙亲近,难免互相谈论。 有些人的嘴巴就没有陈第那么老实了,看到李国仙和王文龙一起进屋吃饭,就回去桌上悄悄传说:“李家的二姑娘呀,还没过门就同着王建阳同桌吃饭,郎一杯,妾一杯,好风艳也!” 这年头民间风气已然渐渐开放,李家在福州声名显赫,加上去年福州都传李国仙曾因为容貌美艳而被魏天爵觊觎,天然具有话题热度,没过几天这消息就传到了街面上,许多人都知道李家的二小姐同着王文龙两人关系暧昧。 百姓们最喜欢这种桃色新闻,加上府城中传说李二姐美若天仙,如今这样一位富贵美貌的女子却死心塌地跟着王文龙。 这等美人恩让许多人都对王文龙羡慕不已。 …… 王文龙和李国仙一起坐在《旬报》报社的这一桌上,等待开席。 因为有女子在席上,所以王文龙等人选了一个靠里边的单间,隔一道帘子就是后厨。 这天的无遮大会,伙食极其丰盛,劳动了几十个三一教信徒中的婆婆姥姥前来做饭,饭一时还没做好,婆子先从后厨端上茶点来。 每桌上都端出了白糖粿,红糖粿等福州糕点,王文龙的桌上也放了一碟。 那传菜的婆子看了王文龙一眼,笑眯眯的,王文龙也不以为意,过不多时却又见另一个婆子专端了一个碟子到他桌上来道: “建阳公,请吃礼饼。” 礼饼是一种福州本地超大号的月饼,加了冬瓜糖,花生芝麻,香油和大量的糖,逢年过节都要吃的。 王文龙点头笑道:“有劳了。” 那婆子进去,王文龙在和邓志谟说话,不一会儿却又有婆子人端了盘子过来。 “建阳公,列位,尝尝这炒米糖还有新作的甜茶。” 王文龙看看远处其他人桌上就只有一碟红白糖粿子,他这桌上已经满满当当堆上了三四碟小吃。 编辑部众人也发现问题,颇为好奇看向那婆子。 王文龙问道:“大家都只是一碟粿子,怎么独独我们桌上了这么多?” 那婆子回答说道:“粿子是教里的,其他小吃是我们自家买的,专门请建阳公尝尝味道。” 王文龙颇为奇怪,问道:“这……我敢是认识几位婆婆?” 那婆婆笑道:“建阳公不认得咱们,咱们却认得你呢。” 三四个婆子都在这门外洗碗烧汤,都听见屋里人谈话,便有一个婆子笑着撩开门帘:“是呀,建阳公能吃我们家里一点东西,我们心里也自高兴。” “建阳公待会儿想吃什么菜,我们给多盛一些。” “若不是建阳公让教里赈灾,我们家只怕就讨饭去了。” 几个婆子争先恐后的对王文龙表示感激,王文龙询问说道:“你们都知道我?” 婆婆们笑着回答:“再不知道建阳公,怕是没良心了。” 今天来帮厨的都是三一教里穷苦人家的信徒,她们没有多少香火钱可捐,为了做功德就主动来庙里出工出力。 这些人也是受到王文龙恩惠最多的。 她们许多人还是因为三一教赈灾粮台发了银子种子才入的教,稍加打听就知道三一教赈灾银台完全是在王文龙的主导之下才能够成立。三一教救了她们一命,她们万分感激虔诚信仰,至于首唱赈灾的王文龙自然更是获得这些婆婆姥姥们衷心感谢之情。 如今受了三一教帮忙的百姓说起王文龙没有一个不说好话的,在福建民间,王文龙的名声好的不得了。 王文龙闻言也颇为惊讶,他主导赈灾,招收女子进工厂,推广瓜菜代,在士林之上风评不一,甚至惹得保守派对他大加攻击,却没想到已在福州百姓之间留下赫赫声望。 而《旬报》众人亦都参与了救灾之事,此时听着众人对王文龙的夸奖,大家脸上都是与有荣焉。 一旁的李国仙也忍不住笑容,王文龙被夸奖让她感觉也很自豪,就好像自家男人受到了别人的认可一般。 “多谢你们了,不过还是别的桌子上什么菜我也上什么菜吧,上了这许多我们也吃不完呀。” “建阳公不要和我们客气?” “这么多大男人,哪有个吃不完的?” “那回头把点心包了,建阳公拿回家里吃。” “建阳公这甜茶总得喝,茶里头放了蜂蜜,是我自家割来的呢。” …… 在众人的夸奖之中饭菜总算做好,南禅祠的信徒把一道道素菜端上桌,大家便开吃。 今日桌上人多难免挤了些,李国仙坐在王文龙身旁,但转过桌角邓志谟却又挨在李国仙身边。邓志谟不敢碰到李国仙身体,只能尽量向着旁边的席浪仙去挤,动作颇为尴尬。 李国仙很想和王文龙亲近,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坐在王文龙身边,王文龙也不能拂姑娘的面子,尴尬也装作不知,招呼众人一起动筷子。 “吃饭吃饭。” 李国仙吃了一口豆腐,觉得味道颇好,有心爱着情郎,忙道:“王大哥,伱尝尝这豆腐。” 她起身帮王文龙夹菜,可她是殷勤了,但她哪里伺候过人,动作难免大了点,邓志谟吃着菜就看见李国仙的手臂过去过来,阵阵女儿香袭人。 邓志谟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连带着一旁的席浪仙也无比老实低头扒饭。 王文龙感觉气氛有点尴尬,连忙对李国仙说道:“都自己来吧,大家天天在一起何必客气。” 李国仙也察觉出不对,脸更红,做错事一般缩着,笑容尴尬,后悔自己怎么又出丑,又不愿走开。 席间陈标过来敬了几次酒,外头人也多,他便又忙活去了,一餐宴席刚刚吃完,本来编辑部众人还要谈笑,可是李国仙还在席间,男人之间话也说不开。 李国仙看看众人眼色,红脸忙站起来说:“我吃饱了,先下桌了。” 邓志谟等人连忙说:“慢去,慢去。” 李国仙走开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王文龙心中也是冒汗,这年头的确是不好带着女子在桌上吃饭,不见这群编辑部的名士个个脸都吃白了? 其实也不是他们怕女人,而是这年代男女大防严重,李国仙又是个良家女子,人人都怕说错话,如果席间坐的是个名妓,那么编辑部众人只怕画要比原来多上一倍。 李国仙一走,酒桌上气氛迅速恢复,席浪仙、许仲琳、张燮全都就今日的法会侃侃而谈,王文龙陪他们一起坐到半下午,南禅祠的法会晚上还有一场,众人今日就在禅房中住宿,于是各自去午休。 王文龙让王平保去休息,独自回到屋中正打算小睡一会儿,房门突然被敲响,他起身开门,李国仙一下就扑进他的怀里。 李国仙温香的身子直接贴在王文龙的胸口上。 就听李国仙委屈巴巴,带着哭腔说:“王大哥你要了我吧……我不要再遮遮掩掩的了!” 第212章 收房 王文龙一愣,稍稍推开李国仙,郑重捧着她的双肩问道:“你真的不后悔?” 李国仙点头:“王大哥,我从没有见到像你这样好的男子,给了你,我不后悔。” 王文龙叹口气,摇头说道:“二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被我骗了,其实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正人君子……” 王文龙确实心中产生了一丝愧疚感,他知道自己很虚伪,因为嫌弃李旦名声不好,并且知道他的海商集团十几年后就会败落,所以他虽然一直馋李国仙的身子却又不愿意给李国仙一个正妻的名分。 而李国仙这姑娘傻乎乎的,只看到了他好的一面,却没想到他并不是全心全意。 李国仙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坏!但是你再坏,还不是你这冤家把我从魏天爵手上救出来?还不是你为了我去坐牢?” “那事情并非全如你想的一般,而且……我还在求娶吴中高门的女子做正妻……”王文龙颇为愧疚的说道。 李国仙一下把头埋进王文龙怀里:“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也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 李国仙小声道:“我一颗心全在你这里,事已如此,我还如何去找别人?而且即使找了别家我也只能嫁给海商还要承受骂名……还远不如王大哥你会真心对我了。” 李国仙并不是单纯的恋爱脑上头,其实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 父亲虽然对她较为疼爱,但她也只是李旦的庶女,以前凭着她的容貌和修养,说不定还能嫁入高门大户,但是魏天爵死前把她的事情满福建传扬,已经让她不可能再有这样机会。最后的结局要不然是给高门大户做妾,要不然是找个海商随便嫁了,一年不知能不能见上夫君两面。 相比之下给王文龙做妾已经是她最好结局。 听着李国仙的话,王文龙也不禁心疼,搂着她说道:“那都是高宷和魏天爵的错,你还是清清白白的。” “你说我清白有什么用?满福建都说我是被高宷轻薄过的女人……” “好了,我说那不是你的错。”王文龙忍不住再次搂住了她。 李国仙也把脸埋进王文龙的怀里,真心实意地说道:“我这一辈子是跟定你了,你要觉得我委屈,以后就待我好些,你要是负了我,我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 李国仙说着看着地面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日语,好像赌咒发誓,语气十分可爱。 王文龙好笑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咒你呢,你要是负了我,我叫你下辈子变个大王八!”李国仙娇嗔说道。 “你真不后悔?”王文龙最后确定。 “之前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后悔什么?”李国仙笑着说。 她说话时已经将自己外面的夹衣退了下来,露出里头桃红色的小衫以及白嫩的藕臂。 看着美人衣衫半解的模样,王文龙也不禁感到心头火热,不过在褪李国仙衣服时却遇到了难。 “这……怎么解?” “笨蛋,这样会打死结的!”李国仙白了王文龙一眼,心中却暗暗喜欢,王文龙连女子的衣服都不会解,说明确实是没有多少风流嗜好。 她好奇问:“王大哥,你也是第一次?” “当然不是!”王文龙连忙说。 “不是怎么连肚兜也解不开?” “我……西洋婆子都不穿这种肚兜的。” “说谎!”李国仙嗔笑,自解了衣衫,王文龙拉了门栓,将李国仙抱起走向床铺。 古寺钟声,美人如玉。 一直到下午南禅祠的人来找王文龙去赴法会,王文龙忙穿好衣服,又叮嘱李国仙一番。 两人稍整神情,王文龙先出了禅房,坐着等待半刻钟,李国仙也鬼鬼祟祟的跑了出去。 两人在法会之时各自假正经,但经常对看微笑,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报社中有心之人都能察觉出不对来。 晚上李国仙又叮嘱丫鬟别走漏风声,提着罗裙悄悄跑到王文龙屋中来。 就这么在寺庙之中厮混了两日,离开之时王文龙和李国仙都依依惜别。 回家王文龙就准备去李家提亲,他以为会十分困难,但是把媒婆礼物都找去,李家却是欣然接受。 王文龙自己觉得自己无耻,但他其实还是带有后世基本的尊重人的观念。 此时富贵女子遇到李国仙这样的事情,最终便嫁入别人家中做妾,在古代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比如江南四大才子文征明的曾孙女,父亲是东阁大学士,弟弟是状元,就因为传出桃色绯闻,所以只能嫁给名士周应备做妾。 文氏还是嫡出,再到底层,一些混的差的官员之女被高价嫁给商人做妾都不少见。 李国仙能够嫁到王文龙家中,郎情妾意,而且王文龙还备好礼物媒人,已经算是非常尊重。 别人纳妾也不需大操大办,但王文龙心里对李国仙愧疚,总感觉多花点钱能弥补一些。 正好丽文坊隔壁的几间铺面也要出售,王文龙便都买下来,打通院墙成了个三进的宅子,又找牙人介绍了些伙夫力工之类,从此福州也算是有王家这么一号了。 然后王文龙就选黄道吉日,顾上花轿吹鼓,又叫来亲朋开上好几桌席面,甚至连福州府有头脸的官员也被找来许多,一起做一桩喜事。 李旦坐在席面上颇为满意,除了王文龙之外福州城里哪家纳妾能把徐藩台、金大府找来吃酒的?这也就算很有面子。 王文龙热热闹闹把李国仙接回家中,此时家中也没主母,后宅的事情便由李国仙掌管。 至于沈家的事情后续如何王文龙也不去想了,反正八字也还没一撇,等找来再说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纳了李国仙进家门,连续几天王文龙都是容光焕发。 转过天王文龙来拿着《甄嬛传》的底稿来到《旬报》编辑部,邓志谟、张燮、席浪仙、许仲琳、冯元仲等人看了都是连连点头。 许仲琳颇为赞赏说道:“以宫人视角写小说,不写闺怨却写宫斗,真是新奇有趣,不知这作者海中仙是哪位大家?” 王文龙笑着说道:“作者你们都认识,正是我家里那位。” “李二小姐?”席浪仙颇为惊讶。 “就是她写的。”王文龙笑道。 冯元仲忍不住问:“敢不是建阳代笔?” 第213章 看报纸 王文龙解释说道:“我是给了些创意,但具体内容全是国仙来铺就,她的文字可是比我细致多了。” 邓志谟惊讶点头,仔细品味:“确实有脂粉气,男子难得写出这样文字。” 众人接着就是啧舌不已,虽然这时已经有些才女开始写小说话本,但是比例极其希少,李国仙作为女子居然能写出这样一部小说,还是让这群男人一时难以相信。 小说太好,编辑部一致同意下期就排《甄嬛传》。 …… 时间进入农历六月,气候并未好转,苏州山西先后发生抗税民变,万历积极抓人。 但是抓民变的闹事者积极,在其他事情上万历却更加开摆。 每年六月将要入夏牢房之中肮脏不堪,所以大明规定六月要进行热审,将刑部大牢里的囚犯卷宗一律审理,该受刑的就受刑,该流放的就流放,该释放的就释放,免得死在牢里。 万历二十九年六月丁亥,法司请求热审,万历知情不复,三法司没有收到回复,于是就只能把囚犯继续关着,这年夏天格外炎热,而牢房之中囚犯数量又因为民变而增多,没出六月,南北两京的牢里就开始流行疫病,囚犯病死数百,连带收尸的狱卒也都被传染。 三法司傻了,继续上报请求,皇帝继续不理。 三法司现在还会为这事情苦恼,但过了几年就习惯了,因为接下去几年万历都不会热审,刑部囚犯越关越多,刑部大牢五人间变十人间。 对于犯了大罪的死刑犯来说是好的事情,多活了好多年,但有些犯小罪的小偷小摸就倒霉了,审下来也就是打几板子了事,却平白无故被关了好几年。 至于万历为什么不批准法司热审,无人知晓,这事情不涉及任何人利益,也不涉及什么派系斗争。最大可能就是万历太懒,干脆没看到公文,或者看到了觉得无所谓。 而到后来就审也审不了了——刑部长官退休了,万历也没批准新官上任。最倒霉的囚犯会被一直关到万历三十八年左右。 好在民间秩序还能基本维持,万历不批准新人上任主要是不批准那些会在他耳边吵吵闹闹的朝官,京城之外地方官基本还是得有的,要不然地方上早就乱套了。 与此同时,六月末,福建的早稻开始成熟,全省都报水稻减产,灾荒再次开始酝酿,哪怕赈灾再努力,还是有一些人出于害怕开始聚集向大城市。 福州城外的灾民已经定居上万人,每天就在那里讨饭,三一教的银台已经见底,只有等待这一季红薯和南瓜收获之后之前放出去的贷款收回来,下一季才能再行发放。 就在这种情况下,《旬报》悄然开始连载《甄嬛传》。 …… “报纸来了,报纸来了。” 福州城,吴家,仆人买来报纸,家中的老少全都围上去。 这户吴姓人家也算是诗礼传家,家里面有田地、铺面还有磨房、河船,长子在外头做生意,其他人就在家中经营产业和读书,平日也自悠闲,每当《旬报》发行时一家人也别做别的事儿了,全都先聚集在一起读报。 《连城诀》只有二十万字,去年就已经连载结束,王文龙没有选择继续连载武侠小说,而是想要拓宽这时的娱乐小说种类,于是思来想去给小说板块放上了高罗佩的《狄公案》。 此书虽然是荷兰汉学家写成,一些地方不文不白,但却很有现代侦探小说的味道,这年代的公案小说破案过程还极为儿戏,经常需要依靠神神鬼鬼,极富思维魅力的侦探小说对上公案小说几乎是降维打击。 王文龙把《狄公案》改写之后放出,虽然没有达到《连城诀》的热度,但还是让许多人手不释卷,一些评书先生更是喜欢这种有悬念感的作品,说了上面部分,读者急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往往会抓心挠肺的想要听下部,所以报纸销量也还能够稳定。 “我来念,我来念。”还不满十岁的吴家小少爷抢过报纸就先翻到了小说板块,家中祖父祖母伯父伯母聚在一起,带笑容听着这晚辈念报。 就听这吴家小少爷用稚嫩的声音念: “狄公正色道:‘无非是些传言而已,并不足信,且拣那要紧的讲来!’ 陶干说道:‘老爷明鉴,我虽无有十足把握,但小人私心以为这普慈寺定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娓娓说道:‘约五年前,一个行脚僧来到此庙,自称法号灵德。传凡是未有子女的夫妻,只要去庙里许愿祝祷,回家后便能生儿育女。每当妇人进入大殿后,那灵德法师便亲自贴上封条,将殿门封起,还要求其夫在封条上盖印为记,并留在寺内的禅房中过夜,第二天早起再将封条揭下……’” 不到片刻这期《铜钟案》的内容就已经念完,一家人热烈讨论普慈寺主持究竟把妇女藏在了哪里?寺中有无鬼怪? 读完这篇连载吴家二爷非但没有解馋,反而被勾动更多心思,很想快点看到下一期,他又将报纸翻到小说版的第二版,却见上面是个《甄嬛传》的标题。 甄嬛两字看一眼就知是女子之名,起名叫做甄嬛传,不禁让读者联想。 吴二爷笑着说道:“唔?这《旬报》也开始连载闺阁小说了吗?” 闻言吴老太爷却是脸色一变,刚才《铜钟案》淫僧送子的故事就已经有些少儿不宜,他都后悔让自己孙子来读了,至于闺阁小说,情情爱爱,自然更不能让小孩看。 他连忙说道:“孙儿该去读书了,二郎,你也随我来。” 吴二爷无奈只能将报纸放在桌上,跟着父亲还有侄儿一起向书斋走去,家中男子走了,儿媳也起身: “娘,那我也前边去了。” 儿媳妇也走了,吴家老太太便让丫鬟拿过报纸翻看。 她年纪大了,倒是喜欢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消解乏闷,平时听戏也最喜欢听些才子佳人故事。 最开始吴老太并没把这《甄嬛传》当回事,报纸的字号颇小,看得她眼睛难受,但看着看着吴老太就放不下来。 《甄嬛传》第一章基本是开场人物介绍:在一个不知何年何地的飘摇国,太后为江山子嗣着想让皇帝进行选秀,大理寺少卿甄远道长女甄嬛虽然在选秀之列,却不愿嫁入帝王家,而是期待一位真心与她相待之人。 这年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中女子没有说话的机会,但是女子从内心之中却还是想要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否则各种小说话本中也不会都写小姐与才子私通的故事了。 第214章 甄嬛传 《甄嬛传》在后世都是大女主故事,放到此时,主角甄嬛既温柔善良,又敢于争取自己的利益,妥妥女权先锋。 吴老太看《甄嬛传》越看越惊讶,只觉得甄嬛这个角色离经叛道——一介女流怎么居然敢在心中想着违背父命甚至皇命?但是惊讶之余却又觉得暗爽。 李国仙写这小说也不需要担心被说成是影射朝政,洪武皇帝建立明朝之后,为了防止后宫干政、外戚专权,规定天子后妃以及亲王王妃必须要选择普通的良家女子连有声望的士家大族都不行。 所以像《甄嬛传》里头明显具有权臣色采的皇后乌家、贵妃年家全都明显不是指向此时的朝廷,读者更容易把故事背景理解成类似汉唐或是五代之时的某个架空朝代。 《甄嬛传》深深打中此时百姓喜欢宫闱秘事的痛点,同时本质上又是一篇大女主爽文,各种宫斗交锋,甄嬛用计谋打脸一个个自己的敌人,而内宫之中的尔虞我诈更是比此时儿戏一般的宫闱秘史要真实血腥的多,让人看的暗爽不已。 此书一经连载,迅速受到读者追捧。 三期连载之后这小说就在福建流传开了,盗版书迅速进入三吴,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人手一本,一有机会就互相讨论书中故事,热烈无比。 不仅是女子喜欢看,许多男性读者也日夜追更,为其中的权谋诡计、人际关系津津乐道。 陈继儒的师父,着名书评家何三畏从自家孙女辈处看到这本小说,一读就放不下来,再三思索在自己的《芝园集》中评论此书: “海中仙固妙笔也,王建阳亦是奇才,观此书方知女子心思之机巧真不逊于男子,乌后之狠辣、端妃之隐忍忠心、又曹琴默、皇太后等皆一时之人杰,智谋才略不亚名士,男子杂处其中,虽帝王才子、良医名将只若蠢驴木马耳……读此书方知李卓吾所谓:‘好女子亦是伟丈夫’之言不虚也。据闻海中仙亦是女子,而天下写女子才情者,又有几人能出海中仙之右?” 而普通读者却不管什么女子才情,这是这时空第一次出现的女频小说,主角视角都是女性,作者思维也是女性角度,各种爽点也是针对女性读者来设计,对于女子来说比起此时的其他作品代入感要强上许多,识字女性喜欢的不行。 看完书之后许多女子做梦都在想着书中故事,很多女子都得知海中仙是个女作者,女子之间写夸奖也不犯忌讳,于是纷纷提笔写了读后感互相交流。 《甄嬛传》真的大火了,因为抢占了女频小说这个生态位热度居然比《连城诀》还高,《旬报》的每期销量终于突破一千七百份。 多出来的销量邓志谟等人查访来源,一路追踪而去才发现居然是被福州的青楼花船定去的——青楼女子许多都能认字,对《甄嬛传》爱不释手。 此书在闺阁之中传开的速度丝毫不逊于《连城诀》,卖的火更新压力也大,《甄嬛传》正文内容就超过一百五十万字,比连城诀多了九倍,李国仙是忙起来了,《连城诀》每期更八千字还能糊弄,《甄嬛传》如果不想更上几年的话,每期至少要出两万字。 于是现在李国仙每十天要出两万多字的书稿,还要抽时间回复读者来信,来到王家之后没有过上柴米油盐的主妇生活,却直接成为一个职业女性。 原来李国仙还担心自己嫁到王文龙家里会因为是个妾室而被人轻视,但如今随着自己的作品被人肯定,李国仙的心态也飞快改变,每天勤劳无比,定时定点进入书房创作。编辑部等稿子,邓志谟有时不好找李国仙就去催王文龙,要不想相公难做,李国仙不勤劳也不行。 王文龙走进书房,正见到李国仙坐姿端正拿着笔正在忙碌。 “我出去时你就在写,我都回来了你还在忙着呢。” “这是杭州几家姑娘一起凑钱请人给我送来的信,人家真情实感,我自也要好生回复。” 王文龙笑着从她背后抱住揉捏。 “别闹!”李国仙被弄得脸蛋羞红,也忍不住转过头来同王文龙做嘴儿。 两人亲昵一阵,李国仙坐在王文龙怀里,掏出手绢帮他擦去唇上胭脂,痴缠问道:“今晚在家里吃饭?”王文龙见她艳若桃李,笑着又亲上去。 两人郎情妾意,却不知远在苏州的沈璟此时还在为王文龙的事情担心。 …… 苏州,沈家。 一众家中子弟正陪着叶绍袁一起赏玩沈家的花园,叶绍袁点头称赞说道:“这园子布置的颇为雅致,一步入山林,正得了苏州园林之意境。” 沈宜修的胞弟沈自徵笑着说道:“仲韶不要取笑了,咱们沈家的园子算什么,谁不知道你们叶家的园林才是苏州数得上名号的?” 哥哥沈自南也是点头说道:“你家那片大湖真是让人羡慕,秋天产肥鱼,夏天产鲜藕,四十赏不尽的花卉,吃不尽的蔬果,神仙洞府也就是如此了。” 沈自南说的口水都要流出来,此君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有标准的吃货风范,但从后世角度来说也自然。 沈家后人有才学者极多,不光是科考诗文,还多样发展,比如沈自南在原历史中就是着名医家、美食家,留下传世的作品《饮食篇》,重点研究饮食和医学的关系。 叶绍袁也稍稍自负,他今年也才十四岁,听了同样年纪的人说出来的吹捧之语,难免受用。 其实叶绍袁能夸奖沈家的园林真是很给面子了,他们分湖叶家的园子才是真正的吴江第一,后世苏州的叶泽湖在填湖造陆之前面积有将近四平方公里,早年全部都是叶家园林的私产,虽然陆续变卖,但现在他家里也有极大一片湖水,大到其中能钓得重达四十斤的鳜鱼。 沈家园子相比之下只算逼仄。 几个孩子正在说话之时,远处的仆人来叫:“大老爷,二老爷叫少爷们过去呢,小姐们也都来了。” 沈自徵连忙带路说:“仲韶,快同我去,你不是想见我家姐姐吗?” 叶绍袁点头,装作不在意,却连忙跟上。 今是来拜会长辈,其实真正乃是要见沈宜修来的。 第215章 沈宜修赴闽 叶绍袁出生吴江大户分湖叶家,而且从小聪明灵慧,不到十岁就被名士袁黄看中收为弟子,带回家中教导。 他师父袁黄可是苏州三大名家之一,对天文、术数、水利、军政、医药无不研究,万历十四年考中进士,号了凡,世称“了凡先生”。他写有几十部各领域着作,其中最着名的是《了凡四训》,此书被称为天下第一善书。 叶绍袁出身名门,受业于名师,妥妥的青年才俊,找上门想要与他结亲的吴中大户不少,但叶绍袁却看不上那等粗鄙无文的女子,直到几个月前看到了沈宜修的一首诗,叶绍袁瞬间惊艳。 叶绍袁对沈宜修十分心动,托人打听沈宜修的消息,打听着打听着就听闻有个福建的名仕要找沈宜修求亲,他一下紧张起来。 前两日叶绍袁听闻沈宜修的父亲沈珫回到苏州,他便连忙找机会前来拜见,一是为了见见沈宜修,二也是趁着沈宜修父亲在身前,看有没有挖角机会。 三人走进凉亭,庭中已经坐了几个沈家的女子。 仆人奉上清茶凉果,沈自徵请叶绍袁坐下,眼睛一扫奇怪问道:“三姐哪里去了?” 沈璟的小女儿说道:“三姑娘还在后园赏花呢。” “我去找她。”沈自徵快步来到后园,就见沈宜修斜倚栏杆在那里看书。 沈自徵着急说道:“姐姐,那叶绍袁出师名门,人物又好,你难道不去见见?” 沈宜修摇头说:“他竟然是来见爹爹的,让他见去就好了,我去做什么?” “他三两句话就问着你来,是来做什么的,难道你会不知?”沈自徵说道,“那真是个大才子哩,日后肯定能高中的,你不是喜欢有才学不拖累家里的人吗?难道你要去嫁那个王文龙?” 沈宜修没好气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姐姐了?我不喜欢风流才子王建阳,却也不喜欢叶绍袁那般显摆的人,他明明比我大,我听他说话却似着年纪比我还小一般……” 沈自徵却是刚刚十岁,正喜欢跟大年级男生玩,叶绍袁的本事让他十分佩服,为了点兄弟义气,恨不得把自己姐姐快点送出去。 他替叶绍袁解释说道:“仲韶哥哥也就比你大几个月,那王文龙可是比你大上十几岁呢!他多半是个满脸胡子的老头,而且听人说他还在福州开女子作坊,定是个老色鬼。姐姐,你可不要去嫁他呀。” 沈宜修没好气说道:“我嫁谁要你管?王文龙叶绍袁我都不喜欢,我谁也不嫁。” 沈自徵毕竟才是个孩子,张张嘴巴不知该怎么办,眼睛一转说道:“我去和爹说姐姐说不要嫁人了!” 沈宜修吓了一跳,连忙追着沈自徵出去,沈自徵飞跑,很快就把姐姐给骗了出来,还对前面大叫:“仲韶,我姐姐来啦!” 两人跑到外间,突见凉亭中沈珫和沈璟都已经来了,人群之中叶绍袁鹤立鸡群。 沈自徵和沈宜修这才连忙收敛神情不再打闹,规规矩矩的走入亭子。 沈珫指着沈宜修介绍说道:“伯韶贤侄,这位是我家三姑娘。” “叶哥哥好。”沈宜修行礼。 叶绍袁早就听说过沈宜修长得清秀,但看见沈宜修之时还是不禁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规矩说道:“沈姑娘好,我早就读过姑娘的诗,写的极好。” 他说话之时背板都拔直了几分。 沈宜修的父亲沈珫看着他这样子心中好笑。 而沈璟看到这场景却瞬间就皱起眉来,他给王文龙敲边鼓都敲两年了,沈宜修还这里没开口,现在看模样却是有要来挖墙脚的! 沈璟可不愿意对不起王文龙。 这时叶绍袁已经开始跟沈宜修寒暄,只不过沈宜修明显不喜欢如此幼稚的男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 沈璟拉着沈珫走到一边: “三弟呀,我说的那王文龙之事……” 沈珫笑着说道:“我已然说过,宜修幼年时我就外出求官,负她极多,她要找何等样男子还是要由她决定。” “照此说来,不要办了,”沈璟一摊手,“你们也没见过王文龙,如何知道他是什么人,又谈何决定?” 天可怜见,敲了两年边鼓沈璟这老头终于意识到自己传达出来的王文龙形象似乎和真实之中的王文龙有些许差别。 沈珫点点头:“我这几日也正要去福建,不如到时见了王文龙再说?” 沈璟看着远处正在沈宜修面前笑靥如花的叶绍袁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点头说道:“三弟见过真人就知王文龙人物。” 原本沈璟已经觉得这桩事情要吹了,但几天之后沈珫上船时沈宜修却也跟着上船。 沈宜修是被叶绍袁骚扰的不行,想要借口跟爹爹一起去南边讨些清静。 叶绍袁大概想不到沈宜修原本是会和他成为一对贤伉俪的——如果不是他主动上门纠缠,沈宜修根本没有机会南下遇见王文龙。 …… 船入浙江,沈珫在船上看着两岸景色,叫沈宜修出来,父女之间难得的叙叙亲情。 在后世历史上,沈珫的记载在沈家之中并不算太出色,他的大哥沈璟,儿子沈自徵,甚至女儿沈宜修都比他更有名。 但沈珫也并不是无名之辈,出生松陵沈氏,沈珫的眼光是有的,比如在凤阳府教授、南京国子监学正位置上蹉跎了几年后,他如今就找到了一个升官的路子,攀附上了一新兴势力——东林党。 经由东林党帮助,沈珫也终于脱离了学道官行列,今年刚刚当上刑部主事。 大明的各部一般都是四个司,但刑部工作比较繁忙,所以分成了十三个司,分管大明十三省的卷宗。沈珫当上的就是福建司的主事。 刑部主事,原本只要到京城去工作就好,但万历朝情况特别——此时候补进士很多,想当官的人也很多,可是有了官员缺额万历就是不批。 原本各省的卷宗督察院寻道御史到全国巡视的时候就会顺便带回京城,可是寻道御史作为言官在前两年争国本事件中频繁上疏,到各地去了解情况时又经常上疏反映税监问题,万历一生气就把人罢官,罢了又不补,这几年税监问题又太严重,导致寻道御史的损失特别惨重。 原本督察院的寻道御史员额一百余人,到万历三十年已经只剩下二十几个,二十几人要巡全国十三个省,一年能有五个回到京城就算不错。 他们想象不到此时的情况还算好的,历史上到万历三十五年那才叫惨,历史记载当时全国寻道御史就剩五个人,五个人巡全国十三个省,最惨的巡道御史一巡就巡了六年。要知道明代一届京察也就六年,这位倒楣的仁兄等于上任就出差,直接出满了一个任期,说是京官,但基本没回过京城,六年任期都在马车和驿站中度过。 所以沈珫从南京国子监调去当刑部福建司主事,第一时间就决定先从南京到福建去把卷宗拿了再去京城——比巡道御史把卷宗带回去更快。 第216章 父女看《国富论》 坐在船上,沈珫问沈宜修道: “女儿可喜欢那叶绍袁?” 沈宜修摇摇头。 “那王建阳呢?” 沈宜修扁起嘴来,沈珫哈哈笑道:“不说这些,也是你伯父太逼迫了。” 看着沈宜修有些害羞的样子,沈珫不禁感叹时光之快,自己出去当官时,沈宜修还是个怀抱小姑娘,如今却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婚姻之事了。 这次回来见了女儿就又要去京城,沈珫也有些不舍,因此也份外珍惜和女儿相处的时光。 他们的小船划过一条书船边,父女俩都是爱书之人,沈珫心中一动,对艄公说:“停一下,我上书船看看。” 艄公连忙将船划过去,颇为好奇的看着这位官老爷竟让自家女子一起上书船看书。 浙江书船大都是从湖州织里镇来的,也叫做织里书船,由钱塘抵松江,北至京口,走士大夫之门。 这艘书船是由当地农船改装而成,船篷颇大,两侧设置书架,陈设各种书籍,中间还有书桌和木椅可让人坐而观书。 “船家,近日有什么好书可看?”沈珫走进书船就问。 书船老板从袖筒中取出目录,笑着说道:“不知老爷要看什么样书?也有小说,也有墨卷。” “不看墨卷,”沈珫连连摇头,都已经考中进士,谁还看那程文墨卷? “有没有名家的集子?讲诗文的也好,讲道理的也好。” 老板笑道:“老爷是要看奇书了,不知可要宋元珍本?” 沈珫颇感兴趣:“你家有珍本?” “有宋人的集子,不过价贵,每页钱一百五十文。” 这年代的宋元刻本就已经非常珍贵,一页一百五十文只是普通售价而已,如果到了通衢大邑一页卖上一百八十文也轻轻松松。 沈珫看了看那刻本,觉得不真,守礼没有说破,他将书籍目录交给沈宜修,扭头突然见到架子上有一套《国富论》,上面标着王文龙的名字。 “这书是真本么?” “书种堂的本子,您是行家,看这刻工就知道。这书在三吴可是热门,有家产的人都争着买看。” 沈珫好奇问道:“这书好卖吗?” “也说不上好卖,”那老板笑说,“做生意的人喜欢买,但不少人买了又说看不懂,我翻了两回也没读懂,也有读懂的说是极好,总是这样不温不火的卖着。” “这倒有趣,”沈珫看看一旁的沈宜修见她也对王文龙的作品颇感兴趣,于是笑道:“这一套书我要了。” 父女俩又选了些杂文小说,这才心满意足回到船上。 《国富论》出版上册后小火了一阵,但袁无涯也知道这种书想要卖到小说那样的销量是不太可能,所以在跟风出了下册之后,后续的《国富论》出版就按原本计划走起精品路线。 沈宜修打开《国富论》的函套,这套《全本国富论》光看函套就知道是精装版,做了个全部包裹的六合套样式,开函处还挖做如意形状,连函套上的骨签都是用的象牙制成。 小船再次摇起来之后,父女俩便一同翻看此书。 沈宜修能看懂《国富论》的内容,但是读起来依旧感觉很有难度,心思一刻也不敢放松,一个思维没跟上就要掉队。 沈宜修再抬头时天都已经黑了,不禁一愣,书中不懂的东西太多,读《国富论》时沈宜修忍不住有种智商被碾压的感觉。 “这王文龙居然如此聪明。” 她是个才女,从来只有她比别人聪明的份,沈宜修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同时沈宜修也感到十分惊讶,她明白这种书不是有才华就能写出来的,而是需要做许多扎实的案头功夫和深入的思考,能够写出这样的书的人似乎和那种浮华浪子的性格不太相符呀…… 沈宜修看书的时候沈珫也在一旁看着,沈宜修不想夸奖王文龙,但沈珫却没有这样的心结,晚饭之时他便直白的说:“这王建阳果然是天下奇才!” 不只是沈珫,许多读者也都对王文龙的《国富论》由衷佩服。 《国富论》出版了一年多,终于扩散出了三吴。其实这才是这年代书籍传播的正常速度,之前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能够天下闻名,乃是依靠《葡萄牙国史》讲史演绎一般的娱乐性,许多人买回去是当小说看的,《国富论》显然没有那么有趣。 《国富论》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内慢慢传开就已经是顶流书目了。 《国富论》第一版虽然印了五千多册,但是明朝国土毕竟这么大,这印刷量都出不了三吴,导致很多人都不知道王文龙有《国富论》这本大作面世。 直到此书沉淀了快一年,《国富论》才终于走出江南流入各省,再次引起读者关注。 …… 北通州。 莲花寺。 马经纶带着郎中推开僧房的大门,看一眼里头的情形,连忙跑上去:“李老,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贽此时已经痛的滚到了床铺下面,额头冷汗涔涔,却还是摇头说:“腹中稍痛,缓一阵就行。” 马经纶是万历十七年进士,通州人,几年前因为上疏边事被从监察御史的位置上罢官回家闲居。 去年马经纶知道李贽流落黄蘖山就入山相见,当时大雪封山,李贽闲来无事就跟马经纶讲《易》,连讲四十余日,直接把马经纶给讲服了。 李贽老留在山上道观也不是回事,于是二月份马经纶便请李贽一起到通州,把他安顿在自家出钱建的莲花寺。 李贽也终于得以安身,迫不及待就开始继续自己的写作,此时他正全力创作解释自己历史观点的《续藏书》和阐述自己对《易》理解的《九正易因》。 李贽今年已经七十五岁,年老多病,这几年经常犯胃疼,一疼起来就卧榻呻吟不止,但他却还不舍得放下笔墨。 马经纶关心说道:“肯定是连日写作太过劳累,李老还是先别写了,我叫医生来给您好好诊治。” 李贽摇头道:“人老气衰,我所以未甘即死,皆在《九正易因》也,我死前定要将此书写成。若放下笔,只怕再也拿不起来。” 第217章 请叫他建阳公 马经纶忙宽慰说道:“李老保重身体,日子还长着呢,等身体舒服了再来写作也不迟。” 李贽颇为无奈:“唉,自家知自家事,我是争分夺秒,不知哪天就要被抓去了。” 李贽如今的处境越发艰难,他当年着书得罪沈一贯,沈一贯早就想利用浙党来报复。 原本对被浙党攻击的人物东林党不太会说话,可现在东林党人也嫌弃李贽太离经叛道。 东林名士康丕杨、张问达都公开反对李贽,而如今东林大佬顾宪成也发话了,直接评价说:“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 李贽太过于客观,偏偏又喜欢纵论古今人物,终于让东林党忍不住。 李贽的理论东林党早就看不顺眼了,此君不光称赞武则天,他还觉得曹操唯才是举,能重用从袁绍那儿过来的将领,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功劳很大,至于曹操的品德,李贽表示“士之有志谋者,未必正直”,一个领导者主要工作是把天下治理好,而不是去当道德模范。 他甚至称赞汉末张鲁,觉得张鲁用宗教方式让巴中百姓安乐也是一条路子,未必一定要用儒家的办法。 这让标榜儒家扞卫者的东林党怎么受得了? 所以现在是浙党,东林党全都一起对李贽展开批评,能被各家党派一起集火的思想家在大明还真是少见,李贽也知道自己情况危险,不抓紧写文章不知哪天就没机会再写了。 马经纶连忙让郎中给李贽整治,先扎了几针,李贽渐渐感觉肚子没那么痛了,然后才诊脉开药。 休息了一会儿,李贽看着僧人去熬药,笑着问马经纶说道:“诚所昨日去京师可有淘换回什么好书?” “听闻先生腹痛我急忙就回来了,只拿了一套王建阳的《国富论》。” 李贽自从看过王文龙的《天演论》之后就对王文龙极感兴趣,连忙接过书籍说道:“看了这书,我肚子也不痛了。” 马经纶苦笑说:“先生还是歇歇吧,怎么刚坐起又要读书?” 李贽低着头已经看起来,翻开序章第一眼先看到袁无涯的评语:“经济学惊世奇书,静观先生呕血力作。” 马经纶知道无法劝,只能去看熬药,嘱咐道:“李老看归看,可不要太费神了。” 李贽点点头已经慢慢看了进去,细细琢磨着看完序章,不禁抬头长舒一口气。 马经纶这边药正放的温热,让人端着药进屋时,却见李贽背着手在屋内踱步。 马经纶问:“怎么起来了,刚不是在读书吗?” 李贽说道:“这书不能多读,看一句,我得写出十句话来。” “难道此书写得如此不堪,引得先生想要长文反驳?” “非也非也,此书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书。”李贽摇头说道,“王建阳该是标炳史册了。” 马经纶问:“好到如此程度?这书写的是什么?” 李贽笑说:“变化之本也。《易经》国运,都在里头了。” 看着马经纶惊讶表情他佩服说道:“这个王建阳,真真海内奇才呀!也不知究竟哪里冒出这样一个人?” …… 沈珫和沈宜修进入福州的时候,正碰上福州城外流民聚集达到高潮,来到福州的流民人数已经超过两万,福州全城戒备,两万人里头万一出个领袖都能把福州城给打下来。 闽江主航道边上混乱不堪,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江边讨饭。 流民中有些泼皮在河边大声叫喊着: “来哟,来哟,前边的粮船过江就舍一包粮,前边都舍了,老爷你们也舍吧!” 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要米,只是流民之中已经开始酝酿着骚动的情绪,其中一些青壮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挑拨而已。 “村里没有米吃,却一船一船的往福州运!” “别去福州了,没有市,去了还要回来,路上要被抢了!” 这些乞丐般的青壮嘴里喊话调笑,让江上行船之人听到都万分紧张。 沈珫和家仆的脸色都非常严肃,福建的粮荒情况显然比浙江严重,稍不小心就会出现民变,进入闽江之后,他已经不敢再打出官牌,在流民之中打着官员的牌驾无异于表示自己是一头肥羊。 沈珫连官服都收起来,还换了一艘大船,用以显示自己是个豪富,豪富之家往往配有打手,又不是货船,可以尽量避免被饥民盯上。至于沈宜修和她的丫鬟,早就被藏在船舱里不让出来。 沈珫忍不住问艄公道:“福建的粮荒如此严重?” “四月才入春,五月还要穿夹衣,六月就收稻子了,老爷呀你说这地里能打出几斤谷?粮荒严不严重?” 沈珫又问道:“州府里可有派人赈济。” 艄工摇头说:“哪里救得过来,放了几回粮,听说如今仓都快空了,也指不得他们,倒是本地三一教的赈灾粮台也救了不少人。” 沈珫点点头,隔着一道门帘的沈宜修更是胆战心惊,沈家的丫鬟小姐深居高门大户哪里听说过这等流民聚集的事情。 沈珫知道这样的大灾,并不是人力可以改变,暂时也帮不了忙只能转换心情,他询问说道:“你们在福州做事,可听过王文龙的名字?” “建阳公?”两个轮换摇橹的艄工闻言一起露出尊敬神色,“建阳公去年教百姓种瓜菜,今年又教种红薯南瓜,先前说那三一教的赈灾粮台也是他组织出来的,这可是位活仙公,如果没有他,此时闽江边上的流民只怕要多上一倍。” 艄公指指船艄炉灶上的神像,“这就是建阳公了。” 沈珫和沈宜修都听得发楞,沈宜修不好说话,沈珫看看那救荒瓜菜仙人图上长相潦草的神仙完全想象不出王文龙的模样,疑惑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摇橹的艄公说:“建阳公是大名士,又是徐藩台的幕僚,他上下奔走,八闽谁不给面子?要我说呀,面子也是其次,还是建阳公宅心仁厚,不然八闽这么多当官有权的,也没见其他人为穷苦百姓说句话?” 王文龙居然如此得民心? 船舱中的沈宜修听的愣神半天,心中怎么也没法把这几天了解到的王文龙和这两年间伯父告诉她的那个风流才子联系到一起。 第218章 王文龙长这样? 沈珫和那艄公说完突然听到前面吵闹,就见远处的河岸之上有两块代表官员身份的粉牌,下面站着几个长班,又有几个兵丁在一旁保护,簇拥着中间一个高个儿的读书人。 沈珫仔细看那粉牌见上面打着的是“福建左布政”的旗号。 这时就听身边艄公笑着说道:“有这般凑巧?官人先前还问建阳公,如今前边站着的不就是了。” 沈珫不禁仔细看着众人簇拥之间的那个高个儿青年,就连沈宜修也忍不住掀开门帘悄悄看去。 沈珫来到福州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本地官员,王文龙今天自然不是欢迎他来的。 父女两人正在好奇王文龙迎接的是谁,就见几艘小船从远处划过来,小船上站满了人,当先的护卫背上背着鸟枪,腰间还悬着一把绿色皮鞘的蛮刀,保护着的后面人物却是一个富商模样。 这小船上的人显然在福州挺有势力,一路划船还没到近前“噔噔噔”船上的金鼓响声就远远传来。 几艘小船只是前队,后面还有许多舢舨跟从,舢板之上站着许多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模样。 他们这一大堆船只从岷江上走过,两边的船全部自发的靠岸,让出中间的主航道来,不一会儿载着那富商的小船就停在了码头上。 那商人手下的护卫显然功夫不错,还没等小船靠岸,就双腿一蹬直接跳到岸上,然后便做出请王文龙上船的姿势。 而那商人则安安稳稳的站在船头,一脸笑容看着王文龙,没有丝毫到岸上跟王文龙谈话的意思。 王文龙同样一脸微笑,也没有要上船。 艄公看看沈珫,意思是他们是不是也到旁边歇会,沈珫一想,对艄公说道:“划上去。” 艄公有些犹豫,也只好摇着橹将他们的大船靠上去。 沈珫走到船头,靠得近了,就听对面小船上的人说道:“我们许多弟兄不好上岸,建阳公若是要谈事情,不如到水上来谈。” 而王文龙这边则是由保护他的卫所兵说:“岸上已辈下了酒席,就请上岸来。” 沈珫眼见两边都要拿捏对方,王文龙和那个富商脸上都有些下不来台的意思,沈珫突然大声邀请说道:“我这船只也还宽敞,两位不如上我这船上来谈?” 王文龙和那富商的手下都看过来。 那富商见到沈珫气度悠闲,拱手问道:“敢问先生是?” “我是南直走福州的客人,只想同两位行个方便,两边放心,我与此事并无干涉,并不会耽误两位谈事,我一来看个热闹,二来也好把这航道给让出来。” 王文龙有些诧异怎么会出来这样一个人物,不过这倒是解决问题,点点头问对面:“杨海主以为如何?” 那姓杨的富商思索一番,也点头冲沈珫抱了抱拳。 沈珫让艄公靠岸,沈宜修躲进内室,悄悄掀开门帘一角看着外头。 走得近了沈珫才看清王文龙面貌:就见他身量颇高,面白无须,剑眉星目,扇骨般的胸阔腰细,穿着一领儒衫。 王文龙见放下跳板便洒脱的三两步走上船来,看着他拔步挺胸的样子,沈珫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个彩:真个潇洒书生! 而在门帘之后偷看的沈宜修第一次见到王文龙也是愣了一下。 王文龙完全不是她原本想象之中孱弱的书生模样,人高马大、面容清秀,比戏台上的小生还有派头。 王文龙上船之后便和沈珫笑道:“有劳先生提供场地,敢问先生名姓?” 他笑容亲切,言语利落,沈宜修脸突然就红了,连忙放下帘子。 沈珫只是为了近距离观察王文龙人物,面对王文龙问题含糊说道:“苏州富家,姓沈。” 苏州姓沈的人多了,王文龙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只是道了两句谢。 不一会儿那富商也上了船,还带上两个侍卫,王文龙指着富商对沈珫介绍:“这位乃是晋江的大海主杨天生。” 杨天生和沈珫拱手,沈珫便邀请两人进舱里坐下谈话,两人的谈话也没避讳啥。 杨天生坐下就问道:“建阳公说能解决流民问题?” 王文龙笑着点头:“倒是想出了个法子?” 了解过台湾开发史的人不少都听过杨天生的名字,这位在原历史中也是“十八芝”一员,是和颜思齐、郑芝龙等合作开发台湾的十八路海主之一。 王文龙唯一没想到的是杨天生居然在此时就已然声名赫赫,杨天生是晋江海主的代表,早就开始进行远洋贸易,他和莆田洪升、海澄陈衷纪、同安林福等后来的“十八芝”成员现在都已经是有十几条船以上的大海主了。 他们都需要从福建出口货物到西洋和RB挣钱,今年福建老家的粮荒使得福建道路不平静,甚至威胁福建手工业生产,直接影响了这些海主的生意。 杨天生是海主们推举出来的领袖,听王文龙说的信誓旦旦,他忙问:“可是能够弄来粮食?” 杨天生之所以会来,是因为他们这些海主真是没有解决此问题的办法。 运粮根本是无稽之谈。 其实仔细了解过就会知道大航海时代的粮食贸易没有那么简单。 粮食的单价低,如果没有专门疏通过进出口粮食的渠道,就简单的把粮食送到某个港口集中,再通过海运千里迢迢的运回大明,很可能路上消耗的运费比粮价本身还贵。 历史上明清两朝的朝廷也都有各种政策,鼓励商人运粮食到中国解决灾荒问题,但实际根本不可行。 看看数字就知道。 清初福建每年粮食进口数额才两千三百石,过了百多年,一方面清廷针对粮食出台各种税收减免支持,英国荷兰殖民者也针对粮食出口开发了印度,南洋,暹罗等出口粮食生产基地和相应的港口设施,直到清末进入福建的进口粮食数额才渐渐增长到十二万石。 而即使是十二万石的进口数额也就能养活五六万人,现在福建至少三百万的人口,这点粮食连所需的5%都到不了,而荒年所带来的粮食减产,动辄就是两三成,进口粮食只能说是有所小补。 更何况十二万石已经是清末的数字,相对应清末福建人口早就上了千万。 直到清末福建百姓吃的大多数粮食还得靠自己种出来,在晚明时期靠进口粮食解决粮荒更是不可能了。 第219章 移民计划 王文龙摇头说道:“我也没有粮食,想要推广新物种也已经尽力在推了。” 杨天生一阵无语:“那建阳公还叫我来商量什么?” 王文龙笑着说道:“福建今年的粮荒只能靠种新作物勉强度过,但咱们总要为日后考虑,想要彻底解决福建粮食问题,还是得要移民开垦。” 杨天生不感兴趣的说道:“若有土地怎会不开垦?” 王文龙说道:“海外有大员岛,土地肥沃,降水丰饶,若能够移民,定能开垦出数不尽的良田。” 王文龙一脸自信的端起茶杯说:“衙门正打算邀请福建有财力之士共同开垦大员岛,方法一是建设厦门港,二是鼓励福建百姓移民。港口建设、移民开垦、海船运输,现在都需要人投资,我们希望海主们自己负责招揽移民发放物资,到岛上开垦者人给银三两,三户给牛一头。” 每人银三两,三户牛一头是几十年后郑志龙开垦台湾岛给出的移民条件,王文龙和徐学聚计算过这个数字,发现不是拍拍脑袋就想出来。 这基本是开垦的最低需求,台湾现在全是深山老林,如果不给这样的条件移民根本开不动荒地。 而且朝廷也真没有办法负责这么大的支出,王文龙最近调查一番才愕然发现,历史记载几十年后郑芝龙开垦台湾时“十八芝”组织的船队规模有“大船千艘小船上万”——别说朝廷的水军了,现在整个福建的海商加起来都没有这样的力量。此时此刻杨天生这样的海主手下的船只也不过是十几二十条而已。 这也可见历史上郑芝龙的实力之强大。 而且历史上郑芝龙开垦台湾并不是自己带百姓去的,而是他在台湾经营出一定声望之后又通过当时知府熊文灿的组织,地方配合,有计划的招揽了漳泉灾民数万人,大规模的开垦才得以实现。 杨道:“开垦自是好事,但我们海主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按理说开垦土地该是朝廷负责之事,如今朝廷不出钱,反教我们商人出钱,我们商人需不是为朝廷存的钱粮?这事情与我们来说又有何好处?” 杨天生这些海主换上一身皮就是海盗,本来就是刀口舔血过生活,杨天生知道朝廷之所以没动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实力够强朝廷不想招惹而已,这时他为了维护海主利益被推出来谈判,口风自然是相当不客气。 听到杨天生的问题王文龙却笑着说道:“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啊。” “要我们出钱帮朝廷移民还是好机会?建阳公莫不是在说笑话?” 杨天生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见王文龙老神在在,他笑着询问:“建阳公你且说说。” “大员地方广阔,移民方向朝廷也不过问,占了村子大的地就是土保正,占了县城大的地就是土县令,可以在海上囤货往来,又可做海主的补给基地,泉州李家已经答应入伙。” “李旦?”杨天生颇为惊讶看着王文龙,福建海商对于李旦的行事风格都极其熟悉,知道这老小子一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虽然他也听人说李家二姑娘给王文龙做了妾室,但是杨天生等熟悉李旦做事风格的人都知道,即使这样,李诞也不可能为了什么亲情关系就做亏本买卖。 王文龙笑着说道:“大员距离倭国极近……” 杨天生脸色稍变,连忙询问:“朝廷不会在大员派驻水军?” 王文龙一笑,喝着茶说道:“朝廷派不派水军我不知道,但肯定会派兵去大员岛上剿除倭寇,不可能又往岛上移民,又让此地成为倭寇巢穴,哪怕是移民之后也最好不要在岛上行不法之事。” 杨天生失望说道:“建阳公不要耍笑,如此还说什么?” 明朝对于海禁的政策一直有松有紧,远放外洋的船引更是只发出一百多张,并且由于刚刚打完万历援朝战争,所以还在实行对RB的禁航令。 但是RB航线安全、路近,利益远比走西洋要大,有时甚至能相差到十倍以上。 福建衙门一直在抓往RB的走私船,但是民间却屡禁不止,海主们对此颇以为苦。 事实上几十年后郑芝龙开发台湾最初目的也是为了在海上造出一个三不管地带,有如此广袤一片土地成为自己船只的补给基地,可以使得他们海主不受大明、RB、欧洲殖民者任何一方的掣肘。 把此地建成去RB的走私基地,不说什么做土县令、土保正的好处,光是可以帮助藏匿走私物资,提供船舶休息的港口,那就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王文龙肯定不可能许诺朝廷不往台湾派水军,事实上这两年沈有容就要去打台湾岛上的倭寇了,但是就凭大明怎么可能抓得完? 他从袖筒中取出一幅大员岛的简略地图,将后世台南基隆等位置都指点出来,然后笑着说道: “虽然水军要去巡逻,但我觉得效果怕也有限,福建的水军在福建本土都防不住走私船出海,何况大员整个岛几乎都是林地,沿海都是良港,就那几千水军,再巡逻难道能防得住你们海主走私?这怕是以后开发大员的大难点呀……” 杨天生眼神一凝,虽没有说话,其实内心已经大为震惊。 王文龙没有把话说透,但杨天生终于也明白了王文龙的意思,的确,开发大员岛,得到一个背靠福建老家同时大明又无法完全管理的自有基地,对于他们这些海主来说完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只是这事情非极有大魄力之人不能成就,而王文龙作为徐学聚的幕僚居然上下联络,让福建官府以及他们这些海主都看到了开发大员的好处,这一条线几乎让他跑通,这可真不容易。 真不愧是八闽顶级的智囊! 杨天生这时终于不再抵触,带上几分佩服神色,用商谈的语气对王文龙说道:“前景虽好,但恕在下直白,此事投入极大,做起来不可能一帆风顺。” 第220章 沈家父女看女婿 杨天生道:“一人三两银子,一万人就是三万两白银……白银还好说,咬咬牙大家出也就出了。可三户一头牛,想要开发大员岛不是要送上万头牛过去?怕不是把一个州府的牛买空也没有这样的数量?” 王文龙说道:“先把事情办起来,先到的先得利,能不能开发整个岛于列位来说也不是要考虑的事情吧。” “呵,说来也是,”杨天生笑着说道,“我们不是官府,有一地存身就能回本,只是建阳公鸿图大志,我忍不住担心罢了。” 王文龙一笑,眼中满是精明的开始解释:“每户给银三两有什么关系?那岛上只有零散的开垦村庄,百姓拿了银子还不是找海主买东西?给了多少银子,最后都会回到你们口袋里。至于耕牛,村里的耕牛难道还会杀来吃肉,送上去多少头就是多少头,又跑不了。” 郑芝龙开发台湾岛的这点手段,用后世的经济角度去分析完全是肉烂在锅里,所谓分给百姓的耕牛白银,在无法出岛消费的情况下无非是把郑芝龙的财产从福建搬去岛上而已——甚至比放在福建更加安全。 听了王文龙的解释杨天生一愣,然后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建阳公所言倒是不错,只是先生真有如此信心?” “我自然有信心,”王文龙点头说道:“这事情有利无害,既能够看到趋势,未来定然不会出我所预计的轨道,无非是早做晚做而已。” 杨天生本来还对这次开发抱有怀疑态度,但听他一番话后却已经转为支持,他颇为感慨的说道:“静观先生如此头脑,若是做个海商也是一等一的。” 王文龙道:“现在福建灾情紧急,许多流民盘踞福州漳泉,正是招揽百姓前往开垦的大好机会。招揽流民开垦能够快速聚集劳力,还能帮助衙门减轻流民压力,同时也是大善事,何乐而不为?杨大户也是闽人,想必也想为桑梓做些事情吧?” 开发台湾的最大问题是能不能调动足够的资源,现在王文龙绝对组织不起历史上郑芝龙开发台湾那样的实力,事实上他所说的李旦愿意合作也只是扯虎皮做大旗而已,他那老岳父实在不愿意做这种大投入慢产出的生意。 李国仙回娘家三次,最终李旦才答应给个一千两打发打发,用船帮忙运人的话根本没说。 但无所谓,哪怕先期移民只有一千人也是开了个头,只要初期移民可以立住脚步,等上一两年有了成果,开发台湾的事情就将无法阻挡的进行下去。 杨天生闻言点头笑道:“别人不说,建阳先生已先把我给说服了,我这就回去同同道们汇报此事。” 王文龙拱手道:“我为福建百姓先谢过各位。” 杨天生起身,对王文龙拱手:“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慢走。” 沈珫也走出来,送杨天生带着仆从走跳板下了船,看他们划着小船离开,十几艘小船一走,原本拥挤的河道瞬间通畅。 沈珫同着王文龙将杨天生送走,便笑着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刚才一席话果真厉害,一下将那海商说的服服贴贴。” 王文龙摇头,解释说道:“无非是尽我所能而已。” “建阳不是说的那杨天生同意帮助移民了吗?” “即使没有我,这些海商也会选择移民开垦大员岛,我无非是推了一把而已。哪怕大员得到开垦,日后定然也会成为走私基地,咱们大明衙门怕是管控不住的。” 这些都是明谋,稍有眼界之人就能想到,王文龙也不在意直接说出来。其实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已经是最好,起码让多家海商分批去开垦台湾,这些海商不会像郑芝龙一样,仅仅一家开垦,最后在台湾成为独立王国。只不过台湾能受大明多少控制就要看福建衙门的实力了。 如果实力不够防不住殖民者入侵,那么这些海商最终还是会组成联合对抗殖民势力,保护自己的地盘。 沈珫却是笑着说道:“但能够发起此事建阳还是颇有能力,换成别人多半没有这样本领。” 王文龙闻言笑道:“多谢夸奖。” 王文龙哪里会想到沈宜修父女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和他巧遇,他看沈珫显然是富贵出身,所以只当沈珫是个热心肠的外地客人。 问沈珫姓名时,沈珫也只说了自己的表字,王文龙留银感谢后也没多想,拱手谢过便带人下船。 王文龙走后沈宜修才放下帘子,目光冉冉,心情格外激动。 她原本以为王文龙是个没用的名士,而且多半风流,长相肯定是瘦弱干枯或是肥胖油腻。 却没想到王文龙身材高大、面如冠玉。王文龙毕竟是后世成长的人,虽然从小孤苦无依,但是后世社会营养条件比起此时人要好上太多,小时候身体的底子打得好,王文龙现在模样上比这时困守书斋的读书人要洒脱许多。 刚才王文龙的谈话之中更是自信利落,沈宜修听着听着就喜欢起来。 这年纪的人正是喜欢追着年纪稍长的优秀哥哥姐姐玩耍的时候,女孩子的发育期会比男孩早些,所以沈宜修看见叶绍袁时会嫌弃他幼稚,但王文龙又比沈宜修大上十几岁,正是吸引小女生的状态。 正在这时,她就听外头爹爹声音:“女儿,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沈宜修走出内船舱。 沈珫问她:“你觉建阳此人如何?” 沈宜修脸一红,“挺好的。” 沈珫看女儿一眼,又笑问:“可为女儿之良配否?” 沈宜修闻言一下脸蛋更红,忍不住跺脚娇嗔:“爹爹……” 沈珫哈哈大笑:“大哥叫我带你来福建时就预先嘱托:若是看的人物优秀,可把你留在闽中。当时我还不信,此时看来却还是他说的对了,王建阳确然是一等一的才俊呀!” 第二天王文龙到《旬报》上班,突然被叫到布政使司衙门去,两边就隔着一堵墙,王文龙也不知徐学聚有什么事情,于是连忙跑去。 王文龙刚进到内衙,就见昨天在船上见过的沈珫正穿着一身官袍坐在客座上喝茶。 第221章 家里有个妾 王文龙正惊讶时就听徐学聚笑道:“这位乃是沈伯英的弟弟,沈珫沈季玉。” 第一时间王文龙还没反应过来沈珫是沈宜修的哪位。 沈家名人太多了,沈璟为代表的这一群沈家“玉”字辈里头在历史上留名的名人就有五个,沈璟、沈琦、沈珫等等,后世连历史学家都觉得这些人名字太复杂,放在一起谁是谁都分不清,所以给他们起名叫做“沈氏五凤”。 别以为五个人就算多,这五凤生出来的孩子里头也是英杰辈出,沈宜修的兄弟和堂兄弟中:沈自徵、沈自南、沈自炳等等也全都是各领域的名士,这群“自”字辈的八位杰出后代史学家们也有点搞不清,于是在后世被称为“沈氏八龙”。 沈家这两辈尽出名士组合了。 这一群人放在一起,王文龙一时也懵,还是徐学聚先帮他解惑:“伯符两年前给建阳介绍的婚姻便是季玉的女儿。” 总算对上了。 王文龙狂汗,连忙打招呼道:“原来是伯父,昨日在下失礼了。” 沈珫乐道:“昨日可是见到建阳的口才了,先前我还同汝习夸奖你呢。” 沈璟和徐学聚关系不错而沈家五凤也都和徐学聚挺熟悉。 王文龙连道不敢。 沈珫道:“我这回来福建把女儿也带了来。” 王文龙抬头就见一个容貌极其俏丽的小姑娘走出来,红着脸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 沈珫道:“大哥已经将你求娶我家女儿的事情同我说过了,昨日见到建阳人品,今天又从汝习一番交谈,我也觉颇为合适。” 王文龙已经听傻了,万万想不到情节进行的这么快,他连忙试探着问:“不知藩台大人说了我些什么事情?” 徐学聚脸色不变,回答说道:“说了建阳如何赈灾、如何推广红薯等事。” 王文龙汗都出来了,和徐学聚共事许久,听他话茬再看徐学聚表情就知道徐学聚肯定没提自己已经纳妾的事情。 远处的徐学聚一副“我已经尽力,剩下事情你自己解决”的样子,王文龙彻底麻了。 徐学聚把两边介绍之后就不再说话,只是让王文龙和父女俩自己交谈。 沈珫这回来福建后就要直接去京城,这年代交通困难,他当京官接下来几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家,所以父女俩看中王文龙之后就是想要沈宜修直接在福建完婚的。 王文龙同沈宜修对话两句,很快发现这姑娘见识不错,长得也清秀,联系到历史之中她的生平,王文龙心里知道沈宜修绝对是一位宜室宜家的良妻。 但这就让他更难做,人家老爹带着女儿来到福建,对自己挺满意,他这时也不能问:我家里纳了个妾,不知你女儿介不介意? 这不找死吗? 王文龙只能硬着头皮跟父女俩说话,虽然拘谨了点,但是有昨天的表现打底沈珫父女对王文龙的观感还是不错。 第二天沈珫换上一身便服找到《旬报》编辑部,他四下打量着王文龙工作环境,对于这福州流行的报纸业颇感兴趣。 王文龙捡着报纸的编辑流程跟沈珫谈了一番,沈珫连连点头,夸奖几句,然后主动说道:“听说建阳家离这不远?” 王文龙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点头。 然后沈珫自然提出想去王文龙家里看看,王文龙连忙收拾好工作,两人便一起回到丽文坊王文龙家中。 沈珫先看过王文龙宅子前的门市作坊,还颇感兴趣的询问了蜡版印刷的工作流程,甚至兴高采烈的挽起袖子来自己印出两页书稿。 看着王文龙这三进的大宅子,沈珫满意点头,王文龙两年间就挣下这样宅子,可见也是会经营的,以后女儿嫁过来该不会吃苦。 本来沈珫心里对王文龙已经非常满意,但是进入宅子中时看见李国仙的瞬间沈珫的脸就沉了下来。 “相公,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李国仙在书房中写稿子,听见王文龙的声音连忙就跑了出来。 她又笑着看向沈珫:“这位老爷是?” “国仙,”王文龙一脸尴尬的介绍说道:“这位是苏州的沈季玉沈老爷。” 李国仙贤慧的点点头,连忙行礼,然后说道:“我去叫厨下准备午饭。” 等到李国仙走开,沈珫才询问王文龙说道: “这是建阳的妾室?还是养娘?” 王文龙也听出沈珫是在询问李国仙在他家中地位。 这年代的妾室地位可以相差很大。有钱有势的妾几乎相当于平妻的身份,也有丈夫看不起或是软弱的,那样人家中做妾与做奴婢也没什么不同。 沈珫虽然不高兴王文龙已经纳妾可这也是此时男人正常行为,如果王文龙只是把李国仙当做玩物或者奴仆,那么让女儿嫁过来,他也能够接受。 王文龙知道这事情必须说明,于是硬着头皮跟沈珫介绍说道:“国仙是福建有名的才女,她笔名叫做海中仙,所写的小说在《旬报》上有专栏连载。” 说着说着,王文龙胆子也大了。 王文龙虽然道德底线不高毕竟也是后世教育长大的,叫他把李国仙当做奴婢一样使唤他是接受不了的,如果这样他宁可不娶沈家女。 如果自己再不老实面对,别说李国仙,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他由衷说道:“国仙对我极好,她愿意做妾室,人物也贤惠,不知宜修和沈伯伯能否接受……” 沈珫默然。 他对王文龙的印象很好,只要王文龙不有太大缺点这桩婚事就能确定,可这时沈珫也犹豫起来。 他倒宁愿王文龙是个风流才子,成天流连于花街酒巷,哪怕外边有再多的人,起码自己女儿嫁过来后在家宅之中还能保有祖母地位。 可现在王文龙家中却放着一位这样才女,以后沈宜修若是嫁给王文龙说不定会难当壸政。 “此事如何不早说?这是我女儿终身,你这般做来要我如何确定?”沈珫有些生气,王文龙在一旁不敢说话,过了良久,沈珫才低声说道:“待我回去问了女儿再来。” 一餐饭吃的静默无言,李国仙只觉奇怪,王文龙硬着头皮吃完将沈珫送走,还得想办法怎么和李国仙说。 此时沈珫父女都住在徐学聚的家中,沈珫吃完午饭刚到家,沈宜修就急切地迎了出来。 第222章 女子地位 “爹爹,今日见的怎样?”沈宜修问话之时脸蛋红红的,沈珫见女儿害羞之中又带着关心神情,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回来路上他也思索良久,虽然心中对王文龙生气,但是他也感觉王文龙的确是沈宜修的良配。 此时倒楣催的他个老岳父还得帮忙王文龙说服女儿。 “建阳家中条件不差,门口就有书坊,自家还会刻书,”沈珫见到女儿点头高兴,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只是他家有个妾室,原本是大海商的女儿,似乎与他颇为亲密,那姓李的妾室性子倒是温柔老实,只是不知你是怎样想法……” 说着说着沈珫就见沈宜修渐渐呆愣,话终于说完,沈宜修小脸已经发白,她咬着嘴唇,良久才说道:“容女儿想想。” 说完不等沈珫同意沈宜修就跑回房间,一下关上房门,连丫鬟都不让进去,接着沈珫就听到房间中传来呜呜的啼哭之声。 沈珫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沈宜修一整话,连吃饭之时都在自己想着事情,直到第二天傍晚她才对沈珫说:“爹爹,我想见王建阳。” 第二日王文龙就被徐学聚带到了沈宜修面前,长辈也不好掺和这事,于是两人留王文龙和沈宜修自己在屋中说话。 王文龙看着沈宜修脸色憔悴,有些愧疚,主动表示:“是我没说实话,沈小姐不愿与我成婚,我能理解。” 沈宜修不说话,半天之后才突然问道:“你不想娶我?” 王文龙一愣,见小姑娘盯着他,坦白说道:“想。” “为了我还是为了沈家?” 王文龙再次坦白:“最开始是为了沈家,后来见了小姐模样,也觉是良配。” 沈宜修抿嘴,半天之后才小声询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欺骗我与我父亲?你若骗我说成亲之后会把小妾赶了,哪怕成婚后不如此作,或者把她养在外宅,生米煮成熟饭,我和父亲也没办法。” 王文龙见沈宜修说的认真,好像真的在脑子里构思过这样的想法,只能苦笑。 “这种事情我却做不来。” “我与你那国仙姐姐是有感情的,她到我家里做妾已经是恩重了,我许她堂堂正正的,自然不能对不起她,背后做些偷偷摸摸动作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你才十四岁年纪,跟着父亲一起来到外地,我骗了你,你父亲再一走,这……我更是对你不住了。” “你……”沈宜修跺跺脚,很不甘心。 王文龙见沈宜修委屈表情,不想耽误人家青春,坦白说道:“情况正是如此,我也是这样人,你若觉得不合适,我去说便是了,实话实说,咱俩年纪确实相差挺大,你还是个小姑娘家。” 沈宜修皱眉说道:“你怎么总觉得我是个小姑娘?我也十四岁了?我……我也没说不愿嫁……” 王文龙一愣,呆呆看着她:“这样你也愿意嫁我?” 沈宜修脸红红的,白嫩的手指绞着扇子穗儿,良久,点了点头。 她不愿意接受王文龙纳妾,但想到要就此回苏州,却又觉得舍不得。 说白了,这是小姑娘第一次青春萌动。 这年头许多夫妻间一辈子也没有动心过,但沈宜修是真对王文龙心动,并且一时拔不出来了。 若不是心中想要同意婚事,沈宜修也不会隔上一天时间又叫王文龙来见她。 王文龙的条件在这年代真的算是不错,虽然他不是什么诗书大家,但自己人品才华都是十分亮眼,名仕的格调算是有了,同时还挺有钱。 从客观来讲,沈宜修也喜欢跟王文龙在一起:王文龙家里没有恶婆婆,甚至可以让李国仙写作,这说明以后自己嫁过去,想要写些东西王文龙也肯定不会干涉。 王文龙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种对女子的尊重和自由在此时其他人家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历史上沈宜修嫁给叶绍袁后别说出版诗集了,光是因为觉得沈宜修写诗会没精力操持好家务,婆婆就各种嫌弃。 如果有条件,谁想一辈子受拘束,王文龙家中这种宽松环境对沈宜修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这也是为什么沈珫哪怕知道王文龙纳妾还是劝说沈宜修的原因。 沈宜修特意叫王文龙过来,其实只是心里呕不下这口气而已,小姑娘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子,而且还和对方有婚约,心里幻想的情景无比浪漫,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纳了妾。 这现实实在是让沈宜修有苦难言。 徐学聚和沈珫就在不远处坐着,原本两人还未成婚这样在房间之内单独谈话都是不合礼法的事情,沈珫对沈宜修如此容忍,在这年代已经堪称溺爱了。 等小男女谈好事情王文龙便连忙去通知沈珫,见他把话题谈好,沈珫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沈宜修主动要求:“我想去他家中看看。” 王文龙也猜得到她肯定是想见见李国仙,点头同意。 沈宜修见到李国仙之时,王文龙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却没想到两个姑娘相处居然不错。 沈宜修好奇说道:“姐姐就是在这里创作的《甄嬛传》?是直揭鹩医爬愣岽吗,还是要做稿子?” “先要写大纲,然后打底稿,底稿出来还要改呢!我去把大纲拿给你看。” 李国仙毕竟长沈宜修几岁,而且从小就是在商人家庭长大,丝毫不怯场,王文龙目瞪口呆的看着几句话之后两人居然姐姐妹妹叫的亲热。 甚至沈宜修对于李国仙的印象都非常不错,觉得两人很投脾气。 李国仙走出书房,王文龙好奇的跟上去问道:“你不吃醋?你人还怪好的咧。” 李国仙转头给他翻了一个大白眼,无奈说道:“我不帮你还怎么样?好歹是个性子柔和的,也算我的运气。” 李国仙真是这么想的,她很害怕王文龙娶个厉害的大妇,和沈宜修聊了一阵,发现沈宜修温柔讲理之后就松了一口气。 而沈宜修那边也颇满意,她也觉得李国仙不是没学问的泼妇,感觉嫁过来之后两人还有话聊。 而哪怕沈宜修气消之后也觉得王文龙纳妾是正常之事,这年代女子思想就是这样。 历史上叶绍袁有五女八子,其中三女八子是沈宜修所生,另外两个女儿就是叶绍袁的小妾生的。 要知道历史上叶绍袁结婚后一直科举应酬,他几十年没考中进士,花费大量钱财,再加上分家后家产大减,有一段时间叶绍袁家的生计还需要沈宜修变卖嫁妆来维持。 叶绍袁在沈宜修死后夸奖她“有三德”曰:“德也,才与色也”。 才色是沈宜修自带的,而所谓德,就看沈宜修一辈子在叶家的生活:侍奉叶绍袁老母,养活十几个孩子,主持偌大的叶家,花费家产打点丈夫读书,丈夫几十年考不上进士从来不说丧气话,丈夫家用着她的嫁妆娶小妾生孩子,沈宜修也从来不抱怨。 相比之下,起码王文龙自己就能挣钱,沈宜修又喜欢他,在这年代就算妥妥的良配了。 第223章 轻松氛围 王文龙的父母都不在了,而沈宜修这边也只有一个父亲在这里,说定后沈珫就决定让沈宜修留在福建和王文龙成婚。 王文龙哪里会办这年代的婚礼,好在有伯父王金贵来教导,王金贵先去请先生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按年月日时一一的合来,没见什么犯冲的地方,便教王文龙去择吉央媒。 王文龙按照这时规矩衡量着拿了白银五百两作为聘礼,约定好吉日,邀请徐学聚作为媒人,还添上一位列名的媒人沈璟,按照礼数徐学聚就在府中设宴席款待沈珫,一餐饭吃完也就说定日期,然后还有女方回宴等等流程。 这段时间沈珫也没闲着,确定日期后他就急急忙忙的在福州置办金银珠翠首饰、各种丝绸绫罗衣服,还有羔羊酒礼果品,这些只是回礼,不算嫁妆,但也做了十几个担子抬到王文龙家里来。 然后又是许多杂事,给徐学聚媒人的衣帽银,雇吹鼓手、代果酒礼、联系花烛…… 王文龙找人算了几个好日子,沈珫也不能在福建待太久,于是就选了十天以后的七月初八做大喜之日,此日阴阳不将,夫妇荣昌。 …… 城外的流民还在聚集,《旬报》的粥棚依旧在开,但编辑部也不能一直轮班去施粥,此时已经恢复正常工作状态。一早王文龙就来到《旬报》编辑部门前,正好沈宜修也过来顽耍。 两边既然已经约定日期,沈珫对女儿管束也就不那么严格了,沈宜修虽然不好再去王文龙家中玩耍,却是经常到《旬报》编辑部转悠,想要事先了解一下未来相公的工作。 两人见面沈宜修脸红了红,冲王文龙行了个礼:“王大哥。” “早。”王文龙点点头,邀请她一同进去。 “王总编,早呀。”一进到编辑部正碰上报社中的工人在打扫,抬头便冲着王文龙打招呼。 “陈二哥,今日是你值班?来的倒是勤快。”王文龙笑着道。 这时里头又有人对王文龙笑道:“总编可别说他勤快,这是他硬跟人换的,要不你当他有那良心跟别人来代班呢。” 王文龙又走去和那中年人打招呼笑道:“吴匠头,你对你这徒弟也和气些吧,要不又把人吓跑了。” 吴匠头笑着说道:“咱们《旬报》开这样高的工钱,上上下下又对工匠和气,他舍得跑?他要是跑了,我直接找他爹去。” 陈二也笑道:“师父放心,我不跑。” 王文龙掏出钥匙打开总编室的门,回头又掏出两封请柬对陈二和吴匠头道:“过几日我婚礼,还请两位来。” “总编大婚我们自然要去。”两人连连点头说道。 沈宜修看的颇为新奇,刚才王文龙和工匠的交流让她有点疑惑。 她是富家出身,从小看到家中人跟工匠之流打交道都是不假辞色,在她印象之中她家的长辈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平等的和工匠交谈过。 而刚才的王文龙和工匠寒暄就好像是两边没有地位差别一般,甚至可以开玩笑。 “那吴匠头家里可是有势力的?”沈宜修进屋之后小声问道。 王文龙摇头说:“没听说他家有什么势力,他是汀州人,印书的手艺不错,别看他对徒弟严厉了些,但是做事很认真。” 沈宜修又忍不住问:“你平日里都这样和工匠说话吗?” 王文龙回答:“平日也是这般说话,没什么差别。” 沈宜修道:“为何这些工匠在你面前连玩笑也敢开?” “我又不是鬼,怎能吓得人连玩笑也不敢开?”王文龙笑着说。 “可我见我家伯父、父亲跟工匠小厮之流打交道,总是颐指气使不苟言笑的。” 王文龙说道:“那是因为你们大世家要讲排场地位,自然不能乱了家中法度。而像我们编辑部,大家平日里都是工作关系,我们编辑了书稿,他们印刷,并没有谁高着谁一些,自然就不需要这些了。其实跟他们朋友相待,他们和我都觉得舒服,如果互相板着脸,抬头不见低头见,反而尴尬呢。” 沈宜修闻言笑道:“你是说爹爹他们装腔作势了?” 王文龙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想想他又问,“实话实说,你觉得自己颐指气使,让工匠奴仆个个唯唯诺诺跟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连个真心话都听不见,不累吗?” 沈宜修想了一阵,点点头说道:“以前没这么想过,现在一想倒也是。” 沈宜修越想越有道理,以前在家中他因为家教原因,在下人面前必须装的威严,但实际上沈宜修也不过是刚刚步入青春期而已,小小年纪哪里能够面面俱到,有时出了点丑,下人表面不敢说,在背后也会偷偷取笑,主人和下人之间总要互相防着。 而王文龙家中没有多少仆人,雇佣的仆人也都不是所谓家生子,彼此之间都有尊严,虽然不能随意打骂,但沈宜修也没有那样折磨人的爱好,其实想想这种健康的关系还更加轻松,不需要整天防着下人算计、勾心斗角。 沈宜修突然觉得嫁进王文龙家也挺有意思的,王文龙家规矩没那么多,她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很自在。 在编辑部忙活了一上午,下午回到家中,王文龙正碰上杨天生上门。 见杨天生手中拿着拜帖,王文龙直接请他到书房去谈话。 杨天生先笑着说道:“听闻建阳先生就要和苏州沈家结亲,到时可要请我上门吃酒呀。” 两人说话之时,李国仙正在一旁倒茶,见她脸色有些失落,王文龙连忙先对李国仙说道:“国仙你先去忙,我和杨海主有些事情要聊。” “嗯,我去厨下看看。”李国仙冲杨天生点点头,然后便关上门出去。 李国仙离开之后王文龙才道:“请帖都写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去。” “多谢多谢,到时我一定送上一份大礼。” 王文龙问道:“杨海主回去联络的情况怎样?几家海主能接纳多少移民?” “建阳公果然关心百姓疾苦,”杨道:“可这移民之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既要联络海船,还要组织货品、银台、耕牛,更别说到乡间去招募流民,又要仔细分别,避免把奸猾之徒弄上船去。” 王文龙点头说道:“这些衙门里会全力帮忙,现在已经通知了漳泉两地的保正甲长来给本地外出的流民做名册,尽量挑选身家清白的青壮,至于组织耕牛之事也已经在安排。” “福建府衙组织过许多次往闽西闽中的移民,也是有相关经验的,若是你们自己负担不了,各衙门都有相关吏员可以帮忙。不光是布政使司衙门,现在安抚流民是福建头等大事,要是出了乱子,大家都遭殃,只要你们说声话,其他衙门肯定也愿意帮助。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居中联系。” 杨天生笑道:“也不必如此着急。”斟酌一阵他才说:“几位海主对于帮助移民还有些疑惑。” 第224章 尽知天下事 这也正常,王文龙点点头问道:“哪家商人不愿意参与?” 杨天生道:“海澄人李锦,这厮原本不过是一个山客,这两年在外洋跟人做生意,着实生发起来,在走西洋的客人中说话挺有份量。” 王文龙闻言就颇为不屑说道:“李锦李兴浦么?他有这想法倒也正常。” 杨天生好奇道:“建阳公也知道这李锦的名字?” 这人王文龙倒真有印象,属于万历年间的中国奇人之一。 李锦是漳州海澄县人,出生贫寒,自小外出经商,现在定居于北大年苏丹国。他早年的经历不为人所知,但是可以确定他长期跟荷兰人混,精通荷兰语,在各国历史中都留下丰富记载。 李锦是已知明代最早到达欧洲的中国人,去年他乘坐米德堡公司的商船抵达荷兰,并在那里受洗成为基督徒。 这厮至此之后就跟荷兰人混,几年之后帮助荷兰东印度公司第一舰队司令韦麻郎攻打澳门,荷兰人攻击澳门没有成功,他又建议韦麻郎占领澎湖列岛作为荷兰殖民地,为之进行策划入侵澎湖,他还帮荷兰人到福建贿赂高宷,试图让大明同意荷兰人在澎湖设立殖民地。 荷兰人被赶走之后,李锦也想办法从大明脱身,几年后又参与了荷兰围攻马六甲葡萄牙殖民地的谋划。 李锦非常受荷兰人的信任,在荷兰人给葡萄牙总督的威胁信中得到的评价是:“我们把他当做荷兰人而不是北大年人……所有对他的危害都是对我们的伤害。” 除了在明史和荷兰殖民史中留下记载之外,李锦的影响甚至还以奇妙的方式绵延到百年后。 作为可能最早到达欧洲的中国人,李锦到达荷兰之后就在当地引起轰动,荷兰大律师韦弗斯专门跑去看他,并在他所着的《友人簿》中为李锦画了像,并且让李锦在上面提字纪念。 李锦的长相也被作为中国人长相的范式,巴洛克画派早期的代表人物,荷兰画家彼得·保罗·鲁本斯为李锦画了张素描,又把他当作东方基督徒的代表画进名作《圣方济各·沙勿略的奇迹》里。 而这事情还没有完,几百年后鲁本斯的素描辗转流传到了美国,美国人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看着画上人的衣着不像他们印象中清朝人的打扮,就直接将画的名字取名为《穿着朝鲜服饰的男人》。 1983年正赶上韩国经济腾飞,韩国人爱国心爆棚,看到这幅画直接将之当成是自己祖先早年到欧洲的证据,于是韩国商人以三十二点八万英镑的成交价格将这幅画买下,创下了当时素描人物画的最高拍卖记录,并且将这幅画在韩国国内大为宣传。 即使后来这幅画的流传过程被发现,人们一路找到韦弗斯的《友人簿》,发现了这幅画的最早版本就是韦弗斯的彩绘画,而画下面还有李锦自己的题字,写明了他是福建海澄县商人的身份,韩国国内却不知无意还是有意没有宣传这些,许多韩国人依旧以为这幅画画的是一个韩国商人。 又过了几十年网上兴起“汉服”“韩服”的争论,许多韩国网友还拿着李锦当年的这幅画作为证据,认为明朝人的衣着是从韩国学去的。 李锦就是一个出生贫寒,搭上荷兰人之后才发家的海商,很难要求这厮有什么忠诚感,一切都是利益算计,他对大明里通外国,而荷兰人觉得他皈依天主教是自己人,但他多半对荷兰人也留着几分。 比如在荷兰人那里他一直自称是北大年苏丹国人,但真在韦弗斯的画上题字时李锦还是写下“大明山客,(字)兴浦……来荷兰也,船去万丹,去大明。” 语气中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明人。 李锦对开发大员岛有疑虑的原因也很简单,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买办,他哪里敢让自己的船只参与自己建立殖民地的活动? 王文龙不屑说道:“开发大员岛关系到几十家海主的利益,少他一家也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通着荷兰人而已,就算荷兰人有心反对,难道在福建边上的大员荷兰人能战胜这么多海商和官军?要有了利益,他说不定也会偷偷参与。” 杨天生点点头,王文龙对于李锦选择的判断和他差不多,不过王文龙语气中透露的自信,还是让他对于福建衙门支持开发大员更有了信心。 这事情一时也急不来,倒是经过两次交谈,杨天生发现王文龙对于此时天下局势似乎颇有远见,他很想听听王文龙对其他事情的看法。 杨天生把话题一转,旁敲侧击的询问:“不知建阳以为争国本之事能否有进展?” 朱常洛什么时候能被立为太子这是全天下都关心的事情,连杨天生这样的商人也不例外。 王文龙看他一眼,笑着说道:“杨海主不要诓我的话,接下来的话出了这间房间杨海主再是说出去我也是不认的。” 杨天生一笑,连忙表示说道:“我只是想从建阳公这里听一些分析,咱们做海商的,难免也要对上疏通疏通,生怕看错形势。” 交好这些海商对王文龙也有好处,于是他点头道:“至多也就是一两年了,多半会在沈阁老手上办成。” 杨天生连忙询问:“可赵阁老当位时可是一直没把事情办好呀。” “赵首辅党派根底不深厚,自然什么事也办不成。”王文龙笑着说道,“如今朝堂之中想要办成点事情,光是有一位高官哪怕当上了首辅之位想要做事也是不够的,至少得能拉出几十个敲边鼓保驾护航的人,才能将自己的事情推行下去。沈阁老手下可是有一只浙党的,他若登首辅之位,能办的事情会比赵首辅多的多。” “能有怎样不同?”杨天生问。 王文龙笑着说道:“赵首辅上位之后骂他的奏疏就没断过,他想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活生生气煞老人家。但看沈阁老上位,你多半就会发现这些骂内阁的奏疏一时都没了,沈阁老有这样实力,哪怕是对当今圣上来说也有交好的必要。” 杨天生问:“照此说来,日后就是浙党掌大权了?” “能保个几年吧。” 杨天生听得颇为惊讶:“怎么会才几年?” 第225章 婚宴来客显人脉 对于杨天生的问题王文龙回答道:“浙党权力能不能拿稳,可以看看这几年的人事变化。” 杨天生他们经常要疏通关系,不知一年要送多少钱到江浙那边,他们对于朝廷局势也有各种分析,但都是听些小道消息,而王文龙的分析则是直接从权利根底上展开。 联想到这几年首辅赵志皋被骂的狼狈不堪的境遇,而沈一贯当年和阁老张位一起保举杨镐,杨镐朝鲜大败,阁老张位被人喷成了筛子,沈一贯却能安然不动,杨天生觉得的确似乎就是王文龙所说沈一贯有浙党保驾护航的原因。 赵志皋已经七十八岁,这四年间不断请病假,看模样是活不了多久了,他一死沈一贯自然上位,照王文龙所说这几年浙党就将如日中天。 至于王文龙认为浙党的权力还抓不稳,杨天生不以为然,首辅是浙党的人,各部权臣之中又有许多浙党的位置,这还不是权倾朝野了吗? 王文龙看到杨天生高兴的模样,知道杨天生这些海商肯定回去就要把贿赂大量押注到浙党身上。 距离下一届京察还有三年,杨天生的策略在这几年之内倒是可以实行,但王文龙知道东林党这时正在布局,只等下一届京察开始,他们就知道东林党有多利害了。 不过现在王文龙该说的话也说了,再多劝也没有必要。 杨天生又问道:“不知建阳公可熟悉海外的情况?” 王文龙笑道:“你是想要问日本吧?” 杨天生笑着点点头,日本航线才是他们这些福建海商最容易获得利润的航线,毕竟中间没有欧洲人赚差价。 不涉及大明,王文龙这回的回答就很直白:“朝鲜一战拖死丰城秀吉后日本的局势就已经确定了,丰臣秀吉的旧部中本来就有许多矛盾,他一死没人压得住。” 杨天生他们都是主要做对日贸易的,对于日本的情况也很熟悉,闻言惊讶问道:“如今丰臣秀吉的旧部也已经组成了西军抵抗德川家康的进攻,建阳公居然能这么肯定战争结局?” “丰臣秀吉旧部利益分配不均,老大一死怎么可能打硬仗?组成的西军说不定自己都要先打起来。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这时说不定已经打算反水去攻打小西行长了。”王文龙笑着说道。 他又补充说:“丰臣秀吉的势力一亡,德川家康又不像那些草根武士一样需要靠对外侵略稳固自己的地位,日本多半会安稳下来,再过不了几年,日本就要着力与大明恢复友好关系,努力发展经济了。” “建阳公真是大才,不出大明居然能对日本局势洞悉的如此清楚。”杨天生颇为感慨。 他们这些海商也时常在预测日本的时局,但多半以为丰臣秀吉的余部还有足够势力,日本的这场内战还要打上一阵子,却没想到王文龙给出的判断这么果断。 当然,此时他也只是把王文龙的话当成一种观点,将信将疑而已。要直到几个月后丰臣秀吉的旧部果然分裂,小西行长在内斗中直接战死才把这群海商给看的目瞪口呆。 王文龙的预测和事情发展几乎完全一样。 甚至直到许多年后,杨天生已经成为开台的一方枭雄,在大员岛拥有自己的武装和领地,教育自家子女时还会谆谆说道:“你等要开眼界,知轻重,千万不能以为有些财力就轻视天下人物……莫以为古书上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的诸葛孔明是作假。 当年我便亲耳听过王建阳公纵论天下局势,所言字字皆中,便仿佛这天下是按照他所说之话推演来的,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世上会有此等奇才。 自那之后我便常与建阳公保持联系,虽然在得到这样教导的机会颇少,但每每他开口言之时事判断,总是让我豁然开朗,咱们家光是从他判断之中得到的利益,就值十万两白银了……” 七月初八日,一大早,丽文坊王家张灯结彩,王文龙和沈珫先在家中设置酒宴请月老,沈璟没到,只能请徐学聚吃了一餐,还有一封谢媒的折银托人寄给沈璟,吃过谢媒的宴席王家门外就大吹大擂起来。 本来这时的婚宴都是吃晚饭,但因为这两个月福州府外的流民聚集太多,金学曾怕出事情,所以已经下了宵禁的命令,王文龙只好改成吃午饭了。 王家门外摆了沈珫家八十多对的官衔灯笼,排出了两条街去,全副执事,一班细乐,八对纱灯,引着沈宜修的四人大轿,后面的跟着沈珫、徐学聚两乘官轿,一起送沈宜修进入王家。 轿子进入丽文坊,沈家送了几封开门钱,然后大门洞开,里头便一派鼓乐声欢迎出来。 王金贵算作王家长辈,一身细绸的衣服,缎靴金带迎出来,揖让升阶。 沈宜修落了轿子,王文龙纱帽宫袍、披花簪红引着新娘到了正厅,奠雁、拜父母牌位,接着又是给沈珫献三遍茶,摆上酒席。 这年代的婚礼是两家成为一家的仪式,和男女之情关系不大,全程王文龙和沈宜修两人都按礼仪形式,手都没得牵。 礼定后还没结束,沈宜修要到后宅去做女子入家门的仪轨,由张氏操持引领,而王文龙则穿的跟年画里的财神似的去席上待客。 家里头人少,每个岗位都紧缺,沈珫作为老岳丈也有得忙,亲自带人前头去迎宾入府。 到了大中午客人也陆续来到。 只见一个穿着酸臭儒衫的老头子带着个老眼昏花的仆人走进府中。 沈珫最开始只当这是王文龙邀请的什么编修先生之类的人物,直到听见旁边的闽侯县衙的师爷小声提醒:“这位是前南京礼部尚书黄鸣周!” 沈珫才大惊,连忙拱手与他见礼:“原来是止庵先生,晚辈有礼了。” 黄凤翔可是帝师,隆庆年间的榜眼,比他这么一个刑部主事要高多了。 黄凤翔点头笑道:“有礼有礼。”叫仆人放下自己新编的一部《泉州府志》做礼物就进去找王文龙说话。 黄凤翔进去后不久又见几个轿子停在门口,一群王文龙的年轻朋友陆续而来。 “闽县徐兴公、徐熛。” “泉州李国助。” “漳浦林志瑞。” 旁边的师爷再次跟沈珫介绍:“李国助是李旦家的公子,徐家兄弟是闽县豪富,林志瑞是漳浦林士章公的六少爷……” 第226章 震惊的岳丈 听到李旦和徐家沈珫就已经起身,在听到前经筵讲官林世章的公子也来了,他连忙上去迎接,笑着说道:“多谢几位才俊来参加婚宴。” 几个年轻人都忙回礼,各自让仆人放下礼物。 这边才送一群权贵公子进去,就见一群道士、武夫打扮的人物飘飖而来。 其中一个老儒生模样的人,走上前来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师兄弟手抄的一卷《林子语录》,权且当做礼物。” 看见这几人打扮朴素,沈珫还不知几人的来路,只觉得他们拿抄来的什么经书当礼物却实在有些掉价。 这时旁边的师爷却连忙起身拱手,然后又对沈珫介绍:“这是福建三一教的卢、张、林、朱四位长老。” 三一教的张洪都? 张洪都在南京传教,有许多南京的高门大户都是三一教信徒,名气在三吴也颇为响亮,而且到福建几天沈珫更知道这三一教徒在福州的势力有多大,三一教的四大长老在教徒心中几乎是现世神仙。 沈珫万分吃惊,再看向那本《林子语录》瞬间明白这书的厉害。 日后王文龙和沈宜修若有了孩子,拿着这本书出去怕不是可以号令福建几十万三一教众? 他连忙上去道:“多谢几位教门中人前来。” 卢文辉笑道:“我们三一教受建阳恩惠极多,他大喜之日如何不来?” 四人说说笑笑带着弟子进去。 而这时后面客人也都陆续到达。 “这对父子是福清大户陈振龙、陈经纶。” “这是闽中名士,前蓟镇游击陈第。” “月港督税司福州税监林宗文。” “此位乃是作人物画有名的莆田曾鲸。” “刻书家三台山人余象斗。” “建阳印书家,诚德堂主熊清波。” 沈珫目瞪口呆,他远远低估了王文龙的人脉,今天到场的宾客之中最低档次也是一方刻书大佬,八闽能到场的名士凑了一堆。 甚至连福建有名的三一教长老都全伙到场。 沈珫这才知道自己这女婿的人脉有多硬。 其实这还是因为婚事太紧急的原因,要不然等吴山社的那一帮朋友到来那才是把半个万历年间的南方文坛都聚集到了。 然而来者还远不止这些。 正在沈珫为自己女婿的面子惊讶之时,就见一个年轻人带着礼物坐轿赶到。 “这是尚宝司丞叶成学,福清叶司业的公子。” 叶成学是晚辈沈珫不认识,但是叶向高的名字他听过呀,沈珫能够当上刑部主事走的就是东林党李三才的关系,而叶向高可是妥妥的东林党大佬,地位比提拔他的李三才还高! 王文龙给叶家发去请帖,也没打算叶家能够来人,却没想叶成学这个尚宝司丞的工作实在是太清闲,此时正请了长假在福清老家处理家务,看见王文龙大婚,哪有不来的道理?兴高采烈就到了。 这已经远远不止是王文龙的人脉广阔了,看见叶成学一脸笑容的走进门来,沈珫连忙跑出天井去接着。 等送了一大群名人进去之后沈珫已经有些麻了,连叶向高的儿子都和王文龙相交莫逆,沈珫觉得自己这个女婿的本事真是通了天,再看到什么人物来送礼沈珫都不会觉得太过惊讶。 然后就见一个年轻老爷姗姗来迟。 “这位是巡道御史李志,字廷新。” 沈珫点点头,正想上去欢迎,就听李志笑道:“沈阁老专让我送份礼物来。” 沈一贯? 沈珫整个人都愣了,就见李志专门从一担礼物中挑出两盒,又取一封落名沈一贯的信,宝贝的放到案上:“这是沈阁老前几日从京城寄来的。” 王文龙给沈一贯写了一封上疏让浙党受益颇多,这事情外人不知道,可是浙党核心人物全都清楚。 这种大婚的场景,浙党如果不来给王文龙撑撑场面难免被人说忘恩负义。 于是沈一贯直接让人送了两方上好的砚台来做礼物,礼轻情意重,这可是当朝阁老亲自送的礼! …… 等客人基本到齐场中的乐声也停止了,大家全都入了席。 专门从泉州请来的戏班上来参了堂,打动锣鼓,先跳一出《加官》,然后演婚礼上取好兆头的《张仙送子》,文人结婚的《封赠》,唱完三出头,酒席也都陆续上。 戏班里的副末拿着戏单请王文龙点戏,王文龙一番谦让,商量半天还是由徐学聚给点了一出寓意好的《三代荣》,沈珫也点一出《满床笏》。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也没多少人听,台下的酒席倒已是酒过三巡,许多人吃的有几分醉意,解酒的鸭子粉皮汤也上来了。 大家不拘礼法,各自落座,走动谈笑。 沈珫正在官员坐的这一桌上吃饭,听着沈有容和陈弟两人商谈军事。 陈弟作为曾在戚继光手下效力的幕僚现在已经被招入沈有容的幕府,他们整军备武,似乎要有什么大行动。 沈珫没有实行过武备之事,对两人的谈话颇为好奇,有一句没一句的在旁边想要搭上话,可沈有容两人不愿意多说。 王平保走过时沈有容叫住他道:“快找建阳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他。”见到王文龙走近,他和陈弟同时起身,同着王文龙就到廊下去了。 沈珫一阵无语,王文龙也不是当兵出身,为啥这打仗的事情只跟他说,不跟自己说? 来到走廊下面,沈有容问王文龙:“现在厦门城已经开始修缮了,去往大员的移民也渐渐开始,你看今年出兵去打大员岛上的倭寇合不合适?” 王文龙思索一番,却是摇摇头:“此时去还有些不妥。” 陈第问:“建阳难道不要官军先帮你们把大员岛上的倭寇清缴一遍,要不移民也危险呀。” 王文龙说道:“危险倒是说不上。大员岛极大,倭寇和移民虽然同在一岛,但是想碰上都困难,更何况那移民安置点里除了庄稼就是耕牛,这两年还在开荒阶段,倭寇也没有必要去抢劫。” 开发台湾最大的危险是当地的瘴气和与原住民的冲突,至于什么倭寇,那真不重要,历史上郑芝龙开发台湾时,荷兰人、西班牙人也都在岛上,台湾岛太大了,这些人各做各的,彼此面都见不到。 第227章 新婚之夜 王文龙对沈有容解释说道:“大员岛上的倭寇此时还有日本国内势力支持,如今日本国内风云诡谲,多半等待一段时间就会生变,到时再去讨伐大员岛上倭寇才能够无后顾之忧。” 王文龙知道这时显然不是去打大员岛上倭寇的好时机,过几个月日本的关原合战就要开打,等德川家康把丰臣秀吉的手下收拾的差不多,那时福建沿海的倭寇就会彻底失去日本国内支持。 历史上沈有容也的确是等到一年以后才打上台岛的,岛上倭寇那时只能做困兽之斗,连补给基地带海船全部被剿灭。 王文龙跟沈有容分析了一通日本国内局势,陈第和沈有容都点头。 沈有容道:“有道理,照建阳说来,我得先好好练兵,等待一年后上岛开战。” 王文龙道:“想要和倭寇开战,还得把沿海的据点经营好,先取得百姓支持,到时作战也会简单许多。” 沈有容想想道:“海坛岛离福建外海航线还是太远,难以探知倭寇具体情形,若如此,该去往浯屿了。” 王文龙回忆了一下历史上沈有容经营海防的记录,提议说道:“我听闻浯屿的石湖一代似乎是设立水寨的好地方,若当地还有些渔村,可以让渔民帮忙探知倭寇消息。” “哦?我回去查证看看,”把正事说完,沈有容才突然反应过来,将手中酒杯举了举,对王文龙笑道:“建阳今日大婚,我祝你早生贵子。” “多谢多谢。”王文龙喝了酒,转眼却又被李志拉去。 李志现在才是巡道御史,但是王文龙知道几十年后他会成为刑部尚书,浙党大佬。 今天结婚他都没给李志发喜帖,却没想到浙党自己找上门来,还很给他面子的由沈一贯出面送礼物。 李志对王文龙笑道:“沈阁老对建阳的人物才学颇多赞赏,不知建阳有没有意愿入京城?建阳是监生,若入了京城国子监读书,不需科举也可以当官。” 听到李志的话王文龙心里一笑,读了国子监就出来当官,这不是汪文言的晋升道路吗? 好归好,但是这样上去的官员根底实在太浅,在党争之中分分钟就是被抛出去抵罪的。 历史上魏忠贤想要整东林党,第一个就是把汪文言抓走。对此王文龙自然是礼貌拒绝。 正在这时叶成学也来拉王文龙说话,李志见招揽不到王文龙上京,只能悻悻说了句祝福之话,便到边上同旁人交游去了。 沈珫在一旁看着王文龙被各派人物拉去交谈,渐渐惊讶。 原本他以为王文龙只是个有些才学的名士幕僚,但今天一看才知道幕僚做到优秀也是很利害的。 朝中东林党、浙党,地方上的巡抚、名士、都司佥事,个个都有用得上王文龙的地方。 沈珫总算明白王文龙娶了沈宜修不只对王文龙有好处,说不定以后他自己这个做岳父的都能沾王文龙的光。 吃过午餐之后,有工作的客人便渐渐散去,而剩下一些客人不着急回家,直接在王家住下,等着吃晚饭,反正不出坊,晚上有宵禁也没事。 晚上王文龙又陪了一顿,看了两出戏,家人便掌花烛,把王文龙送进新房。外头的客人自有王金贵招待,看戏换席、喝酒耍钱,肯定要闹到半夜。 王文龙进屋时就见沈宜修红着脸坐在喜床上,此时她已经卸了浓妆,换上淡雅的衣服。 沈宜修的两个贴身侍女引着王文龙进屋之后便笑着出去。 王文龙和沈宜修对坐,沈宜修的脸越发红,脑袋渐渐埋下去,王文龙刚想说什么话,缓解一下尴尬气氛,就听咕噜一声。 王文龙看向沈宜修,问道:“饿了?” 沈宜修点点头,“嗯。” 王文龙笑道:“我出去给你叫些吃食进来。” 他一起身,沈宜修连忙拉住:“别……别出门,让人看见不好意思。” 王文龙左右看看,见床上放着些糖油果子,房中没人,他也不管这东西是有什么礼仪上的讲法了,直接起身端过来。 王文龙先从里头拿了一块芝麻糖放到嘴里,咬了两口,点点头说道:“还是脆的,就吃这个垫垫吧,等外边人散了,明早我叫厨房给你做热汤热饭吃。” 沈宜修点头,用小手从盘中抓了一块关东糖,啃了两下,大眼睛看向王文龙,害羞说:“相公也吃,好吃的呢。” 还挺客气…… 陪着沈宜修吃了点东西,两人就一起上床。 王文龙咳嗽一声:“娘子,你年纪太小,现在行房事对身体是有害的,具体原理我跟你讲讲……” 王文龙没那么没底线。 沈宜修今年才十四岁,这么早让沈宜修开始生孩子对她也不是好事,王文龙肯定得结婚过几年再说行房的事情。 至于什么娶新媳妇要铺白布看落红这种习俗,要不是小说里的写法,要不就是某些地方习俗或恶婆婆自己的个人行为,反正在万历年代的福州王文龙是没听过。 这年代的婚礼看的是整个礼仪过程,所有相应的礼仪都实行之后就算是正式夫妻,至于睡在一起要干什么,礼教不太管,如果两夫妻同意一辈子不行房也无所谓。 “你今年十四。” “嗯。” “身体是没长开的。” “嗯。” “生孩子会有危险,所以现在还不能……” “嗯。” 王文龙仔细解释了一下沈宜修现在还不能行房的道理。 全程沈宜修就大眼睛看着他,乖乖的,双手抱着龙凤被坐在床上,听一句点一下头。 “你明白了吗?” “明白。” 沈宜修其实很想说自己读过《黄帝内经》,里头说“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照书上说十四岁女子有月事就可以生孩子了,她都十四岁两个多月了,应该可以生孩子。 但是王文龙这么说她也不反对,因为他能感到王文龙对她的尊重和关心。 昨天听徐学聚的老婆跟她讲夫妻之事时,沈宜修还紧张害怕来着呢,生怕今晚王文龙会对她怎么样,这时听王文龙细细解释,沈宜修还挺开心,这说明王文龙是个温柔的人。 王文龙也感觉轻松,三两句解释完毕,吹灯,睡觉。 王文龙没有丝毫入睡压力,这年代的婚礼太折腾人了,前前后后忙活了三天,现在王文龙绝对是沾枕头就着。 黑暗中,沈宜修躺在王文龙身边,从侧面看着王文龙的脸,她的小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抹笑容。 “以后就是夫妻了。” 小手不自觉搭在王文龙宽厚的肩上,虽有些惊讶于王文龙入眠的速度,但感觉身边有个人挺有安全感的,沈宜修渐渐也睡着了。 第228章 毛文龙来找 沈珫对王文龙这个女婿颇为满意,婚礼结束后又逗遛了几日他才北上去任官。 婚事结束,王文龙也再次投入工作之中。 因为对于各方都有益,所以开垦大员岛之事很自然的实行下去。 福建方面以工代赈,挤出钱粮修建厦门城。 厦门的地理位置对于开发台湾太为重要,只要在厦门驻军就能控扼台湾海峡,并且还是联络台湾最好的港口。 有了衙门配合,杨天生等人也拿出移民的具体计划。 移民的事宜涉及范围极广,各方势力登岛之后各自选择定居点,主要开台的方向分做两个区域,杨天生看中后世台湾西南赤嵌一带,在此定居,并且筹划修筑城堡。 李旦和泉州的海商则登陆后世台湾北部基隆淡水一带,也进行小规模开发。 这两个地点在前世历史之中分别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看重的筑城地址,也是贸易航线的重要据点。 除了他们之外,三一教徒也在后室台湾的北港一带登岛,此地土地肥美,有大片的荒木,虽然交通上困难一些,但是足以开疆拓土作为长期定居点使用。 不过这地方较为平坦,本地原住民早就聚群而居,和土人的可能矛盾使得海商们都不愿意来此开辟。 但三一教徒以小地主和小手工业者为主,视野也更像是小地主和商人,他们只想要有自己的土地种植,纷纷觉得这地方适合开垦产业。 简陋的三一教堂也开始筹划建设,三一教徒对当地原住民加以安抚,划分疆界,又将聚群而居的教徒规划成营寨互相保护。 他们打算在台湾扎根之后就开始对周围的原住民传教。 儒释道三家都能被整合成一个宗教,三一教徒觉得吸纳大员岛上土人入教也不是什么问题。 除了这几家较大能力的定居势力之外,还有大量小规模的流民在只有几艘船的海商招揽之下过海峡去讨生活。 定居点星罗棋布,但实际上第一批上岛开垦的人数却还不到一万,前期的开拓必然万分艰苦,福建的官员也行动起来,主要是往岛上派一些医生,免得太多的流民死于瘴气。 开垦工作已经有些眉目,王文龙也打算利用《旬报》发行一系列报道,一方面是宣传福建衙门鼓励大家去大员岛开垦的政策,另一方面也宣传一些卫生知识。 比如瘴气,这东西在后世建国之后专门有专家学者做过研究,并得出明确结论:瘴气就是以疟疾为主的一系列传染病的总称。 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王文龙也知道——金鸡纳霜,但是金鸡纳树原产南美,此时只有当地土着人才能见到,历史上要到几十年后西班牙殖民者才能发现这种药物,至于现在,王文龙哪怕知道有金鸡纳霜这一特效药也搞不到。 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防治疟疾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搞好卫生清洁工作。 王文龙打算写文章科普疟疾的常识:疟疾通过蚊虫传播,要降低感染疟疾的概率所要做的就是做好定居点的卫生工作。包括清除定居点周围的死水,定期对茅厕、沤肥池做石灰消杀,在夏季对室内进行烟雾熏蒸驱赶蚊虫等等。 他的文章还没动笔,家中却来了个意外客人。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口江浙口音,一见到王文龙就激动说道:“静观先生,你的《国富论》写的实在太好!没想你真愿意见我。” 现在隔三差五就有人投帖子到家里想见王文龙,或是想请他参加文会,对于其中大多数帖子王文龙都是已读不回,但今天看到这人的帖子王文龙实在是不得不请他进来。 因为落款叫毛文龙。 东江镇、皮岛总兵毛文龙,明末历史绕不开的人物…… 不过那帖子里面全文都在讲什么《国富论》以及做生意的事情,让王文龙看得一头雾水,他看完帖子都还不知道毛大总兵究竟是要来干啥? “不知朋友找我有何事?”王文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就见毛文龙个高、精瘦,不像武人,倒像个小商贩。 毛文龙听到王文龙的问话,一下打开话匣子:“我与一帮朋友在杭州读到静观先生的《国富论》,只觉得是天下至理,我等都看的废寝忘食,互相交流,以为按照先生书中所说在这世上做个商人也能有大作为。所以我们便一起合股,打算成立一个商社,经营海贸。” “等一下,”王文龙感觉脑子有点乱,“毛朋友想做生意?” 要不是看着面前人的帖子中名、字、籍贯都对,他此时多半要怀疑眼前这青年和历史上那皮岛总兵没有关系了,一个明末大将,和一个满嘴生意经的小青年,这哪哪都不挨着呀…… 毛文龙道:“静观先生,我们照你书中的分析,仔细研究过了天下的生意,发现有一个地方的生意还没人做。” 王文龙:“哪里?” 毛文龙:“辽东!” 怕王文龙以为他是胡乱说的,毛文龙连忙分析起在辽东做生意的好处来:“您书中说过,供需关系决定价格,辽东守军军饷极多,但是物产不丰富,当地的物品价格肯定昂贵,如若从海上运货去辽东,想来能收到和远洋贸易差不多的利润。且走辽东可比走西洋要方便多了。” 王文龙一笑,问道:“你们可在辽东有台面上的关系。” 毛文龙道:“这事情我也想过,不瞒先生所说,我舅舅乃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沈光祚。” 王文龙点头,现在辽东正是用兵之地,兵部职方司专门就是管军队官员升迁调任的,在辽东说话的分量可想而知——毛文龙的生意经还真能转得动。 王文龙问:“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 毛文龙有些尴尬笑道:“此中利益颇大,只恨财力不足,我以为建阳先生雄才伟略,定然有投资的眼光……” 王文龙笑道:“原来是要钱来了,你打算让我投多少钱?” 历史上的毛文龙还真就是个商人出身,从小不喜读书,但头脑聪明,一直混到将近三十岁,啥都没混出来,于是去找了舅舅沈光祚疏通关系,推荐到辽东总兵李成梁手下,参加了个武举考试后升了百户。 后来辽阳被后金攻陷的时候毛文龙果断弃军逃跑,等局势平静之后又找自己舅舅再疏通关系,这次混到辽东巡抚王化贞手下。 第229章 改编《大明劫》 不久,广宁之战明军惨败,这回毛文龙没跑,而是带着两百多败兵,眼光精准的抄了后金军后路,攻打下鸭绿江边上的丹东,然后驻扎鸭绿江口的皮岛,通过海路补给跟后金打游击 从此以后皮岛成为贴在后金背上的一个大隐患,毛文龙时不时就派人出去捅一刀子,打完又撤。这就是欺负后金没水师,毛文龙把皮岛的防御修建好之后,后金根本拿他没办法。 毛岛主就守在岛上,原本的两百多人居然渐渐发展成三万多人的队伍。 而此时才刚刚二十五岁的毛文龙还只是个喜欢练武经商的游侠儿而已,根本还没有当将军的想法。 毛文龙来福州也就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最主要的目的甚至都不是借钱,而是来见见自己的偶像王文龙。 这时听到王文龙居然真问起他要借钱的数字,毛文龙一时都有些惊讶。 他忍不住问:“先生真的愿意借我钱?” 王文龙点点头笑道:“你们的商业计划可行,你又有那样的舅舅,我自然愿意借钱。” 这是真话,哪怕毛文龙在这个时空没有成为名将王文龙也愿意借钱,因为毛文龙的舅舅绝对能够保证他这生意的利润。 沈光祚现在是兵部的官员,对于辽东军队影响力极大,而且历史上几年之后,他还会调任山东,一路在山东升迁到左布政使。 明代的山东可不止后世那点地盘,这年代的辽宁也是山东跨海的飞地,这也是为啥明代铁岭出生的孔有德会被叫做“山东孔有德”。 沈光祚做山东高级官员对于辽东的影响力是相当大,不然毛文龙在辽阳陷落后撒腿就跑后怎么可能转头又去辽东巡抚王士贞手下当军官?换成别人不被治罪就不错了。 而毛文龙却不知道王文龙的心思,在他看来他不过是空口白话一顿,王文龙居然就愿意掏钱,他到现在一直是个游侠儿,读书不成,到处厮混,至今什么名堂都混不出来,家里人也看他不起,却没想到王文龙如此信任他。 瞬间毛文龙就心中感动,很仔细的跟王文龙计算说道:“买海船我是买不起,我打算租一艘三十料的船,船费我找关系先赊一半,这就要三百两,至于货物,送往辽东直接运粮食都有的赚,粮食的收购价算一千两……” 算来算去,毛文龙最终说道:“只要能有二千两的本金,这趟买卖就能做得!” 王文龙点头道:“好,我先拿二千两借给你们用着,交个朋友等你们挣到了钱再还。” “这个……先生说的是真的?”张口说了一通商业计划居然直接就弄来二千两,瞬间毛文龙对于建阳先生对自己的信任都感到有些压力。 王文龙笑着说道:“也是正好我手上有钱,你如此喜欢我的书,我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毛文龙见王文龙一脸真诚,瞬间无比感动,忍不住起身对王文龙拱手道:“多谢建阳先生,二千两银子,三分利,毛文龙明年年底前一定归还,若是食言,我便枉做男子!” 王文龙笑着说道:“不须如此,这只是借款而已,三分利也算很多了。” 毛文龙无比感动,心中觉得王文龙简直是仗义疏财的豪侠。 上千两的银子重达百斤,要是毛文龙一个人揣着回浙江绝对属于招摇过市了,即使他武功盖世恐怕也没有活着到杭州的机会。 王文龙先在福州弄了三百两现金,并换成了黄金方便携带,而剩下的数字他则写封信给袁无涯,要他把书种堂《国富论》以及《葡萄牙国史》后续的稿费借给毛文龙,差不多就能凑齐了。 毛文龙心情激动,他在福州留宿一晚,第二天就急急忙忙踏上回程——留在福建也是要算利息的。 毛文龙走后,沈宜修跑出来偷偷拉王文龙的衣角问道:“这就拿了五百两银子?” 现在沈宜修已经开始学做王家主母,见到王文龙轻而易举就撒出去五百两银子,突然很担心自己家族未来的生计。 王文龙笑着说道:“你舍不得?” 沈宜修老实的点头。 王文龙哈哈大笑:“放心吧,我多写几本书,总饿不着你们。” 沈宜修问:“相公要写书了?” 王文龙点点头,他一直在《旬报》连载两个小说专栏,一个专栏写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注重娱乐性,另一个专栏则专门用来连载世情小说。 《俗世奇人》已经连载结束,王文龙必须写新作了,要不然他的专栏就得开天窗。 送走毛文龙之后,王文龙就开始构思自己的新作品,毛文龙的出现让他感觉到明末的历史已经滚滚而来。 除了大饥荒之外兵祸也不远了,他突然有心写一部与战争相关的作品。 王文龙想要把之后的历史和这本书结合起来,警省世人。 以他的名气已经可以做些前所未有的创作了,一些超越时代的写作理念也能使用,写得好就能开风气之先,写不好也是文学创作上的尝试。 相反如果没有这样的名气,王文龙用新方法写作多半不会被人所接受,作品连印刷扩散的机会都没有,那还谈什么开创新路子。 再三斟酌后王文龙总算动笔,新作还是白话小说,采取讲史演义的体例,结合了后世电影《大明劫》的剧情,名字叫《疗疴录》。 故事的主人公有两个,一个名叫涂旦可,是苏州名医,医术高超,四处游方给人治病。 另一个主角则叫宋常勤,进士出身,曾任督师,带兵围剿流贼,战功卓着。 虽然现在无论是流民起义还是满清入关都还没有发生,但是作品影射现实的效果还是太大,修改是必须的。 所以书中背景是架空的,王朝的名字王文龙取做“武朝”,而原本历史故事中的人物名字也全部改过,涂旦可对应的是现在还在诏安的吴有性,宋常勤对应的则是孙传庭,许多后来历史中的人物事件也被王文龙改写后隐射了进去。 故事的一开始就是通过涂旦可四处游方的视角描写天下大乱的场景,流贼肆虐,百姓贫病交加,同时一场大疫即将发生。 第230章 新书阅读 官军围剿流贼不力,反而被杀的大败亏输,朝中只好放出因党争获罪的名将宋常勤出任三边总督,负责剿灭流贼。 宋常勤入军中,发现军队之中兵无战心,军官骄横,杀良冒功。宋常勤于是用鸿门宴的方式斩杀军头凤人宏,清洗凤人宏的党羽,控制军队。 与此同时涂旦可也被军队抓住,重新整编的军队正缺少医生,于是将涂旦可带上。过程中涂旦可展现出来的医术渐渐获得军队信任,这时他才发现军中有大量医生,甚至连他的师父——一位苏州名医都被抓到军队里来了。 而继续行军后涂旦可才知道军中有这么多医生的原因:原来此时军队之中已经开始爆发传染病,为了稳定军心,军官拼命抓医生试图将疾病控制住。 名医们各自使用办法对付传染病,但是这疾病与之前百年中本朝遇到的病症都不一样,医生们用老办法治疗疾病,却因为药不对症所以根本无效,甚至使得将士们讳疾忌医。 涂旦可通过思索发现了治疗传染病的办法,但是这办法和古书的办法不同,涂旦可提出之后甚至连他的师父都不愿意支持,由此涂旦可被赶出军中。 与此同时,宋常勤也上任总督,他到各地去筹集粮草,可是地主大户们全都互相推委,口中说着自己如何困难,一两银子都没有,但酒宴之后,宋常勤却收到大户门送来的礼单——这些不愿意支持粮草的大户一口气给他送了上千两银子的礼物。 被赶出军队的涂旦可遇到流贼,被流贼裹挟,因为之前在军中救了一个被俘的流贼首领的命,所以他并没有遇害,还被流贼以礼相待。 流贼领袖请求涂旦可给他的部下治病,这时涂旦可才发现这群流贼之中也已经爆发同样的传染病,涂旦可只能尽力救治,但因为没有相应的药品无法治愈。 与此同时宋常勤征收粮饷却遇到极大阻力,那些地主大户无论宋常勤怎么讽刺劝说都不愿拿出军粮,却反而在每次拜见宋常勤之后都给他送上更重的礼物,希望能够让宋常勤放他们一把。 宋常勤调查出这些地主家中都有粮食,却欠税不交,甚至在灾荒紧急的情况下,还有许多官员保护他们,他向朝廷弹劾这些地主和官员试图取得朝廷支持,但是这些地主大户全都有通天的关系,宋常勤的上疏没有任何回应,他反而因此被朝廷排挤。 涂旦可所在的流贼被官军攻击,涂旦可再次被俘回到军中。而这时他发现军中的传染病已经十分严重,甚至连他的师父都染上疾病。 师父在死前问涂旦可:“为什么几百年都有效的办法,此时却无效了?这病还怎么救?”含恨而终。 涂旦可咬牙接下了治疗传染病的工作,请求用自己的新方法治疗疾病。事情上报到宋常勤那里,宋常勤点头同意。 涂旦可使用了新方法终于将传染病控制。 同时,宋常勤将本地的士绅大户聚集在一起,最后询问他们能否出粮,在再一次得到搪塞答复之后宋常勤摔杯为号,让埋伏好的军队将这些大户全部控制,抵抗者杀无赦,然后直接派出军队入大户家中查抄,尽数将这些大户隐匿的粮食未交的税款收回,用这些粮食税款武装军队,去和流贼决战。 大战前夕,涂旦可离开军队,用自己总结出来的治疗传染病的办法,试图去救治更多的受疾病困扰的百姓;宋常勤带领着队伍去和流贼决战;与此同时,因为被抄家而弹劾宋常勤的上疏雪片一般的飞向京城…… 整部小说在此戛然而止,虽然没有写出结局,但是整篇文字悲伤的语调已经预示了宋常勤的死亡,或者是死在战场上,或者是被朝廷抓回去问罪,又或者两相夹攻之下,悲愤而亡。 这部小说参考《大明劫》写成,但却远远不止《大明劫》电影剧情的内容。 王文龙试图在小说中描写一个王朝末日的场面,借用了后世《战争与和平》等反映大时代背景的小说的方法,插入大量的视角转换,通过流贼、名士、农民、军人、地主、医生、官员的眼睛,多视角的去描写出他们眼中的世界,一点一点的勾画出一个人心离乱的末世。 多视角的使用使得所有人物都不是全然恶人:流贼不全是坏人,大多是因为没饭吃被逼上梁山,官军不全是好人,许多人杀良冒功、临阵怯战,甚至连不愿意交粮饷的地主大户也有自己的理由:他们不相信朝廷官军,因为这些军队基本打不赢仗,倒是每次都会回来抢掠,所以大户宁愿把粮食留在自己手里。 大家全都不是单纯的坏人,只是时代使得他们站在矛盾的对立面上,整个世界都在螺旋下降。 王文龙闷头写了好几天的大纲,然后开始正式创作,把写好的前几章拿给李国仙和沈宜修看。 李国仙和沈宜修都看入迷了。 李国仙毕竟出生在海商家庭,对于这篇小说的感受还不太深,但沈宜修却是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读完书沈宜修忍不住问王文龙:“相公以为天下会有离乱至此的那日吗?” “希望只是小说家言而已吧。”王文龙叹息说道,连续几天的创作之后,他也有些沉浸在作品的情绪中。 王文龙拿着稿子来到编辑部后邓志谟先拿去看。 最开始看到《疗疴录》的标题邓志谟还以为这书是武侠小说,没想到读着读着才发现这篇小说的视角宏大而又深刻。 读了一整天,邓志谟忍不住对着书稿长叹:“此书写的真好……” 他总算知道王文龙给本书起名叫《疗疴录》的缘由了: 整部小说讲的就是两个医生的故事。 涂旦可用医术去治疗爆发的传染病,宋常勤也是用自己的能力想要治疗好一个即将衰亡的王朝。 涂旦可用新办法治疗传染病获得了成功,而宋常勤使用新办法从大户家中榨出粮饷,却似乎注定死在旧势力的反扑之下——人所生之病可解,但世道似乎已经疾重难返。 第231章 陕西名士 虽然王文龙花费很多脑筋力图使得作品之中的人物不会和现实联系起来,但整部小说看下来邓志谟还是能感觉到这书讲的就是大明。 不是此时的大明,而是现在局势继续发展下去的结果。 邓志谟只是个内容编辑,对于大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他没有办法,但他却很坚定的认为应该想办法把这本小说发出去,让更多人看到天下的的问题。 对于内容尺度的把控邓志谟有些摸不准,于是建议王文龙把这书给徐学聚送去。 王文龙点头,又过一天,徐学聚叫王文龙到府中,他拿着那部书稿叹息良久,然后直接表明态度:“发!” 有了徐学聚做后台《旬报》终于没有顾忌,下一期的《旬报》,王文龙的《疗疴录》便刊行出去。 此书一面世,瞬间让福州哄动,甚至比当年《连城诀》造成的影响还大。 《疗疴录》的故事很深刻,又是按照商业大片的情节来描写的——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刻画生动,各种矛盾层出不穷,加上又是明代白话文写成,普通百姓也能看得懂,这就使得这作品天然拥有传播基础。 此书开篇语调就表明这是一部悲剧,但没关系,因为悲剧也是有娱乐性的,前世近代的那些大名鼎鼎的西方作家: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大仲马,所写的不少也是有悲剧性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会曲高和寡太过艰深,普通百姓读得懂,当时他们也是畅销作家。 《大明劫》电影在后世票房不高是因为档期题材等等原因,如果光看其剧本设计,毕竟也是能够进入院线的商业片,情节的刺激以及吸引人程度起码是后世及格以上水准,比起这时还处发展初期的小说来说就已经高了一个档次。 身处明代,《疗疴录》的剧情又让读者们忍不住想到现实,那种代入感就更加增强。 《旬报》读者们对这小说是又难受又爱看,看了更难受,但大家却还在追着连载,总算是体会到了悲剧的魅力。 …… 因为对时代的描写太过于深刻,所以这本《疗疴录》传播的速度也非常快,身在陕西的冯从吾,不过是三个月后就看到了王文龙的《疗疴录》。 冯从吾字仲好,万历十七年就中了进士,只不过只当了三年官,就因为上疏请万历出来工作而触怒皇帝。 正常的上疏也不会使得万历大发雷霆,关键是冯从吾选的上疏日子是万历母亲仁圣皇太后的生日,此君为了能让自己的上疏被皇帝看见,所以将书奏混在王公大臣们的赞辞颂诗里送了上去。 万历皇帝给母亲过生日正开心时,突然就读到了冯从吾的这封奏书,而且这封名为《请修朝政疏》全篇杀气腾腾,就是为了找万历的不痛快。 万历瞬间挂不住,要不是阁老赵志皋出面极力恳请,冯从吾免不了一顿毒打。 即使这样,冯从吾也被罢官回家。而回家之后,冯从吾就开始潜心着书传道,如今他正一边写着本地的地方志,一边在西安城南门里的宝庆寺讲学,名声极大。 这天冯从吾正在寺庙之中整理自己的讲稿,突然就见一个黑秤砣般的汉子一脸笑容的钻进庙来。 冯从吾惊喜说道:“来清,你怎么到西安来了?” 杜松笑道:“仲好先生如今做了关中夫子,想来是看不起我这个做武夫的朋友了。” 冯从吾连忙摆手苦笑:“这名号再也莫提,真是羞煞人也。” 冯从吾虽然身处陕西边地,但是对于儒学的研究却是非常深刻,他是陕西“关学”的后人,是陕西本地把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融合在一起的儒学集大成者,是明末西部学术绝对的先驱者,后来还会成为东林党的西北领袖。 冯从吾的研究即使放在江南也极有水平,在边地陕西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自从他于西安讲学以来已经渐渐聚集起几千名听众,甚至许多地方官都跑来听讲。 因为他的讲学在关中实在名声太大,所以直接被陕西人和孔子相提并论,被人称为“关西夫子”。 而冯从吾面前这位朋友,却不是文臣,而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武将,延绥参将杜松,字来清。 杜松的名气在关内或许没有冯从吾大,但在关外却已是能止小儿夜啼。 杜松外号“杜黑子”,力气极大,阵前交锋之时掳起两臂,双手乌黑如漆,拿金刀乱砍,与陕西关外胡人大小百余战,战无不胜。 陕西关外胡人大多都是蒙古部落,对于中原王朝的官职认识不清晰,因为杜松战力太强,直接拿他们印象中中原王朝最高官职称呼杜松,此时关外民族皆称杜松为“杜太师”。 别看杜松似乎是个赳赳武夫,但他却是武官舍人出身,祖祖辈辈都是军官,自己也不过四十岁就做参将,年轻时和冯从吾就认识,并且还是好友。 冯从吾好奇问道:“来清不在军中如何跑到西安来了?” 说起这话,杜松就冷哼一声,“我与时局不对付,气的不行,我怕一气之下把粮草焚毁了,故而找个借口来西安转转。” 冯从吾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有什么事情好好说,来清可不要鲁莽。” 如果别人说什么烧粮草的事情,冯从吾只当他是吓唬人,但是这话从杜松口中说出冯从吾一百个相信。 杜松这家伙明明是高级武官家庭出身,杜松的哥哥杜桐此时还做着保定总兵官,大明的总兵官总共才二十几个,可见杜松一家在军中的地位,但出生这样家庭的杜松却俨然一个赳赳武夫。 杜松以勇猛闻名陕西,脑子也是直来直去的一根筋。 他秉性清高,廉洁奉公,不巴结上司,不笼络权贵,但也最受不得别人的委屈。 冯从吾知道此君打仗之时不要命,但是跟别人吵架之后死脑筋却很难转过来,明明是个高级军官,却一度因为小事受了委屈就把自己的甲胄毁了,还闹着要去当和尚,上上下下哄半天才能哄好。 冯从吾起身给杜松倒了杯茶,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值得生这样大气?” 杜松摇头说道:“还不是漕运那点事。” 第232章 《疗疴录》发酵 杜松说:“九月黄河改道,耽误了我延绥的军粮运输,朝中官员百般推委,没一个来解决实事,我想要上疏,偏偏那文官又来阻拦。他们吵点屁事情,却要误了我边防大事。” 听到这话,冯从吾也不禁叹一口气,“原来是此事,这事我也有听闻。” 今年真是多灾多难,九月初八日,黄河在开封归德,一带绝口,直接于商丘出现洪峰,在肖家口冲开了一百多丈的河堤,河水尽数往河岸南部灌注,淹没许多村庄,而黄堌一带的黄河断流。 这已经不是黄河绝口,而是黄河改道,黄河绕道四十多里地。 这一下朝廷中就热闹了,各派言官纷纷成为大聪明。 给事中、御史各自上疏提出建议,有人认为应该疏浚下游,有人认为应该趁机让黄河改道,有人认为要小心黄河再次绝口危及老朱家的祖陵凤阳。 但说来说去也没个人敢拿大主意。 大家吵个没完,可是黄河下游已经一天一淤塞,因为上游改到黄河水分流,下游从徐州到邳县之间三百里的河段水深只剩几尺,运送漕粮的船只直接搁浅。 治水专家工部尚书刘东星连忙火线上马,刘东星决定疏浚泇河,联通淮海,方便漕运。 这项工程报上去最开始议论的费用是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因为耗费太大朝廷犹豫不决,数次派遣官员实地查看,一人一个方案,上头谋划不一,致使刚刚开始的工程也中途停止。 而刘东星实地考察之后发现之前的官员全在胡扯,根本用不了那么多钱,灾情如火,直接命令当地继续原本的疏浚工程,刘东星负责之下总共花费了七万两银子,三成的工程量就已经完工。 这就看出这些言官的不靠谱,报出工程费用一百二十万两,真的办起来有个二十五万两就能完成,前期费用究竟怎么算出来的,简直难以想象。 而这时朝廷看见投资不大便下定决心赶快办事,但刘东星已经身染重病,并就在工程执行一半时去世。 刘东星死了,黄河疏浚工程才做了不到一半,朝廷只能派新任工部尚书,在吵吵嚷嚷之中继续疏浚工程。 历史上刘东星不到半年时间就把工程量的三成给做完,而后续这七成疏浚工程要做整整三年才能完成……都不知道是怎么拖出来的。 需要通过漕运支持粮草的京师和边塞可就倒了霉,还得要苦熬两三年时间。 以杜松的性格看到这场景,怎么不想骂人? 冯从吾劝说道:“如今情形就是这样,来清也只好办好自己的事。” 杜松苦笑:“你说来简单,当年上疏之时你不也是义愤填膺,要不如何会被罢官?” 冯从吾笑道:“来清以我为前车之鉴就好。” 杜松说道:“这事情办的倒像是我前日里看的一本小说的内容。” 冯从吾闻言好奇:“你杜黑子还会看书?什么书能入你法眼?” “我哪怕识字不多,白话小说也还是看得了的。”杜松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册小说递给冯从吾说道:“这书写的真不错。” 冯从吾拿起书看了一眼,喜道:“原来是静观先生的小说,他又有新作面世了?” 杜松弄到的这书是前几日才传到陕西的袖珍本,虽然是盗版书,但印刷质量极为精美,价钱也颇为昂贵,冯从吾是买不起的,就杜松这样大手大脚的武官家子弟才能随意消费。 杜松难得先看了冯从吾没看过的书,此时也忍不住想要和冯从吾分享,连忙说道:“你快读读这本《疗疴录》吧,写的真好嘞。” 他坐下来喝茶,冯从吾点点头,便连忙翻开小说阅读。 这袖珍本非常薄,也就只放了两个月的连载不到三万字的内容,冯从吾花费大半个时辰也就把小说读完。 合上小说,冯从吾说道:“这书中所讲的事,倒真和这治河之事一般。” 杜松点头说:“对吧?明明能做好的事,钱也花了,工也派了,但偏偏就是做不好,正如这小说之中,明明朝廷有兵士绅又有粮,就是打不了胜仗,真是让人胸中气闷!” 冯从吾说道:“治河之事是朋党勾结,各自排陷,所以才贻误时机,正如这书中所写的打流贼之时,朝廷地方,官员士绅,各有各的算计,一加一后反不如单打独斗了。此皆不知和衷共济之道也。党争之祸如此,这天下不成个自家天下,人人都来争夺权柄,最后就是人人也吃它不到!这小说真把如今天下之病写透了,只是不知如何去治啊。” 杜松笑着说道:“你猜我为何要买此书?正是因为此书写得太直斥其非,把那些个官员骂的挂不住脸,我才感兴趣专门买来看看。” 冯从吾关心问道:“那王建阳岂不是要惹麻烦?” 杜松摇头说:“惹不了麻烦,当其位者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书中那些昏聩官员,被说中了事情的,却都已经被弹劾,一来一去,这王建阳到没落下什么骂名,只是背地里恨他的人怕是不少。” 冯从吾道:“如此一来,对王建阳怕也不是好事。” 杜松摇头笑说:“怎么不是好事?我真羡慕他。” “就是可惜我杜黑子不会写文章,不然我也照他这方法写上一篇小说好好骂骂这天下的文官,让他们知道这天下被他们弄的病成什么样子,只要看到他们气急败坏,就算被报复我也开心!” 冯从吾问道:“有人要报复王建阳了?” 杜松点头说:“辽东马林据说半个月前还在想方设法查封此书……” 在这年代一般来说除了讲史演义和武侠小说这种通俗作品,正经一点的小说作品都不会流传速度太快,但是《疗疴录》因为太切中此时的时弊,引得许多过去只看娱乐小说的民众争相购买,书坊大量翻刻,小说的片段以及前期刻本居然已经传播到辽东去了。 李成梁离任辽东总兵官之后,边防战备日益松弛,十年之间辽东总兵换了八个,此时的辽东局势已经非常坏。 《疗疴录》讲的就是战乱地区的事情和辽东此时的场景实在太相似,时任辽东总兵官马林看到这书瞬间鼻子都气歪了,书中被宋常勤斩杀的反派军官原型就是贺人龙:此人所做的不听调遣,避免和流贼作战,自保实力,杀良冒功等等行为实在和马林培养自己嫡系的方法太像。 王文龙虽然不是写马林的事情,但是马林看到时还是觉得被打脸,于是动用关系试图不使此书出山海关。 但是没用,因为马林才开始动手,八月份他就因为犯罪被弹劾罢免了。 辽东迎来十年内的第九位总兵,万历让七十六岁的李成梁重新上任。 查书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第233章 《疗疴录》与“录学” 《疗疴录》影响多大只看福州城报纸专栏的讨论密度就知道,此书发表三个月后不光是王文龙的《旬报》,其他的报纸也全都出来对这篇小说发表评论,一片倒的都是好评。 《仓山诗丛》主编曹学佺高屋建瓴的在评论之中介绍:“《疗疴录》所写之人心世道,让人无力悲凉,哪怕有名医如涂旦可,名臣如宋常勤,对彼时局,亦是徒呼奈何。” “此书将末世之中人人不敢作为之景象用二主角之视角缓缓写出:百姓流民不信官府,将军士卒不信长官,虽地主士绅读书之家,亦不信朝廷,只知守财自保,如此一来大厦岂能不倾?万般皆不可行,似患了沉疴久病,此非人病,国病也。病在暮气二字。” “此书讲暮气深入骨髓,实实读之令人脊背发凉。” 到了后世,中国近代文学教科书中,更是将王文龙的《疗疴录》评为“封建末年文学之新声”“资本主义萌芽阶段启蒙之作”,在文学教科书中盛赞道:“《疗疴录》深刻描写了封建时代末年的悲惨现状,反映了明万历时期知识分子对于封建王朝社会现实的深刻观察,同时又是新兴资产阶级视角所代表的市民文学在明代通俗小说中的典型体现,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的呼声。” 对于后来的小说创作者,王文龙的作品也是一座丰碑,几十年后的大作家李渔就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多次谈到王文龙的《疗疴录》这部巨着对他的影响。 “余自幼好读书,常受父亲教训曰杂书少读,心中也自羞愧,以为不能攻正经也。直至见《疗疴录》一册,手不释卷,方始明白小说中亦有巨作。” “过去做小说者,只知以一人视角写去,若是要换人物,便牵动故事再换视角,此皆《三国演义》《水浒传》知写法。直至建阳公此书开创一种多视角写法,我辈文人方始知道若要写大场面,可以从不同视角着手,一个故事并非从头说至尾巴,可插叙、可倒叙,一个场景也并非只能用写景与对话描摹,人物,神态,心理,乃自天气景象,亦都是烘托场景之法,场景烘托气氛,气氛又作用于人物。” “凡此种种技法皆从建阳公始,风气一开,者由此蛟龙入海、鸟雀出笼,再不受羁绊也!” 王文龙的这本小说开创的近代小说写法对于后世的影响太过于深远,种种技法的引入以及极强的情节紧张感使得这本书几百年间都被奉为一流的娱乐文学与一流的讲史演绎。 而随着历史发展,后金女真渐渐崛起,《疗疴录》小说的开创性眼光仿佛是预言一般越来越多的在末年的明王朝之上印证,更使得这本小说的地位越来越高。 甚至诞生一群专门的《疗疴录》研究专家,世称“录学”,随着录学家的研究,《疗疴录》的剧情以及人物都不够他们钻研的了,他们从官制,军事组织制度等等方面去加以研究,把《疗疴录》的创作背景越来越深的被挖出来。 相关学者发现《疗疴录》的时代背景似乎和李国仙的《甄嬛传》相联动,因为录学家们越来越发现《疗疴录》中提及的北方戎狄王朝似乎和《甄嬛传》之中所描写的朝代极其相似。终于有人提出《疗疴录》和《甄嬛传》所描写的故事应该有时代勾连性——《甄嬛传》之中的飘飖国就是入侵的戎狄在打败了《疗疴录》中武朝之后建立的一个少数民族政权。 联想到王文龙和李国仙的关系,两人共同创作作品故事背景的说法渐渐被提出。 越来越多学者确定《甄嬛传》中的“飘摇国”就是后金。 这一发现让《疗疴录》和《甄嬛传》的爱好者无比惊讶。 两本书都有相当强的故事性,联动又提供了话题性,一下爱情故事、国破家亡、民族争端,种种热点情绪,在这两本书的联动下都汇聚到了一起。 到了几百年后的影视时代,《疗疴录》和《甄嬛传》被边道同一剧本之中,被翻拍成为中国电视史上的第一部长篇电视剧,此句有大量国宝级“录学家”参与剧本改编工作,拍出来的作品已经到达艺术品的水平,成为影响几代人的银幕经典。 后世这两本小说还被不断的翻拍,衍生出来的游戏、二创、歌曲、动漫数不胜数,到后来甚至引起观众反感,不是《疗疴录》和《甄嬛传》不好看,而是太多垃圾作品去蹭《疗疴录》的知名度。 十年出了几百部《疗疴录》手游,许多都是换皮之作,让消费者都感到审美厌烦。 《疗疴录》开始连载的时候《俗世奇人》也发出了完结篇。 《俗世奇人》原作就参考了大量明清的笔记体小说风格,在题材上并没有太多创新,所以造成的影响也没有开创新派武侠小说流派的《连城诀》和开创侦探小说流派的《狄公案》那么大。但是这本书也是毫无疑问的佳作,从《旬报》第一期创刊号就开始连载,写了一年多,同样积攒了大量的忠实读者。 《俗世奇人》宣布大结局的这一天,许多追了一年多连载的读者专门跑去买来最后一期作为收藏,《旬报》这一期的销量居然直接涨到两千份。 且随着这本书的结束,《俗世奇人》带来的影响远没有消失。 这种小说有市场,模仿难度又不大,所以王文龙的《俗世奇人》连载一年多后各家报社都有了模仿作品,因为有些读者专门喜欢看这种故事,所以一些报刊专门开了“奇人轶事”板块。 有评论家认为王文龙的《俗世奇人》作品的开创性虽然达不到《疗疴录》的程度,但绝对堪比《连城诀》和《狄公案》。 这本小说的开创处在于面对普通百姓的视角。 《俗世奇人》是由一个个奇特人物以及市井小故事组成的,王文龙也没有完全照抄冯骥才的原作,而是加入了许多这年代的市井奇人描写。 这年代的小说创作还在早期阶段,小说家笔下的人物往往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就算王文龙的《儒林外史》所写的那也是在社会上地位颇高的读书人。 而《俗世奇人》之中的每篇主角却都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物,极富市井气息的故事深受读者喜欢,也让许多创作者第一次知道小说还可以有这么平民化的视角。 后来文学史上公认明万历年间王文龙的《俗世奇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成熟的市井小说。后世专注于描写百姓日常生活,家长里短,人情冷暖的市井小说、平民小说就是从此开始发展的。 第234章 集字创作 王文龙的书房之中,沈宜修敲了敲门,拿着一叠稿子进来。 “相公,你这些文字我帮你抄好了。” “有劳娘子了。”王文龙接过沈宜修手中的稿子,看了一遍,然后不禁惊讶,“你的字真好。” 历史记载之中的沈宜修经常帮叶绍袁整理文字书信,抄写其为应试所作的策论之类的文章,她的一手小楷尤其工整漂亮,“见者无不赞为有卫夫人之风”,已经是可以传世的级别。 沈宜修不好意思的说道:“你和姐姐都写小说,我却还只能做些这样的事情,帮你把书稿抄好,也能减轻一些你的劳累。” 王文龙看着那漂亮的字迹摇摇头:“我的书稿抄的能用就行了,你这一手漂亮的书法给我做个抄写员实在屈才,我认识的也有印书坊,不如你写个帖子出来,我给你印一册书法书吧!” 沈宜修惊讶说道:“这样可以吗?我这水平也能印书法书?”惊讶之余语气之中却颇为高兴。 这就是王文龙和叶绍袁的不同了,叶绍袁知道沈宜修的书法好,但是在历史上却只让沈宜修给他抄写一些文字用以在朋友面前炫耀,沈宜修的书法江南闻名,但是在后世却一副真迹都没有留下来,多半在家中没有书法创作的机会。 而王文龙却知道小姑娘需要情绪价值,会特意想办法讨好自己的爱人,瞬间就让沈宜修觉得受到关心,只能说王文龙这多了十几岁的阅历不是白长的。 王文龙点点头,指着沈宜修给他抄的稿子说道:“就把这稿子印成法帖,已经胜过市面上大多楷书的水平了。” 王文龙的话真不是作假,他的书法也就是中上水平,但是审美眼光是有的。 看了沈宜修给他抄的稿子,他就知道为什么沈宜修的书法在历史上记载有“卫夫人之风”了。 卫夫人是王羲之的姨妈,也是书圣王羲之的启蒙老师之一,而沈宜修的楷书学的就是王羲之的楷书风格,得到王羲之法帖其中三昧,功力非常深。 听到相公的夸奖,沈宜修又喜欢又害羞,然后就拿着自己的稿子上看下看。 半天之后沈宜修却是对王文龙说:“这篇稿子写的太差了,不能印。” “这还差?”王文龙疑惑。 沈宜修对于自己的作品不能刊载也有些惋惜,但是还是坚定的点点头:“我的书法骨力太弱,间架松散,若是刊印出去,肯定要为人耻笑的。” 王文龙思索一阵,问她:“娘子平时都用什么帖子?能否取来我看?” 沈宜修点点头,跑到卧房去打开自己陪嫁的箱奁,不一会儿就拿来一大堆拓本和印帖。 “这是我常抄写的王右军的《兰亭序》,颜家的《九成宫》,还有这卷王羲之的《黄庭经》《远宦帖》……” 王文龙看着看着就发懵,这年头的书法帖子翻印价格极高,而沈宜修拿出来的这些帖子有一些甚至是拓本,比如那卷王羲之的《黄庭经》,下面直接写着宋代的拓印题跋,还有宋元明三朝文人的赏玩钤印。 宋拓本《黄庭经》,这东西放在后世都能进故宫博物院。 而其余的印刷版本字帖印刷质量都极高,王文龙总算明白自己这位新婚妻子是怎样的家庭实力了,怪不得前世靠卖嫁妆就能养活夫家,妥妥小富婆呀。 王文龙笑着说:“娘子不能拿王羲之的作品和自己比,若照如此,当世还有谁能印法帖了?” “可是,这样的东西印出去会遭人笑话的……”沈宜修坚持。 王文龙想了想,又给了个主意道:“你若是执意不自己印,那就集字吧。” 集字就是将前代某一书法家的字迹搜罗并集成书法作品。最有名的就是唐初的怀素搜罗了王羲之的字迹,重新编排刻印集成《圣教序》。 集字也相当有门道,不是找到相应书法家写的某个字翻印后填上去就可以,比如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集字,在文档的某处需要有一个“之”字,而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了二十一个“之”字,无一雷同,各有不同的体态及美感,集字者在集字之中要用哪一个“之”全靠自己的审美来定夺。 怀素之后做王羲之集字的多了,但真正能够被后世书法界承认的王羲之集字作品只有十八家——这东西要想做好,不比自己写一篇书法作品来的简单。 而且沈宜修要集字王文龙还可以帮忙,因为他脑海中就有一本学书法时所用的《王羲之行书集字与创作》,故宫博物院编的,记载了清代以来许多王羲之的行书集字作品——清朝人研究这玩意儿比明代书法家深入。 “集字?”沈宜修闻言果然是眼前发亮,瞬间有无数灵感与想法。 看着她这样子,王文龙知道沈宜修接下来有事可忙了。 忙点好,有事做就顾不上闹家庭矛盾。 王文龙趁着沈宜修开心,趁机说道:“今晚我想去你国仙姐姐房里。” 他和沈宜修已经成亲个把月,天天陪小姑娘躺在一张床上,又啥事儿不能做,关键是也怕李国仙那闹意见,让王文龙颇为头疼。 沈宜修立刻明白过来,暗自有些不悦,但还是点头说道:“相公当然可以去。” 见小姑娘不自觉的扁嘴,王文龙说:“呃,要不再过几天好了。” 沈宜修摇头说道:“你都答应了,怎么不去?国仙姐姐也守了那么多天,于情于理,我也不能缠着你。” “娘子果然通情达理。” 这时就见外头王平保来说:“游思忠游少爷来了。” 王文龙道:“请他进来吧。” “那我走了。”沈宜修收拾自己的文稿,嘱咐说:“晚上你就去国仙姐姐屋里。” 王文龙忙点了点头。 不久就见游思忠走进来,手中还拿着个帖子。 他看了王文龙一眼,疑惑道:“建阳家嫂嫂怎么见我进来匆匆便走了?敢是哪里冲撞了她?” 王文龙感到头疼,摆手说道:“一点家事,与镜斋无关。” 游思忠点点头知道不便掺合,于是放下帖子说道:“建阳,夏教中人请你去厦门,说是要感谢你帮助他们开垦大员提供方便,还想让你到码头上去做做会讲。这里还有一份教中的礼单。” 王文龙看了帖子又打开礼单,见上面礼物不算太过于贵重,属于可以收的人情手面,点头说道:“多谢盛情,我也正打算走一趟厦门城,到时会去的。” 第235章 耶稣会士 就在王文龙动身前往厦门的时候,内阁首辅赵志皋去世了。赵志皋可怜啊,请假四年写了八十多封辞呈都没被万历皇帝批准,最后直接病死在首辅之位上 赵志皋一死,沈一贯自然上位首辅,万历又找来沈鲤和朱赓做阁老,组成新的内阁班子。 就看这人选便知道万历是能干活的。 沈鲤,河南人,后来倾向于东林党,朱赓,浙江人,基本无党无派,而且沈鲤朱赓都已经闲居山林多年,这回是诏以原官入阁,万历皇帝明显有分化打压的意思。想要压制依靠浙党已经在朝中走上极高地位的沈一贯。 紧接着万历又同意沈一贯的奏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让沈一贯独得一件大功劳。一手平衡之术玩的相当好。 不过这些都和王文龙无关,王文龙在担心自己的家事,他想去厦门,一说出来李国仙和沈宜修都想跟着去。 两个老婆都和颜悦色,但是台底下似乎在较劲,王文龙想不带不行,只带一个更不行。 最终王文龙只能带着两个女人还有一群布政使司衙门里头的吏员一起上路。 归根到底还是王文龙有底线,跨不过那个坎,对两老婆都没办法。 从福州去厦门走的还是福莆古道,先到达泉州。 王文龙在泉州就接到帖子,却是本地为了庆祝国朝立储而举办的一个文会,李国仙也在文会邀请名单上。 李国仙是王文龙的妾室,跟王文龙一起出席文会在这年代不是越礼的事情。而且李国仙因为写了《甄嬛传》才名早就传满福建。 文会地点在本地一个海商的家里,王文龙同李国仙到达之时来的客人已然不少。 两人先去见过这文会的主家,一到才知那海商也自同名士交流去了一时找不见人。 王文龙便带着李国仙在场中一番寻找,终于看见一个熟人,然后笑着走过去。 “镜山先生,好久不见。”王文龙跟何乔远打了招呼,然后指指身旁的李国仙道:“这是李二小姐,笔名海中仙,乃是我的妾室。” 何乔远是晋江人,万历十四年进士,辞官回家闲居,求书问字,如今是福建顶级的方志史学家,海内四君子之一。之前王文龙在高宷手下做幕僚的时候就和他有交往。 在写出《甄嬛传》之后李国仙的自信心渐渐增长,如今在名士面前也不会害羞了,她落落大方冲着何乔远行礼道:“镜山先生好。” 何乔远颇为高兴,看着王文龙和李国仙两人点头笑道:“建阳之才学,海中仙之笔力,果然是天作之合。” 何乔远说完便转身给王文龙介绍两个朋友,他指着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和他旁边一位老外说道:“这位是张瑞图,字长公,晋江名士。这位是西班牙传教士庞迪我。” 张瑞图打扮寒酸,见到王文龙后,连忙拱手见礼:“静观先生之名如雷灌耳,我昨日还在读先生的《疗疴录》,写的实在是好。” “长公之书画我也是闻名的,先生引碑入草,都说是福建做草书第一呢。先生在泉州讲学,我也曾听过程文,他日定然是高中的。” 张瑞图闻言谦虚一笑,他今年才三十岁,家世贫寒,从小刻苦学习,因为家中点不起蜡烛,所以每天晚上都到村中的庙里,就着佛前长明灯读书。可是家中日子依旧艰苦,此君的才华的确极高,而且学习方式特别,别人是背书,而他直接手抄,抄遍五经子史,一边研读一边练习书法。 早在王文龙还在高宷手下当幕僚时,张瑞图的名气就已经响彻泉州。因为他到县学中读书的学习方式太出奇,为了做好八股文,张瑞图每晚选择书经中的一个题目演绎成文,相当于每天考一次科举考试,硬生生刷题刷出科举才华,据说张瑞图对于八股的做法已经练成条件反射,看到题目脑海中直接能补出八股文的结构。 王文龙记忆中,过两年他就要考中举人,然后在万历三十五年考中探花。 不过张瑞图在后世的名头却不好,因为他后来投了魏忠贤。甚至入阁成为阁老——全天下魏忠贤的生祠中,大半的碑文都是他写的。 前世张瑞图的书法和董其昌并称为“南张北董”,由于这两位的私德都不怎么样,成功成为了“字正人正”一词的反面教材。 不过张瑞图也有苦衷,他是万历末年考中的探花郎,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编修出来就已经是天启年间,当时魏忠贤当朝,而且他离开翰林院的第一个官职还是詹士府少詹事。 詹士府主要从事皇子和皇帝的内务服务工作,而天启朝的皇宫内务被魏忠贤把持且天启皇帝没有一个活过一岁的皇子。 所以张瑞图要不然就别干了,想要当好詹士府的官员往上升迁只有巴结魏忠贤这一条路。 张瑞图选择了后者,但是也尽量周旋,劝阻魏忠贤谋害张皇后的父亲,压住阉党处决诸大臣的诏狱等等。 不过他也没有时间了,天启六年当阁老,天启七年朱由校就死了,崇祯即位,张瑞图没过多久就被清算回家。 王文龙和张瑞图打了招呼,庞迪我这个“番僧”也连忙上来,身边来来往往的文人总是回头看他,但又不敢上来跟他说话。 泉州虽然五洋杂处但是大家能看见外国人的机会也不多,这时人不会觉得庞迪我长得好看,只觉得他长相奇怪。 庞迪我顶着目光压力上来,他一开口,王文龙发现他除了说话没音调之外,中文说的还真不错:“建阳先生,您的《葡萄牙国史》我看了许多遍,没有想到能在泉州见到您。” “你好。”王文龙对庞迪我点点头,心中也对这位后世有名的来华天主教传教士也颇为好奇,一问才知道庞迪我这次是要去北京帮助利玛窦传教的,路上应福建文人之邀从广东先绕道来了一趟福建。 历史上张瑞图、何乔远、叶向高等福建名流都颇支持天主教,福州的第一座天主教堂三山堂就是叶向高邀请艾儒略到福州建的。 这倒不是因为叶向高信天主教,因为叶向高啥庙都修,道观寺院也捐了不少,他要真是天主教徒大概不会做这种事。 四人互相见过之后,何乔远得知王文龙要前往厦门,就满脸赞赏的对王文龙说道:“建阳这次号召海商、夏教出钱移民大员岛,真是解了福建燃眉之急,于八闽于百姓此功大矣。” 王文龙说:“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火这几年移民大员都只是纯粹投入,要等到大员能产粮食养活更多福建百姓还得需要长期开发。” “那也总好过什么事情都不做罢。” 两人说话之时就见一群商人打扮的人物急急忙忙走来。为首的商人先是好奇看了一眼庞迪我,然后对王文龙和李国仙笑道: “建阳先生,李二姐,两位到来,在下不胜荣幸。” 何乔远为王文龙介绍:“这是今日文会之东主。” 王文龙这才点头笑道:“多谢先生请我赴会。” 而那海商早已是笑开了花。他组织今日的文会,本来只是想教好泉州的名流而已,却没想王文龙和李国仙来了。 如今王文龙有能耐操持大员移民之事,在福建海商之中影响力极大,更别说李国仙可是李家的二小姐。 那海商直接盛情邀请说道:“请建阳公上座,请列位都进亭中宴饮吧。” 王文龙不想进去吃饭,更想在外头聊聊天,于是摆手拒绝说道:“今日也无甚准备,如何好去上座,免了,免了。” 海商直说不肯,王文龙一力拒绝,最终还是李国仙笑着说道:“盛情难却,我去后宅说话罢了。” 那海主这才点头,连忙让人领着李国仙到后宅女子聚集之处,又吩咐让屏风后家中女眷好生照顾李国仙,接着又让手下给王文龙准备程仪。 一旁的何乔远张瑞图看的感叹,他们哪怕在福建士林之中再有名气,但也不会被人如此殷勤照顾。 李国仙还帮王文龙解劝,虽是女子,却有一言九鼎的本事,更是让二人觉得王文龙艳福不浅。 等那海商离开,李国仙也到后边去,王文龙和三人才又开始谈话。 庞迪我好奇询问王文龙:“建阳先生在西洋可曾信过主?” 王文龙摇头:“我信的乃是汉人之中的道门。” “那真是太遗憾了,”庞迪我摇头说,“先生的《葡萄牙国史》在澳门也引起众人赞誉,范里安神父夸奖先生是比欧洲人还优秀的欧洲史学家,还希望和您当面交流。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受了严格的天主教教育呢。” 他道:“您既然知道欧洲的历史,想必也明白,那些会道门宣传的观念是有害的,主的福音才绝对正确。” 王文龙闻言心中撇嘴,这时的耶稣会显然还没掌握对华传教的精髓,还在拿一神教思维,想着打压中国的其他思想,拔高天主教的地位……这一套肯定行不通。 第236章 道和天主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信的是道家,不是道教,道家讲究,天人合一,自然意志,认为人应该按照自然方法去行事,秋收冬藏,早睡早起,而并不是拜哪一位鬼神,我是不信鬼神的。” 庞迪我摇头说:“主是造物者,和中国文化中仅仅有一些魔力的鬼神并不一样,主并不是鬼神。” 张瑞图在一旁听的点头,颇为夸奖说道:“庞先生这话讲的透澈。” 王文龙笑道:“那咱们是一样的了。道家认为道是造物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照这样说天主教里的主和道是一个东西了。” 张瑞图和何乔远眨眨眼睛,明明知道王文龙在抬杠,但却突然发觉他的逻辑更严密。 两人都是读过道家典籍的,这样一想,其实道还比天主更靠前,因为道是从虚无中诞生的,而天主好歹是个实体,王文龙这都已经是往谦虚说了,正确来说按此说法天主都应该是从道中生出来的。 庞迪我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无法反驳,不禁有些生气。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忍不住说道: “建阳先生理解错了,天主是一切的造物,怎么是‘道’这种东西可比的?” 说出这话庞迪我才发现何乔远和张瑞图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适,瞬间明白自己失态。 张瑞图原本还想上来劝劝,但听到庞迪我这话就有点儿不高兴了,他虽然欣赏天主教,但也不喜欢本土学说被这样贬低,于是他干脆不说话。 事实上明代的东林党人对天主教的支持大概是来源于他们想要找到一种团结下层民众的信仰。 东林党普遍对于此时佛教一直向文人界发展感到担心,而儒家本身又没有足够哲学体系去对抗佛教在百姓间的影响。 他们似乎觉得更世俗的天主教可以和儒家学说相结合,将信徒的力量转到国防经济等问题上,而不是天天拜佛求仙。 东林党和此时的清流与天主教信仰之间大概是一种战略合作的关系。 不过庞迪我是何乔远带来参加文会的,和他也算有些交情,现在被王文龙诓到死角,他偏偏还不好为庞迪我辩解。此时两边争辩起来,何乔远也不禁脸露尴尬。 庞迪我不想得罪王文龙,他还肩负着传教的使命,冷场之后笑了一下,赔罪说道:“建阳先生,也许是我对于东方哲学了解不够,我们之间或许并没有本质冲突。” “好说好说,不同思想之间碰撞是难免的。”王文龙也就坡下驴,耶稣会对于此时的大明来说绝不算是一支敌对力量。 耶稣会迟早会明白大明太过强大,不是他们能够打下来的,对于大明的传教方针,最终必然转向温和传教。 而澳门有此时远东最好的铸炮厂“卜加劳铸炮厂”,还有西方的火炮技术以及火器操纵理论,怎么计算装药怎么修建棱堡,这东西反正王文龙不会,原历史中耶稣会士为了入华传教教了不少徒弟,帮助建立辽东的炮兵部队,只可惜原历史之中耶稣会教出来的孙元化的炮兵队伍后来全都叛变到满清去了。 从聚会回来,王文龙和沈宜修李国仙一起吃了晚饭,眼看要到休息时间,三人开了两间房,一大一小彼此挨着,驿站的隔音效果极差,王文龙想道晚上自己和李国仙住大房间,沈宜修住小房间的场景,思索半天,提出最后决定:“今晚我去小房间睡,你们俩睡大房间。” 说完连忙就跑了。 沈宜修和李国仙对视一眼,李国仙主动起身:“妹妹,我来铺床就是。” 沈宜修虽然吃醋王文龙去找李国仙,但是看着李国仙忙前忙后,心也软了,叫自家丫鬟不要动手,两人一起把床铺整好。 大小两个姑娘躺在床上就开始聊天。 “我爹爹家是商人,园子土气的很,也就只有两栋小楼而已,你们在苏州的园子居然有湖,可以划船吗?” “当然可以,等到下雪日子,湖边上都积了雪,湖面又不会结冰,划一艘小船,床上放一个炉子煮茶吃。” “真羡慕你。你在苏州沈家,肯定被许多青年才俊看上吧。” “我都看不上他们,那些青年才俊其实没几个长得好看的,说什么风流样貌,比相公差远了。” “他才不风流呢,我悄悄跟你说,第一次时他连女孩子的肚兜都不会解,多半是素了二十多年。” “真的假的?王建阳不会解女子肚兜?” “我骗你做什么,当时差点把线头都绑死了。” “竟有这种事情,嘻嘻,我也想到他笨的地方,第一次上我爹爹的船上,他……” “我还想到一个,那时我们刚刚认识……” 两姐妹一番讨论一直到半夜,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王文龙在外人面前看起来聪明,原来是个不懂女子心思的笨蛋,怪不得二十几岁还没碰过女子。 一通讨论,却让两个人的感情好了不少。 转过天来,王文龙发现沈宜修和李国仙姐姐妹妹叫的亲热,沈宜修还总看着自己笑,心想她们两人多半是昨晚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王文龙想到前世看过网上说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找到一个可以共同贬损的对象,彼此关系就会好很多。 王文龙不知哪个倒霉蛋被她们贬损了,不过又不关自己的事,无所谓。 王文龙正在驿站之中整理要去往厦门准备的东西,庞迪我却一路找来拜访。 王文龙起身迎接。 庞迪我坐下便先表达歉意:“我为我昨日的唐突给先生道歉。” 此君果然能屈能伸,怪不得能够成为对华传教成功的第一批精英耶稣会士。 “昨日只是意见冲突多说了两句而已,想来不必对此存有芥蒂。”王文龙看看庞迪我道:“你今日来想必还有其他事情要说。” 庞迪我一笑,对王文龙道:“先生也不是大明出身,想必比明国人更知道耶稣会的行事,我就不卖关子了,我想知道先生是否敌视耶稣会?” 庞迪我其实也只是二十几岁的人,虽然对于其他明朝人装作高贤大德的模样,但毕竟也有真性情,王文龙听他如此说心里才真对他有些欣赏,直白道:“我只因在西洋见过天主教士的行事,不像江南士大夫一样喜欢天主教,但也到不了敌视的程度,昨日只是对你们现在的传教方法有些意见,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庞迪我道:“我最尊敬的人物乃是在远东传教的圣沙勿略,以及勇敢的传教学家科斯塔神父。” 沙勿略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在亚洲传教颇受波折,但还是成功将天主教传播到马六甲和日本,极受此时的欧洲人推崇,被称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传教士”。 至于科斯塔神父也是耶稣会士,他主张学习在其他殖民地的方法,用武力做后盾打开传教大门,对于殖民地的百姓进行宗教洗脑,因为只有这种方法的传教才最为稳定坚固。 沙勿略和科斯塔分别代表了坚忍和武力,王文龙想不到年轻时的庞迪我居然是这种思想。 他不禁笑着摇摇头。 见到王文龙不屑的表情,庞迪我说:“只因为知道静观先生从小在西洋生活,我才对先生说这些,但看先生的样子,却是觉得我的想法不对?” 王文龙笑着道:“中国不是文明落后的蛮荒小岛,也不是纷乱不一的日本,中国有自己一套深刻久远的思想体系,欧洲的天主教思想还要深入人心。想要用沙勿略的方法,靠执拗传教改变中国人的思想,那是绝不可能的。” 王文龙道:“我敢断言,几百年后,也许不少欧洲人都不再信天主教时,中国人却还能坚守着来自上古儒家和法家的思想本质。” 庞迪我反驳道:“欧洲人怎么可能不信天主教?” 王文龙笑道:“荷兰和英国不快成为了新教国家了吗?” “那,那只是一群叛逆而已!”作为耶稣会士,被提起天主教与新教的争端,庞迪我瞬间绷不住,不禁在心中感叹,王文龙果然是知道欧洲情况的人物,远远不像大明的读书人那样好忽悠。 这年头天主教和新教之间的斗争可是无比激烈,十几年后德意志新教诸侯和天主教诸侯之间的三十年战争就要开打,直接消灭了德意志各邦国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口,天主教军队攻下新教城市马格德堡,把几万居民的城市杀光,八年之后这座城市的人口才恢复到四百五十人,德语中直接诞生了以马格德堡为词根的词语,意思是“种族灭绝”或“彻底毁灭与洗劫”。 王文龙也不再刺激他,道:“你也在中国待了几年了,想必也能分清楚中国人脑海中的观念是诞生于一套哲学体系,想要改变是很困难的。沙勿略那种办法毫无作用。” 庞迪我点了点头:“中国的传统思想影响的确很深远。” 王文龙道:“至于用武力做传教的后盾打开中国的大门,那就更是笑话了,把葡萄牙人打光怕也没有这样的本领。” 庞迪我思索一阵,诚心发问:“不知道建阳先生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指点?” 第237章 利玛窦规矩 听到庞迪我的询问王文龙一笑,他之所以愿意和庞迪我交流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说道:“我以为利玛窦的办法就很好:调和与适应中国文化,注重和文人学士交流,走上层路线,通过科学技术的间接方式传教,对中国人的道德价值观和礼仪实践保持开放尊重的态度。” 王文龙评论道:“这就是利玛窦能成功的原因,我觉得应该把这套办法命名为利玛窦规矩,在耶稣会士中广为宣传。” 明清朝廷并不反对天主教,中国民间流行的宗教多了去了,不差天主教这一个,关键你得服管。 天主教在中国传教真正的问题是天主教自己的排他性,动不动要求中国人改变所有传统习俗,不听朝廷的要听教皇以及修会的,这一套放在中国就是搞笑呢,能传开才有鬼了。 也正因如此,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屡屡碰壁,直到利玛窦搞懂这一点。 此君在华传教多次碰壁之后总算学聪明了,知道不能硬整,于是他不再强制禁止教徒祭拜祖先,学穿明人的服饰,人家当他是僧人把他请到佛教寺庙中热情款待他也接受,还和当地僧人关系处的不错。 历史上利玛窦在肇庆建的第一座天主教堂收到了当地官员的匾额,上书“西来净土”,因为当地官员不知道啥是天主教,所以完全把利玛窦的天主堂当成一个洋和尚开的佛寺。 而利玛窦看到后也高高兴兴的把匾额挂上去,并且和其他神父说“净土”和“天堂”的意思差不多——主打一个懂事。 正是因为使用这种方法,明代士绅大夫才愿意和利玛窦交流。 “利玛窦规矩”在保持中国文化完整性的同时,也给中西文化提供了交流的途径,无疑是最适应中国国情的传教方法,以此耶稣会也成为惟一能够成功在华传教的修会。 对于此时王朝来说只要天主教不搞什么异教徒排斥,传教士拜耶稣、佛教徒吃斋、道教修仙,谁也不干涉谁,那么耶稣会在中国传教也没问题,而中国也能得到他们所输入的大量欧洲科技——在现阶段彼此都是赚的。 前世的天文学家汤若望、南怀仁,画家郎世宁全都是耶稣会士,也是在利玛窦规矩之下入华的。 大明的确需要欧洲人的技术,哪怕有王文龙这个穿越者也一样。 因为科技是一整套完备的体系,王文龙或许知道其中一两个历史上的关键点,但剩余大量的技术是靠工匠长期磨合出来的,王文龙不可能在大明空手建立起一套科技体系。 比如王文龙知道清末铁炮的铸造技术改良,但他连铸造厂都没进过,不可能平地起高楼的造出比澳门卜加劳炮厂更好的火炮,他知道牛顿定律,会算抛物线,可他写不出一套炮兵操典:必须要实际大量应用炮兵作战才能积累出完整经验。 而这些东西历史上耶稣会士为了在华传教向明清朝廷输入了不少。 前世历史上到满清时“利玛窦规矩”已经成为官方判定传教士是否合法的标准。 康熙年间曾规定,只有遵守“利玛窦规矩”的传教士才可以在“领票”制度下进入中国传教,不遵守者则驱逐出境。一些遵守利玛窦规矩的欧洲传教士也在历史上留下了“西儒风范”的评价。 一直到清朝末年国力大衰,朝廷对于私自入华传教的传教士再也没有本事控制之后,这套规矩才被西方传教士完全打破。 许多外国传教士在有绝对武力优势的情况下再来传教基本就变成配合殖民了,直接利用买办和二鬼子发展教徒,更是对利玛窦规矩嗤之以鼻,他们威胁地方、毁寺拆观、包庇二鬼子侵占百姓良田,原本天主教与中国社会的平衡直接被打破。 听了王文龙的话庞迪我默然良久,他有些抵触这种和异教和光同尘的传教办法。 但思考之后庞迪我也不得不承认王文龙的分析没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打开对大明传教的大门。 良久后庞迪我起身道:“建阳先生的分析非常精辟,我应该给耶稣会写一封信了。我代表耶稣会对您表示感谢。” 王文龙道:“只是一点建议而已,日后说不定我还有求到你们的时候呢。” 庞迪我笑着说:“到时候我一定尽力帮忙。” 耶稣会即使到崇祯末年也只不过发展了十几万信众,但是其中上层文人的比例却是非常高,这也是耶稣会找到的主要传教方向。 通过今天的交流,庞迪我已经非常认同王文龙的世界眼光,知道这样的人物在明朝绝对是凤毛麟角。哪怕耶稣会不用王文龙所说的利玛窦规矩,也有必要交好王文龙这样的名士。 …… “相公,前面就要到厦门岛地界了吗?”沈宜修坐在轿子上好奇的看着这闽海风物。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海。 王文龙嘱咐她说道:“你别到处跑了,赶快回船舱里坐着,待会儿浮海危险。” 沈宜修摇头说:“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起锚航海的。” 王文龙道:“别不听劝,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我才不信。”沈宜修头铁的站在船尾。 等到小船起航她果然不再头铁。 这年头可没有厦门跨海大桥,从泉州府地界到厦门岛还是要坐船的,虽然路程只有十里地,但毕竟还是海船,在十月份的天气东北风呜呜的,几人坐的又是小船,船越小在海上颠簸就越大,不一会儿沈宜修就受不了了,头晕脑胀的被李国仙和丫鬟扶到船舱里。 王文龙被沈宜修和李国仙一起白了一眼后才忍住笑。 厦门城位于厦门岛上,这地方原本就是一个边防卫所,称为“中左所”,城墙周长只有一千多米,高六米,就是个小小的堡垒模样。 厦门城也不属于泉州或漳州管辖,之前一直属于管理卫所兵的福建都指挥使辖区,与金门所城,高浦所城,以及永宁卫城、镇海卫城互为犄角。原本守军一千多人。 而王文龙到达之时这座原本荒凉的海防要塞已经在几个月的开发之后初见城市模样。 城墙部分被拆除,然后重修扩建,城墙高度也在增加,而在城墙外面已经出现了这时大城一般的“关厢”地区。 这还要仰赖于漳泉的流民太多了,给一口饭吃就来干活,短时间内就将这一座边防要塞给建成了至少是一个大县的规模。 过了鼓浪屿,眼前就是厦门岛了,船一到岸边就见到码头上挤了大片的人潮。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青壮年,只不过各个衣衫褴褛,看起来精瘦,一见有船只在码头停下就连忙围上来。 “东家东家,要人扛包么?” “东家,叫我吧,我有力气。” “东家,两个铜板给你扛到城里去。” 周围传来乱七八糟的喊声,原来这些人不是讨饭的乞丐,而是码头上抢活的力工。 这样的还已经是年轻力壮,王文龙远处一看,就见远处的树荫沙滩上满是衣衫褴褛的人畏畏缩缩的往这里看来,羡慕的想要上来扛包,但是又没力气挤进来。 这些扛包者为了抢工挤成一团,王文龙船只的跳板刚刚放上瞬间就被人堵上了,想下脚都没地方。 “哎呦。”李国仙的丫鬟刚踩上跳板,居然这些抢活的人直接把跳板给挤的一滑,跳板几乎掉到海里去,她也吓了一跳。 还是布政使司衙门的吏员生怕王文龙的家眷出危险,停了船之后就带着穿皂服的衙役跑过来,衙役掏出铁尺晃悠着吼了两声,那群扛包的力工才纷纷散开。 为了安全王文龙,让吏员去给沈宜修李国仙还有他们的丫鬟全都各自找了轿子,等女子坐入轿中之后,一群男人才拥着几顶轿子一起往厦门城里走。 走出码头范围,回头就见流民一群一群的挤在码头上,臭气熏天,李国仙惊呼:“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王文龙说:“多半都是想去大员的,今年受灾太严重了啊。” 现在秋收已经快要结束,一季的红薯南瓜全都已经收获了,但三一教的赈灾银台在收回之后马上又发完,因为今年的天气太恶劣,第一季水稻因为天冷减产之后,第二季又遭遇了洪涝。 在沿海的一些县,两季红薯南瓜的产量甚至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主粮稻米,红薯已经成了许多人家的主食。 破产的小地主无数,许多小地主为了不卖祖产只能拼命借债,三一教的银台回款之后再放贷,发贷速度比第一季放贷时候快了几乎一倍。 但福建在万历二十九年的大明受灾情况甚至都排不上号,河南的黄河改道、贵州府定番地震,贵州东部各府以及黄平五司自正月至六月不曾下雨,都已经酿成了可以记上史书级别的饥荒。 其中贵州的灾情最为严重,贵州巡抚上报具体灾情之后朝廷立马决定将湖管四川二省拖欠缴纳的协济银粮钱米全部押运到贵州赈济灾民。 不能不救,贵州去年刚刚打完杨应龙之乱,今年又遭遇如此程度的饥荒,如果再不加以赈济,分分钟就要全省大乱。 远不止贵州,哪怕福建现在都出现了白莲教,闽西闽中已经土匪四起,汀州的村子收红薯时甚至出钱请当地卫所兵出兵保护,土匪也饿极了,为了抢红薯都能动手。 第238章 即视感 “静观先生,前边就是厦门城了。” 王文龙点点头向远处眺望而去,就见在空旷的土路上,两边出现了一些草棚子,再往前就是城墙。 一行人走进关厢,耳边听到的最多的就是招工喊声。 “有没有会莆仙话的?只要会莆仙话的!” “要女人,能生养的,是不是泉州人没关系。” “……” 王文龙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店铺了,全都是人牙开的。 衙门给的移民条件是人银三两,三户牛一头,但在如此多灾民的情况下这条件自然而然会打折扣。 这些难民在福建已经活不下去,只等着去大员开垦还有一口饭吃,不给钱都干。 不少人直接做起二道贩子,通过各种途径把安家银克扣了,然后直接招募这些穷苦的难民过海峡。 更有甚者,直接买卖人口,主要是买女子。 大员岛上女子奇缺,别姓后世台湾流传“有唐山公没有唐山嫲”的说法,说什么明清去台湾开垦的都是青壮年男性,而他们的配偶大多是台湾原住民,看看历史文献就知道,光是在郑成功时期台湾的汉族人数就超过二十万,而台湾原住民人数才不到十万,而且彼此之间还经常闹出矛盾,能够做生意就不错了,汉族男子娶原住民女子为妻的比例少之又少。到清末台湾岛上的人口更是已远远超出了原住民女子数,靠原住民女子根本生不出那么多人口。 事实上大多数开垦台湾的闽人男子找的也是从福建“过唐山”移民过去的福建女子做配偶。 不过在开台初期有胆量渡海的女子实在是少,许多开垦村子都急缺女性。 从码头出发走到关厢也有个二里多路,抬着沈宜修的头轿轿夫走累了,叫旁边人顶上换个肩膀,他拿斗笠扇着风,看着旁边陪走路的衙役,又看看王文龙和善,笑着打听道:“老爷和几位公爷想是要去看夏教信徒出海吧。” 王文龙问道:“你也知道今天夏教要出海?” 那轿夫头子道:“这是自然,冬半年敢过大员的也就是三一教的人了,如今说着为了缓解灾情,一船船的把人往大员送呢。” 台湾海峡最适宜航行的时间是夏半年的前五月,无风无浪,冬半年的风浪无常,只有三分之二时间段能正常航行,最危险的是农历六七月,那时出海很容易碰上台风和黑潮,哪怕是老海主也不敢走。 王文龙问道:“你们在厦门待的时间久,过大员海上风高浪急,那些去开垦的人会不会怕的不敢去?” “怕是怕,”那轿夫说,“可总比饿死好不是,过海的确九死一生,但据说只要成功登陆那就不愁了,第一年开垦土地,第二年就能种一些粮食,大员岛上的土地可是肥哩,溪水又有,再也不怕受饥荒的了。像如今这般的年景,我要没有这几顶轿子做买卖,说不得也拼上性命去过海峡。” 王文龙点头,福建比较方便种地的地方就是福州,漳州,泉州,莆田,四大平原,此时八闽百姓对于良田的渴求是刻在骨子里的。 后世历史之中台湾开发其实是福建民间长达三百年前赴后继积累后的基础,清代光绪年间福建人口才两千多万,而台湾人口就有三百万,几乎都是百多年里移民过去的后代。 且明清两代开垦台湾土地的大量投入更也是从福建民间筹集的,投资的原因也很简单,历史记载晚清时台湾“晚稻丰稔,资赡内地,是以户鲜盖藏”——台湾的大地主家里粮仓都没多少粮食,因为生产出来的粮食大多数用作商品粮卖往福建。 晚清时福建人对于台湾几代人的开垦已经有了极大收获,台湾被建立成福建的粮仓,滋养着福建百姓。 而甲午之后台湾被侵占等于直接把福建民间三百年积累的心血剜了出去,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是历史书上寥寥几个字可以概括的。 当时不光福建民间许多商人、宗族资金链直接断裂,更关键是使得福建全省粮食都无法自给。 光绪年间福建人口两千六百八十万,到了解放前福建只剩下一千一百万——只有光绪年间人口的四成,要知道甲午海战到解放之间也才隔了不到五十年。 原因是福建的粮食供应本就紧张,又失去了台湾岛这么一个经营三百年的粮食基地,福建百姓不想饿死只能下南洋讨生活。 清代之前福建人的确爱出海做生意,但是移民的习惯远远没有那么强,例如同为八闽文化影响的台湾就没有像福建沿海这么大比例的移民,福建这种移民习俗最早不是什么文化习惯,就是被逼出来的。 …… 进了城门,王文龙等人先找到驿站把女眷安顿好,接着王文龙就前往城中的三一教堂。 王文龙来到教堂中时就见这里俨然是一片大工地,卢文辉亲自监督着一群教徒在那儿砸石头,混三合土。 王文龙走上前便笑道:“夏教是要在此起一间大寺庙了。” 卢文辉回头见到王文龙,颇为高兴,笑着说道:“这岛上风太大了,原本想搭个茅草屋应付,没想过不了几天屋顶草苫就被吹飞,干脆在此建上一间砖石寺院。” 厦门岛在海上,平常风就不小,传到后世的古建筑都是红砖古厝,哪怕从唐朝就建立的厦门南普陀寺主要建筑也是砖石加木构,单纯的木建筑根本扛不住风。 王文龙看着这大工地的场面,问卢文辉说:“三一教上岛开辟的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困难?” 卢文辉笑着道:“建不若先带你去庙里看看。” 王文龙跟着卢文辉一起走进庙中,穿过那一大片工地就见后头出现了一排排的夯土房屋,原来是之前临时修筑的三一教庙宇。 他们走进庙中,就见到处都是人,有人在一起听会讲,有些人在忙忙碌碌的洗衣做饭。 王文龙看着这规模,惊讶问道:“这些都是要过大员去的?” 卢文辉点头:“这一次要去五百人,有老农、有账房、有医生、有工匠、有猎户……” 王文龙惊讶说道:“怎么凑齐这些人?” “兴化府好几个村里一半的人口都来了。” 王文龙目瞪口呆,三一教这是打算去开辟殖民地啊。 正在这时,王文龙又听见后场传来呼呼喝喝的声音,跟着卢文辉一起走过去才看见,一群群的青壮手中正拿着竹矛团牌之类的武器演练阵法。 王文龙惊讶:“你们上岛开垦怎么还练习军阵?” 卢文辉看了那些人一眼,说道:“我们开垦地的土人有些愿与我们通商合作,但有一些却十分蛮横,为了保护村坊,只能如此。” 信他个鬼,除了竹矛团牌之外,王文龙明明看见后头还有人拿着鸟枪,有这火力还说什么保护村坊,多半是要持剑殖民。 和其他海商找些没有原住民的土地去建立贸易港口不同,这群三一教徒在台湾岛的肥沃山林中开垦,大量和原住民接触后哪怕原本宣传的再和平,三一教此时也自发开始学习如何开拓殖民地了。 王文龙建议道:“夏教上岛后也不要一味使用武力,要会边打边谈才方便立足。” 卢文辉笑道:“那是自然,我们第一块开垦地边上已经有几个土人村落信了本教了。” 王文龙点头,三一教本来就以教授信徒保生治病为立足法门,掌握相对台湾岛上土着更有优势的医术,再加上拥有武力和信仰加持。 现在又有负责整理思想教务的卢文辉直接到厦门岛主持开台事宜,王文龙知道他们肯定是尝到甜头打算开辟三一教的殖民地了。 不过这套班子的即视感也太强了,这是把传教殖民那一套自己悟出来了? 第239章 开拓之功 “出旗!” “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 伴随着响亮的鼓声,三一教的信徒们正排成整齐的队列,手中拿着团牌、开山刀以及长矛之类的武器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厦门岛因为地处九龙江入海口,走内河与外洋交通方便,所以一直是走私贸易的主要口岸,虽然厦门城的建设不算多繁华,但是此地的港口设施却有不少基础,在万历时能出海的港口已经不止一处。 三一教的海船已经安排在港口聚集,可是这几天根据教中善于航海的老水手观察,海上应该要起大风浪,所以出海的日期一再拖延。 三一教的主要传教对象是小地主以及小商人群体,这里头各种职业都有,很容易组成开拓团,而普通的农民信众则被组织起来,由一些原本就是打倭寇练出来的营兵负责教育。 三一教的军事教育远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简单,关键是要认识军队旗号,还要学会听不同的金鼓,前进后退,分散集合。 “当当当……” 一阵鸣金声响起,组织在一起的信众却没有往后退,而是按照训练的要求分成两翼展开,接着就有人把一辆辆小车从队伍的间隙中推出来。 有些农民惊讶的看着那小车上的弗朗机炮议论纷纷。 这弗朗机炮也不知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弄到的,比起军队之中用的结构简单了些,没有快速转向的转盘,铸造的也较为粗糙,但依旧是军器就连王文龙都看的目瞪口呆。 “准备!” 几个炮手颇为熟练的将子炮装进弗朗机炮的母炮炮膛中,然后开始调整射角。 “这是咱们三一教的火炮!” 信徒们也哄动了,难得近距离看操炮表演,有些人忍不住围上去。 管理训练信徒们的师兄看的大怒,大声呵斥说道:“不准乱了队伍!赶快给我回到原本位置!” 可是这弗朗机炮实在太有吸引力,受训练的信徒也只是一群农民和底层小商贩,他们见到大家都去于是下意识跟上也凑成一团,站在弗朗机炮边上瞧新奇。 “扫都阿妈!”气的那师兄用莆田话大骂,接着便让手下拿藤条上去抽人。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一群信众被闹哄哄的赶回去,各自回到原本位置。 那明显是军官出身的师兄插着腰大声说道:“给我回到原本位置站班,再有敢动敢说笑的,今天晚上不准吃饭!” 有些信众害怕,但还是有一些人手脚上都被抽出道道青红,只是吐点口水抹上去,涎皮赖脸的在那儿说笑。 那师兄直接冲上去,把其中几个人抓出来:“你!你,还有你!去大员的时间压一轮!现在你们不用练了,回去跟你们老婆孩子说吧。” 瞬间大家都害怕了,到岛上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能够早日到大员去分到田地,这又压上一轮,不知什么日子才能过海峡。 那师兄叉着腰说道:“都给我听着,现在是给你们训练保命的本事,若是到了岛上,碰到土人来劫村子、砍人头,你们练的不扎实,全家老小都要遭殃!谁要是再不遵守军令,我就让他一辈子过不了海峡!” 王文龙看着这个训练的情形说道:“卢师兄,你们这是要练军队?” 他们训练的严格程度,甚至比现在的卫所兵还强,这也就是手中的武器次了一些,要不然朝廷都忍受不了这群精兵。 而武器的问题也好解决,到了台湾岛上天高皇帝远,那里的三一教徒已经普遍装配铁刀铁矛。 卢文辉摇头说:“他们到了岛上之后只能分散在小块的土地上,彼此之间几个月都不能见上一面,要是没有一点自保的手段,在岛上多半活不下来,而且家儿老小也要受牵连。” 王文龙闻言才明白。 虽然现在台湾岛的开发还在初级阶段,但是各方势力都已经混入其中,岛上沿海的小村子要面对的不只是土人,甚至是倭寇、海盗、窥伺的洋人,的确是要有点手段才能够生存。 …… 这年代的船只横渡台湾海峡用时至少要三到四天,这是最好情况,若是遇上风浪要在海上漂泊十几天。 这个年代的福建帆船又普遍,还是硬帆船,没有办法逆风而行,遇到大风浪抢浪十分困难,所以十几天时间内遇到大台风,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即使侥幸活下来也是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所以此时往来福建的船只经常一去不回,等在找到时已是几年之后一问之下才知他们遇到大风一路刮到了山东半岛,甚至刮到了东南亚去。 天变对航海的影响如此之大,而人类对于大自然完全没有影响能力,沿海百姓只能拜妈祖、龙王等仙佛保佑平安,沿海宗教盛行的习俗也与此有关。 王文龙在厦门待了五天时间才终于等到海况平静,这时福建巡抚金学曾也来到了厦门城,干脆一起去看三一教出海。 这天早晨天气晴朗,三一教徒五六百人全部聚集在一处码头之上。 金学曾毕竟是福建巡抚的身份,不好登台讲话为三一教站台。 今年下半年他身体越发的不好,朝廷已经批准他的辞呈,若非如此,金学曾连今天三一教出海都不会来。 卢文辉先走到众人面前,对大家大声讲话: “众位师兄弟,咱们三一教今年为了开垦大员已经出了二十多万两银子,但教门之中并不觉浪费,为何?此乃光大本教宏旨之举也!” “我师父林龙江生前曾经发下宏愿,要传三教之旨至于万世,此心此德大矣,林师创三一教,要的就是广推教化,如今福建海外大员岛地方广大土人蛮荒,正是三一教推行教化的好去处,为此大业,虽倾尽教产而无悔也!” “今日大家即将渡海而东,九死一生,需切记我等渡海之宏愿,大家随我同念入教誓言: 自今以始,苟或非义而动,背理而行,以恶为能,忍作残害,阴贼良善,暗侮君亲,讪谤圣贤,侵凌道德,慢其先生……如是等罪,有一于此,便非人类……” 三一教在原历史中的明末还只是面向普通手工业、小有产者者的宗教,一直到清朝才渐渐向底层渗透,并且有了一定的底层思维,但在这个时空为了渡海传教,三一教已经招揽了许多流民入教,整个传教群体都有了质的改变。 许多流民百姓在厦门岛上训练了个把月,由三一教中统一提供伙食,大家日夜住宿在一起,这种集体生活已经让他们对三一教产生了极大的归属感。 这时听到入教誓言这些穷苦百姓的信仰崇高感瞬间被唤起,被卢文辉的一番话说的热血沸腾,这誓言在个把月中他们每天反复背诵,于是众人都用不一的口音跟着卢文辉一起喊起来: “自今以始,敢不痛自惕厉,自创自惩,议此肃启,不胜悚粟之至!” 喊声震天,让一旁的金学曾不禁惊讶这三一教的影响力居然如此之强。 幸亏这誓言之中讲的还是儒家思想的内容,要不然金学曾多半都得害怕起来。 卢文辉则对大家众志成城的样子很满意,示意众人安静之后,便指指旁边的王文龙说道:“今天八闽有名的王建阳也来送大家出海,便让建阳公为大家讲几句。” 王文龙点点头走上台子,还没说话,台下众人便热烈的叫好,三一教徒对王文龙的欢呼声甚至不比对卢文辉的要少。 “建阳公,讲两句话吧!” “建阳公也是教中人?” “此人是谁呀?” “连建阳公也不知道,你家有没有种过红薯南瓜?哪怕今日咱们能有出海的机会,还是靠建阳公上下奔走才得来的。” “建阳公,说说《天演论》吧!” 许多人都知道三一教的赈灾银台以及开发大员岛是在王文龙的倡导下才实行的,今日要出海的百姓许多都知自己受了王文龙的恩德,对他喜欢的不得了。 “呜呜呜呜……” 就在王文龙准备讲话的时候,身后的码头上突然传来连片的号角响声,原来是几艘海主用以移民的海船升起了船帆,上船的青壮带着妻儿对岸上送别的老幼亲人连连摆手,许多老者一路追着踏到海水里,彼此洒泪而别,此去不知再见父母是什么时候。 众人看着这场面,王文龙突然面容严肃的对大家说:“如今天下局势纷扰,倭寇、朝鲜人都来到我福建海面,欧洲人万历蹈海而来,索要争抢的无非土地财富。难道咱们中国人就不要土地财富?不能只让别人抢,咱们也要自己去开拓。” “卢师兄说的对,列位此去大员,于自己是开垦土地保全家小,于中华,是传中华之风俗礼仪,为我中国人物开拓海疆。此功可比张骞、班超。” 王文龙伸手指着海面上渐渐远去的海船:“那些海船上的移民,包括诸位出海开拓大员岛的都是英雄!” 王文龙吐字清晰,语调顿挫,配合着海船远远航行的场景,一字一句都打入在场众人心中。 第240章 王文龙和伊丽莎白的信 听到王文龙讲的话,在坐的卢文辉和金学曾都颇为惊讶,接着便是暗暗佩服,王文龙讲话的感染力太强了,即兴就能把在场出现的送别场景当作演讲背景,一下就感染了在场众人,将他们要离故土而去的愁情转变成一种悲壮的情感。 卢文辉更是决定以后要移民去大员的三一教徒都经常带他们到港口上来看看,用王文龙的方法告诉他们:他们此去不只是挣自己一家一户只性命而已,还是张骞班超一般的伟大行为,肯定能让一些有见识的信徒更加坚定开拓的意志。 王文龙继续说道:“没有人比我八闽百姓更明白土地珍贵,古时投笔从戎的班超千百年来都被称作真英雄,何也?只为他救民于倒悬。” “先前有人说我王文龙造福福建百姓,我实实惭愧,福建地少人多,自古容易遭受灾荒,逼得我福建百姓只能出海为生,去做那漂泊无依的生意。” “福建条件如此,哪怕我王文龙磨破了嘴皮,走破了脚底,让全福建的达官显贵都来捐钱赈灾,又能救活多少人?” “想要解我福建百姓之困厄,光是让士绅大户捐钱是不行的,真正该做的就是开拓土地。” “如此说来,列位开拓大员岛,解福建百姓之粮荒,传我中华教化,这项功绩成功,可保福建上百年无饥馑之馀,列位之英勇将被福建百姓世代铭记!” 王文龙这一通拔高瞬间提高了在场众人的心气,一些穷苦百姓或许听不太懂,只知王文龙是在吹捧他们心中高兴,而一些小商贩、小手工业者出身的人稍有见识,更是纷纷听的心潮澎湃,不少人都将胸膛挺高,一瞬间他们就从要逃难去大员的百姓变成了将要去开拓中华土地的勇士,以后还能千古留名。 这时王文龙又说道:“有些人或许曾读过我的《葡萄牙国史》,其中讲到欧洲人蹈海而来,迟早要来到我大明叩关,当时或许还有人觉得言过其实,但短短两年,如今月港走吕宋的商船已经增加不少,有见识的大概都明白,那就是与欧洲人做的贸易。” “我还有一条消息,《葡萄牙国史》之中所写的那从西班牙独立出来的荷兰人如今也已经来到亚洲,他们成立了特许公司,定下抢占西班牙人马尼拉航线的宏愿,下一步肯定就要试图在靠近我大明的地方建立殖民地。” 荷兰人来到大明外海的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听闻,但是大家普遍只以为是又来了一个想要和大明做生意的洋夷而已,所以在此时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应。而王文龙直接在众人面前说出欧洲殖民者想要染指甚至侵占大明的土地,显然能挑动不少人的神经。 王文龙朗声疾呼:“如大员岛这样的风水宝地,若是我大明不去争夺,不日定将落入荷兰人或西班牙人手中!” 王文龙希望鼓励像三一教这样的团体更多的出海殖民,他打算多放出点消息,将大明对外关系的这根弦绷一绷。 王文龙深吸一口气,他今天打算要把伊丽莎白一世写给万历皇帝的亲笔信透露出来——这封信是万历二十四年,已经六十三岁的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一世派人送给万历皇帝的。 只不过他们的船只没出大西洋就沉了,在前世历史中,这艘船一直要到1978年才被人打捞出来,然后在1986年伊丽莎白访华的时候,将这封信作为礼物送给中国。三百九十多年以后,中国才知道伊丽莎白一世曾经写信给明代的万历皇帝。 伊丽莎白一世开创了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写这封信时,英国舰队已经击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开始树立海上霸权。刚刚跻身一流强国行列的英国在这封信中以低姿态的语气请求和中国通商,借此有机会进入利润丰厚的东亚航线。 而这件事除了伊丽莎白女皇以及一些英国的高级贵族外,在此时根本没人知道。 王文龙掌握主动权,只要稍加渲染,就能成为一桩挑动神经的新闻。 不干白不干。 王文龙大声说道:“其实欧洲人对于大明早已经开始动手,若是看过我《葡萄牙国史》中所写欧洲局势的,想必知道在欧洲新晋崛起了一个岛国英国,此国之国力盛强,已经在十几年前的海战之中击败了如今殖民吕宋的西班牙国。他们国主曾经写给当今圣上一封信件,想要来我大明通商朝贡,我在西洋时探听得详细情形,此时许多欧洲人都不知晓,但大家可知道这封信件为何至今没有入我大明国土?” 在传统的中华朝贡体系之下,这年头的大明可以和外洋通商,但是想要像伊丽莎白一世信中说的那样建立平等的外交关系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证明自己打得过大明才能获得和大明一样的地位,英国想要建立外交关系,也只能以朝贡的方式。 而王文龙一番话已经让台下众人都纷纷竖起耳朵。 王文龙明知故问,讲了个传奇般的开头就戛然而止,大家自然生出好奇之心。 “为何?” “建阳公请速速讲来。” 王文龙长吸一口气,做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听闻这消息是万历二十四年,当时在西洋便一直等待着英国船只到达大明请求入贡的信息,但是等来等去却没有丝毫进展,直到几个月后,我突然听闻一条消息:英国送信大臣约翰纽伯莱乘坐的海船,一艘全英国最好的远洋商船,配备着打过西班牙海战的全英国最有经验的水手,在大西洋一个靠近荷兰人殖民地的地方,意外沉没了……” 王文龙语意含糊地说出一句话,瞬间引得在场,众人张大嘴巴,接着便是议论纷纷。 就让西班牙人或是荷兰人把这个闷亏给吃了吧。 王文龙透露出这个消息没有丝毫风险,难道西班牙人和荷兰人还能跑到大明来打他? 而能够让明朝人知道这些欧洲国家已经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就是最大的收获。 其实如果再等几年,荷兰人入侵澎湖,那时王文龙根本不用透露出这条消息就能让大明警觉。 而在场众人哪怕是穷苦的流民,心中依旧有着天朝上国的自豪感,听到王文龙这番叙述瞬间就议论纷纷。 “此等欧洲奸徒竟敢如此?”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欧洲人竟敢杀给我大明送信之大臣?” “他们杀英国大臣,定是心中有暗鬼,建阳公所说的有道理,他们多半要对我大明朝图谋不轨。” 不用王文龙更多造谣,他有倾向性的陈述事实,就已经让在场众人自己脑补出了全部剧情。 王文龙抬抬手压下议论:“无论此事是意外还是有人图谋不轨,光是看英国人送信千里迢迢也要来大明朝贡便知道如今海上土地之争夺激烈到了何等程度,相隔万里尚且要合纵连横。” “欧洲人对万里之外的土地尚且如此上心,我福建对面就有一土地广阔肥沃之大员岛,难道还能够熟视无睹?” “我们福建人有义务开发大员守护海疆,此等膏腴之地若是落入外人之手,他日反成危害福建之基地也!” 王文龙朗声呼吁:“万事万物唯变动永存,如今天下变动激荡,我等若不变,那是无以自存的。天下变动,唯一物不变,不变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 这几年中王文龙也发现严复所写的《天演论》实在太适合演讲了,哪怕不以生物学角度去读此书也富有哲理,掷地有声,十分有宣传鼓动性。 怪不得在前世的清末民初《天演论》在许多向往变革的人士之中流行,还往往是以大声朗诵的方式阅读,甚或有每日晨起一颂者。 而王文龙开始背《天演论》,台下不少读过此书的人也跟着高声念诵:“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物竞者,物争自存也……” 在即将出海,大家的人生轨迹即将就此改变的关口背起这篇文章,许多人都激动的浑身颤抖,对于物争自存有了刻入骨髓的认识。 等到讲演结束,王文龙走下讲台,金学曾连忙上来抓住他问道:“建阳所说的英国入贡可真有此事?” 有外国要来向中国朝贡那可不是小事,虽然这个外国远了些吧,但这朝贡团队竟然莫名其妙的沉海了,在这时绝对能引起轰动。 王文龙今天还真没说过假话,自然而然点头说道:“此事的确是有所本。” 金学曾点头说道:“建阳可能大概叙述那封贡内容。” “此信不长,我虽只是耳闻,但是大体内容也可以复述。”这封信的内容在前世的媒体上公开过,几百个字而已,没什么新奇的,但是只要有内容具文以奏,哪怕是说成西洋民间所传也会大大增加真实性。 对于此时的朝廷,外交事件太符合文官们党争的胃口,王文龙若是将信件公开,说不定就能激起朝堂热烈讨论,多少能引起大明对于外洋的重视。 第241章 事情热闹了 根本不用等这消息传到朝廷之中,王文龙只是在厦门城披露这消息几天后在福建便引起了反应。 就在王文龙准备离开厦门返回福州的同时,泉州、漳州、兴化府的秀才都跑到当地的府县学中热烈议论此事,并且一度因此上告围堵了府衙。 这行为当然有背后的经济原因,到了万历年间,福建商人已经和外洋通商将近五十年,虽然官场上对于西洋诸国是什么情况还不太了解,可福建民间不少人对于欧洲殖民的方式都有亲身经历。 看着那些欧洲殖民者在东南亚挣的盆满钵满,不少商人都生出了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 之前欺骗高宷开采机易山的海商张嶷就是想骗到一只兵马,为他去开辟吕宋岛殖民地,历史上十几年之后颜思齐、郑芝龙率人进入台湾岛也是出于想要开辟一个殖民地的想法。 可以说对于殖民地的争取想法在此时的福建商人群体之间已经出现了,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支持,对于“擅开边衅”这些商人们也没有这样的胆子,而现在英国朝贡团之死似乎可以大做文章,福建殖民欲望强盛的海商群体自然会鼓励这一思潮。 泉州、漳州、兴化界面上瞬间流行了许多江王文龙所说英国使节团之死刊印的传单,王文龙跟金学曾所说的英国国书内容也泄露出来。 这封国书本来就是友好通商之意,伊丽莎白一世有求于明朝,将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语气十分诚恳,而在出版者的润色之下,伊丽莎白一世更是卑躬虔诚,直接塑造了一个“友好藩国”的形象。 这样臣服于大明的藩国使臣被杀,让一些能读懂文字的商人小地主都义愤填膺。 王文龙根本没有说英国使节是哪个国家杀的,甚至也没有确定英国使节是死于海难还是谋杀,从欧洲到东亚航线路程太远,出事故的概率太高,英国使节团究竟是咋死的在历史上也是一桩谜案。 但不妨碍街面上流行的版本已经开始添油加醋,荷兰人和葡萄牙人首当其冲,怀疑荷兰的人的原因是因为王文龙说了英国使节团遇难的地方靠近荷兰的殖民地,而怀疑葡萄牙人的原因就有些扯了,因为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这时福建人最熟悉的欧洲国家就是葡萄牙,并且普遍觉得葡萄牙十分强大。 葡萄牙倒楣啊,如今都已经被西班牙吞并,海外的葡萄牙人也瑟缩在小块殖民地上战战兢兢,却还是要被扣上这个屎盆子。 众人义愤填膺,出身商人家庭的秀才以言辞激烈的跑到衙门去陈情,以为藩国报仇为由,希望朝廷对杀死英国使团的凶手予以惩处。 这一过程井井有条,互相配合,造起了极大的舆论声浪,甚至福建商人开始自发抵制,不和欧洲人往来贸易。只是对于深入大明国境的欧洲人,出海的商人该做生意还是做。 福建衙门大为惊讶,连忙安抚百姓,同时对于欧洲商人也改变态度,一些明面上欧洲人的买办被监禁起来,反复调查他们有无犯法行为。 还真没伤及无辜,一查后这些欧洲人的买办,无论是荷兰人还是西班牙人的手下,个个全都有不法行为,大至贩卖人口,小至私藏军器、违法放洋——朝廷一年准许的船引就一百艘,根本不可能满足福建的出口需求,仔细一查,哪家海商都是违法放洋。 没说的,一批一批的抓起来,弄得这些海商只能拼命疏通,而不少大明本土的商人则趁机抢夺他们的渠道,多经几道手,欧洲人购买商品的成本大大增加,不过这时明朝的生产力实在太强,加价之后欧洲人把货物运回欧洲贩卖还有极大利润,只不过是把他们的利润空间挤出了一些分润给大明海商而已。 荷兰和西班牙人这时根本没能力跑到明朝来对王文龙做什么,王文龙丝毫不怕,看着情形还添了一把火,他一回到福州立马就把西班牙殖民者在吕宋殖民以及如何坑害吕宋华人的事情写到《旬报》之上,并用每期两篇的专题连载。 能写的事情太多了,特别是在吕宋,西班牙人和明朝商人交手不止一次。 七年前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达斯马里纳斯组织舰队进攻菲律宾附近的岛屿,强行征发当地华侨两百多人充当水手,他对于这些华侨水手以武力威胁,直接惹怒了两百多名华人,而当时军舰上的西班牙殖民者只有八十多个,潘和五等五名华人带领船员反叛,直接把八十多名西班牙人杀到只有十四个侥幸逃生,连西班牙吕宋总督都被戳死。 潘和五抢了西班牙人的船就直接驾往越南,等待后续情形。 达斯马里纳斯死后他的儿子路易斯临时担任西班牙吕宋总督,立即派出使节团前往大明,要求交出凶手。 当时大明还在打万历援朝战争,福建巡抚许孚远上报万历皇帝建议同意西班牙使团的要求,以此后可以利用他们去刺探日本军情。 不过潘和五等人也不傻,得知消息根本不回国,抢到钱后大部分留在了越南中部的会安,如今这群人已经在会安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华人聚集区,并且有一定势力。 后世XSQD中第二大岛东岛原先的名称叫和五岛,就是以潘和五的名字命名的。 但三十多个驾船回到大明的船员则被许孚远抓起来送给了西班牙人,他们被送回马尼拉虐待至死,而且从此之后,西班牙人对于本地的华人就极为忌惮,已经实行大量歧视性政策。 过几年的吕宋屠华,也已经在酝酿之中。 吕宋华人的悲惨境遇根本不需要格外加以描述直接采访去过吕宋的商人就能得到很多一手信息。王文龙把这些消息刊登在《旬报》之上,立即引起百姓热烈反响。 许多福建人原本并不关心海外之事,但这两条消息接连一出,大家才意识到这些西班牙人对于大明居然敢有如此不臣之心。 事情已经在地方上引起轰动,金学曾和徐学聚两人也必须要做出反应,他们想要核查王文龙所说的内容,但事情发生在欧洲谁能查得出来?最终还是由王文龙斟酌着给出详细情况,然后金学曾便上了一封上疏。 上疏直接走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瞬间使得刚刚换了内阁的朝廷大为震惊。 正逢整个朝廷之中局势波云诡谲,福建上来的这份折子根本瞒不了人,消息刚送入会极门不久,整个京城之中就传开了。 首先礼部就坐不住了。 明代处理外国使节事宜有一大票的专门机构,大半塞在礼部之中,礼部给事中跑去叫大家开会,先问主客司官员知不知道这个英国,不认识,于是又去找四夷馆、会同馆、行人司的负责人,他们负责管理,招待外来使节以及提供翻译工作,一番询问这些人也全不了解什么英国,更找不到会说英国话的。 这时给事中一拍脑门,“今年不是有个洋和尚利玛窦进京了吗?” 万历二十九年二月,利玛窦以外国人进贡特产的名义进京,利玛窦在京城极受欢迎,到处参加宴会,主要原因是利玛窦确对于欧洲的各项学问都极为精通,同时还熟悉大明的典籍,这样的人物到哪里都吃得开。 在京城一番游走,利玛窦不光得到京城中的东林党人以及浙党的欣赏,甚至走了天津税监马堂的路子,被这太监推荐给万历皇帝。 原历史之中利玛窦在京城做了不少科普,但是内容似乎传达的不是很准确,比如《明通鉴》记载他是“大西洋人利玛窦”,然后又解释,“大西洋者,欧罗巴洲之统名。”直接把大西洋和欧洲搞混了。 顺便《明通鉴》转述利马窦的说法,把耶稣以及门徒的传教过程也搞混了,以为耶稣生在亚洲,西行到欧洲传教——直接把耶稣描述成了一个达摩式的人物。 这时的利马窦和同伴郭居静正打算在京城建立教堂,礼部官员找到利玛窦询问此事。 利玛窦听闻,王文龙所叙述的内容细节非常完整,许多地名对于此时的明朝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利玛窦和郭居静却是能听懂的,他们很快通过询问脑补出了王文龙所说的事情发展过程,接着就信了。 这年代的明朝能够说清楚欧洲情况的人几乎没有,而福建的奏折之上细节如此完整,两个欧洲传教士一致认为不可能是福建人自己编造的。 于是两人都十分惊讶:英国的使节团居然被杀了! 两人甚至直接找出怀疑对象:不是荷兰人、就是西班牙人干的。 利玛窦是意大利人,这事儿跟他完全扯不上关系,而他们传教的耶稣会在明朝的主要据点就是葡萄牙人掌握的香山澳。 利玛窦很快做出反应:这事情可不能让这些明朝人扯到葡萄牙人身上,要不然耶稣会肯定受影响。 第242章 杀总督的大英雄 于是利玛窦、郭居静直接将真实信息告诉明朝官员,不光为这信息作证,甚至填充更详细内容。 礼部官员们这才总算通过利玛窦之口弄清这事情是什么情况,接着纷纷义愤填膺,“荷兰或是西班牙为垄断与大明之贸易,截杀朝贡之英国使节,此事不管,何以全藩国之理?” 礼部官员直接上疏要求对此事严查。 “西班牙人原是如此狼子野心之辈?” 连万历皇帝看到这几封奏疏也瞬间惊讶,福建的消息、吕宋华人的现状、礼部的解释、洋和尚利玛窦的证词,几封奏书同时呈现到万历皇帝面前,瞬间就将一个故事给补充完整。 因为消息来源太广太多,万历真就信了。 在他看来情况就是真有一个英吉利国来朝贡,莫名其妙就被试图垄断东亚贸易的西班牙或荷兰国人给截杀,而这西班牙人之前就对大明的海商非常苛待。 “圣上,这福建士人大闹……是否要与以澄清?”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问道,他语气之中颇为忧虑:“如今福建民情汹汹,说不定就要擅启边衅。” “何必澄清?”万历皇帝生气道:“就让福建百姓闹,让他们去移民大员,去和西班牙人作对,也让西班牙吃吃苦头。” 万历皇帝第一反应是真生气,明朝人对西班牙并不是没有概念,西班牙使节团来到明朝朝贡已经有好几次,甚至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还给万历皇帝写过信。 不过这群家伙在朝贡和书信之中故意隐瞒了他们殖民吕宋岛的事实,万历皇帝在看《葡萄牙国史》之前根本不知道吕宋岛上的统治者已经是西班牙人,明代的各种史书之中都记载吕宋岛的西班牙统治者为“酋长”。 许孚远将潘和五的同党送给西班牙吕宋总督路易斯的事件在《明史》之中就记载为“吕宋国酋子起诉商人袭杀其父”,许孚远帮助西班牙殖民者抓捕潘和五同党还被《明史》当成“诏戮罪人,厚犒其使”,是为藩国主持公道的大好事。 西班牙人隐瞒了他们殖民吕宋的情况,并且还来的殷勤,所以之前在万历皇帝眼中,这群西班牙人就是在吕宋周围占了一些小岛做殖民地,地方并不大,就算这样他们还还隔三差五派人来送礼,导致万历一直觉得这群西班牙人还怪客气的。 而现在他才知道这群西班牙人殖民了吕宋,对于吕宋的华人严加防范,甚至杀死英国朝贡团,在联想到之前他们来大明索要潘和五之事——这群西班牙人纯纯是把他当做傻子来耍呀,万历皇帝瞬间就有种恼怒感。 万里皇帝不做事归不做事,但他可不是傻瓜,对于军国大事还是有主见的。 他不会傻到去攻击西班牙人——以此时大明的国力要出海远征实在有点扯,但是也没有必要拦着民间自发的攻击声浪。 他也看过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而且是反复阅读,配合上王文龙鼓吹开海的常州文告,万历皇帝已经对于海外情况有了一些基本印象。 他也想对外殖民,但是却知道自己根本动不了。 到了万历年间,明朝皇帝的皇权已经被文官限制的很死,他想立朱常洵为太子都立不动,这事情要是放在明初根本不可能,说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永乐皇帝起兵夺来江山,满朝文武不还得听他的话继续干活?但到万历时他试试? 万历皇帝要增强对外殖民惟一办法就是借用舆论影响文官。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正好借用英国朝贡之事,去煽动民间对殖民者的反对情绪,即使不能使得文官群体同意对外殖民,但也能给那群鼓吹不要开海的文官添添麻烦——你们要求大明缩在樊篱之内不愿开海,那现在欧洲人欺负到家门口,这指责就你们受着吧。 福建民意汹汹,又不干涉朝中任何一方的利益,这种事情刚刚上任的内阁是不好阻拦的,内阁票拟、礼部部议送到司礼监,万历皇帝不但不要求制止福建民间的舆论,还直接明发上谕:“严查荷兰、西班牙与英吉利争贡之事”。 西班牙使节团到大明的名义就是朝贡,而英国人似乎也是来朝贡,现在西班牙人打杀了英国人,在明朝看来,完全可以归入典型的“争贡之事”中,情况和蒙古的几个部落间抢夺和大明的贸易权差不多。 有了朝廷的直接指示,原本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福建情况瞬间扩散开来,甚至连浙江都出现士商要求严查此事的文告。 “新出的《旬报》,大明义勇刺杀西班牙总督,西班牙人截杀英国朝贡船队!” 镇江码头,天刚刚放亮运河上就已经挤满了货船,来去的船主、货主彼此谈话,吃着早餐看报纸,接着就有人破口大骂。 “此辈西班牙人,先入侵我藩国吕宋,坑害大明商贩,又假装忠诚前来朝贡,骗索我大明义士,还敢劫杀来朝贡的英国使者……这等藩国,真是奸猾无比,也不怕遭报应?” “遭什么报应,你没看过《葡萄牙国史》,那里头说得清楚,西班牙国在欧罗巴州强大无比,佯装朝贡,其实是想要侵吞整个吕宋,占据我大明与欧罗巴的贸易航线,它们的野心大着哩!若是我大明不出海,这等小人如何能管得他们着?” 能传到镇江这里来的《旬报》,都已经是一个月一次的合订本,因为这几期《旬报》都在连载西班牙的事情,且在福建获得极大关注,盗版商也聪明,直接将西班牙的连载文章放在一个合集之中,看完上篇接着下篇,跟小说一样。 也有人看着报纸中的内容称赞道:“这铁臂金刀潘和五真英雄也,率领船员反抗西班牙总督,居然打败那些征战多国的西班牙士兵,将总督刺杀,夺得大笔财宝,跑到安南逍遥快活,这不是梁山好汉一样的人物了?唉……只可惜白衣小扇郭惟太心念家小,带着三十多个英雄回国,反被西班牙人所害。这福建巡抚也太不明智。” 王文龙在报纸中将潘和五的事情也作为介绍西班牙殖民地的内容刊登出来,这篇报道王文龙交给许仲琳来写,结果许先生大发妙笔,直接将一篇纪实报道写成小说。 当时才二十出头的潘和五直接被描绘为一位武艺过人的少年英雄,外号叫做“铁臂金刀”,用一柄四十五斤重的金丝大环刀斩杀西班牙总督,也不知道在海船上咋使的开。 而那些被许孚远送给西班牙人的福建水手的首领名叫郭惟太,他在出海之前曾经考过功名,虽然没考上,但也被许仲琳一番改编,直接写成了徐茂公、刘伯温一般的军师,诨名“白衣小扇”,他回福建的原因也被描绘成因得知老母病重,所以毅然返乡——这事是真的。 两相结合,再加上一系列打酱油的人物,这二百多人写的有情有义,简直是西洋上的梁山好汉,他们被西班牙人坑害,直接引得百姓同情,并让百信对福建官府与他们的处理极不满意。 前福建巡抚许孚远早在五年前就已告老还乡,他在巡抚任上加强海防、解决民乱,声名不错,在浙江老家看到这消息之后也是十分自责,虽然因为他已告老,所以没有多少人找他麻烦,但是许孚远还是上疏朝廷自言其过,并且大力支持,朝廷严查西班牙国诸恶劣行迹。 远在越南的潘和五也直接受益,有人翻出七年前西班牙人要求交出潘和五的事情,详加辩论,突然意识到这潘和武哪里是抢劫了西班牙船只并且杀死西班牙海主的奸徒,这是大明英雄呀! 已经有不少言官上疏要求为潘和五翻案,甚至有人想要给他封个武官当当,潘和五几年后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他在越南已经做下好大事业,根本不想回大明,但是他依旧花大价钱积极回福建运作。 如果能得到一个官身那在西洋海商之中简直可以横着走,光是死后可以穿着官服下葬这一条就能羡慕死不少商人。 这一系列的消息带来的影响十分恐怖,特别是西班牙人对于吕宋大明商人的坑害,直接在福建引起诸生上疏。 海商们也在背后推动,号召严查此事,其实为的是让朝廷公开支持海商开拓。 随着大员移民开垦,现在不少商人都已经参与开发,只不过此事在朝廷层面上还没有一个合法地位,光有福建衙门的背书对于这些商人来说还是没底气,现在如此大好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还别说,福建诸生的群情汹汹,真的挺有影响力,几个月后朝廷方面就公开称赞开垦大员之事,前去开垦大员的商人终于放了心,有了朝廷的正面鼓励,更是有大批力量都加入开垦行动。 这也算是王文龙的蝴蝶翅膀扇动后带来的影响了。 第243章 荷兰人的反应 接着浙江、南直以及福建的商人又继续提起常州文告之中的大规模开海事宜,希望朝廷赶快开海,最好能够鼓励他们这些商人对外殖民。 然而原本有用的呼吁到了这件事上又变得毫无作用,扩大开海涉及到了许多士商的本质利益,除了底层商贩,上层的大商人根本不会参与吆喝,不是一时间可以推动的。 影响又进一步扩散,又过几个月,吕宋跑了个“世子”来福建申冤,不是外国人,福建晋江人。 永乐三年,三宝太监奉永乐帝诏书委任晋江华侨领袖许柴佬为吕宋总督,人家才是合法的吕宋国主,后面的领袖只能叫“酋长”。 许家一支世代居住吕宋,这时早已经败落,不过他们曾经参与罗阇国苏莱曼的军队,抗击西班牙殖民者,一起保卫马尼拉。 此时发现大明国内突然注意到吕宋,于是许家人连忙来哭诉,想要请求大明帮忙他们“复国”。 有许家开了头,其他被殖民的地方也坐不住了,此时在东南亚被欧洲殖民者入侵的原大明属国可不止一个,各国的后裔都冒出来了,一起跑到福建,又被金学曾送到礼部去喊冤。 面对着这一群东南亚来的“王孙公子”礼部倒是想管,但是哪里管得过来?最后只能解决了一些人的工作问题,一些能说外语的“世子”“酋子”被招到四会馆去当翻译,甚至一些冒名顶替的福建海商也混了个小官做。 这群南洋小官在京城厮混,到处吃席见世面,直接使得京城之中的官员对于此时东南亚的情况了解深入许多。 而大明朝廷在听到西班牙人如此多残暴行为之后也一致作出认定,谴责西班牙狼子野心,立即派官员去吕宋岛巡视。 暂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不过也足让西班牙殖民者深为恐惧,原本历史上万历三十一年,为了考察机易山,明朝就派了几个武官到吕宋去打听消息,西班牙人也害怕得罪大明,于是好生招待,只不过回去之后就开始屠华。 而这个时空,西班牙人多半不敢如此做,因为华人也知道了明朝要和西班牙作对,警戒心大大增强,再不可能做出那种把铁器全部交给西班牙人,再一院一院的等着对方前来屠杀的轻信举动。 朝廷对于西班牙的不喜已经放在明面上,甚至有海商开始计划赶走西班牙殖民者、占据吕宋国了。 刚刚在大西洋损失了无敌舰队的西班牙人一时间被搞得手忙脚乱。 北大年苏丹国,荷兰舰队司令韦麻郎代表看着翻译过后的《旬报》吃惊的双手发抖。 “明国怎么会知道我们劫杀英国船只的事?这个王文龙到底是谁!” 王文龙对于荷兰或者西班牙人劫杀英国使节的事情完全是自己的添油加醋,但是他却万万想不到,这事居然真的是荷兰人干的…… 英国使节团被袭杀,并不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有意为之,事实上在这个时间点,真正意义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成立还在讨论之中。 这是韦麻郎等人自己干的一件意外事件。 随着荷兰与西班牙的独立战争出现曙光,荷兰人也开始自发的开拓亚洲殖民地,六年前开始到如今,荷兰已经成立了十四家以东印度贸易为重点的公司。 经常许多家同样来自荷兰的公司,同一个时间抵达同一处港口,采购相同的商品,彼此恶性竞争,同时他们还得防备着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或者英国人的袭击。 大海之上没有法律可言,谁的船上炮口多,口径大,谁就有话语权,商船之间彼此遇见,如果一方的实力大,直接把对方给抢劫了的事情也经常发生。 此事荷兰的十几家东印度公司彼此竞争,个个紧绷着一根神经,经常做出先行开火的事。 而那艘倒楣的英国商船就是在这情况下被韦麻郎击沉的,当时他率领着一支由八艘船、一百门火炮组成的舰队,看见英国商船只有三艘,旁边又没有其他船只在场,不趁抢一票打简直对不起上帝。 英国人的船只中弹之后,韦麻郎还跟着跳帮的水手一起坐着舢板到敌人船上进行过抢劫,沉船前的短时间内大宗物品带不走,但是却可以搜刮敌人身上珍贵的金银财宝。也就是在这时他意外从其中一个死者身上搜出了代表英国贵族的纹章,这才知道自己袭杀了一个使节团。 不过韦麻郎真不知道这个使节团还带着前往明朝的国书,而且这事儿还被发现了。 他是真心虚,因为文章之中所说的使节团船只沉没的地点以及船只的特征都和他记忆之中完全一样,肯定就是他打下来的那支船队。 “这事情绝不能泄露出去!”韦麻郎当即下定决心。 现在的时间点实在关键了,如今已经是公元1601年年末,远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十四家以东印度贸易为重点的公司,为了避免商业竞争,已经开始商讨合并事宜,打算成立一家联合的荷兰东印度公司。 这家公司预计明年就能成立,并且由国家议会授权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起好望角西至南美洲的南麦哲伦海峡之间具有贸易垄断权。 作为已经为各家荷兰公司走过许多遍东印度航线的司令,如今深赴荷兰海军中将军衔的韦麻郎是有权利去角逐东印度公司位于爪哇岛巴达维亚总部的高位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确定的贸易方针就是和当地势力合作,由公司的军队以及当地的势力一起组建殖民地,保护贸易航线。 荷兰人也不想和明朝起争端。 而如果这时候韦麻郎被查出公司袭击了英国使节团该怎么办? 同时得罪英国和明国,不要说他当不上未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高层,甚至他都会被从十四家公司联合之中给踢出去。 荷兰人在殖民之时喜欢跟当地的土着合作只是因为这样可以获得最大利益,并不代表他们心慈手软。 从《旬报》上面所写的内容来看,王文龙肯定是知道船只沉没的具体情况的,那就只可能是当时自己团队之中有人泄密了,韦麻郎马上去寻找当年一起参加团队的船长,开始查找泄密者。 他如今身兼着还未合并的好几家荷兰公司驻亚洲最高代表,手上的权力不是一般的大,当时他的舰队之中,除了荷兰人之外也有大量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韦麻郎觉得这些人最容易泄密,一番询问,却发现每个人都说自己嘴巴严实的要命。 韦麻郎一番询问无果,直接把这些人调去柔佛。 在那里荷兰人正准备和西班牙人开战,小规模的骚扰袭击无休无止,韦麻郎只要给殖民点拖延供应,这群被调去柔佛的雇员基本没有回来的机会。 明朝追查英国使杰团这件事情肯定会发酵,即使现在这些人没有背叛自己,但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有根本矛盾,荷兰人信新教,而西班牙、葡萄牙信天主教,在巨大压力下,韦麻郎知道这些人总有一天还是会反叛的,他不可能承担这样的危险。 这些雇员发现自己被韦麻郎整了,不明所以,不少还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撑上几年就能回来,却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韦麻郎的死亡名单,如果几年之内他们还没死,韦麻郎还会再想办法把他们一个个除掉。 半个月后,北大年苏丹国,韦麻郎的上司林斯霍滕喝了一口葡萄酒,对韦麻郎摇头说道:“我已经尽力帮你去查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没人知道王文龙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甚至连吕宋岛上的中国人许多也是先从明国那里得知了消息,然后才知道了这件事。” 韦麻郎摇头说道:“我太了解这些华人了,这些华人撒谎成性,对我们说的和对他们明国人自己说的肯定是两样事,恐怕还要继续探听才行。” 欧洲殖民者来到东南亚进行殖民最常使用的本地人就是印度人和华人,两边都有不少出色的人才,印度人有自己的私心,往往会将欧洲人的要求执行一半留一半,或者为自己捞取利益,欧洲人对此或许还能忍受。 而华人的势力更庞大,可以更好地执行欧洲人的要求,但是他们不光有自己的私心,执行一半留一半,更让欧洲人头疼的是华人有极强的宗族观念,起码在这年代愿意真心给欧洲人当奴隶的华人还很少,他们不光给自己捞利益,还会不断的把利益往大明国内输送。 这就是华人的祖国是统一的大明,印度的祖国是一堆小邦国的区别了。 欧洲人往往发现印度人捞了利益之后,往往不愿意回老家,愿意而是在本地过上奢侈的生活,并且世世代代给欧洲人做事。 而华人不一样,哪天干着干着突然就跑了,再得知他们的消息,就是他们在福建老家用挣来的钱财“过上了皇帝一般的生活”。 对于这些不愿意在东南亚扎根的华人,欧洲人往往更难以信任。 林斯霍滕摇摇头说:“无论华人有多么狡诈我们也必须利用他们,就比如这件事情,看来我们有必要派人进入大明去查探了。” 林斯霍滕可不是个小人物,他在荷兰国内的地位比韦麻郎还要高。 林斯霍滕是商人出身,早在荷兰还没有从西班牙独立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西班牙语并且来到印度任职。 第244章 奸商潘秀 二十年前西班牙刚刚吞并葡萄牙,西班牙表面上尊重葡萄牙的海外利益,但是却通过各种方式向葡萄牙殖民地渗透,其中一个主要方法就是教会。 而林斯霍滕这个商人被西班牙人当做自己人,派去刺探葡萄牙情报,他靠着自己的摸爬滚打,居然在葡萄牙果阿殖民地的教会之中一路混成果阿大主教的秘书。 十多年时间里,林斯霍滕通过自己的职位,一直秘密收集各种东方的商业情报,把一部分葡萄牙人的消息汇报给西班牙人,直到荷兰从西班牙独立,林斯霍滕也从西班牙抽身,把自己收集到的所有消息在荷兰用荷兰语公开发表。 由于林斯霍滕十多年的间谍生涯,荷兰人一下了解了东方的主要港口、居民、政体和主要商品,并且掌握了从欧洲出发到东方好望角航线的详细资料。 在林斯霍滕回到荷兰的那一年,荷兰人的第一支以印度洋和东方为目的的船队就启航了,利用林斯霍滕的资料突破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封锁,一路深入东南亚,成功在爪哇建立了巴达维亚殖民地。 林斯霍滕是开拓荷兰殖民史的传奇间谍,甚至连中国瓷器在欧洲的最初销售也是林斯霍滕卧底期间发现且建议的,这十几年间中福建外销瓷的大量生产,部份还要感谢林斯霍滕对欧洲人宣传的功劳。 韦麻郎担心说道:“我们手下能有打探到王文龙身边的华人吗?” 林斯霍滕点头说道:“我在果阿认识不少到那里做生意的华人,有个人受洗信奉了新教,其中不少,颇有财力,哪怕在明国内都算得上是有脸面的人物。他和荷兰的利益勾结很深,会愿意为我们行动的。” “有这样的人物我就放心了,赶快把他找到北大年来,我要好好查查这王文龙的底细。”韦麻郎连忙说。 “对这王文龙千万要小心,”林斯霍滕严肃的说道,“这次我回到亚洲,看到了一些他所写作品的翻译,根据他自己的自述,这人至少游历过东南亚各国,甚至可能去过欧洲,但是我通过在东南亚的关系,却找不到他的任何记录,光是凭借《葡萄牙国史》就知道他对于欧洲不是一般的了解,这样的神秘人物背景可能会很深,他不可能跟我们没有接触过。” 韦麻郎对林斯霍滕十分尊敬,闻言疑惑问道:“您说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可能以前也是海商,只是跟我们交往时使用了化名?要知道对于中国人的名字,我们向来是很难搞清楚的,他们长得又十分相像。” “你来亚洲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中国人的长相在他们自己来说还是很容易分辨的,我怀疑的是其他事情。”林斯霍滕思索着说:“他写的文章之中对于欧洲历史的了解不光远超其他华人,甚至超过大多数欧洲人,其中许多观点哪怕是我也想不到,我觉得他不可能单靠自己的能力就能了解到这些。” 林斯霍滕不愧是长期做间谍的人物,直接给王文龙脑补出了一个深厚的组织背景。 韦麻郎瞬间惊讶,连忙说:“那一定要尽快找出这王文龙的关联,否则不知道还会造成什么危险!” “要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去办!”林斯霍滕吩咐说道。 几天之后韦麻郎就见到了一个年轻的中国商人。 韦麻郎看看这人忠厚的脸孔与精明的眼睛,心中暗暗点头,开口询问道:“你就是潘秀?听说你在福建挺有威望。” 那潘秀用荷兰语谦虚道:“在公司面前怎么敢说有威望。” 韦麻郎看着潘秀的介绍:“你的父亲就是我们的合作伙伴,而且你也是明国的秀才。” “秀才”两个字是音译,韦麻郎读起来很怪,大概意思被他理解成一种授予民间学者的头衔,不算爵位,但是代表着国家确定的地位和荣耀,有点像是此时殖民地中的“绅士”或是“甲必丹”。 韦麻郎满意点头说:“你们是荷兰人最忠实的合作伙伴,我们希望让你去帮忙公司执行一项任务。” 潘秀有些惊讶:“您要我回国?” 潘秀家是晋江人,世代都在找挖岛经营生意,荷兰人第一次来到巴达维亚殖民的时候就是他父亲做的带路党。 因为荷兰人采取的是团结当地势力进行殖民的方式,所以给荷兰人干活收益远比给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当走狗来的丰厚,潘秀家此时甚至已经经营起自己的武装商船,而潘秀从小就被父亲培养,一方面学习荷兰语,一方面还从福建招来读书人,教他读书写字。 潘秀去年回到晋江,居然考中秀才,虽然为此没少出钱贿赂学道官员,但他的学历已经在海商之中算是顶尖。 现在潘秀正准备接手父亲的生意,却没想到这荷兰人大东主突然叫他回大明去。 潘秀心中不愿意,但是审时度势没有直接反对,而是脸上笑着说道:“不知公司要我去做什么事情?” “你知道福建有个读书人叫王文龙吗?他应该是福建布政使的秘书。我们会提供经费让你回到明朝福建去监视和王文龙接触的人,最好混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党羽,调查清楚他的背景。” 原来是回去当探子……潘秀当然听过王文龙的名字,一下又想到了最近王文龙在福建披露出来的英国使团被劫杀之事,他瞅了一眼韦麻郎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那个英国使者多半真是这群荷兰人杀的。 韦麻郎严肃说道:“我们需要你长期潜伏,就像伟大的林斯霍滕一样,如果你能执行好这个任务,我,包括未来的东印度公司都不会亏待你的家族。” 潘秀心中快速计算,现在他们家都靠着荷兰人发财,荷兰人不好过他们家也没好处。 于是潘秀点点头道:“十分有幸为阁下效劳!” “回到明国之后要保持和我的联系。” “在下知道。” 看着潘秀忠厚坚毅的表情,韦麻郎满意的点点头:“这项计划多半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你要有耐心,保全住自己,计划过程中一切经费都由公司来出。” 潘秀闻言心中一喜,他并没有多少负罪感,而是高兴于为自家在荷兰人这里找到了一个长期的稳定关系,至于自己的安全,大不了到时候反水就是。 …… 进入农历十一月,随着万历皇帝明发上谕,对于大员岛的开发已经成为福建衙门大力支持的事宜。 三一教开发的殖民地,李旦、几家海商联合开发的两个贸易港口,全都获得福建方面的动员支持。 这次福建衙门是真的大刀阔斧,直接疏导流民去大员开垦,把本地的耕牛成批成批送往岛上,还去外地买牛。 泉州港,今天格外热闹,大清早便有一大批的流民拖家带口陆续上船。 而码头边上则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官员。 前往台湾开垦有几条水路,直接从泉州走也是许多海主的选择。 由于王文龙的支持以及李国仙回娘家的游说,最重要是看到朝廷的意向,李旦集团终于也开始投资钱财开发台湾。 他们看中的地方是台北的基隆和淡水一带,如今第一个移民点估计到明年就可以完工,顶多在后年开垦的土地就可以陆续获得收益。 “好好好,尔等前去大员,是开疆拓土的好事,吃了福建点心,也要记得乡间的百姓还在等待你们归来呀!”高宷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袍服,亲自站在跳板边上给那些即将渡海的移民发米糕,满脸都是谆谆恳切之色,仿佛他真对这些移民有多关心。 因为魏天爵早几年死了,高宷总算是没有像前世一样疯狂吃小孩,但是他对福建的折腾丝毫不少。 高宷出门之前还吩咐税监抓紧去对这些流民人数多的村子征税,免得等人跑了,捞不到钱,而此刻却又跑到码头上来装样子。 如今对大员移民是皇帝都重视的事情,高宷自然要有所表示,他甚至自己都捐了上千两银子,用来“鼓励开拓”。 当然,明眼人如果进一步查证,就会发现高宷的钱全部是捐到几个海商那里的,就问哪个海商敢拿高宷的钱?高宷捐一两大概要收回三两的礼物。 王文龙此时站在高宷身后几丈,面无表情的看着高宷演戏,心中毫无波澜。 高宷为了讨万历皇帝欢心,专门监督视察移民大员之事,也算是帮了王文龙一点忙,让本地官员在此事之上特别勤谨。 高宷发完了一箩的米糕,在旁边的小厮捧上来的铜盆中洗过手,又在另一个小厮伺候下将手擦干,然后转头跟在场的泉州官员笑语寒暄。 接着又走到王文龙面前笑道:“建阳,你办的这事情真是有利百姓。” “高公公过誉了,这事情有赖圣上指点,福建上下用心,高公公出力,我王文龙不过是个搭桥的。”王文龙说。 “建阳还是如此谦虚,”高宷笑着邀请道,“今日到我府上去喝杯茶如何?” “多谢公公好意,但布政使司衙门之中的事物未完,在下今天在泉州还有些公干。”王文龙一脸无奈的拒绝。 两人之间亲热笑语,仿佛当年有多好的交情一般。 第245章 奇怪商人 高宷也不真想请王文龙喝茶,连说可惜,约定下次,然后便坐上轿子离开。 而现场的移民捧着高宷发的米糕吃的香甜,他们一个个喜气洋洋,虽然钱去大员路途危险,但是有朝廷支持,大员土地又肥沃,他们都知道,只要能够成功渡过海峡日后日子就只会越来越好。 王文龙见到他们眼中都有神彩心中也高兴,原历史中对于台湾的大规模移民,还要等待十几年才会开始,就是这十几年所产出的粮食都能救活多少百姓了。 在场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有意和王文龙交流,王文龙同着众人说了一会儿话,目送海船离开,这才和众人一起各自坐上滑竿回程。 王文龙还没有离开码头,身后突然追过来一个商人大声呼喊:“建阳公,建阳公等等我!” 王文龙回头一看发现那人是之前和他说话的海商的一员,疑惑道:“阁下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商人自述说道:“建阳公,我乃是晋江商人,名叫潘秀,字伯风,今年刚考上的县学。我们家一直在海外做生意,对建阳公格外仰慕,我想要交好先生。” 王文龙仔细打量着潘秀,只见他脸带忠厚,面容诚挚,身上穿着一领儒衫,彬彬有礼,而且听他语气就知道他家豪富。 王文龙笑道:“何必说什么仰慕的,晋江潘伯风,如今我俩便算认识了。” “多谢先生,在下三生有幸。”潘秀继续说道:“我家有一注银子,想要资助开发大员之事。” 王文龙被潘秀带入入边的茶座,左右无人就看见潘秀掏出礼单。 王文龙接过一看发现他光是送礼就值几十两银子,这才表情严肃起来:“阁下有什么具体事情?” “我家想要一起开发大员岛,只不过我家没有足够财力,我们又长期在西洋营生,于福建有名望的海商之中并不认识什么人物,还希望得到建阳先生牵线搭桥。” “原来如此。” 潘秀一脸诚恳的说:“我家能出上千两银子,也是愿意投效的。” 王文龙思索一阵,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帮你问问三一教或者是杨天生、李旦处,他们那里多半还在缺银子。” “多谢建阳公。”潘秀满脸欣喜,“我还打算去福州经营一些生意,这几天就打算上福州去,不知能否……” 王文龙听出潘秀是想打算通过他认识徐学聚,还以为他想要走徐学聚的关系,见到潘秀又准备掏出礼单,这事王文龙可不能轻易许诺他。 王文龙直接按住潘秀的手道:“到福州可去丽文坊芳找我,旁的事情咱们再说。” 潘秀虽然有些惋惜,但是脸上没有丝毫表现出来,十分殷勤的跟在王文龙身边。 王文龙来到李国助家,李国助从侧门出来欢迎,王文龙指着身边的潘秀介绍说道:“这位是晋江秀才潘伯风,也是海商出身。” 李国助笑着道:“倒是不知海商之中还有这般人物,请进请进。” 今天李国助开宴会,不少到码头之上的官员商人都来了,众人一番宴饮,一顿饭吃到下午。 席间王文龙帮潘秀问了问李家还需不需要外人投资,李国助委婉表示自己的父亲不希望外人资本参与开发之事,这也不奇怪,李旦一向喜欢做独门生意,还打算把淡水开发成自己的独家港口呢。 吃过饭王文龙擦擦嘴去李家厢房中休息。 见到那潘秀也留宿李家,心中有些疑惑,他总觉得潘秀这个名字好像挺熟悉。 次日王文龙去找潘秀道:“我正要去杨天生处,借机把你引荐给他。” “多谢先生,”潘秀连忙拿起桌上的一封信道:“这是我写的一个拜帖,请先生看看合不合用。” 王文龙打开信封,就见潘秀的字迹工整漂亮,虽然说不上书法大家,但已经到了中上水平,文字也清楚。 王文龙点头说道:“这帖子很合用了,到时我先拿你帖子进去,他那生意不是一家海主做成,你见机行事,嘴中说不得要甜一些。” 潘秀连连点头,他和王文龙一起出门来到杨天生处,王文龙就见潘秀为人,又是无比利落,极得杨天生好感。 两边一报家世还是同乡,杨天生直接就和潘秀称兄道弟,一力保证会让他加入开发大员。 潘秀也知道自己再缠着王文龙容易引人怀疑,对杨天生和王文龙连连感谢之后便告辞。 杨天生对潘秀极有好感,一路把他送出家门,站在路口,王文龙看着潘秀的背影却皱眉,他突然觉得这人有些古怪。 杨天生对王文龙道:“哪知道我晋江海商之中竟有这般一个大方得体的后生。” 王文龙道:“就是有些讲礼数的过分,从未见过这样的商人,有些奇怪。” 杨天生点头:“也是,说他像读书人,却又不像,却然是殷勤有礼了些,多半是家教严格之故。” “这倒也有可能。” 只能说潘秀还是有些紧张,他虽然尽量表现的若无其事,但是一切都想做到最好,却表现的有点太不近人情,让人看的觉得奇怪。 在杨天生处逗留了一会儿后王文龙告辞离开,回到李国助处,他就见李国助已经摆下一桌酒宴。 如今日本国内局势渐渐明朗,德川家康不再像丰臣秀吉一样试图入侵大明,明朝对日本贸易的口子,眼看就要开放,李家的日子又好过起来,李旦出门后李国助在福建也开始渐渐经营生意,越发的春风得意。 “建阳快来喝酒,”李国助笑着说道,王文龙坐到桌上,两人各自倒一杯黄酒,边喝酒边吃菜。 李国助将一块炸鱼放入口中大嚼,边吃边称赞:“最近建阳写的那《疗疴录》实在是好,我都追看呢,不知结局如何。” 王文龙说道:“整本书我都写完了,你要想知道结局,我这就告诉你。” 李国助思索一阵,道:“你别告诉我,否则到时这书也不好看了。”但他又纠结,过一会儿反悔说道:“宋常勤最后是生是死?” 王文龙回答说:“到结局还是活着,但之后就难说了。” “这个……”李国助对于书中这位三边总督极为喜爱,听到这结局也就大概猜到后续剧情,愣了半晌。 现在李国助也出来做事,对于大明的情况越发有深入了解,想到宋常勤的最后结局不禁喟叹,“好官难做啊。” 李国助一阵郁闷,然后转换话题对王文龙说道:“我最近听到消息才得知建阳如今在山东做得好大事。” 王文龙疑惑:“山东?” “山东有个叫毛文龙的,如今到南北通州办了好些货,连我家都与他有瓜葛,说是要上辽东去的,我一问,背后的金主竟是王建阳!” 王文龙也是惊讶,一番询问才知道毛文龙回去个把月居然就把生意做成了,如今正在大肆招租海船。 王文龙笑道:“我不过是资助了他一笔银子而已,没想他竟用我的名字做招牌。” 李国助笑着说:“我还疑惑王建阳怎么到处办货?原来你也是被扯虎皮,不过我听说他们商船就要出海,过几日说不定就要来找你帮忙,我打听过,感觉这笔生意很有的赚。” 王文龙点点头,二千两银子如果能够马上得到利润,毛文龙来找他,他也愿意去帮忙。 王文龙笑道:“这些事情我待在福州都打听不到,却不想你在泉州给我弄得清清楚楚” “那是自然,我这泉州港可是通着五洋万方的。”接着李国助低声说道:“不过你所说那英国之事现在也闹大了,西洋那边的荷兰人似乎要找你麻烦,建阳可要小心。” “荷兰人要找我麻烦?”王文龙也是惊讶,见到李国助点点头,王文龙不禁在脑海中思索相关历史时期外国人对中国的控制力有多强,接着他就举着筷子呆住。 他总算想起潘秀的名字在哪里听过了。 第246章 凛然无惧 “海澄人李锦及奸商潘秀、郭震,久居大泥,与荷兰人习。” 大泥就是这年头对北大年苏丹国的翻译,地点人物都对得上,而且这潘秀来的如此之巧,这不就是历史上那个给韦麻郎做汉奸的潘秀吗? 王文龙瞬间也想到了潘秀之前的种种奇怪反应,这人一见到王文龙恨不得表现的自己就是完全给王文龙送钱来的,哪有蠢成这样的商人? 历史上几年后潘秀也是被韦麻郎派到大明来行贿高宷,想要帮助荷兰人占领澎湖开辟殖民地。 这就证明潘秀是有这个胆子的。 而且历史上虽没有记载他有秀才功名,但是能在大明随意出入,而且结交官府,有个诸生的名头也应该。 王文龙最开始十分恐惧,仔细思索了半天,他才慢慢镇静下来。 他还不知道英国人的使节团真是被韦麻郎打下来的,但是他却知道历史上没过几年,韦麻郎就要侵略澎湖,荷兰人如此野心,此时又碰到这样的事情,先派人来卧底打听也很正常。 更重要的是王文龙很清楚荷兰人在历史上并没有深入大明刺杀谁,一来是荷兰人没有这个能力,二来荷兰人历史上其实是想开辟殖民地做生意,并不打算武力入侵,要不然也不会被沈有容劝两句就走了。 想来想去,王文龙确定自己的生命安全无忧,而且潘秀虽然包藏祸心,但是给的钱是实实在在的。 潘秀也不是独立去开辟屯垦地,他要和杨天生等人合作,这开辟出来的村庄就是杨天生这些海商的聚宝盆,肯定是严密统治,恐怕连大明朝廷想去抢夺都困难,更别说送给荷兰人了。 除非荷兰人自己去打下来。 但他们如果打算打的话,用不用内应都没啥差别。 算来算去,现阶段潘秀的做法其实是混到他身边并打算用荷兰的钱帮忙大明移民——这活怎么算也不亏。 王文龙越想越是好笑,他知道荷兰人派潘秀来要查什么后感觉他爱查让他查去吧,难道荷兰人能想到自己是穿越者? 几天后王文龙从泉州离开时潘秀果然一路跟随,来到了福州以后此君又一直在王文龙身边转悠,王文龙试探了他几次,潘秀只是一脸恭敬的表示自己在海外就喜欢看《旬报》,想要在《旬报》干活。 起了疑心之后,王文龙在看潘秀,就发现他处处都是破绽,而且他不想去衙门之中就可以大概确定这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王文龙心中总算放心。 他直接到衙门里去找徐学聚,关上门就对徐学聚说道:“大人,我身边近日来了个名叫潘秀的秀才,这是很可能是荷兰国派来的探子。” “什么?”徐学聚闻言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王文龙分析说道:“该是我透露出英国使团受袭击的消息,让荷兰人紧张了。” 徐学聚公文也不看了,连忙指指旁边的太师椅:“坐下坐下,仔细说。” 王文龙便坐下把和潘秀遇到之后经历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接着又说出自己的猜想。 徐学聚点点头:“照此说来,的确像是个探子模样,我叫人把他抓来。” 王文龙摇头道:“大人,我以为把这厮抓了,无非是拷打而后问罪而已,对于大明别无什么好处,难道朝廷还能去抓他上面的荷兰人?” “这……唉。” 徐学聚闻言也是无奈,因为王文龙说的是真的。 现在虽然英国争贡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是作为福建官员他最是清楚,这事情只在对内宣传上有作用,甚至朝廷中还给他们发来密信,要求归束下属,不要把这事情闹成真的对外出兵。 现在民间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说要福建出兵去征讨吕宋,甚至有人说打到欧洲去,但徐学聚知道那完全就是开玩笑。 明军陆地上的火器或许还能和欧洲人拉到同样水平,但造船能力那就差太多了,明军船上能装的最先进武器就是弗朗机炮,这东西在海战之中的射程远远比不上欧洲的先进青铜炮。这样的炮明军或许能造,但是明军的船撑不住大炮的后坐力,开两炮后敌人沉不沉不知道,明军的船多半要沉了。 徐学聚说道:“就怕我们不发难,他先发难。” 王文龙笑着说:“我前后想过,这荷兰人无非是想从我处套出点消息而已,我早就已经不和外洋人联络,问也问不出什么,与他虚与委蛇,说不定还能从荷兰人处诓出点信息。” 徐学聚前思后想:“还是不行,他若找不到消息,到时一发起狠来,建阳岂不危险?” 王文龙知道历史上潘秀这些商人也是两面派,被福建衙门抓到之后,啥话都供出来了,后来还是因为主动帮助福建劝退荷兰人才被朝廷放走的,这群家伙才没有胆子对他动手呢,而且也没必要。 明知自己没啥危险,王文龙大义凛然道:“当年万里蹈海归国我一个人也走了来,如今身在大明故土,岂会怕他一个孤身的海外探子?” 徐学聚闻言肃然起敬:“建阳果真是铁骨铮铮!既如此,便照你说的办,但你也要份外小心。” 此后几天王文龙就一直和潘秀周旋,还把潘秀带去见了徐学聚。 接着又将潘秀安排到《旬报》做事。 潘秀其实也越做越害怕,他已经有点后悔回到福建,但是箭在弦上,承受巨大心理压力,还得每天兢兢业业。 为了不让王文龙对他不满,他每天上班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对报纸编辑工作无比上心,没过几天《旬报》上下都对潘秀印象极好,觉得他是个极为勤恳的年轻人。 王文龙挺高兴,别的不说,光是这工作态度就值回票价,王文龙任他在《旬报》用心探查。 又两天,毛文龙果然派人来福建请王文龙,请他去的地点却不是山东,而是临清州,从福建去临清州只需要先到江南,然后走京杭大运河就能到,是此时南北经常用以生意人设立据点的一个联络中心。 移民之事已经布上轨道,不需要王文龙再多加操持,王文龙欣然答应。 这段时间王文龙的《狄公案》连载也结束了,这时许仲林拿着自己构思许久的草稿找到王文龙。 现在读者已经被王文龙搞出的《连城诀》《甄嬛传》《狄公案》这些小说养出了口味,对于通俗小说的情节安排以及内容设置十分挑剔,原本许仲琳构思许久的仙侠故事相比之下全都流于情节散乱。 最后还是王文龙给出了一个练功夺宝的升级路线,还给了一些人物设定,许仲琳又抱着王文龙的《连城诀》每日苦读思索。 最终这本仙侠小说他从去年来到《旬报》工作就开始写,一直写到今年,几易其稿,甚至连人设都推翻,又在原本的剧情之中想办法加入女主角。终于才磨出了这部以主角升级打怪斩杀蛟龙为主题的仙侠小说。 王文龙阅读后终于认可许仲琳的新作,在完结《狄公案之铜钟案》连载后就给许仲琳安排版面连载《北海屠龙记》。 这书是王文龙前世还珠楼主难得完成的《蜀山剑侠传》前传故事,屠龙刀这件武林法宝的名字就来源于这本小说。 此书原着写于民国时期,一些剧情在王文龙看来还是太过于松散,很多后世的爽点也没出现,王文龙直接对原本的大纲大改,最后给出的故事没有还珠楼主的那般深刻,却爽了不少,估计是能得到此时百姓接受。 第247章 江南的物理社 南直,苏州 王文龙刚在码头上下船,就见到熙熙攘攘人群之中欣喜走过来的徐光启。 王文龙连忙将手中礼物递上去:“没想子先你在码头上等着,我还说去叫个滑杆呢。” “不用叫什么滑竿,听说你建阳先生前来,已然备的有车马了。” 王文龙闻言有些惊讶,“你居然肯出钱雇马车?” 徐光启被说抠搜也丝毫不怒,笑着摇头说道:“若是我来欢迎,那连滑竿也不叫的,但今日来的有几个朋友。” 王文龙远远的就见一个青年兴高采烈的走上来,然后连忙恭敬的冲着自己做了一个揖:“建阳先生,晚生陈于阶今日总算见到先生了。” 徐光启指着那十几岁的青年人对王文龙介绍道:“这是我的外甥姓陈名于阶,字瞻一。” 王文龙点头道:“果然青年才俊,不必多礼。” 陈于阶的性格明显是风风火火,听到王文龙让他起来的声音便很快抬头,然后便好奇的看着王文龙上下打量。 徐光启说道:“我这外甥听说你要经过苏州,说什么也要和我一起从松江来看你。他对建阳你可是钦佩的很呢。” “先生所写的力学三定律实在是奇妙无比,比那红毛人的办法好多了,我日前还拿着这法子去和南京天主教里的人辩论,他们没一个辩的我赢。”陈于阶笑着说道,“不光是在江南,我同陕西的王良甫在信中说先生就要到苏州,他回了封信说自己正在河南,闻言也说要往苏州赶,却是失期未至。” 徐光启帮着外甥解释说:“王徵字良甫,是陕西举人,对于物理之学也颇感兴趣,之前来到江南,我们共同讨论过建阳所说的力学三定律以及数学内容,他对建阳你提出的科学观点称赞不已。” 对于陈于阶的出现王文龙毫不意外,因为原本历史之中陈于阶就跟着徐光启一起学习西洋技术,后来通晓天文,并且在耶稣会传教士的教导下熟悉西方枪炮的使用制造方法。 千古文人侠客梦,这年代的书生也有不少对制造武器感兴趣,而陈于阶显然就更是这样的性格。 陈于阶的父亲陈绍原来曾担任增城县巡检,在从南京述职归家途中被强盗杀害,当时才十几岁的陈于阶就招募壮士,然后带领招募来的侠客一起去追捕迫害父亲的仇人,手刃凶手。 王文龙更知道原本历史之中的陈于阶在满清入关后毅然加入南明小朝廷,出任兵部司务负责训练士兵使用枪炮。 最后在清兵攻占南京后陈于阶死战不逃,率领家丁于鸡鸣山与清兵交战,陈于阶战死,家仆宋千为陈于阶收尸回乡,埋葬主人后也在墓旁自尽,两人在原历史之中都是上了明末殉节诸臣名单的。 王文龙知道眼前这青年绝对是个性情之中的侠士。 徐光启从王文龙那儿学了基础的数学以及物理知识之后回到江南,一方面继续准备科举,另一方面则潜心研究物理数学,如今已经和一大群爱好科学的文人一起组织了一个物理社。 几人坐上轿子一起去往徐树丕的东园,路上王文龙询问徐光启的近况,才知道如今他的物理社已经有上百人的规模,社员以江南为中心,包括王徵等外地的名士也都有来参加的。 陈于阶在马车上问王文龙:“建阳先生,之前我去教堂中找那些人辩论,有个传教士说你的加速度算法是错误的,他给了个问题,我实是解不出来。” 徐光启闻言不屑说道:“那问题就是胡诌,纯纯是那些传教士拿来难为人的。” 王文龙教给徐光启的那些科学知识中有许多和如今欧洲人对于世界的认识有差别,比如力学三定律自然会引出日心说的内容。 这东西此时正在欧洲吵的利害呢,天主教廷去年刚把布鲁诺给烧死,现在伽利略也不敢宣传日心说,徐光启在江南一说出来瞬间引得江南的耶稣会士不满。 徐光启也在辩论之中和这些耶稣会士有了点私人矛盾,现在对于天主教徒的印象已经非常不好。 王文龙笑道:“为难人的问题也总能有答案,我倒好奇是什么问题能难倒大家?” 陈于阶说道:“那红毛传教士说个故事: 有一人走的速度比一龟快上十倍,此时让乌龟在此人面前一千米处开始和他赛跑,比赛开始后,当此人跑了一千米,则此时段之内这乌龟也跑了一百米。当此人跑完下一个一百米时,则这时间内乌龟又向前跑了十米。当此人跑完十米时,乌龟又向前跑了一米……如此反复,照此说来,此人只能够陆续逼近乌龟,但绝不可能追上它。如此,咱们计算速度与路程的方法就是错的了。” 这问题已经困扰陈于阶和徐光启颇久,他们原以为王文龙听闻之时会十分为难,却没想到问题刚说完一半王文龙就笑起来。 大概这些传教士也真是被逼急了,居然拿出芝诺悖论来欺负人。 “这有何难?”王文龙不屑说,这悖论放在牛顿出现之前或许真是世界难题,可放到后世连高中难度都算不上。 “建阳真能解出这个问题?”徐光启也十分惊讶。 两人一下子连路也不赶了,纷纷要求停车,王文龙走下马车在路边找了块泥土松软的地方,捡个树枝,就跟两人讲解起来。 徐光启和陈于阶都已经知道阿拉伯数字的用法,于是王文龙直接写出式子,边说边解释:“这个问题就是在变相询问1 0.1 0.01 0.001……这个数列的和等于多少。” “1,0.1,0.01……数列中每一项是前一项的1/10,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等比数列,等比数列的求和公式是……” “所以这个式子的结果就是10/9。” 徐光启和陈于阶看的目瞪口呆,经过王文龙一番解释,他们终于明白,原来1 0.1 0.01 0.001……这个式子的结果不是无限的,这个式子一直推下去,最后的结果将直接等于10/9——和王文龙所说用物理方法计算出题中人物追上乌龟的用时一模一样。 “这法子真个奇妙!”陈于阶忍不住惊讶。 徐光启也是看的眼中异彩连连,“原来如此,若无建阳前来,何日能解此惑?” 徐光启也被这个问题纠结许久,虽然在心里知道那些传教士是拿这个方法做诡辩,但是说服不了对方总是让自己心中不舒服,总觉得自己所学的数学和物理学似乎有漏洞。 现在王文龙一讲解,直接将他的所有疑惑解开,让他觉得王文龙所说的物理学内容还是颠扑不破的。徐光启终于放心。 王文龙知道两人在这年代还不太可能思考出这个式子的最终解法,因为此时的数学还太原始,数学家还在算对数表呢,微积分、无限大、无限小这些概念还得等上几十年才有数学家开始深入研究。 他用的解法也还需要用微积分才能加以证明,死抠起来,在数学论证上还是有缺陷的,但是已经能够看懂大概意思,对于明朝人来说解释的已经够清楚了。 陈于阶高兴说道:“王良甫还说这问题没人能解得出,还怀疑也许咱们物理社的观点也并非正确,他日见到,我倒要好好骂他一番。” 王文龙和徐光启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对王徵于物理学和数学的怀疑,王文龙倒是丝毫不意外。 因为历史上的王徵就有点儿扭扭捏捏的。 在原历史之中,王徵也是积极学习西学、信奉天主教的明末官员,他和徐光启两人在西学传播上都颇有建树,被耶稣会称为“南徐北王”。 原时空之中王徵本来虔诚信了二十几年道教,解过不少道经,期间不断科考但是屡次落第,心灰意冷,和徐光启一样王徵也是在迷茫失落之中碰到了耶稣会传教士,他也希望在宗教之中寻求安慰,于是被庞迪我说服入了天主教,。 入教八年之后王徵终于考中三甲进士,当时他已经是天主教的虔诚信徒,认为“今日登第,皆天主之赐”,从此下定决心要完全按照天主教的方式生活。 但是王徵性格太过扭扭捏捏,导致他一生都在坚守戒律和本心之间犹豫。 比如天主教以纳妾为重罪,王徵深以为然。王徵的正妻尚氏曾经育有多个儿女,但因为遭遇大疫,只有两个女儿活下来,考中进士后尚氏已经年老不能生育,在这年代就需要靠纳妾延续香火。 王徵全家都想让王徵纳妾,甚至王徵的妻子也恳切相劝,王徵先是心意松动,又害怕被耶稣会里的人知道,最后在不公开的情况下悄悄纳妾。 王徵该办的事情都办了,但做完后又自觉罪孽深重,于是跑去请神父为他解罪。 耶稣会士金尼阁要求他嫁妾以赎罪,王徵于是准备嫁妾,但是妻子拼命挽留,妾室也宁死不从。 接着王徵心又软了,妥协,不把妾室外嫁,但是将妾室“异处”并“终身不入内室”——他的妾从此开始守活寡。 王徵甚至一直纠结到临死之前,当时李自成攻陷西安,王徵闲居在家,李自成想抓王徵出来做官,王徵宁死不从,决心为大明尽忠。 他遗书墓碑都写好了,但是天主教不允许信众自杀,于是又犹豫半天。 当李自成的使者来时他先是想刎颈自尽,被拦下之后就放弃了,最后选择了最痛苦的方式,七天水米不进把自己活活饿死,很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他觉得把自己饿死不算自杀。 真是纠结到家了。 第248章 筹钱做实验 几人回到车上继续往东园赶,半路上王文龙问徐光启道:“子先,如今物理社的运作情况如何?” 徐光启苦笑着说:“正如我之前在信中和建阳说的,现在虽然咱们物理社在江南有些名气,但是前程却是艰难。” 他解释说:“许多人都对咱们物理社所讲的理论感兴趣,也有不少人看了咱们的几何代数等等方法感到新奇,但是想要做更多实验和研究却没有可能,之前建阳所说的化学实验、器械制造,哪一样不要钱呀?原本社中人想要自发掏钱做研究,却被我阻止了,只收了他们捐助的资金打造器材,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旁的陈于阶颇为不认同的说道:“咱们社中这么多有人愿意资助实验都被拦回来,舅舅也太不通情理,我觉得有些钱该拿就拿,我们也不是贪了去。” 王文龙却颇为理解徐光启的想法,为他解释说道:“物理社做的研究投入时间多半很长,几百上千两银子说用也就用光了,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久了难免惹人闲话,最后对物理社的运营反倒起到坏榜样。” “可这不是作茧自缚吗?”陈于阶颇为担忧的说,“再这样下去,咱们什么研究也做不起来了。” 王文龙也有些无奈,他突然发现由他来启迪徐光启搞科研似乎也不全是好处。 比如现在他只能教给徐光启的只有一些理论知识。 而如果徐光启等人像原历史之中一样直接跟着耶稣会士学习,不光能学到基础知识,还直接能接触到此时欧洲的工业技术。 但由他来启迪徐光启这群人,哪怕理论再出彩,和真正能够实验做出产品中间还是隔着一层。 如果一直没有实际的产出,长久以后,物理社肯定会泯然众人。 之前徐光启写信去福建之时就已经在书信中提出自己想把物理社的研究方向主要用以做化学和机械方面的研究,对此王文龙十分赞同。 研究化学,制造出新药品、新染料、新的炸药配方,或者是制造出新机械,这都是在这年代的科技条件下,最容易让物理社打响名声的办法。 在这年头,拿出力学三定律这种神器带来的震撼还真没有造出一门红夷大炮来的强烈。 但是化学和机械方面的研究,偏偏是王文龙最没有办法帮忙的,这年头连纯净的化学试剂都难得搞到,想研究出新东西,只有靠徐光启等人自己去试,投入必然非常大,而且什么时候有产出根本就难以确定。 几人一路闲聊,终于再次来到东园。 大财主徐树丕悠游林下,闲的到处去参加会社,如今他也是物理社的成员,还主动提供自家的园子给物理社开会使用。 徐光启和陈于阶也是今天刚到的苏州,王文龙等人来到徐树丕家门口一通报,徐树丕忙出来欢迎。 几人走进东园,徐树丕便笑着说道:“咱们物理社若是要做那什么实验,其实我也可以资助一二……” 知道徐树丕家中贼有钱,徐光启点头说: “武子有此心真是太好,不过资助办成实验室可也,但捐钱负责实验还是不便……” 听到徐光启熟练的回复,王文龙就知道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场面了。 靠私人掏腰包做实验肯定不是物理社运营的长久之计,看来得想点办法让物理社挣钱才行。 …… 万历二十九年十一月,物理社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在苏州东园召开了大会。 与会者包括王文龙、徐光启、徐树丕、陈于阶,还有老家就在苏州府嘉定县的孙元化、专门从河北跑来的李天经、范景文。 看到出席众人时,王文龙就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徐光启果然有点利害,大概是把自己的所有好友全都拉到物理社里成为了骨干。 这群人在原历史之中因为爱好科技几乎全都是耶稣会在大明发展的高级知识分子信徒——物理学社都快把原历史中明末耶稣会在中国传教的基石给挖空了。 其中最引王文龙注意的自然是孙元化。 孙元化今年才十九岁,祖上也是当官的,家资颇为丰厚,“天姿异敏,好奇略”,能够加入物理社是因为孙元化是徐光启私塾里的学生。 孙元化家资颇丰,他爹孙继统一生致力于诗文,不愿为官,而孙元化也继承老爹性格,他同样不喜欢当官,不过和喜欢文科的老爹不同——此君爱好数学、喜欢钻研火器。 原历史之中孙元化接触西学后就直接放弃科举潜心跟着徐光启一起学习西人科技,在辽东帮着建炮台被袁崇焕赏识,才被袁崇焕以及孙承宗保举着当上武官。 会议开始,王文龙就被众人推到主位,他连连摆手:“我今日才第一次参加物理社的会议,不过旁听而已,物理社的建立以及运营我从未出过多少力气,如何能坐在这样位置?” 建立物理社的头号功臣徐光启直接说道:“若无建阳传授,物理社根本就不会建立,大家都以为建阳当坐主位。”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毕竟他们所讨论的物理数学内容,大多数都是徐光启从王文龙那里学来的。 王文龙只好坐下。 他是今日会议定下来的主持,王文龙坐下之后便对众人说道: “今日咱们物理社头次开大会,我同着一些社员先行讨论过,主要议题该是说开源节流之事。节流无非设立一个银台,找社员轮流监管资金使用,主要还是开源,得想办法弄钱,否则咱们物理社什么研究实验都做不了。” 李天经和范景文都是河北吴桥人,他们是得知王文龙要到苏州就连忙走大运河南下来参会的,另外还有一个王徵到现在还在路上。 两人今天才刚到的苏州,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就到了会场里了,闻言李天经笑着问道:“从来只听文人办会社要出钱,我们又不是什么船会、渔会,未必还有钱可以往回挣?” 王文龙点点头说:“我这两日询问,发现咱们物理社如今在江南也有些名气,如今福建的文会也有借着名气办报刊的,如福州仓山社、泉州闽海社的报纸都办得颇好,能挣不少钱财,我们何不也利用名气办些刊物,发卖些书籍?” 徐光启道:“之前物理社倒也有印过一些东西,倒是没想到可以挣钱。” 物理社之前也印过一些东西,但都是外包的,只印一些公式讲稿之类方便文会上使用,从来没有用这玩意儿挣过钱。 哪怕是极有经营头脑的徐光启,也没动过这方面心思。 因为只看物理社在这时讨论的都是啥内容:平面几何、代数、力学三定律……这玩意儿除了物理社里头这些文人感兴趣,对于其他人来说丢在路上估计都没人捡来看。 在场诸人都很有自知之明——他们就是这年代的奇葩,个个在乡里都是出名有些痴性的,并不觉得别人会喜欢钻研物理社的东西。 王文龙摇头说道:“咱们物理社研究的东西中也有可以让人产生兴趣的内容,比如我就想到两个。” “一是博物学书籍,咱们物理社中就有此道的大才,于花鸟鱼虫天下事物尽有熟悉的。” “比如《山海经》之中哪些动物其实是现实之中可见的,再比如《诗经》里头的花卉在现实之中又是什么模样,若是将之一一解析,编成一些册子,针对普通人的知识以及阅读习惯,用白话写来,想来无论是有闲暇的文士,还是想要增长阅历的贩夫走卒,看到此书都会感兴趣想要阅读。” 物理设想要卖书自然得卖点和学术相关。 王文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博物学书籍,这种书在后世的科普书之中占了大头,哪怕到短视频时代:“鉴定网络热门生物学视频”“马里亚纳海沟之谜”这些广义上的博物学内容都还是观众们最喜欢看的科普内容。 兼具娱乐性和教育性。 王文龙一眼看向徐树丕。 这年头研究博物学的人必须见多识广,起码家中要有相应的资金条件,比如眼前的徐树丕,家里有钱吃过见过,自然认识很多普通人见识不到的东西。 果然就见徐树丕颇感兴趣的在思索。 此君所写的《识小录》之中就有不少博物学内容,只不过他写作太慢,作为一个大富豪,完全没有更新压力,这本书按原历史得写到天启年间才完稿。 说完这点,王文龙又说道:“还有一个方向嘛,咱们可以出一些做游戏的书。比如我在福州所主持的《旬报》就一直开有文字游戏板块,打灯谜、成语填空、数独、棋谱、幻方,都能开动脑筋,并且颇受读者欢迎。” 王文龙总结道:“大家或许不屑于做生意,可如今物理社想要发展壮大,必须要有资金进行研究,这钱的数目非小,不是光靠一家一户的支持可以进行下去的。我以为办书坊这事对日后物理社之发展十分必要。” 在座众人听完后全都默然,他们大多是以参加文会的心态来加入的物理社,觉得数学物理很好玩,却没想到要去思考经营会社做生意的内容,关键是这群文人没一个做过生意,个个挠头。 第249章 耸人听闻的科普书 一群读书人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徐光启率先点头表态说:“我以为建阳先生所言极是,惟有咱们自己找到挣钱的路子物理社才能发展,只是这办书坊是繁杂事情,再不能像咱们结社时一样由着性子来,以后就得专门找人负责了。” 徐光启也需要忙科举考试,还得教书挣钱,并不能全心全意放在物理社的工作上,书坊开起来以后的工作想必更加繁杂,那就不是兼职可以做的了。 王文龙点头说道:“这事情倒也不难,苏州有许多出了名的买卖人,就是经营书坊的行家也不在少数,咱们直接到市面上去找个有才华的,就将物理社做一个东主,让他当成一个掌柜好生经营也就是了。” 孙元化倒是十分积极,他主动举手说道:“我科举也不成,不如就来做这事业。” 众人都看向孙元化,然后又看向王文龙,王文龙颇好奇的询问:“孙初阳之前可做过生意?” 孙元化摇头说道:“没做过生意,但我可以学。” 王文龙瞬间无语,连忙说道:“这可是关乎物理社存续的大事,初阳若是有心经营生意,可以到书坊之中学习,但是书坊刚刚创办,负责者还是需要找个老成持重的人。” 一旁的徐光启也连忙点头。 王文龙发现这群物理社的社员大多数太过有些书呆子气质,居然把经营书坊当做一项很简单的事业,撸胳膊挽袖子就觉得自己能干,幸亏有徐光启这么一个仔细的人在一旁操持,要不然王文龙感觉这物理社的生意多半都要做亏。 闻言孙元化有些悻悻,但碍于众人在场,他也不得不妥协点头,此时他已经绝了科举的念头,对于书坊经营非常感兴趣,决心等书坊成立之后,就到书坊中干活。 后世孙元化在战场上的确算能做事,只可惜管束下属的能力实在太弱,孔有德叛乱时孙元化全程被叛军牵着走,有口难辩,最终还被冤死斩首。以至于一直到后世此君经常还是以一个委屈的大糊涂的形象出没于各种明穿小说中做龙套。 好在孙元化今年才十九岁,让他到生意场上去历练一番,对于人心掌控的能力比起他的前世至少能提升一个层次。 “如此,对于建立书坊之事,大家是什么意见?” 王文龙主动询问,众人互相对视几眼,然后纷纷点头。他们也知道物理课做实验、做研究都需要钱。 “看来大家都同意了。”王文龙笑着说道:“其实我路上也写了一些博物学文章,书坊刚开始运作,我便将这稿子直接交给咱们物理社出版。” 他叫来王平保将路上写的一些文稿分给众人翻看,众人只见文稿内容是:“神龙架野人谜踪”“闽海鲛龙之谜”“山海经物产考”。 王文龙要写的博物学书籍根本就不是啥科普书,纯纯就是披着科普外衣的探秘书籍,这东西的销量绝对好,后世九十年代的火车站报刊亭中,卖的最好的报纸,除了桃色绯闻、大案血腥之外就是这种探秘寻奇耸人听闻的内容。 而这满满走近科学起名风格的文章,果然吸引人注意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徐光启刚好拿到那篇《山海经物产考》开篇就见王文龙写道: “《山海经·北山经》记载:谯明之山,谯水出焉,其中多何罗之鱼,一首而十身……此鱼为何?世上人何曾见过十身之鱼?《山海经》无异于上古第一奇书,其书中所载有人以为是古人之妄作,此书流传千载,无数高人手阅,难道只是为妄人作注?还是此书之中世界真实存在……” 王文龙在这篇文章开头使用的手法就是不断的反问,不断的将原书之中的内容摘抄出来加以描述,说一半透一半,故意让读者去想象那个神怪纵横的世界,然后又隐隐告诉大家,这些山海经之中的内容在现实之中都有对应。 王文龙在前世毕竟是经营过公众号的,这钩子留的恰到好处,哪怕放在信息时代也能骗不少人点击阅读,对这年代的人来说更是大杀器。 徐光启起初只想随便看一眼,但很快就被王文龙的描述给吸引,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他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却见大家都拿着王文龙所写的文章静静阅读。 他稍稍惊讶:难道建阳所写的这几篇文字都有这样吸引人的水平? 既然大家都在专心看文章,他也就毫无负担的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王文龙东攀西扯,先讲了山海经这本书籍由来的诸般猜测,又讲了山海经中各个地名对应的现实世界之中的地区,反正使用猜测口吻,写错也没关系,王文龙直接把前世许多网络上对于山海经的奇妙说法全都摘抄下来。 什么山海经中对应的一些地区其实是古埃及,山海经中写人没有影子的地方在赤道等等。 王文龙的文章还让徐光启感觉很丰富,其中提出的一些观点比如何罗鱼其实就是鱿鱼,鱿鱼有一个大脑袋十条腿,可能被古人认为“一首十身”,而这年头的臃肿病有一些其实就是缺碘导致的大脖子病,鱿鱼是海产品,碘含量丰富,确实有治疗臃肿病的作用。 这篇文章写了半天,东扯西扯,反正全都是猜测,没有给出确切的证明,但却让徐光启看的兴致勃勃,第一次看到这种文章,放下之后,徐光启还意犹未尽。 他看完自己的文章时其他人基本上也把手头的文章看完了,就见人人脸上都是欣赏神色。 孙元化一脸佩服说道:“静观先生这文章辨析了神农架野人的历史来源,引经据典,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 徐树丕也是直接称赞说道:“建阳这闽海蛟龙考分析了各种鱼类的骨骼形态,把福建历史上所谓蛟龙传说都和各种海鱼骨骼对应,写作的手法层层深入,实在是引人入胜,见识何其广博也!” 物理社诸人纷纷点头,他们都觉得这种文章若是多写几篇,成了一个集子出版之后肯定能够在市面上热卖。 而且有相当大的教育意义。 这些东西对于王文龙前世网络时代的人来说纯纯的就是胡编乱凑、知识污染,但放在这个时代还真就是正经的科普内容。 起码徐光启在看到王文龙的这篇文章之前对于古埃及完全没有概念,而看完文章之后,他对世界也算多了一点了解。 第250章 铸币 见众人都对自己的文章感到满意,王文龙提议说道:“大家就照着这文章的路子,搜寻身边的古书上的奇妙事情,给与猜测分析,一定要实行咱们物理社的方法,不言怪力乱神,尽量用合理的方式去解释。” 众人纷纷点头,开始思索古书上有些什么奇妙事件。 王文龙对于写这种伪科普作为物理社的发刊之作毫无心理压力,他知道无论东西方在接受近代科学之前都必然经过一个神秘学以及博物学兴起的阶段。 在西方大航海时代之前,就有许多海妖精怪的小册子流传,许多博物学家甚至将小册子上奇形怪状的生物当做现实的生物去研究,也就是这些奇怪生物引起的好奇心驱使科学家开始真的研究生物学。 而在中国也是一样,历史上中国最早的着名报刊中就有一本《点石斋画报》,每期的内容都是一些新奇古怪的时事,什么僵尸咬人、死而复生、空中出现蛟龙之类。 兴趣是科学之母,王文龙觉得在这个年代通过一点有噱头的方法让大众对于外部世界产生兴趣,对于科技发展绝对是好事。 且这种书编起来贼快,照着这路子大家很快就有了方向。 徐光启欣喜说道:“建阳出的这主意实在是好,这书写出来肯定好卖。” 见大家讨论的热烈,王文龙又拿出了一个发财路子。 “如今南方都流行用红毛人的银钱,以为他们的钱造的精美,我在外洋时就曾见过他们铸造银币的技术,却和咱们的沙模铸钱不同,乃是用一种冷压法,道理也自简单。我见红毛人的银币流传广泛,在福州时就想推广一种制作银币的机械,只是一直没腾出空来生产,如今稿纸已经有了,我想交给咱们物理社制作,若是咱们自己可以铸造银币,或至少生产铸造银币的机器,想来也是一条发财路子。” 物理社众人中还真有不少对于制造业感兴趣的,闻言都来看王文龙的草稿,王文龙一番讲解原理,大家听懂之后不禁又是面露喜色、纷纷点头。 徐光启先称赞说:“如今在南方流行双柱洋钱、十字钱和盾钱种种,商人多以此前方便使用而大量囤积,建阳这铸币机的设计看来极有道理,若是咱们自己能够铸钱,物理社的经费就不愁了。” 这年代的官方货币是铜钱和宝钞,但实际上大宗交易中大量都在使用银子。 因为白银在明代一直没有获得官方的法定货币地位,实际百姓使用之中,也是将大块的银子剪成小块去用,既然把银子剪了都没事,私铸银元就更不算什么犯罪的事情。 且随着这几十年间的外洋贸易,欧洲人的银币也大量流入中国。 欧洲人的银币重量统一,纯度又还过得去,在交易之中的信用非常不错。 王文龙在福州时仔细观察过,所谓十字币、盾币、双柱币这些此时西班牙人铸造的银币其实质量真不怎么高。 因为此时西班牙在南美殖民地制造的银元许多还在使用手工打制的技术,就是拿个刻出精美花纹的榔头对着圆形的银片敲几下。 铁的硬度是六,白银的硬度只有二点七左右,利用银子的硬度低于钢铁的原理,敲打两下就能直接打出花纹。 不过这样手工制造的银币质量也就可想而知,许多花纹都印的歪七扭八。 要等到十八世纪以后,南美的银币才转而大多数使用机器制造。 而王文龙拿出的设计图是一台肘动机制铸币机,就是后世博物馆里头压纪念币用的那机器。 这东西在后世看来不怎么起眼,但毕竟是通过机械设计的,各种杠杆结构以及齿轮的配比都经过精密技术,并且符合人体工学。 一个人摇两下肘柄就能压制出精美的银币,放在这年代妥妥是划时代的发明,设计的实用性以及效率都已经超过了原历史上百多年后牛顿改造的铸币机。 而此时众人虽然不知道这机器的效果如何,但是看到这精密的设计图纸就觉得有戏,大家纷纷提议:“此物应该赶快实验。” 徐光启也是个机械爱好者,看着这机器眼睛都发光,主动说道:“我可以来负责制造。” “子先愿意牵头那是最好不过了。”众人纷纷同意。 徐光启的经营和制造才能在这时早已经显现出来,把这事情交到他手上,大家都觉得很靠谱。 王文龙也觉得徐光启适合干这事,点头说道:“不如咱们物理社专门成立一个设计制造院,就用来研究新式机器,日后若是能做出发明,往小了说可以壮大物理社的财力,往大了说那便是利国利民之事。” 中国古代的文人普遍对于技术发明有极大的兴趣,对于发明家也十分尊重,光是看上古之时的伟大发明被归功于谁就明白: 黄帝发明轮子、鲁班发明锯子、嫘祖发明养蚕……不管这些事情在真实历史之中是不是他们做的,能把这些发明的功劳归功到高贤大德身上,无疑都表现出古人对于改善世界的发明者所带有的崇高敬意。 众人纷纷同意:“在下赞成成立设计院。” “附议。” “附议!” 于是在东园的一间大书房中,物理社的设计制造院正式成立,第一任院长就是徐光启。 …… 开完会,确定了物理社的发展方向之后大家便开始筹办物理社书坊。 王文龙思索后提出书坊的名字起为“一理堂”。 物理社所追求的目标就是通过研究找到“天上地下是一理,五洋八方可通行”的客观世界终极真理,这个“一理堂”的名字一提出瞬间就获得众人称赞。 然后便进入紧张的编书阶段。 跟着大家一起头脑风暴,很快将《古今未解之谜》第一册的内容给敲定。 王文龙在写书的过程中不断和物理学社中的众人讨论,一番交流下来,他心中感叹,这物理社中的众人的确是颇有才华,但是明显偏科。 这群人里头有博物学眼光的人不在少数,说起古代书籍,各自引经据典,但是对于科学的了解就实在太少。 以至于《古今未解之谜》第一册中的大多数未解之谜解析都得由王文龙自己来做。 其实在王文龙看来众人提出的大多数未解之谜的答案都很简单:死而复生是临床上的假死现象;诸葛亮火烧上方谷之时下起大雨,可能是因为热气蒸腾送上大量烟雾导致空中水汽凝结形成降雨;陈登爱吃生鱼片,呕虫三升而死,那是寄生虫感染…… 第251章 通州之邀 但限于见识不足或是思维窠臼,这些简单思索此时人往往难以联系,还得靠王文龙敲定大纲之后才能交给众人敷衍补足内容。 在场的物理社员全都有科举出身的背景,普遍来自世家大族,熟悉这种文章的写作套路之后补足相关内容实在不难。 这也是明末文人的通病,哪怕是已经开演学习科学技术的明代文人,往往也流于浮华表面,就比如明末面对满清威胁,文人们一拥而上,提出各种新奇的战法战术。 如改进火器的方法,这个说放毒烟、那个研究“蛟龙出海”,实际上极少有人有过工业生产的实践,连大炮都没几个人亲手摸过,坐在书斋之中胡乱猜想,最终能够做出的只能是各种各样的爆竹。 再比如一些文人寻章摘句,想要在古书之中找出“奇阵”克敌,居然有人真的用古代方法训练车兵想要和满清的骑兵对冲,本来明末中原的马匹供应就紧张,还放着骑兵不整,搞出车兵,嫌马拉着人不够重,还得加上车的重量,并且以为用此技术定能克敌制胜,完全就是纸上谈兵。 面对这些明显偏科的物理社员王文龙只好多劳碌一些,亲手把整本书的所有论证大纲全部写完。 好在全程像李天经这些物理社的骨干全都跟在他身旁学习,每每拿到的大纲,第一件做的就是分析的思维方式,而且举一反三,不断询问一些科学观念上的内容。 大家仔细钻研的样子总算让王文龙得到安慰。 启迪科学思想是需要时间的,只要他们有这样钻研的念头就还有希望。 《古今未解之谜》的编辑还要王文龙来提点,而那本建议的游戏书《启智大全》的编辑就轻松多了。 会后不到两天,徐光启就拿来一大沓的书稿。 王文龙翻着那些书稿,发现全都是字谜、数独、幻方的内容。 他惊讶的问道:“怎么写的如此之快?” 徐光启回答说:“这些东西原本物理社中就有许多爱好者,自己平日里就在编题目,如今把以前的稿子全都拿来了。” 王文龙翻着那些数独,发现水平还真不差,其中的一些还颇有难度。 他询问道:“这数独的编纂大家是怎么摸清门路的?有没有确认过?” 数独作为一种填数字游戏,一直到后世计算机出现之前都非常难做,最大的难点在于写出来的数独题目可能有不惟一的解,到后来数读题都是由计算机跑出来的。 徐光启坦白说道:“无非是一遍遍的做罢了,这些数独题至少每一种都做了十几遍,确定万无一失才敢拿来。” 王文龙深吸一口气,这工作量可真是不小。 徐光启解释说:“物理社中众人是真喜欢数学物理,这也是为何,我总觉得压力甚大,若把这物理社给办坏了,我有何面目再见众位社员。” 王文龙同样心中感动,又看看那些物理社众人出的题目,道:“这些题目数量绝对够了,甚至可以出上两册,不如就让社员们都来参与,将题目分成不同难易程度,互相点评讲论,如此可让大家都参与来做事。” 又想了想,王文龙提出:“江南肯定还有喜欢这些题目的人士,不如印一些小传单,广邀名士出题,也为咱们物理社长点人气。” “这办法好,”徐光启点头说道,“若是如此,也能事先为咱们的书籍宣传。” 王文龙笑着说道:“如此我明天去袁无涯处走一趟,让他帮咱们印点传单。” 他起身准备出门,又鼓励徐光启说:“无论是《古今未解之谜》还是《启智大全》两个书名的牌子都可以长期做下去,只要这两本书开始盈利,将来定是前途远大。有了书坊以后咱们物理社的教材,讲几何的代数的,物理学的也都可以印刷了。” 徐光启笑着点头。 徐树丕把东园中的几个院落捐出来,让物理社在此办公,连带他也参与两本书的编辑工作,众人一起做事热情极高,常常为书籍内容讨论到凌晨。 而在物理社全员会议结束五天之后,王徵终于也来到了苏州。 王徵今年才二十多岁,眉疏目朗,一派名士形象。 徐光启说起物理社的书坊以及研究院两件事,王徵连连点头。 “这是正办,”王徵激动说道,“如此做来,日后咱们物理社大有前途。” 王文龙察言观色,抓住时机说道:“现在物理社正缺人,不知良甫能在苏州停留多久?” 王徵思索一番,主动表示:“我可以停留一年,帮忙制造那铸币机。” 王文龙心中一喜,作为原时空之中的天主教中国传教南北两大柱石之一,王徵的办事能力是相当了得的,他愿意留在苏州,物理社的研发工作肯定大大加快。 王文龙在苏州待了十多天,先是帮着编书,然后又用专业眼光去帮助建立一理堂,跟徐光启王徵两人讨论铸币机的图纸。 时间虽短,但是等他离开之时易理堂以及物理社研究制造院全都挂牌,并且开始走上正轨。 临走之时,王文龙还把自己存在袁无涯柜上的银子提出了三百两,用来支持物理社研究制造院的工作。 等把事情搞定,他这才坐船沿京杭大运河继续北上。 几天之后王文龙来到临清。 这地方在后市只不过是一个县级市,但是在明清时期,由于京杭大运河与几条支流在此相会,临清漕运极其发达,是山东西进、晋冀东出的主要门户,人称“富庶甲齐郡”。 对于这时人来说,无论来自天南海北都知道临清州的富裕。 如几十年前所写《金瓶梅》之中的主要场景就写在临清,对于这年代的人来说看见一部小说的背景地是临清,第一反应就好像后世人看一部小说把主要场景放在沪上一样,光是提到名字就能脑补出一座全国性的大都市。 毛文龙就在临清的钞关旁租了一个小码头办货,几个月不见,他已经全然是一副商人作派,肉眼可见的发福,眼袋也已经耷拉下来,显然是长期跟人吃酒应酬所致。 毛文龙见到王文龙到来,格外殷勤,主动掏出账本让王文龙核对,笑着说道:“多亏建阳先生的帮助,如今货物都已经办好,只等文告下来就能出航。” 王文龙见他账目清楚,点点头。 毛文龙暗暗松一口气,又掏出封信来说道:“静观先生名声太响,听说先生要来临清,通州马经纶先下帖子到我这里来请了。” 王文龙听到这名字颇为惊讶,拿过帖子一看,果然,帖子中马经纶听闻他到北方,特意请他去通州见李贽。 第252章 王文龙对李贽 王文龙对于李贽也很好奇,这是万历年间头号思想家,在此时傍满天下,在后世也被一些人吹捧到极高地位,王文龙很想知道真实的李贽是什么模样? 王文龙和毛文龙结伴从临清北上,直达通州,这地方是京师的东部门户,一切送往京师的漕粮补给都在此地卸货,港口码头上十分繁华。 刚刚到达通州,两人在码头上就看见马经纶前来迎接的马车,接到王文龙几人之后,大家便一起向莲花寺赶去。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真正看见李贽时王文龙还是有些惊讶。 李贽完全就是一个老和尚的样子。他的身量挺高,干枯瘦老,穿着一袭僧衣,光头上戴着棉帽,望之犹如一棵虬结的老松。 “静观先生,今日总算见到你了。”李贽率先打招呼,王文龙也连忙拱手见礼:“卓吾先生大名天下传扬,今日得见,实乃晚辈之幸。” 马经纶对李贽十分殷勤,两人见礼之后便主动说:“师父,建阳先生,伯龙,外边天冷,咱们还是到寺庙里去。” 王文龙也道:“咱们一块进去。” 李贽走动起来已经颇为迟缓,几人来到他居住的暖屋,就见屋中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药汤。 马经纶见状连忙询问伺候李贽的和尚:“怎么今日又没把药喝完?” 那和尚诉苦说道:“老先生只是不喝,我有什么办法?” 李贽摇头说:“我不吃这药,吃了胃中难受,口中恶臭,既然是快死的人了,何必受这苦楚?你每日只拿些鸡舌香给我嚼着,去去口中臭味,我便也知足快活。” 王文龙想不到李贽的处世观已经变成这样,不禁说道:“卓吾先生何必如此自轻?既然生病,总还是吃药,一切都当向前看才好。” 李贽笑道:“天下本就无定质,无非阴阳二气交相往还,我等生灵也不过是二气相交之后的产物,死了还归做阴阳,又有什么区别?” “是非是无定的,人生也是一切无常,正因着这一切无常,所以才成为世间的规律。” 闻言王文龙却是大摇其头,他说道:“虽然我同意先生所说的,汉唐宋以来各门各派对于儒家经典的解释搀杂有大量的自己私心,但世间总还是有经常之理的,万物都是有其规律在指引,而且这个规律我们通过研究可以认识到。” “这是愚昧之言,”李贽脸上现出傲气,丝毫不愿接受,“我读《易经》许多年悟出了世间真理就是以无常而为有常。天地是由阴阳二气造就的,阴阳二气之中可有什么理了?” 王文龙说道:“无论天地是怎么造就的,但肯定在一些规则下运行,否则哪有重物都会落向地面,船只可以浮于海上?一切的生产生活都不可能实现。” 他道:“天地的理论并非理学家所说的那些人伦道理,而是一些客观规律,我们可以称之为物理。” 李贽摇头,继续说着他的唯心论思想,“哪怕世上有物理,但这种事情人类如何知晓?” 王文龙看看外面天色,他突然抽出自己头上发簪,笑问一旁的毛文龙说道:“若是现在我将这发簪立在地上,伯龙以为影子该朝向什么方向?” 毛文龙突然被叫到也是一愣,看看外面天色回答说:“如今是冬天,此地又靠近北方,时值正午,影子该是短而偏北的。” 王文龙问李贽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贽答道:“这事情就是问个孩儿也懂,自然是短而偏北。” 王文龙把发簪向地上一插,果然落下来的影子短而偏北。 众人都不知王文龙要做什么,这时就见王文龙对李贽笑道:“先生之前没有插这发簪,却能预计到实验的结果,这难道不是因为先生知道日照规律的道理么?日照规律也是物理规律的一种,先生说人不能知物理,然而这不也知道物理规律么?” 李贽瞬间语塞,接着有些生气说道:“建阳所说的物理若是这样的东西,那也值不得什么作用。” 见李贽这态度,王文龙终于明白李贽为什么到处受排挤。 别看李贽到处吃瘪,但却是个全然的狂傲固执性格,他对于自己的理论有无比的自信,想定一条路之后就不愿听别人的意见。 跟王文龙辩论都是这样,更遑论碰上其他门派的儒家学者。 李贽的思想确实超脱这个时代,理学家认为世界是由儒家的“理”在支配的,比如:满天星斗围绕着北极星运行,北极星就是君,满天星斗就是臣,说明天上也存在着君臣之礼。 阐明这种理的学问就是理学。 而李贽则认为宇宙间最初只是阴阳二气产生万物,根本没有什么产生阴阳二气的理,更没有什么在天地之上的太极。 但是他虽然对于理学家的“理”做了批判,但自己在解释世界时也陷入了佛家万物皆空的唯心主义。 他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真空”和无常,大概意思就像是后世的诡辩中所说的“世上只有一条规律,那就是这个世界没有规律”。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这其实是一个悖论,这种自相印证的悖论在王文龙前世的数学中叫做罗素悖论。 罗素悖论造成了数学史上的第三次危机,要到二十世纪,数学家建立公理化集合论后才将这种悖论消除,所涉及到的数学讨论已经太过高深,王文龙前世只是个文科生,真没学过。 但是王文龙却知道这个悖论的讨论没有意义,并且直接把李贽的思想带到了另一个程度的唯心主义。 因为这种思想会导致李贽的观点就倒向“是非无定质、无定论”。 理学家认为儒家的三纲五常是世界真理,李贽认为世界完全没有真理,其实两者都陷入了客观唯心主义。 两人的谈话直接陷入死胡同,坐了一会儿,王文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我过几日再来寺中与先生相会。” 李贽也很硬气,冷哼一声:“不送了。” 并不是王文龙没礼貌,而是这场谈话真的进行不下去,两人本来就是想讨论易经,但刚才的交锋已经在诉说世界观的内容,两人确定彼此世界观难以融合,除非李贽能够接受王文龙的思想,否则再多说也没用。 “这就走了?”马经纶见到王文龙,转身离去,连呼可惜。 李贽坐在那儿生闷气。 这时就见毛文龙急急忙忙跑回来。 李贽看他一眼问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毛文龙从怀中掏出一本书说:“静观先生让我把此书送来。这是静观先生在苏州刊印的物理社教材,这物理社专门就是研究万物之理的,此书来通州的一路上我也仔细看过,内容十分精深,想来能改变卓吾先生的想法。” 李贽道:“我的想法既然正确,又有何要改变之处?” 毛文龙也不和他纠缠,笑着拱拱手:“书我放在这里,先生若有时间可以读一读。” 马经纶起身道:“多谢伯龙贤弟,我送你。” 两人一起走出屋门,马经纶故意把那本物理社的社内教材放在桌上。 李贽在床上坐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好奇,扶着桌子起身,把那本药碗旁边的书拿起来翻看。 等到马经纶送人回来之后就见李贽坐在那儿翘着腿看书,马经纶笑着问道:“卓吾先生不是说不看吗?” 李贽道:“我不过想看看王建阳到底有什么高见。” 就这么一直看到傍晚,外边的天色阴沉下来,马经纶和伺候李贽的那和尚进屋来道:“卓吾先生,天色已晚,先来用饭吧。” “这么快?”李贽抬起头才发现厢房外面天都已经黑了,李贽起身对照顾他起居的小和尚说道:“这书不要动,再帮我添一盏油灯来,回来我看书。” 吃过晚饭,李贽回到屋中思索半晌,摊开一张稿纸,认认真真给王文龙写了一封拜帖,十分诚挚的向王文龙道歉,说自己今天所言有些武断,接着又表示自己这几日身体不好,难得出门,只能请王文龙来莲花寺相见。 ……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换上一身儒服,带着毛文龙再次来到莲花寺。 他刚进寺门就见一群吏员都在寺庙之中,簇拥者一个儒雅的中年人也站在李贽的厢房外等待。 王文龙跟那中年人拱手见礼,询问道:“在下福建王建阳,敢问朋友名姓?” 中年官员拱手道:“在下汪可受,字以虚,吾师正在屋中等待先生。” 汪可受,湖北人,李贽早年弟子,万历八年进士,现在正在距离通州二十里外的顺天府当府尹。原历史之中,他以后还会当上大同巡抚,兵部侍郎,死后朝廷旌表“天下清廉第一”。 此公小时候四岁还不会说话,一度被以为是个哑巴,但后来读书,居然十分开窍,二十一岁就中进士,并且官声不错,后世湖北民间有大量他的传说,他的故事甚至被蒲松龄写进《聊斋志异》。 王文龙点点头,请汪可受一起进去,汪可受却摆手道:“师父说了,只让建阳先生一人去,不让我等打扰。” 第253章 历史观的争锋 因为李贽吩咐了让汪可受不要进屋,所以这么一个大府尹以及所带的随从此时才会站在院子里受冷风。 王文龙走向厢房,还没敲门房门却直接打开,就见里头李贽已经换上一身崭新的僧袍,他一见王文龙便主动拱手。 “建阳来了。” 王文龙也连忙回礼:“卓吾先生好。” 李贽虽然狂傲,但是却并非不讲礼数之人,只不过他只尊敬自己觉得应该尊敬的人物,至于那些个道貌岸然的理学家也想要得到李贽的尊敬对待,但李贽却只会嗤之以鼻。 李贽自己觉得研究尽了天下道理,已经很久没有一本书能够冲击他的世界观了,而王文龙带来的物理学书籍却成功做到。于是他觉得王文龙值得起自己这样的对待。 王文龙踏进门坎,又看看外边的汪可受,对李贽说道:“卓吾先生,何不让汪大府也进屋相谈。” 李贽摇头道:“今日请建阳前来是为解我疑惑,汪以虚于易学之道并未如此深入,听了多的,反而迷惘,并非我有意折辱于他。” 汪可受在屋外也点点头:“建阳先生自去,我正好在院中看看风景。” 王文龙只能接受:“如此,卓吾先生请。” 李贽也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一起走入屋中,连毛文龙也留在外面,只有一个小和尚在屋内伺候些茶水。 王文龙和李贽对面而坐,李贽指着面前糕点道:“这些都是京中文人送来的名点,京师人物华贵,诸般点心也自精美,虽然是北地点心,精致却不输江南,建阳先生请用。” “多谢。” 小和尚给两人倒了茶,李贽也转入正题:“今日我想同建阳谈史,这是我最近新写的《续藏书》稿子,可以了解我之历史观大概内容。” 王文龙拿起那书稿,翻了两页,点头道:“卓吾先生的《藏书》我读过,此本续藏书一看便知是先生文字。” 李贽道:“读过就好,不知建阳先生如何看我之历史观。” 王文龙摇头说:“在下浅见,先生之理论专为批驳理学,难免剑走偏锋,如先生所言:‘前三代无论以后三代汉唐宋视野,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非哉?’,却不是把汉唐宋三代中种种思想全都归结于了儒家,小子难以认同。” 李贽道:“自从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之后,孔子被神化,汉唐宋以来再没有人敢于批驳孔子的学说,汉唐宋三代人以孔子所说之是非为是非,无人敢发表自己观点,这岂不是‘无是非’了?” “这问题不是如此简单,”王文龙说道:“汉唐宋以来,虽然以儒家学问为正统,但是思想上的流变却十分复杂,我以为思想的本质是社会需求。” 他解释说:“汉末道教大兴,五代十国以来佛教又大兴,宋后理学渐渐出现,背后的思想演变,其实都是反映了当时不同的社会背景,这么复杂的思想史,怎么能够通过一个儒家就概括了?” 王文龙继续说道:“这还不包括对外的思想交流,比如汉末时从胡人处传入的交椅,唐代时引入的琵琶,宋朝时才渐渐流行的棉布,甚至隋唐以前都没有科举制度,所谓后三代,从汉至今,百姓衣食到社会制度都有如此大规模变革,这些过程中纷繁复杂的历史内容怎是一个是否迷信儒家学说就能概括的?” 李贽笑道:“你说的种种都是食货、制度,然而世上之思想才是主线,三代以来哪怕物质制度再多变化,但是独尊儒术带来的思想都是一样,人之头脑不变,无论穿棉衣麻衣,听琵琶还是笛箫,却不都还是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王文龙稍加思索,突然说道:“卓吾先生对于曹操的评价不错?” 李贽丝毫不掩盖自己对曹操的欣赏,点头说道:“曹孟德唯才是举,能重用袁绍之处过来的将领,又能不追究张辽等人之问题,甚至用上袁绍处的谋士郭嘉以成大业,此人重视人才,唯有吕布因反复无常而被他斩杀,虽然举世皆非,但我却以为他是真正智谋之名臣,比所谓节义之臣更得人喜爱。” 王文龙点头,缓缓道:“东汉末年大学生经常对国策不满,动辄上书干政,曹孟德上台之后的解决办法就是废太学,导致学问拘束于世家。” “初平元年,董卓乱国,铸造劣钱,百姓不愿使用,曹操上台之后解决办法就是推行以物易物,导致民间商业更加凋敝。” “汉末土地兼并严重,农户颇多揭竿而起者,曹孟德上台后所行两种办法:一则大加税率,逼迫穷苦百姓无田可种,要不参军,要不投靠更好管理的世家大族。二则实行错役制,要求农民之家人必须到外地服役,人户役户各在一方,防止农民阖家叛逃。于是小农消亡,世家大族兴起,错役之法到东晋自己先废了。这种种办法难道也是智谋之法么?” 李贽听了之后呆愣半晌,不禁询问:“真有这样的事情?” 王文龙点点头:“我以为先生所说的后三代无是非,其实只是修史的史官大多奉行儒家思想而已,但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史官记载下来的也不过是反映当时历史的一段史料而已。” 他道:“今日有直斥理学虚伪之卓吾先生,难道汉唐宋时就没有?若是没有,那种种民间宗教也没人信的了。” 这年代可不像后世网络时代,种种资讯动动手指就能查到,关于曹操所行所为的这许多记载都分布在各种古书之中,每本书籍都有自己的观点倾向,多少还有些春秋笔法,哪怕是李贽在这年代也不能全部读到。 就比如王文龙所说的这些曹操所做的事情,大多数他都没听说过,对曹操的判断也是基本根据有限史料中的内容进行的,其实资料来源十分狭隘。 李贽点头同意:“看来我也应该多找些古时杂文读读。” 王文龙继续说道:“我以为研究历史应该综合当时的史书、笔记、骨董,甚至是墓葬、遗址,真正去了解一个时代之风貌。历史就是历史,研究历史应该要还原它的本源,世上还是有一定之定质,并非人人有自己的是非,只不过是这种定质,囿于我们研究的不够深入,暂时难以找到而已。” 李贽闻言却是一下皱眉:“这却入魔了,你怎知道自己研究的结果就是真实?” 王文龙回答说:“正如同研究物理学之方法,可以找物证做检验。” 李贽:“若是物证和你所研究出来的结果不相符呢?” 王文龙:“那就说明我们的研究结果还有错误,便应该根据新出土的物证做相应修改。” 李贽:“那你就还是不能确定你之研究是正确的。” 王文龙摇头说:“并非如此,世上一定存在一个绝对客观正确的历史,我们当然不敢说,自己研究考察出来历史就绝对正确,但是起码通过研究可以不断逼近历史的真相。” 李贽笑道:“逼近真相就说明不是真相。” 王文龙一愣,不禁也笑起来,他知道李贽所说这话多半是看了自己昨天送给的物理学和数学的科普书,把数学中无限的思想引用到辩论中来了。 “人之是非无定质、无定论。”是李贽很重要的一条观念,他觉得每个人对于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并没有一定的正确和错误。 他因此极力反对儒家,把孔子对于事情的看法当做唯一正确的看法的行为,并且认为每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只是个人的看法而已,根本不能推到别人身上。 但王文龙却知道这显然不对,历史观当然是有正确的错误之分的。 现在李贽只面对理学家和他之间的争执,或许这点还看得不清楚,但推演下去就会出问题。 就拿后世中国历史爱好者和韩国历史爱好者之间的争执来说,一些韩国人举出种种说法表示过去整个中国都是韩国人的始祖“檀君”征服的土地,而中国人则说在那时代中国已经有以三皇五帝为代表的华夏文明。 如果按李贽的说法,两边都有自己的证据,那就两边都算对,这问题没有定论。 可实际上韩国人能拿出的证据只不过是一本对应中国北宋时期才写出来的《三国遗事》,以及更晚近的《檀君古记》,相比之下佐证中国人观点能拿出的证据则有大量的古代遗址、文物、记录,那自然是中国这边的记载更接近真实历史。 但用李贽的思想去研究,这就只能变成和稀泥。 但是是非无定质、无定论的想法已经是李贽思想之中的核心,李贽不可能放弃,两边讨论半天,谁也不能说服谁。 不过这不影响,两人都对对方颇为赞赏。 一番讨论之后,两人都十分尽兴,李贽请王文龙留下来吃一顿斋饭,王文龙欣然答应,几天之后李贽对前来听讲的学子说了王文龙的见解,然后便公然赞赏说道:“如今天下已非而是以是而非者极多,诸般言论蛊惑人心,能够有烛照万里、纵论古今之见者,非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可为。你等来听我之讲学算是见识其中一种论断,若论世上何处还有此等能为者,福建王建阳也是一个。” “虽然我们见解不同,但是他之学问并不在我之下了,你们大可以去看看他的书籍,再听听他的见解,仔细思索。” 第254章 考据学启蒙之作 在馆驿中住着的王文龙听到李贽对他的评价时忍不住笑了。 李贽认为自己的历史观有道理,王文龙的历史观也有道理,其实也是一种是非无定的说法——此君到底也还是在推广自己的理论 笑完之后,王文龙坐下来思索,其实和李贽辩论之时王文龙也没有尽兴,一些话他没有办法很好地传达出来。 他明白李贽的想法:李贽未必不知道自己研究历史的方法有问题,他只是想要拿自己对于历史的解释去对抗理学家对于历史的解释。 但王文龙也知道李贽的这一套学说再有攻击力都没有办法扳倒此时盛行的程朱理学,真正能动到理学根基的还得是后来的考据学派。 所以李贽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非但不能胡乱解释历史,反而要更加深刻的去钻研那些儒家传统书籍,从这些书籍之中才能找到最有效击败程朱理学的武器。 王文龙突然想到了一本书,《尚书古文疏证》这是清代考据学派的开山书籍。 传说《尚书》是孔子编定的用以教学弟子的文集,原本有一百篇。 汉朝独尊儒术,需要《尚书》作为教学范本,但是当时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世上已经没有完整的《尚书》,于是从朝廷到民间都四处访求,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魏晋时期,最终到了东晋初年,豫章内史梅赜向朝廷献上了一部最完整的《尚书》,梅赜《尚书》总共有五十八篇:三十三篇是西汉以来的人通过前朝学者口述写成的《今文尚书》,二十五篇是传说中从各种角落找出来汉代以前的《古文尚书》。 因为这部《尚书》是汉朝以来的最完整版本,所以一直被后世人所推崇,一直到此时官方修订的《十三经注疏》之中都使用梅赜的五十八篇版本的《尚书》作为科举考试、儒家学说的最经典范本,地位无比崇高。 而《尚书古文疏证》这本书做的事情就是: 证明从魏晋开始被儒家学者所推崇的《尚书》之中,那二十五篇《古文尚书》是伪作! 这本书作为清代考据学派的开山之祖,被清朝人誉为“千余年不传之绝学”,梁启超以为“由此书开始,渐开学者疑经之风”。 王文龙越想越心动。 而且写这种书也挺安全,质疑古文尚书的事情早在千百年前就开始了,朱熹质疑过,本朝的梅鷟质疑过,只是他们都没有做到极致而已,《古文尚书疏证》就是在这些前人的质疑上继续分析,清代文字狱盛行的时候都没有人能抓到作者的什么问题,他就更不需要害怕了。 惟一需要解释的就是王文龙这个一年多前还自称不通经史的人突然对于尚书这么有研究。 王文龙思索半晌,铺开稿纸,将手在火笼上热的暖了,然后便捉笔开始写《尚书古文疏证》的序。 “序——读尚书之惑 小子自西洋归来,始从中国儒者学易,读《尚书》中《大誓》,反复思索,心生疑惑。” “小子读书虽少,但也记得曾读墨子《尚同篇》,于其中读过引用《大誓》‘小人见奸巧’一句,但《尚书》中《大誓》却无此句言语。” “墨子生于孔子后、孟子之前,当其时尚未有焚书坑儒之事,且墨子《尚同篇》千古以来都以为乃是真书,并非后人依托,可见写作《尚同篇》之时世上所流传之《大誓》该有此语句,而晚出之《古文尚书》独独遗落,此非大为可疑之事乎?” “由此而来,小子对《尚书》不禁颇为好奇,细细查考,疑惑丛生,思之不明,故作此书,以求智能之士解惑也……” 前世《尚书古文疏证》的作者阎若璩写作此书时还是康熙年间,当时的考据学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颜若渠在写作时只是将自己找到的一百多条疑点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虽然达到了证伪《古文尚书》的效果,但是在编排上却还是有些草率。 而王文龙有心促使明代的考据学派发展,于是在写出阎若璩所给的疑点时将《古文尚书》之中的各种疑点:音韵、训诂、历史、地理分门别类的排列。 《古文尚书》之中的疑点太多了,比如其中《禹贡》一篇所标注的地名许多都在汉武帝以后才出现。 而阎若璩的这些研究方法在后来的考据学派中,也被发展成考据学的辅助学科: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历史学、地理学、历算学、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 别的不说,就光丢出这些考据学工作方法,就能让这个时代的儒家学者震撼不已。 考据学的办法就是用尽所有手段去研究古代文献。 历朝历代的假文献和错误解释,在这种全方位死盯的研究之下几乎没有逃脱可能。 它们或许在一段时间之内可以自圆其说,但是研究下去就会发现种种错误。 没有一个错误或伪造的内容可能做到完美的,要不然是会出现那个时代还没有的字词、要不然就是出现了当时还没出生的历史人物,或者是用了错误的地理、日期计算之后根本不对、不同版本之间互相不符合…… 只要拼命考据,整个儒家学说的根子都能被掀起来。 更重要的是《古文尚书》这二十几篇书是二千余年来公认不可侵犯之神圣宝典,上至皇帝的经筵,下至蒙馆课读没有一天不背诵,结果突然被发现全都是假造,必然直接打破许多儒家学者的盲目信仰。 用梁启超的话就是:“自《古文尚书疏证》出来,才知道这几件传家宝里头也有些靠不住,非研究一研究不可,研究之路一开,便相引于无穷……不能不认为近三百年学术解放之第一功臣。” 王文龙在馆驿之中忙的不亦乐乎,到中午已经把序言写完,并且把第一卷也抄了大半。 正在这时房门敲响,王文龙让王平保打开门,就见毛文龙同着汪可受、马经纶站在门口。 马经纶一见王文龙就说道:“静观先生究竟是如何说服我家师父?他如今终于肯吃药了。” 王文龙笑道:“我那日没说劝卓吾先生吃药之士,只是告诉他‘是非有定论’,卓吾先生当时不屑,但多半思索之后还是接受了些。发现自己活得久一点也是好事,于是就愿意吃药了。” 听到王文龙的描述,毛文龙不禁皱眉:“我过去还以为自己也是读书人,现在才知道卓吾先生这样的名士真个古怪,明明生病还不吃药,就算是乡间无知无觉的男女也知道肚痛了要去医生处讨一副药吃。” 王文龙道:“卓吾先生那是心中难过,只怕比胃痛还要难受吧。但也未免太过于悲观。” “师父历经几十年诽谤,心中苦楚外人实在难以体会。”汪可受颇为理解的说道。 马经纶点头说:“好在如今李师所嘱咐的事情我们弟子已完成,师父心中到底是得些欢喜。” 王文龙和毛文龙一询问才知道李贽自觉时日无多,所以马经纶和汪可受今年都在忙碌着为李贽造墓地之事。 墓地选在路水之西的迎福寺,此地靠近房山、石经山,是当年唐代高僧宝积、普化所生活过的地区,李贽颇为喜爱。 汪可受对王文龙拱手说道:“建阳同着师父一番交谈后,师父终于愿意吃药,我们弟子都要感谢王先生。” 王文龙摆摆手道:“担不起这个。” 这时马经纶一眼看到桌上的文稿,好奇询问:“建阳又在写什么作品?” 王文龙解释说道:“我同着卓吾先生谈论历史突然有些想法,便准备写一些我对历史以及儒学的研究出来。” 马经纶和汪可受都是中过进士的人,对于儒家学说颇有研究,就是毛文龙闻言脸上也露出好奇之色。 毛文龙主动恳求:“不知可否让我和两位老爷看看建阳的佳作?” 王文龙点头笑道:“自便就是。” 几人迫不及待地都走到书桌前,各自拿起一页书稿开始读。 读了几句话之后汪可受就好奇问道:“建阳这书是证伪《古文尚书》的?” “只是阐述一些疑惑罢了。” 阎若璩写作《古文尚书疏证》,把《古文尚书》的错误毫不留情地指出,但也没有明晃晃的说《古文尚书》就是伪作。 有这些疑惑放在这里,只要读者不傻,自然知道《古文尚书》的问题所在,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平白得罪人。 而三人也都能听懂王文龙的意思,不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马经纶忍不住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先生此书野心甚大呀。” 三人看着看着,渐渐脸色就严肃起来。 质疑古文尚书的言论从北宋吴棫就开始出现,但是质疑没用,你要拿出实际证据才能证伪。 这么多年学者也没有将《古文尚书》证伪,而王文龙敢于挑战这项事业胆识就已经够大了。 何况王文龙写得如此之好。 此书的研究纵论古今,从历史、地理、历法、同时期或更早期的文本之间互相比较,有理有据的把《古文尚书》的防御一层层扒下。 在此时的信息条件下,光是能看完这么多资料,就足以称为博学之士,更别说把一条条资料放在一起分析,所需要的才华简直太恐怖。 第255章 失事的马尼拉大帆船 光是看了第一卷的小半部份,汪可受对于王文龙就已经是佩服不已,他拱手说道:“若是我师父看到建阳先生的这篇文章,定然也会彻夜难眠了。” 马经纶道:“能否让我等将书籍内容转述给师父?” 王文龙洒脱道:“这有何妨?我本就打算写完刊刻的,说就是了。” 《古文尚书疏证》写得实在太好,李贽看到其中只言片语就开始大为称赞。 李贽原本还以为王文龙怯懦,他看到这书会明白,王文龙真动起手来可是比他狠多了——他不过是自己搞出一套学说来和儒家对抗,而王文龙这是能把儒家的根给刨了,偏偏儒家学者还不能说出什么问题。 接下来几天,王文龙跟毛文龙一起从通州进了京城,他和浙党以及东林党都有关系,自己的名声又响亮,在京中颇为吃得开,于是四处交游,为毛文龙即将做的海运生意铺平道路。 每天忙完应酬回到家里,王文龙还要点灯熬油的写自己的《古文尚书疏证》,忙得不可开交。 他估计万历三十年的年关只能在京城过了。 就在王文龙忙碌之时,地球的另一边,南美,特利尼达岛。 一艘巨大帆船摇摇摆摆的试图靠近港口。 港口上驻扎的水手交头接耳。 而等到船只航行到近处,看清这船的体量,码头上的水手直接陷入恐慌之中。 “这船好大呀,不像是走好望角的船只。” “它的炮口好多,难道是想攻击我们?” “快去报告司令!” 很快这支探险队的司令沃尔特·雷利就来到了码头上,他眯着眼睛,远眺着远处渐渐靠近的帆船。 此时距离荷兰彼得堡眼镜师汉斯·里波尔制造出世界上第一架望远镜还有七年时间,这年代的水手只能凭一双肉眼睛观察远处船只。 而沃尔特已经快五十岁,他早年在牛津大学法学院读书,后来又长期伏案写作把眼睛给弄坏了,花费半天时间才分辨出船只的模样。 接着沃尔特就吸了一口凉气:“该死的,这是西班牙人的马尼拉大帆船,是他们在吕宋岛上雇佣中国人建造的船只,西班牙人打回来了!” 他连忙对身后的水手吩咐:“把我们的炮车拉出来!” 沃尔特·雷利并非籍籍无名之辈:他早年在牛津大学法学院学习,过程中一度参与伊丽莎白一世的战争策划,二十年前沃尔特参加镇压爱尔兰人的起义获得伊丽莎白的重视,于是得到女王支持筹集资金建立了舰队进行探险。 沃尔特的探险很有成果,他是第一个从美洲带回烟草的欧洲人,之后还受封为爵士,成为伊丽莎白一世的警卫队长,接着风流俊朗的沃尔特就做了伊丽莎白一世的情人。 此君也是个花花公子,他一面做着伊丽莎白一世的情人,一面瞒着伊丽莎白一世跟她的宫女结了婚。 然后伊丽莎白一世得知此事,感觉被绿了的女王大怒,将沃尔特投入伦敦塔监狱。 沃尔特几年之前才想办法离开监狱,但也受到伊丽莎白一世的冷落,于是便组织了一支探险队前往特利尼达岛和委内瑞拉一带想要寻找印加传说中的“黄金国”。 而此时看见马尼拉大帆船时,沃尔特还是害怕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特利尼达岛早在百多年前就被哥伦布宣布为西班牙的领土。 而从伦敦塔出来之后,沃尔特早已经失去女王的青睐,这支探险队只是他自费组织的,没有任何官方背景——他趁着西班牙人不注意他们跑到这岛上自己插了个旗子,宣布此地为英国所有,整个过程完全是自己在那暗爽。 他知道如果西班牙人驾驶着大船打回来,分分钟就能把他们这只小规模探险队给灭了。 就在码头这边全军戒备的时候,一个水手突然指着远处的船只说:“他们似乎是受伤了,船上打出了求助旗。” “真的?”沃尔特也连忙眯着眼睛看去观察半天,果然发现那艘马尼拉大帆船只是看着体量大而已,其实已经栽歪向一旁,而且船上挂起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想要寻求帮助的旗帜,甚至还有一面天主教修会的旗子,大概是想表明船上运送着教会的人员。 沃尔特思索了一会儿,对手下的一个船长吩咐:“这些西班牙人也许是耍诈,不能让他们靠近港口,先划船上去看看。” 沃尔特手下的船长都是跟着他十几年的老班底,当即有人点点头,带上武器便划着小船,向远处的马尼拉大帆船赶去。 等待一阵就见那小船飞快返回,除了划船的水手和去查看情况的船长之外,小船上还载了个天主教神父、一个大副模样的船员。 那神父和大副都是一副狼狈模样,而且脸上明显带着害怕神情。 沃尔特先询问了自己手下的船长:“船上怎么样了?” “报告爵士,那艘帆船真的是遭遇了风暴,在沉没之前航行到了特利尼达岛,船上的海员死伤不少,货物也很受损失。” “我检查过,他们船上的火药都湿了,现在想要请求在我们的港口停靠。” 沃尔特瞬间放心,看向那个天主教神父。 沃尔特看着阳玛诺时,阳玛诺也回看他,心中十分恐惧。 他是耶稣会士一年前从果阿到达澳门传教,几个月前受澳门耶稣会的要求,带澳门的资料回到巴黎总部,路上找西班牙吕宋总督安排了一只马尼拉大帆船,正好跟他们一起过好望角北上。 却没想到船只在南美的西印度群岛一带遇到大风暴,幸亏船上的西班牙航海家表示附近的特利尼达岛是西班牙人殖民地,于是他们便来求援,为了表示诚意,打上了求救旗还有耶稣会的旗帜。 可等小码头上的船只靠近阳玛诺才知道这码头上的一群殖民者不是西班牙人而是英国人,阳玛诺和船上的西班牙水手瞬间胆战心惊。 对于西班牙人来说,他们的殖民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了一群英国人,说不定就要翻脸把他们灭口。 而对阳玛诺来说,英国人信奉的可不是天主教,这群英国探险家对他们耶稣会多半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就在阳玛诺胆战心惊之时,就见沃尔特好奇的打量了他两眼,开口询问:“你是哪个修会的?” 听到沃尔特的话,阳玛诺不禁一愣,因为沃尔特说的是标准的拉丁语。 拉丁语的确曾是西欧各民族上层间的交际语言,但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现在的英国人能说一口流利拉丁语的真不多,而沃尔特说的甚至不是新拉丁语,而是更接近罗马教廷使用的中古拉丁语。 阳玛诺瞬间反应过来——能有这样的拉丁语水平,显然面前之人并不是粗鄙的探险家,而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士。 他心中重燃希望,连忙介绍说道:“我们是从亚洲来的,我是澳门耶稣会的修士,从中国带回了教廷需要的典籍。” “中国?”听到这个遥远的地方,哪怕是沃尔特也不禁颇为好奇。 沃尔特的身份除了法学家、军人、政客、探险家之外,此君还是英国文艺复兴时代重要的诗人。 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贸易,谁控制了世界贸易,谁就控制了世界的财富,最终也就控制了世界本身。——后世海权论的这句名言就是从沃尔特的诗句中改编的。 对了,海权论也是沃尔特第一次向伊丽莎白一世提出的。 沃尔特打量了年轻的阳玛诺两眼,笑着说道:“请到后面去休息。” 阳玛诺看看他身后脸色灰白的大副,知道沃尔特肯定要大开杀戒,连忙请求说道:“船上还有几个澳门葡萄牙殖民地的耶稣会士,请看在主的份上饶恕他们的性命。” 沃尔特点点头表示同意,阳玛诺就被人押下去了,接着沃尔特手下的水手就纷纷上船抓人。 好吧,阳玛诺是葡萄牙人,对西班牙人的死活也没那么在乎,只要能保全耶稣会士的性命就好。 刚刚经历风暴的马尼拉大帆船,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沃尔特可是镇压过爱尔兰起义的血手人屠,更何况英国几年前才覆灭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弄死几个西班牙人对于沃尔特来说毫无心理负担。 但沃尔特也不打算把他们全部弄死,他只是杀了几个敢于反抗的人立威,等到西班牙船员全部投降之后便要求水手们在大帆船沉没之前尽量抢下船上的物资。 接着沃尔特命令把船上的西班牙人全部抓起来,让他们自己建造俘虏营地——如果委内瑞拉的西班牙殖民者愿意花钱来赎,那就把他们换钱,如果西班牙人也不理这些水手,那就把他们当做奴隶转卖掉。 …… 阳玛诺和自己的助手被看押起来,心中无比忐忑。 他等待到傍晚才见沃尔特带着一群人进入房中。 沃尔特把阳玛诺的皮箱丢给他,好奇询问:“这些线装书里头记载的是什么东西?这就是中国字吗?” 阳玛诺知道这是自己活命的机会,连忙介绍说道:“这是中国一个大学者王建阳先生所写的哲学书《天演论》,以及历史着作《葡萄牙国史》,王建阳是中国人中最有见地的学者,他的这两部作品一定会轰动欧洲的!” 第256章 中国人写的欧洲史 虽然阳玛诺说的花团锦簇,但是听说《葡萄牙国史》这本书是中国人所写的欧洲史作品,沃尔特的兴趣一下淡了许多。 他还以为王文龙的作品写的是中国的风土人情,如果那样还有一关的价值,可对于欧洲史研究中国人能有什么样的见解? 对于中国,此时的大多数欧洲人认为中国是一个道德高尚的隐士国家,但这其中也有贬低的意味,因为隐士是不能出来做事的,就从从前往中国的西方传教士个个都借助信息差把欧洲宣传成地上天国就能看出。 毕竟此时的欧洲已经开始殖民海外一百多年,征服了许多其他文明的领土之后欧洲人对于海外风俗的看法也渐渐从原本的敬畏转向了不屑一顾,欧洲中心主义正在诞生。 耶稣会在澳门的翻译人手并不足够,大多数精通拉丁文和中文的神父需要传教或者从事编写传教小册子的工作,所以对于《天演论》和《葡萄牙国史》的翻译工作只进行了一部份,最后决定还是将这些书籍带回到欧洲。 所以此时沃尔特手上拿到的两册书中,王文龙所写的《天演论》只翻译了大半,另外一本《葡萄牙国史》更是连第一章都没有翻译完。 沃尔特先看的是《天演论》,看着看着就感到无趣,他对于《易经》毫无了解,而且耶稣会士翻译黄道周所写文言文的能力也很糟糕,甚至有大量误读,沃尔特读完一半直接就把这书给放下。 “嗯,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东方思想。”沃尔特含糊的称赞,其实已经不想再读。 读过《天演论》之后,沃尔特又拿起《葡萄牙国史》,心中并没有多少期待。 他原本以为《天演论》肯定很有意思,但是他看了却不以为然,而中国人所写的欧洲历史书籍,想来就更没有什么趣味了。 可是刚刚看完序言沃尔特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这本书的写作手法真先进……” 没错,是先进。 此时的西方文学已经走出中世纪基督教文学与骑士史诗的牢笼,文艺复兴所带来的人文主义文学方兴未艾。 《十日谈》《巨人传》都已经出现,在伦敦,莎士比亚声名鹊起,但这些不过是一些把笔触用于描写正常人而非基督教骑士的文学创新而已,只是描写对象上的改变,真正划时代的小说理论还没有成熟,引领变革的长篇小说也还未出现。 后世西方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现代小说《堂吉诃德》还要四年之后才能写出。 而就世情小说来说,此时的中国文学已经走在了欧洲人的前面,哪怕没有王文龙的到来,《金瓶梅》《水浒传》也全都是把笔触指向世上普通人的伟大作品。 此时,《葡萄牙国史》开篇那极富史诗感的宏大叙述以及接连不断的冒险故事纷繁复杂的人物,直接就把沃尔特给震惊了。 这虽然是一本历史书,但却比沃尔特看过最有趣的小说还要吸引人。 澳门耶稣会对于《葡萄牙国史》的翻译水平十分一般,但是只看了序言和小半章,就让沃尔特对于《葡萄牙国史》的作者万分佩服。 他面前的《葡萄牙国史》有厚厚的十几册,沃尔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些精美的中国蓝色书匣之中装着的作品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沃尔特毕竟是政客出身,他心中无比激动,但是却强行让脸色淡然下来,点点头询问道:“这部《葡萄牙国史》你们有能力翻译吗?” 沃尔特很想看到《葡萄牙国史》后续的内容,甚至打算把这本书拿回去,此时的欧洲出版业也正在兴盛时期,特别是英国已经成为欧洲出版界的一个中心,将此书拿回英国出版肯定有利可图。 不过沃尔特知到在此时的英国能够翻译一部中文书籍的人想来是没有的,即使是英国在印度的殖民地有一些华人,那也必须把书籍送到印度去,现在沃尔特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阳玛诺说道:“耶稣会在欧洲有一个翻译中心,其中就有能够翻译东方文本的神父,凭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的。” 阳玛诺盘算的精着呢,阳玛诺其实能够读懂一些汉文,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文字也并不艰深,比那些儒家典籍好懂多了,但如果阳玛诺说自己就能翻译,他哪里还有回去的机会? 沃尔特闻言有些失落,但总算还有点希望,这一次出海殖民沃尔特并没有找到黄金国,无法对资助自己的股东们交代,好在抢劫了这一艘马尼拉大帆船,将所有货品以及船员卖掉之后应该可以补齐出海的亏空,而这本《葡萄牙国史》只要销售火爆,他就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沃尔特想要出版《葡萄牙国史》必须要耶稣会帮忙翻译,所以最后的收入也必须要和耶稣会分润,于是沃尔特便和阳玛诺谈起了《葡萄牙国史》的出版事宜。 这就是此时大洋之上的规矩,需要利用到彼此之时就是最深仇大恨的敌人,之间也必须要互相帮助。 一个半月后,意大利萨莱诺城,耶稣会士罗明坚收到了耶稣会巴黎总会寄来的书信以及文稿。 罗明坚,意大利人,欧洲汉学鼻祖,毫无疑问是这个时空欧洲最有学术能力的东方语言学者。 罗明坚早在十九岁就在意大利思品纳佐拉城大学获得两个法学博士的学位,之后加入耶稣会学习了哲学和神学,三十年前,他从里斯本出发到果阿传教,仅仅用一年时间就学会了当地的南印度语言,接着他抵达澳门,开始学习汉语,两年后他就已经掌握了一万五千多个汉字,可以阅读中国书籍,三年后开始用汉语写作传教经文。 就是罗明坚确定了耶稣会在澳门使用中文对中国人传教的传统,他在澳门创办了第一个教授葡萄牙人汉语的学校,和利马窦一起编写了第一部《葡华词典》。 罗明坚十分熟悉中国文化,认为想要在中国传教必须要让传教士先了解中国,而不能用在殖民地实行的霸王方法,于是十多年前他回到欧洲,积极致力于让罗马教宗遣使大明,同时开始翻译中国典籍。 现在罗明坚正在把《四书》中的《大学》部分翻译成拉丁文,准备在罗马发表,他认为想要到中国去的人,必须要了解中国的文化。 翻开巴黎送来的书信,罗明坚惊讶不已。 总会的干部在书信中表示:澳门耶稣会的一批人员和资料回欧洲述职之时在船上遇到了海难,人员和物资都被英国人给扣下,现在总会和英国人已经达成谈判,必须要帮助英国人翻译一本中文书籍他们才愿意放人。 耶稣会总会请求罗明坚放下手头的工作,先把《葡萄牙国史》翻译出来,搭救此时还被囚禁在英国人手中的阳玛诺兄弟。 罗明坚早在之前和澳洲耶稣会同僚的通信之中就听说过《葡萄牙国史》这本书,而且还看到一些只言片语的文章,早就对《葡萄牙国史》这本书感到好奇。 罗明坚连忙放下手中儒家典籍的翻译工作,打开那中国线装书的匣子,开始阅读《葡萄牙国史》,而读了不久之后罗明坚就对《葡萄牙国史》喜欢起来。 这本书的文风以及遣词造句都很符合他的口味,而书籍内容更是比罗明坚看过最精彩的小说,还要有意思。 与此同时,对此书感到好奇的耶稣会也派人到罗明坚处了解《葡萄牙国史》。 罗明坚见到总会来人就对这本书赞不绝口,他毕竟还是欧洲人思维,毫不犹豫的认为这是他所看过最有意思的中国书籍。 只不过面对总会询问罗明坚表示自己不建议此书在罗马发行——《葡萄牙国史》中有大量葡萄牙人反抗西班牙的描写,渲染了葡萄牙人艰难崛起的过程,甚至眼光比欧洲人还要毒辣的分析了西班牙和葡萄牙此起彼落的冲突。 这样的书籍一旦发行肯定会激起葡萄牙人的民族主义,并且使得此时已经吞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统治者感到不满——耶稣会在亚洲传教还需要大量依靠西班牙殖民地的帮助,耶稣会并不想搞坏和西班牙人的关系。 最终耶稣会也考虑到罗明坚的说法,于是取消了自己发行拉丁文版《葡萄牙国史》的计划,但是给沃尔特的货还是要交的。 虽然翻译《葡萄牙国史》的过程比起翻译《四书》来说堪称轻松愉快,罗明坚干的也很起劲,但罗明坚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精力有限,所以翻译工作也只能缓慢进行。 且《葡萄牙国史》翻译成拉丁文之后,还要再拿到英国再翻译成英文发表,过程复杂,想快也快不起来。 广大欧洲读者第一次看到此书恐怕得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 把视线转回大明国内,王文龙在京城待到了万历三十年,而且一时还走不了。 正月份,湖广江西大灾,粮价飞涨,毛文龙采购粮食的安排被大大拖延,王文龙只能继续跟他在京城走关系。 这年二月,太子大婚,此时朱常洛已经立为皇太子,满朝的文官全都松了一口气,大婚之日,整个京城热热闹闹,但是太子的婚礼刚刚完毕,气氛却突然改变。 万历皇帝召集所有京中大臣到仁德门候旨,这道命令来的无端无的,瞬间引得满城议论纷纷,连王文龙都听到市井间发出传言:万历重病,即将宾天,现在正在打算交待后事。 传这消息时毛文龙的语气十分严肃,而王文龙的表情就精彩多了——他知道万历年间一大名场面来了。 第257章 李卓吾 万历大概从十几年前开始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从此长期在宫中养病,每天自己吓自己,而二月份,皇太子婚礼刚刚完毕,他突然觉得身子不适,大概是以为时候到了,于是直接将京中所有大臣召集,接着就让首辅沈一贯单独进入西暖阁面圣。 场面搞得很大,万历皇帝全套朝服朝冠,皇太子和各位亲王跪了一地,万历有气无力的对沈一贯表示自己病得很重,所以: 从此刻开始停止修建三殿、二宫;停止全国的矿监以及江南织造、江西陶器的加税;所有派遣的监税太监一律召回;三法司释放关押已久的罪犯;因上疏而受到处罚的官员全部恢复原职。 沈一贯闻言多半心里乐疯了,万历皇帝等于是一举取销了所有苛政。 说完之后万历就躺下了,沈一贯连忙按圣意拟出谕旨带回内阁,当天晚上内阁的阁老以及九卿全部跑到朝房中守夜。 京城中众人闻言无不感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历皇帝临了临了,总算干了件拟人的事情。 欢乐又紧张的气息绵延了一整天,接着第二天,万历皇帝发现自己没死,而且病好了。 后来推断他大概只是忙碌皇太子大婚的事情受了风寒而已。 接着万力就派二十多名太监到内阁追取谕旨,沈一贯拦不住,司礼监太监王义跑到万历面前问:“王言何可反?”据理力争,万历直接抽刀要砍他,硬是把上谕收回。 一天之后,一切比照原办。 一系列变化来的太戏剧性,二月二十一日,万历恢复所有政策,并且宣布因为皇宫老旧,所以准备重建乾清宫、坤宁宫,需要再收一笔税。 王文龙猜测大概是此君死里逃生之后翻了翻自己的账户余额发现还有这么多钱没用完,想到如果钱没用完自己就走了岂不是很亏,于是决定加大花钱力度。 对于这场闹剧,满京城人全都扼腕叹息。 以前他们或许还觉得万历皇帝是昏聩,但经此一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货哪里是昏聩,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万历皇帝已经摆明了自己知道自己做的哪些事情不对,但是他就是觉得自己快死了,想在活着的日子里爽够而已,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可这货还能活上十几年,他老说自己生病,但跟真正病的不能干活的人比起来情况还好上不少,也不知道这个“大病将死”的执念是哪里来的。 经历过此事,王文龙突然有些理解那些言官,就这么一个皇帝,天天在宫里躺尸、花钱、摆烂,谁看了能不生气? 在二月末的这几天,京城之中恐怕有无数人心里暗想着万历皇帝如果能够真的宾天就好了。 而对于王文龙来说,他留在京城也不是为了看这一桩热闹的。 二月二十日,王文龙急急忙忙赶到莲花寺,直入厢房,这时李贽再次犯病,已经痛得无法起床,刚刚写好了自己的遗书,自知时日无多,几个徒弟都围在李贽身边。 王文龙进屋之后马经纶起身道:“建阳来了,快坐。” 王文龙急急忙忙摇头,开口就震惊众人:“卓吾先生快走,金吾将至矣!” 几天之前,当年被李贽骂“你所说的不去做,你所做的又不说”的耿定向的门徒,同时也是东林党张问达弟子的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从中挑拨,浙党首辅沈一贯授意东林党给事中张问达弹劾李贽。 朝中浙党和东林党迅速联合起来,共同攻击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现在纷纷文告已经送到万历皇帝面前。 不是王文龙不想早点来告知,但儒家士大夫对于李贽的非议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也一直没有太多实际动作,王文龙只能等到事情发生苗头之后才能来通知,否则说了也没有人相信。 闻言李贽的几个徒弟都脸露惊讶之色,马经纶连忙询问:“建阳可是在京中得知什么?” 王文龙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在场众人之中颇有当过官的听到东林党和浙党联合起来,瞬间就知道事态的紧急。 蔡毅中选的时机太好了,此时万历皇帝刚刚因为自己闹出来的“遗诏”乌龙为满朝公卿所不满,此时朝中各党派联合起来要他办李贽,他多半会乐得整死李贽这么一个无根无底的狂士来讨好朝中文官。 王文龙直接说道:“已没有其他办法,还请赶快护送李卓吾先生离开通州。” 李贽的几个弟子也迅速得出同样结论,对李贽说:“师父,我们快走吧。” 这时就见在床上的李贽缓缓睁开眼睛,摇头说道:“我不走。” 王文龙急忙走到李贽床前,认真的说:“卓吾先生,此次事情非同小可,若被钩党缉拿,先生怕是再无见天日之时也,就看先生现在的身体,难道还能经受住牢狱苦楚?” 李贽沉默,突然对自己的小徒弟汪本钶道:“扶我起来。” 在两个徒弟搀扶下,他勉强坐起,忍住疼痛对王文龙笑道:“我心知自己情况,即使不入牢中也活不过几年了。若是我此时逃跑,当然能免过牢狱之灾,但从此之后世人就只知李贽是个逃犯,世上恨我之人极多,他们骂了我一辈子,但无论再多人骂我,李贽还是那句话:我之学问于圣教有益无损。” “他们骂了我几十年,总是不能让我认罪,如今怕已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这最后一次我逃了,从此挂上一个逃犯名声,从此之后我之学说也只会被人看成逃犯李贽的学问,不值一谈。如此一来我身虽不死于囹圄,但一生所言所行皆入囹圄也!” 王文龙以及李贽的众弟子,闻言皆默然。 说完这一段话李贽原本衰落的精神似乎也提振了不少,他突然看向王文龙:“建阳所写《尚书古文疏证》完稿了么?” 王文龙道:“如今只写了一半,若是先生想看,我尽速去补完。” 李贽摇头说,“我若这几日被抓进狱中,建阳千万不要给我送书,否则自己也会被攀扯上。还请建阳将后续内容告知我的弟子,若是有探视机会,就让他们与我说吧。建阳——你之安全,比我个老朽要有价值得多。” 说完之后李贽看向自己众弟子:“我有些话要交代自家弟子,请建阳捎待。” 王文龙点头,起身往屋外走,刚跨两步,突然听到身后李贽再次呼唤。 王文龙转过头来就见李贽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你考据的办法,是一条比我之方法更好的路子。” 王文龙感觉自己眼眶发热,强忍着鼻酸点点头,“小子定不忘先生嘱托。” “多谢。” 两天之后,万历皇帝批语:“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厂卫齐至莲花寺,李贽已经气息奄奄,做好全套准备,由几个徒弟取来大床板,李贽卧于其上,进入诏狱。 李贽的身体也不需要受刑了,光是三法司的询问过程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极大折磨。 女婿庄纯夫日夜兼程赶到京师,和马经纶、汪本钶几人一起上下用钱,进入狱中照顾李贽身体。 但是李贽已经快要油尽灯枯,昏昏沉沉不辩晨昏。 三月十五日,在李贽众弟子的上下运作下李贽的处理结果也传出消息:念在李贽年老体弱,不治罪,令发落回原籍,不准停留。 这已经是最轻的发落,但不治罪也代表着认罪。 李贽的众弟子四处请托,还找到王文龙想要劝说李贽认罪。 王文龙知道原本历史之中李贽今日就会死,但李贽没死,说不定事情真有转机,李贽也许回心转意? 于是他马上动手写给李贽的信,信才写完一半,这时庄纯夫找到馆驿。 见他脸上犹带泪痕,手逼扎了一条白布,王文龙看到之时就愣了。 庄纯夫道:“我父亲已去了,他听我等讲述《尚书古文疏证》内容,以为此书甚好,生前再三嘱咐建阳一定要将此书出版,还嘱咐建阳要小心,遇事多用宛转办法,善保名声,他当年是无从选择,不得不战,建阳如今名声正好,不要走上他的路子致使言论难行,广传言教才是正办……我父说建阳《尚书古文疏证》完稿之后,还请焚一部于他坟前。” 万历三十年三月十六日,有明思想史上一代宗师、启蒙教主李贽于狱中用剃刀自尽,享年七十六岁。 李贽虽死,但因其之死,东林党和浙党怕落下逼死文人的名声也不敢对他更加迫害,他的声名更加远播,也以自己之死保护其作品风行于世。 禁者自禁,藏者自藏,李贽一生注述,凡十四类八十七种,几乎全部流传于世,学者争相传诵,风行天下。 十年之后,尘埃落定,弟子为李贽立碑修墓,墓碑之旁刻着王文龙所题,评价李贽一生功过的诗句: 惑乱乾坤胆气粗,翻倒千古是非巢! 第258章 回福州 李贽过世之后不久,毛文龙也终于在临清买齐了粮食,关节全部打点干净,毛文龙坐上大船出海,王文龙也南下回福建。 从山东回福建的一路上,王文龙肉眼可见各地都在受灾。 其实今年的雨水情况比起去年好太多,可是万历二十八年的天变影响到了去年各家各户的存粮,造成的流明,又使得去年能够回乡耕种的百姓数量减少,后续影响集中在万历二十九年才显现出来。 农历四月,报灾的地方已经包括了顺天府以南的整个华北地区;河南一带的黄河治理工程还需要大量投资,因为大灾工程进度也被拖延,导致河州府一带黄河直接干涸见底,又拖延了春季的浇灌。 福建的灾情终于也到达可以载入史书的级别,这一年晋江、南安、惠安、同安、莆田、仙游一起报告受灾,福建沿海的四大平原粮食全部减产。 好在是这两年大力推行红薯南瓜种植,以及方兴未艾的大员岛移民疏解了流民压力,所以王文龙回到福州之时福州城外的流民情况还能控制,聚集流民的人数甚至比去年还少了大半。 这多少让新上任的福建巡抚朱运昌松了一口气。 金学曾已经回乡,的身体实在不行,去年十二月在福建赈灾之后再次上疏告老,万历皇帝对于他印象还是不错,百忙之中点头同意,于是金学曾今年带职还乡修养,新任巡抚,祖籍南直隶丹徒,户籍云南军户的朱运昌上任。 徐学聚今年也挪位置了,卸任福建左布政使,新任福建巡海道副使。 别看名字叫做副使,其实是平调。 明代为了防备海患,在福建浙江,广东三地都设巡海道,督理沿海卫所官军,专管兵粮海防,兼理团练,分理军务。福建每年的海防支出都得从徐学聚手上走一遍,这官位是从按察使的职能中分管出来的,左手管军队,右手管粮草,肥的流油。 徐学聚从管福建地方行政的布政使司衙门调任巡海道副使,用上一段时间到军中历练,其实是为下一步掌管福建最高巡抚之位专门做的安排。 福州城里换了一任巡抚,街面更加杂乱,而《旬报》也搬出了原本位于福建布政史司衙门旁边的编辑部,用《旬报》的利润在横锦巷重新购置了一处院落。 “如今的福建真是乱成一团,高宷这厮也来搅扰。”徐学聚愤慨的说。 王文龙摇头说道:“新官走马上任,旧势力盘整,至少要乱上一年,朱巡抚怕是要吃苦头了。” 朱运昌来到福州之后也极力交好当地士绅,特别是对于这两年在福州士林之中极负盛望的王文龙。 他了解到王文龙所做的事情之后十分重视,专门来信到王文龙家中邀请王文龙去做幕僚,但当时王文龙还在京师自然是接不到,直到这几天王文龙回到福州,专门拿着礼物去拜了新任巡抚一趟,委宛推卸了朱运昌的邀请,然后就是跟新任的福建左右布政使交割把《旬报》和湘妃纱从原本的福建布政使司衙门独立了出来。 就和王文龙之前给徐学聚分析的一样,金学曾在福建势大根深,他一走,远调而来的朱运昌上任面临的情况无比棘手。 对于百姓要赈灾,同时还有大员岛移民的诸般杂事,大量移民带来的海防不稳令人头疼,更麻烦的是高宷在福建坐镇几年已经弄出一个“宷党”,一直想插手福建地方行政。 金学曾一走宷党群魔并起,大辣辣的直接开始抢夺原本省府拥有的税关控制权。 徐学聚现在也对高宷颇为不满,主要是因为他从布政史司衙门调走的时候想要带上自己手下的小金库《旬报》,以及湘妃纱。 王文龙经营这两项生意带来的利润都颇丰厚,而且并没有什么扣留,新上任的福建左右布政都颇为乐意让王文龙将自己的经营余额带走。 可一切手续将要办完临走之时,高宷却跳出来打秋风,强行摊派了《旬报》八百两银子,否则就要上报朝廷《旬报》侵吞衙门产业。 这事情王文龙无法处理,直接报给徐学聚,徐学聚闻言便万分生气。这年代对于官员操守的要求不能按照后世来算,徐学聚自己觉得他从布政使司衙门离开,非但没有侵占衙门一文钱还把许多利润交回,衙门的小金库无比丰盈,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而徐学聚这几年并没有如何难为高宷,高宷此时横加阻挠,完全就是不给他面子。 但是他和高宷一番斗法,最后结果却是徐学聚黑着脸告诉王文龙:“送八百两银子到高宷处,免得那厮继续聒噪。” 徐学聚做了这么久布政使,刚刚换位置就被高宷摆了一道,对这高公公已然恨之入骨。 高宷才不管福建官场上的这些规矩,他这税监的官位完全就是万历皇帝给的,就像个把月前万历皇帝自知要死就宣布撤回所有太监一样,不知道哪一天皇帝心思变动就把位置收回去了。 高公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坐多久的位置,何必和地方官维持良好关系? 徐学聚也在用自己的能力给朱运昌帮忙,但是能做的实在有限,徐学聚现阶段所要做的事情是尽力把福建的沿海卫所兵以及营兵抓在手里,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力量,免得到时候自己上任之时,也落到朱运昌一般的窘迫场面。 徐学聚道:“高宷昨日派人到福州府学中查诸生家底,按图索骥,一家家勒索而去,哪有这样办事的?放着读书人的体面于何处?” 王文龙闻言点头,这事情他知道,一年前他还在心中奇怪,高宷在福建的势力如此庞大,历史上怎么会闹出王宇率领诸生围殴高宷的诸生之乱?直到这几天回到福州,他才明白。 万历皇帝在京城搞的那一出“遗诏”风波最终还是影响到了天下,主要影响的是各地的税收太监,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可能没日子收税了,于是在此事之后更加变本加厉,想要趁着万历皇帝还没死,把税给收够本。 高宷想出的办法就是敲诈勒索,专门找福建有钱人家,指着人家的屋子就说屋子下面有矿脉——大明的矿脉都是属于皇帝的,高宷有监矿之权,理论上怀疑你家底下有矿脉就可以开挖,挖完之后如果没有发现矿脉那就算你倒霉,高宷一分也不会赔偿。 所以整个流程就演变成高宷手下看哪家人有权有势,就去指着人家屋子说要挖矿,哪有人家愿意让高宷带人把自家房子推了挖矿,为了平息事端就只能给高宷送贿赂。 但福州这么大,有权有势人家极多,高宷也不能看着哪家的屋子漂亮,就随便上去攀咬,万一得罪了权贵之家,投入产出就不划算了。 所以高宷想出的办法就是专门跑到福州府学之中所要府学生员名录,能到福州府学读书的人家,基本都有不错的条件,高宷索要名录之后一家一家分析他们的家庭情况,列出有钱又没背景的重点坑害对象,然后拿着名单一家一家的敲诈过去。 那些福州府学的秀才没过两天就发现自己和同学家一个一个被点名,一家也逃不过去。 而且高宷不是敲诈过一回就算了,今天勘查铁矿查到你家,明天还可以勘察铜矿呢。 除非真把你的房子给挖塌了,确定下面没有矿脉,否则只要房子还建在土地上,那么查上十遍八遍也没有任何问题。 稍有钱财的福州秀才自然感觉自己是砧板上的肉,而且还是被反复碾压的那种,不知道哪一天就又轮到自己,而且他们没有任何合法对付高宷的手段,这种压力之下,不被逼的去围殴高宷才奇怪。 王文龙知道诸生之乱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文龙对徐学聚道:“高宷在福建好歹还只是对富人收税,我从京师回来,一路上看到各地的太监收税都收疯了,运河上的钞关那才是厉害,临清太监马堂收税跟抢劫也没什么差别。” 因为福建对外贸易的大头都在出洋贸易,福建四大平原的海商各有各的门道,这里头高宷还真没办法抓到多少税收,其实这是收税最狠的是运河上的太监。 最有名的便是监管临清、天津两大黄金钞关的太监马堂,为做生意王文龙和毛文龙给他送了不少钱,谈论起这货,连毛文龙也啧舌。 王文龙从京城回来的路上,船到临清时根本下不了船,因为钞关前堵了十几里,全部等着被收税。 马堂的收税方法不是看你运了多少货物就抽多少成,而是应收尽收。 比如利玛窦坐着船到达临清直接连人带船被扣下了,马堂说要跟他收税,然后把人关在寺庙里,让利玛窦自己报税。 利玛窦报了一个税额,马堂不回复,又报一个更高税额,马堂还是不回复,把利玛窦都弄懵了,不知道这太监究竟想收到什么样的数字才满意。 第259章 《旬报》北上 马堂收税根本没有一个满意的税额,他的收税方法其实跟绑票没什么差别,就是利用心理压力,让你自己提高价码,能提多高就提多高。 最后利玛窦能够出来还是因为利玛窦汇报万历的奏疏中说利玛窦带了一座自鸣钟上京贡献,万历对这东西挺好奇,等了几个月没见到利玛窦进京,于是专门写信问马堂: “那个大西洋人可到临清,他在奏书中提到的自鸣钟怎么还不送来?” 马堂这才知道利玛窦的重要,连忙把原本已经摆到自己府上的自鸣钟还给了利玛窦,还写信给万历通知“利玛窦已到临清”。 “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徐学聚摇头说道:“如今我不做福建左布政史,海防之事建阳也不好插手,接下去不知建阳有什么打算?” 王文龙说道:“《旬报》在福州的销量已经达到一千五百份,再想要继续增长也很难了,趁着这段时间《旬报》独立出来,我打算去苏州半个分社。” “去苏州,”徐学聚思索一番连连点头:“江南大藩地,若是《旬报》能够在苏州有一根据地,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询问王文龙:“在苏州办报需要的资金人员可要镇宁楼这里支持?” 巡海道驻扎漳州,署衙建于嘉靖年间,因为巡海道负责整个福建的海防之事,所以衙门布局和一般的文官衙门不同,更像军政衙门,名叫“镇宁楼”。 镇宁楼自己有兵有粮,在福建的权势极大,王文龙现在帮徐学聚行走,只要在福建地面上说一声“镇宁楼办事”,福建沿海各地卫所、营官都会奉他为上宾。 “钱和人手都有存项,”王文龙说道,“这事情大人可以放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如此甚好。”徐学聚笑着点点头。 他就喜欢王文龙这份聪明劲。 《旬报》和湘妃纱之中都有他的股分,但巡海道实在是没有什么和《旬报》有关的工作,如果要镇宁楼出钱去给王文龙私人办报纸,所有人知道都会觉得徐学聚是在为自己挣外快,说出去不太好听。 去往苏州开办《旬报》的分社是王文龙在去京城的路上就开始做的打算。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徐学聚要去漳州坐镇,王文龙还算是徐学聚的幕僚,但是丢了福建布政使司衙门这个大靠山,他在福州府也不好继续混了。 而且福建毕竟不是此时的文化中心,他想要扬名,在福建一地再怎么施展也就是这样了,再接下去发展自然应该去江南闯一闯。 福建的《旬报》摊子王文龙离开之后会交给张燮做副主编,而未来《旬报》将形成福州和苏州两个分社的局面,因为《旬报》十天才出一期,两地之间的信息交通网络建立之后甚至可以共享内容,初步形成后世报纸时代的通讯社模式。 与此同时《北海屠龙记》已经连载了几万字,在福建读者之中的反响比不上王文龙的之前作品,主要是因为此书的爽点节奏还是太老旧,一开篇光是介绍人物,背景就用上了整整一章,读者看了几期,主角才刚刚学会武艺。 不过一些读者也对许仲琳的写作风格感到喜爱。 许仲琳的套路或许写的一般,但是胜在想象力天马行空,他的小说中出现大量的武艺、法宝、门派、神兽都让读者感到新奇。 王文龙在福州忙着拆分报社的事情,回家之后还要撰写《尚书古文疏证》。 他去年北上苏州本来两个老婆以为相公很快就会回来,却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多事,王文龙再到回来已经隔了小半年,沈宜修和李国仙都颇为思念,这一次听说丈夫又要北上,二女都执意跟从。 王文龙想想也就同意。 反正他家里面又没有什么老人小孩,带着两个老婆一走十分方便,这段时间里李国仙的丫鬟已经许给了《旬报》里一个印工做媳妇,孩子都快有了,正好就让他们夫妻俩在丽文坊帮着看家。 王文龙的老家虽然在建阳,但是成名、娶妻都是在福州,如果王文龙的家族以后开枝散叶,丽文坊这里就算是他家的老宅了,而建阳那里王金贵的旧家也能算祖宅。 这些事情之外,王文龙还着意打听了一下间谍潘秀最近的情况。 一打听他才知道潘秀在这小半年中还遇上了些麻烦。 潘秀被荷兰人派到福建来打听消息,原本以为混到王文龙身边可以慢慢弄清情况,却没想到王文龙北上一走就是半年,他被丢在福建,还必须装好原本的身份,十分积极的结交徐学聚以及开垦台湾的杨天生等人,为了避免杨天生怀疑,他在开垦的团队之中送钱送的格外积极。 他的角色演的太好,以至于吸引来了高宷的头号师爷林世卿。 林世卿随着高宷在福建的党羽渐多,权力也渐渐增长,如今自己也聚敛了不少钱财,终于不再是当年看到个五六两银子也要上去勒索的样子了,现在要干就干大的。 林世卿最近就正在福州寻摸合适敲诈的对象,此时就听人说起了潘秀:这人出钱开拓大员岛已经出了一千多两银子,而且四处交好士绅,名声不错,还想要走王文龙的关系去攀附徐学聚。 这些信息汇总到林世卿这里,瞬间让他动心。 出了一千多两银子,说明潘秀家里很有钱,交好士绅、名声不错,说明潘秀给钱给的爽快,走王文龙的关系想要攀附徐学聚,说明这家伙没有什么根底。 综合起来,这不是妥妥的大肥羊吗? 于是林世卿直接上门去找潘秀勒索钱财。 潘秀听说这事时人都是傻的,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他做间谍演的太逼真,以至于真被太监的爪牙敲诈。 可是荷兰人只给了他做间谍的经费,上下打点的钱还能走账,贿赂林世卿的钱他从哪弄? 王文龙不在福州,潘秀只好去找徐学聚,徐学聚心中知道潘秀是荷兰人的探子,只是虚与委蛇看潘秀的好戏。 而荷兰人那里非但不出钱,还派人来斥责潘秀用了一千多两银子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回报,并且拿潘秀家族在巴达维亚的生意做威胁。 潘秀里外不是人,最终只能咬牙从自家拿了几百两银子给林世卿送去。 …… 福州,福清,某处走私码头。 伴随着今年福建各地受灾,福清的地面也混乱无比,有能力出海的人全都往外逃,沿海码头已经成为三不管地带。 就在这三不管的码头之中,却有一处富丽堂皇的茶馆,坐上豪客个个脸带煞气,看模样就只是各路海主们谈事的所在,等闲人家都不敢靠近。 茶馆的密室之内,一身小生意人打扮的李锦皱着眉训斥潘秀:“韦麻郎代表对你的工作很不满意,你花费了这么多钱财,到现在还没有弄回任何一条有关于王文龙的资料,这才半年,就又要找公司要几百两银子?” 潘秀辩解说道:“为了掩护身份,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若不如此,哪有人相信我是个富商。” 他思索一阵,咬牙说道:“照我的意思不如就对那王文龙动些手段,如今徐学聚已经不是福建布政使,他远在漳州虽然手下有兵,但也管不到福州的事了,咱们就抓着王文龙拷打一顿,总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 他对这工作也是十分不满意,被安排在王文龙身边,回去的日子遥遥无期,每天提心吊胆,甚至干间谍干到还得自己贴钱,天下哪有这么受气的活计? 闻言李锦却是一下黑脸,他斥责说道:“你不要胡乱建议,现在巴达维亚局势不稳,哪里有在福建做事的能力?荷兰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若是耽误了公司的计划,你我都担待不起责任。你若胡作非为弄得咱们两家在巴达维亚的生意全部泡汤,我定对你不手下留情!” 潘秀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道歉说:“是我自作主张了,我一定听从公司的命令。” 荷兰人现在还真没精神在福建又挑起冲突,主要原因是巴达维亚正面临威胁。 巴达维亚位于印尼群岛上,荷兰人殖民之后就开始经营此地成为自己在东亚海面上的基地,为了巩固巴达维亚的防御,荷兰人一直在对整个印尼群岛进行缓慢的殖民。 但印尼群岛本地也一直有信奉绿教的王国,其中最强大的就是马打兰苏丹国,此国十五年前刚刚建立,首任苏丹森纳帕提南征北战在十五年过程中先吞并了周围的巴章苏丹国,并继续占领全部中爪哇、东爪哇,正在向西爪哇进军,他们的实力引得巴达维亚的荷兰殖民者十分忌惮。 而今年马打兰苏丹国的新任苏丹即位,国内各亲王叛乱,连带着巴达维亚也处于警备状态。 如今荷兰人也进去掺一脚,支持他国内亲王势力,试图分裂强大的马打兰苏丹国。 整个爪哇岛上闹成一团。 而对外,荷兰人正在联合柔佛王国试图进攻马六甲,已经是两线开战,荷兰人一时半会儿真是没有精力在福建再挑起事端。 如果潘秀把王文龙给抓起来,万一弄得福建官场插手,只怕真要捅出大篓子。 第260章 神秘的王文龙 训斥完潘秀之后李锦才说道:“如今公司的重组已经完毕,咱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强大无比,未来甚至有和西班牙人开战的实力,几百两银子完全不是问题。但你也需记得,公司的资金不是可以无度挥霍的,你需要快些弄回情报,要不然谁都对上无法交待。别以为躲在大明就可以,如果惹怒了公司,直接把你的消息报给大明朝廷,你以为你会有什么下场?” 闻言潘秀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说道:“我一定尽快弄回情报!” 李锦点头说:“有这个信心就好,早些回去,你没事不要经常来福清码头,免得引起别人怀疑。” “是,那在下便先去了。”潘秀诚惶诚恐的起身,急急忙忙走出茶馆。 离开了福清码头之后潘秀才慢慢从恐惧之中恢复,他从福州城跑出来是以见朋友的名义,甚至没有敢叫滑竿,自己骑着匹马出城。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如何才能快点搞出一些消息应付荷兰人,甚至想到要不要编点王文龙的信息。 可是王文龙的行踪太是诡秘,潘秀又害怕荷兰人无处不在的眼线,总觉得自己编造不保险。 来到一处路口边的茶摊,见到这里有颇多商人聚集,潘秀也坐下来要了一碗茶水,又买了些干粮吃着。 正在这时他突听见路边一个读着报纸的行脚商大声称赞:“好!好个屠龙师太!正该这样狠狠的对付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林人士!” 一旁的客人闻言都看去,有一个商人接话说道:“兄弟莫不是也在看《北海屠龙记》?” “正是呢,如今诸家报纸,也就是《旬报》上写的小说最有意思,其他家的小说都黏黏糊糊的不爽快。” “我也在看此书,只是没看到这章节。” 潘秀不禁竖起耳朵。 《旬报》的确在福建挺有市民基础,听到两人谈论,旁边人也接话。 那人却是个对《旬报》所载小说不满意的:“之前《旬报》连载《连城诀》和《狄公案》时我都追着看,可这本《北海屠龙记》差的就太多了。一开篇连着几章都是人物介绍,一点剧情都不走,也不见打起来,看的无聊。” “不好这样比较,《北海屠龙记》想象丰富,也别有一番趣味。” “再有什么趣味我也懒得看了。” 那个刚刚读完最新连载的小商人却是笑道:“这《北海屠龙记》开篇的确有些寡淡,但是现在却越写越好: 这一章中沈琇沈师太获得了屠龙刀,还得到长眉真人的传授,刚刚出山。下山之后才知此本地百姓被蛟龙威胁,各派武林人士到此组织了一个屠龙大会。 沈师太下山教训了一个门派中为非作歹的弟子,之后进入屠龙大会,她因为年纪轻轻,名声不显,到会上被各派武林人士所嘲笑,而沈师太在台下看着各家武林高手展现自己本事,发现都不如她。 这时之前被沈师太撞破丑事弟子的师父,一个所谓门派长老又来报复挑衅,一言不发便出剑刺向师太,关键时刻,沈师太为了避免争斗于是向后一跃,施展长眉真人所传的轻功,居然瞬间躲开那长老自以为厉害的剑芒攻击。” 这个商人把故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众人正听的入港,原本十分不屑于《北海屠龙记》的那人连忙询问:“后来呢?” 那小商人笑着说道:“这一期的连载就到这里。” “哎呀,却是这样断章?” 众人瞬间扫兴不已。 而那原本自称不喜欢《北海屠龙记》的读者挠头半道:“听你一说倒是还有意思,看来我得赶快把前面章节补上,下一期的《旬报》却是又要买了。”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这个情节有些味道了。” “倒像是藏剑楼主人的风格。” “的确是,不过这钟山逸叟所写的小说比起藏剑楼主人还是差着一遭,若是让藏剑楼主人来写,这故事想必更加精彩。” “我听人说藏剑楼主人就是建阳公呢。” “可不是?建阳公写《连城诀》《狄公案》不过是娱乐之作,他这两年可为福建办了不少好事,去年大灾,你看他写的那本《疗疴录》,写的多好。” “唉,那本书写的太过实际,让人读的难受呀。” “就是该难受!也让那些老爷们看看如今百姓日子多么难过,世道成了个什么样子。” “布政使司衙门徐老大人今年调到漳州去了,建阳公只怕也要离开福州了吧。” “可惜可惜,若是他一直在福州为百姓做事该有多好……” 潘秀听着众人的对话,越发觉得王文龙高深莫测。 他很清楚的知道,许仲琳写的《北海屠龙记》就是用王文龙所给的大纲,特别刚才这一段打脸情节,一看就知道是王文龙的手笔。 许仲琳写了那么多内容获得的评价都是褒贬不一,等王文龙的情节一出来,瞬间引得读者纷纷追看,这情节设置的功力区别真是高下立判。 来接近王文龙之前,潘秀就仔细查访过王文龙的过往,还把他的大多数书都找来读了一遍。 越读他就越感觉王文龙的厉害,无论是时文、小说、杂书,王文龙都写的精彩纷呈,甚至连那种想都想不到的棋谱,他都能带出来。 最让潘秀感到惊讶的还是《葡萄牙国史》,作为从小在海外生长的海主子弟,潘秀比内地人更加能够感受到这本书的厉害。 此书写尽欧洲殖民者之心态,哪怕是西洋华人,许多也是看了这书之后才算真正开始了解欧洲人的想法。 这书如今在西洋华人之间都传遍了,但凡读书识字的海主,在自家后生出海,第一部就要他们看此书,方便他们了解怎么和欧洲人做生意,怎么在大海之上生存。 如今要没看过这本书,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海商。 “有这样的背景,这样的本领,王文龙这厮究竟是什么来头?” 潘秀忍不住在心里反复思索。 王文龙对外人说自己是西洋华人出身,他一身的本事也都是在西洋学的。对没出过海的大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说法就能糊弄过去,似乎西洋华人能够通晓东西学问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潘秀却是完全不信。 王文龙自述的背景是:他从小就流离失所,甚至被欧洲人抓到船上当过学徒,挣扎求活。 这样的人物潘秀见的也多了,多半最后都会成为海上的混混泼皮,能混出个人样的都没几个。 可王文龙自述他在这个过程中居然学会了历史、数算、音乐、围棋,通晓东西学问,还有诸般杂学本领——非有大传授者根本不可能。 而且潘秀自己也测试过,他发现王文龙起码会说日语,而且至少会使用拉丁字母,看得懂阿拉伯数字,潘秀觉得这些证明他成长海外的经历多半是真的,但是这家伙在海外究竟是怎样的遭遇对于潘秀来说,却是一个巨大谜团。 潘秀认定韦麻郎对于王文龙的怀疑很有道理,这人的背景肯定不简单。 他一定得想办法把王文龙的秘密给挖出来! …… 潘秀下定决心要查清王文龙的秘密的时候,王文龙正在拆封福建的《旬报》编辑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旬报》中却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林世卿大辣辣的走进横锦巷的编辑部。 报社中的编辑,不敢怠慢,连忙去找王文龙过来。 王文龙见到林世卿的面,笑着拱手:“不知林朋友来有何事情?” 这几个月林世卿捞钱捞的不亦乐乎,似乎心情舒畅了一点,原本阴郁的性格也有所改善,难得对王文龙带上个笑脸说道:“今天来不是要找建阳的麻烦,乃是一桩好事哩。” “先生请说。” 林世卿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高公公要在《旬报》上刊一份告示。” 王文龙可不想帮高宷去刊登东西,听到后下意识便说:“这一期《旬报》不日就要发行,报纸版面已然排好,哪怕要加紧排版,只怕也来不及……” 林世卿哈哈笑道:“先生先看清楚,这不是歹书,却是好书信,难道我们督税衙门还会害《旬报》不成?” 碰上高宷能有什么好事,王文龙将信将疑,但不得不把那书信接过,展开一看却是颇为惊讶。 这封书信居然是以高宷的口吻写的一封安民告示,在信中高宷表示自己作为中官在福建都税难免给地方上造成些许麻烦,有些做的不到处,还请福建百姓体谅,高宷也会“晨昏自省”。 他自省不自省先不说,高宷居然会向福建百姓服软,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见到王文龙惊讶的表情,林世卿笑道:“我没说谎吧?” “可,这是为何?”事情太过诡异,以至于王文龙都难免好奇。 林世卿一脸微笑,指指西边说:“建阳可听闻了江西潘相之事?” 他一番解释,王文龙才明白过来。 第261章 倒霉的间谍 江西中官税吏潘相因为横征暴敛一向被江西百姓痛恨,几日之前他乘坐轿子出衙门,刚好碰上参加岁考的学生嚼他舌根子。 那几个生员也是没眼力见,一边说一边指着潘相,傻子都看得出他们在嘲笑,潘相哪里忍得了这个,直接把四人抓进衙门,不由分说打成重伤。 然后就有家长找来。 潘相这才知道为什么这四个生员这么没眼色——他们都是江西土豪,而且其中指着他嘲笑的那一个还是宗室,这回他省城主要也不是想科考,而是来找他的宗室舅舅辅国将军走关系当官的。 听闻此事,辅国将军怒了,接着就联络了江西的各派皇亲。 潘相也怕了,他在江西打文官打武官横行霸道都没关系,因为他直到自己有皇帝做靠山,无论把其他官员整得再惨万历皇帝都会给他保下来。但惟独打宗室不行,因为那是万历皇帝的自家亲戚。 而辅国将军等宗室的怒气也是有原因的,万历皇帝是辅国将军的侄儿,潘相权力再大也只是他侄儿家的太监奴仆,那被打的生员论起来还是万历的远方弟弟呢。 万历皇帝养出来的奴仆到江西来把他家弟弟抓着就打,这像话吗? 而且潘相打人打的真狠,基本上是给人打成残疾了。 江西的宗室们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主,于是将自己家的奴仆调去包围了潘相的府邸,史载“各宗大哄,毁门入”,宗室奴仆把潘相的手下打杀了一群,潘相逃走这才免于一死。 潘相逃走之后想要找回场子,但是也没有胆子去动宗室,于是他府邸所在的上饶县官员倒霉,潘相为出气告上饶知县李鸿挑唆宗室、报复旧怨才使得他被打。 万历皇帝也不好处理宗室,又要为潘相撑场子,于是把上饶知县罢免。 万历皇帝也只是想用这些太监收钱而已,这些太监到各地把事情搞得太难看,对他来说也没啥好处,正好趁着这次太监没有办法完全报复,万历便将这事情告知天下,督促太监们也收敛一些。 高宷在福建收到皇帝的书信,收殓是不可能收敛的,但是面子工程必须要做,所以便让林世卿写了一封自己的道歉信,托他发到《旬报》上。 王文龙听林世卿说完这事,强行忍住脸上笑意。 潘相在江西的作为也就比福建的高宷好一点而已,而江西的宗室更是有明二百年养猪的典范,板子不打到他们头上,根本不想着出头,平日里没少为非作歹。 这次冲突双方都不是啥好货,他们的狗咬狗让王文龙有种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舒爽感。太监横行天下,最终还是只能靠宗室来杀威风,想来也是挺可悲的。 高宷让《旬报》发这封信,对于《旬报》来说没啥坏处,王文龙自然同意。 他还得把二版的黄金版面留给高宷,为此只能把几个原本与《旬报》有合作的商家广告推到第四版去——人家不愿意放在第三版和高宷脸贴脸,怕引得顾客们反感。 倒是高宷这边居然还愿意给广告费,但王文龙也懒得拿那几个钱,再三推辞之后,终于是没收钱。 林世卿满意的从编辑部离开,刚到门口就见潘秀拿着一点稿子正撞进来。 林世卿看见潘秀之时,脸上便放出微笑,伸手拍了拍潘秀的肩膀,对王文龙说道:“你们编辑部中这潘伯风也是个不错后生。” 潘秀瞬间脸上露出苦色。 王文龙把林世卿送走,刚回到总编室,潘秀就直接跑到王文龙面前恳求般说道:“建阳,那林世卿一直在勒索我,他已经从我家敲诈了上百两银子,我家真是被他逼的走投无路了,我家中如今还有上千两的款子,他打听到了,竟然还要一一勒索而去的。” 编辑部众人也知道潘秀被林世卿敲诈的事情,许仲琳忍不住生气说道:“这个林世卿,借着高宷名气为非作歹,此辈无耻文人,若不是靠着太监庇护,我早带人去打杀了他。” 张燮连忙说道:“许老不要鲁莽,这高宷此时势大,林世卿狐假虎威,我们还没有办法得罪。” 许仲琳道:“真是不爽快,哪之中一样一飞剑取了他首级就好。” 众人议论纷纷,王文龙则强忍笑意看着潘秀表演。 等到大家都说的差不多了,王文龙才对潘秀说:“你留在福州,难免又被林世卿盯上,如若你愿意,不如就跟咱们报社众人一起北上苏州,先把苏州的分社建立起来,到时再看情况,或留福州或留苏州,或是两边调用,总是躲着林世卿就是了。” 潘秀之所以演这一出,就是为了能够贴近王文龙身边,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道:“如此就是最好。” 邓志谟也道:“我也想让建阳把你调到苏州去呢,那边新社开辟,正需要得力的人物。” 王文龙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只不过你家钱财放在福建难免还是被人觊觎,这得想个办法才好……” 潘秀不知他什么意思,这时候就听王文龙突然说道:“不如你把钱先存到三一教粮台之上,用以开垦大员岛,反正三一教颇有银子,你要用时直接叫家人去教上取就是,三一教的势力又大,哪怕是林世卿也不能从他们处弄来银子。” 他点头道:“三一教这些银子用来开垦大员,日后还能有利息收入,我家就存了不少上去,你这一千多两银子三一教肯定重视,我帮你去跟他们长老谈一个合适的利息出来。” 听到王文龙的话,潘秀直接傻了。 他说自己家里还有一千多两的浮财只是为了意思林世卿可能在他这里榨出更多钱来,塑造充足的跟随王文龙北上理由,哪想到王文龙的思路这么周到,直接给他安排了一千多两银子的去处。 “这个……”潘秀犹豫半天,之前上下打点贿赂,用的钱找荷兰人要,或许还能要得出来,但这一千多两银子再找荷兰人要,估计李锦能够骂死他,但如果这时又说自己没有钱要存,那岂不是自己露了馅? 半晌之后,潘秀也只能硬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多谢建阳先生帮忙,潘秀没齿难忘。” 编辑部众人也全都点头,纷纷表示王文龙仁义。 王文龙哈哈大笑,拍着潘秀肩膀说道:“不当谢,不当谢,一来可以解你之忧,二来这一千多两银子还能帮助大员岛开辟,收拢福建流民,对于百姓来说也有贡献,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我自然是乐意去做的。” 听着众人夸赞,潘秀心里苦的都要出血,这笔钱他只能回老家从自家产业中取了。 以前他希望给福建开垦大员岛使些绊子,方便去讨好荷兰人,可是此时此刻他突然又很希望三一教开垦大员岛能够成功,可别把他家的银子给亏了。 …… 时间临近七月,邓志谟已经带着第一批骨干北上苏州,王文龙暂时还走不了,福州这边缺了大量人手,编辑部的工作更加忙碌,王文龙必须亲自作镇,潘秀跟随在王文龙身边。 这货每天战战兢兢,衷心办事,王文龙乐得他到处调查,直接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助手,反正查不出什么东西,反而因为心里有事,所以干活特别清楚,给王文龙减轻大量工作负担。 这天一早,已经到了开工时间王文龙却还猫在家里陪老婆,等到半上午才派人来通知潘秀,有什么书信给他送到家里去。 潘秀拿着钥匙打开了王文龙办公室的门锁,又去从耳房处拿了书信来。 将书信内容条分缕析,看到其中一封从澳门寄来的信时潘秀忍不住眼神一滞。 总算看到王文龙和洋人联系的书信了! 但潘秀飞快的收敛心神,装作无事发生,整理了一番信件之后,便拿着去往王文龙家中。 快吃午饭之时,潘秀才来到王文龙家里,在门房处见到王平保,潘秀殷勤说道:“王大哥,先生在里头么?” 王平保笑着说:“他待会就出来吃饭,你不如在外头歇一会儿,吃了饭再说事情。” 潘秀摇头说道:“先生要我送信,我自然勤奋着些。” 王文龙身边知道潘秀是外国人探子的人不多,王平保就是其中一个,他看着潘秀那上赶子的样子,心中好笑,脸上却丝毫不显现出来,点头说道:“还是你勤劳呀。” 潘秀道:“这有什么。”急急忙忙就进去了,直到他走开,王平保才在身后小声笑道:“这蠢货。” 潘秀敲了敲门,等里头传来一声“请进。”这才小心翼翼推开木门,走进王文龙的书房。 就见沈宜修和李国仙也都在,两人刚才不知做什么,这时纷纷红脸,冲潘秀点点头就往外走。 等两个夫人离开,潘秀才对王文龙说:“先生,这是今日寄来的书信和请帖。其中还有一封信是香山澳发来的。” “哦?”王文龙颇感兴趣,从一张集字字帖上抬起头,说道:“还请伯风帮我念念。” 第262章 英国人读书 潘秀之前害怕王文龙察觉信封被动过所以一直不敢动手,忍到这时候才得了王文龙准许,他心中大喜,强忍住兴奋打开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纸,就见信件全是用中文写成的,潘秀略略一看内容,眼中不禁露出惊讶神色。 他道:“此信是香山澳处一个明人为外国人代笔,说是先生的大作《葡萄牙国史》已在几月之前于英国刊印,一个英国海主在船上读到,惊为天人,他到达香山澳,专门请人写信来与先生表达敬意。” 罗明坚翻译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已经过去七个月,全本书的翻译还没做完,但是沃尔特已经没有耐心等待。 他手头缺钱,急于把王文龙的书稿用来变现,于是决定将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分成两部出版。 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只有二十万字,想要拆成两本书还是有些单薄,为了凑书籍内容沃尔特又找罗坚要来了一些东方哲学书籍的翻译本,合在一起,三个月前终于冠以《葡萄牙国史》上卷的名义在伦敦出版面世。 而那个来到澳门的英国船长其实是《葡萄牙国史》的第一批读者,他是因为自己要来东亚,为了事先了解东亚的风土人情,在离开英国之前专门收集了英国市面上有关中国的书籍,在旅途中阅读,能够买到刚刚出版的《葡萄牙国史》其实有巧合的成份。 但是潘秀明显不会把这当成巧合,他心思电转,然后便用佩服的语气说道:“建阳先生果然是大才,居然连英国人也要翻译先生的书籍。” 听说自己的书在英国出版了连王文龙都有些愕然,他心里虽然有准备自己的《葡萄牙国史》出版之后总有一天会传到欧洲,但也想不到能流传的这么快。 不过看到潘秀的样子,王文龙又故作悬疑的说道:“英国人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的书给出版了,也不先跟我说一声,此等洋人,甚是没有礼数。” 潘秀连忙询问:“听先生语气,似乎和英国人很相熟。” 王文龙一愣,仿佛是发现自己无心失言一般,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眼看也是正午时分,伯风就在我家中用了午饭再走吧。” 之后王文龙就主动领着潘秀去吃饭,故意不说欧洲人的事情,潘秀连忙点头道谢,跟着王文龙走出书房时,心里却忍不住想道:这王文龙说起英国人时,语气甚是熟悉,难道他一直同英国人有联系? 而王文龙在前面走着,心中则在想自己要把潘秀的视线引到哪个方向? 英国?荷兰? 其实也可以把锅丢给瞎编的人物,比如《刺客信条》就不错,圣殿骑士团与刺客兄弟会,两个团体纵观欧洲有记录的整个历史一直在进行一场持续的秘密战争。 “重视目的秩序和控制。” “为确保自由意志的幸存而战!”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允我们躬耕于黑暗,服侍于光明,我们是刺客……” 就在王文龙回忆自己大学期间的游戏时光时,远在英国,刚刚赌上自己身家出版了,《葡萄牙国史》上半部的沃尔特正忧心忡忡。 他对于《葡萄牙国史》的评价非常高,但是却不知道百姓会不会接受这一本由遥远东方学者所写的欧洲史着作。 英格兰,埃塞克斯地区,科格夏。 谢尔曼穿上一身笔挺的羊呢服,练习了一下微笑的表情,然后战战兢兢的走进了佩科克家的商店。 谢尔曼今年才二十岁,是本地一个纺织厂家族的二代。 科格夏这个地名放在后世几乎没人听过,可是此时却是整个英国顶富裕的地方。 一百年前伴随着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带回了大量黄金,南欧诸国飞速的富裕起来,富裕的欧洲大陆购买力爆发,对于纺织品的需求几乎无休无止。 当时还属地广人稀的英国自然承接了纺织生意,大量原本用来耕种的土地被贵族圈去,成为有钱人家的牧场,而土地上的农民流离失所,只能进入新兴的纺织业成为雇工。 英格兰西部的埃塞克斯地区在这一百年间迅速成长为整个英国甚至欧洲数得上名号的纺织中心,一系列原本籍籍无名的小村庄迅速成为了纺织业的集散地。布匹是此时英格兰商业帝国的基础,占此时英国出口业的绝大部分价值。 纺织业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原本此地的百姓甚至没有名字,而在这一百年间,他们迅速给自己起上了本行的名字。 比如谢尔曼的名字本意就是剪边工,那是他的家传手艺。 而他身边还有一大堆类似的名字,比如:韦弗(意思是织工)、韦伯(意思是纺工)、福勒(捶洗工)、沃克(轮纺工)、戴尔(印染工)…… 大规模的生产带来了分工,也带来了银行家和经销商人,一大批英格兰人迅速的富裕起来。 而谢尔曼家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祖上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剪边工,但到他的父亲这一辈已经有了自己的作坊,到他二十岁时,家里的作坊已经成为一个承接上游粗布加工的小工厂,雇有十个工人。 不过谢尔曼的父亲今年初去世了,家庭工厂的希望全部交托在了他这个长子的身上。 今天的生意对于谢尔曼来说分外重要。 “你就是谢尔曼?” 谢尔曼走进托马斯·科佩克的办公室,脸上连忙露出讨好的笑容:“是的,科佩克先生。” 托马斯·科佩克家族也是近年崛起的英格兰大布商,他们祖上只不过是放羊的羊倌,但如今却已经是西英格兰响当当的人物。 “年轻人,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改换自己的合作商去购买你们的呢子。” 谢尔曼一脸自信的说道:“我们家生产的羊绒呢能比得上尼德兰人所产的质量,而且价格只要他们的四分之三。” 闻言托马斯颇为惊讶,他拿起谢尔曼的样品仔细查看:“你们的样品质量非常一般,但是价钱怎么能做到这么低?” 谢尔曼道:“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托马斯看了他一眼,突然从那呢子上拔下一撮线头放到旁边的油灯上点燃。 看到这场面,谢尔曼原本的笑脸一下尬住。 搓一搓烧完线头的灰烬,托马斯轻蔑的说道:“你们不过是往羊绒中掺杂了棉纤维而已,这种以次充好的把戏当我没见过吗?” 谢尔曼略微尴尬,棉花是最近东印度公司从海外大宗运回来的商品,而他们的工厂是第一批敢于把这些棉纤维以次充好掺进羊绒中去的,如果他家族的工厂没有办法把这一批货出手,说不定就会有破产的危险。 他连忙说道:“我们可以以其他人三分之二的价钱供货。” 托马斯轻蔑的眼神略略一收,思索良久,笑着说道:“年轻人,我十分欣赏你勇于尝试的态度,我愿意以你提出来的价格购买你的货物。” 他又说道:“但你要知道,欧洲大陆上的人只要最纯正的羊绒呢子。” 谢尔曼心领神会,连忙笑着说:“我们科格夏的工厂一向出产最纯正的羊绒呢子,我敢保证每一片成品呢子都会像我今天拿来的样品一样精美。” 两人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托马斯还邀请谢尔曼过几天到他的家中参加宴会。 英国人的商品在这时以质量低劣大量掺假而闻名,荷兰人为了能够将英国人的劣等货和自己加以区别总是会在销售货物时宣传自己所卖是正儿八经的荷兰货,当然,往前再数五十年,销售劣等货的名声同样属于荷兰人。 刚刚获得第一次推销成功的谢尔曼走出托马斯的商店时感觉自己脚下都是飘的。 他想着总算能给母亲还有弟妹带回一些好消息,先到集市上去给家人买了些礼物,伴随着纺织业的发展,此时的西英格兰地区已经十分富裕,街面上每天都出现更加新奇的商品:紧身的灯芯绒裤子,丝绸做的束腰带,意大利流行款式的皮靴,看的谢尔曼眼花缭乱。 接着他又走进一家书店,询问老板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书?” 书籍商人看见他年轻,连忙向他推销起消遣读物。 “我们刚刚进了今年在伦敦卖的最好的书《女性的价值:女性比男性高贵和优越的真实揭示》……” 伴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欧洲诸国正经历一场泼天富贵,百姓的生活肉眼可见的改变,文化市场也极快的丰富起来。 一百多年前,在古腾堡推行铅字印刷后欧洲人才开始大规模摆弄印刷术,在此之前,欧洲人的书籍甚至还在靠手抄,文明水平比大明、伊斯兰世界都低了一个档次,但是这一百年间,欧洲的文艺市场飞速繁荣,几乎是十年变一个样。 1500年,英格兰审查出版的书籍只有四百多种,大多数印刷的书籍都是《圣经》,但到了1590年,这个数量已经超过了四千种,五十年前,英国最流行的消遣书还是中世纪所写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但到现在,莎士比亚、德洛尼这些作家已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第263章 东方智者 此时英国的消遣书市场已经非常大,不光是剧本小说流行,甚至书信、日记、回忆录和食谱也大量出版,连两性矛盾的对立也已经被炒上台面,《女性的价值:女性比男性高贵和优越的真实揭示》就是一个伦敦的贵妇絮絮叨叨阐述她认为女人比男人更高贵的书籍。 此书一出版之后被英国百姓一片痛骂,但是却得到很多女性支持,而且越骂销量越好。 书店老板以为谢尔曼是个年轻人,一定会喜欢这种伦敦时兴的书籍,但是他没想到谢尔曼听到这书籍的名字心里就皱了皱眉。 他一家都是清教徒,对于天主教徒深恶痛绝,但是对伦敦那些每天声色犬马的贵妇也十分不以为然。 谢尔曼翻了两页《女性的价值:女性比男性高贵和优越的真实揭示》后就不感兴趣的放下。 书店老板察言观色,以为谢尔曼不喜欢这些时兴文学,定然是个理工爱好者,连忙又推荐说:“这本《星体新论》是丹麦大学者的作品,描述了三十年前一次奇异的天象,并且可以教读者自己在家制作天文器械,观察星空。” 《星体新论》是第谷·布拉赫的第一本作品——就是物理书上那位第谷。这年代连望远镜都还没有发明出来,所谓观星就是拿天球一类的仪器做参照,然后用肉眼硬瞅。 而第谷天赋异禀,他的视力大概是这年代全世界最强的,用肉眼就能把天上星星的亮度分成六个星等,甚至能用肉眼看见月球上的环形山。 那老板说的神乎其神,但是谢尔曼对于天文学却没什么兴趣,他再次摇头,突然拿起书架上一本由蓝色木匣装订的起来书籍问道:“这部《葡萄牙国史》的装帧好奇怪呀。” 老板连忙介绍说:“这是摹仿中国人书籍的装订方式,这本书是一个中国学者写的,听说写的非常好呢,连沃尔特爵士都亲自为这本书写题跋。” “沃尔特爵士?”谢尔曼惊讶,他很喜欢沃尔特的诗,对于中国人所写的书籍也感到好奇,连忙询问:“这本书我能看一看吗?” 书店老板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谢尔曼打开了《葡萄牙国史》的扉页,就见沃尔特在序之中对王文龙的作品大加赞赏,“这是一本充满了玄妙东方智慧的书籍,让我不禁感叹中国人的聪慧与敏捷、谦虚与热情……” 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的英国实行宗教宽容政策,天主教与新教,在英国国内都有各自的信众。而谢尔曼是商人家族出身,自然而然支持新教,而且还是坚定的清教徒。 此时的英国实行英国国教政策,设立了一个国教教会,将英国国内各派的基督徒团结起来。 伊丽莎白一世不允许新教徒继续在英国国内推行改革,同时也取消教皇法庭在英国境内的最高司法权,让英格兰教会和罗马教皇决裂。 但是在英国国教教会之内,新教徒中还是有一批人想要把天主教徒赶出去,从国窖中赶走天主教徒的行为就叫“清教”,而有这样主张的人就是“清教徒”。 所以清教徒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踏实苦修的意思,这群人往往是最为激进支持新教的群体。 伊丽莎白一世虽然在天主教和新教之中搞平衡,但是她明显也倾向于新教,至于她身边的沃尔特就更是一个标准的新教徒,甚至有清教徒的风格。 于是天然的谢尔曼就对同样是清教徒的沃尔特感到崇拜,此时看到沃尔特对于《葡萄牙国史》的推荐语,他瞬间便认定《葡萄牙国史》一定是一部好书。 谢尔曼当即掏钱把这半部《葡萄牙国史》给买了下来。 这年头英国的书籍价格便宜,一部书价一般不会超过技术工人一天的工资,沃尔特所印的这本《葡萄牙国史》装帧有格外设计过,所以价格稍贵,但是对于谢尔曼来说也足以承受。 坐上回家的马车,谢尔曼在车上就开始阅读《葡萄牙国史》的正文。 他从王文龙的原序开始阅读,好奇的看着王文龙描述郑和航海和葡萄牙人来到印度的历史故事,对于身处欧洲的他来说,这发生在东方的历史事件是如此遥远而又神秘。 而接下来的论述,更是让他不知不觉陷入书籍内容之中,一直等马车到了家门口,谢尔曼被车夫提醒之后才记起自己还在回家的马车上。 回到家中把礼物送给母亲和弟弟妹妹,谢尔曼却是连吃饭洗漱都忘了,捧着《葡萄牙国史》坐下继续阅读。 沃尔特所出版的《葡萄牙国史》上半部正文只有十万多字,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稿件,勉强凑到一本书的厚度,谢尔曼花费了两天时间废寝忘食的阅读,才终于把王文龙所写的《葡萄牙国史》上部分读完。 内容只写到葡萄牙人在印度站稳脚跟,后续的情节勾的谢尔曼寝食难安,恨不得能够马上看到下半部。 原本《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这书把视野都放在葡萄牙国身上,是一本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但王文龙是为了明朝人写作,自然要做些取舍,于是加入了大量东南亚和印度的内容。 而沃尔特和罗明坚对于《葡萄牙国史》的翻译之中也有不少自己增添的部分,沃尔特还要专门给英国人贴金,最终结果就是此书极大的强调了亚洲的重要性,并且大大吹捧了英国人和荷兰人正在奉行的殖民公司制度。 “欧洲人的殖民制度来源于意大利的糖岛模式,意大利人依靠糖岛曾经纵横地中海,葡萄牙人将糖岛变成商馆,于是获得了比种地更多的利润,西班牙人将商馆变成帝国下辖的殖民领土,除了做生意之外,还控制一切资源和贸易,利润更加丰厚。” 已经反复咀嚼过《葡萄牙国史》两三次的谢尔曼读到这一段时不禁感到深为认同。 而接着读下去,谢尔曼更加感到激动。 “但是西班牙人的扩张已经到达了极限,他们的殖民帝国并没有能力打败印度人和中国人,印度和中国没有办法在西班牙人的殖民模式下被纳入他们的统治区,而新出现的贸易公司模式或许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谢尔曼放下书突然想到了荷兰人刚刚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接着他又想到自己家的纺织厂中所用的产自印度的棉纱,正是这种植物纤维帮助他们家的羊毛呢子极大的减少了成本,这些都是通过贸易公司购买来的。 放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遥远的国家大事,但是《葡萄牙国史》的眼光无比敏锐,此时看完《葡萄牙国史》之后,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已经不同了。 谢尔曼放下书籍就跑到街面上去打听,很快,他越是收集有关于荷兰与英国做东印度贸易的公司的信息就越感到王文龙所说的事情正在现实中一步步实现。 谢尔曼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投资东印度公司的股票,觉得这笔投资说不定能改变他家族的命运。 而与此同时,爱尔兰港口,一只挂着荷兰旗的商船上,梅迪那·西多尼亚公爵也正听人翻译《葡萄牙国史》。 “这个中国作者的确很有眼光,不过他对于殖民模式的分析太过于儿戏了。” 他是西班牙巨富,拥有公爵爵位,而此时更着名的身份则是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司令。 几年前西班牙无敌舰队在远征英格兰的过程中和英国舰队作战损失惨重,归途之中又遭遇风暴,他们的无敌舰队几乎损失殆尽,但是西班牙人并未放弃。 如今梅迪那还在计划着登陆爱尔兰,并且他的舰队还有能力控制英吉利海峡和直布罗陀锚地,梅迪那觉得西班牙的舰队总有一天能够打败英国。 他这次到爱尔兰的港口就是为了假扮成商船探查当地敌情的,却没想到意外的在路途上买到了这本由中国人写的历史书。 梅迪那虽然不懂的英文,但是这只船上足有会英文和西班牙语的船员,听着船员翻译书籍内容,梅迪那很快也成了王文龙的书迷。 其实他认同王文龙对于殖民公司模式的推崇,也知道英国人和荷兰人很难对付,可梅迪那觉得这就更说明必须要集中实力在海上把他们彻底打败。 梅迪那正是确认了以西班牙的制度拿英国和荷兰没有办法,所以才选择不和他们搞正当竞争,而是直接用侵略的方式打断他们的发展。 只要西班牙能够在本土打败英国和荷兰,他们的贸易公司就将成为无根之木。 “这个王文龙很聪明,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到解决问题的真正办法。” 梅迪那信心满满,却似乎没有想到几年之前他们都打不过英国,如今伴随着英国开设殖民公司国力越来越强大,他又凭什么认定自己只要在集中兵力就可以一鼓作气的拿下英国?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西班牙人也必须承认王文龙的这本《葡萄牙国史》写的十分之好。 从英国返回,梅迪那在巴塞罗那停泊之时收到邀请,一个他过去的部下,正跟着团队要前往马尼拉吕宋总督处交接工作。 梅迪欣然赴宴,直接带着《葡萄牙国史》走上了这艘大帆船。 船上的官员们都是万分惊喜。 梅迪那则指着手中的书籍对这些西班牙文官们推荐说道:“我在英国读到一本极好的书,是一个中国学者所写,书的名字叫做《葡萄牙国史》,这本书对于你们了解殖民地的发展非常有作用,你们都应该好好读一读。” 第264章 华人之光 梅迪那一离开,船上的西班牙人们就议论起来。 “我怕不是听错了?梅迪那爵士居然向我们推荐了一本中国人所写的欧洲史?” “哈哈,中国人写出欧洲的历史,听起来就像是最古怪的梦境。” “梅迪那爵士和那些英国人一样,从来没有真正的见过中国人,所以在心里还对他们留有美好的幻想吧。” 船上正在忙碌的钟斌和李魁奇两人听着这些西班牙人的讥讽,脸上皆有难忍之色。 两人都是祖籍福建,从小就在西洋厮混,历史中记载汉奸李锦是第一个到达欧洲的中国人,其实并不尽然,确切说他只是第一个到达欧洲并且留下明确文字记载的中国人,此时西班牙人的帆船之上大量雇佣了吕宋华人作为水手,早有华人来到过欧洲。 这年代的大帆船,每四吨的载重吨就要分配一个水手,西班牙大帆船的载重量极大,需要的水手书目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对于人手紧缺的西班牙殖民者来说,雇佣当地土着和华人充当水手是必然之事。 一些华人甚至能够依靠自己的技能爬到高位。比如现在的钟斌就担任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上的喇哈,即领航员,李魁奇担任的职位是火头,也就是头号操帆手。 这些西班牙人长期在吕宋殖民,作威作福习惯了之后,对于当地的土着以及当地的华人海商都渐渐产生歧视心理,顺带连对中国人也颇多不屑,根本不相信王文龙能写出什么好书。 钟斌和李魁奇长期在西班牙人的帆船上服务,但是当感到西班牙人这种深深的偏见之后却也都受不了,西班牙人将梅迪那留下来的英文版《葡萄牙国史》丢在船舱里不屑一顾,钟斌和李魁奇就将之借来,和船上会英文的西班牙水手一起讨论观看。 那个懂英文的西班牙人也是在西班牙的英国混血,同样备受歧视,三个人一起阅读《葡萄牙国史》,一看之下居然彻夜难眠。 读了几天之后,钟斌不禁感叹说道:“大明居然有王文龙这样的人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帆船从巴塞罗那起航,途经几个月时间一路顺风回到苏门答腊,钟斌和李魁奇在苏门答腊的南巫里下船之后。迫不及待的就找到当地的华埠,他们两人都是同安人,而此地的华埠也以福建海商居多,两人是西班牙舰队中中国人难得的混到高位者,在当地华商中极受重视,一进入华人区就受招待。 宴席之中,一个老秀才推荐说道:“两位海主常年跟随欧洲人飘泊海上,恐怕难以得知大明情形,就在两年前,大明出了一本旷世奇书,如今走海的人不能不看,叫做《葡萄牙国史》,作者是大明的王建阳公。” 闻言钟斌和李魁奇不禁对视,然后纷纷笑起来。 他们从行囊中掏出一本厚厚牛皮封装的英文书籍,笑着说道:“我两却还想跟你们推荐《葡萄牙国史》呢,这本书如今远跨重洋,在欧罗巴州的英国被当地商人翻译出来,连西班牙的爵爷也要专门到我们船上向西班牙人推荐此书。” 船上的西班牙人对于华人歧视太深,以至于对于《葡萄牙国史》也丝毫不重视,钟斌和李魁奇天天翻看,这次下船索性将这本书带下来西班牙人也不以为意。 但这本英文版的《葡萄牙国史》却引得在场众人一片惊讶,借来翻看,顿时议论纷纷。 远在英国的沃尔特印出《葡萄牙国史》之后就十分关心,这年代的英国虽然日渐富裕,但是人口毕竟才只有百万之数,一本书能印五六百册就已经算是非常热销,几十年后大名鼎鼎的莎士比亚剧本合集《第一对开本》首印,一共印刷了七百五十本。 即使这数字能全部卖出都已经算是热销,后来又陆续印刷了第二、第三、第四对开本,销量最好的也不过是卖到了一千册。 《葡萄牙国史》的首印仅仅四百册,史载此时一本普通书籍售价仅仅相当于熟练工人一天多的工资,但那指的是可以用古腾堡油墨以及金属活字印刷出来的简单小册子,这种书没有版权,也没有复杂的图文。 而《葡萄牙国史》的印刷就不同了,首先里头有大量的地图,再加上格外设计的装帧和牛皮包边,售价十分高昂,无钉装版售价十五先令,钉装版本售价一英镑,后者相当于此时一个英国熟练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沃尔特原本以为这样的书籍不会卖得太火,只是将之作为权宜之计,但是书籍开卖两个星期之后以纺织业迅速富裕的西英格兰地区的书店主就大量来信索求更多货物,接着伦敦北部东英格兰以及南部地区的书店也纷纷来催货。 这本书居然直接大火,四百册的印刷数量瞬间卖光。 《葡萄牙国史》这样的书籍对于底层英国人来说根本读不懂,他们连欧洲的地理位置都搞不清楚,但是稍有学识的人物却纷纷追捧。 这年代的精装书籍只能走上层精英路线,而此时,英国许多新兴的资产阶级以及王公贵族都购买了这本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年头的英国,因为纺织业已经催生出一大批小工厂主,这些人富裕了之后,也追求贵族的派头,往往在家中学习贵族的装潢,弄得雕梁画栋,出门在家也学些贵人打扮,见到有名人物都购买这《葡萄牙国史》并加以称赞,乡野之间稍有家资的小工厂主都积极附和。 《葡萄牙国史》在英国直接火了,甚至连七十多岁的伊丽莎白女王都难得的在宴会之中说到此书:“《葡萄牙国史》是一本极富东方色彩的神奇作品,读起来深刻又有趣,对于治国理政也有极高的价值……这本书确实是我这几天都在看的书籍。” 伊丽莎白一世突然评价《葡萄牙国史》其实是沃尔特在背后使了钱财,但是毫无疑问,再次将《葡萄牙国史》推上热门话题。 几个月后,《葡萄牙国史》的销量直接超过一千册,在英国这已经是绝对的畅销书印刷量。 这样的销量足以引起欧洲其他国家的注意,《葡萄牙国史》迅速飘洋过海,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先是在荷兰,接着在葡萄牙和西班牙都创下赫赫声名。 欧洲人热衷于谈论《葡萄牙国史》的内容,不过此时依旧强大的西班牙和占有舆论主导权的天主教世界对于《葡萄牙国史》的评价是褒贬兼杂。 许多西班牙人认为此书虽然写的有意思,但远远称不上完美,那个中国人居然预言西班牙帝国已经走向衰落,甚至表示现在才刚刚开始从事殖民活动的英国可以依靠特许公司模式崛起。 虽然王文龙在书中已经对此详细论证,但是西班牙人却普遍傲慢地表示王文龙的论述有种种问题。他们相信占有南美洲广袤土地,无数金矿银矿的西班牙殖民帝国必然将永远繁荣下去。 《唐吉柯德》的作者,塞万提斯·萨维德拉从小出生于教会学校,成年之后担任过当地主教的侍从,后来参军和西班牙军队一起辗转于希腊和罗马作战,还当过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军需官。此时他已经是着名诗人,小说家,虽然境遇有些窘迫,在作品之中也没少讽刺贵族和僧侣,但塞万提斯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受益于西班牙殖民成就、忠诚于天主教会的西班牙人。 他阅读了《葡萄牙国史》之后对这本书籍高度赞扬,但是却驳斥王文龙认为西班牙帝国终将没落的观点,他表示只要西班牙帝国能够坚持“正派”,那么就一直能受到“主的福荫”,“看不出任何帝国衰弱的可能”。 读者看到他的评论纷纷大声称赞,认为塞万提斯无愧是最伟大的西班牙作家。 而随着越来越多来自欧洲关于《葡萄牙国史》的消息传回西洋,西洋华人也发现《葡萄牙国史》在欧洲火了。 之前王文龙的名字只是在大明的海主之间流传,虽然算火,但是只在上层阶级之中才听得到他的名气,许多在西洋的华人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大明,根本不知道王文龙这号人,即使听过《葡萄牙国史》的名字甚至看过原书,但也对王文龙并不了解。 直到此时《葡萄牙国史》被欧洲人重视许多华商才真正惊讶。 东冲古剌的华商领袖杨七专门给李旦写信表示:“近日此地的荷兰人经常说起《葡萄牙国史》一书,此书在他们的海主中已经引起轰动。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已经组成新的东印度公司,其公司人物初到西洋却对大明万分景仰,和我交谈之时见到华人便主动聊起《葡萄牙国史》一书,对此书衷心赞叹,表示看了此书才知道中国有何等贤哲之士。如今荷兰人都极为推崇此书,敬仰王文龙。我听人言及王文龙原本是西洋华人,回到大明也并未做官,李公何不若将之招揽于麾下,与红毛、荷兰、葡国人商谈之时推出王文龙名字定然大有益处。” 第265章 王建阳要被西人抢走了? 李旦这时正在吕宋的三岛停泊,看到这封华侨领袖的书信顿时大笑:“他们想把我的女婿弄到西洋来做幕僚,却不是浪费了人材?” 李国仙给王文龙做妾是李旦家事,而且女儿给人家做妾也没有什么好大肆宣扬的,以至于出了福建地界,在李旦的海商集团之外,好多西洋华人都不知道李旦已经是王文龙的岳父。 自从大航海时代开启,人类的交流速度迅速加快。 欧洲人最早经过好望角航线来到东南亚,航行时间需要一年,而在五十年前西班牙人殖民吕宋时,这个时间就已缩短到八个月,到了如今,定期的跳岛航行使得西班牙船队和欧洲本土之间的交流已经缩短到半年以内。 《葡萄牙国史》在英国出版之后不到六个月,大明国内就已经有些人知道了王文龙在欧洲扬名的消息。 古代中国对于海外事情并不是全然高高在上的想法,起码若是一个中国人在外国扬名,于此时的国人眼里绝对算是一桩神奇又有脸面的事情。 比如书画史中讲到曾鲸成就,必然说上一条曾鲸在日本极其有名以为荣耀。 自己家的人物被外国人称赞总是一种荣耀,就像是后世老美自认无比强大,但也天天在对内宣传中强调全世界都向往他们的生活和制度,在自己的影视剧中也总是加上些其他文化的人积极认同老美智度想法的内容: 俄罗斯的黑寡妇在老美待了几年就能加入复仇者联盟;海王的母亲从亚特兰蒂斯跑到岸上,跟老美的一个灯塔看守人生孩子;雷神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神人,带着全族跑到老美的一个小镇里生活,还悠然自得。 他们宣传里自己的文化影响力不光渗透国界,甚至都跨越种族了。 大明人士也不免有这样渴望得到认同的想法。 而王文龙在海外扬名的故事,更是让许多在西洋打拼的福建商人受到鼓舞,自然在国内更加对他吹捧。 五洋杂处的泉州,直接在《商报》中对王文龙大家称赞: “近日,王建阳公所着之《葡萄牙国史》在欧罗巴洲由一英国爵士出版,先生之成就远见,虽处千里之外,却能震撼欧人。上达显贵下至商贾都为之折服,其国中饱学之士购书以观,蔚然成风,夸赞之言,连篇累牍,英人时语:开篇不谈《葡国史》,读尽诗书也枉然。可见其受追捧至此也。” 《商报》已经是泉州有名望的大报刊,每期的发行量能接近一千份,所说之言好歹还是加以取证过的,漳州小报传的内容就更加离谱: “自从《葡萄牙国史》载英出版以来,上至垂髫下至童子,争购成风,所在书肆,有因购此书而撕打者,英国国主以利萨伯者,与其酋长会中对此书公然称赞,曰:王建阳人物颇奇,观此书,方知我小国鄙处,不能有此饱学人物,当求诸上邦也。甚或有闻,英人将访求建阳公为国相,其使已至欧洲出。” 这些福建商人自己编造谣言,越传越神奇,反正如今内外交通困难,大明人物听说海外掌故全靠往返中外者一张嘴,根本没有证实渠道,这些报纸想要怎么编也不会被吹破。 传到后来不少人都相信英国人真的派出使者打算请王文龙到欧洲去当丞相,这种胡话不光是福建的百姓相信,甚至连江南的文人士大夫也有不少信了的,顿时众人议论纷纷。 有争有抢才是宝贝,以前大家只当王文龙是一个名士,而此时他突然被海外之人争抢,瞬间引得一些明朝人珍惜。 有江南名宿大声疾呼:“野有遗贤而不用,使之出走外邦,非圣朝当为之事也!” 王文龙的名声迅速提高,王文龙还在福建,但是不少江南学校都专门来信邀请他前去会讲,给出的待遇已经达到进士级别。 甚至连王文龙的湘妃纱都受追捧,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说王文龙的女子纺织厂伤风败俗,生怕多说一句王文龙就跑去外国,导致大明人才流失。 …… 《旬报》总编室,王文龙正在代替已经北上的邓志谟处理最新一期《旬报》稿件,这时就见秘书潘秀急忙跑进来说道:“先生,有个安庆的文人姓左字遗直名光斗的来找。” 左光斗?王文龙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知道了,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材中等,有些瘦小的二十几岁青年急急忙忙走进,他一见王文龙就自我介绍:“在下左光斗,庚子年举人,桐城东乡人,就学常州。” “原来也算常州学子了,请坐请坐。”王文龙连忙起身,心中想着的却是原来左光斗这么早就进了东林序列。 左光斗的名字王文龙总还是听过的,东林六君子嘛,受魏忠贤酷刑而死,还是史可法的老师,只不过如今的左光斗才二十六岁,刚刚考中举人。 左光斗却是个急性子,来不及坐下就问道:“建阳先生可打算去英国为相?” 王文龙闻言连忙解释:“那都是乡野之间传闻,英国人极其重视门第,非是王孙公子不能为高官,我一个外人,怎么可能被其邀请为国相?更何况两地相隔颇远,我再是知晓欧洲历史也不可能去为他治国理政,这点情形英国人也能想通,他们断不能为此事。” 对于坊间这样稀奇的传闻,王文龙也是颇为无语,解释了都没用,百姓们根本不听。 闻言左光斗却是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是我中国大才,断断不能远走外国为官,我虽只是后进,却也斗胆劝谏先生些谋国为民的道理,如今大明处多事之秋,先生当有做大事业的机会。” 王文龙点头,心中正好奇左光斗远道前来肯定不会只为说这点事情。 果然下一刻就见左光斗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张帖子。 “南京国子监叶司业所写邀请先生去国子监任个讲官。” 王文龙闻言呆愣,疑惑问道:“我只是个监生,还是贡的名额,怎能担任国子监讲官?” 左光斗笑着说道:“国子监建立之初就有征辟之行,访求名家入监中讲学,原是不论什么功名的,国朝之初国子监征元末名家充当讲师,彼辈大儒又何曾得了本朝什么功名了?以建阳公如今名气入国子监讲学实为理所应当。” 王文龙翻开那帖子一看,却见里头除了叶向高的名字还有几个浙党的南京官员,看来这事情居然还是东林党和浙党一起同意的。 帖子中邀请王文龙去做国子助教,这官位不大,从八品,如果王文龙想要当官,现在去花点钱活动活动,到县中混个教谕也是这样的品级。 可是品级虽然相同,但一个县的教谕和国子助教怎么比? 此时大明有三个国子监,北京南京各一个,还有朱元璋老家中都凤阳的中都国子监。 其中南京国子监监生人数最多,列于名册的就超过八千人,当然其中大多数都是买个监生的名头,不在南京读书,但是在南京长期学习的也超过两千,其中甚至有不少从朝鲜跑过来的留学生。 管理这两千多人的国子监官员从上到下分别是:祭酒、司业、监丞、博士,再往下就是国子助教了,偌大的南京国子监助教名额只有十二个,绝对是个肥缺,换别人去做光是收学生们的礼就足够每年悠然度日。 叶向高写来的这是事先的邀请之帖,如果王文龙答应后续他们才会向皇帝保奏,两党联合,多半能把这个职位给王文龙弄来。 王文龙斟酌一会儿,却是委婉的说道:“我在外边还颇有事情,只怕没时间专心于国子监讲学。” 他的确心动,但是却又不想太过于浪费时间在官场之事。 左光斗闻言却笑着说道:“国子助教颇是清贵,平日里并不需要点卯,只每年在六堂代上几课就是。一些助教任上请个三五年假,也没人说他。” 王文龙询问后才知道这国子助教的工作有多水,两千多个学生,光靠十几个老师来教,累吐血也教不完,所以这南京国子监的学生大多都有专门的官员来教导,国子助教大多也就是挂个名字而已。 像王文龙这样的名士入职国子监,只要上过几堂课就已经算是对得起皇粮,接下来的时间任他游山玩水,也没人会说。 怪不得万历皇帝觉得这些文官都没啥用,真是闲的闲死,忙的忙死。 大明已经有大量实权部门缺官比例超过三分之一,但像国子监这种清贵的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冗官冗员,而且还裁不掉,这群国子助教随便拿出一个都是此时名士,谁都不想得罪。 像王文龙这样被东林党和浙党一起保举上去的,就更是如此了。 王文龙斟酌一阵,反正自己马上就要去苏州,离南京也不远,到时候抽时间去带两节课有什么难的?当上国子助教自己正正经经就是有官身的人了,哪怕当一段时间就辞官,自己的身份也将有质的改变。 第266章 前往澳门 名气果然重要,这《葡萄牙国史》刚刚在欧洲有点名声,居然能使得王文龙直接被推入国子监。 王文龙点头说道:“叶司业以及诸位大人青眼有加,在下感激不尽,敢不效劳?” 左光斗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说:“先生之才华人品正当其位,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的。” 左光斗一离开王文龙就铺纸磨墨,给叶向高以及一众国子监保举他的官员写感谢信,写信之外,当然还要送礼,他直接派仆人带着书信礼物北上。 一切顺利,半个月后王文龙国子助教之位就稳了。而且国子监也不催他赶快去当官,王文龙大可以慢慢的北上。 《旬报》总编室,王文龙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长舒一口气。 耗费大半年时间,他终于是将《尚书古文疏证》给写完了,原本王文龙只打算完全抄写《尚书古文疏证》原文,但是有了李贽死前托付,王文龙对此书就更加重视起来,他记忆之中的《尚书古文疏证》因为流传的过程中散佚而缺了几十条的内容,一些论证方法也不够严谨,甚至因为原作者阎若璩的记忆错误,书中附录的《朱子古文书疑》还有不少抄错了的地方。 对于这些内容,王文龙都一一考据加以整改,务求使得这本书成为证伪《古文尚书》的权威。 在后世,《古文尚书》许多内容已被证伪,最重要的根据就是清大08年收藏到的两千五百枚战国竹简“清华简”。 这一批海外回流竹简根据碳十四测定为战国中晚期的文物,当时还没有焚书坑儒,故而留下大量秦代以前的古籍原貌。 “清华简”中就发现了几篇《古文尚书》的内容,如《尚书》的《傅说之命》《囧命》《尹诰》《咸有一德》等篇章——和梅赜所传《古文尚书》中《傅说之命》《囧命》等篇内容全然不同。 “清华简”确切无疑的证实了传世本《古文尚书》是伪作,后人研究梅赜献书中的相关篇章更像是魏晋时期的人看着《古文尚书》的题目自己写的。 《古文尚书》没被证伪之前许多问题都容易被人忽略,而一旦被证伪,它的许多矛盾点一下就被大家看出,拿着真本对假本,梅赜版《古文尚书》到处都是错漏,王文龙手中能够质疑其的资料自然比阎若璩要多得多。 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原文有一百二十八条,流传到后世的只有九十九条,而王文龙把自己脑海中的《古文尚书》疑惑补充进去,直接把自己所写版本扩充到了一百五十条,几乎半本书都是他重新写的。 将书稿写完之后,删删改改的稿子,王文龙已经堆了一大筐,他没心思再去校稿,于是把一筐书稿抱到潘秀面前,吩咐说道:“伯风若有时间,赶快将这书稿先为我誊写出来,其中或有一二错字,也请伯风帮忙改正。” 潘秀看到一大筐书稿就头疼,但是却不敢说不,生怕事情没办好,王文龙就不带他去苏州。 他点头接过稿件,一边整理一边好像无心般说起:“我看报上说先生在英国出版史记,负责出版的却还是英国一个贵族呢。” 王文龙说道:“沃尔特·雷利,此君也是个传奇人物,可以说是学院派的智略军人了,在英国人中是顶尖的,许久没听闻他名字,如今看来他的眼光果然不错。” 潘秀心中一凛,不动声色的询问:“先生难道对这英国贵族颇为熟悉?” 王文龙脸上闪过一丝自己失言了的表情,笑着打马虎眼说道:“哈哈,海外的事情早已过去,伯风你就不要再多打听了,先帮我写好书稿是正经。” 潘秀也没敢继续追问,只是低下头暗暗心想王文龙果然和这英国贵族有过交往。 他最近才去报告了自己要北上的消息,然后就看到了韦麻郎命令李锦给他送来的沃尔特·雷利的资料。 看见资料潘秀就吃了一惊。 根据资料显示,沃尔特是英国军队中曾经一位出挑人物,一度还是伊丽莎白女王的近臣,地位远在韦麻郎之上。 潘秀实在想不通王文龙是什么时候和沃尔特有过交集的? 按照资料所载沃尔特参与过环球航行,但是他似乎只到过美洲,而且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难道说王文龙在几十年前也去过南美? 可那时王文龙才不满十岁而已,一个不满十岁的华人小孩就算随船一起去了南美洲,可又怎么有机会和英国的爵士交往? 还是说王文龙是通过别人认识的沃尔特·雷利? 这就更令人惊讶,因为沃尔特早发起的美洲探险队完全就是浪费钱的远征投资,基本是贵族旅行团,比如说他第一次去美洲的团队中一起去的爵士就有三个,除沃尔特之外另外两人也都是着名航海家,其中甚至有都铎王朝的建国元老之后以及英国国教之内的天主教贵族。 伴随着王文龙在欧洲爆火,韦麻郎对于王文龙的身份猜测太多,特别是此事,还牵扯到沃尔特,从沃尔特的人身关系开始查,韦麻郎不由越看越是瞎想。 查事情最怕这样,韦麻郎关心则乱,把王文龙身边人的一系列情报收集到一起,又没有一个主线,终于导致拔出萝卜带出泥,现在他已经把王文龙的身份往英国王室之中攀扯了,想要再查到欧洲大陆上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正在两人说话之时,突然见外头急急忙忙走进一个徐学聚手下的吏员,王文龙一见他就连忙放下和潘秀打字谜的事情,连忙起身道:“可是大人那儿有什么事情?” 那小吏点头,取出囊中一封书信说道:“大人在镇海楼听闻建阳如今扬名欧洲,想请先生为福建海防走一趟香山澳。” 王文龙接过书信打开一看这才知道徐学聚想法,徐学聚接管了福建的边防卫所后,打算配合沈有容对福建洋面上的倭寇进行一趟大清剿,现在正缺火器呢,这趟专门派人从漳州来福州就是想让王文龙去一趟澳门,看能不能为福建的卫所弄来一些欧洲人所造的枪炮。 王文龙放下书信,便笑着说道:“这不是巧了吗,前两日我才接到香山澳葡萄牙人的邀请,原本还不打算去,如今大人也要用着葡萄牙人,我却正好走这一趟。” 现在王文龙手头的事情都已经完成,去一趟澳门回来后正好到国子监去报到。 王文龙带上几个仆人和潘秀,牵着马就出发,先到漳州见了徐学聚,徐学聚现在总领福建边防,手下有兵有钱,直接给王文龙派了一队兵士,还有几个军官,一路上的官牌打点更是做到十足。 有了这些安排王文龙从福州去往澳门的陆路自然畅通无阻,走泉州、漳州、潮州、惠州,虽然听起来挺远,但其实都是沿海平地,不要爬多少山路,这可实在,省了太多力气,虽然路程更远,但是行路所用时间甚至比从福建到浙江还要少,不到十天以后王文龙就已经到达惠州。 王文龙到达惠州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澳门的葡萄牙人,第一个来接待他的是从韶关赶来的龙华民。 此人见到王文龙之时就说道:“王建阳对于欧洲人的了解,我是多有听闻的,我还听说了您所提倡的‘利玛窦规矩’,此事已经在澳门耶稣会之中引起极大讨论。” 龙华民为了在大明传教给自己取了一个号,号为菁华。 王文龙问:“精华以为这办法如何?” 龙华民摇头说:“此是屈教旨而奉中国贵人也。” 王文龙不意外。 龙华民在前世历史中与利玛窦死后接任他的位置成为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此君最大的作为就是废除了“利玛窦规矩”,并且规定所谓“教宗禁约”。 内容包括不允许中国的天主教徒使用“天主”或“上帝”称呼耶稣(因为这些都是中国对于古代神仙的称法),不允许教徒参加祭孔祭祖,不允许教徒进入祠堂,不得为祖先扫墓,跪拜祭奠,教徒家中不允许设立祖先牌位等等。 同时龙华民反对利玛窦是传教士将主要精力用在传播科学文化上。 龙华民头铁的结果就是几年之后发生了“南京教案”,南京礼部尚书沈弹劾天主教传教士不遵礼仪,勾连白莲教。 于是利玛窦传教十年建立的大量天主教堂被捣毁,耶稣会士被押解回澳门, 简而言之,不作死就不会死。 王文龙摇头说道:“龙精华若是想用这办法传教,且不说走不走得通,先得防备着被人诬告敲诈。” 龙华民自豪说道:“我在韶关已经有许多信众,他们十分团结,足可以抵抗险恶之人的陷害。” 王文龙撇撇嘴,龙华民以后就会知道苦头。 对于龙华民王文龙其实不怎么讨厌。 历史上龙华民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教区成为领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真的走底层路线。 第267章 头铁的传教士 龙华民这人是有点理想主义在脑子里的,他认为应该在平民之中传教,他的传教对象不分贫富,对于官员和农民都是一体看待,他还愿意向女子传教,教女子读书写字,有些穷苦的教徒家里受到灾害,他也自己带着其他信徒一起去给人修房子。 《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记载龙华民的言论:“我要你们明白这一点,那就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们所制造的人与人的差别,确实不是他们生存的巩固基础。” 王文龙知道龙华民的问题是他看到了儒家思想中压迫的一面,却以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全都是压迫,所以一度对所有中国传统都采取敌视态度。 龙华民看来“利玛窦规矩”就是为了讨好大明的上层人士所做的妥协,要直到南京教案之后他才会慢慢明白其中差别。 王文龙觉得龙华民固然比较死板,但是人品确实还行。 南京教案之后他就会知道利害,把自己原本立下的规矩一一改变,比如准许祭孔祭祖,但是又强调“只是礼节性的”,不允许“祈祷与请愿”。 当初龙华民觉得不应该和大明朝廷交往甚密,但是经过两次教案,到天启年间他就老实了,听到皇帝招呼就老实带着阳玛诺去兵部报道帮着大明练兵,还把汤若望叫到京城帮着修历法、造大炮,你好我好大家好。 在惠州接了龙华民后一行人便一起向着澳门赶去。 王文龙懒得再和龙华民讨论传教之事,两人便把话题往其他的事物扯去。 龙华民在大明传教这么久,虽然长期接触底层百姓,但是也不得不同意和王文龙这样熟悉欧洲事务的人谈论起来更能尽兴。 他太久没有和能听懂自己的话的人交谈了,迫不及待的分享自己的观点:“我最近看了一个英国人的书,他说地球应是一个巨大的磁体,两极与地理的两极相重合,上帝的设计多么美妙呀。” 王文龙知道龙华民所说的就是英国人吉尔伯特去年提出的地球磁场理论,不过这理论显然有问题,他笑着问道:“精华难道不知道磁偏角的存在?” 龙华民一愣,欧洲进入大航海时代,当然知道磁偏角的存在,可是这样一来,似乎上帝的设计就不那么简洁了。 王文龙笑说:“如果承认日心说再来看宇宙模型,地球的磁偏角以及自转公转都会简单的多。” 龙华民连忙说道:“日心说只是错误的妖言而已。” 王文龙问:“难道地心说是上帝确定的学问吗?” 龙华民摇头:“圣经中并没有相关记载。” “是了,支持地心说,只是因为罗马教廷想要如此而已,教廷的人是人,支持日心说的学者也是人,为什么只有教廷的话能够是真理。”王文龙摇头,“精华说自己认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但是似乎觉得罗马教廷的那些教士老爷们比其他人更平等呀。” 龙华明顿时面红耳赤,半天不知该怎么回答。 王文龙不禁想笑,龙华民的确是个老实人,虽然是意大利人,但是他对上龙华民确实有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感觉。 而龙华民被王文龙说的哑口无言也不以为意,反而以为王文龙博学,接下去在路上还一直找他交谈。 第二天上午众人进入澳门城中,王文龙放眼看去只见此地已经全然是西洋风景。 葡萄牙人来到澳门已经近五十年,在此地筑室千区,此时澳门洋众不下万人。 大明从未将澳门租借给葡萄牙人,也没有在官方层面上正式同意葡萄牙人居住,但是架不住葡萄牙人有钱,最早葡萄牙人为了使地方官吏准许其居住澳门,每年行贿当地官员五百多两,当然这点钱也就喂饱附近的县衙,想要往上面填,连牙缝都塞不住。 于是后来葡萄牙人一步步增加投入,到如今大明对于澳门的关税采取大抽法,根据来往澳门的船舶大小抽税,计算当然十分不准确,但即使如此,每年光从小小的香山澳依旧能抽出二万余两额银,给当地地方官分润的数额只会更多。 葡萄牙人也有赚,此时的大明是不允许外洋私自入境的,几个传教士进入大明传教都千难万难,所有和中国做生意的西洋商贩只能在澳门落脚,光是收贸易税都足够他们挣的盆满钵满。 王文龙等人进入澳门之后,便直接被邀请到耶稣会的馆舍住下,并且收到了明天参与宴会的请帖。 写信邀请王文龙前来澳门的人正是耶稣会澳门最高领导,澳门会监范里安,耶稣会在澳门的地位极高,管理着澳门的天主教堂、教会学校等等机构,范里安也是澳门议事会中的议员。 现在是万历三十年,葡萄牙人还并未对澳门派总督,此时澳门的实际统治机构叫做澳门议事会,这是十几年前经过耶稣会会士的鼓励由在澳门的葡萄牙人自行成立的社区自治机构,澳门议事会的权利只获得了印度葡萄牙总督的确认,大明并未同意,不过对于这小地方大明也没有心思来管。 王文龙带来的士兵以及仆人第一次来到澳门都觉得开了眼界,王文龙也不拘束,便放他们自由活动,他自己进了旅馆之后也对于这年代的葡萄牙人房间装潢,颇感兴趣,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拿起桌上的羽毛笔和纸张抄抄写写。 打点好行李又做了半晌,就听房门被敲响,王文龙开门就见潘秀拿着把扫把站在门口。 看着这厮勤谨的样子,王文龙心里一笑,嘴上说着:“伯风这是要做什么?刚走了这么远的路,不用麻烦了,去玩吧。” 潘秀笑着说:“我才找他们讨来扫把,自己屋子已经打扫干净,想着来建阳这里搞搞卫生,就是手边的事,有何妨碍?” 王文龙装作无奈的点点头,“你总是如此勤劳……”然后便背着手出门去游玩。 房门关上,听见王文龙一路走下楼梯,潘秀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 他先翻找了一遍王文龙的行囊,接着又去他床头、柜中查看。 自从遇到龙华民潘秀就格外关注王文龙在洋人面前的表现,一路上他发现王文龙对于洋人并没有什么惊讶,那表情明显不是第一次见到欧洲人,越发确定王文龙曾经在西洋待过。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龙华民虽然是意大利人,但他身边带着的传教士却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为主,而两边交流知识王文龙却似乎完全不会西班牙语。 一个在吕宋呆过的华人,若要和欧洲人交流,最先学会的自然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语,王文龙和欧洲人交流过,却不会这两种语言,实在是古怪。 把几处地方都翻遍,潘秀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当他心中疑惑之时,却见到地上纸篓中放了几张王文龙刚刚写完并团成一团的废纸。 潘秀连忙去捡起,果然见到那废纸上用鹅毛笔写了许多欧洲人的花体字,每个单词都颇短,像是名字,而后面几张纸更是画出了一些类似地图的东西,上面标记出了几个重要地点。 潘秀不禁大喜,连忙从袖中扯出一张纸,打开毛笔和墨盒,仔仔细细将王文龙的废稿纸上内容抄写下来,一些拉丁文字拼写办法和荷兰语不同,潘秀看不懂但也照猫画虎的抄下模样。 然后他连忙一切东西摆回原位,又仔仔细细的打扫一番,然后才找耶稣会士归还了扫把,借着出去游玩之名向码头跑去。 傍晚,吃了一肚子海鲜的王文龙有几分醉意的回到屋中,先伸手到废纸篓里掏出了自己的稿纸,他打开一看,见里头自己特意放上的一根断头发已经消失不见,显然这团废纸已被人打开过,便笑起来。 王文龙对于这个间谍游戏越玩越感觉有趣,开始思索下一次该透露些什么信息。 他留下的是自己记忆中的《刺客信条:奥德赛》的游戏地图和人物名单,这一版游戏讲述的是古希腊的剧情——要不下次放上《刺客信条:起源》的地图,让他们再去古埃及找找? ……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就带着徐学聚派来的军官一起来到了位于西望洋山的卜加劳铸炮厂。 此地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颇为幽静。 昨天伯多禄就听说王文龙到来开始准备,今天一早他换上一身笔挺衣服,站在铸炮厂门口欢迎王文龙等人。 王文龙通过随行的耶稣会士翻译说道:“伯多禄·卜加劳先生,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字,没想到伯多禄先生您还真是老当益壮。” 伯多禄笑着点头:“能叫对我名字的中国人真是不多。许多中国人不能理解葡萄牙人的名字放在姓前面,总是叫我的姓卜加劳,好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不多,姓卜加劳的也就只有我和我的儿子,倒也不容易听错。” 伯多禄笑道:“王建阳先生,我读过您的史记,那真是一本好书,作为葡萄牙人我早就想见您了。欢迎您和大明的军官一起到我的铸炮厂考察。” 第268章 卜加劳炮厂 伯多禄是个葡萄牙人,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来到澳门,那时的葡萄牙还是海上霸主,也没有被西班牙所吞并。 耶稣会不想得罪西班牙,但伯多禄可不管这些,老头七十多了,对于葡萄牙的回忆,还是四十多年前葡萄牙最光辉的模样,而对吞并了葡萄牙的西班牙人则是恨的牙痒痒。 “在下这次是受了福建海巡副使徐大人的委托,想来看看卜加劳铸炮厂的运营情况。” 听到王文龙的话,伯多禄点点头,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来陪您参观。” 王文龙带着几个徐学聚手下的军官,跟着耶稣会士,还有伯多禄一起走进炮厂,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炮厂的规模比他想象中要小得多。 所见的炮厂员工估计不超过二十人,王文龙之前在福建布政史司衙门公干的时候也去过福建的兵仗库,见过这年代的工匠制作热兵器的过程,大名鼎鼎的卜加劳铸炮厂的规模甚至还比不上福州下辖一个大县的匠作人数。 王文龙说出自己的疑问,伯多禄便叹起气来。 “其实卜加劳铸炮厂的经营并不好,”伯多禄解释说道,“澳门并没有船厂,我们没有稳定的船炮定单,只不过是承担一些船炮的维修制造工作,另外再为那些船长们生产一些炮弹、火药等等东西。” 听着伯多禄一番介绍,王文龙才明白过来。 伯多禄虽然到澳门经营了四十多年,但是卜加劳铸炮厂到这个时候的规模还非常小,主要原因是因为此时的澳门还没有被葡萄牙人发展为真正意义上的殖民地。 历史上的卜加劳铸炮厂要到十几年后才可称得上有规模,那时葡萄牙人已经向澳门派来了澳门总督,澳门的一系列城防工作也陆续上马,城防炮铸造以及后续的维护工作给了卜加劳铸炮厂大量的订单。 不过现在伯多禄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到那时伯多禄多半已经去世,后来历史书上记载的卜加劳铸炮厂应该是由伯多禄的儿子经营的。 而在此时卜加劳铸炮厂的生产规模确实不大,生产的产品也是颇为驳杂,不成体系。 徐学聚派来的军官之中就有铸炮专家,进入炮厂之后,眼睛就向那炼铜水的高炉以及地上摆着的模具直瞅,王文龙看了看旁边的伯多禄,见他对于这行为并没有丝毫防范的意思。 王文龙干脆向着那工作区域走去,几人一直到了倒铜水的模型旁边,伯多禄非但不以为意,还主动帮忙介绍铸造流程。 王文龙忍不住好奇问道:“伯多禄先生就不怕我们偷学你的技术?” 伯多禄哈哈大笑:“倒铜水有什么技术,光是就铸造这一方面,中国的工匠并不比我们差。” 这时王文龙就见一炉铜水刚刚浇完,两个工人摘下防护的面罩手套,王文龙等人才发现他们两人都是华人面孔。 这两个华人刚才工作之时不好分心,这时浇筑完了全都过来冲着王文龙等人打千做礼。 王文龙一阵无语。 刚才快要浇铜水之前他找耶稣会士帮自己翻译询问两人技术细节,对方不回答,还得等伯多禄主动介绍他才知道两人所做的是何工作。 刚才王文龙还以为他们是想保守秘密不敢多话,这时才知道,对方大概就是惠州人,不回答是因为听不懂官话。 伯多禄笑着说:“卜加劳铸炮厂内华工和葡萄牙工人各占一半,葡萄牙人有成熟的铜炮制作经验,而从肇庆一带招募来的华人铸炮工则带来了大明传统的铁炮铸造方法,铁炮比铜炮还难以铸造呢。” 伯多禄一番解释王文龙才知道,这年代的欧洲流行的是青铜炮,大明特产的铸铁炮在欧洲都很少见,铸铁的浇筑和铸造过程比起铸铜还要麻烦,连伯多禄都是到了澳门之后才慢慢摸索出如何制作铁炮的。 怪不得他说华人铸造工的技术并不比欧洲人差。 这年代铸铁大炮不流行的原因是因为铸铁炮的性能并不算好,铁炮铸造容易形成沙眼空鼓等等问题,导致铁炮很容易炸膛,只不过大规模生产上铁炮的成本远低于铜炮。 王文龙好奇询问:“伯多禄先生不怕我们也学会了铜炮铸造吗?” 伯多禄摇头,指着一旁堆料的车间说道:“我到澳门用了五年时间才住出第一门大炮,我们的铜炮铸造中所需铜材大半购自日本,其他的矿物包括硫磺、红条铜,甚至是木炭也是有专门的取材地,所有配方都是花费了好多年时间摸索出来的,这些东西换了一个地方成分就完全不同,即使是我想要到福建去铸造火炮,也需要再摸索上五六年才有可能,哪里是看一眼就能学会?” 王文龙总算明白了,这年头的金属以及矿物原料纯度太低,随便换一个原料渠道铸造的配方就需要相应改变,怪不得卜加劳铸炮厂能够在东亚领先上百年,因为人家适应了本地的配方和原料,有一套只能针对本地的铸造方法。 怪不得伯多禄完全不防备他们,因为在这年头同样的铸炮工人运到其他地方去根本就玩不转。 想要把伯多禄抓到福建去帮忙铸造大炮,显然是不太可能,王文龙总算明白,为什么后来大明朝廷也得专门派人到澳门购买大炮了,即使是伯多禄自己想要产出质量稳定的大炮,也只能在澳门的这片竹林之中制造。 既然没办法挖人,那就只能谈购买之事,王文龙和伯多禄一起在铸造区转了一圈,便被伯多禄请进一间葡萄牙风格的石墙小屋,王文龙和伯多禄对坐,旁边还坐了个耶稣会士做翻译,王文龙喝了一口茶后问道:“现在卜加劳铸炮厂的生产状况如何?” 伯多禄十分坦白,他苦笑着说道:“几乎难以为继了。我们现在甚至主营业务是铸钟。” 由于本地的火炮订购量并不算大,所以此时卜加劳铸炮厂虽然叫做炮厂,但是主要其实是给来到澳门补给的各国商船做维修补给,甚至卜加劳铸炮厂还承接了铜钟的订单。 澳门耶稣会的几口教堂大铜钟都是卜加劳铸炮厂铸造的,该厂的铜铸技术在大明境内的确是独一份,所铸造的铜钟完整结实、声音洪亮、成功率高,已然是声名远播,甚至连广东惠州的一些寺庙道观也来找炮厂定做铜钟。 王文龙思索一番,道:“福建的水军正打算组建一支有远洋进攻能力的船队,伯多禄先生对此如何看?” 伯多禄闻言笑着摇头:“恕我直言,大明海军常用的船只过于笨重,无论是船方还是桅杆的设计,放在一百年前或许还行,但是在如今已经不是欧洲船只的对手,大明的海军若是想有真正掌控远洋的能力,还不如去吕宋的西班牙人处定造大帆船。” 王文龙闻言也是叹口气,欧洲人的造船技术在近百年间随着远洋贸易的发展而飞速改进,当年哥伦布探索美洲时所用的船只远比不上郑和使用的大帆船,可是放到百多年后,无论是西班牙人所造的马尼拉大帆船,还是英国人所造的盖伦船,全都是可以主宰远洋的成功设计,而中国传统的硬帆船就逊色许多,在海上遭遇对战,往往是要不追不上要不跑不掉。 历史上几十年后郑芝龙掌控福建洋面,所要依仗的也是从西班牙人处订购或是抢掠来的西式大帆船。 可偏偏要此时的福建水军去改换使用欧洲人的船只几乎是不可能的,造船这一项上不知多少人能吃到回扣,哪怕是徐学聚也没有能力把这笔生意抢过来。 王文龙只能委婉说道:“改换船只,暂时福建方面还没有这笔经费。” 伯多禄说道:“那就只能就现有船只改变火力配置了,请问先生有没有明军船只设计图。” 大明水军所使用的船型基本大差不差,若是有心之人想要了解跑到码头上去看一眼也就清楚了,蒸汽时代之前的舰船不涉及多少高科技,真没啥好保密的。 王文龙直接叫过一个熟悉造船的军官,那人便拿来纸张大体画出了船只的模样,然后又补充上了种种规格细节。 伯多禄看了之后便点评说道:“看这设计大明的船只基本上就是为了弗朗机炮布置的,只有这样一种主要火力。” 他说着便摇头:“在我看来,弗朗基炮虽然有发射迅速的优点,但是子母炮的设计总是难免子炮和母炮衔接处大量漏气,导致弗朗机炮的射程不尽如人意。” 伯多禄直白的说:“这种炮射程比起同样口径的青铜炮会少了一半,如果碰上装备了青铜炮的敌人,对手在大明军舰的射程之外就可以开炮将大明水军击沉,射速再快又有什么用?” “弗朗机炮五十年前还是欧洲船只的普遍装备,但是由于这样的缺点,现在在欧洲的主要商船和战舰之上已经很少见到了。” 第269章 耶稣会的老狐狸 王文龙看了一眼身边的军官就见那军官听了伯多禄的评价之后明显脸色不好,显然是照着伯多禄所说的战斗方式想定了之后,发现大明的船只果然有他所说的问题。 王文龙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历史也发现伯多禄所说的没错,明军后来的记载中碰上同样装备或者是更弱的中国洋面上的海盗还能利用发炮迅速的优势一下子击沉对方。 但在和欧洲人的作战中,基本就是如伯多禄所说的:明军的船炮射程太近,还没有靠近欧洲船就会被对方打沉,只能靠大量小船接近,让对方打不过来,趁着敌人手忙脚乱时靠近使用放火或者跳帮的战术。每次海战胜利都十分勉强。 且这种战法也注定了明军没有办法进行远洋进攻,用舢舨在福建外洋作战还行,但总不能指望那些小舢板万里蹈海跑到吕宋去吧,船小难抵风浪,如果真那样做,估计那些小船还没过台湾海峡估计就得沉了一半。 王文龙道:“如果请伯多禄先生对大明的船只火力做设计,您会怎么安排?” 伯多禄思索一阵,拿起鹅毛笔蘸了墨水就开始在图上写写画画,他在澳门待了四十多年,对于明军的这种船只也见过多次,大概早就在心里构思过如果由他来改进将会对这船只的火力做怎样的配备。 不一会儿王文龙便见伯多禄在图纸上加上了六门炮。 六门炮分别放在船身的两侧,并且还标注了不同口径,王文龙叫来一旁的军官帮忙参详。 伯多禄介绍:“这样排放的主要原因是考虑到明军的船只较小,不能承受太大口径的炮位,还得需要两边平衡,不然开两炮后船都得翻。” 聊了一阵之后,王文龙小声询问那军官:“你觉得这伯多禄的设计怎么样?” 军官点头说道:“听起来颇有道理,只不过军械之事若不实际使用,谁也不知会如何。” 王文龙点点头,询问伯多禄道:“如果要铸造这样六门青铜小炮需要多久时间?” 伯多禄坦白说:“卜加劳铸炮厂的生产能力很弱,想要铸造六门青铜炮,至少要半年。” 王文龙记得历史上沈有容入台击倭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再拖一阵也顶多有半年时间,于是道:“这太慢了,你们有没有从外边购买青铜炮的渠道?” 伯多禄道:“这样的小炮在西班牙人的铸造厂中很多,如果急用的话我建议您从欧洲购买,半年时间足够西班牙人将货物运到澳门了,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装备,可以先使用从吕宋购买来的二手炮,那就只需一个月,加上改装和训练用时,不会超三个月。” 王文龙又问:“二手炮的质量会不会出问题?” “铸炮厂可以为大炮做质检,如果没有裂痕之类的问题,哪怕是二手的大炮,一次战役中发炮数不超过二十发,基本不会出危险。” 王文龙点点头道:“那就请伯多禄先生先到吕宋帮我订十二门炮,我会建议徐大人派一批船只来澳门港口做改装,时间很紧急,需要加班加点的干。如果成功的话,我相信后续福建会给先生更多订单的。” 伯多禄闻言十分兴奋,就连一旁的耶稣会士也是脸露喜色。 大明对于澳门的葡萄牙人是当做臣服的外藩洋人看待,找葡萄牙人买大炮在朝廷眼中类似于找蒙古人买马匹,只要不吃太多回扣,基本是不犯啥忌讳。 葡萄牙人也乐得和大明朝廷保持长久的关系。 王文龙思索一会儿还对伯多禄放出一个更大的诱惑:“先生,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和福建长久合作,承接福建水军船只的外包订单,如果事情办得好的话,徐大人或许愿意帮您弄到一个福建方面的官职。” 闻言伯多禄眼睛一下亮起来。 他到澳门之前只不过是一个葡萄牙的普通铸炮师而已,在澳门四十多年经营起一个卜加劳铸炮厂,已经是地位质一般的飞跃,伯多禄现在也有两个儿子陪在身边,他们都从小生长在澳门,对于大明的情况颇为了解,基本上不可能再回欧洲生活。 伯多禄一家都知道在大明当官意味着什么,这个诱惑对他来说实在太大。 伯多禄终于露出激动的模样,连连点头说道:“我会好好表现的。” 王文龙看着伯多禄的样子心中也是一笑,大清可以给洋人封官,大明给洋人封两个官也不是啥难事儿。 沈有容这个把月就要出海去打倭寇了,这场战只要胜了,直接给伯多禄或者他的哪个儿子报一个军功,弄个品级低微的武官还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王文龙相信自己考察回去后一番分说,徐学聚多半会同意。 正如伯多禄所说,卜加劳铸炮厂的所有铸造配方都是针对澳门的铸炮厂设计的,他没有办法把炮厂搬去福建,同样也没办法把炮厂搬出澳门。 卜加劳炮厂在澳门生产大炮,最方便的销售市场肯定是大明,地缘位置决定了,只要有人牵线搭桥铸炮厂必然选择和大明合作。 原历史之中,大明要到天启和崇祯年间才开始找卜加劳铸炮厂买炮,因为国势衰弱没买上几年就买不起了,再接着大明灭亡,满清闭关锁国,卜加劳炮厂和中原王朝的销售也就持续了十几年时间。 而历史记载卜加劳炮厂的产品之后还被英军购买去参与过拿破仑战争,说明至少到二百年后的拿破仑时期这家炮厂的生产技术水平都还是世界一线的,放着这样一家铸炮厂的产品不用妥妥是暴殄天物。 当天傍晚,招待王文龙一行人的宴会在澳门的一个大海商家中举行,受邀客人不但有澳门议事会的高层,还有许多各国的商人海主。 万历年间大明官方的对外开关时断时续,船引也经常收紧,官方规定的福建月港通商口岸对于洋人极不友好,洋人又没有福建老乡的关系,想到福建走私都困难,和中国做生意的西洋商人大多选择到澳门停泊。 所以今天的酒会之上,除了葡萄牙海商,还有西班牙、英国、荷兰人到来,一些在洋人之中如鱼得水的中国海主听闻王文龙到来也全都积极参会。 王文龙是史记的作者,又是李旦的女婿,两个身份对于这些海主都极有吸引力。 酒会开始,澳门耶稣会监会神父范礼安举杯说道:“今天我带着喜乐、感恩的心情代表澳门耶稣会以及澳门议事会欢迎从福建而来的王建阳先生。友情是神所设立的,美妙的友情是神所恩赐的,愿我们的神将天上所有的福,地里所藏的福都赐给到场的朋友和你们的家庭。” “为了友情!”在场众人都举杯附和。 王文龙也举起葡萄酒杯,然后抿了一口。 谁说洋人不会敬酒?这场面话说的不是挺好吗? 范礼安敬酒之后主动端着酒杯来找王文龙交谈,他一开口就是很标准的南京官话:“建阳先生所提的利玛窦规矩对我们耶稣会帮助很大。”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前两日同你们会中的龙精华交谈,他似乎对利玛窦规矩不甚支持。” 范礼安笑着说道:“往东方传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具体要怎么做大家总还是要讨论着来。” 王文龙问道:“范监会对龙华民和利马窦的选择怎么看?” 范礼安说:“利玛窦兄弟是个儒雅的天才,龙华民兄弟的胸中像潜藏着火焰,两人都是耶稣会的精英,为着同样的目的在做不同的事情。” 看着范礼安一脸慈祥的微笑,王文龙忍不住在心中说了一句:真是个老狐狸。 范礼安出生意大利,年轻时就来到印度,是沙勿略之后耶稣会主导东方传教的能臣。 他曾经担任罗马教廷印度教区大主教,中国和日本教区视察员。 范礼安经历过日本的基督教兴起到庆长禁教全过程,目睹了耶稣会最初想要在大明武力传教,到后来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整个现状。 如今这老头儿在澳门已经待了二十多年,对于整个东亚的情况都已经弄得门清。 他支持利玛窦的传教方法,但却又派和利玛窦意见相左的龙华民往大明传教,现在正在欧洲翻译《四书》的罗明坚也曾是范礼安的手下,罗明坚正是受范礼安的请托才回欧洲传播中国书籍的,包括阳玛诺、庞迪我、熊三拨这些前文所说到的传教士基本也是范礼安培养出来的。 这是个极其熟悉东亚情况的传教士,他不可能不知道利玛窦规矩的意义,但是对于龙华民等人明显会失败的做法又看破不说破。 因为利马窦的传教方法在天主教内部很受批评,后来历史中耶稣会就因为采用利玛窦规矩所以被后续来华传教的多明我会告到了罗马教廷,范礼安大概率是为了少惹麻烦看破不说破。 现场音乐响起,范礼安转而去和其他人交谈,而王文龙也被好奇的洋人给围住: “王建阳先生,您真的觉得荷兰能成为下一任海上霸主吗?” “我分析之后认为很有这样的可能。” “简直是天方夜谭,您对欧洲的了解太肤浅了!” “王建阳先生,您还有其他的作品吗?” “我最近正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儒家典籍的作品。” “中国的哲学书籍太过深刻,我想我是看不懂了。” “王建阳先生……” 第270章 写个英文诗 应付完一堆人的询问之后,王文龙借故离开正准备去旁边的餐桌上吃点东西,这时一个英国佬突然跑到王文龙面前。 这英国人长得颇为瘦削,皮肤黝黑,一看就是经常跑船的。 他拦住王文龙就说:“王建阳先生,我叫托马斯·亚当斯,是一艘五百吨的帆船希望号的船长。” “希望号?王文龙想了想问道,“您是否参加过鹿特丹公司前往远东的团队? 鹿特丹公司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前身的十四家公司之一,名声并不算太显,托马斯闻言颇为惊讶:“您知道那一次远航?只可惜那次前往香料群岛的贸易并不成功,我们牺牲了很多人,还亏了一大笔钱,我的哥哥也在这次远航中丧命了……” 果然是这支船队,王文龙心中点点头,对托马斯说道:“我听我岳父说日本的德川家康将军在前两年发现了一支搁浅于日本沿岸的商船,船上大多数都是英国人,也许你的哥哥就在船上。” 托马斯闻言颇为惊讶,连忙询问:“您可知道那船的名字?” 王文龙摇头说:“根据日本人描述的拼写,我猜大概是荷兰语的慈悲号商船。” 托马斯·亚当斯一下叫了起来:“那正是我哥哥的船,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王文龙心中知道托马斯的哥哥当然还活着,李旦从没有和他说过平户洋船搁浅的事,但托马斯·亚当斯的哥哥威廉·亚当斯王文龙还是听说过的:此君在探索香料群岛的远航中遇到风暴,船只飘到日本搁浅,之后被德川家康控制,为德川家康造船。 后来威廉·亚当斯成了德川家康的外交顾问,娶了德川家康的小女儿,改了个日本名“三浦按针”,甚至拥有二百五十石的领地,还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领事,是日本所谓“第一个西方武士”,一直到王文龙前世所看的德川家康时代的影视剧中,此君还是经常出现的配角。 托马斯闻言大喜,他记下王文龙所说日本港口,打算过几天就去寻找自己哥哥的下落,接着又掏出一本牛皮封装的《葡萄牙国史》对王文龙说道:“王建阳先生,您这书里的冒险家们实在是太伟大了,您真是记录了许多值得被流传下来的好故事。” 托马斯·亚当斯和哥哥威廉·亚当斯都是航海家出身,两人年轻时曾效力于英国皇家海军,参与过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斗,退役之后又一同加入了荷兰人的鹿特丹公司。 两兄弟都是冒险家性格,最开始他们加入荷兰人的公司做的事情甚至不是贸易,而是前往北极探险。 荷兰人希望依靠帆船沿着西伯利亚海岸找到前往亚洲的东北航线,在没有破冰船只有木质大帆船的情况下,又赶上人类历史上数得着的万历年间小冰河期,这样的冒险显然不可能成功,死了不少人之后,两兄弟无功而返,但他们很快又加入了前往东印度群岛开辟新航线的船队。 接着就是团队再次遭遇风暴,威廉·亚当斯被吹到了日本,托马斯·亚当斯侥幸逃生。 而这样的冒险,居然还没有打消托马斯探险的念头,他看到《葡萄牙国史》最大感受就是对葡萄牙人开辟航线的记载感到热血沸腾,连带着对王文龙也十分敬佩。 他道:“您可知道您的《葡萄牙国史》现在正在英国风靡?上至精英群体,下至普通百姓,全都为您这本书如痴如醉。” 王文龙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本书是怎么流传到英国去的,听闻此消息也很惊讶。” 托马斯道:“我在路上一直在看您的这本书,您在书中引用了很多欧洲人的诗词,你显然是一位博学的人,并且对欧洲的文学艺术都很了解,不知您最喜欢的欧洲作家是哪位?” 王文龙直接回答:“威廉·莎士比亚。” 托马斯再次惊喜:“您居然知道我们英国的莎士比亚?” 王文龙点头说:“我看过他写的戏剧,英国人在宗教之中沉迷太久了,需要莎士比亚这样面对现实的笔触,描写普通人的生活的戏剧,对于欧洲文学来说也是一种创举。” 托马斯万分赞同,点头说道:“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开创艺术史新一页的伟大作品。” 王文龙笑道:“这倒也说不上,写普通人生活的戏剧在中国有非常多,中国的许多戏剧都非常精采,只不过欧洲人没有机会了解罢了。” 穿越到这时代王文龙才能明显感觉到前世的世界受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有多深。 比如前世关汉卿被叫做“东方莎士比亚”,苏州被叫做“东方威尼斯”,当时王文龙没感觉有什么问题,但是到这时代一看:关汉卿是元朝人,莎士比亚是明万历年间的人;而威尼斯东汉年间才有人定居,苏州早在先秦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春申君封地的都城。 把早于威尼斯至少四百年建城的苏州叫做“东方威尼斯”,把早莎士比亚三百年的关汉卿叫“东方莎士比亚”,就相当于把秦始皇叫“做东方拿破仑”——这不扯淡吗? 莎士比亚在欧洲文学史上的地位崇高,主要是因为他改变了古版的欧洲戏剧写作方式:改变戏剧格律,和程式使之灵活多变;改变题材,将原本写神圣故事的笔触对向普通百姓;改变语言,笔法风趣幽默,在作品之中使用了各种英国的俚语等等…… 这对于古板僵化的欧洲文学来说固然是创新,但是这对于世界文坛来说真没啥好新奇的:改编格律,写市井文学,使用俚语——这在中国至少是从元代开始剧作家就在做的事。 而前世世界的文学艺术方面一直受欧洲人所主导,所以莎士比亚直接被誉为“人类文学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但如果就论他所做的贡献,奥林匹斯山上得站不少宙斯,元曲四大家、明代一票剧作家都能挤上去。 王文龙干脆开始给托马斯科普,讲起《窦娥冤》《赵氏孤儿》《邯郸记》《关羽单刀赴会》等故事,他直接用英文讲解,很快吸引来在场一众人的目光。 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王文龙终于将故事讲完,旁边围着的一票人或是通过翻译或是直接听得懂英文,此时全都嘴巴大张。 范里安惊讶说道:“中国的戏剧真是太有意思了,原来那些广东人所唱的大戏就是这些东西?”——范里安进入广东传教的时候也看过舞台上演的戏剧,但是完全看不懂,这时才知道中国戏剧如此有趣。 王文龙对范里安建议:“普通中国人的审美和士大夫阶层有一定的差别,如果西方人想要了解中国光是看儒家的四书五经是不够的,耶稣会可以翻译一些中国人的小说和剧本过去。” 罗明坚翻译《四书》费时费力,但在欧洲留下的影响力却不大,这玩意儿中国人自己都难得看懂,更别说想要吸引欧洲人了。 王文龙知道后来欧洲确实流行过一阵中国文学,主要是明清的小说话本,其中一些质量一般的明代才子佳人小说却在欧洲引起追捧。 可见文化交流无论在东西方,靠阳春白雪的效用都不太大,还是通俗文学最能引起民间共鸣。 范里安听到王文龙的话点点头,想着自己是否应该让罗明坚转而翻译些中国的小说和剧本。 而这时托马斯说道:“中国人的戏剧之精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只可惜这些曲折情节的剧本外国人还读不懂,想来中国人的诗词一定更加有水平。” 王文龙笑着说:“诗词的翻译太过于困难,如果直接将中国的诗词翻译成欧洲文字,只怕多半韵味都要丧失。” 当即便有人感叹说道:“这太可惜了,如果能看到先生所写的诗词就好。” 王文龙想了想道:“不如我写一首英文诗吧。” “先生还会写英文诗?” 王文龙直接跑来纸笔,挥手就在纸上写下诗歌名字《西风颂》。 五节长诗《西风颂》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代表作,原历史之中还要两百年后英国人才能写出,其中的大量技法在此时的欧洲诗歌中都还没有出现,放在英国人眼里定然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作品。 至于二百年间英文词汇的变化很大,固然会有些妨碍,但是标准的英语就是在莎士比亚之后才慢慢成熟的,在这年代改变一些英文的拼写方法,实在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诗作中一些单词的拼写方法不同很容易能被理解成王文龙不熟悉英语,或者是为了使诗词押韵所以特意改了拼写方法,大体意思和韵律还是不会变的。 他一边写,在场能看懂英文的人便渐渐围过来,看不懂的也有人帮忙翻译。 而在场的中国人看着王文龙用拉丁文字创作,引得一群洋人围观的场面全都觉得惊奇。 此诗,才写到一半托马斯就激动的说道:“这诗太美了,且富有哲学意味,和现在的英国诗都不一样。” 《西风颂》这首诗很长,能围在王文龙身边一直看还不走的,基本都是诗歌爱好者,越看越是对这诗的作者感到佩服。 第271章 苏州情况 直到王文龙写完此诗的最后两句:“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王文龙不要脸的落款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笔,身后已经是一片沉默。 雪莱作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代表,他的技法以及遣词造句都已经是英文写作的巅峰水平,放在莎士比亚时代绝对是碾压级别的。 “太好了!”,下一刻托马斯直接鼓掌激动说道:“建阳先生,我想敬您一杯酒!这首诗……对现在的英国很重要!” 王文龙原本只是想抄诗装一装,闻言却不禁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托马斯所说的意思。 雪莱的《西风颂》原本写作于二百年后,那是英国已经成为资本主义桥头堡的时代,当时工业革命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出现,革命运动风起云涌。 启蒙思想家和空想社会主义家纷纷号召人民起义,而雪莱就是坚定的革命支持者。 他的《西风颂》表面上吟咏狂暴的西风,从各个方面描述了西风的威力和作用,狂风破坏了一切腐朽的东西,扫去所有的暮气,但实际上就是用西风指代即将来临的革命。 这首诗激情洋溢的鼓动作用放在此时也同样有用武之地,托马斯直接以为王文龙是在支持英国的新教运动打破天主教的腐朽统治。 能出来远洋贸易的英国海商基本上全都是新教的支持者,其中不少还是狂热的清教徒,王文龙这首诗实在是太得他们的心思了。 托马斯十分激动,恳求说道:“我想把先生的这首诗带回英国去传播,不知可不可以?” 王文龙听了托马斯的解释也是愕然,这才知道雪莱的这首诗放在此时居然还能有这样的作用。 而站在他身后的范里安等耶稣会士脸色都不好了,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此时却都感觉王文龙似乎有支持新教的倾向。 王文龙点点头道:“可以,不过诗词写出来之后解释权就不在诗人手上,我也许并没有你们所想的意思。” 托马斯看了范里安一眼,郑重的对王文龙点点头:“建阳先生,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 得……王文龙感觉自己这黑锅是彻底背上了。 作为一个热情洋溢的冒险家,托马斯很喜欢王文龙作品之中那股爆裂的情绪。 托马斯拿着那张《西风颂》的稿纸回到旅馆,不少英国人都来传抄,托马斯晚上点灯熬油,反复读着这篇情绪激昂的长诗,心中无比激动,他下定决心要把王文龙介绍给更多英国人。 第二天他先托人到广东去寻访更多王文龙的作品,然后才坐船出海去了日本。 几个月后,他终于在长户见到自己的兄弟,威廉·托马斯此时已经开始为德川家康建造西式帆船,不被允许离开日本,但好在知道哥哥安全无忧,托马斯稍稍放心,回到澳门,他在澳门委托的中国人,已经替他收集到了不少王文龙的文字。 托马斯主要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了王文龙的文艺作品上,对于《国富论》等专业书籍反倒比较轻视,稍加翻译的《儒林外史》却让托马斯看的十分新奇,他身上的钱财并不足以支付高昂的翻译费用,但还是带着王文龙的一套作品,以及那首他已经能背下来的《西风颂》踏上回程,想要在以后的生涯中陆续把王文龙的作品翻译出来,并且介绍给英国人。 …… 万历三十年的十月份,内阁首辅沈一贯等人给万历上了一道折子:“天下巡御史巡行差务凡十有三处,今缺其九。” 十三省的巡按御史只有四个省人员充足,已经到了要累死人的地步。 大明朝的缺官终于到了内阁也不能坐视无睹的程度。 沈一贯让各部都统计出缺名额: 这一年北京南京共缺尚书三人、侍郎十人、给事中和御史九十四人,全国缺布政使、按察使、监察御史六十四人,知府二十五人,甚至连封疆大吏的巡抚都缺三人——放到后世就相当于全国有三个省连高官都没有,更别说下面的官了,很多省分已经干到快要乱套的程度。 如果内阁可以任免官员早就任了,但这种职权又是偏偏掌握在皇帝手里,万历皇帝再次没有答复。 王文龙身处福建也有深刻经历——去年刚刚上任的福建巡抚朱运昌已经快累死了。 他的前任金学曾是万历皇帝比较喜欢的官员,几次碰到事情,万历皇帝都帮忙解决,对于金学曾来说有什么大事情往上告还有上级兜底。 而朱运昌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万历皇帝对他不管不问,他遇到事情想要往上报,可现在福建的巡按御史还空着呢,连报告渠道都没有,碰到什么事情他就是头了,处理的好理所应当,处理的不好,一切罪责落在他的头上。 朱抚台只能战战兢兢不敢丝毫放松,他在地方上又没有金学曾那样长久经营的实力,日子实在是难过的很。 甚至要让徐学聚给他弄了一支抚台亲兵才让朱运昌在地界上有一点说话的底气,金学曾的老班底留下的抚台亲兵全都是浙江人,要不是徐学聚说话朱运昌都指挥不动。 十月十五,下元节,王文龙去徐学聚那里搞定了卜加劳铸炮厂的事情,安排了沈有容驾着两艘船前往澳门去改装,王文龙也终于在节日之前赶回福州。 这天王文龙家中十分热闹,王平保、王金贵一家也来一起过节。 明代福州过下元节要做素的米团子,李国仙长在日本、沈宜修长在苏州,从小都没做过这东西,于是两人便跟在张氏身旁打下手。 王文龙也挽起袖子来和香菇馅,王平保的儿子小虎站在厨房门口吸着鼻子。 这年头香菇可是金贵东西,一般人家做素馅米团子也就放上一两朵提提香味,而在王文龙这里,香菇直接成为了主料,和白萝卜丝的比例达到了一比一,还放了大量的香油去拌,还没有上锅蒸,香味就已经飘了出来。 米团、米饭蒸上,王文龙又出门去,过不多领着几个道童抬了神龛进屋。 王文龙到厨房门口喊道:“来拜神仙了!” 王文龙家在福州也算是大户,神龛是李鼎专门派人给他送的,等着沈宜修李国仙跟着王文龙一起到神龛前拜过,王金贵一家才接着来拜,然后就是马婆子一家。 过几天王文龙一家就得去苏州了,马婆子和她丈夫、儿子也要跟着去,帮忙王文龙处理一些家事。 一家人拜过神仙,米团子和米饭也蒸熟了,张氏抓了一把生米对着熟米饭撒上去,然后给家里每人盛了一小口。 沈宜修不明所以,问李国仙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国仙笑道:“这是福建讨吉利的做法。” 这时就见小虎爬上饭桌,笨拙的用筷子吃了一口米饭,然后大喊道:“好多米呀!” 王金贵和张氏、马婆子等人喜笑颜开,连连鼓掌:“就是要多米哩。” “今年一定丰收的!” 王文龙几人也把加了生米的米饭给吃完,幸亏张氏就撒了一小把,每人不过几口,接下来大家才围坐一桌开始正式吃饭。 李国仙主动为大家盛饭,看她忙来忙去,王文龙把她拉到座上,道:“好好吃饭吧,别忙了。” 李国仙一笑,对于现在的生活李国仙已经很知足。 她现在写书成名,在家中生活的也自在,虽然沈宜修是妻她是妾,但是王文龙平日里并没有对两人有多少差别,李国仙就已经很安心了。 吃过一餐饭,大家又一起到城中的大道观去看打醮,四处走走停停转了一天。 等游玩后回到家中,院子里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大包小包、各种箱奁都装满了。 第二天一早,王平保早早起床,挑着竹竿到门口放了一挂出门鞭,王文龙一家便都上马车,马蹄车轮碾过地上的红纸炮屑,一家人踏上了去往苏州的行程。 …… 王文龙来到苏州后就被邓志谟请到《苏州旬报》的报社中。 王文龙进门就先给许久不见的《旬报》,老伙计们发了一通红包,然后进入编辑室。 见大家脸上都带喜气,王文龙已经有所预感,果然关上门就听邓志谟笑着说道:“建阳,我可是不辱使命,如今《苏州旬报》每期的销量已经破八百份,稳坐苏州报业第一把交椅,几个月咱们这群老伙计可算把江南的盘子打下来了。” 王文龙问道:“你这几个月看来苏州的报业是何情况?” 邓志谟道:“苏州的报纸行业比起福州至少要慢上一年,就是比之泉州漳州也有所不如,现在苏州几份有名报刊的销量也不过是五百份上下,咱们《苏州旬报》的八百份销量已经是第一名了。” “不过此地文人多,报纸销量涨得很快,就像当初在福州的局面一样,若是有什么契机,应该能够快速打开市场。” 王文龙又问道:“咱们在《苏州旬报》上连载小说可有帮助?” 邓志谟闻言却是摇头说道:“固然是有些好处,但是此地的读书人许多都从刻本中看过咱们《旬报》连载的故事了,导致发表小说的效果减弱不少。” 第272章 抽象的东林孔圣 邓志谟说:“来到苏州我才知道,这地方写小说的人实在太多,这市面上的报纸和咱们福建不同,倒有一半是写小说诗文的,咱们的《苏州旬报》小说写的再好也不会在市面上显得多么出挑。如今八百份的销量已经是靠建阳你的《狄公案》积累下来的了。” 王文龙点点头,为了帮助《苏州旬报》开拓市场,他专门给邓志谟写了一份新的《狄公案》小说,这小说娱乐性远超苏州其他报纸连载的作品,但也就把销量拉到八百份而已。 看来在苏州市场依靠发行新小说能做到的销量也就是如此了,想要继续打开市场还得需要更新的东西。 王文龙稍加思索,说道:“若这样我们不如把《苏州旬报》的主要力量放在报导时事新闻上。” 如今在大明因为蜡版油印技术的推广报纸种类已经非常多,光是报道一些街头巷尾的奇闻或者写小说都已经不足以打开知名度,王文龙知道这代表着报纸行业从新闻纸阶段要向下一个阶段发展——时事类的报刊杂志必然要出现了。 他道:“苏州文人众多,市民力量庞大,时事类的报刊在此发展再适合不过。” “办此等报刊,只怕麻烦。”邓志谟却是有些摸不准,他道:“纵论时政,难免引来非议,咱们在苏州还没有底层班底,我是江西人,其他的报刊编辑许多也是福建人,对于市井消息并不熟悉。” 王文龙闻言却笑道:“怕引来非议就去和权贵结交罢了,我过两日就要去南京国子监上任,趁此机会可以走走关系,这江南各地的交通可是方便的很呢,横竖总是攀附一个靠山,面对非议,咱们腆着脸不怕被骂就是了。” “建阳若是已下定决心,我也不好反驳。”邓志谟心中对于将《苏州旬报》改为时事类新闻杂志总是有些抵触。 王文龙笑着说道:“那你便同着同僚们说说,让大家都做好准备。” “我将事情办好就是了。”邓志谟说道。 “这态度可不行,咱们改做时事新闻报纸,也要做到江南一流,就如同旬报在福州一样,说出去是响当当的头一号名头。”王文龙仔细说道,“咱们已经出了福建,来到这天下舆论中心,手中又掌握着报纸这一大公器,难道老哥就不想好生闹他一场?” “建阳野心如此之大?”邓志谟闻言颇为惊讶。 王文龙说道:“其实咱们的报纸也不需持哪一派的立场,总是跟着苏州市民站在一起,为生民立命,将来在史书上也会有咱们一笔的。” “或许是吧。”邓志谟明显不敢做这么宏大的梦。 王文龙也想见见影响舆论,拥有自己的势力。 而此时苏州的市民阶级算是整个大明最成熟的市民群体,明朝的中后期,苏州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一个手工业城市,是明朝丝织业的中心,“郡城之东,皆学织业”,整个苏州东北半城全都是经营丝织业的工厂,不小部分的苏州百姓已经成为工人。 苏州的很多百姓识字,且有闹罢工以及暴动的本事,仅在万历年间就有几次记录于史书的市民运动,苏州织工叫歇、葛成抗税、打杀阉党的五人墓碑记,都是在苏州闹出来的。 …… 第二天王文龙就带着沈宜修一起去往南京。 南京四牌楼,钦天山下,玄武湖旁,湖上花船旖旎,远远还能看到钦天山上的观星台。 南京国子监所在的成贤街,街道两旁遍植槐树从街北的钦天山一路向南,一条长长的碑林,尽是名家的题咏,远远能看到“国子学”大牌坊,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全都卖这些文房赏器,街道之上行走的几乎全是戴着大头巾的儒生以及童仆小厮。 王文龙走进国子监,让沈宜修先在外头轿子里等待,他的公文已经送到国子监里。 王文龙原本以为新官上任要有多复杂的流程,问了问沈璟,却发现他这国子助教的上任仪式其实十分简单。 也就是报个名,然后和在场的同僚打通招呼就好了,官服要自己去定做,至于其他官员所要经历的授印等流程,不好意思,国子助教没有印,如果很想要的话,王文龙可以自己刻一个,但也没啥地方可盖。 进去点卯画个押后他这个国子助教就算正式上任了。 从国子监出来转个弯王文龙便进了叶向高家。 这才是今天的正事。 因为早几天递上帖子,今天叶向高早已在家中等待,王文龙和沈宜修进屋之时,叶向高正挽着袖子做丹青。 一见王文龙夫妻进来,他连忙笑道:“王建阳,久闻君名,终于见面!” 他开口就是一口福清口音的官话,让王文龙觉得十分亲切。 王文龙和沈宜修也连忙见礼,“见过叶伯父。” 王文龙和叶成学是好友,兄弟论交,自然叫叶向高做伯伯,叶向高闻言也颇为高兴,连连点头。 叶向高是二甲进士,又是东林党大佬,要不是沈一贯阻拦,前两年赵志皋请病假后他甚至差点被运作入内阁。 叶向高和沈一贯的矛盾那可是老黄历了,万历十一年叶向高中了南榜进士二甲,这个名次可以直接入翰林院,当时沈一贯打算提拔同科的泉州人吴龙徵入翰林院将来成为自己的班底,想要把叶向高挤下去。 结果叶向高却被其他考官看中,最后推荐到首辅申时行那里,申时行要求一定录取叶向高,沈一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此后叶向高就算是被沈一贯关注了,万历二十六年,叶向高被推荐担任东宫讲官,名单报到内阁,沈一贯直接高声大呼:“闽人岂可做讲官?” 虽然叶向高最后还是被推成东宫讲官,但只过了一年,他就被沈一贯给搞走,调到南京开始闲用。 如今叶向高已经在南京当了五年闲官,沈一贯担任内阁首辅,叶向高在南京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但是却没人敢轻视他。 叶向高从担任东宫讲官以来就结交东林党,在南京也已经罗出一张很大的人脉网,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沈一贯走了,叶向高定然前途无量。 王文龙和沈宜修同着叶向高招呼之后就看叶向高在那儿细细画了一幅花鸟,放下笔,叶向高抬头问: “建阳,能动笔墨否?” 王文龙道:“不敢瞒伯父,小侄的字颇为俗气,倒是我家夫人笔墨之中胜我颇多。” 叶向高非常惊讶,看了看不过十五六岁的沈宜修,然后便将笔递给沈宜修道:“敢请一试。” 沈宜修笑了一下,拿起那支细笔就在叶向高的画边上提了一首诗。 “真奇女子也,”叶向高看着沈宜修的诗和文字连连称赞,“好文笔,好书法,我真羡慕建阳有此贤妻。” “这也是我的福分。”王文龙笑着说。 叶向高叫仆人道:“将这画拿到成贤街上叫胡家裱了,精细做来。” 他转对王文龙说:“这画就送给建阳两夫妻。” 王文龙连忙道:“多谢叶伯伯。” 收了画,叶向高同着王文龙沈宜修一起到边上用茶。 说了两句闲话,王文龙问道:“我如今在苏州想要办一份时事报纸,虽然不言朝廷大事,但总怕犯些忌讳,不知叶伯伯有何建议?” 叶向高喝着茶水笑道:“我如今只是南京闲官,哪里说得上话?” 他这就是谦虚了,叶向高作为东林大佬,在舆论场上的能量非常强,但是在他的位置,没有必要为王文龙办报纸能惹到的一点小麻烦开口。 叶向高也不是不想帮忙,他想想道:“不如我帮你联系一下李道甫,他在江南颇有实权,想来能保你家报纸平安。” 王文龙知道叶向高介绍的李道甫就是李三才,此君再后来被东林党力捧为“党首”,当然他在东林党内的地位比起在后面操控的顾宪成要低,可架不住这厮确实能跳。 李三才如今是凤阳巡抚,这个位置不算高,他另一重身份才真正有力量——右佥都御史总管漕运。 从徐州到扬州,整条淮河连带着部分京杭大运河都是李三才所管的地方。 李三才用此势力“抚淮十三年,结交遍天下。” 后来阉党写的《东林点将录》中李三才直接位列第一名,所谓“开山元帅,托塔天王,户部尚书李三才”,就算是叶向高也只能位列其后当个“天魁星及时雨”。 李三才一方面帮东林党办事,另一方面自己贼能捞钱,此君妥妥的大贪官,后来东林党在和这党的斗争中,李三才也是最被挖黑料的那一个,御史刘光复参李三才盗用皇木建造私宅,把他家拆了,居然抄出了二十多万根皇木,省着点用能把故宫翻修一遍。 直到崇祯年间复社后人到凤阳打听他的名声,还不得不在笔记中委婉表示李三才很有才能,就是捞钱捞的太狠,那时李三才都死了十几年了,可见凤阳当地士绅对这位李巡抚有何等深切的印象。 饶是如此后来李三才被浙党攻击之时东林党还要全力以赴的救援,顾宪成大咧咧在上书中表示“三才至廉至淡泊”“勤学力行,孜孜不倦”“甚且比之孔子”。 所以真别说后来阉党把魏忠贤比之孔子有多恶心,不要脸如阉党都只敢派出一个监生上书称赞魏忠贤有孔子之德,东林党直接派出党首顾宪成封李三才为孔子,比起阉党还要抽象。 第273章 《尚书古文疏证》出版 叶向高给李三才写了书信,又帮王文龙写了帖子,于是王文龙到国子监请了个假便直奔扬州,两人第一次见面李三才就热情道:“建阳打算开办一个时事报刊?” “正是为此事而来。”王文龙点头说。 “这是大利民生之事也!”李三才高兴说。 没错,李三才在所有场合都表现的十分支持民意,对于办报之事大为支持。 这两年他总管漕运,每次都头铁的和监税太监对抗,已经将全天下反对矿监税吏的声音和自己绑定在一起。 于是李三才虽贪污,但每次对他的攻击都被他转化为对抗税官员的坑害。 比如今年李三才建议开渠建闸,修整运河清口一段,短短的一段工程,报价二十多万,而且他直接留下漕粮接济,这里头李三才不知贪了多少。 督储侍郎赵世卿力争此项目有问题,李三才被弹劾后直接请求离职,万历皇帝看了赵世卿的奏疏后也直接同意。 接着一瞬间从淮阳巡按、巡漕御史到京中的给事中、御史全都上书为李三才喊冤。 连淮河沿岸居民都站出来喊冤,表示李三才是惟一能对付税监太监陈增的人,此人绝不能离职。 李三才在凤阳和淮河漕运上怎么捞钱运河沿线百姓不知道,但他在淮河沿岸拘捕盗贼、对抗太监,许多百姓真就觉得他是个好官。 所谓欺世盗名大抵如此。 听了王文龙办《苏州旬报》的建议,李三才主动说道:“王助教,我幕中有几个颇能文墨的英才,不如也去你的《苏州旬报》应个差事,一起将这报纸好好办起来。” 王文龙笑了,他要把李三才手下的那群货招进旬报里以后他这报纸不分分钟变成李三才的传声筒? 他摇头说道:“不敢瞒李大府,我这报纸面对的是民众,并不言及朝堂之事。” “这却不是可惜?”李三才大不以为然,“建阳既然有如此声量,更应该为天下公器,当用报纸为天下发正声正言也,如何只去处理一些市民琐事。” 王文龙说道:“我实在无心于此,若李大府定要将我之旬报变为公器,那我宁愿还是在《苏州旬报》上写我的小说。看来叶伯伯是让我拜错码头,小子打扰了。” 见王文龙拱拱手就要离开,李三才连忙道:“且慢且慢。” 他想不到王文龙的念头拿的这么死,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不能把王文龙的报纸变成自己的传声筒,但是如果王文龙卖报能够获利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桩进项,加上能够收获王文龙这么一个朋友总是不亏。 更何况王文龙是叶向高推荐来的,看在叶向高的面子上这个忙他也非帮不可。 李三才叫住王文龙说道:“建阳何必如此气急?你若是无心于大事我也不强求,即使退一步来说,我也很乐意苏州民意有个表达的地方,此事我当一力支持。” 李三才想了想说道:“只是苏州若有重大民意,建阳的旬报当不要退缩。” 王文龙说道:“太监捞钱我也骂,贪官捞钱我也骂,总是站在百姓的立场。” 李三才点头,这样就行,他的确捞钱,但是主要捞的是朝廷漕运的钱,百姓还以为他是好官呢,而税收太监在当地刮地皮,给百姓带来的痛感远远比他捞钱带来的强烈,王文龙既骂贪官也骂太监,在李三才以为其实是好事。 而王文龙心中也明白,他所要办的《苏州旬报》可不是跟随民意而是领导民意,给他几年时间后东林党也不一定能控制《苏州旬报》。 和很多人印象不同,东林党在万历年间的势力其实也是有起落的,两年后京察东林党打的浙党措手不及获得大胜,但再过六年,浙党等三党又会联合起来打压东林党,万历死前东林党其实已经被打到弱势地位,要直到东林党护送天启皇帝登基,依靠从龙之功才能一举扭转败局。 由于东林党并不能一手遮天,王文龙知道自己的《苏州旬报》办起来,只要声望足够,几年之后就算报纸之中的舆论口吻渐渐不利于东林党,东林党想要搞倒他也没那么简单。 王文龙对李三才说道:“我全站百姓立场,百姓爱看,报纸的收益也不会少。” 王文龙跟李三才开始算账,此时江南的报纸还全靠卖报收入挣钱,李三才听了王文龙的说法这才知道他们的旬报在福州做广告有多赚钱,认为王文龙只是想将《苏州旬报》做成一桩挣钱的买卖。 而这报纸的收入也确实出乎他意料。 李三才听着王文龙的生意经渐渐不惊讶起来:“照此算来,建阳这报纸若是办的好了一年收入该不下千两?” 王文龙点头说道:“我在福州所办旬报,一年多时间就已经为布政使司衙门挣下二千多两。” 这数额也够让李三才放在心中了,这时王文龙又适时表示自己可以给李三才分红股份,李三才瞬间心动,一阵推辞后笑而接受。 现在旬报已经从布政史司衙门之中分离出来,王文龙和徐学聚各自持股,剩下的股份就在旬报编辑部的员工手中,王文龙是股份大头,他早在来扬州之前就已经再次注资,将预备给李三才的股份稀释出来。 王文龙知道李三才这种人嘴上说的再好,若没有实际的利益羁绊,怕也是难得衷心为他办事。 于是说好之后他当场就跟李三才写股份文书,李三才找来幕僚看了看,见得一切妥当瞬间喜笑颜开。 李三才当即拍板表示后续《苏州旬报》,若是在报道上遇到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帮忙说话。而且并不是拍拍胸脯就算了,李三才专门安排人跟旬报方面接洽联络,保正王文龙遇到事情随时能找到他。 一番操作,连王文龙也不禁在心中觉得李三才事情办得漂亮,让他踏实了不少。 要不说李三才能成为大贪官而且在朝堂之中结下这么多同党呢,人家收了钱是真办事,而且还得把事情办得漂亮,这也算是一个贪官的职业道德吧。 离开扬州之后,王文龙没回南京,而是马上南下苏州,全心全意的投入了《苏州旬报》的筹建当中。 他先是在苏州找朋友找了印刷社和编辑部的新地址,像在福州一样,组织起更大的印刷力量,接着便开始策划《苏州旬报》的新栏目。 不像此时福建和江南流行的报纸,内容以小说娱乐、商业信息、市井传闻、文人笔仗为主,王文龙专门策划了好几个新闻板块,并且准备发展独立撰稿人和调查记者。 至于广告招商之事,暂时还不着急王文龙打算等《苏州旬报》报道了几个大新闻,彻底把热度炒上来之后再去联系商户。 大新闻的选择需要时机,必须要保证新闻的取向不能落于党争、政斗,而是要实际有利于百姓。 王文龙办《苏州旬报》并不只是为了赚钱,他最终目的是推广自己以民开海的主张,自然要在此时已经出现资产阶级萌芽的江南慢慢塑造自己的舆论影响。 此时苏州已经出现市民社会,这种时事新闻报纸关注百姓民生,没理由不火。 王文龙在苏州忙忙碌碌转眼已过十一月,他带来苏州的《尚书古文疏证》原稿也终于刻好,由袁无涯的书植堂发行。 …… 浙江杭州钱塘县。 金学曾坐在暖室之中依着床头喝药,他的大儿子金季真拿着一沓书信急忙忙走进来: “父亲,信中称吏科、河南道言官上疏弹劾你呢。” 金学曾身体大病未愈,花费挺长时间才缓缓喝下一碗药水,拿布擦着嘴巴说道:“我已经辞官,不过是圣上还未批准而已,人走茶凉,自古皆然,随他们告去。” “父亲在离任之前还在为闽海忙着办常平义仓、义廪,治闽之功天下皆闻,他们这些人怎能这样不讲良心?”金季真颇为不忿。 金学曾虚弱的道:“我当巡抚之时用权甚大,许多事情都强力推举而去,得罪的人也字不少,如今我已经不居巡抚之位,过去得罪的人自然都会找来。这在我失了权力之后不过早晚的事情,上疏自辩能够辩过一次下一次还是逃不过。不如少说些话,公道自证。” 正在这时就见二弟金嘉谟从外头回来,手臂下挟着一函书籍对金学曾说道:“父亲,王建阳的新书已然买来了。” 金季真颇为不满的对金嘉谟说:“如今父亲大病未愈,家中又如此多事,你怎么还叫父亲看书?” 金学曾却虚弱的说:“嘉谟,扶起我,帮我念书。” 金季真颇为担忧的说道:“父亲,您还是少费些心神吧!” 金学曾摇头:“我在家中闷也闷出毛病来了,看一看书,说不定病也好了。” 金季真无可奈何,接过金嘉谟手中的书,就见王文龙新写的书籍名叫《尚书古文疏证》。 金嘉谟在床边坐下,为老爹念书起来: “自序——读尚书之惑……” 第274章 董其昌读书 金学曾回家之前身体就一直不好,返回浙江老家之后一直也面对外界的风言风语指责,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气闷,身子每况愈下,这几日连话都少说,但此时此刻听着王文龙的新书内容,他却很快听得入神。 听了一会儿书籍,金学曾伸手唤过一旁的仆人拿上痰盂,他对着痰盂一顿咳嗽,将之前喝下去的药汤都吐了不少出来。 “父亲您没事吧。”两个儿子都万分关心。 金学曾摇摇头,指指二儿子说道:“继续念!” 金嘉谟就这么陪着父亲念书,金学曾听得非常仔细,还叫金季真到自己书房中找出《尚书》来对照,分析王文龙所写内容。 一本书整整看了五天,把全书读完,金学曾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大赞:“王建阳做的好书呀!”一下似乎连疾病都轻了许多。 …… 河南归德府,董其昌坐在一堆甲骨之中。 董其昌通过对甲骨文的研究,基本上已经确定这是先商的遗迹,文王三代之前的文化遗存,这事情在士林之中已然引起哄动,本地官员此重视起来,专门派了人和董其昌一起维护甲骨遗址,并且上报朝廷,甚至连河南当地的税收太监都不敢在这事情上造次,生怕得罪了天下文人。 但董其昌家的情况也不算好。 他来到河南自费发掘甲骨,最开始只以为有几处甲骨存留,但是越挖越多。 这年代的甲骨遗址还没有被清代以来的大规模药材采掘而破坏,所以遗址地区甚至比之后世还要广大,光是探明大概率有甲骨的地方就占了小半个山包。 董其昌已经没有经费继续挖掘,而本地的农民发现这东西有利益之后也开始盗采盗挖,屡禁不绝。 董其昌现在已经改变成自费收购民间的甲骨,散尽家财,都还不够,甚至为此到外头去借债。 现在一片字数多的甲骨在市面上能卖十两银子,董其昌这里满堂满室的甲骨,其实是一笔丰厚资产,但是董其昌太热爱古物,根本不可能往外卖。 甚至董其昌为了买更多甲骨还得抽出时间写字作画发卖,以筹集资金。 前世成为松江一地土豪、欺男霸女的董其昌一家,如今守着满堂的甲骨度日居然都有些艰难。 董其昌却是乐此不疲,丝毫不以为苦。 陈继儒手中拿着一册书籍走进董其昌家的新宅子。 这房间装修的十分朴素,但是夯土墙却甚厚,这是董其昌专门为了保藏甲骨而在本地修的屋子,修建之时就考虑到了文物存放所需要的干湿度条件,还要小心防火,为了建这一栋宅子,董其昌又花去好大一笔钱财。 现在董其昌家为了购买甲骨已经遣散了大量仆人,陈继儒进屋后没人服侍,自己捡了条凳子坐下问:“你有没有看建阳的新书?” 董其昌连忙点头:“这几日我也在看建阳的新作,真是惊世骇俗。” 陈继儒同意说道:“此书比之《国富论》还要惊人,居然来证伪《古文尚书》,野心实在太大。” “你道是野心,我却看出建阳做学问的态度。”董其昌颇感兴趣的说道:“建阳怀疑《古文尚书》是伪作,在外人看来或许惊世骇俗,但是我日日接触这些甲骨,翻译其中文字,越发感到先商时代与之史书之中记载颇为不同——我甚至怀疑许多先秦记载都有修饰加工过,《古文尚书》是伪作实在不算新奇。” 陈继儒笑道:“我看此书看着头痛,一会子摘出其他书中一段文字,一会子讨论地理,一会紫又考究古代的官职,下一会子又开始做历法计算,他写一段文字,我却要思索上半个时辰,有时手边还没有相应书籍参考,写的对与不对,我都查不清楚。” “这正是此书的好处哩,”董其昌笑道:“我看建阳此书最受感触的地方就是他所用的各种办法,从文字演变、称呼职官、历史文物、同时期的其他记录等等方面去考察《古文尚书》,这些手段比起咱们只会傻乎乎的在这儿排字抄字实在聪明太多,我都想请王建阳来给咱们提提主意,看如何才能把这甲骨文给研究透彻。而且我在这书中还看到了建阳所想推出的一桩新学问。” “新学问?”陈继儒颇为好奇说道:“我翻遍全书怎么没看到?” 董其昌笑道:“如今世上人说起儒学,往往坐而谈心性论道理,个个以为自己这想法就能代圣人言,甚至为彼此的见识不同而互相攻击。王建阳此书则用了一种完全新奇的办法,对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对浩如烟海的先秦文献开始去伪存真、正本清源,这才是一条真正新奇的法子。” 董其昌判断说道:“王建阳在书中辨析《古文尚书》的几条论点,如文风和《今文尚书》不同等等,几乎就要将那几篇原本该有的内容写出,我如今已然是信了《古文尚书》是伪作,甚至能够猜出已经丧失了的原本那几《尚书》的大概意思……可见这种方法不但可以去伪存真,甚至有能力恢复不能卒读的失传典籍。” “这听起来简直要掀翻了是非巢,什么心学理学都被王建阳给压下去了,怕是会引起百家名仕的不满。”陈继儒闻言担心说道,“王建阳可别被人说什么侮辱圣贤,惹上麻烦吧?” “那倒不会,这只不过是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问。”董其昌笑着说道:“这是以前之人伪作圣贤言语,王文龙只是为之辨析。要解释起来他还能说自己是在为圣贤声冤呢,而且他的工作做得扎实,并没有妄加猜测,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陈继儒想了一会儿,笑道:“即便如此,此书只怕也要引起议论纷纷了,这研究了千百年的东西突然被他王建阳证伪,不知多少人脸上要挂不住呢。” …… 《尚书古文疏证》的出版被王文龙交给袁无涯来运作,看到此书之时袁无涯就知道这书籍的厉害,说不定要被禁。 在这年代,虽然法律禁止写小说,但是实际上写小说,哪怕是满纸污秽的艳情小说一般还真没多少人管,像《水浒传》这样鼓吹起义的作品也要等闹出事情来才会被禁。 真正被禁书的重灾区乃是思想界的书籍,就比如李贽的一堆书,在他死之前,长期都无法刊行。 此时苏州的书籍发行,按照法律规定,首先要由书商将书籍捆单交由苏州官办书院的司月审核,实际上没多少人做,而发行《尚书古文疏证》之前,袁无涯却专门跑下了完整的官方流程,就是怕《尚书古文疏证》闹出声量之后被禁。 直到《尚书古文疏证》已经是苏州官方批准的合法书籍,此书才敢刊行于世,上下使钱后袁无涯发行《尚书古文疏证》若不热卖个二三千册甚至都会亏本,不过他却依旧努力去做——这书是用来挣名气的,书植堂有这一本书就足够青史留名了。 …… 顾梦麟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在仆人伺候下急急忙忙的赶向杨彝家。 他今年才十七岁,江苏太仓大地主家庭出身,高中秀才,才名远播。 顾梦麟最喜欢和人辩论圣人经义,常发高妙之论以为自豪,其言论能开学者之惑,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江南有才子之名。 “子常,快出来,接到我信如何不事先开门?”顾梦麟敲开杨彝家的门,一路闯进内院,杨彝从书房出来,笑着说道:“昨天才接到你的信,以为你不会这么快赶来。” “我有本好书要给你看,讲《古文尚书》的。” 杨彝如今也才十九岁,他刚刚拜了钱谦益为师,和顾梦麟是至交好友。 听到顾梦麟有书要跟他分享杨彝也不奇怪,他坐下问道:“你又看了什么东西?” “我苏州书植堂刚出的《尚书古文疏证》,真真是好书,我看完就坐不住,专门跑来常熟要将此书拿给你看。” 杨彝此人家富于财,他家本来是常熟有名的大地主,但是家族并无什么文采,直到杨彝这一辈,父亲从小要求他结交文士,杨彝拜在了仅仅比他大一岁的钱谦益门下,用心苦读,终于开始有些成就。 杨彝和顾梦麟两人经常就儒家问题,反复诘难,试图“申明圣人之意”,两人吵架之后就一起写文章,此时已经有“杨顾”之称。 这两人在原历史之中将于二十年后东林党垮台之后组织建立复社,试图继承东林党的衣钵,杨彝更是被誉为复社眉目。 能够组织复社倒也不只是因为杨彝的学问水平多高,关键是这人家里是真有钱,此时他刚刚考上秀才,整天研究经义学问,也没啥要紧事情,得到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之后,拿起来便专心阅读。 最开始阅读才一个时辰,杨彝就已经忍不住,将书丢开,只觉胸闷气短。 “此书荒唐无稽,什么考据经义,我看他就是要颠倒是非!” 第275章 两派对喷 杨彝对于理学十分推崇,奉四书五经为天下至道,而王文龙在书籍之中居然把《古文尚书》斥为伪作,这已经攻击到杨彝的底线。 生了半天闷气之后,杨彝决心找出王文龙书籍之中的错漏之处,于是又将丢到地上的书捡起来继续读。 然后读着读着他就渐渐不说话了。这时的杨彝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研究方法,依旧处在吸收外界思想的学习阶段,对于一切的儒学研究,都还采取可以吸收学习的态度,而王文龙的研究方法,在经过最初的抵触之后,他却渐渐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这人能够拜钱谦益为师,对于儒学还是有一定悟性的,等把整本《尚书古文疏证》读完一半,杨彝已经对王文龙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为了一个儒学理论,可以和顾梦麟吵上好几天,有相当强的表达欲,此时读了《尚书古文疏证》觉得心中有颇多感悟,杨彝忍不住激动的想要把王文龙的研究方法推广给更多的人。 他在内心中已经成为王文龙的门徒。 但此时像杨彝这样能够虚心接受新的研究方法的学者实在是少数。 许多儒家学者一辈子研究四书五经,甚至有些人专攻《古文尚书》,在这二十五篇文字上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王文龙突然把这些文字都说成伪作,更多人都反应是直接破防。 王文龙的新书瞬间引起众人批评。 《尚书古文疏证》不可能毫无问题,一定要找也是可以在其中找到许多逻辑上可以质问的点。 东林党大佬钱一本就直接写文章攻击:“近日读王建阳《尚书古文疏证》一书,此书内容却然精巧,但研究方法实有大谬误:如王建阳在书中以为‘郑康成注古文篇名与今世之流传《古文尚书》名字不同’,以之为一条疑点……” “然而这只是篇数与篇名不同之问题。千百年流传之间一篇文字名字改动,或有文字失传也是可能的,这又何以成为证伪古文之方法?” “此等证伪之书其实乃是自唐以来一股疑古辨伪之风,历经宋元而至今朝越刮越猛,稍有学识之人以辨伪之功而互相标榜,以为推翻前朝研究,独步天下,此等事情历代皆有,一二子醉心于此,无非求名侮人是也!” 钱一本还算是有的放矢,许多人对于新出现的《尚书古文疏证》的攻击已经上升到对于王文龙人身攻击的程度,把他骂的仿佛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居然把圣人所写的文字污蔑为伪作。 王文龙知道这书会惹出乱子,于是丢出一个震撼弹之后,从头到尾就不再说话,只让舆论场自己去闹。 反倒是以杨彝为代表的年轻文人,觉得王文龙的研究方法有道理都主动站出来扞卫王文龙,他们在报纸上大发议论,和那些攻击王文龙之人互相争吵。 一场论战,瞬间兴起。 所带来的结果: 首先,《尚书古文疏证》迅速扩大知名度,直接卖出江南,福建、江西、北直隶、山东、四川客人都来求购,王文龙名声大噪; 其次,许多文人为了看骂战都有了订阅报纸的习惯,除了看骂战之外顺便又看了看其他内容,于是更多人发现了报纸这一新奇事物。整个江南的报业全都销量增长; 最后,以杨彝为代表的年轻士人在扞卫王文龙的过程中被喷的狗血淋头,但是越骂越是激起他们的要强心理,他们自发开始研究《尚书古文疏证》和其中所富含的考据学学问,并且在骂声之中,决心将这门学问发扬光大。 杨彝战力十足,每日就以骂战为乐,甚至在常熟自己开了一家报纸,亏钱发文和那些攻击王文龙的人互怼,他本来就有钱,闲着也是闲着。 钱一本也不可能退,他被削职为民之后,就潜心研究六经,连自己的书房都起名叫做“六经堂”,在研究经义学问之上,已经费尽了半生心力,光是就“克己”两字钱一本就写了几百字的文章,四书五经人家是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读到后来自然感觉四书五经上每一个字都是天下至理,已经成为钱一本的信仰。 以杨彝为代表的一群年轻学者越是攻击四书五经钱一本就越是气愤,和杨彝等人互骂,直接指责对方不尊重儒学。 杨彝这群人引战的能力也实在太强,倒是因为王文龙在论战之中一直不说话,渐渐火力都被杨彝等人吸引去,到后来钱一本对于王文龙的印象居然不错,觉得王文龙只是在做学术讨论,相比起其他人来说王文龙对于儒家经典的态度也算得上尊重。 …… 一群人吵来吵去,王文龙全然不管,他还得忙自己《苏州旬报》的改版之事。 苏州,府衙大牢。 葛成坐在桌前,看看被递到自己手中的礼金,又看向一脸笑容的王文龙问道:“国子助教?大人如此清贵,实不知葛成能帮上大人什么事情。” 王文龙笑着说道:“一个小小的助教叫什么大人?在下早就听闻葛大哥名声,万分佩服,日后葛大哥叫小弟建阳就是。” 现在《苏州旬报》的筹备工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王文龙这次来到狱中,却是专门来请葛成帮忙建立记者站的。 这年代的苏州记者不好找,民间信息交流不畅,百姓还是熟人社会,以前在福州的旬报只做商业新闻和市井流言的报导,找些通晓消息的万金油做记者也就好了,可现在王文龙打算做正经时事报刊,就必须要找可以深入各行各业的人物建立《苏州旬报》的消息网。 在如今的苏州,想要有这样的人物,就必须联络行会。 明代各行各业的行会还是很有关系的,王文龙的伯父王金贵当初在建阳做刻工,要加入“乡约行会”才能够混口饭吃,做相同工作的人每到一个新地方执业也要去本地的行会之中拜码头。 这年头如果没有相熟关系胡乱到某处就开始经营一桩生意,直接就会被本城中行会找上,赶人砸店也是做得出来的。 无人引荐,到各行各业的行会去打招呼对于《苏州旬报》来说实在太有难度,于是王文龙经人介绍就直接找到了葛成这里来。 葛成,苏州丝织业工人,苏州织工行会前会首。 考虑到现在苏州半城主业都是丝织,就能想到葛成的能量有多大。 葛成这人有侠义心肠,三年之前太监孙隆被万历皇帝派到苏州收税,私设税卡大肆骚扰地方,苏州织工行会就组织了“叫歇”抵抗,全城的织工大半都不去上班,逼的苏州知府去和孙隆对抗。 后来孙隆又在崶门设立钞关,对于出入城门的百姓收以重税,事情做的太过分,万历二十九年六月初六,葛成带领苏州织工到达崶门外的玄妙观坐镇,葛成“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响应”“千人奋挺出,万人夹道看”。葛成的手下所到之处,纪律严明,冲开钞关,余者不论,杀死了本地投靠孙隆的几个豪绅,吓得孙隆逃往杭州躲避。 事后葛成让织工复工,自己出首承担罪责,葛成入狱之时苏州市民万人哭泣相送,士人称为“葛将军”。 因为葛成在苏州名声太大,官员也不敢给他判刑,便一直关在牢中,而且在牢里也没有人敢叫他做苦活,只是给他些看管犯人的工作,一任推一任,都想转给下一任官员来发落,最后他会被这样关上十几年,出狱之时都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寒暄几句之后王文龙便主动说明来意:“葛大哥,我在苏州开了一家《苏州旬报》,想要报导时事供人讨论,只是苦于没有知晓苏州事情的渠道,希望能得葛大哥帮助在苏州各行各业之中建设记者站。” 葛成闻言有些防备:“大人莫不是要在苏州各行各业里放探子么?” 王文龙说道:“《苏州旬报》虽然有福建官员的股份,但并非官办营生,只不过是想让苏州市民有些了解时事的渠道而已,如今苏州时文断字的人物,往往不知百姓生活如何,普通穷苦百姓的声音,也反映不到识字的大人物上头去,有这样一条渠道岂不是好事?” 王文龙说着递上《苏州旬报》。 葛成在牢里关了三年,他倒也不是无所事事,以前葛成大字不识两个,但用这段时间他已经学会了一些粗浅文字,拿过报纸一看,葛成惊讶问道:“《狄公案》原来就是在你们的旬报上连载的?” 见到葛成欣喜的神情王文龙笑说:“《狄公案》正是在下的拙作。” “哎呀!原来先生就是藏剑楼主人?怠慢了,怠慢了。” 葛成非常喜欢《狄公案》,一方面对于侦探故事感到十分新奇,另一方面对于其中聪明廉洁的狄仁杰更是万分佩服。 闻言他直接起身对着王文龙拱手做礼,王文龙连说不敢。 王文龙说道:“我这报纸如今在苏州每期都能发行将近一千份,可上高门大户之书桌,于整个江南也算有些许声量。若是葛大哥愿意帮忙,日后苏州丝织业行会有什么事情要上报纸,我们都会优先报到考虑。” 第276章 国子监开讲 葛成闻言瞬间心动,他们苏州织工行会的能量很大,但每次想要表明态度都只能使用“叫歇”等激烈方法,主要原因就是他们没有途径把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去。 每次“叫歇”虽然声量很大,但是也会造成丝织工人工资的损失,冲击税卡更是直接把他给关了进去,虽然葛成觉得这是必要付出的成本,但是这样的成本能小一些也是最好。 葛成觉得或许有了《苏州旬报》这样一条发声渠道,苏州织工行会以后就可以更少的进行“叫歇”等抗议,只要在报纸上表达自己的意愿,苏州方面也就不得不重视。 葛成思索一阵便点头说道:“王助教,我必将尽力帮助此事。” “多谢葛大哥相助。”王文龙连忙感谢。 葛成虽在监狱之中,但名声在外,他说两句话苏州织工行会也必会执行。何况帮助王文龙建立记者站网络,也不需要出多少工本,葛成主动透过狱卒往外传消息,王文龙这边也积极跟各行会接洽,不过用几天时间,苏州各大行会都和《苏州旬报》建立了良好关系。 邓志谟掌控之下,《苏州旬报》便在各个行会之中都发展出记者,及时汇报着苏州的种种消息。 解决了记者站的事情,《苏州旬报》的建立工作也告一段落,王文龙再次踏上路程去往南京——王文龙已经当上国子助教个把月却还没有上过一天班。 这段时间王文龙也在了解国子监的制度,越了解越感觉这国子监实在像后世的大学,明代国子监也是分学期的,此时称作六堂四院制,国子监分做: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六堂。 规则是:通四书未通经者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通畅者,许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又修业一年半以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升入率性堂。 生员入率性堂后按积分制修满学分就能毕业,在朱元璋时期这样的国子监生毕业之后就可被派往政府部门实习或参加科举考试。 这一套制度就是针对在洪武初年读书人奇缺的情况设计出来的专修制度,和科举是两条途径,朱元璋时期国子学毕业生从率性堂毕业许多都能分到官做,可随着科举人材的不断增多,到宣德年间监生基本就不太可能当官了,当时监生在“吏部听选至万余人,有十余年不得官”。 而到了此时,科举当官都卷的很,监生当官早成幻想,后来历史上的汪文言是个监生,按照制度是可以当官的,但实际上他当上中书舍人后却被全天下以为有暗箱操作。 所以此时的国子监毕业已经没什么意义,监生没考上科举照样不太可能当官,南京国子监的大多数学生都在读书准备科举,某种意义上国子监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官办学堂,实际讲学效果不比府学县学或其他书院要高多少。 这段时间王文龙的八品下文官官袍也做好了。 他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去上班,一进单位就先找到叶向高道:“司业,我可以讲课,但只怕没能力讲解科举内容。” 叶向高笑道:“建阳你能来开讲就已是极大好事,不拘什么内容。” 闻言王文龙这才放心,道:“那我就尽快开讲吧。” 叶向高和王文龙商量,最后把他的讲学之日定在了三天以后。 国子监在洪武朝是有严格的课程制度的,每月初一十五两天放假,其他的日子全部安排了“会讲”“复讲”“背书”等等课业,那是为了培养洪武朝的后备官员,对于纪律的执行也很严格。 但到了万历年间,这种日程安排基本也就没用了,会讲日没几个人会来,有时甚至连老师也不到。 此时王文龙要进行会讲的消息一传开,却是许多年没有的国子监讲学大场面,许多监生都想来听听。 到王文龙讲课当日,叶向高就看到场的学生越来越多,渐渐脸露惊讶。 原本国子监会讲能来个三五百人,就算不错,而现在到场人数就已经超过六百。 原本王文龙的讲课地点是在国子监西边的广业堂,但叶向高很快发现广业堂窄小,来的人太多根本坐不下。 为了避免人多拥挤出事,叶向高忙把会讲地点改到了东边的东讲堂。 这地方平日里是做集会、祭孔之事用的,屋子很大。 但这天来的学生太多,等人都坐齐了之后东讲堂都还是显得狭小,有许多人都得站在走廊里听讲。 国子监在场的祭酒、博士纷纷感叹:“王建阳真个名声响亮,一说是会讲便有学子云来。” “是啊,仁宣之后国子学中怕是百余年未见到如此场面了。” 其实王文龙也不是国子监中最有名的讲师,但架不住其他讲师都不上课,王文龙难得做了助教还老实上班,《尚书古文疏证》最近又名声大噪,所以才吸引来了这么多注意。 国子监生们平均年龄都有二十多岁了,普遍都是士人阶级,对于时政非常有参与热情,就像这年代所有的书院会讲一样,学子们到达之后就自顾自称兄道弟的谈论开来。 王文龙一脸笑容的走上讲台,冲众人打了招呼,台下众人却还议论不休,王文龙没开口,台下一个站得近的学生却先问王文龙道:“建阳先生以为如今缅甸犯边之事如何?” 王文龙闻言笑了笑,回答说道:“这话题却是扯远了,缅甸犯边之事我猜无非个把月就能平息。” “建阳先生以为缅甸不会大举进犯云南?”那学生颇为好奇的问道。 “大概如此。”王文龙点头说。 那几个学生讨论的是八月份缅甸侵犯云南腾越州之事,万历年间的大明还是能打的,现在大明在西南的重兵还没完全撤去,缅甸这回只是看着西南税监之事闹得厉害,找个对抗大明地方残暴的借口到云南抢掠一把。 现在缅甸该抢的东西也抢回去了,云南不想把这事情闹大,最后必然是两边糊弄,大明吃个暗亏,缅甸赔个礼了事。 这边问题刚回答完,又有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学生起身,满脸激动说道:“建阳先生,我原以为你是当世大儒,专买了你的新书来看,却怎知你在新书之中非议圣贤,实在是过分!” 王文龙并不着急,而是笑着询问:“你可把这本书给看完了?” 这人的本经大概是修的《尚书》,回答说道:“自然是看完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气愤。” 王文龙却笑着说道:“一本书洋洋洒洒二十多万字,介绍了许多研究方法,你确如何只盯着最后结论来说事。” 那学生却说道:“污蔑圣人言,此事太过恶劣,如何不让人死盯着?” 王文龙笑着抬起头对众人朗声说:“既然如此,咱们今日会讲便从《尚书古文疏证》开始。” 众人渐渐也不再议论,而是好奇地盯着王文龙等着听他讲话。 王文龙朗声开讲:“先待我与大家讲件事情: 千百年前,儒学大兴,但由于始皇帝,焚书坑儒,大量儒学经典都被损坏,莘莘学子,渴求一部完整的儒学着作,无数士大夫四处寻访,终于有一大贤在乡野间得到一部书籍,其中载有时人所不传的几十篇文章,而且附录写着此书乃是圣人后人在修补家庙之时于墙壁之中发现,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儒家子弟藏于板壁中避祸,用黄土掩盖百年之后才流传于世的。” “但这附录中所记载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及藏书之事,距离圣人的后人从板壁中发现此书已过去二百年,而圣人后人于板壁中发现此书,再到此书流到此大贤手中又已过去百年,前后四五百年之事,犹如今人之看宋人,此时这位大贤如何能够确定这书以及书籍附录之中所言及的故事是真?” 几句话讲完,已经把众人给听的心中惊讶,王文龙所说的明显就是晋人得到五十八篇《尚书》的故事。 有人忍不住朗声问道:“建阳先生以为晋人梅赜所得《尚书》是伪作?” 《尚书古文疏证》虽然从各个方面去证伪《古文尚书》,但是名字里带着“疏证”,好歹有把各家的证据分列出来的意思,并没有直白表示《古文尚书》就是假的,而王文龙刚才的话相比之下却更是诛心之论,直接说了作伪之言。 听到那学生的问题,王文龙却先笑着问道:“这位学子以为《古文尚书》是真本还是伪作?” 那监生想说《古文尚书》是真的,却又怕被王文龙给辩倒,他看过《尚书古文疏证》,虽然对其中论点不甚同意,但是知道这本书的论点条分缕析写的清清楚楚,以他的能力多半说不过王文龙。 见那学生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继续问道:“我再往深一层问,为什么我们说一本书是真的?或者为什么我们能说一本书是假的呢?” 第277章 文献断代学 听到王文龙的问题那监生自然而然回答:“如果该书的流传故事如同记载中一样,并没有任何伪造之处,那么此书就是真的了。如果该书所流传过程乃是编造,此书真假也不须多问。” 王文龙对于这个学生的回答却似乎不很理解,他疑惑说道:“但若是该书的流传过程是假的,可书籍内容又是真的,只不过是当初流传书籍之人因为种种原因,将真实的流传过程给隐秘了,你这论点便还能行得通么?” “这个……”被问到的学生张口不知该怎么说。 “那我再往下问,”王文龙又继续说道:“有没有可能这书的内容也不是全部真,也不是全部假,而是当初确实有零散片段的《古文尚书》流传于世,后世之人发现残篇,为了使金瓯不缺,自己动笔加以补足,最后写出一篇半真半假文字来,这样的文字虽然是假的,但其中也有真处。这样的文字又有没有价值?” 那学生愣了半晌,回答说:“这……价值想必要大减了……” “不,这样文字同样有价值!”王文龙斩钉截铁说道:“若是一篇文字最初写自孔圣,流传之时失去了其中的七成,之后这七层被两汉之人以自己臆测方法给补上,那么这篇文字原本的三成自然能够反映当时孔圣人的思想,若能找出,岂不也得孔圣人思想其中三昧?” 台下有个学生忍不住问道:“是以先生是想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办法找出《古文尚书》之中的确是先秦所做的篇章,去芜存菁?” “也不尽然,”王文龙笑着说道,“那三成的孔圣人原文自然价值宝贵,而那补上的七成反映的也是两汉或是两晋时补足之人的思想,价值却也不菲了。” 台下众学生们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听王文龙反问说道: “列位想想,《古文尚书》若真是伪作,却也依旧能人被世人奉为圭臬研究上千把年,难道不也说明此作思想之深刻隽永吗?” 众人不禁全部呆了,想一想才发现王文龙说的的确不错,就算《古文尚书》是伪作,但是它的写作水平也足够高了。否则那些研究《古文尚书》的大家还研究个啥? 王文龙继续说道:“那么此书是谁所写?是何时所写?又是哪门哪派的后学做出?怎么在青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古文尚书》是真作,那么整个故事都已经讲完,没有什么更多可研究的,众人无非继续学习那二十五篇文字就是了。 但如此书是伪作,那么以上问题全都将陆续出现,对于《古文尚书》能进行的研究从此之后不是更少,而是更多!” 台下众人听的都是目瞪口呆,大家都没有想到对于历史文献可以有这样的研究态度。 王文龙道:“以往人研究古籍、古物,往往采取‘证经补史’的态度,看见什么古书古物,往往就拿着已有的历史记载与之对照,却不顾修史之人也不可能记录下所有当时历史事件,此时强行将所发现之物与历史对照,往往就会出现种种啼笑皆非的错处。” “这种错处便是圣人也难免会犯,如《史记》言‘骨节专车’之事,圣人以为此乃防风氏之骨,然而实地去过会稽山查看便能知晓,此地所产大骨实乃兽骨,非人骨也。” “我们研究一历史流传文献,可以看出当事人的写作习惯、口语习惯、音韵习俗、地名人物、礼仪风俗,这些皆不是史书记载能够得知,于是可知,研究古代之史料能得到的内容多半会比看史书更多。” “既然如此,研究古代文献便不该在使用‘证经补史’之方法,而是‘考古写史’,通过种种分析才可以去了解古人写作文献之本心,当时情况之本源。” “就从《古文尚书》说起,《古文尚书·禹贡》所注解的地名以及状况都在汉武帝时代以后,这便能够说明此书多半是汉武帝时代以后才加以补入的,但这之后难道就没有可研究的了吗? 非也。 我考察出问题的地名,发现其中三个地名又是东汉王莽改制之前所用,这三个到了东汉以后并未改回,另外两个则是王莽所改,便又可猜测此文至少经过两次补充,一次在汉武帝之后,王莽之前,一次在东汉之后魏晋以前,那么两次改动之人是什么想法?他们的思想又有何区别……” 王文龙早就列好了讲稿,此时一口气开始讲,便流利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台下的学生听得入神,全都有豁然开朗之感。 儒家士大夫从来都有以古非今的想法,认为古书都是好的,就好像神话故事里上古神器最利害一样,越是老的东西,越是有权威性,只不过是这些东西都在流传过程中丧失掉了,而新补充上的东西,儒家士大夫往往以为不值一提。 所以在座的众人以前学习古书全都是采取着崇拜的态度,以为看过更多的古书就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但王文龙今天讲的却是“疑经考古”的思想,让大家豁然开朗。 一方面王文龙认为古书不全是真,另一方面则反对一切都推崇古书,应该对事物有客观的判断。 这问题上儒家犯的错可太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孔子的骨节专车故事。 吴伐越,在会稽山上找到一截可以装满一辆车的大骨头,吴王不知这玩意儿是啥,于是派人问仲尼,使者没有直接说出吴王的问题,而是想要考察孔子的学问,于是问道:“什么骨最大?”仲尼曰:“大禹让群神会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大禹杀而戮之,他的骨节能装满一辆车,是世上最大的骨头。” 吴王听说此事,从此对孔子的学识万分佩服。 ——在后世四明山天台山、会稽山环抱的地方叫新昌盆地,有一个“新昌硅化木国家地质公园”,其中有早白垩纪地层,富含大量恐龙化石。 多半是上古之人在当地挖到化石,于是就有了大禹杀防风氏,防风氏是个巨人的传说,而孔子博采众家学问,听过这个传说,又把这个传说告诉了吴使。 这就是“证经补史”的问题,如果原本经史写的就是错的,你跟着经史记载去对照研究,最后越研究越错。 “建阳先生,照你之说法,我们不论古书是不是圣贤真作都应该对之加以研究,如此岂不是失去了圣贤的真义?” 王文龙知道这时代还不可能把考古学单独的发展出来,还是得戴着个考据圣贤真义的帽子,于是摇头回答:“用各种方法分析出流传至今的哪些文字是圣贤本身所写,用对比的方法来解释圣贤文字的真正翻译,这也是更能理解圣贤文章的法子。” 王文龙前世大学学的就是相关专业,今天他并不是来混事的,考据学本来就是考古学的前身学科,他当场便开始讲解更专业内容: “今说我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所使用研究的方法。” “想要了解资料的本义,就需要断代、理解、考察等各种方面研究,我们先讲断代: 了解资料的成书和抄刻时代,才能确切知道文字的价值,断代大体可以分成以下几种方法:第一种是根据内容断代,包括了纪年断代,题记断代,名物断代,史事断代,其中纪年断代需要注意……” 一堂会讲,从最开始的辩论引入到深入内容,王文龙拿出了真东西,各种眼花缭乱的断代学方法让众人全都听得佩服。 文献断代学可不是几个小时能讲清楚的,王文龙讲了半上午加一下午,也不过刚刚开个头而已。 第278章 考据学启蒙者的震惊 一直讲到半下午时分今日的会讲终于结束,王文龙直接被学生们围住,众人听得意犹未尽,纷纷提出问题。 一个中年儒生对王文龙说:“建阳先生的《尚书古文疏证》我读了之后感触颇多,今日听了先生的研究办法,更是感觉豁然开朗,只不过我认为先生对于《古文尚书》的研究还是有些偏误,《尚书古文疏证》最之中提出的各种问题不少都可以有其他理解办法,并不能证伪《古文尚书》。”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也并未在书中表明,我就证伪了《古文尚书》,个人有想法非常正常,想来这个问题经过大家的研究会越来越明朗。” 王文龙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只是提出多条的《古文尚书》疑点,最后也没有给出结论,一来是为了避免麻烦,二来也方便引起众人讨论。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尚书古文疏证》带来的影响已经使得在大明境内的读书人纷纷开始考据学研究,这样启发后人后的效果,远远比起证伪古书来的要有意义。 事实上据王文龙判断《尚书古文疏证》只不过是开始流行而已,刚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远远没有到达前世乾隆年间阎若璩写出《尚书古文疏证》之后踢倒是非巢的影响力。 王文龙知道考据学从此书开始发展,以后带来的影响必将越来越大,其后续效果想必在这一两年内就能酦酵出来,到时候这年代的学者们面临的冲击还会更大。 等到学生们都散场之后,叶相高以及国子监的祭酒、博士们全都上来给王文龙祝贺。 叶向高激动对王文龙说道:“建阳今日讲学说的实在太好,此等学问已远超出下三堂监生的水平,让我听的也是如痴如醉啊。” “一点个人浅见而已,当不得叶司业如此夸奖。”王文龙连忙谦虚说道。 他看看面前的一众国子监官员,又主动邀请说:“我在苏州办了一家《苏州旬报》,专门写些时事新闻,如今每期能卖上近千份的销量,列位都是名士,都有文章流传于世的,我办的报纸只是写些市民之间的议论,并不包括国家大事,福建林兆恩说的好:百姓日用即为道,虽是小事,也能阐明大道理。不知能不能有幸邀请各位若有关于时事的议论都来给我《苏州旬报》供稿。” 国子监众人闻言连连点头,一个博士笑着说道:“这话说的好,日常小事的文章正是教化百姓的良方,平日里我也做些议论之作,建阳若是看得上,大可以拿去发表。” 王文龙连连感谢道:“有了先生文字想来我家报纸下一期又能多卖上几百份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听说王文龙的《苏州旬报》销量如此之大,又见了王文龙今日演讲的盛况,国子监的官员们纷纷愿意和王文龙结交,都点头答应给王文龙提供稿件。 如今台面之上浙党的势力还比东林党大些。在场的国子监官员之中除了东林党的叶向高之外,也有三党官员。 王文龙的《苏州旬报》在官面之上虽然是依靠东林李三才庇护,但也会兼容并包各家的文字,此时党争还没有到最剧烈的时候,何况即使党争最激烈之时三党的官员在平常生活上也不至于势同水火,王文龙打算采取各派的文章,也能够平衡《苏州旬报》的报道立场。 接下来三天王文龙在国子监连开三场会讲,将文字断代学的大概内容全部讲完,顺便还在南京结交了一些言官,请了些官员给《苏州旬报》写一些关于南京苏州时事新闻的稿件,说起来这些官员都算是《苏州旬报》的兼职记者。 正在他于南京忙碌之时,《尚书古文疏证》一书也继续发酵。 大多数儒生虽然不接受此书证伪《古文尚书》的观点,但是时下的众多文人还是对于此书给予极大的尊重。 对于《尚书古文疏证》反对最激烈的钱一本也拿着这书反复阅读,书中条分缕析的考据学方法让他大开眼界。 通过这本书许多以前没有想到过的研究古文的方法突然都摆在各派儒家学者面前,让本来就已经分出诸多派别的明末儒学家们手头一下多了许多工具,拿着这些工具,总想对一些东西敲敲打打。 而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本来就已经开始研究考据学的明代学者。 刘宗周三年前刚刚考上进士,母亲就去世了,加上对于朝局不感兴趣,于是他没有授官就直接回乡守制,在家乡经人介绍,拜到了湖州德清大学者许孚远的门下,专心学习《易经》。 刘宗周看完《尚书古文疏证》之后连衣服都顾不得收拾,骑上一匹快马就急急忙忙的从绍兴山阴跑到了湖州去找师父,进门就直接拿着书本对许孚远说:“先生可读了《尚书古文疏证》么?” 许孚远一愣,拿起自己手边一函崭新的《尚书古文疏证》笑着对爱徒说道:“今日刚得朋友送了一函正打算阅读呢。” 刘宗周激动说道:“此书知观点同我们之前所研究极为相似,而且论证更加严密,许多论证方法都是我想也没想到的,此书中的办法足以开宗立派了。” “能好到如此程度?”许孚远可是知道刘宗周的水平,正常不会对一本书推崇到如此地步,闻言颇为惊讶。 “此书之好,光是言说都无法形容,”刘宗周看完这书之后已经对王文龙极为崇拜,道:“我研究古文尚书多年,虽然找到一些疑点,但是我所列出的疑问与《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严密证明一比,简直是孩儿去比一个成人。此书足以傲视本朝以前所有疑古之作!” “真有此事?”年近七十的许孚远闻言眼前发亮,想想放下手中的书本,打开《尚书古文疏证》的函套道:“听你一说,我也要赶快读读此书了。” 刘宗周说道:“先生,我想去福建拜访那王建阳,若能跟他讨论经学想来能对我们的学问进境颇多。” 许孚远闻言却笑道:“王建阳如今不就在南直么?” “怎么他来了江南?”刘宗周整天窝在家里面读书,对于王文龙的近况完全不知道。 许孚远在退休之前当到了礼部侍郎,而且他之前还担任过福建巡抚,对于在福建搞风搞雨的王文龙在朋友往来信件之中早就看得熟悉了。 闻言他笑着说道:“他如今已经授官国子助教,请他入国子监的奏折中我还列了名字呢。” “原来如此。”刘宗周欢喜说道,“不想这等高士就在左近,我还道他在福州经营报纸呢。” 许孚远对于自己这个醉心于学业的弟子也不禁无语,问道:“他如今已经把旬报开办到苏州来了,那《苏州旬报》卖的满江南都是,难道你在市井间就不曾看见过?” 刘宗周挠挠头,不好意思说:“我已经几个月不曾出门了。”他思索一番,又对许孚远说道:“先生的《敬和堂集》其中几篇关于尚书的文字或许应该对照此书稍加整编,不要着急刊印。” 《敬和堂集》是许孚远晚年的得意之作,他闻言却慎重说道:“先等我把此书看完,再做讨论。” “好的,弟子告退。” 刘宗周点点头,自觉的退出屋去让师父读书。 许孚远翻开书本,静静阅读,只读了此书的前二十条目许孚远就已经惊讶的无以复加,他连忙又叫仆人去把刘宗周叫来,吩咐说:“马上让书坊停刻《敬和堂集》,我要把其中几篇文字稍加修改!” 许孚远是明代儒学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他反对此时儒学家们游谈不实的作风,认为儒学的讨论应该要有的放矢。 原本历史中许孚远的徒弟刘宗周在他的教导之下产生了疑古思想,曾经写文章反复指出《古文尚书》是一部伪书,并且提出一些论据。 而刘宗周的徒弟黄宗羲把刘宗周的这部分辨伪思想继承下来,和后来的钱谦益、顾炎武一起成为明末清初开创考证学派的人物,被阎若璩奉为“考证辨析”之学的三大导师。 而在这个时刻许孚远刚刚写了一些有关考据学初期的文字放在了自己的《敬和堂集》之中,突然就碰到了《尚书古文疏证》这个考据学名着出版。 许孚远总算明白土耳刘宗周为什么如此惊讶,原本的开派宗师碰上成熟期的研究结果,好在许孚远不知道后来的事情,这才没有气运被夺的痛苦。 此时他感觉的只是无地自容,原本引以为傲的考据学文字相比《尚书古文疏证》实在是错漏太多。 许孚远不得不把自己晚年的名着从书坊拿回来,和徒弟刘宗周一起点灯熬油重新做修改。 改书之余他又连忙写信把这套书推荐给他的另外几个心爱弟子:关西夫子冯从吾、东林大佬丁元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年头响当当的人物。 第279章 前所未见的活报戏 许孚远发出书信,只不过这年头通信缓慢,等信件到达他几个徒弟手中也得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 《尚书古文疏证》虽然被此时守旧派的学者骂的狗血淋头,但是也启发了这时最早一批考据学派的先锋人物。 此时满天下的学者有不少都不想流于古板的理学和游而不实的陆王心学,纷纷将自己的研究方向朝向了考据学,这无疑是此时最先锋的学术研究,而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之出现,犹如在一堆干柴中丢上一点星火,其影响力必然在这些学者之中扩散开来。 这还是王文龙在南京国子监所讲的文字断代学内容还未扩散的情况下。 诸多力量一起用力,想必考据学将比原来历史之中快的多的出现,届时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事情。 始作俑者王文龙在南京国子监讲了小半个月的文字断代学便接到邓志谟从苏州来信,邓志谟告诉他报纸的记者网络已经建立好,询问他下一步的操作。 文字断代学的理论内容已经讲述的差不多,王文龙把具体的实践课程丢给叶向高,麻烦他让国子监的其他官员去带领学生们练习,自己则果断请假回了苏州。 苏州城东,织工史有富散班之后急急忙忙的出城。 苏州的丝织工人在这年代入行之后每年收入就能有十五两银子,等到成为老师傅之后,收入还会增加,这样的钱财足够养活一家老小,甚至家里隔三差五可以吃上一顿肉。 这年代买菜的事情都是家中男子做主,毕竟涉及到钱财之事,史有富急急忙忙出城确实要去草市,这是一种聚集在城外关厢周围的农贸市集,由苏州乡野间的农民自发形成,能卖些活鸡活鱼之类。 因为草市卖的都是农民自家所产的物事,再加上货物不入城不用交一笔入城税,价格比起城中市集要低一些,所以史有富每次草市之日都会赶着去城外买一些肉给一家人改善伙食。 他来到城外之时就见草市已经快要结束,他先在河岔边的一艘渔船上买了两条肥白的鲜鱼。 渔夫称好重量,史有富给了钱财,渔夫便利落的将鱼一弯,鱼嘴里拿根草绳穿了和尾巴绑在一起,又对着鱼鳃里洒了一些水,这样弯好的鱼离水放上一天也不会死。 史有富提上肥鱼后又去买豆腐,但还没到卖豆腐的摊位,他就见市集中一处土地庙边上围满了人。 史有富耳听着那庙前传来弹词的声音,用带腔带韵的苏白念着报纸: “今秋长江受灾系列报导:本月访知江北旱灾,宿松、望江二县灾情最重,本月米价涨三成,京城消息,拟准将田赋粮米折为银钱。休宁,祁门,婺源三县灾情绵延,闻知淮河官员申请放赈……” 史有富虽然出生在苏州,但是祖上就是南直安庆府望江县逃难过来的,小时候还跟着父亲一起回老家走过亲戚,闻言第一反应是老家怎么又遭灾了,想要听听具体情况,忍不住提着那两条鱼往人堆里挤。 慢慢的挤进人堆中央,就见众人围着的是一个手中拿着报纸的弹词先生,那先生带着个小徒儿,徒儿坐在一旁弹琵琶,先生则根据琵琶的调子念着报上内容。 两人坐在一个破旧的土地庙前面,面前还放了张桌子,桌椅板凳收拾的清楚,桌子上头放个招牌,明晃晃写着三个字“活报摊”,另一边则贴了张字条“《苏州旬报》雇佣念报员”。 这年头的百姓娱乐匮乏,碰见个弹词唱曲的都得站住看上半天,更别说眼前两个先生说唱的是报纸上的时事,更加吸引观众关注。 关于江北水灾的报道只唱了小半刻钟就结束,文章最后表示灾情还在继续,江苏旬报将继续追踪报道。那先生的口齿清楚伶俐,史有富听完这报道却又舍不得走了,于是便继续听着下一篇报道的内容,说的却是有关于苏州城中烈女现象的讨论。 史有富很快奇怪起来,问身边的人说道:“这先生弹词说的真好,在这里听不要钱么?” 旁边一个青年笑着解释说:“这是《苏州旬报》雇的活报员,《苏州旬报》给工资的,倒也是收赏钱,不过得唱完一版报纸才收,我在这里听了半下午了,他们拢共才收了五次钱,你不给或是只给一次也不会多说什么。” 闻言一旁围观的百姓都议论纷纷,“这倒是有意思。” 史有富听了也颇为惊讶,这年头唱戏说书唱弹词的演出都很贼,往往唱不了多久就要下来收一次钱,而且还不愿意给大段书,喜欢拿着小段糊弄事情,而这旬报的活报员念完一页报纸才讨一次赏钱,并且不强求给钱,对于围观百姓来说观感上就舒服不少,而且也能听到更多内容。 史有富连忙问道:“他们常常来此讲么?” 那青年笑着说:“这里是他们《苏州旬报》选的一处活报地点,和周围吏员都打好关系的,每出一期报纸就唱上三天,等一旬以后新报纸出来又来这唱,我已是看了第三天了。” 那青年一脸笑容,说完端起一个碗扒了两口饭,看来他确实是喜欢听活报,连晚饭都在摊子前面解决。 史有富闻言也颇为高兴,心想这关厢草市离自己家不远,旬报既然叫做旬报,想来也就是十天发一期新内容,那以后每隔十天自己都能来这里听听报纸。 这时报纸的新闻结束了,那小徒儿手中琵琶突然换了个曲调,讲书的先生也一敲小鼓,笑着说道:“大家听了报纸也要感谢给钱印报的东主,要问这东主是谁?七里长堤列画屏,楼台隐约柳条青,隔岸飞花游骑拥,到门沽酒客船停——正是大名鼎鼎的得月楼。” 那先生对众人道:“诸位听了,这得月楼乃是咱们苏州食肆第一,取料广博,烹调讲究,菜点四季有别、咸中带甜,汤清而不寡,汁蜜而不腻,酥烂脱骨不失其形,滑嫩爽脆不失其味,若是有了钱财,去那里吃上一席,岂不美若神仙?” 听众们闻言都热闹起来,有人和那弹词先生打趣道:“你一天播这得月楼三次,说的我腹中馋虫都动了起来。” 这年头的苏州消费能力在大明都是顶尖的,而且已经初步形成了市民社会。 在场众人虽然大多数是普通的工农,但其中一些纺织工人却颇为有钱,平日里吃喝吃不起,可是逢年过节后这样碰上重大喜事,还真有人从德月楼叫过席面。 就连史有富闻言都咽了一口唾沫,心想以后大儿子结婚,要不就去得月楼叫几个大菜,听这形容定然美味。 如今《苏州旬报》的广告也就只有少数店家来做,而且苏州商户对于报纸广告的效果还在观望阶段,广告费也涨不上去。 王文龙只能用多引入广告商的办法来弥补,爆完九楼的广告,接着又是药铺、丝绸铺、南北货行的广告,说了能有一刻多钟。 接着那先生喝了口茶,翻过一页,清清嗓子说道:“接下来念的是《狄公案·玉珠串》连载。” 闻言众人都热闹起来: “这《苏州旬报》上还有小说?” “我早听人说这《狄公案》故事写的好,只可惜不识字,看它不懂,平日里只有到说书摊上才能听到。” “都住嘴,都住嘴,听先生唱活报。” 那弹词先生清清嗓子就开始讲述《狄公案》本期的连载故事,听众越围越多。 大家心情纷纷跟着书中情节起伏,一会儿为罪犯的奸险毒辣而咒骂,一会儿为狄仁杰的聪明机警而较好,当案情有变化之后,众人更是交相讨论,纷纷谈论着作案手法究竟如何。 两章小说慢悠悠的念了两刻钟,等把这一期的连载给念完,众人全都意犹未尽,纷纷叹息正是关键的时候,怎么写到这里就停下了? 而这时,史有富就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看就见原来是他的大儿子扯着他的袖子,说:“爹爹,你原来在这里,可是叫我好找,娘在家中都急坏了。” 史有富看看天色才发现这时已经黄昏,一拍脑袋道:“我怎么把时辰给忘了。”看看手中的鱼,拿手指戳一戳,见眼珠儿还亮着,幸亏没死,他连忙跟儿子一起回家。 临走之时还想着幸亏这活报要连唱三天,今天才第二天,剩下的活报明天早些下工就赶来听。 和史有富一样,不少人家中的老小都找到草市上来,回家的回家,收摊的收摊,土地庙前面的人走了不少,几个卖凉果、煮荸荠、炕花生的小贩却是一脸笑容的收拾摊子,今天他们在这活报摊前卖零食销出不少,人气之旺,堪比在几家大园子前面卖货。 王文龙把活报戏、新闻弹词这些清末民初报纸新闻宣传的模式放到明代末年,果然也颇有市场,许多不认字或买不起报纸的百姓通过这种方法也成为《苏州旬报》的受众。 第280章 愣头青 《苏州旬报》的活报演出一下火了,王文龙雇佣了十几个活报员在两期之后就已经吸引了固定听众,每每到旬日后三天,专门就有人聚集在火爆园的演出地点旁边等待念报。 连税监太监手下的爪牙也不来找麻烦,这些人不少也不认识字,但是对于娱乐内容以及时事新闻都有很大的需求,连他们也是活报的听众,衙门长班和太监的爪牙等势力甚至一起主动维持活报表演现场的秩序。 扬州。 “建阳真是大才也!”李三才哈哈大笑,对王文龙说道:“这半个月来居然能卖出这么多份报纸,真真是想也想不到。苏州百姓竟然如此喜欢《苏州旬报》,半个月居然销量就突破了一千五百份。” 王文龙笑着解释道:“这倒也正常,《旬报》在福建每期销量都能突破一千五百份,而《苏州旬报》不光是苏州百姓购买,满江南如今都有人看报,一千五百份的销量只要名声上去,很容易就能达到。” 李三才高兴的对王文龙说道:“那还是得要有能为的人操持才行,就如建阳真个是做报纸的天才,苏州有报纸也一年多了,没有一个想到你这样做的,活报……嘿,这点子真是妙极!” 王文龙笑着说:“如今《苏州旬报》的销量虽然高,但是报行还没有大笔赚钱,故人去市井间宣传《苏州旬报》的花费不算,如今每一期《旬报》出版都还要专门花上几十两银子雇佣弹词艺人做活报表演,还有《苏州旬报》所做的时事新闻需要大量的记者,现在报上文章的作者现在都是给面子主动投稿,稿费也取得少,但日后若要长期报导,记者站的建设费用也要算到报纸的运营成本中去。” “还要这许多钱?”李三才之前一直在《旬报》挣钱了的喜悦之中,此时闻言也反应过来,有些担心说道:“照如此说来,这报纸想要挣钱还难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那倒也不是,如今《苏州旬报》的发行费和运行成本,大抵能够打个持平,只不过还没有挣回工本而已,但现在《苏州旬报》的发行量已经超过一千五百份,且虽然只发行一千五百份,但是许多人都会通过活报新闻听《苏州旬报》的内容,我想着广告费可以涨一涨了。” 李三才闻言点点头:“这倒是个法子,涨上个几成费用就能盈利了。” 王文龙却是笑着说:“不瞒李大府,我已经做了调查,普通的版面广告涨上五成也有人买,投一二版的广告,我直接对外叫卖,价高者得。” 李三才愣了半晌,然后才哈哈大笑说道:“这法子好!建阳果然是此道人才!” …… 苏州,盛泽白龙庙,坐北朝南,建筑古朴典雅,有连房十四间,还有一处占地颇为广阔的戏楼。 这地方是苏州漕帮和苏州织工行会两大苏州地方组织共同的庙宇,两个组织每年十一月都会在此举行堂会,这也是织工行会和苏州漕帮多年冲突流血之后留下的规矩。 苏州除了势力庞大的织工行会之外,另一大势力就是漕帮。 洪武年间,大明的漕运采取支运法,江南百姓把自己所交的粮食由官府选派的粮长运到京城,然后再由卫所将粮食从京城支取出来,运输到各个地方。 但是随着永乐迁都,大明的京城远离江南,再要求粮长把江南的粮食由京杭大运河运往京城,光是路途上的损耗就能拖的百姓倾家荡产,于是后来大明的漕粮运输就改为“兑运”。即粮长把粮食运送到相应的卫所交割,然后由卫所兵统一将粮食运往京城。 有了交割过程就容易出问题,在这年代的江南民间收粮税的工作往往交给“兑户”,这些“兑户”无不财雄势大,几乎全都有通天的关系,方便时他们才把粮食兑给旗军,不方便时直接就把旗军呵斥回去,很容易让卫所兵兑粮失期。兑粮时“兑户”也往往把收上来的好粮抽成,在粮食之中掺入糟糠,让卫所军苦不堪言,穷苦的卫所军经常要拿自己家种的军田粮食去补充漕粮亏空。 时间一久,兑户厉害的地方卫所军都不愿意和他们交兑,而愿意去抢交兑弱势兑户的任务,卫所之间甚至为此爆发械斗。 于是在明代中后期,漕运卫所之间渐渐发展成漕帮规矩,一个卫所分成多个帮次,大家五年一轮,轮换到本卫所的辖区去兑粮。 一个漕帮的兄弟生死与共,交不上任务一起倾家荡产,几代人之后,卫所漕帮渐渐就形成了一股团结的力量。 卫所兵在这年代就已经够穷了,这些漕帮子弟更是穷苦人,每一年运漕粮对于漕兵来说都是生死考验。 对抗兑户取得足够数目的漕粮,上路应付各种税卡、抽成,运河中碰到各种打着官牌的船只过路时要与之争水路,到了京城交割之时,还要有能力威胁漕运官员不要贪墨太多。 其中只要有一项出了问题,或是送粮不及时,或是送粮质量不过关,就会使得一个漕帮的弟兄全都受到严惩,倾家荡产都是轻的,往往是要人命。 正如无权无势的苏州织工要联合起来才能在纺织业中混饭吃一样,漕运卫所兵也必须联合起来才可以承担每年风险巨大的漕运任务。 几十年下来,所有的漕运卫所兵都已经加入漕帮,在漕司和总兵官之下,实行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矩。 此时由各个卫所的小漕帮组成的大漕帮已经团结成一股庞大力量,把持了运河沿岸的许多产业。 “建阳先生,这边请。”织工行会的陈把头一脸热情地招呼王文龙上座。 王文龙走到前方的茶座中坐下,一旁几个年轻生员见了他,互相询问名字,听说来人是王文龙,有人脸露欣喜前来结交,有人冷哼一声,起身就要走。 王文龙对前者笑脸相迎,对后者也不以为意,写了《尚书古文疏证》之后讨厌他的儒生可是不少,根本气不过来。 今天他来参加苏州织工行会和苏州漕帮的堂会还是应了葛成邀请,葛成希望王文龙回去之后,在《苏州旬报》上为两个帮派做一点宣传。 王文龙在圈椅上坐好,准备看戏,旁边突然走过一个年轻书生,看着王文龙问道:“阁下就是王建阳王助教了?” 王文龙见那人二十七八岁,模样颇粗豪,不知他底细,拱手说道:“在下就是王文龙。” 那人也对王文龙没好气的行礼:“魏大中,字孔时,嘉兴府生员。” 前六君子啊,王文龙点点头,顿时就释然了。 东林党的组合很喜欢给自己起名叫做君子:八君子、前六君子、后七君子,一串名字根本背不下来。 其中东林八君子是顾宪成等人自吹自擂,但前六君子,后七君子都是死于阉党加害,却确实配得上名气。 魏大中在原历史之中就是东林前六君子的一员,被魏忠贤抓进诏狱,在狱中受尽折磨,阉党杀人的手段说出来都会被封,但包括魏大中在内的六人没有一个退缩,前六君子全部惨死狱中,至死也不愿意攀咬自己同党。 魏大中性格主打一个硬气、执拗,历史记载此君家境贫寒,中举人之后家里有人来投献,家人收钱后为他做了几套新衣服,魏大中得知能把衣服烧了;后来当京官也是一个家属都不带,就带两个奴仆,一个扫地,一个做饭,上朝的时候全家三人一起出门,干脆把家门给锁了,下班回家自己掏钥匙开门。 魏大中的骨气确实值得王文龙尊重。 王文龙起身拱了拱手:“原来是孔时兄。” 魏大中只不过是个秀才,而此时王文龙已经是国子助教,听到王文龙称自己为兄魏大中一愣。 他原本的火气消了一些,也拱了拱手。 “建阳先生,你的确是个大才,可为何要写文章侮辱烈女?” “我何时写文侮辱了烈女?”王文龙一脸疑惑。 魏大中却生气道:“先生之前在文章之中写贞女是违背礼法之事,被许多苏州浮浪文人所引用,使许多有名望的贞女有苦难言,有冤难诉,为祸难道还不烈吗?” 王文龙闻言苦笑:“我虽然发表过相关言论,但是只是用《礼记》质疑贞女习俗,我并未对贞女加以侮辱呀。难道孔时觉得我不该申明《礼记》道理?” 魏大中说道:“申明夫子道理自然应该,但是这样言语对于许多守节一辈子的贞女是莫大损害,建阳先生既为名士,说话之时也应该有些节制。” 王文龙看了看远处聚集在一起往他们这儿看的几个儒生。 他指指那群人问魏大中说道:“我猜想那里一群人中该是有家中长辈就是贞女的,他们见了我,心中有气又不敢过来,所以撺掇孔时来跟我辩论吧?” “并非撺掇,而是我自己想来为贞女申冤辩白!” 居然承认了,王文龙一阵无语,怪不得这货自己清廉如水,但是却在历史上为大贪官李三才辩论脱罪,这是真有点拎不清。 第281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王文龙平心静气说道:“既然根据《礼记》贞女并不符合礼法,也不应该提倡,我将此道阐述出来,日后的年轻女子若遇此事再也不用一世守寡,这岂不是救了许多女子一生?孔时不要只看现在,也该想想未来世世代代的女子呀。” 魏大中摇头:“女子守贞得了好名节,这也是她们愿意,建阳这不过是让那些原本能守贞的女子去嫁他人,使人不能成圣,也说不上什么拯救……” 王文龙发现魏大中的脑子里好像只能塞进一个思想,先占先得,拿定了主意之后别人再怎么说一时也改变不了,只有靠他自己想清楚后改变想法。 这种人和他多说无益,王文龙摇头说道:“你若不接受也就罢了,我并未觉得我在做坏事,也没什么好澄清的。” 魏大中颇为气愤,还想继续劝说,王文龙直接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聊,魏大中也不能纠缠,生了一阵闷气,自己去了。 回头看看魏大中背影王文龙突然感觉阉党的《东林点将录》中给此君的评价不错:“天杀星,黑旋风,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 这位朋友确实很能打,很勇,很坚强,但就是有点莽,真像李逵…… 正在这时台上的演出终于开始,今天演的是杂剧本子改变的《狂鼓吏渔阳三弄》,就是祢衡击鼓骂曹。 王文龙知道这杂剧本子是由徐渭所写,扮演曹操的却是大名鼎鼎的彭天锡。 此君是江南最有名的丑净,专演奸雄恶人,张岱评价他演出的人物“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 王文龙也听不懂唱词,但是彭天锡画着一张白脸上场之后,王文龙的眼睛却一下被彭天锡的表演所吸引。 彭天锡的五官极其灵活,挤眉弄眼,瞬间就把戏中曹操的奸诈狡滑,给表现的淋漓尽致,王文龙坐的太近,彭天锡看着场下一笑,虽然是笑,却让王文龙突然有毛骨悚然之感,总觉得那曹操要想办法折磨他。 而伴随着彭天锡的演出坐下观众也都是赞声连连,不光是演的好,更是徐渭的戏写的有味道。 《渔阳弄》表面上写的是曹操一生的罪恶,但实际上却是在骂明代奸臣弄权的现实。 今天在场的人主要来自织工行会和漕帮,都是被明代官府欺负的透透的底层团体,对于这戏之中所表现出的批判实在是感同身受。 一场戏演完,全场响起热烈的喝彩之声,王文龙也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喝彩,接着是一出热闹的打戏,过不多时彭天锡又串戏出来,这回演的却是安禄山。 一直看戏到半下午,王文龙也累了,于是起身告辞,漕帮以及织工行会的人陪着王文龙出来,王文龙今天带了李国仙和沈宜修一起来参加宴会,王平保去女眷那儿叫人,等待一会儿,李国仙和沈宜修一起带着丫鬟出来。 “相公,这彭天锡串的戏真好,看的我也想要写出戏了。”李国仙一出来就高兴说道。 王文龙笑道:“好呀,不过咱们可没有钱雇家班,你写的戏有没有戏班愿意唱就得看你自己水平了。” 沈宜修笑着说:“只要戏写的好,自娱自乐也可以,不必一定有人唱的。” 沈宜修一家都是戏曲人才,对于写戏曲也颇感兴趣。 王文龙带着两个老婆一起向外边走,见出了戏台的雅座外人群颇为拥挤,织工行会的把头连忙安排人为王文龙一家开路。 正在等待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呼喊之声,挤在戏台边上围观的众人之中也是一片惊愕,王文龙连忙将两个老婆往后拉,和王平保一起站在二人身前护住,等待了一阵前方才安静。 王文龙和陈把头对视一眼,忙跟着他一起向前边走过去,就见前方白龙庙的路口边,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孩被推倒在地,一筐荸荠连带着火炉、热水等物事掀了一地。 而在他们身前,一个扛着税监榜文的泼皮叉着腰说道:“皇榜收税,你抗税不交还敢闹事,打你不冤!” …… 葛成领导民变把孙隆给打跑对于苏州百姓来说,还真不完全是好事。 孙隆已经六十多岁,是从小看着万历皇帝长大的,从万历四年就开始担任苏州织造太监,二十多年间在苏州名声其实不错,孙隆自己出钱修复西湖的道路、寺庙,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出钱买米施粥,遇到大雨丝织品变色他也曾主动奏请万历皇帝说明原因,请求皇帝不要因此责怪织户。 要不是万历皇帝要钱要的太着急,以孙隆的谨慎,哪怕是收税也不至于会激起民变,而葛成民变之后孙隆税监的工作就给撤了,万历皇帝派了新任税监太监刘成来总管苏松常镇四府税监。 刘成和孙隆做人差距极大,就看一件事:刘成到来之后,杭州百姓有感于孙隆办了大量好事而不扰民,在孤山上为孙隆修建了一座生祠。原历史中直到清朝孤山上依旧有孙隆的塑像,并且香火还不错,可见这庙并不只是为了奉承孙隆而修的。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多年之后,刘成还会再在史书上出现一次,梃击案中入宫杀人的张差供述出指使他去杀朱常洛的两个太监就是庞保和刘成。刘成是郑贵妃的心腹太监,最后也因梃击案被万历皇帝秘密处死。 这货连谋杀太子的事情都敢参与,收个税自然不在话下,刘成到达江南之后,孙隆招来那些犯事的爪牙被换了一批,但是新上来的税监对百姓的盘剥并没有减少,而且他们比在孙隆手下之时更为嚣张。 此时那几个税监打伤小贩后意气扬扬,朗声说道:“刘公公征税,谁敢不服?” 围观的一众帮会行会成员全都脸带怒色,一下就把那几人给围了起来。 “你们收税就收税,掀翻人家摊档依的是哪家规矩?”一个漕兵上前质问。 其实这些站在外围的卫所兵和织工也都是社会底层,平常碰到税监都不敢炸刺,但此时大家聚集在一处,有人带头,剩下人也壮起了胆子跟着一起鼓噪,“是了,依的哪家规矩?” 还有人抓住那举牌子的税监道:“你以前也是普通百姓,如今怎么换了身皮就来欺负人家老小?” 众人一拥而上,将那几个税监围住,有叫打的,有叫送官的。那几个税监也害怕起来,其中一人突然掏出把刀,色厉内荏道:“谁敢上来?” “欺负我们没人吗?” 众人正在聒噪之时,织工行会的陈把总连忙跑上前去,织工行会想要叫歇或是冲税关反抗都需要事先组织,这样贸然生事被追究起来肯定吃亏。 他拦在众人和那拿刀的税监中间,看向自己这边的人物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边上有熟悉两人的漕帮帮众忙回答:“陈把头,这祖孙是我们卫所中的孤幼,那娃娃父亲原本也是卫所军,一年前害病死了,我等怜着他老婆子和娃娃度日艰难,今日便教他挑了荸荠担子到场中卖。这几个税监见了,先要吃要喝,白拿了他祖孙几大碗荸荠去,等要散戏时又抓着人家老婆子收钱,听说没钱抬手便打,小娃娃要救祖母上去撕扯时,碗也给砸了,摊子也给掀了,还把人打成这样!” 陈把头听的脸上生寒,织工行会虽然是一群底层百姓的组织,但也是苏州叫的响的名字,他还当是什么事,却没想到几个连人家荸荠也要骗的泼皮居然也敢来白龙庙闹事。 他直接回头对身后人说道:“去请席上的王班头过来。” 那几个泼皮闻言也不想事情闹大,就想要跑,直接被几个织工拿住。 这年代的纺织机都是木结构的,大规模的纺织所用的机械十分沉重,长期操作纺织机的织工力气可是不小,几个汉子粗手大脚上来一下就把那些泼皮拿捏了。 很快王班头就到了,他听了事情当即道:“先押回衙门里去再做讨论。” 看着事情解决,王文龙也是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离开,就见魏大中突然从后边跑出来,跟着那几个泼皮和织工一起就要走。 王文龙好奇叫他道:“孔时要去做什么?” 魏大中一脸兴奋的说:“我要去看这些税监吃打的模样,好出一口恶气!” 王文龙一阵无语。 那王班头怎么可能得罪刘成?多半是把人带到衙门中教育一顿就放了,甚至说也不说直接放人,哪怕是林把头想来也愿意大事化小,不会想和刘成起冲突。 …… 几天之后,王文龙正在《苏州旬报》编辑部里审稿,突然就听潘秀说外头有个名叫魏大中的秀才来找他。 王文龙叫潘秀把人领进来,王文龙还没说话,魏大中先自颇为生气的说道:“建阳先生猜那天白龙庙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文龙道:“那几个税监多半是被放了吧?” “你如何知晓?”魏大中一脸惊讶,“他们不光把人放了,而且那几个税监还回头又去坑害那对祖孙,赶的人家在苏州没法渡日,如今都要流落异乡去了。” 第282章 旬报采访 第282章旬报采访 魏大中说道:“我在苏州府学里找了几个生员一起写书将此事报给苏州知府,他接了文告安慰几句也没有后续理会。府学中生员议论纷纷没个作用,建阳先生,你这《苏州旬报》说是要报道时事为百姓发声,如今我写了篇稿子,就由你来为那祖孙申冤如何?” 王文龙闻言苦笑着说道:“《苏州旬报》只是一份报纸,又不是衙门,怎么给他们申冤?苏州知府都不能管到刘成,难道他还会怕我报纸上写的几个字吗?” 魏大中一下子鼓起眼睛:“先生不敢发稿子?《苏州旬报》说为百姓说话是假的了!” “孔时莫急,”王文龙止住他大嚷,先说道:“你到我账房里去取十两银子给那对祖孙,余下之事容我慢慢思索。” “他们的确需要钱,”魏大中点头说,“但建阳先生,你愿拿钱赈济,我替他们祖孙谢谢你,但你有如此声量如何不去惩罚那恶人?你护了他祖孙两口,但那几个税监若还是不受惩罚,过不了几日他们又要去害别人的!” 看着魏大中一脸义正词严的样子,王文龙摇头道:“孔时你先去,信我就是。” 王文龙知道把魏大中对这件事的新闻报道发表出去实在不会有太大作用,但是听说魏大中已经将这事情在苏州的府学之中传开,说明此事有了一定的舆论声量,这倒有解决问题的抓手了。 报纸可以就此事开始一番操作,说不定能一举奠定自己报纸在苏州的地位。 …… 次日,几匹马停在苏州旬报门口。 一个卫所兵对身边小军官模样的人说道:“总旗,这里就是苏州旬报的编辑部了。” 他请王成和他所带来的卫所兵坐下,接着又冲着一旁的彭天锡抱拳。 王成一下想了起来,惊讶问道:“兄弟敢不是唱戏的彭天锡?” 那男子回答:“贵帮的堂会我也曾应过几场,军爷想是在戏台上见过我。” 他是漕帮中人,南北行船早就养成和人交际的习惯,上去就主动问道:“我是漕帮的王成,这位大哥看着颇为熟悉,敢是我俩之前见过?” 王文龙也笑着拱手:“多谢王总旗和这位军爷前来。” 一进总编室那王成就先拱手冲着王文龙见礼说道:“建阳先生好,在下最喜欢看先生写的小说,今天终于有机会和先生见面!” 他带着那天看见白龙庙外事情的手下卫所兵一起往编辑部里走,这时旧界面前又来了一顶红色轿子。轿子上下来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男子身材粗壮方头大脸,王总旗仔细看看只觉得眼熟。 那被叫做总旗的卫所军官点点头,他是漕运位所的一个总旗官。 两人颇为投缘,一路说着话就走进旬报编辑部,王文龙已经备下茶水等待。 总旗算是芝麻末流的官了,王总旗手下还有五个小旗,每个小旗十人。不过王总旗是漕运卫所的旗官,有漕帮中的职位,又在苏州这样富贵的地方,所以日子还过得去。 彭天锡笑着说:“正是我哩。” 漕运位所归由漕运都指挥统领,五千多名军人设为一卫,一卫分五所,每所大约是一千一百人,由千户统领,一个千户所又分成十个百户所,百户所设两个总旗,各自统领五十军户。 “我们想是为着同件事而来,”彭天锡点头说道:“那天在白龙庙我卸了行头回家,正碰见那几个税吏刁难那卖荸荠的老幼,我是看了全程的,不知如何被旬报的人给认了出来,于是请我来说说情况。” “原来是彭大家!”王成连忙见礼,惊讶说道:“我前几日看了大家的戏,演的真是好,只是卸了花脸没认出来。彭大家也是来旬报公干?” “我也是陪着一个卫所看了全程的弟兄来旬报说情况的。” “有劳彭大家走一趟了。” 这几天他都在找当时在现场看了税吏刁难那对祖孙全过程的人,许多人虽然知道情况,却不愿意出面接受采访作证,王文龙只能让他们提供当时在场其他人的名字,看有没有人愿意接受采访。 除了王成手下的那个卫所兵之外,王文龙得知当时丑净名家彭天锡也在现场。当时在场人数不少,但其中唯独彭天锡是常常在人前露脸的公众人物,所以被许多人记住。 对于彭天锡能来接受采访,王文龙起初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彭天锡作为一个名角,需要到处去应堂会,不少太监手下的税吏也是彭天锡的东主,出来坐镇,大概率会危害他的生意。 王文龙只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派人去彭天锡那里询问他能否接受采访,却没想到彭天锡收到邀请之后当即点头,欣然前来。 彭天锡原本是富家子弟,只是因为爱好戏曲所以选择进了梨园行,鄙弃功名前程,跟随戏班冲州撞府。“宁舍一亩地,不教一出戏”,这年代对于艺人来说,戏曲那是看家的本事,外行人想要学习可是不容易,彭天锡不是行内人,半路出家,学戏格外艰难。 他曾经为了学名家一出戏,花费几十两银子将人邀请至家中教授,为此“家业十万,缘手而尽”。 彭天锡是个性情中人,他才不在乎自己的生意会不会受损,早就有心打抱不平了,闻之欣然而来。 彭天锡和王成还有那卫所斌在王文龙面前坐下,见到王文龙让旁边的编辑摊开稿纸舔了笔墨,王成道:“我这弟兄所说事情我已经了解清楚,我来帮他说。” 王文龙却笑着摇头说道:“多谢王总旗热心,不过我们得采访当事人才有价值,采访方式是我问问题,请这位漕帮的弟兄和彭大家回答。” 那卫所兵和彭天锡都点头,王成也不尴尬,笑着说道:“我这弟兄不识字,说话时或许没条理,他没说到处我可以帮着补充。” 采访开始,王文龙先道:“先劳烦彭大家,伱能说怂忱Фタ蓁涨天自己所见的情况吗?” 彭天锡点头回答:“我当时下了戏,正要出庙门,见到庙门口人群密集处那几个扛着收税榜文的税监在那儿吃东西,当时我也没在意,但不一会儿就见他们插着手上去跟那卖荸荠的祖孙说话,还伸手出来要钱。” 王文龙打断他问道:“你听到他们说要钱了?” 彭天锡摇头说:“站得远具体说什么我没听到,但是看他们伸出手来,那老太太就到包袱里拿东西,想来是要钱了。” 王成在一旁补充说道:“是要钱没错,我这弟兄看见那老太太拿出了钱来。” 王文龙看向那卫所兵,卫所兵开口却是徐州地方的方言,王文龙听不懂,王成便在一旁帮着翻译。 “我看见那老太太拿钱,那个扛黄榜的税监好凶,看到钱数不对就骂说:‘你们在厂里挣了这许多钱,只拿这几个子来对付老爷们’。他把那老太太吓得直发抖。当时我们就有几个人在旁边说了句话,意思叫那收税的税监看着他们老幼不要太过于盘剥,王老爷,你是明白人,我们说的也是公道话,以前大家也都是普通老百姓,怎么当了税监就这样欺负人?那个税监却覅讲理,哎呦,一听有人搭腔不得了唉,一下毛起来,抬手就做要打人的样子……” 这卫所兵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光在场看了,后来因为气不过还跟着那几个税监一起跑到衙门去,看了他们被送入衙门的大体情况。 王文龙一番采访持续了半个多时辰,采访结束,王文龙起身对三人感谢道:“多谢三位今日前来,这采访稿你们看看有无错处。” 彭道:“这就不必了,我在这边说,那编辑先生就在边上写,这都是我看到的,想来是不会有错了。” 王成也点头称赞:“建阳先生,你这采访做得有理,就照着这稿子发,我保正我这弟兄说的都是实话。” 王文龙又说:“这篇稿子下一期报纸上就会刊载出来,将占很大版面,这专访中大段的引用两位的话,这些话变成文章,我当将相应稿费付给两位,数目不多,但也是个意思。” 苏州旬报对于简单的采访是不给予受访者稿费的,但是像这种大段引用采访对象语言的专访一方面受采访者需要付出相当精力和时间,另一方面这些话也是受采访者所说并非记者的原创,苏州旬报的做法是记者给受采访者一部分的稿费作为报酬。这也是王文龙前世报纸采访的常例。 闻言彭天锡笑道:“我过几日就要去绍兴,你们送钱也不方便,就将这钱捐给那祖孙二人好了。” 那卫所兵闻言也连忙说:“我的钱也捐给他们。” …… 几天之后的半下午,史有富用最快速度将手头的工作做完,交了活就离开机房赶往城外关厢,今天是新一期苏州旬报发行的日子,史有富刚来到关乡就见到那土地庙的活报摊前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 第283章 《苏州白龙庙风波》 第283章《苏州白龙庙风波》 “租椅子,条凳,三条凳子送茶一壶。”一个村民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板车的小凳子,旁边还烧了个老虎灶,弄个黑乎乎的陶罐在上头吧嗒吧嗒的煮着茶水。 有些人还真愿意租个凳子来听活报,直接将活报摊前变成了个小茶座的模样,不过更多的人则是舍不得出这份钱,找块石头或者在地上铺点杂草乱叶直接席地而坐。 史有富也不想多花钱,他找了块圆石头抱腿坐下,问身边人说道:“现在念到第四版了没有?” 身边人也正等着听第四版小说板块的《狄公案》呢,闻言回答说:“正在念第三版的时评,马上就到了。” 伴随着活报摊的火爆现在苏州百姓对于这苏州旬报可是熟悉的不得了,也大概摸清了这苏州旬报的编排方式。 大家都知道《旬报》第一版讲的是最近整个大明乃至于海外的要紧时势,第二版是苏州新闻,第三版一般是评论员文章,到第四版就有一些娱乐内容,特别是连载小说的内容,是百姓们最喜欢的。 台上念报纸的那先生,见到自己的书台之下聚集了一大群人脸上也不禁带着笑容。 他原本只是苏州府一个普通的弹词艺人,苏州府里头弹词的名家极多,他又不是出身名角之后,正常的演出连府城都进不了,只能在苏州府城外的郊县混口饭吃。因为收入不固定,所以他才接了每个月九天的活报工作,却没想到因为这个工作他在苏州城东一下子混了个脸熟,唱了个把月的活报现在已经有一批固定听众,甚至还接到不少城东百姓婚丧嫁娶时的演出邀请。 等他唱完一段关于今秋桑蚕刻税的评论员文章,朗声念起广告,台下众人脸上都露出期待的表情,这些赶着第一天来听报的都是苏州旬报的老听众了,都知道这段广告之后就要念第四版的小说内容。 “先别吵,没听这是王建阳写的报道吗?王建阳就是《狄公案》的作者藏剑楼主人,他写的报道说不定也有意思。” “……” “怎么换了板块了?我还专门早些歇工赶过来的,这不是乱搞吗?” 众人一下惊讶:“咦?不是该讲《狄公案》了吗?” 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台上的弹词先生已经开唱王文龙的报道,报道开篇先介绍了那天在苏州白龙庙前发生的事情经过。 “藏剑楼主人?他这期写了什么报道来,是不是这期的《狄公案》就没有了?” 在苏州,刘成的收税早就引起百姓不满,特别是王文龙采访介绍了这受欺压的老小两人情况:家中父亲死了,母亲改嫁,老祖母和小孙子两人受尽欺负,甚至连进货买荸荠都被人欺负,价格比别人高一成有余。 但是今天的情况却与往常不同,只听这先生念完广告之后翻到下一页报纸:“今日的第四版是加印的系列报道,《苏州白龙庙风波》作者是苏州旬报特约总编王建阳。” 三言两语描写出老小二人弱势群体的形象,这时王文龙再引用采访内容,介绍白龙庙前二人被税监欺负的情况,瞬间引得众人共鸣。 当引用卫所兵的采访说到税监踢翻摊档,将老太太推倒在地,又去打孩子时在场的听众已然是群情愤慨,等听到说苏州织工行会和漕帮一起把税监给抓起来,送进衙门众人又是一片欢呼。 接着王文龙又写了这群税监被送入衙门中的情况,当听说衙门直接把人放出来,而且还去报复那对老小。 原本大家喜悦的情绪再次受到压抑,一篇文章将白龙庙事件的始末说得清清楚楚,最后王文龙还介绍了相关的法律条陈。 古代的中国有自己的一套法律,在历史中被称为“中华法系”,不光被中原王朝所使用,在此时期还成为了越南朝鲜等受儒家影响深刻的地区的立法思维。 “中华法系”的主要特点就是“礼法合一”,以儒家主张的纲常礼教作为法律的指导原则和定罪量刑的基本依据。 其中一些原则颇为特别,比如“矜老恤幼原则”,对于年老和幼年的罪犯加以减刑,对于老少的受害者加以特别关爱。又比如“同居相隐不为罪”原则,认为亲朋互相隐罪的判罚程度应该比只因为利益而互相隐罪的其他关系要低一层次。 这些法律深受儒家的三纲五常标准影响,比如“同居相隐”等原则在后世的法律体系中明显不适用,但矜老恤幼等保护弱势群体的量刑原则却是超脱时代的观念。 白龙庙事件在中华法系思想之中是绝对站不住脚的,首先就是违反“矜老恤幼”的要求,对于相关判罚,王文龙能找出许多成例,正好最近万历皇帝也专门针对税监出过上谕,要他们不要骚扰穷苦百姓。 文章最后又介绍了几件近期在苏松常镇等地发生的税监冲突,以及苏州府学之中生员们对此的抗议,还引用了魏大中情绪激烈的文疏。 这篇文章念完之后众人已经议论纷纷。 刚才和史有富介绍情况的那青年忍不住评论说道:“什么皇榜收税,明摆着是狗仗人势!” 史有富也是听了一肚子的气,他颇为认同说道:“没错,就是狗仗人势,没听文章里介绍的吗,几月前圣上在处理云南之事时已经下令说皇榜收税不应该收孤老弱者的钱,他们却偏偏要去刁难这对老小,还扛什么皇榜?利用皇榜来压百姓是真。” “呵呵,不收老小的钱收谁的钱?难道他们有胆子去收城里大老爷的钱?” “这群天杀的税监,个个都是该死!” “县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织工抓到了人,他们没过一天就给放了,老小受了报复,他们也不帮人主持公道。” “这世道,我看是完了!” 众人议论纷纷,群情汹涌,看的台上的弹词先生和他的徒弟都有些害怕。 这先生怕受税监太监的骚扰,甚至之前熟悉今日播报内容之时,看到这篇报道都有心不念,但是苏州旬报那边下了要求要他们一定按照报纸内容念诵不然就不给钱,所以活报员们都不得已而为之。 那弹词先生念完这篇文章之后连广告都忘记了念,连忙翻到下一版念起小说内容,希望能用小说吸引走听众的注意力,但是下边的听众们却早就议论起来,哪怕是《狄公案》也没办法影响他们的激愤情绪。 第284章 声浪发酵 第284章声浪发酵 《苏州旬报》在江南地区的发展非常快速,通过活报的方法在短短一个半月内《苏州旬报》的销量就已经超过了一千八百份,而且许多不认字的百姓都在通过火爆摊听报纸,所说《苏州旬报》的影响力比那一千八百份报纸要广的多。 王文龙所写的这篇《苏州白龙庙风波》特别报道一下就火了,第二天各个《苏州旬报》的活报摊前都聚集了大量百姓专门为听这报道。 百姓们过两天一见面就把此事当成可以炫耀的谈资,互相说的那是口沫横飞。 “听说了吗?那些税监在白龙庙打人。” “怎么没听说,那祖孙太惨了,好好的做些小生意,不但被税监打了,事后还被挟私报复,差点被赶出苏州去。” “你们这消息都是哪里听到的,怎么一个个说的都好像见过一样?” “《苏州旬报》里写的呀,你没听这两天的活报吗?那报纸可有意思了,比说书看戏还有趣,听上一天也不厌,而且还不收钱。” “这么好?下次大哥听活报,把我也带去吧……” 百姓嚼舌根子的能量比起传邸报文抄可是大得多,报纸出来不过三天,满苏州城的人都知道了白龙庙、漕帮、卖荸荠的祖孙、税监打人,甚至连杭州、南京那里的百姓都有听过这些事情。 连带着类似情况的税监作恶也被百姓们广泛讨论。 看这名单可以发现两件事,一是万历皇帝在江南真是派了不少太监收税,每个市镇都有人分管,怪不得江南百姓会支持东林党。二是东林党这群人也的确热衷于对付太监,这是他们刷声望、博得地方支持的好方法。 小太监前来汇报:“公公,四镇税监刘公公求见。” “孙公公,晚辈求公公来了。” 孙隆点点头道:“带他进来。” 六十多岁的提督织造太监孙隆面沉如水,坐在屏风之后缓缓泡茶。 甚至影响到官场上,不少官员已经开始写弹劾刘成收税扰民的奏疏。 报纸启发百姓,而东林党则在文人士大夫阶层中大造舆论,一场针对白龙庙税监案的声讨马上就铺天盖地般展开。 对付税监太监是李三才的看家本事,从万历二十七年巡抚凤阳并且总管漕运以来,李三才已经对付过的宦官包括:徐州收税宦官陈真、仪征收税宦官暨禄、扬州宦官鲁保、沿江征收芦课宦官邢隆。 一个颇为肥胖的中年太监急忙而入,虽然已经是冬天,但是他却满脑门是汗,显然是疾跑而来。 杭州,涌金门,杭州织造局。 与此同时,李三才得知消息后也主动入场办事。 能引起这么广泛的讨论,也因为这次事件的焦点选得好,之前反对收税总把矛头指向反对太监和皇帝,普通人都不敢说话,但是这次事件的反派是那些连小商小贩的荸荠都要抢的税监泼皮,百姓丝毫不怕,骂也就骂了。 孙隆看了他一眼,笑笑继续泡茶道:“当年我在司礼监时你拜到我门下,叫我一声公公我腆着脸也就受了,但如今你也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这声公公我却是受不得呀,叫我老孙就是。” “孙公公,您是天上的星斗,我刘成不过下边一个小雀儿,人微言轻,比起您宫中老人哪里算得了什么?” 孙隆说道:“过谦了,请坐。” 刘成一脸笑容的说:“孙公公您瞧,您不说这话,我小辈却连坐也不敢坐的。” 他只是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又从袖中掏出一份厚厚的礼单来。 孙隆看也不看那礼单,而是指着桌面上一份《苏州旬报》道:“刘公公,你瞧你弄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几个税监而已,何必为包庇他们脏了自己的名声?” 刘成颇为委屈的说道:“当时我也是听说手下人犯了错误,心道要给手下人立一个模样,为了收买人心头脑一热也就让人去说了几句话,却不晓得他们居然是如此丧良心的家伙,欺负人家老弱,事后还去赶了人家。要早知道这件事时,那几人我自也将他们打杀了的。” 孙隆问道:“那几个税监何在?” 刘成连忙说:“已经送入苏州府大牢去了。” 孙隆看看刘成带来的礼单,终于是放下手中茶壶说道:“如今你是个什么打算?” 刘成连忙说:“如今百姓对我颇有不满,这几个罪魁祸首的税监我自是出首告了他们,接着再警示一番属下,务必让苏州百姓没有话说。” 孙隆拿起桌上一张底报递给刘成说道:“刘公公,这江南比不得北方,文人的声量极大。” 刘成看着底报上许多文官上疏弹劾他的消息,沉默半晌,颇为为难的说道:“若是处处跟百姓妥协,如何能完成圣上期望,届时岂不连税收都收不上来了?” 看在桌上那份礼物的份上,孙隆思索一番,提点说道: “刘公公,你道当初我在苏州没有规范属下,没有杀鸡儆猴吗?看看最后落得怎样下场?我如今在江南,只是吃斋念佛,做事总以诚心相待,不知给地方上捐了多少钱财,参加了多少文会,江南百姓这才渐渐原谅了我去。” “孙公公,晚辈愚钝……” 孙隆给刘成倒了一杯茶,笑道:“文人士大夫也不是不可交嘛。伱若拢住了上面的人,有时候下头的百姓,也不需和他们解释许多。” 刘成眼前发亮,连声道谢。 回到苏州以后,刘成连忙命令手下人去搜寻文官弹劾他的内容,针对其中无关紧要的事情,大张旗鼓地做出修改,然后又在苏州捐钱造庙。 接着他对自己手下的税监也展开行动,将一批名声不好的税监全部清除,但实际上收税的活动依旧不变,只不过在名仕文人之中拉拢势力,分化打压,甚至为此放软姿态也无所谓。 对底层穷苦百姓,刘成也不再大加盘剥,还叮嘱手下人不要去伤害孤老,连那卖荸荠一家人他都亲自出钱将孩儿送到私塾里去,还给人修房买米。 太监也不都是湖广收税的陈奉那种心理变态,刘成脑子还是比较健全的,知道在江南这种地方,他不好为所欲为之后也就老实的遵守规矩,捞自己能捞到的钱。 最后结果是苏州针对中产商人的税收大大增加,但地方上有名望的文人士大夫却不再和刘成作对,豪门大户当然不会说刘成的好话,可是也不把刘成当成整个江南最坏的那一批太监。 万历皇帝往江南派了许多太监,刘成只要不做最可恶的那一个就行了,只要有比他更为人所不耻的太监存在,那么江南舆论声浪就会先冲击他们,刘成乐得留在后面数钱。 第285章 王青天 第285章王青天 刘成改变税收方法后,税监虽然照样盘剥百姓,但是程度却大大减低,而且对于穷苦百姓也不太过分招惹,当然持续时间不会太久,给个一两年多半又要死灰复盟,但起码就短时间内普通百姓实在感觉生活变好了一些。 百姓们对此颇为高兴,以为王文龙的《苏州旬报》为百姓做了一件大实事。 《苏州旬报》针对时事新闻所写的一篇报道,居然能够造成整个苏州城的舆论声浪,并且逼迫税监太监都做出妥协,瞬间让苏州有头脑之人知道此等公器的厉害。 此后王文龙也趁热打铁,直接操盘在《苏州旬报》的第四版弄了个时事板块,每期专门报道一些苏州百姓关心的事物。 大多数事情不至于冲击太监这么刺激,但是像报道某街道淹水无人管,城中救济院现状这些内容还是引得民众们纷纷叫好。 而且因为《苏州旬报》的声量极大,所报道出来的事情往往能得到及时处理,比直接去报官效果还要好。 以至于几期后许多百姓都托人写信到《苏州旬报》去反映自己身边的问题,往衙门里写状子去告人叫写公状,而这些往《苏州旬报》写状子的现象则被称作“写报状”。 时人笔记中记载:“时事报纸一物,乃《苏州旬报》之首创,王建阳为民秉笔声冤,立下招牌。声量广传,每出一文便街谈巷议,人皆为廉明,苏州民间有比之唐时狄公、宋时包公、本朝海公者,呼为‘王青天’……” 许多苏州官员对王文龙是又恨又怕,但每期《苏州旬报》出来,他们却都优先抢购,生怕这一期的报道之中涉及到自己所辖的工作。每次看报都心惊胆战。 王文龙的《苏州旬报》上面勾着东林党和浙党,越是有战斗力就越不让人不得不重视,许多人痛恨王文龙,但却又拿他毫无办法。 王文龙手头不差钱,到苏州之后就在编辑部旁买了个小院。 古代昂贵的是地,可以种田的农田的确需要些钱财,但是用来住人的房子价格却不算高,哪怕是在寸土寸金的苏州,普通院子的价格王文龙也足以承受。 苏州百姓比福州百姓更有钱,一个壮劳力花上半天工资也就能买到一份厚厚的《苏州旬报》,学堂、工厂直接长期订购,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苏州旬报》的销量就超过两千份,不少杭州南京的书商专门跑来申请代理,不是购买《苏州旬报》拿到别处去转卖,而是代理印刷,《苏州旬报》已经筹备在南京和杭州各再建立一处印刷点。 沈宜修坐在一旁帮王文龙润色他最新的稿件,她提着细笔慢慢读着文章: 苏州王家,已经快到傍晚,王文龙却还在书房中忙碌。 报纸可以广销江南,在报上做广告的费用也是连番上涨,《苏州旬报》现在每期的收入都已经超过一百两,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利润就已经超过福州创始的《旬报》。 “西湖上多方筹措建起防堤,缘何依旧漫水不止?能力不足?效率不高?覆盖面有限?……笔者来到去岁上修建了堤坝的一处河岸边看到,很多居民已经放弃原本居所,搬迁到堤坝边上几里处居住,原本房屋许多陷入泽国,泥泞坍塌,弃田者多矣……” …… 沈宜修帮王文龙改完稿子,揉揉手腕,问王文龙:“相公写这稿子真能有什么意义吗?官府也不可能再拨款来修堤,百姓也知道官府不会管。” 王文龙解释说道:“也许官府不管,但百姓的疾苦总要能够说出。且官场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不做事,自然也有人做事,一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呢。有了这文章这些对自身职责弃之不管的官员也能落下一条罪状,多少能够让他们有些警惕。” “如此说来,这也是为生民立命的事情了。”沈宜修颇为高兴说道。 王文龙却没那么乐观,他道:“我这里收到了徐大人的信,过几日我打算回福建去帮忙。” 沈宜修颇为不理解:“相公如今在国子监当官,又办着《苏州旬报》,眼看力量越来越大,为何不先留在苏州,将报纸越办越好?” “我还是想能够做些实际事情。” 经历过后世的王文龙,并不会天真的以为所谓报纸的舆论监督就是多神圣的工具。 舆论监督能否起效果,还得看国家情况。 比如此时万历年间的苏州多少还能够做点事情,《苏州旬报》上报道的一些民生内容,本地官员能够解决的多少也会给些反应。 但如果放到明代末年,天下的问题多了去了,再多报道一两条除了为党争提供燃料之外,也不会有其他作用。 ——媒体能够做的事情是有限的,经过后世教育的王文龙知道不掌握生产资料,就想通过舆论去改变世界是天荒夜谭。 现在他的《苏州旬报》现在能够有力量,只不过是因为上头有东林党和浙党保驾护航,但一旦时局改变,《苏州旬报》能报道的方向肯定大为受限,即使强行报道,也不会有这么多舆论跟随帮助。 《苏州旬报》做到这样的程度,就已经不错了,想要进一步发展,还要等待他自己的实力扩大才行。 想到这里王文龙又拿起刚刚收到的信。 那是徐学聚从漳州寄来的。 信中语气激动的表示沈有容已经出海,但是船队在澎湖遇到大风浪,许多船只折损。 更让王文龙感觉不妙的是大员岛上对于大明的官军这次剿倭寇也远没有历史上那样支持。 王文龙想回福建去看看,打定主意,他用两天时间将《苏州旬报》的事情安排好,然后直接表示身体不好跑到南京国子监请病假。 在明代的其他时期,对于官员请假的规定还是很严格的,病假时间超过三个月一般就要专门拖着病体到上级去讨要延长指示,如果没有得到上级部门批准,甚至会因此被罢官,超过假期没有回归职位的文武官员,康复之后还要到吏部、兵部据说明情况,听后安排,甚至经常被降级使用处理。 但万历年间对于官员请假的严格规定早没多少人执行,前首辅赵志皋请假四年也没人说啥。 国子助教这个职位的原本工作是教国子监的学生,但是如今国子监都没有多少监生会定期来读书了,国子助教在不在岗其实都无所谓。 相比起其他的国子助教,王文龙今年跑到国子监花费大半个月讲完了文字断代学已经算对得起工资,听说王文龙要请假回家,叶向高毫无二话就批准了,还请王文龙顺道帮他给在福州到叶成学捎点书籍笔墨。 第286章 被改变的历史 第286章被改变的历史 王文龙刚刚从南京南下,半路上就在驿站中被当地急递铺的官员找到。 铺兵将一个木夹递到王文龙面前:“漳州镇海楼急件,海巡徐副使已请准王助教使用加急之权,速速回信。” 王文龙签收文件后打开一看,才发现这封书信是三天之前徐学聚从漳州发来的。 “倭寇居大员,剽掠甚多,岛民知而不报……” 沈有容在万历三十年冬天整军备武完毕,倭寇也在此时进犯福建,沈有容率领卫所兵将倭寇击败,倭寇余部逃往大员岛,沈有容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台南的安平一带,于是率领二十一艘战船出征。 大船在过澎湖时遇到飓风而飘散,损失七艘,十四艘战船横渡台湾海峡。 事情和历史上的差不多,但蹊跷的情况也隐藏其中。 历史上万历三十年的大员岛还是一片无人区,倭寇在台南的良港建立补给据点,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也是正常。 可是这时空的万历二十九年就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民大员工作,此时大员岛上已经聚集了上万的福建移民,安平一代也是移民的良港,那群倭寇居然还能在此地建立根据地,甚至掳掠福建百姓充当根据地之中的居民,没有大员岛上的势力配合是不可能的。 王文龙看完书信之后,稍加思索就写了回信找到发出,同时自己也加快脚步,往福建赶。 只见王文龙在书信之中写到:“迅速联系沈把总,先摸清大员情况,务必不要轻易登陆。” 别说,徐学聚的运气还真挺好,他传出命令的当天漳州正有几艘移民船要来大员,其中一艘船顺风顺水,正好来到安平港一带。 沈有容听说是徐学聚的信,还以为是什么战情变动,点头说道:“将人带上来。” 徐学聚在漳州等的焦急,寄信五天之后收到了回复,他连忙打开。 “沈把总,有船主带了徐海巡的信来。” 他心中焦急,思索一阵,终于还是叫来卫兵传令,让水师若是找到沈有容必须先嘱咐他不要轻易登岸。 放下信纸,徐学聚还不敢相信王文龙所言,怎么会为了包庇倭寇而对大明官军动手? …… 三天之后,清晨,此时的沈有容正在一艘到澳门改装过的旗舰之上隔着海面上的薄雾,眺望着台南安平港附近的倭寇水寨。 港口很大,倭寇居然有六艘百料以上的大船,船上还装有火器,码头后面的居民区,房子占了一小片山头,至少有五百个村民,多半是倭寇多年掳掠而来的。 只不过沈有容已经过了澎湖,消息能不能传到都在未定之天。 “嘶……”徐学聚看到这信就深吸一口气,“岛上也都是福建汉人,哪怕再是化外之民,也不能有胆子对大明官军下手吧……” 那移民船的船主只是一个小海主,想到自己能为徐学聚带口信,回去肯定有奖赏,颇为兴奋。 他激动走到沈有容面前,复述出海之时听到的徐学聚口信:“徐大人说岸上的移民也许已经和倭寇勾结,让沈把总千万不要贸然上岸。” 沈有容皱眉,他手下十四艘经历了风暴的船只到达台南,缺少淡水和补给,如果不上岸,只怕撑不了多久。 对面的港口中虽然有六艘倭寇的炮船,比意想之中要多,但怎么想也不是他这十四艘到澳门改造过的炮船的对手。 “晓得了,回程时与你记上一功。”沈有容应付说道,他感觉徐学聚有些太过谨慎。 沈有容认为除非那些聚居点的汉人抛出身家性命去当汉奸,帮助倭寇,否则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旗舰在倭寇的港口边查探了一回,沈有容带领船只返航,躲入港口之中补给。 徐学聚的船只刚刚进入那定居点的小港口,定居点中那姓陈的海主一脸笑容的迎上来。 “沈把总辛苦了,先到岸上来用些酒肉,我们这开垦地方,别的不多,野味倒是不缺。” 沈有容笑道:“多谢陈海主好意,只是行军之时不好饮酒。” 陈海主眼神一愣,笑着问道:“莫非是要出征了?” “此事再议,再议……”哪怕算上附近汉人定居点的补给也不算太多,沈有容已经决定就在这两日发动总攻,只不过不能对外人透露。 沈有容的十四艘海船上船员有接近三百人,和这定居点的总人口差不多,这也是沈有容敢于让大多数人下船的原因,除非这汉人定居点,全伙勾结倭寇并且悍不畏死,否则很难对他手下的军队造成什么损失。 当天晚上沈有容叫来手下的军官开会,布置攻击倭寇港口的事宜,正在这时,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 沈有容听到这声音瞬间警戒起来,他手下的亲兵将刀半抽出鞘出门查看,沈有容刚听着那山东兵一声喝问:“什么人敢来探营?” 下一刻却见一杆竹矛直接当他胸膛穿过。 看到刺死那卫兵的武器是本地移民惯用的竹矛时沈有容也呆住了,不敢置信道:“这些移民好大的胆子……” 房中的军官全都是老于行伍的军将,加上士兵们占据的营房聚集一处,真正能够攻杀进来的刺客并不多,沈有容率领军官将那群杀入的移民打散之后,来到茅屋之外就见整个军营之中秩序犹存。 士兵们都组织起来自保和反击。 沈有容却一脸焦急的看向港口方向,就见港口中已经火光四起,原本幸存的十几艘海船有大半都笼罩在火光之中,还有几艘海船正拼命升帆在黑夜之中向港口外移动,许多小舢板一路追着去,对着那海船远远的扔火把想要将之点燃。 海船丧失后进攻倭寇港口便已无可能,见此情形,所有官兵心中已凉了大半。 陈海主则满脸兴奋站一高台之上,和一个倭寇打扮的人互相商谈,大呼小叫的指挥着定居点的移民攻击官军。 见此情形沈有容不禁大喝:“你也是福建人,为何勾结倭寇?” 那陈海主在远处听得,哈哈笑道:“此地附属皆仰赖于走私,若是官军控制大员,我等将于何处寻衣食哉?毁我衣食,便是害我家小,你要害我家人,我杀你怎地?” 第287章 民族主义启蒙时期 第287章民族主义启蒙时期 沈有容气愤道:“倭寇掳掠闽海百姓,你等难道不知,为虎作伥,不怕天公报应吗?” 远处陈海主朗声大笑,自然而然回答:“如今我已是大员移民,不是福建之人,他福建人性命与我何干?” 沈有容大怒,这时他手下士兵已经装好一轮子药,沈有容抽剑指向那陈海主与倭寇方向道:“放枪!” 营中火枪兵一片排枪打去,登时打的那高台上的人抱头鼠窜,只不过官兵带到岸上的火药数量并不多,黑夜之中装填困难,打了几轮之后,后续的枪声越来越稀疏。 沈有容眼中冒火,知道被包围时间越久越危险,命令道:“结阵,往上冲!” 移民虽然经过一定军事训练,但哪里是官军的对手,哪怕最开始被鼓动的集结起来,但很快也被官军给打散,官军一路追杀,最终将来到移民点中挑拨的倭寇和陈海主的手下全部打死,陈海主也在逃跑过程中被击毙,山林中散落一地的尸体。 等到天明,原本有三百多人的移民定居村落中活下来的移民只剩七十多,官军也损失八十多人。 对明军来说最要命的还是船只损伤。 昨夜的偷袭一开始针对的就是港口中的明军船只,原本渡海的十四艘船只有三艘及时离港得以保存完好;另外十一艘船中七艘被烧毁了桅杆等重要部件,或是被凿出大口子,以此地的条件不可能修复;还有四艘被损坏了桅杆和船帆,若是在福建,还可以想办法拖入船坞维修,但是在大员岛这些船根本没条件渡过海峡,为免船只被倭寇所用,只能凿沉。 只剩三艘海船,沈有容已经不可能进攻倭寇的港口,因为倭寇可以轻而易举的驾着小船逃跑。 徐学聚一言不发,取了一枚火炭压在烟锅上,大口大口的吞云吐雾。 这两年,随着大员移民的人数增加,疟疾还是流行起来,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台湾岛上的很多新移民都习惯性的在田地旁种上烟草,以为抽烟可以避免得疟疾,其实效果并不明显,更多还是用以消解离家开荒的忧愁空虚。 在此时若是真按照官府的船引数额对外贸易,福建做出口生意的工厂和百姓估计得饿死大半,走私是常态,甚至可以让福建百姓富裕,大概算是好事。 王文龙还没回答,徐学聚又苦恼说道:“当初也是我鲁莽了,虽然得了建阳的建议,但未严令沈士弘执行,方有此祸。” 王文龙说道:“大员岛的倭寇必须缴,而且速度要快。” 最为尴尬的是主导移民大员的三一教和大海主们。 徐学聚心痛啊,一战损失了两百多士卒,十几艘船,听起来并不算太恐怖的数字,但是他知道这次渡海远征前后的花费却极其巨大。 抽烟的百姓多了,上层渐渐也就有染此习性者,徐学聚最开始只是好奇尝试,但渐渐就染上烟瘾,这两天心中烦闷,这烟抽的是越来越多。 这年代的烟草大概是有啥处理上的问题,很难点燃,所以此时抽烟和后世方法不同,抽的时候得一直用纸媒或是炭火烧着。 徐学聚坐在书斋之前,手中拿着个烟锅烧着。 福建各报纸纷纷报道此事,福建言官也全体动作,弹劾徐学聚指挥不当、沈有容冒进贪功。 徐学聚和沈有容为了在万历三十年一举击溃倭寇,已经准备了一整年时间,前期的几场仗打的都极其漂亮,最后一步渡海远征却大败亏输,消耗的资源远不是十几艘船这样的数字可以描述的,再想组织这样一场仗非常困难。 事情完全掩盖不住,败绩传出,福建哗然,特别是移民到了大员后居然投靠倭寇做汉奸攻击明军,这在百姓普遍对倭寇恨之入骨的福建简直不可想象。 但自从消息传开以来,支持移民大员岛的大势力瞬间从福建百姓心中的救世主变成预备汉奸,名声受损,还被官府防备,三一教等人各自在心里直叫倒霉。 万历三十年腊月,沈有容带着残兵返航,这一战,损失船只十八艘,士卒二百余人,无功而返。 对于大势力来说走私不是问题。 良久他才问王文龙道:“建阳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至于走私偷税——大明该交税不交税的人多了,面子钱财上能给够,官府基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移民大员的势力许多都靠着台湾岛的地理优势做着走私贸易,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福建官府,一些小的走私商势力如那作乱的陈海主的确是依靠着倭寇过活,甚至为了阻止明军赶走倭寇铤而走险,但是大的移民势力却不会对抗大明官军的到来。 “速度要快?”徐学聚反问一句,疑惑之前王文龙还说不要轻敌冒进,现在又如此催促。 王文龙分析说道:“这次事件有偶然因素,若不是刚巧那定居点上的移民已然投靠了倭寇,沈将军此次定然是大胜而归的,此番官军受损也无非因为船只受损无法攻击港口而已。 或是再筹备炮船,或是再组织其他大船,还用弗朗机炮,多半也能将港口之中的倭寇给打败,不用过多担心。 从近日海上局势看来,荷兰人定有扩张之心,若是咱们无法取下大员,让荷兰人看到机会,他们定然伸手染指,那时敌人就更强了。” “荷兰人要来大员?”徐学聚吃惊不已,“能有这样快?” 王文龙郑重的点点头。 徐学聚思索半晌,下定决心道:“我拼上乌纱帽不要也打这一场,我这就去找沈士弘!” 这次沈有容剿灭倭寇不利已经给徐学聚带来许多负面影响,他能下定决心再次出海,也需要挺大胆气。 王文龙对此时福建对沈有容的批评只觉得讽刺。 因为他知道原本历史之中沈有容打破安平港的倭寇寨子,烧沉六艘敌船,解救三百多被倭寇掳掠而去的男女,将日本人势力彻底赶出台湾,沈有容受到的奖赏却只有白银几十两,朝中上下都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事。 可如今的时间线,沈有容这一仗打败了,一瞬间便被朝中上下以为是天大耻辱。 更让王文龙感到惊讶的是他所看到沈有容带回的战报。 王文龙有猜到大员岛上一些移民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和倭寇勾结,但没想到居然到了如此程度。 据沈有容战报中记载,被偷营那天夜里,其实是有四艘船及时驶离港口的,只不过其中一艘在黑夜之中摸不清水道触礁搁浅,移民点中的小舢舨追上此船,移民不敢跳帮作战,于是先放火烧船,然后将跳水的官兵全部杀死,一个活口都不留,所用手段极其残忍。 甚至沈有容等人天明登船,发现移民砍下官兵的首级放在一起,这自然是为了向倭寇请赏。 这些情形沈有容和徐学聚没有大肆宣扬,若是说出去,肯定会引起福建百姓震动,将这事情影响闹得更大。 徐学聚去找沈有容商量再次出兵的事宜,而王文龙回到馆驿,心事重重。 这一次事件对王文龙的心理产生了极大震撼,倒不是因为此次事件和历史不相吻合,而是在这事件之中表现出来的明朝人的思想。 在福建,百姓们对于倭寇同仇敌忾,这是多年的血债积累出来的认同,当听说有人当了汉奸,哪怕是乡野村夫也对之颇为鄙视。 但同时,移民大员的百姓因为利益所系,却又觉得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背叛大明。 王文龙知道这是最初的民族主义思想和利己主义间的碰撞。 大航海时代以来,随着世界各地区交流的越来越频繁,文明不是越来越融合,而是大家越来越发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在激烈的斗争之中,各个民族各个文明都开始抱团取暖了。 最先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地方,也是最先出现民族国家的地方。 现在正是世界上第一批民族主义者崛起的时候。 王文龙突然意识到对于此时的大明来说,无论是面对大航海时代,还是面对满清入关,如果能及早唤起一批人的中华民族认同感,能改变的东西将是无穷的。 王文龙回到馆驿,铺开稿纸。 李国仙拿着份报纸进来,她本来不想打扰王文龙写作,但是看了一眼王文龙写在纸上的那题目,惊讶问道:“相公又要写书了?” 王文龙点点头,把稿纸上《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后世书名给划掉,改了一个明代人更能理解的名字——《民族与国家》。 …… 福清,李锦将一份厚厚的资料放到了潘秀面前。 潘秀好奇问道:“这是公司新来的指示吗?” 李锦说:“这是上一次你查找到的地图和人名背后的有关资料。” “这么多?”潘秀一脸惊讶。 李锦脸色严肃的点点头:“这些资料非常复杂,王文龙那些文字远不是随随便便抄写下来的。这纸上的标题也不是什么地名,叫做什么奥德赛的,乃是欧洲人商周时期的着作。他所抄下的名字都是当时欧洲大学者的名字……” 第288章 忠心大明潘伯风 第288章忠心大明潘伯风 在李锦的指点下,潘秀终于找到了这些文字对应的翻译,什么大流士、阿尔塔薛西斯一世……看的半懂不懂,他视线向上寻找,终于盯住最上面翻译出来的两个奇怪名称问道:“圣殿骑士?刺客组织?这些是什么?” 李锦说道:“这就是最让韦麻郎代表以为惊讶的。圣殿骑士乃是近三百年前欧洲一个极有力量的组织,其成员都信天主教,势力庞大,文武兼备,当年为欧洲大国法兰西所忌惮,终致毁灭。圣殿骑士之事在欧洲也是久远历史,非是饱学之人不能得知,王文龙身处西洋,若不遇上机缘,如何能知晓这样名字?” 潘秀想象了一下,说道:“这岂非白莲教一流的组织了?” “大概是这样意思,不过他们可比白莲教还要厉害,显赫之时得到罗马教廷的正式支持,掌管包税之权,其富裕可抵上欧洲大国。” 潘秀分析说道:“这样组织怎会轻易灭亡?正如白莲教从唐宋时就有,屡次说是剿灭,屡次却又兴起,该不会是这王文龙曾经加入过圣殿骑士?” 李锦思索一番,点头说道:“这很有可能,更奇怪是他所写出来这什么刺客组织,听着名字便是极阴诡的,韦麻郎代表也找不到任何消息,在他笔记之中却被与圣殿骑士列为同一档次,实在古怪。” 潘秀思索道:“说不定他便是这刺客组织的一员,专门和那圣殿骑士作对的。” 李锦思索一番,问潘秀:“你在他身边这么久时间,可发现他什么古怪地方?” 潘秀摇头说:“这王文龙平日里就是文章应酬,同着一般文人也无甚区别,我唯一发现就是他极其精通杂学,天文地理医卜星相,哪怕是儒家学问也是极通,我曾试着与他下棋,不见他棋路如何凶猛,但是不到五十手便不知如何被他死死封住。我猜此人城府极深,哪怕对手边的人也有所防备,平日也不爱吃酒游玩,实在是没有打探的机会。” 但这个时空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扰动,王文龙和沈有容交谈得知:沈有容去探营时看见安平水寨之中的倭寇炮船火力并不算弱,以明军普通的弗朗机炮船的火力并不能对倭寇的炮船造成碾压。 第二天,王文龙和沈有容一起从福清的海坛水寨返回,见沈有容愁眉不展,王文龙劝道:“沈将军不必担心,这次只要带齐补给,多半然能够旗开得胜。” 王文龙知道最近潘秀大概是又在密谋着什么事情,不过他和荷兰人之间的那点情报刺探,对于王文龙根本不造成威胁,王文龙并不在意。 此时福建的卫所都摸不清徐学聚的意思,生怕徐学聚再次出兵叫的凶但却只是为了应付撑场面,真正见仗之时会不给实际支持,这是要人命的事情,没有完全把握,哪个军官都不敢上。 原历史中,万历三十年大员岛上倭寇的船只不是大明水军的对手。 和李锦告别之后,潘秀慢悠悠的回到福州,他没去《旬报》编辑部,而是直接去往丽文坊,到王文龙家门前,见到有许多人来拜访,潘秀这才知道王文龙已经回来了。 李锦点头说道:“打听清楚王文龙消息是最重要之事,若有一定把握,你大可以提出要求,公司可以配合。” 沈有容闻言却是颇为自责的叹了一口气:“人员补充还容易解决,只是那二十多只炮船乃是专程从香山澳赶工回来,船上的青铜炮不易得,就算想从吕宋购买也不是一两年内可以完成的事。” 两人在福州城中告别,王文龙回到丽文坊家中,刚刚到书房坐下,准备给徐学聚写信汇报福州情况,就听王平保进来道:“潘秀来了,还带了酒菜,不知又想做什么。” 李锦道:“他莫不是对你起了疑心?” 李锦说:“若是如此,你该想些办法主动投靠,拉近一些关系,最好能引得他说出自己背景。” 潘秀思索一番道:“这该是没有,他平日里有什么文字都交与我去誊抄,有甚消息也不如何隐瞒于我,他家中我也常自出入,不像是怀疑我的模样。” 王文龙这次回到福州是来帮徐学聚联络福州卫所的,沈有容这一场败仗把漳州的卫所力量消耗了许多,再要打仗就要从别的地方调船了,还需要熟练水手参与训练。 潘秀道:“能做的都已做的差不多,若是再要获得他更多认同,说不得需要出些大力气。” 王文龙来福州就是要先帮徐学聚放放口风,告诉卫所兵们徐学聚一定会顶住各方的压力把这场仗打完。 明军那十几艘在卜加劳铸炮厂武装过的炮船损失太过可惜,沈有容从台湾返回时,为了不让船上的青铜炮被倭寇捞去,离开之时已经将不能带走的大炮全部沉于海中,以这年代的打捞技术,除非派一支大舰队去往安平港,否则不可能将海里的青铜炮给捞出。 潘秀心中颇有压力,但既然上了贼船,也只能点头。 闻言王文龙也是默然。 潘秀跟着王文龙一起在几大海防岛屿间奔走了几日,眼见王文龙对于攻打大员倭寇之事极其上心,潘秀想到自己的任务是要结交王文龙。他想到个主意,决心干票大的,于是找机会去给李锦送了个消息。不久之后得到回信,潘秀听说李锦也支持他,眼前一亮。 但事已至此,王文龙也无法可想,只能尽力组织。 王文龙将信纸收起,点点头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王文龙见王平保把潘秀领进书房。 他就见潘秀手上拎着一瓶酒一个食盒,一脸激动。 潘秀道:“建阳先生,大喜事!我听闻咱们水军正缺西洋炮,我想道自己家在巴达维亚也有些关系,写信去寻访,家中人说可以联系到一批火炮帮助福建水兵。” “什么?”王文龙正在喝茶,闻言直接烫了舌头,忍不住惊讶抬头看他。 “福建卫所想在吕宋买炮都寻访不到,你们家是如何能从巴达维亚弄来小炮?” 潘秀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那荷兰人为了和西班牙人开战,已经在巴达维亚殖民地准备了许多军火,我家世代与荷兰人做生意,交好了他们公司的代表,我恳请家中长辈费心力去寻访,贿赂荷兰人将领,终于从他们军需之中弄出几十门小炮。” 王文龙问道:“能有多少门?” “四十三门,口径正如之前沈将军炮船上所装相似。” 四十三门炮足够装备十几艘炮船了。 哪怕知道潘秀另有所图,但是听到这消息王文龙还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瞌睡了就送枕头,潘秀和荷兰人简直是大明好朋友呀。 王文龙问:“那青铜炮可否送到香山澳?” 潘秀连连点头:“四十几门炮,我家人已安排装船,若是快时不出一月就能送抵香山澳由伯多禄先生检验,价钱也如之前从吕宋购炮一般。” 王文龙大喜,他知道之前伯多禄从吕宋购买西班牙人的青铜炮,价钱非常低廉,同样的炮若是从巴达维亚送来,以同样的价钱卖出,恐怕连运费都得亏在里头,心想这荷兰人还真下本。 王文龙不禁脸露喜色:“潘伯风真为闽海立一大功也!我当报请徐大人为你请功!” 潘秀一脸正色说道:“学生只是想要造福家乡百姓,哪里要什么功劳?” 王文龙一脸感动道:“伯风真是个磊落君子!” 潘秀倾诉衷肠:“我日日跟在建阳先生身旁,深受教导,也知些忠君爱国的道理,小子便是有些功劳也都是先生垂范之功。” 潘秀举起手中酒菜说道:“先生,今日有此喜事,我特买来酒肉与先生庆贺。” 王文龙连连点头:“吃……这酒必然要吃!” 潘秀笑着坐下,拿起茶杯为自己和王文龙斟酒。 王文龙暗暗询问潘秀所购买的青铜炮的细节,潘秀为了让王文龙对他完全相信,在荷兰人那里,真是弄到了四十几门青铜炮,一切细节都说的详细,王文龙询问一番终于是放心。 两人各自心中大喜,便坐在书房之中推杯换盏起来。 王文龙杯到酒干,不一会儿潘秀就见他从耳根到脖颈都红了。 “今日真是尽兴!”潘秀满脸高兴,又为王文龙倒了一杯酒。 王文龙其实酒量不错,但是喝酒容易上脸,此时脑中还清醒着呢,为了避免被灌太多酒,他却装作大舌头半醉的模样,一边同潘秀推杯换盏,一边在思考着该怎么应付潘秀。 王文龙打算让潘秀和荷兰人给他弄炮,自然绝对不能把潘秀的身份戳穿。 他得泄露些秘密,想办法把荷兰人和潘秀稳住。 如此一来这秘密还不能太小。 这时就听潘秀问道:“建阳先生,你精通诸般本事,我实在好奇,先生自幼生长在海外,如何能学到这许多本领?” 王文龙摆手醉笑,脑中开始飞快瞎编,大着舌头说道:“那都是以前的故事了,其实,跟你说说也无妨……” 第289章 天大秘密 第289章天大秘密 王文龙把自己如何在西洋长大,从小目睹了欧洲人屠华,之后颠沛流离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这些事情潘秀早就听过,但是这时却还要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等王文龙说完,潘秀就语气崇拜的恭维说道:“建阳先生,你经历如此之多的挫折,在别人来说能够生存下来就不错了,更别说读书,先生怎么还能够有这样的学问?” 王文龙一脸自豪的回答说道:“我无非是见的多了而已,不瞒贤弟,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以前看过的许多书籍资料都能记忆下来。” 潘秀惊讶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人?” 王文龙点点头说:“若非如此,我怎么能把十几页的对数表全部记忆下来?” 潘秀连连点头,接着又询问说道:“建阳先生,我听人说你武艺也很好,如今三一教的太极拳就是先生传授给他们的,听人说先生之前在西洋似乎还加入过会道门,那混元形意太极门就是教授太极拳的门派吗?先生的本领也是从你家门派中学来的?” 王文龙心中好笑,潘秀倒是给他编了个本领的来源,他顺着潘秀的话说下去道:“在我们混元形意太极门中,太极拳只不过是一些基础把式而已。” 潘秀好奇问道:“我家在西洋也经营了几代人了,对于当地的会道门也都有熟悉的,可为何这什么混元形意太极门我却从没有听过?” 王文龙道:“西洋岛屿众多,风俗不同,各地的华人组织之间也不都有联系,我们门派弱小,伯风没听过也是正常。” 潘秀却摇头说:“不应该呀,能够培养出建阳先生这样人才的会道门放在大明也是一等一的力量,怎么会在西洋一点声量都没有?” 潘秀指天发誓:“出了这屋,我再不对人提起的。” 听到这里潘秀的心跳都快了一拍,他连忙问:“却是什么法子?我实实想不出来。” “异人离开,数枚金苹果散落各地,每个都有幻象、启迪、记载艺人之科学技术等等神奇作用,二千多年前,摩西拾得一个,用之分开大海带领部落逃生;春秋时期,此物也在中华出世,一时周礼崩坏,中华有孔圣、老祖、墨子,天竺有佛陀;千八百年前,始皇帝以之建成可以一统八荒的强大军队……三百年前,成吉思汗从花剌子模取得一个,挥师纵横,天下莫能当……” 王文龙闻言瞪他一眼,说道:“你说我不爽利?好罢……此话出的我口入的你耳,不能对外头宣扬,你做不做得到?” “这个……嘿嘿,说不得,说不得。”王文龙低头夹菜。 潘秀一愣,连忙追问:“还请先生详解之。” 王文龙脸露微笑,解释说道:“我们道门并不依靠收徒扩大力量,还有其他来钱的法子。” “若是不显露本领,如何扩大门派?又哪里来的钱财?”潘秀一脸疑惑。 “人类不满受这异人统治,有英雄夏娃亚当,偷走异人的金苹果,而后这些异人失去神力,不能控制人类,只能乘飞舟而去,人类终有崛起机会。” 王文龙这才点点头,他神秘说道:“我们会道门其实并非一个烧香拜神的道门组织,而是另一个极大力量的外围,这力量大到何等程度,便是古往今来,许多史书上的人物,无论东西,都和这力量有所关联的……” 潘秀心如猫挠,装作醉后不满说道:“都说酒后吐真言,却如何先生喝的高兴还说话这般不爽利?” 王文龙思索一番,终于是脸露神秘的说:“你奇不奇怪,为何欧洲人在蛮荒中生活了千百年,连所信的宗教、所用拼音文字都要从亚洲给他们传去,而这百多年间突然便开了窍一般,能够驾大海船来到亚洲?” 王文龙认真道:“我们门中倒是有颇多有能力的人,只不过道门规矩,师父不允许我们将自己的本领对外显露罢了。” 王文龙道:“我同你讲个故事:千百年前,世上有一群异人,此辈人物惊才绝艳,其神技远胜人类,人类在其面前便如同如今之猿猴在人类面前一般。” 听到王文龙突然讲起欧洲人的历史,潘秀悄悄咽一口唾沫,附和说道:“他们百多年间出了些有能为的天才,一时将国势给带上来了,那也是有的。” 王文龙越说越激动,口不择言般道:“就像哥伦布开启大航海时代这样的时间点能有几个?怎么就偏偏落在了欧洲人头上?哥伦布环游欧洲大陆时究竟见到怎样东西?” “这样的宝物一出世,让天下多少人为之争斗?真是杀得人头滚滚。” 这时潘秀王就见文龙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可在我来说,若是有这样的本领,不去报国安邦,而去争那一己私利,实在也不是我的本心,还不如蹈海回国。” 潘秀听到这里已经完全呆愣,原来人类的科学发展以及那些纵横天下的大君王、古之圣贤,许多都是依靠金苹果的力量而成功,混元形意太极门居然就是某个与金苹果的力量有关的组织。 而王文龙在草稿中所写的圣殿骑士团和刺客联盟多半就是知道金苹果最高秘密的两大团体,王文龙应该是属于其中刺客联盟的下辖机构的一员。 照王文龙所说,他在组织中的级别并不算很高,没有机会去接触金苹果,但是这样的组织一定集中了大量的文献,王文龙肯定是通过那刺客组织学习到了许多文化,才能启发出这么惊才绝艳的思想。 这离奇故事让潘秀一时间难以相信,但是王文龙给的世界观实在太完整,加上想到王文龙的那五局棋谱、太极拳、各种惊世骇俗的大作,潘秀突然发现,王文龙自己身上就带着太多超出旁人的东西,这些本领若说没有一个超脱时代的消息来源几乎是不可能的。 潘秀小声询问:“这样的组织为何要去西洋?” “伯风想想,若是有个金苹果落在西洋岛上……” “什么?”哪怕潘秀再想忍耐,此时还是不禁小声惊呼。 而他这一叫却让王文龙似乎是有些酒醒了,王文龙脸上闪过一丝迷茫神色,接着就专为惊恐似乎发现自己失言。 王文龙连忙摇头笑道:“我之前说的全是神话,伯风可别信。” 听着王文龙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潘秀却更加相信。 这故事如此重要,潘秀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心中只想着这事情必须要向公司汇报。 当天下午两人喝的大醉,潘秀以醉后不好工作为理由请了个假,他强撑着返回租屋,虽然已经头昏脑胀,但是如此关键的消息他还是不敢托别人去送,甚至不打算让李锦以外第二个人先知道,于是潘秀在家中躺了半天,稍稍恢复行动能力便乔装改扮,跑去福清找李锦报告。 潘秀把消息报告给李锦,李锦也是惊的嘴巴大张,这么大的秘密他也无法处理,只好又向上报,同时吩咐潘秀一定要把王文龙给安抚好。 王文龙睡过一觉,第二天见到潘秀眼神闪躲的模样,王文龙装作对昨天的谈话没什么记忆的样子,又问了一次潘秀家能否确定提供火炮。 此时听到王文龙询问给福建水军送炮之事潘秀自然是满口答应。 王文龙彻底放心,接下来的时间,他便回到家中专心致志的写《民族国家论》。 几天之后,潘秀一边誊抄整理,一边好奇阅读着王文龙所写的书稿。 《民族国家论》的一开篇王文龙和原作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一样将视角投向了中国的西南,讲述了中原王朝、安南、缅甸三国历史上不断的纷争。 中原王朝势力强大的时候,试图通过安抚、招降纳叛、同化等等方式将边境的矛盾给解决,但是无论中原王朝如何努力,哪怕安南国从上到下已经是一个天南的小中华,使用着从中华一比一抄去的制度,但这种纷争却始终存在。 “三国之争端不在风俗、制度,根本在其民族各异也,无论如何移风易俗、改其制度,若不同化其民族,则不同民族之间纷争似乎永不平息。” “安南国中佛道纷争颇烈,但是当大明打去,安南国北部曾经势同水火的佛道却联合起来一起和大明作对。” 通过这个例子,王文龙指出“民族”是比制度、风俗、宗教还要根本的人类认同。 接着王文龙进一步分析民族的神奇。 一个生长在西洋的欧洲人,往往以为他与欧洲人更为亲近,看见千里之外来的欧洲水手会将之当成同胞,却又会疏远自己从小就与之相处的本地土人和华人。 一个生长在西洋的闽南人,听说自己家乡在械斗中被客家人打败,竟然义愤填膺,以至于打算捐资相助,尽管他自十岁以后就从未回乡。 第290章 《民族国家论》 第290章《民族国家论》 同一民族的人,尽管他不可能认识本民族的大多数其他人,但是他却天然般认为自己和本民族的其他人是同样的人,并且在意识中将之与自己平等。 如一个西洋的华人苦工看西洋土人苦工的故事,不会有什么深切感受,但是在看大明的戏曲时,哪怕戏台上演的是与他地位阶层相差颇多的王孙公子的故事,他却也会有代入的感觉。 这就叫民族主义,是潜藏于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无论种族、性别、宗教信仰,每个人都有民族认同。 《想象的共同体》原着是欧洲人写的,虽然在分析民主主义上颇有建树,但是还是避免不了欧洲中心思想。 作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分析的民族主义形成原因对于后世近代以来才产生民族观念的欧洲和东南亚适用,但对于早在资本主义时代到来之前,就已经有民族观念的阿拉伯和中国地区就不太适宜。 且原书是社会学着作,用睿智的眼光如同手术刀一般精准解构了社会各阶层的思想形态,各种政治制度都被拿来分析,这种态度出现在此时显然也太过于超前。 所以王文龙在写作时只是用了《想象的共同体》部分框架,重点点出了民族思想是何物,强调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民族思想,并且将书中的许多例子换成了中国历史书籍中的例子。 王文龙站在万历三十年的当口,知道接下来的世界都将走向民族主义,往后起码四百多年中: 哪些族群的民族主义思想更坚定、出现的更早、有更多人能为了本民族利益抛头颅洒热血,该族群就会更团结,在世界民族之林的残酷竞争中该族群的所有成员都能受益。 “西洋土人中有大富翁,任其家资巨万,富可敌国,于欧洲人眼中依旧以为奴仆之属,此岂非以族论人乎?” “啊……大概前两日受了些风寒,身子有些虚吧。”潘秀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言语之中颇为没底气。 王文龙大度的点点头:“可以,你早些去看看医生,休息好再来工作。” “然正如前文所言,民族主义之思想存于世上所有人脑海之中,正如饥餐渴饮,无人可以免,便是舍身投靠,不能换去一张面皮,亦不能洗脱父母骨血,虽被称为日本华人、荣誉欧洲人,在彼等人物眼中终不能与日人、欧洲人一般……若遇危险之时要舍身引虎,彼见一个同族与此等人物在前,必然先将此等投靠之辈踢出也,又何须问……” 所以和原书冷静客观的分析不同,王文龙对民族主义果断采取赞扬的态度的。 王文龙点头说道:“若是不舒服,可去看看医生,不需如此着急工作。” 最后王文龙也说到了最近发生的移民大员的福建人帮助倭寇攻击大明官军的事情: “常居海外者,无论在日本在西洋,华人皆知聚集一处,何也?同族互惠,同族互保也,若无他族威胁,安至于此?” 读到此处,潘秀只觉得心中震撼,甚至感到有些无地自容,那是一种被指指内心的恐惧。 他直接分析了各少数民族崛起期间强烈的民族主义所带来的好处。 匈奴、契丹、鲜卑、女真、蒙古,无不是靠一群甘为本族奉献、精诚团结的人杰团结了本民族的力量,而后迅速崛起的。 而那些松散被分化瓦解的大民族,只能沦落到民族之林的底层。 “可笑我大明人士不与外人交,便不见民族争斗,唯见自家利益,南人与北人争,东人与西人斗,以至出海之后亦以为为一己之力投倭寇而害同胞可也。” “大航海时代以来,世界之竞争,本质为民族之竞争也。欧罗巴民族渡海入侵南美,杀土着男子,掠其女子为妻妾,此为同化之目的;至西洋,建立殖民地,以土着人为奴,是以民族划分后一族奴役另一族也。” 他简直感到这书就是在说自己。 “我……学生真有些难受,不然下午我便不来了吧……”潘秀说。 这时,王文龙笑着走来:“伯风,今日劳动你了,先去用饭吧。”他看看潘秀苍白的脸色,好奇问道:“你为何出了如此多汗?” “建阳先生,我可否将这书稿带回家中整理?” 王文龙道:“这有何妨。” “多谢先生。”潘秀拿着书稿半上午就回了家,回到家中之后他关上房门,连忙取出王文龙的书稿继续阅读。 潘秀对《民族国家论》非常感兴趣,但是又生怕自己在编辑部里头读书时脸上露出异样会被别人察觉,所以只敢在家里偷偷读。 将书稿看完一章,潘秀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凝重。 正如王文龙书中所说,这年代的大明百姓大多数并没有和其他民族的人交往过,对于民族冲突没有亲身感受,自然也就不会有太过于明显的民族思想。 但一旦有冲突,这种思想就将很快被唤起,比如满清入关后汉人真切感受到满人根据民族进行的区别对待残酷压迫,民族思想瞬间就会产生,并且激烈到让普通百姓都敢于拿刀反抗满清的程度。 潘秀作为西洋华商后代,却已对民族主义有深刻的感受。 以前潘秀对于这些民族主义的思想只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却口说不出,此时看到王文龙的归纳总结,他瞬间就觉得很有道理。 潘秀不禁暗暗感叹:“王文龙果然不愧是一等一的名士,竟能将这所谓民族主义写得如此之深刻真实。” 正在他读书之时,只听得自家房门响了三声,而后过了几个呼吸,又有节奏的响了三声。 潘秀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李锦和他约定的暗号,他连忙将桌上的书稿收起,走到院中将角门打开,就见李锦穿着一身儒生服装站在他家门前。 引着李锦进入屋中,上茶之后潘秀让仆人出去。 李锦这才问道:“最近王建阳可有什么异动?” 潘秀回答说:“他最近一直在写《民族国家论》,并没有对外交往,似乎也不太记得那日酒桌上所说的话。” 李锦脸色严肃说道:“上回你传回的消息让公司十分重视。” 潘秀点头说道:“我也猜得到,这王文龙所说的内容的确是太恐怖了。” “你行事要仔细一些,”李锦说道,“我这次来就是特地告诫你,公司要你耐心在王文龙身边做事,若他只是写些书本,你便不需去打扰他,时刻警惕,关键是找出王文龙背后组织的秘密。” 潘秀点点头,突然问道:“公司是否在西洋寻找金苹果?” 李锦道:“此事已经不只是韦麻郎代表关心,公司高层也知道了,乃极其核心之秘密,具体情况伱不要多问。” 潘秀想到了自己刚刚读的文字,突然感觉自己所在做的事情就和王文龙书中所说的一样,是为了其他民族的崛起贡献力量,而来打压自己民族。 而正如王文龙书中所说,民族主义天生的特质就是对于本民族的所有人都有认同。 若是荷兰人能够崛起,在认识并且赏识他潘秀的几个荷兰人大人物之中,他潘秀或许能得到认可和利益。 但是对于更多的荷兰人来说,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潘秀是谁,不可能如何高看他。 而照王文龙所分析,民族思想在世界大同实现之前是会一直存在的。 见李锦起身打算离开,潘秀忍不住道:“若真有金苹果存在于吕宋诸岛,难道便要将之送与荷兰人?他们欧洲人若真依靠金苹果,才发现美洲得了一桩大富贵,这第二枚金苹果再拿到手中,此后岂不是纵横天下?” “李公,他们真能和我们是一条心?” “何出此言?”李锦惊讶的看了潘秀一眼,见到潘秀关切神情,李锦严肃说道:“我与你父亲都是早年便跟从荷兰人做事的,我也知道你家情况,你一家好不容易经营下如此产业,不要有过多想法。此事若真如那王文龙所说如此紧要,那就不是我们能关心的,我回去也不会多问。伯风,你再有什么想法日后也莫提起,千万是在荷兰人面前要守住嘴巴。” “是,我晓得了……”潘秀欲言又止。 第291章 商人自救 第291章商人自救 就在王文龙忙着写《民族国家论》的时候,投入许多身家,新办大员岛移民的杨天生等海主却是每天愁眉苦脸。 自从沈有容去大员岛打倭寇失利之后,福建对于大员岛移民的支持就越来越少。 尽管徐学聚已经积极出力,一再表示自己必然会把大员岛上的倭寇给打完,不断上疏分析大员岛上的倭寇情况,对朝廷打包票表明此战必胜,而且还做出积极的征兵准备。 但是福建官场上对于此事却呈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 大员岛的移民原本就需要靠福建地方组织,而且福建各地之前为了对抗灾荒,还给了各种的优惠政策,生怕移民不去大员岛。 可现在大员岛上的移民究竟是好是坏,朝廷都没给个公论,万一到时候突然说这些移民都是自逃海外的奸人,那么忙上忙下的官员岂不是白费力还要落下责骂? 一时间福建对于移民之事的支持大幅减少,哪怕徐学聚团结了福建巡抚朱运昌对移民之事表示继续支持,但朱抚台自己也是个弱势巡抚,实际能调动的资源实在太少,只能说聊胜于无。 杨天生的一个弟兄走进屋中,焦急说道:“大哥,咱们在大员的甲组村今年还缺劳力百二十人,耕牛三十头,粮食更是还要上百石,若是不继续补充,只怕之前的投入也要打水漂。” “又是要钱?”杨天生闻言将茶杯往桌上一丢,郁闷说道:“咱们之前的投入全部压在大员岛,还没有见到回头钱呢,如今又没有官府和民间的支持,十个茶杯九个盖,你要我怎么给你再变出一个来?” 杨天生真是有些弹尽粮绝了,他家中的可用资本全部投进了大员岛移民,甚至今年为了往大员岛送人,将自己手下的船只也许多调为移民之用。 他们自己的信誉已经不足以借来足够款项,只能有几家共同绑在一起。 “我手中还有今年放洋从吕宋运来的香料三千斤……” “我家抵押明年日本朱印船三百料的运量。” 现在在大明烟草渐渐流行,福建烟和关东烟都是出名的品类,价格很高,种这玩意儿比种粮食更挣钱,而且种植时间更短,但这对于杨却是不得已的选择。 随后的几天,杨天生只能到处去走动,希望能凑到些钱财。 “我家抵押三艘海船,都是有放洋船引的。” “不如先去福州运作,拿着钱难道还走不通门路?” 他又让大员岛上自己控制的移民村落先不要种粮食,而是抢种冬烟。 漳泉的几家大海商聚集在一起,热烈的谈论着共同借款自救。 “这话没错,以往咱们分开,一家一姓也常自组织聚会,那些官面上的人物都能请来,如今联合一处,便是买通个御史为咱们说话也不算什么。” 众人踊跃提出抵押物,基本上都是豪掷千金,然后便有人建议说道:“光是我们凑钱怕还不够,还需要拉拢更多力量。” 投资开发大员岛占据了众人许多资金,而且他们实际参加了台湾的开发,知道那地方未来的潜力有多大,只要能够咬牙撑下去,没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屯垦村土地。 “可这需要官面上的关系,咱们只是中等以上的海主,谁有这样的本领?” 烟草对磷肥的需求很高,后世百姓种烟草对土地的伤害不算大原因是因为后世有化学肥料,但在明代种了一季烟草的土地,下一季种什么粮食都必然减产,大员岛上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土地却只能用来种烟,实在也是杨天生手头资金缺到了一定程度。 大家自己自救的时候心中还不踏实,但是这时看到落水的人这么多,居然生出了一种安稳感,觉得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 “这个简单,咱们既然有这许多钱财,自然组织本地人物多为咱们说话。” “我家抵押闽江航道上八艘粮船,沿岸闽清、侯官、闽县五家磨房。” 而像杨天生一样选择种烟草的海主并不少。 厦门城。 他先是将自己的两条有船引的海船给卖了,又跟人分享了一些所控制日本航线的运力,即使如此凑到的钱也不过是够他再撑上两个月而已。 如今大员岛移民计划受阻,其他雇佣移民船的海主连船费都拖着,移民安置、维持海船,全都不断的往里头投钱,杨天生现在已经把家中窖藏的银子全花出去,还到福建市面上借了不少的债,明年怎么办都不知道。 “能有大人物来帮忙吗?” “事在人为,来不来的咱们先做出点表示。” “要不就让泉州《商报》去请?” “对,《商报》一是咱们商人办的,二又是文面上的雅物,让报纸去请,断不至于让那些读书人觉得丢了脸面。” 王文龙家中,一家三口坐在书房中商量事情。 三人居然都收到了泉州《商报》发来的邀请。 李国仙看着那封邀请函问道:“相公,你说我们要不要去一趟厦门?” 王文龙笑着说道:“你这李二小姐去泉州,怕不怕被人以为是李家的意思?” 李旦是个不粘锅,本来对于开发大员就持保留态度,沈有容那里一出事,李家立马就抽身了大员岛开发的投入,现在已经考虑要把自己的移民点卖给别人。 李国仙道:“这个妾身倒不担心,他们怎么猜也不能从我爹爹那里弄出钱去。” 王文龙笑着说道:“你就不劝劝你爹爹?” 李国仙无奈:“相公你写信过去相劝他都置之不理,我劝又有何用?” 王文龙说:“我是要去泉州的,我依旧支持开发大员岛,这一趟不走不行。” 李国仙点头:“那我也跟着去就是了。” 王文龙又对一旁的沈宜修说:“娘子也去吧。” 沈宜修疑惑说道:“我去做什么?” 王文龙笑着说:“上次去厦门你也一起上岛,还以自家名义捐了三一教几十两银子,如今人家专程来请,可知这三一教手头也是有些紧缺了,既然人家下了帖子,咱们一家人便一起去。” “妹妹,就听相公的一起去吧。”李国仙也在一旁鼓动,她比沈宜修更加跳脱,乐得全家人一起出门。 沈宜修想想也觉得有趣,于是点头答应。 众人决定南下之后却没有连忙动身,而是在福州等待陈第。 陈第个把月前跟随沈有容一起赴台,失落而归,如今却也是受了《商报》邀请一同去忘厦门。 陈第今年已经六十岁,因为年少时在行伍中的锻炼身体依旧十分健朗。 一场败仗让他心情大坏,但是对他的身体却没啥影响,陈第收信后带上个仆人就骑快马来到福州和王文龙一家取齐,两边相见,对陈第年老却依旧健壮的身体素质王文龙也连连赞叹。 原历史之中,陈第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快七十岁还跑去旅游,走遍大江南北,写下《五岳游草》,后世的年轻人爬华山都得爬到双腿发抖,而这年代的五岳更是没有啥像样的道路,老头年近七十,用上一两年时间硬把五岳给爬完了,还高高兴兴回家写书。 这年代走路速度慢,《商报》的邀请提前一个月就发出,王文龙一家和陈第一起南下时已经到了万历三十一年的正月,他们沿着福浦古道一路南行,过了兴化府基本就是在海边行走。 一路上王文龙看着原本聚集满移民的小码头空空荡荡,只有些货船、力工和讨饭的流民,却没有多少移民船只。 王文龙惊讶问道:“今年福建雨水也不算好,怎么没有百姓继续移民大员?” 赶车的车夫摇头说道:“几月前出了那样事情,如今官府对于移民大员岛也没个说头,大海主们也就不上心了,大员岛上民风彪悍,若没有大势力帮助整村的移民,普通人家哪里敢去?” 闻言沈宜修忍不住问:“我听人说大员岛上土地肥沃,就是普通人家上岛开荒用上几年时间也能开出好地,为何一定要等待大海主投资?” 一旁骑在马上的陈第几个月前才去过大员岛,对于岛上的情况了解很深,他闻言摇头说道:“天高皇帝远,上岛的人物多行不法,甚至有专门残害移民的。若是自己开垦了土地,又无甚势力,过不了多久只怕全村都要被人抢掠。” 他叹息道:“那些先上岛的移民,甚至会勾结倭寇,主动报告倭寇哪里有较弱的汉人村子,给倭寇提供抢劫地点,以此换取些许赏钱。” 李国仙和沈宜修闻言都是惊讶,万万想不到,都是福建人,甚至岛上的移民许多都是同乡,但居然会互害到如此程度。 王文龙等人坐车走了一段,来到一处海边的茶座,只有几间石屋,前面挑着个茶幡子。 其时正是正月里,虽然地处福建,但是气温也只十度不到,在海边风尤其大,吹的众人身体都发冷,哪怕是坐在马车里的李国仙和沈宜修都有些冻的受不了。 王文龙便让车队歇一歇,自己也下马进去。 第292章 争抢土地 第292章争抢土地 茶博士站在一个土灶旁边灶上放着几个铜壶滚滚的烧着水,灶旁的小桌上摆着各样的茶饮原料。 王文龙问陈第道:“一斋先生要喝什么茶?” 陈第看了一眼木桌上的原料,转头对茶博士说道:“磨一碗擂茶,多放花生,多放姜。” 那茶博士点头,看向王文龙,王文龙为自己和两个老婆点茶道:“一盏苏梅茶,一盏葡萄干桂花酥茶,一碗花生汤,都多加些洋糖。” 王文龙又看看屋里问:“里头有火没有?” 那茶博士见几人打扮体面,知道来了大主顾,想着能多讨几个赏,便一脸殷勤道:“里头有个火坑。”便吩咐小二去把笼在火坑上的灰给扒开,生了炉火,再掇几条凳子放在火坑边,让王文龙等人暖暖身子。 王文龙接了女眷进屋,几人围坐在火坑旁边,那店小二拿条火钳子在芦荟上拨了两下,露出里头的炭来,一下子便烘的屋中温暖。 不一会儿茶水也上来了,王文龙又叫了几盘云片糕之类的点心,大家正吃茶的时候,又听见外头又有个人用莆田话要茶,接着王文龙回头就看一个四十几岁的书生走进屋来。 那书生似乎也是想取暖,但看看王文龙这边一群人说说笑笑,他又不认得,不好过来。 王文龙见他局促,主动邀请说道:“这位先生若不嫌弃便一同来向火罢。” 到了前世的清代,最严重的时候福建地方连五岁小孩都抽烟了。 王文龙点头笑道:“幸会幸会,园客先生。” 《露书》的体例很特别,专门写莆田仙游两地的各种资料,但又不是地方志,而是从姚旅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记忆出发,却又与散漫的传记体或者是日记体文学不同,兼具历史价值和可读性,大体上和后来的《陶庵梦忆》这类作品有些像,是本地人写当地事类型书目的鼻祖,而且其中许多详细记载在后世经常被当作研究民俗的史料使用。 书生走到火坑边先对着众人中年纪最长的陈第行个礼,又对王文龙抱手,自我介绍说道:“学生姚旅姚园客,兴化府涵江人士。” 姚旅态度一下转为殷切,握着王文龙的手便道:“建阳先生,我早想与你相见了。” 姚旅又和沈宜修与李国仙见过,众人坐在一起烤火,姚旅是有些烟瘾的,但是女眷在场他却不好抽烟,只能一口一口的喝热茶。 那书生这才过来,沈宜修和李国仙都往一旁闪了闪,不好和男子挨着坐。 “在下王文龙,字建阳。”王文龙刚报名字姚旅就脸露惊讶:“莫不是福州的王建阳,今年新任了国子助教的?” 烟草刚刚传入中国的时候人们普遍认为烟草伤肺,“烧久即肺枯焦,损寿元”,甚至不是亲近朋友之间都不好让对方吸到二手烟,等到烟草逐渐流行开来,对于烟草的评价也会渐渐从“久而枯焦”变成了“可以疗百疾”。 姚旅这名字王文龙也是听过的,姚旅出生莆田大家,少负才名,可惜屡试不第,后来游学于四方,潜心着述,写出了一部《露书》。 陈第问姚旅道:“园客也是去厦门参加宴会的?” 姚旅点头说:“《商报》给我发来请帖,我也想去厦门城看看移民情况,这群海主如今的日子可是不好过了,四处着急求告呢。” 王文龙好奇:“姚园客也投钱参与移民了?” 姚旅笑着摇头:“我从不以为此事可行,也没甚投钱的意思。我虽是莆田人,但却明白,靠这些莆田的海主难得做成事情。大员岛是东藩之地,古书有云:其民好剽掠,故商贾不行。这样一块地方交由这些海主经营,迟早会要出事,不如不做。” 原本历史中姚旅在写《露书》之时也专门写过台湾岛情况,对于台湾的评价并不算好,专门记载了岛上原住民屠杀移民的习惯:“中国十人以下至其地,则彼杀之,五十人以上,则彼闭户而避。”而对于侵略台湾岛,他的想法则似乎倾向于派几百官兵在岛上屯住保护航道,却不是非常同意对岛上移民。 这在此时的福建也算是常见想法。 王文龙闻言却毫不客气说道:“我倒不认同园客对于移民大员岛的想法,这观点太过偏颇。” 面对王文龙的指责姚旅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他说道:“大员岛上的确有土地,但是想要开垦十分困难,且代价极大,朝廷连陆地上的盗匪都难以剿灭,更何谈出海远征,沈将军出海为岛上汉奸所坑害便是一桩证据。坦白说来,天下百姓都是一般未有不受教,而天然能成良民者,官府对于大员岛的管控能力实在太弱,岛上移民无论是做走私还是单倭寇,所得利益都远胜于老老实实开垦土地,何况垦荒辛苦而剽掠容易,故而,开垦大员岛非是开垦一粮仓,而是养一贼窝也。” 王文龙问道:“是则园容以为该如何经营大员岛?” “遣卫所兵看守即可,主要用以保护航道,稽查走私,打击倭寇。” 王文龙好笑道:“倭寇来到福建沿海都打不过,派一二百卫所兵在岛上孤零零看守,正面海上有倭寇,背面还有许多土人,孤军深入如何可能维持?” 姚旅还是不肯妥协,他说:“那就算了,投入如此,多资金去开垦大员岛,也不太可能有所收获,只是将大好钱财扔进水里。” 王文龙看了看姚旅手中的烟袋,突然指着笑道:“我听闻大员岛上的移民,因为资金紧缺,现在已经大批的改种烟草,过不多时园容多半可以尝一尝大员岛所种红花烟的滋味了。” 姚旅闻言却不是怪他们浪费土地,而是惊讶说道:“他们还真能在岛上种出作物?” 王文龙对一旁的陈第说道:“一斋先生刚走了一趟大员岛,可能说说所见事物?” 陈第点头,他对姚旅解释道:“虽然大员岛上的确民风彪悍,百姓之间也常有危险,但是那地方的确是肥沃富饶,在海主的帮助之下,此地已经开垦出许多良田,若是再有一二年持续投入,想来便可看见产出,我观察那地方的百姓若是感到种田能够获益也是能温顺种地的。” 王文龙也在一旁说:“先生既然看过我的《葡萄牙国史书》,想来也听说过欧洲人的殖民方式。” “大员岛这样的地方,沃野千里,与大陆路程又近,实在是绝佳开垦土地的地点,若是我福建人不先去占据,只怕就有其他人要来殖民。” “如今海上土地竞争颇为激烈,莫说偌大一个大员岛,便是大员岛以北的岛国琉球,如今虽向大明朝贡,但日本藩阀依旧日日,想着侵占琉球,先生只看几年前日本入侵朝鲜之事,便知道为了争抢土地海上可发生怎样的事情。” 姚旅闻言细细思索,假如真如王文龙所说,那么如今在福建外海上的势力争夺已经到了很激烈程度,他所以为的为了避免浪费资源而不要过于投入的开发大员岛就是很幼稚的想法了。 一想到如他这样想法的人还不少,姚旅甚至颇为紧张。 王文龙又道:“先生若不相信我所说的,可以多去走访一些海主,问问他们如今琉球王国是什么局势?大员岛上是否常有倭寇窥视?” 姚旅思索一阵,点点头说道:“我会仔细去询问情况。” 第293章 殖民的利益 第293章殖民的利益 众人都已经歇好身子,又烤了一会儿火,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准备继续上路。 这一次前往厦门,王文龙没有把潘秀带在身边,但是潘秀给他整理的《民族国家论》的书稿王文龙却带上好几份,反正潘秀抄的不敢说累,王文龙也就装作不知道。 到马车上取出行囊,王文龙从中拿出一套稿子递给姚旅说道:“园客先生,这是我正在写的《民族国家论》的书稿,所讲的就是这文明与民族之事,先生若是感兴趣,可以看看。” “多谢,”姚旅接过书稿,笑着说道:“我一向喜欢读建阳先生的文章,这回却可以先饱眼福了。” 众人全都上车上马,继续朝着厦门城前进。 姚旅坐在马上,将《民族国家论》的书稿抵在马鞍上,细细翻看,书稿的内容让他有些惊讶,居然是分析民族主义思想的源头。 不过书中的分析写得十分有道理,解开了姚旅心中许多疑惑,那些社会学观点和他自己对于人性的感受非常符合,有一种过去口说不出的想法都被王文龙描绘出来的感觉。 读读着姚旅不禁想道:“这本《民族国家论》的确是又一篇名着了,应该拿给那些还在书斋之中做呆头学问的文人们看看。” 和王文龙商谈知道了如今海面上的殖民主义如此激烈又看了《民族国家论》之后,姚旅的思想已经改变很多,他也感觉到了民族主义和对外扩张领土的紧迫性,再想到此时各个埋首书斋做些经义学问的大明读书人,同样觉得他们昏聩不堪。 只不过如今厦门城外的情况看起来却不好,许多商户都下板歇业,码头也有三成以上空着,可见因为缺少了移民大员岛的生意之后,厦门城正在迅速凋敝下来。 一个海主颇为不满的说道:“我等典卖家产,继续往大员岛移民,可是福建官场上却有许多人说些闲话,连乡野之间许多百姓也以为移民海外之后就要去当汉奸,再不像当初说起移民之时,众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了。” “自从今年沈将军出征大员岛失利以后,福建对于移民大员岛之势就开始有些推脱,原本说好要帮助联系的保甲一个个都不做准了,最开始我等商人还凑钱一起继续接纳移民,可后来手中钱财渐渐不凑手,只能开始典卖家产,如今已近财损粮绝。” 等到李国仙一一见过之后,众人才又去和沈宜修见过,又和陈第、姚旅行礼。 王文龙众人进入馆驿,刚刚安顿好便有一群士绅前来拜会。 “杨海主好,”王文龙冲着众人拱拱手,又介绍自己的家眷说道:“这是我家夫人沈氏,这是我家妾室李二姐。” “唉,不好办呀,”杨天生作为众人代表刚开始说话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王文龙道:“徐大人已经下定决心要再次出征大员岛,这一次多半能够凯旋的,届时将岛上倭寇肃清干净,自也就免了百姓的疑心,移民事业想必可以回转平顺。” 李国仙落落大方的点点头,在场的海主们全都冲着李国仙拱了拱手,站在靠前位置的人还颇为热络的说道:“我等也是和李大哥相熟的。” “但愿如此吧,”三一教的卢文辉说:“最重要还是后续的钱财和支持不能断,若是再拖上个把月,别说列位海主便是我们教门之中的银台也要紧缺了。” 闻言杨天生颇为惊讶,说道:“莫不是李二小姐?” 王文龙看到一家牙行只开着半扇门,门上赫然挂块牌子写着:只招女子,男工已满,船期不定,满员即行。 沈宜修和李国仙等女眷回房之后,王文龙才问道:“杨大哥,可否说说此时移民情况?” 当前的便是杨天生,他见到王文龙便先行礼说道:“建阳先生,半年未见,多谢先生前来厦门城相聚。” “竟到如此程度?”陈第惊讶问道。 时隔一年多时间,再次来到厦门城,只见去年显得还有些草草而就的土城如今已经修得十分坚固,土地平整,关厢两边也出现了正规的商户,再不是原来流民聚集的模样。 一些穷苦打扮的女子在那店外害怕的张望,被牙人抓着介绍,想要离开,却又想着进去,也不知是不是这些个衙行专门用来骗女子的勾当,但这样的条件居然还能吸引到人,的确能说明此时移民大员岛的情况不太乐观。 “最怕的还是移民过程中的风险。” 王文龙问道:“我听说大员岛上各家移民点之间的斗争十分厉害?” 闻言几位海主对视一眼,杨天生点点头说:“别的地方我也说不清,但是就我们的移民点那一代也还算安分,移民们只是组织起来保卫村子,偶尔和土人之间展开对抗,毕竟都是去种田地的,若不是互相之间有什么血仇,谁也不愿意动刀动枪。” 王文龙问道:“没有主动抢掠之事?” 卢文辉主动说道:“我等都是中等以上移民点,只要能够稳定经营下去,时间久了定然可以有回报的,局势稳定,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但建阳公若是说的那等小海主,十几人做一村移民,开荒也开不动,倒会出些抢掠之事。” 王文龙一番询问了解到如今大员岛虽然开垦面积至少已经到达前世郑芝龙的早期水平,岛上有了三四万的汉人,但是殖民点之间都还在屯垦阶段,各个殖民点间的贸易还未兴盛,小规模的城镇也还在筹备当中,岛上此时还只是一片蛮荒样子。 王文龙又问:“你们对于大明官军到海上开办驻防可有意见?” 众人都说:“不敢有意见。” 王文龙思索觉得这些人说话语气还算诚恳,猜测大概对于这些大势力来说,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们也知道了想要大规模的开垦大员岛没有福建方面的支持是不可能的,多半已经下决心愿意以一部分岛上的权利来换取福建方面对他们开垦行动的支持。 王文龙和陈第对视一眼,陈第显然也是如此看法,主动说道:“我就在沈将军幕中,或许可以帮列位联系一下沈士弘。” “陈老爷愿意帮我等说话?”闻言杨天生甚至是卢文辉都有些激动。 “大军出征也需要大员岛上支持,你等若是忠心报国,沈将军想必也会同意的。” 在场众人瞬间大喜,他们都知道只要沈有容愿意帮哪方势力站台,那个势力就可以直接洗脱汉奸的嫌疑,福建方面对该势力的支持也会多很多。 杨天生直接抓住陈第的手激动道:“陈老爷若是能办成此事,真是我等的救星了。” “我尽力去办吧。”陈第也没打包票,但众人已然再三的拜托感谢。 之后又聊了几句话,在场众人便告辞离开,姚旅跟着一个朋友一起去外边吃茶,王文龙和陈第则回到屋中各自忙碌。 王文龙铺开稿纸继续写他的《民族国家论》,傍晚时分,房门被姚旅敲响。 姚旅的脸色颇为兴奋,他进屋就对王文龙说道:“我跟着那群海商一番商量,按照他们说法,这欧洲人的确已经觊觎我大明外的大员岛颇久时间,甚至曾经到大员岛上考察,至于倭人更是屡次前去骚扰。” 王文龙点头道:“希望园客先生回去之后可以将这想情形为传播。” “我定当如此。”姚旅许诺说,他正打算离开,王文龙又叫住他道:“先生且住。” “还有什么事么?” 王文龙道:“先生可知为何欧洲各国殖民者都觊觎大员岛?” “那大员岛也是沃野千里,若能成功开垦肯定是一片膏腴之地。”姚旅很直白的说。 王文龙却提醒说道:“大员岛并无多少主人可供驱策,那些欧洲人也不愿意自己开垦土地,嫌这种办法挣钱太少。” 姚旅一下没想明白,询问说道:“那他们都来抢这土地要做什么?” “多半是想作为商贸港口,”王文龙说道:“无论是欧洲各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把对华贸易作为自己海外贸易中极重要的一项,只因为与我大明贸易可以挣得大笔的金银,列国若是在我大名左近有一不属于大明控制又可以任意往来的通商港口,当时就如同怀揣一个聚宝盆,坐地便能收钱。” 他道:“香山澳如此逼仄所在,不过几十年间便建成一处几万人的繁华港口,其富裕在广东也是有名的,可见其中利润之大。” 姚旅听的目瞪口呆,起初不相信只是拥有一个中转港口就能发财,但仔细想一想,却又觉得王文龙说的十分有道理。 他回到自己屋中还在思索,想来想去只觉得殖民能挣到的钱财数量难以想象,这欧洲人的殖民思想似乎很值得研究一番。 跟去年前年厦门城的火热现象相比,这一次在厦门城的海商集会虽然发出了许多邀请,还用了泉州《商报》和三一教的名头,但是应邀而来的人却比之前少了太多。 人都爱锦上添花,少有愿意雪中送炭,也只有王文龙这样的人才会老老实实的远道跑来。 第294章 诸生之乱,祸从天降 第294章诸生之乱,祸从天降 第二天聚会开始,王文龙和陈第等人就已经是聚会上最有名的文人,王文龙甚至是前来之人中官位第二大的,另外一位是本地的知县,品级比王文龙高一品。 不过虽然没多少人来,但是发了这么多份帖子,钱还是凑到了一些:对于移民之事处于观望态度的福建财主们也不想完全放弃移民大员岛的生意,最终凑到了三万多两银子,其中还有王文龙带来的二千两以及潘秀资助的一千两,也不知道潘秀的钱是自己掏的,还是荷兰人给他的。 这些钱财可以再支持移民一阵,可惜若无政治上的保证,移民之事终究无法顺利推行。 好在陈第留在泉州等待出海,因为沈有容手下的兵马已经又聚集了上百人并且陆续打造好了战船,只等风浪平静之日就渡海出征。 香山澳的战船只补充了七艘,加上之前从大员岛逃回的三艘炮船,勉强凑出了十艘对上倭寇有绝对优势的战船,剩下的就只能用弗朗机船补充。 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徐学聚那边的压力也太大,必须尽快打出成绩。 王文龙下岛之后又跑到沈有容的浯屿水寨之中去看了看,听沈有容一番介绍,表示这些船只只要有一半能够成功渡海,还是大概率可以围歼倭寇战船的,沈有容对此就感到很乐观。 他可是当年黑夜之中单枪匹马跑出去和蒙古人作战的老将,势均力敌的战斗在他来说已经很有打的价值。 王文龙离开浯屿水寨,又转道漳州去找徐学聚,徐学聚的海巡道做的挺上心,还问起王文龙什么时候回南京的事。 王文龙点点头说道:“敬舆公也要多做准备,若是福建出什么大事朝廷多半要用得着大人。”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看完水军出征,王文龙一家也慢慢返回福州,出漳州,过泉州,入兴化,进入兴化府和福州府分界的迎仙寨。 王文龙一家人刚刚在迎仙寨的驿站中歇下,就听王平保来说:“有个脸上刺金印的人来找你,他说是高宷的手下?” 此地是一个交通要道,堡寨之中有一千多卫所兵,堡下形成了一个小集镇,市面还颇为繁荣。 徐学聚闻言,颇为疑惑: “虽然国子助教官职颇为清贵,但若无合适理由休假,在家难免也会惹人非议,若是此战得胜,福建事情便了了,建阳还是早些准备回南京为好,免得届时匆忙上路又措手不及。” 王文龙现在这官基本不需要干活,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就可以长期请假,所为合适理由就是官场上说的过去。 “高宷派人来干啥?”王文龙闻言皱眉,“他可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叫李八斤。” 王文龙却说自己可以在福建多待待。 台湾海峡在夏半年的前五月风浪比较平静,沈有容和陈第在水寨之中等到一月末,从香山澳又来了几艘装备了青铜炮的炮船,海面终于无风无浪,沈有容便挥师东征,率领二十五艘船六百多人的船队再次出征大员岛。 王文龙不好直接回答徐学聚,因为他知道如果历史没改变,徐学聚今年可有的忙了——现任福建巡抚朱运昌在原历史之中这两个月就该离世了,徐学聚会火线接手福建巡抚的官职,王文龙觉得自己还是别着急走,要不然走到半道上还得回来。 比如他要在福建帮徐学聚做事,国子监中官员便不会以为他请假有什么问题。 因为官军再次出征的好消息,厦门城中的士商情绪好了不少,沿海的移民工作又陆续开始进行。 朱运昌戏死因原本历史中没怎么记载,但是王文龙在福建目睹朱运昌的经历之后感觉此君很可能是累死的,受夹板气死在任上,实在有些可怜,万历年间的大明没点根底真是不好做官。 “这……”徐学聚一愣,笑着摆手道:“该不会出这样事情吧。”话语中全是不以为然。 王文龙一愣,笑着说道:“快带他进来。” 李八金被带到房中,王文龙笑着起身迎接:“你不在福州吃香喝辣,怎么跑这迎仙寨来了?” 话刚出口却见李八斤的脸色颇为不好,王平保端来茶水后走出屋子将门关上,听见他脚步声走远,李八斤这才说:“先生赶快跑,高公公要害你!” 王文龙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李八斤说道:“高公公今年上钱财不凑手,在福州征敛的厉害了些,照着福州府学众秀才的名册去搜刮,有一秀才仗着自己家中有些势力,竟敢和高公公反抗,一两句言语说的不顺了,公公大怒,便下令将那家父亲抓到街上杖责三十,棍子是市舶司自己打的,那几个贼厮鸟要显本事,下手颇狠,把人屁股上两瓣肉都打的烂了,掉在地上,那老头子回去就死了。” 李八斤道:“之前咱们在月港市面上救的那个秀才王宇,同着先生的好友徐兴公他家弟弟徐熛闻言气愤,那王宇居然率领诸生围了市舶司,那王宇颇通武艺,真是个不要命的。他带着诸生猛攻,林宗文手下缇骑都守卫不住,士兵被打伤好几人,一哄而散。如今高公公躲进了自己府中,林世卿正四处招兵防守呢。” “我见着这事不是个头,这几年手下也捞了些钱财,不愿与他们为伍,趁着乱便跑了出来。” 王文龙闻言点点头,知道高宷惹出来的诸生之乱果然还是按照历史发生了,不过他颇为疑惑的问道:“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李八斤道:“那高宷在府中被人围攻,气不打一处来,且这惹起民变于他们太监来说也是一桩麻烦事情,总要对上交代,自然想着罗织罪名。徐家他不想得罪,就要从这王宇身上下手,又嫌他背景不厚,担不起一个罪责,先生你同着那王宇是好友,名声又响亮,他便要找你的麻烦了。” “我去,”王文龙闻言人都傻了,他知道诸生之乱大概今年就会发生,但是他自问和这事情根本扯不上关系,万万想不到还会有人往他身上咬过来。 而且照李八斤这意思,如果不是他有点名气高宷还不会选中他做靶子。 自己这也太倒霉了! 王文龙问道:“兄弟可知他们如今要怎么做?” 李八斤小声说:“这主意我听闻是那林世卿出的,我跑出福州时他们正在福州中找曾经给《旬报》写过文章的人,要他们出个文具证明先生你曾指使他们专门写些攻击税监的文章,想要攀咬说这次民变也是你的《旬报》在后面挑唆。” 李八斤劝道:“建阳先生,我如今要去南边了,你也快些跑吧,那高宷对付起人来,莫说伱有官身,便是巡抚御史也能被他咬得一身血呢。” 王文龙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李八斤说的没错,万历皇帝对于税收太监的纵容程度惊世骇俗,陈奉在湖广满大街杀人都没问题,高宷在万历皇帝那里的受宠程度并不比陈奉低,自己真被他盯上,一个国子助教的八品官算个屁?哪怕做到寻道御史、知府级别的官员,税监太监往上一个汇报,说被扔进诏狱也就被扔进去了。真是祸从天降! 但走也不行,难道把自己在大明这三年的奋斗成果全部扔掉? 王文龙一下也有些手足无措,思索半晌,咬咬牙道:“这事情我晓得了,八斤兄弟,你日后却要如何办?” 李八斤道:“我早知道给人做爪牙不是条路,却是早做好准备去投亲戚了。” “去哪里投亲?” 李八斤笑了笑没回答,王文龙一愣,这才明白他此后多半要隐姓埋名,哪怕是对他也不会说最终去处了。 王文龙又道:“钱财凑不凑手?” “先生不用记挂,我早有存在弟兄那里的。” 王文龙又去叫来沈宜修和李国仙同李八金相见,颇有感触道:“当年你把我从建阳抓来,我孑然一身,如今却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 李八斤点点头:“那时怎能想到今日?” 他将李八斤送到驿站外,正碰上王平保从银楼回来,他已将王文龙身边的银两换了三锭二十两的金锞子。 李八斤见到拿出金子就要推脱,王文龙二话不说将金子塞到他包袱之中,嘱咐说道:“日后莫乱吃酒,存着些钱,也娶个女人把家室建起来……此去,怕是不相见的了……” 李八斤的眼眶也红了,拱手道:“王老爷仁义,祝你一家逢凶化吉,老爷日后鹏程万里。” 李八斤说完背上包袱,提起长刀往南路而去,转过几道弯,又回头看了两看,王文龙等他在视线之中不见了身影,这才叹口气,回去思索下一步动作。 第295章 海盗刘香 第295章海盗刘香 沈宜修一张嫩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相公是不是在福州遇上了什么难事?我写信到爹爹处求他帮忙。” 李国仙也说道:“我也给泉州写信。” 王文龙看着两个娇滴滴的老婆摇头说道:“《旬报》遇上了些事情,没关系的,我回福州就能解决。” 他知道沈宜修的父亲沈珫不过是一个刑部言官,对付太监完全不够看,让他出面也不过多拉一个人下水而已。 这事情要解决,还是得去找高宷,只不过过程中定然有风险,王文龙不想让自己两个老婆受伤。 他思索一番对两人说道:“你们先到莆田游家暂住一段。” 沈宜修和李国仙闻言都不愿意,沈宜修胀红一张脸道:“相公现在遇到难处,我如何能走?” 李国仙也摇头说:“我也不去。” 王文龙笑着说道:“不是我的事,那高宷在福州引起诸生之乱,我有心要让《旬报》为此做些文章,现在福州市面上乱的很,我怕你们回去路上遇到危险,不如先到莆田去躲避一阵。” 见两个老婆都不相信,王文龙只能先看向李国仙说道:“国仙,你比你妹子年纪大些,要懂事,我实在不好现在带着你们回福州,你们信我,顶多半个月将事情了结了,我就回来。” 李国仙看了王文龙半晌,终于是点点头,扯了扯沈宜修的衣袖,沈宜修再不说话,都答应了。 一路上王文龙总挑动着两个老婆说话,但两人只是偶尔配合一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明显对于王文龙的前途忧心忡忡。 众人都是脸色巨变,王文龙连忙带着众人就向着村中跑路。然后让他无语的场面就出现了: 王文龙疑惑问道:“如今沿海还有倭寇?” 王文龙看了看远处村子还有自己的小港口,瞬间明白,这样的小村多半还做着些走私商的生意,至于他们惹上的倭寇很可能还涉及到海主之间的利益争夺。 正在这时突然就见海边飞快跑来一个农民,嘴里大叫:“倭寇来了!” 王文龙皱眉,他本来就是为了让两个老婆能安全些才要把她们送到莆田,可别在这里遇上倭寇一家人先交代了。 车把式说:“比十几年前肯定是少些,但偶尔也会有的,不过这样的防御也是少见,这村子多半是被倭寇给盯上了,甚至已经见过仗。” 车夫道:“这村子在小路上,地方偏远,卫所兵想必是来的迟,这样沿海的村庄都有些海主保护的,说不定他们自己也不想和卫所瓜葛。” 迎仙寨距离莆田也就半天的路程,第二天王文龙就先将沈宜修和李国仙护送去莆田。 王文龙当即就决定:“不进村子,赶快过路。” 车夫看了这模样就对王文龙说道:“老爷,这村中定然是正在防备倭寇。” 王文龙等人进村之后就见村子的壕沟后面已经放了几块门板,尸体上盖着白布,这才知道这村子多半已是打了一场,村民都已经失去抵抗勇气。 众人沿着海边上走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渐渐升起来,王平保骑马回来,对王文龙说:“前边有个村子,可以进村休息一下。” 倭寇划着小船靠岸,自然没有马,王文龙就见十几个人围上来,领头的很明显是明人,而他手下那些个头一米五上下,穿着破烂衣甲,捏着长枪迈着八字步冲锋的则是倭人。 只见那些村中拿着武器防守的青壮一个二个也都丢下自己的哨点往后跑,跑的比他们这些客人还要快。 圭浦游家有三一教的关系,就算王文龙这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的两个老婆起码还有被保护逃跑的机会。 众人来到村边,却见村子外有许多被丢弃了的房屋,村子还有竹刺之类的防卫工事,十几个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险恶之处甚至架着土质的火铳。 王文龙问:“遇到这种事情如何只有村子自己防卫?卫所兵不来吗?” 刚才王平保来村前查看就已经引得村中人知道有客要来,正说话间就见村上跑下来一个农夫,用当地方言说着什么,车把式翻译道:“他问老爷是哪里来的客人,还说他们村中如今遇着些事情,不能接待。” 这群人冲入村中如入无人之境,先投的十几个人攻入村子,后面又乌泱泱的跑来五六十人。 那明人首领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留着个大胡子,走到王文龙等人面前,先询问道:“你们村中还有喇哈么?出来,否则都杀了!” 喇哈就是领航员,一群守卫村子的青壮对视一眼,中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道:“我是村中喇哈。” 那头领点头:“去把我的船只引入港口。” 喇哈只能跟从。 这时又有几个倭人看到王文龙身后的沈宜修和李国仙,便都色眯眯的走上来,李国仙害怕的连连后退,还扯着沈宜修的衣服把她保护在身后。 王文龙见状连忙站出来道:“大王,我叫王子才,是福州监生,在福州也都有产业,我家很有钱的,你们只要不害了我,我就写书信让家中给钱来赎。” 那头领大喜,上下打量王文龙,然后道:“绑了,去找他们家要赎金!” 这正是王文龙的本意,他知道这群倭寇做事完全没底线,若是对他们没有用处的人说杀也就杀了,他主动被绑去勒索赎金也比被当场剁了好。 他又指指沈宜修和李国仙说道:“这是我的妻妾,她们若是受到玷污我家里也是不给钱的。” 那倭寇首领颇为不屑的道:“贼厮鸟,都被绑了还这般讲究。” 他转头吩咐手下:“不准碰他的女人,若是谁让我少收了赎金,我剁他脑袋。” 接着为了震慑村中百姓,那明人首领命令将全村人都聚集在村子中心,连王文龙一家也被拉在一旁。 那领头的大声说道:“伱等听好,我叫刘香,从今而后就是这村子主人,把原本村子之中和其他海主交好的大户都指认出来,绑到一块儿!” 王文龙闻言一愣,刘香?这不是前世历史中和郑芝龙争夺福建洋面霸权的大海盗么?没想到他在万历三十年就起家了,还被自己给碰上。 而听到刘香的话人群中顿时传出哭喊声一片,那些村中大户吓得都软了,只不过大多数村民并没有利益受损,不敢出头,只能害怕的看着他们清理大户。 不一会儿十几个衣服料子颇好的男女就被拖了出来,这群倭寇要在村民前立威,不一会儿就将那十几人剁了。 沈宜修和李国仙看的身子发抖。 杀完大户,刘香又指点道:“之前我等来打村坊时,哪些人家抵抗了的?自觉站出来!” 看着刘香手下那些倭寇蹲在地上解尸体手上的绳子又准备来绑人,参与抵抗的村民明显比大户多多了,众人脸上都露出害怕的神情。 王文龙就站在刘香身旁,心中不忍,连忙说道:“刘海主杀了大户夺他们家产也就是,若想笼络村中百姓,大可以饶过这些普通村民。” 李国仙闻言脸色都白了,紧紧抓住沈宜修的袖子小声道:“相公这时说话干什么呀?”沈宜修也十分害怕。 但王文龙却挺直身板,据他的观察刘香能成为大海盗脑子也比较正常,顶多是不听他的意见,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因为他说一两句得罪他的话就把他这么一个肉票给撕了。 刘香闻言皱眉看了王文龙一眼,却真没动手伤害王文龙。 “你这穷酸多什么嘴?往常我等纵横海面,村子十个八个也屠了去,杀这几口人算的什么?” 王文龙却只看着刘香,说:“大王不见连台湾岛上的倭寇也要被剿了,在福建再像以往那般抢掠是不行的了。” 刘香闻言皱眉说道:“台湾岛,娘的,说起来就生气,若不是失了彼处的水寨,我至于来此抢劫?你叫我不杀人,你倒说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王文龙这才知道刘香原来就是台湾岛上那群倭寇中的一个华人头领。 沈有容这次出征台湾岛顺风顺水,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到达安平港口,对倭寇的船队发起总攻,刘香见事情不是头,于是带着自己手下人马从安平逃跑,他们出港的时候跑的匆忙,携带的淡水和给养不多,在海上漫无目的漂泊,靠岸之时正好锚地离这村子很近,于是就以这个村庄为目标发动抢劫。 王文龙连忙说道:“大王只要善待百姓,就能利用这村子作为自己据点,将周围村子都打下来,做成一个走私的出海口,日后越做越大,便是个长久的生意。” 刘香闻言思索一番,哈哈笑道:“别说,你这读书人倒是有些见识。” 刘香长期混迹于倭寇和福建海主之中,也是有些眼界的,早就觉得跟着倭寇一起抢劫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此时一听王文龙这慢慢发展自己势力的办法却以为很有前途。 第296章 一不做二不休 第296章一不做二不休 刘香大手一挥:“如此,随从的村民暂且就不杀了,你等日后都要为我好好做事。” 众村民听说自己免于一死,纷纷以感激的眼光看向王文龙,而那刘香叫摆下吃食,手下喽罗便去村中搜罗鸡鸭酒肉做了一顿。 刘香把王文龙叫到近前仔细询问海上情况,王文龙有心讨好,捡着有见识的话说了,刘香很快发现王文龙对于福建海面的了解不浅。 刘香说道:“你既是个读书人,想来懂得些文字,能写户状不能?” 王文龙瞬间明白刘香意思,这年代也没有照片,花点钱就能冒名顶替的,这家伙是真决定在此地安家落户了。 这村中很小,连保正都没有,原本也有个秀才,但刚才已经被刘香给杀了,刘香在此地经营盘踞,过上几年上下打点,说不定真能将身份给洗白。 王文龙点头表示可以,为了讨对方好感主动建议道:“大王若是想要在此地安身,除了打点官府,还需给自己下面头目安排上田地和家人。” 刘香只觉得十分有道理,大喜说道:“明日就给安排!” 这村子本来就偏远,当地几个大户在村中霸占了不少女子,大户被杀了,家中女子对于被嫁给海盗做妻妾虽然有意见,却也不敢说。 如果这时刘香在说要带着这些手下回到海上去当强盗,只怕他这些手下都能造反。 王文龙扶起刘香,笑道:“刘海主,其实我帮你整顿村子,也有些自己心思,我手头遇到些困难,想找海主借几个人。” 王文龙之所以要等今天才告诉刘香自己的身份,就是因为他得等刘香把自己的手下都在村中安顿好。 刘香看过东西后目瞪口呆,“你是瓜菜仙人王建阳?” 见到王文龙点头,刘香的脸色都变了,绑了一个监生和绑一个名仕可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像王文龙这种名气的人被他抓来消息传出去他肯定会成为福建官场的众矢之的,就算死再多人,福建当地官员也肯定会把他给剿了,更何况王文龙还和徐学聚过从甚密,徐学聚现在就是管理福建所有卫所兵的海巡副使,刘香瞬间生出了把王文龙杀死免得消息泄露的心思。 说着王文龙拿出自己的官服,又拿来和徐学聚交往的书信证明自己身份。 至于刘香手下的一些日本浪人抢劫成性,不想在村中过安稳的生活,刘香在王文龙建议下也都安排他们一笔金银,准备将这些人遣散离开。 “借人?”刘香一脸不明所以。 这情况看的沈宜修和李国仙目瞪口呆,甚至以为自家相公要在这海盗集团中做个军师了。 在福建王文龙的名头实在太大,哪怕刘香只是一个海盗他也听过王文龙的名字。 刘香已经不可能破釜沉舟,这时王文龙说出自己身份才算安全。而刘香果然只能认怂。 刘香之前一直浑浑噩噩做个海盗,如今却是第一次有规划的经营自己的势力,只觉得王文龙头脑十分好用,真的想要把王文龙招纳在自己麾下。 有恒产者有恒心,刘香的手下此时眼看身份就能够得到洗白,而且未来还有成为一方豪强的前程,个个心中高兴。 王文龙道:“刘海主,其实我并不叫王子才,也不仅仅是个监生。我真名叫做王文龙,字建阳,授官国子助教。” 第二天上午刘香手下几个大明海盗以及得力的倭人便都分了老婆,甚至直接鸠占鹊巢搬到被他们屠干净了的大户家中去居住,然后刘香还按王文龙建议招揽当地村民帮助修船。 王文龙却笑道:“刘海主不必担心,海主只杀了几个大户,并没伤及普通百姓,我并无意与海主为难,且此间消息若传出去,我在福建也不好做人。” 只用两天时间刘香已经把这村子彻底经营成自己的根据地,全程王文龙都上下奔走,因为他反复叮嘱刘香不要损害村民利益,引得村中百姓都对王文龙感恩戴德。 刘香看到王文龙一脸真诚,这才稍稍放心,接着却是一拱手连忙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建阳公放我一马。” 第三天,刘香正在指挥修船,见到王文龙走来,十分高兴道:“子才兄,我已经派手下去联络走私渠道,等修好海船,我便运上货品去日本做生意。”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在福州有个仇家,正路上不好对付,想找刘海主借些倭人帮忙。” 没错,王文龙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被高宷盯上后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有把高宷给整死才能解决心腹之患,如果不是碰上刘香,他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刘香手下马上就要被遣散的倭寇有三十多个,这些人连汉话都听不懂,杀了人也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正好可以用来做脏事。 至于消息会不会被泄露出去,如果刘香还是海上的亡命徒王文龙也会由此担心,可是现在刘香已经决定定居发展自己的势力,需要明面上的身份,只要他也参与了此事,那么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风险将大大降低。 刘香闻言脸上露出玩味神色,思索半晌,说道:“要这些倭人穿州过府颇为困难,而且难以组织……” 王文龙道:“那人颇有钱财,这次若是能成功,说不得有许多收入,只要事情做得秘密,刘海主一举就能捞到壮大村子的资金,说不定连海船都能多造几艘。” 听到这话刘香的眼睛一亮。 他现在已经决定以莆田为基地打造自己的地盘,只不过他之前跟着倭寇抢回来的钱财都在安平港,伴随着朝廷对于安平港的围剿,现在原本的积累全都泡汤,要不然也没必要冒险来打这一个村子了。 如果真能多弄几艘海船,壮大甚至吞并周围村子…… 刘香思索一阵,笑起来说道:“建阳公需要多少人马?” “对方来头不小,若是消息走漏出去想来麻烦,就带上即将遣散的倭人,连目的地也不要对他们说。” 刘香点头说道:“此事简单,我亲自带人去,除我之外一个懂汉话的人都不叫他参与。” “如此甚好,多谢刘海主。” “建阳公发话了,我如何敢违抗?”刘香直接开始吹捧王文龙。 第二天王文龙把家人都安顿在村中,刘香便带着三十多个化妆好的倭人,跟着王文龙一起北上。 这些个倭寇矮小黑壮,穿上明朝人的服饰,每人腰中再背一把镰刀,装作一群农民毫不违和,他们所携带的武器也都是竹矛和弓之类,竹矛不用说,将铁制矛头藏起来后谁也看不出问题,和弓不上弦的情况下不仔细看就跟个鱼竿似的,拿布一包扛在肩上,丝毫不惹眼。 刘香扮成个庄头模样,王文龙也将脸涂得黑黑的,穿个破旧的儒衫,布包头,仿佛是个账房。 这支三十多人的队伍看起来就像是哪个村里帮人去赶场干农活的庄客,毫不惹眼。 一群人晓行夜宿,花两天时间就从过了福清,来到长乐县外的官道边埋伏,他们就在官道边大摇大摆的坐着,烧汤烧饭,临近春天许多地主都约了人来种田,过路的人也只以为他们是在等待主顾到来,甚至因为他们打扮穷苦,几次遇到卫所兵过境,那些个军官连上来盘问他们的兴趣都没有。 …… 福州,高宷府邸。 “娘的!” 高宷猛拍了椅子,一下大骂说道:“这群乱贼胆子也太大了!” 诸生之乱已经闹了七天,丝毫没有平息的样子。 王宇等生员本来就掌握着福州的舆论话语权,他们一边攻击高宷的府邸,一边不断写供状往福州各大衙门去送,还把状子满城张贴,四处宣扬高宷以及他手下所做的恶行。 文武两手一起上,效果拔群。 高宷最开始还寄望于自己手下的缇骑爪牙可以吓跑那些生员,却没想到那些读书人个个吃得饱力气大,许多人还带着自家的奴仆一起来围府,跟他手下的泼皮打在一处居然毫不占下风。 更麻烦的是高宷手下的人在福州做的事情太为过分,秀才们张贴的状子非常有效果,听说府学的秀才在前面出头,大量的福州百姓也来参与围攻。 面对如此场景高宷手下的泼皮也害怕起来,不敢犯了众怒,反而纷纷退缩,甚至李八斤这样的见势头不好居然直接跑了。 今天,这群读书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他的府邸,气愤之下居然一把火把他府外的望京亭给烧了。 要知道望京亭可是高宷专门修来表达对万历皇帝孝心的,此时被浇了桐油点起来,那火光熊熊高宷在家中花园都看得到,而且还能听到府外众人看着那亭子被烧,大声叫好。 见诸生连给万历皇帝修的亭子都敢烧,高宷是真有些害怕了。 高宷生气道:“朱运昌怎么搞的?为何还不派兵过来?” “朱抚台病重,已许久没来消息,想来也是难以安排此事。”林世卿劝道:“公公,如今情况紧急,最好暂先叫林宗文带人杀出去,要不然若是这些乱贼对这府中也放把火……只怕就不妙了。” 第297章 高宷逃命 第297章高宷逃命 “你自己掌嘴!如何敢说这样话?” 听到林世卿的话高宷先是大骂,接着身子却是发抖起来。 高宷害怕林世卿说的没错,外边这些秀才群情汹涌,万一热血上头,说不定真能对他的府邸放火,那时他跑都没地方跑。 思索半晌他吩咐手下道:“快把林宗文叫来,咱家要排兵布阵!” 当天傍晚高宷的花厅之中,林世卿、林宗文、高宷的侄儿高贾,以及高宷手下一众混混头子聚集一堂,人人脸上都闪着惊慌的颜色。 “还是去漳州吧,这福州实在待不得了。”高贾惊恐的说。 林宗文的眼中满是犹豫,摇头说道:“不能退啊,如今府外被重重包围,若是想突围出去,只怕咱们手下人也难保公公安危。只要肯多放些赏钱,咱们缇骑一定能守住府邸!难道朱抚台真能见死不救?” 高宷看着林宗文道:“你手下弟兄可愿意效死力?” 林宗文拍着胸脯说:“自然愿意为公公效死!” 林宗文嘴上虽是如此说心中却是害怕,真要突围,说不得得死人,这几天包围高宷府邸的百姓没有胆子推倒高宷的府墙,但是却都是拿着真刀真枪往上冲,杀死了林宗文手下的好几个缇骑,摆明态度是要拿他们出气。 林宗文肯求道:“咱们还是再守几天吧!” 无论是武昌还是山东的民变,税监太监没有被打死,但是百姓对付起他们这些太监手下的爪牙可是丝毫不犹豫的,而且他们这样的人死了,朝廷也不怎么追究。 林宗文大怒,一拍桌子说:“林世卿,你这厮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当初若不是你叫公公回府,这时大伙儿早就去了漳州了,整天自诩为公公手下谋士,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 林世卿对上林宗文也丝毫不弱势,直接回怼说道:“你放的什么屁,就你和你手下这一帮孬种,还没出督税衙门就跑了一半,当时若不是我劝公公回府,逼的你手下人背水一战,不出半天伱手下这群货色都得跑光了。” “镇压个屁!”闻言高宷大怒,直接把林世卿递来的书信扯了个粉碎。 这时就见林世卿急急忙忙跑进来:“公公,朱抚台那儿来信了,说是他马上去调卫所兵来镇压。” 林宗文欲言又止,但是听高宷已经下了命令,他也只能点头。 当天晚上高宷便吩咐把庄园中猪羊等牲口杀了,做了肉食犒赏府中众人,自己也在花厅之中招待手下的大将。 高宷虽然嘴上说的漂亮,但是林宗文心中明白他们若是离开福州家里的老小肯定要受抢劫,这几年苦心搜刮来的家业多半要折损不少,这些钱高宷怎么可能补? 而现在高宷要跑,林宗文也只能护送,估计冲出去的过程中还要死伤不少弟兄,真是破财又受灾。 高宷在泉州、漳州都有自己的班底,而林宗文和手下这几年都在福州经营,挣了不少钱也做了不少破事,可是把福州百姓给得罪狠了。 林世卿闻言却是冷言冷语道:“朱抚台的病可不是几天能好的,越拖局势越差。” 福州周边的卫所兵都是本地居住的百姓,乡里乡亲怎么可能会为了高宷的安全和诸生作对?到场了多半也只是和稀泥,更何况以福州卫所兵的训练程度,现在临时去叫,等七八天都不一定能叫来人。 朱运昌是真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手下有抚台亲兵,这是福州城中最得力的队伍,但朱运昌都快走的人了总要考虑一下自己以后的名声,不愿意用巡抚亲兵去帮太监解围打百姓,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找卫所兵来救场的托词。 高宷对林宗文说道:“你跟手下弟兄们说,只要护得我周全,他们在福州损失了什么,回到漳州,泉州我都补给他们。” “吵什么!”高宷听的心烦,一摆手说道:“朱运昌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总之现在是不会来帮忙了,再这么拖下去,别真出了乱子,我定下了,今晚就突围回漳州!” 高宷和林世卿、高贾等人商量怎么分派突围时,林宗文在一旁一言不发,双眼无神。 高宷的府邸有好几进,占地面积极大,有亭台楼阁,甚至还有装点出来的田园风光。 林宗文吃肉之时心情沉重,只是一杯一杯喝酒。 林世卿见高宷怒气冲冲的模样,询问道:“公公,那咱们接下来?” “还能怎么办?”高宷道:“不管朱运昌如何了,咱们准备突围,等我出了福州再来对付他。” 当天晚上高宷在花园中刚刚做完部署,林世卿突然又冲进来说:“公公,林宗文带着一队人马出府去查探,自称受伤了,再没回来,多半是带着亲信跑了。” 高宷闻言怒气勃发道:“这腌臜泼皮临阵脱逃,等咱家出去,定要把他全家杀绝!” 得知林宗文逃跑之后高宷只能让自己的侄儿高贾来率领缇骑,他怕大批人马冲杀出去引人注意,决定由侄儿带人引开众人视线,自己则化妆混在出府的仆役之间出逃。 高宷刚刚换上仆役的衣服,带着人走出内屋,就见林宗文送给他的六姨娘也换上了男装,揣着自家的首饰匣子一脸恳切的跑道高宷身边。 六姨娘知道若是自己不跟着高宷走,等高宷逃跑,府邸一破还不知是怎样下场,即使留一条性命,日后也没有做高宷的姨娘吃香喝辣的机会了。 她此时泪眼迷蒙,一见高宷便跪了下来,娇滴滴说道:“公公,带着妾身一起走吧,妾身深受公公大恩,刀理火里也跟公公去,不能报答公公恩情,妾身死也不能瞑目呀!” 高宷看她一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如何把你给忘了?你要报我的恩情,好的很,便在此报恩吧。” 他直接唤过侄儿说道:“她是林宗文的女儿,便赏给你使用,你也不要吃独食,带着弟兄们都来乐乐。记住了,今晚得了她伺候,你等天亮冲杀之时也要用些力气。” 高贾早就看着这六姨娘的美貌眼馋,闻言脸上露出欣喜神色:“多谢叔父!” 六姨娘见到高贾一张肥脸凑上来,吓得目瞪口呆,连连哭求高宷相救,高宷理也不理,高贾自叫人将她拖着去了。 高宷豁出女人去拉拢这些亲信也是为了他们能够下死力气。 高宷吩咐把府中的金珠财宝等值钱玩意儿全部伪装成行李,只挑选好的凑了十几担子,甚至把那些珠串命令手下吞到肚里去,方便携带出府。 至于他的六姨娘,反正又不是真的有过什么鱼水之欢,这时哪里还值他上心? 把六姨娘踢走之后,高宷又叫林世卿过来帮他整理书札:“这些账本全都带上,还有官员们的书信,你给我缝到衣服里,仔细放好了。” 他又叮嘱说道:“特别是之前写下的王文龙的罪名不能丢,若少了这东西,出去后打官司都没个凭据。” 王文龙也是倒霉,高宷这家伙咬上就不松口,到现在还没忘要把王文龙拉下水。 匆忙整理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高宷准备突围。 这时六姨太衣衫不整的从房中跑出来,裤子上鲜血淋漓,眼神已然完全涣散,一副疯子模样。 她光着小脚在院中疯跑,几个泼皮都抓她不住,六姨太嘴里大喊着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弄死了五个丫鬟,害了三户人家,他们都来报复来了,我如今要死了。” 她又看向远处高宷等人,痴痴的笑着道:“你们害的人都比我多,一个也跑不了,一个也跑不了!” 高宷听的晦气,骂道:“还不把这下贱胚子抓起来?” 高宷手下的泼皮以及林世卿都跑上去抓人,就见六姨娘站到一口井边,痴痴笑了两声,一攀井口竟跳了下去,咚一声,林世卿连忙凑到井口去看,然后对高宷恐惧说道:“哎呦,姨娘头撞到井底,脑浆子都出来了。” 昨晚才和六姨娘有了鱼水之欢的高贾闻言啧舌:“浪费了,浪费了……” “晦气的很!”高宷皱眉,语气却就像是家中死了个鸡鸭一般,摆摆手说道:“高贾你不要磨蹭,准备出发了!” 林世卿和高贾跟着高宷身后,等他们走后留守府中的几个泼皮,却是连忙拿桶的拿桶拿竹竿的拿竹竿想要把六姨太的尸体打捞起来。 他们都看的真切,六姨太跳井时脑袋上戴的簪子可是点翠的,那一套头面和锦缎衣服剥下来少说能换二十两银子。 王文龙埋伏在长乐的官道边上本来以为需要仔细查看消息才能知道高宷的情况,谁知他们根本没有去往福州,福州包围高宷府邸的消息就不断传来,高宷实在是太遭福建百姓恨了,但凡有从福州路上出来的客商没有一个不乐滋滋谈论此事的。 王文龙发现自己只是在路边打听就能知道围困高宷府邸的情况进展。 第298章 截杀高太监 第298章截杀高太监 等待一天之后,福州府中便传出高宷等人已经突围的消息,从福州去往兴化,泉州,漳州都需要走长乐的这一段官道,高宷不日就将从此经过。 “建阳先生,你究竟要埋伏什么人呀?”这两天见王文龙总是打听高宷的情况,刘香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想,但是他依旧不敢相信。 民间以为太监是比官员更恐怖的存在,杀官造反的事情刘香都敢干,但是杀太监,刘香想想都会感到害怕,因此觉得王文龙也不至于有这样胆量。 王文龙只是翘着脚在那儿吃干粮没有回答。 刘香摸不准的问道:“该不是和高宷有关系吧?” 王文龙笑着说道:“刘海主,反正一样的是杀人,你管他是谁,只照办就是了。” 刘香这哪还听不明白,瞬间吓得目瞪口呆。 王文龙问道:“刘海主到了这地方难道还要空手回去?” 王文龙这几天观察下来,知道刘香也是个无赖性格,相信自己没看错人,果然刘香听了王文龙的话后思索一阵,咬牙说道:“建阳先生说的对,杀谁不是杀?杀这高太监,老子还为民除害了呢!” 见到两个骑士带着一群人过来,林世卿连忙喊道:“带的什么人来?” 林世卿走到一个倭寇前面,伸手就去摸他手中的竹枪,一下却摸到一个铁枪头。 那倭寇见林世卿发现问题,猛的携枪头往前一撞,用布包着的铁枪头直接捅到林世卿脖子上,枪尖透布而出,一下结果了林世卿的性命。 王文龙和刘香心都凉了,他们原本还以为要打一仗,可下一刻却听那两人道:“有贵人来了,你等不要害怕,出几个力工过来干活!” 想想他又警惕的问:“查清楚是村民没错了?” 刘香点点头,连忙用日语对手下倭寇下令:“一起过去,不准说话暴露身份。” 两人一起吃了干粮,等待之时就见前方跑来两匹快马,两人迅速打起精神,这时天都已经擦黑,普通商户早已经进到客栈休息,能够摸黑赶路的还能是谁? 王文龙下了山道,果然就见高宷以及高贾林世卿等人正坐在几辆牛车上面吃干粮,身旁有十几个人护卫。 他早就在心里做过预案,喊出这话之后荡开朴刀,先结果了身旁那马上的骑士,踢落尸首之后抢身上马,避免高宷等人骑马逃跑自己追不上。 那两个骑士换上一脸谄媚神色,“回林老爷,是这乡里的村夫,连官话也不会说的,正好抓他们做劳力。” 刘香连忙叫手下的倭寇躲进林中,可是那两匹马远比刘香映象中的马跑得要快。 骑士来到路边正见到这一伙子人往树林里躲,于是大喊一声:“鬼鬼祟祟,什么人?” “快跑!”还是高宷率先反应过来,当下什么也不要了,拄着拐杖起身就要跑,但他养尊处优,山路之上哪里跑得快? “刘海主痛快!”王文龙大声称赞道。 高宷跑出府邸后已经不相信福州官员,丝毫不敢耽搁,到福州城外的村中抢了牛车,运着金银财宝就一路往泉州赶。 刘香和王文龙对视一眼,王文龙说道:“别打草惊蛇,正好摸过去。” 刘香看的真切,骑快马从一边抄上来,抽刀在手,对着高宷屁股就是一刀。 变起突然,看见一群人从山路上冲下来时高贾以及手下的泼皮还在发愣。 他们这二三十人拿上家伙看起来就和农民一般无二,这年代的农民本就见到骑马的人不敢说话,一群人沉默的走,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引起两个骑士的怀疑,倒是那两人骂骂咧咧,不断催促王文龙他们走得快些。 林世卿扫了一眼这群打扮破落的矮小汉子,点头道:“这倒是见得你们会办事了,这牛车走不了山路,正好用他们来抬东西,可别让这些人跑了。” 刘香见到事情已经败露,连忙用日文大喊道:“冲锋!” 高宷被砍的“哎哟”一声倒在草丛中痛的直抽抽。 倭寇们蜂拥而上,他们都是做惯了杀人放火勾当的,用日语互相呼喊,组织着就把这群人给包围了。 高贾以及护卫最开始还想要还击,但他们不过是一群泼皮而已,和福州府里的秀才都只能打个五五开,哪里是这群倭寇的对手? 倭寇呜哇喊叫的只是用竹矛乱捅,不一会儿高贾手下的护卫就死伤殆尽,高贾气息奄奄,趴在地上还想往山下爬。 王文龙这时才从山路上跑下来,走到高宷面前。 高宷惊讶的抬头看着王文龙:“王建阳?是你!” 王文龙笑道:“高公公,别来无恙?” 高宷脸色数变,突然艰难的转过身子,趴在地上磕头说道:“建阳,我实在不该受林世卿的蛊惑去给你造谣,你看在往日咱们弟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吧。” 王文龙笑着摇头:“高公公,我可不敢信你。” 高宷急于求生,脑子飞速转动,连忙又说道:“王建阳,荷兰人想要对付伱,他们找我问过你的底细,我知道他们在你身边安插了探子。” 王文龙闻言有些意外,荷兰人居然会查他的消息查到高宷这里来,不过想想却又觉得自然。 原本历史上李锦想要帮荷兰人占领澎湖就是走贿赂高宷的关系,这太监为了钱财连国家都敢卖,卖点关于自己的消息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问道:“高公公可知道那荷兰人的探子是谁?” “是……”高宷眼睛一转,笑道:“建阳放了我,我同你一道把他抓起来送给朝廷,定给建阳你记一功。” 王文龙算是明白,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荷兰人的奸细是谁,不过脑子转的倒是挺快,居然立刻想出一个拉拢他的办法。 王文龙冲着身边一个倭寇挥挥手,那倭寇拎着杆竹矛上来,一落手便把高宷给捅死了。 这家伙原本历史上还要混到万历四十二年才能从福建起身回京,回京之后就被万历皇帝过河拆桥弄死了,而如今他早死了十一年,哪怕万历皇帝再派一个税收太监,想要如同高宷一般建立地方上的税收势力也还需要一阵时间。 反正在福建万历皇帝收的矿税对国家也多太大好处,能拖上这几年时间,王文龙也算是间接帮了福建百姓。 至于高宷手下的那些爪牙,有一个算一个,也全都不是什么好货色,王文龙让刘香将地上躺着的人全都补枪捅死。 把人都杀光之后王文龙去翻林世卿的衣服,果然从其中发现了一些《旬报》的作者列明自己罪状的状子,记下其中几个证人的名字,王文龙却没有把状子拿走,而是放回原处。 人走茶凉,何况高宷不过一个太监,高宷死后王文龙不信有人还会拿这状子来告自己,将书信拿走反而引人怀疑。 一群倭寇围到牛车旁,打开那财宝箱子,众人眼睛都直了,刘香捧出箱中一串红透了的珊瑚珠子直嘬牙花子道:“这太监可真肥呀!” 王文龙拍拍刘香肩膀说道:“刘海主,此地毗邻官道,过不多时就会被人发现,咱们还是先走,东西能拿多少拿多少,总之是有的赚。” 刘香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直接让这群倭寇赶了牛车往东。 刘香早就已经查探好了,从官到往东,拨开草木有几条走私商常用的小路,全是通着港口的。 刘香原本打算将东西拉到海边,找个隐秘之处先埋藏起来,做下记号,到时自己再驾船回来将财宝取走。 但一群人来到时海边就见沙滩上鬼鬼祟祟有几盏鱼灯。 刘香带人上去查看,不一会儿便回来对王文龙笑道:“是贩私铜的船,我已把它买下来了。” 中国古代不仅缺金银,而且还缺铜。 欧洲海上贸易运送黄金白银这种贵金属还有些利润,但是铜的价值就实在太低,而日本虽然地狭民贫,但却盛产金银铜矿,在此时甚至被欧洲人称为金银岛。 明代时大明就从日本大量进口洋铜。 这些洋铜贩子鬼鬼祟祟的原因乃是他们为了逃税全都是走私入的大明,但刘香也不想和他们作对。 中国制作铜钱的技术比较好,大量中国商人将日本的铜运到中国,然后又将中国加工好的铜钱运回日本作为货币,对于日本来说这是连货币主权都假手于人,为了防止这种趋势,德川幕府已经出了每年准许额度贩铜的法令。 所以这群福建的洋铜走私商既要对付日本人又要对付大明官军,早就练出了狠劲。 虽然他们船只运量不大,但是船上水手个个悍不畏死,真要打起来刘香手下这三十多个倭寇还不一定能讨到多少好去,反正抢到的钱多,还不如花钱买船。 那些走私商人见了刘香拿出的金银也乐得高价把船卖了,他们卸货之后刘香就指挥一群人将金银财宝搬上船,接着熟练的扬帆起航,直接驾着船回了莆田。 第299章 埋黄金 第299章埋黄金 众人半夜在村边小码头上靠岸,一起动手将几个箱子偷偷摸摸运回刘香新占领的院子里,关上门清点之后,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金饰,少部分是珠宝,银子的价值对于高宷来说太低,他基本上都没带,倒是带了不少准备在路上花用的铜钱。 最后算出来高宷手下带着的钱款大概值一万两白银,王文龙对刘香道:“刘海主若是要在岸上发展,切不可让人知道是你杀了高宷,文玩古董珠宝首饰都容易被人发现来路,不如就分给你手下那些倭人,让他们拿去销赃,若是被人发现也正好将杀死高宷的缘由归到他们头上。” 刘香思索一番,点头道:“还是建阳先生想的细致。” 刘香便在自己院子里架上烧锅,将金银首饰和器皿都给融了,做成一个个土制的饼子,剩下的珠宝则一点不留,全都分给那些出力的倭寇。 王文龙留在村中打听了一阵,等确定市面上传的都是高宷被倭寇给杀了的消息,并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之后,这才让刘香把倭寇遣散,自己也准备离开村子。 王文龙离开村子北上时刘香给他送了一匣金饼子,王文龙前世时白银已经成为工业加工的副产品,产量很大,市面上白银一克才几块钱,而黄金一克却要卖上四五百块。 但明代的金银换算比例远没有后世高,大约一两金只能换十两银,王文龙分到的这匣黄金有十多斤重,大约能值白银三千两。 王文龙只出了个主意,刘香带人实际去办,最终王文龙还能分到了三成利润,在他来说这桩生意也算公平。 王文龙这次出去的事情做的隐蔽,哪怕是一道的仆人丫鬟也都只以为王文龙是被海盗掳掠到村里,透露自己身份后被放了,甚至不知道王文龙曾经离开过莆田。 王文龙尴尬的站起来说道:“嗯,你先去吃。” 沈宜修忙跑去关门,又回头问:“这事情没有别人知道吧?” 沈宜修见到李国仙抱着王文龙哭,还不知是什么事,两人一起坐上马车,在里头嘀咕了半天,等晚上休息时王文龙就见沈宜修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吃饭时还不舍般一再看他。 李国仙得知此事之后一上午都心神不宁,中午于路边休息之时,李国仙抓着王文龙到一边问道:“高宷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李国仙抿着嘴半天,然后红起眼眶“哇”一声,抱着王文龙就大哭:“无论与你有没有关系,日后可莫要再这样冒险了,吓死人了!” 回到福州,因为诸生之乱以及高宷半路遇害的事情,福州市面上还乱糟糟的。 王文龙回到家中,想到高宷一死自己突然拿出这么多黄金也是奇怪,决定把这笔钱慢慢洗干净,再用来花用。 王文龙道:“小声些。” 思来想去王文龙决定就把这箱黄金藏在自己卧室里。 王文龙摇头道:“他是作恶多端,多行不义必自毙。” 两个老婆也不知王文龙走的这几天是去干嘛,只觉得他回来之后人都轻松许多,直到出了兴化府,李国仙无意间听人谈说才知道这几天时间中高宷居然死了,联系上这几天王文龙的反应,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相公,夜宵熬了花生汤吃。”沈宜修来叫王文龙吃饭,就见王文龙将头发用一块粗布包了,正在那儿抠砖缝。 沈宜修瞬间反应过来,连忙跑去打开那个匣子,看见一匣金饼,瞬间惊讶道:“你真把高宷给杀了?” “不会有人说的。”王文龙道。 沈宜修点点头,连忙卷起袖子跟王文龙一起忙碌。 小两口将地砖抠起几块,又一起挖了个小洞,然后便将那一匣黄金埋了下去。黄金的密度大,十多斤黄金也就是一块砖头的大小。之后王文龙在箱子上垫实黄土,墁上地砖,将地板恢复原样。 沈宜修却总觉得会露馅,在那里左看右看道:“这几块砖似乎不平呀,相公你看得出来吗?” 王文龙到铜盆边舀水洗了手,又洗干净花锄,看向沈宜修笑道:“你若站在那地砖上多走两趟,别说我了,谁都看得出来。” 他安慰说道:“咱们家每年也有几千两的收入,慢慢花用过个几年也就用掉了,只是一时不好拿出这么多金子去罢了,别人不会怀疑的。” 沈宜修点点头,小脸十分严肃的说:“我一定不会露馅的。”决心为相公保守秘密的表情颇为可爱。 第二天王文龙来到《旬报》编辑部,福州《旬报》的主编张燮连忙迎上来道:“建阳,伱总算回来了。” 王文龙点头道:“耽搁了几日,我也听说高宷的事情了,咱们编辑部没受什么冲击吧?” 张燮心有余悸道:“那高宷受诸生围攻居然将矛头指向咱们《旬报》,派了好多爪牙来报社拿人,幸亏你不在福州他抓我们的编辑也没什么作用,没过几天他自己也被众人围困,难以再折腾我等,这才总算是没有过于为难。说起来幸亏建阳先去了厦门,不然肯定会被那高宷屈打成招。” 王文龙也是一脸庆幸道:“幸而是有惊无险。” 张燮左右看看,说道:“要我说幸亏是那高宷被人杀了才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马替福建百姓出这一口恶气!” 这时潘秀正好进来,张燮不当他是外人,对他笑道:“伯风以为如何?” 潘秀点头道:“恭喜先生和报社逢凶化吉。”稍稍停顿,他又试探问道:“先生去厦门不是说半月即回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时间?” 王文龙笑着说道:“在兴化府碰到了个朋友,他留我在庄上住了几日。” 潘秀完全不信,高宷想要罗织王文龙的罪名,曾通过荷兰人的关系找到了他这里,他知道王文龙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哪能这么轻易逢凶化吉?而且他也打听过高宷的死因,高宷一群人都是被凌厉手段杀死的,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得知王文龙的“身份”之后,综合以上内容,潘秀自然怀疑此事都是王文龙所为。 但是潘秀并不想把这些消息都告诉荷兰人,越是知道王文龙的这些秘密,他就越对王文龙感到恐惧。 对这事情王文龙自然不愿多说,潘秀爱猜就让他猜去吧。 高宷之死,事情实在太大,整个福建早已热闹起来。 消息只用了五天时间就传到京师,万历皇帝震怒,严令要福建彻查此事,让锦衣卫南镇府司来了几个老于刑狱的公人,甚至还带来一队缇骑弹压地方。 就在这当口上,万历三十一年四月,福建巡抚朱运昌过世了。 朱运昌死前挺庆幸自己没有出兵救援高宷。 高宷死后名声已经跌到谷底,连此时已经到广东做官的过去高宷的党羽陈性学都受到牵连,朱运昌之前的官声都不错,如果在死前于史书上落下一个保护高宷的记录,几乎可以算作自毁名声了。 朱运昌过世,海巡副使徐学聚高升一步,拔擢福建巡抚,徐学聚急急忙忙从漳州回到福州就任,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查高宷的死因。 但王文龙他们事情办的利落,真没啥可查的。 第300章 讨要书稿 第300章讨要书稿 福建官府和锦衣卫查来查去,把长乐县的地皮都翻了一通,最终只知道是一群人在官道上抢了高宷的队伍,然后这群人就出海去了——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倭寇的行事风格。 福建上下倒也想要把这事情推给倭寇,毕竟这是最容易的选择。 连贼子都是浮海而来的倭人,而且抢一把就跑,没有骚扰地方上的其他百姓,完全可以说明这些倭寇是探听到高宷逃跑的消息,专门针对他而来的。 那么全程应该负责任的就是高宷自己,他从福州逃跑就算了,居然还大摇大摆的带着那么多钱财,甚至沿路为了运钱去百姓的村庄抢夺牛马,这要不被倭寇盯上才怪呢。 虽然还未结案,但是内部大概定下如此结果。 至于领导诸生之乱的王宇。 原本历史中高宷成功从福州逃出跑到漳州后便接连不断的上疏参王宇,想要万力把王宇给搞死,王宇在福建没法待,害怕之下找人借了一笔钱跑到了京城国子监读书,居然也就平平安安,没有被继续追究。 归根结底在于:万历皇帝帮税收太监整人的目的是防止这些地方势力阻止太监收税。 王宇已经跑到京城,自然没有阻挠高宷收税的可能。 既然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万历皇帝自然也不愿意去对付王宇引得更多文官反弹。 高宷本来在福建弄的就是民怨沸腾,他死前上面有皇帝照着,下面还能网罗一批党羽帮他说话,福建文官扳他不倒。 参高宷的上疏像雪片一般飞向京城,每一本都明白写着八个大字:“罪有应得,死得其所” 原本太监们收税之时掘地三尺,除了是为自己挣利益之外,也是希望给万历皇帝弄到更多的税收讨他开心,而此时来到福建统计高宷家产的太监却也是同样的逻辑。 官场和百姓清算起他们可就丝毫不留情面了。 这是真狠。 为了能够抄出让万历皇帝满意的数字,从京城来负责此事的太监对高宷以及他的党羽掘地三尺,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往京城送了十三万金的税收。 大泼皮看见风头不对,连忙逃跑,留在城中的小泼皮,反应快的,主动将家产投献给豪强,再有实在无法投献的,宁愿自己挂条索子跑到衙门去自首,毕竟自首被关到牢里也比被百姓活活打死要强。 诸生之乱结束之后王宇没受到任何惩罚,继续回福州府学去读书,甚至因此在福州士林间留下极大声望,说不得哪天就会被人看上考上举人。 而福建市面上,高宷的党羽的命运就没有这么好了,高宷一死,这些过去的太监爪牙瞬间从过去不可一世的土皇帝变成了落水狗。 而等他一死,手下党羽自然是散了,万历皇帝也不必再为了这么一个死人继续和百官对抗,福建官员再无顾忌。 然后绝活就来了,高宷就一个侄子也被王文龙杀了,这一家彻底绝后,于是万历皇帝派太监到福建,要把高宷的遗产抄送内库。 万历皇帝看到数字时都愣了,他的确知道手下的税收太监们贪钱,但万万想不到贪的居然会这么多,这高宷的家产比他在福建所收的三年矿税还要多。 在潮中的情况也差不多, 而在这个时空,连高宷自己都死了,朝中没有人替高宷说话,其他太监趋利避害更不会为他站台,万历皇帝自然毫无追究王宇罪责的意思。 被官府抓去都算命好的,最惨的是被百姓报复,这群人惹了众怒,此时失去保护伞,被他们坑害过的百姓,一人一锄头也把人打死了,打死人之后轻轻松松的百姓一拥而上,你拿条凳子,我拿个茶杯,几百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将一个家中所有家产抢光,而且因为参与人数太多,事后官府想抓都抓不过来。 他哪还管高宷的死因,连忙催促将这财富运到京中来。 万历皇帝接着又给各省的督税太监又下了一书信,信上就写两件事:一,讲清楚查抄高宷家产的过程,重点说明数字,以儆效尤;二,朕马上要过四十大寿了,各地的镇守太监该贡献寿礼了。 你们这些太监捞的也太多了,朕要提高分红比例,赶快把钱交上来。 各地的太监看到皇帝从京城发来的书信无不从心里对高宷痛骂:这家伙死就死了,何必还给他们这些同僚都造成麻烦? 各地的税收太监自然不愿意从自己口袋里掏钱,一转手又将之加到百姓头上。 万历皇帝把高宷的遗产吃干抹净,还痛打落水狗,他为了讨好福建士林专门下书斥责高宷在地方上胡作非为的举动,另一面却仔细看着风声,准备伺机向福建派出新任月港督税太监。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徐学聚新官上任,却是风头正盛。 徐学聚上面没有高宷掣肘,下面又培养了自己的班底,这巡抚可是比朱运昌好做多了。 在民间王文龙也借由福州《旬报》给徐学聚打配合,在徐学聚的弹压和控制下福建民间对于税吏的清算闹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慢慢平息下来。 接着徐学聚又风风火火的开始执行各种计划,原本几近中断的对大员移民在徐学聚的支持下再次火热起来。 沈有容大破倭寇的喜讯也从大员传来。 徐学聚决定借此机会到大员岛设立卫所,巩固海防。 王文龙也打算到大员岛去设一个记者站,向福建民间传递大员岛的消息。 几件事情一起上马,徐学聚忙得不可开交,给他打配合的王文龙也累得够呛,自然又写信到南京去请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几日之后,王文龙正在看《旬报》的稿件,姚旅突然来拜访。 姚旅一见面就激动道:“建阳,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王文龙问。 姚旅一脸佩服的说道:“你在厦门时说荷兰人定然想要图谋大员岛,高宷死后,居然真从他的书信之中查到他和荷兰人勾结商议出卖大员的证据。” 王文龙点头道:“这事情并不难猜,荷兰人想要经营对大明的海上贸易,必然会走这一步棋。” “说不难猜,那是对建阳而言,若是高宷不死,谁能知道荷兰人居然有这样野心?”姚旅道:“建阳你那本《民族国家论》写完了吗?近日越是了解世情,我越发觉得你那民族国家的想法需要广而告之,欧洲人都跑到大明洋面上来了,若是我们还这般浑浑噩噩,就要晚了。” 王文龙闻言笑道:“园容先生从新化来到福州,就是为了找我要书稿?” “倒也不是,”姚旅笑道,“我读了《民族国家论》之后对于建阳书中所写海外殖民与文化扩张颇为感兴趣,这次却是应福州海主之邀要去一趟大员岛实地看看。” “园容先生身体力行令人佩服啊。”王文龙点头道。 姚旅道:“建阳还没回答,你那《民族国家论》究竟写得没有?” 王文龙取出一份潘秀给他誊抄好的《民族国家论》底稿笑道:“此书马上就要面市,还请园容多帮我做做宣传。” “真的写完了!”姚旅颇为高兴,笑着说道:“这回我去大员岛在海上可有书看了。” 王文龙道:“远航风浪不小,园容先生还要多小心。” 姚旅笑道:“多谢建阳关心,我去拜过妈祖,讨了上上签,想来是顺风顺水的。” 第301章 作品入京 第301章作品入京 原本历史之中的姚旅就曾为了写书跑去台湾岛实际生活考察,还深入内陆的开垦地,记录下岛上移民村落的生活,描述当地土着和移民之间的交易与战争。 而现在看了《民族国家论》之后,姚旅带着扩张中华文明的思想去大员岛考察就更理所应当了。 姚旅不是东林党人那种在全国都有声望的学者,但是他在莆田一带乡土读书人中影响力极强。 福建出海的人口有好几万,他们之中也有读书人,但是这些读书人却对于什么东林党、泰州学派这些高深思想不太感冒,在他们之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姚旅这种本土学者。 福建海商作为此时向南洋扩张中华文明的主力军,姚旅能够接受《民族国家论》所带来的实际效果必然非常明显。 姚旅在去往大员的海船上看了《民族国家论》,比之前想象的还要惊喜,几天中他反复阅读,接着便做成文章。 半个月后所写稿子就发在泉州的《商报》上。 稿子的题目就叫做《读民族国家论》: “余本月于兴化府遇王建阳。 读者中好学历史者,当熟知此公,建阳有《葡萄牙国史》闻名于世。与公攀谈,建阳言及近着二书,颇自得,一曰《尚书古文疏证》,言考据之学也,已然斐然于儒门之中;一曰《民族国家论》,讲论民族与国家之关系,只有书稿,还未刊行。 时福建浯屿把总沈士弘引兵大员岛击倭寇,为岛上福建奸民通倭相害,以至损兵沉船。 余初时不信,然待福州有高宷受倭寇劫杀之事,公人查探,传出消息。 报道一发出来,再度让王文龙扬名海外,许多海外商人都因此对王文龙有极好印象。 姚旅的这篇文章洋洋洒洒三千多字,把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大体内容全都概括了出来。 建阳又得出惊人之论,曰:海上欧洲人虎视眈眈,荷兰人将图谋大员岛。闽人不取大员岛,则为外人取之,将为祸闽海矣。 余自翻阅,渐觉明白,方知民族国家之大义,亦知王建阳悲呼之缘由。 又出《民族国家论》书稿半册,请试而阅之。 彼于《民族国家论》中,又预言率先建立民族思想之文明当可傲然于世,落后者则非但国祚不存,以至有亡族灭种之危,其原因如下……” 曰:荷兰人款通高宷,欲图谋大员岛云云,竟与建阳公所言一般无二,余乃惊愕不已。 建阳公言之,呼号沉痛,有‘百姓愚昧,助匪害己不自知’之言语。 在文章最后,姚旅甚至直接称王文龙为“又一李卓吾”,放在福建以外的地方这称呼都不一定是好事,但是李贽在泉州的名声非常正面,这称呼在海商群体中绝对算得上极大褒奖。 ……建阳公非特名仕也,其学足以开宗立派,预言并非基于求仙问卜,乃所谓科学之研究也。 也是因为姚旅确实在海商之中颇有声名,换成别人实在难得能在《商报》上发这么大版面的文章。 海商们第一次听到《民族国家论》这本书,有些感兴趣的海商派家人回大明寻找此书,很想看看这本被姚旅夸的天上的书籍究竟好到何等程度。 诚德堂这时也印出了第一批《民族国家论》,姚旅的文章恰好给书籍做了广告,第一批两千本书中居然有两百多本被人卖到了海外去,甚至连安南国的人都来买。 《民族国家论》这本书等待发酵的同时,王文龙在南京国子监讲的文字断代学讲稿也已经被和《尚书古文疏证》整理在一起正式传入了京城。 许孚远看到《尚书古文疏证》之后惊为天人,于是写信将此书推荐给自己的几个弟子。 许孚远的弟子丁元荐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四年前他和首辅王锡爵对杠,斗败,于是很快在京察之中被座个“浮躁”的评语,罢官回家。 丁元荐在家中自然也不闲着,投身到东林党之中,现在已经是东林大佬。 收到许孚远的信时丁元荐正准备为东林党上京城活动,于是将师父的信以及师父送来的《尚书古文疏证》放在行李之中一起带上京城。 丁元荐在经过南京之时又到岸上和国子监的官员互相唱和,宴席中得到友人赠送的一部《文字断代学讲义》蓝印本。 刻板印刷在定稿之前有一个校勘阶段,为了方便修正刻版,校勘阶段的印刷不能使用难以擦除的黑色墨水,所以第一次校勘使用的是红色墨水,印出的书籍版本字是红色的,叫做红印本。 第二次校勘用蓝色墨水,出来的本子就叫蓝印本,这种本子一般已经没有低级错误,其实已经到达了出版标准。 印版的油墨是越刷越深的,一旦定稿之后上了黑色墨水,印版吸收黑墨就没有办法再印出浅色字体,所以每一批刻板完成之后精美的蓝印本注定只有几册,因此也就有了珍藏性。 南京国子监的印书作坊有精工之名,所印蓝印本常作为文人之间互相赠送的珍品。 送书之人极力推荐丁元荐看《文字断代学讲义》,丁元荐原本在师父书信中见到他对王文龙大加称赞便对王文龙感到好奇,听说这讲义也是根据王文龙的讲课所总结,心中对王文龙的思想更加有兴趣。 于是接下来他在运河上无聊,便干脆拿出《尚书古文疏证》阅读。 最开始他对这书也不至于太过重视,但是一读之下却是越发惊讶。 然后他又看了蓝印本的《文字断代学讲义》,系统了解了王文龙用来考据《古文尚书》的科学方法,丁元荐再次心中震撼。 钱一本这样的东林党人都尊奉理学,普遍反对《尚书古文疏证》的,但丁元荐虽然也是东林党大佬,却对这两本书万分推崇。 因为《尚书古文疏证》的研究方法对于丁元荐这一派学者来说太舒服了,他实在不能违反本心。 丁元荐到了京城之后便将此书在京城文人之中广做推荐。 他在推荐此书时还主动为王文龙辩解: “王建阳此书并非诽谤圣贤,乃是用考据之方法进一步研究圣贤文章的真义,去伪存真,去芜存菁,此方法真开创一考据学派,之前研究此道之人皆不可比也……” 顾宪成高攀龙等人自称东林大佬,但是他们都已经辞官或是隐居,只能在幕后操纵。 此时东林党台面上有能力的官员中丁元荐的地位仅次于李三才之下,和于玉立同辈。 所以虽然他现在闲居在家,但是有心的都知道他背后有东林党的支持,说不得哪天就又要从草莽之中一飞冲天的。 如此身份的丁元荐在京城之中推荐王文龙的这两本书,自然引得众人好奇,纷纷传看,一时间引起热烈讨论。 第302章 沈一贯找奇书 第302章沈一贯找奇书 万历三十一年的夏天,对于万历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时节。 一切开始于四月初一日,这是明朝法定祭祀太庙的日子,这天万历皇帝照常在后宫呆着,本来以为一切如常,百官们虽有意见却也没办法拿他怎样。 然后就倒霉催的发生了日食。 四月,农历夏季的第一天,正阳之日,而且这日食出现的时间正好是太阳刚刚升起的辰时,一直到巳时才结束,实在是不吉利到头了。 于是热闹了。 最先跳出来的是礼部侍郎郭正域,他战战兢兢的上疏: “《春秋》书灾异,莫大于日食……” 面对百官上疏,万历皇帝想了个主意,初二万历下令:从此大明改太庙祭祀于四月初五——祭祀太庙这天发生日食,我以后不在这天祭太庙就解决了嘛。 官员们都傻了,还能这样整? 但他运气显然不好:紧接着四月二十日,承天府大地震。 百官以为是上天示警,万历勉强当做没看见。 最终,参与经筵的四人中浙党占了两个,东林一个,齐党一个。 内阁首辅沈一贯任知经筵事官,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通政史、大理寺卿,两位内阁大学士侍班,万历朝的最高班子全数到场。 北都、中都同时出现异象,而且都是百年难见的那种。 沈一贯察言观色,对万历道:“圣上,请赐酒饭。” 在经筵之中文化修养较高的讲官们可以在万历皇帝面前展示才华,也是一种安抚百官的方式。 甚至万历皇帝都因此出现自我怀疑:觉得难道真是自己太过于摆烂,以至于弄得天怒人怨,上天示警? 然后便是翰林院祭酒领导众翰林开写讲章,讲章分成两份,一份进呈御览,一份由众官员讨论研究。 百官们对此也颇为高兴。这可是万历朝在张居正死后,废除了十多年的经筵再次开讲,能上史书的。 侍班人等行礼开讲,先讲四书,再讲经史,所讲的内容别说在场的众官员就是万历皇帝自己也熟得不得了,但是为了表现回心转意的态度,万历皇帝只能强坐在那里听讲。 于是相关人选争出了狗脑子,各大党派全都倾尽全力,一番争论,大家从翰林院、春坊、国子祭酒间选了两人为进讲讲官,从翰林中选两人展书、掩书。 五月末,万历皇帝终于放出消息:皇帝要开经筵。 然而小冰河期的气候是会整活的,五月戍寅日,大的来了: 京城发生地震;同一时刻,朱元璋的老家,大明的中都凤阳府在夏季突降冰雹,一块碗大的冰雹直打断了皇陵大殿的屋脊。 是否天怒人怨管不了,起码面对百官们疯狂上疏,万历皇帝明白他继续窝在宫里就要出事了。 昏昏沉沉讲了一上午的时间,第一天的经筵终于结束时,沈一贯偷眼看到万历皇帝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 六月二日,经筵开始。 明代的经筵礼仪虽然完备,但已经流于形式,只是显示皇帝勤学好儒给人看而已,万历皇帝早就不参加了。 说是巧合,但这也实在太巧了。天下震动,言官们纷纷建议皇帝修身自省以弥天灾。 万历皇帝已经坐不住,摇头说道:“朕身子有病,头疼难耐,实在难以支撑,还请沈阁老带人至左顺门用酒饭。” 沈一贯点点头道:“臣遵旨。”起身带着大家去吃饭,一众参与经筵的官员也不好说什么,万历皇帝能来参加经筵就不错了,不能要求太多。 李廷机默默跟着离开,出文华殿时不禁忧心忡忡。 经筵是个相当繁琐的工作,一天的经筵办完还不算结束,隔两天还有日讲,日讲的形式比起经筵简便一些,不用很多人侍班,这一次朝中斗争出来的日讲讲官就是李廷机。 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榜眼。 他是沈一贯的门生,但是性格和圆滑的师父不同,他有公正不偏私的名声,做南京户部、工部二侍郎时处理政务井井有条,如今做着礼部左侍郎,作为浙党,兼职日讲讲官。 在左顺门用过饭,众讲官散了,李廷机坐着轿子回家兜了一转,便换了身衣服跑去找沈一贯。 在师父的府邸中坐下,他开口就问: “沈师,圣上后日还参加日讲么?” 沈一贯道:“今日坐了一上午都忍了下来,后日想必还是会照常日讲。” 他叮嘱徒儿道:“后日的讲稿你都准备好了吗?” 李廷机道:“日讲内容学生信手拈来,定然不会出问题。”李廷机在考中进士之后就是长期混职于翰林院,还当过国子监祭酒,儒学功底相当深厚,并且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书,以他的才学应付日讲工作十分轻松。 说完他脸上却露出为难神色:“只是怕圣上提出艰深问题难以回答。” 沈一贯知道李廷机所说的所谓艰深问题并不是在儒学上多么困难,而是以万历皇帝的性格一不开心说不定就要刁难李廷机。 他思索一番道:“圣上能够重开经筵就是莫大好事,不需要着急在这一次日讲之中表现的太过严肃,可捡一些市面上时兴的观点吸引圣上兴趣。” 李廷机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虽然沈一贯和李廷机参加经筵都带着争权夺利的心思,但是出于文官的本意,他们却都觉得自己有义务让万历皇帝能够多开经筵。 一个礼部侍郎,一个内阁首辅只能像研究怎么给小孩讲课一般,搜肠刮肚的想着可以吸引万历皇帝的新奇观点。 沈一贯道:“王建阳近日有一部《尚书古文疏证》在京城流传,你可曾听过吗?” 李廷机闻言大惊:“此书争议颇多,推荐给圣上,只怕是不适宜罢?” 万历皇帝本来就对儒家不够尊重,李廷机还想要通过日讲能把万历皇帝的性子给掰一掰呢,他实在不愿意把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推荐给万历。 沈一贯闻言一笑,道:“你若不肯那就再想其他主意。” 两人参详到傍晚,也拿不出更好办法,等李廷机告辞离开,沈一贯唤来幕僚道:“将那部《尚书古文疏证》拿来,我仔细研究一番。” 李廷机才刚刚进京当官,对万历皇帝这人的品性还没摸得太清楚,对于他还有希望,可沈一贯已经在内阁待了几年,早就明白万历无药可救。妄想通过一次日讲就改变皇帝的性格,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一贯对于这次日讲抱有的态度非常现实,只希望用内容吸引住万历皇帝,能够让他多开几次经筵日讲,这就可以被作为他的莫大功绩了。 他才不在乎给万历讲的是啥。 六月五日,日讲在文华殿与后殿之间的川堂中举行。 今天的日讲总共来了五人:三位阁老,加上讲四书的李廷机,讲经史的唐文献。 日出之时,万历皇帝就到了文华殿后殿的东房进行祭祀,拜九小龛和周公、孔子,阁臣和讲臣都在文华殿外的月坛栏杆边等候。 等万历皇帝祭拜完毕,走入后殿。殿门开启,阁老及侍讲大臣全都跟着走进。 日讲形式比起经筵就要简单许多,万历皇帝的宝座仅仅比讲官坐席高三寸,几乎是和几个讲官面对面,而且讲官也不像经筵一样可以把讲稿子铺在桌案上,他们面前只放着教材,所讲内容完全靠自己脑中记忆。 第303章 惫懒的学生 第303章惫懒的学生 众讲官进入川堂时万历皇帝已经高坐台上,正一脸“好学”的翻看今日讲章。 他抬头对众臣道:“众卿请入座。” 讲四书的李廷机先出来行礼道:“圣上,今日臣讲《尚书·虞典·尧典》一章。” 万历点头:“李卿请上座。” “谢座。”李廷机再次行礼,来至讲席坐下,放下自己的经书,拿桌上象牙签翻开书页指着原文念起来: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万历听了一段,又行礼如仪的问道:“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当做何解?” 李廷机道:“此乃恭敬节俭,明察四方,善理天下,道德纯备,温和宽容之意。放勋出自……” 一番解释,万历笑道:“这讲的算是极精的了。” 李廷机长疏一口气,沈一贯也面露笑容。在座诸臣对视一眼也觉得李廷机讲的不错。 万历也点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总要拼着读去,日常诸般大事,却不得不仰赖众臣工的了。” 李廷机也不能跟万历顶牛,忙道:“臣晓得的。” 万历道:“我常犯头疼,读书上困难些,否则也不致整日难以视事,所读主要是些医书、同些公正平和的道经之类。” 李廷机想想,又说:“然而读书一事,纸上得来终觉浅,圣上既有所明误,还需身体力行去做,便如《尧典》中舜帝慎微五典,方能五典克从。纳于百揆,才有百揆时叙。知与行虽是一体,却有前后之分。便是身体之上也有行的,如圣上知保生之道,便可少酒少气……” 李廷机道:“臣以为诸子虽异,其道为一,便是医书道经,读到底下,依旧可申明圣人之道,圣上虽身体微恙,能勉力读书总是好的。” 万历瞬间生气,表情严肃的道:“这是宫外小人乱语,朕何尝好酒气?” 众臣知道万历皇帝是张居正亲自教出来的,五岁能读尚书,做事怎么样不说,但就文化水平来说早就过了要靠日讲学习的阶段,今日的日讲的任务与其说是教万历读书,不如说是通过这一活动表明诸臣对皇帝劝谏的态度。 他下座侍奉,唐文献又上来侍讲《通鉴节要》。 “朕也学医,自知我乃是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胸膈胀满,所需乃是调理,最怕是那等乱语,触起朕怒,以致肝火复发,疾病愈发不见好也。这事情,卿等需知晓的!” 李廷机选《古文尚书》中的《尧典》就是用古之帝王劝谏皇帝的意思。 飞快讲完今日的四书内容,李廷机关心问道:“圣上近日读什么书?” 虽然有李廷机的前车之鉴,但唐文献也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能硬着头皮再拿通鉴的故事劝谏万历要多听臣言,多于勤政。 万历皇帝心情已经有些不好,一听再次皱眉道:“你等所论雅非朕议,都是外面瞎传。近来只见议论纷纷,以正为邪,以邪为正,一本论的还未及览,又有一本辩的使朕应接不暇。朕如今张灯后,看字不甚分明,如何能一一遍览?这等殊不成个朝纲。” 众大臣闻言面面相觑,沈一贯连忙救场道:“这也是臣等才薄望轻,因鉴前人覆辙,一应事体上则禀皇上之独断,下则付外廷之公论,所以不敢擅自主张。时或圣上不言,臣等无处定夺,故而唐翰林有此建议,其实并无不敬之心。” 万历道:“朕也知卿们是股肱之臣,朕既委任,卿们有何畏避?列位还要替朕主张,任劳任怨,不要推诿。” 接着他又对唐文献道:“朕有时读书,经筵进规多于正讲,日讲则正讲多,进规少,你等多做正讲。进规之事,少言!” 唐文献毕竟不是教学生,万历自己都点菜了,他哪敢再说话?点头不跌。 有两人的吃亏打样,接下来的讲官也不好再发挥,日讲进行了半上午时间,万历脸上早已经露出不感兴趣的神色,一会儿咳嗽,一会儿擦拭。 眼看时间也已经到了日讲中可以让大臣下去咳嗽、礼容、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万历皇帝的心思早已不知飞到何处。 这时沈一贯突然开口道:“圣上,今日所讲的《尚书》与圣上往日所学有何不同?” 万历皇帝笑笑,反正要到点才能下班,万历皇帝还挺喜欢同沈一贯说话,乐得在这儿东攀西扯浪费时间,他说:“李卿解《尧典》旁征博引,又讲入《尔雅》一段,朕之前未见的。” “那是引宋人郑樵《尔雅注》的说法,足见李侍郎见识的了。” “对,朕还说哪里听过,”万历笑道:“这书我年少时也读过,写的的确是颇有见地,如今我若是不头疼时,还要拿起来温一两遍的。” “是以我等常说圣上好学的。”沈一贯连忙吹捧说。 两人闲扯一通,眼看就要挨到万历可以下班的时间,他们虽然说的热闹,但是在座的众臣却是脸露惭色。 大家心中都知道万历皇帝难得有下一次日讲了,这若传到朝中,难免被人以为是他们今日参加日讲的阁臣和讲官做的不好,以至官员们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可以持续规劝万历皇帝的机会。 两个讲官压力更大,日后朝中肯定有人会说是因为他们今天硬着头皮规劝皇帝才使得皇帝对日讲不再感兴趣。 他们心中纷纷后悔今日不应该急于求成,觉得大可以拿一些有趣的话题吸引万历皇帝兴趣。哪怕正讲的内容不算多,但还留有以后再开讲的机会。 这时沈一贯突然道:“今日讲说《尧典》乃是《古文尚书》经典,圣上年少时必然已自熟悉,却不知圣上是否知晓近日在京中流传一本奇书,其中以为《古文尚书》乃是伪作,而且列出了诸多证据。” “什么?”原本已准备下班的万历皇帝听到这话却瞬间感兴趣起来。 他万万不相信自己从小阅读,并且觉得十分有道理的《古文尚书》会是伪作,好奇问道:“什么人敢发此等妄言?这样言论又如何有讨论的价值?” 沈一贯笑着说道:“正因为他说的真切,许多内容被以为有道理,这才引起众人讨论不休。” 万历皇帝对于尚书十分熟悉,加上这些年的时间他对朝中这群文人士大夫也觉得厌烦,听说居然有书可以反驳《古文尚书》,当下自然好奇,追问说道:“首辅可曾读过此书?请试说几条。” 众大臣皆是无奈,他们都知道《尚书古文疏证》这本最近在京城之中掀起偌大风浪的书籍,若是可以,他们自然不愿意把这本内容有争议的书籍拿到日讲这种场合推荐给皇帝。 不过此时众人明白沈一贯说起《尚书古文疏证》也是无奈的法子,若他再不讲些古怪内容,万历皇帝对日讲只怕再不会提起兴趣,这个浪费机会的罪名最终将归在他们所有今日参加日讲大臣的身上。 第304章 《尚书古文疏证》与日讲 第304章《尚书古文疏证》与日讲 既然要一起背锅,当沈一贯将眼睛看过来时,六位大臣不管是出自哪个党派也只能团结一心。 比较熟悉《尚书古文疏证》的两个翰林以及礼部侍郎李廷机主动点头,沈一贯便请三人一起上来讲《尚书古文疏证》。 最开始万历皇帝对于《尚书古文疏证》这样攻击性经典的内容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听四人一起讲述此书,很快就发觉这本书的研究直刺《古文尚书》的缺点。 《尚书古文疏证》将《古文尚书》之中许多问题毫不留情面的剖析开来,给出自己的判断,其中一些问题万历皇帝读书之时心中也曾有过疑惑,只不过像其他读书人一样,万历皇帝读书时也下意识会抱有崇拜权威的态度,对于这些疑惑往往藏在心里,久了就不以为意了。 而此时听到王文龙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质疑,万历皇帝才明白这些疑点并不是他自己的理解错误,而是《古文尚书》的确有许多不能自我解释的错漏之处。 而且王文龙还旁征博引,指出千百年来有许多文人学者都曾在自己的书籍之中发表对于这些错漏的疑惑。 就像所有多年学习《古文尚书》的读书人第一次发现《尚书古文疏证》时的反应一样,万历皇帝越听越惊讶。 在座四个人所记得的《尚书古文疏证》内容不过几十条,但是这也足以让万历皇帝感兴趣了。 听了半天时间,又询问许多问题,万历皇帝发现手中没有原书籍对照,理解起来终究是不方便,。 他正在兴头上,便抬头对屏风后面道:“把朕御书房中《尚书》拿一函来。” 客观来说,这场讨论的水平是极高的,在场的大臣至少也有进士功名,而且还都是二甲以上,状元榜眼都好几个,他们跟着万历皇帝一起参详《尚书》,凑在一起仿佛活字典。 日讲规定小皇帝一部书要温五遍,皇帝每读一遍书,太监就将手中一枚铜钱叠上去,叠够五枚才准下课,另外这太监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看着漏壶,监督皇帝必须读书满一定时间。 很快太监们便把一函《尚书》拿来,拿的还是万历皇帝读书之时用的课本,上面有许多万历还在勤学苦读想要有所作为的年纪中所做的笔记。 借着这些大臣的帮助,万历皇帝理解《尚书古文疏证》这本书的难度小了不少。 《尚书古文疏证》之中提到的典籍在场这么多人总有看过的,万历皇帝每询问一句,下面的大臣就能直接背出原文。 日讲之时屏风后面照常有个叠钱侍漏的太监,这是给年幼的皇帝准备的,一般是太后的心腹。 此时万历皇帝却刚刚听《尚书古文疏证》到第五条,还没翻到原文的对应之处,正在兴头上不愿放弃。 几个熟悉四书五经、平日帮皇帝整理书房的太监连忙领命而去。 现在万历皇帝已经快四十岁,显然不需要叠钱,众文官就听侍漏太监道:“圣上,先生每该用膳了。” 万历皇帝便翻开书本,将其中的内容与《尚书古文疏证》提出的疑点一一对应参看,碰到疑惑之处,则直接询问在场的诸位大臣。 他闻言对李廷机道:“李卿讲完此条再去用饭如何?” 众文官闻言都是心中大喜——皇上留堂了! 这说出去一定使得朝中众官员都说他们有本事。 李廷机道:“臣遵旨。” 第一天的日讲留堂超过一刻钟,万历皇帝还乐此不疲,精神都好了不少,下课之时还颇为不舍,对太监道:“与先生每酒饭。” 众官员行礼出门,到了偏殿门口才敢互相使眼色,皇城之中不好交头接耳,但是人人脸上皆带喜色。 《尚书古文疏证》固然有争议,但也是正经的书籍,能够用这本书吸引住皇帝,他们所为在朝臣之中就是大功一件。 而万历皇帝在众臣离开之后更是高兴,在研究经史子集这一点上,他和普通的读书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万历皇帝性格之中还有一些乖戾,喜欢挑人家错处,喜欢整人,富有攻击力踢翻是非巢的《尚书古文疏证》就更能引动万历皇帝的兴趣。 日讲散了之后万历皇帝直接对身边太监说:“此书极为有趣,去给朕淘换一套《尚书古文疏证》进呈。” 太监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半天时间便将这书采买回来了,只不过这时正版书种堂的《尚书古文疏证》还没有流传入京城,京城中流传的版本是抄报行自己拿蜡纸油墨印的,体例并不规矩。 万历皇帝实在喜欢此书,却也不介意。 万历直接要太监先将油印的版本呈上来,在宫中看了两天,对这书更加喜爱,不过几日万历皇帝又吩咐太监去弄正版《尚书古文疏证》,这是怕看的盗版书籍之中有错别字,影响书籍理解。 五天后,万历皇帝再开日讲,将四书和经史内容大量压缩,万历主要目的就是抓着一群大臣帮他讲解《尚书古文疏证》。 这书旁征博引,如果自己阅读需要查阅大量资料,读起来非常费事,万历皇帝懒得费这个精力,所以就抓一群科举选拔出来的顶级儒学家帮他做活字典。 消息一出满朝震动,虽然有人批评沈一贯拿偏僻言论误导皇帝,但是更多的官员则是众口一词的称赞沈一贯以及侍讲的众大臣机敏,能够想出这样的办法让万历皇帝对日讲感兴趣,甚至有第二次日讲。 之前此书虽然有丁元荐的推荐,但是《尚书古文疏证》还只是在京城的饱学之士群体之中流传。 许多人级别并不到可以和丁元荐交谈的程度,听说了《尚书古文疏证》的内容也大多以为此书是故作大言惊人之论,没有多少阅读价值。 如今有万历皇帝带货推荐,情况就大大不同。 首先是广大的京官群体纷纷研究此书,而其余读书人也渐渐听闻皇帝日讲讨论《尚书古文疏证》的事情,出于好奇也找来此书阅读。 引起的反响是褒贬不一,许多人还是无法接受证伪古文尚书的观点,但是无疑王文龙已经因此在京中获得极大的讨论热度。 只不过这年代的消息传播速度极慢,而且这事情也不过是京城中的一桩时事新闻而已,还不到可以影响朝政的程度,新出的邸报之中也只不过是写了皇帝再开日讲,最多写明这是因为沈一贯发言引用奇文的缘故,并没有提及《尚书古文疏证》。 倒是一些外地官员看到邸报后纷纷好奇以万历皇帝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这么勤劳要读书? 第305章 为沈一贯解惑 第305章为沈一贯解惑 当王文龙知道自己的《尚书古文疏证》在京城火的时候,时间已经到达了万历三十一年的六月末。 徐学聚看完沈一贯的书信之后,又对王文龙道:“建阳有所不知,如今你在京城得到大名,但是沈阁老却是正被架到火上烤。” 见到徐学聚忧心忡忡,王文龙问道:“沈阁老遇到何事?” “你可知楚王案?” 四十多年前楚恭王薨逝,留下两个遗腹子朱华奎和朱华壁,万历八年,朱华奎、朱华壁成年,朱华奎继承了恭王的爵位,而朱华壁也被封为宣化王。 如今朱华奎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楚恭王,直到几个月前,楚王府宗人朱华趆突然向万历揭发:当年的老恭王无法生育,朱华奎朱华壁乃是恭王妃的兄长所生,在恭王死后被王府内官接入府中抚养,对外声称是恭王妃的遗腹子。 奏疏一个多月前送到京城,楚王朱华奎害怕事情闹大,于是贿赂首辅沈一贯,还想要贿赂礼部将这奏疏压下。 而朱华趆也发动自己关系,跑到京城告御状,还发动了楚王宗室二十多人都在奏疏之上签名,控告礼部和沈一贯收受楚王朱华奎的贿赂。 这事情表面上是楚宗室为了爵位而进行的斗争,但是背地里却是浙党和东林党的交手。 然后没几天京城中就流传起楚恭王送给郭正域一百两黄金贿赂,且答应事成之后再酬谢一万两黄金的消息。 “还在焦灼之中。”徐学聚头疼的说道:“圣上已经让当地巡抚和巡案进行调查,都说没有证据。最不利于楚王的乃是朱华趆之妻的证词,她是恭王妃的侄女,十分坚持楚王是伪王的说法,老恭王妃已经去世,但是当年她面对这样谣言曾一力否认,楚王有母亲证词做证据。两边各执一词,京中大臣们也没个定见,我观沈阁老言辞之中也为此事忧心忡忡。” 楚恭王朱华奎想通过贿赂官员将这事情摆平,沈一贯收钱为朱华奎站队,而礼部尚书郭正域严厉拒绝。 处理宗室案件的相关部门是礼部。 面对颇为担忧的徐学聚,王文龙道:“敬舆公,此事照我所想,圣上已经有了判断了。” 其中礼部的一把手,礼部尚书郭正域倾向东林党,背后还有倾向东林党的阁老沈鲤做靠山。 而沈一贯这里,除了他这个内阁首府之外,还有他的门生礼部左侍郎李廷机参与此事。 朱华趆之所以敢把事情闹大,就是因为背后有东林党人在撑腰。 王文龙问:“现在楚王案的处理如何?” 王文龙点点头,他知道现在东林党和浙党两派还在角力,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就算当年真有狸猫换太子之事,相关人等也早已经被处理干净,事实上两边都没有可靠的证据,只有利益相关者一面之词,最后能做出的结局完全就是看党派斗法了。 徐学聚一愣,问道:“怎么说?” 这件事情其实就是东林党和浙党的一次交手。 王文龙说道:“老王妃已死,楚王宗室先是出文状首告,又传播沈阁老不廉洁的消息,接着又有宗室夫人出来作证,所有证据皆倾向朱华趆。然而圣上还是打回再议,支持沈阁老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徐学聚思索一番,点头道:“我身处其间却不清醒,到底还是建阳看的透彻。” 徐学聚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走了两圈,顾虑说道:“只是此事极为凶险,只怕要伤害到沈阁老名声。” 时间来到万历三十一年,万历朝堂之上的党争形式已经越发明显,徐学聚前两年还只算是和浙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算是浙党中人,但是现在他却已经和浙党绑定在一起。 徐学聚和沈一贯都是浙江人,光是有这一条东林党就不太可能帮助徐学聚,而沈一贯也因此对徐学聚多方拉拢帮助。 哪怕徐学聚表明自己不是浙党,一旦沈一贯出了问题,徐学聚再想做事也会被东林党人掣肘。 王文龙又出主意道:“我猜接下来圣上多半会将此事交由朝议,我对沈阁老有两条建议。” “请说。”徐学聚颇为急切。 “一是东林一党最会搅动舆论,他们必然会在朝议之中做手脚,而沈阁老有圣眷在身,这一次朝议结果不会吃亏,既然如此,可以暗查其中一二串联过分者,将他们行为上报弹劾,坐对方一个‘壅淤群议,不以实闻’的罪名。” 徐学聚闻言大喜:“这主意不错,他们肯定会露出马脚。” 东林党人串联朝政的方法十分直白简单,定然会推出一二人猛冲猛杀,这些过河卒子肯定会暴露短板,只要沈一贯有心去抓,没有抓不到的。 王文龙又分析说道:“只要能够将东林党内一二猛将陷落,沈阁老对内也可以交代了。” “的确如此,”徐学聚点头说道,又问,“第二点是如何?” 王文龙回答:“经此一事我观察楚王宗室内部肯定有极大矛盾,要不然不至于二十多年的事情突然发出来,还有几十个宗室联名一起上疏,这次即使楚王得保,圣上出于天家情谊,也不至于对所有楚王宗室一并清理,最多处理一二首告……” 徐学聚想想道:“建阳的意思是让沈阁老提醒楚王?” “不能提醒,最好尽快切割。”王文龙说道。 “有如此厉害?楚恭王若是保住王位,凭他能量,定然将本地宗室一番整理,有人做了打样的,谁还敢再起来闹事?”徐学聚颇为不解。 王文龙却摇头说道:“抚台,这些宗室赶二十多个人一起上告,说明不光是楚王之事内情极多,更关键是证明楚王在本地的能量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若是楚王真有能力,何必花费一万两黄金行贿礼部侍郎?” “这次楚王宗室中几十个人出来和楚王弟兄作对,哪怕事件暂且平息,楚王名声受损,震慑本地宗室的能力不会更大只会更小。且东林党在万历二十九年京察之中受损极大,短短两年却已补足元气,而且还能进行反击,足可见他们在朝中拉拢党羽的本领。” 他问道:“就算沈阁老真能利用此事打击东林党,难道能比万历二十九年的京察作用更大?东林党一时受了打击,但是势力仍然在不断发展壮大之中。这一回他们帮助楚王宗室,等他们休养生息,回过神来,难道不会有第二次?” 王文龙道:“而且东林党这边出的不过是一二喽啰,沈阁老却是亲身应战,若有损失,是拿黄金换泥土也。” 王文龙最后总结说道:“所以我以为沈阁老这一次若得了好处就应该赶快收手,与楚王之事划清界限,否则过不多时楚宗室再闹出乱子,圣上也不可能总站在沈阁老一边。哪怕到时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沈阁老所受损伤也必然极大。” 听王文龙说了一通,徐学聚豁然开朗,连连点头道:“建阳真是当世卧龙,不出福建却将此事条分缕析说得如此清楚,我当写信与沈阁老参详。” 王文龙则叹了一口气。 “自家斗自家,党争之事徒损国力,谁赢了又有何好处?”他想想,在抽屉中拿出一函《民族国家论》道:“抚台,这一次寄信能否将这一函书也带上京城,推荐沈阁老一观?” 第306章 浙党推书 第306章浙党推书 京城,沈一贯的府邸。 首辅沈一贯,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左侍郎李廷机,以及浙党的一众大佬齐聚一堂。 在座都是大忙人,哪怕沈一贯提前联络,但是大家要凑在一起,还是让沈一贯等待了半个多时辰。 等待过程中,沈一贯便坐在那儿翻着《民族国家论》,边看边暗暗点头。 萧大亨坐下笑道:“阁老看的什么书,如此欣赏?” 沈一贯把书本放下,说道:“此书写得极有趣,将人性中许多事情写得万分透彻,的确发人深省。” 李廷机却没心情看书,伪楚王案发之后当地的巡抚和巡案不敢调查,于是将案件打回,万历皇帝下令公卿大臣们开会议论此事。 原本的礼部尚书、东林党的郭正域因为参楚王行贿之事被以为与案件有涉,不适宜主持议论,所以万历皇帝又让李廷机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取代郭正域为代理礼部尚书处理此事。 虽然万历皇帝这明显是帮助浙党的作为,但也把李廷机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生怕一步走错就连累整个党派以及自己的前程。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李廷机颇为着急的道:“沈师,咱们还是先说正事罢,沈师心里究竟是怎样主意?” 闻言李廷机的脸色一下惨白,低头不好说话,而萧大亨思索一番,连连点头说道:“这一点的确极为重要。” 李廷机字尔张。 闻言沈一贯却生气道:“他们已经摆明车马与我等作对,难道我们连还手都不可?为何非要是东林党人才能斗争?” “的确要注意分寸,东林党不是这一下能打死的,做的过分在旁人以为也不好看。”沈一贯拍板说道:“这一次就参礼部几个言官和郭正域,其余人等皆不问,此事之后,还要和楚王划清界限!” “礼部言官不过是具文以奏,其中许多人也是真心上疏,并不真的和东林党有关系。若是我们不加分辨施以雷霆手段,只怕会引起旁人非议,以为我等党同伐异、不能容人。”李廷机不想弄礼部言官,一方面因为他比较正派,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刚刚当了代理礼部尚书,一上位就跟着阁老一起整自己部中的官员,传出去也极不好听,以后肯定给他的工作造成很大困难。 浙党内部早已经就此事进行了好多场的议论,只是一直没拿定主意,这时沈一贯闻言一脸轻松的说道:“我已定下了法子,拿起东林党人串联的证据,全力弹劾一批礼部官员。” 沈一贯看他这模样微微皱眉,内心对于自己这个门生有些不满,李廷机明明是浙党,但是却做事时总留有一线,不愿意全心全意为党派考虑,在外人看来他是公正,而沈一贯看来这就是有些拎不清了。 楚王也知道楚宗室背后是东林党,早就在浙党内部大为活动,金银是大把大把的撒,萧大亨其实也收受了楚王贿赂,自然是支持和东林党开战,保住楚王位置的。 萧大亨连忙两边劝和,提出自己观点说道:“这一次咱们被东林党摆了一道,又有诸多宵小跟随上疏,若不杀鸡儆猴,日后也没个成法了。我也以为要参倒一二礼部官员做做样子,若非如此,尔张做尚书也会被手下人轻视不是?” 一旁的一个刑部主事也点头说道:“我以为萧尚书所言极是,不过此事一定要注意分寸。”萧大亨是他顶头上司,无论是从党派利益还是做官人情的角度,他自然都要对萧大亨表示支持。 作为浙党安插在礼部内部的最高官员,李廷机闻言只能点头遵命,否则他在党派之内就真混不下去了。 “有何意见?”沈一贯理了理衣摆问道。 “沈师,是否再考虑一下?”李廷机闻言第一个反对。 沈一贯看向李廷机说道:“参哪几个礼部言官,还要由你来提议。” 会议结束之后,萧大亨却终于放心,李廷机有多难做和他没有关系,他只希望浙党越来越好,自己也能跟着捞到利益。 楚王给他行贿了上千两,但这时李廷机卖起楚王来却毫不犹豫,他点头说道:“这楚王也是个隐患,此事之后和他也要保持界限,阁老若是不提醒,我等还不曾想到。” “这主意并非我出的?”沈一贯说。 “是哪位同侪有这样才华?” “福建的徐敬舆信中所写。”沈一贯笑着指指桌上的《民族国家论》,“我猜此办法也并非敬舆一人所想,多半是这书的作者给他建议。” 众人都向桌上的书看去,待看清书籍作者之名,萧大亨惊讶道:“原来是王建阳,他又有了新书了?” 不过萧大亨接着却道:“阁老,我听闻此人和叶相高来往颇密切,他在苏州所办报纸,还有李三才涉及其中,东林党人都为他保驾护航。” “我自然知晓。”沈一贯说道,“他是王建阳,不是那绍兴三宝徐文长。” 闻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愣,接着便大笑。 此时官场上人都说绍兴有三宝:绍兴话、绍兴酒、绍兴师爷。 绍兴府和苏州府一样,读书人多、科举难度大,大多数人考上秀才之后就去自谋职业。 苏州府的读书人很多去做了医生,而绍兴府的读书人不少就是做了师爷,因为出入宫门的绍兴师爷多,所以此时绍兴话也在官场之上成了一种特殊的通用语言,师爷幕僚用之互相交谈有一定的保密和拉关系的效果。 徐渭徐文长也是绍兴人,他是明代第一幕僚,也是绍兴师爷的代表。 众人笑了一番,沈一贯脸色严肃的拉回话题道:“我查王建阳此人消息,知他才华文字都是一流,且游走于各派之间,短短几年居然从一海外归客而成为国子助教,其才可比古之智囊,其文字奏折也有能登大雅之堂的本领,可知这样人物并非安于僚佐的。何况如今圣上也喜欢他的书,这样人物交好他不亏。” 说来说去,其实沈一贯愿意交好王文龙的主要理由还是最后一句:万历皇帝喜欢他的《尚书古文疏证》。 明代是有喜欢小说的皇帝的,最典型的就是嘉靖,嘉靖求仙访道之余极为爱好小说,实录记载他总是叫太监进献时新小说话本,跟大臣讲话时也常喜欢用小说中的典故。 如果王文龙穿越到嘉靖朝,说不定凭借自己所写的小说就能简在帝心。 可惜此时万历皇帝并不太喜欢小说,此君到底喜欢啥也没人知道,似乎只喜欢钱……万历能够推崇某人的书极为难得,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沈一贯去结交王文龙了,更何况帮助王文龙扬名又不需要付什么成本。 七月,伪楚王案尘埃落定,浙党在朝中积累的人脉还是比东林党强,最终转危为安。 万历皇帝谕旨表示:楚王已经继承王位二十余年为何今日才揭发?且丈夫告发妻子作证不足为信,以诬告罪名将朱华趆贬为庶人,圈禁回凤阳老家守陵。 沈一贯又唆使浙党御史杨丕康等人弹劾礼部官员“压制群臣意见,不以实上奏。” 郭正域还想要反击沈一贯,但最终也被浙党御史攻击到辞官。 浙党大获全胜。 紧接着沈一贯直接让国子监经场印了一千册《民族国家论》,满京城散发,让京中的文武官员都读读此书,而且还给王文龙送去一笔稿费。 国子监印书理论上是不给稿费的,但是在沈一贯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直接给王龙安了一个“校勘”的名头,将校勘的工资和补贴当做稿费发给王文龙。 王文龙收到稿费也颇为高兴。 主要是他得知自己的书在京城流传。 虽然沈一贯让国子监印书有用公家的钱办自己事的嫌疑,但是有国子监经场站台,对于推广《民族国家论》显然颇有好处,起码没有人再会贸然查禁此书了。 第307章 太监献书 第307章太监献书 运河上,叶成学泡着茶,问道:“建阳兄,听说浙党近日所为是你出的主意?” 王文龙看他一眼,打哈哈的笑道:“我只是一个国子助教,哪里懂得这些事情?汝习不要取笑。我这趟北上,就是要回南京做事,我早已不是徐抚台的幕僚了。” “建阳兄这话说的不尽不实。”叶成学摇头说道。 王文龙为叶成学倒了一杯茶,笑道:“汝习贤弟,你我还是诗文论交,不谈这些朝堂中事可以么?” 叶成学谢了茶,点头说道:“我和建阳是至交,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是这样说。” 叶成学的父亲叶向高是东林党大佬,他自然有消息渠道知道这段时间浙党在捧王文龙,猜也能猜出王文龙的所为。 只不过叶成学虽然也是东林后学,但他对于党争却没有什么兴趣,他是性情中人,不以王文龙帮助浙党为意,不过也只有他父亲是叶相高他才能有这样的性格,现在王文龙的站位不明,稍低层次的东林党人都不会愿意和王文龙贸然结交。 王文龙笑着道:“无论在福建如何,在江南,我还和李知府一起办报纸不是?” 叶成学笑道:“兄台这样行事,如同踩着钢丝一般,不好走呀。” 王文龙也不想有太浓的党派色彩,他帮助沈一贯一是为了报答徐学聚,二也是因为知道接下去几年浙党得势。 万历皇帝对于案件的结果挺满意,如果复盘这次案件就会发现万历皇帝基本上站在浙党的这一边,全力支持楚王朱华奎。 与此同时,京城,伪楚王案的尘埃渐渐落定。 王文龙此时福建事了,要回江南处理事物,叶成学也是带着妻儿老小去南京见父亲,两人都带着家人,包了几条大船,在船上笑谈些诗文,讲些趣事,时间倒也自在。 东林党人告发的没错,朱华奎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的确上京城行贿,他不光贿赂了内阁首辅沈一贯以及礼部科道上下官员,连万历皇帝都拿了钱,而且还是走的公账。 而且这还不是万历皇帝第一次惦记朱华奎的家产了,早在五年前,明初大将王弼的嫡脉后人京师留守后卫百户王守仁(不是王阳明,只是同名同姓)翻自己家的家谱发现王弼因蓝玉案坐罪而死的时候王弼儿子幼小,被王弼的姐姐,也就是朱元璋时的楚王妃接去抚养。 审案子行贿到皇帝头上,这事情在大明朝也是难得一见。 这背后万历皇帝的什么政治算计还不是主要理由,更大的理由是这次案件万历皇帝得到的收获:楚王朱华奎以助工为由,向朝廷贡献两万两白银。 过几年等东林党上台,王文龙大概也会帮助东林党,万历三十一年的大明,党争已经越发剧烈,不站位就会被攻击,王文龙的所作所为也只是为自己在万历年间的明朝做事谋一点空间而已。 家谱记载王弼留下黄金六万八千余两,白银二百五十万两,珠宝不可胜数,全都存于楚王府库之中,还有朱元璋赐给王弼的庄田八十多处,也全部在楚王府名下代收田租,几百年田租累计有八百余万两,王守仁自己计算全部财产折成银钱应该值一千三百多万两。 王守仁考虑到这些钱凭自己已经很难拿回,还不如献给万历皇帝搏一份前程,于是上疏万历表示要以他和王弼六世孙王锦袭的名义把所有这些财产捐献给朝廷,重建火灾烧毁的三大殿。 万历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大喜过望,于是命令司礼监太监带着王守仁前往湖广,会同湖广巡抚巡案帮助追回楚王府侵吞的“王弼遗产”。 一大群人到了楚王府,朱华奎都傻了。王弼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他的五世六世孙突然拿着家谱回来追债,而且一追就是一千三百万两,这是个正常人都不能想象的数字,万历年间的大明一年的钱粮收入加在一起大概能有个四千万两,王守仁等于要朱华奎一口气拿出全大明一个季度的税收总值陪给他,朱华奎要有这么多钱都能造反了…… 朱华奎一脑门子官司,只能哭着上奏,表示王弼当年是因蓝玉案被赐死的,王弼的后世儿孙全都是靠楚王府接济才能够不绝嗣,楚王妃能够抚养王弼的儿孙就已经冒了极大风险,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财产留下来?而且已经过了两百多年,楚王一脉已经又分封了好多王爷,哪里能够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来? 万历皇帝还不信,让官员仔细调查,然后发现楚王府的存银大概只有十八万两,没有其他府藏,再想要钱,只能让楚王府典卖田庄,万历皇帝十分扫兴,于是将这事情给放下。 要不说东林党这一次出击有些贸然呢? 礼部尚书郭正域说朱华奎许诺贿赂他黄金一万两以保楚王之位,一万两黄金值白银十万两,万历皇帝一听就知道是假话。 万历知道楚王府总共存款只有十八万,朱华奎家的账本还在他那放着呢,万历皇帝亲自下场,也才捞到了两万两,朱华奎哪里拿得出十万两贿赂东林党?日子不过了? 万历因此从心上也站在浙党一边。 而最终他支持的浙党赢了,万历也成功拿到了朱华奎许诺给他的两万两贿赂。 万历皇帝对身边的太监赵禄感慨笑道:“我听说此事乃有福建王建阳从中调和,要不然不至于如此快刀斩乱麻,此子真有些苏秦张仪的本事。” 赵禄连忙奉承道:“那王建阳也不过是做个中人,真正还是皇上明见,皇上就像是个菩萨把世上的鬼邪都照住了,下面小鬼哪敢胡作非为?” “你等宫人哪有这样见识?”万历皇帝感慨说道:“往日在朝中做事,党派之间总有人互相争执,一派斗不赢另一派,便是我在后头支持也常把事情办得十分难看。王建阳这次出些主意就将事情抵定,这便是十分人才了。” 赵禄道:“皇上说起这个,小的倒是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万历皇帝问。 赵禄笑着说道:“我听闻那王建阳近日新出了一本《民族国家论》,带了样书到京里,沈阁老让国子监经厂印了上千本,满京师发着呢。” “《民族国家论》?这书名写的倒是有趣,你给我呈一函进宫来。”万历皇帝好奇说道。 临时让太监出宫搞书这种事情在皇帝爱看小说的嘉靖朝很常见,而且嘉靖看书一上头,追更根本不考虑钱财问题,经常为了找一册书的抄本就花几十上百两的银子,太监大把捞钱。 但是在万历朝这还是头一次。 赵禄思索着当朝天子的性格,出宫之时却没有从内库取银子,他自己垫钱弄了一函《民族国家论》,当天下午便送进宫去。 果然书籍放到万历的案头上,万历见书来的快,又听说赵禄没有胡乱花钱,瞬间喜欢,心中只觉得赵禄办事又快又好,而且对工作全心全意没有私心。 献了一函书,税监太监的职位已经在对赵禄招手了。 第308章 圣眷极重 第308章圣眷极重 王文龙写书虽然用的是文言文,但是谋篇布局却不改后世习惯,写《民族国家论》他用的就是总分总的经典结构,论述环环相扣,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比起此时大多体例散漫的文人笔记以及论述作品要有条理不少。 万历最开始不过好奇《民族国家论》内容,但是翻开此书一读,却很快惊讶于王文龙的写作方法,越读越沉浸。 《民族国家论》第一部分从中国历史中找出各种描述了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交往中出现的矛盾,从中总结出民族主义概念;第二部分对民族主义进行解构,分析民族主义出现的原因;第三部分则是以欧洲人大航海时代以后,特别是葡萄牙、荷兰、英国在进入大航海时代以后纷纷出现民族主义为例子,预言随着大航海时代来临,各文明在未来一定会各自出现越来越强的民族主义倾向。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原本是于1983年出版,当时二战以后的民族主义高涨时期已然过去,新兴经济体发展带来的民族主义热潮还未兴起,似乎人类即将抛弃民族主义进入全球化时代,所以此书是站在总结上一次民族主义热潮的角度上解构民族主义的。 而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则是站在大航海时代带来的民族主义热潮启蒙时期,他想要启发中华文明的民族主义思想,在原着之上改动很大。 王文龙直接指出像欧洲人那种分裂的民族认同在中原王朝非但不能团结中华文明的力量,反而会造成分裂和损耗,中华文明的民族主义最终应该追求一个团结国内各民族的中华民族认同。 但这种认同有可能建立吗? 万历皇帝虽然常年罢工,但在军国大事上还是积极的,万历三大征处理的全是边疆及藩国问题,觉得王文龙对中华民族的预言太过理想,也不太敢相信欧洲的民族主义会像王文龙所说那样崛起。 但除去最后的预言部分,《民族国家论》的论述之完整,推论之严密都让万历眼界一新。 万历皇帝还是第一次看这样的书籍,一下对王文龙的文字产生兴趣。 赵禄整日观察着皇帝的举动,发现万历连着几天读《民族国家论》后,他连忙叫人在宫外收集王文龙的作品,然后便找准机会向万历献书。 不久之后,京中内官皆知万历赏识王文龙的文字。 其实即使没有《民族国家论》的出现,万历年间的明人也正在经历一个民族主义崛起的阶段。 万历笑道:“如此便宜,看来这王建阳书籍倒是传的广。” 田义笑道:“那是京中抄书铺私抄,无非二三两工本而已。” 对于有直刺现实目的的《疗疴录》和《儒林外史》万历看后也不喜欢,但对《连城诀》《狄公案》他却觉得这两本书情节紧张刺激,想象天马行空,颇能解闷,一下打开了他阅读通俗小说的大门, 接下来几天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也听说万历皇帝经常写条子要太监去找书,大多数是找王文龙的书,甚至连一些伪托王文龙笔名的仿作也被献进宫去。 …… 对于需要动脑和理科思维的《国富论》和《天演论》万历皇帝看的十分头疼,全部浅尝辄止。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儒林外史》《天演论》《国富论》《连城诀》《狄公案》《疗疴录》甚至苏州物理社的几本王文龙所着教材都进了万历的寝宫。 田义闻言便去找从福州回来的太监询问王文龙的其他作品,几日后他让幕僚整理誊抄了一册收集王文龙《俗世奇人》等作品的集子进献,万历收了书,不知这集子是田义府上编的,过两日看部议时无意问起:“那王建阳的集子多少钱淘换而来?” 田义曾当过南京司礼监掌印太监及掌南京内官监印,在南京有一群干儿子及死忠,他在万历面前不动声色,出宫后便找来亲信道:“去书南京,说圣眷于王建阳极重,务令好生结交。” 和世界所有地区的民族主义一样,百姓之间的认识分野总是在斗争激烈之时产生。 对于中晚期的明朝来说,民族主义就这主要是表现在对于蒙元王朝正统地位的认识和评价上。 明王朝早期建国之时对于蒙元王朝的正统地位还是持肯定的态度,并且大明可以依据这个法理远击漠北,想要将原本蒙元王朝的土地纳入自己管辖。 所以洪武年间朱元璋对于蒙元王朝并不以为是外国,在对内宣称之时也表示:“朕本农家,乐生于有元之世。”,甚至发现在武将奏捷的文书之中对于元朝有不逊之词,朱元璋还责备宰相道:“元虽夷狄,然君主中国且将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元之兴亡,自是气运,于朕何预?” 但是随着时间发展,明朝一直没有把漠北的蒙元王庭给消灭,文人士大夫也渐渐不相信明朝能够消灭蒙元王庭,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自然便开始有人对明初蒙元正统史观进行批判和清算。 标志性事件是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和嘉靖年间的庚戍之变,汉民族遭遇蒙古威胁,民族矛盾非常尖锐,于是华夷之辨便大行其道。 正统以后,朱元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檄文渐渐被反复提及。 元世祖忽必烈在朱元璋开国之时被入祀历代帝王庙,到嘉靖年间便被废黜,以为蛮夷不可成中国帝王。 到了明朝后期,士人的民族情绪越加亢奋,到嘉靖后期许多文人不仅认为元朝皇帝不适合配祀,甚至直接否定元朝的存在,认为元朝只是篡了宋朝皇位的伪朝。 当年朱元璋在位时曾把自己的爷爷、父亲全都追封成皇帝,这其实造了一个谬误,就是朱元璋的爷爷父亲在世的同时,天下还有元朝皇帝存在,等于同一时期存在两个明王朝认定的正统皇帝。 当然,在朱元璋时期如果有人提出这是问题,朱元璋多半会觉得这些人是读书读傻了。 可到了嘉靖之后,随着华夷之辨越演越烈,有一些文人就走向极端,以王洙为代表的一批文人提出元朝既然是伪朝那么就根本不应该有皇帝,于是搞出一套“明继宋统”的叙述。 认为宋王朝灭亡之后,皇帝不是忽必烈,而是朱元璋的爷爷继承了正统皇位,朱元璋爷爷死后就是朱元璋的父亲继承正统皇位,朱元璋的父亲死后就是朱元璋当皇帝。 两百多年前朱元璋那在讨饭和逃亡的爷爷和父亲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此时的生活多年后会在明人所写历史书中被描述成一边讨饭一边做着真龙天子。 到了万历年间,以华夷之辨为主要讨论内容的书籍也出了不少,只不过和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不是一个叙述套路。 常州府,江阴县。 靠近长江边有一处气派的藏书楼,那是李如一的家族世代修建起来的。 李如一家是江阴望族,李如一的祖父名叫李诩,人称“戒庵老人”,着作颇多,还是江阴有名的藏书家,建了一座藏书楼名为“世德堂”。 而祖父去世之后李如一自己也继承了家族的衣钵,无心科考,只是嗜好藏书,在祖父所留的“世德堂”藏书楼满了之后,他又筑“得月楼”,没几年也被藏满,于是又起一座“落落斋”,专门储藏精善版本的古书。 李如一和徐兴公一样,也是一个有理想的藏书家,同样提倡“天下好书,当与天下读书人共读之”,而且他比徐兴公做的更加投入,花费大量钱财编撰《得月楼书目》,将自己家所藏的书籍全部编成目录,并且详细注解每一本书籍的内容,方便外人借书,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本详注版本的目录书籍,李如一也因此青史留名。 李家这么大的藏书量依靠的也是一套复杂的采购体系,李如一专门派有家人在外访求书籍,每每市面上有新书出版,李如一便会派人前去翻阅,择其善者,购入自己的藏书阁,而且还会仔细阅读写出评语,方便来借书之人翻看选择。 此时李如一面前就放着两本有意思的书,一本是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另一本则是《徐笔峒先生文集》。 第309章 民族之辨 第309章民族之辨 笔峒先生就是徐奋鹏,他是万历朝的着名史学家,写了几十本史评、史地着作,评论历史资料详实、立论公允,于天下有莫大名声。 因为他在临川笔架山下设馆收徒,所以被世人叫做笔峒先生。 徐奋鹏的历史思想在前世传入日本,被许多日本汉学家认为是“治国良方”,甚至对明治维新的思想进程都起过指导作用。 他的书之所以有如此效果,就是因为徐奋鹏在评论历史之时严申华夷之辩的倾向非常强,在民族主义这一块属于明代的激进派,甚至能启发两百年后日本的维新思想家建立“大和民族”认同。 李如一得知《民族国家论》的大内容之后就找来了徐奋鹏的杂文比对,此时踏仙翻开徐奋鹏的《徐笔峒先生文集》卷八,找到那篇阐述徐奋鹏历代王朝正统问题的《古今正统辨》又看了一遍。 徐奋鹏在这文章之中以明初大学者宋濂对于朱元璋的称赞“功高万古,得国极正”开始论述,认为宋濂之所以说朱元璋得国极正,不是因为他顺应民心获得百姓支持,而是因为他“迅扫胡腥,再开天地”。 他进一步阐述,以为明朝是把中原的少数民族统治者给赶了出去建立的国家,所以从上古的唐虞三代以来得国之正统者,第一就是明朝。 接下来徐奋鹏继续分析表示:用这个标准来看,汉唐宋在开国之时都没有将少数民族政权清理干净,他们的政权不是从“胡腥”手上夺来的,所以他们比起大明都可算是伪朝——“以此方之,则为汉唐宋,皆闰位可也”。 徐奋鹏的《古今正统辨》认为一个朝代开创的最正统方式就是带领汉人通过攻击其他民族而建立,除此之外,无论这个朝代取得再大的成果,都不算是绝对正统。 李如一对于徐奋鹏的文字和思想还是颇为赞许的,此时的文人普遍对于华夷之辨有相当强的执念,而且李如一一家比大多数此时人还要痛恨蒙元。 而且这种叙述对于此时的大明来说也不完全适宜,如果说只有汉唐,故土才是大明的土地,那么大明哪还有对奴尔干都、司乌思藏都司、朵甘都司土地的声索和实控权力? 徐奋鹏越是极端,李如一越感觉他文字之中没有底气。 两人的主旨其实都是号召明人建立一种民族主义思想,不过相比之下徐奋鹏的民族主义非常狭隘,让人一看就觉得难以推行,而王文龙的想法则是一步一个脚印,证明过程环环相扣。 看完这文章再品味一遍,李如一总觉得徐奋鹏文字虽然激昂,但是旨趣并不高,他的书中有一种对于关外领土“求而不得,不如毁去”的悲愤意味。 徐奋鹏直接把所有的少数民族政权斥为“胡腥”,认为少数民族都要被赶走,实行绝对汉人统治,而王文龙却认为应该让少数民族也可以建立中华认同。 不过哪怕是李如一,也觉得徐奋鹏“汉唐宋皆闰位”的观点有些太过偏颇,宋朝怎么样不去说他,大明的读书人对于汉唐还是十分尊敬的,再怎么样他也无法说服自己汉唐也是伪朝。 王文龙解释此事直接用了北宋大将呼延赞的故事。 李如一祖上并非江南人士,而是嘉靖以后从西北迁来,李如一的祖父李诩自己就在回忆录中写过他们家因为在关中,曾经见识过蒙古人入侵,因为痛恨蒙古人,顺带着都讨厌元朝的国号,李诩写书时会故意把“元”字用“原”代替,比如把“洪武元年”写成“洪武原年”。 描写呼延赞一家故事的《呼家将》在此时和《杨家将》《薛家将》一起成为三大家将小说,流传极广,市井百姓不少都听过大宋忠孝王呼延家满门忠烈的话本。 王文龙指出呼延姓出自匈奴,但是到宋朝呼延家族显然对中华民族相当认同,呼延赞为宋太宗冲锋陷阵,赤胆忠心,北宋末年呼延庆还出使金国,受尽苦楚,依旧完成任务。 和徐奋鹏满纸悲愤的文字比起来,王文龙的文字非常理性。 放下徐奋鹏的书,李如一又拿起《民族国家论》开始阅读,只是稍稍看了几句,他就觉得眼前一亮。 呼延氏显然不会认为自己不是宋人。 他又举例出鲜卑氏、慕容氏这些姓氏,这些氏族当年也是带着族人内附中原王朝,日久年深后这些姓氏也已经就成为了中华文明的一份子,和出自中原的其他姓氏后人有一样的认同。 将两人的书对照在一起阅读,李如一觉得徐奋鹏的汉人王朝执念其实就是王文龙所分析的一种民族主义思想,只不过似乎是王文龙所说民族主义中偏于狭隘的那一种,有点类似于王文龙书中欧洲人的“纯洁民族思想”。 当李如一读到《民族国家论》对于未来中华民族的展望,他忍不住击节赞叹。 王文龙表示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由于周边的少数民族太多,不可能像分裂的欧洲国家一样形成单一民族国家,中原王朝所要构建的民族主义,无论是用汉民族去压制少数民族,还是用少数民族压制汉民族,未来一定都会失败,只能走民族团结同化的路子。 而这样的民族团结,很可能在被侵略或者是团结对外殖民的过程中实现。 李如一已经被王文龙的理论所说服,他觉得如果大明能够对外殖民扩张,说不定就能够像王文龙预言的一样建立起一个统一的中原王朝认同。 他反复翻阅着《民族国家论》,终于忍不住提笔写出文章: “王建阳有感于大员岛闽人助倭之事,写作《民族国家论》,其目的并非批判,而是倡导建立‘民族主义’。余观如今谈建阳所谓‘民族主义’之人,其实皆说华夷之辩,此辨究其根本乃是出自方希直《释统》一文。” “方希直以为天下有‘正统’‘变统’二种,唐虞三代及汉唐宋、本朝,其主有爱民之心,为‘正统’,五胡十六国之君,因其主不可守正,故为‘变统’,然而蒙元是正统是变统?为此一讨论,便是今日华夷之辩之滥觞。” “……如今王建阳《民族国家论》格局又超华夷之辩,一扫百多年间讨论之窠臼,别开一篇章,日后当可称为‘民族之辨’矣。” 方希直就是方孝儒,这位在朱棣攻占京师后拒不投降、被凌迟处死、诛灭十族的大臣是明初绝对的文坛领袖,整个明代“华夷之辨”的讨论起自方孝孺的老师宋濂,在方孝孺写出文章之后日渐传开。 《民族国家论》提出了一种比“华夷之辨”更有可行性的民族构建方式,而且理论详细,见识远超此时的其他民族主义作品,流传到江南之后,自然很快就受到众人追捧,各报纸都出现讨论此书的文章,在府县学中也经常有人为此书激烈讨论,发表观点。 而李如一所写的文章在这些观点之中是最出挑的,特别是他提出的“民族之辨”说法切中要害,居然不胫而走。 方孝孺的官方评价在朱棣死后就已经改变,此时更是已经被文人捧上神坛,虽然大明官方没有追封他任何官位,但是方孝孺的牌位已经进入南京官方的表忠祠。此时民间对于方家后人极为照顾,嘉靖年间还出过松江府的文奸为了谋求名声自称是方孝孺后裔的事件,此子乱认祖宗,骗到许多士大夫的保举推荐,后来还是被方家人察觉到问题告到官府才了结。 王文龙莫名其妙就被捧到和方孝孺一样的地位。 甚至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还传出了山海关,建州女真之中通儒学的人常常关注大明关于“华夷之辨”的新文章,听说了《民族国家论》后也想尽办法弄到翻看。 女真人看了《民族国家论》后全都对王文龙大加称赞。 就是称赞,还是不遗余力的那种,甚至把王文龙引为知己。 这时李成梁的李家军阀和建州女真正是你好我好的时候,努尔哈赤还当着大明的龙虎将军呢,还没有和大明撕破脸。 经常看明人文字的女真人知道在万历年间的大明只要提到少数民族基本上没有啥好词,就差直接把他们当成人形动物了,这常让通儒学、向往得到大明名仕承认的女真人极为失落。 而王文龙在《民族国家论》中表示应该把他们都纳入中华民族,这些女真人中的儒学家顿时觉得王文龙人还挺好的。至于此书之中似有似无的汉民族主体思想则直接被他们忽略了,比起那些叫嚷着华夷之辨的明人文章,王文龙的书中那味儿已经相当淡,女真的儒学家早就被骂习惯了。 大明是天朝上国,满清入关之前注定是自认文化弱势的。 建州女真中读汉书的人,有不人都对大明心向往之。 至于其他的女真人怎么想?他们不认识汉字,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本书…… 第310章 喷子 第310章喷子 苏州,王文龙家门外。 “王建阳你这厮怙恶不悛,将来青史上定有你的报应!” 一个四十出头的读书人骂骂咧咧的走上轿子,额头青筋暴起。 沈璟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如此场景,不禁好奇问道:“这位先生是?” 那中年人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先问道:“阁下是谁?” “在下沈璟。” 中年人瞬间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原来是‘曲坛盟主’,王建阳也就结交些这样的人物了……” 沈璟闻言颇为不悦,但他不愿意回嘴把自己拉到和对方同样程度,只是皱眉。 看那中年人坐上马车远去,他转身进入王文龙家中,看见正在院子里看书的王文龙就问道:“门外那人是谁?好生没有教养!” “伯父见着他了?”王文龙苦笑道:“那是南京御史孙居相,字伯辅的,因来苏州公干,不知如何打听到我的住处,便找上门来。” 孙居相的正统论哪里是后世社会学的对手,和王文龙几次交锋之后,很快就败下阵来。 现在南京的官员也很缺,孙居相上任之后兼了七个职位的差事,办事非常勤劳。此时在南京有一大堆勋戚故旧,飞扬跋扈,孙居相就一个个怼过去,什么刘基的十一世孙,什么小侯爷,但凡有点啥问题,孙居相就积极对上面打报告,整的这些王孙公子对他气的要死。 按说他能好好办事就是个好官,王文龙对他也没什么意见,但是孙居相这人的性格实在太爆了,此君在《明史》之中的评价就是四个字:负气敢言。 王文龙叙述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沈璟也是皱眉:“真个晦气,怎么碰上这样的人?” “看是什么事了,我平日常有些应酬赛会之类,何况如今又到了八月,眼见又起太平盛会。”沈璟没有把话说死。 别人上疏时政都是为了推行某些新的举措,建议某些新制度,就算是只说问题好歹也给个解决思路。 且现在的孙居相还不是究极形态,历史上再过两年孙居相就要进京,然后帮东林党对阵沈一贯,带一群言官直接把斗争失势沈一贯喷走。 东林党养了一堆大喷子,孙居相就是其中之一。 “孙居相?”沈璟倒是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是个和东林党交往甚密的言官,闻言奇怪道:“你究竟哪里惹了他?” 王文龙摆摆手,“我才不去招惹。” 孙居相天资聪明,性格倔强,二十八岁中举,三十二岁中进士,三年前升到南京御史。 孙居相这次来找王文龙,也是因为他站华夷之辩观点,看了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他对于王文龙的理论颇为不满,于是专门找来的。 “我何尝惹到他?”王文龙也是一脸郁闷。 “伯父近日可有空闲?”王文龙询问道,“若有时间,我倒有个生意想要和伯父共同来办。” 跟孙居相这种人计较只是浪费时间,更何况《民族国家论》有了热度之后,跟他意见相左上门讨论的人不在少数,王文龙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将对方说服。 王文龙让家人端来茶水,沈璟问道:“建阳此次找我来有何事?” 然后孙居相就生气了,此君根本不给王文龙辩驳的机会,将要被说服之时突然单方面输出了一大段,骂完就走。 但孙居相骂了一通之后丢下个大明要亡的结论就结束了,也没给啥解决办法。 听说孙居相到来时王文龙最开始还敬果敬茶以礼相待,还和孙居相讨论《民族国家论》中的观点。 给王文龙整的也是一脸无语,只觉得孙居相像极了后世网络论战上吵不赢,于是骂完一段话就将对方拉黑的喷子。 就比如孙居相曾上疏万历表示:“今内自宰执,外至郡守县令,无一人得尽其职。政事日废,治道日乖,天变人怨,究且瓦解土崩……” 王文龙好奇道:“太平盛会是何事?” “乃是吴江黎里风俗,八月十五太平会,十三日起设宴演剧,乡里邀我出面做个起头,诸般戏剧吹鼓都要去弄的。” 王文龙道:“那就八月半以后。” 沈璟道:“八月半以后便是苏州虎丘山曲会,那更是大场面了,我也已许诺做个会头的。” 王文龙又问了几个时间,沈璟都说自己有事,王文龙这才愕然发现沈璟虽然已经辞官归隐,但是他的忙碌程度甚至甚于此时一些较清闲的官员。 王文龙忍不住问道:“伯父一年中究竟要组织多少场赛会演剧?” “从吴江黎里二月中的马灯会开始,一年到头没得歇息,这还是推脱了许多的。”沈璟笑着说道:“故而我让建阳你先说是什么事,你若要我来定时间,那我可忙着哩。” 王文龙这才知道明代的江南水乡繁华富庶到了何等程度,沈璟这说的还只是乡野之中百姓自发办的集会,要算上苏州府这样大市镇里头,官方组织的庆会,光是苏州左近几乎每天都能有戏看,怪不得能够养活这么多戏曲作家和艺人。 王文龙也别客气了,干脆直白道:“伯父,不知沈家能否与我合伙做个生意?” “什么生意?”沈璟颇感兴趣,沈家的祖先就是以做生意起家的,要养活这么大一个家族,沈氏上下也自然涉及大量商业活动。 王文龙道:“伯父想必听说过我在福州开办女子纺织作坊的事情,如今我手下有《苏州旬报》这一宣传机器,正想在苏州也办一家女子纺织作坊,只是不知沈家愿不愿意参与此事?” “这又何妨?”沈璟笑着道,完全不以为意,他能辞官不做回家写戏曲,思想相当开放,且沈家对礼教这事情看得很开,要不是有这样的观念,沈家也不能养出这么多词作家、曲作家、美食家、明代第一才女,这些人放在这时代都属于怪才。 王文龙想要在苏州开办女子纺织作坊,第一反应就是找沈家这样的家族合作,因为只有沈家这样的世家才能够抵抗得住舆论冲击。 像东园主人徐树丕,虽然家族豪富,但是发迹至今不过几十年,还真不一定能够抵抗住众口铄金。沈家就不一样,从元末开始沈氏在吴江发迹的历史已经超过两百年,绝对的地头蛇。 沈璟作为沈家家长也很有经营头脑,他跟王文龙稍稍商谈就对这女子纺织厂的运营方式摸的差不多,马上提出自己可以写个劝诫溺女的戏曲帮助宣传。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讲话,只用半个上午时间就已经将细节大体敲定。 王文龙送沈璟走后不久,沈宜修才从雅集回来,听闻伯父刚刚来过,两人错开沈宜修颇为惋惜。 接着她又道:“相公,今日集会上太守夫人都来央我抄经呢。” 半个月前沈宜修的集字作品终于由袁无涯出版了。 这本集子王文龙给了许多建议,而在王文龙的建议之上,沈宜修又编了一整年,的确是精益求精,出版之后立刻就在苏州的文人之间获得大量好评。 王文龙也让《苏州旬报》透露出这集字是沈宜修所做的消息,其实是在帮自己老婆打广告。 而有人得知书籍作者是王文龙的妻子之后,众人更是惊讶不已,书籍在书法作品中算得上销量非常不错。 沈宜修也一下忙碌起来。 苏州许多贵女附庸风雅,都来求沈宜修帮忙写字,而沈宜修一一答应。 王文龙看着小姑娘天天点灯熬油给别人抄经书心里可怜,如果是正常的书法家,放出去的作品多了价值也就会滥下来,肯定不会这样胡乱许诺。 而沈宜修给人家抄经甚至连价钱都不谈,好几天的劳累,人家一句感谢就换走了。王文龙这姑娘不是傻吗? 可是王文龙知道沈宜修正在享受自己被追捧的感觉,获得了相当的情绪价值,王文龙这时候自己还不好劝。 他点头笑道:“这说明你字写的好呀,连太守夫人也认的。” 沈宜修满脸自豪道:“今天我带去的那一幅扇面竟卖了二两银子,我都捐到虎丘寺里让他们舍粥给穷人了。” 沈宜修今年才十五岁,也许是因为王文龙一家对她的保护,所以待人接物满透着少女的开朗,甚至比嫁给王文龙之前还要幼稚,和前世历史记载中十几岁就已经宜室宜家的沈宜修相差挺大。 王文龙闻言也是称赞说道:“你善心善口,那些流民只觉得遇到女菩萨了呢。” 沈宜修脸红道:“相公笑我。” 她顺势和王文龙贴的近了一些,又自然拉手。 这年头的男主人在白天一般不进内宅,白天时间家中大多女人自己安排,今天一早李国仙就带着家中仆妇出去采买了,王文龙也是为了招待沈璟才留在家里,沈宜修目光冉冉,想到此时家中没有别人,突然小声说道:“相公到房中去吃茶吧。” 第311章 青春年少《白蛇传》 王文龙在苏州的房子是《苏州旬报》后面的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原本是几进大院子中间的一进,修了堵围墙给分隔开来,王文龙一家没几口人,倒也住得下,只不过院子的区域分割就没有原先那么严谨了。 小院的正屋分给沈宜修居住,李国仙喜欢住阁楼,于是就要了边厢的一处二层楼去,原本应该供妾室使用的边厢则被改成王文龙的书房,有时他工作到晚上,便在书房睡。 这样的家宅布置不合礼法,但是王文龙不在乎,而王家上下都是年轻人,两个小姑娘自然也不会在意。 沈宜修的房屋之中布满了书籍,而且许多书籍都有翻动卷边的痕迹,乍看之下有些乱,但是沈宜修不让丫鬟随便收拾。 屋中静静焚着一炉香,用的是专供夏天的配方,香料之中掺了冰片之类的药材,屋子里还摆了些花草之类的,做隔断,又串了几层的珠帘,王文龙进入屋中只觉得空气清新发凉,原本因暑热而带来的烦躁一扫而空。 王文龙在沈宜修书桌边的绣凳上坐下,看见桌上有一些散乱的稿子,好奇的瞄上去:“你最近写了什么诗?” 沈宜修脸一红,忙把稿子整理起来,说道:“还没写完呢。” 沈宜修写的是女子的闺阁诗,诗中还投射了些王文龙的影子,一时还拉不下面皮给相公看。 看到小姑娘局促的样子,王文龙也反应过来,笑道:“那便等你写完再一起看。” 沈宜修的丫鬟端了茶盘进来,沈宜修挽起袖子边泡茶边说道:“好呢,相公是个大才子,到时候看了我的诗文写的不好,可不要笑我。” 王文龙道:“呵,你要是写戏文故事,我还能多两句嘴,我又不如何会写诗,哪有本事笑你?” 沈宜修咬着胭脂红唇道:“相公,给我讲个故事吧,就像你在游船上讲的那样的故事。” 王文龙想想道:“前两日咱们过杭州,娘子可知道杭州雷峰塔的故事?” “雷峰塔?那里头有什么?”沈宜修问。 “塔下面压着一条千年的大白蛇,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呢,”沈宜修笑靥如花,贴在王文龙身边,“相公快讲嘛。” 王文龙搂着沈宜修的细腰,讲述起这个后世的四大古典爱情故事《白蛇传》: “那是唐时的故事,三月初三,杭州西湖岸边,游人如织,一对一对年轻男女因为谈笑,好一派人间欢喜场景。断桥之上,两个女子一着青衣,一着白衣,容貌都是美艳非常,正好奇的四下张望。桥的那一头走来一个俊秀的少年,他挟着把雨伞,身穿青衣的女子见了便道:‘姐姐,你看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许仙道:‘今日湖里风大,姑娘小姐还要小心船板湿滑。’船夫摇起橹来,口中唱道:‘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许仙同白素贞听了不觉都看向对方,然后脸同时一红……” “法海道:‘许官人,你那妻子乃是千年蛇妖所化!’许仙大怒:‘我妻子乃贤德之人,怎么说是蛇妖所化?老师傅说出此话忒也无礼。’法海道:‘她与你乔装,乃是为了迷惑你,你若执迷不悟,久后必为她所害!’许仙颇为不忿:‘她与我十分恩爱,如今废寝忘食医治病人,难道也是迷惑我吗?’法海道:‘许官人,我看你入迷已深,多说无益,等待端午佳节,你劝她多喝几杯雄黄酒,方知我说的不差也!’……” “白素贞来到断桥上,提剑大怒:‘我夫妻卖药度晨宵,何等快乐?却谁知这法海教官人用雄黄酒,妾身仙山盗草才救回官人性命,你却又受那秃驴蛊惑,如今妾为你水漫金山,杀生无数,触犯天条,自身难保,官人你为何总听那谗言诬告?平日恩情且不讲,难道不念我腹中还有你的娃娃?你摸着胸膛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我?’” “许仙羞愧难当,看着白素贞的宝剑,却一步不肯往后退……” 王文龙尽力将《白蛇传》的故事说的缠绵曲折,说道最后水漫金山的结局,沈宜修忍不住问:“白娘子真被法海收去了?” 故事已经讲的差不多,王文龙看看她的样子,笑道:“被收去了,压在雷峰塔下,到十八年后白素贞的儿子长大得中状元,倒塔前祭母,终于将母亲救出。” 沈宜修一阵默然,良久才道:“这法海口口声声说自己替天行道,但其实真不是好人,若他不去拆散白娘子和许仙,两人和和美美该有多好?” 王文龙心中好笑,看来无论什么时代的人听了这故事都会有老和尚多管闲事的吐槽。 白蛇传的故事在此时的民间已经有最早版本,只不过还没有西湖遇雨、仙山盗草、水漫金山等经典浪漫桥段,完整版的白蛇传要到清代才被渐渐改编出来,而后世流传的白蛇传内容也有许多不同版,王文龙这还是选了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但依旧让沈宜修感到不悦。 沈宜修突然贴到王文龙身上,激动道:“白娘子哪怕从雷峰塔出来,许仙也已老迈,两人孩子都已成年,哪里有年少夫妻的快乐?这故事听得我心里空落落的,相公,我真想永远如现在这般!” 刚才讲故事之时,两人就已经依偎在一起,气氛暧昧,此时沈宜修抱上来,小姑娘那嫩嫩的手臂上都散发着热气,身上带着一股脂香粉气。 沈宜修觉得自己身体滚烫,心跳特别快,却是此生之中第一次有这样反应。 而王文龙也忍不住搂着沈宜修的肩膀,两人从书桌前来到床边,那热烈的感觉让沈宜修脑子中嗡嗡的响,下意识配合王文龙的动作,直到两人滚到床上,王文龙才苦恼道:“你才十五……” “十五怎么了?”沈宜修脸红红的问。 “太小了,”王文龙深有罪恶感,“还没成熟,如果有了孩儿,对你身子不好。” “相公别是不喜欢我?”沈宜修有些恐惧的看着王文龙。 王文龙闻言只能苦笑,沈宜修没什么经验还好忍,他可是硬生生憋着呢。 王文龙对着小姑娘的红唇啄了一下:“我是对你好,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长大?” 沈宜修这才稍稍放心,红着脸小声道:“她那时也不过十七么?” “谁?” “国仙姐姐……” “那等你十七。” “能差多少?我都十五了。”沈宜修不情不愿。 “你是虚岁十五。” 两人在床上腻歪了挺久,王文龙除了怕沈宜修伤身体没有上本垒,其他该做的都做了。 沈宜修还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对此便以颇为满足,贴在相公胸膛上,看一眼又害羞的埋头,似有似无的热气吹着王文龙胸口。 两人都汗透了里衣,王文龙搂着小姑娘轻声说情话,直到外边丫鬟说放好了洗澡水,王文龙才穿好衣服去沐浴。 第二天,沈宜修要整理东西回娘家走动,家中仆人都发现主母今日兴致特别好,看见谁都一脸幸福的笑。 王文龙陪着沈宜修回到吴江沈家,亲弟弟沈自徵毕竟是世家子弟,见到王文龙时颇为热络。 说笑一阵,等王文龙和沈璟去商量事情,沈自徵才拉着姐姐到一旁说:“我还担心姐姐出门受委屈,如今看这王文龙倒也是个才俊,也有了个官身,算是好归宿。” “不要背后议论你姐夫,”沈宜修皱眉,小姑娘如今对王文龙满心依赖,听不得别人说他的坏话,威胁道:“你再说他,我告诉爹爹去。” 沈自徵小声道:“姐姐嫁了人怎么就心向着外边?我可是为你担心着呢,今日看他人品不错,但是我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妾,是福建富商的女儿,那样的商人子弟最难对付,姐姐可要小心着些。” 沈宜修闻言笑着刮了刮弟弟的鼻子:“小大人似的,知道些什么?别瞎想。” 两人正说话时,就见王文龙和沈璟从假山后面走过来,王文龙对着沈自徵点点头,沈宜修则三两步跑上去,“相公,这就是我常同你说的我家花园,我带你逛逛去。” 沈自徵张大嘴巴,就见沈宜修在王文龙面前突然变得温柔,且牵着相公的手满脸都是幸福的神色。 沈宜修非常漂亮,但是这场景看在亲弟弟沈自徵眼里却觉得惊悚——从小欺负他到大、为人处事果决不亚男子的姐姐居然会有这等小娘子的模样? 毛骨竦然啊。 第312章 明代微商 “建阳,你这小说写的太好了!”晚上王文龙就留在沈家吃饭,沈璟在饭桌上还在看王文龙的书稿,合上书稿便连连称赞。 王文龙拿起桌上《狄仁杰:通天魔教案》的书稿笑道:“游戏之作而已。” 沈璟感叹说:“这可不是什么游戏之作,上天入地,融汇各家,说是公案小说却又像武侠,说是武侠小说却又像神魔,说是神魔小说,却又像讲史演义。” 他笑道:“我本来只喜欢诗词戏曲,因觉得小说没什么体例,故不爱去看它。但你这书写的飘渺之间却又真实,真让人一看便不舍得放下。” 许仲琳的《北海屠龙记》连载结束,《苏州旬报》急需一部符合男性审美的小说续上,可是读者们已经被《疗疴录》和《北海屠龙记》养刁了胃口,在苏州征集的投稿小说都不堪用,王文龙所幸自己上场,写了这本《狄仁杰:通天魔教案》。 虽然主角都是狄仁杰,但是和侦探小说《狄公案》不同,《狄仁杰:通天魔教案》王文龙基本上采用徐克电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的设定,故事中的狄仁杰年轻帅气,身负绝世武功,手执亢龙锏,头脑又极为聪慧,对付的也是养了海妖的海沙帮、会易容术的通天教、召集方外术士组成的异人坊等拥有超凡力量的组织。 徐克的三部狄仁杰电影出名之后,后世各种网络络影视都流行过一阵狄仁杰题材,王文龙无聊时也看过一些,什么狄仁杰大战日本忍者,狄仁杰破解九龙玄棺,狄仁杰运河探魔龙,狄仁杰战阴兵……可写的内容实在太多了。 王文龙对于《狄仁杰》系列的期待也不算高,反正只要按照三目式的标准流程去写,融一些后世的狄仁杰故事题材,这种糅合惊耸、奇诡、冒险风格的狄仁杰故事完全可以批量创作。 这样的狄仁杰宇宙,说白了根本就不是侦探小说,而是如《夺宝奇兵》一般的冒险故事,同时又结合了唐传奇中飘渺出尘的仙人鬼怪,还有被王文龙炒热的武侠题材,明代人一看自然就深陷其中。 王文龙打算写成单元剧模式,一个故事长则二十万字短则六七万,很适合用来在报纸开天窗的时候凑内容。 沈璟看完王文龙带来的稿子,心里没着没落,问道:“建阳这书稿可是要刊登在《苏州旬报》上?” 王文龙点头道:“《北海屠龙记》连载结束后就先换上这一部《通天魔教》。” “太好了。”沈璟满脸期待,想着的却是王文龙既然决定把这本小说刊登就一定会写完,到时自己一定要从王文龙那里先把稿子弄来,抢先看个痛快。 等到菜快上齐,沈璟的弟弟沈瑄才回到家里。 沈璟问道:“如何这么晚才回来?” 和王文龙见过,沈瑄坐下才说道:“我到苏州会朋友去了,谈了些生意,有些想要投银子。” 沈璟问道:“什么生意?” 沈瑄道:“京城回来的那个王百谷正号召着重修吴子充的长吟阁,他来到苏州募款,我想投一注银子走他的门路。” 王文龙闻言好奇:“他找人捐钱修阁楼,又有什么门路不门路的了?” “建阳有所不知,”沈瑄笑道,“王穉登今年刚刚从京城回来,他二十年前在杭州起的‘南屏社’当时谁人不知?结交了多少权贵。如今他又进京修史满十年,通了好些门路,我听王穉登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要咱们投了钱入社,日后尽有回本的机会,如今江南好些有些钱财的人家都给他投钱呢。咱们若是去的晚了,只怕还排不上号。” 王文龙问:“他可说了做什么生意?” 沈瑄摇头道:“这如何会明说?面子上当然只说是为了修建园林,但其实我见人家投了多少钱,他都有仆人记着呢,想来这就算入股了。” 经历过后世各种反诈宣传的王文龙,听到这话瞬间就觉得不靠谱,提醒说道:“这人莫不是骗子?” 一旁的沈璟则早已大摇其头,他咽了一口菜劝道:“贤弟你过去只在乡间经营一些田庄生意,日子也自好过,何必把钱投向这也不知何处来的门路?那王穉登即使不是骗子,就看他当年给袁炜任记室就知这人也是没什么风骨的,咱们沈家去亲近他做什么?” 王文龙原本还没弄清楚,这王穉登是谁听到沈璟所说的“袁炜记室”这才反应过来。 这王穉登也算是苏州的风流人物,只不过此君从不参加科考,只是个山人,所以在历史上的位置比较偏,王文龙一时真没想起。 王穉登自幼便有才子之名,五岁能做对,六岁能写大字,十岁能写诗,接着他就凭借自己的才能四处游历,给人当清客相公过活,在嘉靖年间就北上京城,得到当时大学士袁炜的赏识。 这袁炜也没啥好名声:嘉靖喜欢求仙问卜,而袁炜考中进士之后就直入西苑,服侍嘉靖皇帝修仙,特长是写做斋醮的时候敬告天神的青词,袁炜竟然依靠这样的本事一路升到阁老,人称“青词宰相”。 而投靠袁炜的王穉登能够被赏识就是因为他做了一首充满道教玄机的《瓶中紫牡丹诗》。 袁炜想把他推荐给嘉靖皇帝做词臣,但是当时嘉靖皇帝正在处理严嵩和清流的斗争问题,暂缓此事,缓了一年袁炜就死了,又过一年嘉靖也驾崩了,之后王穉登就一直在京城中给人做卿客,附庸风雅,二十几年前还和复古派的“后七子”在杭州做了一个“南屏社”,当年挺有名气,后来还依靠名声被招进京城参与修史,但混来混去也没得到官位。 王文龙又问沈璟:“这长吟阁又是何处?” 沈璟笑道:“那是当年相府山人吴扩在秦淮河边所修的阁子,多少年前的事了,建阳年轻,想必没听过。” 王文龙知道吴扩是几十年前严嵩的门客,自号“相府山人”,和王穉登一样也是个客卿,这长吟阁大概就相当于后世的文人会所。 总结起来,这王穉登就是个掮客,最近应该是京城里不好混了,于是又跑回江南来混,还弄了个重修当年好友吴扩所留下长吟阁的名头筹钱。 沈瑄却信誓旦旦的说:“贤弟,我虽然往日只是经营田亩,但这次事情我却打听过了,有十足把握。” “这王穉登在京城结交了很多门路,他这次从京城回来,光是京中大官给他写的送别诗词就凑了满满一册,那集子我还拿回来了的。有如此多大官给面子与他,怎么会作假?” 沈瑄从袖中拿出一册刊印的颇为精致的诗集递给两人,沈璟翻过后点头:“这书印的倒是不错。”他把书递给王文龙。 王文龙翻了翻,发现里头果然有许多经中高官给王穉登所写的送别诗,甚至连沈一贯都写了一副对子。 不过王穉登这诗集显然就是专门用来宣传自己方便骗钱的。 王文龙知道后世历史,接下去的朝堂斗争将会被党争所左右,王穉登这样的山人早就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影响力还比不上沈璟呢,这过气老头能有个啥门路? 王文龙看着兴高采烈的沈瑄,突然有些可怜他。 沈瑄如今也五十多岁了。 看他对王穉登坚信不疑的样子,王文龙有一种看着后世老年人被微商的名人合影骗得团团转的即视感。 不管怎样世家大族的人物,年纪大了也难免老糊涂啊。 第313章 名仕的能量 王文龙稍稍思索万历三十一年的历史事件,然后立马就想到了王穉登回到江南的原因。 在历史上这几个月大名鼎鼎的第二次妖书案就该爆发了。 妖书案的始作俑者是谁虽然在历史上是一个谜团,但是妖书案的主要针对对象是当时的朝廷斗争是不争的事实,而此时的朝廷斗争局势和历史上的万历三十一年并没有太大出入。 所以即使原本历史中引起妖书案的妖书《续忧危竑议》早在几年前王文龙诬陷魏天爵时就被王文龙写了出来,可在这个时空妖书案多半还是会爆发。 王文龙写书时万历皇帝还没有立朱常洛为太子,民间关于万历皇帝要换太子的传言不在少数,可现在万历皇帝已经立了太子,再就此事加以造谣严重程度自然高了不少。 而王穉登之所以回到江南,就是因为万历三十一年妖书案爆发之后,京城中的各种人物都在乱传万历皇帝要费立太子的消息,万历皇帝为了控制甚嚣尘上的舆论,所以下了《逐客令》: “奸贼捏造诬词,动摇国本,离间朕父子兄弟骨肉之情,罪当大逆。山人游客,着严加驱屏,不许容留庇护。” 算算时间,王穉登这会儿回到江南,大概就是因为妖书案的后续效应而失业,手头吃紧。 “伯父,我劝你还是别投钱,那个王穉登多半是骗子。”王文龙提醒说道。 沈瑄却摇头:“建阳不知其中原由,你年轻,哪里晓得王穉登当年的名声?这可是真正大人物。” 沈瑄也是太好骗,听到对方名声,就真以为对方有发财的门路。 沈璟见王文龙神态恳切,对沈瑄道:“贤弟先莫急,建阳你说对方是骗子,可是有何原由?” 王文龙只能编造部分情况道:“我听说最近有许多京城中的山人都被驱逐,这王穉登只是回来的早的,伯父说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他是被人赶出来的?”沈瑄闻言颇为惊讶,脸上神色将信将疑,还喃喃自语说道:“王穉登在京城有那么多关系,如何会轻易被人逐出,建阳莫不是听岔了消息?” 王文龙一脸无语。 王穉登如今已经快七十岁,而沈瑄也快六十,当年王穉登叱咤风云的时候,正是沈瑄这一辈读书人的青少年时期,在沈瑄眼里王穉登的地位还有年少时期的情怀加持。 其实王穉登这些嘉靖年间的山人在明代的山人之中成就远算不上显赫,毕竟王穉登那一代人年轻时,有点才华的还想着去考科举,而随着时代发展,科举的决定性正在降低,越来越多的优秀人才都选择成为山人。 此时的山人如陈继儒等在后世的影响力都胜过王穉登等辈,而此时才十几岁的未来复社诸生在历史上还能影响时局走向。更别说到明末,三大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三位中最高科举成就的王夫之也不过是考上了举人而已。 主要原因是明末党争越来越激烈,哪怕通过科举考上进士,在党争中没有占到好位置,说被撸也就撸了。 而有门路的读书人哪怕没有科举,只要善于结党,同样可以通过党派获得无上权力,最后结果就是科举考试的性价比实际降低。 所谓乱世英雄起四方,谁还管你有没有正式编制? 虽然沈瑄将信将疑,但是沈璟还是相信了一些王文龙的话,沈家也不需要靠这样的收入过活,于是沈璟和王文龙一起相劝。终于让沈瑄在酒桌上答应不要投钱去参加长吟阁的修建。 转过天来,王文龙一家刚走,胡应麟就来到沈家,他直入厅堂寻找沈瑄道:“贤弟,你那长吟阁之事可准备好了,咱们一同去起他一个会。” 沈瑄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元瑞兄今日身体不错,还有精力到吴江来。” 胡应麟闻言哈哈笑道:“我近日在浙江交往了那三一教,时常去吃些素斋,还同着他们教门中人练习些内外功夫,别说,那什么太极拳于养生保健上似是有些益处,我听人说这乃是王建阳教的拳法,过几天去苏州,我还要同他好好讨教呢。” 原本历史中的胡应麟从青年起就疾病缠身,且万历三十年就过世了,享年不过五十一岁,但在这时空也不知是否因为他练习太极拳运动多了些的原因,身体却比原历史上好了不少,活到了万历三十一年还依旧健康,甚至可以四处游历。 胡应麟邀请说道:“今天我在吴江下船,正好跟你一道去苏州城,一来访访王建阳,二来把长吟阁的股份入了。” 沈瑄说道:“建阳倒是刚走。” 胡应麟奇怪道:“你今日怎么支支吾吾的?同你说王穉登之事总是不接应,难道钱财上不凑手?” 沈瑄尴尬道:“长吟阁的钱,我不想投了。” 沈瑄只能把昨天王文龙跟他说的消息透露出来,胡应麟闻言不信道:“建阳太过小心了,毕竟王穉登那么大名声,怎么会作假?” 胡应麟和沈瑄是同辈人,虽然曾经考中进士当过官,但是也已经离开官场几十年,对于此时官场的了解和沈瑄差不多,且因为年少时记忆的关系,胡应麟同样觉得王穉登颇有能量。 沈瑄不能投钱,也没脸再去苏州见王穉登。 虽然胡应麟觉得王穉登不会作假,但是听到沈瑄所说王文龙的话之后,胡应麟心中也有些打鼓,于是他同沈璟见礼过后便独个儿离开沈家去往苏州。 胡应麟来到苏州王穉登的居所,投了帖子很快被请进去。 仆人捧上茶水对胡应麟表示王穉登此时正在接待其他客人,过一会儿就过来,十分抱歉。 胡应麟连道:“不碍。” 胡应麟坐下喝茶,悄悄看着王穉登的屋中摆设。 王穉登在苏州的房子是用的,但是装潢陈设却十分新,而且伺候的非常好。前后三进大宅子,仆人二三十个,有书童一般的少年也有看着便精明老成的,还有管着各项生活起居的丫鬟仆妇,俨然大户的派头。 胡应麟越看越觉得王穉登起居用度都颇为奢侈,不像是骗子的模样,心中对王文龙的话不禁更加怀疑。 在客厅中等了一会儿,就见王穉登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之下,笑脸盈盈的走出来:“元瑞公来啦,未能远迎,实在抱歉。” 第314章 江南大骗局 两人刚说了一句话,突然一个仆人跑进来道:“老爷,苏州南北货行的陈老板来找。” 胡应麟就见王穉登原本灿烂的笑容稍稍僵在脸上,然后连忙又笑着说:“这些个商人都是些粗鄙无文的,托他们办点事情,办好了不就成了?还总是在后头催促些什么?”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仆人呵斥:“老爷在里头会客,不许进去。” 又有人大嚷:“我们小本生意,这钱欠了多久了?是还是不还,王老爷总要给个说法不是?” 不一会儿就见一群人一路推搡,中间一个白胖的生意人,还带了几个打手,吵吵嚷嚷,王家仆人拦不住他,一群人总算是走进门来 陈老板进屋后狠厉的神色才稍稍收敛,对王穉登先鞠一躬,然后笑道:“王老爷是体面人自然不会赖我们小店铺的生意,不过在商言商,咱们还是把账先算清的好。” “王老爷可是说了每月给我五两银子,这玉条屏,这琉璃杯子,都是上等的好货,我等费尽力气为老爷给搬来了……” 王穉登脸都黑了,皱眉道:“待会儿我跟你算,不要耽搁我会客。” 那陈老板被请了出去,但多半没走远,直接在偏房等着。 胡应麟听的都呆了,问道:“王朋友这些家具都是租来的?” 王穉登原本还想骗胡应麟入股,用他的名气当个招牌,哪想到出这么一桩? 现在骗钱是不成了,他只能强行解释道:“我四方游历惯了,哪里能带上许多家具?都是倒一地,便在当地租借,更加方便不是?” 胡应麟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点头。 胡应麟自然不敢再投钱,两人胡乱说了几句,胡应麟拱手便告辞。 他走出院子时就见王穉登怒气冲冲的进了偏房,不一会儿还听到王穉登和那陈老板的吵架声。 胡应麟顿时心中庆幸,甚至对王文龙有些感激,要晚一步他可就把自己的棺材本给投进去了。 五天之后,《苏州旬报》头版头条:《名仕王穉登修阁,钱财不知所踪》。 报导一出,瞬间引起市民轰动。 王穉登这厮又没啥背景,有这么一桩大新闻,王文龙自然要去凑凑热闹。 他直接找南京当地低级官员帮忙调查长吟阁的情况,很快发现实际上那阁子被王穉登买下之后到现在还是一片废墟,连一片瓦片都没有换过。 业余记者又上门调查,原本王穉登热情接待,但等那官员出表示自己记者身份,询问他钱财用到哪里,王家瞬间变脸,甚至直接把记者给赶走。 王家奇怪的举动自然引起百姓热议,而《苏州旬报》接连三期连续报道对此深挖,渐渐发现更多内幕:王穉登走了一趟江南集资至少二万两,筹钱之时他模糊许诺可以还本,但只给最早出钱的人付了少量利息。 《苏州旬报》把事情报了出来,瞬间引起轰动。 不少江南有钱人看报纸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连忙跑到南京去要账,王穉登直接闭门谢客,据说人早就跑了。 接着更多消息汇总而来,原来这王穉登在苏州的房子、摆设甚至奴仆都是租的,而且他还留了个心眼: 在南京雇佣些伶俐的奴仆小厮到苏州去装场面,又在苏州雇佣些伶俐的人物带到常州去,这年头信息不畅,王穉登就靠这样办法骗了一两个月,居然没被发现。 这事情还不好告,因为王穉登筹钱的说法就是重修长吟阁,只是模糊许诺这些钱会帮助向上运动,用来做生意,但并没有留下具体文书。 王穉登这种骗法在历史上多半就是无果而终,本来就是搬不上台面的东西,把事情拖上几年,王穉登人都去了,再怎么查? 而这些山人名士就这么靠着名声骗一骗,居然就能入袋几万两银子,别说是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些官员也深以为奇,此事迅速成为苏州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甚至一路传入京城。 此时京城之内正在爆发妖书案,这次的妖书不是《续忧危竑议》,而改了个名字叫做《解忧危竑议》,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都是大概内容,同样闹得天翻地覆。 万历皇帝、太子、福王、郑贵妃,内阁里头的朱赓、沈鲤、沈一贯全都被牵扯进去。 此时正为此焦头烂额的万历皇帝从太监处意外得知了苏州的事情,只觉得生气又好笑。 好笑是这事情太过荒唐,如此拙劣的骗术居然就能从江南那些有钱人身上刮来几万两银子,生气则是他觉得这些山人果然无法无天,自己下《逐客令》还是下的太晚,要不然也不会发生第二次妖书案。 万历皇帝由此对清除山人更加重视,再次明发上谕,要求严格执法。 很快京中市面上都设了哨卡,询问行人籍贯工作,有无故入京师者马上拿入有司审问。 京城的相关衙门本来就缺少官员,而且还要调人去查妖书案,一下又多了这么多工作量,忙的脚跟打后脑勺。 直接导致一两年之内京城之中几乎不再有山人活动,市面上的治安倒是好了不少,但也有坏处,这一两年连唱戏的外地戏班都不敢往京城跑了,外地的裁缝、货郎、磨刀匠也都逃之夭夭,怕在路上走着被抓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就关进去。 话题中心的王穉登却是游刃有余,他捞了上万两银子,而且早就是老油条了,知道会有麻烦,早做了准备,所有捞到的钱都被他东藏西藏,没有一分钱放在长洲老家和南京的宅子里,那些要债的人打破了他的家门掘地三尺,啥也没找到。 王穉登打算把这些钱慢慢的放出来行贿,在官面上得些方便,多半不会被抓进牢里。 他六十多了,光是靠这些藏起来的钱到处吃利息也能潇洒到老。 而那些被王穉登骗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 “真是侥幸。” 苏州,王文龙的家里,沈璟沈瑄以及从浙江跑来的胡应麟聚会一堂。 胡应麟仿佛经历过一场劫难般举杯说:“这次若没有建阳事先提醒,让我长了个心眼,此时我多半也把钱财投到那王穉登处了,这一杯我谢过建阳。” “不当谢不当谢,我也不过是把消息稍稍分析了一下而已。”王文龙谦虚的推脱。 “建阳这一分析,可是保住了咱们上千两银子呀。”沈瑄也笑着说道。 胡应麟道:“当时我还没眼力,甚至怀疑建阳所言。” “我当再敬建阳一杯。” 这时王平保也从外头进来,笑道:“文龙,福州会馆送礼过来,说是要多谢你的提醒。” 王文龙连忙起身,众人一起出门去接。 王文龙这次在王穉登行骗过程中可不只是帮了沈胡二家,他及早把王穉登行骗的内幕报道出来,让王穉登行骗时间大大缩短,许多人提前反应过来,观望着没有给王穉登投钱,要不然王穉登能骗到的数字说不定能达到三四万。 还是因为这年头的投资渠道太狭窄,有钱人除了在家乡买地之外,但凡出去做点生意就容易被骗,于是分外容易相信有名望的人物。 像王穉登这样曾经有大名的读书人真心想要骗钱,运作得当,能造成的伤害不是后世可以想象的。 第315章 蝴蝶效应 王穉登的骗案虽然在江南人尽皆知,但是此时真正影响天下的大事还是妖书案。 这个案子出现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朱常洛虽然当上了太子,但是日子并不好过,万历皇帝和他的关系比较冷淡,且郑贵妃想要自己的儿子福王登上皇位的言论甚嚣尘上。 就在这时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宣称万历皇帝想要换储君的妖书,更利害的是妖书之中指名道姓的批判内阁大学士朱庚和首辅沈一贯是郑贵妃的帮凶,自然惊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朱赓不得不上疏为自己辩护,被提到的沈一贯也上疏,朱赓和沈一贯两个大学士为了避嫌只能待罪在家。 然后两人就开始怀疑: 内阁总共三人,倒了两个,而偏偏有东林党支持的沈鲤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妖书之内。 万历三十一年的党争已经恶化,没事都要互相攻击,此时有一点火星子,两边哪里有不爆炸的道理? 局势紧张的情况下各党都希望利用妖书案去攻击对手,沈一贯代表的浙党和沈鲤代表的东林党势力很快开始互相攀咬。 先是东林党的同知胡化上书告发浙党的训导阮明卿“造作妖书”。 沈一贯本就怀疑沈鲤,见到东林党人先攻击,为了化被动为主动,连忙也指使党羽上疏攻击沈鲤和礼部尚书郭正域与妖书案有关。 于是原本还能独自主持内阁工作的沈鲤也被拉下水,万历朝的内阁全部沦陷。 万历皇帝的逐客令就是从巡城御史搜查沈鲤的住宅开始的,沈鲤喜好结交名士山人,浙党御史搜查沈鲤的住宅时从他家里找出一个和尚,一个医生,还有一个琴士。 大明是有黄甲法的,按照法律来说和尚、医生和音乐家都没有秀才功名,如没有官府发的函照,无故闯入京城就已经犯罪。 当然这些事情到了万历年间早已经没人管,更何况沈鲤是堂堂阁老,家里面收留几个山人根本不算事情。 可是党争一来,所有陈规自然被无视,浙党上纲上线一口咬定三人和妖书案有关,直接把那医生与和尚抓进狱中严刑拷打。 所以别说东林党上位之后对三党赶尽杀绝,三党对付东林党的手段也丝毫不留情。 要知道沈鲤收留的和尚并非无名之辈,这和尚是此时东南禅宗大佬,名列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大师。 紫柏真可和尚给万历皇帝和此时的慈圣皇太后都讲过经,但是牵扯到党争之中,哪怕他的名声再大也逃不过。 沈一贯为了让紫柏真可供认郭正域等人和妖书案有涉,驱使浙党官员将紫柏真可抓进狱中严刑拷打。 但是紫柏真可不愿意诬陷旁人死不松口,最终浙党也没办法,只能将他放出,而这时紫柏真可已经半死不活,一代高僧从狱中放出不久后就在京城圆寂。 接下来东厂、锦衣卫、三法司开始查明妖书的来源,根本一头雾水,浙党让他们去审问郭正域,但是一连审了五天都不能定案,就为这点破事,整个京城都乱套了,内阁的事物也没人管,经中言官分了党派互相攻击。 万历皇帝也急了,命令各衙门限时拿人,各衙门找来找去,直接从顺天府的秀才中找到了一个名叫皦生光的诸生。 皦生光就是一个文奸,曾经诈骗过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在京中时常替人出些歪主意,仗着文笔骗钱的事情没少干,人品的确不怎么样。但是就凭他的层次,根本不可能写出妖书案中这些涉及到朝廷大员的文书。 可各大衙门已经没招了,于是就拿这人去顶罪。 而浙党也接受,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互相攻击的由头而已。 朱赓和沈一贯都想要皦生光说出沈鲤是幕后主使,于是三法司会审的时候浙党的刑部尚书萧大亨还给刑部主事王述古写了张条子,要他把皦生光的口供往郭正域和沈鲤身上扯,没想到王述古虽然是河南人,却和东林党的赵南星交好,看了萧大亨的纸条后直接在堂上把这事情大声说出。 弄得萧大亨好没面子。 如果只看妖书案,还会以为萧大亨就是个坏人。 可要知道萧大亨在整个明朝后期都是排得上号的军事家,他从嘉靖朝开始就对抗鞑靼人,宁夏巡抚,宣府、大同、山西三镇总督,在任上解决了洮河之变、宁夏叛乱,进入京城之后又碰上万历朝鲜之战,当时兵部尚书石星被罢,萧大亨兼理兵部事务,是朝鲜之战能胜利的大功臣。 历史上他后来又负责组织福建沿海剿倭寇,多次平息西南边陲的兵乱,而且这些都是在万历朝缺官的情况下萧大亨一个人同时任兵部、刑部两个重要部门的尚书时做的。 六部尚书,当一个就可以累死人了,而萧大亨一人兼任两个如此劳累的职位十三年,能不出太大错误,绝对是一代能臣。 萧大亨死后万历撰写挽联中一句就能表现朝廷对他的评价:“束发登朝,勋业永垂于边地”。 但是萧大亨这样的重臣在妖书案中也只能是个小丑的角色,负责在党争之中站队。只能说可见党争危害多大,几乎没人可以避免。 妖书案的斗争要一直持续到万历三十二年,这期间波云诡谲,三党和东林党的力量纠缠在一起正是斗的激烈的时候,哪怕是沈一贯和沈鲤这样的党派大佬都已经没有办法让手下停止,王文龙更不想惹事。 他在报上关注王穉登的行骗新闻没关系,但是千万不能涉及政争。 李三才多次派人来找王文龙,透露出想要苏州旬报在妖书案之中引导舆论的意思,王文龙全部拒绝。 甚至王文龙自己也深居简出,在苏州待了小半个月,他干脆决定回南京国子监上班,也找些理由躲开这些纷扰的政治事件。 “建阳,船在这里。” 码头边,看见王文龙一家人同着袁无涯和冯梦龙一起到来,叶昼则一脸笑容的迎上来。 叶昼则听说王文龙要去南京,他也想念秦淮河的旖旎,干脆提出一起北上,同去的还有袁无涯和冯梦龙。 王文龙走上前去笑道:“文通如何这般早就到了?” 熟悉叶昼则秉性的冯梦龙笑道:“文通兄多半不是早到河边,而是昨晚就夜宿花船吧?” 第316章 真正豪门 叶昼则见王文龙的家眷在远处,此时眼前都是男子,于是他被冯梦龙说中也毫不脸红:“不吃花酒如何写书?” 袁无涯闻言一下生出书商本性,问道:“文通近日又得了什么书?” 叶昼则指指船上:“昨夜舟中有感,我已开始注《琵琶记》。” “文通做注一向好的!”袁无涯闻言大喜,《琵琶记》是从元代开始就流行的民间戏曲,而且越演越丰富,到万历年间早已经是家传户诵。 他道:“届时文通的点评本还要给我出版,只要写上你叶昼则的名字,没有不发卖的。” “给你出版不碍,”叶昼则闻言笑道,“只不过我想改一个笔名。” 袁无涯皱眉道:“又改笔名?” 叶昼则家里有钱的紧,写书就是为了娱乐,没有多少成名的念头,后世人评价他行事诡异也由此而来。 别人点评小说出名之后自然会固定下一个笔名用来挣钱,但是此君经常出于自己兴子就乱改笔名,他在后世流传的笔名就有:叶五叶、叶锦翁、梁无知、叶昼、叶昼则等等,这些还是被人知道的,他大概还有许多笔名根本不为后世人知。 王文龙好奇道:“文通兄这次又要改什么名字?” 叶昼则看向远处的花船,笑道:“昨夜采战突生灵感,由此点评《琵琶》,我想着这次点评本出来之后,我笔名就叫‘叶不夜’,方能记念此次红粉大阵!” 好嘛,后世有名的叶不夜原来是这么来的,王文龙也算长见识了。 众人正要上船,突然就见到几十个泼皮风风火火赶来,趁着时间还早,码头上还没发船,为首的泼皮直接大叫:“船伙都下来!交了税再出篙!” 码头上的船主们小声咒骂,但是却没有人敢胡乱行动,老老实实走跳板到岸边排队交钱。 王文龙见此情形颇为好奇:“这些是税监?” 叶昼则点头道:“闹了小半个月了,都是刘成手下的税监。” 王文龙还以为刘成在上一次白龙庙风波吃亏之后会稍稍收敛,却没想到他们还是这般行事,好奇道:“他们怎么又猖狂起来了?” 袁无涯解释道:“人家有皇命在身,要给当今圣上献寿礼呢。” “圣上寿礼?”王文龙大汗,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刘成再次猖狂起来就是因为高宷死后万历皇帝突然发现这些太监这么有钱,于是下令各地的税收太监给他献四十大寿的寿礼。 高宷是王文龙杀的,间接来说,这事情还是他的蝴蝶翅膀所导致的。 王文龙好奇问道:“已经出过一次事情,刘成如此收税,就不怕百姓反弹?” “呵,刘公公这回可是学精了,”冯梦龙一脸不屑的说道,“他从京中召集了好多幕僚,专门给他出收钱的主意,特别控制着尺度呢。” 王文龙一脸无语:“还能这样……” 万历的逐客令的确把一批文奸卿客给赶出了京城,这群家伙到了各地也不闲着,很快就被各地的税收太监、贪官污吏给吸纳入府中,再就业了。 到南京的第一天,王文龙安顿好家人,到国子监销了假,第二天,点卯之后王文龙就直接旷工,跑去玄武湖边参加宴会。 宴会是绍兴张家举办的,就是张岱的祖父他们家。 张岱父亲的张家、母亲的陶家全都是望族,什么高官进士都是一堆一堆的,这一回张家举行宴会,乃是因为张岱的父亲张耀芳来南京交游。 张耀芳这家伙这次是想考科举,想来走走门路,但是对此事并不上心,因为他其实不需要考科举也能当官。 到场还有张耀芳的内兄,张岱的舅舅陶允嘉。 陶允嘉只考上秀才,但此时却也是有官身的,陶允嘉拔贡后做了八品小官,如今当到福建盐运司同知,王文龙之前也是和他在福建认识的。 在这年头只要和盐沾上关系的职位钱财是大把大把的有。 别人拔贡发配边远州县做个县教谕,一年到头连皇粮都发不足,陶允嘉拔贡,直接当上盐官——这就是家世的力量。 生在这样的家族何必去考科举? “岱儿,过来见人。” 王文龙到来之后,张耀芳连忙叫自己孩子来见。 远处的张岱闻言连忙下鹿。 没错,鹿。 还不是江南偶尔能见到的麋鹿,而是长着大角的欧亚驼鹿,是张岱的祖父张汝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王文龙刚进园子就看见了,张岱的“大角鹿”肩高接近两米,肩颈肌肉发达,后背隆起,两边的角散开幅度也超过两米,王文龙瞬间明白,怪不得前世陈继儒碰见张岱会对他的坐骑记忆犹新——能给小孩送这玩意儿做生日礼物,真的不由得让王文龙感叹一句:什么家庭…… 张岱十分有礼貌,来到王文龙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建阳先生好。” 一旁的袁无涯笑道:“陈朋友称你做小友,你又叫王建阳做先生,岂不是把陈朋友的辈分给按下去了?”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张岱也是个少年天才,年仅七岁就能诗会画,陈继儒跟他对对子,应答如流,让陈继儒直接称他为“小友”。 张岱乖巧道:“父亲说天下读书人都是朋友,朋友是称呼,先生是辈分,陈先生叫我做小友,但我还是得叫他做先生,不然父亲要骂的。”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陶允嘉对张岱道:“湖边风大,早些进去吧。” 张岱道:“可我还想骑一会儿鹿。” 张耀芳严肃道:“你身子弱,别又犯了痰症。” 张岱毕竟还是个孩子,被父亲和舅舅说了两句才点头进屋,一路还不甘不愿的回头看他的大角鹿。 陶允嘉对王文龙等人解释:“这孩子自小有些痰疾,我祖父生前在两广给他收集了几筐道地的牛黄丸,每日服用才压下此病。”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王文龙则是在心里啧舌,两广的安宫牛黄丸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是名贵丸药,能治惊厥中风,在人快没的时候都能吊命。 这东西一颗就能卖上几两银子,而张岱的外祖父在两广当官时居然一口气给他收集了几筐,每天给孩子当保健品那么吃。 王文龙还记得历史上张岱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过,这些牛黄丸他吃到十六岁才吃完……这一家人真是太豪了,吴江沈家跟他们比起来都只算普通家庭。 第317章 民族主义党派 张岱进屋之后众人便走到湖边一处凉亭坐下,天气已经入秋,白天也带着些许寒冷,仆人捧上暖炉、水盆、锡酒壶。 亭子中坐了六个人,分别是王文龙,张耀芳,陶允嘉,袁无涯,冯梦龙和叶昼则。 众人边烤火边谈论,首先讲了一阵戏曲创作,袁无涯讲起最近叶昼则正在点评的《琵琶记》。 叶昼则摇头说:“我这两天写书遇到了些困难,没甚新鲜东西。” 袁无涯挤眉弄眼的问:“是不是因为离了女子就没了灵感?” 陶允嘉则笑说他可以带叶昼则到秦淮河转转。 叶昼则一脸笑容的任由大家调侃,又对陶允嘉道:“陶兄不要食言,我听说秦淮河上多的是才女,只是少来南京还未曾真正见识过。” 冯梦龙也是欢场常客,闻言推荐道:“南京固多才女,特别是那秦淮河,自古都是文气聚集之地,所生养的女子更是不同一般。” 秦淮河就在南京夫子庙边上,夫子庙聚集了江南贡院、孔庙文庙、学宫,是整个江南文气最聚集之地,南京最有权柄的世家大族也多居于附近,真是六朝金粉。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在天下知名的文庙旁边就是天下知名的红灯区,“天下文枢”的南京文庙牌坊正对面就是一艘艘青楼花船,这场景也确实是够神奇。 讲到女子,众人便开始评论此时有名的才女,张耀芳对王文龙称赞道:“我以为建阳夫人那篇集字帖子,可称是当世女子第一。我也看过贵夫人的字,颇有王右军的神韵。” 张耀芳专心练习书法四十多年,于此道之中颇为精通,历史上他后来没考上科举,捐官后就凭借一手书法本事到鲁王家里做了个长史,大抵相当于有编制的卿客。 此话一出,话题终于被转到王文龙身上,冯梦龙称赞道:“建阳的文章也是一绝,建阳在《民族国家论》中关于民族主义的论述真是精到。” “只是一些分析而已,其中许多内容在短期之内是极难实现的。”王文龙说。 一旁的叶昼则也加入讨论:“我观当今世上种种学说都想要济世救民,但是往往落于寻章摘句,为着一点理念上不合,自己抢先争吵起来。而建阳此书分析人性,却可以将许多派别的思想都说清背后原由,真正是抽丝剥茧。这便能见得其中高明之处了。” 叶昼则绝对是个人才,他见识极广,他不光点评戏曲小说,也写过《四书第一评》《第二评》等点评四书五经的作品,而且点评的版本并不如何被人骂,且他不止儒学功底深,还对佛道理论都有精深研究,是个杂糅百家的奇才。 此时叶昼则称赞道:“建阳的民族主义理论,虽然与现实之中有些出入,或许难以实行,但若因此便以为民族主义走不通,那又是锢见了。” 另外四人也都点头。 在场众人包括叶昼则全都是此时的新锐文人,对于民族主义思想全都持积极态度。 这得归功于此时江南的士人运动风气,仕商崛起积极的参与政治,原本江南百姓都支持东林,但自从东林势大之后这个党派的政治正确包袱就有些太强,新锐文人渐渐觉得东林党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找寻更符合他们口味的新的社会运动理论基础 新出身的民族主义自然也被瞄上。 其实此时的江南已经有了一些倾向于王文龙理论的团体,比如毛文龙等商人组织的《国富论》读书会,徐光启等人组织的江南物理社,只不过还没有能够成为登上台面的力量。 《民族国家论》的推出毫无疑问会再给这进程添一把火。 听了叶昼则的评价,一旁的袁无涯说道:“道理说来都是通的,可是做事却又不然,就比如这《民族国家论》,哪怕建阳说的再有道理又如何,在这江南眼看就要被查封了……” 王文龙闻言一愣,他早就觉得今天袁无涯的兴致不高,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王文龙在福州找诚德堂出了福建版的《民族国家论》,首版印刷两千册,他离开福州时已经卖出一小半,因为《民族国家论》是学术书籍,本来受众就不多,能有这样的销量就已经非常不错,诚德堂一定挣钱。 而王文龙来苏州之前袁无涯就已经找他要稿,王文龙便把江南的《民族国家论》版权签给了袁无涯的书植堂。 他知道袁无涯这次来南京也是为了跑此书的出版,现在听来似乎工作有些不顺利。 “南京也不敢批,”袁无涯颇为失落的说道,“之前《民族国家论》样书送到苏州府学司月处,卡了五天没有音讯,我在上下都走遍了,打听得那厮乃是刘成新推荐来的,怕是那刘公公有心要为难,急忙忙来江南找关系,今早听得消息,刘成怕不就是针对建阳而来,要咱们吃这一排头。” 听到这里王文龙也皱眉,这刘成明显是恨上他了。 刘成这人品德不高,历史上也没啥好评价,王文龙以前耽误过他挣钱,被他恨上也不奇怪,只是可惜牵连了袁无涯。 王文龙问道:“书植堂有损失么?” “初稿是排的活字版,司月那一关就把我拦下来了,还没有正式开刻呢,倒也没损失什么。”袁无涯无奈的说道:“此事多说也没用,大家还是讲论学问好了。也怪我提起,在下自罚一杯。” 袁无涯提了一杯黄酒喝了,众人感叹一番,只能把话题转回来。 叶昼则道:“我以为要宣传民族主义,必然要有相关会社。” “文通兄,这民族主义会社只怕容易受人攻击。”王文龙连忙提醒。 叶昼则笑道:“我又不是要组社论政,只不过是一起讨论书本内容,有何好攻击的?” 王文龙摇头道:“谈论民族主义,不可能不谈论实际政治,时间一久社内肯定有人想要往时政方向发展。” 叶昼则道:“建阳书中以为我中华之民族主义若要出现,必然要由对外扩张或是外族入侵时才能产生,要抵挡外族入侵或是组织对外扩张,若无一团体如何能够实现?” “我说的是未来,起码要在有足够实力条件下才能产生相关团体。”王文龙不认同道:“现在先把那社团组起来,到底是无根飘萍。” “我以为该得有计划而行,”张耀芳也说道:“不如先写小册子宣传民族主义的思想,然后拉拢同好组织会社,若是人数多了,日后再做定期的会讲,渐渐便能将这民族主义发展成可以登堂入室的力量。” 王文龙心里暗暗吃惊,无论张耀芳还是叶昼则都是组织过诗会的人,有很强的执行力,而张耀芳的眼界也不一般,他说出的发展方式就是这年代东林党、复社,以及后来的各种被称为“东林后学”的会社崛起的方式。 万历三十一年距离东林党正式在东林书院定期集会都还有一段时间,张耀芳居然就已经把这条道路给看得透彻。 第318章 《民族国家论》被封 听到张耀芳的提议叶昼则一脸兴奋,道:“不如就把这会社叫做‘民社’,我当第一个加入。” “这名字好。”张耀芳点头道。 陶允嘉道:“我读书不深,不好明面上加入。” 这民社有一定政治风险,叶昼则和张耀芳都有背景,只要事情不惹得太大他们俩都不怕,但陶允嘉是当官的人,自然要做些明哲保身的动作。 王文龙也道:“我也持观望态度。” 民社虽然是由他的《民族国家论》启发出来的会社,但是王文龙自己并不觉得这两年就有推动民族主义运动的社会基础。 而且一项理论刚刚出现之时就组建的党派往往并不能团结太多有识之士,民族主义还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聚集力量,王文龙对这民社的未来不太乐观。 这民社未来多半也会因为内部对于民族主义的认识不同而分裂成几个派别,最多是在后续派别中出现真正有能力的党派。 而此时此刻王文龙自然不愿以《民族国家论》作者的身份冒然加入民社。 叶昼则点点头,又看向袁无涯问道:“袁兄呢?” 袁无涯笑笑,举杯抿酒,委婉拒绝。 “这却有些没意思了……”叶昼则有些不满,冯梦龙见到气氛不对,连忙转换话题问道:“张兄这次听说去了归德府?” 张耀芳道:“我去见了董翁,还看了他们挖出来的甲骨,实在是长了见识。” 他又转头看向王文龙道:“归德府如今惠及许多金石大家,不少人都在研究建阳的《文字断代学讲义》,以为那其中办法对于甲骨文解读有颇多启发,许多人都说,若是建阳能够再做些相关钻研可就太好了。” 王文龙笑道:“我这段时间也正有这样打算。” 朝局风云诡谲,王文龙窝在南京,自然也要做些事情,有时间倒正可以弄一些考古学或训古学上的名作出来,金石训诂考古相关学科在这年代都还在打基础阶段,研究内容也没像后世分的那么开。 研究儒家大道的学问叫“大学”,而这些被此时人认为是钻研细枝末节的学问在就被统称为“小学”。 小学之中有许多基础理论和研究思想是可以互通的,这些工作在清代以后才被大量的系统性做出来。 王文龙和众人宴饮一日,回家之后正打算想想自己下一阶段的研究方向,这时却突然得知一个消息——苏松常镇四府的府学司月把他的书籍全部禁了。 不光是《民族国家论》,甚至连之前的《疗疴录》《儒林外史》《葡萄牙国史》《天演论》等等,书籍也全部在查封之列。 袁无涯来通知消息时王文龙一时间也傻了。 想想也知道这事情的罪魁祸首是谁,刘成正是苏松常镇四府税监太监,偏偏就是这四府禁了他的书。 “建阳,如今却如何是好?”袁无涯一脸焦急。 王文龙十分生气,这几本书早已经过了热销的时间,给他造成的经济影响并不大,但是刘成这明显是对他动手了,他手下可不止有这些书的利润,更重要,他手中还有一份《苏州旬报》。 苏松常镇四府的读者占了《苏州旬报》读者的九成以上,如果刘成接下来针对《苏州旬报》搞事,他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直接对袁无涯道:“袁兄莫担心,我这就回苏州。” 刘成没出面,王文龙知道若是把他和刘成之间的矛盾公开化,地方上官员害怕得罪刘成就更难得帮他做事。 所以他干脆装作不知道背后有刘成指使,回了苏州之后便直接去找鹤山书院的司月。 此时的书院分为官办和私办,官办书院之中的山长教师是由公家邀请名仕担任,而官府也在书院中派有司月监督书院经营情况。 官府每隔一段时间审核籍本地市面上发卖书籍,给予捆单,这些工作就是交给本地书院负责。 而苏州如今的书籍查封审核就是鹤山书院的司月在做。 王文龙才来到书院门口就被书院的两个门子给拦住。 两个门子一个六十多,一个才二三十。 那年轻的门子问道:“你可是本院学生?” 王文龙来办事也没穿官服,只是作儒生打扮,见有人来拦,懒得聒噪,冲王平保招招手,王平保便拿出一枚碎银子塞到那门子手里:“我家老爷要进书院找人,这点意思,两位拿去喝茶。” “读书地方哪里见得这样铜臭?”老门子夺过钱,义正词严的推回去道:“如今最是有一二仗着自己皮囊家产的文奸好往人家书院中闯,勾了那书院中美貌少年去,我却是不敢胡乱放人!” 王文龙一阵无语,合着这门子把他当成到书院里找小学生的了……不过这鹤山书院的确是苏州一等一的官办书院,门子还挺有道德感。 王文龙只能自报门户道:“我是南京国子监正八品国子助教王建阳,要找你们书院的司月说话。” 那年轻的门子鼻孔朝天:“八品的老爷在我书院中也常有行走的,没曾听有说进就进的道理。老爷只能先在这里等,见哪个司月,说出名来,我帮老爷去问问是了。” 鹤山书院名头太大,培养的进士都好几个,连带着书院的门子都看不起八品小官。 好在那年老一些的门子有些见识,道:“莫不是《苏州旬报》的王建阳?” “哪个?”一旁的年轻门子问。 那年老一些的道:“你不是常说王建阳报道写的好,活报摊上听了就不走的么?” 那年轻门子这才反应过来,瞬间变脸,惊道:“你是藏剑楼主人王建阳?” 虽然那年轻人是书院的门子,但是文化水平也不算高,能看得进的最高水平刊物也就是《苏州旬报》了,在他以为王文龙已是最有名的儒生。 “正是在下。”王文龙道。 “我……我不知是建阳先生,”那门子说话都结巴了,接着便道:“我这就去帮先生询问。” 他一路跑进书院,在祭祠找到鹤山书院的司月赵尔固,道:“《苏州旬报》的建阳公来找老爷。” 赵尔固继续写字头也不抬,颇为轻蔑的道:“果然找来了,让他进来吧。” 那门子连忙又跑回去,对站在门房里等待的王文龙道:“建阳先生,赵司月请您进去。” 赵尔固也只是个举人,但是他之前却是在京城混的,是个小有名气的书家。 万历皇帝下达逐客令后,赵尔固这些山人都从京城中跑了出来,赵尔固便来到苏州,凭借一手漂亮的书法投进了刘成门下,然后刘成便给他荐了这个鹤山书院司月的位置。 他在京中就知道王文龙有浙党保着,但妖书案出来之后,浙党自己也是风雨飘摇,他以为王文龙早已失去了靠山。 赵尔固是京中做惯卿客的人,整京官的活动他都没少参与,帮刘成整王文龙这么一个南京的八品小官,在他来说不过是桩讨好主家的小事罢了。 第319章 《古来之民族主义》 王文龙走进屋时赵尔固才放下笔,笑呵呵的站起道:“不知王助教前来所为何事?” 王文龙直接道:“赵司月将我的书籍在苏州封禁,我实在想知道原因。” 赵尔固回答说:“王助教的《民族国家论》之中涉及许多争议,这几个月在苏州的报纸上掀起诸生反对,其中问题已有不少,我也不过是照着诸生意思以为此书不便在苏州发卖而已。” 王文龙摇头说道:“那些攻击我的文章也有人替我反驳,怎么能只看一面之词?” 赵尔固笑道:“王助教不用激动,你有异议可以辨白,不如写张公文上来,我仔细阅读后自会考虑。” 王文龙又问道:“《民族国家论》禁也就禁了,我的其余书籍又有什么封禁的道理?《连城诀》不过是一本武侠小说,难道也犯了哪家的忌讳?” 赵尔固道:“此书将打斗神话,引得那一二浮浪子弟持刀耍剑,聚啸乡里,封禁乃是出于安全考虑。先生若是想要写书,可以写一些教化百姓移风易俗的好书吗,那时自然就不会被封了。何必写这样杂书去迎合那等粗鄙之人的口味?” 王文龙气的好笑,反问他道:“我见本月赵司月捆单中有好几本武侠小说,也都讲些侠以武犯禁的故事,为何独独禁我的而不禁他们?《连城诀》这书连南北两京的许多高官都看过,难道他们都是粗鄙之人了?” 赵尔固闻言也是一时语塞。他只针对王文龙,可不想得罪其他喜欢《连城诀》的官员。 赵尔固眼睛一转,他知道王文龙的书籍之中《民族国家论》争议最大,决定只抓住这一个痛点攻击,于是诡辩说道:“我以为写文章要论心,先生的《民族国家论》思想偏僻,其他文章也难免透着些诡异意思,我做学问以中正平和为主,最看不得这些内容,是以对先生的书格外严查了些。” 王文龙冷笑问道:“是以赵司月是因为《民族国家论》而针对我了?” “是了,此书实在违背礼法,什么民族主义,自古也未听闻过的。”赵尔固咬死说道。 “如此我便晓得了,告辞。”王文龙拱拱手,转身就走。 离开鹤山书院,王文龙直接来到《苏州旬报》的编辑部,邓志谟连忙上来问道:“建阳,赵司月那里如何说?” 王文龙说:“这一期《苏州旬报》第三版给我留一个大版面。” 邓志谟道:“建阳要写什么文章?” “打辩论!” 王文龙真是有些生气,之前他写出《民族国家论》之后懒得去和市面上那些批评他的文章计较,只想让清者自清。 可现在既然赵尔固抓着此书的争议来攻击,那他就好好跟这些攻击的言论理论一下。 邓志谟跟着王文龙一起走进总编室,就见王文龙铺开稿纸,稍稍思索,便在稿纸的最右边写下文章标题《古来之民族主义》。 民主主义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是影响最为广泛、内含最为复杂的一种社会思潮,从梁启超号召建立中华民族开始,各个党派文人挖掘中国历史上的民族主义内涵,早就将中国民族主义的思想史给梳理的无比清楚。 攻击《民族国家论》的人以为中国古代没有类似民族主义的思想,那可是大错特错了。 王文龙提起笔就开始洋洋洒洒的书写: “今有人以为民族主义乃是本人提出,古之未有,此论诚为可笑。 民族主义于各国、各文明从不缺乏,中华亦然。 上古之人古人鲜以“民族”名之,然家族、氏族、公族、宗族、邦族、国族及部族等词,于古籍中屡见不鲜。 自宋以来有金石学,而今又兴甲骨学,考“族”之本义,从甲骨文、金文观之,原为家族、氏族,或以此为基础所建之“社会军旅组织”也。其所寓之血缘宗亲之关系,盖早期族类观念之基石。 随社会之进步,各族活动地域之拓展,各族因频繁交往而渐融合为愈大之地域共同体,即古之所谓“民族”。于其中血缘成分日益复杂,种族观念遂有泛化,共同之语言、习俗及文化认同则日显重要,遂成今所谓之“文化民族”。 至晚至于春秋时,中原地区已形成且日益发展之“诸夏”或“华夏”,即显此鲜明之趋势与特征也。 圣人所谓:南夷与北狄交,而中原不绝如线。非将中原之华夏文明当作一民族,而与南夷与北敌不同者为何? 此乃民族主义也。 《礼记.礼运》有云: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 天下一家,大道不孤。此即《民族国家论》中合各民族为一之观点来源,究其根本,皆圣人言语。” 王文龙给自己的理论找了儒家的法理基础,接下便又开始描述中国民族主义思想发展的过程: “秦以前所谓国家,单指一家一姓之国家也。秦以后,中原王朝即追求国家与民族之认同。汉时人有: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之语。其豪情千古可见,此时之国家已非刘姓一人之天下,亦是汉人子民之国家。以此观之,其时汉人之民族主义已然出现。” “此后春秋时的华夷之辩也继而发生改变,华夷之间不再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主动化胡为汉。” “至唐时,韩愈所写《原道》叙述此法最为精确: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自唐宋而至于今,此言想必闻者不少,有人以为韩愈不辨华夷乃是退步,其实详察之便可明白,此等说法皆是一脉而下……” 王文龙列举了大量中国古代将海外民族化为中原民族的具体事例,这年代的人能够通读历史的本就不多,更别说信手拈来的使用生僻史料作为自己的论据。 写完论据之后,王文龙最后又总结民族主义思想的优越性: “中华民族主义有何好处?为何千年不绝如缕,虽屡遭阻碍,但始终向前发展?” “余以为好处至少在三点: 一为化天下为一,使得国家内各族团结,不致分崩。 二者,扶助弱小,吸纳其他文明的同时使之能得以存活,不致逼上绝路,所谓服王化者得以保全,使四海归心。 三者,今之儒者不再如春秋时奔走于诸侯之间,而以天下为最大之诸侯,天下一体则天下一家,国事亦是天下人之事,儒者由此心方能有参与国是之动力,此伸明圣人大道之必然也……” 第320章 无底限抹黑 王文龙的这篇文章胜就胜在资料详实,将历史上二十世纪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潮崛起时总结出来的各种民族主义历史资料都往上贴,每一个他所举出的例子都有相应的史料证据加以左证,而且全都是正面例子。 王文龙知道,这篇文章发表出去,哪怕是最保守的儒家学者也没有办法反驳。 几天之后,这篇《古来之民族主义》发表在《苏州旬报》上,果然立刻就引起江南学者的极大反响。 民族主义在江南本来就有相当大的潜在影响力,从远期来看这甚至是一种可以让江南仕商不再被东林党人绑架的思潮,而此时虽然这样的思潮还没有发展到足够力量,可是不少接触了《民族国家论》的江南学者却已经对这种理论感到颇为亲近。 前段时期大量儒生对《民族国家论》的攻击让一些喜好此论的人难以找到反击的借口,而王文龙的《古来之民族主义》一出,瞬间将民族主义的根子托上了古之圣贤。 《古来之民族主义》这篇文章立马被大家传看,这一期的《苏州旬报》直接卖到脱销,甚至有抄报行专门将《古来之民族主义》印成小传单在市面上发卖。 可是这样的行为很快就遭到禁止。 刘成直接联系苏松常镇四地的官府要他们察禁市面上敢于发卖《古来之民族主义》传单的商人,光是在苏州市面上就抓了一批的书客。 虽然抓了一大批印传单的小商人,但因为《苏州旬报》背后有李三才的保护,刘成一时拿《苏州旬报》还没有办法。 为了打击王文龙的名声,他便号召自己手下幕僚攻击王文龙的《古来之民族主义》。 被逐客令从京城赶出来的山人之中颇有些有本事的。 逐客事件之后江南就流行起一本名叫《逐客鸣冤录》的书,此书就是被从京城驱逐的山人所写,文字非常有力。 《逐客鸣冤录》站在山人视角大吐苦水,表明他们这些幕僚也是科举无望,为了养家糊口才不得不出山做事,没有道理成为众矢之的。 虽然江南有名望的读书人对于这些不参与科举依靠当幕僚上位的山人颇看不上,但是不少没有本事考上科举的小读书人却以为这些山人是自己的同类,此书引起一些江南穷苦士人对他们的同情。 而《逐客鸣冤录》为表示这些山人所犯的事情不少是因为朝廷昏暗,所以书中有颇多指斥朝廷之语,而作者怕被追究也是匿名而写。 其实写出这书的山人名叫王启维,他此时就在刘成的府上。 刘成也不知道王启维写过这样的书,只知道王启维有一支利笔,直接给他下任务,要他攻击王文龙。 王启维本来就是靠打笔仗生活的,自然要在新东家面前卖弄本领。 他先从刘成那里拿到王文龙的全部资料,稍加分析之后就对王文龙轻视起来。 他以前要抹黑的,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官员,而在他看来王文龙虽然当上了官,但是却是幕僚出身,虽然有许多文章传扬于世,但本质上也无非是一个混得更好的山人而已,这样的人若失去靠山,攻击起来毫无难度。 王启维于是直接下笔写文: “王文龙此人,本无功名,混迹闽省,结交贵人,奔走于内监、官员门下。鼓弄些西洋风物,传扬些经济之道,其言论于海外闽人之中毫不罕见,无非是内陆之人少闻,故以为贵也。有人以为王文龙有甚本领,却不知其乃是买高卖低,专以魅惑之言炫耀世人。” “评论此辈人物,多不过以为乃是一个机敏些的海外商贾,科场也不曾入过一回,竟有人以为那‘地理’、‘经济’、‘考据’、‘物理’真能称之为学问,岂非贻笑大方?” “如此之王文龙混迹大明四载,竟能当监生、成幕僚、出门则鼓吹者云集,所谓‘建阳公’‘静观先生’等称呼不绝于路,甚至有闽地蠢笨男女,以王文龙之容貌,泥塑木胎,做神像供奉,实是一桩异闻。” “然而此辈妖人名实不符,终究露出马脚,受尽吹捧,晕晕乎乎,以至忘乎所以,笔下乱言,竟作《民族国家论》一书,大坏华夷之辨,妄用圣人言语,终致臭名传扬,诸生愤慨,招来大祸矣!” 王启维深知通过辩论理论,想要打倒王文龙实在太难,还不如直接人身攻击。 在王启维的文章刊载出来的同时,苏松常镇四府的许多报纸也同时出现大量攻击王文龙的文章。 这些文章也全都是人身攻击和揭短:或是说王文龙的武侠小说带坏社会风气,或是攻击王文龙海外商人子弟的出生,甚至造谣说王文龙为了钱财娶了倭寇的女儿做妾…… 幕后操盘的王启维看着自己的布置颇为满意。 这就是烂战的打法。 虽然这些文章不能发在什么大报上面,但是一时间一大批小报纸全都带王文龙的节奏,定能使得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对王文龙的人品产生疑问。 而且面对这种铺天盖地的造谣,王文龙想要辩解也没办法。 那些小报许多本身就没什么销量,且写作之人只为了抹黑王文龙,即使被揭穿是谎话,但总有没看到辟谣消息的人,在那些人心中就会对王文龙留下坏印象。 这样的事情一多,王文龙的名声就毁了。 所谓众口铄金就是如此。 几天之后。 “这刘成真是无耻之徒!” 拿着一沓报纸的叶昼则气的直接将报纸丢在地上。 叶昼则并不是没见过文人之间的互相抹黑,但是王启维的无下限程度,还是让他受不了。 就比如他手中这份报纸造谣王文龙娶了个日本女子,并还是入赘,有板有眼的说王文龙取了倭国名字,在海外也自称是日本人——这就是为何许多海外华人不知晓王文龙名字的原因。 叶昼则生气道:“建阳,他们如此污蔑你,不如我找人上疏为你鸣冤!” 他虽然是纨绔子弟,但是想组织,还是有一番力量的。 “这种事情越描越黑。”王文龙摇头道。 本来刘成造的谣言还只是小范围传播,如果叶昼则组织人为他鸣冤,刘成无非也就受到些谴责,却会使得这谣言更大范围的传开,他受的影响还更大。 王文龙总算明白,为什么刘成这些太监可以在地方上整的当地官员头疼了。 这年头的官场斗争,虽然暗地里什么狠手都能下,但是两边毕竟都自诩为读书明理之辈,明面上还要持些面子。 而刘成这些太监却完全可以不把脸面当回事。 其实刘成抹黑王文龙的操作有识之士都能看得明白,给刘成自己带来的名声也不好,甚至对刘成的影响比对王文龙更大。 但是刘成不在乎,他的名声本就好不起来,而王文龙的名声在和他斗的过程中却会被一起拉下去。 不过王文龙并不害怕。 因为他翻了几篇攻击自己的文章,发现刘成手下的人把王文龙的许多书都拿出来骂,但就是没骂《尚书古文疏证》。 《尚书古文疏证》让万历皇帝连着好几次参加日讲的消息早就在京城传开了,这说明如果是皇帝喜欢的书刘成便不敢去招惹。 一个多月前伪楚王案时沈一贯还专门写信给王文龙询问情况,当时王文龙就知道:万历皇帝喜欢的可不仅仅是他所写的《尚书古文疏证》这一本作品…… 哪怕没有八百里加急,从京城中流传出的书信到江南也就是一两个月,这些消息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传到苏松常镇四府了。 第321章 皇上要书 八月初,刘成在苏州的豪宅之中开起山人宴会,宴请的卿客山人就有四十多人。 山人在这个年代是技术性职业的称呼,并不只包括不考科举的读书人,医卜星相、打耍变练,只要有出挑本领能够奔走于豪门之下的,都可以跻身山人行列。 刘成这几个月就收留了不少从京城跑回苏州的山人,此时场中的宾客除了一些穿着儒生服饰的读书人外,还有许多奇模怪样的人物:敞着怀的壮汉、贼眉鼠眼的小贼、和尚道士,甚至还有以盗墓为长的奇人…… 这种人物在刘成手下都能有用处。 刘成转头问王启维道:“那王文龙这几日哪里去了?” 王启维道:“他前天已离了苏州,听说是回南京去了。” 一个刘成手下的幕僚闻言哈哈大笑:“什么静观先生,原来竟被吓跑了!” “公公威武!” 听着手下人拍马屁,刘成举着一杯酒起身走到席前,朗声说道: “咱家虽然不算什么豪门,但也有些本领,那一二敢和咱家作对的货色,从来是吃不着好去的。眼下就是两桩事情,一是把这王文龙彻底的弄倒弄臭,要这四府的人都知道和咱家作对是怎样的下场?第二件事情,圣上万寿的日子就要到了,咱们整治那王文龙立下了威信,就要好好用起来,多为圣上收税……” “公公说的好!” 刘成的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山人幕僚们全都鼓掌附和。 刘成看着台下众人“济济一堂”的模样,也不禁感到志得意满。 刘成和众人宴饮到中午,他手下一个幕僚走到身边,小声说道:“苏州织工行会的葛成下帖子来,说是之前咱们扣了他们行会里的一批人,想求咱们给放了。” “放,”刘成点头说道,“这织工行会有些力量,不要冒然得罪。” “咱们也不需怕他吧。”那幕僚一脸自傲的说道,“这织工行会仗着王文龙的《苏州旬报》,把咱们的弟兄整治的好惨,现在他们看着王文龙被赶跑,这是害怕了才会来下帖子求饶呢,不如趁机多压榨他们些油水?” 刘成摇头说:“之前孙公公就是被这织工行会给坑进去的,王文龙虽然在江南有些名望,但毕竟只是个文人,这织工行会可实实在在养着一帮青壮,力量比王文龙大,现在还不能直接硬打。不过我听说王文龙的《苏州旬报》就雇佣了大量织工行会之中的人物做眼线所以才能够消息灵通,既然如此,可以让他们纳个投名状。” 刘成对手下笑道:“叫他们把所有和《苏州旬报》的合作都断了,然后再出人到别加报纸上去说那王文龙的坏话,如此便能把抓着的人放给他。” 幕僚闻言犹豫道:“那些个织工都要自夸义气,怕是不愿如此得罪王文龙吧?” 刘成笑道:“照我的安排,过不了两个月,王文龙在苏州就要身败名裂,他的《苏州旬报》定然也会渐渐衰败下去,王文龙都只有逃离苏州的份儿,织工行会却是走不了的,他们何必为了义气去放弃实际利益?何况就算其中有一二人死脑筋,恁般一个大组织,聪明人还是占多数。” 幕僚闻言,眼前一亮:“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使得一些和王文龙交好的行会头目和织工行会产生龃龉。” 织工行会这个组织一直让刘成非常头疼。 刘成这段时间的乱收税虽然巧立名目,避免伤害织工的利益,但是这么多钱收下来,通过社会运转最终的压力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转嫁到了苏州织工的身上,织工行会已经有所反映,一方面联系刘成,同时也在《苏州旬报》上以行会的名义发表声明,表示如果税监再行压迫,苏州织工行会就要叫歇。 这种办法之前就把孙隆给整的欲仙欲死,刘成也怕,只能尽量安抚。 但是在他看来这些只是缓兵之计,最终目的还是要瓦解掉苏州织工行会。打击王文龙,关掉《苏州旬报》,使得织工行会没有联络的喉舌,然后慢慢分化,此时就是行动的第一步! 中午休息了一会儿,下午刘成府中的宴席继续,大家端上冷盘冰品,戏台上演起大戏,一众刚刚成为刘成爪牙的山人幕僚都对刘成殷勤的招待表示十分满意。 山人或者说是食客,和主人之间也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刘成越是展现出自己财大气粗重视人才,这些个山人就越觉得在刘成这里有奔头,越会愿意为他诚心效力。 看戏过程中,刘成继续跟幕僚商量怎么对付苏州织工行会的事情,演了三出戏派了赏钱之后,刘成就先回后宅了。 他刚刚被人伺候着擦洗了一番,换上凉衣准备去休息,突然就见自己的幕僚急匆匆的跑进来。 “公公,王文龙从南京写信来了。” 刘成闻言大笑:“这王文龙好生呆傻!当日是如何整治咱家的,如今居然还有脸来求饶?咱家怎么可能放过他?”他用长指甲指指幕僚说道:“拿来,先让我看看他这文人能怎么样求我。” 刘成撕开蜡封,刚看了两眼,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里。 “圣上要看《国富论》?” 事情是这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发现万历皇帝喜欢王文龙的书之后就给自己在南京的老弟兄孙隆写信,要他千万注意王文龙这个人物。 信还没发出,万历皇帝又从宫中给田义写了一个条子,让田义给他到江南弄一套正版的《国富论》来。 《国富论》这书在京城虽然有流传,但是数量很少,而且多是翻版,这年头的翻印书籍都是人工抄版,抄写过程中难免漏上一两个字或许一两段话,版本不一。 一事不烦二主,于是田义便让孙隆结交王文龙的时候,从他那里弄一套书来。 王文龙前天刚到南京孙隆就上门来求书,可王文龙也没书。 这年代查封书籍按照律法是要把原书扣下销毁的,只还给书商纸价。 当然实际上纸价也不会给,书商被查扣了只能空手而归自认倒霉。 而书植堂的《国富论》库存也没剩几本,刘成手下的人到书铺里就如狼似虎的将所有《国富论》给封了,王文龙家里倒是有几套自己留藏的《国富论》,但是总不能给皇帝送旧书不是? 皇帝要的书? 有。 被刘成扣了正准备销毁呢。 所以王文龙便把这封信转给了刘成。 第322章 送礼 王文龙找刘成要《国富论》的信写的很简炼,就是叙述了一下事情,也没有透露任何要求刘成把书籍解禁的意思。 但刘成已经傻了,而就在收到信之后不久,刘成家中又来了客人——从宫中出来的采买太监,专门给他从宫中带来了书信。 打开书信,刘成一眼又看到了王建阳的名字。 刘成在宫中的靠山是郑贵妃跟前的大太监庞保,而庞保又是当初给万历皇帝献王文龙书籍的赵禄的干爹,刘成和赵禄是一条线上的,这信就是赵禄给他写的。 赵禄的信中激动对刘成表示:最近万历皇帝对于王文龙的书籍十分感兴趣,此人就在江南,这是一桩大富贵,他只告诉刘大当一个人,让刘成赶快抓住,机不可失! 看完两封信,刘成人都傻了。 再抬起头来就听这胖太监嗓音颤抖的道:“快给静观先生准备礼物,我要去南京!” 原本的王文龙一下就变成了静观先生。 刘成抓着宫中出来的采买太监,仔细询问,这才知道这两个月宫中的人都发现,万历皇帝对于王文龙的书籍爱不释手,无论是学术着作还是小说,甚至还把王文龙的《连城诀》放在案头时时翻看。 听了采买太监的描述刘成如堕冰窟。 照这说来,万历皇帝不只是喜欢王文龙的书籍,甚至王文龙这个人都简在帝心了。 他惹谁不好,要去惹这么个人? …… 南京,鸡笼山下。 王文龙、李国仙、沈宜修,一家人正在院子中种花看鱼。 南京国子监在鸡笼山脚下有一大片建筑群,其中有好几间院落就是专门给监中官员居住的。 南京国子监在国朝初年曾经有相当多的学官,建下的房屋也非常多,但如今的国子监学官人数大大减少,甚至大多数老师都长期请假,一下就空出了许多屋子。 王文龙在南京没买房子,直接搬到鸡笼山下的国子监宿舍里居住,此地交通方便,环境优雅,唯一的问题就是房屋有些老。 现在王文龙住的院子建筑年限至少超过一百年,但好在当年修建之时所用的建筑材料都是上佳,而且百多年间一直有人修缮维护,所以虽显老旧,但是房屋还是挺坚固。 王文龙倒是无所谓,就怕这老房子自己两个老婆住不惯。 却没想到沈宜修和李国仙在院子中转了两圈,沈宜修就激动说道:“这院子好生雅致,相公,咱们以后就住这里好么?” 王文龙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这老婆真是个文艺少女。 眼前院子虽然还没塌,但是当年的粉白院墙上,墙根已经爬了一尺多高的绿色青苔,院中的枇杷树遮天蔽日,地上的踏脚石都已经被磨的光滑。 不过这年头的文人就喜欢这个调调,清代文人写的好,“墙新树小画不古,一看就是内务府”,弄一座四面大白、屋瓦崭新的屋子沈宜修还看不上呢。 沈宜修喜欢,李国仙知情达理也不会反对,于是王文龙一家就搬到国子监宿舍居住。 在这小院里住了两天,王文龙倒也品出些古宅的好来。 住进来的头天下午他在院中闲逛,居然发现荒草之中有一个石盆,拖出来,拿些枯草擦干净,就发现那是一个石鱼盆,盆子上的石刻风格粗犷大气,王文龙找来懂行的叶昼则一问,叶昼则说这雕刻风格应该是国朝初年的,甚至有可能是前元的。 王文龙瞬间惊讶,这古宅也太老了,院子里踢一踢都能发现文物。 沈宜修和李国仙得知此事也都跑来看盆子,都觉得新奇。 今天一家人去市集上买了些花草,又买了几条小金鱼,将那盆子擦洗干净,把鱼放了进去。 就在王文龙一家以及叶昼则商量着要把这盆摆在哪里才有利于风水之时,仆人跑进来说:“老爷,苏州的刘公公拿帖子来见,人已经到门口了。” 叶昼则笑着说道:“这刘成来的倒是快,多半是动了官船。建阳,见他么?” “又不是小姑娘,怕见人么?”王文龙对仆人道:“把人请到正厅,我马上就来。” 王文龙走入正厅,就见刘成在客座上端正坐着,手边还放了许多礼物。 他姿势标准的跟上班似的,且只坐了半个屁股,一见王文龙进屋,就如同座上有弹簧般的直接弹起。 “哎呀!建阳公,前两日你回苏州也不曾走动,今日没先投帖就上门,是我不周到了。” 看着刘成满脸带笑的模样,王文龙点点头道:“公公诸事繁忙,我便没去叨扰。” “哎,”刘成自来熟的说道,“我一向尊敬建阳公这样的名士,是我要来见建阳公的才是。” 王文龙道:“公公可带了《国富论》来?” 刘成站起身将书函递过去道:“带了带了。” 王文龙接过书函正要打开,刘成连忙先打开自己手边一个木匣说:“我近日从歙州访来的一些文房,宝剑赠英雄,正好给建阳公这样的名士使用。” 一旁的叶昼则看他这殷勤的样子忍不住笑。 刘成从匣中拿出一方砚台递到王文龙面前:“这是柯钟石的歙砚,我是个蠢人也不知真假,听说是好的便拿来了,还请建阳先生看看。” 柯寿孙,号钟石,元末明初最有名的制砚家之一,所刻石砚意境神藏,被时人称为集宋元古画、秦汉刀法之神髓,从明代初年就被文人所珍视。 王文龙道:“我对古砚也不甚熟悉。” 倒是叶昼则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点头道:“这刀法意境,的确有柯钟石‘枕石斋’的水准。” 王文龙在这方面的审美水平也就一般,但他看着叶昼则拿起那古砚呵了一口气,瞬间便在砚池之中留下一片水雾,这可是夏天,瓷砖都没有这个效果,接着叶昼则又拿手指在自己呵气的地方一划,水渍瞬间润开,王文龙也明白啥叫名砚了。 这砚台如此细腻,就可以保证沾墨不损笔毫,而且导热不强,冬天时砚台中的墨汁也不容易结冰。 漂亮、好用,招人喜欢。 见王文龙对这砚台露出欣赏神色,刘成连忙又打开旁边一个木匣道:“我还有一沓金粟山藏经纸。” 听到这名头王文龙不禁一惊:“金粟笺?” 叶昼则也一改无所谓神色,上来察看。 就见匣子之中静静躺着一沓六十厘米见方的大开黄纸,正面抄着经文,还有“金粟山藏经纸”的小红印。 王文龙也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张纸查看,他发现这纸十分细腻,且很厚,正面写字并不会透到背面,拿在手中有挺拓之感,纸面崭新光洁,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六百多年前的纸张。 金粟山藏经纸是北宋时金粟寺专门制造来抄写《大藏经》的纸张,制造工艺已经不传,只知大抵是先用蜡泡过,还经过重压的工序,并且用药水浸染发黄。 这纸厚且重,但是又精细滑腻,更关键是久存不朽,放了几百年纸不烂不碎,且上面的字迹颜色都不带变的,从宋代就被人奉为写书法的上品。 最开始寺庙废弃的时候这些藏经纸还被当地百姓拿回去糊墙,但被发现好处之后就开始有人珍藏甚至偷盗,到六百年后金粟山藏经纸早就已经贵胜黄金。 祝枝山、董其昌都寻访过几张金粟笺,苦思冥想创作之后,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作品写于其上。 明代时这纸还能看见,前世到清代这纸存世更少,乾隆皇帝想拿这玩意写诗都要裁成小张计划着用,留下的纸头也充分利用,专门拿细毛笔在上面用小字写满诗文。 别看眼前这只是一沓纸,没个几百两银子下不来,更重要是有价无市,拿几百两想要找这几张纸都没处买去。 这刘成还真挺下本。 第323章 嘴硬身段软 见到王文龙对自己送来的礼物颇为喜欢,刘成忙说道: “之前在苏州我没有管好手下人,同建阳公有了些龃龉,如今我已经将那些个文奸都给赶出府去,又派人去仔细查了那一二胡言乱语的报刊,之前做的不到处,还请建阳公海涵。这些礼物建阳公先留下,这回来的匆忙,下次无论是我来南京还是建阳公到苏州,只消说一声……” 王文龙打断道:“多谢刘公公好意,但这些礼物我却不方便收。” 看着刘成讶异的表情,王文龙解释道:“公公既然已经知道手下有一二奸人,恕我直言,刘公公在苏州的名声不太好,都是因为这些奸人作恶所致,他们在报纸上污蔑我王文龙算的了什么?他们真正做的坏事乃是让苏州百姓民不聊生。” “听说近日公公手下的人又在苏松常镇四府大为征税,税收额度远超正办。公公若是能够约束下属,撤去运河上这两个月之中多增加的税卡,不送礼物,王文龙也自然将公公当做至交好友对待。” 叶昼则听闻王文龙此话,颇为佩服,偷偷看向刘成的表情。 刘成从刚才王文龙说不收礼物开始脸色就渐渐不好,忍耐至此时终于生气道:“建阳公,我今日可是满怀诚意前来道歉,先生可不要得理不饶人。” 他语带威胁:“恕我直言,在圣上面前得宠的人物这几年也有几个,常言说得势知进退。哪怕风头无两的时候,也得想想退步的考虑……” 王文龙笑道:“我的事情不需公公劳心。” “好,那咱们就继续斗斗看,先生的《苏州旬报》可还在好好做着生意呢。”刘成的脾气也不小,在王文龙这么一个八品小官面前已经装了这么久孙子,自己觉得已经十分谦卑,王文龙依旧如此态度,使得他忍不住语出威胁。 王文龙毫不畏惧的看着刘成,一字一句道:“公公可以去试试,若你敢查封了《苏州旬报》,我保证圣上收到的《国富论》中将写上一大篇公公的精采事迹。” 刘成背上冷汗涔涔,声音颤抖道:“你敢威胁我?” 刘成和庞保作为郑贵妃手下的两大宠监在万历皇帝面前也有些排面,来到苏松常镇四府收税更是口含天宪,督抚级别的封疆大吏在他面前都得以礼相待,已经许久不记得受威胁滋味了。 王文龙道:“说不上威胁,圣上要书,点名要我王文龙写篇序,我无非是在序中据实已告而已。” 刘成道:“据实以告?王建阳,别以为我怕你!我也有私信上达天听之权,你若是说得不尽不实,我也能够向圣上反映!” 王文龙冷笑着说:“刘公公有什么意见大可以向圣上提告,咱们自己写自己的,想来圣上烛照万里,断不会把我俩的意思理解错了。” “好,那就如此办!”刘成怒气冲冲,丢下礼物就离开。 等他走后,叶昼则才颇为担心的问道:“建阳,这刘成回去不会头脑一热做出什么事来吧?” 王文龙笑着说道:“文通且放心,这刘成话说的硬气,但是绝没有那个胆子。这些太监虽然表现的似乎粗鄙无文,蛮横粗暴,但他们并不真正愚蠢,官场上刀切豆腐两面光、不落人口实的意识一点也不比文官差。他不能把自己的税监收回去,也不能承认自己手下人乱收税,所以不可能不跟我吵架,若非如此,他定会担心自认理亏之后我参他一本。” 王文龙道:“这刘成嘴硬不肯认错,但出了我家门他一定又会将事情给做好,我猜过不了几天我的书就又可以在四府发卖了。”” 叶昼则听的张大嘴巴,半天后才摇头道:“这就是我不想当官的原因,真是人心深似海啊。” 正如王文龙所说,刘成回到苏州之后,马上就派人解禁了王文龙的书籍。 接着刘成就开始关报社,一批骂王文龙过分的报纸刊物直接被四府的书院司月所取缔,那些曾经写文章骂王文龙的文人幕僚也全部被刘成清退。 王启维更是被刘成找了个借口丢到狱中问罪,王启维不禁满心忧愤。 就像他在《逐客鸣冤录》中抱怨的一样,那些个高门大户对他们这些山人幕僚需要用时便捧到高位,等出了事情又第一个把他们踢出来顶锅,简直就像是马桶,要用的时候便拿出来,不用了就藏到床铺底下去,甚至看一眼都觉得脏臭。 接着刘成手下人对于四府的税收也大量减少,至于给万历皇帝的寿礼,他咬牙忍痛从自己的小金库之中拨出了一部分。 做完这些事后,刘成又找来人言辞恳切的写了一封信,跟王文龙道歉表示自己上门那天气性太大,随信又奉上了一些礼物。 以上种种行为刘成做归做,可在言语之中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有什么错处。 骂王文龙的是苏州本地无良的报纸和一些蒙昧了他的幕僚,都已经受到惩处,至于减少税监,刘成表示那是自己最近正在抓税收纪律,那些胡乱收税的税监是被他抓纪律查出来的典型,非但不是自己的罪证,还能表现出自己的税收队伍纪律严明、体恤百姓。 王文龙对此也很无奈,他受到万历皇帝的重视,而且几乎是用以身入局给的方式给刘成下套,最终也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他一开始就知道刘成必然要退缩,因为太监无论在外面多么有威望,他们权力的根本都是来源于皇权。 万历皇帝是不是真的重视王文龙到可以为他惩罚税收太监的程度,刘成不知道,但是他根本不会以身犯险去试探万历皇帝的态度,因为一旦错误就万劫不复。 税收太监被文官、诸生告上一千次,只要能够讨好皇帝,就可以化险为夷,但是同样,无论税收太监身居怎样的高位,只要万历皇帝说一句换人,他们马上就会失去所有权位。 刘成若真的要和王文龙斗,尝试的成本实在太高,所以哪怕王文龙真的只是简在帝心,刘成也会尽力捧着,作为太监,讨好皇帝就是他们工作的第一任务,就这个,许多太监想讨好都还没机会呢。 第324章 党争斗到物理社 在解决了书籍封禁的危机之后,王文龙家里也迎来了一些客人,都是听说王文龙的书被万历皇帝喜欢之后,专门上门来走关系的官员。 不过也就如此了。 皇帝赏识某个人,这种消息在市面上常有流传,作为外臣也拿捏不准,甚至就连太监们自己也说不清皇帝的心思。 正德皇帝当年去宣府游猎,当地的镇守太监找来一个府中的戏子“头上白”给他表演助兴,正德皇帝对此人颇为赏识,专门问其名姓,还对这人的外号“头上白”开玩笑说“头既白,不知腰间亦白否?” 镇守太监听到这个荤笑话便以为正德皇帝欣赏这个戏子,于是直接把这戏子抓来阉了,送入宫中。 却没想到正德皇帝此后再也没有想起这事儿,听说“头上白”入宫,后来也没召见过他,当天不过是看这人少白头有点意思,于是说了个玩笑罢了。 这就是典型太监会错皇帝心思的例子,戏子“头上白”倒了霉也无处申冤。 而现在情况,虽然大家都听说了万历皇帝喜欢王文龙的书,但谁也不是万历肚中的蛔虫,也不知万历皇帝是真喜欢假喜欢,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而且就算万历皇帝是真的喜欢王文龙的文章,王文龙也最多是一个词臣而已,这身份反而还不如王文龙的一个名士名头更好。 毕竟王文龙的名士地位是靠一本一本书堆出来的,无论王文龙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他的着作放在那里,社会地位就不会降低。 而词臣的崇高地位全部仰赖于皇帝的喜爱,如果哪一天皇帝突然转了心思,当初被捧得再高的词臣一夜之间也就会又变成普通人。 紫柏真可当初不也是被万历皇帝和皇太后请到宫中讲论佛法的一代大师么?最后被浙党用刑到半死时也没见万历皇帝说什么话。 大多数官员对于王文龙的态度是尊重、想要结交、不想得罪,但还到不了讨好的程度,只有一些太监中官对王文龙的态度能够说得上奉承。 倒是王文龙靠万历皇帝的赏识刁难刘成,为四府的百姓减少了税监乱收税的故事传出后,官场民间许多人都大为称赞王文龙的仁义。 八月下旬,王文龙再次离开南京,前往苏州虎丘。 虎丘八月中旬有虎丘大会,是这年代极为有名的地方祭拜仪式,歌舞艺人杂耍表演看之不尽。 不过王文龙却不是为了去看热闹,这回去虎丘是因为江南物理社今年的聚会地点就定在此处。 物理社去年成立,经过一整年的发展,如今已经颇有规模。 正式成员达到五百多人,并且分成研究、造作、印刷、讲习等各项职位。 王文龙回到苏州才发现如今的物理社真是生发了。 物理社今年直接在虎丘包下一座山水优胜的寺庙作为聚会之所,虎丘盛会之时山上的寺庙全都是对外租房的,而且房价极高,物理社租庙虽然有彰显本社实力以便吸纳更多忠诚社员的考虑,但也着实显露出些财大气粗的样子。 物理社印刷的《古今未解之谜》和《启智大全》在江南都有一批忠实读者,不但有宣传效果,而且为物理社带来了相当不菲的收入。 不过到达虎丘之后王文龙也发现,今年社中的氛围似乎有些奇怪。 王文龙在庙中住下之后先去拜访了徐光启。 徐光启正在准备明年的会试,时间不充足,如今已经把物理社的运营大权交给王徵。 一见王文龙他就苦笑说道:“咱们物理社人多了,事情也就变得复杂。” 王文龙问道:“这次大会可是碰到什么问题?” “有些麻烦,”徐光启感慨说道:“物理社新吸纳了许多文人入社,今年京城出了伪楚王、妖书两案,党争激烈,连咱们物理社之中也开始斗法。” 王文龙一头雾水:“朝中党争和咱们物理社有什么关系?” 徐光启苦笑说道:“咱们物理社中也有人支持东林党,也有人支持浙党,这两方人马只要碰上自然就有一番矛盾,争夺不休。” 王文龙还是没明白,问道:“物理社的经营不是在社委会手中么?他们有什么好吵的?” 他虽然常在苏州晃悠,也经常去找徐树丕等人顽耍,但是对于物理社的工作,平日里并不如何参加,他知道物理社采取委员制,如今社中的理论研究、书籍编纂工作已经交由徐树丕负责,印刷宣传方面是徐光启的侄儿陈于阶在管理,至于科研则是王徵抓总,大权力都已经分完,实在不知道物理社还有什么可以闹出矛盾的地方? 徐光启笑道:“朝廷中的大事情有圣上,下边是内阁,细枝末节又都有六部处理,这些个大官都是定下的位置,难道就运转流畅,不闻争吵了?” 徐光启解释说:“如今物理社有许多江南新加入的社员都是信东林党,但是高层之中又加了两位大人物,一个是沈阁老的长子沈云将,一个是前国子司业方中涵,他们地位崇高,今年都被投进了社委会,许多东林党的社员也不愿意。” 王文龙点点头,大概猜到什么。 沈泰鸿字云将,官居尚宝司丞,是沈一贯的长子,至于方中涵就是如今已经被罢官放归的方从哲。 这两个都是浙党的大佬,而且在历史上都颇为喜欢科学,他们加入物理社,王文龙当时知道并不觉得奇怪,而以他们的背景被选为委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徐光启又说道:“若是只有东林这事情还闹不起来,可浙党也有些蛮霸,一定要让遮挡的人物在物理社之中上位掌权,甚至让官府都加入,前几日的讨论之中,甚至有浙党人物提出建阳不应该任物理社长,要在物理社中重新选人。” 王文龙闻言也是皱眉,虽然这个物理社的名誉永久社长在他来说当不当无所谓,可是物理社扩张之后大量的官员也入社,这些个浙党的人物明显是把党政那一套拿进了物理社中来玩。 这样乱搞,只会把物理社的氛围给搞烂。 他也明白徐光启的难处了。 他们不想把物理社给搞烂,可是偏偏又还不能把物理社中的这些官员给赶出去。 连天主教入华都要专门结交官员士人,这年头的会社不拉拢官员名士等有声望的人物根本办不起声势来。 第325章 浙党追根究底 王文龙大概明白了现在物理社之内的格局,问道:“所以现在争斗两边都在提出议题?子先兄可说说具体是什么吗?” “什么议题都有,只是最近越来越激烈危险。”徐光启感慨说道,“浙党近日正在追查紫柏真可大师后事,有些物理社中的浙党成员想要把朝廷力量引入物理社中来,说咱们社里也有人和紫柏真可有联系。” 王文龙闻言,深吸一口气,“后来呢?” 徐光启说:“方中涵为了把浙党的激进力量抵制在外边,主动提议到虎丘山寺来开物理社集会,因此甚至他也被浙党中人反对。” 王文龙苦笑道:“他们连方中涵的话也不听了?” 徐光启气愤说道:“何止如此?这些个浙党成员为了能够找到紫柏真可的罪证,这几日虽然来到虎丘山寺,但是却不积极参加讨论,反倒一个二个都去看寺中那口紫柏真可大师留下的大铜钟,还有人把中内的铭文拓印下来,似乎想要从上面查出什么证据。” 王文龙叹一口气。 明代的中早期对于僧人的管理非常严格,朱元璋最早制定的佛教政策中规定所有僧侣分为禅、教、讲三类登记僧籍,禅师、讲师只能在寺庙之中专门进行禅修与研习经典,只有教师才能够到红尘之中传法。所以明代中叶以前很少有高僧往来于世间的记录。 一直到嘉靖、万历年间对于僧道的管理才渐渐松懈下来,僧人大量跑到世俗活动,这才涌现出一大批为世人所知的高僧。 明代的四大高僧也全部是嘉靖、万历年间的人物。 紫柏真可的扬名经历就是从二十岁开始仗策远游,足迹遍布半个大明,“胁不至席三十年”才能融会各家经典,之后继续一边远游一边弘法,在江南一地建了十几所佛寺,而且大规模地刻经,且他的许多信徒都是达官显贵,时载“入世缁白弟子甚多”。 而且紫柏真可对于时事参与极深,他云游四方,深知百姓疾苦。 万历皇帝常用的佛经因为时常翻看所以有卷边污损,万历专门派太监去问紫柏真可:用这样的经书会不会有损功德?紫柏真可知道皇家要用新的经书必然耗费大量民力,于是写信回复“御汗之滴,万世津梁,无穷法藏,以此放光”。 万历皇帝看到这回复大悦。于是继续用着旧经书,没有要地方上进贡新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碰上万历自己是个在小事上爱节俭的性格,万历专门派人去问和尚就是因为舍不得换,否则自己把经书换了就是了,哪有那么多事儿。 南康知府吴宝秀因为被税监诬告被抓时紫柏真可每日给他念经,希望能保他平安。 紫柏真可也经常对弟子表示:“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所以他和攻击矿税政策的东林党人于玉立、郭正域等都是关系匪浅。 紫柏真可本就是苏州吴江人,在苏州虎丘山寺受的戒,还找人化缘在寺中铸造了一口万斤重的大铜钟。 他因此早被浙党盯上,这次能够把紫柏真可抓入刑部用刑就是浙党抓住紫柏真可是“讲师”而非“教师”按照法律不能下山传教,来到京城更是违法,直接给人拿了。 拿出这条法律实在也是浙党做的没底线,如果真的按照法律要求,大明九成以上的商人、僧道全都得被治罪。 如今紫柏真可虽然已经死了,但浙党对他的清算还没有结束,一大群浙党外围的官员正翻着《紫柏尊者全集》想要从中找出他勾结官员的证据,连那铜钟上的铭文也专门有人去拓印,以为从中可以研究出一二奸邪话语。 徐光启说道:“还是沈尚宝见这些人做的实在太过,于是出言制止,他们才没有把物理社这场虎丘山大会搅到无法开展。” 王文龙闻言也是感叹:“我算是明白,咱们这次物理社大会具体要做什么了,别的不说,先让社中的党争平息下来就好。” 八月二十五日,江南物理社第一次虎丘大会如期开始,到场共襄盛举的物理社同道超过一百人,而物理社的委员大会也在虎丘山寺的偏殿召开。 物理社总共选出了二十多个地方联络员,最终到达总会级别的委员则只有徐光启、陈于阶、王文龙、王徵、方从哲和沈泰鸿。 方从哲和沈泰鸿能够成为总会委员,也实在是因为他们的来头太大。 方从哲毕竟是万历十一年进士,还曾经担任国子监司业、祭酒,虽然因为得罪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而放归,但在野之后他也是四处结交朝臣,论起资历比现在潮中一票大佬都要高上不少。 十年之后叶向高推荐方从哲出仕,只用了小半年时间,方从哲就直接进入内阁。 而沈泰鸿也不必说,沈一贯的儿子。 这一次物理社开会委员会成员和物理社主要负责人重合度相当高,王文龙作为物理社的名誉社长,担任主持工作。 众人见礼过后入场坐下,王文龙先询问王徵去年的工作情况:“肘动机制铸币机研究进行的如何了?” 王徵负责制币机的研发工作,起身对众人报告说道:“机器总共试制了三次,有一些精密的铁件做不出来,最终只能修改或是用木料替换,如今已经可以压制银币,速度比铸币要快得多。” 王文龙知道这机器的设计是根据二十世纪的工业水平来的,细小零件在这年代加工不出来也是正常,他点头说:“制币机的一些设计进行时没有考虑到实际的制作难度,替换部件是必然的。只是机器替换木质部件之后耐用程度会不会太过减少?” 王徵说:“所有磨擦接触的地方我们都用了铁套筒,外面再套上木质壳子,一些齿轮则是用木芯外头再套铁皮,实验运转过程中还没有出现过问题。这次来虎丘,我们也把机器拆成零件带来了,过两日组装出来,大家就能看到使用效果。” 这制币机哪怕有图纸,对着制造都用了大半年时间,不是看一眼就能模仿去的,在众人面前展现出来也没什么。 王文龙提议说道:“若是机器可以正常运转我们就该考虑在物理社下面再开一家铸币厂了,专门制作金银币。”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沈泰鸿突然开口问道:“这机器若是真有效果,咱们是对外发卖还是直接贡献出去利国利民?” 他真不是抬杠,而是询问出了一个物理社社员们长久想要知道的问题。 之前物理社传播的几何、代数乃至于力学等等知识都是直接把结果告知天下,有许多物理社社员也认同物理社应该坚持出于兴趣而研究,最终落实在造福百姓这一目的上的行动方式。 一些社员认为物理社的研究,包括制备机械的研究改进都应该出于有利百姓的目的,直接将研究成果向公众开放。但另一方面,物理社又有自己的产业,需要靠印书等等办法挣钱,一些社员对于究竟物理社该不该盈利都颇有争执。 第326章 做学问也要挣钱 王文龙看看在场众人询问道:“你们认为制币机是应该用来自己挣钱,还是直接把改进成功的设计发放出去?” 物理社的几个委员对视一眼,各自举手投票。 最终居然有一半以上人觉得应该要把设计和制造方法直接详细写到报刊杂志上向所有百姓公示。 王文龙心中也只能感慨,古代的知识分子和后世人的想法真是不一样。 在这年代将自己所学的知识写成书籍,是许多知识分子的毕生所愿。 这并不是纯粹因为无私精神,而是儒家倡导的“立德立行立言”三不朽,把自己的思想万世传扬下去,让后人都记得自己的功绩,这就是“立言”的一部分。 儒家的思想还是有很先进的地方,就比如他通过这些理论,直接将个人的追求和社会利益绑定在一起,始终倡导个人的价值是在对全社会的奉献之中体现的。 但是这也直接使得透着保护私利思想的版权保护难以提出。 民间对于知识产权的保护只能通过“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种行会性质的方法进行。 而朝廷虽然对作品版权进行审查,但主要是为了防止禁书流行,作者保护自己的版权,虽是为了利益,对外却只能说是为了防止“窜首易尾,增损音义”,不敢直接谈个“利”字。 历史上中原王朝第一部具有版权保护意义的成文法是《大清着作权律》,这法律出来时已经是清朝末年,过不到一年大清就亡了。 而欧洲人最早的版权法,英国的《安娜法令》距今一百年后就会出台。 王文龙虽然不能直接改变这年代人的思想,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必须要态度鲜明,拿出制币机就是为了能够让物理社挣钱,把版权开放了,物理社能得到的利润会大大减少,那不是白拿了? 王文龙直接看向沈泰鸿说道:“云将兄,我以为制币机和物理设研究出的科学理论是不同的。就请云将想想,别人知道了科学理论是要用来做什么?知道了制币机的设计又是要用来做什么?” “这……有什么不同?”沈泰鸿还没弄明白。 王文龙解释说道:“知道了科学理论,可以启发更多的科学思想,此为传道受业解惑也;然而人家拿了制币机的设计,目的也无非是做出制币机来为自己谋利,为何我等要苦心劳力去帮别人挣更多钱财,自己却分文不取?” 王文龙继续说道:“私以为我们以后可以将物理社的发明分为两种:一种是理论发明,纯学术性,可以公之于众,甚至还要无偿帮助传播,使得更多人明白物理社的道理;另一种则是技术发明,有实用性,可以降本增益,对于这种发明物理学社若参与了帮助,也要从中收取股分利益。” 王文龙指着桌上王徵对于制币机研究的报告文书道:“就比如这制币机发明,我无偿将之捐献给物理学社,但物理学社作为拥有者就应该用之盈利,而不能直接公开与他人。否则他日若我物理学社研究的本领越发增强,声名远播,有那工厂主、大地主请我物理学社去帮他改造机械、改良土壤、指导耕种,他去找工匠、庄头做这些事情都还要付钱呢,难道我们物理社的社员反倒要给他干白工?那岂不变得好笑了?” “这……”沈泰鸿也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听了这话呆愣半天,然后点头说道:“建阳所言的确有道理。” 一场会议商定了制币机的处理以及下一阶段物理社的几个主要研究方向,确定之后要出的一些科普书籍。 物理社的规章制度非常严格,每一笔经费和每一项科研都要公示,散会之后王徵等人去外边将会议讨论内容归总,印出传单散发给与会会员。王文龙则留在偏殿内,转头询问沈泰鸿:“我听闻沈阁老对郭正域十分追究,连李三才也保他不住?” 沈泰鸿闻言有些尴尬,他虽然是沈一贯的儿子,但是父子关系并不好。 沈家也是江南大族,沈一贯的族叔是有名的幕僚,弟弟也考上进士,可算得上是耕读传家。 年轻时的沈泰鸿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小小年纪就考中举人,他也想要进京科考,而且以他的水平考中概率不小。 可沈一贯当时刚刚当上阁老,觉得自己的儿子考中进士,会给自己的官声带来负面影响。 前车之鉴就是当年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次子张嗣同科考中进士,被满朝官员以为张居正弄权舞弊,张居正死后此事也成为他的一条罪状。 沈一贯不想给自己留下这样的把柄,他先把沈泰鸿叫到京城,劝沈泰鸿不要科考,可沈泰鸿不答应。 沈一贯表面上表示支持儿子的志向,让他回家,而沈泰鸿还没回到老家,沈一贯直接就把沈泰鸿的名字给报上去了。 也是沈泰鸿去京城的时间太巧,他刚离京就碰上甘镇大捷,沈一贯因功被加少保,可以荫一子为官,于是果断将自己儿子给坑进去。 皇上下诏荫官不能推辞,而当上这样的荫官这辈子也就不要想再正经入仕。 沈一贯手也真是黑,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亲儿子都坑。 沈泰鸿虽然有了官身,但是一辈子再没有机会参与政治。沈泰鸿因此和父亲反目成仇,只要回到家就吵架。 如今沈泰鸿的荫官已经升到尚宝司丞,可是除了吟诗唱和,什么正事都做不了。 但他毕竟也是沈一贯的儿子,同样可算得上是浙党中人,即使沈泰鸿和父亲的关系人尽皆知,且沈泰鸿自己完全是个闲云野鹤的荫官,与世无争,但就因为他是沈一贯的儿子,不少东林党人还是用各种方法攻击他,其中造谣污蔑的作为不在少数。 看得多了,沈泰鸿对于东林党人是什么嘴脸也有自己的判断,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 思索一阵,沈泰鸿才回答说道:“我也劝过父亲,不过他就是那样性格,此番定然要和东林党徒作对了……郭正域等辈也并非他们自己宣扬的道德君子,这些人口中说着诸子文章,可腹中的心思可多着呢,就比如那保护郭正域的叶向高、李三才等等……真就那么干净?让他们这些人吃些苦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觉得两边都不算什么好人,斗就斗吧。 方从哲闻言勉强笑了笑。 方从哲也是浙党,不过他同时又和东林大佬叶向高关系极好,后来历史上方从哲再次出仕也是叶向高推荐的。 他不想直接去顶撞沈泰鸿,也不想听沈公子继续说叶向高的不是,于是看向王文龙问道:“建阳有此问,可是对时局有什么看法?” 第327章 党争 王文龙不想搅入浑水,回答说道:“朝中事情,我见识浅薄,不好发表意见,但是咱们江南物理社是一群同好想着光大物理之道而共同组成。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会社,还想请各位都本一个坚定立场,无论朝中如何争斗,在物理社中咱们都是一脉同道,不要自相作对为好。” 王文龙摆明了不想参与党争,多的话一句也不愿意说。 沈泰鸿这时却说道:“我过去也曾听父亲在书信中提起,建阳于时局是有独到看法的,还请帮忙分辨。” 方从哲也点头道:“建阳但说无妨,出了此屋,没人会对外提起此事,如今时局纷扰,我也想听听建阳的看法。” 外人只以为王文龙是一个谋士幕僚,并不觉得他的视角可以影响朝局,对于他对于时局的想法也不是太过于关心,但是以方从哲和沈泰鸿的高度来说,他们。却需要更多样的视角去看待时事,以免行差踏错,并且他们都知道之前王文龙的事迹,还真的有些好奇他的想法。 两人都是如此说,王文龙知道如果不说出些有见解的话两人肯定不放他过去,他只得思考着道:“如今内阁之中的争斗,双方互有计较,而且都能说出对方的不是,互相争斗一来是想要保住自己利益,二来也是害怕失败之后会被对方落井下石,非单单为了争权夺利,也是自保而不得不为,这样的想法我站在旁观者角度也能理解。” “但这样的争斗总该有个底线,这场斗争只会让两边都受伤害,还会折损许多朝中大臣,最后结果无非是:庙廊空虚,上下相隔,从此之后士大夫也会好胜喜争,并且大损国力,终至凤声气习日趋日下莫可挽回。” 对于第二次妖书案的斗争结果并不是王文龙自己的总结,而是后来叶向高回忆起此案之时给与的评价,东林党自己作为在二次妖书案之后成功上位的党派,都觉得这一场争斗对于国家实在没利益。 如果说之前浙党和东林党双方还能捏着鼻子互相容忍把局势维持下去,在第二次妖书案之后双方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从此之后就只有互打互杀不死不休。 听到王文龙的话方从哲默然不语,沈泰鸿却是颇为不认同。 他说道:“建阳以为党争是错,然而若不出个结果这朝廷还怎么能做事?如今朝中已经成这样局势,若不斗倒对方,接下去双方无论哪一边当权,提出的所有想法都只会被对方一味反驳。” 王文龙闻言笑道:“现在沈首辅想要把东林一脉打压下去,然而能打压到什么样的程度?而今沈首辅已经进入内阁九年,该提拔的人也提拔了,而沈归德入阁不满两年就能造成如此大的声势,几乎和首辅大人分庭抗礼,可见如今朝中和沈首辅不同调的人已然十分之多,沈首辅秉正九年都做不了的事情,难道靠这一场就可以把对方打下去?” “这个……”沈泰鸿也不能违心的说浙党这一次就能把东林党打倒,一时哑口无言。 沈泰鸿思索一番,又坚持说:“东林党说阮明卿写作妖书,背后指使人很可能就是郭正域,但东林党上下全都为他隐瞒,这做法着实无赖,建阳同不同意?” 王文龙点头“我不知道郭正域是否与这事有关,但东林党内肯定有人知道详情,知情不报,故意诬陷,这做法的确不好。” 但他转而又说道:“无论沈尚宝对东林党如何想,我只求不要将斗争引入物理社中,小小物理社承受不了这许多矛盾,若是两位实在不同意,我便宣布退出物理社。” 沈泰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文龙道:“言尽于此。”他拱拱手,扭头就走。 东林党和浙党之间的矛盾在争吵之中只会越来越深,双方都没有解开矛盾的想法,王文龙也没有能力过多干涉。 他只是心中可惜。 这党争的后续影响在此时除了王文龙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猜到。 浙党和东林党的争斗在万历朝不会有结果,东风西风互相较劲,到了万历后期就会扩大成三党和东林党的争斗,然后天启年间三党投靠魏忠贤变成阉党,东林党和阉党之争横跨崇祯朝,一直延续到南明。 京城都已经丢了,南明小朝廷之中,东林党后人和阉党后人还在一个想立福王、一个想立潞王,在小朝廷里还搞起党争,互相打压,甚至因为吴楚党争使得南明与大顺军大西军的战斗力无法整合。 一直到前世历史上的顺治时期,投降了满清的冯诠和陈名夏甚至还在满清朝廷的汉臣之中掀起北党与南党之争。冯诠是阉党出生,陈名夏是东林之后,多尔衮出面打压南党,北党得势,而到了康熙年间南党又开始报复,和康熙年间的满清贵族权力斗争搅合在一起。 康熙都对这群汉臣的党争感到诧异,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哪来那么大的仇恨,曾一脸懵逼的跟满人贵族说:“但谓明之亡、亡于太监,则朕殊不以为然,明末朋党纷争,在庭诸臣至封疆社稷于度外,唯以门户胜负为念,不待智者,知其必亡。” 历史已经证明,明末党争最终双方谁也打不死对方,而且会绵延七八十年,纯纯内耗。 王文龙离开之后,方从哲和沈泰鸿互相看着,方从哲忍不住对沈泰鸿说道:“云将刚才不该那样同建阳说话,建阳所为也是为物理社好,物理社能够成立,所靠的刊印图书、捐赠教材,全都是建阳一力主导,有人搅扰物理社的运营这是在挖他的心血,他出来反对理所应当。” 沈泰鸿却皱眉道:“士涵难道听不出他有意偏袒东林党人?妖书案明明是东林党率先发难,当时我父受到怀疑也没人帮助,如今我父好不容易将局势扳回,为何王建阳却又来相劝,这不就是要我们忍气吞声?” “我如何不知令尊的委屈?”方从哲诚恳说道:“但王建阳所说道理却不错,为政者当以公心办事,怎能纠结于私怨呢?” 沈泰鸿思索良久,拱手点头道:“是我肚量小了,多谢士涵教训。” 第328章 更大乱子 就在江南物理社开会的同时,第二次妖书案在京城之中已经闹得风雨飘摇,东林党人诬告浙党想把写妖书的罪名归罪于沈一贯的党羽,浙党侥幸挺过一关,于是展开报复,想要把妖书案的罪名归到东林党郭正域头上。 现在浙党进攻,想让嫌疑人皦生光说出不利于东林党的口供,每天一打,甚至把皦生光的老婆、妾室、孩子全部抓去审讯。 皦生光的儿子才十岁,浙党官员依旧对他审讯,以针刺其手指,非要他供出郭正域。 浙党已经不是想要询问出结果,而是拿着预设结果找证据。 皦生光一开始害怕,但慢慢却已经被打出了骨气,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甚至全家人都要完蛋,咬牙想要报复,哪怕已经被打的不成人样,但就是不肯按浙党的要求污蔑东林党人。 而越是如此浙党越是觉得再打几顿就能得到突破。 而郭正域曾任东宫讲官,太监表示朱常洛在东宫常常哭泣询问:“为什么要杀我的好讲官?” 朱常洛已经二十一岁了,当然不是什么幼稚的哭包,他这行为就是为东林党站队,东林党一脉在争国本中全都极力保护朱常洛的皇太子地位,皇太子不能不做政治表示。 而妖书案带来的党争已经实际影响到朝廷运作,内阁的三位阁老都已经被列入怀疑名单,几个月间锦衣卫、东厂、三法司都在接连审讯抓人,朝廷上下早就没有人用心干活,都在关心党争之事。 万历也不得不出手了。 万历先是为了向天下人表示自己没有废立之心,专门跑到启祥宫召见皇太子朱常洛,抓着朱常洛的手“慈爱教训”:“尔之纯善孝友,我亦知之……尔宜安心读书,勿存惊惧。” 接着又罢免了在妖书案之中罗织两党罪名的一批锦衣卫官员和朝臣,甚至吏部尚书李戴因为在这次妖书案之中站队太明显,也直接被万历勒令退休离任。 这可是尚书级别的官员,万历皇帝压制党争的意思已经非常强,可是这场大党争中浙党和东林都觉得自己受尽委屈,满心怨气,哪有这么容易就结束? 当天晚上方从哲来到寺院禅房找到王文龙,他先劝和道:“今日沈云将说话直硬了一些,那也是因为他心中有怨气,并非针对建阳,还请建阳不要怪他。” 王文龙点头道:“我本来也不想对时局过多发表议论,只不过是担心着物理社中的事情,有些意见相左也是自然,只怕云将怪我,我心中是不有芥蒂的。” 方从哲笑着说:“我过去看建阳文字就知道建阳是大度之人,果然不错。” 他说着便将一张书法拿出,摊开在书案上,王文龙就见那纸上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天地一理。 这四个字非常符合物理学追求天地真理的思想。 方从哲道:“这是我专门为咱们物理社所写,还请建阳收下。” 王文龙看着这漂亮的书法笑着说道:“方相公用心了,物理社今年要开讲堂,我正好找人去将这字刻成牌匾,挂到物理社的讲堂上去。” 方从哲的大字天下有名,写大字和作小字书法不同,非但要精力,还需要相当的体力,这几个字得费不少时间。 方从哲起初无党无派,之所以能够得到浙党和东林党叶向高支持,就是因为他这调和鼎鼐处处用心的性格。 方从哲当年担任国子监司业、祭酒本就门生众多,性格又如此之好,自然结交下相当多人物,历史之中不光是东林党和浙党,就连齐党领袖亓诗教也一同推举方从哲入阁。 不过面对万历朝后期党争的泥潭,方从哲虽然力求公允,但是也不得不加入党派力量来保护自身,同时还要干不少勉力维持的和稀泥事情。 最后方从哲落下的名声也是不一,有人说他呕心沥血,老成大度,却也有人说他懦弱寡决,祸国殃民。 方从哲见王文龙收下了书法,沉默一阵,笑着问王文龙道:“我今日听建阳说话,知道建阳是不想过多掺合时局的,有些话也是实在忍不住才从口中说出。” 王文龙闻言一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方从哲问道:“这次党争结果若只是影响时局,建阳说话时段不会如此果断。我听建阳的语气,建阳似乎以为这次斗争会使两边人都大受损伤?” 王文龙看了方从哲一眼,点头说道:“实话实说,两位沈阁老如此斗下去,最终恐怕都要引火烧身。” “建阳以为有一位阁老会被逼的退出?”方从哲也猜到了这次斗争的最终结果,直接询问。 王文龙点头道:“如今两位沈阁老的力量都足够大,经过此次党争身边又必然团结一批死党,他们不单是拥有权利,而且还彼此仇恨,互相攻击起来定是不死不休的。若是有个阁老都要退出,多半会弄出更大乱子。” 方从哲皱眉问道:“斗争已经牵扯到阁老之位,还能有什么更大乱子?” 党争之中最利害的手段无非是把敌人的官位给搞掉,而满朝之中位置最高的官员就是阁老,如果斗争结局是把敌人的阁老给搞掉一个,这无疑已经是最严重后果。 方从哲作为有相当政治经验的人物,能预感到这一次妖书案扯出来的斗争必将延烧,搞掉一个阁老并非不可能,可王文龙表示还能斗出更坏的结果,他却想象不到了。 “如若一个阁老走时,要求带走另一个阁老呢?”王文龙反问。 方从哲一愣:“不至如此吧?” 王文龙严肃说道:“方相公试想,两位沈阁老若是同去,面对已经搅的风云变色的朝廷,朱阁老面前该是怎样局面?” 方从哲细细思索: 现在内阁的三位阁老沈一贯和沈鲤手下都有自己党派,朱赓却是没有什么党派力量,如果他们同时退出内阁,届时内阁之中又将恢复赵志皋时期那样阁臣没有党人、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局面。 而且朱赓面对的还是东林党和浙党已经斗到不死不休,朝中党派力量更加强大的情况,那样的场面想想都是灾难。 方从哲越想越恐惧,只能安慰自己般说道:“圣上该不会让这样的局面出现吧?” “是啊,”王文龙点头,“圣上该不会让这样局面出现……” 他还能怎么说?总不能直白告诉方从哲万历最后把手一摊,直接让沈一贯和沈鲤都离开,给天下留了好大一个烂摊子吧? 方从哲的表情越发难看,他也知道万历皇帝的性格,万历皇帝的责任心是有限的,如果这次党争闹到不可开交,万历皇帝真的可能作死。 思索良久,方从哲郑重的对王文龙抱拳说道:“建阳我明白你为何如此反对此次党争了,我定会把你的话转达给沈阁老,并且极力相劝。” 王文龙对此并不太抱希望,沈一贯和沈鲤挑起大火,但他们自己却不一定有能力消灭。 临走之时,方从哲又想起什么,对王文龙道:“建阳,传教士利玛窦这几日来到苏州,他于物理和科学也有不少见识,早就想与你会面,云将与他是好友,刚才还让我转达此消息。” 对于利玛窦这个万历年间最有名的传教士王文龙也挺感兴趣,点头道:“我也不着急回南京,正可以过去见见。” 第329章 利玛窦号西江 “我以为如今澳门的第一大问题是许多人不知怎么能够在中国传教……” 利玛窦坐在书桌前,熟练的用毛笔写着拼音文字,他正在给澳门的耶稣会总办领导范里安写信,汇报自己在大明传教的经验。 利玛窦对于自己在中国传教积累下的经验非常自信,万历九年利玛窦第一次受到罗明坚的推荐到达澳门,准备进入中国传教之时,根本想象不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困难。 利玛窦最初分析了以前澳门的传教士向大明传教的过程,发现许多传教士都不会使用中文,根本无法和明朝官民沟通,于是费了一年时间学习广府话和南京官话,以为这样就可以成功传教。 然而进入大明之后,利玛窦等人才发现,大明的宗教市场非常卷,他们除了所带来的欧洲科学书籍以及地图可以获得大明读书人的兴趣之外,别无其他优势。 在肇庆蹉跎了一年时间,利玛窦便找到了第二个传教办法,他们改穿上佛教僧人的服装,带上圣母圣子像,在肇庆建了一座“僊花寺”。 这做派使得许多明朝人以为他们是佛教的一个教派,把圣母圣子象当做送子观音来拜,利玛窦等人才,终于有机会在广东落脚。 又过了五年利玛窦的西式寺庙被广东总督刘继文看上,占了,并且把利玛窦驱逐。 利玛窦只能移居韶关,那时罗明坚已经回了欧洲,另外两个共同进入肇庆传教的欧洲传教士也死了,利玛窦只能单打独斗。在韶关利玛窦才发现佛教的野僧在大明的地位并不高,想要建立崇高形象,必须成为读书人,于是利玛窦独自开始了第二次蜕变。他开始攻读《四书》,并且留起头发,换上儒士的服装。 利玛窦因此认识了更多的读书人,并开始学习怎么和大明读书人交往,他发现要想成功传教,就必须成为有名人物,于是开始将大量欧洲的技术、符合大明读书人价值观的思想着意传播,利玛窦开始第三次蜕变。这一次他成为了名士,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成功到白鹿洞书院讲学、出入江西的王府。 出入显贵之间,开了眼界,利玛窦才发现在大明自己得有大人物的青睐才能够真正站稳脚跟,而在大明最大的人物自然就是万历皇帝。 于是利玛窦开始多方疏通,想要上京面圣,最终造了一个“大西洋使臣”的假身份,成功带着自鸣钟、大西洋琴等西洋物品入京城进贡。 如今利玛窦已经得到万历皇帝的信任,万历下诏允许利玛窦等人长居京城,毫无疑问成为最成功的来华传教士。 而利玛窦也摸透了在大明为人处事的方法,就比如许多朝臣还以为利玛窦真是一个普通的使节,他之所以请求留在京城就是因为仰慕京城繁华,根本没注意到利玛窦常住京城的目的是为了传播天主教。 利玛窦的确对于在中国传教极有经验,但问题就是他这二十多年积攒出来的经验,对于澳门那些眼高于顶的传教士来说却往往以为是弄巧,特别是刚从欧洲到来的耶稣会士,对立马窦的经验常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更喜欢用自己的臆想去瞎搞。 “大明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在这里传教,需要摸透这里的情况,遵守这里的规矩,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是要特别注意的事情……” 利玛窦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句话翻译成意大利文,但是思索一番他却觉得这样写出来反而会引得澳门的那群耶稣会士不满,于是又是一番删改。 半天之后利玛窦拿着那份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的书信叹了一口气,多了一个“哎,即使写出来,他们又怎么会相信呢?澳门的人总是怪中国人傲慢,却不知道他们自己比中国人更加傲慢……” 文字改无可改还是不满意,利玛窦索性把笔丢在一边不写了,而是取过书桌上那一册《狄公案》继续阅读。 利玛窦虽然能够读懂文言文,但是对他来说阅读四书五经和诸子文章还是非常困难,白话小说在他看起来要轻松的多。 个把月前因为万历皇帝对于王文龙作品的推崇,京城中也流行了一阵王文龙的作品,利玛窦为了和京城的文人士大夫有共同语言也去找来王文龙文学的作品阅读,然后一下就喜欢上了《连城诀》和《狄公案》。 其中《狄公案》更是符合利玛窦的胃口。 原因也简单,此书的原作者高罗佩本来就是荷兰人,虽然被王文龙翻译删改了不少,但是书籍的底层逻辑还是很让利玛窦觉得亲切。 而且这样的消遣小说比此时欧洲人写的小说要先进太多,放在利玛窦面前的确是一本优秀的娱乐文学。 泡一杯茶,端上一碟苏州点心,利玛窦悠悠哉哉地看着小说。 利玛窦第一次进入肇庆府时才二十多岁,而如今他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在大明呆着的时间比在意大利老家还要长,而且还专门学习明朝士大夫的做派,享受习惯早就已经非常类似明朝人。 这时,本地的信徒敲响了他的房门,利玛窦放下书本起身去开门,就见到自己熟悉的名士屠隆和一个青年书生站在门外。 利玛窦微笑拱手行礼:“屠长卿今日怎么来了,这位先生是?” 屠隆也行礼,笑道:“这便是西江常说想要见的王建阳了。” 嗯,利玛窦号西江,又号泰西。 王文龙打量着他,就见利马窦长须飘飘,一身儒生打扮,儒家的礼数十分标准,一口南京官话比许多明朝人都要标准,要是不看脸根本都不会意识到他是个外国人。 利玛窦听见王文龙的名字眼前一亮,热情说道:“原来是建阳公,快请进,快请进。” 沈泰鸿邀请王文龙去见利玛窦,但是他自己有事不能陪同,所以今天是沈泰鸿的好友屠隆陪着王文龙一块来。 利玛窦引着两人进屋,对王文龙笑道:“我正在看先生的文字,却没想转眼先生便至我面前了,真真是如在梦中。” 王文龙进屋,先笑问道:“西江先生,用饭了没?” “呃……”利玛窦也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连忙道:“我这就叫人去做饭。” 王文龙笑道:“没用饭就好,咱们一起坐下吃些。” 屠隆笑着进屋利玛窦这才发现两人身后仆人手中拿着两个大食盒。 苏州的天主教堂只是一个临时小庙,位于通关坊,是万历二十七年利玛窦进苏州时建立的,在苏州的闹市。 而今天王文龙和屠隆是一早从虎丘山赶来苏州城的闹市区,一路上走的急,还没吃东西。 王文龙解释道:“此地热闹,周围有许多食肆,我们路上已叫仆人买了些酒饭来,大家边吃边聊,岂不快乐?” 利玛窦连忙叫人进来收拾桌子,摆上碗筷,坐在主家位置上,对二人点头道:“长卿文采过人,建阳也是名士,今日饭桌上在下却是要大为受教了。” 王文龙撩衣袍坐下,笑着说:“我也早听过长卿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和人对案拈题,各赋百韵的故事,今日正要见识长卿作文呢。” “莫取笑我,”屠隆摇头道,“今日有建阳你这大方家在此处,我哪有班门弄斧的道理?” 第330章 鱼肉不是肉 王文龙笑道:“长卿做的是灵性学问,我写的是粗笨文章,却不是一个路子。” 屠隆连说不敢当,但脸上也有浓浓的自豪神情。 屠隆这人是明史之中都留下名字的文人,也是个怪才。 他在万历五年就考上进士,而且担任地方官的声名十分不错,因考绩优良一直进入礼部,历任礼部主事、郎中。 不过屠隆的另一面却是风流成性,他哪怕在当官之时也经常跑到勾栏瓦舍厮混。万历十二年,屠隆结交了西宁侯宋世恩,在京中成日同他宴饮。 然后屠隆就和宋的姬妾搞到一块,事情做得实在出阁,最终因此被罢官回家。 屠隆回乡之后照常肆意花丛,如今都五十几岁了依旧死性不改。 他现在身体还好,不过长期放荡的后遗症也很严重,如果按照历史,再过几年他就会染上花柳病,痛不欲生。 根据后世流行病史的研究,屠隆应该是中国第一个史有明载的梅毒患者。 好在王文龙知道梅毒不会通过共同吃饭而传播,要不然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跟屠隆一起来。 “我深谢神的照拂,让我今日能遇到二位先生。”仆人把黄酒放到桌上,利玛窦就主动起身举杯祝酒。 大家都喝了口酒,屠隆催促仆人道:“将菜品放上来。” 屠隆又对利玛窦道:“我来时就同建阳说了,今日是你们教中的斋日,不能吃肉,专门要买的素菜。” 他的仆人将几样菜蔬从食盒中拿出,放眼看去,不是水果就是青菜。 利玛窦点头笑道:“多谢多谢。” 屠隆又看向王文龙道:“建阳也买了菜,一并放上来吧。” 这时两人就见王文龙的随从脸色古怪。 王平保拿着食盒到王文龙身边小声问了一句:“真拿出来啊?” 王文龙一脸微笑,小声道:“放心拿就是。” 王平保颇为为难的点头,见两人嘀嘀咕咕,屠隆和利玛窦都不明所以,屠隆问道:“建阳说什么?” “没什么。”王文龙笑着说。 然后屠隆就见王平保打开食盒,接着从里头拿出一碟醉虾、一盘炸鱼,最后还拿出了一盅红焖甲鱼。 瞬间餐桌上便荤香四溢。 “这怎么……”屠隆眨眨眼睛,连忙对利玛窦道:“西江莫见怪,是我传达的意思不准,建阳也不熟悉贵教斋日习俗。” 他说完话就见利玛窦也是脸带微笑。 利玛窦说道:“天主教的斋日是可以吃鱼的。” 屠隆一脸懵逼。 天主教徒的斋戒分为大小大斋戒连续四十天,每天只能吃一顿正餐,小斋戒可以吃三餐,但是不能吃肉。 这规矩对于传教士来说也太过痛苦,所以欧洲天主教徒渐渐发展出一套替代方法。 首先定义“肉”为温血哺乳动物的肉,那么鸡蛋自然不算肉,一切鱼虾蟹也全都不算肉。 至于喝酒就更没有什么好禁的了,修道院啤酒在中世纪时就已经声名远播,甚至教皇还表示过啤酒是很合适的“四旬斋餐饮代替品”。 听了利玛窦的解释,屠隆目瞪口呆,第一次知道天主教的斋戒是这么回事。 屠隆用筷子指着那一盅红焖甲鱼问道:“团鱼亦可吃否?” 利玛窦问明白“团鱼”是什么,点头说道:“可吃的。” 此时欧洲的修道院中往往有巨大的护城河或者池塘,以供教士老爷每逢斋日不能吃肉而改吃鱼的需求,乌龟甲鱼等动物比起鱼肉口感更接近鸡肉,在许多喜欢吃禽畜肉的教士以为比鱼肉更好吃。 利玛窦却是颇为高兴,他在大明传播天主教,还告诉了明人天主教每星期的斋戒规矩,不过许多明代人以为小斋之日他就要吃素,每逢斋日请他吃饭,都只上素菜席面,其实他真是不爱吃蔬菜,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说。 夹了一筷子红烧甲鱼,利玛窦慢慢咀嚼,道:“这团鱼味道不错,下次斋日可以买来吃。” 屠隆见他大嚼甲鱼,摇头道:“贵教的习俗,在我们明人看来真是想象不到,在斋日却是连团鱼也入口的。” 甲鱼在明代人心中以为是大荤,和狗肉一样,明代许多不喜欢吃荤腥的人都不愿意尝试甲鱼肉。 利玛窦笑道:“我在大明生活许久,知道能够让人尊重的方式便是有一说一,不要隐瞒,我们教中就是这样的戒律,没必要故意迎合谁的意愿,将它说的更好听。” “这话却是洒脱。”王文龙夸奖道,利玛窦的磊落性格的确能让人生出亲近感,这也是为何他在明朝传教可以成功的原因。 “说起洒脱还是建阳先生的文字利害,”利玛窦笑着说道,“建阳先生的《连城诀》写的好看,那些高来高去的侠客人物才实在是洒脱得令人羡慕,虽然写的是武人,但是那等侠客气息却是千古文人都追求的。” “多谢夸奖。” 利玛窦对于中华文化的理解还真不错,完全能看出武侠的韵味。 三人推杯换盏,利玛窦问道:“听说建阳在福建推广红薯、赈济灾民救了不少人。不知这推广之事现在进行的怎样?若是有机会,需不需要天主教参与帮忙?” 王文龙问道:“耶稣会也想参与帮助赈灾?” 王文龙不想让耶稣会参与大员岛开发,不过言语中并不避讳。 他知道耶稣会自己现在都要通过结交文人士大夫来扩展力量,自保都还成个问题,哪里有能力去开荒? 耶稣会如果想参与帮忙在大明推广红薯种植,王文龙却是乐见其成的。 福建的红薯种植面积已经不小,但是江南大多数地方却还没有引入这种作物,三一教在江南的影响力太弱,耶稣会的影响力都比三一教强,说不定可以帮忙推广红薯种植。 王文龙介绍了一下现在福建开荒和推广红薯的情况。 徐学聚上任福建巡抚之后,三一教和福建民间的推广红薯、移民大员岛工作都获得了全省支持,不过想要推广新作物和开垦土地都是长期工作,再多投入也总是不足。 利玛窦听了之后很受启发,道:“利用乡绅和宗教为百姓办事,这方法倒是和龙华民神父在广东号召教众共同帮助穷苦信徒修屋、扶老携弱的办法差不多。不过你们不止帮助本教信徒,还帮助教外的穷苦人,的确值得我们学习。” 第331章 利玛窦的攻击性传教 屠隆说道:“古人说神道设教,宗教如果使用得当也能让百姓安乐自在。建阳让三一教去帮助传播红薯和负责移民便是这样的做法。” 利玛窦摇头道:“这也并非三一教的功劳,其实是人性之中的善良使然。人本来就是由神创造的,身上自然带着部份神性,天地之神自然是无限的善,那么人的本性也是善的。即使三一教徒信奉了虚假的神,但是从心出发,总是还能做出一些善良的事情。” 屠隆被利玛窦突然十分有攻击性的话说的一愣,王文龙在一旁则是暗暗好笑,他知道利玛窦又在借机传教了。 早期的天主教会到中国以后,往往以为儒家是一种宗教,甚至起出“儒教”这样的名字,把儒家当作是基督教在中国传播的最主要竞争对手,觉得只要打败了儒家基督教就可以统治中国。 由此观点出发,许多早期的在华传教士都禁止自己的教徒去从事儒家的各种礼节活动,甚至在传教之时贬低儒家学说。 造成的结果自然是这些传教士被儒家士大夫所抵触,连县一级的行政区都出不了,往往刚刚开始传教就被举报,然后被赶回澳门。 而利玛窦在大明长期生活之后发现儒家学说本质根本不是一种和天主教一样的宗教,而是一种认识世界的哲学思想,孔夫子在中国的地位也不像神,他的牌位被和一些中国古代的伟大道德人物和政治领袖摆在一起,受到众人的祭拜,与其说是神仙,不如说更像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哲学家。 利玛窦由此指出基督教要在华传教,真正面对的对手并不是儒家,而是佛教、道教等等其他的宗教。 这些宗教之所以在大明能够广泛传播,就是因为儒家学说没有给世人百姓一个神,许多百姓的心灵无所依托,必须要有虚幻的主宰者去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现实之中无法解决的实际问题。 由此利玛窦定下的传教方法就是试图使得基督教代替佛教道教在大明的地位,补充儒家学说没有给百姓带来的足够安稳感。 利玛窦在这思路之下发现儒家的三纲五常之中并没有欧洲人“友谊”的规定,出于“补儒”的想法,他便写了一本《交友论》。 利玛窦想用此书验证自己的传教方法是否可行,《交友论》虽然目的是传教,但是内容却几乎没有关于宗教的事情,而是一大堆欧洲关于交友思想的格言集合。 等书籍出版之后,果然其中不少名言警句让此时的明朝人觉得书籍作者颇有见识,利玛窦因为此书名声大振。 从此之后利玛窦换下僧人的衣服而穿上儒生的服装,并且将自己的传教思路定为“易佛补儒”。 在儒家学者面前,利玛窦彬彬有礼,对儒家学说表示尊重的同时,还尽自己所能“补充”儒家思想,俨然一个泰西儒者。 利玛窦的行为使得许多儒学都对他,继而对天主教有了极好印象。 但是在其他宗教面前,利玛窦却是另一副嘴脸。 他在异教徒面前会毫不犹豫的咄咄逼人,机巧善辩,几乎利用一切机会贬低对抗此时大明流行的其他宗教。 前者是“补儒”,后者是“易佛”。 五年前利玛窦在南京便同南京大报恩寺主持雪浪大师进行了三场辩论,辩论之中他言语便侵略如火,打的雪浪大师一脸惊愕。 比如其中一场辩论就是关于“性善论”的。 在场人让利玛窦和雪浪大师辩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因为之前雪浪曾经表示说人也可以通过修行成为佛,又表示佛是上帝一般的天地创造者,而且佛也是无限慈悲的。 于是利玛窦听到这问题之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非常有攻击性的表示:“我们都同意天地之神,无论是上帝还是或是你的佛是无限的善,不容置疑的。但现在你们又表示人性如此脆弱,以致我们还要纠结它本身是善是恶。 若如雪浪大师几分钟之前断定的人也能和上帝一样是天地的创造者,而且成为天地创造者的人无限慈悲,可人性若是善恶不分的脆弱,那你又怎么能断定成为天地创造者的佛是善的呢?” 利玛窦用逻辑方法去指责雪浪的理论有问题,这种辩论方式在大明的宗教辩论之中实在是难得一见。 当时听到利玛窦的回答在场的儒生许多都颇为惊讶,还有人细细思索利马窦的思维方式后十分赞同,而雪浪大师只能“报以轻蔑的一笑”。 虽然后来雪浪也拿出了华严宗的一些理论来辩解,但是并没有产生利玛窦的辩词这样惊人的效果。 其实在王文龙看来,雪浪大师的确没什么机会辩赢利玛窦。 佛教基督教都一样认为世界有一个最终主宰,并且认为这主宰必须是仁慈的。 而基督教根本就不把上帝当做人,但佛教还认为佛陀可以由人修炼而成,由此而来,对于利玛窦来说所有对人的质疑都可以在辩论之中被引到佛的身上。从基础上雪浪大师就站在不利的地方。 而且现在正是欧洲天主教和新教大论争的时期,天主教掌握的教育资源又远远不是佛教可比的,利玛窦这些传教士都是神学院系统培育出来的,许多都受过严格的辩论训练,而且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人家随便拿出一个欧洲的辩论方法,对于明朝人来说都显得新奇。 雪浪大师不是佛法不精,但是他所熟悉的佛教因明学等辩论方法都是从佛经思维衍生出来的,必须是在熟悉或者信仰佛教的人群之中才会发挥最大效果,说出来别说是利玛窦很难理解,就是王文龙也得想半天才能品出其中意思。 佛教和天主教本来就都是有主神的宗教,谁也不高出对方一等,且辩论方法上还处处受限,雪浪大师被利玛窦压上一头也是自然。 这时利玛窦对王文龙道:“建阳在西洋接触过天主教应该明白,天主教和儒学是不相冲突的。至于佛道,那不过是一大堆迷信的集合罢了,大明之所以有人以为天下无神,那也是受了佛道影响所产生的恶果。” 王文龙听的心中皱眉。 其实王文龙是认同利玛窦把自己的斗争对象转向佛教道教而不试图改变儒家思想的做法的。 起码利玛窦明白天主教就是一门和佛教道教一样的宗教,不像其他一些澳门的神父一样妄想着把整个大明都变成宗教国家。 不过利玛窦和佛道的辩论,王文龙是真不想参与。 王文龙喝着酒道:“西江先生,我有个好友名叫叶昼则,他与佛道都有精深研究,这个问题你该问他才是,我可把他引荐给你。” 利玛窦点头:“我也听过叶文通的大名,若有机会拜见就太好了。” 第332章 难搞的王文龙 王文龙点头:“我过两日就带西江去见叶文通。” 王文龙心中好笑,叶昼则最近因为看《民族国家论》刚刚学了一堆辩论技巧,而且他又精通佛教思想,嘴上从来不轻易输人,碰上利玛窦大谈基督教胜过佛教,两人肯定得舌战起来。 利玛窦到了大明二十多年,想必还没有碰过能够用逻辑思维跟他死斗的对手。 说了一通佛道的坏话,利玛窦又开始大力宣传天主教的好处,他的宣传方式也非常“易佛补儒”: “儒学是非常伟大的哲学,很多圣人门徒否认上帝的存在,但其实我以为圣人之言中的‘天’就是上帝,只不过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受佛道的蛊惑,圣人门徒才遗忘了上帝之存在。” “所以建阳公帮助三一教我是不以为然的,佛教空言心性不问世事,大坏儒家经世致用之本意,那三一教还想要把佛道两家和儒学融合为一,这不是更成了一件大坏事吗?想要使儒学真正回归本源,正应该要信奉天主教才是。” 王文龙脸色古怪道:“西江以为信天主教的儒者才是真儒者,连理学家也比不上?” 利玛窦理所应当的点头:“天主教强调食物的处事风格是可以和儒家相补的,至于理学,虽然有许多道理,但是其中也从儒道吸收了太多的内容,如今难道不正被天下人渐渐发现问题吗?” 利玛窦找到的这一套传播天主教的论述,其实相当符合此时明代的思潮。 时间渐渐进入明末,儒家学者发现天下出现许多问题,纷纷想要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追根溯源,于是就将问题矛头指向了主导天下思想的理学。 宋明理学从佛道借鉴大量的理论,许多内容非常唯心,在这时出现种种问题,自然成为众矢之的,被儒家学者指责为“空言心性,不问世道”。 这种清算理学的思潮在此时已经渐渐的变为指责佛教。 而晚明的僧人管理体系被破坏,许多僧人为非作歹,也给佛教带来很差影响,就比如许多晚明天主教传教士和当地僧人辩论时,都会发现僧人“懒散无知”,毕竟做和尚只是混口饭吃,拼啥命呀?但相比之下到大明的传教士许多真的都是狂信徒,要没点信仰,谁也不会千里迢迢到异国传教。 一个信念坚定的传教士和一个混饭吃的和尚在一起辩论,有志向改变世道的儒家学者,自然会觉得传教士更好。 这也是因为来到大明太困难给传教士造成了筛选的原因,如果那些儒家学者去过欧洲,见过欧洲教士阶级的所作所为多半就不会有如此想法。 诸般因素影响下利玛窦找到的这套传教方法十分击中时代痛点,许多世人甚至觉得天主教的教义更符合于“古圣之教”。 但此时听着利玛窦的论述,王文龙却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王文龙说道:“西江先生,我以为天主教如果能够像佛教道教一样在大明传播开来就是最好结果,至于说天主教的上帝就是儒家之中的老天爷,实在是有些牵强。” 他知道儒家思想推崇的是现实主义、世俗权力,和认为神主导一切的一神教之间怎么想都难以融在一起。 照利玛窦的办法用天主教的上帝硬要去替代儒家的天,乍看之下或许合适,但因为根本观念的冲突,结果肯定是出大矛盾。后来的传教士对华传教中渐渐放弃了这条路,就是此路不通的证明。 但利玛窦此时却还觉得自己的理论很巧妙,他问王文龙道:“建阳先生听说过: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话吗?” 王文龙点头。 屠隆插嘴说道:“这其中的天和神明,或许是道家或佛家的神仙,也不一定能说就是上帝吧。” 利玛窦对这样的辩论早就熟悉,笑着回答:“这些古代谚语中的天和神明明显十分正直,且对一切作出审判,但佛道的造物主是由人修炼而来,连他们的善恶普通人都无法判别,显然不是这些谚语之中的正直天神,这样完美的神只有天主教之中的上帝!” 屠隆被说的哑口无言,这时王文龙却笑着说道:“也不一定是佛道或是上帝,也许是其他东西呢?” 利玛窦忍不住问道:“难道建阳先生信的是其他宗教?” 王文龙摇头回答:“我倒不很信什么教的。” 利玛窦问:“是以建阳先生以为世上无神?” 王文龙道:“不知道。” 这回换屠隆和利玛窦一起惊讶了。 “建阳这是何意?” 王文龙解释说道:“我以为世上有没有神仙,并不是靠辩论就可以辨出来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怕辩论赢了,也不能虚空造出一个神来。” “若是要以经书来证明,佛家说西江先生的上帝记载不真,西江先生说佛家的佛陀记载不真,我既没见过上帝,亦未见过佛陀,如何知道哪家是真?不如等见到再说。”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发楞。 接着屠隆看看一脸微笑的王文龙又看看皱着眉头满脸难色的利玛窦,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举起杯说道:“建阳这话可太贬损了,出了这屋子再不要到处说去。” 利玛窦也是脸色难看。 虽然在他于大明传教的二十多年中遇到过很多事实上的无神论者。 这种人若是在欧洲就是注定不会信教的刺头,除非等到哪一次机缘让他的心性突然改变,而这类人在大明的比例远远比欧洲更高。在这些人身上利玛窦不会太过于浪费时间也不会得罪。 不过这些无神论者之中,王文龙是将他的思想讲得最清楚的一个,而且利玛窦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办法辩驳。 就像他以为的佛教经书都是作假,佛教也可以说他的天主教经书都是作假,但除了经书两边实在是没有更多证据。 王文龙不信,利玛窦总不能把上帝叫下来让王文龙看一眼。 利玛窦在心中下了个判断:王文龙是个十分聪明的奇才,拉他信教是没可能了,但是也没必要得罪,反而还能交个朋友。 …… 两天之后,受邀请的利玛窦穿着一身儒装,欣然来到虎丘山寺参加江南物理社的机器演示会。 王文龙本来是打算参加完虎丘山大会就回南京了,但是物理社的制币机研发成功,正打算投入生产运营,王文龙作为机器的设计者和物理社的名誉社长,不能不在场。 第333章 领先世界的机器 一台如纺织机般大小的制币机放在寺庙的正堂中央,边上还有几个物理社的学者正在指挥工人忙碌的整修。 原本的制币机是有透明壳子的,但为了方便整修,王文龙这台机器根本就没有安装外壳,反正这年代机器的动力只能使用牲畜,运转起来速度也不会非常快,危险性远远没有真正的机械时代那么强。 利玛窦颇为好奇地走向前打量着这台在他看来非常复杂的机器,在取得王文龙同意之后,他还上手板动了一下制币机的控制把手。 利玛窦扳动之下就感觉那把手非常沉重,但是扳动之后就可见到机器里面带动起一系列的齿轮和杠杆运动,机器中的零件润滑做得很好,并没有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这机械真是精巧。”利玛窦,忍不住赞叹说道:“想来效率也不错吧。” 王文龙点头道:“现在的制币效率一分钟能够压出十枚银币,只不过要事先做好银胚剪边等等工作,还需要弄一台剪边机来配合。” “居然有这么快?”利玛窦闻言颇为惊讶。 虽然利玛窦没有做过铸币厂的工作,但是来中国之前耶稣会就已经知道在东方传教的传教士需要通过大量的科学技术来吸引最初的信徒,所以利玛窦他们这一批人在神学院里是专门学过天文工业等知识的。 利玛窦知道现在欧洲最先进的制币厂是奥地利的维也纳制币厂,此厂所生产的维也纳芬尼流传在整个欧洲大陆,但是维也纳铸币厂最先进的机器也达不到每分钟压制十枚银币的效率。 这是自然,欧洲的硬币制造要经过滚轮压机、摇杆压机、螺旋压机时代,然后才能出现肘动压机。 现在的维也纳铸币厂才刚刚开始研制滚轮压机,而且投资了大量钱财也还不能成功,维也纳的滚轮压臂机在铸币历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产品,但是因为滚轮需要互相咬合再加上铸币机还没有实用银坯,此后百多年间欧洲制币机制造出来的银币都无法形成完美的圆形,在新技术出现之后很快就被替代。 而王文龙这台肘动制币机已经是十八世纪的设计,如果能够装上蒸汽机,这机器放到十八世纪的工厂里去都不逊色,碰上此时欧洲还处于开创时期的制币工具自然是有碾压效果。 这年代的欧洲人对于中国还是相当尊敬的,起码承认中国有不少技术都领先于欧洲,对于这台出现在眼前的机器利玛窦并不怀疑,更多的是带有一种新奇的眼光。 王文龙也不怕他摸索,这东西光是图纸就有好几十页,拿着现成图纸进行制造都还花费了一年时间,不是看一看就能学会的。 利玛窦热切道:“我知道许多维也纳的制备工人都被高价聘请去赛戈维亚帮助西班牙人铸造银币。这种机器在欧洲肯定有市场,西班牙人会非常喜欢的。” 西班牙人在南美的银矿产量渐渐提升,将白银制成银币的需求非常大,不过出口机械啥的在这年代不现实。 这年代的机械设备标准化做得太差,一台机器在本国拆了想要运到外国调试到可以运行的程度所花费的时间就要好几年,所以此时技术传播都是靠雇主挖来外国工匠在当地制造机器实现的。 王文龙想着等未来物理社发展壮大,倒是可以到东南亚去开办铸币厂,专门铸造银币运回大明使用,不过现在第一批善于使用制币机的工人都没培养出来,这个计划还是太遥远。 这时利玛窦询问道:“在大明可以私人铸造银币吗?” 王文龙笑着回答道:“私人铸币时松时紧,若要大规模铸造,没有地方关系会十分困难,我已经联系漕运总督李道甫,他届时看了机器若是满意,大概可以帮助建立制币厂。” 明朝的官方货币在万历之前一直是大明宝钞,不过大明宝钞发行数量太多造成通货膨胀,到明中业以后便钞法败坏,说不如废纸夸张了,但实在也就比废纸好一些而已。 钞法败坏几十年后民间已经不可挽回的使用金银铜货币作为实际交易货币。朝廷铸造的制钱数量太少,而之前明朝的法定货币就是纸钞,制钱只不过是辅币,铸造数量也有限,此时民间钱币希少,甚至需要用大量以前各朝的“旧钱”当做日常货币使用。 造成的问题当然不少,而且《大明律》中也有“凡私铸铜钱者,绞。”这样的条款,不过就像是已经败坏的黄甲法一样,实际上此时稍有能力之家就在家里面开炉铸钱,根本管不过来。 这年代官府主要管理的私铸钱币是铜钱,因为隆庆开关后大量西班牙白银涌入大明,银价下跌,相应的铜钱价值就升高,大量商人将朝廷的制钱熔化之后掺入贱金属铸造成私钱。 银币的铸造虽然也有利润,但是一来官府不怎么管,二来白银本身就足以充当货币使用,铸造成银币的利润比较低,还真是没多少人去干,《大明律》只规定了不能铸造铜钱,制造银币算不算犯法还真没说。官府也不咋管,市场前景和空间都很大。 王文龙想要找李三才合作也不是胡乱来的,李三才是有名的东林大佬,贪官,也做着不少生意,而且其人相当有经营头脑。 李最初可是依附着张居正升迁的,他之所以能被张居正赏识,就是因为他在山东当官时于漕运之上提出了许多实用建议。 整个万历朝的漕税体系改革都有李三才在其中操持,这改革里头涉及到漕运卫所、税收、造船、仓储,要没有超凡的经营眼光,根本就不可能完成顶层设计。而李三才在这其中也给自家经营下了丰厚产业,可以说李三才能够贪那么多钱,也是他这么多年在漕运改革之中积累下的声望和人脉动用起来的结果。 这人除了是个大贪官之外,也是真会做生意。 现在王文龙的机器是制造出来了,但是想要自己开制币厂需要打通的关节还真不少。 于是江南物理社一同行动,沈泰鸿去找苏州巡抚疏通关系,苏州的官方铸币机构:户部的宝泉局和工部的宝源局控制在人家手下,苏州巡抚不点头制币厂肯定办不起来。 而王文龙则带上徐学聚直奔常州去找李三才。 李三才最近正因为妖书案的后续纷争弄得焦头烂额,王文龙等人到达之后李三才也没马上见他。 王文龙并不着急,他投上拜帖,直接在帖子里夹上了肘动制币机的图样和所制币样。 制币机第一次使用制造出来的银币水纹清晰、压铸精美,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上佳之品。 果然王文龙投了帖子后只等了半天,李三才便叫他们去衙门相见。 第334章 高下立判 “建阳、子先,这样品真是你们研制出来的机器所造?那机器半个时辰就能做出六百多枚银币可是真的?” 在古代漂亮的货币是相当受欢迎的,每年各地的宝泉局、宝源局都会铸造一批花钱用来上贡或者是馈赠与达官显贵,西洋银币最初进入大名能够广泛流行也是因为这些钱币质量统一,压造精美,用料十足。 早个十几年,洋钱在大明甚至被当做艺术品,不少人家拿到洋钱都不舍得花,而会在洋钱上面打孔,挂在身上当做银牌一般的装饰品使用。 而现在王文龙提供的样品比起最漂亮的洋钱也不差丝毫,这里头利润可是太大了,自然引起李三才的兴趣。 老实颇为自豪的说道:“这便是我们机器的一般产出,还算不得精品呢。” 李三才闻言更为惊讶,王文龙提议说道:“我们可以到宝泉局实际铸造试验一下,便知道咱们的机器比起宝泉局的造币方法哪个更优,也能吸引的苏州地方一起投入。” “这想法极好。”李三才赞同说道,他是当官的,想要大张旗鼓的办造币厂舆论风险太大,如果能取得地方上的支持,让当地官员些许入股,这生意就做得名正言顺了。李三才自己也确实想看看物理社的制币机能够有怎样的效率。 …… 农历十二月,进入小冰河期的大明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哪怕在苏州这样的江南地方都已经有呵气成冰之感。 苏州桃花坞以南,临着河水有一大片空旷的空地,此地是苏州城内的边缘所在,水运方便,所以设立了苏州城内最大的粮仓永丰仓,而在永丰仓船坞旁边还有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厂,便是苏州保泉局的造币厂。 这天一早以漕运总督李三才牵头、南京户部高官、苏州本地宝泉局的官员、两县的县令、教谕,来自苏州物理社的学者、吴山社看热闹的名士,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进入了桃花坞旁的宝泉局造作作坊。 “李巡抚、陈主事、沈司丞、张大令、王助教、钱教育……喝茶,喝茶……”宝泉局的官员跑上跑下,忙的不可开交,要不是今天制币机的实验在保全局桃花坞作坊进行,平日里他这一个管着工匠的小吏可见不到这么多大人物。 而作坊里头的工匠也站在边上看希奇,邓志谟带着记者手在一旁,他手拿毛笔时不时记录几笔,他准备回去做个报道,也好为物理社的制币机做做宣传。 作坊里头有八个熔炉,今天大都停了,只是闷这些火种在里头,来了这么多大人物,铜汁炭火等危险东西要是燎到了哪个老爷可不是做耍。 作坊里头三四十个工人全都站在一旁看稀奇。 唯一留下的是一个用来化银水的大炉,这炉头是专门给宝泉局制作银质花钱使用的,也是今天用来和制币机对比生产效率的对象。 有三个宝泉局里的好手穿着皮围裙戴着皮手套站在炉头前,不知所措的看着吏员的脸。 而这一边操作制币机的是王徵以及江南物理社的两个秀才,都卷起袖子一副紧张的样子。 徐学聚搬来一个铜漏,仔细校准了时间,然后大声道:“一齐开始!” 王徵等人最开始有些紧张,被这么多人看着操作机器,手都在抖,总是出现把银坯没放正位置,或是使用机器时没按压到位的情况。 越是紧张就越是出错,众人目光之下,很快机器这边就开始卡壳,出料时不小心把一些碎屑卡到了齿轮里,只能停机检查,在地上锤银坯的秀才也没有办法继续剪坯了,连忙挽起袖子,开始拆机器。 而另一边做对比的三个老工匠情况好的多,虽然被众人盯着,最开始他们也紧张,可是等把炉火升起来之后三人就进入工作状态专心做事,很快就把银块加入坩埚,这边的蜡模也仔细修了出来,开始翻砂准备铸造。 一边停了机,一边炉火熊熊,对比之下宝泉局的铸造比物理社的机器压制顺利的多。 看到这个场景王文龙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急忙上去帮忙清机器。 邓志谟见在场众人都开始议论,带着采访本走到一个老工匠面前询问道: “老丈,你觉得这机器怎么样?” 那老工匠说道:“老爷们制作的机器自然是好的。” “你觉得机器能赢还是工人能赢?” “赢?” 邓志谟解释了一下,今天是拿机器和铸造工两边互相比较生产效率。 那老匠人眨眨眼睛,满脸惊讶:“这不是做耍么?老爷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哪能做这种粗笨活计?这机器做个耍器看着好看也就是了,怎能比得上我们工匠?”合着这作坊里的吏员根本就没有和在场工匠说清楚今天是要干啥。这老匠人还以为是有大人物来厂里检查,才给他们歇了一天工,根本没有把这机器看在眼里。 时间过去一刻钟,物理社那边还在拿着图纸修机器。 而他们旁边的炉头,在猛火加烧之下工人们第一炉银水都已经化出来了,银纸花钱已经翻出了一板十多枚,只等待冷却打磨。 包括在场的许多官员和到场的商人、文士看到这场面都以为物理社的机器肯定要输。 一个看热闹的秀才在一旁小声道:“这物理社里头的人弄的什么机械还是不如人工好用呀。” 而到场的大商人和官员们不好说话,可表情中都透露着同样意思。 众人觉得这制币机这么容易坏就不说了,还要先有人在一旁锤出银坯,而且坯子的大小薄厚重量都需要达到规格,看着那个操作的秀才用着卡尺仔细校正银坯的样子,围观众人下意识就觉得这机器华而不实,颇为难伺候。 等了两刻钟制币机才终于清理干净,为了防止杂物再掉进机器里,王文龙还叫人搞来几块薄板将容易掉入杂物的地方遮上。 但只用了一刻多钟,众人就惊讶的发现王徵他们做银币的效率一步步追上来。 这一下脸也丢够了,王徵等三人也熟悉了周围人的眼光,再开始操作之后便渐渐熟练起来。 三人之中两个秀才都是健壮的。 第一个出坯的秀才手中拿着一个大铁锤,锤头上刻出了银坯的圆形槽子。他拿过原料的碎银子使劲一砸,银子就被压扁成一个圆板,接着拿起铁绞子剪边,银坯就制作出来。 机器这一步就更简单,把银坯放入机器的传送槽,一人转动肘柄,转上个五六圈,随着传送带转出来,一枚银币就已经压制好了。 而王徵只负责在一旁送料出料,看着机器运转情况,顺便捡钱整理,基本上不要出多少力气。 这还是使用碎银子做原料的情况下,如果大规模生产更是能够直接生产出银板,将银板剪成圆坯,再将摇动轴柄的工作交给畜力,这工作将会更加省力。 众人就见机器旁边的出料框里头装的银币越来越多,等到半个时辰过去,机械压制这边的产量已经轻松超过铸币一倍。 一个时辰后,铸造炉旁的银币才将将盖住一个竹筐的筐底,另外还有十几枚泡在水里的银币还没来得及清理和打磨,而机器这边已经装满了三个筐子,拿来做原料的碎银子准备的都不够了。 李三才第一个赞赏道:“此机器真是神效也!” 在场的众人全都点头。 不需要什么计算产量了,把两边的筐子往那一放便是高下立判。 且大家看的真切,两种做法所用的成本与产出水平也不是一个档次的。 铸造银币的打磨和清理都会消耗原料,而压制银币过程之中的耗损则可以忽略不计。 而铸造出来的产品,铸币有一定比例会出现沙眼、火色等等问题,而压制币这边每一枚都是一样的图案完整、水纹清晰,连模具的细节都给拓印下来了。 第335章 参观物理社 李三才当即表态:“这机器的效率远胜之前铸币方法,又节省人工,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一大发明。” 他又转头对一旁的南京户部主事说道:“若能获得这样机器,由漕运衙门会同户部合股办一家制作银币的工厂,想来利润肯定丰厚。” 王文龙连忙接话说道:“江南物理社定然全力支持。在下以为想要办成银币厂,还可以让社会上的商人前来集资。” “此法甚好。” 李三才和王文龙一唱一和,边上的一众官员也纷纷点头,这时就听到场的商人中有个老者道:“这机器制作的太好了,若是想要办银币厂,徽州詹氏愿入一股。” 认出了说话的老者,李三才脸露笑容,点头道:“詹老板有此意思甚好。” 说话的人名叫詹景寅,徽州人,他在历史上名声不显,但是他的哥哥詹景凤却是一代名士。 明朝的南京下辖十四个府,南京应天府和苏州府最是富庶,松江、常州、镇江也是销金窟一般的地方,但这几个府的人虽然有钱,南京最有名的商人和富豪却几乎全都出自徽州。 苏州出文人、徽州出商人在这时是深入人心的刻板印象,许多徽州商人有钱之后便追求风雅,于是纷纷跑到苏州置业置产、追捧文豪、举办文会。 詹景寅的哥哥詹景凤在历史上的身份是书画家,而且还是徽州出生的名士,他还有一重身份就是徽商的代表,詹家在徽州也是数得上名号的富豪。 当年“后七子”中的王世贞就曾经在詹景凤面前嘲笑徽州人道:“徽州商人见到苏州文人,便如同苍蝇逐臭,驱赶不尽。”而詹景凤也毫不留情的反讽:“苏州文人见到徽州商人,也如同苍蝇逐臭,驱赶不尽。” 王世贞和詹景凤两人是至交好友,才能放下脸面开如此玩笑。 如今詹景凤已经过世,詹景寅主掌家业,以他们家的实力的确有能力参与官办作坊的运营。 詹景寅表态之后,其他地主商人也纷纷反应过来。 “徽州汪家也入一股。” “绍兴兴业堂可代为去绍兴集资。” “镇江商会也要一股。” 大商人们纷纷许诺,这机器的生产效率如此之高,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除了大商人之外,在场还有一些小商人以及地主却没有机会参与这么大的投资。 但他们也走上前去,围着物理社的成员仔细询问,却是想要购买制币机。 银两只要制成银币,百姓的接受度就会大大增加,同样重量的银锭和同样重量的银币价格也会有不小的差距。 这点差距原本并不足以抵消白银炼化成银币所用的火耗,但如果有这么简单的制币机生产银币,火耗将大大减小,足以让制作银币变成有利可图的生意。 这些个商人地主可不在乎什么犯法的事情,别说私造银币本来就是在灰色地带朝廷不一定抓,就是朝廷三令五申禁止私铸的铜钱他们也敢造。 事实上此时江南私自铸币的中心就在苏、松、常、镇外加杭州五地。 就眼下这时间至少有三千余名原本属于官炉的铸钱工已被“江南富豪任侠之家”招去,这已经超过官炉雇工的三成,大量的地主在铸造“体薄、文黯、多杂以低料”的劣币。 照原历史发展,二十几年以后的天启年间,江南流行的制钱将“大半杂铅砂,百不盈寸,摔掷即破碎”——私钱可能比制钱还多。 歧视这些商人买制币机回去制作银币也是件好事。 随着隆庆开关以后大量白银涌入大明,现在江南的地主富商家里有的是银两,许多银子都被藏在地窖之中。 货币的流通价值必须要在交换之中体现,而大量的实物被换成白银,然后地主们又将白银收藏放在地窖里不用,这种行为对于大明的经济实在没什么好处,如果能将白银做成银币,肯定能够使得白银流通量大大增加,当这制币机被广泛应用到一定程度,银币通行天下甚至都能大大缓解大明对于白银的需求量。 当天下午吃过午饭,王文龙又带着物理社的人回到工作现场,再次将制币机开起来,上午跟工人比试生产效率只是为了宣传,这一次却是为了测试出实际生产之中的生产效率。 不停歇的做了一个时辰,这一回制币机并没有出现问题,计算出来这制币机每个时辰能够生产出银币一千五百枚左右,产量超过传统的翻砂铸造法十倍以上。 李三才对于这项实验的结果非常满意,看到这机器,他就觉得无数钱财在向自己招手。 而由此在场的一众人物也对物理社的各项研究产生兴趣,王文龙又安排大家去参观物理社。 一众人物好奇前去,当看到物理社在苏州各处安排下的研究室、藏书楼以及教学中心,纷纷感到十分新奇。 转过几天《苏州旬报》便对这件事便作出详细报导,而且不光是《旬报》许多道场的人物都写文章发表在报纸上。 如《西湖新报》是杭州的大报,当天到场的名士之中便有一人是这报纸的兼职记者,此君参观了物理社之后新奇不已,激动写稿,于是几天之后《西湖新报》便刊载出整版报道: “王建阳以文章闻名于世,然少有人知其人还是一杂学大家,建阳精于机关数术,与同道在苏州创办江南物理社。” “近日物理社研制一制币机面世,于苏州桃花坞以南宝泉局作坊同老匠比试。达官显贵、士绅大贾受邀参观者凡五六十人。” “比试开始,初时机器运行即卡顿,而炉工烧银甚快,银汁一炉浇铸完毕,而物理社一边仅出几枚次品,人皆以为机器不堪用。然而待机器修好,眨眼便超过人力……第二场时,机器一时辰便产银币一千余枚,皆纹样精美之好钱,比之上好洋钱毫不逊色,比之制钱更是精美远甚,在场达官显贵见而奇之。” “午后,王建阳及社中名士引我等参观苏州之江南物理社,所见物理社中实验之作坊,名为‘实验室’者五处,皆是窗明几净,实验室中有真空管等物,取真空管试之,管中放至轻之鸡毛与好钱一枚,羽毛铜钱同高度落下,铜板竟如鸿毛般轻飘,同时落至管底,满座皆惊……又有小孔黑箱,取一物至于孔前,进入箱中,遮蔽四门使之黑暗,便可见孔前之物倒影于箱后,其神其态纤毫毕现,虽是名家描摹不能比拟,若在箱后放一白纸,取笔将纸上图样描摹,立时成一图画,有此物,虽小儿作画可比名家也……还有万花筒,乃是内置铜镜所制……又有摆钟实验,此物计时可胜铜漏……” 物理社里各种用来教学的实验器材,对这时的人来说实在太心急了,参观知识,大家就如同小学生去科技馆似的争相参与实验。 而这报道一出,介绍的许多新奇事物,立马引得杭州许多喜好奇事之人对江南物理社产生兴趣,不少有钱有闲的读书人干脆北上去往苏州,到物理社中实地查看,物理社由此又招得一大批社员,顺带着物理社研制的制币机也引来许多人的关心询问。 而这之后得到的宣传成果也是不少。 李三才几天之后便决定在苏州投资新办一个制币厂,股本由苏州宝泉局、漕运衙门和民间集资各占三成,江南物理社在里头也有百分之十的股份,负责设备制造和维修。 除此之外,还有常州、镇江的客人订购了两台制币机,物理社开价一台机器二百两,那商人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王徵接下来一年有的忙了,光是工厂和商人所需要的十几台机器就足以让物理社的造作部门加班加点。 这一次实验成功光是制造机器物理社给相应人员发的奖金就超过五百两,参与研制的人员,虽然许多是出于好奇,但是有这样的收入,再不分钱就说不过去了。 在王文龙的倡导下江南物理社的造作部门由此专门拆分开来,成立了一家类似于研究公司的机构。 这家机构由物理设占八成股份,剩下两成则由社中王文龙等有实力的人物出资入股,机构管理由王徵负责,自负盈亏。 机构成立后不光有机器的收入,宝泉局新厂的币样设计和出模也要由他们来负责,这也是一项极有前途的技术。 第336章 叶绍袁遇旧人 制币机的制造难点除了复杂的机械结构之外就是那两块正反两面的模具了,这东西必须要由精钢铸造,所用钢材必须有相当硬度,才能在工业生产之中减少磨损,而这么硬的钢材就注定了难以雕刻,用熔铸法给钢材刻上花纹也难以解决气泡和气孔问题。 王文龙给出的解决办法是电蚀刻。 样币的模具就是王文龙带人做的,在炼好的钢板上用油漆画出不需蚀刻的图样,接着将钢板和负极金属泡入电解液,接上用绿矾和正负极金属配置出的伏打电池作为电源,慢慢将图样刻到钢板上。 这工艺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做起来却非常复杂,硬币两边的图样不是平面的,想要刻出层次花纹有深浅的图样,必须经过多次蚀刻。 原电池、电解液的配方也要经过反复实验。 江南物理社经过了小半年的实验掌握了这样的技术,而且绝对垄断,直接能对下游厂商狮子大开口,一套模板直接叫价八十两。 在制币机和电解蚀刻技术飞快回笼资金的同时王文龙又让物理社上马新项目:研究适合制造金银铜币的金属配方。 现在市面上使用的银币只是小头,真正大宗使用的货币还是铜版。 铜币压制不难,关键是制造出来的铜币要和市面上那些私铸劣钱相比拼就必须要压缩成本。 王文龙知道明代的私钱含铜量其实不低,之所以一摔就碎,很大原因是因为小作坊铸造时配方没有调好,如果物理社能够弄出合适的廉价配方,那才是真的发了。 铜币配方的研究还在摸索阶段,同时制币机在推出之后,立马就在江南风行起来。 这东西的效率实在放在那里,甚至很快有人开始仿制。 想要完全仿制出原本的精密机器难度太高,但不少明代木匠、铁匠开动脑筋,将卖出来的机器拆分后很快就弄清楚了制币机的原理,然后他们就用木头、铜件根据差不多的原理试制出仿制产品。 这些产品自然没有原版机械的效率,也不符合大工厂的使用标准,但是对于民间的小作坊来说已经够用了。 至于钢模,人家直接用铸铁制造,然后用解玉砂研磨精修。 反正银子够软,铸铁模具代替钢模不过磨损的快一些,制作出的银币花纹清晰度低一些,大城市里用不了,就送到小地方去用。 而且这些商人很快发现百姓对于机器制作的钱币天然有一种信任感,甚至比接受铜钱更愿意接受这些机器印出来的金属货币。 压制铜币需要专门配方,生产私钱的小工厂弄不出来,但用其他金属做劣币还是可以的。 于是几年之间各种金属所做的货币:镍币、锡币、铅币都涌入了市场,引得朝廷头疼不已,接连的取缔工作绵延了几十年,还抓不干净。 王文龙的制币机发明在后世直接导致钱币收藏市场上由此多出一种分类:万历杂钱。 这些钱币的图案基本都是直接拿洋钱或者铜钱做母模翻出来的,花色纹样纷繁不一,价值也并不高,但这些万历杂钱却被专家认为相当有历史价值。 甚至几百年后的中学历史教材上还放上了一枚印着“万历通宝”纹样的万历杂钱的照片,此钱是福建王家捐赠给国家博物馆的,而教材正文之中则对此文物反映的历史情况作出总结: “大量低价货币的出现,反映的是万历朝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对于货币需求增加的现实,万历杂钱的大量出现前提还是以王文龙所创立的江南物理社发明了高效率的肘动制币机,经济上的活跃以及科技上的启蒙,毫无疑问的预示了明代的中国已经来到了资本主义的前夕……” 就在王文龙等人在江南忙碌着做制币机实验的时候,对于整个大明更重要的事情则是李三才掀起的新一波上疏风潮。 之前李三才没时间见,王文龙为的就是这件事。 万历三十一年末,凤阳漕运巡抚李三才的上疏在朝野之中流传,开头第一句就点明了他的意思:“乃言迅雷击陵,大风波木,洪水滔天,大变极矣……” 李三才上疏的要求没什么新奇的,还是劝万历皇帝收回天下税监,这篇文书能引起朝野震动的原因,是万历三十一年末发生的坏事太多了: 九月份,赵元古徐州起事,被处以车裂。 接着,亳州李大荣起事,斩首。 然后,睢州大盗骚扰漕运,被平抚。 接着京城又出妖书案。 徐州、亳州、睢州、京城,和之前的云南贵州四川不同,这些地方在这年代人的印象中都是中原腹心,应该是相当平稳安宁的所在,小半年内这些地方的起义就连绵不断,而且连京城之中都出现妖书,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 李三才的上疏就是打中了这个时间点,一下子便在天下掀起议论纷纷。 最先开始骚动的是常州,东林党正准备把东林书院修建成自己的大本营,需要造声势,于是领头呼吁——常州府衙又被文人给围了。 热潮蔓延,杭州、苏州、镇江府县文人群起响应。 向北一路波及,南京、徐州、徽州、凤阳,江南一片骂声。 向南传播:福州、泉州、潮州、广府、韶关,文人也大批上街。 对于这些骂声万历皇帝全部不理,而对于跟着这些言论而上的内阁大臣们请求补齐司道、知府、巡按御史等官员的奏疏万历皇帝也不予理会。 他觉得这些都不是实事,不必分心,万历皇帝真正亲自关心的一是磨蹭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的妖书案,二是河道问题。 万历皇帝下令六部讨论开挖泇河疏浚黄河漕运的问题。 这几年黄河漕运因为天灾原因已经大量被毁损,而且黄河的淤塞导致徐州一带的百姓每年春汛都受灾严重。 各地的河道官员都为此忙碌起来。 写文的写文,搞归划的搞归划,运河沿岸的百姓又担心会被征夫做苦力,开始酝酿下一波起义,各地官府也准备弹压……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时间来到了万历三十二年。 吴江,赵田村。 “了凡先生”袁黄辞官之后便在此处隐居。 袁黄是一代杂学大家,他自幼受教于云谷禅师,除了教出袁了凡外,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大师也曾是云谷禅师门下,可算的是桃李满天下。 而袁黄在云谷禅师门下自小研究杂学,对天文、术数、水利、军政、医药都有研究。 几天前袁黄收到在南京当官友人的书信,知道万历皇帝要疏浚泇河,于是便派弟子叶绍袁送自己的治河书籍去往南京。 袁黄对爱徒叶绍袁嘱咐:“这次去南京要多注意结交名士,于你之未来大有益处,但你也要有的放矢,如你在治河上并无什么经验,人家问起你就只拿我的书与他看,不要妄加议论,反而使有能为的人看轻了你。” 叶绍袁点头道:“谨记师父教诲。” “去吧。” 自从沈宜修嫁给了王文龙之后,叶绍袁不知如何便觉得心中空落,于是回到师父门下,专心学习,两年间几乎不问外物。 袁了凡也是个通达人物,他虽然看出自己的弟子有心事,但是也不专门询问,只等到叶绍袁苦读两年多,他以后觉得弟子的心性已经稳固,这才让叶绍袁帮他去南京送书。 叶绍袁带着师父新撰的《分黄导淮考》《运河考》《皇都水利》三本书籍,以及专门给南京朋友写的书信,背上行囊带着仆人前往运河渡口,坐上一艘小船,北上南京。 王文龙一家人这时也正从苏州返回南京。 叶绍袁的船过了常州进入扬州,在口岸镇停泊,等待过漕关,就见边上一艘中等大小的船只开了窗户,窗中透出一张熟悉的俏脸。 叶绍袁看到沈宜修的瞬间,整个人不禁一呆。 叶绍袁很喜欢沈宜修,从沈宜修的样貌到文彩,无一不符合他的标准,却没想到吴江一见,沈宜修两天之后就跟父亲一起南下,接着就传来了她嫁人的消息。 叶绍袁打听过王文龙的消息,知道对方不过是个监生,只不过是因为写了书,所以在世上有些名望罢了。 沈家居然就为了这么一个人而推了他和沈宜修的姻缘,让叶绍袁心中至今难以接受。 这时沈宜修也看见了叶绍袁,毕竟两家是世交,不可能装作见面不识。 叶绍袁就见她转头对船舱中人说了两句,然后那艘船就向他的小船靠过来,而船头上也走出了一个一脸笑容的儒衫男子冲着他这儿打招呼。 叶绍袁也不是真的转变心性,他依旧是那个叶家的贵公子,只不过受了些挫折之后,终于学会隐忍锐气。 这两年时间他闭门苦读,在学问一道上越发精进,如今已经受了南京官员的赏识,出仕指日可待。 这一次他也是抱着上京求官的念想,甚至离开吴江时,还隐隐想到下一次再回吴江,自己一定要带着偌大名声再去沈家,甚至幻想过和沈宜修再相见是什么景象,却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到了。 第337章 穷且装相王文龙 王文龙上下打量叶绍袁,见他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倒是长得高大健壮,一身锦缎袍服,顶花踩宝,虽然算不得多英俊,但也算精神,只不过脸上的笑容多少带着些油腻的感觉,像是装出来的。 王文龙笑着邀请道:“敢是叶仲韶?请上船相聚。” “沈姐姐,没想到竟然能在河上偶遇。” 叶绍袁欣然上了王文龙他们的船,沈宜修也迎了出来,叶绍袁便看着沈宜修笑着打招呼。 “叶世兄,真是好巧。” 沈宜修也跟叶绍袁打了个招呼。 跟着沈宜修一起出来的李国仙同样对着叶绍袁行了一礼。 “这位是王建阳?” 马婆子端上茶水,众人落座,叶绍袁才将目光落在了一直在旁礼貌的微笑而没多说话的王文龙身上。 “这就是我家相公王建阳。”沈宜修简单的介绍说。 “叶贤弟,久仰大名。”王文龙礼节性的做了个礼。 “建阳先生好,”叶绍袁也颇为礼貌的称呼王文龙为建阳先生,接着便问道,“先生近日在何处公干?” 王文龙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叶绍袁这两年多半是在哪里读书,而他当上南京国子监国子助教这事儿在不熟悉他的人群之中还真不算大事,毕竟国子助教不过是个八品官。 至于他写书办报纸这些事情,在一般文人看来也无非是些谋生的买卖,且这年代的信息传播不畅,《苏州旬报》的活报演出也不过是局限在城市地区,甚至若是叶绍袁这段时间都在乡间隐居苦读,没听过《苏州旬报》的名字也是很正常的。 对面不过是个少年,王文龙也不想在别人面前太过于装相,于是轻描淡写的含胡道:“如今在南京国子监公干。” 叶绍袁以为王文龙在国子监哪个官员府中做幕僚,闻言点点头道:“南京乃天下文枢,南京国子学更是清贵所在,那也是个好去处了。” 叶绍袁看看王文龙包下来的小船,又指着后边跟着的船只问道:“那也是建阳家里的船?” 王文龙点头道:“是我雇的。” 王文龙一家人经常在苏州南京两头跑,两边都置办了家当,出门之时自然不需要搬动太多东西,雇两条船就搞定了。 而在叶绍袁看来,王文龙一家几口人去南京就只雇了两条不算大的船,却显然是经济上有些拮据的表现。 “沈姐姐,咱们一起上路吧,正好顺道……” 其实叶绍袁心中一直没有放下沈宜修,只不过沈宜修既然已经嫁作他人之妇,他也不能起更多心思,只是今天这么巧的遇见了,感觉沈宜修的相公又是个寒酸的,叶绍袁心生不服,想显露一下自己家世。 沈宜修闻言看向王文龙,王文龙总不能把人家叶绍袁赶下去,点了点头。 沈宜修还在犹豫,而这时一直陪在沈宜修身边的李国仙,突然插嘴说道:“就这样吧,路上还热闹些。” “那就打扰了,我去船上拿些点心。” 叶绍袁客气的对王文龙说了一句,然后便走到船舷边上,叫仆人整理些东西过来。 这边的沈宜修则是皱眉对李国仙道:“你做什么答应他?” “这叶家小少爷对妹妹你可是一往情深呢,若是把人赶下去,该多伤人家的心呀?”李国仙取笑一句,气的沈宜修用手绢连连打她。 李国仙这才看向王文龙,王文龙知她意思,对沈宜修道:“你们以前也是世交,总不至于成了亲之后便连这样关系也断了。至于我,你相公若是怕这个,守着你们两个天仙一般的美人儿,日后我也不要出门了。” 突然被相公撩了一句,还没有尝试过男女之事的沈宜修脸上一红,食髓知味的李国仙却是眼若涵春的瞟了王文龙一眼。 不久之后叶绍袁就走回船舱,他的仆人带上四套精美餐具,又带上一个小火炉,准备煮茶。 这时水关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船只,将运河堵塞了,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周围村庄中做生意的百姓划着小船在水道上穿行,见到王文龙和叶绍袁这三只船靠在一起,来往的又都是仆人,知道这肯定是有些钱财的读书老爷的船只,于是这些做生意的农家都划船往这边靠,不断叫卖着自己船上的吃食。 叶绍袁的眼睛在桌上扫一眼,心中却想着王文龙有些吝啬,带着妻妾赴任连些点心都不舍得买。 王文龙一家走苏州南京这条水路往来都已经五六次,早就习惯了,知道赶路时没什么胃口,所以船上也没有什么特殊准备,也就是正常吃饭时间买些饭菜来吃,桌子上也就一两碟吃剩了的糖藕、蜜饯之类,一家人都不怎么动它。 “建阳、沈姐姐,几位想吃些什么点心,我来买些,难得一见,不用跟我客气!”叶绍袁一脸大方的说。 这时正有一艘卖炸小河鱼的小贩将小船靠到船舷边。 叶绍袁笑道:“建阳,你我初次相见,不如买一些炸鱼来下酒。” “刚刚用过午饭,却不敢多吃。” 王文龙摆手笑道。 王文龙说的是真话,不是不给面子。他到达大明的时候是万历二十七年,如今转眼已经进入万历三十二年,五年过去,王文龙已经三十岁了。虽然不知道是穿越的原因,还是本身体质就好,王文龙并没有感觉自己的精力和体力多少下降,甚至比起前世三餐吃外卖不规律生活时还有些许提高,连容貌都没多少改变,王文龙判断自己的情况,可能如今的自己活到三四十岁的体格还能比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但是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都还没过二十,王文龙也有意识要保养自己的身体,控制些热量摄入之类的。 “哦,沈姐姐、李姨娘,那你们想吃些什么?” 闻言叶绍袁心中则是忍不住鄙夷,这王文龙还真会为自己省钱找说辞。 “你买你想吃的就行。” “我们也是吃过了的。”李国仙说道。 “行,那便按我的来了。” 叶绍袁走出船舱,唤来附近做买卖的小船,要了一碟炸河鱼、一碗炖烂了的烧肉、四个卤鹌鹑、四碗糖水炖木薯、一碟糖菱角,加在一块共花了两串钱。叶绍袁让仆人去付钱,然后忍不住往船舱里看了一眼,想看他们见自己出手阔绰有什么反应。 虽说这些在河面上做生意的船家卖的吃食价格一般都比较高,但其实也就比陆地上贵个两三成而已,普通走运河的客商也吃得起,只不过不会像叶绍袁一样点这么多。 “建阳,在南京做事可有什么困难?” 点完菜后叶绍袁回到船舱中坐下,先跟王文龙搭话。 “倒也没什么困难,南京官场上的人都挺好相处。”王文龙老实回答。 叶绍袁点头笑笑,看向一旁的沈宜修。 他近距离看才发现,一年多过去沈宜修模样越发成熟风韵,特别是做了妇人打扮之后,一颦一笑都是妩媚温柔。 叶绍袁忍不住想要在沈宜修面前展现自己,于是他对王文龙笑道: “建阳在国子监应幕,去岁上南京国子监张博士、李司丞到我师父处拜访,同我是吃过酒的,若是需要,我可将他们同你引荐一下。” 王文龙心里好笑,不过不想打破少年人的自信心,笑道:“暂时是不用。” 可他这样的表现在叶绍袁眼里却是显得越发的没有底气,满像是无能的文人为了面子在年轻妻妾面前装相。 叶绍袁又看看一旁明媚的沈宜修,越发心中不服气,忍不住心想:宜修怎么嫁了个这样的人? 第338章 叶公子教训得是 叶绍袁泡起茶来,摇头道:“唉,今年年景不好,我家庄田上收成也受损失,今年秋天我家在分湖的两个庄子一共才收了六百石谷。” 叶绍袁的语气是吐槽,实际上是在炫耀自己家的产业,两个庄子就能有六百石谷子换成白银就有七八百两,虽然叶家有很多人丁,但是人家庄子也多呀,特别叶绍袁还是嫡出的读书种子,每年在家里面不干活就能分到五六百两的收入。 一般外出给人做幕僚,哪怕是做到了顶级程度,一个月给拿上二十两银子就了不得了,一年下来累死累活不过二百多两的出息,比起普通人家肯定算多,但是和他这叶家公子怎么比? 叶绍袁这话其实也是在点沈宜修,沈宜修嫁到了王家,肯定知道王家的情况,叶绍袁很想知道沈宜修会不会后悔。 沈宜修虽然在王文龙面前有些小女生的幼稚,但是对于外人她脑筋可是清楚的很,对叶绍袁的炫耀心思沈宜修看得一清二楚,以前一些炫耀家世的富家公子这样的表演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沈宜修奇怪这叶绍袁过去也不是这等的人。 对这样的人沈宜修颇为鄙夷,一来她出身富贵之家,并不以钱财为意,二来叶绍袁这几百两银子就在自家相公面前炫耀,让她很不高兴。 一年挣个五六百两就拿来炫耀,你可知我家相公前两天光是卖制币机,就卖出了三千多两银子,连凤阳巡抚都要和他一起合作生意? 一年挣个五六百两,对于普通人来说算是天上了,可是在我家相公面前有什么可炫耀的? “建阳过去不是在福建公干吗?” 见沈宜修不理会他,叶绍袁虽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不好看,但是沈宜修越是不理他,叶绍袁心中越是不服气,既然沈宜修不搭茬,他就直接打算通过跟王文龙对比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王文龙也有情窦初开的青涩阶段,太知道叶绍袁的心思了。 这时期的青少年想在女神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价值,很正常。 王文龙配合的说道:“福建那边有些变动,应的幕我去年已经辞了。” “哦……”叶绍袁点点头。 王文龙说的是自己当上了官不能再给人当幕僚,而在叶绍袁听来却以为王文龙在福建的工作遇到了什么事情。 叶绍袁倒没想到王文龙的确是遇到了挫折。 一个监生,没有了工作,又养着两个娇妻美妾,这日子肯定难过,怪不得没什么锐气。 “建阳之前是给高宷当过幕僚吧?” 叶绍袁这时回想起了自己印象中王文龙的背景,之前王文龙是给福建左布政史做幕僚的,藩台门下,怎么样也不会混到落魄的程度。 “高公公去岁已经被杀了。”王文龙如实说道。 “啊……我想起来了,这事我也是听闻的。” “世事无常,世上总有起伏,建阳不要太放在心上,他日说不定又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叶绍袁把前后信息联系起来,似乎明白为什么王文龙在福建的幕僚工作干不下去了,肯定就是王文龙原本的靠山是高宷,高太监被杀之后福建左布政也就不再用他,王文龙才只能到南京再找工作。 如此一想,原本叶绍袁对于王文龙的敌视都轻了一些,心中反而生出几分感慨。 他觉得原本一个八闽有名的才子转眼就混到如此落魄地步,王文龙也是挺可怜的。 而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旁坐着的沈宜修脸色古怪,李国仙则是忍不住笑: 相公又来了。 高太监死了,怎么死的? 不就是被相公你弄死的吗? 高宷的那箱黄金还藏在丽文坊宅子里呢。 自己这相公真是…… 李国仙心中吐槽了王文龙一阵,然后又看向叶绍袁,突然感觉这家伙也是挺可怜的,王文龙在这场面下不好说什么话,可等叶绍袁到南京后自己知道王文龙的身份,那之后还不知该怎样无地自容呢。 “建阳,我听说有人做幕僚也能有些前途,就如徐文长,也是举世皆知的人物。” 叶绍袁又开口说,这回倒是安慰为主。 “有几人能做到徐文长的程度?那可是本朝数得上的大才子,常人是难及的。” 王文龙老实说道。 这年代光光靠当幕僚真是没什么出息,就如同徐渭这样的,最后还不是官场失意,弄了个半疯,所以王文龙哪怕是在当幕僚的时候,都在打造自己的山人人设。幕僚的身份还比不上名士。 不过现在他有了官身,那日子就更好过了。 “我常听人说,做师爷幕僚也是一条出路,便是读些医书去行医,也能有出身,不过只是听了一耳朵,具体如何也是不知的。”叶绍袁说道。 王文龙笑道:“这些路子哪比得上仲韶你读书科考呀。” “也不能如此说,读书科举又有几人能成就呢?” 叶绍袁摆手微笑,略略谦虚,然后还给王文龙倒了一杯茶。 他发现王文龙这人说话还挺好听,心中对王文龙也有了几丝好感:“建阳,这是我家茶山上去年的春茶,虽然是一年陈,但滋味也是好的。” “多谢,我自己倒就是。”王文龙对叶绍袁观感其实也不差,毕竟是大家出身,叶绍袁为人还是挺有礼数的。 叶绍袁放下公道杯,王文龙接过杯子,给沈宜修和李国仙两人都倒了茶,还对李国仙说道:“你今日受寒,多喝些热茶,冷茶就不要喝了,别晚上又闹胃疼。” 见王文龙对待自己的妻子如此殷勤,叶绍袁心中则是暗暗同情,心想着王文龙没了藩台幕僚的职位,在家中地位想必也是低下,对家中女子都要如此屈意逢迎,哪有一点男子的气概? 叶绍袁又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到了南京我还要同国子监里头几个教师吃酒的,到时我给你写一封帖子,你也可以来的。” 王文龙点头笑道:“好。” 王文龙知道叶绍袁对国子监之中的官员也不过是有一二熟悉的,明年就是京察之年,国子监之中的官员变动也很大,叶绍袁这么一个年轻人去南京国子监乱撞,说不定搞不清人际关系。 想了想,王文龙好心对叶绍袁说:“先前仲韶所说两位教官,张博士今年似是要告老了,有消息说若不是从外边调一个,便是明贤馆王监丞要接任他的,若是要办聚会,可把王监丞一同请去。” 闻言叶绍袁却是摆手笑道:“建阳,不是小弟多嘴,你到国子监给人做幕僚比不得在福建地方上,地方上藩台府台一言而决,评判人事、讲论升迁都是简单的,但南京何等地方,不知哪位就是通着天的?” “你虽然做过幕僚,但没有实际在官场混过,须知道国子监文官的幕僚该得不要参与人事讨论,他日一不小心说个错处,人家推你顶罪,岂非葬误自身?” 李国仙闻言一下不满意了,道:“我相公不行,叶老爷就可以评判了?” “我虽只是个诸生,但也有一二高士亲眼,地位便不是幕僚了,品评人物自是可以。” 他道:“这也并非什么我自以为高人一等,乃是世上做事的实在法门,话说的直白,建阳不要见怪。” 叶绍袁夸夸其谈,对于自己的地位认识还颇高,王文龙也只能笑着说道:“仲韶出生名门大户,又是了凡先生高徒,自是人中龙凤。” “我不过刚刚出山,什么人中龙凤?实不敢当啊。喝茶,喝茶……”叶绍袁谦虚一笑,以茶代酒,对于王文龙的谦虚吹捧感到更加满意。 第339章 南京热闹了 叶绍袁对王文龙的回答感到满意,而王文龙也没有打脸叶绍袁的想法,以他如今的身份实在没必要这么做。 王文龙觉得谁都年轻过,特别像有叶绍袁这样的家世背景的年轻人,换成王文龙是他也会喜欢装。 王文龙看着叶绍袁那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就像看着前世少年时期的自己。 那时的王文龙也是刚刚通过做自媒体,挣到了许多同学毕业之后都没有的收入,更是通过收到网友喜欢而建立了强大的自信心,在同学和喜欢的女生面前恨不得天天把自己的网络账号挂在脸上。 只能说谁都有年少气盛的时候。 王文龙没有去揭穿叶绍袁也是因为叶绍袁并没有过份贬低人,虽然装相的样子有些狼狈,但是恶意并不强。 可一旁的李国仙的想法却和王文龙完全不一样。 她虽然在王文龙面前贴心又乖巧,但她自小出生大海商家庭,在王文龙以外的男子面前李国仙可没有那么好的性格。 在她看来这叶绍袁十分讨厌,而王文龙在全方面都是碾压对方的,自己相公还在一旁装的温文尔雅,让这叶绍袁越发的自鸣得意,她是怎么看都不舒服。 于是李国仙眼睛一转,问王文龙道:“相公,江南物理设卖制币机之事,咱们家挣了多少银子呀?” 叶绍袁显然没怎么关心最近江南物理社的新闻,只是以前听过物理社的名字,记得王文龙还是物理社的社长,好奇问王文龙道:“建阳,物理社最近有什么事情?” “做了些机器,卖给苏州保泉局挣钱。”王文龙不想装逼,含糊的说道,然后又瞪了李国仙一眼。 听了王文龙的回答,李国仙撇撇嘴。 卖给宝泉局挣钱? 光是她知道王文龙投资到新的银币制造厂中的股金就超过一千两,卖制币机和钢模的钱王文龙自己入袋的怕不也是一二千两。 明明这么有钱还说的如此寒酸,好像物理社就要办不下去了一样。 而听到王文龙的回答,叶绍袁则是觉得鄙夷和可怜。 他原本知道物理社是徐光启等人与王文龙一起办起来的一个文人会社,也算是高雅之事,吸引了不少喜好此道的文人参加,却没想到如今物理社居然要靠卖机器挣钱。 如此一来,岂不将个会社弄的品格败坏?这肯定是王文龙已经无钱支持,所以才出此下策,多半还要求着物理社中其他社员一起帮他参与研发,利用物理社的招牌帮自己捞上一点钱财。 这不光是一个失去了势力的幕僚,而立之年带着妻妾南北漂泊,甚至连自己以前的朋友都要拉出来帮忙,降低格调去换钱财。 想道王文龙若没这脸面换来的钱财,说不定他们一家连到南京去上任的本钱都没有……一时间叶绍袁更加可怜王文龙了。 难怪王文龙为了省一点船上的餐食前都要说自己养生不敢多吃东西,这位大哥可真是日子过得太困窘了。 人性如此,当王文龙娶了沈宜修并且志得意满的时候,叶绍袁对他满心戒备,甚至想要在他面前装像,故意去揭王文龙的短。 可是当面对远远不如自己的王文龙时,叶绍袁内心之中善良的部分便又占了上风。 叶绍袁看向王文龙,安慰说道:“建阳兄,人都说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将自己一身本领拿去换取钱财让妻儿过得安乐一些,也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只要你日后到南京好生做事,以你之才华,将来必然有可以不靠做买卖便将日子过好的时候。” “建阳兄,你年纪虽然长我几岁,但看你模样,全不像是而立的人,说是二十出头也有人信的,便是而立之年,那也是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呢。” “小弟虽没有经多少世事,但这点道理还是看得透的,你若要帮忙,大可以提我名字。” 说完叶绍袁还看向沈宜修,一脸同情的点点头,似乎是让她不要嫌弃王文龙穷困且年纪大。 而他这表现让沈宜修哭笑不得。 王文龙则是配合的点点头:别说,这人还挺客气。 他相信叶绍袁的关心是由心而发的。 一行人在口岸镇过了水关,便进入常州地界,航行到当涂天就黑了,夜里不方便行船,于是王文龙让船家靠岸,一行人就在小船上休息。 第二天早起,大家洗漱吃喝之后继续往西走,过龙潭便进了南京应天府。 还没到中午,船只便进入南京城内的运河,运河上的船只数量并没有比王文龙上一次离开南京时少多少,不过来往的船只上众人神色却各自精彩,不少客商都议论纷纷。 王文龙等人最初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等到过南京水关时才搞明白。 就见在南京水光后面大咧咧的聚集了几艘小船,船上全都是穿着儒服的读书人,一看到较体面的船只过关,那些读书人就让船家将船靠上去,然后就对着船上人散发传单,若是船上人看了传单愿意与他们交谈的,他们基本上都会积极的与之交流回复,还往往激昂的说些什么。 王文龙等人的船上也收到了一份传单。 传单是蜡版油印出来的,质量粗糙,但其中写的文字却是清楚明白,原来这些读书人都是响应了城内游行号召,专门到运河上来鼓动对抗矿监税吏的。 而且这份传单之中的文稿还不是由一个县的县学所支持,具名其下的机构有南京国子监、南京宗学、三镇社学;上元、江宁、六合等八县的县学;应天府十三家较大有名望的书院;应天府学;甚至连当地的武学、卫儒学、转运司儒学都凑了个热闹。 王文龙看到这个文告下面的一大批具名就深吸了一口气。 算一算南京官私两边数得上的学校基本全都在这里了,这次的上疏事件可是比当年在常州还要热闹。 这种事情国子监官方肯定不会参与,多半是有名望的监生在一起组织联名,不过国子监里头也肯定要紧张应对,否则这些国子监中的监生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挂落可是要落在国子监全体学官头上的。 船只眼看就要靠岸,叶绍袁站到船头吩咐自家的小船:“把灯笼打起来,莫让安石兄到后找我不到。” 他的仆人急急忙忙跑到船上,打起了“分湖叶氏”的灯笼,想来是岸上有人要来接他。 王文龙看看岸上,也拱手对正在吩咐仆人的叶绍袁道:“仲韶,我还有些事情,我们便在此地分别了。” 既然市面乱单位里多半有事,自己回到了南京肯定得去帮忙,他也不想当场拿出自己的身份来让叶绍袁尴尬。 叶绍袁转过头来,摇头道:“南京城中诸生上疏,市面上定然慌乱,建阳一家都是外地之人,初来乍到,想来要找房屋也是困难。我在南京城中心虽有屋舍,但是地方狭小,收留你一家许多人口居住到底不便,且我家收留人物有规矩,你一家去家里长辈也不许的。” “好在我家在南京还有住别院,就在钟阜门外,狮子山下,我早两年也去过的。虽是房屋有些旧,但坐小船就能进城,对你来说也是处好住处了,我可叫一仆人带你前去,。” 闻言李国仙和沈宜修对视一眼,忍不皱眉。 钟阜门,那都是南京城西北角上的偏远地方了,实际就是城外乡村,进城少说要用多半个时辰,叶绍袁还能把它说成一处方便所在,也真是要脸面。 王文龙闻言也是哭笑不得,看了两个老婆一眼,示意她们进去收拾东西,等两人进去他才跟叶绍袁说道: “多谢仲韶好意,我家在南京城中有地方住。”王文龙闻言好笑。 “你能找到什么屋子?”叶绍袁一边吩咐手下人,一边毫不犹豫的否决了王文龙的话。 叶绍袁不相信王文龙在南京城中能够找到地方。 王文龙一家人有妻妾奴仆,要找的房子可是不小,这样的大房屋价格肯定昂贵,南京城内寸土寸金,租屋价格连他这个叶家大少爷看了都要啧舌。 且如今又是市面上正乱的时候,就是他这样有背景的少爷想要在南京城内找这样一处屋子一时间也难以办到,何况王文龙呢? 就要靠岸了,吩咐的事情颇多,叶绍袁一下也没时间理他,他不顾王文龙在一边等,低头分派小船上的仆人待会儿上岸要去哪里买些礼物,又要挑怎样灯笼、到哪里见人、雇轿子送帖子。 等了好几分钟才分派完,然后叶绍袁才有时间回头,不客气的摇头对王文龙道: “建阳兄,不是小弟说你,你何必在我面前装作有权势的?你再是装样,难道还能体面得过我家去?吃亏肚里咽反烧坏了心肠,就去我家的别墅住下,多的话也不用说!” 他边说边摇头,觉得王文龙就是在他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第340章 训诂学崇拜者 叶绍袁对王文龙的推委颇为不屑,他心想:你王建阳本身就是海外归客,家中既没什么产业,自己也不过一个监生,虽是靠着给人当幕僚混些名声,但如今作为靠山的太监也死了,自己被大官赶了出福建,只能到南京给一个学官做幕僚。 连出门盘缠都不够,还要将原本轻贵的江南物理社都拉去搞发明来挣钱财。 偏偏这样家庭又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妻妾,妻子出生名门大户,妾室也是福建富商的女子,而且自己还比妻妾年长了十多岁,平日里生活肯定也被妻妾所鄙视。 你王建阳日子都过成了这样,何必还在我面前充面子?我是什么身份?和你之间云泥之别,你王建阳再是装相难道还能在我面前落多少体面? “你呀,听小弟一句,日后把性子好生收拾收拾吧。”叶绍袁颇为不屑,心想王文龙把日子过成这样,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这性子首先就不行! 王文龙闻言也是微微皱眉,这大半天时间在船上,他对叶绍袁都是彬彬有礼,却没想到叶绍袁这少年心性居然被客气一下就得意忘形,原本那点礼数好像渐渐被磨没了。 果然年轻人不能惯着呀。 王文龙咳嗽一声,故意透露说道:“我在鸡笼山下住,他日有时间,仲韶定要到国子学中我家宿舍来做客。” 鸡笼山,国子学,王文龙这意思透露的已经很明白。 “给人做幕僚还能一家住进老爷去么?”叶绍袁却直接想岔了,下意识问道。 王文龙哭笑不得。 这时就见远处一艘小船看了叶绍袁船上的灯笼,便从岸上划过来。 “安石兄!”叶绍袁见到船上站着的那个二十许岁的青年儒生,连忙拱手。 这就是他早就约好来南京时接他的人,桐城生员白瑜。 白瑜虽然才二十多岁,但是却是安庆府的名士,在整个江南都有不小才名,对于叶绍袁来说和他交往远远比安排王文龙的住宿要紧的多,所以一见到白瑜他直接就把王文龙给放下,转头和白瑜打招呼。 王文龙的船只已经靠岸,白瑜这边的小船三两下就到了船边,小船的船弦略低,白瑜走跳板上了王文龙的船,先笑着冲叶绍袁招呼:“仲韶叫我好等。” “路上遇到朋友,耽搁了些。”叶绍袁指了指身边的王文龙,笑着回答。 顺着叶绍袁的手指白瑜这才看到叶绍袁身边站着的王文龙,他先是一愣,然后不敢置信的惊喜拱手道:“建阳先生!仲韶,原来你和建阳先生是同路而来,真个幸运!” 王文龙倒是没见过白瑜,还礼问道:“阁下是?” “学生是桐城诸生白瑜,字瑕仲,如今举了贡,学生曾经在国子监听过先生讲文字断代学,当时便心悦诚服,早想拜会先生,不过先生事务繁忙,帖子也没回过。” 王文龙闻言回想一下这名字,问道:“朋友可还有个字是‘瑕仲’?” 白瑜欣喜道:“建阳先生如何得知?瑕仲是我去岁上才取的字,刚刚用起来,许多朋友还只知我字安石的。” 王文龙点头,这就对上了。 之前叶绍袁说接他的人叫白安石王文龙一时也想不起是谁,起安石这个字的人物太多,不过说起“白瑕仲”王文龙就反应过来了。 白瑜,字瑕仲,又字安石,安庆府桐城人。 历史上宋元明三代总体是训诂学的变革与衰落时期,要一直到清代训诂学才会复兴而后名家辈出。 原历史之中到明末训诂学能数得上的人物和着作不多,但绕不过去的就有“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以及他所作的《通雅》一书。 这本书可以说是有明一朝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的集大成者,而教出方以智这个训诂学大家的主要师父之一就是白瑜白瑕仲,此君在后世以通达经史闻名天下,是明代对于训诂学继承和研究较多的一位人物,后世学者称之为“靖识先生”。 不过现在的白瑜还完全没到靖识先生的学术高度,只是个训诂学的入门者,但他的志向和天赋已经显露出来。 白瑜一见王文龙就激动不已,颇为崇拜的说道:“建阳先生什么时候能再在国子监开讲训诂之学?” 王文龙摆手笑道:“课程还在准备,过几日再说。” “还要等待几日呀?”白瑜追着问。 白瑜去年被拔贡,到南京读书,那时王文龙在国子监开讲文字断代学已经到后期,白瑜听闻这讲座的名声也去听了几场,然后就对王文龙的学问推崇之至。 这两年他可是把王文龙《尚书古文疏证》以及《文字断代学讲义》都快翻烂了。 “文字断代学?讲课?”听着两人对话,叶绍袁一脸疑惑,了凡先生袁黄擅长的是天文术数等杂学以及经学,对于训诂学等小学的研究还真不深,袁黄看王文龙《物理学讲义》的次数都比看王文龙的训诂学研究要多。 甚至叶绍袁都只知道王文龙写过一本《尚书古文疏证》引起了一些声量,南京这边刊印的《文字断代学讲义》本来印数就不多,而且还是去年新出的,这两年都隐居乡下闭门读书的叶绍袁听都没听过。 而这时见到白瑜一脸崇拜的看着王文龙询问他在国子监讲学之事,叶绍袁就更是不明所以。 王文龙不是失去了福建的幕僚职位才北上南京求活路么?怎么又能到国子监讲学?难道现在连个幕僚都可以进国子监开讲了? 叶绍袁正在疑惑,就听白瑜说道:“仲韶去年没到南京,想是不知那场面有多大,建阳先生去岁上被举了国子助教,于国子监开讲文字断代学,听者云集,一场会讲怕不是有五六百学子前来,那场景人都说是永乐年后南京国子学中未曾见的。” “助教?学官?”叶绍袁彻底懵了,傻傻的看着王文龙,眼中满是惊讶。 王文龙一笑,王平保已经指使着丫鬟仆人将家里的东西都抬上岸去,滑竿马车也都雇好了,王文龙冲叶绍袁拱手道:“仲韶,下次到国子监可来我家坐坐。”说完便下船离开。 “叶世兄……以后为人还是莫要太过浮躁……”沈宜修牵着裙摆走到跳板边,忍不住对叶绍袁说了一句,然后就和李国仙一前一后下了船。 王平保又回来,指挥着王文龙雇的两个挑夫从船上跳下来一个个大箱子,那箱子颇为沉重,船只又小,码头上互相挤挨着,两个挑夫脚下一个不稳,箱子便往旁边一倾,就听得箱子中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王平保对两个挑夫破口大骂,而叶绍袁听到那声音,又看到那箱子在船上的分量,却是再次心中一惊。 分湖叶家每年走水路收田庄钱谷时也是用的这样大的箱子,这场面叶绍袁幼时在家中见过不少次,从那箱子的重量以及里头翻滚的声音,叶绍袁毫无疑问的知道那箱中装的就是白银,而且还是十两一锭的大银。 就这一箱下去,怕不得有上千两银子?叶绍袁彻底呆了。 王文龙这回去苏州,结了一部分《苏州旬报》的利润,还有当地官员太监的表示、制币机的分红,入手也有大几千两,回南京,自然要带些钱财到南京家里使用。 这时叶绍袁又见白瑜急忙跟上去,追星一般询问王文龙是什么时候能在国子监开讲新的训古学内容,下一次会讲又是什么方向。 叶绍袁呆呆愣在船上,被江风吹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合着他这大半天一直在王文龙这么一个有官身的大佬面前显摆家世身份! 再想想自己昨天开始就炫耀着自己家里一季收多少谷子,自己如何的有钱,叶绍袁尴尬的恨不得跳到这秦淮河里去再不见人。 王建阳,你明明如此有钱,为何不说呢? 不过他又想了想王文龙这一天来的表现,似乎人家也没说过自己穷困潦倒,一切都是因为他要显摆,王文龙只是没有说穿而已。 将自己同王文龙两边的风范气度以及背景,一一对比而去,叶绍袁越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哪里再敢对王文龙生出什么妒忌怨恨的心思?想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想到这个名字他都要脸红了。 …… 成贤街,南京国子监。 王文龙回南京稍加安顿,下午便连忙回到国子监销假。 在新任的国子司业处写完销假文书,王文龙送上礼物,对方颇为高兴。 就在王文龙去苏州的这段时间叶向高已经高升南京吏部侍郎,因为沈一贯的打压所以他还是没能离开南京,但是官职之上已经压不住,总算是升到了侍郎一级,而且这么多年叶向高都没有离开官场,资历也刷到足够,可以说是做好了入阁准备,就等一个时机了。 和新任司业寒暄一阵,国子司业才说起正事: “建阳这几日先不忙写讲稿,且跟众监官一道去市面上巡查一番、看管监生如何?” “巡查?”王文龙颇为不解,自己是国子监的学官,又不是兵马司的班头,巡查地面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 第341章 诸生大游行 国子司业对王文龙解释说道:“自洪武十七年以来,国子监对监生便明确了管辖之责,如今南京城里跑了两三百的监生都去留宫上疏,若是出了什么错处咱们国子监也要担待。如今绳愆厅的王监丞一个人看不过来,为了能执行监规,说不得国子监中的学官都要出一份力了。” 正如王文龙所想的,国子监害怕监生在南京上疏事件中出什么纰漏,所以必须派官员上街去规范学生们的纪律。 而且还不仅仅是规范纪律,司业一番解释,王文龙这才知道国子监的规范非常严格,南京国子监早在洪武年间就制定下了“十二条禁令”,对于师生的品德、言行、纪律、学习等各方面都有详细规定,且设立绳愆厅专门负责监督监生。 洪武年间国子监的十二条禁令也是如今大明所有官私学校校规的模板。 虽然随着国朝取仕的方法改变,国子监的规章制度早就没有多少人遵守,但是碰上现在这样诸生上书大闹的事情,南京的学官人人害怕。 毕竟跑到街上乱转的诸生已经上千,不出事还好,万一哪个诸生闹出大事:比如一激动把若干倒楣税监打死、或者是以死明志、鼓噪暴动…… 这档口人人自危,可别希望上头体恤他们国子监学官人数少管不过来,一旦出事肯定是追责到位的。 就看谁倒霉了。 比如犯事的读书人是宗学生,南京宗学的官员就要吃挂落;犯事的是某县学生,此县的教谕也吃不了兜着走。 而南京国子监的监生数量最多,以往没事的时候都经常有监生犯错连累国子监的官员,这档口,国子监的上下学官怎能不战战兢兢? 别说王文龙了,就是他面前的司业大人把监中今日的事物处理好后,也得到街上去维持秩序,他只要做出个积极奔波的样子,就算真的倒霉碰上哪个监生头脑一热闹出大事,司业大人还可以表示说自己已经兢兢业业执行法度,被处罚时也能请求网开一面。 王文龙算是听明白了,这国子监的学官就像前世中学老师一样,可不是上好课就行,学生打群架、校门口执行纪律、去黑网吧把学生带回来,啥破事儿都得操心。 也是王文龙回南京的时间不巧,如果他晚半个月回南京销假,国子监也没办法抓他上街了。 既然司业大人如此说,王文龙自然积极表示同意,当天下午王助教就穿着一身八品的官袍到大街上去维持游行学生的纪律。 …… 南京故宫,洪武门。 南京守备王允中看着下面吵吵嚷嚷的一群读书人只感觉头疼。 大明实行两都制,南京也是首都,里头塞了一套南京六部,随便提出一个人都是尚书侍郎的,应天巡抚的官职比他们还小,小小巡抚可没有管理南京事物的大权。 明代的应天巡抚不驻扎在南京应天府,而是驻扎江苏,管理南直隶以南的各州府事务。 而明代主要负责管理大明留都的乃是“南京防务堂会议”,此会议的三大佬分别是:南京兵部尚书、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 此时,南京兵部尚书是防务堂会议之首,文官,面对有党争背景的诸生上疏表现出了避之不及的态度,昨天,尚书大人正式生病了,今天就没来上班。 南京守备太监躲在留都皇城里没出来。 只剩下南京守备王允中处理纷乱场面。 南京守备规定由勋贵担任,历任南京守备至少是个伯爵,还得是能干的那种。 王允中就很符合这个要求,王允中出生在勋贵家庭,世袭成山伯,曾经镇守湟中,在甘肃随巡抚征讨松山草原的各部鞑靼人,有名将之望。 伴随着城墙下面的嘈杂声,王允中的干儿子、他帐下的亲信游击王沁一脸震惊的跑上城墙: “伯爷,这些人把洪武门给堵死了,若是谁放把火说不得要闹出大事,让亲兵拿棍棒把他们驱散吧!” “胡闹!”王允中脸都气歪了:“这些都是读书种子,不要得罪,先过去问清楚他们堵着洪武门究竟想做什么再说。” 王允中心中直骂自己这干儿子只在草原上打过鞑靼人,脑子一根筋,如果能够打书生的话他早就派手下人杀出去了,若是武力镇压,这些读书人真能把南京的天给掀了。 王沁连忙跑下去询问,等了不久,他便又急急忙忙跑上城墙来回禀说道:“伯爷,聚集在洪武门的这些人都是转运司儒学的秀才。” 王允中作为南京守备管理的就是南京的卫所兵,奇怪道:“他们既然是转运司的卫所子弟,为何还来和咱们守备兵丁为难?” 王沁也是见了稀奇般解释说道:“那领头的秀才说是怕咱们守备司的士兵动手,所以转运司儒学的秀才要做第一道墙,说什么若要杀秀才,就让南京的守备卫所兵从他们卫所的读书子弟身上先碾过去。” “胡言乱语!”王允中骂道:“唉,跟他们说让他们去堵朝阳门和玄津桥,洪武门这里被堵了南京卫所兵都没法指挥了。” 王沁苦笑说道:“那些转运司的秀才说话也不做准,他们又不是领头的。” 王允中一个脑袋两个大:“这转运司的子弟也是一群傻瓜,给人家出这个头做什么?他们岂不知被他们堵在洪武门里的卫所兵都是他们的叔伯兄弟,他们害谁不好?害自己人?” “伯爷,现在该如何是好?”王沁问道。 王允中想了想说:“把咱们手下转运司的卫所兵调出来,让他们去看看有无认得的读书人,说点好话给人劝走,被他们这么堵着洪武门,内外军令不通,南京城里该闹翻天了。” 王允中也是没办法,这群读书人劝劝不听,打打不得,只能找点亲戚朋友关系,看能不能先把他们骗走,起码让他军令能从洪武门出去,先能把城外卫所调进城里来。 调卫所兵也不是为了弹压地方,而是要赶快在南京城里站班、监督纪律。 上千个读书人把南京城里搅得一团乱,江宁、上元两县的衙役捕快哪里看管得住?若是没有卫所兵站班震慑,不知道多少霄小之徒会趁着这时候到街面上偷窃抢劫。 王沁得令,连忙到王允中手下的卫所兵中寻找,还真找到了十几个从转运司调来负责守卫城防的军户,把人全派出去,抓着那些转运司儒学的儒生们就攀亲戚,劝了半天,终于是让他们让开一个口子,王允中派了几个亲兵从口子出去,快马出了中和桥,到成外卫所去调兵进城维持治安。 转运司儒学和卫儒学等是明朝官办的专门教军户子弟读书科举的官学,学生质量差,教学质量也差,军户子弟想考上科举,基本上都是到私人书院或者是府县二学中读书才有希望。 而越是差学校的秀才越想要在诸生中获得尊重,也不知哪个秀才一鼓动,这转运司儒学的学生们为了表现自己英勇居然带头来堵洪武门。 也好在来堵门的是转运司儒学,如果来的是南京宗学的儒生,王允中会更加头疼。 南京宗学里一大堆勋贵故旧甚至是宗室子弟,多半都是勋贵之家的外围成员,没多少钱,但说出来都有偌大名头,那才是捏不得碰不得,想赶都赶不走。 这群儒生渐渐的从洪武门离开,又跑到玄津桥去游行,一路上大念着反对税监的口号: “官惟丐罢,民惟乞死,陛下宁不惕然警悟邪?” “毋谓诸生祸乱之言为未必然也!” “大驱税吏,改以船引!” “……” 第342章 王助教抓纪律 路边上,穿着一身官服的王文龙拿着一杆毛笔,另一手托着国子监绳愆厅中领出来的“集愆簿”,装出一幅谁犯错我就记谁的样子,表情严肃。 王文龙自然认不得那么多监生,所以他旁边还站着个国子监的厨役帮忙认认。 没办法,国子监的吏员、使人已经被分完了,王文龙也只能带着厨役出来站班。 其实王文龙已经算不错了,因为距离他一个街口的角落里就站着六合县的县教谕。 六合县里吏员不敷使用,县教谕只能带着自己家的书童在那儿守着,一个老头、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没一点威慑力,若是这群秀才真的被惹急了,两人挨不了几下推搡就得歇菜。 而王文龙这里的国子监厨役毕竟还是成年人,厨役穿着一身吏员的衣服,肥头大耳,看起来挺唬人的。 那厨役听着书生们的口号,奇怪问道:“这些学生不是说驱赶税吏么?怎么又说要收船引?” “我又哪里得知?”王文龙颇为郁闷。 等了一会儿,王文龙叫住一个秀才,问道:“你们喊‘改以船引’是何意思?” 那秀才说道:“朝廷收税不应该用税吏的方式去剥削小民,应该要对放洋的大商人收税,收船引税!” 他的话刚说完,旁边却有个穿着较华贵的秀才反对说:“船引税也是恶政,若是靠船引收税,岂不是鼓励那些个奸商去浮海获利,越发的无法管理了。” 他言语落地,遍又有个秀才在一旁摇头道:“这见的不对了,难道不收船引税就没有商人浮海获利?与其让他们获利还不收税,还不如收税让之合法,反而能够有所管控。” 这时又有人摇头说:“收了船引,胡乱放洋,漕运必然败坏,不可不可……” 认同收船引税的多半是小地主、商贩的子弟,而反对的则是大商人子弟或卫所儒生。 这群人自己就吵起来,怪不得喊出“改以船引”口号的儒生数量比喊其他口号的远远要少。 王文龙心里知道这收船引的口号多半就是从他的《常州上疏》里抄出来的。 当年的《常州上疏》提出的政策虽然被东林党故意抹去,但想来还是影响了一些仕商阶级。 不过影响力暂时还是有限。 当然王文龙是不会把这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的,此时出头真有政治风险,自己的实力有限,还是默默当个旁观者为好。 儒生们吵闹一阵,争吵也没闹大,上疏游行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王文龙等人也就跟着队伍一起缓缓前去。 李三才的上疏时间抓得很准,万历三十二年,百姓们对于万历皇帝的税监已经越发难以容忍。 万历三大征都打完了,万历皇帝收这钱究竟是要干嘛?对百姓根本无法解释。 这场席卷半个大明的上疏运动无论背后有何动机,但的确反映了许多小民的心声,引得大量百姓支持。 东林党、浙党等朝中党派虽然在朝堂中彼此争斗,但是在对抗税监之事上却是一致的,这也是为何各地官员对于诸生的上疏游行都没有太过于阻止的原因。 而《苏州旬报》、福州《旬报》、《西湖新报》、《商报》等南方大报纸自然也一力支持,虽然有些报纸不敢直言批评税监制度,但或是以正面角度叙述此事,或是言及税监制度最近又造成了什么问题,总是找到角度凑个热闹。 游行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万历皇帝,万历皇帝依旧装死。 而万历皇帝越是装死事情就越没人管。 越没人管,市民就越敢闹事。 万历后期广泛出现的市民运动就是以这样的背景发生的。 不过市民运动的声量很大,力量却不集中,别说改变朝局了,就连万历这无理的税监制度都改变不了,风头过去,各地太监带着爪牙出来继续收税。 倒是让各地的官员都紧张忙碌了好一阵。 南京的诸生上疏热闹了七天时间,终于渐渐平息。 …… 国子监绳愆厅,王文龙把集愆簿送还给监丞。 国子监的规章制度对于监生的要求非常严格,真要遵守制度,游行时的监生头巾带歪了、口出脏字等王文龙都能记他一笔,但王文龙显然没那么无聊。 他也就记了两个实在无状的监生名字,一个人是趁乱惹事骚扰了商户,另一人则是狐假虎威冲撞了百姓。 处罚非常严格,两人直接的坐堂肄业,直接在国子监中降等,监生花钱能当小官,但坐堂肄业的监生默认为没有完成监生教育,要再等上好几年考试合格才有当官资格,等于直接把他们监生身份的含金量给降了。 王文龙从绳愆厅走出时,正碰上白瑜一脸兴奋的迎过来。 王文龙还以为是白瑜来国子监听会讲的,笑着招呼道:“瑕仲,你怎么来了?” 白瑜行礼道:“在下是特意来找建阳先生的。” “可有什么事?”王文龙有些奇怪。 “诸生上疏已经结束,先生正好会讲。” 得,原来是催人开课的。 王文龙有些为难说道:“我回南京便忙于监督学生,还没备课呢。” “先生是否需要帮忙?在下一定尽力。”白瑜还真是锲而不舍。 “人手倒是不缺,瑕仲先回去等等。”王文龙只能苦笑着拒绝。 然而王文龙却低估了白瑜的执着程度,接下来几天,白瑜每天到国子监堵他,见面先询问一些琐事,然后便转到训诂学内容上。 怪不得白瑜能教出开启明末训诂学新篇章的徒弟方以智呢,这人是对训诂学是真热爱啊。 几天后,王文龙从鸡笼山的小院一出门,就见白瑜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些礼物。 “我来拜会建阳先生。”白瑜一脸诚恳的说。 王文龙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身旁的人对白瑜介绍:“这是我的助手,福建秀才,潘秀潘伯风。” “潘朋友好。”白瑜拱手见礼,潘秀也连忙回礼。 王文龙继续说:“他是专门来南京帮我整理书稿讲义的,整理好稿子,我就在国子监开讲。” “真的么?终于能听到先生的讲学了,在下定要回去养精蓄锐,好好准备,专心听讲。”白瑜一脸兴奋。 王文龙也是长舒一口气,这家伙总算说出要回去的话了,这几天给他堵的,催债也没有这么急呀。 第343章 训诂学开讲 王文龙要备课,第一件事就是把潘秀找回来,需要整理的资料太多了,没有他在身旁做苦力,做啥都不方便。 潘秀这段时间都在苏州旬报报社里头干活,在家已经把《民族国家论》读了好几遍,对于自己现在在荷兰人手下做探子的事情,越发感到迷茫,总觉得自己是在坑害自己的民族。 反映在工作上就是潘秀对于他的长期潜伏任务也陷入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状态。 潘秀虽然陷入自我怀疑,但是把事情透露给王文龙乃至于朝廷,他肯定是不会干的。 他想要回去巴达维亚做生意,但知道违抗了荷兰人的命令,自己肯定处处碰壁。 但要留在大明,他的身份就是《苏州旬报》的员工,而且他之前一直对这份工作表现的很积极的模样,冒然离去定会引人怀疑。 为了不自找麻烦,潘秀干脆安心在《苏州旬报》做事,他的文采不错又是《旬报》从福建来的老班底,报社中的同僚都对他颇为重视,潘秀到苏州后也在报纸上写了好多篇报道,在整个江南都有些名声,如果单做一个读书人来说其实混的也不算差了,不过是心里惴惴不安罢了。 万历三十二年二月,王文龙在闭门写稿三天之后带着一沓讲稿回到国子监。 诸生上疏余波犹存,正对秦淮河的南京国子监“天下文枢”牌楼下,一个读书人正在激昂的向成贤街上的路人宣传着反对矿监的道理。 成贤街是南京文气所在,街口一块砖头砸下去都能打到三个秀才,南京守备太监都不敢派人来这儿抓人,那年轻读书人的讲演无人能管,自然吸引了好多人在那儿围观。 王文龙拿着讲稿,要去找国子司业安排自己接下来的会讲计划,当然不想管闲事,坐着滑杆在一旁走过,却被一个眼尖的监生认出。 “王助教?” 王文龙去年开讲《文字断代学》在国子监可是引起不小声浪,国子监中认识他的人非常多,那儒生一声喊又吸引了几个人向王文龙看去,然后便都认出他来。 王文龙只得落下滑杆,冲众人行礼笑道:“我是王建阳。” 一个儒生问道:“王助教可是要开新的会讲了?” “你怎么知道这事?”王文龙有些疑惑。 那儒生老实回答:“我与白瑕仲是好友,是他说的。” 而旁边有许多书生还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建阳先生又要开会讲了?” “我当去国子监占个位置。” “什么时候开讲?” 众人的反应相当热烈,倒也不是说真有这么多人喜欢考据之学,许多水平一般的儒生连《文字断代学讲义》都看不懂,也是懒得费那个脑筋,但是只要在南京混的书生谁没听过去年王文龙在南京的会讲的名声? 在去年连续一个月的会讲之中王文龙提出了许多新方法,甚至开创一个新的考据学科,而且如今随着时间发展,考据学的影响也在慢慢扩散开,王文龙国子监开讲是整个南京文坛都津津乐道的事情。 而对于读书人来说能够到国子监去听王文龙的会讲,也是妥妥的风雅之事。 国子监听课又不要钱,有点关系就能进去,有这风雅的热闹可凑,大家自然是相当积极。 在场的书生一番鼓噪也引的旁人都来围观询问,当听闻王文龙又要在国子监准备会讲,瞬间许多人的兴趣都被吸引过来。 刚才跑到牌楼的石墩子上高声大讲矿监之事的那个年轻书生都不讲话了,他蹲下身子问个朋友:“王建阳在下面?他要开会讲?何时?” 虽然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很舒服,但是时间赶的不巧,这时成贤街上原本就聚集着一大群人在听讲演,有这空闲时间的读书人多半都对会讲感兴趣。 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王文龙也是顿感压力,趁着路还没堵上,连忙表示自己还要去国子监公干,挤开众人,往国子监跑去。 一溜烟来到国子监,王文龙先去找祭酒和司业表示自己的稿子准备好了,可以开讲。 找到领导王文龙才发现,国子监里头白瑕仲已经将王文龙要开新会讲的消息传的很广,连国子司业这里也有不少人来问王文龙何时开讲,只不过他们不好去催。 听说王文龙终于准备好,祭酒当即拍板,安排教室、贴出通知。 次日一早王文龙拿着一叠稿子走进东讲堂,就见下头学生坐的满满当当,他上次会讲的名声太大,这次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 王文龙进场之后,众人全都站起,先在祭酒的领导下对着孔圣像行礼。 礼毕,王文龙在高台上坐下,将稿子放到书案上,翻开笑道: “我的功名无非是个监生,虽然蒙众位贵人青眼当了国子助教,但讲论之中难免也有偏颇之处,听我的会讲不用太过拘束,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提问,见得有错误了,也可以提问指出,只不过有一条,不准堂上喧哗,提问先举手。” “我今天的讲课内容比较复杂,些许论点大概是大家没听过的,一时间或许也难以消化,若有心学习的朋友可以拿纸笔先记下,回去再加复习……” 王文龙这话还没说完,就见下边有个人举手问道:“王助教,学生想问先生今天讲的题目是什么意思?” 王文龙一听就笑了,这学生跑来听讲却连讲的什么都不知道,纯纯是凑热闹来的。 王文龙解释说道:“我这一场讲论的题目叫做《训诂学方法论》,所谓训诂两字出自《尔雅》第一篇《释诂》和第三篇《释训》,晋人郭璞《尔雅序》中解释此词为:训诂……所以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我们读上古文章,常会发现其中有一二字词难以解释,训诂学就是探求这些字词究竟是何意思的学问。” 训古学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这些小学在明朝还是非常冷门的学问,原历史中训诂学要一直到清代才会再次兴盛,并且在清末民初走向科学化、规范化。 王文龙解释完课程内容便对众人道:“那咱们就直接开讲罢。” “开宗明义,训古学是研究文字的,咱们研究文字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从‘形音义’三个方面入手。从中可以衍生出三门学问,分别书是研究文字书写演变的体制学,研究文字声音演变的音韵学,以及研究文字意义演变的训诂学。而这三门学问共同组成的学问我认为可以命名为语言文字学。” 王文龙直接把一代国学大家章太炎的“语言文字学”概念抢来用了,还不要脸的表示是自己的见解。 第344章 朱子错了 语言文字学的名字,王文龙直接用的章太炎的说法,而他的讲稿则基本上打算照抄《训诂学方法论》。 这是前世八十年代出版的训诂学书籍,两个作者分别是陆宗达和王宁,王宁是陆宗达的学生,而陆宗达受教于着名语言文字学家黄侃。 此书写作年代已经到了现代,内容是对传统训诂学理论的总结整理与提炼,把前人的方法基本上讲全了。 而王文龙之所以选用这本书,是因为他虽然想抄书,但他也真不是啥书都读过,像训诂学书籍王文龙能说系统学过的还真就只有这本《训诂学方法论》——这书解释训诂学深入浅出,对于前人的方法总结概括全面,是王文龙大学时老师所用的教材。 考据学的内容太广了,王文龙也只能拿自己学过的地方入手,而现在董其昌等人正在安阳挖甲骨,甲骨的出现定然带动了一批文字学研究的风潮,王文龙觉得自己接下来讲学从文字学入手自然最方便。而文字学的三大内容中:形制学需要不少甲骨文、金文的文字古董对比。 王文龙又不是着名的古董收藏家,突然拿出一大堆金石文字拓片开始讲论形制学定然会引人怀疑,这年代又没有拍照技术,这么多知识拓片是哪来的?且这时甲骨文才刚挖出来,相关文字都没研究清楚呢,好多形制学的内容根本就不可能合理出现。 音韵学虽然可以发表相关作品,但眼见对于甲骨文的辨识和研究热潮就要起来,甲骨文现阶段的研究主要是字义辨析和字形辨认,和音韵学的关系显然没有和训诂学近,王文龙便选择了训诂学相关内容。 当然,原本的《训诂学方法论》之中有很多涉及训诂学史的部份,大量引用了清以后的训古学研究内容,而这些内容放到这年代就不能称作训古学史了,正确相关内容在讲课中王文龙打算直接当做自己的新观点提出。 王文龙开口讲述说道:“上古文章去今千百年,当时的口头语言早已消亡,只能留下文字作为我们了解古人思想的枢纽。若是一段古代文字读起来语法语义和今人所说无甚差别,内容也就一望可知,不需要费神去研究了。我们所要研究的文字多半是难以辨识的,只能旁敲侧击去了解其意义。这旁敲侧击的方法说来也不多,大抵是:以形索义、因声求意,和比较互证三种。” “咱们都知道古人造字有六书之法,其中三种便是象形、指事和会意,对,这三种文字咱们就可以用以形索义的办法,根据文字的形象来判断意思。” “比如‘回转’的‘回’字,籀文里有时写做这样,”王文龙提笔在一张大开的白纸上写出一个棒棒糖一样的符号,高高举起示以众人,然后道:“我们乍看之下,虽不认得,但是先看其形象便有回环之意,再加以上下文分析,便能知道这是个‘回’字,当然要确定,还要找到更多时代的‘回’字写法,列出这文字的演变过程,这样才能叫做精确。” 到万历年间,读书人对于训骨学的研究还非常少,许多人是听到王文龙开讲,才大概知道训古学是什么意思,见到王文龙拿出古代文字跟大家分析,许多人都觉稀奇,想到这门课,专门就是教大家辨识古文的能力,不少人也由此生出偌大兴趣。 但今日来听讲的学子也有不少对于训古学有研究之人,王文龙的课讲到这里就有人举手: “先生,以形索义的训练研究乃是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常用办法,学生也自研究过,但因声求意和比较互证这两个方法学生却从没听过?” 不错,还读过《说文解字》。 王文龙解释说道:“有些古文字若是单一运用以行所意的方法去研究,难免会犯一个大忌讳,即是容易随意的用书写的字形来解释字义,看着这字像个什么模样,便把它认作什么字,这叫做‘望形生训’,是会产生大问题的。” “为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就必须找到更多研究训诂学的办法,中华文字很早就有表音的趋势,虽然一直保持是表意文字,但字形与语义之间的联系也是直接密切的,由此我们就找到了第二个研究古代文字的办法,根据文字的语音推演字意,当然这还需要学习一些音韵学知识。” “而虽然有了这两个方法,但中华文字的意义十分丰富,一些词我们即使知道了其文字,也不一定能推出其意思,比如‘凡’字,在古文中本是‘凡是’的意思,但在钟鼎文中‘凡’又常常有盘子的意思,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当时‘凡’‘盘’二字读音相近,若不加以比较而解出这个意思,看到钟鼎文中写将肉食装在‘凡’里,多少先生就要挠头了。” 这例子在后世的训诂学研究中是一个常例,可是在明代还十分新奇,许多人从没听过,闻言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那学生也是连连点头,好奇问道:“因声求意和比较互证这两种研究方法,不知是从哪本古书读来?” 王文龙笑道:“大概是我先提出的罢。” 因声求义是乾嘉学派的学者发展出来的训诂方法,比较互证的研究办法更是要到民国才提出,王文龙不把功劳归在自己身上,这课根本没法讲了。 而众人闻言都是惊讶,王文龙居然在跟大家讲前人从未提出的训古学研究方法,而且前人的研究方法只有一种,王文龙的新方法直接就有两种。 “这两种新的研究方法可以解决过去许多老问题,在场诸位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在学完这些内容之后,试着将过去难解的训诂问题用此二种方法尝试解决。” 王文龙接着讲道:“就比如《楚辞·涉江》有:‘齐吴榜以击汰。’一句。朱子《楚辞集注》解释此句说:‘吴,谓吴国。榜,櫂也。’以为吴榜是一种吴国的船只。照这个说法,这句意思就是‘用吴国的吴榜船去击水’。然而在宋以前从没见人写过有什么船叫‘吴榜’的,‘榜’字在先秦也没见做过船的意思,这名字来源实在奇怪。” “然而若根据音韵来分析,唐代李舟《切韵》中写:“榜”读“北孟切”意思是:使船只前进。宋代陈彭年《广韵》记载‘鋘’、‘铧’同音而通用是一种犁头,也衍生为插下犁头的意思,古人又常把插下某物的动作叫‘铧’,且‘吴’‘鋘’又常通用。所以‘吴榜’的意思生硬的解释为一种船实在奇怪,但解释成:插下船桨,使船只前进。这句话就通顺了。” “若是不从查《切韵》《广韵》并从声音方面去研究字义,‘吴榜’这个词是解不通的……” 为什么考据古书要研究训诂学?因为好多古书上的词不通过训诂根本解释不清楚,古书内容解释不通,古文的解释权就会被大人物所掌握。 就像朱熹这样的大学者,看到《楚辞》上一个不知意思的词语就直接给人胡扯,而且因为朱熹的影响力太大,直接导致许多后人都跟着他错下去。 “吴榜”这个词被朱熹解释成“吴地的船只”之后,真的有不少人附庸风雅,宋元明一来真有些人在文章之中把吴地船只叫做“吴榜”以之显示自己的博学,甚至后世古汉语词典里“榜”也加入了船只的意思,直到训古学研究到达一定水平后才发现这就完全是闹了大笑话。 王文龙知道随着训诂学的研究发展,人们会慢慢意识到的大学者,犯的这样错误还不只一两处。 甚至整个理学对于古文的解释,好多地方都是瞎胡扯…… 而王文龙一段讲完,在场许多人却都惊得呆愣:朱子还会犯错?还是这么不严谨的错误。 有人当即惊道:“这如何可能?” “建阳先生怕不是说笑吧?” “这可开不得玩笑!” 第345章 考据学也是朱子所传 朱熹创建理学可以说是再兴了儒门,南宋时朱熹就位列孔庙祭祀、原历史中到清代将孔庙大成殿中的孔庙十哲扩展为十二哲,朱熹还被搬进大成殿,成为孔庙十二哲之一,而其他十一哲全都是孔子的弟子,这就可见朱子的地位在儒门中有多高。 此时王文龙说朱熹有错实在有些惊人,连国子监的司业听了这话都张大嘴巴,感觉王文龙要惹祸。 而当下就有人不待举手便问:“建阳先生说此话不怕被说不敬圣贤?” 王文龙却丝毫不惧,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也早就有护身的法宝。 王文龙闻言摇头笑道:“我并无不敬朱子的意思,训诂学就是从朱子闽学中发扬而来,若无朱子,也就没有今天的训诂学了,我辈皆是朱子门生。但越是尊敬就越要钻研先人的办法,继续仙人的路程,当年朱子若无这样气概怎么会训诂《楚辞》?我遵循朱子的方法,有了新的发现,那也是继先人之遗志也。” 他一套话顿时让许多对他有意见的人哑火,还可以这样? 许多人心中不禁想:用朱熹的方法发现朱熹错了,算不算不尊重朱熹?应该不算吧? 看着场下众人的反应王文龙嘴角带笑,强调乾嘉学派出于闽学的这个事实果然好用,有了这顶保护伞文字狱盛行的清代都抓不到乾嘉学派的问题,更别说在此时万历朝了。 此时一些学派的儒者,直接骂朱熹都不会被抓,王文龙顶着这保护伞,只要事情不做得过于出格,大胆跳都没关系。 真不是王文龙想直接去冲击理学,而是要研究考据学就避不开找朱熹的麻烦。 朱熹是宋代集大成的考据学家,清代乾嘉学派的许多学者都受朱熹影响、用许多朱熹那儿流传下来的方法去研究问题。 拿着朱熹的方法,无论是学习还是更深入研究,第一步当然是回顾过去朱熹的研究,而这样一来朱熹研究中的错误必然也会被发现。 王文龙现在不说,再讲两节课也得刨到朱熹的问题上去,还不如早讲早习惯。 其实客观来说,朱熹确实是一代宗师,于许多学问都有开创之功,虽然他的一些研究到了明代就已经落后,但放在他生活的年代绝对是学术先锋。 朱熹《楚辞集注》有错漏,但为何流传如此之广,因为比起同时代的其他学者他注的更好。 朱熹在后世的名声褒贬不一真正原因是后来人拿着朱熹的研究成果,垄断了理学的话语权。 用着人家成果,却不让人家的研究继续发展,反而是继承了朱熹研究方法的乾嘉学派挖了程朱理学的根子。 说白了,考据学家的对手并不是朱熹。 就像孔子死后对儒家就没了解释权一样,朱熹又哪知道他死后几百年这些道学家扛着他的名头会去做什么事儿? 王文龙不理会堂下众人议论纷纷,接着往下讲:“训诂学若考察其历史大约可以说始于东周,迄今有三千余年,到东汉时便已经有了一套做事的模板与方法,有了完整的训诂释义书籍,但此后的千百年间,无论是着述之目的或是编写之方式,习者往往将之以为是经学之附庸,与音韵、形制学杂糅,然而若是深入研究,便会发现训诂学其实是一种独立学问,落往更精深的方向去研究,就必须将训诂学从其他小学之中独立出来……” 王文龙讲的越发深入,而台下许多学生便渐渐跟不上了。 训诂学的确是一门很困难的学问,比文字断代学更加复杂,并不是光光依靠爱好听一耳朵就能领会的,更何况这些读书人处在训诂学还没有发芽结果的明代,许多训诂学的资料对他们来说根本都没有概念,想要学会必然要下些苦功夫。 不少学生渐渐开始游目四望,根本无法跟上进度,但也有些学生听的兴致勃勃,似乎发现了什么瑰宝。 这一堂训诂学讲座和当下流行的经学、小学会讲完全不同,并不是讨论那些已经被嚼烂了的知识,王文龙所讲几乎所有内容都是新鲜的,对于有心人来说,真是学到就是赚到。 如果他们真能跟着王文龙的思路,将《训诂学方法论》学完,离开南京后靠着这讲座之中所学知识,只要稍加研究就可以成为一代大家,甚至青史留名。 “差不多了,”王文龙收拾着桌上的书籍道:“今日所讲内容有些驳杂,一时不理解也是有的,列位可以回去慢慢思考,若是实在觉得我说的不好,一番思考,说不定也能想出一些能驳斥我的观点,这也算是有所领悟了。” 说完之后便到了散讲时间,众人谢师后,王文龙拱拱手还礼,拿着书本就打算走。 可是他还没走出东讲堂,就被以白瑜为首的几个学生围住,其中一人看模样已经是中年,一口关中口音,激动说道:“建阳先生,你今日所讲不知有没有印成讲义,日后可会发卖?” “暂时还没有刊印,若是听讲的人多,说不定国子监经场以后会卖吧。”王文龙笑着冲白瑜点头,接着又说:“若是想要今日讲义,我倒是有一份,抄完后还我就是……不知朋友叫什么名字?” “这太好了!”那中年书生颇为高兴,自我介绍道:“鄙人乃是陕西举人,姓赵名崡字屏国的。” 赵崡?王文龙一脸惊讶。 一旁的白瑜也笑道:“好教建阳先生得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南敦物山人。” 王文龙这讲座的名头还真不小,居然将这位大佬也吸引来了。 赵崡,明万历年间最着名的金石学家,他出生陕西世家,老家靠近汉唐故都,就在老家周围,便有许多古代的宫庙遗址以及碑记遗存,从小就养成了赵崡对于金石学的喜爱。 赵崡考中举人之后,便不再求更高的科举功名,而是专心于金石学研究。 他经常带着家人出入荒野丛林拓印碑文,而且不光是拓印,他“每遇片石阙文,必坐卧其下,手剔苔藓,椎拓装璜,援据考证。” 历史上赵崡撰写了八卷的《石墨镌华》,是整个明代最有价值的碑文研究书籍。这本书在历史上于万历四十六年才写完,主要原因是赵崡虽然家资巨富,但是想要刻出一本书,对经济条件的要求还是太大。 原历史中因为赵崡的钱财不够,所以《石墨镌华》之中也只有对于碑文内容的描述,而没有将碑文的拓片刻印留样,毕竟能刻拓片的刻版工工钱实在太高。 不过在这个时空因为蜡版油印技术的出现,赵崡的书籍大概能做的精美许多。 第346章 甲骨文大发现 王文龙好奇:“赵先生怎么会来江南?”他可不会自负到认为凭自己的名声就能把这么一个关注大家吸引来江南听讲座。 赵崡笑道:“我是从河南转道而来,不想如此有幸,正碰上先生开讲。” 原来赵崡早在去年就已经抽出时间跑到彰德府去看董其昌的考古发掘,而到了河南后赵崡在彰德府留连几个月,又收到了常州朋友的邀请,于是顺便来江南一游,跟他同道而来的还有关西夫子冯从吾。 两人到达南京时刚巧赶上了王文龙开讲,冯从吾不耐舟车劳顿在馆社中休息,而赵崡作为金石学家对于王文龙的理论十分好奇,于是自己兴冲冲跑来听讲。 王文龙对于董其昌的发掘研究也有些好奇,闻言连忙询问最近的发掘进展。 赵崡说道:“我今年初离开彰德府之时董参政刚刚在张德发掘出一个大甲骨坑,其中甲骨数量还在清点之中,但少说也有上百片,而且还没有发掘完。仅仅就发掘完的甲骨,便可看出其中一些甲骨相当完整,但是形制却与之前的极为不同,比如其中有一块大龟板,上面记载了些地名,又不言事,不知是何意思。” 王文龙说道:“或许是古时所用之地图或是方位记载,我尝见古书中说上古之人以龟板记载四方风名,此甲骨大概便是证据。先生可试查询《夏小正》《尧典》等书,看有否能与其对应的内容。” “四方风名?”赵崡微微思索,然后一脸激动的点头,“这说法的确极有道理,我已将甲骨上的文字抄写下来,回去便查书。” 王文龙友善的说:“国子监中有许多古籍善本,我可为屏国申请借阅。” “这太好了。”赵崡高兴后思索说道:“不过这次挖掘出来的甲骨太多,只恐怕懂参政发掘出来也难以保护,还是要有大势力加以帮助才行啊。” “的确如此。”王文龙点头说道。 记载四方风名的大甲骨,在后世的历史上,总共才发现了两三片,再加上赵崡叙述大量甲骨藏于一窖的情况,王文龙怀疑他们很可能发掘到了着名的YH127甲骨坑…… 王文龙讲完课一身疲劳,想着甲骨文的事情,但是回到家已经宵禁,想出门也不行,只能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是国子监的旬休,大明的官员以及国子监都是十天放一次假,这天只要不是太忙碌的职位,基本上都能在家休息。 王文龙早就给叶向高家投了帖子,于是早早便拿上礼物出门去找叶向高。 叶向高笑呵呵的迎接王文龙说道:“建阳,我看了人家抄来的你《训诂学方法论》的讲课内容,真真是有见地,若你能把这门课讲完,国子监的学生可是要出几个大家了。” “叶司业果然尽责,高升后还不忘考察国子监学生的功课呢。”王文龙开了个玩笑。 叶向高闻言笑道:“那不怎的?你王建阳可是我带头请到国子监里来的,如今看来请的真是不错。” 叶向高对于王文龙的夸奖并非单纯恭维,他除了是万历年间的政治大佬之外,自己也是一个大学者,而且研究横跨多个领域,是万历年代诗坛中的馆阁体第一人,史地学家,同时也研究训诂学,后世流传有他一本《参补古今大方诗经大全》其中就有大量训诂学内容。 叶向高笑着说道:“建阳将小学中的训诂学独立为一门,且提出若干相关研究方法,这样的见解的确是前人所未有。使训诂能单独成为一门学问,光光是建阳昨日讲学之中涉及的知识之多之杂,便足以令我深感佩服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之所以开讲训诂学其实乃是因为董参政在漳德府发掘甲骨,其中出现了许多今人不识的字词,若有训诂学的相关研究,想来对辨识甲骨会有颇多方便。” 他思索一阵又说:“现在甲骨越发掘越多,以个人能力已经难以保全,为了避免甲骨流失,还是要请有司加以协助。” 叶向高现在已经官居南京礼部右侍郎,对于保存甲骨之事还真说得上话,他闻言想了想道:“这事情得上个折子才办得下来,不简单呀。” 王文龙听出叶向高不太想帮忙,心中有些紧张。 他之所以叫董其昌去发掘甲骨,是因为历史上河南安阳的甲骨毁损太严重了。有些资料说甲骨被当作龙骨这样的药材贩卖到市场上是清末才开始的,但只要稍加查证就能发现,龙骨这味药材早就在使用了,而且药典记载的很详细,“龙骨生晋地”,再去查一下龙骨的道地产区排名第一的地方就是河南。 可以说河南安阳的甲骨从东汉时代就开始当做龙骨药材大量使用,而且还是驰名宇内的那种,甚至在已经发现甲骨的民国时期安阳还在出产龙骨,要直到解放后为了保护古生物化石资源,《中华药典》将龙骨删掉,安阳的龙骨生产才告结束。 而据王文龙猜测,甲骨文之所以千百年间不被金石学家重视,主要是因为龙骨的正常使用方法一直是打粉,普通人家又没有打粉的碾槽,龙骨一向是在药店里现称现打粉的,金石学家基本上都是有功名的大老爷,不会自己到药店里去取药,他们看到龙骨时,都已经是细细的龙骨粉末了,哪知道那是什么甲骨文? 为啥历史上王懿荣能够在光绪二十五年发现甲骨?看历史记载就知道:王懿荣本人通晓医术,他发现甲骨文时是因为自己跑到鹤年堂去抓药,又正巧看到一大批从河南送来的甲骨堆在一起,这才成为千百年间第一个发现甲骨文的学者。 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后,通过古董商人到河南收购,随随便便就收到了一千七百多片甲骨,后来第一批考古学家来到安阳,听说他们要收集有字的龙骨,不少当地百姓都拿来一大包敲碎准备磨粉的药材,只可惜那些龟甲都被敲碎只有单个文字,无法联系上下文联,故而所记载的是什么内容也分辨不清,文物价值被毁损的太多。 但这也可见这东西在市面上流传的有多广。 王文龙自己在明代便发现药店中有刻有文字的甲骨存在,当时他就知道这东西不早点保护起来,以后的几百年间不知还有多少要被做成药材。 之前董其昌等人在河南挖峡谷,挖出来的数量也不算太多,而且甲骨坑大多零散,但昨天听到赵崡叙述那片具有四方风物的大骨,王文龙知道他们很可能挖到了YH217号甲骨坑,这下一来王文龙就不得不重视了。 YH217号甲骨坑原历史上发掘于1936年,是国人认识到甲骨文存在并且发掘以来于河南安阳发现的最有历史价值的甲骨坑,光这一个坑中出土的龟甲就超过1.7万片,记录了商王武丁时期有关祭祀、田牧、农业、天文、军事等内容,而且因为都是同一时期的甲骨,非常方便互相对照。光靠这一个坑中的峡谷就使得历史上的金石学家辨认出了不少甲骨文。 这个甲骨坑对于甲骨文和殷商史研究的意义实在太过重大,王文龙知道有了这一坑的一万多片甲骨,哪怕以明代人的学术水平,稍加研究后也能得出大量关于殷商时期的研究成果。 这种能启蒙明代考古学的重要文物,很有必要积极保护。那一万七千多片甲骨被当地百姓随便摸走一两片,都是难以忍受的损失。 王文龙劝叶向高说道:“在下真个担心那一坑甲骨会受到毁坏,这些可都是先商时的古物,其时连周公、文武都还未降生,史书上有关彼时的记载也实在太少,若能研究清楚这些甲骨,实在是补先人之所未见的一项大功业。” 第347章 文物保护 “这个……”听了王文龙的一番话,叶向高犹豫说道:“甲骨若要上疏朝廷进行保护,非说得极大不可,但若是如此,带来的影响怕也定是极大了。” 王文龙明白叶向高的忧虑,古代是没有什么文物保护的概念的,明朝法律对于古物规定保护方法的无非是不可以偷坟掘墓,但对于古物的买卖并没有什么禁止,盗墓之事也是屡见不鲜。 一些先贤大德、高僧名士的故居、遗物也会被保护,但这并不是法律所要求,往往是信徒或崇拜者的个人所为。 此时能使得历朝历代都进行保护的古物遗产,都需要受圣贤崇敬观念的影响,比如孔子死后的孔子冢以及孔子所居堂室会被历代朝廷保护起来。 如果要让朝廷来保护甲骨,那叶向高在上疏之中大概要将甲骨捧到跟孔子的遗物一样地位,这肯定会引起争论。 更何况《大明律》里不光没有保护文物的相关条文,且还有“贼盗:发冢”一条,殷墟的甲骨虽然大多不是在墓里,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是古墓中出土的。 按规定“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椁见尸者,绞”,在大明朝的早期百姓们还在关心温饱,文物买卖很少见,更是少有人知道文物的价值,所以两百多年前制定的大明律可根本就不会考虑到什么金石学研究、考古发掘。 这也就是现在朝廷管的宽,不抓而已,要不然董其昌他们在漳德府挖出甲骨做研究,只要是挖到了商人的陵墓,分分钟都得被关进去。 “这也容易,”王文龙说道,“赵屏国几人是来参加东林大会的,东林书院中也有不少先生对于甲骨文发现颇感兴趣,我可让他联络些名士共同造出声量,届时大人上疏就有背后支持了。” 叶向高感觉有些棘手,他不明白王文龙为何如此在意考古之事,随口道:“建阳先让我思索几日吧。” “此事我一定要促成,”王文龙假装生气说道:“若是叶侍郎不愿上疏,在下就去求李巡抚,若他也不愿意帮忙,我便关了《苏州旬报》和苏州银币厂,辞官回福建!” 叶向高一脸惊愕,要闹成这样李三才肯定和他心生芥蒂,他不明白为何王文龙对于保护甲骨如此执着,不过反正写篇上疏自己也不会损失太多,他终于说道:“罢了,待我这几日联系同道商议一番,试写一篇折子上去就是了。” “多谢大人襄助!”王文龙立刻便开心起来。 当天下午他就去找赵崡,到达广一时,赵崡和冯从吾两人正在屋中对着一些甲骨的拓片议论。 见到王文龙进来,两人全都起身,赵崡为王文龙介绍道:“这位便是冯仲好了,仲好,此君便是王建阳。” 王文龙连忙行礼:“早闻关西夫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冯从吾也是上下打量王文龙,颇为开心的说道:“我最喜欢看建阳的《疗疴录》,建阳于此书中描摹世道人心已然到一境界,《尚书古文疏证》更是令人惊讶,我只道建阳年纪定然老成,不想今日一见,还是个翩翩少年呢。” 王文龙一笑转向赵崡开口便说道:“屏山先生,南京礼部的叶侍郎答应上疏请求保护彰德府甲骨了。” “此话为真?那可太好了!”赵崡和冯从吾都颇为高兴,当然,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那个甲骨坑之中将会有多大的考古发现。 王文龙和冯从吾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倒还不算远,首先冯从吾的师父许孚远乃是金学曾之前的福建巡抚,早在王文龙于福建辅佐徐学聚时许孚远就关注到王文龙这个人了,而许孚远又是第一批发现《尚书古文疏证》利害的文人、把《尚书古文疏证》带上京城的丁元荐是许孚远的弟子,和冯从吾的书信之中师徒也经常讨论王文龙。 除此之外,王文龙在江南物理社中重用的名士王徵也是陕西人,王徵的舅父张鉴也是关中理学名儒,张鉴和冯从吾关系相当不错,就靠这一层关系,冯从吾和王文龙两人也自然亲近。 这年代天南海北的名士常常彼此闻名,但能够见面的机会真是不多,好不容易在南京碰上,说了两句话王文龙便拉着两人出门。 在秦淮河边找到一处酒楼,赵崡坐下便问掌柜道:“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回老爷的话,新进的有银瓶山阴酒,乃绍酒中极好的。” 赵崡问道:“是路酒么?” 那掌柜连忙笑着回答:“南京绍兴地方虽去不远,然而家酒也是到不了的,到了此处的自然都是路酒了,我们生意人说了不算,老爷吃了就知是好哩。” 赵崡道:“拿来尝过方知。” 那掌柜的应一声而去。 王文龙自己并不经常喝酒,而且每回出外人也都是把酒水备好了的,他少有到酒馆里自己点酒的经验,见那掌柜走了,这才颇为好奇的问道:“屏国不曾来过江南,对于这南京的酒坊如何这般熟悉?这路酒又是什么?” 冯从吾闻言一笑,对王文龙说道:“屏国兄可是酒道中的老手,这一点旁人确然是不及的。” “冯兄莫要取笑,”赵崡笑着说道:“绍兴话、绍兴师爷、绍兴酒,世人都说此为‘绍兴三通行’,我虽在关中,但如何不知?其实我以为绍兴话不过州人口音,绍兴师爷的本事有心也可学之,唯独绍兴酒,乃是会稽山阴之间水最宜酿,真真是他地学之不去。至于家酒则是绍兴人自己酿了在州中饮用的酒水,路酒则是用来外贩的酒水,路酒往往胜于家酒。” 这回到换了冯从吾听的好奇,他问道:“人都说‘留了好处自家吃’,怎么照屏国所说意思,绍兴本地的家酒反而不如路酒了?” 赵崡解释说道:“酒水远行易变质,或酸或苦,非极佳者不能远卖,所以路上远卖之酒必然要极佳才可。是以甘陇、桂林之地绍兴酒皆绝美,听闻若到了关外更是仙露琼浆一般,但到了南京这几日所喝之绍兴酒总是差些意思,如我昨日所饮的绍酒若非是窖藏数年几乎不堪入口了。” 王文龙听的也是颇为好奇,想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黄酒虽然性致比水更稳定,但是这年代交通不便,要把绍兴酒运到关中去随随便便都要耽搁个大半年,一路上日晒雨淋舟车劳顿,到地方还能够不变质的酒质量肯定不差。不像后世,随便一勺防腐剂加进去,无论好酒还是坏酒都没有变质的担忧。 三人谈话之间,那掌柜的便将酒水送了上来,果然是一尊漂亮的银瓶,瓶子上还簪刻“山阴吴氏老坊佳酿”的招牌。 拆开泥封,香飘四溢,不光赵崡瞬间眼前一亮,就是王文龙也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赵崡连忙喝了一杯,然后便连连点头道:“此为我到南京之后所饮最佳者。唤做什么?” 那掌柜的笑道:“这是吴氏的女儿酒,窖藏十六年,一坛酒已缩了只剩七成,专门分到银瓶里装着,一等一的好绍酒呢!” 这也是他看到赵崡的确懂酒这才会将好酒拿出来,要只是王文龙和冯从吾来,多半见不到这女儿红的面。 第348章 王建阳题字 赵崡觉得这酒美便不停喝起来,王文龙等待酒热后也喝了一杯,只觉得入口醇厚甘甜,酒香醉人,哪怕他不是多喜欢喝酒,也不禁觉得好喝。 不过光有寡酒也不是回事,他便又问道:“你们这铺面左近可有什么吃食?” 这年代的店铺销售品种单一,酒铺就是专门喝酒的,饭铺就是专门卖饭的,豆腐店就是专门卖豆腐的。 不像后世的店一家店又卖包子、又卖炒菜、又卖酒水还卖烧腊,理由也简单,一家店备不了那么多货。 这年头又没有冰箱啥的,进了鸡鸭鱼肉卖不出去就得馊了,就算进来了这么多货也请不了那么多厨子,所以只能主打一样。 连喝酒带吃饭的地方也有,不过那是大饭庄,一般没有大席面不会去,三个人吃饭显然就不适合了。 但也无妨,南京是大地界,路边上有的是卖吃食的名店,一般叫掌柜的推荐也就是了。 那酒家掌柜的说道:“路口有家烧鸭铺,桶子鸡烧鸭焖的极好,乃是我兄弟的产业。” 冯从吾闻言笑道:“你这掌柜倒是老实,行,就试试你家兄弟的手艺吧。” 王文龙便对王平保说:“宝哥,出去买只烧鸭,再叫些小菜过来。” 王平保点点头,那掌柜也笑道:“我去吩咐兄弟伺候做烧鸭。”两人一起去了。 这年代的烧鸭全都是二荤铺在经营,这种铺子既卖生鸡生鸭,也卖烧卤好的筒子鸡和焖炉鸭。 王平保出去不久便回来,又等待一阵便有小二提着食盒进店中来。 这叫盒子店,专门是经营外卖生意的,打开食盒,那小二放下几样爆炒的菜,又有冷碟铺送来卤的豆干、毛豆、蜜饯、鲜果。 再等不久,便有个汉子急急忙忙提了一只烧鸭进来。 “哥,哪位老爷要鸭子?” 那酒家掌柜的笑道:“老爷,您要的烧鸭来了。” 那汉子手中的烧鸭用一张蒲草编成的网子包着,可以起到一定的保温效果,来到王文龙桌前给王文龙等人看了鸭子之后,他便直接从食盒中扯出案板和刀来斩件。 王文龙见他动作利落,问道:“这就是北京城也有名的烧鸭做法?” 那汉子点点头:“京中有名的便宜坊烧鸭子便是永乐年间从咱们南京去开的店,不过他们用的是肥鸭,南京的鸭子瘦些,须用闷炉烤方能不柴,几位老爷可以试试俺的手艺。” 王文龙点点头,发现这汉子做鸭子的方法和北京烤鸭不同,并不是把鸭子拿出来片皮,而是直接斩件,最后拼成一盘,还浇上一些卤汁。 那汉子将一盘鸭子放到桌上,此时桌边只闻得香气四溢,赵崡和冯从吾都忍不住伸出筷子,王文龙也夹了一块放入嘴中,入口的味道挺油香,不过比起王文龙前世所吃的广州南京北京等地的鸭子也并没有惊艳到哪里去。 但他却见赵崡和冯从吾两人都是眼睛发亮。 那汉子也是一脸期待的模样,仿佛在等待夸奖。 王文龙这才反应过来,明朝的调味料和烹饪技法可是比后世少太多,能够在明朝烹饪出后世常见的烤鸭味道,在这年代就已经非常惊艳了。 赵崡先是赞赏道:“此烧鸭的味道实在是醇厚鲜甜。” 冯从吾也连连点头:“甚美,可惜关中无这样做法。” 王文龙也陪同露出一个欣赏的表情。 这时那酒家的掌柜才擦着手上来道:“先前听这位老爷叫做王建阳,敢不是《苏州旬报》的王总编?先生名满江南,不知能否给我弟兄家小店提个字号。” 王文龙这才知道为何这店家如此殷勤,不过对这种事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见赵崡和冯从吾脸上都带笑,于是点头同意。 掌柜的也早是想帮衬弟兄的生意,连笔墨都已经准备好了,闻言连忙让小二将纸笔拿上来。 王文龙提起笔问那汉子道:“你家小店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老实回答:“叫东街烧鸭子。” 冯从吾闻言哈哈大笑:“这叫什么名字?写出去人家也分辨不出的,不如改一改。” “改……这个……”那汉子双手擦围裙,显然要他想名字十分困难。 王文龙却稍稍思索,笑道:“便给你题东街烧鸭子好了。” 说着他便落笔在纸上,最开始赵崡和冯从吾还有些疑惑,但是等到王文龙的字写出两人却都是一愣。 冯从吾赞道:“建阳居然用金文写招牌,满南京都找不到第二家。” 而金石大家赵崡则看了一会儿后,颇为惊讶的问道:“建阳,你这‘街、烧、鸭’三字的金文我却从没见过,哪里拓下来的?” 王文龙一气写完五个大字,放下笔,这才对赵崡笑道:“这三个字的金文古之所无,乃是我自创的。” 冯从吾满脸惊讶,而赵崡仔细看了看这三字之后,却是连连点头:“这办法好!” 金文就是商周时期的钟鼎文,而王文龙用经文给人提牌匾,也是想到了前世齐白石的例子。 因为考古中金文发现的字数很少,想凑一篇文章都难,所以过去在日常生活中一般是不使用金文的。但据说当年齐白石大师给京城名店烤肉宛题字用的就是金文,“烤”字在金文中没有,齐白石便自己根据金文规则创造了一个金文“烤”字,还在题字下面缀了一行注释:“钟鼎本无此烤字,此是齐璜杜撰”。 而齐白石大师金文提字果然体让烤肉宛招牌在一众店铺中极为显眼。 王文龙的书法水平也就那样,让他在冯从吾和赵崡面前题字难免献丑,但用上金纹就能遮掩不少,而且还有不错效果。 齐白石当年的做法非常新奇,但是后世文字设计中大量沿用,将原本就有的金文叫做原始金文,而将根据汉字规则新创造出来的金文叫做仿写金文。 事实上因为仿写金文使用了后世汉字的规律,比起原始金文好认得多。 比如此时王文龙所提的东街烧鸭子几字,因为一半以上都是仿写金文,哪怕不认得金文的人看一眼也能猜出大概意思。 王文龙题字之后那掌柜的两兄弟也是连连道谢,虽然他们看不懂什么金文,但是他们当然不会嫌弃。 这招牌本来就是给识字的人看的,金文招牌风雅特别,挂到门上去自然吸引眼球,再加上王文龙的署名,一定能为店铺多带来不少生意。 王文龙和赵崡、冯从吾饱餐一顿,醉醺醺回到家中,第二天他又早早起来送赵崡,冯从吾坐船前往常州。 赵崡和冯从吾这一次来江南是为了参加东林书院的成立。 东林一脉作为政治势力早就在万历朝出现了,但是真正开辟东林书院的日子却要到万历二十三年,而东林党这个名字的出现还要更晚。 东林书院成立也请了王文龙前去,只不过书院成立之时参加的文人太容易被贴上政治标签,更何况这时候妖书案闹得正热闹,王文龙本就不想去。 现在他在南京国子监开讲《训诂学方法论》也有了不去常州的理由,于是只托赵崡替他带上礼物,自己还是留在南京,一边教书一边专心等待叶向高的消息。 第349章 《北海屠龙记》连载结束 三月上旬,《苏州旬报》上连载的《北海屠龙记》终于来到了大结局。 这部小说原本是还珠楼主为蜀山剑侠写的前传系列之一,此君是个喜好断章的性格,写作此书之时一口气开了好几本连载,导致每本小说的情节都互相错杂,卖的不好就丢了,于是此书原本只有十多万字的内容。 而王文龙拿来《北海屠龙记》之后将故事完善了不少,起码画出了标准的爽点模式,将大纲交到许仲琳手上,许仲琳又继续对之加以充实。结果就是原本十几万字的原文被两度删改,增加到了三十多万字,多了许多人物和情节。 这部小说的哄动程度其实远远不如《连城诀》《狄公案》和《甄嬛传》,无论是《连城诀》所代表的新派武侠爽文,还是《狄公案》所代表的侦探小说,或《甄嬛传》为代表的宫斗爱情小说,都是明代人前所未见的小说类型。 相比之下《北海屠龙记》的开创性还是略差了一些。 但是《北海屠龙记》比起此时市面上的大多数小说还是有新意,且情节紧凑的多,和《连城诀》《狄公案》《甄嬛传》需要相当带调动情绪的代入小说剧情不同,《北海屠龙记》的情节不需要多少思考,大量的天才地宝、妖魔鬼怪、斗法情节掺杂其中,爽点不断,特别是最后女主角沈琇在北海对付千年毒龙的结尾大战,一个个以力破巧的大场面被许仲琳描摹出来,让读者看得舒爽不已。 许仲琳甚至给千年毒龙全部加上相当复杂的背景设定,三教神佛全部牵涉其中,每条毒龙都被描写的恐怖强大。 对手越是强大,最后女主角沈琇得到屠龙宝刀,连斩二十三条千年毒龙的情节就越是激动人心。 原作者还珠楼主的笔力相当强,在描写之中也是详略得当,可许仲琳一下写爽了,就像当年他写《封神演义》破十绝阵要把同一套模式写上十遍一样,斩二十三条千年毒龙的场景他一水起来就收不住。 原本王文龙让许仲琳三章之内就结束,许仲琳却生生给写了十章,在王文龙的强烈反对下最终才砍到了五章,并且表示一字都不愿意再改。 大结局发出来,却取得意外不错的反响,读者看到爽点处,对于许仲琳连续五章的战斗场面描写居然都还看得津津有味,《北海屠龙记》大结局的五章分到的两期的《苏州旬报》上刊载,两期销量最后都突破两千份。 不过说起思想内涵,一些读者和批评家对于《北海屠龙记》却非议不少,一些人批评此小说就是一出从头打到尾的闹剧,没有丝毫价值,但也有不少人对这书表示非常喜欢。 袁宏道这时已经回到老家湖北公安,在公安城南的柳浪湖筑“柳浪馆”,终日和朋友们诗文唱和,还潜心研究戏曲、小说。袁宏道在湖北专门写了文章,送到江南的报纸上发表: “小说《北海屠龙记》,近日于《苏州旬报》连载完毕。吾虽处湖北,难免托人寄只字片纸,期期追看,本地文士之间亦是颇有风传,近日闻江南乡野赛神之会,竟演出屠龙师太之戏,其风靡可知也。 然有评者谓其荒唐过甚,惟杀伐江湖,血腥无文。余则以为此乃其美也。 人或云,小说亦传道之书,教育为先。然余以为欲观教者,何不直读四书五经乎?《北海屠龙记》之所以得受追捧,便因其可读。 余以为书之可读,正在真、变、趣、奇四字:真之一字,《北海》中人物,口角之争便是生死之斗,犹如现实中武人之状,何尝文言造作?以此,故气脉贯通,情感淋漓;若论变字,则篇中化用神魔小说及三教之经典,而又于其中求变,或以道语佛偈为人物之名号法宝,以诸子寓言为人物之形貌,此皆见变化于古书也,不知者看之以为玄妙,知者亦可得一乐…… 小说能达此四字者,其文自然脱俗,非但百姓喜之,公卿士大夫必亦竞相追逐。若俗书皆此类,如何嫌它多?” 袁宏道把《北海屠龙记》和他所提倡的文学写作“真变趣奇”四字追求联系在一起。 袁宏道的评判标准也很清楚,文学的好坏不应该由像不像古人来评定,不是谁写的文章像秦汉古文谁就是好,而是文章本身好看才是好,他认为写作上的创新都值得鼓励,只有文章题材、内容与过去的文人不同创作者才能写出和古人不同的东西,要不然就只是不断的让历史重复而已。 许仲琳的《北海屠龙记》显然有创新性,虽然没有开创武侠小说那么大,但是怎么样也轮不到其他的小说作家来说它的坏话。 袁宏道的性灵派思想就是这年代文学新思潮的主流,而他自己就是第一号旗手。 他开创的性灵派在原历史活跃时期能延续到清中叶,甚至在近代和现代文学史上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只看这股文学新风的后劲有多强就知道袁宏道此时在文坛上的影响力有多大。 他的评论文章一出,还真在文人间引起挺大反响,瞬间说许仲琳小说写的不好的人便少了许多。 这也并非纯靠袁宏道的舆论声量压制了批评者,因为同时也有不少人出来赞扬许仲琳的作品。 最受公认称赞的角度是夸奖许仲琳作品的世界观架构。许仲琳编写设定的能力太强了,《北海屠龙记》之中他也将自己的实力全部展现,加上还珠楼主本来的设定就足够宏大,最后整个小说的世界观被塑造的既完整又深远。 简单来说就是拿着这个世界观套皮都能轻而易举再写出几十本书,养活后世的一大批作者。 《北海屠龙记》连载结束后,紧接着放上的便是王文龙以藏剑楼主人笔名所写的《狄仁杰之通天魔教案》。 明代人哪看过这种诡异玄奇、恐怖探秘的小说? 这本小说一面世,再次开风气之先。 《北海屠龙记》之中化用古代典故、禅机故事写的已经够巧妙了,却还是能够让人知道小说内容是假的。 而《通天魔教案》直接从唐人笔记中拿出种种精怪加以演绎,甚至对着史书上一段留白的内容加以拓展描写,那些玄奇诡异的故事让人难分真假,代入感十足。 一时间江南的读者、批评家全都看傻了。 第350章 保护甲骨如打仗 漳德府,安阳城外,一处破烂的茅草屋中,沈德符正靠在一张烂躺椅上读书,这时就见瘦成一根麻杆的董斯张急急忙忙跑进来:“虎臣,快收拾一下,来人了。” “来人了?”沈德符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紧张的去摸床头宝剑,“又是来的哪个村的?多不多?有没有带着杆棒?” 董斯张跑得太急这会儿手捧着肋部大喘气,用另一只手摆手,道:“不是来的村民,是开封的河南巡按来了,来看看咱们这甲骨坑的情况。” 沈德符这才将宝剑丢掉挂回去,连忙穿鞋,问道:“他们要看几号坑?” “这我也不知,总之是有社中人通知方巡按就要来了,叫咱们赶快收拾立整,到前边去等待。”董斯张一边说自己也到衣箱里去翻出一件干净的儒衫,仔仔细细换上。 随着董其昌在安阳城外发现甲骨坑,这几年间安阳城外已经聚集了大量金石学家,天南海北的文人互相交流,结成甲骨社,然后共同筹资,进行挖掘、保护甲骨等工作。 筹钱的事情有大人物去办,于是像沈德符、董斯张这样的小士人就只能来干一线的工作。 随着甲骨挖掘的持续耗费的金钱以及保护的投入越来越多,甲骨社已然是囊中羞涩,正在四处筹钱,挖掘工作时断时续。而沈德符和董斯张这两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守着这个还没有挖掘完毕的甲骨坑,避免当地百姓前来偷盗。 这活计纯是义务工,而且进行的非常困难,这些个柔弱文人也守不了几天,但总是轮换着去做。 沈德符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进士,其实他也是一个小名士,但是他为了完成自己的科举大业铁下一条心投入国子监去读书,所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与文人交游,以至于名声不显。 不过现在的沈德符正在慢慢转变,因为在江南考科举太难了,读不读都是拼运气,按原历史他还要考十几年才能中举,有多少才华也给磨没了,于是最近他正在打算撰写一本杂糅稗官野史、市井传闻、国朝典故的笔记《万历野获编》,看能不能卖书挣点名声,以后要是中不了科举,就以监生的身份当个名士混着算了。 听闻安阳的甲骨发掘挺有名声,于是沈德符也跑来凑热闹。 他和董其昌是世交,又刚刚二十五岁,身体还熬得过,便主动来守这个甲骨坑。 而董斯张也是监生,浙江湖州人,今年才刚刚十五岁,从小体弱多病,人送外号“瘦居士”,之所以会来到安阳,则是因为董斯张对于甲骨文十分热忱。 此人爱书,虽然身体孱弱,但是却沉溺书海,他逢书即录,手抄书多达百部,因此也得博览群书,原历史之中他将成为万历年间有名的博物学家、诗人,着有《广博物志》等书,只不过天妒英才,三十多岁就英年早逝。 这位仁兄英年早逝的一大原因也是他对自己实在太狠,此君体弱多病就算了,关键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病重情况下还要抄书写作,历史上董斯张留下的诗词代表作就是《绝命词四首》,是他病重的时候加班加点写的。 两人急急忙忙整理了衣服,又去外头叫来雇佣来保护甲骨坑的护卫,让他们昂首挺胸的站班,显出点甲骨社的排场来。 漳德府是河南府最北边的一块,在明朝的行政区划之中,除了南侧和河南省接壤之外东北就是京师,西侧便是山西,都是有大量军户的地方,逃军也特别多。 甲骨社在当地进行挖掘,挖掘工人可以在当地招募,但是看守甲骨坑却害怕当地百姓坚守自盗,所以直接招揽逃军充当护卫,为此甲骨社的两个发起人董其昌以及范允林甚至动用以前在官场上的关系弄来军器震慑宵小。 大家在用茅草稍加遮掩的挖掘棚外站成一列,远远的就见到以河南巡按御史方大美为首的一众人马赶了过来。 河南现在最大的官儿就是方大美这个河南巡按御史。 原本河南同其他省一样最大的一把手是河南巡抚,但是万历三十年时,前任河南巡抚曾如春在河南治水,积劳成疾,升任工部右侍郎,还没去赴任就死于河南。 万历皇帝深为惋惜,可是却没有再往河南派巡抚。 万历是什么想法史书上没写,但是可以大概猜测。 就像前文说过此君经常认为治理地方只有水利军事之类的属于“实务”,其他都属于浪费钱,再考虑到曾如春虽然累死了但是河南的水利工程也修缮的差不多,大概万历皇帝感觉河南已经没有什么多的事好办,那就可以不派巡抚了。 于是曾如春以后河南省就没有巡抚,巡抚的工作得要人干,于是河南巡按御史只能代理河南巡抚。 巡抚是管实权的,巡按御史负责监察,现在这两个工作一个人来干,万历皇帝却好像觉得没什么问题。 随着上一任河南巡按御史杨光训调走,方大美巡按河南继续代理河南巡抚,按原历史他还得交棒一任,在下一任河南巡按御史手上才终于迎来朝廷新派来的河南巡抚。 方大美现在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身兼河南省一二把手差点没累死,他原本是没打算来安阳的,但叶向高的上疏在京城引起了一定声量,京城那边也想知道如今安阳甲骨发掘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方大美便不得不出这一趟差。 沈德符和董斯张上来对方大美行了礼,方大美询问了两人的功名籍贯,点点头便问道:“甲骨坑就在前面?” “是,前边二百步处有围墙的地方便是丙字坑。” 方大美跟着沈德符、董斯张一起走上前去,边走边问道:“这里只有你们这些人吗?” 沈德符点头回答:“社中前辈都在村里做研究呢。” “他们为何不来这坑边,难道是怕此地艰苦?挖掘甲骨时他们也不过来?” 董斯张回答道:“他们年纪大,碰到有人前来挖抢时拦不住,也熬不得夜,所以只有我们这些后生些的在这里值守。” “还会有人来盗抢?”方大美有些惊讶。 “经常有的,”沈德符点头回答,说着他突然道:“大人,前面小心。” “怎么?”方大美一愣,视线看向地上才发现。就在他前头一两步的地方草丛间埋着一根绷紧的麻绳,若是沈德符不提醒他再走两步说不定就要绊上去。 绊索?方大美眯着眼睛往地上一扫,这才发现,更前面的地方居然还稀稀疏疏的洒着些竹签、木刺,再看远处的望楼上一个军户甚至还拿着杆火枪。 方大美顿时哭笑不得,这群文人保护甲骨还真不容易,弄的跟打仗似的。 第351章 甲骨社的难处 方大美跟着沈德符两人在发掘现场转了一圈,时间快到中午,于是又跟着沈德符等人去到发掘现场旁边的村子中。 一行人还没进村就远远的看见一个中年儒生和一个中年妇人在村口相迎。 方大美一见那人就惊喜道:“石公,你也在安阳?董翁呢?” “玄宰这两日到开封去了,我便在此处替他守着,黄中请跟我来。”范允临又指指自己身旁的妇人跟方大美介绍道:“这是我家夫人。” 方大美再次拱手道:“原来是小淑先生,早有耳闻。” 范允临字长倩,号石公,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曾经当过南京兵部主事和云南提学,今年刚刚辞官,他是范仲淹的第十七世孙,是与董其昌齐名的书法大家,也是被董其昌邀请才赶到安阳来的。 而他身边站着的是他夫人,名叫徐媛,乃是此时着名的女诗人,和嘉靖年间另一女诗人陆卿子并称“吴门二大家”,范允临加早年穷苦,又和徐媛情投意合,于是入赘徐家,后来他才考中进士,夫妻俩的故事成为一段佳话。 徐家可比范允临家有钱的多,这次范允临来安阳保护甲骨,妻子徐媛也资助了不少钱财。 这夫妻二人都是此时文坛之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方大美是南京安庆府人,和范允临早就认识,对徐媛的名字也早有耳闻。 方大美跟着范允临夫妻一起走入村子,发现村中的几座大宅院都已经被甲骨社包下,甲骨社的学者们还自己筹钱建了干打垒的房屋,里头保存着一筐筐、一架架出土的甲骨。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甲骨社都是一些文人,于是就雇了村民准备饭食,实物相当简单,蒸杂粮馍馍、咸菜、野菜酱,文人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互相研究讨论甲骨文内容,还有人一手干粮另一只手还拿着小毛刷忙碌着清理甲骨的工作。 方大美也到灶下拿了一份馍馍和咸菜,边走边吃,问范允临道:“既都是有文彩的仕人到此,为何招待如此简单?” 范允临老实回答:“发掘甲骨需要大量钱财,保护甲骨又需要起大屋,社中钱紧,实在没有能力招待好吃食。” 方大美奇怪道:“甲骨做成拓片留样即可,既方便翻看,又可以发卖拓片挣钱,以补亏空,有了拓片,保护之事也可简化了。” 范允临闻言却摇头说道:“之前社中也有此等建议,但我们尝试后发现拓片对于甲骨损伤太大,且拓片所能研究的内容终究不比用真实甲骨作研究,是以现在社中人发现还是要保护好挖出来的甲骨才是最佳。” 方大美好奇:“有这样说法?”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拓印对于文物是会造成损害的,想要拓印出细节完整的拓片,光用清水不行,行家都得学会熬白芨水,这东西可以使得纸和文物之间的缝隙尽量小,但是对文物表面也会有腐蚀作用,即使只是用清水拓印,干湿交替对于脆弱的文物也有损害,石碑这种文物拓印个一两百次或许还看不出问题,但甲骨文相比之下就太脆弱了,多拓印几次多半就要开裂。 后世文物保护部门也专门出台规定禁止拓印石刻文物,要是拓印损伤小,一份好拓片的价格也不至于炒到那么高了。 而且不是新世纪以后拓片价格才被炒上去,早在七十年代一份质量较好的《龙门十二品》的拓片就是领导人和随行人员身上的钱凑在一起都买不下来的。 甲骨社的成员能够发现拓印的缺点也证明通过一系列实践这些文人终于有了一些基础的文物保护概念。 别以为这种思想天然就应该产生,其实文物保护思想在这年代绝对属于少见思维。 就比如唐代记载石鼓文的着名文物石鼓被发现时,虽然许多书法家对石鼓上面的石鼓文赞叹不已,但却没有把石鼓多好的保护起来,一度被留下拓片之后就无人理会,静静的躺在荒郊野外,直到韩愈上疏建议保护,石鼓才被搬到凤翔孔庙之中,那时距石鼓出土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 即使到此时的明朝石鼓已经被安放到北京孔庙的大成门内,所谓保护也无非是让石鼓不淋雨了而已,还是半露天的存放环境,干湿暑热交替对于石质文物的影响几乎没人在意。 原历史中要一直到乾隆年间乾隆想把这十面石鼓收到故宫里头自己珍藏,这才让人仿刻了十个新的石鼓放到孔庙去替换,石鼓文才终于得以进入室内。 相比之下,因为甲骨的质量更加脆弱,再加上王文龙在书信之中不断跟董其昌提出保存甲骨的建议,此时甲骨社对于甲骨的保存相比起其他文物已经算十分讲究了。 方大美和范允临两人讨论着甲骨研究之时,王同轨则在研究室中四处转悠。 王同轨字行甫,黄冈人,贡生功名,着名小说家、诗人,《苏州旬报》的兼职记者,他这次是专门跑到安阳来采访的。 王同轨拿着小本子描写了一通研究室中的环境:未粉的土墙,地上也只垫了黄土,只用了打木蜡而不上清漆的木架子,架子上放着的是一排一排分门别类的甲骨,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几个文人正在埋首工作。 其实土墙不粉和地上垫厚黄土是为了吸潮,这房屋的地基打得很厚,造价比起普通房舍要高得多,而所用的木架子不上漆之打蜡也是出于烤蜡可以防虫且不易脱落,而清漆长期接触可能毁所文物的考虑。 但是这些细节写到报道里一定能够让读者心生同情。 对环境描写一通之后,他又抓着一个正在清理甲骨的社员询问:“甲骨社中有很多用钱的地方么?为什么这座大屋如此寒酸?” “有这样的大屋保护甲骨就不错了,”那甲骨社的社员笑道:“挖掘甲骨需要雇力工,保护甲骨坑又需要雇佣护卫,更何况挖掘还需要买地。” 王同轨一下抓住重点,问道:“挖掘甲骨的地是你们甲骨社买的?” 那文人点点头:“是呀,安阳周围地势平坦,甲骨埋藏之处大多都是农田,想要挖掘,只能够把田土买来,不然谁会允许在人家田地上工作,光是买田的价钱就已经耗费了甲骨社大量钱财。” 王同轨记下一笔,问道:“既然挖掘如此困难,为何还要继续挖?” 那社员正义凛然的说道:“这些都是先商的文字,我等后裔若不发掘研究,岂不是泯灭了祖先文化教诲?” 接着王同轨又去采访了当地参与挖掘甲骨的村民,保护甲骨的护卫,仔细询问甲骨社的文人们保护甲骨的细节。 甲骨社中有不少会丹青的文人,王同轨最后还找人做了两幅画,直观地展现村民盗挖甲骨而文人保护甲骨坑、双方发生打斗的场景。 第352章 群情汹汹护甲骨 十天之后《苏州旬报》发出相关报导,报道中详细叙述了河南安阳甲骨发掘的价值和甲骨社入不敷出、大量珍贵甲骨,无法保存的情况。 报纸上表示虽然王文龙和江南的许多师生都捐钱支持甲骨发掘,但是这些钱也撑不了多久,主要原因是朝廷不给予支持,所有发掘的人力物力都需要私人调动,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简直是一个无底洞,甚至参与挖掘的文人还可能因为干犯相关率条而受到指责。 《苏州旬报》的相关报道,用了整整三个版面,介绍了河南安阳甲骨发掘工作的始末,甚至是一些甲骨社的研究成果,第一次将甲骨文这一重大发现直观地呈现在了江南读者面前。 王文龙用自己的真名下场写社论,立场鲜明的表示:“前人所研究之金石学只不过是对二三出土器物做研究,可以以为是兴趣使然,然而甲骨的数量已然接近万片,文字上十万,且都是源自同一时期,并可以几乎确定为商人王室器物,以上古之时书写文字难度,安阳所聚集之甲骨数量,说是商代官修典籍也未尝不可。此等史料该由朝廷重视且保护!且甲骨脆弱难以保存,任何拓片、搬运行为都需仔细。为保上古文卷不失,应考虑甲骨社社员意见,是否就于安阳本地修缮房屋储存研究,或仔细斟酌运送之法?若依旧如过去官方修史之法,将甲骨全部运送京城整理,路上难免会有损失……” 安阳甲骨的发现是这几年整个大明文人士大夫间都在流传的一件重大消息,只不过这件事的流传范围一直限定于属能够接触到金石学的水平较高的士人阶级,普通百姓许多还根本不知道什么甲骨文。 而《苏州旬报》的这一系列报道,却是第一次将甲骨文介绍给整个江南的百姓,迅速便引起轰动。 不光是识字的群体,就是普通百姓也通过大量的活报摊听说了甲骨文的相关新闻,首次知道在河南安阳挖出了先商时期的古文献,而且知道这些文献的时代太早,当时连纸张都没有出现,所以只能刻在甲骨上,上面的许多内容都还无法辨识,但是因为文人们财力不足,加上官府也对之不闻不问,这些发掘出来的甲骨正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听到这样的消息,众人瞬间就紧张起来。 不管是文人学者还是士绅官员,甚至不识字的小农小商人,全都反应热烈,希望朝廷赶快保护这些甲骨。 中华文化自古就尊重文教,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就连不识字的叫花子都知道写了字的纸张不能用来擦污秽之物,那叫侮辱圣贤。 而现在有十几万个古人记载下来的古字放在安阳,却只有一些文人勉力保护,这情况显然是连最底层的百姓都不能接受的。 而这报道从江南文人荟萃之地发出之后很快便向南北传播,在南方湖广以及北方的关中、京师、山东、河南、河北都引起文人的强烈反应。 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几乎一边倒的在骂方大美对地方上管理不善:甲骨这么宝贝的东西出世早应该向上汇报,百姓破坏甲骨,也不应该不闻不问,情况恶劣成这样,他这河南巡抚是干什么吃的? 接着对舆情反应最迅速的东林党人也随之而上,一大批东林官员上疏希望保护甲骨,顺便将攻击矛头指向浙党官员。 东林官员以为叶向高之前早就上疏皇帝请求保护安阳甲骨,当时便是浙党的沈一贯为首表示现在正是用人紧张之际,实在没有人力去做保护甲骨这种事情,以至于将保护甲骨的条陈给按下,现在若是文物有所损失,除了怪罪方大美以外,也应该算在沈一贯的头上。 沈一贯也不敢和汹汹议论对抗,他先自辩表示真的是因为朝廷缺官才难以面面俱到,接着又联合浙党大臣上疏要求补齐官员名额。 就是万历皇帝也不得不有所反应,一方面斥责方大美,另一方面明确让内阁派人去了解情况。 河南开封府,方大美的官邸之中。 方大美皱着眉头对身边的方大镇道:“同野,千算万算,想不到这矛头还是向我来了,叫我去管安阳府的甲骨发掘,我一身挑两职,想出开封府都难,管得过来么?” 一旁的方大铉道:“此乃无妄之灾也。” 方大镇、方大铉和方大美都是安庆人,是同辈的远房兄弟,方大镇比方大美晚两年中进士,至于方大铉则是方大镇的亲弟弟,如今只是举人。 方大镇闻言说道:“我看这都是那江南的东林党有意整人,就以那王文龙为首,专一的挑唆是非。此番我回安庆,定要为你去找那王文龙理论理论。” 方大镇比方大美年纪小一些,却更是嫉恶如仇,当年万历十七年方大镇中进士之后放了大名府推官,他一到任上就开始平反冤案,一任官做完救了一百多人的性命,也因此得罪大量权贵,当地有钱有势的人家巴不得他走,于是方大镇迅升到御史。 可惜方大镇得罪人太多被升到御史的位置上也坐不久,处处受气,方大镇一怒之下干脆请病假回老家,到如今他已经请了十五年的假了。 方大镇的性格嫉恶如仇,觉得王文龙是整人,对他观感极差。 反而还是苦主方大美闻言帮王文龙辩解说道:“王建阳也是为了保护甲骨,若不是他一力推动我等,都还不知道安阳的甲骨发现有如此的价值,而且保护情况如此困难。” 方大镇生气道:“黄中,你好痴性!人家害你,你还为他说话。” “同野这话重了,”方大美摇头道:“我也是想要保护甲骨的,只是须和王文龙等人交流一下,河南一省今年也受了灾荒,哪有多少余钱去进行保护,只求他知道了我的难处,不要再一力攻击我这巡按便好。” “似这样说,人家只会更加欺负,”方大镇冷笑说道:“这次去江南,我就先去找那王文龙,若是他不肯收手时,我也在南京跟他打笔仗,看谁骂得过谁!” 三人全都是南京安庆府人士,同出桐城方家,江南绝对算他们的主场,而且安庆府是这年头科举的大府,光是万历初年至今就已经出了二十八个进士,几乎全都缠枝莲蔓,方大镇若是动用关系,还真能在江南和王文龙闹一闹。 第353章 办事之难 方大美闻言摇头说道:“这次去了安阳看了甲骨发掘的情况,便是我也得承认自己过去对于甲骨重视不够,我已经在河南当官两年,过程间虽然也听闻这消息,但是也居然对此事不闻不问,我再是有理由被天下人骂也是应该。先前是我语气抱怨了一些,王建阳的语言虽然激烈,但我还认可他是出于一片公心。” 见到方大镇还要说话,方大美阻止他说道:“这一次回南直便由君杰替我传话,同野你去了莫要一个收不住反而把事情给闹僵,只要王文龙那边可以松口就行。” “你这……”方大镇瞪大眼睛,但终究只能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方大铉点头说道:“黄中兄,我定会努力去说。” 方大镇和方大铉动身从河南回南直隶的时候已经是万历三十二年的五月,绵延小半年的妖书案终于迎来结局。 整个京城风风雨雨闹了这么久,最终却什么也没查出来,万历皇帝御笔亲批,认定举人皦生光是妖书案的惟一罪犯,判处凌迟。 其实万历皇帝也知道皦生光这么一个小小举人不可能是轰动天下的妖书案的背后主谋,但是这个案子已经牵扯太大,不光浙党和东林党在朝堂上死斗,还牵扯到了郑贵妃和一些宗室,再闹下去也不是个头,于是万历皇帝索性把所有罪名全部归到皦生光头上,杀了了事。 皦生光虽然死了,但是妖书案的余波还远没有散去。 就在这时,方大铉和方大镇两人终于从河南回到了南直隶安庆府,方大镇这个暴脾气,因为方大美不让他去冲撞王文龙,他甚至对方大美都有不小意见,于是干脆留在安庆府老家。 方大铉则带上方大美的书信以及一些礼物,从安庆来到了南京应天府,前往鸡笼山下的国子监宿舍拜访王文龙。 方大铉来到王文龙家中时,正好赵崡和冯从吾两人也在,东林书院的成立大会刚刚结束,这两人准备返回河南,这次是北上顺便来王文龙家拜访的。 “少墟先生!不想先生也在此处。赵屏国,在下对先生早有耳闻,幸会幸会。”方大铉笑着拱手做礼。 方大铉也有举人功名,并且同样是南京名士,在原历史上他再过几年就将考上进士,和冯从吾也有过一面之交。 “君杰兄。”冯从吾也笑着站起来。 打完招呼方大铉看向王文龙诉苦说:“建阳呼吁保护甲骨虽然处于一片公心,但是所发之报章却着实将我方世兄至于千夫所指的地位,如今他受到的压力可是实在太大,不知建阳能否在报纸上多为他美言几句。” 赵崡闻言先问道:“君杰兄,方巡按可决定帮助保护甲骨了?这可需要不少银子呀。” 方大铉点点头说道:“我家世兄已联络朝中大员,对方答应为河南请一注钱下来。” 冯从吾和赵崡闻言都是眼前一亮,冯从吾连忙问道:“敢问联络的是哪位?” “乃是沈首辅。” 王文龙却颇为疑惑:“首辅大人答应是何时请下这一注钱款?” 方大铉许诺说道:“此事要紧,多半就在本月。” 王文龙从抽屉中翻出这几日的邸报指着上面一条说道:“若是本月的话,沈首辅的确请款,不过请的是大修泇河的款项,并未提及甲骨之事呀?” 方大铉仔细看了看这崭新的邸报,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神色,“难道说放到了下月去?” 王文龙却是问说:“方巡按莫不是让首辅给推诿了?” 方大铉目瞪口呆:“这……首辅大人亲笔回信,想来不至如此吧?” 冯从吾一脸看破了的神色,泼冷水说道:“若是沈首辅,多半就是推了。我听闻这保护甲骨之事现在都是东林党在上疏建议,若是能成,最后也是东林君子得了功劳,他浙党如何愿意去帮东林党人成功?沈首辅十几天前也因为甲骨之事受到攻击,所以想要让河南巡按别也在这事上添一把火,于是胡乱稳住一边,他一张嘴的事情,事后就算推诿旁人又能拿他如何?” 方大铉听的目瞪口呆,半天之后,他却是义愤的说道:“若如此,我们当再去上疏,否则谁来保护甲骨?” 方大铉也是热血文人,同样对甲骨文心心念念,他也是听说甲骨能够得到保护之后,这才愿意帮方大美当个说客,听说浙党那边会反悔,他却是连自己说客的本职工作一时都忘了。 “光是方巡按上疏力度都不够,这次去常州我见他们东林人物其事态何等之大,不如一起去联络东林党闹他一场!”赵崡作为金石学家更是把保护甲骨视为自己根本任务,居然直接要把这事情更加扯到党争之内,提议方大美也去站队。 “如此怕是不妥。”王文龙连忙止住这话头。 如果保护甲骨最后变成东林党和浙党党争的成果,未来当东林党落魄之时那批甲骨的命运可就凄惨了,这绝对不是王文龙想看到的。 王文龙分析理由说道:“若是由东林党出面,浙党对于此事的阻挠只会更加厉害,几位想想东林党是靠什么样的场地讲论朝政的?若是由东林党来主导保护甲骨之事,不光是浙党无法接受,甚至其他朝中党派都会出来阻止。” 冯从吾闻言点点头:“建阳说的是,他们是怕又出来一个东林书院呀。” 东林党互相联络的场所就是书院、文社,东林党人对待书院和甲骨社这样的文社的态度也几乎相当于建堂口,有的书院就可以用来鼓噪舆论、团结同志、吸纳新人。 后来天启年间冯从吾走东林党的关系重新出山当上副都御史,在京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高攀龙、叶向高等东林大佬于宣武门内建了一座首善书院。 东林党人对书院、文人结社这种东西用的如臂使指,以至于历史上阉党上位之后对此介意到“请毁天下讲坛”的地步,并且提出“宋室之亡由于讲学,将加严谴”的理由,首善书院、东林书院等东林党的着名书院到阉党上位后全都被迫关门。 而现在保护甲骨文的风头正盛,甲骨文社的名声天下皆知,如果感到这个刚刚闻名天下的结社也将成为东林党的堂口,朝中的其他各党肯定都会对此感到不悦,联手起来反对都有可能。 第354章 建阳公高义 冯从吾自己就是东林党人,对于东林党的套路实在太熟悉,听王文龙说出这条道理之后他一下就明白了。 “若是如此,能否有别的法子?”虽然冯从吾是东林党人,但是在保护甲骨这件事情上,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文人,他也明白不应该把党争扯入保护甲骨之中。 “现在哪还有其他办法,只能斗个鱼死网破了!”赵崡却因为长期在甲骨研究一线,深知现在甲骨发觉的困难之大,他没有多少党派芥蒂,他运了半天气直接提出更激进的方法:“我回去说服甲骨社中人一起呼应东林君子,就陪着东林党同衮衮诸公闹一场。董参政之前便是在储君身边的,何东林党也有些交情,正好说得上话!” 赵崡激动道:“保护甲骨之事可是一日不能再拖延了,便是被贴上个东林党的招牌又有何惧!” 董其昌之前做过太子朱常洛的讲师,东林党则一直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保护储君这一边,原历史之中,哪怕董其昌在地方上搞的声名狼藉东林党对他都是礼貌有加,而现在董其昌背后更是没有那些道德上的包袱,如果董其昌愿意投靠东林党肯定飞快被接纳。 “若是如此方巡按可就和浙党结下大仇了。”方大铉在一旁叹气说道。 方大美出自南直隶,本来并没有什么党派色采,也不愿意结党,如果和浙党结下死仇,以后就非站队不可。 可若是不这样去做,保护甲骨之事却又根本无法实行。 冯从吾感叹说道:“这君子不党一句说得实在好,瞧瞧这朝廷给党争祸害的,但凡想要做点事情,就非要加入党争不可,否则谁都来推诿你。这还叫个什么天下了?” 这时王文龙开口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方大铉连忙询问:“建阳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王文龙道:“只要想办法说服沈首辅即可。” “建阳何以能够说服首辅?”作为半个东林党人的冯从吾可是知道沈一贯有多难缠。 而赵崡说的更加直白:“我听人说,当今首辅在党争之上立场站的最死,要他去附和东林党人上疏的内容,这怕不比登天更难?” 方大铉也是丧气的点点头:“沈首辅在这件事上连方世兄这样的一地大员都可以推诿,旁人只怕更加难以说动他了。” “这却又不然,只不过这事情要甲骨社以及河南方面全力配合。” 王文龙看看三人,小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听完之后方大铉只觉得有些惊险,问道:“这法子可行吗?” 王文龙笑着说:“总是先试试,若是能行,肯定比让方巡按去投东林党更容易接受吧?” 方大铉虽不能替方大美做主,但也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但这样去做,怕是定然得罪东林人物。”冯从吾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常州那边肯定有不少大人物对此会感到不悦,”王文龙同意说道:“我们也只能为此去赌一把,但事成之前还请几位不要把此事告诉常州方面,甚至今天在这室中所谈一句话也不要对外透露,这都是为了保护甲骨。” 三人对视一眼,冯从吾第一个表态说道:“此事成功之前我冯从吾口中绝不说出一字!” 方大铉也点头说:“我再走一趟河南,保证在我这里此事只有我和方巡按二人知道。” 王文龙又看向赵崡笑道:“甲骨社这边就不是透不透露的事情了,你们需要做好准备。” 赵崡也是郑重点头:“此事之上甲骨社定然全力配合。” “几位可要保守自己誓言。”王文龙对三人拱手说。 三人都是点头,接着冯从吾颇为感叹说:“能够发掘出甲骨,建阳本就是头功,如今建阳又为保护甲骨上下奔走,真真是以天下文脉为己任。” 王文龙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保护甲骨之事牵涉党争而已。保护甲骨这是千古的事情,而如今的党争……” 事情商量已毕,另外三人也全都是松一口气,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冯从吾到底还是东林党人,闻言却是笑着问王文龙道:“难道建阳以为东林诸君维护文气不是千古的事情?” 王文龙委婉说道:“东林诸君初结社时纵论朝政,贬抑奸邪,的确是风骨凛然,但看看如今?似乎是有些变味道了。” 冯从吾在这事情上却立场坚定,他道:“那是因为其他党派互相勾结阻拦,若是吾党成功那日,定然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嗯,希望如此吧。 方大铉起身对王文龙拱手行礼:“建阳为保护甲骨之事上下奔走,实在能为我辈楷模,我是方世兄的说客,先代方世兄谢过建阳。” “不敢,不敢,”王文龙一把托住方大铉的手臂,不敢受礼,道:“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若说帮忙可也,若说什么楷模,在下是不敢做的。” 方大铉郑重拱手道:“我在河南静候先生来信。” 方大铉喝了杯茶就离开,回到馆驿就打点书信,让人快马送去开封去和方大美沟通王文龙的计划。 方大美此时正被架在火上烤,他原本以为沈一贯很快就会给他弄下银子,甚至已经对安阳的士人放话说很快就能帮助保护甲骨,结果到了时间钱却没来,他开封府的门槛都已经快被告状的甲骨社员给踩破了,还有些人留在他府上,声称若是他这里不给准信他们就不走,另外有门路的甲骨社员也跑到京城去求告。 甲骨社中人都知道若是不趁着这一次天下舆情都看相保护甲骨之事的机会将这事情定下来,以后就更难办。 方大美被逼无奈,只能透露表示自己和浙党有所联系,对方已经许诺。 这消息也被甲骨社中的文人放出去,结果就是引来东林党人带头攻击。 东林党和浙党前两个月还因为妖书案打的不可开交呢,虽然妖书案结束,但是这梁子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好化解的,方大美别说去投东林党,这会儿已经被一些人扣上了浙党的帽子了。 但浙党也不保护他,方大美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方大美接到方大铉的来信,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连忙表示自己一定尽力配合。 而此时王文龙在南京也开始写信,他要去走走沈一贯的路子。 第355章 王文龙的信(补更16) 五月的京城,沈一贯最近日子过得挺开心。 随着皦生光被处以凌迟,妖书案结束,似乎随之而来的浙党和东林党也进入了大和解。 万历年间的大明是一个天变天灾都频发的时代,几十年不见的天象反复出现,要不然就是重要建筑产生灾变,动不动就皇陵塌了,或者皇宫烧起来了。 可以说是上天示警,但是更靠谱的理由似乎是因为这年代的建筑使用年限也就是二百多年,到万历三十年的当口这些建筑也到了使用年限,于是该塌的该毁的都开始出现。 万历三十二年的上半年发生的天象包括:一次日食;一次星大如斗,由白转赤的流星,光芒照的黑夜如昼;还有明长陵的明楼被雷击焚毁。 在经历了妖书案之后总算安然无恙的内阁三大佬为此联合在一起,再次请求废除矿税。 历史上这一次废除矿税,阁老朱赓亲写“守成、遣使、权宜”三论上疏,三个阁老一同署名,动作之大惊动天下——不过这份折子几年前被王文龙抄给沈一冠用掉了,于是这次上书之中用了另一个不属于任何党派的大佬户部尚书赵世卿的文字。 有大佬的文字加持,内阁的三位阁老还专门选了一个大雨天,冒雨素服拜谒文华殿。 万历皇帝颇为惊讶,跑出来看这三位究竟要干嘛,然后便被递了折子。 不这样做,他多半窝在文华殿里不出来。 上疏的结果是赵世卿的折子流传天下,万历皇帝也夸奖他的文字不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但上疏能不能成功不要紧,最主要的是这是上疏显示了三位阁老的联合,以及浙党和东林党的共同合作,于是在京城之中带来一股乐观的气氛,许多人觉得随着妖书案的结束,东林党和浙党之间的党争也已经结束,双方可以一起干点事情了。 似乎这一次妖书案大半年闹下来,所掀起的党政风波非但没有使东林党和浙党之间的关系恶化,还给了两边交流弥合彼此关系的契机。 台面上表现出来的是如此,但实际情况自然是截然相反:东林党和浙党之所以罢兵是因为两边都伤了元气,同时还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可以吵闹,于是各自休息隐忍。 只要有下一个党争的机会出现,政党恶斗分分钟就要再次上演。 王文龙的书信走了门路塞到了八百里加急的急递铺中,为此他还掏了五十两银子,不过十天就到了沈一贯的府中。 沈一贯最近心情不错,听说王文龙通过急递铺来信,沈一贯叫来自家幕僚,他坐到了太师椅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道:“拆开念念我听。” 师爷答应一声,拆开书信念道:“沈公蛟门大鉴,文龙顿首,久疏笺候,时企光尘……” 蛟门是沈一贯的号,他原本还有一个更常用的号是龙江,只不过他的死对头沈鲤也号龙江,王文龙打听到沈一贯最近闲龙江这号晦气,于是专门叫他“沈公蛟门”。 果然沈一贯闻言就笑起来道:“这王建阳是海外归客,往常虽然思维上挺机巧,但是写信却一向粗的很,如今这般讲究文字,莫不是来信求我办事?” 那师爷继续念道:“小子早闻山人之辈有祸国殃民之嫌,久窜于京师,竟无人省其过。夫京师乃天下之中,四方观瞻所系,岂容此等狂狷之徒肆意妄为? 然山人隐于市井,匿于朝堂,如狼似虎,难以察觉。妖书案发,京师震动,众口交詈,皆指山人为罪魁祸首……” 王文龙提起浙党在妖书案之中推动的赶走京城山人幕僚之事,果然让沈一贯更加高兴。 虽然整个妖书案对于东林党和浙党其实都是损伤,但是浙党的损伤明显更小,甚至还有一点胜利之处:那就是浙党通过妖书案驱逐了京城的所有山人。 山人名士这些人物多半都和操纵舆论有关系,浙党上下基本是靠实际官场上的利益团结同道,操纵舆论那是东林党的看家本事,驱逐山人对东林党在京城中力量的损害非常大。 现在仗打完了,正是回顾战果的时候,被王文龙提起这得意之事,沈一贯笑道:“我一向是反对容留这些三教九流人物的,就比如我这府上,所用的皆是幕僚之属,哪曾用那等什么诗人、和尚、道士杂流之辈?那些人物接触多了要出事情的!” 沈一贯这还真不是自吹自擂,他从当上阁老之后,在这方面就十分注意,府中用的几个谋士,全都是有功名之辈,这种人物是有正当权利可以来到京城的,世人皆知他不接纳山人。 果然这样的谨小慎微收获了不错结果,在妖书案之中沈一贯成功的将所有对于山人幕僚的攻击都引向了东林人物。 接着王文龙在信中继续拍马屁:“此时沈阁老独排众议,明察秋毫,洞悉山人之祸,毅然挥毫而峻斥,振臂一呼,荡涤京师之恶俗,而后京师风气一新,人心大快。 众或未识沈阁老之功,以为驱逐些许狂生,何足挂齿,岂不知此举实乃安社稷,定民心,其功非浅。吾辈当识其非常之功,敬其难能之德!” 沈一贯听的笑道:“说起来这几月京城之中确实是风气好了许多。” 他家的师爷也趁机吹捧说:“这是阁老的德政,如今那些宵小便是想要去花街酒肆都得出城到关厢去寻,还要偷偷摸摸的。” 沈一贯虽然为人圆滑,但是在自律一道上,却是非常坚持,毕竟此君是为了自己的好名声连自己儿子都能坑的人,他闻言点头说:“就应该这样整治那些不本份的家伙!” 王文龙这封信前头的马屁拍的正到好处,沈一贯对接下来的内容也有了几分期待,有些好奇王文龙这样拍他马屁究竟是想求他干什么事? “继续念吧。”沈一贯笑着说道,师爷看了一眼接下去的内容,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大人,这王文龙接下去写的内容却是有些……” 沈一贯见他这模样笑容也有些收敛,道:“念就是了。” “是……”师爷点头咽了一口唾沫,只能继续念道:“然则明公虽行好事,而于近日之中,亦岂无过欤?且此过必为明公带来极大之祸患矣。大祸临头,小子不得不火速致书以警!” 听着王文龙这转折的话锋,沈一贯原本乐呵的表情渐渐沉了下来。 第356章 王文龙的预料 沈一贯这半年来因为妖书案而被弄得焦头烂额,最近才刚刚缓解,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往日的权柄,而王文龙这时突然说他大祸临头,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念下去,我倒要听听这王建阳以为我如何又大祸临头了!” 就听那师爷念道:“此次妖书一案,虽明公手段百出,攻讦沈鲤,然沈鲤无损,反明公因过激之行或有损清誉。东林党人明明可借此在朝堂上攻讦明公,然其引而不发,必有更大风暴在后。此等攻讦,正为东林党人积累对浙党不满之养料也。” 沈一贯颇为自负的说道:“攻击我?尽管来就是了,难道过去半年我可曾怕过他们?” 念信的师爷被这一吓,看着沈一贯不敢再念,沈一贯直接吼他说:“快快念下去,啰嗦什么?” “此次妖书一案中,浙党猛烈攻击,看似给东林党带来重创,然实则除令郭正域退隐外,并未动摇东林党之根本。所谓清除山人,乃去东林党人家豢中养之谋士,彼辈原无甚实权,虽东林党人颜面有损,实则无损其实际。反观浙党,其势力与疯狂作为已显露无遗,因而成为朝堂上众党之公敌。此即吾所言之明公之大失也。必为东林人物所用。” 沈一贯脸色更不好看。 王文龙说的没错,妖书案中虽然是东林党先上书诬告浙党官员而后浙党才反击,但浙党的作为的确疯狂。 浙党直接派出党派下面的地方官在运河上拦住已经主动离京的郭正域,将郭正域抓回京城受审,还动用刑部的关系,由刑部尚书萧大亨亲自出面,在审问皦生光时用尽一切手段让他供认指使者是东林党人。 这些行为全都是浙党联合的效果,根本瞒不了人,而且显露出浙党的实力:可以把刑部上下全部控制,想要对犯人用刑就用刑,想要诱供就诱供,甚至连出京的运河上都有浙党的官员把持,这样的实力已经引起朝堂中其他党派恐惧。 师爷也不敢多说话了,等沈一贯生完气便继续念信道:“东林党人施攻之计,必凭舆论之力,今必已聚才俊之士,精心撰写浙党之材料。其角度或刁钻,数量或繁多,虽未必能致实质之伤,然意在败坏浙党之清誉,为日后之攻计埋下伏笔。彼等所图,终将聚焦于来年京察之际。东林党人深谋远虑,已预为长久。若其得势,则浙党官员或遭逐出朝廷之厄,余三党亦将元气大伤,甚至明公亦恐因此失其根基。此策已露端倪,诚为阳谋之举。” 沈一贯听到这话一下就坐不住,睁开眼睛怒道:“京察?他们敢!他们要有这本事早在妖书案时就使出来了!一派胡言!” 师爷咽一口唾沫,继续念道:“若明公不信,可细察杨时乔此人,吾观之乃下次京察主办,且定为东林党人。明公可试扳倒之,然必不能成。概因此人为东林党真正所保之人物也。通过试探杨时乔,明公方可深知东林党之实力,妖书一案,东林党人实在只出了七分力罢了。” 沈一贯是喜欢用计谋的,那王文龙就直接把计谋给他挑明了,点出东林党现在即将对浙党所用的计策。 这段话就是王文龙知道必然能够打动沈一贯的言语,如果被东林党的人知道他在和沈一贯的书信之中说过这些话,王文龙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明白以沈一贯的性格绝对不会对外透露,而是会自己去试探。 果然,听完这一段话,沈一贯直接陷入沉默之中,他万分不相信杨时乔会是东林党人。 杨时乔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年韶德勋。 官声上,杨时乔嘉靖年间就考上进士,隆庆元年就因为上疏时政被隆庆皇帝赏识,身居朝堂已经快四十年。 学术上,杨时乔他湛若水嫡系的再传弟子,湛若水当年可是和王阳明一起讲学的心学创始人之一,绝对的名门正派。 杨时乔既是朝中的老臣,又是学术上的上一辈大家,地位十分超然。 换谁都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有威望的老臣居然是东林党人。 不过党派斗争之中,埋下一枚暗桩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若这样的人物真的是东林党…… 如果东林党能够在朝堂之中埋下这么深的棋子,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实力没有显露出来? 历史上万历三十三年的京察,浙党就是被东林党埋下以杨时乔为首的暗子直接搞倒,连带着三党官员都被大批驱逐出朝廷,其实东林党的慢慢布局已经进行了四年,棋子根系广博、罗网牢不可破。 “把信放下,让我自己来看。”沈一贯对师爷摆摆手。 师爷放下信拱拱手就连忙出去了。 等师爷离开之后,沈一贯立刻拿起王文龙的信仔细阅读,第二天他便派人去调查杨时乔的情况。 杨时乔年初已经升任吏部右侍郎,很快又转成左侍郎,而且好巧不巧,吏部现在的其他实权官员各自有分派,此时实际上署理吏部事务的就是左侍郎杨时乔。 这一系列升迁和掌权过程在以前的沈一贯看来只是巧合,但是此时被王文龙一提醒,沈一贯仔细分析便发现背后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暗暗操纵。 东林党人搞党争的套路就是这样,部大棋,草蛇灰线,还到处搞暗桩,连党派内部有时都搞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实力。 这也是为何阉党掌权之后好几年还一直在搞东林党的原因,这群东林党人做事着实坚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出一个东林遗子恶心你一下。 历史上阉党杀了好几年,第一批东林党人按岁数算早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但阉党一倒,一大群“东林遗脉”瞬间就崛起,这要说没有传承几乎是不可能的。 连魏忠贤那样亲自动手杀人都搞不垮的东林,浙党居然以为靠着沈一贯在当首辅就可以用雷霆手段给它清除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此时沈一贯也终于对杨时乔产生怀疑,但有些拿不准,于是决定按照王文龙所说派人试一试,派出一些言官去弹劾杨时乔。 杨时乔是东林培养了许多年的暗子,现在杨时乔已经实质掌控吏部,按照正常流程明年就应该由杨时乔掌握京察,现在距离京察不到一年,所布下的暗子已经几乎到了摊牌阶段,对于浙党的攻击东林党自然要作出反应。 几天之后,沈一贯在内阁之中看着大批保护杨时乔、攻击浙党言官的上疏良久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意识到王文龙说的没错。 第357章 说客上门 知道了东林党的实力之后沈一贯也慌了,现在已经不是他是否找东林麻烦的事了,而是东林有如此实力,在下一次京察之中,浙党甚至三党全都会遭遇大祸。 沈一贯连忙写信去找王文龙。 然而他的信还没寄出去,王文龙的说客就上门求见了。 “阁老,在下字伯龙,乃是建阳的好友,也是江南经济学会主办,去年建阳公曾带我拜会过阁老府上的。” 沈一贯看着毛文龙问道:“你是王建阳的说客?” 毛文龙点点头,沈一贯伸手让他坐下。 “王建阳又有什么办法?” “建阳让我给您带了一封信。” 沈一贯接过信封当面拆开,看完之后就皱眉说道:“他这谁也帮不了是什么意思?” “来京城之前建阳曾告诉我,东林与浙党之间的党争彼此只要得到机会一定不会放过,东林党的布局已成,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说动东林党放手。” 沈一贯皱眉道:“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建阳公说安阳府的甲骨保护需要许多钱财,还想要朝廷给个态度,此事只有阁老首肯……” 听到这里沈一贯先瞪了毛文龙一眼,保护甲骨除了需要出钱外还需要给政策,这些全都得拿朝堂上的实力资源去换,现在沈一贯对于浙党的前途都已经摸不准,怎么可能再愿意拿实力去帮助什么保护甲骨? “那不是东林党在号召的事情吗?一事不烦二主找我来做什么?” “如今明公执掌大权,东林党人之前多次呼吁在朝堂之上却毫无效果,此事若无沈阁老出面定是不可能成功的。且之前河南巡按方大美曾表示阁老许诺河南方面可以帮他解决甲骨保护之事,这话放出去之后便得罪了东林党人,东林党人已然有些反对河南的声音,若是阁老不愿出手,河南的甲骨保护之事将不能成矣。” “那是东林党人先借助甲骨之事攻击我,与我何干?”沈一贯生气说道。 “东林人物一向如此行事,”毛文龙笑着说:“我北上之前建阳曾同我说过,阁老是怕做了这事情,又被东林党摘了桃子去。” 沈一贯闻言没有说话,他的确是害怕如此,东林党人有思想上的优势,对于文人的团结能力不是全靠利益和乡族、师承力量结合起来的浙党可比的,即使他帮助了甲骨社,最后甲骨社还是不会念他的好,他何苦来哉? 毛文龙这两年在北方奔走,做了许多生意,为人的八面玲珑早就练习出来,见到时机不错,他连忙进一步说道:“可这甲骨乃是千年不世出的珍宝,出在本朝,我辈能够得见古人遗存,幸何如之?保护甲骨之事,本来就是我辈文人理所应当之举,阁老乃是读书人之楷模,想来也不忍见殷商甲骨毁于泥淖吧?” “我也无能为力呀。”沈一贯转移话题说道。 “其实小人以为,阁老所思想的道理也不尽然。”毛文龙又说道:“阁老真以为哪怕浙党保护了甲骨,最后甲骨社还是感谢东林党吗?” “难道不是?”沈一贯冷笑说道。 “我之前于南京却又听过建阳的另一套说法,倒也有理,”毛文龙解释道:“东林党人口中说着保护甲骨,但实际上除了上疏之外,并没有实质为甲骨社做多少事情,甲骨社中人都是要实际做事的,他们自己知道保护甲骨有多么困难,并不和其他文人一样只在书斋中听了东林党的几句宣传便会认同东林党人所说的道理。他们看着东林党人的鼓噪,其实也知是被人利用,对东林党并无太好的观感,此时跟随东林党人,只是想要获得保护甲骨的声量而已。” “有这样事情?”沈一贯还是第一次听说甲骨社中对此事的看法。 毛文龙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份文卷说道:“这是关中赵屏国替甲骨社中所写文告,甲骨社中人斑斑泣血,请求阁老能够出面保护甲骨。” 沈一贯接过那文卷打开,就见那是一张丝绢,上面赵崡用颇有魏碑骨力的文字简述了甲骨社如今的情况,并且表示只要沈一贯愿意帮助保护甲骨,甲骨社社员定然不会忘记沈一贯的恩情,下面还有一大串社员的亲笔签名,其中不少都是当世名流。 毛文龙说道:“如今阁老之所以觉得东林人物棘手,正是因为他们有许多文人士大夫的支持,打下一批还有一批,此真真是抓之不尽,对付这样党派完全放弃士大夫人望,那便是自缚手脚。我以为阁老别的不缺,此时也正是缺文人士大夫的人心呢。” 他说出王文龙嘱咐他的言语道:“若能够帮助保护甲骨,一来保护了祖先遗产,二来能收甲骨社上下之心,三来也能在天下士人之中博得莫大名声,四来若是浙党派一二人物专司此事,未来岂不就能将甲骨社运作成自己组织?一旦保护甲骨成为国朝长期之策,定会在乡野之中征辟大量甲骨社人员,正如于乡野之中征辟文人参与修编国朝会典,轻易就能捧出一二专职官员,届时这职位还不是抓在浙党手中?” 沈一贯略略心动,古代修书、编历法这种大规模的研究工作是要从地方上寻找有相关专业技术的人员的,而且也是国家所资助研究的重要一部份,这样的研究官员十分清贵、前途也不错,若是浙党能够保持一个这样的职务,在朝堂斗争之中也是一个不错的站位。 但沈一贯虽然被说的心动,却还是犹豫,要想把甲骨文研究运作成这样的国家规模研究,浙党要出的力气也是不少,而且阻力必然庞大,现在根本还看不到希望,走一步看一步,第一步能够让朝廷批下钱和政策就算不错。 沈一贯问道:“这些是王建阳所言?” “正是建阳嘱咐我的,他还在南京教书,会讲未曾上完,不好北上。” 沈一贯点头说道:“他的见识的确不错,容我再想想吧。” 毛文龙连忙趁热打铁:“阁老,我来之前建阳千叮咛万嘱咐,言及此事一定要快,在下从河南拿来这份甲骨社的签名文书,都是瞒着东林党人的。签名之人为此全都是提前不到一天方才知晓,即使如此,此消息过不几日多半也会走漏,东林人物如何不来破坏?机不可失,阁老决断若不及时,定生纰漏。” 见到沈一贯还在犹豫,毛文龙只能用出王文龙给他的杀手锏:“阁老若不答应时,我受人所托,不能断了甲骨社这个念想,在下只能再去找东林人物提出同样办法了。” 王文龙知道这事情若是仔细计算,利益仍然在两可之天,只有用逼迫的方法才有更高的成功概率。 思索半天,沈一贯也终于下定决心,此事对他来说其实也不算多大,只不过是有些麻烦。 沈一贯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下定决心后就轻松下来,笑着说道:“得了,回去告诉王建阳,他的计算的确不错,把我说动了。” 他一想就知道这些话肯定是王文龙那家伙想出来的,至于这毛伯龙,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 第358章 绝望的董其昌 河南,彰德府。 董其昌一大早就坐着马车往发掘现场赶,刚刚出府城北门,路上就碰到大批的文人聚集在韩王庙前。 这韩王庙是记念北宋名臣韩琦的庙宇,宋徽宗时期就建起来了,元大德年间重建,重建到如今也已经三百多年。 安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商朝时叫做殷都,三国时叫做邺城,北魏以后叫做相州,全都牵连着一大堆历史事件。所以围绕着甲骨发掘地有一大堆的文物古迹:韩王庙、天宁寺、文峰塔、彰德府城隍庙,如果放在几百年后,此处还将添上新世纪发现的曹操墓葬高陵和袁世凯的墓葬袁林,文旅资源丰富到不行。 而今天在韩王庙前聚集的文人自然是来自甲骨社,他们正在彰德府外集会,鼓噪着要出个什么新的条陈,或是寄去京城,或是寄去开封。 董其昌是最开始在彰德府挖甲骨的,也是甲骨社的负责人,全社的文人以他为尊。 见到董其昌的马车,许多人都聚集上来,邀请董其昌一起到韩王庙中去聚会。 董其昌听的一个头脑两个大,连连摆手。 他已经调动了自己能用上的所有资源,希望甲骨发掘能够得到朝廷的支持,但是依旧是这个场面,韩王庙里这样的聚会又有什么作用? 董其昌只觉得这些事情吵闹。 董其昌坐车来到安阳城外的村中,进入自己租下来的农家小院,先询问了范允临这两天的发掘情况,接着就摇头说道:“我已经同储君写信请求,不过想来帮助也不能很大。” 范允临疑惑问道:“弱侯不是刚从南京筹来一笔钱吗?” 董其昌不禁苦笑:“那些钱财顶多撑得上一个月。” 范允临是个悠游林下的性格,入赘徐媛家后便整天和夫人一起唱和游玩、研究金石古董,此君考上进士之后只当了八年官,感觉当官太累了,去年被升为福建右参议,此君直接不去上任而直接回家,打算回家修房子、养歌妓,过快活日子。 被董其昌请到安阳来负责现场工作,也只管花钱,不管算钱,虽然知道使用钱财紧张,但根本不明白甲骨社的运营情况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安阳的甲骨文的确牵动天下士人之心,焦竑把自己家状元楼的藏书都变卖了一部分,专门筹措了几百两银子送到安阳来,但是这些钱财和甲骨发掘的庞大投入比起来实在也只能算杯水车薪。 实际掌控甲骨社大全的董其昌早就心焦欲死了。 别以为董其昌辞官之后就全心纵情于山水,只是个艺术家,其实董其昌是个非常老练的政客。 他过去处理政事从来都是游刃有余,既维持着名士作派,也在政坛上混得风生水起,直到甲骨文的出现才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历史上董其昌万历十七年考中进士,没当几年翰林就成为朱常洛的讲官,要知道当时还没有爆发争国本事件,朱常洛作为皇长子基本上就被认为是铁定的太子,董其昌这么一个新科进士,没几年就成为太子的讲官,升迁速度堪称是坐上火箭。 而董其昌担任讲官不久就告病回到松江,利用京官和书画家的双重身份,在当地塑造名是人设,日子混的相当不错。 而且他并没有完全远离朝堂,之后几度再复出,先后担任过湖广提学副使、福建副使,最后居然做到了河南参政。 要知道河南参政可是从三品的官职,一般的进士从翰林开始想要跳到这种级别,一切顺风顺水也要花费好几年时间。 而董其昌却是大半时间都在家养病,用业余时间就一步步升官。 而他的河南参政也只当了一年,他就再次以养病为由回家,这也就是王文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而董其昌这一次辞职也并不是无的放矢,他辞职之后正好躲过了“争国本”“妖书案”“伪楚王案”这一段万历年间党争最激烈的时代。 如果还不相信董其昌是个政治天才,那可以再看看原历史上他之后的操作:万历皇帝死后董其昌教过的朱常洛即位,董其昌马上再次出山,成为太常少卿、国子司业。接着在天启年间一路升到南京礼部尚书,在任一年,再次辞官退隐。这就已经是尚书级别的高官了。 到崇祯五年他再次出世,直接执掌詹士府,等到党争再起,他马上又辞官。 此君在历史上一辈子在家闲居的时间比当官的时间多,艺术成就比政治成就大,但是却能够当到正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有实权的太子詹事,甚至还混到了一个谥号“文敏”,且成为明代艺术成就最高的几人之一。 董其昌一生既能结交东林党,又与反东林党人惺惺相惜,绝对是一个把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用到出神入化的神人。 但这一切都是原本历史之中的董其昌,而在这个时空,董其昌碰见了甲骨文。 作为金石学家、大书法家,董其昌对于甲骨的喜爱出于真心,他也真的是为甲骨的保护倾尽全力,为此不但破费家财,而且动用了自己政治上的所有人脉和关系。 本来不好去求的人求过了,该明哲保身的地方也留不下面子了,搞到现在,甲骨越挖越多,不知什么时候是头,但是家中的资金已经接近枯竭,政治上的活动余地也不大,却什么政策都没有换回来。 他这个原本明哲保身的政治精算家已经几乎混到焦头烂额的程度。 董其昌几次想把这个烂摊子一丢就回松江去继续过自己的名士日子,但是每当看到那一筐一筐的甲骨文,他却又放不下自己传承文化的使命感,于是只能继续咬牙投入。 这也真是董其昌骨子里还是个艺术家性格,换成别人早就崩溃了。 董其昌把如今甲骨社的运营情况解释一番,无奈的说:“甲骨社之中靠士人自发接济已经是寅吃卯粮,发掘甲骨买地要钱、保护甲骨要钱、研究甲骨更要钱,全都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这样的日子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我估计顶多再有一年,不光我的家资将要净空,便是甲骨社也将分崩离析矣。” 第359章 保护甲骨飞符遣将 “这可不行!”范允临着急说道:“玄宰,你这几日在外活动,不知这些个乡野村夫已经嚣张到了何等地步,他们时常偷盗甲骨,随着甲骨价格越来越高,甚至有人打算明抢了,若是没有足够钱财,这些甲骨肯定会被他们抢去变卖,想要再凑齐都困难。” 董其昌无奈的摇头说:“事不可为之时,也只好将我们挖掘到的所有甲骨全部拓印,哪怕是有些损坏,好歹也能留下完整的谱系,方便后学之人进行研究。” 范允临皱眉道:“不然我再同官场上的朋友求助一下。” “没用的,”董其昌说:“连储君都无法帮忙,长倩你再投入自己人脉也是无用,届时反而会如我一般陷落进去。” 范允临看着自己手上的甲骨,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明明是朝廷应该要做的事情,如今却没有人愿意来保护,而天下闻人哪怕已经造成如此大的舆论声量,最后却还是无法改变结局。 这时两人就见赵崡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玄宰、长倩,朝廷派兵来了!天子明发上谕,着安阳卫所兵保护甲骨发掘,邸报中还说,拟以礼部设馆进行甲骨研究。” “真的?” “千真万确!”赵崡将一张邸报激动的拍在桌上,然后一边喘气一边笑道:“王文龙的办法还真成了。” “此事与建阳有什么关系?”董其昌前两天还在京城活动,并没有参与赵崡组织的甲骨社签名,甚至连此事都还不知道。 范允临也是一脸喜色,连忙跟董其昌解释王文龙的计谋,一番言说,董其昌不禁越听越是惊奇。 最后他忍不住感慨说道:“我等在安阳忙碌许久的事情,却没想建阳在南京几封信就解决了!” 范允临一脸佩服的说道:“王建阳身处南京先调动东林党,再调动甲骨社,还要游说沈阁老,时刻权衡着局势得失,这简直是坐镇南京、飞符遣将,哪里是写几封信那么简单?” 董其昌听得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建阳对保护甲骨之士有如此大功,我当备一份礼物火速回一趟南京。” 赵崡同意说道:“该去该去,便是咱们甲骨社也得一起承他一份情面。” “建阳难道还不是甲骨社中人。”范允临有些惊讶。 这一说,董其昌也反应过来:“他不少出钱资助甲骨研究,但却好像还未入社。” “此去南京,该把这事也一起办了。”赵崡说道。 “最好再邀他来一次安阳,他的训诂学研究方法可是对咱们研究甲骨文开悟不小。”范允临补充说。 董其昌连连点头,连忙坐车回安阳城去准备礼物,第二天就起程。 从河南前往南京的路程倒是不远,因为这年代的黄河是夺淮入海的,只要到了开封就可以一路坐船到洪泽湖,然后通过复杂的水网不下船的转入南京应天府。 数日之后,董其昌就带着安阳的甲骨好消息来到了王文龙家中,这时候毛文龙的信都还在路上呢,王文龙倒是先从董其昌这里知道了保护甲骨的最新消息。 “这事情该喝一杯才是。”王文龙心中也是高兴,正好今天《苏州旬报》的邓志谟也到了国子监,他是到南京来跟他讨论旬报的运营情况的,王文龙于是带上董其昌、邓志谟、潘秀一起回鸡笼巷的家中,李国仙和马婆子连忙去下厨,沈宜修不会做饭,就在一旁准备茶水。 “甲骨文的研究,未来就挂在礼部下头了?”王文龙在茶桌前好奇问道。 “我看邸报中大概是这样意思,不过我觉得这做法有些不妥。”董其昌点头回答。 甲骨文的保护究竟由哪个部门负责现在万历皇帝还没有下达明确指示,暂时是挂在礼部之下,大概是把研究甲骨文当成研究古代礼仪的一部分了,这样说也不算错。 在中国古代这种学术研究的所属机构往往是因事设部,比如皇帝打算修一部xx会典,或是找礼部或是找翰林院、有时也会找其他衙门,就在那衙门下面挂一个部门,再指定一个负责人,然后由负责人到民间去寻找有相关技术能力的编修。 听到董其昌的话,邓志谟有些奇怪:“甲骨社不是一直以为由朝廷来研究甲骨才是正办么?如今圣上让礼部参与,董参政为何又说不适当了?” “甲骨的研究太过复杂,而且日期迁延很久,一两代的金石学家是做不完的。”董其昌解释说道,“因事设部难免有个日期界限,一年两年研究不出来,不说什么,若是十年二十年也没个成果,到时说不得上头的官员会受到斥责,但甲骨研究却又无法拿出足够成果,那岂不是为难?何况即使有了成果,难道研究个十几二十年便不再研究了?这东西可没那么简单。” 挖了这么久的甲骨,董其昌对这项事业的难度也有了一个大概判断,他已经做好了这辈子基本上没有办法完全读懂自己所挖出来的甲骨的准备了。 王文龙听的也是十分认同,明代这种研究方式说白了就是包干制。 这种制度用来责任性的修会典、算日历、编农政书籍挺方便。 选一个负责人,反正到一定期限,你可以拿出相应的研究成果也就好了。 但是研究甲骨文显然就有点不适合。 甲骨文是越挖越多的,一任编修干到老死都研究不完,根本没有办法对上头交待。 “我倒觉得研究甲骨其实可以弄出一个学会来,此学会算是半官方的身份,由有名望之人,以书面方式推举学会成员,这些学会成员便相当于以往的编修、修史之类,不算官员,但是给予他们极高荣誉,并且给学会一定活动资金,长期雇佣他们做相应方向研究,如此这些文人完全可以以此为业,研究就可以延续了。”王文龙思考着说道。 一旁的潘秀问道:“建阳的意思是否就相当于由朝廷资助了一个类似物理社这样的组织?” “没错。”王文龙点头说道,“这学会可以叫做皇家学会,或是朝廷学会、官办学会,地位应该比物理社这样的民间组织更崇高。定能吸引不少金石大家前去竞聘编修之位。” “若是再规定只有有研究成果者才能成为研究员或编修,那也就预防了有人尸位素餐,并且可以在不专门派人管理的情况下,也将研究一直持续下去。” 董其昌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听着,到后来不禁放下酒杯,细细思索,最后他连连点头道:“皇家学会……这个办法好!建阳!这个办法好啊!” 董其昌连连夸奖,喜笑颜开,他现在已经把自己的心思全放在甲骨研究上,最近正为靠礼部研究甲骨不太适合而感到苦恼呢,王文龙所提的官办学会,却是一条他从没有想过的路子,而且一想之下似乎十分可行。 王文龙知道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五十五年之后,英国就将资助成立英国皇家协会,那也是原世界历史之中世界上历史历史最悠久的科学学会。 研究甲骨文这活儿,最好就是由民间人士主导、由朝廷提供资金,结合起来的成果就是后世欧洲历史上一度盛行的皇家学会制度。 第360章 被忽悠瘸了的荷兰人(补更26) 王文龙在酒桌上又将皇家学院的制度细节描述清楚,而且提出许多配套的操作,比如可以办相应的学院会刊、进行院士评选等等。 说到后来董其昌眼睛中都放光,便是邓志谟和潘秀也觉得十分惊奇,这个制度的好处一望可知,用来研究甲骨文实在是太方便不过了,甚至可以和甲骨设的架构无缝对接。 三人都对王文龙十分佩服,实在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多创意。 而王文龙也乐得多说一些。 王文龙知道皇家学会在接下来的几百年,将在欧洲广泛出现,英国皇家学会、巴黎皇家科学院、瑞典皇家科学院…… 这种制度可不光光是方便研究甲骨文,若大明能够先建成皇家科学院制,更重要的效果是将给职业科学家存在的土壤,在科学院制出来之前,科学家只能算作哲学家的一种,搞科学研究只能算爱好不能算工作,而科学制度的出现将给科学家以崇高的社会地位,必将极大促进一国的科学发展。 后世世界各国的国家科学院就是从这种皇家学院制度之中诞生出来的。 一餐酒喝的宾主尽欢。 董其昌又拿出甲骨社的会约让王文龙签字加入,王文龙自然同意,签字并且交了社金之后也快到了宵禁时间,董其昌拱手告别。 朝廷有了保护甲骨的政策就说明沈一贯已经发力,这时候董其昌自然要趁热打铁将这事情落实。 这一次他来南京他还要去结交许多文人士大夫,并在也官员为甲骨社的后续发展铺平道路,一顿酒之后他还心里多装了个成立官办学会的想法,那活动就更少不了了。 王文龙和邓志谟、潘秀继续喝酒谈笑,甲骨保护得到解决,王文龙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又碰到老友相聚,难免多喝了几杯,不久就感到头晕。 来到明代这么久,这却是他少数几次,真的醉了。 而邓志谟的酒力也没多好,很快两人都毫无模样的趴在桌上,醉眼迷离却还拿着酒杯互相干杯。 “邓兄,干杯!”王文龙将杯子向前一送,然后就自己把酒杯往回缩,连嘴都找不到在哪,将杯子一倾,半杯黄酒都被倒到袖筒子里去了。 “建阳先生?建阳先生?”潘秀轻轻推了推王文龙,王文龙直接倒在桌上。 潘秀连忙看向窗外,生怕有人到来。 这段时间潘秀的日子也不好过,原本潘秀都已经把自己是间谍的事情忘了,就是老老实实当一个名士,却没想到半个月前他居然在南京碰到了荷兰人的探子。 荷兰人去年才说要他安心潜伏,但是最近又似乎在寻找金苹果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难点转而又份外急躁,已经追到南京来。 潘秀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给荷兰人弄去一点情报,恐怕荷兰人那里就会对他不满了。 邓志谟已经翻倒在地,王文龙也趴在桌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明显已进入梦乡。 “建阳先生。”潘秀在王文龙身边问了一句。 “啊?”王文龙把脸闷在在手臂里无意识的回答。 潘秀悄悄的站起身子,听着屋外鸡笼山上夜枭的叫声,心中十分纠结。 他已经不想再当叛徒,按照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所说,那就是民族败类所为,可是为了自己的生计,他又不敢得罪荷兰人。 “你知道甲骨文的意义有多大吗?”王文龙半醉之间突然自言自语。 “一个是山东龙山,一个是甘肃马家窑,一个是杭州良渚,然后就是安阳,先商……妇好墓你懂不懂?说了你也不懂……以后就懂了!” 王文龙自得一笑,吧唧,终于瘫倒在桌上。 而潘秀却是猛的瞪大眼睛:“建阳先生你说什么?哪几个,是什么?” 王文龙却没有再回答,而是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潘秀咽了一口唾沫,自言自语说道:“难道这是五个金苹果的位置?山东、甘肃、杭州、安阳,还有妇好(zi)墓。怪不得建阳先生要人去挖掘安阳……我中华竟然有四个?最后一个地名却是没听过的,大概是外国某处,西洋还是东洋?不如就拿此地搪塞荷兰人?” 脑补能力太强大了。 妇好墓没有被挖出来前,妇好只是史书一个万分生僻的人物,别说潘秀是读四书五经出身的秀才,就算他真是一个历史学家,又哪里能够听到名字就想起妇好是商朝某一任皇帝的皇后?这三个字用普通话读出来,在潘秀听起来基本就是一外国地名,如果是中国地名也无妨,反正不是啥大地界,荷兰人上哪找去? 第二天潘秀就躲在家里给荷兰人写信,为了使得内容,更容易得到荷兰人认可,他把王文龙昨的话以及探听的过程都原原本本写下来,只不过王文龙说出的五个地名他省去了四个,只记录下了妇好墓一处。 “弗兹幕?”韦麻郎皱紧眉头,“这事情还和西班牙人有关?” 得,这位的脑补能力更强大,直接找到西班牙去了。 也很难怪他,因为弗兹幕这地名读起来的确很像中国人翻译的西班牙地名。 “弗兹”在明朝人的翻译中一般对应着西班牙语词根“poza”就是西班牙语中“某地旁边”的意思。 此时南美洲就有一大堆地名叫做“Pozaxxx”,比如后世墨西哥着名的石油城市“PozaRica”。 如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关系紧张,如果金苹果藏在西班牙人的土地上那问题可就大了,韦麻郎必须要赶快找到它。 接下来的几个月,东南亚的华人买办之中莫名其妙会碰到一些荷兰人来问他们知不知道询问一个叫做“弗兹幕”的地方,说是很可能在西班牙人殖民的吕宋岛上。 被询问道的华人都是一头雾水,有一些华人甚至从元朝就在吕宋定居,却表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地名。 而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寻找弗兹幕的努力远不止于此,甚至在一年后,有一只香料船队接受秘密命令,受荷兰东印度公司资助,前往南美洲去寻找一个传说中叫“PozaMu…”的地方。 第361章 出发安阳 “最后,用比较互证的方法可以确定二字是否同源,同源字除声音相同或相近之外意义的联系也并非偶然的,定然是有相承的关系或全线相重的关系,比如‘造,就,集’三个字,我就认为他们是同源字,这是从它们的引伸系列比较得出的结论……” “又有了比较互证的方法就可以按词义本身的规律来判定训诂的证误,这种方法前人还没有用过,但可以很有效地避免乱讲字形、乱用声音的弊病……” “至此所有训诂学的方法我们就讲完了,希望列位同学回去之后仔细整理这几个月来的讲稿,训诂学方法论的会讲我们就到此为止。” 王文龙冲场下的学子们做了一个礼,然后便合上书稿,从讲座上起席。 走出东讲堂时,就见白瑜一脸喜色的跑来,佩服的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先生,听您两个月的讲课,远胜过我之前十几年的自己钻研。” 王文龙好奇问道:“我讲了个把月,这许多内容,瑕仲都能记着?” 白瑜说道:“每次先生会讲结束我便回去将所记得的会讲内容全部手录下来,虽然会有些许遗忘,但是大体框架都已记下。” 王文龙在国子监东讲堂的会讲最开始来者云集,挤的几乎所有人都得站着听,只不过越讲到后来越深入,能够留下来继续学习的学生就越少,但是直到最后一堂会讲仍然有上百名学子赶来听课。 国子监因为来听王文龙讲课的人太多,只能将桌子撤去出去,听课的学生也只有板凳可坐,想要做笔记都没有地方放纸,只能靠头脑记忆,或是互相垫着背写字,学习条件堪称艰苦。 这和这年代人讲课的习惯有关系,这年代的人读书并不依靠老师现场讲课做笔记,默认这种工作应该是在课后自己完成,老师上课之时只是简单的阐述自己道理而已。 这年代的教室之中也没有黑板什么的,王文龙上课有需要做板书的内容都是自己写在纸上,然后让帮助他上课的长班举起来给学生看。 王文龙道:“我的讲义已经给了国子监,但是内容有些多,国子监经场也不知会不会勘印。不过我自己也正打算将所讲的训诂学内容整理成书籍,还留有一份书稿讲义,瑕仲若是需要,我可以先借你抄录。” “这太好了!”白瑜高兴说,接着又问道:“先生做完这一次会讲,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国子助教中像王文龙这么勤劳的已经很少见,白瑜也不觉得王文龙应该在做完连续两个月的会讲之后继续留在南京国子监干活,如果王文龙继续留在国子监上课,在别人看来不是勤劳,而是有些奇怪。 王文龙回答说:“甲骨社那边写书来邀请了好几次,现在讲课完毕,过几日我便打算去一趟安阳看看甲骨发掘。” 闻言白瑜一下感兴趣起来,问道:“我也正打算去河南躬逢其盛,不如便跟着先生同去?” “那自然是好。” 虽然这次去河南王文龙没有打算带家眷,但是还是要带上《苏州旬报》的记者以及仆从人等,再多白瑜一个也不多。 两天之后,王文龙一行人便坐船从南京北上,王文龙算作是领队,跟着童趣的,还有潘秀席、浪仙、白瑜,还有挑行李的仆人、护卫人等,潘秀席、浪仙和白瑜自己也带的有书童、仆人,最后去往安阳的人员有一大队,总数达到十八个。 时间已经到了万历三十二年的六月,王文龙他们北上的时刻南直隶的泇河疏浚工程正在进行。 这工程其实是为了解决黄河夺淮入海的后遗症而开始的,黄河夺淮入海之后年年泛滥,特别是泛滥的地方,还靠近凤阳,有好几次把大明的祖陵都给淹了。 但是此时的水运交通特别是每年的漕粮运输却大量依赖黄河,明知道黄河的河道有问题,却为了漕运而不能整改。 为了能够整治黄河,就必须为漕运找到第二条通道,于是泇河通道的方案就被李化龙提出来。 疏通泇河作为运河之后就可以对黄河进行整治,而且泇河作为运河还有节省路程、可以在汛期帮助泄洪分流等等好处。 只不过原本李化龙所提出的方案是春荒时期聚众兴工,麦熟时刚好工完人散,而实际讨论之后,时间已经拖到了六月份,眼看就要到农忙时节,许多百姓却不得不放下农活前去服徭役。 于是王文龙等人坐船经过北直隶时见到的景象,就是田地之上几乎只有老弱妇孺在干活。 席浪仙看着这景象,摇头说道:“民生多艰,若是治河的工期再有拖延,明年只怕南直隶和山东又要闹出民变了。” 南直隶的情况看着让人焦心,但这里好歹还是比较富裕的地区,继续往西走进入河南,所见景象更加荒凉,好些村落直接空了。 这些紧邻着徐州地界的村落在过去都是富裕地方,但是随着万历的税监政策肆虐,在河南和南直隶做生意的小商人受损,地方上的商业也迅速凋敝下去,连带着这运河沿岸的百姓也失去了做买卖的机会。 贴近运河更容易受漕运官员盘剥,还要经常被抓去服徭役修整河道,百姓不跑还等什么? 船过了砀山便进入河南地界,所见景象更加荒凉。 去年睢州先是在运河沿岸闹起盗匪,夏季河盗才被李三才上疏平定,睢州人杨思敬又聚众作乱,乱军劫掠睢县、宁陵、商丘一带,直到入冬才被剿灭。 但商丘附近的百姓就遭了殃,一直到商丘停船,进入河南的这一段路程,可以说是千里无鸡鸣,路边长草间甚至还有未收拾的流民尸骨,一路上的场景看的从南京出发的一众人都是心情糟糕,抑郁不语。 方大美说自己没时间管安阳府的发掘也确实是实话,这都流民做乱了,谁还有心思去管什么考古发现? 王文龙看着这场景,不禁想到这还是万历三十二年,在历史书上基本算是太平的年月,原历史上几十年后的晚明乱象更是不知该有多惨。 这时白瑜说道:“建阳先生,我听说商丘去年大灾,许多流民都刨坟掘墓,以求活路,倒是挖出了不少金石器物,这也算是对考古有帮助了吧?” 王文龙摇头说:“考古是为了历史价值,并不是为了把宝贝挖出来,为了宝贝破坏了墓葬,并且将其中的物品全部分散,使得人们无法还原墓葬当时的历史信息,这不叫考古,这叫盗墓。” 把考古和盗墓分开来,这是王文龙很想和甲骨社众人传播的概念。 大多数明朝人根本不理解啥考古,几年前太监陈奉在湖广到处挖古墓,甚至传说盗了嘉靖皇帝父亲的显陵,但大多数人根本找不到证据,因为挖出来的宝物全部被毁,佛像上的鎏金会被刮下来熔成金块,黄铜化成铜水,至于珠串等物,直接就当做奇珍异宝放到市面上流通,贼脏全部都被消化掉,想找都找不回来。 这也是这年代大多数人对于古董的认识——一堆可以二次铸造的旧东西,至于什么文物价值,大部分人是没有这个概念的。 即使是金石学家,许多对于考古学的理解也还在收集古董、绘画和艺术珍品的阶段。 王文龙知道这一阶段金石学家们的思维在考古学历史上应该算是古物学,只是考古学的前身,离现代考古学差距还很远。 而甲骨社众人因为考古的实践,才大概开始将考古视为了解过去的信息来源的方式,也只有在这样的学者眼中,那些甲骨才会有莫大价值,虽然王文龙之前号召保护甲骨引起不小的反响,但是在这声量起来之前,真的有不少人觉得那堆甲骨就是一堆地上挖出来的药材,研究完上面文字之后就可以拿去打粉。 第362章 洛阳铲 王平保突然说:“我感觉这考古同盗墓也没什么差别,不一样是往地下挖宝贝?只不过安阳那里挖的不是人家墓葬,这倒可以接受。” 听着自家堂哥说的话,王文龙无奈摇摇头,想要转变普通人的观念,需要时间。幸亏安阳的甲骨大多数是放在专门的甲骨坑里,如果甲骨是保存在墓葬中,甚至保护甲骨的号召都不会被大多数百姓支持。 “考古学发展之后才会有更加精细的考古技术,现在的考古方式还是太粗暴了。” 董其昌在安阳发掘甲骨甚至还找了不少盗墓贼做指导,一切都因为考古概念刚刚出现,相应的技术和工具也没有发明,只好找最相近的工种做参考。 等一下,考古工具? 王文龙突然想到,更高级的工具发明不了,但是洛阳铲自己是可以搞出来的。 王文龙开始思索给董其昌弄两把洛阳铲的事,此时众人也坐船到达了开封,开封是明代河南巡抚、巡按驻地所在,王文龙一到开封便受到了以方大美为首的河南官员热情的招待,虽然这两年河南省没少受灾荒,但是开封府的日子还是相当过得去,方大美直接招待《苏州旬报》访问团的众人一顿黄河鲤鱼的全鱼宴。 鲤鱼焙面是没有的,这菜原历史之中得到清朝才发明出来,不过鱼丸、鱼羹、酥鱼、鱼松等等菜品样式也足够精致。 在开封逗遛一日,众人便继续北上,到卫辉府汲县坐船,经过几条卫河的支流,最后转入洹水,直接就到了安阳。 王文龙到安阳之时,当地官员也在港口旁热情迎接。 甲骨社在安阳的发掘一直是受到彰德府本地官员的热烈支持的,这年代有名士聚集的地方就有声望和人气,就如同在常州当知府不可能不去捧东林党人一样,甲骨社聚集了这么一大批着名文人,彰德知府巴不得去拍甲骨社的马屁,好给自己在政坛上混声量。 要是没有彰德府本地官员的支持,董其昌最开始的甲骨发掘根本就进行不下去。 甲骨社的主要发掘地点就在安阳城西北,如今此事已经得到朝廷支持,甲骨社打算进行更大规模的发掘,这地方的地主直接就将田地卖给了社里。 虽发掘现场都是是好平地,但是在价钱上,地主们也没有太过于纠结,毕竟甲骨社还是给钱的,而朝廷税监挖矿脉什么时候给过钱?万一过两天朝廷真的来人说要将此地征收,那他们可一文钱都收不到了。 和董其昌一起来迎接王文龙众人的是负责安阳考古现场的范允明与浙江名士王士性。 王文龙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便从自己包袱中拿出了两把洛阳铲。 有了拿洛阳铲的想法之后王文龙本来是打算到了开封府之后找铁匠铺打一把,却没想到刚到铁匠铺,他直接就在一众打好的农具中找到了两把成型的洛阳铲。 王文龙惊讶于这玩意儿怎么比历史上出现的这么早,而且就在省府的铁匠铺里公开卖,河南盗墓贼再是多也不至于猖獗到这种程度吧? 而他一问才知道,原来这种圆形的铲头并非盗墓贼所用,而是用来穿井的。 洛阳铲形制的这种圆形铲头在河南一带早就有了,人力打井时代“凿地为泉”用的就是这种铲子,此物在靠近河岸地下水位比较高的地带非常管用,两三个用个几天就可以穿出一口几米深碗口大的小井,这种铲子一直到后世机械打井技术普及之前都还在使用。 王士性站在董其昌身旁听王文龙说了说洛阳铲的用法,瞬间就明白了,并且眼睛发亮。 王士性字恒叔,台州临海人,王家是台州的官宦之家,王士性从小就被过继给族叔王宗沐。 他的养父王宗沐往上三代都是进士,往下,王宗沐的儿子、王士性的从弟王士涣、士琦、士昌也都是进士,并且全部在《明史》有传。后来人修《台州府志》,光记载王士性一家的内容就将近五千字,相当于两章小说。 王士性自己考上进士之后却因为上书触怒万历被派往外地为官,他一生被派去当官的地方遍布四川、广西、云南。 本来在明代被派到这些西南地方做官就应该没什么作为了,但是王士性却另辟蹊径,在当官过程中顺便游历各地,足迹遍布全国几乎所有省份,留下大量记载,最终成为了有名一朝最有名的人文地理学家,原历史中,四十年后徐霞客在游记中经常称赞的“王十岳”就是王士性。 王士性去的许多地方人迹罕至,常常徐霞客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达某地并且为之做记的文人,结果却发现当地山石上已经有王士性的题记…… 原本历史中王士性才四十几岁就去世了,不过在这个时空他不知为何也被改变了命运。 万历二十六年他在鸿胪卿任上辞官之后回老家安养,纵情山水,然后就被董其昌邀请来了安阳,主要工作是帮助勘探。 王士性见多识广,又是一个山川地理学家,对于风水葬经也极有研究,甚至研究盗墓。 他几年前所写的《广志绎》就是历史上最早记载此时人的盗墓手段的书籍:“洛阳水土资源深厚,葬者至四五丈而不及泉……然葬虽如许,盗者尚能锥入而嗅之,有金、银、铜、铁之气,则发(掘)。” 这种探土方法叫做铁锥法,用一种尖端带小孔的长铁锥刺入地下,可以打到数米深,之后将土样取出,盗墓贼直接用鼻子闻土就能辨别出墓葬所在。 但是一个小孔所取出的土样哪里有洛阳铲取土的数量大,这东西的好处行内人一听就明白。 王士性取过洛阳铲试验几下便把这东西玩溜了,叫来几个贼眉鼠眼手脚粗壮的汉子,吩咐他们去打探洞。 王文龙问王士性:“恒叔先生,过去咱们甲骨社是用什么方法寻找古迹?” 王士性回答道:“先看山形水势,寻找可能藏有甲骨的地点,之后再在地面上寻找有无甲骨碎片,将范围确定在大致地方,然后便扎入铁锥,寻看土样,若是发现有焚烧过的白土,那便多半是埋藏甲骨的地点了。” “这种方法只怕误差还是大了些,”王文龙对董其昌和王士性建议说,“我看大多数甲骨坑的遗址大小都超过三丈见方,不如将可能藏有甲骨的地方圈出一大块,之后于地面上画出一个个三丈米乘三丈的方格,在每个方格的交点处都打一些探洞取土,用这种网格法当可确保不会遗漏甲骨坑。” 董其昌点头道:“有理,如此就万无一失了,建阳果然机敏!”他转头对王士性等人笑道:“这样好的办法如何过去我们从没想到?” 王士性拿着洛阳铲笑着说道:“这办法也是有了取土方便的洛阳铲才能奏效,若没有这个宝贝,打好网格后要一个探洞一个探洞用铁锥穿刺然后用鼻子去闻,非得把咱们的鼻子都给嗅坏不可。” 第363章 甲骨发掘也太不规范了 “这就是那个大甲骨坑中挖出来的甲骨?”王文龙来到甲骨社的库房里,看着面前一大块由甲骨和泥土纠结在一起的土块,他脸上满是好奇神色,这东西比他想象之中大多了。 范允临在一旁介绍说道:“此坑是一月份发现的,当时天气寒冷社员已经准备休整,黄昏时分突然刨到了这个甲骨坑,起初同道们也不以为意,然而仅仅在晚饭前,我等就与这不到三尺见方的土坑之中挖出了上千块龟板,而且还远远没有清理完毕,当时我便晓得挖到了大东西,于是叫人点着火把加班加点,清理了整整四昼夜,这才将甲骨坑中央的这一大坨龟板给清理出来,骨板加泥土混合在一起难以分开,只能又找人拿回库房中慢慢清理。” 王文龙好奇问道:“这一坨泥土龟板有多重?” 董其昌在一旁介绍说:“重达九千斤,我等在坑旁设一大绞盘,又拿大量麻绳稻草包覆文物,先修了一条将之拽引出来的坡道,于坡道中铺滚木,三头牛、二十几个人忙碌了三天才将之运抵库房。幸亏当时还是冬天,雨水不多,文物没有丝毫毁损,也算是上天幸见,我有明之朝能够发掘出甲骨。” 王文龙连连点头,听这些叙述他已经很确定这就是前世殷墟甲骨发掘中最大的发现YH127号甲骨坑。 “除了甲骨之外,此坑道之中还出土了什么东西么?”他继续询问。 “坑中还有一具人骨,另外就是大量的绿灰土。”董其昌说。 最早在甲骨坑中发现人骨之时甲骨社的人还以为晦气,甚至将之隐瞒,但是随着甲骨坑的发掘越来越多,他们发现大量甲骨坑之中都伴随有人骨的存在,渐渐开始意识到这似乎是商朝人掩埋甲骨时常见的做法,也开始感觉到商代人的习俗和他们习惯的古代记载有很大区别。 “发现人骨的消息我们很少对外透露,”范允临说,“建阳你也明白,若是被人以为是偷坟掘墓,我等的发掘便很难进行下去了。” 王文龙点头表示理解,其实他知道YH127坑在后世研究之中早已经被认定是一个“灰坑”,就是殷商时期安阳的先民用来倾倒生活垃圾、掩埋甲骨以及人殉的坑洞,严格说起来算不上墓葬,不过这时的甲骨社研究者显然还没有研究到这么深入的程度,甚至连灰坑的概念都没有。 这一坨甲骨被从现场拖到库房之中后,便有甲骨社的人员对之进行清理,只不过这样的清理十分费神,为了尽量避免使甲骨受损,文人们只能用竹签或是软木片一点点刮去甲骨和泥土之间的联接,然后再用软毛刷慢慢的将浮土扫去。每清理出一块甲骨,都得花上大半天的时间。而这一坨东西里头的甲骨数量怕不有近万片,清理工作断断续续,到现在清理下来的数量还不到一成。 王文龙看到在这一大坨甲骨旁边有一个架子,架子上已经放了一些清理出来的甲骨片,只不过全部是零散放置的,显然不符合考古学研究的标准,这明显是明代人还没有相应的思维。 他对董其昌说道:“玄宰先生,我以为清理甲骨的同时应该对甲骨文物及时的进行编号,方便后来研究者复原甲骨坑中甲骨重叠摆放的景象,也可以避免甲骨的流失。” 董其昌摇头道:“我甲骨社中帮助清理甲骨的都是社内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的操守我是可以保证的,如若他们需要骨片研究大可以直接向社中索求,绝不自有私自偷藏甲骨的作为。” 董其昌觉得王文龙说的给甲骨片编号以及记录发掘位置的办法只是为了防止甲骨社中人偷东西,对此颇为不以为然。 王文龙却摇头说道:“我并非不相信甲骨社中同道的操守,对于甲骨发掘位置的分门别类是为了更好地记录信息。” “这一坑的甲骨是殷商时期的人摆放入坑中的,此后几千年都没有人曾去动过,到我们挖掘之时都还保存着最早商朝时人摆放甲骨的位置。” 王文龙问董其昌:“玄宰先生试想,若是商朝人掩埋甲骨有什么礼仪顺序,比如记载军事占卜的先放,记载疾病占卜的后放,通过标记每一片甲骨的位置,再加上甲骨内容的解读……” 董其昌脸色渐渐惊讶。 一旁的范允临也忍不住惊道:“的确,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史书之上或许不会记载,但通过挖掘甲骨过程中寻找规律的确可能被发现!唉呀,之前我们怎么早没请建阳来?不知破坏了多少甲骨坑之中的遗存!” 王文龙说道:“不如从今天开始标记,最好将之总结成一种工作方法。” 王文龙知道甲骨社发掘出来的许多甲骨都是原历史之中没有的,多半早在明清两朝就被当地人拿去打成了药材,从现在开始做相应的考古现场记录,能够留下的资料也会远比原本的历史上要多。 到甲骨社的考古现场转了两圈,王文龙发现这年代人对于考古学完全还没有概念,哪怕是甲骨社的发掘也只是为了拿出甲骨来进行研究,对于发掘现场的许多历史信息完全都不做记载,王文龙只能一步步启发。 他继续说道:“对于发掘出甲骨的地层也应该有相关方式进行记录。” “两位试想,掩埋甲骨的地层,肯定是先埋下一层甲骨,然后落下相应的灰烬或者是覆土,再埋下第二层,相近两层的甲骨之间的间隔或许有几十上百年。” “百年之间土质肯定是有变化的,某一年代的地层中出现的甲骨对应的就是当时时期,通过这样的方法,我们完全可以辨别出来一块甲骨是什么年代的产物。” 王文龙指着库房里那一大坨甲骨说道:“就拿这些甲骨来说,可见最下一层是绿色的灰土,中间是白灰土和甲骨的混合物,上一层是白灰土,可见这个甲骨坑是在生成绿灰土的年代挖掘出来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第二个主要填灰是绿灰土的甲骨坑,那么那一坑甲骨就应该是比这坑甲骨更早年代的文物。” 第364章 近代考古学提出者 王文龙用手轻轻的在甲骨坑文物之上比画出代表年代的土壤分层,严肃说:“这每一层的地层划分或许就是几百年的历史时光,若是我们能够在相应的地层中找到有某一代君王名字的骨片,那就可以进一步确定相应的地层所代表的年代,而在同一地层中的甲骨的时期也就能全部确定了。” “所以我们在发掘之时不光要对土层进行记录,最好还要将相应土层的土壤留样,方便以后发掘到对应土层的甲骨之时进行对比。” 王文龙知道地层学规范发掘方法是考古学从肇始时期进入系统化阶段的标志,这非常重要,有了这种科学办法之后,学者们可以将区域中的出土资料加以整合,并且追溯其历代的发展。 董其昌和范允临都听的嘴巴大张,两人通过数年的甲骨发掘都已经积累了相当的一线考古的经验,并且对于自己挖出来的甲骨有大量解读上的疑惑,总觉得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甲骨文,有许多解读上的难点。 直到此时听到王文龙阐述的考古地层学的概念他们才意识到其实有许多信息完全是可以从甲骨的考古现场解读出来的,只不过这些信息过去都被他们给遗漏了。 范允临连忙说道:“我马上就去发掘现场一趟!”说完之后拔腿就向外走。 董其昌也是脸色激动,对王文龙说道:“建阳所说的地层方法的确好,让你这一趟来安阳真是来对了!” 两人这时还只是觉得王文龙说出的考古地层的思想很新颖,感觉能够从这种做法之中得到一些好处而已,感觉可以一试。 他们远远没有料想到,从考古地层学开始,王文龙真正给甲骨社引入了近代的考古思维,从此刻开始,甲骨社的发掘研究终于走过了古物学的阶段。 别小看这短短一步,前世历史上的欧洲考古学家仅仅通过记载陶器或其他器物类型的变化和分布,互相比较,就将考古学从探宝变成了一种可以精确判断所发掘文物的历史的科学。 欧洲人对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考古,最早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代,欧洲人的古物学至少从1500年就开始发展了,然而原历史上欧洲考古学家确定以地层学为基础的发掘方法、器物类型学为基础的断代方法,考古学进入系统化阶段要到1925年前后,也就是原历史中中国殷商考古发掘开始前的不久而已。 后世有人以为中国的考古学是从西方引入,所以中国考古学家对于古文化的研究就不比西方人精确,这纯是有些不了解考古学发展史。 1925年左右,世界考古学进入系统化阶段,1929年中国殷墟考古发掘、1931年中国龙山考古发掘就开始了,中国的学者便就加入了考古实践并没有掉队于世界水平多少。 而系统化考古学出现之前,无论东西方大家对于古文物的思想都不怎么先进。比如1919年前雅典卫城考古发现的大理石雕像都还带有色彩,而欧洲的艺术家为了追求自己的审美直接把色彩给磨掉了。这和清朝时信众重修云冈石窟,往古代佛像身上打洞、钉楔子,方便挂泥施彩,往眼睛里打孔,方便塞眼珠的做法本质上没啥区别。都是系统化的考古学出现之前的常见景象。 王文龙穿越之前虽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好歹也是学和古文相关的专业,且因为他对于古文化很感兴趣,也读了不少和考古学相关的书。 接下来几天他便跟着甲骨社的成员一起在安阳现场参与了一些考古工作,过程中王文龙主动提出大量观点,不少都让甲骨社的成员感到新奇。 董其昌对于王文龙的见解十分重视,也开始尝试将他的许多观点都纳入考古实践之中。 甲骨社的这一系列实践其实都是在为中国培养考古学人才。 在后世的历史记载中明万历年间出现的甲骨社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近代化的考古社团,包括王文龙和董其昌在内都将成为近代考古学的先驱。 特别是提出地层工作法的王文龙,直接被冠上一个“考古学规范化之父”的名头。 发掘全程席浪仙和潘秀也在考古现场采访写稿,席浪仙还画了不少考古现场的绘画,王文龙这一次好不容易来到安阳,自然要亲自操刀给《苏州旬报》弄几篇关于甲骨文考古的稿件。 《苏州旬报》采访团的忙碌被甲骨社同道们看在眼里,心中感激,所以董其昌便专门让人挑了几片甲骨送给王文龙做礼物。 这年代的考古学都还没发展出来,人们对于古文物的思想也就是这样了,能不把甲骨拿去磨粉就是极大进步。 甲骨社的成员虽说会仔细地保存甲骨,但是严守的道德标准也就是不把发掘出来的甲骨收归己有而已,但安阳到处都能买到甲骨,社员私下从外界买来甲骨珍藏肯定是难免的。 董其昌作为甲骨社的掌舵者自己私藏的甲骨就有几千片,而且到处去为甲骨研究疏通关系之时,精美的甲骨也是董其昌常用的礼物。 王文龙被赠送的五片甲骨中三片是甲书,两片是骨书,每一片上的文字全都超过十五个,而且两片甲和两片骨分别是涂朱涂墨的,就是在刻下文字之后再在文字上用颜料加以涂色,这种甲骨的价值远超仅有契刻的甲骨,甚至还有一片甲更为珍贵,直接就是朱书。 此时通过对甲骨的研究,甲骨社的成员已经破解了蒙恬制笔的传说故事,因为安阳的甲骨中出土了一批朱书甲骨,这些甲骨之上没有刻画,直接就是用笔蘸上红色颜料书写卜辞。 在董其昌这些书法大家眼中一眼就能看出商人书写所用的是毛笔,还是硬毫,且用笔方式相当有特点,书写出来的文字很有味道。 蒙恬是秦代人,传说中都说是他第一个制造了毛笔,但是甲骨研究给出的实证却显然证明早在商朝就已经有毛笔了。 对于这一批甲骨王文龙小心翼翼的保存,他先在安阳找匠人制作和胛骨大小相同的盒子,又于盒子中垫上软衬,还弄来石灰等东西吸水防潮,再用细棉线将甲骨细细的绷在盒内,防止回家路上因为颠簸而有所磕碰。 几千年前人写的毛笔字啊,蹭掉一个墨点都是对国宝的大不敬。 王文龙收下甲骨也并非单纯贪财,而是他参与了甲骨发掘的全程真想留点东西做纪念。等他百年之后,或许中华文明能走上不同的道路,到时候自己的子孙把这玩意儿往博物馆里一捐,下面放个“甲骨文发现者王文龙收藏甲骨”的牌子,肯定能评个特级文物。 第365章 考古一线的轰动报道(36) 王文龙几人所写的稿件直接派人火速送回苏州,他们在安阳呆了小半个月后《苏州旬报》的相应报导便火热出炉了。 “近日甲骨社于安阳之发掘发现一殷商时期的甲骨灰坑……经粗略清理,已于坑中发现龟甲四千余片,牛骨五片,字古三十余片……此乃殷墟甲骨文发掘至今最大一发现,经过甲骨社的学者分析该坑甲骨文字风格几乎来自同一时期,且字数甚多,从所写内容可以猜测此坑中之甲骨乃是商王武丁时期所埋藏,可能为其王室之史载。” “笔者记其中一片甲骨内容如下,此片为商王为即将生孩子的王后妇好所作之占卜,大意是:商王于甲申日卜问:妇好要生产了,是否能得男丁?占卜后解为:若在丁日生产即得男丁,若在庚日生产更是大吉,将生贵子也。验辞:三旬又一日后甲寅日妇好生产,未得男丁,生了一个女孩。” 王文龙还在报道后面写了武丁时期的大概情况,武丁年幼时与平民一起劳作了解稼穑之艰难,即位之后便提拔了傅说为丞相,君臣相宜,安邦治国,塑造了“武丁中兴”,是史书上的一代明君。 一写出傅说明代人就看懂了,哪怕这时的人再没有历史知识,四书之一的《孟子》还是读过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嘛,这是孟子都夸奖的一代贤相,圣人啊。 连带着对于提拔了傅说的武丁读者们也直接给脑补了一个有道明君的背景。 这是关于甲骨文研究的文章中第一次长篇引用甲骨文卜辞内容,因为王文龙发现这些卜辞都相当贴近生活,商朝人遇到什么事情都占卜:老婆怀孕了是生男还是生女呀?今天打猎能不能得到猎物呀?母亲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呀? 从卜辞之中完全可以描绘出商王室的日常,而且和百姓心中想象的帝王生活不同,商王更像是一个众部落推举出来的帝王,权力远远比中央集权时代的皇帝更小,甚至因为当时生产力的落后,商王担忧的一些问题在明代人看起来相当朴实。 过去对于甲骨文的报道都是聚焦于甲骨社的研究怎么艰苦,保护文物的过程如何艰难,王文龙这篇报道是第一篇涉及了甲骨文具体记载内容的。 此报道一出立即引得读者热议,报纸销量都比平均多出了两百多份,甚至被写抄报行做成小篇幅的简报卖出了江南去。 许多读者都惊讶的发现商代的帝王生活原来是这样的,根本没有封神演义中那样多的诸天神佛,甚至武丁都可能没有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商王跟普通人也没啥差别,想的是老婆能不能给他生个儿子、快要到种植季节了能不能下场好雨…… 不少普通百姓听到活报摊上的相关内容都连连点头,称赞说:“这商朝皇上还管着种地的事儿,这才叫好皇帝呢。”这时的人不会觉得这是因为商王的权利并不像后世皇帝那么大,而是觉得武丁的这些行为十分亲民,果然不愧为圣人都会夸奖的一代明君。 还有好多小文人拿着《苏州旬报》的这一篇写了歌颂武丁的文章,并且用之讽刺朝政。看看人家商王武丁,再看看现在当朝天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甚至小半年之后,市井之间就开始贩卖许多以武丁作为主角的小说,这都是小说家看到《苏州旬报》的这篇报道之后跟风蹭热度写的。小说内容基本是荒诞不经,能够找来史记翻看相关记载的都算是考证严密,最火的一本小说则是直接把武丁和傅说套上一个刘备、诸葛亮的模子,说当时犬戎入侵,武丁御驾亲征,傅说智计百出、打败犬戎的故事。 这纯是瞎编,武丁时期是商朝武力最盛的阶段,武丁征南扫北,极大的拓展了商朝的版图,还到周围国家掠夺了大量财物和奴隶,哪里有外国敢入侵商朝。 而且武丁打的是土方、舌方和羌人,犬戎部落那是周朝才出现的,和武丁时期差着五百多年呢。 但这些缺点丝毫不妨碍百姓对于此书的喜欢,《先商武丁大帝征北演义》直接成为一时经典,还被改编成许多地方戏曲,作者也青史留名,甚至有一些百姓开始建武丁庙,对商王武丁烧香祭拜。 …… 与此同时,南京,大历史学家焦竑正在自己新落成的澹园藏书楼之中招待从宁波来南京游玩的范汝楠。 南京焦竑、宁波范家,都是天下有名的藏书家。 嘉靖万历年之前明代并没有什么藏书家,因为当时出版业凋敝,市面上的书籍基本上只是刊刻的古人之作,每年所出的新书只不过几十本,实在没什么好收藏的。 晚明时期的藏书风潮最早起源于章丘李开先,接着便是金陵焦竑,两人时称“北李南焦”,不过在焦竑和李开先之前藏书风气就已经开始了,那就是范汝楠的爷爷范钦辞官之后在宁波修建藏书楼进行私人藏书。 ——范钦所修的藏书楼叫做天一阁。 焦竑带着范汝楠在自己的藏书楼中转悠,对范汝楠说道:“防火之法需用骑墙,书架之间也要常做隔断,还有人以为应当多置水缸,然水多便生潮,其实余以为防火之最紧要,便是出入书阁需用严规。” “哪怕千日提防,此等易燃之物,一沾火星,家中所藏只消半个时辰便可烧尽,所以如我这两座藏书楼,第一条规矩便是不能有丝毫烟火入楼,踏入藏书楼五十步内,抽烟者交出火折、火镰。” “楼中藏书全部编名目录,先看目录找书,于楼中取出书籍,出楼五十步方可掌灯观看,楼中终年是不见灯火的。” 范汝楠听的连连点头:“这条规矩我们范家可以参考,我闻澹园先生这书楼之中香气特别,想来不只使用常见药材。” “这是我家特有之藏书药方,乃是从山东找人学来的,防虫之余香气清远,又可以不使书页发黄,且只销一年一换,比之常见的防虫药方大省人力,我可抄一份赠予小友。” “多谢,”范汝楠又问焦竑道:“不知澹园先生这几日可有时间,能否让我在楼中抄录藏书书目?” “抄录书目找我儿便可,这几日我不巧正要出门。” 第366章 为中华文明藏书(46) 焦竑已经约好了这几日动身去往安阳,不太想为范汝楠更改去看甲骨发掘的日期。 “安阳甲骨……就是近日建阳先生在《苏州旬报》上所写文章的地方?”范汝楠也看过王文龙关于安阳甲骨的那篇报导,同样对之很感兴趣。 焦竑点头邀请道:“张小友也对安阳有兴趣么?不如同去安阳,等回金陵再慢慢抄书目也可。” 范汝楠摇头说:“眼见入夏,我还要回天一阁去布置防虫之事,却是没有时间。” 焦竑道:“那便不巧了。”他一脸扫兴,说完就离开。 一番交谈之后焦竑感觉范汝楠就是中人资质,对于范家的藏书思想他也不以为然,所以打算同范汝楠的交往也就展现善意便好了。 虽然焦竑和范家都是此时有名的藏书大家,但是这年代各家的藏书观念是有很大差别的。 比如福建的徐兴公藏书是为了建一个公共图书馆,有什么好书收藏之后就会请朋友来一起分享观看,甚至有穷书生来看书,他还管人家饭钱。 而焦竑的藏书楼又是另一风格,他收藏了大量珍贵的宋明刊本和抄本,有一些版本人家不愿赠予,他就自己去抄,因为他收藏书籍为的是看内容。 时人记载焦竑“藏书两楼,五楹俱满,余所目睹,而一一皆经校雠探讨。”可以说焦竑所收藏的书籍,他几乎全部看过,并且每本书籍都盖上印章。 至于范汝楠,他的藏书关在此时人看起来更是奇葩。 他的爷爷范钦是天一阁的建造者,辞官退隐之后便致力于收集图书,当年范钦死前找来自己的两个儿子说:“我有两份财产,一阁藏书和白银万两。” 范汝楠的父亲范大冲就主动选择了藏书,范钦去世之后范大冲制定了诸条保管法则,包括:天一阁有子孙共同管理阁门和输出钥匙分给各房兄弟掌管,除非钥匙集齐不得开锁,阁内所有书籍“借人为不孝”,“代不分书,书不出阁”。 历史上天一阁第一次引外人入阁读书要到明亡之后,当时黄宗羲以天下第一大学者的身份入阁,观书几昼夜,最后才写出总结明代所有学派思想的《明儒学案》。 为啥万历年间说天下几大藏书家,许多人都不会提起宁波范家?因为这家人的藏书不光外人看不到,就是他们家里自己人想要看书都得几房的兄弟在一起把钥匙凑齐才能进阁。 范家的藏书简直是一种行为艺术的高度,不是为了看,就是为了藏。 焦竑对于范汝楠虽然表现的尊重,但是他心中对于范家这种行为十分不以为然,这群人藏书不看,也不借给别人,根本就是浪费资源。 范汝楠见到焦竑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想法,但他仍然感谢说道:“多谢澹园先生,那我便留在贵处几日,将书目抄录。”而这时焦竑早已走远。 范汝楠不悲不喜,只是在等待焦竑的管家拿来书目的时候让书童拿出笔墨,同时又仔细计算着今年对书籍的除虫晾晒需要多少时间,要花费多少人力钱财。 他的父亲范大冲只是一个贡生,没有多少科举才能,天一阁之中的许多高深藏书范大冲看都看不懂,如今范大冲已死,范汝楠执掌天一阁,到范汝楠这一辈在科举上也没有多少成就,却依旧坚持沿袭祖父的事业。 范家保管天一阁的行为在外人看起来十分愚蠢,可是一家人却都还在坚持,因为范汝楠记得他的父亲范大冲曾说过:只有这样的愚蠢才能保存下书籍。 历史上明末出现过很多藏书家:南焦北李、金陵四大家、福建徐家红雨楼等等,但是这些名噪一时的藏书家却没有一个延续到了清代。 就比如焦竑的焦状元楼藏书,在此时名噪天下,然而原历史之中到崇祯年间焦竑的子弟落魄就直接将焦竑的书籍全部卖了,盖上焦竑藏书章的书籍在市面上卖价更高,最终焦家一本祖宗藏书都没有留下来。 为什么黄宗羲写《明儒学案》要入天一阁观书?因为天下藏书家之中,只有宁波天一阁挺过了明末清初的乱局,在饿死人的年代,在兵祸之中,范家各房依旧严守规矩,藏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有所增加。 原历史之中一直到宁波在鸦片战争中陷落,天一阁被英军掠夺前,天一阁都是全天下私家保存藏书最多的地方。 哪怕经历了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天一阁到光绪年间依旧有藏书两千多部,一万七千多卷。 清末以后进入近代,在大变革之中私人藏书的方式已经无法有效保存书籍,民国后范家便逐渐将天一阁改为公私共管,而直到近代以前天一阁无疑是全中国对书籍资料保存做的最好的地方。 站在历史的角度就能看明白范大冲的想法——这家人的藏书不是为了自己看,他们是在为整个文明保存文脉,而且这件事在历史上他们一做就持续了三百年。 …… 焦竑带着仆从辗转来到安阳时已经接近七月份,时当酷暑,但是董其昌以及安阳本地的官员还是跑到城门处迎接。 焦竑几乎是此时有过功名的读书人之中名望最高的那一档,考中过状元,还担任过朱常洛的讲官,更重要的是这位在史学研究上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 焦竑当翰林之时就主攻研究国史,他对自己的历史定位就是一个史官,焦竑对历史十分尊敬,在入职翰林院之后,他接触到大量国朝记载,发现有明一朝的历代帝王将大量皇家的档案都删改过,好多流传到后世的史料都经过加工,气的要死,焦竑于是直接写了一篇《论史》阐述自己的观点,只看其中一句话,就知道他的观点:“史之权与天与君并,诚重之也”——焦竑对于历史文献有一种崇敬心理,认为即使是皇帝都没有权力去改动史官的记载。 万历二十二年,大学士陈于陛上疏朝廷,建议修撰国史,并且推举史学功底深厚的焦竑专领其事,此论获得内阁和朝臣的一众支持,焦竑也进行了相当多的前期准备工作,结果没过多久皇宫失火,万历皇帝把这钱拿去修三大殿了,万历朝的国史编修工作最终没有进行。 第367章 怼人第一的焦竑(56) 又过两年焦竑也在政争之中失势,被打发到南京去做国子司业,焦竑从此开始在南京修建藏书楼,渐渐的不问世事,如今他官都辞了,专心在家写书。 而焦竑写书的主要内容就是他没有被朝廷支持写完的国史。 他当年为了修撰国史做了大量前期研究,这是他一生的心血,自然不愿意荒废,最终将自己未写完的国史变成了一部《国朝献征录》与一部列明参考资料的《国史经籍志》。 这两本书虽然是焦竑个人所写,但是所用的研究体例以及援引资料的深度广度全部都是国家修史级别的,焦竑之所以会建起藏书楼,最早也是为了给自己写书找资料。 就比如《国史经籍志》,这本书其实只是一本目录而已,但光是目录就写了六卷,分为经、史、子、集四类,外加制书类,书中名列的是历代史志书目的名字,每个类目之后都有论述,这原本都是焦竑打算在官修国朝史籍的时候要到民间去寻找的参考书目。 焦竑在此书之中对几乎所有前代的历史书籍从《史记》《汉书》到《隋书》《宋史》全都加以辨析和考证。 看《国史经籍志》就能大概知道,如果万历没有终止焦竑的修史工作,明代万历年间很可能写出一本和《资治通鉴》一样,洋洋洒洒纵论中国历代历史书籍的庞大国史书目,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代经典。 而焦竑虽然没有完成这一伟大工作,但是在准备过程中他无疑也成为了整个明代第一流的史学家,不是单单研究本朝历史的那一种,而是贯通古史。他在《国史经籍志》后面附上一篇《纠缪》列出前人历史研究中哪些观点有错误、哪些书籍的版本之间记载有差别。 不算明亡以后的史书,此时的官修史书就已经有二十三史,三千多万字,就算每天读一卷,全部读完都要八年,还要参考大量的稗官野史,最后写出其中论述不同之处,这本书想要写出来,光是先期的资料收集就得花费十几年时间,而且是没有节假日天天读书才能读完。 为啥焦竑在此时的史学界地位那么高?就看人家的这学术成果拿出来,谁敢说个不服!且焦竑不光是一代大学者,还是朱常洛的老师,在政坛上也颇有声望。 焦竑刚刚来到城门前,彰德知府便排众而出,热情邀请说道:“焦澹园远来辛苦,府中已备好酒菜为老先生接风,还请老先生赏光同去。” 焦竑淡淡的道:“大人的盛情老朽心领了,但老朽此来是为了去看甲骨发掘,在城中却是不想久留。” 听说他要穿城而过,彰德知府如何同意?笑着劝道:“老先生何必如此着急,饭后再去也不迟嘛,这安阳府城虽然狭小,但也是历史名处有许多值得一看的地方。” 听到他如此说和焦竑颇为熟悉的董其昌就忍不住一笑,知道这知府显然是还没领受过焦竑的脾气。 果然就见焦竑眉头一挑,语气中颇为戏谑的问道:“哦,知府大人能否告诉我,这安阳城的学问都藏在饭碗里吗?” 彰德知府被问的一愣,连带同来欢迎的本地乡绅名流也全都呆滞。 知府尴尬笑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吃饭不过人之常情,怎能与学问相提并论?” 焦竑冷笑道:“既然如此,我哪有为了留这一顿饭而耽误了考察甲骨发掘大事的道理?大人好意老朽心领了,还请让我先去发掘现场,等待考察结束再回城中与老大人共饮。” 彰德知府脸色难看,但却又无法反驳:“老先生既然坚持,那也便不再多留,只望老先生考察归来,能够回到府城好好休息,方便在下尽地主之谊。” “多谢大人好意。”焦竑点点头,拱手便回到马上,直接从南门进城,打算穿城而过。 看着焦竑丝毫不给面子的模样,彰德知府站在原地哑口无言,董其昌笑着走到他身旁,知府大人皱眉说道:“董参政,莫不是在下哪里恶了焦老先生?” 董其昌笑道:“老父母莫要担心,你这是与澹园先生初次见面,不知他就是这样脾气,便是以善辩而扬名天下的李卓吾,在澹园先生面前也讨不了好去。” 彰德知府听得愕然。 董其昌真没说假话,焦竑脾气差是出了名的,他倒也不是气性大,而是喜欢怼人,并且极其厌恶无效交流。 焦竑出生泰州学派,此学派的历史评价就是“能赤手以搏龙蛇”,就没有不敢怼的人,李贽生前和焦竑声气相投,两人互以为知己,两个人谈话之时李贽全力诋毁孔子,焦竑则推崇扬墨之学,嘲笑孟子。 然而焦竑说到高兴处也毫不避讳的嘲讽李贽,曾有一次李贽大谈:“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 焦竑直接冷然问道:“如果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那你还从四书五经批到史记左传做什么?天天写书讲穿衣吃饭不就好了?” 李贽都被说的哑口无言。 焦竑的思想强调为学的博与实,李贽这些人高来高去的谈论心性,焦竑却觉得有这时间应该多看两本书,李贽对于好多史实的理解都是错误的,还批的有来有去,在焦竑看来这不虚空打靶吗? 不过焦竑对于李贽总体来说还算挺投缘,以为他“未必是圣人”,但可“坐圣人第二席”。 董其昌骑着驴赶上焦竑,焦竑转头问:“王建阳现在何处?” 董其昌回答:“在安阳城外村中,也参与发掘,时而讲些考古学道理。” 焦竑点头道:“带我去看看。” 虽然之前王文龙连续个把月在南京讲学,但是焦竑并不想去国子监凑热闹,主要是焦竑也当过国子司业,再回到国子监难免尴尬。 不过对于王文龙这个几年间名扬天下,自己老友李贽在最后一封书信中都着力夸奖的后生,焦竑早就想见见了,正好趁着这次两人同在安阳,看看他的斤两成色。 第368章 王文龙讲史 董其昌建议道:“王建阳在城外的村庄中,我带澹园先生前去村子,一路上会路过几个甲骨发掘现场,还可以顺道参观。” “我早就想去甲骨坑看看了。”焦竑点头同意。 董其昌和焦竑两人并辔而行一路往安阳城西北而去,一路上董其昌跟焦竑介绍了甲骨社现在的研究情况,没走多远便碰上一个正在发掘的甲骨坑,焦竑颇感兴趣的和董其昌一起走到坑边,好奇的看着甲骨社的工作方式。 一路走走停停来到甲骨社社员们聚集的村子,焦竑对于甲骨社井井有条的考古发掘已带有极大好感。 董其昌拉住一个社员询问:“建阳现在何处?” 那年轻书生回答:“在村塾里座谈呢。” 董其昌对焦竑笑道:“建阳真个有名士风范,来到安阳不久,却是人人都喜欢听他做会讲,澹园等会儿见了就知道。” 几人来到私塾之外,并没有打搅里面上课,而是都站在窗户外聆听。 王文龙坐在私塾的讲席上,手中拿着几张临摹甲骨文字的画片,而下面坐着的是一众甲骨社的社员,年轻的不过十几岁,年纪大的都有四五十岁了。 就见王文龙对众人分析说道:“为何我以为安阳城外的甲骨遗址应该叫殷墟遗址?首先从大量的甲骨分析可知此地的甲骨最早只到商王盘庚,而自盘庚以后商朝帝王亲自祭祀并且参与署名的甲骨就不断出现,这非常符合历史年表中盘庚迁都于殷的记载,此地该是殷墟无疑……” 王文龙说完,下面有一个带着江南口音的学者道:“建阳先生,看了这许多甲骨文的卜辞,在下总觉得这商人的思想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来……” 王文龙点头同意:“对于这些卜辞的研究倒是让我想到尚书之中《盘庚》一章,在这篇章之中商王盘庚在迁都之前把贵族召集到王宫庭院做了一番长篇演讲,先说历代商王对这些贵族的恩惠,接着又说若是这些贵族不服从他的意志迁都就是忘恩负义,会受到祖先的惩罚。此演讲之中的盘庚威胁贵族时说的是一旦先王们不开心,就会从上天惩罚他们,却不是说他们忘恩负义会被上天示警。” “这段话过去的学者总是难以理解,然而随着大量卜辞的出现,我们却似乎可以断出,在商朝人的思维里历代商王死后会升到天上成为神,并且一直保佑着后世子孙,后代商王与上天的交流便是由此而来。” “这与周以后帝王自己就是天子可以和上天直接交流的观念十分不同,这大概是后代人改制的结果。” 焦竑这是第一次听王文龙做会讲,听着听着他便把王文龙引为知己。 焦竑和李贽不同,他虽然也有离经叛道的思想,但是却反对以错证错,认为一切思想理论都因有依据,王文龙旁征博引的讲课方法让他觉得非常认同。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就是焦竑的历史观念还是脱离不了明代人的窠臼,明朝还没有考古学,所以焦竑研究历史之时更相信史书记载却不重视考古文物,他脑海中的商朝还是司马迁《史记》之中描绘的样子。 而王文龙显然不会认同这些观点,他来自后世,知道从考古实践中得出来的商朝的形象和司马迁几千年后收集史料描绘出来的那个商王朝差距极大。 王文龙和众学者的讨论接近结束,这时焦竑终于推门而入。 “建阳,我叫焦竑,号澹园,久仰大名!” 王文龙早就知道焦竑今天会来,连忙拱手笑道:“后学末辈见过澹园先生。” 焦竑说道:“刚才在屋外听了建阳一通高论,其中许多观点十分新颖,不知建阳是何时开始研究先秦古史的?” 王文龙道:“是写《尚书古文疏证》之时。” 董其昌见焦竑和王文龙两位在考古和历史方面都颇有才学的学者聊的热闹,哪里愿意放过这次机会,他建议道:“两位难得见上一面,不若就在此做一次对谈,若是能有什么高论,说不定能成为千古佳话呢。” 焦竑点点头问王文龙道:“建阳以为如何?” “幸何如之。”王文龙笑着说。 而听到三人的谈话屋中的学者们顿时骚动起来,这还是他们自持学者身份,否则早就有人跑出去呼朋引伴了。 焦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影响有多大?他是整个万历年间写史的第一人,是此时人以为“蓄一代史材”的人物。 历史上黄遵宪临终前,最后对自己的儿子黄宗羲嘱咐的话就是:“学者最要紧的是通知史事,可读《献征录》。” 而原史中清代最有名的明史学家万斯同评论了明代所有私家史书,从郑端简骂到《同时尚论录》,以为都不可为典要,直到说“焦氏《献征录》”时表示“可备国史之采择者,惟此而已。” 事实上焦竑的《国朝献征录》不仅在明末的史学研究中地位极高,更是直接被后人称为“明代传记之冠”。 事实上直到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风靡天下,他的学术地位才略略可以和焦竑相提并论,焦竑的研究成果是靠书籍史料给堆出来的。 此时两人一同坐上讲席,董其昌也在一旁列席,等待着听闻两人的对话,而,有一些得知消息的甲骨社成员跑来旁听,来人很快就将一间小屋挤满,连屋外的廊院都站满了人。 王文龙笑着对焦竑说:“澹园先生,先前我对甲骨文卜辞进行了分析,用的是比照史料的方法,这也是从先生写作《国朝献征录》时的研究方法中学习的。先生写作此书之时,为了收集史料,不光参考了各家典籍,还亲自去收集当时人物的墓志铭等等往常容易被人忽视的资料,在下觉得这种研究办法十分有启发性。” 焦竑点头,问道:“建阳看过《国朝献征录》?” 王文龙道:“通读过两遍,受益良多。” 焦竑笑问:“可从我书中看出什么不足之处,还请说说。” 焦竑这人性格挺怪,他不在乎听别人对他的夸奖,反而喜欢看别人挑他的刺,以为这是一种端正己身的办法。 王文龙思索一阵,回答说道:“先生的书写的极好,但是先生论史的方式,我却认为有些问题。” 第369章 历史观辩论 王文龙道:“我看书得知澹园先生撰写史料时为了公正的评价人物,所以会参考传记人物生前的奏章、当时朝堂上的时论、收集相关人物的墓志铭、又实际到本地去采访其人的乡评,认为这样就能够同可为证,但在下却以为只看这些文字资料是不够的。” “对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从各个方面都可以做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评价就是绝对正确,写一个人物的历史传记,应该更多的还原他当时的实际作为,除了追究该人的‘本心’‘性意’之外,更要看看他的‘实事’。” “嗯……此言大谬。” 焦竑撇撇嘴,他很不认同王文龙的这种历史研究观,并且表现得很直白。 在研究历史上他最推崇的是太史公司马迁的方法,自己写书之时也摹仿司马迁的体例,对于历史人物以及历史事件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做出一番点评,并且会极力维持评论的公正。 他道:“若是书写史书之时不做评论,而是只罗列事件,那与年表有何不同?史家秉笔是为了天下正气,不是为了写流水账。” 王文龙:“当然不同,一些历史事实就藏在细节之中,史家所写的内容许多都可以被改变模糊,随着时代流传,人心变动,对于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也会不断变化,从长远来看反而是实实在在的史实才能够还原历史人物的本来面貌。” 王文龙举例道:“就比如说起史家怕没有比太史公更加公正的了,然而只要看这安阳的甲骨发掘,便知道《史记》之中许多记载都是有错的,可见光是对人物立论必然会造成历史扭曲,这样的问题哪怕太史公也不可避免。” 焦竑皱眉道:“太史公写错了?” 王文龙点头说道:“记错了一些地方,还有许多事情根本不写。” 焦竑道:“建阳可试举例?” 王文龙道:“我们发现一片甲骨,其上记载着辛巳年,妇好集结三千人,商王武丁集结一万人,一同伐羌。可见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应该也是一个部落首领,并且有相当大的实力,除开是皇后之外,还有领军的能力,此事若是只看史书怕是没地方查去。” 妇好墓在这时还没有被挖出来,但是武丁十分长寿,当商王当了四五十年,殷墟甲骨中有大量武丁的生活记载,妇好这个王后的身份背景在这些生活记载之中也越来越明晰。 学者们发现在史书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的这个王后不仅是武丁的老婆,还是一个女性氏族首领,并且所拥有的兵力几乎可以和武丁手下最强大的诸侯相抗衡。 甚至妇好还亲自领兵出征,在一些卜辞之中她的地位几乎相当于上将军。 这桩桩件件让甲骨社的学者们越看越吃惊,如果纯看地位来说,可以说妇好在武丁朝的威望可能比被世人盛颂的贤相傅说还要高。 “这史料的确有趣。”焦竑听王文龙讲了一通妇好有关的历史,同样十分惊讶,王后、女将军,还是大诸侯,这几重身份聚集在一个女子身上是明代人很难想象的。 不过之后焦竑却摇头说道:“这等史有未载的部分,便是在太史公的修史方法之中也是极为重视的,我辈修史,若遇到了这种前人未写的史料,也会分析之后加入史书,这些内容和太史公的修史方法并不冲突。” 王文龙想想又道:“那在下还有一个例子,太史公记载盘庚迁都于殷地,洹水从太行山流出,向东注入古黄河的两岸就是殷地,我们打算将此地叫做殷墟也是由这个字来的。但实际从甲骨中看,商人甲骨中曾出现‘殷’的地名,但是全部写作‘衣’字,商人对此地的称呼也不叫‘殷’,而是称此地为‘大邑商’。” 焦竑惊讶道:“商人真不叫自己做殷商?” 王文龙点头:“殷商可能是周人对于大邑商的称呼,商人自己是不会如此叫的,这事情属于记载错误,哪怕太史公用了周人的信史却仍然有这样错处,澹园先生总该承认过去的修史方法怕是无法避免偏颇了吧?” 王文龙这已经是含糊的说法,其实周朝人把有都城意味的“大邑商”改做“殷商”更有可能是为了削弱商王朝的正统性,如果这样,这就是周朝人苦心孤诣的历史删改行为,当然不会给后世留下任何资料。 他继续说道:“若是原本的历史资料就已经被修改过,后来人哪怕再怎么去寻找信史也是无法还原真相的。这种情况下就只有用考古的方法挖出实际的文物,用大量史实互相印证,方能分析辨别出真正的历史。” 焦竑有些被说服了,但随即却又觉得自己的史观也应该坚持。他推崇的是中国自古传之的一套史官传统,这传统的作用除了能够记录历史之外,其实更是一种规范帝王言行记的手段。 司马迁到焦竑这些中国古代的史官认为好的写史人应该是“君举必书”,最佳状态应该就像《礼记》之中记载的一样,皇帝身边要有左右两个史官,左右史把皇帝围着,皇帝“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皇上说句话打个屁都要史有明载,有这样秉笔直书的史官,皇帝也就不敢胡乱做事。 然而历史上哪有皇帝真愿意整天被人监视? 不光很多事情不让记,而且每一任皇帝都会自我称长、掩恶扬善,会故意让史官编造一些吹捧自己的内容。 而在焦竑这种史家看来,这时就必须要有“直书其事,不掩其瑕”的史官去和皇权对抗。 在这种对抗之中,对于历史的褒贬权力其实乃是史官们的重要武器。皇帝可以杀我,但是我可以在史书之中骂皇帝,这也是史官唯一的防身法宝了。 王文龙所推崇的历史研究方式固然可以更好地研究历史,但是却不利于史官进行战斗。 而在王文龙看来焦竑所推崇的这种史官思想只适合于春秋时代的小国,那时的诸侯权力不大,如果全天下包括其他诸侯国的人都骂他,还真能形成点舆论压力。 而到了这个时代生产力早就不同了,别说大明,就是欧洲那些小国家都已经不怕什么舆论攻击,万历皇帝连天下共同上书都不怕,史官想要凭借自己支笔跟皇权战斗实在是想太多,还不如把历史观赶快科学化,以方便进行历史研究。 第370章 领先百年的精确预言(66) 两人的论史目的有根本不同,吵也吵不出个结果,于是他们也没有再纠结历这个问题,而是转向对于此时史学风气的批评。 焦竑说道:“研究历史最重要的是能够千方百计的获得史料,无论是如甲骨社这样通过考古发掘去分析古人物证,还是埋首书山寻找历史记载,对于史学的研究总要找到资料才能有的放矢,史学不是虚学而是实学,这是世上许多人还不理解的。” “我十分赞同先生此论。”王文龙点头笑着道。 而台下甲骨社的众学员们则十分惊讶,因为焦竑刚才说的话王文龙这几天也在反复跟他们说。王文龙和焦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两人的史学研究观点在此一条上却是出奇一致。 两人的话题由此转向甲骨社的研究思路,王文龙表示说:“我观察现在甲骨社的考古研究就是为了还原历史真相,这当是历史研究的一股新风尚。有许多历史资料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被有意无意的加以删除涂改,这就需要通过考古来进行还原。通过考古还原史料重写历史的办法前人很少有意使用,但从安阳甲骨发掘之后,大概能够渐渐推行。” 焦竑笑着说道:“改朝换代便删改历史,这事情不会断绝,哪怕我等已见过无数次,但只要天下有变,还会是一样做法。想要删改历史的方法太简单了,说不定直接用编史的理由从民间收书。” 王文龙闻言心中惊讶,怪不得人家都说史学家有远见,焦竑说的不就是满清写四库全书的办法吗? 满清用编史的理由将书籍全部收上来,然后将其中三分之一直接销毁,把四库全书的总编纪晓岚都给搞抑郁了。 而焦竑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万历朝修史的预备主编,他太知道封建时代修历史书是怎么毁坏书籍的了。 王文龙很想知道焦竑对于这一现象的更多看法,于是好奇问道:“澹园先生以为这样景象如何能够杜绝?” 焦竑毫不犹豫就笑着回答:“等到王朝异变,时代不循,这样的景象自然就杜绝了。就比如咱大明朝的学者去研究商朝的历史,再有什么内容挖出来,朝廷也不会阻止,这便是“时代不循”。 为什么朱元璋时期规定亵渎帝王圣贤的剧本小说全部要禁止,连骂元朝皇帝的剧本都不准发行?因为大家都是封建帝王,统治模式差不多,你骂着骂着元朝最后骂到我头上咋办?焦竑一想就明白,只有等国家模式完全改变那时再去研究封建时代的历史才能真的百无禁忌。 虽然是从逻辑推出来的,但这也太准了。 场下众人听的还不觉得如何,知道后世历史发展的王文龙则已经目瞪口呆,他是真的对明代人的思想刮目相看,看着焦竑仿佛看到一位先知。 焦竑作为整个万历朝对历史研究可最精深的人物,王朝变迁在他看起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大明王朝的国祚不可能万岁长久,这事在他来说根本不需讳言,而且他对于历史变动的想象力远超其他人。 就比如此时的焦竑已在安阳看了半天,他早就明白了,虽然在史书中把商朝也写作华夏王朝世系中的一员,但是先秦时期的朝代和秦汉以后的中国在历史面貌上相差非常大。 一个是诸侯王时代,一个是帝制时代,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安阳甲骨刚刚发掘出来,所以相应的学术思想传播还不广而已,等再过几十年,大家都知道殷商时代是什么模样之后,明朝人研究殷墟再是研究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大明朝廷都不会管,因为“时代不循”。 而焦竑虽然想象不到下一个时代是什么模样,但是他已经可以感觉到:等下一个时代出现时,整个帝制时代的历史就可以随便研究了,而在这之前纯是白扯。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从历史观聊到考古发现,又说到考古研究的未来,甚至直接开始畅想以后的史学研究方向。 而台下众人皆听的眉飞色舞,就连在一旁陪坐的董其昌,也不禁脸露佩服之色。 两人的谈话内容有许多在此时还只是猜测和推论,只不过焦竑基本上把史书给读遍了,眼界纵观古今,心胸广博,辩才机敏,王文龙更干脆直接是穿越者,可以拿出许多后世思想和历史与焦竑的观点印证,便是焦竑一些说错的地方,他也能够站在历史的高度直接指出他的错误。 简单来说,这两人在这年代都属于奇才。 时间到明末,此时的学术江湖上已经出现许多门派,各家修炼自己长处,学者之间交流往往拘泥古板,谈的内容也不出自家门派的擅长范围。 但是王文龙和焦竑两人都很难说是哪一门派的门徒,交流中充满了在这年代难得一见的先进性和突破性,思想的火花肆意碰撞。 他们随便涉猎到的一句话,在场下人听来便是奇思妙想,然而仔细思索之后却又感到意味深长,甚至许多人感到自己对于历史对于学术的认识都产生了改变。 当天便有甲骨社的学者将两人的交流内容互相拼凑起来,过了半个月,便在江南的报刊上发出一系列文章,名字便叫做《安阳之会》。 这系列文章被江南学者们争相传看,甚至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在南北的史学爱好者间都引起极大反响。 而百年后,这一系列文字被人从故纸堆中翻出,做成视频贴到网上,更是直接引起哄动。 《震惊!明朝学者准确预言历史学,千年智慧让你叹为观止!》 《新中国建立后研究封建史就没人管了,说这话的是两个明朝人!》 《领略明朝两个大学者预言的精彩,领先世界百年!》 因为两人的预言太有远见了,许多内容几乎就像是看着后世历史写出来的。 因为这些内容太火,焦竑和王文龙在历史书上的头像都被网友抠图之后剪成鬼畜片段,网友们有点屁事儿都在前面加上一句“明代大预言家王文龙曾经说过……”在百年后直接把王文龙的形象变成了一段网络热梗。 第371章 焦竑的启发 安阳府,殷墟附近小村,一间本村地主家的偏院中。 “师父,我到了。”中年人一脸笑容的推开了房门,先将自己的行李交给焦竑身边的仆人,之后忙冲着焦竑行了个礼。 焦竑此时正在读《民族国家论》,一边读一边细细的皱眉思索,时不时还将书页翻到前面去,参考书籍前边关于一些社会学的定义,然后又翻回自己正在看的页面,继续往下阅读。 陈懿典走上前去,又恭敬的叫了一声:“师父。”焦竑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又指着手中书本问陈懿典道:“这本书你看过没有。” 陈懿典看了一眼,点头:“王建阳的《民族国家论》,此书在今年非常有名,我在嘉兴时已然读过了。” 陈懿典只比焦竑小十岁,如果论起科举成绩两人的辈份相差就更不远。 焦竑是万历十七年的状元,而陈懿典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两人当上官的时间前后只差三年,最开始两人是在翰林院中遇见的那时两人还是同事。陈懿典在翰林院中见识到焦竑的史学功底之后便对焦竑极为佩服,在京城时就拜了焦竑为师,此后便一直以焦竑的弟子自居。 相比师父焦竑在官场之上没什么上进心,一心专注于史学研究,但毕竟也当到了国子司业,而陈懿典才是真正的闲云野鹤。 陈懿典考上进士之后当了几年清翰林,这在此时的选官制度中算是考察期,按照大明的规矩考察期结束之后官员就应该从翰林岗位上离开,实际调去担任官职。陈懿典在考察几年合格之后也被外放去做中舍人,这是一个在太子身边当帮手的职务,别人想求都求不到,但陈懿典离开翰林岗位之后却直接请了个假,然后跑了。 陈懿典并不是因为争国本事件才不想涉足朝堂,历史上几十年后崇祯登基时,陈懿典已经成为着名历史学家,崇祯皇帝又把他起复做少詹事,陈懿典直接表示不去,在家继续做自己的史学研究,活到八十五岁才死。 陈懿典虽然不喜欢当官,但是对于史学的热情却是很高的,对于师父焦竑也是真心佩服,否则也不会专门跑到开封来接师父。 他笑着问道:“师父以为王建阳此书如何?” “过去我从未看过这样的书,”焦竑感慨的说道:“条分缕析的讲解人性,旁征博引,从欧洲讲到我大明,从西洋海岛上的野人聚落讲到我泱泱华夏之文明,从上古讲到未来,若是在看此书之前,我真难相信世上有人能够写出此等的作品。之前我听人说起此书以为是大言欺世之作,懒得去翻他,这几日好好看了才发觉世人对此书之评价还是太低太低。” “这书有如此厉害?”陈懿典很惊讶焦竑对于这本书的评价之高。 焦竑点头说道:“只看了半部《民族国家论》我已经被王建阳给说服了,我也认为我泱泱华夏应该要鼓吹出一种民族主义,如此才能凝聚人心,民族主义能够解决当今国家的许多问题。” 陈懿典笑道:“听了师父的话,我觉得自家也要再读一遍此书才行。” 焦竑说道:“待我把这本书分析完,我的新作也要做些修改了,过去我写历史的方法确实有些老旧。” 陈懿典拿出自己从老家带来的茶叶给师父泡上,边泡边说: “我来河南前茂慈嘱咐说家中藏书楼新书晒完了,正在分门别类收藏,另外今年春天福建那边的书单也送了来,要师父回去看看呢。” 焦茂慈是焦竑的第三子,这时还没成年,留在家中帮焦竑打理藏书楼。 焦竑闻言点头说:“这样的事情他理会不得,我也该回南京去了。” 陈懿典辞官之后就满天下乱转,待在嘉兴老家的时间并不长,这次来河南是为了探访安阳甲骨社,顺便接师父回南京。 说了两句话焦竑继续低头看书,陈懿典在一旁伺候着端茶倒水。 过了一会儿,焦竑才抬头对他说:“王建阳过两日也要走了,趁着他如今在安阳,你可以到村塾中听听他和人讨论考古,从安阳甲骨发掘以后,咱们研究历史的办法怕是都会有所改变了,多学些新东西没坏处。” “好的。” 两人对话结束,焦竑继续低头看书,陈懿典也自顾自背着手出门去村塾听讲。 这师徒两人的交流模式就是如此,想说话时说两句,说完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客套,好在两人都是一样的怪脾气,这种交流正符合两人需要。 三天之后,焦竑和陈懿典动身回南京,王文龙一行人也差不多要回去,于是干脆同路而行。 一路上焦竑都在和王文龙讨论关于考古学和历史方面的问题。 主要是焦竑想找王文龙交流,读了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之后焦竑就觉得王文龙对于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很有特点,提纲挈领、条分缕析,整个写作的思路非常严谨,和过去焦竑写作历史书夹叙夹议的议论文写法全然不同。 焦竑研究历史的方法是从青年时期便训练而来的,要把文字写的气脉中贯,要用心去收集历史材料,但是这些工作都只是死工夫,而用王文龙的办法去研究历史,却可以从不同材料的对比之中发现之前史学家未曾记录的内容,一旦在历史研究中引入逻辑思维,历史研究可以进行的方向可就太多了。 而在和王文龙讨论之中,他更加确定了王文龙的思维方式和此时的史学家的确迥异,而且王文龙所说的很多内容都让焦竑觉得心虚。 这感觉如何表述呢? 就像一个没有学习过乐理但是从小刻苦练习弹奏水平的琴手碰上了一个乐理大师。 在一路上焦竑和王文龙越讨论越觉得受到启发。 王文龙笑着说道:“其实写史并不只有过去常用的体例,除了编年体传记体之外,完全还可以写出经济史,政治史,军事史,甚至联系起来做个经济军事史、经济政治史,每一个联系之间不都是新的研究方向吗?” 以前对焦竑来说,他没有寻找出来的史料他就无法研究,但是在王文龙看来焦竑找到了许多史料根本就没有充分利用,只不过是把历史复述一遍,这叫啥研究?许多历史事件完全可以从更深的层次去寻找原因。 焦竑细细思索王文龙的话,渐渐脸露惊讶道:“说的不错,我总算知道建阳为何能够写出这许多前人未写的文字了。” 王文龙笑着道:“这其中的许多内容前人未必没有使用过,只是没有专门向这方向去想,是以就让我钻了空子,只消稍稍一启发,世上没研究尽的东西还多着呢。” 第372章 汉阳大乱 焦竑点头道:“建阳的《训诂学方法论》该是准备出版了吧?此书虽然是讲的小学,但是内容与考古也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我可以为建阳写一篇序,就用你的办法。我将历史上历朝历代史官的作为以及此作为的原因猜测写做一篇,篇名就叫做《考古摘原笔录》,附在你的新书上如何?” “先生可要说定了!”王文龙高兴说道。 焦竑是这时最有名的史学家,这篇序大概也是明朝人第一次做相关方向的研究,如果此文出现在自己的新书之中,连书带叙文多半都能一起青史留名了。 因为之前国子监经场印刷的《文字断代学讲义》只是小规模发售,王文龙这次出书就打算把《训诂学方法论》和《文字断代学讲义》放在一起,还要再加入一些考据学的研究内容,打算彻底把考据学派的开山祖师位置给坐稳。 焦竑在路上也开始写考古史方面的那篇序。 要写的内容不少,路上时间只有小半个月,原本两人觉得写作时间不够,多半回到南京之后,还要再忙碌一阵,才能把稿子写出来,但是刚到开封情况就生变了,因为河道封了,准确来说是黄河决堤,整条漕运路线全堵了。 如果说前两年大明的天气主轴是旱,那么万历三十二年却是倒转了过来,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多到了成灾的程度。 从六月末开始,首先是京城的昌平发生大水,大水直接把京城外的明皇陵给冲了,长陵、泰陵、康陵、昭陵的排水设施全部被冲坏,陵墓之中多半也已经积水,之后大水又孕育出虫灾,把黄陵附近的树木全部吃光。 到了七月水灾更厉害,京师的正阳门、崇文门附近城墙塌陷七十余丈,大量居民受水灾,大水一直绵延到永平府,连城北显贵居住的区域都出现内涝。 也就是紫禁城排水设施修的比较好,要不然万历皇帝也得趟着水去上班。 大水在南方也同样肆虐。 泇河的疏浚攻城加班加点,居然在秋季之前结束,河道总督侍郎曹时聘功劳显着,但他刚刚受了万历皇帝的夸奖,工程刚完工却就遭遇天灾。 黄河就在苏家庄决口,先淹没了丰县、沛县,之后黄河水无处疏导,于是又倒灌回去奔流向山东济宁一带。 给事中马上就对泇河工程展开攻击:李化龙说开凿泇河可以解决黄河水运问题,今年把治黄河的钱全拿去开凿泇河了,结果黄河就决堤,这事情李化龙得负责。 这真是为了骂而骂,今年整个大明都雨水过多,从南直隶到京城哪哪儿都在受灾,在这种雨量之下哪怕今年没有开凿泇河,黄河多半也得决堤。其实开凿泇河好歹还在黄河决堤之后保存了一条漕粮运输的通道,而且还替黄河承担了一部分分流的责任。 要不然这次黄河决堤大水淹的就不只是河南、山东了。 但是朝堂上言官可不会听这么多理由,李化龙被骂惨了,只能上疏为自己分辨,实际负责工程的曹时聘也是,他拼死拼活赶在秋收之前将工程完工,刚受夸奖转头就被批判,整个泇河工程都被贬低成浪费资金,曹时聘只能颇为委屈的上疏表示“泇河可以信赖”。 朝臣们开始站队,互相攻击吵作一团。 不过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转走了,因为更大的乱子出现了。 劫杠案。 记得去年的伪楚王案吗?楚王朱华奎答应给万历皇帝送两万两银子“以助殿工”,这才换来了万历皇帝在此案之中的站队,保住了朱华奎的楚王王位。 到了万历三十二年九月,朱华奎的银子终于凑齐了,开始往京城运。而不满意朝廷对于伪楚王案处理方式的楚王宗室纠结了几百人,在汉阳把朱华奎的这笔银子给拦了下来。 宗室们表示这是楚宗的财产,朱华奎的身份还没确定,这钱他没权利动。 朱华奎也不直接和这群宗室起冲突,他果断选择报官,汉阳通判便将带头抢劫的三十多个宗室给抓了起来。 这件事原本到此还不算大,可是包括朱华奎都低估了这群楚王宗室桀骜不驯的程度。 大明养宗室二百年,这群宗室个个眼高于顶,楚宗室连给皇帝的钱都敢抢,一个小小的通判他们哪放在眼里? 三十多个年轻的宗室被抓了,他们的父兄便直接带着宗族冲击府院,想要夺回被抓捕的宗室,顺便还想把那两万两银子给抢回去。 很快这群人就将地方通判打跑了,兵巡副使周应治带着卫所兵来镇压,根本打不过,最后还是湖广巡抚赵可怀领着抚台亲兵到来才镇下场子。 不过抓归抓,赵可怀对这群大明宗室也不敢太过于严厉。 审问范宗之时赵可怀不光不敢让人跪,还让衙役把枷锁放松些,走下大堂、和颜悦色的温言询问。 赵大人还觉得这样的态度就能避免宗室们生气,大概没想到,他敢抓他们就已经是触了逆鳞了。 就在赵可怀走下堂询问之时,宗室之中的朱蕴钤和朱蕴訇两人突然挣断枷锁,赵可怀惊吓之中没来得及跑掉,被两人拿着木枷直接打翻,接着两人还继续冲上去对着赵可怀围殴。 衙门中用的木枷都是硬杂物所制,重量少说三五斤,也是这些宗室养尊处优,下手没个轻重,对赵可怀的殴打直接用上了死力气,而且还对着头砸。 可怜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湖广巡抚赵可怀不消片刻就被砸死了。 别以为打死了巡抚这些宗室就会害怕,实际情况是他们依旧凛然不惧,大咧咧的出去给自己的父兄报信。 而老一辈的楚宗室更荒唐,听说子弟们杀了巡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纠集三千余人持凶器突入府院,先把那二万两银子给抢了,接着开始报复敢于抓捕宗室的官员,在抓捕行动中出面过的副使周应治、窦子偁打成重伤,这群宗室还将赵可怀分尸,还派人去搜寻赵可怀的家眷,打算一一杀掉。 赵可怀的家眷都在老家,但赵可怀唯一带在身边的一个儿子也就此失踪,多半是乱杀之中被打死了。 这群宗室打坏了巡抚衙门之后又冲杀出来,直接围困了掌管藩台的布政司衙门打算抢劫库银,打不进布政司衙门,他们就在城中肆意抢掠。 汉阳府的各大衙门都被攻击,官员被打得疯狂逃窜,只有一个守过云南边境的湖广按察使以及一个兵科出身的湖广右参政还能坚守岗位。 继几年前陈奉湖广征税大杀汉口百姓后,武昌府又迎来宗室烧抢,本地百姓真是倒了血霉。 湖广巡按御史驻地在荆州,逃过一劫,也成了此时湖广仅剩的封疆大吏,他连忙北上汉阳,同时上疏朝廷——楚宗室反了! 第373章 巡抚问计 劫杠案的发生让整个运河上一片混乱,消息满天飞,加上漕运因大水被断,王文龙和焦竑被困在河南,起初只能安心写书。 但是等拖延了将近十天,两人文字工作都做完了,却还没有通路的消息。 焦竑急着回家,王文龙也有日程安排,两人只好去找当地官员,最终疏通了一艘官牌槽船。 九月初王文龙和焦竑展转泇河,终于回到了南京。 南直隶各府州县,此时都在发水灾,南京的运河上也是混乱一片,一大堆槽船挤着,曹帮卫所兵们为了谁能够提前北上之事互相争执。 王文龙一行人乘坐的官船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缓缓前行,因为打着官牌灯笼所以格外扎眼。 这时有一艘小船靠近王文龙他们的船只,上头一个书吏打扮的人客气的对船上道:“敢问船上可是王建阳?我家东主、新任湖广巡抚梁云龙想同先生一谈。” “梁云龙?”王文龙闻言连忙回复道:“我去拜会梁大抚。” 焦竑对于劫杠案同样十分关心,他立即问王文龙道:“对面船上可是梁霖雨?” “正是那位。”王文龙将衣摆扎起,准备走跳板到小船上。 “原来是他补了湖广巡抚的缺,那可不能怠慢。”焦竑也跟着王文龙一起走到船弦旁。 王文龙走跳板到摆渡的小船上,然后便横穿河道一起上了梁云龙的大船。 见到梁云龙时王文龙就见对方是个面貌稍黑的老头,一路奔波,精神似乎也有些萎靡。 王文龙快步走上前行礼道:“晚生王建阳,早就听说过前辈霖雨公的大名,只恨无缘拜会,不想运河上相见,此间有礼了。” 梁云龙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他是海南人,年轻时和海瑞的关系非常好。 梁云龙五十五岁才考上进士,考上进士之后,名次并也不靠前,登第之后便放到贵州、青海等边地为官。 梁云龙外放当官时虽已年近六十,但是却颇有建树,在青海他先是碰上鞑靼火赤部叛乱,他在军中担任赞画之职,出计谋打败了火赤部叛军。转过年又去西宁打扯力克部叛乱,接着便是到朝鲜去对阵日军、在辽东对阵胡人炒花、参与经略两河和松山。 此时梁云龙刚刚平定荆南苗乱,从荆南左参政的位置上下来,年纪已经七十二岁了,又被派去担任湖广巡抚。 梁云龙这十几年来主要工作就是在各地打仗,派他去当湖广巡抚的目的也很明确,只有他这样的老将才可以平定此时武昌城中的大乱。 在政治上梁云龙不算是铁杆的浙党,和沈一贯现在算是战略同盟。 梁云龙笑着摆摆手,指指面前仆人摆上的太师椅:“建阳这边来坐,想来你也听说了近日楚地局势?赴任之前我同沈首辅详谈,他是多次提醒建阳的,夸赞有加,还叫我若到南京必寻你参详事情。” 王文龙不假思索的道:“湖广之事对宗室必须强硬,但不能急切调兵。” “霖雨公可否告知在下此时沈首辅是什么态度?”王文龙主动问道。 梁云龙解释说:“楚王宗室劫杠杀巡抚,打杀地方,朝廷无比震惊,沈首辅已经上疏准备各地兵备,以防楚宗将乱子闹大,甚而攻掠周边城池?” “攻城?”王文龙皱眉道:“他们怕是没有这样本事。” 梁云龙说道:“可是楚宗已经占据武昌,此地是各省通渠,若真是乱起,不日可从江夏至南京徐州,怎能不防备?” 劫杠案发生之后湖广巡案立刻上报,把事情说得很急迫,希望朝廷马上派兵支援。 沈一贯以及手下的浙党虽然在明年的京察之中前景堪忧,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却还是掌握着朝堂中许多重要岗位,朝廷想要处理汉阳之乱,沈一贯可以插手的余地极多。 得知劫杠案之后,沈一贯立刻将之变成了党争的操作,他先是将案子报给万历,奏折之中将此事说的无比严重,似乎湖广的宗室马上就要打出武昌举兵叛乱了。 然后沈一贯便表示应该要立刻集结各地的兵备,入城抓捕宗室,另外还要将湖广附近各省有缺额的巡抚马上补足,表示如果稍有迟缓,宗室反叛的势力,就将更加壮大,更难对付。 而万历也被吓到了,于是先同意了御史和巡按擒拿叛乱宗室,然后又批准了沈一贯推荐的各省巡抚名单。 连带着河南等地原本缺额的巡抚都被补上了,浙党因此又得了几个封疆大吏。 而接下来沈一贯明显也是想要把事态进一步扩大,现在浙党还当着权,劫杠案事情闹得越大,对于浙党来说,能够行使权力的范围就越多。 唯一问题是他们对于楚王宗室的战斗力实在太过于高估了,那群人抢劫都做的哆哆嗦嗦,哪有能力打出武昌? 王文龙说道:“在下以为现在湖广最要紧的还是先平定武昌之乱,若是乱局可以迅速平定,就不用着急调兵,反之若是此事之上动作太大,可能反给自己惹来非议。” 梁云龙摇头说道:“平叛乱局从来都是乱世用重典,现在有调兵的机会,当然是先把人调上去,免得出什么乱子。” 王文龙问:“沈首辅准备往武昌调多少兵?怎么调?” “现在已派胡心得调兵镇守襄阳,周边各省的防军也要动用,做出大兵围困之势。” 王文龙哭笑不得说道:“就千把宗室,两不起加上几千个家奴,连个布政使司的藩库都打不进去,霖雨公以为就这群人能够打到襄阳去?” 梁云龙是常年在军事前线的人,自然知道这群宗室的真实战斗力是什么水平,襄阳是湖广军事上防守最严密之地,护城河都有几百米宽,哪怕是常年征战的军队仅靠三千人也不可能打下襄阳,更别说这三千人是一群宗室以及家奴了。 调了湖广的守军,不去平武昌城的乱子,先跑到襄阳去驻扎完全就是一场演戏。之所以浙党要弄得人心惶惶,不是为了防止宗室继续作乱,而是刻意想要将局势炒得紧张。 梁云龙闻言表情严肃道:“此时乱起,便是借此机会做的严密一些,天下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吧。” “现在是没人敢说话,但若是此事轻而易举的评定后,再回头看现在大动干戈的军事调动,连南直隶的兵都开始往湖广运了,霖雨公以为朝堂上会不会有人拿此事进行攻击?”王文龙反问道。 “攻击倒不至于,局势如此之乱,又是在湖广腹心之地,能够平定就是最好结果,即使说起来也能表示调动大兵是出于慎重考虑,旁人能说什么?”梁云龙对于沈一贯的操作还是表示十分乐观。 王文龙又问:“如若此事只是派几个胥吏就平定了呢?” 梁云龙说道:“那就迅速大事化小,将各地的兵备送回,再明正典刑,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 王文龙摇头说道:“事后明正典刑,似乎可以堵住许多人的口,但现在朝中是在党争呀!其余党派可能不利用此事大加攻击么?此事之上遮挡的行为已经太过,如果继续将火延烧,以为可以掌权,事后肯定受到其他党派极大反扑。”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三千宗室作乱,调兵也是正常事吧。”梁云龙坚持说。 梁云龙的观点和沈一贯差不多,都认为可以利用此事扩大浙党的权力,而且没有什么副作用。 毕竟当年宁王之叛,宁王朱宸豪手下的亲兵也不过是刚刚扩编到了上万人的规模,实际上忠心的王府护卫也不过是几千人,而这次楚宗之乱上街的宗室就上千了,跟着一起嚷嚷盗抢的如果都给他划到楚宗的兵马里,也能凑出个上万之数,完全可以把这一场乱子操作成宁王反叛一般的叛乱行为。 可惜他们把楚宗室想的太强了。 王文龙和梁云龙的船只到达南京,还没下船就碰上沈一贯派来的御史。 听说王文龙和梁云龙都在一处,那御史便直接找来。 王文龙和浙党的关系比较近,且接下来浙党的操作也不打算瞒人,于是梁云龙和那浙党御史当着王文龙的面便谈论起来。 “湖北巡按吴楷再次上书,言及楚宗室已经出榜文,约定举事。”那御史说着此话之时却是一脸轻松,完全没有面对叛乱的紧张感,自己也知道,就楚王宗室那几块料能举个屁的事,吴楷上书纯纯是浙党的政治操作。 梁云龙也配合说道:“时局如此紧张,我作为湖广巡抚,当立即求朝廷调兵。” 说完之后,梁云龙看向王文龙问道:“建阳可有什么见解?” 王文龙苦笑着说:“两位何必问我?只怕来时御史大人早已经将调兵的文书都写好了吧?” 那御史瞪大双眼:“建阳公真是料事如神也。” “若不是早已有定计,此事两位怎会于我这一个国子助教面前轻言?”王文龙笑着说道。 那御史坦白说:“首辅已经着我一封手书,调动三省兵马,务令平定楚宗之乱,一应上下官员都要顺文执行,若有推延怠慢者,均严惩不贷!” 王文龙分析说道:“这一封命令出于阁台,无论是朱阁老还是沈阁老都没有阻拦,一切办得无比顺利,不知我猜的可对?” “对呀!”那御史佩服说道。 王文龙又继续说:“沈首辅打算用这一份命令,将浙党官员的权力全部往上提,彻底操纵楚宗之乱的处置权,好将事情导引向利于浙党的处置方向,又对是不对?” “只是要提拔能为有用之人罢了。”那御史笑着说,语言含糊,但是等同于承认。 现在此事的后续已经完全落入浙党的掌控,从荆州赶到武昌的湖广巡按吴楷按照沈一贯的想法上疏,将楚宗室的叛乱说的无比严重,什么有人贴榜文、有人约定举事日期,整件事件从宗室们无法无天抢劫皇杠、打杀官员,变成了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的叛逆事件。 第374章 一地鸡毛的结局 其实楚宗之乱的真正情况在武昌的人看得很清楚。 曾经在云南经营边事的湖广按察使李焘、以及兵科出身的湖广右参政薛三才在吴楷上疏前就跟他沟通过,表示事情远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严重,调动大兵不但耗费粮草、还会整的人心惶惶,不利于将此事快速平定,如果沈一贯还要继续操作,甚至可能弄出举兵杀入武昌城和宗室大战的场景,那样武昌的百姓被波及的死伤人数只会更多。 明明可以轻松解决的事情,何必一定闹到将武昌城变成战场? 但是浙党不愿放弃这次操作机会,吴楷还是按照自己原本方式写了上疏。 等他的上疏到了京城,因为事情出的太大太突然,东林党等其他党派也不敢反对沈一贯的作为,万历皇帝看到吴楷的上疏同样被吓坏了,于是同意沈一贯的方案下旨讨叛。 现在的情况是武昌到处作乱的宗室没人管,三省却开始调兵,湖北的卫所军大批的入驻襄阳,各地的粮草都开始分拨,而且浙党官员还到各地去监督,抓出那些备战不积极的文武官员,整个中原都做出了一副大战来临的局势,也不知道要去打谁…… 要知道这时各地还在闹洪水呢,有这钱粮拿去救灾好不好? 王文龙不想看着这场闹剧继续扩大,他劝谏说道:“我以为现在浙党最好收敛一些,应该求将宗室之乱尽快平定,而不是先把风声做得太大,我今早已经给沈首辅去书,希望他能听从我的意见。” “这个嘛……我会等首辅那边的意思。”那御史敷衍的道。 王文龙说的是好主意,也是可以让浙党全身而退的方法。现在浙党虽然通过劫杠案一下抓到了不少权力,但是这种权利一旦等局势平息马上就会流失,还会被反攻倒算,在此案之中跳得太高的浙党官员全部会被攻击,浙党先得而后失,后续计算实际上是相当受损的。 沈一贯此刻的作为只会将一桩明明可以让浙党得利的案子弄到失分,还浪费了大量的粮饷,弄得中原百姓人心惶惶。 几天之后沈一贯就收到王文龙的急递,拆开信仔细阅读。 王文龙在信中极力劝他收敛,可现在拿着劫杠案浙党实在是有了前所未得的大权,沈一贯总觉得只要此案再延续一段时间,浙党就能将拿到的权利给消化掉。 王文龙写道:“楚宗室太弱,届时若是受到压力便瓦解冰消,浙党面对造成的一团乱局又该如何自处?” 沈一贯思索良久,对幕僚说道:“我怕的也是这个,但楚宗室连杀巡抚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想来不会如此孱弱吧?” 这货根本不在乎武昌百姓受苦,甚至希望楚宗室闹得更凶一点。 在他看来当年宁王之叛第一步就是杀了江西巡抚,而现在的楚宗之乱第一步也是把湖广巡抚给打死,他的操作并不算过分。 在这时的京城官员心中杀巡抚自然等同于造反,这也是为什么万历皇帝会对此事如此担忧的原因。 看完王文龙的书信,沈一贯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瞬间的怀疑,但是很快他就把这种想法放下,总觉得自己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 见到沈一贯如此态度,他身边的幕僚自然也不敢劝。 于是浙党开始在湖广附近的三省大量调兵,做出一副要大兵压镇攻打武昌城的样子。 他们惟独没想到武昌城中还真有心念百姓的官员。 湖广按察使李焘此时还坚守在武昌城中,看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他生怕朝廷真的派兵攻打武昌,致使武昌百姓生灵涂炭。 李焘之前是在云南做官的,对于处理民乱十分有经验,他判断此时武昌城中的楚宗室根本没有作乱之心,于是带上几个衙役就去和楚宗室谈判。 然后就成功了。 楚宗室眼看自己成为了朝廷平叛的对象,也害怕被屠,于是答应交出参与抢烧的子弟,有罪之人也全部同意受审,只求朝廷能够不把楚宗室剿灭。 然后楚宗室就把自己满街抢劫的家奴和子弟叫回去了。 梁云龙到湖北没两天,正准备兵马攻城,突然就被通知可以进武昌城接收城防,对宗室进行审判。 闹得中原不宁的“楚宗叛乱”居然靠李焘带着几个衙役就给平定了…… 这浙党上下全部懵逼,而京城之中在几天的呆愣之后也迅速爆发出极大的反应。 不是说好了宗室叛乱,都联络了举事日期、发出榜文准备造反了吗?这怎么靠一个湖广右参政谈了一上午就解决了?谁家造反是这样的?沈一贯之前满中原的调兵在这会儿看来纯纯成了行为艺术,有这么多时间调兵,还是什么镇守襄阳,要是早十天去和宗室谈判,这事情恐怕早已解决了。 吴楷在上报处理结果的时候已经尽力的粉饰,甚至将此事之中功劳最大的李焘的行为轻描淡写的带过,但是结果如此有戏剧性,怎么可能瞒住人? 东林党立刻开始反击。 沈一贯在过程中的一系列操作自然受到东林党的极力攻击,配合沈一贯的上下官员全部被弹劾,薛三才之前劝吴楷不要将此事上报为叛乱的消息也被翻出来,吴楷因此被弹劾,梁云龙只不过刚是到湖广事情就解决了,但是作为沈一贯提拔的湖广巡抚他也逃不开攻击。 东林党的云南道御史史学迁发问:“诸宗束手待缚。毕竟杀死一家四命者,为谁张挂榜文者?为谁抢夺人财劫仓库污妇女者?为谁粧成异变调动三省兵马?” 杀人诛心啊。 东林党这是直接想给浙党戴一个整桩事情都是由他们挑起的帽子。 沈一贯看见这样的言论,自然气得半死。 楚宗室烧抢武昌城时整个武昌大乱,自然不能知道是谁杀了赵可怀一家,也说不清那造反的榜文是谁贴的。但是连抢夺人财物、仓库、奸污妇女都怪在浙党头上,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浙党连武昌城都进不去,总不能飞入城中去抢夺财物吧? 但浙党之前的行动又太过高调,不但损伤了东林党的利益,其他三党的成员也有大量被沈一贯的手下以不服从调动为由吃了排头,朝堂之上,对于沈一贯的攻击几乎是一面倒,沈一贯和浙党想要分辨都不可能,只能含恨表示自己的行为有误,把吃进去的利益拼命往外吐。 这一次楚宗之案,浙党先胜后败,还引得朝中所有派系不满,最后算全局收获,浙党可以说是亏大发了。 事件尘埃落定之后,沈一贯忍不住对自己的幕僚叹息:“王建阳又把事情说中了,我就不该将此事闹大,反误自身呀!” 万历三十二年的十月,劫杠案渐渐平息,楚宗藩抢劫百姓的时候威风赫赫,受审的时候又配合的像一群鹌鹑。一大批宗室被交了出来,三法司都派官员赶到湖北拿人。 案子的审理肯定要迁延到明年,而且已经定下要对几个领头的宗室问斩。就凭他们抢掠武昌的行为,处以凌迟都不冤,但是贴了一个宗室的身份,能够处死就已经不错了。 而事后浙党也尽力补救,先是把自己弄上位的官员嘉奖有功,虽然没有用上一兵一族,但是过程中调兵马的、支援粮草的浙党官员全都被送上功劳簿,一口气给九十二人报了功劳。 而东林党则立马派人到湖广进行调查,并且在民间炒作舆论。 东林党查出了一些事情真相后马上开始大肆宣扬,他们表示此事之中宗室的作为远远不像地方官所说的那样严重,犯罪宗室被处以严刑,被监禁者四十余人,带头闹事者可能被处极刑,时“处理为过”,“极度张扬”,“有失公允”。 此时又碰上地震,东林党人便将此渲染为“民心多言天怒不公”。 且此事的延烧还远没有结束,今后在东林党和三党的朝堂斗争之中东林党还会不断翻出浙党官员在劫杠案的旧账,是否谋反、是否需用兵、是否应该对宗室用重刑全都成为反复攻击的方向。 东林党人对于民间舆论的掌控力不是盖的,文人士大夫在长期宣传下居然不少都认为万历不应该对宗室用刑。 而受害的湖广的百姓却被认为死了活该,宗室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东林党也认为不应该抓。 就是为了互相争权夺利罢了。 住在湖北的袁宏道写诗感慨此事:“国体藩规俱莫论,老臣涂血也堪怜。”无论东林党还是浙党,在这件事的处理之中全然都没有把规矩放在心上,为了互相党争可以随便扳动国法。 就在此时王文龙也离开了南京。 身处江南舆论中心,他看这党争的乱局看的心头窝气,觉得不如回福州老家去做点实在事情。 他原本就计划着下半年要回一趟福建,一是为了出书,二是要去看看大员岛移民的局势。等到秋末,各地的洪水终于平息,道路平静了,他便马上带着家人动身。 第375章 斑鸠铳 福州府,福清,一处海边校场。 王文龙看着沈有容手中那杆粗笨的火枪,好奇问道:“这就是斑鸠铳?” 沈有容点头笑说道:“建阳你之前嘱咐我等去西班牙人处采购斑鸠铳,我和卜加劳询问过,他却也不知这是什么火铳。我便专门派人到海外去寻访,这才知晓西班牙人十多年前发明了一种强力的火铳,便是在吕宋也见不到多少支,我以为此物多半就是你所说的斑鸠铳,便花大钱从海外办了来。拿回福建一试,果然就如同建阳所说这火铳居然有破甲之能。我立刻便找赵舍人帮助仿制,如今已得了十余支。” 万历年间大明的火器发展水平虽然在世界上算得上一流,但是此时明朝通行的火器还有一个很大问题,就是和所有火绳枪时代早期的火器一样穿透力太弱。 此时虽然火枪已经出现,但是军队之中对于弓弩手的需求还是十分大,原因就是以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的火绳枪穿透力低的可怜,一般装药量的火绳枪不要说打透重甲了,就是厚一点的棉衣都可以挡下子弹,哪怕有了膛线也没有多少提升效果。 听沈有容说起这样的情况之后,王文龙当时就想起历史上明代同期的世界名枪,西班牙的缓发式枪机重型火绳枪musket,于是向沈有容推荐。 这枪在原本历史上是崇祯年间才被推广开来的,能够推广开的主要原因就是这枪是当时全世界的火枪之中惟一能够有效破甲的枪型。火枪的制作也需要复杂工艺,在原本历史上的崇祯年间斑鸠铳一度只有广东工匠能做,因为枪机的特殊设计,其实此枪最初引进之时叫做“搬勾铳”,后来是因为广东的工匠有些口音,在别人听来发音更像是“斑鸠铳”,这种重型火绳枪在历史上才得了它传播更广的名字。 王文龙回到福建之后才听说沈有容真的弄到了斑鸠铳,于是来到福清,想看看这史书上多次提及的火器是什么模样。 今年虽然和历史上一样,也发生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韦麻郎试图入侵澎湖的事件,但是徐学聚因为有王文龙的提醒在防备荷兰人的事情上早有准备,荷兰人一点好都没有讨到,沈有容带着自己换装了葡萄牙火炮的炮艇船到澎湖炫耀了一下武力就把荷兰人给吓走了。 此时福建洋面已经太平,否则沈有容也没时间来给王文龙展示火铳。 沈有容拿起手中的斑鸠铳先是用前头包着白布的通条很仔细的擦拭铳筒,擦拭之后他还得仔细检查白布没有任何破损,确保枪管之内不会留下纱线,接着才将火药倒入铳筒中,拿起杖轻轻的将火药夯实,然后他才装入铅弹,接着又装入起密闭作用的纸团。 然后打开火门,装发射药,掩上火门。 因为斑鸠铳装药量大,操作复杂,整个操作用时接近一分钟。 只看这操作就能够体会为何时人记载说“鸟铳装放,必得细心人学习”,一分钟时间,骑兵能冲刺三百米,五百米开外看都看不清的敌人等一发子弹装填完,已经冲到面前了,稍有心慌必然是一发子弹还没有打出,就直接被敌人给冲垮,在战场上,这对士兵的心理素质要求不是一般的高。 沈有容将子药装填好,递给王文龙说道:“建阳对着海面放枪即可,发枪之时千万要把持住,眼睛离火门远一些,莫要伤了自己。” 说完之后,沈有容便走到了十几步之外,王文龙也有些紧张,他托起火枪,按照沈有容之前教导的姿势半跪在沙滩上,将枪托抵着肩膀,绷紧手臂肌肉,屏住呼吸。 斑鸠铳已经非常类似于后世的燧发枪结构,在枪机上是有弹簧的,王文龙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按,带着火绳的枪机便灵敏的弹了下去,稍稍延迟时间后,枪膛中便发出一声巨响,王文龙感觉自己的肩膀像被人狠狠用木棍砸了一下,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的妈……” 王文龙一头冷汗,惊魂未定的说道:“这铳的后座力也太大了。”不夸张的说他刚才下意识差点把枪给扔了。 “建阳能够徒手打上一发已然算得上健壮,”沈有容笑着说道,“这样的火铳在军中一般是放在小车上使用的,至少也要架个叉杆。” 你个老小子也不早说。 王文龙问道:“这火铳的子药有多重?” “所用铅丸重达一两,大者甚有用一两六的。” 王文龙一脸无语,后世的大口径子弹弹头重量也就是五六克而已,而这斑鸠冲的子弹换算过来得重五十多克,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射击的时候沈有容跑得那么远了,这后坐力真不是肉肩膀能扛的。 两人说话时就见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书生背着手走上沙滩。 沈有容立即朝对方招手道:“赵舍人来啦?” “这位是……”王文龙问道。 沈有容回答说:“这便是建阳你常提起的赵常吉呀。” 王文龙闻言连忙冲对方拱手行礼。 赵世祯,字常吉,整个明代最有声名的火器专家,前文提到在万历援朝战争中使用的几种火器都是由他发明或是仿制出来的。 不过王文龙知道这人虽发明才能很高,在史书上确也是出了名的自负,好呈口舌之利、不讲理数。 王文龙打招呼道:“赵舍人所打造的斑鸠铳精妙绝伦端,威力甚大,真是安邦定国的神器。” 王文龙一心想和人家套近乎,对面的赵士桢却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哼一声道:“你知火器的精妙吗?” 王文龙一愣,道:“在下虽不会制作火器,但是先前试了先生所作之火铳,也知这武器的效果,心中佩服。” “佩服?你怕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不会当真吧?我这火器其中奥妙无穷,并非你们舞文弄墨之人能窥得一二的。” 王文龙被说的满脸无语,一旁的沈有容也有些尴尬,王文龙道:“先生不必如此,在下无非表达一下对您的敬仰罢了。” 赵士桢闻言却是一点好脸色都不给,冷哼说道:“敬意不消有,只要不是别有用心便可……” 赵士桢怼了一通王文龙,就这么背着手,跟沈有容也不打招呼,一摇三摆的走远了。 王文龙皱眉问沈有容道:“他这是怎么了?我也没得罪过他。” 沈有容摇头说道:“他到福建后就是如此,跟着他一起的干办都被骂跑了三个,多半是在京城中受了刺激。” 第376章 新书出版 经过沈有容一番解释王文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士桢出生于官宦之家,但是却没有什么科举功名,他二十多年前能够当官是因为书法写的好才被万历皇帝赏识,给了个闲官。可他明明是“他途入仕”,但是赵士桢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卑,反而非常自负,即使面对高官公卿也没在怕的。 此君自负到什么程度?当年张居正丧父,特旨“夺情”不回家奔丧,大臣们上疏攻击张居正恋权,万历皇帝和太后为了保住张居正的名声,将一些闹得利害的大臣抓去打庭杖。京城之中反对这种处理的声音不在少数。 这时赵士桢就跑了出来。他一个八品官居然“不畏干连,予以调护”,主动参与文官们和张居正的斗争,方式是跑去跟万历皇帝表示:文官们说的其实也有道理,看我的面子别打他们了。 给万历皇帝整的都无语了。 赵士桢这样的性格在京城之中自然备受排挤,善于发明火器在这年头也不算啥受重视的能力,赵士桢当了十八年的八品小官,才终于身为七品下的中书舍人。 而且他因为得罪的人太多,当上中书舍人还经常受到诽谤,现在赵士桢之所以对谁都充满戒心,是因为妖书案结束后京城中不知道哪个人造谣说其实此案的妖书是他写的。 这样的造谣还真有不少人信,赵士桢在京城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妖书上牵扯的几乎所有官员都和他有矛盾。 赵士桢有口难辩,而且也真的害怕,正好这时徐学聚邀请他前来福建造火器,于是赵士桢连忙逃出了京城。 不过经过此事赵士桢整个人都变得神经质,总觉得有人要害他。 此君原历史上经此一事就抑郁成疾,他多半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在这年代确实没法治,王文龙也只能在心中感叹天妒英才。 于福清水寨歇了一夜,王文龙便返回福州的宅子,第二天一早敦古斋的掌柜就找上门来告诉王文龙样书已经印好。 王文龙回福州路上经过建阳时专门去拜会了在建阳的几个老朋友,走动之下才晓得去年诚德堂主熊清波已经去世了,王文龙颇为惊讶,到墓前去拜过,询问得知如今诚德堂已经交给了熊家的小辈经营,方向有些调整,暂时没有办法开印新书。 余象斗的书坊现在也把印刷方向转向专印油印快书,今年也没有开印新书的打算。王文龙感觉随着这两年江南书坊的崛起,建阳书坊的经营方向已经都趋向于低价竞争,过去建阳书商还有印刷精品书籍的能力,但现在却越来越没有人去做好书了。 王文龙只好回到福州放出消息寻找可以合作的出版商,不久之后敦古斋就派人上门。 敦古斋也是闽本印刷历史上有名的书坊,地点位于晋江,创立时间比诚德堂和双峰堂都要早,宣德年间就已经有敦古斋书籍流传于世了,王文龙记忆之中这家书坊后续的发展也还不错,一直到崇祯年间都还在经营,品牌信誉是有的。 敦古斋和王文龙合作的态度也很积极,双方商议定之后这才不到半个月就拿出了第一批蓝印本样书。 这么快的速度自然是蜡版油印。油印技术经过几年的发展,早已经是今非昔比,王文龙在福州的油印作坊已经开始生产可以长久保存的优质油墨了,配合上精细的刻板工作,已经可以承担高质量书籍的印刷。 而在这过程中王文龙的作坊生产的油墨和蜡纸已经垄断了整个福建的市场,每年能给他带来二千多两的收入。 王文龙仔细翻看了书籍,发现印刷质量相当不错,而且还是用的套色印刷,书籍的正文用蓝黑色的字体,而句读则用红色圈点,一些甲骨文、金文的图例也用两种颜色的强烈对比突显出文字内容。 王文龙的生意到处都在挣钱,而与此同时,颇有钱财的徐兴公却日子过得有些拮据。 几年前徐兴公和叶向高、曹学佺等福建名仕组了一个“芝山诗会”,万历三十一年,曹学佺丁忧将满马上就要回朝廷任职,徐兴公等人决定给他办一场送别会。 最开始只是一些福建诗人自己搞的机会,但是因为徐兴公这些人都是名士,朋友遍天下,发起集会之后报名人数越来越多,最后这场诗会直接变成了闽浙两地文人的大集会,聚集了词人名士上百人,办会地点也从原本的芝山改到了福州的乌石山凌霄台。 这年代又没有准时的交通工具,参会人员不可能同时到达,所以会期也拉长了。 此会从万历三十一年中秋一直延续到万历三十二年年初,史称“癸卯中秋大会”,这次盛会和后来万历四十七年南京的“秦淮大社”并称万历年间两大盛会。 时人记载场面乃是“丝竹殷地”“列炬熏天”。 这场聚会还成为闽剧的转折点,曹学佺在会上让自己的家班演出他所编写的几出闽剧,和闽浙两地的戏曲名家共同探讨改编闽剧的音律和炊峄毓斯u????规范,闽剧从此由下里巴人而变成阳春白雪的雅乐。 一场热闹轰动天下,曹学佺高高兴兴去上任了,徐兴公的家产也挥霍了大半,秋收之前家里甚至开始拉饥荒,朋友上门来送钱,徐兴公却一律不要。 王文龙劝他说道:“兄台不必和我这样客气,朋友间本就有通财之义。” 原历史中的徐兴公,哪怕到了晚年已然穷困潦倒,却依旧大肆购买藏书,还把买药的钱拿去招待来家中看书的穷秀才吃喝,朋友来求接济他钱财援手便送,以至于人送他雅号“穷孟常”。 徐二少一辈子都是体面人,怎么可能接受王文龙的资金帮助? 他洒脱的将王文龙递过来的银锭推回去,道:“咱们今日只聊看书之事。” 一同来做客的黄道周看了两位兄长一眼,主动拿起王文龙今日带来的《训诂学讲义》,翻开扉页一看,道:“建阳还在这前头赋了一首诗?” 徐兴公一下感兴趣起来,迫不及待说道:“我来看看。” 王文龙赋在书籍最前面的诗很短,不过是一首七言绝句,叫做《论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绝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徐兴公思索了一下此诗的意思,然后便点头赞叹:“好诗!简单明白,清新自然。” 黄道周品味了一阵也连连点头:“性灵派的诗作这首算得一流了。” 从改革诗风的角度来说,这首诗绝对符合此时性灵派的审美标准,朗朗上口,简单易懂,又深具趣味,王文龙把此诗放在《训诂学讲义》之前更是开宗明义的表明了他要另创一派学问的野心。 有了这一首诗放在最前页,就是明白无误的告诉所有翻开《训诂学讲义》的读者这是一本不同一般的书。 第377章 杨嗣昌买书 湖广,长沙府,杨嗣昌抱着自己新写的书籍,摇摇晃晃的走下了河船。 这年头的湖广行省基本上包括了后是湖南湖北的区域,湖北对应地区已经相当发达,而湖南的发展程度则要低得多,只看从岳阳往西一大块地方的地名就知道:湘西一大片的安抚司、卫所、宣慰司…… 事实上杨嗣昌的祖先就是在洪武年间被发配到武陵充军的,经过几代人才在武陵府站稳脚跟,杨家渐渐成为武陵的望族,杨嗣昌的父亲今年刚刚考中了进士,这对于武陵人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杨嗣昌父亲的大名熟悉明末史的朋友想必非常熟悉:崇祯年间的兵部右侍郎、陕西三边总督杨鹤。 今年杨嗣昌才刚满十七岁,在家风薰陶之下自幼潜心读书,他的理政才能还没有多少显现,但却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 这两年杨嗣昌写了一本描绘家乡山水风俗的笔记文学《野客青鞋集》,十分想要将之出版,这次来长沙就是为了此事。 “骆千户,怎敢劳烦您在码头上等候?”杨嗣昌一下船就看到骆思恭站在码头边,连忙上去打招呼。 骆思恭笑着说道:“我已帮你去湖南官书局说项,他们愿意看看你的书稿,你拿上我的手书直接去便是。” 杨嗣昌连连感谢,又问道:“骆千户接下来哪里去?” 骆思恭回答道:“我先去一趟衡阳,见武夷先生,而后便回老家祭祖。” 对锦衣卫这种特务机关皇帝比较喜欢任用世家子弟,骆家就是这样的锦衣卫世家。 骆思恭的叔祖父就是嘉靖朝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的父亲是世袭锦衣卫千户,到骆思恭这一代二十几岁也早已经承袭成为锦衣卫千户。而骆思恭的儿子叫骆养性,按照原本历史,也将成为崇祯朝的锦衣卫指挥使。 骆思恭家是湖南永州人,这年代湖南湖北虽然还都属于湖广省,但是两地之间早已经有文化分隔,湖南地方更穷,本地稍有名望之人更喜欢抱团。骆思恭从小在京城长大,但是他们一家却与同乡官员和名士颇有来往。 比如他所说的武夷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朝聘——王夫之的父亲,湖南衡阳人,到江西求学读书成为名士。 杨嗣昌的父亲杨鹤今年考上进士,对于湖南来说,也的确算是难得人才。 杨鹤如今还在翰林院里头熬资历呢,自然没有面子帮他出书,武陵地方太穷了,连书坊都没有,就只有几家书铺,根本刻不了书,而听说杨嗣昌这个湖南新科进士的儿子想要出书,回乡的骆思恭直接表示可以帮忙。 事实上整个此时的湖南地区都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出版业,湖南的刻书业赶上全国的刻书步伐那得是清代晚期湘军崛起以后的事了,明代的湖南连称得起字号的书坊都没有。 到万历年间湖南主要的刻书机构还是家庭式的作坊,所刻的内容也以小学启蒙书、唱词小说、黄历日历、乡党应酬以及简略医书为主,没有什么大部头书籍。 湖南少数能够刻得起闲书的机构中有一家就是地处长沙府的湖南官书局,这个书局基本上被长沙藩王宗室所掌控,要不是骆思恭开口,杨嗣昌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拿上骆思恭给的书信,杨嗣昌带着自家书童行走在长沙府的街头。长沙是湘中四水汇聚之地,沿着湘江、浏阳河一线人员往来不息,看着此地市面的热闹景象,杨嗣昌的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湖南官书局在城外,今日到达长沙的时间太晚,已经赶不上了,杨嗣昌便在长沙找了一处客店住下。 将行李安顿好便已是下午,杨嗣昌在屋中待的也是无聊,于是便带着童仆来到街面上乱逛。 湖南的地形是一个马蹄口,东南西都被山岭包围,只在长沙以北连接洞庭湖一带是平地,在明代长沙以南各府出外的大宗交通直接走长沙还更方便,外省的书籍入湖南也直接走长江经洞庭府转湘江,运到长沙集散。 此时的湖南虽然文化建设不甚显,但是作为鱼米之乡,日子还是相当过得去的,长沙的书籍消费人群非常大。 这天天气又不错,文庙坪附近的一条街上,各家书铺中都有不少人来买书。 杨嗣昌走进一家招牌老旧的大书店,不去看店面门口摆放的程文墨卷和新刻小说,他直奔柜台问道:“最近可到了什么新的经史佳作?” 那掌柜的用带着湘中口音的官话道:“回老爷的话,有一部福建新刻的《训诂学讲义》,看的人不少呢。” 湖湘学者在此时势力不算大,但是却已经有鲜明的地方特征,那就是求新求变,敢想敢干。 要放在别的地方,《训诂学讲义》这样的作品老板可能害怕顾客不喜欢,多半不会第一个推荐,但是在湖南,当地文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的好!多来,多写,爱看! 杨嗣昌对王文龙自然有印象,之前他就读过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对王文龙的学问极为佩服。 而这老板听着杨嗣昌的武陵口音,还生怕他是小地方来的文人,没听过这两年声名鹊起的王文龙的名字,取出那部《训诂学讲义》的同时介绍说道: “这王建阳名文龙,号静观先生,乃是一个奇人,他祖上乃是跟着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明人,他也是在西洋出生,幼时颠沛流离,在西洋地方学了一派新奇学问,二十几岁才回到大明,开笔写了几部书就在福建江南都是挣下了大名的。不光是我大明的有识之士对他无比赏识,说是西洋的欧洲人也听闻他的名字。” 掌柜的笑着说:“这王建阳身上可是有不少奇闻,就说一条,人都说欧洲有个英吉利国,那国家就如同女儿国一般是个女子做国王,那女王生的婀娜窈窕,读了他的书之后一下倾心,愿以托国之富招他去做个相国,若是做的好时,以后便南面称孤也是有的。” “我大明的老爷们也欣赏他的才华,听闻此事怕丢了这么个才子,连忙给他授官进了国子监。你说这王建阳才到而立之年就被这许多人赏识,学问定是高的不行了!” 要不说消息是越传越邪门呢,七十多岁的伊丽莎白老太太一来二去被明人传成了美貌婀娜的女儿国国王,大家还自发给这故事做了不少演绎,再过个几年,说不定以王文龙和伊丽莎白做主角的戏曲都能给写出来了。 “他才而立之年吗?这倒真是难得。”杨嗣昌之前虽然看过王文龙的书,但是却不太知道王文龙的底细,只看《尚书古文疏证》他还以为此书需要收集这么多资料,作者一定是个老学究,却没想到王文龙不过比他长了十几岁。 杨嗣昌看着那一大函书籍,先问了个价格,掌柜的笑道:“这虽是闽本,但是却印的极佳,老爷也见了,这乃是双色套印的珍本呢,价钱上自然也贵些。开价四两银子,不敢多要,到其他铺面中也是这个价钱。” 杨嗣昌心中啧舌,一套书籍运到湖南的售价就抵得上本地百姓小半年工资了,这可真是个价呀,这书还是油印本,印刷成本又不高,卖这个价格绝对是大大的坑人。 但那掌柜的也不说降价,一脸笑容的任由杨嗣昌翻看。 第378章 实学书籍 杨嗣昌在后世被认为是明末的能臣之一,但他的另一个身份却很少被人提及,那就是杨嗣昌是明末一个产出颇高的作家。 杨嗣昌的作品集中在诗词和文集上,而且和此时流行的文人集子不同,杨嗣昌的文集相当注重实用性,甚至有点后世专业论文的意思。 比如他的《武陵竞渡略》是一部研究龙舟竞渡传统的专着,比较了湖北,湖南,广东,福建等地龙舟竞渡的场景和风俗形式,甚至从各方面去分析这些风俗和当地百姓以及历史的关系。 再比如他的《地官集》是他考中进士之后,在户部任职期间所写的文集,此书将他在户部参与财政管理的经历以及所思所想全部写出。崇祯皇帝还未登基时,就看过《地官集》,以此书去了解国家财政的运营方式。 所以别以为明代的文人就只会空谈心性,杨嗣昌研究的就是实学,而且已经有了一些社科研究的思想。 而《训诂学方法论》就是一步从操作方面讲训诂学研究的专着,后面王文龙附上的另外几篇文章,也几乎是考据学各个方面的论文,实操性和科学性都很强,实在太符合杨嗣昌的口味了。 翻了几页之后,杨嗣昌越发的心动,最后终于一咬牙道:“这书我买了。” 抱着书函回到客店,杨嗣昌根本无心睡觉,直接点起油灯开始读书,越看越是精神。 一直看到屋中黑下来,杨嗣昌揉揉眼睛抬头这才发现他的书童早已等到睡着了,一盏省油灯的灯油都已烧干。 杨嗣昌揉揉发痛的眼睛,只觉得王文龙的这本书写得非常好。 原因一是王文龙的论证的确非常优秀,《训诂学方法论》从各方面描述了训诂学这一门小学的未来,绝对是开山之作的水准。 第二条原因则是王文龙的写书方式,《训诂学方法论》处处充满逻辑和实证的精神,一切推演都有的放矢,在这个年代的作品之中是绝无仅有的。 而王文龙的这本书非常符合此时的时代发展方向。 万历年间的儒家各门各派都在批评清谈之风。有人以为这是阳明心学传下来的问题,有人以为这是因为佛教思想太多的渗透入了儒家思维,甚至有人刨根到朱熹身上,认为程朱理学才是将儒学带向高谈阔论的罪魁祸首。 王文龙的《训诂学方法论》没有参与这些讨论,却直接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既然谁都说不服对方,那就通过考据看看当年的儒家典籍究竟说了什么吧。 如果真的是对于儒家学问没兴趣,大学做不下去,还可以做小学,除了四书五经之外,那么多的古文书籍全都可以去加以考证。 另外《训诂学方法论》还启迪了许多其他研究的文人,王文龙在书中展示了可以通过逻辑找出训诂的方法,焦竑又展示了可以通过逻辑科学的方式去研究史书的路子,那能否同样通过科学的方式找出写文章的方法、做画的方法、研究音韵的方法? 杨嗣昌是个颇有悟性的文人,在阅读过程中已经渐渐发现此书的以上这些优点,并且越思考越觉得这书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杨朱渡,湖南官书局。 杨嗣昌被一个书办领到书局干办的屋中。 干办手中拿着骆思恭的信奇怪问道:“骆千户打招呼已过去十多日,怎么杨小友今日才来?” 杨嗣昌不好意思的说:“我在客店中临时改了稿子,是以拖延了几日。” “改稿?”那干办问:“杨小友的稿子不是早就写好了吗?” “以前所写的书稿总缺了些味道,近日看了王建阳的书,突然发觉可以在过去散文之下加些评述文字,于是又重新补上。” 看了《训诂学方法论》之后杨嗣昌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修改自己的书稿。 王文龙的研究方法启迪了他,他觉得自己写的那些民俗散文,实在太过于浅薄,完全可以在自己所描写的民俗散文后面增加一些对于这些民俗来源的分析,这样这本书的可读性才会更强。 这也是杨嗣昌第一次出书,不知道自己书籍的定位究竟是什么才会如此。 他大改了十几天时间,原本一篇散文集几乎被他搞成社会学研究专着了。 其实本质原因还是杨嗣昌觉得王文龙的书写的太好,看了王文龙的书之后,再看他的《野客青鞋集》就觉得拿不出手,不自信之下,便对自己原本不错的文字反复修改。 杨嗣昌忙着改自己的散文集时,《训诂学方法论》也在南方卖了起来。 不用做太多宣传,王文龙的名字就是活招牌。 这种书的消费群体是知识阶层,注定了销量不会太大,但因为有王文龙的署名,有识之士多半会拿起来翻看。 甚至难得的在各地码头上的书客都会在书匣之中放上一套《训诂学方法论》,因为有王文龙的大名,在码头这样的地方,这种书居然也能卖得出去。 此刻正在南京赶航船的陈元藻便在码头旁卖书的书客处发现了一套《训诂学方法论》,十分惊喜:“这套书居然这么快便卖到江南来了?我还以为离了福建便与这套书无缘相见了呢!” 陈元藻是莆田人,于八闽也是个颇有名气的名士、书画家。 陈元藻早在十几年前就考中了举人,不过几次会试都没有得中,今年干脆跑关系,以举人的功名弄到了个县学教育的职位,只不过地方比较远,在西安府埔城县。 陈元藻的祖父当过御史,不过到他这一辈家中早没多少钱财,他在莆田也是到处跟人应酬,混日子。 还不如把钱财都使出去,换个去西安当官,一边当县教谕一边继续准备科举。这年头福建的举人要去京城赶考,花费可是不少,比如今年会试陈元藻就因为舍不得路费所以没有参加,如果在西安当官,从西安去京城考试路上花费可就少多了。 即使考不上陈元藻也觉得值得,毕竟可以为官一任。 陈元藻是真有道德追求的,他这人十分简朴,嫉恶如仇,觉得当官才能做事,这在他来说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方式。 陈元藻身上带的钱不多,但是问清楚价格之后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三两银子将这套《训诂学方法论》买下。 此时船还没到,陈元藻便在码头旁找了个树荫处,将自己的包袱垫在地上,靠着树干坐下,抽出第一册《训诂学方法论》就自顾自读起来。 第379章 儒门大家的推崇 陈元藻作为书画家,在读书上,他除了研究四书五经之外,对于秦汉古文也非常爱好。他喜欢先秦文字之中那种浪漫的气息。 只不过此时对于古文的研究还有许多未确切之处,许多先秦古籍的翻译常让陈元藻觉得不对意思。 而陈元藻一开始看《训诂学方法论》就见其中有大量考究先秦古文字的内容,瞬间便引起了他的兴趣,接着他又翻阅到其中的甲骨文相关内容,更是对殷商古文感到好奇,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已将第一册书给翻完。 他再抬起头时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半上午,只是他所等的官船还没到,却见有个六十几岁的老儒生也在一边等船,那人此时正好奇的看着他怀里的书。 陈元藻在读书时怕书被偷,所以直接将一函新书给抱在了怀里,反倒是将自己的包裹随意的放在手边。 那年老的儒生见陈元藻抬头,亲切的笑道:“这本《训诂学方法论》实在是本好书,第一册才刚刚开头,后面几册讲的更加精采。” 陈元藻点头同意说道:“只看笔者对于金文的研究便知道他之学问乃是有的放矢的,许多世上人对于钟鼎文常见的错误认识在这书里都给解析的清楚。” “你还会写钟鼎文?”那老书生惊讶问道,“这可是难得的本领了。” 陈元藻笑着说道:“我在乡间便是靠给人写字作画谋生的,石鼓书、钟鼎文,这些都是必要学习的字体。” “倒也是个有趣的后生,”那老者主动介绍道:“老朽周汝登,字继元,不知小友名姓?” 陈元藻闻言惊讶道:“您就是海门先生?” 周汝登点头笑道:“你听过我的名字?” “海门先生周汝登天下谁人不知,在下幼时便拜读过先生的《圣学宗传》。”陈元藻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其实我也是阳明门徒,只不过我的经学功底实在太过稀松,许多深刻内容都解它不清。” 周汝登听说陈元藻也读过自己的书,颇为高兴。在这年代能够有机会读时新的经义书籍就绝对算是文人之中的佼佼者了,大多数读书人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其他的书籍是翻也不翻的,即使读些时兴作品也更多是小说之类。 周汝登立马就把他认为是可以交谈的对象,于是也铺了旧衣服便在陈元藻旁边坐下,原来他也是在等船的。 两人聊起训诂学的内容来,周汝登问道:“你读这本《训诂学方法论》可觉得此书有什么优点?” 陈元藻回答道:“我只不过是读过一些先秦古文而已,并没有太深的研究,实话实说,建阳先生所引用文字我许多都未读过,写的是对是错、有何奥妙,我都品味不出,这是我学识太过浅薄,海门先生是大家,我想问问先生以为此书所讲的训诂学方法如何?” 周汝登毫不犹豫的夸奖说道:“这本《训诂学方法论》所想做的是开具一种考据学办法,王建阳举的例子只是为说明相应的训诂学方法该要如何实际使用,哪怕没读过对应的原文也可以看懂,若说举例的恰当与否,在我看来该是这些年中小学作品绝无仅有的了。” “这书所写的内容和所教的办法还只是第一层,真正厉害的乃是其中所透露出的思想,用考据学的办法去研究古文,这又是王建阳将《尚书古文疏证》之中未完成之事继续拓展。若是日后所有研究都照这个方法来做,那这天下的学人便是另一番面貌,甚至可能将今日清谈盛行的儒家彻底颠过来。” 看见周汝登说的神采飞扬,陈元藻颇为惊讶:“先生以为今日之儒学要全面改革?” “自然要全面改革!”周汝登毫不犹豫的说道:“儒学本来就是要指导天下人的学问,如今这天下多的是穷苦人、做工行商的人但如今儒学却偏偏不给这些人读,如若儒学只能用来考科举,那还谈什么军事致用?如若科举选拔出来的都是一些只读这种儒学的人,那又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见到这六十多岁的老人突然如此有精力的大发议论,陈元藻颇为愕然。 周汝登指着陈元藻怀中的书说道:“王建阳这考据学的办法十分之好,我之前倒还没想到这样的本事,若是从此之后可以将儒学的是非潮给颠倒过来,我定当为之鼓吹也!” 周汝登在学术上是绝对的革命者,他是罗汝芳的弟子,罗汝芳又是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这一派学者本就以和理学作对为自己的本业。 而周汝登自己对于阳明心学的推崇更是刻到骨子里的,当年周汝登十八岁中秀才之后,就曾专门跑去山阴拜王阳明为师,后来即使考中进士身在官场,却仍然笃信王阳明之学,并且身体力行,在南京任职时他就号召创立了规模宏大的阳明祠,并且还没辞官之前,就经常在各地的阳明祠内讲述王阳明的学说。 事实上原本历史之中即使没有王文龙的出现,周汝登的学术研究也会转向考据学方向,在原时空的历史地位上他属于泰州学派承上启下的人物,上乘阳明心学,下起就是黄宗羲等后学。 周汝登有这样的思想,看到王文龙的《训诂学方法论》自然是对之推崇至极。 陈元藻点头说道:“《训诂学方法论》之中的确有许多前人未拓展开的研究方法,若是能够推行,该能改变儒家风气。” “我这趟去南京准备在阳明祠讲学,”周汝登说道:“我已决心要把这本书推荐给更多我门中的弟子。” 周汝登一生之中致力于把自己的思想传播出去,早在万历十五年就与朋友创办了鹿山书院,当官之时经常抽时间去老家岩苍的石壁草堂讲学,自己辞官之后回到家乡又创办海门书院,门中弟子云集,时人号称“一代儒宗,四方山斗”。 别看周汝登出行简朴,其实他在浙江一代文坛中的影响力相当大,他要帮助传播的学问,必然得到一众门人弟子的鼓吹。 陈元藻点头说道:“若是如此,我也可在日后的教学之中推行这样思想,多教出一些有能为的儒生来。” 周汝登好奇道:“小友是个坐馆的先生?” 陈元藻笑着说:“学生是个举人,今年刚补了西安埔城县县教谕的缺。” “你是县教谕?”周汝登万分惊讶,“既是去上任,怎么一个随从也不带?” 陈元藻道:“我的钱都拿去活动了,家中穷苦,本就养不起仆人。”他拍拍自己手中的新书说,“原本我身上钱款够我一路去到山东,只不过买下了这套书,想来又要在南京卖上几天画才能继续北上了。” 周汝登听的哭笑不得,虽然县教谕是无品级的官员,但毕竟不是小吏,一般能跑到这样职位的人哪怕家中穷苦,出门上任怎么也要带上一两个仆人冲面子,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就这么光脚板走到外地去上任教谕的。 周汝登主动说道:“我同你相谈甚欢,到南京便先到阳明祠中居住如何,无非是多一双碗筷的事情。” 陈元藻高兴道:“如此甚好,不过小子不敢无功受禄,不如海门先生从我这儿挑一幅画去?” 陈元藻打开包袱周汝登才看到他那包里全都是没有装裱的字画一卷一卷的,看着挺鼓囊其实都是纸,怪不得这家伙刚才把包袱丢在一边毫不在意。 看看陈元藻的话,周汝登倒是暗暗点头,陈元藻年纪不大,可是这一笔山水画着实不错,颇得元人王蒙的旨趣。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训诂学方法论》已经在江南传播开了。 周汝登来到南京和陈元藻一起到阳明祠中住下,接着却没有去讲学而是马上开始写文章。他来南京本来就是为了传道的,现在《训诂学方法论》在江南引起讨论,其中的不少内容正合周汝登的传道思想。 他落笔飞快,仅用几天时间便将自己对于此书的想法写成了一篇《当世儒学之改新》,利用他的名声,很轻易便将这文章发到了南京的一家报纸上,文中写道: “《训诂学方法论》之书,虽读之艰涩,一时或有不通之处,然此亦乃其独异之所在也。 此书不求中贯之气脉,亦不究经史之典故,唯以朴拙之文字,阐训诂之秘,吾以为所载内容诚为真学问,既为真学问,非费心血不能通也…… 二三子讥此书无文采,吾欲告之曰:花团锦簇,雅非真学! 即便撇却外饰,单论思想,《训诂学方法论》亦可谓不朽之作。此书虽言小学之法,内容纷繁,然于纷繁之中,作者之真意隐然可见…… 今人皆言作学问要脱理学之束缚,又以为心学颇为可轻,论及李卓吾则毁誉参半,百家皆不可入眼,则学问之道何所归乎?王建阳此时写就《训诂学方法论》则为新途之指南…… 人或比王建阳于宋之王圣美,以为皆小学之巨擘,然笔者以为此真乃小觑王建阳之志也。《训诂学方法论》之作,意在指导一世,涤荡乾坤,以实学抵抗虚学,若人人都作此等艰深实在之学问,则所谓空谈心性之批评,又于何处发端? 试问今之学者,欲把握学问之方向,不读王建阳,不读《训诂学方法论》,岂可得乎?” 第380章 掀起训诂学风潮 在周汝登写文的同时,陈元藻也没闲着。 陈元藻家境贫寒但是却是真正的名士,也是一个能上史书的好官。原历史上再过五年他就能考中进士,之后一生都践行着自己的初心: 他当江西右参政时正好碰上当地水灾,朝廷却正要他征南粮,陈元藻看地方上百姓受灾根本凑不出粮食,为了帮助百姓拖延时间,直接辞职不干。 但他并非一味的软弱,后来他调任天津,面对上当地有权有势的大户,又刚正不屈,不像其他官员一样把粮税加在穷人头上,而是铁面办事,直接在大户身上榨出了两年的军储。 崇祯年间他已当到了广东按察使,但为官几十年家里最珍贵的财产就是一套琼州朋友送的丘浚文集,晚年陈元藻辞官回到福建老家,官囊中所得的钱财不过是在家乡修了几间草屋罢了。 历史上此君一直到九十多岁还有书画产出,不是他有那么高的艺术追求,而是他要卖画卖字以维持生计。 陈元藻对于世道是有自己的见解的,他不喜欢参与党派斗争,但同样觉得如今的时局应该改革,并且认为应该为此做些实事。 他和周汝登谈论了几次《训诂学方法论》,越发理解王文龙想要改革儒学而出书的想法,并且由心同意。 此时陈元藻身上钱财已空,根本到不了陕西。 周汝登愿意出钱帮助陈元藻,但他却不愿接受,决心靠自己的本事挣来路费。 可他的名声在福建还有点作用,放到江南真却是没多少人听过,在南京卖字卖画,怕不要一两个月时间才能凑足费用。 花了几天时间来读《训诂学方法论》了,陈元藻对于王文龙的思想已然十分推崇,这时他又看见周汝登发表的文章,一拍脑袋,决定也写一篇相关内容,挣点稿费。 不过陈元藻在文坛上的地位不算高,对于经学的功底也远远不如周汝登那么深厚,写了文章报社也不一定会发表。 陈元藻只能思来想去找到一个角度,落笔成文后尝试性的送到报社,没想报社还真的采用,并为此给了他一两银子的稿费。 讨论《训诂学方法论》的文章不少,之所以报社会采用他的文字,因为他写作方向实在太出奇了: 只看他给这文章起的名字就直到这家伙的脑回路和别人不同——《学训诂学方法论于求工有大益处》 “近日笔者读王建阳《训诂学方法论》新书,以后学视角观之,以为实在是一本极有作用之文字。 细读此书,仿若王建阳手把手予以指导,不需远求,于书斋之中便可学会如何做训诂之研究,笔者以为其效果比之从名师而游二三载亦丝毫不差也…… 笔者读书之后便以书中‘以形求义’之法去解楚辞,真发现其中一二难解之字全然可以用形意法解得,现作求解方法如下…… 笔者告此研究结论于海门先生周公汝登,竟得大赞,且邀入南京阳明祠相晤,笔者不过一举子,屡试不第,得此机缘实乃荣幸,若无《训诂学》之助,庶几无可能…… 综上可知,《训诂学方法论》乃是如今求学不得者做研究之捷径。学习此书,便是资质平平者也可入门考据之学,甚而有若干发现,青史留名,亦未可知也!” 陈元藻是吃过苦受过罪的读书人,太了解穷苦文人的想法了。周汝登说的那些什么儒家学派之间的思想斗争固然深刻,但是离大多数考举人都有困难的读书人太远,而这些读书人才是真正的理学根基。 无论周汝登再怎么想改革儒学,只要四书五经还是科举的要求范本,那么理学就不会倒。想要把王文龙的思想传入这些人心中,用传教方法是不可能的,只有靠因势利导。 要让更多人去看《训诂学方法论》,与其讨论学术理论,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这本书就是工具书,读了就能找到工作!读了就能挣钱! 不少底层文人看到陈元藻的文章之后还真专门去买了《训诂学方法论》来研究。 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攻击程朱理学,而是有训诂学功底的书生自然会有不少高门大户愿意找他们当卿客幕僚,这书若能教会他们做训诂,是真能解决工作问题。 而发陈元藻文章的报纸也是一份面向穷苦文人的小报,售价都比其他报纸要便宜十文钱,陈元藻的文章十分符合他们的调性,刊登之后果真反响不错。 陈元藻因此也得到了稿费,王文龙更是因此书籍多了近百部的销量,大家都开心。 对王文龙《训诂学方法论》的传播起到更大推动力的则是东林大佬丁元荐的评论: “此书真正打破小学为经学附庸之观念,训诂学从此真成一家也。王建阳此书可谓石破天惊,此道可谓高屋建瓴,此人亦是胆识过人、慧眼独具,开宗立派之大名传扬不在今日,而将千古也!” 作为考据学的研究者,丁元荐一年前看到《尚书古文疏证》和《文字断代学讲义》就已到处去推荐,但那两本书都还只是讲考据学的一个方面,甚至其中使用的一些理论放到后世都已经颇为陈旧。 而《训诂学方法论》则直接是一本后世大学里都在使用的教科书,这部书突然出现在丁元荐面前,几乎就相当于在古人面前放了一部智能机,丁元荐看了此书整整三昼夜,觉都没睡,脑子嗡嗡的,后劲十足。 丁元荐作为东林党大佬在此时江南文坛之中的影响力非常恐怖。 这时的东林党正处在名声最佳的阶段:东林书院刚刚建立,东林党人渐渐掌握朝堂舆论,同时又还没有掌握朝局中央,也就没机会有什么抽象操作。 此时别说文人了,就是普通百姓都以为东林党人是大明天下的救星,丁元荐等人跑到东林书院去开一场会讲到场听讲的人数动辄一两千,东林书院外头都站不下人。 而此时的丁元荐对《训诂学方法论》如此之推荐,瞬间就使得此书在江南卖到脱销。 如今但凡有读书人集会,总要拿出此书的内容来谈论两句,广大学子们哪怕是为了跟上潮流也得买一套回家凑面子,实在是家中穷困的就一起凑钱拼着买一套轮流看。 原本敦古斋以为王文龙的这套书题材艰涩,能够卖出个一千套就了不得了,还是考虑到王文龙的名气这才将第一版的印数加到了两千套,因为印数不高,又采用套色印刷以及插入大量的甲骨图片,所以成本其实也不算低,一套油印书籍的出厂价就开到了二两五钱。 却没想到此书第一版流传到江南一个多月就卖脱销了。这年代的作者谁在江南有名声,谁就占据了书籍的消费市场,那可远比仅仅在福建出名要挣得多,敦古斋连忙加班加点的赶制。 《训诂学方法论》第二版开印两千册,半个月就销售一空,一直到第三版,销量才终于减缓下来,总销量最终稳定在五千册上下。 还没有哪本诸子作品能够有这样的销量,《训诂学方法论》甚至在江南带起了一股训诂学热潮。 不过训诂学真是一门挺艰深的学问,没有足够的文字学、音韵学功底积累光是看了教材就上岗,情况几乎就和看了中学教材然后便直接上奥数比赛一样。 但这年代的读书人接触外界消息的渠道太窄,看了一两本医书就认为自己医术通神敢乱给自己开虎狼之药的人都不在少数,更别说做点不疼不痒的训诂学研究了。 不少看了此书的读者,都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训诂学的研究方法,然后就开始拿起古书考证。 之后种种“训诂研究”便在市面上流传,有人号称自己通过训诂学重新解读了诗经楚辞、有人号称自己用训诂学方法解完了所有甲骨文、甚至有人号称自己研究训诂学之后破解了河图洛书……河图洛书上连字都没有,也不知他要怎么训出来。 不过训诂学热潮的出现也代表了明末思想界真正开始重视考据学这一学派,泥沙俱下之中,也有些学者真正通过王文龙的书籍获得了考据学的训练与启蒙,与考据学相关的集社开始出现、一些靠谱的考据学研究也渐渐发表在市面上。 这些爱好者中有不少通过钻研练习而成长为考据学的骨干。 而在这一系列研究中,王文龙的《训诂学方法论》无疑有决定性的地位。 丁元荐的师弟“蕺山先生”刘宗周在自己的《周易古文钞》之中便直言: “《训诂学方法论》诚为今之考据学之引领,犹绿洲于沙海,为学子指引前行之路。后世凡做训诂、语源之学,皆静观先生门徒也。其着作独具一格,先行于众,必载青史,流传百世。” 被丁元荐这群考据学开山鼻祖如此夸奖,王文龙在日后历史上的考据学祖师地位算是彻底坐实了。 而由于作品的火热王文龙的名气也在快速酦酵。以前王文龙只是个研究者,而此书之后许多人却要自称他的弟子,考据学的门人对于王文龙更是不吝赞美之词,甚至有人直接称他为“阳明之后又一大家”。 这绝对是过誉了,王阳明在这年代可是可以建祠的人,已经渐渐步入圣人级别,这样的夸奖对王文龙来说几乎是捧杀,好在如此说的人不算多,这称号也没有被大多数人所认可。 王文龙的名气却因为这些人的吹捧更加流传广布,这股训诂风潮更是渐渐走出江南,一路吹进了京师之中。 第381章 内部问题 王文龙的新书热销的同时,福建的局势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泉州街头。 一群税监扛着新下来的榜文,犹如搜寻野兔的鹰犬,见到开门的南北货铺就立马冲进去搜查。 “掌柜的呢?”进入店铺的税监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关中口音。 店掌柜早在他们进门之时就跑到里间去了,一个小伙计战战兢兢的走出来,陪笑着回答说:“我家掌柜的上货去了。” “你这店里有没有洋货?” 那伙计连忙陪笑说道:“梁公公都已经下了榜文,我们店中哪里敢胡乱进什么洋货,这些全都是做出口生意的瓷器。” 那人高马大的税监在店中扫视一眼,手指着架子上一个描金的大盘质问道:“这不就是洋货吗?哪里来的?你们通了哪国的洋人?” 伙计看了一眼,连忙要把那个大盘藏起来,却被税监手下的爪牙按住。 听到外边吵闹,躲在里头的掌柜这才连忙跑出来,从衣袖里掏出两枚碎银子塞到那税监手里,满脸堆笑的说道: “老爷,我这伙计说不清楚,其实这不是洋货,乃是德化烧造的瓷器,专做出口用的,是以长得像是洋人瓷器的模样,其实是土货,是土货来的。” 万历三十二年年中,御马监监丞、原陕西税监梁永被调任月港都税太监,他到福建一个月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韦麻郎就在李锦的帮助下入侵澎湖。 和历史上一样,荷兰人同样在入侵之前先试图买通福建的太监。 原历史之中,他们买通的对象是粤港都税司的高宷,而在这时空高公公早就死了,但路子却没什么差别。 李锦便把贿赂用的二千两白银直接送到了梁永的案上。 梁永虽然陕西当了年的税监,但是这年头的陕西穷呀,梁永在那儿就能收点土特产啥的,而他来到福建第一笔买卖就能入账二千两银子,梁永瞬间就被拿下了。 荷兰人希望梁永可以帮助他们游说朝廷,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占据澎湖,梁永也做好了当汉奸说客的言辞,可惜的是徐学聚和沈有容做的准备太充分,梁永的帖子还没发出去,韦麻郎就被沈有容给打跑了。 梁永啥事没干,白收了二千两银子,心中自然开心,。 荷兰人一走,梁永又立刻和荷兰人撇清关系,装做一副支持福建海防的模样。 在驱逐韦麻郎的时候徐学聚就暂行了海禁,把荷兰人打跑后海禁再开,但这段时间查的相当严格,只允许福建人远贩东西二洋,并不允许将外国除白银以外的商品购入福建销售。 梁永也是全力配合,他手下的爪牙在福建市面上到处查扣外洋商品,对于货主的恳求全然不留情面。 此时就见那税监将二两钱揣入怀中,然后便脸色一变,厉声说道:“少给我狡辩,快跟我到官里去,将这货物的来源说清楚?” 掌柜的一脸愕然,“老爷,您不是已经收了小人的……” “呵,如今正是海禁的紧要时间,我等奉了梁公公的命令,怎么会因为些许贿赂就放过通洋之人?” “老爷,小的冤枉啊!”那掌柜的大声求饶,却被税监们二话不说的拖走。 王文龙在滑竿上看完这一幕,只能叹气摇头。走了个高宷来了个梁永,福建百姓这喘息时机也就不过小半年而已。 王文龙是知道梁永的名声的,如果说高宷是阴毒的话,梁永就是妥妥的生猛,一个习惯威胁,一个习惯明抢,都不是啥好鸟。 其实梁永进入福建时的做派就让福建百姓知道这人不好对付。 梁永在调任福建之前已经在陕西当了五年的税监,这次来福建上任之时,他是带着自己的部队来的。 梁永督税陕西时弄了五百匹塞外的好马,用以组建了一支五百人的缇骑队伍。陕西是边塞之地,兵源充足,梁永组建缇骑可不像高宷一样找混混林宗文做队长,梁永的缇骑队长是正经的锦衣卫千户乐纲。 军事化训练加上卫所混混出身,梁永手下这五百人的骑兵队伍相当有作战能力,林宗文在高宷被诸生围攻的时候能够提前逃跑,而梁永手下的骑兵甚至能保护着梁永出入边塞去征税。 梁永能够入万历皇帝的法眼,也是因为他在税收之上确实极有“成效”。 陕西不如福建富裕,征来的税收也不方便折算成白银,但是挡不住梁永来者不拒。 梁永陕西的征税主打一个因地制宜,他会根据各地的土特产征收,在花马池征收马匹,在庆阳盐池征收白盐,到各道产地征收咸阳冰片、羊毛、麝香等等特产。 对于没有土特产的地方,梁永选择开展了大规模盗挖古墓的工作,八百里秦川从先秦到宋元的古墓挖了一个遍。 甚至是在实在是穷的连墓也没有的地方,梁永也有办法刮出银子来。 从《明史》记载的一则逸闻就能侧面知道梁永督税陕西时的情况:“咸宁人道行遇盗,迹之,税使役也。” 在实在穷困的地方,这家伙直接就收边一帮土匪充做税吏,然后在土匪的抢劫成果之中抽成。 原历史上梁永在陕西一直当税吏,直到万历三十四年被弹劾回京,而现在他跑到了福建来,此时梁永也在摸福建的底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拿出太过于粗暴的手段,不过却不知道情况会如何发展。 王文龙唯一知道的是梁永和高宷不同,他手下的那群税吏许多都是行伍出身,甚至有杀人见血的土匪,诸生之乱中一群秀才可以把高宷围困,可换到梁永这里,那些书生还真不够他手下税吏打的。 王文龙的滑杆继续前行,进入了泉州南城的李家大厝。 王文龙回到福建自然要和李国仙一起回娘家,这几日他和李国仙在李旦家的泉州大屋居住,而把沈宜修留在福州。 滑杆进了丈人家里,一路上丫鬟仆人都冲王文龙点头行礼,王文龙进了偏院,院中站着的姚旅脸色却不太好看。 王文龙问道:“大员岛的三一教那边是什么情况?” 姚旅脸色阴沉的说道:“我同教中的朋友一起走访了三个移民村,却发现其中两个村子都和荷兰人有勾结,建阳你不知他们大胆到什么程度。” 王文龙道:“园客请说。” 姚旅:“他们勾结倭寇和荷兰人,容留倭人和荷兰人在村中的小港口上停留,并且给他们做补给,这还算了,在荷兰人入侵澎湖之时三一教中还有大人物帮助荷兰人传递消息。” 王文龙问:“园客兄以为该如何处理。” 姚旅说道:“这些三一教的移民村落勾结外洋,破坏我汉人对大员岛开垦掌握,特别是在荷兰人入侵之时传递消息,此等行为已是汉奸,首先让三一教内部将相应人等全部清查出来,一条线都要清理干净,其次便是要将消息透露给徐抚台,明正典刑,非如此不能永绝后患!” 王文龙又问:“涉及的三教中人到了什么级别?” 姚旅:“已经到了院长一级,该院之跟从的移民村落有十几个。” 王文龙听得眉头紧皱,三一教的组织比较松散,四大长老以下各有弟子分管校区而在校区之中,实际的组织堂口就是祠堂和书院,此时台湾岛上总共才五家书院,每个祠堂书院在台湾岛上都能对应上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的移民村落,如果把三一教某家书院上下一条线的所有教职全部抓走,三一教在大员岛上铺下的摊子肯定要受极大打击,更何况现在荷兰入侵之事正在风头上,如果三一教的摊子散了,几年之内恐怕都恢复不了。 “我去和三一教沟通一下吧,”王文龙叹气说道,“如果三一教中愿意悔过,拿出足够的态度,将主事人员抓回福建,徐抚台那里应该能说得过去,也不至于和三一教闹到抹不开面子的程度。” “若不严惩汉奸,日后将会出大事的!”姚旅对这种事情眼里容不得沙子,忿然说道:“若是私通外洋的贼人都不去捉拿,日后大员岛上再有反叛之人,朝廷又该如何掌控?今日开发大员之努力,日后会不会全交给洋人?” “他们不会把大员岛交给洋人的,好不容易开发出来的土地,他们可没那么蠢。”王文龙反问他:“园客先生信我不信?” 姚旅看着他半天,点点头。 王文龙道:“那就给我些时间,让我先去上下沟通。” 姚旅对于民族主义理论十分推崇研,甚至已经有了一定的殖民思想。 只不过在这个年代殖民主义还真不是什么落后的思想,这是历史必经的一步,王文龙也没什么意见。 唯一问题是姚旅太执拗,现在去开发大员岛的是海商、投机者、三一教,这些本来就不是多规范的势力,以如今朝廷的力量想要绝对管控也不太可能,比起朝廷控制不了大员,王文龙更害怕姚旅突然把这事情摊开,引得热烈讨论,会招来朝廷出禁令阻止大员岛的开发,毕竟对于此岛,荷兰人、西班牙人、日本人可都虎视眈眈呢。 第382章 清理门户 厦门城,三一教的明礼书院。 一大早,明礼书院院长王载在书院的祠堂中恭敬的给祖师林兆恩上了香,到堂前的庭院中走了一路艮背法,出了一身细汗之后才洗漱,慢慢到祠堂后面的饭堂去用早饭。 三一教的弟子虽然吃素,但是随着势力越发壮大,如今这明礼书院的享用水平也上来了,此地的素斋师父是专门从泉州请来的,手艺是相当不错。 王载拿着一只白瓷碗,用那小巧的白瓷调羹慢慢的吃着素燕窝,一个弟子走上前说道:“院长,那个姚园客软硬不吃,到大员岛上去询问我们堂下的弟子不说,前天还带人到我们堂口将帐本给抄走了。” 王载一脸不屑的笑着说道:“让他去查,怕什么?大源岛上十几个村子是我们堂口的弟兄跋山涉水去开出来的,光因为疟疾我们就走了五十多个兄弟,教里难道还会不保我们?跟洋人做点走私买卖算的什么事?身处孤岛,若是不捞些外快,弟兄们都要饿死了,这点情面也不给对下面人也没法交待不是?这些道理,长老们都是清楚的。他一个外人还能挑拨了我们教里的关系去?别说他姚园客,就是那王建阳来又能如何了?” “院长说的有理,”他手下的徒儿担忧说道,“可如今福建洋面上被那荷兰人吓得人心惶惶,官场中人谈荷兰人色变呀。且那王文龙如今也在报纸上常骂些汉奸作为,他又是和四位长老关系过硬的……” 王载闻言笑道:“王建阳同四位长老都是自己人,且他也是福建人,还是海外出生,还加过会道门,要是说通洋人,谁能通得过他去?建阳先生不会与我们为难的。” 王载说的有恃无恐,只因为他的关系够硬,他所在的明礼书院是三一教四大长老张洪都中手下的一个堂口。 张洪都在师兄弟四人之中原本的建树并不算是最高,但他作为三一教北传的理论大家,有相当多弟子是江南人,有钱。 开垦大员岛时有钱就是绝大优势,张洪都积极支持开垦,派徒弟去江南吸收了大量投资,而手下的弟子在张洪都的教育下与开垦岛屿之事上,也是格外上心,精锐尽出。 就比如王载,他虽然只是一个院长,在三一教中只算是中高层的管理人物,可是他手下却支持着十二个移民村,比另外三位长老手下一些堂主、香主的力量还大。 能够养活这么多村子,王载手下人做事也是大胆的很,做走私买卖,通日本人、荷兰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除了是大院院长之外,王载还是张洪都最亲密的弟子王兴的亲弟弟,两人从小就跟随张洪都一起奔走传教,张洪都待他们如同子侄。 有这么多关系,王载信心满满,哪怕在荷兰人入侵澎湖时他纵容自己手下的村子对荷兰人贩卖情报、收留荷兰人的水军补给,王载也不相信张洪都会舍得把他给推出去。 吃过饭,王载便带上几个弟子一起去往厦门城的三一教总堂,只带几个亲信弟子是因为在厦门城里三一教的大佬众多,王载不好表现的太过于嚣张,若是在大员岛上,他出外会至少十几人簇拥,他还为自己专门安排了一艘海船,船上的诸般享用全都出自教中。 这些钱自然有不少是通过和日本人荷兰人做生意换来的,但是王载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因为他挣的钱除了自己留了一部分之外,一半以上全都交到了师父那里,即使是自己留下的部分他也没有藏私,他所用的船都不归在他自己的名下而是明礼书院的财产,王载甚至觉得自己大公无私。 来到厦门城的三一教总堂,王载先行礼问门子道:“这位师弟,张师可到了。” 那信徒回礼说道:“张师还未到,师兄请先入内等待。” 王载点点头:“这些是我给总堂带来的礼物,请找个师弟来收了。” “多谢师兄。” 王载进入总堂,发现偏厅中一个人都还没到,于是自觉的找了一个下首的位置,坐着休息,这时刚坐下不久,就见自己的亲信弟子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师父,官差来拿人了?” 王载根本就没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想,还好奇问:“官差?要拿谁?” 弟子焦急的说道:“是姚旅带着官差来的,陈标陈师也跟着到了。” 王载顿时呆了,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你快带师兄弟拦住他们!只要我出去,他们便拿你没办法!” “是,”那弟子点头跑出去,王载则赶忙起身,往后堂跑去。 “王师兄,站住!都是同教兄弟,不要让我等难做!” 王载原先跟随师父北上传教,身体打熬的不错,但是这一年多来渐渐养尊处优,却不知不觉肥胖了,跑没两步就见身后拿着棍棒的人追上来,情急之下他脚底拌蒜,一下就被这群人给扑倒在地。 这些都是长老朱方旦手下的武道成员,个个有武艺在身,王载根本打他们不过。 王载被压的难受,脸红脖子粗的回头喊道:“你们不能抓老子,你们知道老子是谁?老子为教中做了多少事情?” 把人按倒之后,姚旅才带着捕快赶到,他冷笑着走到王载面前说道:“三一教再大大不过国法去,干犯国法,抓你有什么好说?” 从总会赶来的三一教福州总教陈标也表情冷漠的从姚旅身后走出,张开手中的一张文告道:“现有你师张长老手书,三一教忠君报国,教徒王载里通外国,朝廷查实,着厦门总堂拿之伏法,上报朝廷,明正典刑。” 王载脸都白了,心中后悔无比,当初姚旅查到他明理书院来的时候他根本不在意,还以为教中会保他,可看现在这样子连他的师父张洪都也不愿意救他一把。 王载还在垂死挣扎:“陈标你说假话,我十三岁就跟着师父到江南传教了,他不可能不要我!开垦大员,我堂中死了几十人,我是忠心的!我是有功的!” 姚旅不屑的道:“叛国之人,便是有千般功劳,只这一条也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到得如今还不悔悟吗?” 在抓人之前,王文龙专门跑了一趟莆田,找到三一教的卢文辉,把情况利弊讲的清清楚楚。 卢文辉知道情况严重,于是亲自去福州找张洪都,得到两人的许诺后王文龙这才把消息告诉徐学聚。 而徐学聚只回了四个字:“勿留话柄”。 三一教长老们专门把福州教区的掌教陈标派来厦门传书,以避免在抓王载时有什么反复。 第383章 公生明廉生威 王载作为三一教最有名的院长,他被抓的事情根本瞒不住。为了防止此事被反对开台的势力做文章,王文龙让三一教先发制人,得道三一教长老同意之后他亲自为三一教执笔写出声明发表于福州《旬报》: “三一教以采三教合一为最大之事业,向来讲求社会公益,自莆田倭乱起,便组织教徒为死难者收尸、葬骨,教主林圣当年也以抵御倭寇保家卫国为大德,如今为国朝开拓大员岛,三一亦奋勇向前,近日得悉我教中有一二顽固之徒,竟然勾结外敌,甘做汉奸,败坏我教声誉,此乃大坏林祖之遗训,自绝于本教也。我教上下羞愧难当,悔恨之极,为表清白,现将相关人等自行扭送衙门,并公示此等人物之罪行以昭本教毫无防护之心。现将教中自查所得罪行列明于下:叛徒王载,任明礼书院院长,万历三十一年五月庚申,收受倭人平八郎贿赂一百两,布三匹,于台南双溪口屯垦村收容倭寇船只,并约以为常……” 王文龙还用自己的真名替三一教站台:“三一教请求王文龙由作移民总监督之职,愿加强监督、肃清三一教之中通敌卖国之丑类,共同完成开拓大员岛之事业。并公开招募三一教移民监督八人,选取天下有德行名声者,两个月之内,有意参选监督或推举相应人物的请寄函福州《旬报》报社……” 文章一出,八闽哗然。 三一教中居然有人通敌卖国,这自然让八闽的百姓感到愤慨,但大家更惊讶于三一教的做法。 此事民间宗教往往内部贪腐横行,宗教头子以蛊惑百姓而谋利者甚多,一旦出事又往往推委卸责。 可三一教直接在福州的《旬报》上刊登出自己的丑事,而且将一应涉及的账目全都公示于众,还把一个院长给抓了,光是涉及的人员就有十几人,这可是对自己狠狠开了一刀。 正常做法都是抓大放小,但是三一教把一条线的人全部抓了,还送到衙门法办。 按照《旬报》上的文章,即便是被抓的王载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物,甚至他勾结外洋主要也是为了自己手下的信徒,在大员岛上日子能够好过一些,这种事情在其他大员岛上开发的海主之中多半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其实三一教中也不是没有反对如此做法的声音,主要是三一教对于大员岛开发的投资太多,并且已经到了收获的阶段,稍有头脑的人都不愿意在这时和朝廷搞坏关系,王文龙抓住这一点在从中牵线拉桥,三一教主动表示愿意放开教中一些职位由教外人员进行监督,除了王文龙之外监督人员肯定是徐学聚派去的,有了这样的监督,三一教就很难做乱了。 这对于三一教来说也并非不可接受,反正朝廷对于大员岛的管控力度也不可能有多强,能拿到这么一个半官方的身份,三一教在移民或是传教活动中都能有一个身份保障。 这也是依靠三一教的四大长老如今全都还在世,三一教高层对于手下人有足够的管控力度。 《旬报》上这篇报道写的相当公正,刀口向内,三一教在此次通洋之中受损颇大,不过得到的利益也是长远的,这篇《三一教自白且肃清汉奸之声名》发出之后,消息迅速传遍八闽,三一教的影响力和名声不降反增。 八闽特别是漳泉一带的各家报纸也纷纷发表文章,对三一教此次做事的公正公开提出赞扬,并且号召福州衙门,对大员岛上的开垦势力进行监督。 凡事都需要对比,和如今开垦大员岛的各路势力比起来,三一较的处理简直算得上大公无私,甚至比去征讨大员倭寇的卫所兵的行动还要公开而得人心。 既然得到了民间的广泛支持,事情推行起来也就一帆风顺,徐学聚马上派人去大员岛担任移民监督,而除了王文龙之外,姚旅也被拉入三一教移民监督会。 福州,张洪都手下的三一教道场。 王兴火急火燎的赶到书院外,连礼都来不及行,急急忙忙就闯了进去。 他还没走两步,真懒手下的弟子便跑到一处院门前拦住他说道:“王师兄,真懒师父今天不见客。” 王兴还以为那新收的徒弟不认识他,忍住脾气对他介绍道:“我是在黄山传教的王兴,烦劳师弟前去通禀一声,我是为我弟弟的事情来的。” 那弟子却不挪动脚步,依旧挡在王兴面前说道:“真懒师父说了,要王师兄好自为之,不要干犯教中的戒律。” 王兴脸色渐渐转白,咬咬牙,只能转身就走。 真懒是个道士,俗姓朱,道号了玄,原本是林兆恩生前的佣人,后来跟随三一教四长老之中的张洪都传教。随着三一教的扩张,王兴已经在教中得到重用,掌管安徽教区,他这两年一直在黄山一带活动,当听说自己的弟弟王载被抓,他连忙回到福州疏通关系。但是恩师张洪都不愿见他,如今在真懒这里也吃了闭门羹,看来自己的弟弟是救不出来了。 王兴一边走一边心里都在滴血,他和弟弟两人十几岁就父母双亡,追随三一教,长兄如父他对王载的感情极深,现在弟弟进入牢中,多半不能活着出来,一边走王兴一边心中暗骂:“姚旅、王文龙,你们这些人不得好死!” 不过他也只能骂骂,本时空的三一教因为开发大员岛已经结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四大长老都已经决定了的事情,王兴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听从。 王载在泉州的监狱之中等着哥哥为他跑活路,但是最终只等到哥哥王兴化妆进入狱中见他最后一面,说明了师父的态度,兄弟两人隔着栅栏痛哭,王载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在哥哥的劝说之下,对于自己所做之事全都交代了出来,并且将其他信徒犯的事情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几天之后,王载被问罪,一时半会儿道士死不了,因为这年头一切走法律程序,要秋后问斩需要由刑部判罚,最后还要万历皇帝签字点头。 以万历皇帝那德性,很容易就把问斩之事拖延上几年。 三一教虽然在报纸上发表声明断绝关系,但其实也不可能全然不管王载,教中肯定会上下用钱,只要等到皇帝一次大赦,王载的死罪就可以免了,但是此后三一教也不会再用他就是。 王载手下的一众亲信弟子中有三人被判流放,还有另外一些他手下的教徒被供出来里通外国时人在大员岛上,这些人得知消息之后立马跑了,或是使用化名躲在大员岛一众移民之中,或者是远逃外洋,但衙门也对他们图形画影的捉拿。 莆田,三一教总堂。 卢文辉感慨的说道:“还是建阳公看得准,若不是他快刀斩乱麻的催促我们将此事做下,现在咱们三一教开发大员岛的口碑可就算折了,说不定还会被朝廷抓做典型。” 张洪都道:“他那是身处教外,处理起咱们的教徒来说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咱们是教中管事的人,做事自然不能如此,无所顾忌。之前的事情若是一个没做对,到这时只怕人心都已散了。” “不瞒师兄所说,我倒以为咱们教中就缺这么一个下手果断的人呢,”卢文辉苦笑着说道,“这种事情咱们四个师兄弟做起来都要有商有量,幸亏大家都是一条心,若是出了龃龉,说不定就没有这样好的结果了。唉,这不像当年咱们初创教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条心的往前干,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张洪都听得懂这话,卢文辉作为小师弟却是三一教事实上权力最大之人,他这话里话外的也是在点自己这个师兄。 第384章 大员岛民团成立 张洪都惋惜说道:“若是师父老人家还在世就好了。” 卢文辉再是有手段,也不可能吃下另外三个师兄的势力,事实上自从林兆恩死后,三一教的团结在制度上就已经被打破。 卢文辉曾经想通过修林兆恩的语录来获取解经的权利,但此时三个师兄都在世,这工作哪是那么容易做的,卢文辉根本拿不出足够的价码来换三个师兄手中的教区。 卢文辉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靠嘴皮子就让三个师兄听自己的话,稍稍抱怨之后便继续道:“幸亏此事之中有建阳公周旋,有他说清利害,咱们师兄弟四人也就能够一条心了。如今他又建议咱们三一教主动在大员成立民团,请朝廷中的军官做团练,为朝廷保境安民,不瞒师兄,我想答应下来。这福建的局势也有些紧张了,我以为正好拿民团给朝廷做个投名状。” “又有人要起教乱了?”听着卢文辉的话张洪都很快反应过来。 卢文辉点头说道:“建瓯建宁一带吴建的白莲教恐怕马上就要起事。” 吴建是建瓯一带的白莲教头目,这年代的白莲教很难说是一种宗教,其实更像是一套起义模板。 白莲教并非通过什么大同世界去启发民众,这种思想启发和教化是需要一个素质过硬、信仰坚定的干部团才可能实行的,大多数白莲教头目没有这种本事。他们的做法更多是找到朝廷统治的薄弱处,然后造神起事。 就比如这在建瓯一带活动的白莲教头目吴建、吴全两兄弟。 建瓯本来就地处山区,这两年因为天气不好所以受灾严重,吴建就是先用天变预示改朝换代的说法来吓唬百姓,塑造民间舆论,然后弟兄俩又表演了一些戏法之类,让信徒看到他在水中一照水里就飘出皇帝冠冕的倒影。 之后吴建和弟兄吴全又欺骗信教的百姓,入了他的教之后初有小难后有大福,只要通过简单的斗争就能够起义成功。这斗争的时间相当短,比如他神神秘秘的告诉信徒:“明年三月,有大船引汝去也,迟则八月。” 这场战快则五个月慢则大半年就能打完,到时候有功的都是从龙之臣,没功的还可能被未来的皇帝找麻烦,乡间百姓无知,自然害怕。 就靠这样的办法吴建、吴全在瓯宁两地已经聚集了上千青壮,势力太大,如果还不行动就要受到朝廷的征剿,所以他们已经准备攻打县城。 都是民间会道门里混的,三一教徒自然有路子知道瓯宁的这些事情。 张洪都是跟在林兆恩身边时间最久的弟子,几乎经历了三一教创建的全过程,他仔细询问了一下吴建现在的势力,摇头说道:“几千人是打不下建瓯城的,进山据守都有困难,这事情我们是否要向朝廷告发?” “不能告发,吴建的路子虽然被人看不起,但若是我们三一教去首告,八闽的会道门也会与我们为仇。我们只要装做不知道,并向朝廷表忠,与这事情彻底脱开关系就好。若是吴建的事败了,倒是可以收拢一些他手下的骨干。” 卢文辉的想法就是不要被波及,白莲教起义说不定会引的福州对所有民间会道门都采取敌视态度,他们三一教在这时必须纳上一份投名状,王文龙建议的主动帮助朝廷建立民团就是一个好路子。 且如果吴建起义的同时,他们三一教却被朝廷承认了半官方的民团身份,接下来卢文辉还能利用这样的身份接纳被朝廷打击的福建民间会道门人士。 他打算把这些人都丢到大员去,就比如吴建手下的一些头目,那是可以在一地号召起上千人造反的创教元老,绝对的能打能说,正好放到大员去帮他们扩展三一教的势力。 在大员那样的地方,他们手下也就有个几十人的移民村,这些人想叛变都不可能。 张洪都听了卢文辉的解释,点头道:“我同意。” 卢文辉高兴说道:“有了张师兄的首肯就好办多了,我再去劝朱师兄、林师兄。” “来人!”等张洪都离开之后,卢文辉叫来自己的弟子,“给建阳先生写封信,就说张师兄已然同意,请他到徐抚台那里多美言几句,一定说清我教忠君报国之意。” 卢文辉办事还是很有准的,现在三一教的事情他还要和另外三个师兄商量,不过他在三个师兄之中年纪最轻。 他有文化,又才三十多岁,熬也能把另外三人给熬死。只要在这过程中慢慢收权,三一教最终权力都会归于他手下。 成立民团就和移民大员岛一样,都可以将三一教各派别的力量统一起来,哪怕现在卢文辉要割让出一些权柄,但是长久来看绝对是好事。 有了张洪都和卢文辉两人的同意,另外两个长老在王文龙的一番游说下,也就成功点头。 收到卢文辉写来的信,王文龙也是大喜。 他愿意撮合此事,就是考虑到现在的大员岛龙蛇混杂,上面如果能有一支统一的武装力量镇场子,相当程度上能够防止日本人与荷兰、西班牙人对于大员岛的窥伺。 这件事情交给开发大员岛势力之中组织力最强的三一教来办也是最方便的。 大员岛上的力量越早统一越好,而且这支民团的成立也是大势所趋。 在岛屿的环境下,不同的开垦势力之间必然要联合。原历史上郑志龙等人的“十八芝”是由十八个海商或者可以说是海盗组成的团体,这些人想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一条心,但是在同船共济的情况下他们也可以联合起来开垦大员岛。 现在三一教的力量已经超过了当年十八芝中的任意一支,并且通过三一教的香堂体系他们对于手下人的控制也远比历史上的海主们更加严密,成为大员岛民团的骨干理所当然。 且哪怕是出于私利,王文龙也乐得看到三一教成立民团。 大员岛上随随便便能养活几万大军,这可是一支掌控在私人手里的武装力量,并且相当有殖民意愿。 王文龙能和这样的力量有关系,以后想要做事都会容易的多。 如果这份香火情保留的好,未来他在大明混不下去了好歹还有一条后路,直接找三一教的人借兵开拓海外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而对于徐学聚来说三一教愿意投效自也是大好事。 福建这边只要出几个军官去监督民团运行就能拥有一支上千人的武装,这买卖怎么做都划算,他往上一报就是大公一件。且大员岛上有了一支武装力量,出了事情福建官府也容易控制,起码知道找谁办事。 郎情妾意之下,事情进展得也是飞快,只用一个月时间原本三一教要开垦大员时练的那些信徒直接转化成了当地的民兵。 而大员岛上的其他势力见到三一教也有朝廷支持也非常配合,徐学聚为了平衡三一教势力也让他们各自派人参加民团。 此时大员岛上已经有超过三万汉民,大多数能够渡海的都是青壮,而且男性比例极高,八成以上都是好兵源,王文龙等人一番操作,最后居然直接拉出了纸面数字超过五千多的民团武装,其中甚至还有两百多信奉了三一教之后加入民团的原住民。 有这么一只民团明人团体在大员岛的防御力迅速增强,别说什么荷兰殖民者、倭寇来抢掠了,再练上两年说不定一些不安分的三一教徒能跑去抢日本。 第385章 颜思齐的恩公 泉州,李家,王文龙和姚旅坐在院中喝茶。 王文龙问道:“园客兄,监督会的进展如何了?” 姚旅说道:“福建的士绅报名很踊跃,加上徐抚台推荐的人,如今八个监督员的职位已经选定。” “你这次去台湾,感觉三一教的村子里对于进日事情可还配合?” 大员和台湾的称呼在万历年间都已经出现了,这两个词在闽南话中的发音相差不大,都是根据台湾岛当地土着人的发音音译过来的说法。 三一教的监督会中本来就有徐学聚的人,三一教再出叛徒的可能性不大,而姚旅说的镇场子是要王文龙督促三一教别放松了开拓汉人土地的事业。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可是这两年随着福建洋面的形势风云变幻,特别是荷兰人占领澎湖一事之后,朝廷又传出应该调整海禁政策的消息。 原历史上颜思齐是今年才因为家业被税监掠夺,愤而杀死税监之后才逃亡出海的。 不利因素两相交杂,原历史中到了天启四年朝廷就会下令禁海,之后又屡次反复,过程中对于海贸的限制不断加强。 颜思齐出海两年,手下就已经有了三条海船,并且同结拜兄弟杨天生一起投资进行台湾岛开发。 那少年抬头说道:“恩公在八闽帮助的人太多,想必不记得在下了。” 王文龙点头说道:“这监督会也是我们一起办的,我自然会上心。” “钱财上都凑手,我也有不少海商朋友,路线也都安排好了,”姚旅说道:“只是监督会的事情,还要建阳时常关心,哪怕你回了江南也要时常询问些情况,帮着镇镇场子。” 他道:“开垦是以点带面,怕的不是现在没人,而是怕福建这边的政策一年一变,最怕等我们将良田开垦好可以吸纳人口时衙门又不放人了,我看建阳公的《葡萄牙国史》里头写欧洲人的殖民都是有计划的输送人口,不像我们这里,闹饥荒时人就跑去,等饥荒平息了又纷纷想着回大陆,福建的官府还到台湾吸纳青壮回流来种地交税,甚至说什么海禁,这样没长性,岂不是平添了开垦的难度?” 姚旅不仅对于殖民海外之事上心,而且还身体力行,这几天刚刚从台湾岛上考察回来,入冬之后福建的海况并不好,但是因为这段时间台湾民团的成立,还是有大量船只往返于大陆与台湾,只不过要出海,危险性也是不小。 王文龙推行瓜菜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时他们还小,多半受过瓜菜代的福荫。 王文龙和姚旅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有李家的佣人跑过来禀报说:“姑爷,杨海主派来的使者到了。” 这时姚旅突然说:“建阳,我想去一趟西洋。” 这少年今天是代表杨天生来和王文龙商量台岛开发之事的,如今杨天生等海主组成联盟正在海上和李家争利,所以李家的几个人看着这少年脸上颇有防备之意。 姚旅笑道:“抓了王载后岛上的三一教村子已经知道了利害,对于监督之事全力配合,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热情的有些过头。至于成立民团,那些三一教徒就更是愿意了,他们在台湾岛上的武力强盛,早就想要获得朝廷的承认。” 变更原因主要是海防安全和经济压力的考虑。 王文龙惊讶自己还救过颜思齐的命,接着忙脸露笑容托起他道:“原来如此,弟兄请先站起来。” 颜思齐转身对自己的手下道:“这就是我说过好多遍的王建阳公,他救了福建许多人,八闽的马铃薯、南瓜等瓜菜代也是他推广的。” 王文龙道:“园客兄这次下西洋,可以询问当地华人有无回国投资的意愿。据我所知西洋不少华人都聚敛了些钱财,可以推荐他们将钱财先放在台湾岛,台湾岛上有了钱财就可以像欧洲人的殖民地一样建立造船厂、枪炮厂。” 颜思齐出海到达日本平户,先是用自己家传手艺开了个裁缝店积累了些资本,然后就在平户的闽南人之中放高利贷。他头脑聪明,广结豪杰,遇到实在还不上钱的借债人不光让他们拖延,甚至还有一份返乡银子相送,依靠如此做派,颜思齐到日本不久就成为当地闽人中颇有名望的人物。 荷兰人在东亚洋面的活跃养活了一大批的海盗,这些海盗不断的袭击沿海,致使沿海省份防御吃力。而原历史上,荷兰人占据台湾之后更是直接以台湾作为贸易中转口岸,大量福建海盗将福建的货品走私到台湾贸易,月港的关税大减,开海对于朝廷来说便越来越无利可图。 颜思齐摆手道:“要等我们现在手上的移民村建设好之后才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口,我们选定的移民点就只有那么多适宜开垦的土地,急切之中送太多人去也使不上力。” 来到院前就见一个十几岁的高大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彪悍的少年人,已经被李家佣人领着进来。 “弟兄是?”王文龙怎么看都没认出来。 王文龙连忙扶起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又对颜思齐拱拱手邀请说道:“里面说话,不知兄弟和杨海主如何称呼?” 一一一.二五三.二零一.七九 前两年徐学聚倡导福建衙门开垦台湾,正好赶上福建的灾荒绵延,当时的福建巡抚金学曾也是个有眼光能做事的官员,所以开垦移民政策还没受到太大冲击。 闻言有一半少年直接跪倒道:“多谢建阳公活命之恩。” 这个时空他的遭遇没有那么悲惨,家庭还算安稳,但却因此更加没有后顾之忧,早在三年前就出海谋生。 “要是福建人都有这样的眼光就好了。”王文龙无奈的笑道。 姚旅问:“要不要福建官府再给你们送些人去?” 姚旅拱拱手:“有建阳的话我就放心了。” 颜思齐自己今年不过十六岁,手下这帮马仔年纪更轻,都是十四五就出海讨生活的少年。 而在众人目光之中这少年却是神色如常,仿若不觉。 “那是我结义的大哥。”颜思齐笑着回答。 王文龙道:“园客兄可要想好了,去西洋的海途可是凶险呀。” 原本历史上隆庆以降的开海政策一直实行到万历末年,之后随着荷兰人骚扰沿海,明朝的海禁政策就在开海禁海之间不断变更。 颜思齐送完礼物之后就跟王文龙聊起《葡萄牙国史》和《民族国家论》。颜思齐识字不多但是头脑灵活,并且有相当的国际眼光,讲起这两本书,说的头头是道,王文龙和姚旅与他聊的颇为投缘。 “你便是杨海主派来的弟兄?”王文龙向前询问道。 王文龙奇怪道:“我何时救了你?” 王文龙问道:“可需要我的帮忙?” “我是海澄县人,姓颜名思齐,几年前八闽大灾,我全家的家产几乎被夺,是恩公让三一教放粮放银赈济,又派人到海澄县去督办,我家中才得了救命的银钱。当年在海澄的三一教堂我远远是见过恩公一面的。” 姚旅听了这话,在王文龙耳边小声说道:“这少年眼力倒还不错,小小年纪对于开垦事业竟能看得清楚。” 姚旅说道:“再等上小半年,把对三一教的监督会弄起个架子来,安排好之后,我便打算动身去往吕宋,先看看当地华人的情况。” 那少年看到王文龙突然脸露激动,下一刻却是上前一步,果断跪下:“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王文龙连忙起身和姚旅一起去迎接。 颜思齐声名鹊起之后就和到长崎贸易的杨天生拜了把子,如今他已经成为平户闽人头领,并且被平户当局任命为华商“甲螺”,即日语“头目”之意。 颜思齐进院子给王文龙送上礼单,然后坐下说道:“杨大哥过两日就回福建,说了到时还要亲自来拜会恩公的。如今杨大哥的移民村落进展顺利,我们在台湾的人口也已破了三千。” 原本历史上的姚旅年少时的确游学四方,但是中年以后就待在老家莆田写书,王文龙知道姚旅对于民族主义很上心而且关心殖民之事,他早就说过自己想去东南亚,但是却没想到姚旅真能下定决心。 可转过两天,福州方面却突然传来消息,朝中的刑部主事南居益上书建议禁海。 这一提议正赶在抓了三一教汉奸、徐学聚刚刚派人去监督台湾民团之后,瞬间让八闽的海商炸了锅。 第386章 禁海风波 李家,李国助从日本刚刚回来,杨天生也带着礼物来拜访李家和王文龙。 杨天生问道:“建阳,如今这开海禁海之事闹得福建人心惶惶,你们《旬报》为何不写篇文章站站立场?咱们弟兄都快没活路了!” 王文龙看向李国助问道:“李家是什么想法?” 李国助说道:“先看看朝廷的风声如何吧。” 杨天生在一旁冷哼一声:“李家做的大生意,开不开海有何区别?自然能够不疾不缓。” 王文龙自然坚定站在开垦台湾、开放海禁的一边。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历史上从万历末年开始,朝廷就一直传出要实施海禁的消息,但争议实在太大,福建海禁要等到天启四年南居益上任福建巡抚后才会实行,而且没实行两年就又放开了。 原历史上都做不到,如今福建的海商还有《葡萄牙国史》《民族国家论》等书作为理论武器,团结度比原历史上还要更高,此时想要禁海即使南居益亲自来也不一定能办到。 王文龙请姚旅坐下道:“园客兄文章写的很好,《旬报》可以帮助发表。” 而以梁永为首的税监代表了万历皇帝的利益,万历可以在月港收税,但在开垦台湾上捞不到什么好处,梁永又大概率收了荷兰人的钱,所以这些人话里话外鼓吹放弃台湾岛,但是要坚持月港开海。 但李国助已经执掌家务两年多,装相的本领也学到家了,知道自己表明支持禁海肯定会得罪福建的同行,自然不会承认。 王文龙道:“他们未必不懂,只是身在其位,自有考虑。” 王文龙笑着说:“你想想金上的性子,哪怕告诉他继续开海过几年沿海就会闹倭寇,今上就能舍得把月港督税撤除?” 南居益并非幸近小人,他出自渭南大家,当朝的尚书南企仲、南师仲是他的亲伯父,南居益的曾祖和曾伯主都是进士,南居益同辈之中也有不少考上黄榜之人。 台湾岛是个风水宝地,以后还会成为福建粮仓,没有不占下来的道理,即使朝廷不去开发,福建海商也会自发行动。 姚旅这样还希望通过开海扩大殖民地的民族主义者更是直接被激怒,读了邸报之后就义愤填膺的写文章反击。 而此事也很快就从开海禁海之争,转变为政治派系的斗争。 李旦集团现在已经不再和日本人做生意,而是凭借自己福建最大海商的身份直接巴结上了在东亚大肆扩张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挣得盆满钵满,禁海对于小商人来说是封死了他们的出路,但是对于李家这样的大海商集团来说总有出海的路子,反而可以减少竞争对手,其实对禁海李家暗地里是支持的。 一旁的李国助安抚说道:“园客先生息怒,这事还在两可之间。” “也只能如此了,”杨天生无奈说道,“我立马就去《商报》联络。” 杨天生和姚旅离开之后,王文龙又看向李国助:“李兄,我看这次海禁成不了,泰山大人若是太过帮助禁海一派,传出去肯定在福建得罪人。” 李国助瞬间明白了,笑道:“父亲要我顺势而为,我尽量拖延就是。” 南居益观察了一段时间的福建海防局势,认为接下来福建的海面一定会进入混乱期,一方面欧洲人会试图占据不受大明控制的港口,另一方面繁忙的海运会养活大量海盗,这些都会使得朝廷所控制的海洋之利锐减。他以为虽然现在开海还有收入,但是长久来看,从月港获得的利益终究会“不足为募兵之费”,还不如早些禁海以弭盗源。 明廷越到晚期越是处处要用钱,面对海上势力的威胁注定力有不逮,只能选择海禁这种被动保守的防御之举,反正都要禁,晚禁不如早禁,早些禁了,还能少养几个海盗。 姚旅却还是气愤说道:“这次若是把海禁给实施了,我中华文明将失去一大扩张机会,断断不可!” “真个成不了?”李国助问道。 六一.二二三.一四三.二四三 东林党之中虽然有一二福建成员支持开海,但是以南居益为首的一群人则认为开海会养虎遗患。台湾岛本是化外之地,开拓之后也会成为海盗聚集之处,他们对这两者全都反对,甚至连台湾岛上的开拓村落最好也放弃,将百姓迁回大陆,若是不回的则视之为海外奸民。 姚旅激动走进院子,手中拿着一份稿纸说:“建阳,我写了一篇反对禁海的文章,你快快将之刊登到《旬报》上!” 王文龙天天看着报纸上的论战,既觉得无奈,也觉得忧心。 “有这样想法就让人心寒了,”姚旅摇头说道:“我还以为建阳的《民族国家论》在京城流传,京中的官员会懂得些要对外殖民的道理,却没想他们还是如此。” 但是这可就绝了福建人的生路,在许多福建人看来朝廷的意思是要把他们饿死穷死,也好过要他们出去作乱。 正在这时就听外头潘秀进来道:“先生,李大哥,姚园客来了。” 王文龙明知道禁海是条死路,自然不会傻到再想往这条路上走。 福建的商人没什么话语权,但是福建的名仕还是有点儿能耐的,此时的东林党人中有不少就是福建人,而且其中一些出生底层,最早都是靠给泉州漳州的海商报纸写稿子才换来生活费的,如今海商报纸求他们为小海商说两句话,为了避免留下坏名声,他们自然不能拒绝。 王文龙之所以比姚旅心情平静,是因为他知道这次的海禁动议大概率不会实施。 王文龙无视了在一旁看戏的李国助,对杨天生建议道:“杨兄可以调动福建海商的力量,泉州《商报》等海商报纸这几年间已经资助了大量的士人,其中也有一些考上功名的,他们同《商报》也有香火情分,杨兄可以让他们去代表福建士人请愿发声。” 有这样的背景南居益的这篇文章就不是纯从自己视角写出,可以说代表着一部份东林党人甚至一部分福建本地官员的看法。 原因还是纯粹的唯结果论,东林党人退缩固守的选择历史上做了,结果呢?他们想牺牲福建人去保大明,结果大明也没保住,最后居然还一群在他们阻止之下偷渡海外的福建人在他们反对开垦的台湾岛上金银出了个根据地,反倒延续几十年的大明国祚。 王文龙仔细看了姚旅的文章,姚旅虽然激动,但是笔下还算有准,他也承认了南居益等人所说的开海的弊端,但是接着表示福建的四大平原养活如今福建的人口十分困难,朝廷该如何说服福建人放着台湾岛这么一个大粮仓不用,而是片板不许入海,全部蹲在福建挨饿? 姚旅直接举了建瓯白莲教起义的例子,表示如果不开海,不需要海盗打来,福建本地的起义就会不断。 浙党是支持开海的,徐学聚的态度鲜明,开垦台湾开放海禁都要继续推行下去。 此时建瓯的白莲教起义刚刚被平息,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之所以败落的如此之快,是因为起义领导者吴建防护工作做的太差。起义刚刚开始他就被几个混入起义军队伍的江西兵给刺杀了。而跟从百姓看到这么一个“冠冕加身”的“无为皇帝”轻而易举就被杀,瞬间失去信仰,于是起义飞速被镇压。 这是一场党争,也是一场理念之争。 这一次带头表示应该禁海的刑部主事南居益有东林党背景,他的上书一出,已经在朝中引起很大反响。 南居益其实是一个挺有能力的官员,他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也并非头脑一热,相反他的说法在历史上来看也没错。 而东林党中还有一派人也支持南居益,但却并不是为了大明的海防,而是想要搞党争,徐学聚在福建做的最大两件事情就是启动台湾移民以及推广瓜菜代,如果能把台湾移民之事给搞黄,竟然能够用之攻击徐学聚,顺便把徐学聚后面的浙党也扯进来。 他道:“咱们都是福建的海商,我李家怎么不想着桑梓都过上好日子?但朝廷文书压下来,我小小李家又如何能够抵挡?”说完之后李国助便慢慢喝茶,再看不去看杨天生的脸色。 若像历史上一样,等海上开发台湾岛有了相当成果才被朝廷所接纳,那时郑芝龙已经有了一支自己的武装力量,朝廷想要调动台湾的资源还得经他盘一道手,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来弄。 现在福建的衙门已经在台湾岛上建立了民团,建立了基于三一教的监督会,这开局比历史上可是好的太多,这是王文龙和徐学聚等人一力促成的心血,好不容易经营到这样的程度,哪怕是万历皇帝支持的继续开海同时放弃台湾岛的选择王文龙也不能接受。 几天之后开海禁海之事在福建的报纸上已经吵到白热化程度,而此时蛰伏许久的王文龙也终于准备下场了。 第387章 采访台湾移民 一早,张燮刚打开编辑部的大门,就见到王文龙走近巷子。 “建阳来的如此之早?”张燮问道。 “在家中闲居也没什么事情,还不如早点来报社坐坐。”王文龙笑着回答,走进了泉州的《旬报》编辑部。 如今随着《旬报》在福建的铺开,《旬报》的报社在福州之外,于泉州也有一个编辑部,专门用以报导月港、台湾的新闻。 张燮为此也不得不经常往返于福泉二地。 不过这两只陈氏家族大概率在明代的移民浪潮中被后续迁台的陈姓给同化了,几百年后,只于福建的陈家族谱中留有记载,而在台湾却没有了踪迹。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王文龙听着听着就抓住重点:“你家先祖在淡水河口抓到了一头野牛?这事没记错吗?” 王文龙进了总编室,在总编桌旁的小书桌前坐下,开始翻看这两天的报纸。 “还有一些铜盘陶碗之类。”陈良生说着又从竹筐中拿出两个陶盘,一个黄铜斑驳的铜碗。 打了一会儿坐,张燮从外头走进来说:“建阳,杨海主带了个姓陈的人来找你。” 陈良生点头道:“我们家移民台湾三百年了,上一次族人返回大陆抄族谱还是永乐年间的事情,若非建阳公和杨海主帮助,我们家族不知何时才能有人返回大陆认祖归宗。建阳公和杨海主有恩于我陈家,这样小事,在下岂敢拒绝?” 很快编辑部中就走进了杨天生还有一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 “东西就在我车上背篓里。” 陈良生点头说:“这就是在淡水河岸挖的,我们何必作假?” 看到这铜碗时张燮再次惊得张大嘴巴,说道:“这不是铜碗,是铜鎏金碗,还簪了花纹。” 王文龙知道陈良生他们的村子就在淡水河左岸,而且还在农田中挖出不少古代文物时,王文龙就猜到陈良生他们的村子所在地多半就是后世台湾的十三行遗址。 “在我家之前肯定有人登岛,”陈良生说道,“我家先祖所说的淡水河口上许多田亩本来就被开发过,只是后来被丢弃了,当年登岛的多半也是全族而去,只不过后来离开,也许是受土人抢掠,也许是回了大陆,这我却不知了。” 那中年男子见王文龙态度和蔼,这才慢慢敢说话,回答道:“我家是南安丰州陈氏,在下叫陈良生。” “还有古董?”王文龙颇为惊讶。 张燮解释说道:“这是魏晋的五铢钱,哪怕在大陆上也难得寻一枚,居然能够在台湾岛发现?难不成早在魏晋时期就有汉人去过台湾?” 这些陈家人移民海外已经三百多年,其实更早的移民肯定还有,只不过早期移民主要是以捕鱼采贝为主,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多半不会留下什么文字记载。 坐在书桌前看了近日出版的几份报纸后,王文龙又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张燮拿起那鎏金铜碗翻看了一下,道:“看簪刻方式是唐碗,而且做的还颇为富贵。这铜网的土沁圆熟,没有大几百年时间是沁不进去的,且这个鎏金碗之前多半还镶嵌有宝石,可能是在土中埋藏时掉了,或是挖掘出来时没注意受了什么磕碰。可台湾岛上怎么会有唐代的鎏金铜碗?” 王文龙心中已经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问陈良生说:“你们还挖到了什么?” 不久之后陈良生就将一筐古董拿了进来,王文龙、杨天生还有来看热闹的张燮都围到桌边。 那是台湾进入铁器时代以后最着名的遗址。 “族谱也对得上,”王文龙点头,询问说道:“陈朋友,愿不愿意接受我们《旬报》的采访,我们报纸想将你们家祖先移民台湾的事情记录下来。” 陈良生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到岸上,一看却是一本族谱,只不过这本族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月,看起来是破破烂烂的。 那中年男子显然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见到王文龙时都不敢说话,还是杨天生在一旁介绍说道:“这就是建阳你要我到台湾找来的陈家后人。” 王文龙听他官话说的还可以,便笑问道:“陈朋友可知道你们祖上是什么时候去的台湾?” 杨天生想起说:“陈朋友不是说在岛上还发现了古董吗?” 一一一.二五三.二三二.五七 每天打坐练拳,强身健体的同时,还能锻炼锻炼身手,王文龙可不想像这年代的许多读书人一样,人过中年就文弱不堪,基本的健康还是要保持的。 陈良生先从那竹筐中拿出一个布袋子,打开往桌上一倒,哗啦啦落下了十几枚的铜钱。 王文龙让杨天生去找这两只陈姓族人,是因为后世记载的最早福建人全族迁台,就是元代分别是永春和南安的两支陈氏。 现在福州《旬报》的总编是张燮,王文龙只是报纸的大股东,虽然实际上他对于报纸刊发的内容还是有相当大的抉择之权,但是他还是给了张燮足够的权力。 王文龙询问道:“陈朋友的祖辈可曾说过当年开垦台湾的事情?” 从明代有记载以来,大规模移民台湾的记录都是海盗流寇之类,乳嘉靖年间剿倭寇时海盗林道乾带了三千多手下进入台湾,万历初年的海盗林凤带六十多艘船逃亡台湾等等,这些人对于大明也没有什么归属感。能够说服对方回到大陆接受采访,并且记下自己祖先移民台湾事件的,也就只有陈家这样举家迁徙的宗族了。 王文龙问那男子道:“朋友是丰州陈家还是岵山陈家?” 王文龙想到什么,不敢确定连,忙道:“陈朋友的古董可带在身边?能否拿来与我一观。” 杨天生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古钱币吗?” “说过,”陈良生回忆着说道,“据我长辈所说,当年我家祖先开垦台湾时原本是想要去往台南,却意外因为飓风船只漂泊到了淡水河口,登岸之时我家祖先的粮食都已飘没,幸亏在河口发现一只野牛,宰杀吃肉,这才活下来。” “我先祖继续往岛内探索,便在当地发现一处可供开垦的平原,虽然那地方田亩都荒芜了,但只要投入人力就能够开垦出良田,而且距离土人的聚落并不算近。” 王文龙笑道:“我也不过是听福州咏春一带有人传言此事,还是杨大哥出力,陈朋友配合才能够找到。” 如今每天打太极拳和练艮背法已经成了王文龙的必修课。 陈良生点头:“淡水河一带有许多古董,我们种地之时也能挖到,只是不认得,想来是当年我祖先迁台的证明,杨海主说要做甚么采访,这次回大陆我便也带了一些。” “这是我家世世代代口述的,淡水陈家村全都知道,不会说假。”陈良生自信的说道。 幸亏万历年间的南安丰州陈氏在台湾还有郡望传承,而且这陈家人还出了个陈良生是读书识字的,一找果然找到。 王文龙高兴道:“陈朋友愿意就太好了。” “当时大陆上正是元朝战争绵延,我家先祖是南宋做官的人家,害怕受蒙古人加害,于是便有一支族人迁往了台湾,筚路蓝缕,总算开垦出一个几十人的村落,渐渐传到我这一代。” 杨天生也在一旁笑着说道:“建阳的见识真是广博,若不是经你提醒,便是我们跑海的人家也不知道早在元朝就有闽人移居了台湾,我们都还以为移民台湾是这几十年才有的事情呢。” 王文龙问道:“你看这碗是什么年代的?” “他们总算到了。”王文龙高兴的起身道:“我去迎他们进来。” 虽然明朝大量使用前朝的货币,但是这样的五铢钱杨天生也没见过。 看到那铜钱时张燮就脸露惊讶,奇道:“你说这是台湾岛上挖出来的?这怎么可能?” 他也识字,在手指上蘸了些唾沫,翻开老族谱道:“祖宗族谱写得清楚,我家该是前元至正年间迁往的台湾。” “这就奇了,”王文龙点头说,“台湾岛上并没有野牛,你们祖先抓到的野牛却是哪里来的?” 陈良生和杨这居然还是个鎏金器也颇为惊讶,而王文龙则是早就料到了。 后世台湾十三行遗址的发掘发现了炼铁作坊,说明遗址的居住者已经拥有了生产铁器的技术,并且发现当地居民留下的稻种,这些技术几乎肯定是和大陆交流而来的,而且十三行遗址还出土了几百件的铜器,这些铜器都不可能是台湾本地生产制造的,更出土了接近百枚的大陆钱币和古瓷,钱币和瓷器的年代明显是唐宋风格。这些都是早在唐宋以前就有大陆人前往台湾的铁证。 王文龙分析说道:“这些古董证明自魏晋三国,隋唐至宋元,均有大陆人不断抵台,这也正常,古书之中历朝历代皆有关于台湾岛情况的记载,最早在三国时就有大军征台湾的记录了,历朝历代,凡是中原王朝强盛的时期,几乎都有中原人物前去台湾的记载。” 第388章 《中华文明入台史》 张燮听了王文龙的话不禁满脸惊讶:“台湾不是本朝才有汉人到达的么?居然在三国时就有大军去过?” 这年代的人对于资料的获取难度极大,古书中只鳞片爪的记载大多数人都没听过,原历史上最早对于台湾岛的记载在三国时期就有了,但是这些史料埋藏在古书卷集之中,长期被人所忽视。 在原本历史中详细论断证明三国时记载的夷州就是台湾这件事,都是由台湾被侵占后两个上岛的日本研究者完成的。 而杨天生则是一下高兴起来:“怪不得建阳要我去岛上寻找早先移民,原来咱们自古就有人前往台湾,还有大军前去征讨过,这些内容报导出去,想必能够打打那些简称台湾与中原庶无联系之人的脸了。” “正是此意,”王文龙笑着对张燮道,“下一期的《旬报》上留下一个版面,专门刊登咱们中原移民早期就进入台湾开发的故事,最好还找几个人来对这些文物图形画影,将图片也刊登到报纸上。至于那文章,我来写。” 张鼐的祖上原先是扬州大族,南宋建炎年间跟随宋室南迁过江,宋灭元兴,他们又举家迁徙于松江,自诩汉室忠臣。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原历史上此君在天启年间当到少詹事,经常写文章嘲讽魏忠贤,而他的文章中不带一个脏字,魏忠贤想抓他的毛病都抓不到,气的魏忠贤最后只能抓他的小辫子,说张鼐经常请病假旷工,最终以诈疾之罪把他官身给削了。而张鼐也无所谓,骂爽了正好回家当富家翁。 而王文龙也进到总编室开始撰写自己早就打好腹稿的文章。 而王文龙现在把这些冷门史料一一列出,整篇文章直接就占了一个版面,寻报一刊发就引起福建震动。 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张鼐去京城科举时根本雇不起随从,手下长班还是在考上进士之后于京中招募的。 张鼐的长班听不懂书商的口音,还是张鼐掏出十几文钱对他说:“去那书船上买徐子先和王建阳的文章。”那长班答应一声才去了。 最近徐光启高中进士,松江书客查找徐光启的文章,发现他考中进士之前最新发表的文字就是这篇物理社期刊上的《光学初探》,他们哪管什么内容,直接就将此文刊印了,并且以“新科进士徐子先最新作”的名头拿到市面上发卖。 虽然进京赶考之前,张鼐只是一个穷家的后生,但是如今高中进士,张鼐对于自己未来的“钱途”已经丝毫不担心,花钱习惯也自然改变。 张鼐也颇有祖辈遗风,原本历史中他在万历末年萨尔浒之战惨败的情况下奉命出使辽东都司,大胆深入辽东,实地考察满清情况,依靠自己考察结果写下《使东日记》《筹辽疏》等边情作品呈给朝廷。 万历三十三年正月,太湖。 《临海水土志》这种冷门的地方志在这年代几乎没人看过,大多数读书人也以为开垦台湾是本朝才有的事情,福建的士绅想跟朝廷说不放弃台湾开海都只能拿出经济作论据,一说到台湾岛素不属于大陆就没有底气。 听到徐光启的名字,张鼐便有些感兴趣,万历三十二年殿试放榜,江府有两名新科进士,一个是张鼐,另一个就是徐光启。 放下徐光启的文字,张鼐连带对王文龙的那篇《中华文明入台史》都有些期望降低,总觉得多半又是那无良的书商印了什么边角料的文字来糊弄事情。 一艘打着翰林院庶吉士官牌的小船缓缓向东而行,新科进士张鼐正在船上翻看散文,突然就听见外边传来书船的叫卖声。 这家伙已经泡了四年的假期,如果他父亲过世,再丁忧三年,那还有日子回来吗?最后朝廷都看不下去了,逼令张鼐销假就职,而张鼐直拖到万历三十八年才回京城当官,请假时间长达五年,回京时张鼐家里的新房子都建完了,孩子都多了几个。 张鼐的家庭并不富裕,他出生于一个没落的阴阳学世家。 张鼐看到王文龙在《中华文明入台史》之中列出了大量中原王朝早期经营台湾的史实,他就已经在心中认定台湾岛应该归属大明所有,而王文龙这家伙又在最后荡开一笔,写到最近南居益等人号召放弃台湾岛开垦,张鼐瞬间就怒了。 不久那画师就被从外头喊了进来,听了张燮的要求之后,他直接便铺开稿纸看着那几件器物作画。 福建的读书人看到沈莹关于三国时“夷州”风土人情的记载,一下就能确定这说的便是台湾岛。 张鼐最终是抱着毕竟花了钱的心思,这才打开了王文龙的文章看起来,然后越看就越深入。 文章开篇就大大颠覆此时人的认知,王文龙直接写道:“台湾澎湖等地东汉时被称为夷州,三国时期吴国的丹阳太守沈莹在其《临海水土志中记载》,去今一千三百七十年前,黄龙二年春,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率甲士万人浮海征夷州,得夷州数千人还,自此夷州乃归附中华……” 如今台湾岛上已经有了三万多移民,稍有钱财的人都考虑过投资开垦台湾,福建识字人群对于台湾岛的风俗也有了不少了解,而台湾岛的原住民到现在大多也还处于部落时代,风俗和三国时期没什么差别。 一一一.二五三.二三二.五七 后世对于台湾岛属于中华土地的历史研究不要太多,史料非常充分,王文龙直接把三国时沈莹的记载、东吴相关史书的描述大段引用。 颇多松江文人都出钱买了此文来看,然后便看的一头雾水,还有大呼上当者,不过书客的钱是挣到了。 徐光启高中之后就留在京城当翰林,而张鼐却以父亲生病为由请假返回故里照顾老父。 这人虽然在当官上吊儿郎当,但是家学渊源,绝对的铁血皇明派。 张鼐先翻开徐光启的《光学初探》读了一遍,越读越皱眉头。徐光启的文章写的挺好,但是张鼐在自然科学上并没有什么研究,读徐光启这篇讲述光学原理的小文章,觉得艰涩又无聊。 此时开海和近海的争论已经在朝中有一定声量这篇文章立马就被开海派当作有利证据主动传播,这篇文章飞快走出福建,进入江南,甚至一路北上。 由太湖进入松江府的航道虽然还是湖面但是却十分拥挤,正月赶着北上的漕船以及赶着开年到南京去买卖的商船堵在一起。 王文龙写出此文时,已经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腊月,而文章传到江南便已经入了万历三十三年。 “原来建阳这几日查询资料为的就是写作此文?”张燮也是主张开海的,连忙点头说道:“我们在泉州就有画师,我立马就叫他来画。” 三天之后福州《旬报》便火热登出了一篇《中华文明入台史》。 但其实台湾和大陆之间的历史联系,历朝历代几乎没有中断,从三国以后,隋、唐、宋、元都有大量相关史料记载,只是这些史料都被放在各种文书的角落,没有人专门整理几乎不会被注意到。 他的伯父张烈曾经考中进士,但是张烈三十一岁就过世了,于家族经济没什么补益,还因为中进士而无后所以张鼐在张烈死后就被族中过继给他做儿子。而张鼐的亲生父亲则因为家庭贫困,所以早早入赘于青浦陈家。 “卖抄报了,卖抄报了,新科进士徐子先《光学初探》,福建名仕王建阳《中华文明入台史》……” “这样文章也印了四处卖吗?”张鼐觉得自己浪费了几文钱。 半刻钟后,张鼐已是一脸愤慨:“这台湾岛自三国以来就已归入我华夏领土,南居益此辈怎敢要我大明放弃台岛?这岂非将祖先之地空送于人!” 张鼐是晚明着名小品文作家,而且也是个大喷子,此君写的文字并不会像东林党人那样咄咄逼人,他的讽刺风格是冷枪冷箭,总是似乎不经意一般就将人骂的破防。 历史上张鼐请假回家之后就开始泡假期。朝中最初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他们发现张鼐以照顾父亲为由,请了四年的假,而他的父亲也没出什么事情,朝廷这才反应过来。 张鼐看的气愤无比,虽然在做官上他是个俸禄小偷,但是在气节上张鼐却是一个妥妥的明代民族主义者,而且他们家的民族主义还是世代流传的。 在这年头有进士功名就是踏上了飞黄腾达之路,张鼐回松江府随便打点秋风都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而且张鼐也已经下定决心如此做。 他将王文龙的文章看了两遍,越看越气,叫来长搬铺纸磨墨就准备写散文讽刺此事。 张鼐的四世祖是着名阴阳生,当年曾经被征召参与郑和下西洋之役,死于印度,因此受朝廷表彰。 他此时正在气头上,冷言冷语的开始写起讽刺弃台文章,这样文字与他来说没有丝毫难度。 几天之后张鼐的就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将此文于报刊中发表,他的讽刺辛辣,杀的看到此文的东林党人纷纷脸上挂不住。 第389章 《上南台书》 正如张鼐一样,许多江南读书人看了《中华文明入台史》都对东林党弃台的言论大加驳斥。 而在福建,此时讨论最热烈的就是开海禁海的议题,这篇文章正得其时,引起的反响自然更大。 漳州诏安县,夏宏手拿着一卷文抄走进沈鈇的书房,笑道:“继扬你看看这是什么?” 沈鈇接过他手中的文件,看了一眼,惊讶说道:“是京城抄报行印的《中华文明入台史》?此文已经传到京城了?” 此时各地的印书作坊使用的字体很不相同,京城的印书喜欢用较肥的宋体字,墨色黑中泛着些许微红,这年代喜好藏书的人家一眼就看得出印刷品的产地。 夏宏点头:“这是我京城中的朋友专门寄来的,王建阳这篇文章已经传入京中,实在没想到此文能够流传得如此之快!继扬,我们于此事之中也有一二功劳呀。” 沈鈇也是大喜,捋着自己的白须点头道:“总算是不负八闽父老之望了。” 沈鈇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当过九江知府、礼部主事,九年前告老还乡。而夏宏则是潮州人,也是进士出生,曾经做过沈鈇老家诏安县的县令,且和沈鈇是多年好友。两人都熟悉漳州的情况,是坚定的开海派。 王文龙的《中华文明入台史》在《旬报》发表之后,沈鈇就看中此文能成为开海派的立论根基,组织了漳州商户将这篇文章印发,一口气直接印了上万份。 这年头和后世差不多,一篇爆款文章的传播不仅是要靠文字写的好,背后的推手也必不可少。 福建的印书成本很低,加上有漳州商人的补贴,这些福建油墨快印的《中华文明入台史》卖到江南,即使加上运输成本一份价钱也不过五文钱。 所以张鼐能够在松江府这么快就看到王文龙的文章,并不完全是因为这文章就有如此大的传播能力,还有沈鈇他们出钱印刷降低成本的功劳。 夏宏拿着京城送来的《中华文明入台史》再次阅读,赞叹说道:“王建阳这篇文章写的真是正当其时,以史料铺排的文字也足够犀利,可是帮了福建商人大忙了。” 沈鈇对于王文龙的文章内容看的更加深入,评价说:“王建阳此文列出的史料固然重要,然而我以为他文章中对于日后开发台湾的建议才是恰到好处:于台湾岛上设游击坐镇,调兵员守备;与岛上建立工厂,修造兵船,添置枪炮;大量移民从事生产以利兵民安居;吸纳商民投资台湾;设立专职官员,不仅守御,还要负责经营台岛商人往来事宜……我觉得这些观念比之讲述台湾历史还更为有价值。” 夏宏却道:“这篇文章写的好不错,可他的这几条建议我却觉得未免有些冒进。” “王建阳要往台湾岛上派两千士兵,这可是福建海防重镇的体量了。福建沿海的海防可以防止倭寇侵入福建腹地,可那台湾岛上不过是几万移民,却要用两千兵去保护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闻言沈鈇却摇头笑道:“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千士兵并不是为了保护台湾岛上的移民,而是为了保有对台湾岛的占领。我这几年常自思考台湾开发之事,千头万绪总不清明,而王建阳这六条一出却一下将我头脑中所思所想都讲了出来。” 沈鈇从自己的书架上取下一副地图,指着上面台湾海峡的位置道:“这是我从红毛手上买来的西洋海图,此乃福建,此乃台湾岛,红毛人并未有机会上台湾岛仔细勘探过,故而对于台湾岛之形状标的也是恍惚,但大体能看出两地成犄角之势。便是这福建台湾之中一条海峡,兄台可知每年有多少商船从这里经行?” 夏宏看着台湾海峡的位置,在地图上和边上的太平洋一对比只觉得狭窄,猜测道:“这条水路虽窄,但是走月港的船只多半要由此而过,再加上些许走日本的船只,怕不要有二三成的商船走这条海峡?” 沈鈇摇头道:“夏兄猜的太保守了。” “难道有四五成?” 沈鈇严肃道:“我在漳州查访多年,也问了一些海商的情况,据我所知每年走台湾海峡的商船占附近洋面船只数量的九成以上!” 闻言夏宏瞪大了眼睛:“竟有如此之多?” 沈鈇点头道:“夏兄看过《葡萄牙国史》,想来也知道,那欧洲人在海上建殖民地最要紧的就是控遏航路,若是将福建和台湾岛两边一锁,这走大明日本甚而北上朝鲜的船只九成都控在手中,每年该能有多少利益?又能有怎样影响?现在兄台再想想,用二千兵马换来对台湾之掌控,合算不合算?” 夏宏惊讶良久,叹息道:“无怪乎王建阳会一力促成台湾岛民团建立,还号召开设商馆,想来做的就是如此打算。” 沈鈇也点头道:“王建阳此人知思考先我一步,我虽未曾与他见过,但却有引为知己之感。” 沈鈇辞官之后回到家乡就关心起海外经营的事情,他对于开海的理论有相当深刻的思索,只是这时还没有形成完善的体系,而看见王文龙的文章,沈鈇颇为惊讶——王文龙将他思索的事情都写了进去,甚至比他现在的设想还更加完备。 这是自然,因为王文龙在《中华文明入台史》中提出的经营台湾的方案就是从原本历史上十几年后沈鈇向南居益提出的《上南台书》中抄来的…… 只不过原历史上沈鈇提出的经营目标是澎湖,而王文龙将目标改为台湾而已。 当年王文龙看到沈鈇的《上南台书》时就很惊讶,沈鈇的思想比起同时代的明朝官员实在太先进了。 沈鈇在《上南台书》中表明在福建禁海绝不可行,相反福建的海面想要平静,只有靠朝廷主动经营海外岛屿。 原历史上沈鈇提出这观点时,台湾已经被荷兰人所占据,所以他只能提出经营澎湖,以澎湖岛的经营徐图恢复台湾。 这观点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他提出经营澎湖的方法,除了常见的派游击、派兵马、建造炮船之外,还有主动移民澎湖,拟定通商便民制度。 而目的是“澎湖岛堪与南澳并称重镇,而八名士民永有攸赖矣。” 南澳是福建广东两省交界之处,正好座落在东南亚贸易主航线上,在此时就是东南沿海通商的必经泊点和中转站,不只是军事重镇,更是大明沿海最重要的商业重镇。 沈鈇想要将澎湖经营成南澳岛一样的地方,说白了,他不只是想要把澎湖建设成一处军事要塞,更是想将澎湖弄成一块用于通商的经济特区,和月港互相配合,彻底控制台湾海峡的商贸航线。 沈鈇的这建议提出时郑芝龙还没满十岁,他的提议要是真能被实行后来的郑家根本就发展不起来。所以谁说明代人没有商业思维?只是沈鈇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被重视罢了。 沈鈇能够有开发台湾的想法,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家庭就与海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换成其他背景,根本就不会有人做类似的思考。 而原本历史上的沈鈇写出《上南台书》却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直到几十年后,明清鼎革,顾炎武在故纸堆中翻出了这《上南台书》,一读之下惊为天人,因为站在后人视角,沈鈇所隐说的开发台湾岛的好处在后来历史中一一被郑家所证实,顾炎武大感配方,并将此文收入他所编纂的《天下郡国利病书》。 而沈鈇自己的命运则有些唏嘘,崇祯七年,沈鈇因为子弟海外经商犯重法,他连坐也被判杀头。 福建的小型海商并不是大商人、贵族的对手,他们反对禁海的声量也不大。 而借助《中华文明入台史》被炒热的时机,这些小型商人终于成功的联合了起来。 这篇文章给开发台湾提供了理论武器:台湾本来就是中华的土地,自古以来凡是强盛的朝代,没有不对台湾施加影响的,而且开发台湾有种种好处,这一项项都能成为支持开海开台的坚实证据。 在沈鈇等支持开海的名仕的奔走呼号下,小商人们支持《中华文明入台史》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官府还没有表态,福建的士商就开始自发按照文中六策组织开台事宜。 第390章 玩赖的皇帝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量小商人投资开垦台湾,聚少成多,一下将开发台湾的资金冲高了一倍,去往台湾的移民船只的数量都增加了三成以上。而这一批上岛的商人全都主动加入台湾民团,甚至真有人想要在台湾修建造船和造炮的作坊。 当然,这样的投资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收益率堪忧,可却明白无误地表达了福建仕商支持开海的态度。 月港开关四十年,在福建已经养活了一大群的小海商,这些人虽然在平时常受大海商、豪族的欺负,可一旦联合起来却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起码在福建,他们直接就将福建的舆论给翻转了过来,所有支持禁海的声音都被骂做丧权辱国。 这年代福建的商人文人都是跟着江南混的,福州组织的大文会都要专门去浙江请名仕来参加,福建的小商人广泛支持东林党。 江南的思想可以影响到福建,同样福建的声音也可以反向输入江南。 东林党主动提议禁海其实是在得罪他们在福建的支持者,只不过因为福建士商的实力比不上江南商人,所以东林人物以为无所谓罢了。 福建士绅一旦联合,瞬间就把东林党给骂懵了。 此时连福建人都不知道中原王朝早在三国时就已经去过台湾岛,而且还将之征服下来。东林党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东林党在提出禁海之论前也是做过政策准备的,原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压下舆论,却没想到王文龙斜刺里杀了出来。 那些号召禁海撤台的东林党人看到王文龙列出的大段大段证明文字,这才连忙开始翻找典籍,越翻越惊讶。 因为王文龙引用的典籍居然全都是正确的,原来台湾岛早在千把年前就已经和中原王朝有关系。它们只能哀叹自己的孤陋寡闻。 东林党大佬帮助南居益提出禁海之论本来就是为了打击徐学聚和他背后的浙党,并不以为他们说两句话就能把月港开关的政策停了,却没想到因此直面天下之非。 东林党为此颇为头疼,因为现在东林党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实在不想分心再处理这样的麻烦事。 万历三十三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京察,偏偏东林党就在这最大之事上碰上了钉子。 万历三十三年的京察其实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现在几乎已经查完,东林党人大获全胜。 这在用人阶段就已经注定:这一次北方京察的主持署理吏部的杨时乔是东林党的暗子,南方的主持都御史温纯也和沈一贯一向不合。 东陵党人用了不少精力,才把两人给放到京察主官的位置上。 因为王文龙的提醒,所以本时空沈一贯发现杨时乔是东林党人的时间比原历史上早的多,组织浙党疯狂攻击,但都被沈鲤给挡了下来。 沈一贯又派陈治则、钟兆斗弹劾温纯,把温纯骚扰的苦不堪言,温纯要求辞职的奏章递了二十几次,甚至因此在家待业了九个月,闭门不出。 但沈一贯的攻击最终还是落空,因为他的攻击将要成功之时,万历皇帝突下御旨,挽留温纯。 看到圣旨的时候沈一贯的心就凉了,他终于知道这一次经查东林党人可以将自己的党羽派上位的根本原因——万历皇帝在背后支持。 万历皇帝虽然一天天的不上班,但是他的政治操盘手段还是相当老道,小商贩的最大错误就是他的势力太张扬了,这几年又是楚王案,又是妖书案的。 浙党可以操纵刑部、礼部,甚至到京城外的各个地方官,这些事情万历皇帝都看在眼里。 哪怕沈一贯觉得东林党人部下的暗子无比恐怖,他们的势力甚至比浙党更大,但在万历皇帝眼中沈一贯才是真正需要被遏制的那一个。 皇帝下场,沈一贯再怎么跳也没办法。 所以万历三十三年的京察开始,东林党人是全胜的结局:沈一贯手下的大喷子,如御史张似渠、给事中钱梦皋考察不合格,被驱逐出朝廷。沈一贯的左膀右臂钟兆斗查不出问题却也逃不过去,东林党根据年例直接将他调为地方官,发配西南。 浙党几乎被一锅端。 但东林党的好计谋也没有完全照他们所想的实行——沈一贯动用自己内阁首甫的权力将考察奏疏给扣在了内阁之中,不发。 奏疏不下发,人就不能走。 东林党人都看懵了:这相当于输了之后硬捂着筹码不下桌,政治斗争哪有这样玩儿的? 东林党的主事、御史连番上疏,表示“二百年来,计典无留中者。”但上疏的结果却令东林党人感到意外,万历皇帝根本不予理睬。 哪怕负责京察的杨时乔激烈上书分辩,甚至请辞,万历皇帝也不理。 因为万历皇帝也吓到了,原本他想用东林党去打压势力过大的沈一贯,等到东林党的大剪刀一挥直接把沈一贯的党羽给裁光了,万历皇帝这才发现,这东林党好像比浙党还利害,果断再次出手。 沈一贯扣下奏疏前早就密言于上,沈一贯可没那么蠢,这事情要没有万历皇帝在背后撑着,他扣书有啥用? 总结起来整件事还是万历皇帝信息工作没做到位,这家伙太久没上朝了,对于自己手下的朝局混乱到什么程度还没有个概念,想要打压浙党,却不知道东林党的实力有多强,又赶上此君是个没脸没皮的,发现一步棋走错了,居然伙同沈一贯一起将京察奏疏留中不发,似乎想要悔棋。 东林党人现在也懵了,东林党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这场京察之战他们赢是没赢。要说赢了吧,已经被他们搞倒的那些浙党官员如今一个个还在正常上班,要说没赢,当今圣上总不能荒唐到把已经搞过的京察再察一遍? 想想这位皇帝的日常操作似乎又不是没有可能。 而沈一贯则是高兴不已。 这群东林党人还是跟当今圣上相处的时间太少,还不知道今上想要悔棋时是可以按暂停键的。 沈一贯觉得自己赢面还挺大。 万历皇帝这操作不是第一次了,争国本事件皇帝直接拖了十几年,而这一次京察不需要拖上十几年,只要拖上六年,下一次京察就到了。 京城中因为这中断的京察一片混乱,倒是让福建的海商得了好处。 东林党现在的情况太过尴尬,先期的投入已经放进去了,胜利果实还没得到,甚至能不能得到都两说,说不定原本满盘皆赢的局面一下会反转为满盘皆输,这时候东林党人就更不能去攻击福建海商、挖自己的根基了。 面对福建海商群情汹涌,东林党人只能摸摸鼻子退一步,再没有人提起禁海之事,但也没有人支持王文龙所说的开台、驻军等主张。 王文龙这边也被打了招呼,李三才亲自写信表示此时局势紧张,请王文龙不要添麻烦。 他信写的客气,但王文龙也就不敢再多写台湾之事,他知道,如果再有新报道刊登出来,自己的《苏州旬报》都得关了。 东林党人又暗中行动,压下舆论,他们把市面上流传的《中华文明入台史》抄报或买或查全都给收了。 一时间南居益的上疏和《中华文明入台史》好像都没出现过,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 可就在关于开海禁海的议论渐渐平息时,西洋却传回了消息:大明文人愕然得知,在海外华人之中,王文龙的作品正在引起轰动。 近至日本朝鲜,远至僧迦耶(斯里兰卡)、放拜(孟买),各地的华人都在疯传王文龙的《中华文明入台史》以及《民族国家论》…… 第391章 西洋华人迎天使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叩见大明天朝王老爷、干将军……” 从福建月港驶来的海船,停靠在吕宋马尼拉的港口。 海澄县丞王时和以及月港的百户干一成走下了甲板,感受着飘扬着鞭炮硝烟味的东南亚空气。 王时和和干一成是被梁永派来旅送实地考察情况的,这也是梁永离开京城之时从万历皇帝那里收到的任务。 随着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流行,现在的大明朝廷对于西班牙殖民吕宋的情况已经有了相当了解,不会再像历史上一样把西班牙殖民者当做是吕宋的土王,更不会傻乎乎的以为可以用处理不听话藩属国的办法,仅仅下书斥责就能够让吕宋的殖民者对于天朝敬畏有加。 万历皇帝看了西班牙人的殖民历史之后,也对这西班牙的情况感到担忧,于是决定派人到吕宋实地查看。 大明是天下之中,想要询问藩属国的情况,正常应该由鸿胪寺或礼部出面,但是吕宋国又不同,吕宋国的实际控制者应该是西班牙国王,可西班牙国王并没有向大明表示过臣服,鸿胪寺实在很难处理和吕宋殖民者的关系。 最终万历皇帝,决定让月港督税太监派海澄县当地的官员去吕宋走访一番,名头也不叫做出使,而是因“吕宋大量海商为海澄人”,海澄的官员这次是特意来到万里外洋“看望”这些他乡游子的,为的是表明“大明天朝的洪恩”。 不过实际做这个工作的王时和和干一成一路上却是心中腹诽,做官的人家谁愿意去万里洋面上冒险?无奈当今天子通过督税太监要求他们出海,他们根本不敢推辞。 王时和虽然在漳州做官,但是却是河南人,一辈子别说出海,坐河船都坐不惯,干一成也是漳州的卫所子弟,世袭百户,虽然有些武艺,但他自己也是养尊处优的军官家庭出生,哪里走过海? 这两货坐上海船,还没出台湾海峡就已经吐的七荤八素,一文一武躺在船舱里抱头痛哭,几次听说外边再起风暴,感觉船只翻覆如飞,两人都以为自己就要交待了,干一成和王时和两人甚至开始琢磨着写遗书。 一路上他们遭遇过飓风、海盗,甚至在进入吕宋之后还碰上了红毛人的兵船拦截。最开始两人上海船时,还不知道船上的“直库”是做什么的职位,等碰到海盗就明白了,直库专管船上战具,一碰到海盗便在全船发放火铳。 海上作战,干一成作为军官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祖传配刀根本不管用,如果是跳帮到海盗的船只上去作战,以他走甲板的能力,在颠簸的海面上多半还没到达敌船自己就掉到水里淹死了,如果是敌人打赢了枪战,跳帮到他们的船只上清剿,那他还是早点投降为好。 三个月的航程,王时和和干一成完全不适应,吃的是咸菜配海鱼,偶尔吃盘豆芽都觉奢侈;穿的是拖在船尾用海水荡净然后才轻轻用淡水洗去盐分的衣服,因为不舍得用太多淡水洗衣,所以那衣服一穿到身上就开始反盐碱,因为盐分太重板结的如木板一般;两人每日只能龟缩在小小的船舱之中,几个月不能洗澡,舱中味道中人欲呕。 这趟路程太苦了,好不容易来到了吕宋,一路上吃穿用度都比大明差远了,妥妥的一海外藩国。 王时和于这西洋是一天也不想再待,只想打听清楚吕宋的情况赶快回家。 皇上要他们探听一下西班牙人是否有扩张之野心,本地华人又是否受到西班牙人欺负,现在王时和只希望这两者都没发生,华人和西班牙人好好的做生意,他回去报个太平消息。否则若是有什么事情他还得留在吕宋详加查探,若是有什么反复,说不定回到大明没待几个月,他会被再次派出海来,想想可是太痛苦了。 不过嘛,现在王时和总算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整个人都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进入吕宋之后,一路上经过了三岛的几个港口,但是王时和和干一成都不敢下船,主要是被海主路上说的故事给吓着了,生怕下到那些小岛上会被当地野人抢劫。忍耐几日来到马尼拉,这才是他们相隔三个月第一次踏上陆地。 马尼拉当地的漳州商会早就听说王时和他们到来的消息,这些个商人跪了一片,还有几个又功名的商人专门换上一身儒衫来迎接天朝使者。 一路上华商们黄土垫道,燃放着鞭炮,甚至沿途摆起香案,将干一成和王时和两人盛情邀请入商会用饭。 这些华人一改平日腼覥低调的样子,大张旗鼓的操办喜乐,让沿途经过的吕宋土人和些许欧洲面孔都惊讶的看着这场面。 王时和跟着华商们走入华人会馆,抬头一看,却见那会馆上挂着一个崭新的牌匾,上书“唐风汉土”,会馆门口还放着块木招牌,虽然为了迎接王时和等人这招牌被撤到一边,但是隐约还能见到上面歪七扭八的写着欧洲文字。 王时和好奇问道:“招牌上写的是何意思?” 一个年轻些的华商用带着隆重漳州口音的官话回答说:“这上头意思是此处乃是华人商贾聚集之地,请其他族裔人士不要擅自进入。” 王时和闻言劝说道:“你们到外洋做生意,当与本地和气为好,不要如此明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那年轻商人却是理所当然的说:“此地是我们华人商贾共同筹钱购买,虽然远处外洋,但正如牌匾所写,乃是真正汉土,外番之人不经华人同意,岂能让他轻易进入汉土?” 王时和听了皱眉,心中只觉得这些海外华人脾气乖戾。然而他却不晓得这华人会馆是今年刚刚建立的,“唐风汉土”的牌子挂上去才几个月。 这其实完全是受了王文龙《民族国家论》的启发,原本历史上的吕宋华商可没有这么团结。 王时和和干一成两人被请到会馆中央的大桌入座,桌面上摆满了福建口味的菜肴,满桌肥鸡、烧猪、虾丸、鲍鱼,令许久没有大快朵颐的王时和和干一成食指大动。 两人被恭请着入了上座,王时和举杯跟众人说了一通场面话,然后便坐下开吃。 王时和将一枚肉丸放入口中大嚼,又送了小半杯福建老酒,突然就见一个身穿儒衫的老者来到桌边,小声问道:“老朽有事情想要询问天使,不知可能打扰一下?” 王时和也是有举人功名的,见到那老者做读书人打扮,手中还拿着一册书,当下笑道:“老丈有什么事情?” “天使,听说你们是从福建来,不知可曾见过静观先生王建阳?敢问静观先生是什么样人?” 王时和好奇问道:“老丈莫非是王建阳的故人?” “老朽何德何能可与静观先生有故交?只是仰慕他的才华。” 王时和听得莫名其妙,王文龙只不过是这几年才在大明声名鹊起,虽然吹捧者众多,但是反对者数量也不少,并没有到达泰斗级别,却不知他如何能在这万里之外的吕宋有拥趸? 王时和好奇问道:“王建阳在此处很有名望么?” “那是自然,”同桌的一个华商回答,“天使可以看看咱们马尼拉的华文报纸。” 华商让自己手下人去拿一份报纸来,王时和接过就见这报纸叫《西洋华报》,和福建的报纸版面设计差不多,头版是新闻,第二版开始是一些时事杂谈之类,想来就是福建海商从老家招了编校人员到吕宋搞出来的。 和王文龙有关的文章找都不用找,直接翻到第二版,王时和就见占了大半版面的一篇文章标题赫然便是《王建阳实乃文曲星》。 就见这文章写道:“而今我泱泱华夏,又出一文圣,建阳先生几篇佳作,已然风行大明南北各都,便是欧洲人,日本人,安南人,亦为之鼓吹,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 第392章 海外热捧 看了两段王时和就读不下去了。 文章的作者叫“白沙陈监生”,显然这人是福建白沙县人,且在这海外地方有个监生功名就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了,不过看这位陈监生的文笔,王时和猜他的监身功名铁定是买的。 这文章写的十分粗鄙,通篇白话不说,对王文龙的吹捧到了极致,直接将之比为文圣……要是放在大明有人写这样的文字起到的作用肯定是给王文龙招黑。 不过王时和倒是没想到,王文龙在吕宋华人之间居然受到如此的追捧。 王时和既觉得惊讶,又觉得隐隐自豪。 他还真认识王文龙,而且对于王文龙的几本书也都翻看过,算是支持王文龙理论的读书人之一。 “本地的明人都喜欢王建阳的书吗?”王时和问道。 那个华商解释说:“建阳公之书籍对于我们海外华人启发颇多,是近年西洋华人之中流传最广的书籍了。” 一旁的干一成突然说话,他也看过王文龙在《旬报》刊发的《中华文明入台史》,笑道:“王建阳可是以为我中国人要多向外开拓,甚至隐隐有仿照欧洲人做殖民的意思,这你们也同意吗?不怕有此想法会被欧洲人所敌视,做不了生意?” 那个华商面容严肃的道:“私以为建阳先生所说是正确的,在下虽无什么学问,但是也拜读过他的《葡国史》《民族论》,看过《中华入台》之小文。这些文章中鼓吹的行为虽然会引起欧洲人对于华人的警惕,但却是华人必须正视之实情,身处海外,华人若不自保,轻信异族,终至将身家性命交于他人也!” 王时和和干一成对视一眼,都惊讶于这些华人的立场如此坚定。 王时和对那商人说:“我倒是认得王建阳,他曾是当今福建巡抚的幕僚,多为徐大抚到海澄跑动的。” “建阳公是什么样性格?想必是睿智之极的吧?”本地华人闻言都围过来,那商人连忙询问,还有人询问王文龙的年纪、长相等等。 直至下午吃过饭之后,王时和和干一成进入会馆的后厢休息,本地的几个大海主都来相见。 赵子明带着礼物来见王时和,他是万历年间大海商,能上史书的那种。 赵子明也是海澄人,他出生贫寒,早年发家靠的是到大户家去租船,所谓“倚着姓宦族”出海,在波涛之中打拼十几年,积累了一些资本成为远放西洋的大海主。 这年代海贸的经营方式也早就市场化,赵子明虽然挣了钱,但是他每一次做远洋贸易都是借鸡生蛋,“大户出本,借赀以通番”,甚至连船只水手也都是找大户人家借的,这种方式的好处就是,组织者只要用少数的钱财凭借自己的信誉,就能够组建庞大的团队购买大量货品,危险则是一旦有损失不但货物飘泊,家产也会被追索的大户全部夺去。 简单说就是上杠杆。 当然赵子明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通过杠杆方式垄断了泉州特产的“哈唎缎”对暹罗吕宋一带的出口。 赵子明是海澄的大海主,和王时和自然认识,两人关系还不错,只不过这两年赵子明都待在海外没有回国。 见到赵子明王时和就感叹说道:“没想到王建阳在吕宋的华人之中有如此高的声望。” 赵子明笑道:“何止是吕宋华人,便从这马尼拉往西:三佛齐、苏木打剌、真腊、暹罗、缅国、满剌加,凡有华人处,都听闻王建阳的名字。” 他感叹说道:“我自己也读他的书,特别是他讲海外殖民与民族主义的内容,他所说华商要想存活必须依靠民族主义,华人要想在海外有力量,必须要有自己的殖民地,这些都是至理名言。” 王时和惊讶道:“你们真想要在海外得到殖民地?” 作为大明官员王时和来到吕宋,就想一切平平安安的,万万想不到本地的华人心会这么野。 王文龙在《民族国家论》里面透露了许多殖民者和殖民地不同民族人交往的方式,许多内容对于没有真正接触过殖民主义的明代人来说还不能充分理解,但是这书中的记载看在吕宋华人眼中却是十分有警醒力。 《民族国家论》在普通明人眼中只是提出了一些关于民族主义的理论,而在海外华人这里却是一部指导书籍,此书写清楚了许多欧洲人行为的背后逻辑,虽然现在西班牙人还没有对马尼拉的华人展开屠杀,但是马尼拉的华人达到了几万之数,也已经引起了西班牙人的警惕,西班牙殖民者对华人开始做了各种的限制行为。 不少华人看了《民族国家论》之后才猛然惊醒,对照其中殖民者将要对土地上其他民族展开屠杀之前的行为和西班牙人此时的行为,马尼拉的华人这才发觉西班牙人的屠刀将至。 在原历史的万历三十二年,吕宋屠华事件就已经爆发,马尼拉的华人人数从数万被杀到只剩几百。 可以说在原时空的历史中,这些今日聚集着欢迎王时和的华商已经成为西班牙人的刀下之鬼。 在这时空也只是因为张嶷开采机易山的闹剧没有闹大,让万历皇帝派使者来考察吕宋华人情况的时机也晚了一年,所以西班牙殖民者对于吕宋华人的防备程度还没有那么高,暂时还没爆发屠华事件罢了。 但华人对于气氛的感知也已经察觉到不妙。 而《葡萄牙国史》《民族国家论》等书陆续传入吕宋,更使得本地华人率先产生了民族意识。 王时和听赵子明说了一通近日西班牙人的反常作为,但他没有常年居住海外,总觉得那只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完全看不出西班牙人有对华人下手的意思。 他劝说道:“如今我们大明朝廷之中诸公也都通晓些外国事情,知道了那些红毛人在我大明周围搞的伎俩,朝野对这西班牙、荷兰人等自然颇为不满。但是西洋毕竟偏远,我大明军队鞭长莫及,你等在此地经商,还是守着当地规矩为好,不要太过触怒了本地土王。” 赵子明却突然说:“此话跟吕宋华人是说不通的。他们许多身家性命都在吕宋,若是欧洲人真要屠华,他们想跑也没地方跑去。我辈出海华人原本就以商人为主,少有读书明理的士人,性格也是柔弱屈就。但人家要杀我们家小,抢我们财物,这时便是再柔弱的人群也自要团结起来了!” 王时和打断说道:“王建阳的《葡国史》不是说西班牙殖民者喜好使用吕宋华人当做账房会计一类么,他们既然有这样需求,华人也不想夺他们的吕宋,他们该不会和吕宋华人关系闹得太坏吧。” 赵子明等商人也不想说服王时和,赵子明只是请求王时和将吕宋华人的危险情况上报朝廷。 实际上自从几年前王文龙写《葡萄牙国史》就有意要透露欧洲人屠华的行为,他在各地会讲之时,也经常阐述欧洲人殖民时对于手下各民族的屠杀平衡方式。 这些都是为了尽量避免吕宋大屠杀这样惨剧的发生。 王文龙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吕宋华人不回大明各有原因,他就算直接告诉吕宋华商欧洲人要对他们进行屠杀,大多数华人恐怕也都不会相信,更别说组织撤侨了。 而王文龙长久的努力到此时在吕宋华人之间终于起了效果。 吕宋华人已经开始组织起来,他们没有能力从西班牙人手中夺走吕宋殖民地,但是决心用尽一切办法自保。 其实王时和所在马尼拉的华商会馆之中就存放了大量武器,甚至这会馆的建筑都修成了碉楼的样式,并且拥有粮食储备以及不怕投毒的深井。 不允许外族人进入也是防止被欧洲人窥探到会馆之中的具体布置。 王文龙都想不到他的《中华文明入台史》在南洋华人之中引起的反响有多大,这些南洋的福建华商对于开垦台湾的热心甚至比福建本地人都要强。 如果吕宋真发生了屠华事件,以如今大明的军力是没有办法出海来保护的,吕宋的华商修筑堡垒囤积物资或许能够抵抗一阵,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些华人甚至想筹措经费去台湾开办造船厂、兵工厂之类,只因如此就能通过不受大明控制的工厂购买枪炮弹药以及战船。 这些华人以为在他们与海外遇难之若能从台湾借兵,恐怕是让吕宋华人能够拥有自保能力的最好办法。 第393章 君臣讨论王文龙 虽然沈鲤在政治上有不少的对手,但是当世人对于沈鲤的评价却是出奇的一致,就连沈一贯也不能不承认沈鲤的清节世所罕见。 沈鲤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万历还在东宫时沈鲤就是他的讲官,被称为“三代帝王师”。即使没有东林党大佬的身份沈鲤的权位也是世上独一档的。 此时沈鲤正在自己位于灰厂旁边,即后世府右街一带的家中,看着老家写来的书信。 老家的归德府位于黄河下游,经常因黄河决口泛滥,致使民不聊生,乡间父老请求沈鲤帮他们向朝廷申请修筑水利。 思索良久,沈鲤却没有将这封信的内容上报给万历皇帝的打算,他不想被人说自己利用阁老的位置为家乡谋利。 他叫来妻子磨墨,然后动笔写信,沈鲤的老妻也是认字的,看到沈鲤所写的文字内容,老妻一下就着急了:“相公要以咱们家财修堤?这……这可不成呀,若是丧尽家财,咱们女儿又当如何自处呢?” 沈鲤头也不抬的回答道:“她已嫁与官宦人家,吃喝不愁,子嗣盈门,有何不能自处之处?” “可……这毕竟是咱们自家的钱财,全拿去为别人修恁般长一道大堤,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我没有亲生儿子,女儿又嫁人了,留下这许多钱财,无非也是被自家亲戚给瓜分,还不如为归德府的父老做些事情,”沈鲤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此事我已下定决心,你可以通知女儿,钱财分笔的用出去,我会派人回家乡监督。” 沈鲤的妻子气的直翻白眼,再三劝说无果,气匆匆丢下墨条就走了出去,沈鲤自顾自写完书信,午饭时间到了,家人却没来叫他用饭。 沈鲤皱眉,知道肯定是自己那老妻又在作妖,但他也不敢去管,别说像此时其他老爷一样打老婆了,就是多说两句,他那妻子也会寻死觅活。 若是将事情闹出去,丢的还是他这阁老的脸面。 沈鲤叹口气,自己拿着个信封到厨下去讨浆糊。 沈鲤在公事上极受尊重,但是家庭却不好,倒不是只因为他没有儿子,而是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很奇葩。 沈鲤一生只有一个妻室,两人只生有一个女儿,沈鲤已接近古稀之龄,但外界传说他的妻子仍然在暗中给他调剂血药,防止沈鲤会到外边留有子嗣。 沈鲤在老家收有一个继子传承香火,他的继子是个很老实的人,没什么文才,但是身体健康、性格朴实,这两年却莫名其妙就“懵不识人”,乡里也一直传闻是因为沈鲤的女儿妒忌,偷偷给沈鲤的继子下毒所致。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事沈鲤看在眼里,心中明白,但是却没办法改变。 他一辈子在公事上极有分断,但是在家事之上却被妻子女儿吃的死死的。 他把家产全部捐出去为家乡修堤,既是出于想要帮助桑梓的本心,其实也是沈鲤的一种报复。 沈鲤刚刚写完家书,宫中便传来旨意,要他进宫面圣,沈鲤连忙穿上官服坐轿出门。 跟着太监低头走入文华殿,沈鲤对御座方向行了一礼,万历皇帝连忙道:“免跪,与先生赐座。我听说先生的家乡遭遇水灾,不知先生的家人可都还好?” “谢圣上关心,我家人都还无碍。”沈鲤听到万历的询问,心中感觉十分温暖,万历八岁时沈鲤就开始教他读书了,手板都打了他几年,沈鲤是看着万历长大的,两人的师徒感情很深。 万历皇帝跟沈鲤闲聊几句,很快进入今日召他而来的正题,他笑着问道:“沈先生,你看过建阳的书吗?” 沈鲤反问:“圣上可是看重此人?恕老臣直言,王建阳此人极受追捧也极受非议,其行为虽不至与李卓吾一般偏激,但是其名声却也相差仿佛。天子为政应当中正平和,便是为学倾向也该如此,即使圣上赏识王建阳学问,以天家身份也不当太过推崇此人。” 万历皇帝一笑:“于学问上的道理,先生每自有看法,我是从来不干涉的,朕也无意去推崇什么学术家。我此次召先生前来,专是为了听先生对于王建阳的看法,此人之书籍近日在西洋流传颇光,海外之人士甚至以为他可比文圣。” 海澄县丞王时和年初考察完吕宋回到福建,通过梁永向万历报告了王文龙在吕宋所受到的追捧,万历觉得既惊讶又好奇。 “王建阳之书我都读过。”沈鲤回答。 “先生以为他的思想如何?”万历皇帝问。 沈鲤思索一阵,斟酌着道:“此人着述颇多,若问评价,倒要分看什么作品。” “请先生论之,”万历皇帝又转头吩咐太监,“与先生看茶。” “谢圣上,”沈鲤说,“此人的文彩极佳,他与东林书院写的那几句对联与《儒林外史》等作都可称绝妙,至少是高士之品。他于小说一道建树也颇多,诸多时事杂文和《疗疴录》等作,洞悉世情,文笔磊落跳脱,当下流行的所谓性灵派中,其文采可谓是独一档的了。《尚书古文疏证》《文字断代学讲义》《国富论》《葡萄牙国史》,在杂书之中,也是超绝一类,足以傲视群雄。” “先生每似乎对他近日所做《中华文明入台史》颇不以为然?”万历皇帝故意将问题指向东林党人和开海派的矛盾。 “称不上不以为然,只是理念不同,”沈鲤说道,“私心而言,臣下对他《民族论》《入台史》之中所鼓吹的开拓主张并不认同。” “治大国如烹小鲜,如今时政并不好太过激烈的翻动,此人太过想当然,推崇的开拓手段十分激进,若当真实行,一个不慎便将留下极大祸患。但《民族论》此书除开后面开拓的内容,前半部却是十分值得一看的,论理精当,能广发人之思维。” 万历皇帝问:“自从《葡萄牙国史》《民族国家论》等书出版之后,我听闻近两年于南方已出现一派所谓民党,跟随着鼓吹那民族主义,先生党中人物如何看王建阳所提出的民族主义?” 沈鲤喝了一口茶水,先回答说道:“君子不党,老臣并没有什么党派,若是问老臣之所想,臣以为民族主义不可行。”对此万历只是笑笑。 沈鲤解释说道:“如今鼓吹民族主义者往往是为自己谋私利,以这理由纵船入海,说什么为汉人开拓,然其行为与倭寇海盗无异,若是叫着一声为汉人开拓便可以不拿船引而泛海,今后有人持此论擅启边衅,又该当如何?近几年本有一群严守华夷之辩的文人,为了吹捧我国民气以得百姓支持,鼓吹一切中原以外事物皆为可笑。此等人物自是迂腐,然而因其所传内容荒诞不经故而为祸擅不甚深。如今之民族主义者所行有本,即便受法办依旧言之凿凿,以为行为无错,这岂非是侠以武犯禁?” 沈鲤又道:“民族主义者以为这大明乃是汉人之大明,为了所谓汉人利益,竟以为干犯国法也无所谓。然而此论之中只讲汉人利益,放公卿士大夫于何地?又放贵胄宗室于何地?” 万历皇帝闻言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沈鲤所说的切中要害。 民族主义在大明碰上的根本问题其实是会和皇权以及士大夫的利益相冲撞。 就比如一大批小商人秉持着民主主义理论出海,但他们其实并没有船引,大多数的出海方式都是走私。 对于民族主义者来说,走私能够扩大市场,似乎是好事。 但法律是统治集团制定的,这些不受朝廷控制的走私损害的是统治集团的利益。 在皇权利益和民族主义相冲突的时候,民族主义对于当今大明的上层阶级并不是好东西。 第394章 大笔一挥升官了 万历皇帝又问:“前几日我见了河南上来的几份折子,如今安阳府的甲骨发掘很有成效,董作宾请求成立一个甲骨学会,以为这是比让有司负责研究甲骨更好的办法,沈先生如何看呢?” “老臣不了解近日时新的考古学。”沈鲤回答。 “不了解?这考古学似是从训诂学里发端出来的,先生可是当世研究经义一流的人物呀,如何会不研究?”万历皇帝奇怪道。 “老臣于此道确实没什么研究,实在羞愧。”沈鲤告罪一声就低头喝茶。 沈鲤被称为一代伊洛真儒,着述颇丰,是万历年间一等一的理学家,怎么可能没看过训诂学、考据学的相关内容,董其昌发掘甲骨之时请求东林党帮忙,当时就有人来走沈鲤的门路,可是沈鲤却直接拒绝,董其昌做礼物给他送来的甲骨他也不收。 事实上沈鲤在和东林党人的交流中表示过自己的真实想法:“似这般的考古考据,若研究出与经典相背离的内容,是该坚持经典,还是更改,谁又有那地位去改?若改了,天下读书人又该笃信何物?” 沈鲤并不是古板的理学家,做学问到他这种程度,自然能够看出朱熹当年留下的许多内容之中都有错漏,沈鲤作为理学大家其实自己是不相信理学天然就有超凡地位的。 也可以说沈鲤的脑子很清醒,他知道理,学之所以被推崇,就是因为当今天下需要一种可以奉之为正宗、推之为圭臬的学问去宽正人心。 要不然科举考试考什么?朝堂之中的各种斗争以何理论为本? 沈鲤自己也不完全相信理学,但是他却认为不能没有理学,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比理学更加完善、规范的学说。 当然,王文龙的出现完全让他意外。 王文龙的考据学实在太有攻击力了,完全颠覆了过去读书人的学习和研究方式。《尚书古文疏证》作为考据学的开山鼻祖,其思想内核深挖之后形成的学派完全是可以替代理学的。 但是在沈鲤看来,王文龙以及追捧他的考据学者考古学家的兴起,却完全是一件坏事。 他知道选择理学作为科举的基础理论并不是因为理学好到了什么程度,而是因为理学的地位可以适应这样的工作。 理学的崇高地位是历代读书人花费几百年才造就出来的,其中甚至包括了许多巧合和侥幸的因素。 既然如今已经有了理学这样好用的工具,作为顶层学者和大明此时的掌舵人之一,沈鲤坚信小车不倒只管推,很反对对于此时的学术界发起冒然的冲击。 没有几百年的积累,现在再提出一种新学问,哪怕再是正确先进也不可能达到理学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新学说的出现,必然使得天下大乱。 他觉得这才是“理学倒了,天下纲常就断了”的真正意思。 万历皇帝和沈鲤之间的谈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最后皇帝问道:“请先生试论王建阳其人。此人如今在民间声名颇盛,朕想升他个闲官以为嘉奖鼓励,也显爱民之心,先生认为如何?” 沈鲤仔细思考回答说道:“若以人才而论,此人绝对堪称本朝一朵奇葩,他之学问严谨有方,胜过而今世所称道的泰州诸生、李卓吾之辈甚多。若论小说、史论等也是第一流的,其文辞虽不甚瑰丽,然而说论理井然、眼界广博,恐怕当今世上无出其右者。然而说起其为政以及考据之学说,臣并不赞同。” 沈鲤评断:“圣上拔擢他一个闲职可也,但若是将之作为词士近臣,恐怕此人论断太过,会给圣上招来非议。” 万历皇帝闻言思索,然后点点头。 福州府,正在请假之中的王文龙带着李国仙回到家,突然就收到通知,他升官了,还是个京官——谨身殿中书舍人,从七品。 命令送到王文龙手里时就是一张圣旨,也没有别人的书信没头没尾的,王文龙一时搞不清楚情况,于是拿着自己的任命跑去找徐学聚询问。 中书舍人这个官属于内阁的中书科,本职工作是掌书写诰敕、制诏等等,大概是一个抄写员或秘书室职员的工作。 此官在明初是由国子监生充任的,当时还是一条国子监生学习官场规矩的好路子,做了几年就会外放到其他职位。但是随着明朝制度的改革,写旨的工作渐渐被阁老以及司礼监所掌握,中书舍人能做的事情就很少了。这实在不是个有前途的职位,所以国子监制度渐渐衰弱改以科举制度取士之后,中书舍人这官儿居然没有进士愿意来干。 到了此时,中书舍人已成为京官之中少数可以以荫生、贡监补授的职位,如果没有考中举人以上的功名,又想要干到七品文官,几乎只有这条路。 这官儿甚至能买,富家子弟一无所能,但是可以先捐一个监生,然后再捐资得一中书舍人,如果使钱多的话,于名头之前还能再加一卿衔,俨然成为高官显爵。 当然,由于中书舍人能管的事儿实在太少,上面对接的单位是阁老,下面对接的单位是六部,总不能跟阁老、尚书伸手要钱,所以这个官儿基本没有捞钱机会。 花重金买到这个官职在经济上肯定是亏的。 王文龙认识的中书舍人还真有两个,一个是此时还留在福州搞火器发明的赵士桢。另外还有一个原历史上未来的中书舍人,狱吏出身的“东林智囊”汪文言。 不过这俩后来的下场都不是多好,王文龙也对这官职感觉有点没底。 徐学聚却是笑着说道:“建阳无需担心,这官位别人是求也求不来的,莫以为花钱就能买来,国朝只有贡监的制度,却没有明面上花钱买官的规矩。那些富家子弟想当中书舍人说是买官,其实乃是花钱请大臣推举,而且便是尚书侍郎都没有这样的脸面,往往要阁老亲自推荐才可以,在京城时我也听人说过其中的玄妙,一套路子跑下来所费只怕要上万两了。” “上万两……”王文龙突然感觉汪文言这家伙真是有钱。 徐学聚点头:“你这任命只有圣旨而没有什么人来书交代,说明这定然不是哪个党派为你争取的,多半是圣上提举你的意思。” “然而圣上也不来给你写信,便说明他不想将你捧做一个词臣,只是想借助推举你向一些人群表达善意。” 徐学聚笑道:“你自安心去做官,也不需刻意跑动,你这官职来的如此干净,十分难得,到京中可以不给人使钱,别留下话柄。” 王文龙点头,别人的中书舍人大都是捐钱捐出来的,他这个官儿自己丝毫没有跑动,真的是被皇帝提拔的,这绝对是独一档了,给人送钱还会破坏了自己的名声。 两人又谈了几句,徐学聚建议说道:“反正圣旨之中也没有催促你去就职的言语,如今李二姐刚有了身孕,建阳不如等她安胎之后再动身北上。” “我也是这个意思。” 前两天回到福州李国仙就开始干呕,又说腰疼,王文龙看出不对,忙问她这几个月月事有没有推迟,听说果然不规律后忙又找来医生一查,经过几个带下医的问诊,基本能确定李国仙怀孕了。 反正中书舍人这个官也没有具体的工作要干,比国子助教还清闲,富家子弟买官之后也是常年请假,在家该干啥干啥,王文龙晚几天去也没人在意。 这年代的医疗水平实在不让人安心,王文龙决定在家多陪陪李国仙,等她保胎之后自己再北上。 第395章 漕运海运 福州,王宅。 李旦笑眯眯的看着李国仙拜佛,道:“我专门从南普陀请的这一尊观音像回来,人都说那寺里有真观音住着,咱们八闽的佛寺里那处求子安胎最是灵验的,一定能够给你保住胎……” 王文龙听着李国仙的念佛声,忍不住想吐槽,李国仙怀孕还不满三个月,最是反应强烈的时候,这时候应该安心休养,却被拉着磕头拜佛,也不知是折腾还是保佑。 而在一旁陪伴的沈宜修却看得十分认真,李国仙有了身孕,沈宜修的心情有些复杂。 “南普陀寺求子很灵验吗?上次去厦门岛,李国仙姐姐是去拜过的,我却嫌懒没去……”沈宜修自己念道。 王文龙苦笑看她:“你才十六岁,不必着急。” 李旦来到王文龙家带了一大堆医生产婆之类,把原本清净的家里都塞满了,王文龙看见李国仙求救的眼神也无能为力,只能到后堂去读书。 接下来几天,王文龙才得以开始安排赴京上任的事宜。 李国仙解释道:“产婆说了,加姜片会行了血气,怕安不住胎,多吃盐有力气,这鸡也是专门选的肥鸡……” 李旦听的点头:“我还怕你觉得劳累,是这个道理,佛像送到家里来,哪有自己千里去请来的诚心?” 结果就是元代的北方汉省基本被完全放弃,人口大量流失,王文龙记得到元末时山东人口才五百多万人,河南河北陕西各自人口才两百多万,北地五省的人口总和还不到全国人口的三成。经济凋敝,民生多艰,自然容易造反。 “海路?北上京城还有海路可走吗?” 李旦笑道:“贤婿难道以为这大明沿岸海域都是好行船的?若是如此,那也没有修运河、备漕工的必要了。” 而如今可用的南北航路是元代航海家用命才开拓出来的。 “这合适吗?”李国仙有些犹豫。 后世计算这段滩涂占了全国沿岸滩涂面积的四分之一,淤积快、沙脊多,后室可以通过强大的工程能力开出航道,通过卫星遥感指引船只沿着航道行径,但在这个根本就没有卫星遥感的年代,船只如果沿着海岸线北上,一过浙江进入青水洋就相当于进入了视野盲区,水下的沙洲甚至是流动的,船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搁浅。 元朝使用海运漕粮就是走的这条线路,这段航线完全规避掉吴淞口至烟台以北的海岸线,事故率会大大降低。 王文龙接过那碗鸡汤只喝一口,就被那浓重的药材炖鸡的味道给顶住。 好在李旦来王文龙家坐镇顶多也就几天时间,等把老丈人打发走,他留下的那些产婆在王文龙家还不是王文龙叫她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敢打小报告,李国仙和沈宜修自会整治她们。 王文龙有些苦恼,现在李国仙怀孕才三个月,在后世连产假都休不到,照这么养下去,李国仙孩子没生,先把高血压高血脂都给整上了,得想办法让她活动活动。 接下来小半个月,因为照顾李国仙的事情,王文龙颇为烦恼。 “我给你喝了吧。”见李国仙苦脸,王文龙吐口浊气说。 看看地图就能发现元朝的运粮路线使得山东以南的河南、河北、安徽、苏北大片土地完全在漕运线以外。 古代大多数人的日常饮食都缺乏蛋白质,油脂等营养,所以对于补汤十分推崇,哪怕是富人家也受到这种思维影响。 喝完汤之后,王文龙陪着李国仙一起去找李旦,提议想到厦门去拜佛,最好去德化请一尊送子观音回来。 王文龙倒还真没有这方面的认识。 大概以上海吴淞口作为中点,将中国大陆的海岸线划分为南北两部分,会发现吴淞口以南的海岸线上有相当多密集的港口,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的海运都非常便利,但是吴淞口往北的港口就非常稀疏,后世整个苏北以及山东南部都没有好港口。 其实李国仙的生活条件根本就不缺营养,怀孕时进补太多、不动弹反而加重器官负担,说不定还会造成孩子太大,难产。 王文龙还没说话,就听外边的婆子叮嘱说:“二小姐,这十三味煎汤炖鸡可以安胎补胎,一定要趁热喝药力才强。” 王文龙也松了一口气。 他颇为担忧的对岳丈说起此事,李旦思索一阵,问道:“现在正值春季,贤婿若要求快,倒可以试着走海路。” 靠着这位神医的劝说李旦才终于不再坚持原本的育儿方法。 六一.二二三.一五八.一九 听了李旦的解说,王文龙思索一番,很快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漕粮海运固然省钱,但缺点该是无法发展中原沿线……” 中国古代的海运最初也是贴着盐城,海州,胶州一带海岸线航行。 李旦笑着对王文龙说:“听闻朝中年年有人说漕粮海运之事,其实在海主看来,这还真是个办法,就比如贤婿同那毛文龙做的运粮生意,那什么黑水洋说是个洋,其实比之咱们福建洋面、浙江洋面要平静的太多了,进入渤海更是稳的如同个小湖一般,从江南出发运粮去往山东辽东,只要有老船工操船,从来没听闻有粮食漂没的。向北方运输难点还不在海上,反而是能否打点好关系。若是漕粮真改海运,想来能省不少钱财。也不知朝中大人物如何想的,当年为何要改海为漕……” 对于元朝统治者习惯南方征税北方花,其他中原大地管不到的地方就丢给汉人世侯去统治,甚至元代连黄河都懒得休整,因为黄河泛滥并不会影响到江南的产粮区与元大都的安定。 他们将船只驶过吴淞口后就不再向着西北沿海岸线前行,而是寻找信风直接往东北进入黑水洋,之后直接拐个大弯抵达威海成山岛一带。 王文龙和李国仙都松了一口气,两人出门之时又听那顺产婆跟李旦念叨: 王文龙无处吐槽,只能捏着鼻子硬把这碗汤给喝了。 “二姑娘先迈的左脚,想来是个男丁……” 李旦一番解释:大明的海岸线虽然长,但是真正方便行船的地方并不多。 他看书到半下午,就见李国仙端着一碗汤走进书房,把门一关上就求饶说道:“相公,这汤我实在喝不得了,让我缓缓。” 王文龙忙把这位小神医带到李旦面前,见他风采,李旦才对之产生认同,吴有性按照王文龙请求开列了一些养生的方子以及孕妇的注意事项,表示以李国仙的身体条件不需要太过于紧张的安养,适当走动反而有利。 李旦解释:“走海路是从福建去往京城最快的路线,若只用来运人的话,相当方便,但是运货就差上一些,毕竟只有春天才有好风。” 但是随着造船业发展,船只越来越大,吃水越来越深,这一条海岸线航路的搁浅问题就越来越严重。 王文龙皱眉看了一眼那汤:“连姜片都不加?还有这盐巴,下的也太重了。” 到元代吴淞口至连云港一线就已经变成妥妥的死亡之路,“路多浅沙”、“其路险恶”,这年代又没有海上远程联系的方式,船只一旦在海面上搁浅,船上人员基本九死一生。 整碗汤看起来毫无食欲,飘着几块鸡肉还有大量药材,鸡汤表面硬是炖出了一层筷子头厚的鸡油,也不知道这年头哪去找来这么肥的鸡,真是一吃一个不吱声。 王文龙奇怪:“就在大明的海域之内航行还要等什么好风?” 一段时间的折腾倒是让王家上下都充分意识到家中有个孕妇是多大的事情,沈宜修深受影响,端正态度,自觉把帮李国仙安胎当作家中头等大事。 转眼李国仙怀孕也已快四个月,肚子渐渐显怀,吴有性到府上看诊几次,确定李国仙的胎气已经安定。 问题就出在吴淞口这里,在吴淞口到连云港之间的七百多公里的海岸线是淮河与长江两条大河的入海口,这两个入海口不断堆积泥沙,形成了连绵的滩涂。 王文龙安慰说:“听我的,把汤给我吧。” 中原地区一造反,直接就把南北联系给断了,所以元朝的国祚也才一百年不到。 去厦门的路上,王文龙经过莆田,跑去找来正在莆田瞧病的吴有性,吴有性虽然才二十多岁,但是这两年已经在福建声名鹊起,经常出入于上层人物的府邸,已养成了一代苏医的雍容气度。 这时已经到万历三十三年的春天,王文龙没有时间坐船慢吞吞的从京杭大运河北上了。 在他看来,这年代的育儿方法是有道理的,但那是针对平日里油水不足劳累过度的大多数人,以李国仙的生活条件,许多育儿方法都不适用。 这样一想朱元璋定都南京也是有原因的,全国人口六七成集中在江南,定都在北方根本无法统治,一旦中原再次作乱,大明恐怕就要重蹈元朝覆辙。 而朱棣靖难之役从北一路杀到南几乎畅行无阻的原因也容易理解了,当时北方大片土地都是无人区,朱棣可以很轻易的从京城直接带兵跑到南京来和朱允文决战。 第396章 天下第一闲职 朱棣登基后就开始坚持使用内河漕运,其实是在补元朝留下的烂摊子。 漕运养活了大量人口,关系到大量的服务业,这些钱全都是朝廷的投资产生的效应。 而且成果也很明显,几百年的漕运建设拉动了运河沿线的各种产业,一条线上出现了许多繁荣的运河城市:扬州、淮安、徐州、济宁、兖州,乃至漕运沿线辐射的临清、开封都恢复了元代以前的繁荣景象。 用国家投入带动落后地区的经济增长,可以说从永乐帝开始决心振兴漕运是一盘下得相当成功的大棋。 当然,朱棣当年制定政策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后续会带来什么反作用他也不能想到,他哪能知道自己当年制定的一个政策会被儿孙实行二百多年不改…… 如今,运河沿线早已发展起来,但是漕运系统却已经尾大不掉。 其实在这时改漕为海肯定对于大名左支右绌的国家财政有好处,但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样的改革已经无比困难,起码就万历皇帝这德性,他肯定不是一个有能力做如此大动作的改革家。 果然接下来熬过中午,王文龙吃了自己带的饭,根本就没人来找他。 当然花费也是不菲,此时漕粮已经不走海运,吴淞口往北的海船希少,如果没有李旦的关系,王文龙也难得能走这条路去往京城。 “王舍人可以等待内阁传召。” 和太监聊着王文龙才知道这中书舍人为何有这么多富家子弟愿意花上万两来追求。 此官不光清闲,是真正的内庭官,且还可以加衔,明朝几任皇帝都很喜欢把自己看中的文人直接提拔到中书舍人的位置上,然后不断的为其加官。 王文龙的工作单位是内阁的中书科,工作地点在紫禁城中,阁佬们在东阁办事,王文龙他们这些中书舍人就在内阁的西小门外。 王文龙问那太监:“今日中书科为何无人?” 王文龙想着自己今后可以长期翘班,再熬一段时间,或许可以去请长假。 沈鲤:“到我家中坐坐。” 王文龙好奇的看着这一幕,哪怕沈鲤再是简朴,堂堂内阁大学士家中也不该是这样光景。 “你就是王建阳?”沈鲤上下打量他。 想到史书上关于沈鲤夫妻关系的记载,王文龙也就明白了,沈鲤此时多半又被他那老婆冷暴力了。 王文龙到外头找到了等他一天的王平保,找个偏僻的地方脱下官袍,两人就跟着沈鲤的轿子一起走,沈鲤的家在灰场外,也就是原来的西厂边,离紫禁城并不算远。 万历三十三年二月初,王文龙抵达京师,终于得以换上中书舍人的官袍去上任。 今天能穿这样官袍从内阁出来的也就只有沈鲤了。 西制敕房的几间房屋低矮,不知多少年没有休整过了,路上都长了草,窗棂上破了的窗户纸都没有揭下来,而是直接又拿了一层窗纸刷浆糊糊上去,可见这小太监平日工作也是极不上心。 而沈鲤死后,他的继子已经被毒傻,他的女儿也因为没有办法让自己儿子继承沈鲤财产对沈鲤的后事不理不问。沈鲤的灵柩停在祠堂中好几年才有故友筹款将他下葬。 王文龙记得历史记载中沈鲤死前想要见自己的继子最后一面,却因为女儿的阻拦都见不到,最后含恨而终。 “制敕房干活的文书已经到内阁帮忙整理资料、拟旨去了。”太监回答。 “这便是西制敕房?”王文龙看着眼前那一排低矮的方形小瓦房,问太监说。 他出了宫墙,就见一架小暖轿停在路边,王文龙走过之时轿帘掀开,一个老者笑着看向他。 王文龙原本以为国子助教一年上两三个月的课已经够清闲了,却没想到中书舍人才是真正的闲官。 六一.二二三.一三八.一七六 当朝就三位大学士,王文龙刚才和那太监聊天,连他祖籍在哪个村,村头有几棵树都聊出来了,自然早问过今天三位阁老的出勤情况:朱赓今天去看三殿修建情况,沈一贯请假在家。 王文龙不认得沈鲤,但认得沈鲤这一身官袍。 第一次在这年代进入紫禁城,王文龙激动的心情一直维持至真正进到自己的办公室时。 第一次上班,王文龙心情还有些激动,中书舍人办公地点可是正正经经的皇宫大内,前世作为历史爱好者,他自然去过故宫,可是跟着一群拍照打卡的游人和被太监领着进入内阁能一样吗? 王文龙在西制敕房一直待到下午,总算才等到中书科的文书进来,他看了一会儿同事们工作就到了放班时间。 沈鲤坐下问道:“听说建阳曾给当今首辅出过不少计谋,当年沈蛟门的守成、遣使、权宜三策也是建阳铺呈的稿子?” 比如大书法家沈度,被加官几次之后,直接升作了翰林学士,甚至还有人升到礼部尚书衔,当然,因为中书舍人不能迁实权,头衔再高也只能带衔办事。 太监点点头,看在王文龙给了他尔两银子的份上,颇为殷勤的介绍说:“您是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这最初是内官之职,只是挂在中书科以下,后来便由能书者充任。此职原本办事的地方是文华殿,但那是内官才可以进入之所,是以便将此职位的桌椅先放在西制敕房。” 中书科的文书们还要加班弄材料,而王文龙则完全帮不上忙,果断告辞而去。 王文龙坐船花费了小半个月,到山东莱州,然后经胶莱运河去往临沂,便到了京杭大运河的鲁运河段,接着坐船北上,王文龙从福州出发前后不到一个月就来到了京城。 沈鲤这样一个人物碰到这对奇葩母女也是倒霉。 王文龙得知那小太监就是负责打扫这一片的,索性跟他坐着聊天。 进入制敕房,就见里面摆了几张桌子,靠着墙根放着簸箕、扫把等东西,整间屋一个人也没有。 “正是晚辈。”王文龙笑道。 王文龙一愣,连忙上前行礼:“晚生王文龙,见过沈阁老。” 合着王文龙还是跟别人拼的一个办公室。 阁老又不知道他来上班了,即使知道,中书科人手够,没事也不会叫他。 沈鲤直接问:“建阳可是浙党人物?” 王文龙收拾好东西之后,便从福州出海坐船北上,一路上果然就同李旦说的一样,台湾海峡和东海风高浪急,但是船只进入黄海之后就十分平稳,转入渤海湾风浪更是小的几乎如同内湖一般。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王文龙笑着回答。 几人跟着沈鲤的轿子一起从角门进去,除了教父和自己的一个亲随外沈鲤却没有通知别人,也没有一大群仆人来伺候他换衣,沈鲤自己找个凳子坐下,又叫老仆去泡茶。 “阁老以为呢?”王文龙反问。 王文龙知道如果沈鲤真有恶意就没必要堵在半路上把他请来了。 “你为沈蛟门出过大力,但说是结党之人,却又不像。”沈鲤直白的说。 第397章 阁老对谈 王文龙知道在沈鲤这样的人精面前掩饰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老实回答:“过去人都说君子不群,君子不党,然而在如今世界若是不结交同道,只怕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但是既然要组党也有不同方法,我以为真正的组党应该有同一理念,同一目标,正因如此,我敢说浙党不能成大事。” “同一理念,同一目标……”沈鲤细细琢磨着此话,颇有感触。 王文龙补充说道:“以此观点来看,浙党抱团取暖只为了扩大自己在朝中的权力,并无任何长远目标,这样的党派只能是随着领头人物的起落而不断波动。天下最大的官职也无非是内阁首辅,沈蛟门作为党首已经做到首辅大位,且执掌内阁数年时间,所以他的浙党最好也就是如今这样了。” 沈鲤很认可王文龙的这番评价,他接着便奇怪道:“既然如此,为何建阳还帮助浙党做事?” 王文龙苦笑说道:“不论阁老是否认同,但我写那三论之时沈蛟门是天下惟一能使这三论上达天听之人,哪怕对于时局再多腹诽,这天下总要有人去做事,既然有人为天下做事,我想要达到兼济天下的目的,也只能去帮助他。” 刨去当年心思中的那点子弯弯绕,他说的还真是自己所思所想。 沈鲤却皱眉:“谁掌权就帮谁?不怕被人笑趋炎附势、攀高结贵吗?” 沈鲤对于沈一贯真是有无限的厌恶,哪怕在王文龙面前也不装。 王文龙说道:“在下以为,当国家有问题时,若不让掌权者去处理,总不能将这摊子给掀翻?且若是将沈首辅赶去,新党上台结果一定更好么?” 沈鲤也了解过王文龙和东林人物的交往颇深,笑道:“建阳以为东林人物不一定能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王文龙闻言道:“此事在下不敢妄言,但私以为东林君子靠的是士人支持,可士人所关心之事,并不一定是天下最紧迫之事。” “请试言之。”沈鲤皱眉问。 王文龙道:“就拿去年的楚宗案来说,汉阳百姓忧心的是大战来袭,沿线军户担心的是征发调动,可天下士人呢?他们只关心宗室能否被善待……由此就可见士人和百姓所想不同了。来日若东林君子掌了权,他们能否顶住士人压力想百姓之所想?若是不能,恐怕便是众正盈朝,也难以对付当今天下的种种问题。” 沈鲤捧着茶,默然无语。 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这么直白的说出东陵党的弱点。 沈鲤并不是因为利益所以才和东林党勾结在一起,他支持东林党人是因为认同东林党的主张。 同时沈鲤对于东林党的了解非常深刻,也把东林党争权夺势的伎俩看在眼里。他很清楚,东林党一旦掌权,不大可能会从百姓的利益出发,而是会更坚定地站在文人士大夫的一边。 而此时听了王文龙的话,沈鲤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无非是因为文人士大夫的身份所以支持东林的理念,他真的是在为天下苍生立命么? 沈鲤越想越觉得难受。 叹口气,看看窗外天色,沈鲤对王文龙道:“今晚建阳便在我家中用一顿便饭如何?晚上也可以住在我家偏屋之中。” “多谢阁老。”王文龙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刚刚到京城租的,条件并不太好,还不如在沈鲤这里凑合一晚。 沈鲤叫来老仆,吩咐他到外头去采办食物,图人出去之后,沈鲤才对王文龙说:“东林人物虽然不是完美无缺,但他们总比浙党要好,在东林掌权之后,朝局或许能比现在改善一些,那时自又会有新的党派来挑战他们。” 王文龙感慨说道:“东林现在只是打压浙党都没有办法将之打到底,更何况朝中其他势力?如果东林全面掌权,包括浙党在内的各个派系都会和东林党死斗,那时别说贯彻自己的理念,只怕所有官员都要为党争站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建阳太悲观了,未来之事,未必会发展到如此程度。”沈鲤还是没法完全承认东林党的问题,更觉得王文龙直言出的结果非常武断。 “阁老愿意和小子如此交谈,已是莫大荣幸,今后之事,只能拭目以待。”王文龙也懒得再说此事。 沈鲤和王文龙两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吃饭,如同王文龙所料沈鲤完全没提自己家中的事情,显然正在和老婆闹矛盾,连晚餐都要从外头去买。 两人聊天的时候外头已经刮起呜呜的北风,虽然沈鲤的房子是深宅大院,但是王文龙也能听到有沙石打在窗户纸上的声音。 “老爷,酒菜买回来了。” 天擦黑的时候去买菜的仆人终于回来了,那仆人没进屋,就先在连廊上摘下围脖抖落沙土。 等他掀开门帘走进来,王文龙才见他一直将食盒护在怀里,此时衣服上都沾了一层土气。 见王文龙盯着那仆人直看,沈鲤笑着说道:“京师的天气便是这般,我虽是北人,然而到京师的头些年也极不适应,特别是这春天,开口时就觉得吃了一嘴的沙土,建阳出身南方,想来更是要渐渐习惯才能受得这气候了。” 王文龙前世也到过京城,体会过此地的干爽气候和春天的风沙,不过那时许多外地人都以为京城的风沙大是因为近现代环境被破坏。 却不知道京城沙多的情况早在新中国之前就是如此。 袁宏道在京城时就记载此地“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此时人形容北平的天气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后世经过几十年的防沙固沙建设,京城气候其实已经大大改善,到了明朝时的京城,王文龙才体会到“燕地苦旱”是什么意思。 古代的京城街道修的平直,也没有清洁工天天打扫,一到冬天遇到几场沙尘暴,街面上就积下厚厚的浮土,大风一起浮土迎面而来,顺着脖梗子往下灌,打的人眯眼睛,还直往人嘴里去,牙缝里都咯吱咯吱的响。 “京师的风沙确实厉害。”王文龙笑道,“然而这也是定都于京城的意义所在。” 沈鲤笑问:“从来只听人抱怨京城春天飞沙走石,建阳却还能从中看出好处来的?” 王文龙道:“京城的风沙大是因为西北有大片的沙漠与牧区,北风一吹便将草场以及沙漠的沙子都往京城灌来。” “京城的位置又正落于燕山山脉的缺口之处,再往东南东北,有了燕山阻隔,风沙都不会如京城严重。” “若从地缘位置看,燕山山脉隘口的地理位置却正好控扼游牧区与农耕区的必经之路,京城之地能够通过陆路贯通中原、通过水路连接江南,动员所有农耕区的人力物力,同时又监控游牧区的活动,正是经营天下的好位置。” 第398章 病在辽东 沈鲤听了若有所思,“这解释倒是明白有趣。” 他平日更关注朝堂上的人事变动,碰到治水灾荒等等问题都是让六部将详细情况报上来,根据资料临时学习即可,因为这几年京城的安全状况都还不错,他从没有思考过京城的地缘位置问题,此时听王文龙说来,自己一想果然如此。 两人说话时沈鲤的仆人已将买回来的餐点放到桌上。 今晚主菜是一整只烤鸭,京城特色的挂炉烤鸭要到清末才流行起来,而这只烤鸭和王文龙之前吃过的南京烤鸭一样都是焖炉制作的,味道也相差仿佛。 另外还有一道奶皮子,一道煎糍粑,甜点是由米粉包核桃仁、芝麻、山药等馅蒸出来的艾窝窝。 最后,沈鲤年老不爱喝酒,小厮便去街上拎了一壶烧滚的咸奶茶。 沈鲤对王文龙笑道:“京城的饮食便是如此风格,这奶茶、奶皮子,建阳你作为南人想来吃的少,但若能吃惯,于保生补气是极有益的。” 王文龙端起那奶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许多人的肠胃与这牛奶性相不合,喝了奶便要泻肚,我好在没有这样毛病,算有口福。” 沈鲤也喝了一口奶茶,又吃些咸菜开开胃,满足笑道:“建阳这几年常在江南,口腹想是极为享受了。我做了一辈子京官,多闻江南繁华,年过七旬却还没有南下过一次,有生之年,也想有机会到江南富庶之地见识那里的人物风采,好好喝他一回绍酒。” 王文龙笑道:“其实阁老也不必去南京,有朋友与我说过,好酒必求于远道,其实在京城的绍酒比之江南本地的绍酒还要可口,若是再切些金华火腿蒸了相佐,便是在南京,口腹上的享受也就不过如此了。” “建阳似乎很重视台湾岛开发之事,”沈鲤放下杯子又说,“这几年东林党与浙党之间的争端颇多,建阳从不参与,然而一出禁海弃台之论,建阳就马上作文反驳。” “的确,”王文龙无奈说道,“我人微言轻,不喜束缚,本不愿意过多的参与朝堂斗争。若不是放弃台湾岛之论实在会对百姓造成伤害,我本来也不愿意说话的。” “建阳倒是直白,”沈鲤问道:“建阳真觉得台湾如此重要?” 王文龙道:“八闽之未来皆在此地。” “恕我直言,”沈鲤说道,“开海以及开发台湾岛虽有好处,但也会使得大量奸民海盗在岛上聚集,以福建的卫所兵力是难以管控的,未来这些海盗侵扰福建,说不定会让沿海百姓受到更大苦楚。” 王文龙说道:“然而台湾岛可开垦的耕地比福建的四大平原还要多,可以解决福建地少人多的矛盾。” 沈鲤说:“开发台湾岛是要投入的,不光是民间百姓筹集资金,朝廷也要筹钱巩固边防。” 王文龙道:“如今投入,好处是以利永久。” 沈鲤反问:“可若是朝廷没钱呢?” 王文龙默然。 半晌之后王文龙才回答说:“每个人眼中的问题都是不同的,面对天下局势,不同人都能想出自己的解决方式,大家争论不休,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像东林君子,他们以为亲贤臣远小人国家就能更好,但我却以为这路子是走错了方向。” “建阳为何以为东林君子走错了?”沈鲤问。 “天下的物产就这么多,过去因为还有可开垦的土地,所以人口增长伴随开发土地数量增长,粮食产量增长,天下欣欣向荣,即使有什么问题都还可以解决。但我以为如今面临的种种问题本质就是土地开垦已经不能更多,天下的物产以达到峰值,小民多吃一口,大户就少吃一口,奸邪多吃一口,良善就少吃一口。矿监四出,征税变成抢劫,本质问题也是如今天下已无法开发出更多的矿脉,若是能够真的开出新矿,矿监收些税,想来也不会引起如此强烈的矛盾。东林君子所提倡的君子与小人之争,也无非是要抢夺这天下财富分配的权利,以为由君子去分就能更加公平罢了,然而天下财富不增加,只讲分配又有何用?百姓已只有旦夕之粮,若是一起灾荒,连口粮也将他夺去。这样情形下即使有君子当朝,难道就可以避免百姓去做那不可言之事?” 东林党人提出的口号似乎是好的,但是并没有解决根本矛盾,大明的底层百姓分配到的物资已经只够他们挂在温饱线上活口。 而王文龙知道小冰河期已经到来,接下来的灾荒会一旦使粮食减产就要将大量百姓拉到温饱线之下。 百姓要饿死了,这时爆发的流民起义是不可能挡住的。 沈鲤思索道:“建阳你在《疗疴录》之中说的是否就是那样场景?” 王文龙点头承认:“若是天下局势到了那样程度,即使有宋常勤这样的仁人义士,怕也是不能挽回天倾了。” 沈鲤慢慢喝了一口茶,回忆着道:“是以建阳认为欧洲的殖民主义是解决此问题的方法了?” “彻底解决不可能,至少能挡个上百年,”王文龙也喝了一口奶茶润润喉咙,“地少人多的问题在大明境内已经很难解决,但是若对外开拓,大明能控制的粮食土地和财富都还能够增加。饥荒之中的百姓知道自己还有开拓海外这一条活路,也就没必要揭竿而起了。” 海外殖民扩张从来是帝国转嫁矛盾的最好方式,当然王文龙没说的是以明朝的架构已不一定能撑起一台殖民机器。 但起码不要挡着大明的普通人对外开拓。 沈鲤又问:“建阳的《疗疴录》之中,似乎包含了自己对未来的颇多想象,我看那书中隐喻,除了流民四起之外,似乎还有异族入侵之事?” 沈鲤对于王文龙所说的海外殖民前景总觉得不是非常现实,他更关注的是眼前,《疗疴录》之中那王朝末世的景象就是他最担心的。 “只是我的一些臆想罢了。”王文龙可不能承认自己在预测未来,这东西犯忌讳的。 沈鲤也不刁难,继续问:“便是臆想好了,建阳臆想中以为哪里最会生事?” 王文龙脱口而出:“辽东。” 回答之果断,让沈鲤一愣。 这几年不断起义的是四川广西一带的苗人,就算王文龙说,蒙古部落犯边沈鲤都更不会意外,却没想到王文龙脱口说出的是辽东。 “怎么会是那里?”沈鲤忍不住问。 他一直觉得辽东的边防压力是最小的,前两年万历援朝战争才得了一场大胜,足以震慑辽东势力。 李成梁第二次镇守辽东距今已经七年,塞外诸寇中有能力的领袖已相继死亡,开原、广宁之间的马市、木市贸易也全都恢复,倒是偶尔有鞑靼人到山海关一带抢掠,但也是小规模行为,而且这些人虽然经过辽西走廊,但却是从草原上来的,并不来自辽东。 历史记载此时的东北情况为“八年辽左少事”,以万历三十三年的时空环境来看,辽东确实没有出事的基础。 王文龙道:“诸寇枭黠者相继死亡,正说明辽东群龙无首,诸部落弱小,此时若有一个有眼光的部落首领,或许会养出一个真正的大势力来……” 沈鲤颇为惊讶,但思索良久,他对于王文龙所说的辽东可能会组成一个强大的少数民族势力却还是将信将疑,因为现在还没有看到任何如此的苗头。 比起辽东,此时广西四川云贵的情况都要远远严重,就今年的事情,缅甸人刚刚又入侵了云南,蒙古松山部刚刚打了青海,此时还在贺兰山一带逡巡不去。 大明朝廷没理由放着这些近在眼前的边关事务不管而去注意太平无事的辽东。 第399章 王文龙请假 沈鲤觉得王文龙这后生对于许多事物的见解都颇为独到,两人相谈甚欢,一直说到宵禁,王文龙便在沈鲤家里借宿。 第二天早上,王文龙起床时听说沈鲤早就出门了。 明代官员上班时间是辰入酉出,相当于上午七点就要到单位打卡,不加班的日子,下午五点下班。 沈鲤作为阁老要备着万历皇帝有事来询,需要早些到内阁值守,则每天还不到六点就要洗漱出门,对于七十多岁的老头来说这工作的确有些强度过高。 沈鲤的家距离皇宫不远,通勤时间二十分钟可以搞定,于是王文龙赖到六点多起床,洗漱后慢慢喝了茶水才出门,最后踩着辰鼓到单位。 王文龙到达单位时,他的直接领导,进士出生的内阁中书郎早就到了,见王文龙踩点到达倒也没什么意见。 然后就见王文龙递来一份请假书。 而内阁中书看到这书信时也没皱眉,反而很洒脱地表示会帮王文龙给吏部申请。 因为中书舍人选拔的方式特殊,所以历任舍人往往是一无所用的富家子弟或者是偏才怪才,怪脾气的比例相当高,往往让内阁中书很头疼。 就比如赵士桢当中书舍人时甚至会跑到前朝去跟文武官员吵架。 王文龙相比之下已经是态度端正,方便交流的正常人。 王文龙能够准点打卡上班,请假还会来求领导走正常程序,如此就足以让领导感到满意了。 而且中书科现在也没时间纠结王文龙这点小事儿。 京官是大明政治敏感度最高的一群官员,中书科更是上接内阁下承六部,党争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中书科的工作中引起波澜。 而此时在京察中大败却还没有退场的浙党又和东林党斗了起来,斗争的焦点还是去年的劫杠案。 劫杠案审理结果已经出来了,杀死湖北巡抚的楚王府宗人朱蕴钤等被判死刑,为了防止楚宗从中做鬼还要解送湖广承天府的显陵之前处死。 这些楚王府的晚辈只是被推到前面去冲杀的楞头青,在他们背后给与支持的宗人也被查了出来,万历皇帝勒令楚宗朱华堆等三名主使者自杀,还有四十六个楚宗人被革爵幽禁。 这案子的处理基本上是浙党在操办,结果出来,自然引得东林党攻击。 东林党的舆论直接把楚王案的处理骂到一无是处。 这些宗室在汉阳府打死官员、抢劫百姓、奸淫妇女,占据城池,说是造反都不冤,但如今案子的处理结果下来,带头犯罪的宗室一个个被拖去挨刀,京城中议论纷纷,却都以为处理此案的沈一贯和浙党官员有大错。 原历史线中百年后清代人评价楚王案时依旧表示:“楚宗事暧昧难明”,只是因为沈一贯的坚持,“于是阁臣、礼臣互相袒护,攻击分如,日以报复相寻,转置楚宗曲直于不问”。认为楚宗室被处死是“朝局之坏,盖至是时而极矣。” 这就可见东林党在舆论战场上统治力有多强,只要掌握了舆论话语权,黑的都能说成白的,百多年后都不让你有机会翻身。 …… 紫禁城坐北朝南,正门是最南侧的承天门,承天门出来一条大路极其宽阔,大路中间是御道,而御道两旁修有连檐通脊的走廊,走廊长约七百步,俗称叫做千步廊,宗人府,工部,户部,吏部、礼部、钦天监等文职衙门位于千步廊的东侧,刑部都察院等武职衙门位于西侧。 礼部的位置是最靠南的,和钦天监、太医院等单位挤在一起,过了礼部再往前就已是居民区,站在礼部门口能看到正阳门处的车水马龙。 王文龙拿着帖子走进礼部,找吏员引路,一路走进仪制司,就见王骥德正同一个官员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头一起坐在一处凉亭之下对谈。 “建阳,你终于来了!”王骥德高兴的起身说道。 王文龙走上前去,笑问:“这两位先生是?” 王骥德先指着那老者介绍说道:“这位就是郑王世子朱载堉字伯勤。” 接着又介绍一旁的官员说:“这位则是左春坊左庶子黄辉黄昭素。” 朱载堉在万历十九年之后就长居京城,现在主要挂靠在礼部仪制司帮助制定典礼曲目。 而黄辉也是此时着名诗家,是当年跟袁宏道一起成立葡萄社的好友,如今他已经升任左春坊,左春坊是东宫的官署,主要任务是为太子讲读笺奏、帮助太子学习国政。 黄辉是袁宏道早就向他提过的故人好友,朱载堉更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平均律发明人,王文龙连忙对两人行礼。 大家互相见过王文龙才坐下,王骥德问道:“建阳可是请了假来的?才进京不久上司居然准假么?” 王文龙笑着回答道:“我这官职原就清闲,如今内阁正为楚宗案忙碌,我向上司请假,上司也无心管我之事,于是就行了方便。” 黄辉闻言道:“楚宗案闹的实在太难看,堂堂天朝,竟然杀宗室。” 王骥德却不认同他的话道:“这些楚宗在汉阳抢掠百姓之时,如何不想着堂堂天朝的宗室要体恤民心?” 王骥德是个没有官职的卿客,常年书剑江湖,更能够站在百姓立场想事。 这时朱载堉也开口说话:“楚宗做的实在也太过,无论如何不该有占据汉阳府之行为,更别说放纵子弟伤害百姓。” 王骥德看向朱载堉,道:“伯勤话里有话,既说‘无论如何’,想来是说过楚宗室之内互相残害之事?说来也是,若非楚宗深恨楚王,倒也不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了” 王文龙和黄辉也忍不住看向朱载堉,想知道一些大明宗室内部的消息。 朱载堉苦笑一下,含糊说道:“宗室也是人家,就如同世家大族之间互相倾轧之情形,想想也可猜到。” 他这话说的半明不白,大明宗室内部的龌龊事情太多了,朱载堉自己就吃过大亏。 朱载堉的父亲朱厚烷几十年前承袭王爵,那时还是嘉靖皇帝当朝,嘉靖成天想着修仙,那时朱厚烷上书规劝嘉靖修德行而不要迷信神道,因此被嘉靖讨厌,其余宗室乘机诬告朱厚烷有叛逆之罪。虽然后来查无此事,但是朱厚烷却依旧被嘉靖削爵降为庶人,禁锢凤阳,一关就是十九年。 而朱载堉也跟着跑去凤阳,在父亲被囚禁的宫门前筑土室,陪伴父亲十九年,等朱厚烷沉冤昭雪他才跟着一起回宫。 十九年间朱载堉看过太多宗室之间的龌龊事情,以至于十五年前朱厚烷过世,朱载堉为世子,本应该继承王位,但是他却上疏万历皇帝甘愿放弃。 宗人府想要让朱载堉的儿子继承王位,朱载堉也不答应。且朱载堉为了表示决心直接离开河南,跑到京城长期居住。 朱载堉执意让爵,但是明朝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到现在郑藩王位还没人继承。 此时说起楚宗的荒唐情况,朱载堉忍不住再次想道自己那被关了十九年的父亲,由衷叹息说道: “宗室之制,虽然让宗室子弟自小养尊处优,但却也绝了其上进之心。人无心气,岂能成才?此乃真正抽心一烂,于宗室之人并无好处,高粱华宅反不如小家小户,还能出些有骨气的寒门贵子。” 第400章 甲骨研究会 “宗室问题太多,归根结柢在于宗室养尊处优又不事生产,与其努力求功名还不如混吃等死,最终养出的子弟非但不能报国反而成为国家祸害,实乃是违背先皇祖定制之本意。” 朱载堉对三人说:“我已经上书圣上请求开宗室科举之门,若是成功,或许能一改宗室风气。” 王文龙闻言第一个称赞:“伯勤此疏真乃良谏!若是成功,伯勤可称二百年宗室第一人也。” 朱载堉连连摇手,笑道:“建阳也太过誉。” 不光王文龙,听说朱载堉已经上疏,王骥德和黄辉也颇为惊讶,心中暗暗佩服。 大明宗室二百年,养出来了无数烂人,真正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候,这些宗室也没见几个顶上去,有识之士都能看出宗室制度的败坏,只是因为舆论压力没有人敢提议修改。 别说修改了,就如同现在,东林党人甚至利用宗室地位做文章以攻击浙党。 朱载堉作为宗室人员,看清楚问题,还愿意自己从内部动刀提议改革,就看他执意不让自己子弟继承王爵以及主动提议让宗室也参加科举考试,就知道朱载堉能够留名青史的确是有原因的。 朱载堉做的这几件事,不知被多少宗室痛骂,甚至连东林党人等台前的党派都不一定支持,他还能坚持去做,的确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朱载堉不想继续聊宗室之事,转换话题说道:“我先前正在和王黄两位贤弟说起礼部打算筹备甲骨研究会之事,伯良说此事乃是建阳最先提议,据说甲骨研究会还要请建阳加入呢。” 王文龙闻言道:“这么快就成立了?” 王骥德在一旁笑道:“此事还要多谢你面前的黄昭素。” 黄辉笑着摆手:“董作宾是主力,我只不过是个敲边鼓的,真正说起来还是这研究会的办法提得好,天下文人号召舆论炒起了这热度,要不然就凭我们几人如何能够。” 董其昌作为东宫讲官的政治地位还是相当高的,而黄辉也是经筵侍讲兼东宫臣僚,有他们两人活动,甲骨研究会终于成功成立。 黄辉笑着介绍说:“这甲骨研究会之设立,最初有人想将之挂在太常寺或钦天监下面,然而我等一番商议,认为还是在礼部之下最有好处。” 王文龙点头表示认同。 太常寺是管具体礼仪实施的,研究甲骨文考据古代礼仪似乎可以成为其附属的工作,而钦天监同样做些山川地理的研究,似乎和甲骨文研究也能部分对口。可是这两个衙门都太过冷门,相比之下,礼部是正经的六部之一,甲骨研究会挂靠在礼部这样的大部门下面,说出去都会响亮一些,办事招人也都更加方便。 黄辉继续说道:“如今甲骨研究会的经费也有了保证,朝廷每年拨款,且还给了十个研究的名额,无论有无功名官身,都可以由甲骨会中人推举,研究之职不是官,便是上面主办的大使副使也都是有名无衔。” 王骥德闻言不禁道:“可惜全是白身,若是这研究会能弄到几个官员身份,就更能招来天下名士了。” 黄辉只是笑,王文龙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代他解释道:“伯良兄,甲骨研究会没有官身在我看来反倒是好事,可以使得此会避免参与党争之局,专心做研究,这才是真正清贵。” 黄辉点头:“正是此意。” 黄辉和董其昌知道,现在甲骨研究会的级别大概相当于礼部下辖的铸印局,此时的铸印局大使也不过是八品官,品级低不要紧,就像是中书舍人,虽然也不过是七品下,但人家可以出入内阁,同样会被抢着当。 但类似铸印局大使这种官品级低不说,还离权力中心很远,基本相当于技术官僚,在京官序列之中是谁都能碾压的存在。 能研究甲骨文的都是名士,给这么一个小官还不够作贱的呢,还不如不给官身,就给一个编修、研究之类的名字头反而清贵。 而且甲骨文研究是需要代代相承的事业,在现在党争激烈的情况下,给了官职,说不定以后就要站队,万一甲骨研究社以后带上党派色彩,党争失败之后肯定要挨整,这也会影响甲骨研究的延续性。 朱载堉和王骥德听了王文龙的解释都是点头。 这时王骥德笑道:“我和董作宾商量,以为其中一个副使的职位就当让建阳来当。” “决计不可,我可以加入甲骨文研究会,但最多求一研究职务,副使我是做不住的。”王文龙连忙表态拒绝。 甲骨文研究会是真要干活的,王文龙加入进去也不能长期专注工作,白白浪费了一个副职,完全没有必要。 王骥德再三劝说,发现王文龙态度坚决,只能说道:“既然建阳坚持,我再去和董作宾商量,但建阳要加入研究会之事是说好的了。” 见王文龙点头,王骥德这才笑了起来。 王文龙虽然没有到安阳参与太多的甲骨文发掘工作,但是他写的训诂学研究思路启发了甲骨社的许多工作方式,去年王文龙在安阳待的那个把月更是给甲骨社的考古工作启发无数,整个甲骨社对王文龙都推崇不已。 王骥德作为甲骨社成员,这次来到京城,除了沟通甲骨研究会成立之事,也奉命一定要把王文龙邀请入社。 王文龙笑着说道:“其实我有个建议,甲骨文研究会的研究职位除了选取金石大家之外,也可以提请一些在考古工作中有特定专长的人才,比如专精考古发掘、文物比对、地层断代之学者,以后甲骨研究会不止可以研究甲骨,还可以用这些学者的本领去做更多考古工作。” “这倒是个好提议,”王骥德眼前一亮,“我回去就同社员们商议。” 随着甲骨社对于安阳考古发掘的深入,已经培养出了第一批考古专项人才。 这些人虽然现在还是业余工作者,但是已经渐渐有了文物发掘的意识,他们已经开始感觉这年代的人对于古墓古遗迹等古代文物太过轻忽,若是按照安阳甲骨的方式去研究,从这些古文物中可以研究出许多史书上未曾记载的史料信息。 说起考古研究,王骥德又提议道:“建阳反正已经请假,不如同我去安阳,甲骨社中许多人都有心找你座谈呢。” 王文龙摆手说:“过两天我却是要北上,想跟伙伴去一趟辽东。” “辽东?”王骥德笑道,“建阳莫不是要到边地去做生意?” 王文龙笑着点点头:“不瞒几位,前两年我的确投了个往辽东海运粮食的生意,不过这次去辽东,我却是想去看看那地的文气。” “辽东有何文气?”黄辉忍不住皱眉。 这年代人心中山海关以北那就是蛮荒所在,做做马匹木材生意得了,跟华夏文明有什么关系,那里啥也挖不出来。 王文龙闻言一笑:“我听说有人在彼处捡到了上古的器物,正打算去实地查看一下。” 他想想,又主动邀请王骥德说:“我半个月后就要动身,伯良兄书剑飘零,将各个省份都走遍了,但恐怕还没去过辽东,不如带上甲骨社的朋友一起去辽东转转,说不定还能发现些什么。” 王骥德思索一番,点头道:“我回安阳汇报后接下来却也没事,倒真可以去辽东看看。” “那就说定了。”王文龙道。 王文龙心中一笑,这时的文人许多都以为辽东和中华文明没关系,甚至后来还有人想放弃辽东,固守山海关。呵呵,知道什么叫红山文化?什么叫玉猪龙吗? 第401章 挽回朝局的最后机会 毛文龙的货物还没有采办完毕,还要大半个月时间才能动身去辽东,这段时间王文龙正好也用来等待王骥德去安阳汇报回来,而此时京城中的局势已经非常紧张。 沈一贯从年初开始就请假在家,说是自己生病了,其实他的身体健康的很。 沈一贯在家其实是为了躲风头。 年初开始他就将京察工作的奏疏扣留不发,眼看已经拖了几个月,但这种保全自己党羽的方法做的也实在太难看,自然被其他党派批评。 发现沈一贯和万历皇帝对于批评的反应很冷淡之后,朝中对于浙党的攻击不减反增。 沈一贯也害怕了,于是派自己的手下钱梦皋上疏表示“主管京察者是在为郭正域驱除仇敌。” 郭正域就是去年伪楚王案中坚定认为楚王有问题的那个东林党人,也是因为在楚王案中攻击浙党最有力,后来的妖书案里,郭正域也被浙党针对,此时已经罢官回家。 如果说其他案子万历皇帝可能还没感觉,但是楚王一案,万历皇帝是实际收了楚王朱华奎两万两银子的,在金钱之上,万历皇帝还算是个讲究人,收钱就必须办事。在妖书案中他暗暗站在浙党一边也有帮助浙党除掉郭正域的意思。 东林党此次京察中攻击的浙党人物大部分都是沈一贯的死忠,在楚王案时自然和郭正域有矛盾,万历皇帝一看还真信了钱梦皋的说法。 为了让楚王案不能够再翻案,万历皇帝将钱梦皋指责东林党人在为郭正域除对手的奏章下发百官,然后又特批钱梦皋留用,且将浙党在考察之中被处分的给事中、御史全部留用。 万历皇帝在长期的摆烂和文官斗争之中也学会了一套油滑本事,他留下浙党人员,却表示这是钱梦皋等浙党人物的想法,玩的一手好金蝉脱壳。 而满朝公卿的矛盾自然被引向浙党。 东林党人的反应最是强烈,原本知道沈一贯这一次在京察之中不认输、不下桌,但是东林党人心中好歹有些期望,以为浙党顾及些颜面,不会做到如此过份。 却没想到等靴子落下居然是万历皇帝亲自下场,万历特批所有京察之中出问题的浙党人员全部留用—— 等于说彻底宣告京察没意义,查了也白查,只要皇帝一道圣旨,查出问题的官员还可以继续在朝为官。 这就不是输了不下场的问题,而是直接将牌桌给掀了。 而浙党则是一下露脸。 对于此时的低层官来说,他们看见的是浙党拥有不遵守规则的权利,大量其他党派的小官员都来偷偷向浙党示好。 沈一贯称病躲在家里避风头,虽然不敢出门,但是沈一贯的心中却是十分高兴,将自己手下的京察问题官员留用,而且一保就是几十个,这样的事情就是张居正生前都没有做到过。 年初浙党被东林京察搞的全军覆没,沈一贯先想办法联合万历皇帝扣押下奏疏,接着利用楚王案和万历的小心思将京察结果彻底压下,非但没有让浙党受损失,反而使得浙党的威名大振。 这一次逆转战局打的实在太漂亮,沈一贯回想全程,不禁为自己的果断操作而感到沾沾自喜。 这天沈一贯正在书房之中看书,为了装得像生病,他头上还戴了一条厚厚的护额,看见自家的仆人进来,沈一贯问道:“什么事?” 那仆人拿出一封帖子道:“这是王文龙派人送来的信。” “放在这里。”沈一贯说道。 仆人将信放到书案上,然后轻手轻脚的离开。 沈一贯将信拆开细细阅读,却是怂恿他在党争中退一步的,说什么如今浙党树大招风,圣上的关爱不一定能够持久等等。 然而在外人看来此时浙党正是烈火添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东林党利用京察打垮浙党的计划落空,浙党的架构没倒就能继续掌握朝局,而且东林党已经显露出自己的实力引得皇帝忌惮,浙党后面还有万历皇帝的支持,怎么看都不会输。 沈一贯正看着信,突然听到外边门子又来敲门:“阁老,王文龙递帖求见。” “来得这么急?”沈一贯原本想请王文龙到花厅会客,但想到自己现在还要装病,跑那么远似乎显得太过健康,于是改口说道:“请他到这儿来。” 沈一贯让仆人给他找来件皮裘披上,又将书房中的暖炉烧热,装作疾病缠身的样子。 王文龙从屋外被领进来,虽然是第一次和沈一贯会面,但是两人通过书信其实早已熟悉,王文龙见面便说道:“蛟门公,身体可好些了?” “建阳请坐。”沈一贯做出强打精神的模样,又悄悄打量王文龙的人品气度,“建阳进京为官,我却因为身体原因还来不及去祝贺。” 王文龙道:“学生怎敢劳动阁老。” 沈一贯又问:“你进内阁办事了没有?如今内阁中情况如何?” “去过内阁一次,更多还是在中书科行走,因为楚王案以及京察之事,内阁和中书科近日情况都有些复杂。”王文龙回答说道。 听王文龙提到京察之事,沈一贯不知道他今日是代谁来说话,故意问:“建阳观察时局是极敏锐的,几次来书相救都见解不凡,帮助老朽颇多呀。党争之事,最为恶劣,有此真情十分难得。这不是一二其他党派人物相邀请就能代替的,有时在党争之中便是党派首领,也难免自身难保,更何谈保护他人呢?建阳说是也不是?” 王文龙自然能听出沈一贯这是以为他在代东林党说话,故意告诉王文龙他们两人才是一条船,东林党对他的承诺不可信。 “学生此次来拜访,并非为其他党派,而是有肺腑之言,想告于阁老。”王文龙表情严肃的道,“京察之事,浙党绝不可继续坚持,当退则退,否则要难以收拾了。” 沈一贯皱眉问道:“我辈受那东林人物狙击,好不容易有如此局面,建阳难道要我主动舍弃同道和东林党求和?” 王文龙说道:“京察是国朝旧制,从来没有党派敢于挑战,浙党这次若真的在京察之中违反规矩,定然受到满朝公卿联手攻击。” “圣上已经下旨,专门留用若干官员,自古君无戏言。”沈一贯看出王文龙真是在劝他,心中对王文龙戒备之意迅速褪去,笑着说道:“建阳你无需多虑,圣上能够保护朝中正派官员,也是背后有诸多考量,不是一二份攻击文书就能收回的。” 王文龙闻言苦笑:“圣上之所以不明发上谕,而是发下钱梦皋的上疏解释留用浙党官员的理由,这不就说明即使圣上也不敢挑战京察制度。若是圣上压力太大,说不定立马就要改换立场。至于说君无戏言,圣上不需收回成命,换一个说法也就将事情办了,这如何能够当做斗争的支撑?” 万历皇帝在这次京察之中的立场其实相当油滑,早就摆明了自己一点责任都不会担,只不过满朝文武没有想到万历皇帝能够多丝滑的出尔反尔,都对万历皇帝支持浙党的意义看得过大了。 沈一贯自己也是个古板严苛之人,这老头性格像个枭雄,虽然不怕天下人辱骂,也可以拼着不要脸面去为自己争取利益,但他的自尊心其实相当强,可以接受明刀明枪地使坏,但却害怕别人耻笑他品格,基本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 沈一贯以己夺人,觉得即使自己这么一个奸诈的枭雄坐到万历皇帝的位置上也不可能收回成命,但他却没想到枭雄好歹是雄,而如今的万历皇帝底色更像是一个混子。 沈一贯已经觉得自己算到了万历皇帝的底线,加上之前因为他算计不对,已经使得党派内部对他产生了些许怀疑,沈一贯也不敢对党派人员随意处置,根本不想考虑王文龙的方案。 第402章 救无可救 沈一贯听到王文龙的话,立刻就不悦的说道:“建阳,你的关心我是了解的,但我辈官员在朝中也有些力量,无非是被那东林人物部下暗子坑害,所以才有马失前蹄的这一遭。我党在这一次风波之后声势必将大涨,积聚实力之后只要小心防备,其他党派就算真想对我们不利,怕也没那么容易。” 王文龙摇头说道:“若是浙党真的如此之强,怎么还会被东林党打压到之前地步?浙党如今的优势只怕没有阁老所想的那么坚固。” 沈一贯已经不想再聊此事,摇头说道:“建阳不用再说了,你今日之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王文龙却没有停止,而是继续苦苦劝说:“京察之争肯定不会如此结束,面对群情汹涌,圣上终将退缩,届时浙党将再无庇佑,阁老不尽早丢车保帅,东林党携朝中诸公之望,短期之内就会对浙党形成碾压。我以为此事都不需一年时间,半年之内就要发生!” “在下今日特意前来,并非只为阁老以及门人之利益。如今朝局中若是浙党全面溃败,浙党人物肯定团结抵抗,东林党人眼见局势倒向自己也会进一步对浙党清缴,党争局面将会进入更加凶猛之阶段。” “国朝开创以来还未经历过如此势均力敌之恶斗,此斗一起,便如同山火延烧,即使阁老再想阻止也无能为力了。届时朝中官员处处以党派利益为出发,对其他派别之政策为反对而反对,对自己派别之利益为支持而支持,朝廷只怕更不能办事。” “我会仔细思索的,”沈一贯真有些头疼,揉着眉心说道:“老朽有些乏了,不好相陪。” 他端起茶杯来,一旁等待的幕僚便连忙走过来说:“建阳先生,阁老还在病中,要先去休息了。” 王文龙只能无奈长叹,已经知道自己终究不能改变这个万历朝党争越发恶化的大节点。 王文龙劝说沈一贯放弃自己手中的部份实力,去和东林党人交换一个妥协的结局。先不说是不是沈一贯退让了东林党人就会接受,即使东林党人接受,此时的朝廷已经进入没有手下党派就无法办事的阶段,沈一贯的退让,最好的结果也是他这首辅被部分架空。 沈一贯汲汲营营几十年,目的就是要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权力。如果被架空,对于沈一贯来说和斗争失败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现在的沈一贯看来,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年的阁老可当,如今他又做到了连张居正都没做到的事情,再往前一步,他就能稳定住自己的位置,给自己的一朝首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沈一贯觉得自己的成功几率至少有七成,即使失败,万历皇帝也不会坐视东林党独霸朝纲,起码会为浙党托底。 既然前进一步的利益极大,且即使失败也可以承受,哪怕王文龙再怎么劝说,沈一贯都不会接受他妥协的建议。 经过王文龙的提醒,沈一贯也觉得自己现在的局势艰难,反而让他更加下定决心,浙党全力出击,不能退后一步,一定要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 京察制度已经成型二百年,渐渐成为朝中党派互相斗争的工具,沈一贯能将此工具废掉,得罪的不止是东林党人,面对这么一个可以掀桌子的浙党,朝中所有党派无论是否喜欢东林党都感觉到了浙党的威胁。 于是接下来几个月,朝中除了东林党之外,齐党,楚党,宣党也都派人出来反对万历收回京察成果,满朝诸公几乎联合起来。 钱梦皋等人在京察中被判不合格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各自都有足以让他们必须退休的问题。即使有万历皇帝保护收回京察结果,但照着这些人于京察之中暴露出来的问题继续挖下去,他们的错误就被越挖越多。 面对许多指责钱梦皋等人的奏疏,万历皇帝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京察查到的问题可以不处理,但难道这些新挖出来的问题也可以放过?这不等于说钱梦皋他们有了免死金牌,无论犯了什么罪都不需要辞官么? 这已经实在说不过去。 当自己面临威胁之时万历皇帝是不会想到救别人的,他被攻击的烦了,开始想着把浙党卖掉以换来满朝的平静。 几个月后,主持此次京察的老臣温纯主动请求辞职,而和东林党交好的南京给事中陈嘉训及时上疏建议万历:为了平息事端,可以准许温纯辞职,同时罢免被查出许多问题的浙党钱梦皋、钟兆斗等人。 万历皇帝看到东林党人的这份上书就像是抓到救命稻草。 这份上疏的方法完全为他保留了面子:他之后可以向满朝官员解释,之所以扣押这一次京察的奏书是因为主导京察的官员温纯有问题,而浙党的一众官员被查实的罪证他也已经秉公处理。 皇帝的权威根本不会受损。 而东临党人的这一击,也实在出乎沈一贯的意料。 沈一贯面对攻击不愿意丢车保帅,攻击方的东林党却主动丢出了大佬温纯,打算直接带着浙党这次京察之中落马的官员一起下去。 沈一贯开始时死战不退,但到后来他想要让出部分浙党利益换取和平,却发现已经无能为力。 满朝的党派都联合了起来,每个党派出击都想得到一些胜利果实,沈一贯让出的利益能讨好各大党派中的一两个,却不能得到其他党派的同意。 事实上,在浙党刚刚让万历皇帝下书留人的时候沈一贯是有机会可以和东林党妥协的。 只要浙党丢出在京察之中几个确实有问题的官员,这几年间浙党和东林党在朝中各自有阁老、各自有派系的平衡关系还能维持下去。 然而随着沈一贯的野心、浙党的蛮横完全展露,东林党人也必须和浙党死战,打到如今,双方都没有留手的机会。 即使东林党这一次胜利,浙党的势力也还会在朝中继续存在,党争已经走向恶化。 几个月后,沈一贯正在自家的花园中养神,幕僚拿着最新的消息匆匆赶来:“阁老,圣上明发上谕,准许温纯辞官,罢免钱梦皋、钟兆斗!” 沈一贯一下从凉椅上站起来:“怎么如此着急?” 沈一贯到最后一刻,还抱有侥幸心理,以为万历皇帝会考虑到君无戏言而瞻前顾后。 沈一贯接过消息一看,脖颈处青筋爆起:“陈嘉训这个贼子!” 上疏建议万历同时让温纯和浙党一起离朝的是东林御史陈嘉训,但他完成此事之后并没有收手,而是继续对浙党官员进行清缴。 陈嘉训弹劾浙江巡抚尹应元以及福建巡抚徐学聚,弹劾理由恶意满满。 他弹劾徐学聚的理由是两条:一,去年建瓯白莲教起义,徐学聚派官兵镇压,但为了表示福建太平无事,镇压了起义之后并没有上报;二,去年沈有容在澎湖喝退了荷兰人,明明是吓退的,全程只是武装巡航,“一矢未加”,徐学聚却派人叙功。 陈嘉训以此弹劾徐学聚“贪贿暴横”,反正徐学聚治理地方遇到了贼人,不报就是假装太平,报了就是故意邀功,横竖都落不到一个好字。 让沈一贯更加恼怒的是这两人的弹劾是一个政治上的信号。 和京官不同,这两位都是封疆大吏,过去的党争一般不会涉及到地方官员,但现在陈嘉训已经证明,只要是和浙党有所瓜葛,哪怕远在地方,也逃不了党政的魔爪。 东林党人已经看清局势,决定和浙党斗到不死不休。 万历处理钱梦皋等人的旨意一下,浙党立刻陷入全面溃败之中,沈一贯非但没有战胜,还被天下人痛骂,而且自己的党派也是四处漏风,只能拼命保全火种。 情急之下,沈一贯这回是真病了,病痛之中,他再次翻出王文龙的那封信,越看越有一种想要痛哭的冲动。 他派人去找王文龙:“当时未听建阳衷心之言,真是后悔万端……” 然而他派人一问才得知,早在两个月前京中政党恶斗刚要加剧的当口,王文龙就已经离开京师,北上辽东了。 第403章 奇葩的海禁 时间回到三月末,王文龙来到莱州和毛文龙汇合,然后便乘船横渡登辽水道,目的地是金州中左所,也就是后世的旅顺口。 王文龙站在船头眺望着波涛翻涌的海面,毛文龙走到他身边笑着说道:“刚才我们过的是隍城岛,再往前去就没有海岛,而是渤海海峡了。” 王文龙好奇问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就是老铁山水道?” 毛文龙点头笑道:“正是此地。” 船只是毛文龙打点好的,总共有五条八百料的大船,全是走私船。没错,走私船,因为这时登莱之间有海禁。 大明洪武初年辽东地区还处于几股残元势力的分割控制之下,明军当时已经占领中原,但是山海关之外还有大量故元部落在活动,从山海关走陆路进攻辽东非常困难,好在因为多年的海运漕粮,当时大明境内有许多熟悉渤海一带水文情况的水手。 朱元璋派大将卢龙率登莱和浙东舟师从莱州渡海入辽沈,一举打下了辽东州郡,而当时的辽东久经战乱、土旷人稀,物资供应不足,一切军需补给都要依靠登辽海道从山东转运,为了方便统一调配两地的资源,朱元璋干脆就将辽东事务分属山东管辖。 辽东都司并入了山东行政区之后,登莱海道一度相当繁盛,但等到辽东的局势稳定之后,两边就开始扯皮。 最开始山东的物资送到辽东由辽东都司的官员进行接收,但山东船运抵货物,辽东官员往往对山东的物资挑三拣四,大势盘剥,山东方面意见很大。 几十年后朝廷决定改革,改成让辽东的船只到山东去接收货物,于是又变成山东官员对于辽东卫所兵大肆盘剥,货物还没出港就被扣下一成。 于是两边都搞不下去。 随着大明建国日久,山海关一带的局势已经平静,走陆路运输补给辽东也十分方便,朝廷觉得管理海运太过麻烦,一来二去,干脆废止了登辽海道的粮运,只有一些私人商贩走这条水路进行运输。 而到了嘉靖年间,倭寇掳掠山东沿海,加上登莱二府不少沿海浪荡子入海成为海盗,还有许多在辽东驻守的卫所兵被虐待,于是偷偷乘船跑到山东,为了管理这些问题,朝廷索性在登莱实施了海禁。 于是一个相当扯淡的局面就出现了:当年朱元璋把辽东和山东划到一个省,就是因为从山东的登州莱州走水路很容易就能抵达辽东的旅顺口。 而嘉靖年后,山东的官员管理辽东却需要从山东起程一路往西,经过青州、河间、天津、永平,出山海关,然后才能到辽东的领土上。 全程无比费事,还不如直接从京师去辽东来的简单。 而此时坐船走在老铁山水道上,王文龙也深感大明的登莱海禁之荒唐。 登州去往旅顺路上最凶险之处就是老铁山水道,此处连接黄渤海,东西向水流极大,航运条件复杂,在后世也属于海上交通事故高发地。 但有经验的船工走这条水道完全可以将事故发生率降到很低,而且从登州出来就是庙岛群岛,一路上都有岛屿可以进行补给,老铁山水道只有几十公里长,再危险也就那样。 连接登辽之间的海运危险固然有,但是比起闽浙百姓进入东海、南海远贩外洋的危险性绝对要低得多。 而更大的危险是自从明代放弃了登辽海道的所有功能之后,也就进一步放弃了此地的海防建设。 万历初年为了防备倭寇,还有一些南方善于水战的水兵被调到登州和旅顺驻守,然而因为官方实行海禁,水军的训练也不能正常进行,好不容易从南方招募来的水军就那么放在港口种地。 到万历末年,当地官员也不禁感慨:“南水兵二十年不闻水操,则与土兵何异?” 作为穿越者王文龙对这场景更是痛心,因为他知道在明末辽东战事爆发之时,登辽海道会在仓促间再获启用,而当时的朝廷“船无一只,水手无一人”,只能仓促招人。 且海运补给也是一项专业工作,结果到天启年间刚刚恢复登辽海运的卫所兵既没有好船,也没有大批运输物资的经验,经常让整船整船的粮草暴露于风雨之中,海运损耗率高的吓人。 王文龙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这一次在辽东的活动,能多少改变这样的局面。 “建阳,此次去往辽东,你真要去找那什么朝鲜的皮岛做投资?那地方听你所言乃是孤悬海外,且你去也没去过,投资真能够收回本金?”见王文龙看着海面发呆,毛文龙再次问出了这个他上船之前就反复询问过的问题。 王文龙点头笑道:“伯龙若对我没信心,这趟你便按资不动,只看我自己投资就是。” “届时再说吧。”毛文龙不想投资,但是却又不好得罪王文龙这个帮他起家的大金主。 原时空此时毛文龙已经在江南混不下去,准备考个武举然后走自己舅舅的关系到辽东去投军,而此时的毛文龙却依靠王文龙的大笔投资加上自己舅舅在兵部的位置,做走私生意做的不亦乐乎。 登辽两地濒临大海,地少山多,原本的经济主力就是海洋渔业和出海贸易,唐宋时经营的好了,效果就是“渔盐之利富甲天下”。 随着海禁一下,辽宁人口太少,盐巴布匹马上涨价,登莱百姓则比辽宁百姓还要苦,辽宁好歹地广人稀荒年饿不死人,登莱百姓就不行了,拿着盐巴却换不到粮食,甚至有人逃荒去辽东种地,这种情况下不出海走私怎么办?而毛文龙有舅舅庇护,走私生意一上正轨,挣的真是盆满钵满,在这个时空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生出参军的念头。 两人在甲板上说了一会儿话,船尾的北城隍岛已经看不见踪影,船只渐渐驶入老铁山水道的中心区域,这里的洋流多变,海船也越发颠簸。 王文龙就见一群登州汉子走上甲板,各自在腰间拴上麻绳,又将麻绳的另一头固定在船只的坚固处,然后便紧张的站到操帆、扳桅等各个位置上。 船工之间用登州话互相沟通,呵斥喊叫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船把头一脸带笑的上来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公、毛老板,要过老铁山了,两位还是下船舱去休息吧。” “建阳,待会儿风浪可是大呢,咱们赶快回船舱里。”毛文龙也对王文龙说。 王文龙点点头,他已经感到船只的颠簸幅度越来越大,这还是刚刚进入老铁山水道,若是待会横渡之时摇晃幅度肯定更大,他定在甲板上站不住。 八百料的船只在这年代就算是大船,但其实船体总长度也不过二十多米,宽六米,船舱之中多少还有些逼仄。 王文龙和毛文龙下到船舱里,就见一个年轻汉子正跟王骥德坐在一起说话。 王文龙笑道:“何镇抚,你终于睡醒了。” 那汉子连忙笑着站起来:“我睡了一觉,没想就已经过了北城隍岛了,我还想到那上头去拜拜城隍爷呢。” 眼前的何镇抚就是何可纲,去年的武举人,如今在金山卫做卫镇抚,他急于回到旅顺,打听到毛文龙的船只,干脆蹭船北上。 听说何可纲名字的时候,王文龙就有意和他结交了,这位可是史书上大凌河一战中有名的硬骨头。 原历史的崇祯四年,何可纲的身亡绝对可称悲壮。当时何可纲和祖大寿被后金军围困在大凌河,祖大寿欲降,何可纲不从,祖大寿为了向后金表示诚意,于是于后金诸将前杀死何可纲,“可纲不变色,不出言,含笑而死。”他死后尸体被丢回城内,城中已经断粮多日,“城内饥人,争取其肉”。 何可纲是去年的武举人,分配到金山卫做卫镇抚,他这次是专门跑山东去联系布花的。辽东人口太少了,纺织业又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在辽东种地很合算,但是晒盐、产布都是赔本买卖,但辽东这么多人口总要穿衣服,卫所的布匹都要靠山东供应。 早年间是山东直接运布过去,后来登辽海道荒废,运送布匹改成了给相应数量的银两,这便是“布花折色”,然而这两年山东的情况也不好,经常拖欠折色银子,驻守辽东的军户连衣服都买不起,在辽东的冬天那是真会冻死人的。 金山卫受不了了,于是就让何可纲专门跑一趟山东去催银子。 何可纲折腾了小半年,银子没催到,只讨到了一张欠条,卫所中催促又急,何可纲只能及早回去复命。 第404章 辽南雄镇 几人说话间船只已经深入老铁山水道,船体摇晃不定,能感到上面操帆的水手正尽力根据经验调整船只方向,以期适应洋流。 船行海上,遇到什么风浪,大家也只能听天由命,王文龙、王骥德和毛文龙脸色都有些紧张,惟独军户出身的何可纲最有定力,他笑着问王文龙道:“王舍人,此次去往辽东,是要去哪处大户家讲学吗?” 王文龙实话实说道:“我觉得朝鲜的皮岛是一个不错的中转之地,打算到那里去投资开垦。” “朝鲜?”何可纲闻言无比惊讶,接着却是笑着打趣说:“建阳或许可以将钱财送到我这里来,我帮你在金州放贷,好歹能保个本。” 王文龙无奈,在辽东局势紧张起来之前,皮岛的地理优势都不会被人发现,好多人连这地方在哪儿都不知道,听说他打算去开发皮岛,没有一个人支持。 王文龙只能笑道:“先去看看,或许那真是一个风水宝地呢。” 王骥德问道:“建阳你说的那产古玉之处也在皮岛吗?” 王文龙摇头说:“那地方有些远,在辽东内陆,趁着快到夏天,咱们正好北上。” 红山文化的分布范围在后世的东北地区西南部,按理说离着旅顺挺近的,但是王文龙实际看地图才发现,哪怕是红山文化的最东南部也已经在大凌河上游,在这年头已经是绝对的边疆地带。 关键还是大明对于东北的实控地区实在太窄了。 大明控制稳固的辽东都司,最北线也就到通辽、四平一带,至于后世的长春、哈尔滨等城市都在而今奴尔干都司的范围。 努尔哈赤领导的建州卫已经是奴尔干都司最靠近辽东都司的卫所,再往北去的卫所,只能说地图上有,但是明军已经放弃不知多少年,当地的部落真不一定认。 红山文化的中心区域在辽河套,这时还是蒙古人的牧场呢,王文龙也不敢去,他最终选定的发掘位置只有大凌河上游的这一片,具体地点在安乐州三万卫,这已经是边疆重镇,再往前去就有危险了。 去哪挖对于王文龙来说是个费力泼酒的难点,至于对于挖出来的古物能否有研究价值,他倒不太担心。 上古时期中国北方地区主要就是红山文化与仰韶文化,两者交流非常丰富,共同反映了中国北方地区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面貌。红山文化的先民是中华民族共祖的一部分,这些遗址之中挖出来的手工艺制品,只要放在稍有金石学研究功底的人眼里,都能看出和上古华夏文明之间的关系。 哪怕在民国,当学者们发现华夏文明在上古之时就已经进入内蒙和辽东的事实,照样引起一片震惊,更别说在此时了。 老铁山水道的长度不过四十多公里,在后世从烟台坐船到大连用时还不到八个小时,虽然这年头的海运速度慢的多,但一天多以后王文龙他们也有惊无险地上岸了。 船只靠岸,先不安排卖货,王文龙的人被何可纲盛情请到金州卫去做客。 从旅顺口上岸的地方叫做金州中左所,再往北走就是金州古城。 汉朝时中原帝王就在此地设置郡县,到金代,这金州城更是女真人的“苏州府”,城墙坚固,这地方在后世都是全国最有名的苹果产区,土地肥沃,又坐拥良港,也是登州逃荒移民的主要落脚地。估计人口能有六七万。 这个数字并不夸张,明代对于辽东的人口统计就是一团乱,在册人口才四十万,还不如明初一个稍大点的州人多。 然而辽东几次大战,光是被后金征为兵员的辽人就有几十万,四十万丁口这个数字显然少了太多,后世学者估测此时辽东的实际人口大概能有三百万,已经相当于明初河南的人口数量。 后来被李成梁放弃掉的边关屯垦区六堡,其人口都已经超过六万,更别说沿山海关一线比较安全的大城了。 金州卫虽然只是一个卫所,但看其市面的繁荣程度,至少也是江南一个大县的规模,五六万人口随随便便。 王文龙原本以为他们要去哪个勾栏瓦舍看戏,却没想到何可纲直接将三人拉到了一处四面遮光的小棚前。 何可纲一脸热情的对王文龙几人介绍:“辽南的皮影乃是天下一绝,到了金州不可不看的!” 毛文龙这几年做生意经常来往辽东,也对王文龙和王骥德笑说:“何镇抚所言不虚,这金州的皮影耍子做的活灵活现,不比真人差上多少呢。” 听了他们介绍,王文龙和王骥德也颇感兴趣,于是一起走进棚子看影戏。 何可纲此时已经换上一身军官服色,金州卫虽然有县城的规模,但乃是卫所治理,何可纲这个五品的卫镇抚在城中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了。 他们进入棚子,看见何可纲以及他手下亲兵的样子,立马便有人讨好的让出上座,连唱皮影戏的艺人,声音稍稍停顿之后,唱腔也更加洪亮。 三人坐下欣赏。 这辽东的皮影果然很有特色,影人雕刻的十分精美,做的戏大家也熟悉,乃是三国故事《古城会》。 因为对于情节挺了解,所以虽然辽南口音更接近山东话,王文龙半懂不懂,但是很快也看了进去。 一旁的戏曲家王骥德更是听的双眼微闭,连连点头。 一折《古城会》唱完,三人还意犹未尽,于是各自放了回赏,又继续看下一折的《三顾茅庐》。 明朝中期皮影戏传到关外,深受东北百姓的欢迎,不光汉人看,少数民族也对皮影戏非常热衷。 主要原因还是地方穷。 真人戏班要演一出戏,需要置备行头,大场面还要许多龙套,带上吹拉弹唱的家伙,一个大戏班得有十来个人才能运转起来。 而皮影戏只要有六七个人就能演出,所用的皮影造价也远比真人的戏曲行头要便宜,价廉物美,自然受到辽东的百姓欢迎。 皮影戏中最受欢迎的故事题材此时就是三国,有人说女真人是看了《三国演义》之后才崇拜三国故事,这却是不了解辽东的曲艺发展。 早在本地少数民族学会认汉字之前他们就已经通过皮影戏接触过三国故事了,而且对于关二爷极为推崇。关二爷甚至早已成为女真人所信奉萨满教之中的神只。 原历史中所谓清代四大贝勒之一的代善家里就养着皮影戏班,康熙时的记载,代善后代礼烈亲王府喜爱皮影戏,为手下专管演出皮影戏的八个包衣奴才都弄到了五品俸禄,好多满人派往各地都会专门打制影戏箱上任。 看皮影吃吃喝喝过了一天,第二天王文龙陪着毛文龙去处理卖货的事宜,卖货太简单了,基本是开价就能走货。 走私市场这么火热根本原因就是金州卫确实缺货,光是卫城之中就有六七万人,加上周边的乡村地带,小几十万人要吃要喝,又远离手工业繁华区,随便弄点儿铁器布匹都好卖,而交易的货币直接就用粮食,金州本地开荒的人家不少,并不缺粮。 几天时间将货物卖掉一小半,剩下的一部分分给当地的经销商处理,另一部分毛文龙打算跟着王文龙一起去皮岛,那地方靠近朝鲜的铁山,对于山东货物可能也有需求。 一大早何可纲就找来,笑着说道:“建阳几人,可是准备去往皮岛?” “一两天就要动身了。”王文龙说。 “我为你们讨了封书信,”何可纲笑着掏出一封信来,“到了铁山可先找定辽右卫的李参将。” 铁山是朝鲜面对大明的边境城市,前两年万历元朝之战时,第一场的铁山之战就在此爆发。定辽右卫,即后世丹东一带的明军军官经常来往铁山等地。 何可纲道:“李参将名芳春,若是王舍人想要经营皮岛,他定能说上话。” 李芳春?李成梁军事集团的人? 王文龙思索了一下,笑道:“多谢何镇抚引荐。” 第405章 朝鲜的皮岛 从旅顺口出海,只用几天时间就到达了后世大连的群岛县城长海县的位置。 王文龙站在船头眺望着这些岛屿,毛文龙却担心着他所说的皮岛经营。 他见到王文龙看着那些岛屿发呆,劝说道:“这些岛屿看着地方大,但此地地广人稀,再大的岛也没有人去开发,都是没用的,建阳不需多看……我怕那个皮岛应该也是这种场景。” 王文龙闻言却是一笑,前世历史上,眼前每一座小岛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毛文龙给取的。 从旅顺出发去往铁山的水路十分平静,只用了几天时间,船只就过了鸭绿江口,在朝鲜铁山靠岸。 船只驶入铁山以东的港口,王文龙还怕他们没有船引会被扣下,可却见那从登州出海的船长一脸镇定。 船长笑道:“两位老爷不需着急,这朝鲜人让俺打发就是。” 一直到快要入港才见到港口上划来一只小船,船长也不去招呼,而是先让直库分发火器,然后让大家将火器握在手中,枪口对外展示武力。 很快那朝鲜人的小船便来到货船之下,看到船上严阵以待的样子,那几人原本的傲然神色立刻转为畏惧。 小船上有四个人,最后只有两人上了货船,另外一个文官,一个水手坐在小船上不动,手把着船橹,似乎见局势不好就要跑。 “你们船上载着什么货物,有多少的数量?” 上船的朝鲜官员发髻上插着一只秃笔,开口虽带口音,但汉语倒还是可交流的水平。 船长一脸笑容的走上去:“我们都是良善海主,海上遇难,想借贵港口避避风浪。” 王文龙就见船长熟练的塞上一份礼金,便见朝鲜那边连官员带水手全都脸色转晴。 “既然是避难,可以开一张临时的船引。” 船长感谢:“真是青天大老爷呀。” “不要有这许多废话,海况好了要及时离港!” 那船长又送了两瓶酒,一大包烟叶,一大包丝绸,上船的官员对下面小船上喊了一声,下面的官员当场手写了一份船引给他们。 毛文龙拿着船引,不敢置信说道:“这朝鲜的官儿也太好打发了。” 登舟的船长笑着说:“这朝鲜百姓贫苦,他们当官的也没什么油水,别看这点东西,对这些朝鲜官员来说,已经是莫大收入了。若说起贪来,他们可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这也是因为此时的铁山地处边境,平时根本没几个人会来此经商,水运交通并不繁华,那两个官员也不知道毛文龙的船上满载着一船货物,否则就没这么好打发了,非要狠狠咬一块肉下来。 不过那船长接下来也皱眉说:“从没听人说要把货物运到这铁山来的,也不知生意好不好做。” 王文龙闻言心里则是颇为高兴,铁山的情况如此宽松,朝鲜方面的处理难度大概降低许多。 毛文龙让船主安排船工们将船上的货物赶快卸下,王文龙几人进城找明人一问,此时李芳春不在铁山,但是正在离铁山不远的盐州,李芳春作为定辽右卫的军官,主要管的就是鸭绿江河畔的屯垦事宜,从吃的到穿都要照顾到,这回跑到盐州就是专门调盐巴来的。 两天之后,王文龙见到了四十几岁,一脸糙样的李芳春。 “王舍人,是你要见我?”李芳春虽然是三品参将,但他这官儿远在辽东,碰到从京中专门跑来的中书舍人也不想得罪,何况王文龙的名字李芳春还听过,知道是南方来的名仕,连当今皇帝认识的,他自然对王文龙更加尊敬。 “李将军,我便在南方也听闻将军于朝鲜一战之中的威名,十分敬佩。”王文龙先捧对方。 李芳春果然被吹捧得颇为开心,笑道::“王舍人究竟有何事?还请直白告知。” “我有桩生意,想要请李将军帮忙。此事涉及朝鲜方面。”王文龙说。 李芳春点点头:“朝鲜方面我也认识些人,王舍人但说无妨。”他觉得如果事情不大,自己这边也就给王文龙办了,还留个人情。 王文龙开口道:“我想要租借铁山外海的皮岛。” 李芳春一愣,如果是通关系走点货,他还能说得上话,却没想到王文龙直接要的是地盘,这事情可太大了。 他疑惑道:“租那里做什么?” 王文龙直白回答:“我想在此出资设立一港口,用于转运物资。” 说是转运物资,其实两人都知道,王文龙就是想走私,这也是王文龙思索良久之后得出的皮岛正确开发方式。 皮岛在历史上虽然名声赫赫,但是在历史记载中此地确实沙石众多不能开垦,此时朝鲜人只用来养马。 皮岛的真正优势是地利,此处地处中朝边境,又在海上,大明和朝鲜都不好管理。 原本历史中毛文龙就是依靠皮岛的特殊地理位置,打造了一个海上的大后方。 满清已经将鸭绿江口打下来了,但他们没打下朝鲜前,毛文龙利用皮岛就能在满清眼皮子底下运送物资。 王文龙想要在太平年代提前将皮岛发展出来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这地方妥妥的走私天堂,只不过这时人还没发现罢了。 走私的目标就是镇江堡以及宽甸六堡,镇江堡就是后世的丹东,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定辽右卫靠近朝鲜的边境堡垒,驻扎了大兵,宽甸六堡则是李成良已经经营了二十多年的防备建州女真的据点。 在此时还没有什么名气,但是王文龙知道后世史料,万历三十三年,此地的人口已经超过六万。而且这些人口的消费力相当强。 直接证据就是原本历史中明军在辽东大败,沈阳一带的明军都跑向山海关方向,而鸭绿江沿岸的明军则集中到了毛文龙的皮岛上。 结果是“辽民皆卷入海岛,接屋甚盛,依作一都会,东南商船来往如织”。 连大明朝廷都没有想到,辽地会有这么多居民,直接将皮岛变成了一座城市,而且消费力还相当强,光是居民平日烧火做饭用的柴火,就已经将朝鲜沿岸的树林全部采光。 李芳春思索一阵,回答说:“此事我不能做主,待我回定辽右卫为王舍人联系总兵大人,或许能够得到帮助。” 王文龙感激说道:“多谢李将军帮忙,在下便在铁山静候佳音。” 两天之后,朝鲜铁山,一个朝鲜人开的货行大早下板,店伙计将一匹匹丝绸、一筐筐草药堆到了货行门口。 东西刚放出来就引起了路上行人的注意。 几个朝鲜商人从远处走来,盯着货行门口的丝绸问道:“这是明国的丝绸?” 这几个商人身后还跟着一群身材矮小面容愁苦的力工,每个力工背上所背货物都有一米多高,货物重量已经超过人的体重几倍,为了移动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只平头的木拐,行走时双手撑拐,双脚缓缓前移,四肢发力才可以走路。 这时领头的商人来问货物情况,那些力工连忙将拐杖支在背后抵住货物,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半蹲半坐的休息。 这就是朝鲜有名的湾商商团,是李氏朝鲜有名的五大商团之一,以和大明的边境城市义州为中心,专门掌握朝鲜对中国的贸易。 货行的朝鲜小二一脸笑容的上去介绍:“这正是有名的苏州绸布呢,从大明千里迢迢运来的,有一个名号叫做湘妃纱。” 这两天时间毛文龙一直在打点当地的关系,礼物一直送到了四品郡守那里,帮助他卖货的货行则是本地县令小舅子的产业,一批走私货已经被洗白成了高档的进口货。 而这介绍一出,立马就引起一众商人的惊叹:“苏州丝绸?” 那些商人连忙围上去,他们还不敢上手摸,但只是看着这丝绸的色泽和柔软度就连连点头。 “苏州丝绸居然能够运到铁山?” “明人什么时候走这样的航线了?” 讨论之后就是问价,听到这些货物的价格不贵,那几个朝鲜商人当即便掏钱购买,虽然在朝鲜,但给的却是大明的官锭,这东西信誉很好,毛文龙也乐得收。 第406章 辽东铁骑 朝鲜商人刚走,又有几个穿着汉人服饰的汉子好奇走到这货店前,看向那一筐筐药材,有人惊讶说:“铁山如何有如此新鲜的黄柏和大黄?” “是大明产的。” 听说这药材是从大明运来的,那汉子连忙表示:“我乃是镇江堡九连城的军官,要见这贩货的商人。” 这两味药是王文龙专门让毛文龙带上的,毛文龙原本还有些不愿,以为到铁山卖不掉,觉得不如直接在金州出货。 此时听说有军官要见他,显然又是大生意上门,毛文龙又惊又喜,王文龙冲他笑着点点头,毛文龙连忙向外边走去。 他拱手先唱个喏,“我便是从山东贩货过来的客人,军爷叫我何事?” 那军官问道:“你们这两味药贩了多少斤。” 毛文龙道:“手上还有千来斤。” 那军官直接道:“说个价来。” 毛文龙斟酌着道:“好歹有千来斤,路途又远,算六百两可否,这已是不挣钱了。” 说什么不挣钱,其实这药材进货价还不到十两,这已经是飞起来坑人。 而那军官闻言却眼睛也不眨的就表示:“我都买了!” 毛文龙直接呆愣,那军官追着问什么时候能再贩运药材过来毛文龙都没有反应过来。 说定生意五百两银子是大数目,那军官也没有这么多现金,但是表示可以用军票。 这东西送回山东可以跟当地衙门换银子,毛文龙有他舅舅的关系,军票不敢说十成的兑出来,但兑一个七八成还是有的。 说定了买卖,毛文龙回到店里满脸的不可思议:“这铁山的生意也太好做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现在伯龙该相信皮岛若抓在手里能多有利可图了吧?” 辽东是前线开发地带,属于生地,疫痢常作,对于大黄、黄柏这种可以除疫的药材非常缺少,偏偏这两味药材又是贱物,所值不多,没有多少商人愿意从金州将这便宜的药材运到鸭绿江一带贩卖,王文龙也是看笔记小说中知道辽东缺大黄和黄柏这两味药,甚至把产地价格都给炒高了。 到这时开卖货物还不到半个上午,而随着消息传开,晚饭前来问价买货的人只多不少,甚至有人从朝鲜的盐州、定州一带赶来。 交易所用的货币也是五花八门,当地靠近边境有大片的无人区,特别是明军定辽右位的驻边军户,除了种粮食之外,还弄了大量山货,这些东西在当地都不算值钱,但送回山东绝对有价无市。 毛文龙也没想到自己的货会这么好卖,最开始他还愿意收盐引、军票,到下午开始便对这些东西看不上,因为仓库里已经堆满了人参、貂皮、东珠等珍贵特产,甚至白花花的银子也堆了不少,这些银子都是从边境的九连城送来的。 九连城、义州一带还真不缺银子,都是开发的军饷。 这并不是说大明对于这些边境城市有多好。 大明最初经营辽东用的是军输制度,给卫所兵发放的军饷大量都是士兵们需要的粮食布匹等实惠东西,但是随着建国日久军输制度也渐渐被破坏,长距离运输粮食布匹都要做防霉处理,还会有损耗,收货之时还要扯皮,这些全都是管理成本。 大明渐渐懒得运粮运布,于是就将布匹搞成了布花折色,即给军户发放与布匹相应数量的其他东西。折色的东西多种多样香料、煤炭、盐巴、银子都有,但是送往鸭绿江一带最多的折色就是白银。 理由一想也就明白,一两白银能换一石谷子,是从山海关以南千里迢迢运来一石谷子方便,还是运来一两白银方便?光是把布匹粮食换成白银,节省下来的运输费用就足够养活一大票官员了。 而对于边境屯垦的士兵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边地苦寒,要啥没啥,他们缺的是布匹和粮食,拿着白银能有啥用?每一次发饷,布匹和粮食价格就直线上涨。 但对于毛文龙来说,白花花的银子运回关内,没有比这玩意儿更保值的了。 八百料船只所装的货,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售卖完毕,连驾船到铁山的山东船长也满脸惊叹,连连感叹:“今日刚才知道这铁山竟是如此大一个市场。” 而当地的边民则更是激动,他们的物资太过紧缺,听闻铁山有大批货物到来,连九连城的军户都已经开始向着铁山赶,许多本地商人还追着毛文龙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再运货过来。 毛文龙喜气洋洋的数钱时,提前一天王文龙已经动身去往九连城。 后世的丹东在此时是一个驻军上千,总人口大约三万的边镇,因为靠近边境,市面非常繁荣。 王文龙带着礼物进城,直接就被李芳春引荐给了查大受。 查大受身材比李芳春更加高大,脸上两道刀疤,一看就是那种悍不畏死的武将。 他见到王文龙便先夸奖说道:“建阳先生写的小说话本甚是好看,咱们辽南皮影戏里早都演火了,那味道是别人写不出来的。” “查总兵过奖了,在下动动笔墨,拿比得上总兵为国建功威震番邦?”王文龙连忙谦虚。 两人寒暄一阵,王文龙主动将话题转向正事:“在下想借皮岛开贸易货场,想走走总兵大人的门路。” “此事我已听李芳春说起,涉及朝鲜之事,这便有涉外藩了,办起来不容易。”查大受为难说。 “总兵大人能否帮忙联系上李军门的子弟……”王文龙笑着说,“大人是李军们的亲信嘛。” 查大受连忙撇清说道:“我乃武官,粮饷功劳都出自朝廷,同李军门同朝为官,也都是为朝廷办事,说什么亲信呢?” 王文龙一笑,辽东铁骑大多是李家军阀,但他们自己自然不会承认。 李成梁坐镇辽东几十年,治理辽东很有效果,但是他的方式纯纯却是军阀做派。 李成梁带兵出去和蒙古人打仗,在抢回来的土地设立卫所,而对部下的奖励就是实实在在的赏赐卫所官职。 把卫所看成领地,将卫所兵算作佃户,卫所官职基本上就等于领主。抢越多地,领主当的就越大,李成良对自己手下的亲信进行“分封”,而他手下的亲信又对自己手下的亲信再“分封”。 只要能打胜仗抢回土地李成梁就有庄田分给手下,如此一来辽东铁骑的战斗力怎么能不强? 但也是同样道理,最后使得辽东铁骑的领导人全都是李成良的旧部、家将、子侄。… 如今的辽东副总兵查大受、祖承训都是当年李成梁的手下亲兵。查大寿手下参将李芳春也是查大受当年的家将。 包括李成良的子辈:儿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李如梅,侄子李如樟,个个都是军头。祖承训的儿子祖大寿、祖大弼,侄子祖天定、祖天乐也都有军官职位。 所以为啥辽东十年换八个总兵都管不住兵马,七十几岁的李成梁一回到辽东总兵的位置上,辽东立马就太平无事了?这可是个相当排外的集团。 就这缠枝连蔓的关系,只要有李家人出面,王文龙相信把个皮岛弄下来也是轻轻松松。 王文龙毕竟也是京官,还是个大名士,面子摆在这里,查大受该给还是要给,更何况王文龙送的礼物也挺合查大受的心意,他笑着说道:“有王舍人开口,俺老查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王文龙笑道:“总兵大人果然英雄气度,快人快语。” “事情能不能办到我不敢说,但我自帮你找有份量的人,能不能说动便在王舍人自己了。” 王文龙思索一番,谢道:“如此便有劳查总兵,还请总兵大人将礼物笑纳,且我另有一份礼单送上。” 查大受笑道:“王舍人客气。” 第407章 王文龙的财产 朝鲜,皮岛。 毛文龙看着眼前莽荒的岛屿,皱着眉说道:“此间什么都没有,只是朝鲜人用来养马的地方,先生投资经营未免还是太冒风险了,很可能收不回成本呀。” “我倒不这么认为,”王文龙看着周围环境笑道:“这岛上有许多树木,却是比我想象的要好呢。” 根据历史记载,王文龙还以为这皮岛就是一个满布着荒滩的沙岛,然而实际到达才知道如今皮岛在朝鲜人口中叫做椵岛,因为岛上盛产可以剥皮造纸的椵木,所以也被叫做皮岛。 登上岛屿才发现这里的椵木都已经成为树林了,树而且还有鹿、熊等大型野生动物,这座岛屿的资源明显够支撑一个小型市镇的规模,朝鲜人只将这里用来养马,是因为他们的开发能力不足,实在也是太过于浪费。 毛文龙问王文龙:“建阳你带了多少银子来朝鲜?投资少了怕是难得使得朝鲜人开口同意,投资多了,这地方又不合算……” 毛文龙和王文龙是合作伙伴,替王文龙着想,他都觉得这投资太过于肉疼。 吸纳流民到这荒岛上来开荒,每户几两银子的安家费要算吧?还要有耕牛驼马,若是想要建立一个有补给能力还能大规模走私的港口,至少要有上百户人的规模,要不然连码头上的挑夫都招不到。 如此一算,皮岛的人口至少要上千,已经相当于一个边境小城的人口数量。 毛文龙这两年自觉挣了不少钱财,自家的财产也有个五六千两了,这数字已经非常多。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过是民间谚语中的猜想,实际上没有几个知府能贪到这么多钱。 这年头一个县全年的各项收入也就是不到两千两的水平,国家级的洮河工程花费不到百万两,做一任知府,三年干下来能贪上几千两就已经算是油水丰厚。 在朝鲜办事需要求情的人多,虽然毛文龙知道王文龙在南方挣了不少钱,看得见的银子是每年两份报纸的收入,听说王文龙在福建还有些产业,他以为王文龙最多有个一万多两的资产,这数字已经可称富甲一方,在文人之中绝对是头一号的。 “建阳打算在这皮岛之上投资多少钱?若是想要开一个市镇,少说要花上三五千两了。”毛文龙忍不住询问。 “呵呵,等把事情办完再说。”王文龙笑着打马虎眼。 他如今的资产总额已经奔着五万两去了,最主要的挣钱来源是油墨作坊,如今他的油墨作坊已经开遍了福建,并且还在江浙有了分号,早年间的低价策略也有了效果,小作坊的油墨不光品质上不如王文龙家的,就是价格上也竞争不过。 如今大半个江南的油墨都由王文龙在供应,他来京城之前为了在北方活动,所以特意将家中的钱财整理了一下,换了不少便于携带的盐引茶引,这一次光是带来朝鲜的就有两万五千两。 知道后世历史,王文龙对于这项投资很有信心,只要皮岛能够成功开发,这些钱财都能收回。 接下来几天时间,王文龙跟着毛文龙一起跑铁山的关系。 朝鲜的铁山半岛郡治属于盐州郡,最大的城市就是盐州邑,在朝鲜的制度里,“邑”对应大明的府城,盐州最大的官儿是驻盐州邑的四品盐州郡守,盐州下属的铁山、仁光都叫“里”,几个里属一县,各自都有七品左右的县令管理。 虽然从大明学了一套行政级别制度,但是朝鲜所谓两班之中科举考试的录取人数非常少,许多地方官其实是世袭贵族。 铁山又处于边境地带,平壤对此处的管理更是松懈,王文龙下使了五百两银子就将本地官员的路子基本上买通,不禁感叹这地方是真穷。如果皮岛真能够开发起来,只要分一部份利润给本地的官员,这些世袭官员为了保护自己的股份绝对能把朝鲜方面的问题给他处理的干干净净。 不过这里的地方官对于王文龙开档的请求,也不敢明面上允许,不是怕朝鲜方面有意见,而是怕大明,如果王文龙没有在辽东找到关系,朝鲜边境官员向大明走私,被发现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几天之后李芳春来找王文龙,通知他查大受给他写了封信,让他马上去沈阳。 从铁山去往沈阳是有官道的,在皮岛开发以前,靠近朝鲜边境的定辽右卫所需物资全都要通过官道送来,为了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这一段官道的修建水平也是相当不差,完全可以纵马驰骋。 为了赶时间,王文龙和毛文龙只放了几个亲信护送船只南下,各自挑选了几个善于骑马的随从,买了马就直接北上。 虽然道路情况不错,但这段路程有两百多公里,快马颠簸了五天,一路上睁开眼睛就在赶路,到达沈阳时,王文龙感觉屁股都不是自己的,脑仁都快晃碎了。 沈阳中卫的繁华程度完全不是丹东可比的,此处的城建水平至少相当于内地的州府级别,人口十几万,市面非常繁华。 王文龙到地方之后便直奔佥事府,将查大受帮他写的书信以及自己的名帖投到佥事府的门子处。 王文龙又送了二两银子的引路银,那门子的态度立马好转,连忙进去汇报。 过不多时,那门子带着个总管出来,那总管笑着出来说:“王舍人,小李佥事正在休息,让我先引你进去,于偏房稍待。” 王文龙和毛文龙跟着总管一起进去,坐到偏房等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没有人通知他去见李如梅。 又过了一阵,听到房门响处,却是那总管带着几个仆人拿着食盒进来了。 “王舍人,佥事下午有些应酬,舍人请先用些午饭,慢慢等待。”总管笑道。 王文龙皱眉,看了王平保一眼,王平保连忙又掏出银子来。 总管惊喜的接过银子,王文龙才问:“还要等多久?晚上能见到李佥事吗?” 那总管这才说出实话:“佥事已经叫家中备下了行猎的用具,弓弦都勒上了多半,下午就要出门。” 王文龙算明白了,李如梅估计还是看着查大受的书信以他的名声,这才打算见一见他,但根本没把什么皮岛开发之事当一回事。 第408章 王文龙闯李府 王文龙二话不说就起身,那总管还以为他知道事情办不成要离开。 他看在四两上千钱的面子上连忙追上王文龙,还小声帮他支招道:“过两日佥事打猎回来,心情畅快,王舍人可再来一次,趁机把事情说了,小李佥事可能能听进去。” 王文龙点点头,说着说着两人已经来到连廊处,那总管就见王文龙不是向门外的方向,而是直接向内厅走去,他一愣,连忙道:“王舍人这是要做什么?佥事未唤你进去……王舍人不要让小的难做呀!” 王文龙一路往内闯,把毛文龙看的目瞪口呆,倒是习惯了王文龙办事风格的王平保虽然心中害怕,却也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那总管哪里拦得住,连忙大叫家丁。 附近几个李家的家丁连忙跑过来,李佳的家丁全是军汉出身,个个如狼似虎,要真围上来,分分钟就把王文龙给打翻。 只不过这时他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好奇看着那总管,等待着他的指示。 王文龙看向那总管,小声笑道:“总管快把人赶开,放我进去。你收了我几两银子便告诉我今日佥事要出猎,这只怕不合李家的规矩吧?如今这许多家丁在旁,我若叫嚷出来肯定会传到佥事耳朵里,总管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那李家总管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王文龙这么一个声名远播的名仕做事手段如此之无赖。 王文龙说完就直接继续往院内走,那总管跟在后面几次想张口,却又强行忍住,最后他黑着脸道:“这边拐角往左走就是佥事住所,求求王舍人你在前面跑,小的后头做个追的样子,让佥事日后问起小的多少有个话头可说。” 王文龙一笑,配合的转过拐角,就见前方一处精致的院落,他直接叉腰对着书房大喊:“小李佥事,王文龙求见!” 喊了三声,书房的正门总算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圆领团袍的青年武官好奇的走到门口看着这一幕。 王文龙连忙拱手:“敢问可是小李佥事当面?” “你就是王建阳?”李如梅哭笑不得,对着内屋摆摆手道:“请进来说话。” 李如梅是李成梁的第五子,骁勇善战,参加过宁夏战役,万历援朝战争,李成梁十几年前退休后李成梁的大儿子李如松被万历中旨任命为辽东总兵,万历二十六年四月李如松战死,李如梅继承李如松的位置当过一阵辽东总兵,不过后来他受弹劾罢官,迁官左府佥事,驻扎沈阳中卫。 王文龙被李如梅请进书房。 李如梅颇有气度,虽然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但是身材依旧魁梧,微微的将军肚,穿着一身锦袍大马金刀坐到太师椅上,虽不着甲,却仿若一尊门神。 他笑着对王文龙道:“建阳先生,我很喜欢读你的小说。” “此乃学生的荣幸。”王文龙谦虚说道。 李如梅也不再多废话,直入主题:“建阳找我有何事?” 王文龙说:“我想和李佥事一起开发皮岛。” “这个我在信里也看到了。”李如梅点头。 王文龙闻言笑道:“开发皮岛是为了做边境贸易,想必李佥事在如今的宽甸六堡也有不少利益吧?” “此话何来?”李如梅问。 “佥事乃辽东大户,边境事宜怎可能不参与?”王文龙说。 李如梅也不继续打马虎眼,干脆点头说道:“如今九连堡、六堡靠近朝鲜的堡垒,的确有许多边贸,其中利益已然够丰厚,不必再开发一个皮岛?不知见阳何以说服我?” 这就是为什么李如梅对于开发皮岛没什么兴趣,陆运的利益已经被李家上下吃在嘴里,何必再做一个海运港口和自己抢生意呢? 王文龙说:“就凭着黄海北岸的三十万人口可能说服佥事?” “多少人?”李如梅笑着摇头,“建阳公这人口数字不知何处听来,我辽东人口希少,一个黄海北岸怎可能有三十万人?” “此人数只少不多,”王文龙斩钉截铁的说道,“就算是李佥事自小生长在辽东,恐怕也不知道这黄海沿岸几十年间有多少逃户涌入,六堡与九联宝的市场关靠一条长远的路上补给线路是远不能满足的,前几日我一条商船驶入皮岛,满船货物不销两天就卖得干净,这便是有力证明。” “两天就卖净了?多大的船?”王文龙这例子倒真引起李如梅的兴趣。 一旁的毛文龙连忙说:“那是在下备的船,整整八百料,满水,两天时间居然卖空,自从我到辽东做生意以来从没见过如此热销的场面。” “真有此事?”李如梅不禁惊讶,他也想不到辽东边境居然有这么强的购买力,如果王文龙说的是真的,那么开发皮岛的利润空间可真是不小。 李如梅思索一番笑着问道:“不过想要办成此事,可是有些麻烦,不知建阳打算要怎么做?” 王文龙说:“这些辽东边民大多数都是散居在军事重地之外开垦或采药,本来也是逃户,只要朝鲜那边点头,大明边境上睁一眼闭一眼,这生意完全不放什么忌讳。但需要李家帮助。” “这个忙可是要帮的不小。”李如梅饶有兴趣的笑说,“王舍人靠什么做起这个生意?” 王文龙也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对李如梅说道:“一是水手,二是资金。” “登莱海禁多年,船只水手都缺少,但这黄海洋面对于福建的水手来说简直是平坦如镜,他们能帮上很大忙的。我可以出资,负责皮岛的先期经营,后续若做的好了,我还能从福建给你们拉来大笔投资。” 李如梅问:“王舍人可以先投多少本金?” “两万两银子。”王文龙直接回答道。 李如梅点点头,对于他们李家来说两万两银子算得上一个数目,但也没到让他惊呼的程度:“这钱财倒是够数了,我可以帮王舍人问问。” 可这话听到毛文龙耳朵里,却让他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两万两银子?楚王贿赂万历也就拿出这么多钱了。 这位王建阳的财产数目可比他想象之中要多太多…… 第409章 辽商开皮岛 李如梅同意和王文龙合作,但具体的事宜他是懒得参与的,李如梅直接给王文龙一份手书,让王文龙去辽阳找边境商人赵惟卿代他操作。 辽阳是李如梅的老爹辽东总兵李成梁驻地所在,也是此时辽东的军事中心。 王文龙和毛文龙便带着信南下辽阳找人。 十天之后,皮岛。 几人站在荒岛上考察地形,赵惟卿连连点头,惟有毛文龙还是担心的问道:“这桩生意真能成功吗?” 几天前众人协商已定,李如梅在皮岛开发中帮助跑通关系占股份五成,王文龙出资两万两,占股份两成,而赵惟卿听说这计划既有资金又有李如梅在背后支持,十分看好,也拿出五千两投入,毛文龙没忍住诱惑,也投了一千两银子。 赵惟卿看着周围环境,笑着说道:“伯龙放心,这桩生意利润很大。” 赵惟卿并非泛泛之辈,而是大明第一流的辽商。 辽商是近几十年起源于万历援朝战争的商人集团,对于朝鲜的影响非常大。 万历援朝战争之前,朝鲜经济相当落后,朝鲜民间交易甚至不用白银而用米、布,因为白银的面额太大,甚至因为世面不繁荣没有畜牧业。 畜牧业也是需要市场交换才有意义的——比如你养了一百只鸡,但是城市中没有市场,鸡肉卖不出去,鸡蛋也没人买,养鸡有何意义?若是要自己吃,养上几头也就够了。 所以万历援朝战争之前,朝鲜人一旦外出就要备上两三头马,带上各种生活物品,比如出门三天就要带三天之粮,因为即便有白银也无处购买。 这也是为何朝鲜的历史记载中吃肉非常奢侈的原因,倒不是他们不会养牲畜,而是没有市场经济。这年头又没有太好的保鲜技术,朝鲜国王想要吃口猪肉就得让后厨杀头猪。 朝鲜皇宫又不是养殖场,哪能时刻备着上百头猪?所以对于此时的朝鲜君主来说吃一口猪肉都是大事了,往往是打猎打到了才有肉吃。 而万历援朝战争开始之后,入朝参战的明朝军队也发现自己所携带的银两根本买不到物资补给,随军对此情况颇为恼火,历史记载军官愤怒的问朝鲜使臣:“尔国不采银,不用钱,不畜鸡豚,何以通货?何以食肉?”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明朝只能鼓励辽东商人前往朝鲜前线,这些商人拿着明朝的布匹等物到民间去换取粮食,然后军队再从商人手中购粮。 这一批朝鲜商人和朝鲜王朝的官方关系非常微妙。朝鲜官方能从明朝商人手中得到大量物资,这些商人的存在也刺激了朝鲜官方对白银的使用。 因为辽商的出现朝鲜才终于成为了白银帝国,这十几年间渐渐不再是靠以物易物交易。 而赵惟卿在这其中就是一个佼佼者,他对于朝鲜高层的接触相当深入。 朝鲜平壤、铁山一带铁矿储量丰富,当地的铁价很低。万历援朝之战末期,赵惟卿在朝鲜大量收购铁器,想要雇佣朝鲜王朝的漕船帮助运输铁器,朝鲜方面不愿意,此事闹成了外交纠纷,就是历史上的“水铁事件”。 赵惟卿这群商人是将朝鲜从原始交换经济拉入市场经济的开拓者,做事路子相当野。 就比如“水铁事件”在大明这边的记载是赵惟卿等人收购了铁器运不回来所致,而在朝鲜史料中的记载则是“唐商人”“抢掠两湖水铁”“经理亦屡禁不止”。 真不要对赵惟卿这些人在朝鲜的行为有太高的期待,他们敢到战争地带做贸易,妥妥是一群亡命徒。 在这群辽商的眼里:拿银子跟朝鲜人买铁他们却不收,那就只好抢了。反正这地方交通不便,抢了就跑,等当地百姓去报官时半个月都过去了,朝鲜人也抓不到他们…… 在皮岛上走了一圈之后,王文龙看向赵惟卿:“赵老板以为此地的贸易该从何开始?” 赵惟卿目蕴精光,笑道:“应该先建屋,如此荒岛若没有屋舍,移民只怕待不了多久,建屋还要选择地利之处,事先将每处屋宇对应的开垦田都划定出来。” 毛文龙有些担心的说:“可是此地开导我们只与朝鲜当面的县令有了口头约定,便是盐州的郡守也只能做到睁一眼闭一眼……” 赵惟卿笑着说道:“这皮岛僻处海上,建几处大屋他们难道能够渡海来抓?朝鲜人可没有这样的水师能力,大不了再建几个炮台就是了。” 赵惟卿直接说出要建炮台,毛文龙和王文龙都听的傻了,王文龙感觉此君自称是个商人,但是语气更像是土匪。 良久之后王文龙点点头:“皮岛经营的确需要赵老板这样的干才呀。” 而王文龙这时还只是对赵惟卿的行事风格初有印象,接下来个把月,赵惟卿的操作才真的让王文龙佩服。 大家确定开发皮岛之后,头五天赵惟卿也不去朝鲜沿岸大规模招揽百姓,只是让自己的手下烧荒、整理平地,同时派人拿着盐引、茶引回铁山去兑换白银。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草木滋荣,植物的含水量很高,在皮岛上大规模的烧荒产生的烟尘一路吹向铁山沿岸,火光更是昼夜通明。 几天之后,接连不断到达铁山港又向南去往皮岛的送银船,更是让铁山的朝鲜百姓意识到皮岛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开发。 铁山地处边境,许多百姓早就知道自己的生活水平比起明人要低得多,都想改善家庭条件,习惯去找明朝的主顾打工。 当发现皮岛上储存大量白银之后,渐渐的开始有朝鲜百姓在铁山南岸聚集,打听前往皮岛开发的情况。 此时赵惟卿让所有到铁山去运银子的人全都表示皮岛马上就要大规模的招移民,给相当高的待遇,先到先得。 这些消息被放出去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朝鲜人到皮岛对岸来打听消息。 十天之后,赵惟卿突然宣布皮岛正要建设房屋,需要招揽一百个力工去建屋,全部给予现银支付。 许多朝鲜百姓听闻消息都感到失望,这些百姓可还没有接受使用白银的习惯,他们还以为赵惟卿会用粮食支付佣金。 但是许多人在铁山南岸已经逗留十天时间,从家乡出来时带的粮食也都快吃完了,想要回家也回不去,还不如先到皮岛上打一阵子工,好歹能够吃饱肚子。 赵惟卿把一百个力工运到皮岛上,当场给了银子,但是这些朝鲜人对白银不敏感,拿到了钱干活也不积极,只是想着每天管的三餐饭。 而皮岛南岸的百姓听说上岛工作真的只给银子不发粮食之后,也没有了兴趣,许多人都开始散去。 见此情形,赵惟卿也不着急,他让这群人去皮岛西岸修了一个简易港口,接着就是天天和王文龙毛文龙勘察现场,自顾自规划皮岛建设。 又过了十天,毛文龙派回去的亲信从山东买了两船粮食运到皮岛,直接进入新修建的小码头卸货。 赵惟卿让山东粮船卸下货物之后就在港口开卖,粮价开到二钱银子一斗,比山东贵一倍有余,但是却直接在朝鲜力工中引起轰动。 他们发现用银子购买粮食,干一个月活挣出来的粮食,足够养活一家四五口人,这可比在老家给地主打工挣的多多了。 这些朝鲜人挣到了大钱,不少人想要赶快把粮食拿回家。 正好山东粮船卸货之后是空船,赵惟卿便安排粮船把他们送回铁山。 临上船许多人又犹豫起来,生怕回了铁山,再回到皮岛,赵惟卿就不要他们了,最后他们只安排了同乡同里的几个人作为代表,将粮食运回家中。 赵惟卿对此毫无意见,而这群人带着大批粮食来到铁山,迅速就震惊了当地百姓。 “明国人给的银子是可以换粮食的。” “到皮岛上干活,一个月就能挣出半年的口粮!” 原本都要散去的百姓很快又聚集起来。 等消息传出去五天之后赵惟卿再次开始招工,这回他一次招收三百户人家,到岛上建设房屋开垦土地,只要建好了屋子或有成功开垦的土地,他就给白银作为酬劳。 虽然将给酬劳的方法,从时薪变成了计件,但有先去皮岛上吃螃蟹的人挣到的粮食放在眼前,这一回报名的人家简直是抢破头。 一个月后,原本荒茫一片的皮岛已然迎来了三百户朝鲜移民,完全呈现欣欣向荣的景况。 三百户人已可满足皮岛的前期开发工作,当然赵惟卿的操作也就到此为止,他们大规模招揽移民,已经引起平壤方向的注意,平壤的官员对于赵惟卿这群辽商极不待见,声势再搞得大一些,说不定就会派人在铁山南岸巡检。 不过赵惟卿也不怕,即使是现在已经停止招收移民,还是经常有朝鲜人偷偷乘小船来到皮岛找工作,如此渡海风险极高,翻覆于波涛之中的也不在少见。 铁山百姓对于移民皮岛的热情如此高涨,皮岛未来肯定不缺劳动力。 第410章 花部革新 赵惟卿招揽了三百户移民,总共花销还不到一千两,远远低于王文龙之前对于开发皮岛的投资估算,一番操作就是王文龙也得表示佩服。 朝鲜百姓不收白银对于王文龙来说一直是件头痛的事情,因为皮岛现在还不在山东,到辽东的主航线上,想要运粮到皮岛,需要专门去山东雇佣船只,运送成本大大增加。粮食运到之前还要建设港口粮仓等等,偏偏朝鲜人不见粮食不干活,想要开发皮岛,需要先调粮、调人,成本和运输成本加进去,三千两远远打不住。 而现在赵惟卿一番操作,皮岛不到一个月就来了三百户移民。 王文龙甚至没出什么钱,皮岛上有的是木材,至于干活工具,铁山本地就产铁器,而且因为没有市场买卖,此地的铁价非常便宜,斧头锯子等建设工具甚至是朝鲜人自己带来的。 港口、粮仓和居民区建设都已经陆续上马,到此时,资金才花了不到二千两。 甚至这还是王文龙不忍心,一个月间运了两次粮食到皮岛上才有的投资。 照赵惟卿的计划,他原本今年上半年只打算运一次粮食。等到下半年皮岛成为主航线之后,粮食的运价将大大降低,那时他才会再考虑运粮之事。 但这肯定会导致皮岛上的移民拿了银子买不到粮食,甚至会饿死人。 赵惟卿对此无所谓的表示:“买不到粮食,饿了肚子他们自己就会回去。反正咱们是见成果才发钱,他们拿到钱时港口屋宇都建设完了,事情干完人回去,正好省粮么……” 王文龙算是明白为什么朝鲜官员对于这些辽商如此讨厌了。 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有自己的笔资金以及李如梅背书支持,赵惟卿都能派人假装成海盗把那些因为吃不上饭而划船回大陆的朝鲜人直接在海上给抢了,工资都能回收再利用…… 至于毛文龙,这一系列操作早已经把他给看傻了。 几天之后,毛文龙一脸欣喜的找到王文龙:“现在皮岛上的港口已经开了粮仓,货仓也在建设,光看这个建设规模,未来就是比金州卫也不差。” 这一个月的经历给他带来的惊喜太多,只不过他还是有个忧心的点: “现在惟一难处就是皮岛的一切补给都还要仰赖大陆,万一走私之事被朝鲜或我大明反对,岛上的补给或许会有困难。” 王文龙同意:“赵惟卿有吸引移民的本事,但是对于岛屿经营却不一定是十足好手,皮岛开发光靠把人骗来是不行的,未来想要把皮岛做大必须要解决粮食和柴草供应问题。” 毛文龙点头说道:“我已经想过想要靠皮岛上的粮食产出完全自给自足断不可能,也不是皮岛开发应该追求的,但我们至少要追求一个保准的数量。就比如被封锁十日之内还有粮食。” 王文龙一笑,毛文龙果然是做大将的人才,对于危险情况的敏感性不是赵惟卿这种投机商人可以比的。 王文龙干脆提示他道:“若是想要保有此地的粮食供给,一来是多建粮仓,改善储粮技术,但如果只把粮仓建在一处,若是被水师封锁,也就相当于没建。这时就要拿出第二点办法:伯龙记得之前我们在黄海沿岸看到的那许多岛屿吗?” 毛文龙思索一番,眼睛越来越亮:“建阳的意思是狡兔三窟?” “没错,但还不止如此,”王文龙道:“那些岛屿的面积都不算小,上面或许会有不同功能,在最开始建设之时便可以主动规划,比如某地方用来养猪羊,某地方用于港口中途补给,渐渐的将一连串岛屿都给他占领并控制起来,如此方可保万无一失。” “好办法!”毛文龙极为赞同。 对此王文龙毫不意外,因为这就是原本历史上毛文龙经营皮岛的方式,历史上毛文龙打战的水平实话实说也就一般,但是此君的规划水平真不是盖的。 他这个东江镇总兵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一个皮岛,毛文龙所控制的是沿着黄海北岸的一连串岛屿群,每个岛屿都被安排了不同的功能:薪岛用来打柴,石城岛用来做中途的守卫点,獐子岛、大鹿岛、小鹿岛用来放养牲畜提供肉食。 靠着这样的方法,原本历史上的毛文龙直接建设了一个海上的东江镇,往南可以接受大明的补给,往东可以接收朝鲜的补给,在海上有无数堡垒,同时还控制着陆地上的一些屯垦区、游击区。 整个辽东半岛都被后金给占了时,而毛文龙的士兵居然还能在鸭绿江口种地,辽东的人口密度太低。 毛文龙的士兵借助海上航线,根本不从陆地往来,导致这些零星的屯垦区后金军找都找不到。 而努尔哈赤只要起兵去打山海关,毛文龙的东江镇就会突然从满天星斗的状态聚集在一起,沿着鸭绿江北上去打金军老巢。 等后金大军气急败坏的班师回朝,毛文龙的部队又散入黄海,后金根本抓不到。 毛文龙对于王文龙所说的开发皮岛的方式,越想越有道理,当下便决定说道:“既然如此,今年我便在这辽海驻扎,想办法多将沿岸的岛屿控制在手中。” 此时的辽东地广人稀,这些海上岛屿又不在主要的航道上,毛文龙派人去将沿岸岛屿画影图形,掌握了航线,未来就是明朝,想要抓他都抓不到。 而且他已经想象到这一连串岛屿被开发起来有怎样的政治经济潜力,为啥袁崇焕历史上杀毛文龙时要把他骗入皮岛军营,努尔哈赤派兵想抓毛文龙都抓不到,如果毛文龙真想跑,随便往黄海北岸上百个岛屿一躲,给袁崇焕十年也抓不着他。 毛文龙已经决心照王文龙所说,将皮岛开发成一个海上王国,志向非常远大。 至于赵惟卿,他和李如梅都以为皮岛的开发也就是一个走私港口便到头了,完全没有想到此地的战略意义,也不觉得王文龙和毛文龙到海上去乱看海岛有什么好处。 市场还没做大时就分散投资,从商人的眼光看来是很不智的行为。 恐怕要等到毛文龙手下建起一道海上长城之时,赵惟卿才会惊讶于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五月初王文龙再次带人从丹东九连城北上到达沈阳中卫,王骥德已经在那里等他。 皮岛开发之事,王骥德不想参于,所以这段时间他都待在金州,倒是在当地喜欢上了皮影戏。 在沈阳,王骥德一见到王文龙便激动说道:“我似有一个戏曲的新理论。” “说来听听。”王文龙道。 王骥德说:“辽南海路断绝之后,距离中原地区太远,虽然有商贸往来,但是文化交流却是薄弱,以至于此地之皮影戏演出内容往往荒诞不经,许多瞎里胡闹的东西都被编了出来,但我看了这个把月,却觉得这些瞎里胡闹的东西颇有乐趣。甚至比真实的历史故事以及小说话本更要有味道,这种戏曲感觉我在江南时也有,但却从未如此强烈……实在是口说不出。” 听闻王骥德一番叙述,王文龙直接笑着道:“我为兄长试言之:戏曲作品所演之事不必皆有证,所演之人不必皆可靠,可以不拘文理、不讲格局、不循声韵,只要便于扮演、发人歌泣、尽情动俗即可。” “对对对!”王骥德连喊三个对字,点头说道:“我想的就是这个道理,这样的戏曲比之过去老戏好看的多!” 王文龙心里不禁感叹,这皮影戏果然是古代民间艺术的瑰宝,居然在明末就把“花部革新”给启发出来了。 原本历史上清代以后皮影戏在北方风行,演出场次很多,同时皮影戏又不受高雅的文人所重视,导致皮影戏的剧作内容有相当多偏向于百姓民俗的再创作,渐渐脱离了古代戏曲一般的创作模式。 于是原历史中皮影戏便促成了“花部革新”运动。 原本历史上的此运动领导者是陕西的皮影剧作家李十三。 乾隆年间李十三在创作中提出:皮影戏曲的故事内容不一定要照搬史书或者是改编已有的故事,完全可以虚构创作,也不需要依照古板声律,只要好看好听就行。 这些思想在后世人可能以为是废话,但是对于中国古代曲艺创作却影响深远。 在花部运动之前,戏曲的创作模式一直是剧作家将流行的小说、民间故事或历史典故改编成戏曲,基本不存在,先有剧本,再有故事的创作。 就比如关汉卿写《窦娥冤》是根据《列女传》中的故事改编而成的,汤显祖写《牡丹亭》是根据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改编而成的。 这种“出出皆有传头”的要求明显限制了戏曲创作的题材,而花部革新之后,中国的戏曲作家才终于不再“改戏”,而是“写戏”。戏曲故事终于能专门作为剧本被写出来。 第411章 辽北情形 王文龙提醒王骥德说道:“伯良兄可以创造一个花部之名以区别于传统戏曲的雅部,将这种无中生有写出的戏曲都叫做花部戏,虽然是自降身份,但亦可以避免许多口舌。” 花部运动的思想对于此时的文艺界来说还是太新奇了,戏曲在这年代还是下九流的东西,很多文人恐怕无法接受戏曲自身有创造性的这种想法。 此时汤显祖的戏曲只是因为不够合辙压韵就被攻击,更别说花部运动则认为只要戏曲听起来好听,完全可以不依音韵,这观念说出去肯定引的一众戏曲加大为反对。 王骥德点头道:“建阳提醒的好!我写我的花部戏,他们风雅之士看自己的风雅戏,我自降身份之后,他们总不能再来骂我。” 王骥德和王文龙两人一路商量着戏曲改革之事,从沈阳中卫继续北上。 此时已经进入夏天,冰销雪解,行路比起大雪封路的时节方便许多。 路上王文龙等人不断碰到有南去的流民,而像他们一样往北方去的基本上只有到边境送物资的商人以及偶尔遇见调动的军队,南来北往的比例完全不平均。 王平保骑在马上,疑惑问王文龙:“这地方的土壤看起来也挺肥沃,随便开荒都好种地,这些辽人怎么只见往南跑,不见一个往北去的?” “怕不是边境上出了什么事情?”王骥德也奇怪的说道。 王文龙自然知道是什么情况,辽东的汉人逃往关内以及南方从努尔哈赤崛起以后就已经渐渐开始,特别三万卫一带是辽东实控地区的北部边陲,逃兵逃户的情况自然更加常见。 但他也不好说破,想了想道:“不如找一户人家问问,正好咱们也需要向导。” 此时众人从沈阳出发,眼看就要到铁岭卫,再往前去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三万卫、安乐州,王文龙左右看看,见到一户人家背着行李,由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带队,那汉子背上背着军器,双手推着装满包袱的鸡公车,两个大点的孩儿都是十五六岁模样,背的背,扛的扛,另外还牵着两个小的背着锅柴,他家中女人还怀了孕,坐在一头叫驴上。 一家六口人扶老携幼向着南边的沈阳中卫走去。 王文龙拦住那汉子问道:“你可是去往南边的?” 见王文龙这一群人看打扮就是豪强,那汉子也就停下,礼貌答话道:“我一家人确是要去南方投亲。” 王平保问:“你们是卫所兵还是庄客?怎么能够去南边?” 那汉子似乎是卫所中的逃户,正被说中,脸色一变,道:“几位老爷有什么事情便说,若无事时,我们家人还要赶路呢。” 王文龙怕王平保把人给吓了,连忙掏出几枚碎银子说道:“我也是南边来的客人,要去北方做事,并非找你的麻烦,而是想问问三万卫、镇夷堡的情况。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接过银两脸色才好些,停下鸡公车,擦着汗说道:“小姓刘,叫刘德天的就是,不瞒老爷,我家便是镇夷堡过来的。那边的消息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女真人现在闹得厉害。边境上不好做生意,不见我们这些军户都要南边去吗?老爷们若是想要出关经商就更不可能了,还是回吧。” 听到这情况王骥德颇为惊讶,他们在关内听到的消息都是自从李成梁坐镇辽东以来,辽东几年不闻战事,他从金山卫一路北上,看见辽东的情况也还算富庶安定,却没想到照这汉子所说似乎辽东正在崛起一股大势力。 王文龙这时却更关心找向导的事情,他听说刘德天就是从镇夷堡来的,又看他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能被逼到做逃军背井离乡,说明他们在镇夷堡也没有什么势力,起码没能力联合起来坑害自己。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们不是去边关做生意,而是去那儿做学问的,正需要一个彼处的老土地帮忙,不如便五两银子雇了你去,跟我们做几个月长班如何?我是个京官儿,这位王老先生也是秀才,后面还有三个秀才公,我们都是读书人家,到铁岭时你便知道我的身份,不会跟你做耍的。” 五两银子干几个月活,对于辽东百姓来说算是极为丰厚的报酬了,更何况王文龙等人一看就是有出生的。 那刘德天只是稍稍思索便点头道:“老爷看挈我,是我的福气,俺就是安乐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镇夷堡一代更是自小跑着长大的。只是我一家老小不能跟着北上,能否让我先将家人送回铁岭弟兄处暂住。” “那是自然。”王文龙点头笑道。 当场王文龙便掏了五两银子给刘德天,看他一家人在铁岭居住,要吃要喝,又额外给了二两银子安家费,怎么样也够他们过上三四个月了。 那刘德天也当即跟着王文龙等人将车子转向北方。 在铁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刘德天便早早安排好了家人,到馆舍前等待王文龙等人一起出发。 铁岭已经是靠近辽东北境最大的城市了,这地方有铁矿,也是个军事经济中心。 而从铁岭再往北边的安乐州说是个州,其实人口不过三万,还抵不上江南一个稍大的县城。 王文龙等人第二天启程后所见路边的景色又萧条许多,笔直的道路旁,只有时不时出现的军事要塞,以及偶尔间杂在山林间的大片的屯垦地。 王骥德越看这周边的景色,越觉得不对劲,能出古董的地方在古代也应该是通衢大邑,而这往三万卫安乐州一路而去的路边怎么看怎么都像荒芒所在。 这一次北上的甲骨社员,除了王文龙和王骥德之外,还有三个甲骨社里的秀才,王骥德和三人一阵商量,都觉得心中没准,他骑马到王文龙身边问道:“建阳你说能出古玉的地方真是这里?莫不是找错了?” 王文龙刚才正在跟刘德天打听边境的情况,闻言便笑起来:“老兄怕我骗你么?” “你莫笑,笑得我更没底了。”王骥德抱怨说道。 “伯良兄莫怕,”王文龙笑着问刘德天道:“你从小生长在镇夷堡,我问你,你们这里可曾见过古玉?” “玉?不知王老爷指的是什么东西?”刘德天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王文龙描述说道:“就是你们种地时会否从地底下挖出一些圆润的石头,不一定很通透,但有些是雕刻了形状的,例如小鱼或是走兽之类,颜色或白或青或黄。” “那个呀?”刘德天点头笑道:“倒是见过的,有时挖地能挖出来。” 王骥德闻言惊讶说道:“挖地就能挖出来?莫不是记错了,你且跟我说,那些玉是什么模样的?” 刘德天回忆着说道:“有些像是三角的,还有些是石头做的方片,一些好看的还有人买去呢。一起挖出来的,还有些红色黑色的陶片,不过那陶器做的糙的很,上面画的也不知是什么,看不懂。” 王骥德越听越惊喜,甲骨社这几年的发掘中他们已经积累下了一些对于古代遗址的研究经验,王骥德知道不精美的陶器在古代价值不高,是不会被当作大宗商品到处贩运的。 照刘德当地的遗址中有石器、有陶器,这明显就是大规模的生活遗址,或是高等级的墓葬群。 这辽东还真有东西! 王文龙闻言心里也踏实了,他之前只是知道在大凌河沿岸,肯定有大量红山文化的遗址聚落,但镇夷堡有没有他也不敢确定。 红山文化在五六千年前的分布相当广泛,留下的遗址北起内蒙古中南部,南至河北北部、东达辽宁西部,西至内蒙赤峰,在这一大块区域之内光是遗址群,就有近千处。 红山文化的玉石基本都是地方玉,说是玉其实大多数是玛瑙石材质,能够被当成宣传图片广泛传播的都是其中特别精巧的典型,许多红山遗址的文物丢在土堆里都看不出区别。不描述一番本地百姓还真不能把这些玛瑙石、破陶片和宝贝联系到一起。 王骥德将这消息和甲骨社的另外三个秀才一说,那三人也是激动不已,纷纷跑来找刘德天确认情况,确定在镇夷堡真的有遗址存在之后,众人都是迫不及待。 从铁岭北上,经开原,只用一天便到达了安乐州,大家却没有进城休息,而是继续取道往北。 一路上虽然大家都还处在发现遗址的喜悦之中,但是看着路边的风景,王骥德却也生出了些许疑惑。 他问刘德天道:“怎么越靠近边境,反而屯田区还多了,这些都是军屯吗?” 刘德道:“军屯不多,大多是开垦的民屯。” “开垦这么多土地不怕鞑靼人入侵给抢了?”王骥德更加奇怪。 刘德天不屑的笑道:“抢什么?老爷有所不知,如今在这安乐州鞑靼人早就叫不响了,此间闹得厉害的是女真人,这些在边境上开垦土地的大户多半都和女真人勾着呢,女真就算入寇也不会抢他们的。” 第412章 挖到上古文明 王文龙闻言也忍不住问:“那其他汉人百姓没有在此间开垦田地的吗?” “早年有,现在少多了,”刘德:“军中命我们少在此间开垦,少和女真人犯冲突。” 他说着便摇头道:“多少军户原先就在卫所边开垦土地,上边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如今却是军户自己多开垦的土地也不让种了,饿死人的事情都是有的。唉,若非如此,我家也不至于被逼着往南去。” 王骥德和那三个甲骨社的秀才闻言全都满脸惊讶,王骥德奇怪说道:“这政策却又是什么意思?这岂非故意将土地让给女真人?” 一旁的王文龙见他看来,也是皱眉道:“我也看不懂。” 王文龙知道此时的东北努尔哈赤已经将建州女真统一,又联合叶赫等部份划掌控了海西女真,此时正在攻打东海女真以及野人女真。 女真总共就是这四部分,努尔哈赤已经掌握其大半,并且创建了八旗制度,在赫图阿拉建设了自己的政权。 而这一切都是在李成梁眼皮子底下做出来的。 原世界历史中的清朝档案关于这一段的记载非常奇怪,努尔哈赤原先是李成梁的部下,因为父亲被明军误杀所以凭十三副盔甲起兵,但是此君根本就没有去打明朝,而是先后打败了建州女真各部,统一建州,继承了建州卫指挥使的官职。接着又把其他的女真部落缴的缴、杀的杀。 清朝历史记载努尔哈赤骑兵的目的是报仇反明,但努尔哈赤如今的作为在李成梁眼里肯定不是起兵反明,反而努尔哈赤把女真各部统一后,使得女真这些年来犯边的次数大大减少。李成梁也得了一个安辽能臣的名声。 如果说让女真有一个首领方便管理就是李成梁的目的,这还可以理解,但万历三十年以来李成梁对于努尔哈赤的纵容哪怕王文龙这个穿越者也看不懂。 李成良主动撤掉边境的防卫,甚至原历史中明年还主动撤去已经很有势力的六堡,为努尔哈赤在东北扩张扫除障碍,谁也说不清这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 要说李家就是想要投努尔哈赤也说不通,因为李成梁的直系子孙后来几乎全都在和后金的作战中死了,骨气也都不差,最后李家有人投清,那都得是到明朝末期,整个辽东都亡了的时候。 就比如李成良的儿子李如桂,明亡之后投清,到康熙年间才当了个知县,虽然官声还不错,但这么小的官也证明满清并不觉得李家是主动投靠的大汉奸。 至于什么李家和努尔哈赤有私交、李家子弟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做妾,都无法说明李成梁偏袒努尔哈赤的原因,李成梁杀起手下来可狠了,怎么可能会为这点事情就松手? 王文龙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解释只能说李成梁真的太轻视努尔哈赤了,他或许真的觉得对努尔哈赤的些许妥协就会换来他晚年的几年安稳,还不会酿成大患。 毕竟直到萨尔浒之战前也不会有人相信十几万明军还打不过六万八旗军。 又过了一天,王文龙等人到达镇夷堡,先到卫所里打个招呼,这边疆地方的军官得知此间来了一个中书舍人以及几个名士倒也颇为重视,听说王文龙又不要钱要粮,只是想要去做什么考古,自然轻而易举的放行了。 刘德天到军户中一阵打听,便告知王骥德,在镇夷堡西北方的土地上最近刚刚挖出了他们所说的那种玉器,一行人连忙赶去。 到达地方一看,王骥德就是眼前发亮。 “这是一个墓葬,还没有被破坏掉。” 辽东的土地太大,人口太稀少,特别是这边疆地带,田地都是广种薄收,这些军户种地时掘土的深度也非常浅,虽然挖出了一些玉器,但是并没有将墓葬的主体结构破坏。 王文龙连忙询问这土地的归属,然后便很快得知这里的土地全都是卫所的军田,想要买也不需要太多钱,给两季粮食就够了。 他干脆联系了此地军官,掏钱将这一片土地买下,第二天开始几个甲骨社的成员便开始下洛阳铲定位置,很快进行挖掘工作。 这一群读书人热闹闹的跑到边境地区来挖地,在本地的卫所军眼里的确是稀奇之事,许多军户农闲时都跑来看热闹。 甲骨社的成员对这一片墓葬也感到惊喜,他们只是打了几个探洞就发现这片墓葬的布置很规整,而且很快就探到一个首领的墓,这首领被埋葬的地点居然还符合风水的习惯。 王文龙和王骥德两人正在坑边啃馍馍,突然就听见坑中干活的几个力工对话接着便是一个甲骨社员惊喜的喊声。 “有发现!” 两人连忙放下干粮,下到挖掘坑中。这地方靠近大临河水土湿润,红山文化是新石器时代的文明,墓主人的尸体早就烂干净了,只留下几颗牙齿。 此时两人就见在墓主人的胸前位置正躺着一片张牙舞爪的方形石器。 一个甲骨社员小心翼翼的趴上去,一边用羊毛刷刷去浮土,一边记录这石器的形制。 “器体摆放在死者胸前,为扁平的长方形,中心有一镂空涡旋形弯钩,四角对称向外呈勾卷状,在正面有与与体轮廓走向一致的浅凹槽……” 稍有见识的人都能认出,这是一枚玉佩,不过具体是模仿什么形状却说不出来。 王骥德一脸惊叹:“这玉佩的磨制太精美了,此墓主人生前肯定是一方豪强。” 几天的挖掘下来,甲骨社众人已经有了一致观点,红山文化是一个影响力非常大的文明,红山文化的陶器制造还在较粗糙的水平,说明他们的手工艺还非常落后,在如此落后的环境下,能够将玉石磨成这样精美的玉佩,就能说明此文化的聚落定然有不少的人,才能够养出有这样闲工夫的统治者。 王骥德话音甫毕,又听旁边一个工人说道:“这里还有发现!” 王文龙和王骥德连忙看过去,就见一个被他们雇来的军户在原先墓主人手边的位置慢慢扫出了一个圆形的东西。 这东西是玛瑙材质,模样像是一个卷曲着的圆环,只不过有一处线型的开口,圆环上雕刻着眼睛鼻子以及龙角的形状,圆环的另一侧还有一个用于挂丝绦的小口。 这器物看模样就知道结实的很,器型也不大,很快就被清理出来。 刘德天也拿着干粮过来,看着那圆环笑道:“这就是我跟老爷们说小时候见过的玉环,那上面雕着的东西像不像个猪?” 他说完却没人回应,此时看见这器物的甲骨社众人却都已经屏息凝神,王骥德咽了一口唾沫,震惊的说道:“这……这是龙佩?” 王文龙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出土的玉猪龙,一阵心跳之后才稳定心神提醒说:“这更像是龙形佩的早期形制,也许中原后来的龙佩就是从这造型演变过来的。” “有道理,”一个甲骨社社员眼前一亮,“这玉佩的形制更像是早期的珏,怪不得后来的珏会长成那模样,原来祖先在这里了!” 而王骥德在一阵惊讶之后,满脸喜色的表示:“此间的文物实在太多,我要赶快回一趟铁岭,写信通知甲骨社成员前来!” 这一处遗址的发掘工作已经差不多结束,比较有研究价值的便是挖出了玉猪龙的那一处墓葬,其他墓葬基本上都只有些陶罐之类的东西,连彩陶都少见。但带来的震撼已足够王骥德叫更多人前来了。 出土了大量粗糙的陶器却没有文字,说明红土山一带的古文明技术还是很落后,甚至是在文字出现之前的文明。 而这几天的现场考古以及走访调查,大家已经在镇夷堡发现了不少红山文化的玉器,除了王文龙等人自己挖出来的,还有不少是多年间此地卫所军户开垦田地时无意中挖出,这些玉器的形制风格非常统一,说明都出自同一文明。 这就可证明这红山文明的分布范围绝不只是镇夷堡一处。 无论玉猪龙、勾云佩还是其他的文物形制都表现出红山文化和中原文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是中华文明的祖先都不为过。 先民之足迹,早至辽东,这种消息传入了解此事重要性的人耳中不啻于一场霹雳。 镇夷堡附近肯定还有大量其他同时期的遗址,这要靠王文龙他们几个人挖掘出来是不太可能的,只能求助于同道的力量。 当天晚上王骥德就回到镇夷堡打点行装。 他急于将此间消息传回去,甲骨社中肯定会有不少人愿意前来参与发掘。 王骥德等人收拾行囊的时候,王文龙也一起打点行装。 他却不是准备回京城,而是刚刚受邀要去铁岭卫做会讲。 辽东有几百万人口,自然也有读书人,铁岭、开原、沈阳一带作为辽北重镇,也是辽东读书人聚集所在,王文龙也是到东北才知道,本朝铁岭卫甚至还出过进士,这边境卫所的教育水平还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第413章 社学之会 王文龙原本以为辽东的儒学水平并不算高,自己在此地也不会有什么名气,却没想到他来了辽东才知道自己在本地居然还是个挺火的学者。 他能火起来靠的主要是《疗疴录》。 这本书本就取材自明末的乱象,王文龙在描写之时又加进了自己在明朝这许多年的见闻,尽力将一个战乱不息民不聊生的明末场景给描绘出来。 他写出此书时还是三四年前,那时马林正任辽东总兵,辽东时常被蒙古人入寇,还有太监高准在盘剥,努尔哈赤也正在和海西女真打仗,整个辽东都乱得很。 于是王文龙《疗疴录》中那个兵痞横行、民不聊生的末世立马就引得辽东百姓共鸣。 虽然辽东总兵马林号称要禁止此书,但是却依旧无法阻止此书在辽东大地上广泛传播开来。 这书实在太火,甚至有辽东人传说《疗疴录》写的就是真事,说内地已然是天下大乱,兵痞横行的世道。 登辽海道断绝以后辽东和内地信息交流大为迟滞,许多辽东百姓对于内地的情况也不了解,也不知背后有没有其他势力做鬼,总之这样的传言还真有市场,吓的许多辽东百姓以为大明就要完了。 最后还是李成梁和辽东巡抚联手将此书给查封一阵,才将这满天谣言给压了下去。但经此一事,王文龙也就在辽东大大出名。 所以王文龙刚到安乐州就受到了铁岭社学邀请。 铁岭卫的社学也是出过进士的,倒不至于以为《疗疴录》记载的是真事,邀请王文龙还是因为王文龙的名气以及对王文龙最近所倡导训诂之学的兴趣。 不过那时王文龙正在忙碌发掘之事,只能答应等阶段发掘完成之后再去往铁岭卫做会讲。 王骥德急于回去通知红山文化的发现,带着甲骨社几人在铁岭便和王文龙分别,直接就南下而去,王文龙则带着随从去往开原城。 开原城的繁华程度虽然比不上沈阳,但是却是开铁防线的重要堡垒,所以城墙修得格外高,城墙周围有十几里,光论城墙坚固雄伟在整个东北也就仅次于辽阳罢了。 王文龙到达之时就见社学门口已然站了三四十人。 一个六十许岁的老者笑着相迎:“老朽萧汝芳,字近德,且代辽东文人欢迎建阳先生。建阳先生乃当世名儒,先生履足辽东,实在是本地文界大事。” “不敢当近德先生如此夸奖,先生身处辽东却能高中进士,我王文龙身处关内却只能靠贡监出仕,相比之下,辽东学子才华高于我甚多呀。”王文龙连忙对着萧汝芳行礼,心里是真的尊重。 只因萧汝芳是万历十一年的三甲进士,有明一朝铁岭卫总共就两个进士,上一个进士还是在嘉靖年间。 辽东想要考出个进士非常困难,主要原因一是辽东的教学水平确实低,二则是辽东虽然有几百万人,但却不是一个省级行政区,没有自己的乡试。在辽东的读书人想要科举都得到其他地方去参与考试。 就比如萧汝芳的进士就是去顺天考的,而且还是当年顺天府乡试第十名。 就辽东这教学水平,萧汝芳跑到顺天府去考试还能得到前十名,要是他从小在内地读书,想殿试来考个一二甲都是手拿把掐。 听到王文龙对辽东读书人如此吹捧,在场众文人心中都舒服许多,萧汝芳也是一下便觉得王文龙顺眼,热情邀请说:“请建阳先入文庙祭圣,也看看我辽东社学的模样。” “近德先生请,列位朋友请。”王文龙同着众人一起走入铁岭卫社学,几个本地文人颇为自豪地在一旁介绍着社学中的布置。 其实铁岭卫社学地方很小,也没有文庙等配置,所谓圣贤祠就是开辟了一处偏院的小房间而已,别说南京常州等江南地方的官办书院,就是福建的一些私人书院也远比这铁岭社学要来的气派。 但是王文龙却不敢有轻视之心,在这地方还能够坚持读书,而且不少人考上功名,在此的儒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毅力过人之辈。 就比如萧汝芳给他介绍的几个本地名宿,都已经六七十了却还自称小友,那是连秀才试都没有考过的童生。 倒不是他们学习成绩多差,而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属于都司卫所的儒学生,想要得到秀才功名只能参与国子监的岁贡,这里头猫腻太多,有钱人给点钱财就给这些老儒生顶下去了。 萧汝芳指着一个二十几岁,眉目间有些许油滑神气的青年介绍说道:“这位是洪子成,名敷教,东宁卫人,去年顺天府乡试举人。” 王文龙点头拱手:“见过子成兄。” 这位也是原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按原历史,几年之后他就会考中进士,被熊廷弼提拔到登莱监军。 接着萧汝芳又指向一个十几岁的英气少年,“这是佟八百,名卜年,这一科也要去顺天府考举人的。” 王文龙连忙再次拱手:“我猜八百此次定能高中。” 佟卜年闻言颇为惊讶:“建阳先生如何得知?” 王文龙笑着说道:“人物气度在这里了,哪里有不中的道理?” 佟卜年一愣,接着便是满脸喜气的拱手道:“多谢建阳先生夸奖。” 王文龙也不禁感叹,万历三十三年的辽东读书人中还真是英杰辈出,光是在自己面前就有两个十年内要考中进士的,对于开原这么一个人口数万的小城,这么高的进士比例即使放在江南也不算弱了。 萧汝芳和一众读书人跟着王文龙一起拜过孔圣,看着将祭拜用的冷猪肉撤下来,萧汝芳对王文龙笑说:“也近了中午,社学为欢迎建阳宰了一口猪,做了些本地吃食,就是不知建阳能否吃得惯。” 王文龙笑着道:“客随主便,我向来是不忌口的。” “如此就好,里面请。” 王文龙跟着众人一起到里间,就见早已经摆下了四桌席面,每张桌子上热腾腾的支着一口小炭锅,锅中翻滚着的却是酸菜烧白肉、炖血肠,还有一些炸酥肉之类的吃食,典型的东北菜。 王文龙跟众人相让着坐下,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他,怕他南方来的人嫌此地食物不合口味,却见王文龙直接一筷子夹起锅中的肥猪肉,蘸了蒜碟便是大嚼,夸奖说道:“香烂入味,这样的大荤吃法最合我味口。” 众人这才放心,皆是大笑。 “既合胃口便多用些。”萧汝芳笑着请大家夹菜,接着又对王文龙说:“开元的社学虽小,但是挂籍于此社学之下的学子人数却是上百,此间难得开一次会讲,开铁周边的学子都要来听,此时不少人还在路上呢,不知建阳可否先歇息两日,等人到齐了再开讲?” 王文龙笑道:“那又有何不可?” “建阳真爽快人也。”佟卜年连忙夸奖。 这地方难得来一个天下有名的名士,如果王文龙耍脾气他们还真不好说什么,而此时王文龙如此配合,一下就让在坐众人心里都对他称赞不已。 酒过三巡,大家也渐渐放开了,谈的话题慢慢深入。 洪敷教好奇问王文龙说:“听说建阳公在关内专以训诂考据之学出名,不知此学问有何作用?” 王文龙回答说:“我带了两部《训诂学讲义》打算送给开原社学,关于训诂学的作用,此书中讲的十分明白,酒桌上一二句却是不好说清楚。” 洪敷教摇头说道:“不瞒先生,《训诂学讲义》我家中就有一套,是拜读过的。我的意思是此书的确写的深入浅出,但是训诂毕竟是小学,而我见关内流传的阳明心学、泰州之学、常州之学都是为了端正经义、匡扶大道,所以好奇的是先生研究训诂学问,对于经义大道有何用处?” 王文龙惊讶于这话题如此尖锐,抬头看看身边众人,却见大家都是一副求教的表情。 萧汝芳笑着说道:“辽东学风,一向如此,并不如关内一般文质,建阳怕还是第一次见。” 洪敷教也忙说:“学生问的冒昧了,先生莫要不喜。” 第414章 红山文化与辽人学子 王文龙一笑,他知道洪敷教确实是想要求教,于是正经回答说道:“训诂学的创建本心就是训诂考据的方法找出经典的原本内容,用以端正经学本义。” 洪敷教却还没太理解,继续问道:“各派学问说到底都是为了说明自己对于天下事的态度,先生这一派训诂之学对于端正天下有什么作用呢?” 王文龙道:“辨明经义便可破无理旧制。” 他举例说:“便如同江南一带流行所谓贞女:女子只要和对方有了婚约,便是男子在娶妻之前已然死去,这女子也要一世为那男子守贞。有人以为此规矩大悖人伦,但却被一些朽儒拿出三纲五常来说事。我辈用训诂之学考究《礼记》,证明贞女习俗违背《礼记》中不二斩等规矩,并非守礼乃是大大的悖礼,经过训诂学一番宣传,这几年来江南的贞女现象已然大为改观。这就是训诂学办的一桩实事了。” “原来如此,这倒的确是办了好事。”洪敷教颇为认同的点头。 在辽东因为有大量的军户调动,所以总体呈现男多女少的情况,别说贞女了,就是女子丧夫之后守寡的都很少,本地的士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自然大都认同贞女现象应该被杜绝的想法。 见到席上众人议论称赞,王文龙又继续说道:“训诂学还能通过研究古书去真正了解古人之思想,避免人云亦云。就比如我通过训诂学方法,从史料之中找出许多关于民族主义的思想,提炼总结这才写成了《民族国家论》。” 他说:“通过读古书,可以知道本朝开国之初我太祖皇帝从来是想要化天下为一,乃是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的想法。如今大行其道的刻板华夷之辩,其实才是走歪了的路子。若不训诂,也就无法找出这些证据去辩倒对手了。” 《民族国家论》也是一本在辽东广泛流传的王文龙作品,甚至连女真人都在看,今日座上的文人不少也都看过。 听到王文龙说起这本书,曾经去往顺天考举人的洪敷教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入关考试受歧视的经历,叹息说道:“虽有建阳公仗义执言,但关内人却总以为我辽东人是土生夷狄,想要改变其思想,何其难也。” “这正是我此次会江打算做的内容,”王文龙笑着说道,“我和王伯良几人最近去往镇夷堡的发现该能证伪这样想法了?” 大家本来就好奇王文龙和王骥德为何要去边疆地带考古,之前还没问到,这时却是王文龙自己提起,洪敷教不禁问:“建阳公这回在镇夷堡难道挖出了什么东西?” 王文龙笑着点头道:“我们在镇夷堡挖出了一些上古遗址,出土文物和上古的华夏文物器型十分相近,定然是有传承关系的,而且当地军户还告知,在大凌河一带有相当多此类文物的遗存,这足以证明辽东在上古之时就是我华夏文明的领土。甚至可能辽东的文明就是我中华文明祖先的一员。”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瞬间热闹。 “真有此事?” “辽东自古真就是华夏故土?” 佟卜年读书不少,回忆着说:“《论语》说‘子欲居九夷’,注疏中又写:东有九夷:一玄菟、二乐浪、三高骊、四满饰、五凫更……这些都是我辽东的地名,以前只以为是后人附会,照此说来在夫子之时辽东的确便已是华夏文明之地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八百果然涉猎广泛,然而却小觑了这辽东文明的水平。” 他说:“我们发现的那红土山遗址依据陶器年代来辨别,其文明水平还没到有文字的时期,彼时尧舜都尚未出,红山文化可不是什么华夏文明还未开发的九夷,而是比尧舜还要早之前的华夏文明始祖之一呢!”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再次惊讶。 这年代的关内读书人对于辽东极其鄙视,就是辽东本地的学者也以为辽东能够在孔子时期开始受中华文明影响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却没想到王文龙直接告诉他们出自辽东的红山文化可能是华夏文明的先祖。 众人瞬间有一种庶子变嫡出的感觉。 萧汝芳都惊讶的问:“建阳所说不是作假吗?” 王文龙道:“近德先生不需担心,我们研究都是有文物作为左证的,相关文物王伯良收集了一部分正打算拿回陕西去招来甲骨社同道一起来辽东开发呢,而且类似文物还有相当大比例此时就在辽东流传,只要到北方一找就能找到,也不是我们作假能做出来的。” “好好!”洪敷教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高兴对身旁一个老者说道:“我们辽东也是文化荟萃之地了!” 他身旁那老儒生也是连连点头:“我就说,我们此间该是有文气的。” 又有人追着询问王文龙,“先生可否描述一下挖出了什么样的器物?” 萧汝芳更是抓着王文龙的手说道:“今日建阳就到我家去休息,我要同你好好聊聊,好好聊聊!” 盛情难却,王文龙笑着说道:“那就叨扰近德公了。” 看着眼前大家欢喜的场面,王文龙心中也是不禁感叹。 他很能理解辽东读书人听闻红山文化是华夏文明先祖之时那喜悦的心情。 辽东的读书人太苦了。 大明建国早期对辽东的定位就是一个军事屯垦地。当时人记载辽东的文化情况为:“识点画形声之文者堇堇可数,若究义、晓法令,则若空谷之足音焉。” 可见别说读书了,能够看得懂官方告示的人在辽东都能算“空谷足音”一般的存在。 这是因为早期被派来辽东的官员只负责防守、筑城、屯田,大明的统治者根本就没有派学官前来,打根子上他们就没打算让被发配辽东的这些军户子弟读书。 结果就是从洪武到正统年间七十余年辽东没有一个进士,连举人都少见。 辽东的第一个进士是正统十年的高润,当时是辽东巡抚和督选司看此地学子可怜,官家出钱送了两个辽东学子中的佼佼者到山东去应试,连送了许多年才考上的。 直到现在辽东的读书人也没准地方考试,只能到处加塞,他们有时去山东,有时去顺天,最远的进士甚至跑到江西去科考。 江西可是此时全天下科考难度数一数二的科举大省,读书人从东北被逼到江西去考试还能考中进士,可知其学习有多用功。 而辽东的学子到各地去考乡试,自然就会挤占当地乡试录取的名额,所以到哪儿都不受当地学生待见,考个试都得跟做贼似的。 历史上要到几年之后的万历三十七年顺天府才第一次专门为辽东士子增加了五名举人名额。 可以说此时辽东的读书人在整个大明的科举系统中就是鄙视链的最下端,甚至受歧视到自己都认同本地人没文化了的的地步。 但在这种情况下辽东的进士却是越来越多,在正统年间出了第一个之后基本上隔十几年就能考中一个进士,别看数量不多,但都是从别省读书人嘴里抢下来的名额,这还是要靠辽东读书人拼命保护文教种子才有的结果。 其实对于这些辽东读书人来说,他们拼命考中进士,在官场上也混不到多高的位置。 但这却是一种证明自己能力和身份的方法。 从骨子里萧汝芳等人就是想要告诉全国的其他文人,辽东人也是识字的,辽东人也是能科举的。 可想而知,当他们得知辽东也是华夏文明起源地之一时心中的那种自豪感。 萧汝芳等名仕,本地大户一直在本地推广文教,此时听闻王文龙的研究成果怎么会不高兴? 用过午饭,又说了一会儿话,众人散场。 冯家、佟家等本地读书大户马上为谁今晚招待王文龙而争抢。 最后还是萧汝芳叫来轿子,将王文龙请到自己家中去招待,他是铁岭第一个进士老爷,其他大户也抢不过他,这才让王文龙被萧汝芳抬去。 第415章 萧家问对 萧汝芳的家就住在开原城南,是一座很传统的东北民居,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只不过是三面瓦房,萧汝芳和大夫人住在正面的房间中,西房住着他的小妾,东边一溜则是厨房杂物间之类。 这房子的规模别说比着关内的进士家庭,就是山东一带的普通民户,大概稍有田产之家也能置办得起。 这也是铁岭一带的正常情况,明代文人笔记记载铁岭一带的士大夫之家生活状态就是“彬彬若邹鲁城郭之民”,至于辽东的乡间百姓这时还大量保持着元朝之前的习惯,所谓“男女聚会荡无防检”,“大有左衽者”。 听说萧汝芳要招待贵客,他的两个儿子早早就从外边回来,萧汝芳的妻妾带着仆人忙碌着做饭,吃的食物也极有东北特色:高粱米水饭、蘸酱菜,又到市面上去买了卤鸡鸭回来。 一直忙碌到傍晚,萧汝芳坐在正堂中举杯欢迎王文龙:“建阳来我家小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荣幸之至。”王文龙笑着回答说。 萧汝芳又指着做中一个军官模样的男子介绍:“这是我的长子,萧伯先,在城外经营田亩之事。” 王文龙连忙拱手见礼:“萧朋友好。” “建阳先生好。”萧伯先虽然是萧汝芳的儿子,但看模样就知没什么文彩,更像是一个大地主。 萧汝芳又指向自己的二儿子说:“这是我二子仲才,也是个读书不成的,如今在卫所中袭了个官职。” 萧伯才四十几岁模样,为人比大哥圆滑的多,他笑着跟王文龙见礼说道:“半个月前听军中说本地来了大名士,那时我就想回来见见,又听闻先生北边去了,前两日才听说要到开原,我连忙便向军中告个假赶了来,这才能见老先生一面。” “仲才兄太热情了,今日能见到兄长,亦堪称快。”王文龙笑着说道。 内地的读书人家子弟一般不会经商和从军,但在铁岭卫却很少有这样习俗。今天到萧汝芳家吃饭,王文龙处处都能感觉到辽东和内地习俗的差别。就比如这会儿他们吃着饭,而场院里还摆着一口萧汝芳给自己身后备下的棺材。 当然,这种习俗在江南也有,不过王文龙一进门就发现这棺材的材质是松木。 松木的价格便宜、木质软、还容易开裂,在关内肯定不会被用来做棺材,但这却是辽东人的习俗。 当年辽东总兵韩玺临终前听说家人为他去南方求取杉木为棺,立马劝阻说道:“吾东人,以松木为棺,从俗可也。”本质上是辽东地方认同的体现。 王文龙和萧汝芳一家人在饭桌前坐下,边吃边聊,聊的都是些家常之语,并没有说到什么学问上的事情。 直到吃完饭萧汝芳才让仆人抬张炕桌来,他和王文龙面对面坐下,泡了茶,点起灯来说话。 萧汝芳的两个儿子也在一旁拿过马扎来坐着听讲。 萧汝芳指着自己书桌上的那一套《民族国家论》道:“我看建阳的书籍,对于这民族主义分外推崇,本质上似乎乃因是对济世救国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想要同建阳讨教一二。” “先生请讲。”王文龙说道。 “建阳对于如今辽地情形如何看?”萧汝芳斟酌着问道。 王文龙直白的评价:“我在关内时听闻自从李总兵上任辽东以来辽东几年不闻金鼓,百姓安乐。然而此次真正到辽东实地走访才发现,辽东这几年间虽然没有战事,但是逃户数量却大大增加,边境之上女真人活动也是分外频繁,这都是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征兆。” 萧汝芳点点头,有些惊讶王文龙才到辽东这么短时间就看出了辽东局势的本质。 萧汝芳问道:“建阳以为该怎么做?” 王文龙说:“若从朝廷来说,一则是安民守边,二则是要防备女真势力做大,不可再养虎遗患。” “此大言也,难呀。”萧汝芳叹息说道,“朝廷如何做不去说他,建阳以为我辈文人又能做什么呢?” 王文龙回答说道:“我认为文人所应倡导的方法,我在《民族国家论》之中已经写明,那就是进一步将辽地归于中华文明统一之内,以中华文明之主体去吸纳辽地的各民族,移风易俗。” 萧汝芳问道:“辽地民族众多,风俗不一,用此方法能成功么?” 王文龙斩钉截铁的下了论断:“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辽东地方上用临近山东华北,极容易受我中华文明影响,最终必然会被同化。” 辽东在宋元以前本来就是汉家故地,只不过经过唐末的变乱,此地的少数民族势力早就占了上风,一直到明朝在此迁徙江浙、山东的军户充实辽东,此地的风俗才再度进行汉化。 此时辽东人对于本地汉化的成果感觉很忧心,但其实在后世的历史分析来说,辽东的汉化效果是非常显着的。 要知道明代户籍上所记载的辽东军户人数也不过几十万,辽东人口二三百万,其中大量都是明朝以前的少数民族,但到如今,辽东大多数百姓都已经有了中华认同,甚至许多小民族又恢复了汉族的认同。 毕竟中华文明的主体性太强,只要有一个大一统的文明中心施加影响力,对于东北各民族的吸纳和同化是必然结果。 萧汝芳思索一番,又问:“近日有人以为为了防备建州女真做大,应该加强对女真的隔阂,严守边防,如此就能阻遏女真的发展,建阳以为如何?” 王文龙摇头说道:“如今对着女真的边防地带其实乃是过去奴儿干都司的旧地,此地往西可接连蒙古,往北可通于野人女真,往东南可下朝鲜,这样四通八达的要地又不是云贵的大山,社几个关卡就能将反叛势力给困死,对于女真,光靠严守边防是定守不住的!” 李成梁撤掉大量边境防御堡垒时对朝廷交代的原因就是少数民族势力做大,汉人和他们交往会助长少数民族的实力,还不如闭关锁国,而那些边境堡垒孤立无援,在闭关的情况下应该全部撤去,以防止被对方攻击。 如果建州女真是大明内地的起义势力,起义军身处的地方是被明朝统治范围包围的区域,这种严密封锁或许有用,但面对他们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这思路就非常奇葩。 你把边防撤了,不和对方交流,正好给了努尔哈赤发展壮大的空间,可以让他从容的收服女真各部,再去从容的打击整合蒙古势力。 “撤去边防实为懒政,虽然能收一时安稳,长期看来却会让女真继续壮大,”王文龙说,“我以为若要解决辽东此时问题,只有分化瓦解,并且增加交流、化民为一这一条路。” 他的一番说法引得萧汝芳细细思索,可这时萧汝芳的二儿子萧伯才却突然插嘴说道:“建阳公的说法岂非乱了华夷之辩?” 王文龙回答:“我在《民族国家论》之中其实讲过,如今的华夷之辩其实是走错了路子,有能为的朝代并没有这种思想。” 萧伯才摇头说:“那女真人岂是容易同化的?他们根本听不懂汉话,而且女真人中如今已经开始制做所谓满文,意思是以后子孙也不要学习汉话。人家不学,你想同化人家,却又如何做来?” 王文龙笑着说道:“一旦女真人同汉人交往,他们必然学习汉话,若是交往深了,过上几百年满文别说有人去读写,便是听、说那满文,怕是全国也找不出百十个人会了。” 第416章 化民为一之策 “至于能否化民为一?之前我曾同近德先生讲红山文化的发现,上古之时,辽东本来就是中华文明的祖先之地,直到汉唐时此地也是我中华文化的重镇,唐末纷乱,契丹人、金人、党项人、奚人轮番登场,几百年间便将辽东故地变成了朱离左衽之所,这不就是他们化民为一的结果么?”王文龙笑道:“如今我们说华夏的民族主义,无非是将此一事反着再来一遍,而且手段还要温和许多,如何会不出成效呢?” 萧伯才说:“建阳没到边疆上任过事,坐在书斋中想来自然有道理,但事实却不会照你所说发展。如今局势,收缩边境是有道理的,将兵力都调动来建设几个大城堡,就比如这雄关开原城,加强防备让女真人打不进来,胡虏无百年之运,他如今得势上几年,等子孙后代出些酒囊饭袋之辈,自然势力也就衰弱了。何必与他们去做什么交流?又何必动手阻止?” “大家各有想法吧。”王文龙已经把事实摆出来还是劝不动萧伯才,也就只能如此说了。 他觉得道理是说给听得进去的人听的,和这种已经有了自己想法的人继续讨论,只是浪费嘴皮。 其实他知道萧伯才引以为傲的辽东第二雄城,坚固无比的开铁防线,在坐视女真壮大的情况下根本守不了多久。 原本历史中萨尔浒之战结束后不到三个月努尔哈赤就打下了开原。 大明经营了百年的开原城囤积下的粮草人口也着实不少,后金入城后“抢运三日,财犹未尽”。 萧汝芳一直一边听着两人对话一边思索,这时见两人有些矛盾才连忙转移话题道:“原来建阳千里迢迢到辽东来挖掘红山遗址为的就是这事?” “我辈虽然不敢为鼓吹者,但也可以暗中推动,此法近德公以为如何?”王文龙反问。 萧汝芳哈哈大笑:“建阳倒是个会明哲保身的。” 一番谈话王文龙和萧汝芳都觉得十分尽兴,萧汝芳的大儿子是个土财主,只是在一旁侍奉着父亲说话左耳朵入右耳朵出,他见父亲高兴于是对王文龙也十分尊重,但萧汝芳的二儿子萧伯才却是心中忿忿。 天色已晚,三人告辞出门,离开偏屋,萧汝芳被两个儿子伺候着回屋,路上萧伯才忍不住问:“父亲何以对这王建阳如此赏识?难道真觉他所说之话有可取之处?” “何止可取,”萧汝芳严肃说道,“他所说是真正治辽之良方!你莫要听军中主官糊弄所谓‘撤边就是防边’,我们萧家到辽地已经过十世了,见过洪武、成化年间的撤边,也见过当年的三万卫南移,哪一次不是酿成恶果?” 萧汝芳对于辽东之事看的一直非常清楚,只不过作为辽东进士人微言轻,他的意见只能影响一些辽东军户,并不能上达天听。 对辽东情况的担忧也是他推崇《民族国家论》的原因,军事上的进攻他管不了,但是政治文化上的进攻阵地他们却不能放弃。辽东生了战乱,内地的军户跑也就跑了,但向他们萧家世代居住在铁岭,跑都没地方去,“以辽人守辽土”,他们就是标准的辽人。 和王文龙的这一番谈话,让萧汝芳的心中更加坚定了。 让两个儿子回去休息,萧汝芳进屋就找来自己大老婆询问家中剩余多少财产,他家在开原铁岭一带有颇多的庄田,他大老婆一时也算不清楚,只问拿钱有何用。 萧汝芳坦白对老妻说:“我打算带头号召辽人出资参与红山文化的发掘。” 他那妻子也不知什么红山文化,只知自家老爷要做事,点头说第二日就去算。 次日早起萧汝芳就同着王文龙去开原城四下游玩,二儿子萧伯才来找母亲。 萧家成年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由萧汝芳原配所生,如今的萧家大夫人其实是他原配去世之后的续贤,只有萧伯才是她亲生儿子,至于另一个妾室就是更后进门的了。 萧伯才一进院就见母亲拿着东房钥匙要去看仓库,忙跟在后面询问,听母亲说起父亲的想法,萧伯才当时就变了脸色。 不管昨天王文龙和萧汝芳说了什么,他到此时还是相信李成梁所说撤边、和异族断绝来往的做法才是正确,总害怕自己父亲跟辽东总兵对着干会给自家招来不幸。 萧家出了萧汝芳这么一个进士,其实乃是异术,这个家族的底色就是铁岭卫的小军官家庭,见识实在有限。 萧伯才忙找母亲说小话,他一通吓唬,成功让自己那没什么文化的母亲以为萧汝芳去参与红山发掘会将全家人都坑进去。于是母子俩开始藏钱,打算未来给萧汝芳的捐款使绊子。 这点小算计对于辽东大势自然不会有多少阻拦,但几个月后却成功将萧老进士气的半死…… 明代辽东的学术中心,一在辽阳,二在广宁,两城包揽了辽东半数以上的进士,辽东也只有这两座大城市中有私人书院。辽东在次一级的大城如义州、锦州则有官方所办的卫儒学,派有学官教授功课。而开原铁岭级别更低一等,就只有卫社学了。 但是铁岭卫社学的教育资源在辽东也还算前十水平。 因为这地方的地理位置重要。 开铁防线护卫着辽东大城沈阳,开铁防线一旦被打破,沈阳便岌岌可危,只要再打下沈阳,整个辽河以东就将无险可守。 原本历史上后金能够夺得辽东就是从打下开铁防线开始的。 如此重要的铁岭卫,下辖的军户人数自然众多,在众多卫所子弟中挑出来尖子,也就把铁岭卫社学的学生水平给拉起来了。 听说王文龙要来开原做会讲,铁岭卫上下,包括附近抚顺、蒲河、泛河、沈阳的学子都聚集而来。 王文龙在萧汝芳的带领下一脸笑容的走进开原社学,社学院子里挤着的儒生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欢呼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王文龙受到如此热情的待遇也属正常。 辽东这地方多少年没有来一个名士了,关内最近流行的训诂之学本地许多人更是听说过却研究不清楚。 实在不能怪他们,这地方连个藏书楼都没有,那些训诂学所需要的古籍善本本地的读书人根本没地方淘换去,以至于辽东压根就没有什么训诂学家。 王文龙作为此时最炙手可热的训诂学家,突然跑到辽东来指点,众人怎能不兴奋? 会讲之前萧汝芳又为王文龙介绍了今天才到的几位辽东名士:“这是广宁左卫的冯子高,冯朋友。” “复州卫的刘国绅刘公。” “洪生、佟生,这两位建阳昨日是见过的了。” 辽东虽然文教落后,但也有几个科举世家,就比如冯子高出生的广宁左卫冯家,嘉靖年间以来就出了四个进士,这一家都是军籍和官籍,乃是一个辽东世袭军官家族,在广宁一带势力极大。 跟几人见礼罢,王文龙走上讲坛。 他先对着场下众人一礼,方才落坐,开口说道: “昨天我同近德先生聊至半夜,深感辽地文化尚未充分开发,以至于东人学子往往以为辽地粗鄙无闻,此想法大谬也。故而今日会讲内容,我想同众人讲讲辽东文明史,便从近日我们所发现的红山文化开始讲起……” 第417章 《龙形玉变化史》 铁岭卫的社学毕竟也就这么多人,到场人数也才一百,在场的气氛与其说像是一次会讲,还不如说更像一次大学里的公开课。 王文龙的话刚说完洪敷教就好奇问道:“建阳先生总说红山文化,不知那红山究竟是何处?这一次所挖掘的地点就是在红山吗?” 王文龙一愣,接着笑着说道:“红山文化是我粗且给这一系列有同样文化特征的遗址文化群体的统称,红山却不在辽东,而是在顺天以北,此时乃是蒙古人的聚集地,实则我也没去过,但是我在关内时听说大量的红山文化典型器物都是从那一代流传出来的,顺着寻找才来到了咱们辽东。” 王文龙知道红山文化的“红山”在内蒙赤峰,那是红山文化的一个聚集地,辽东这里已经属于红山文化的分支地带。 关于红山文化这个名称则是因为王文龙脑海中印象太深,所以一直说顺了嘴,之前王骥德也以为王文龙说的是辽河上游的红土山,不过他现在也懒得改了,总之指代的东西并不会迷糊。 王文龙索性开始对众人介绍今日会讲的正式内容:“我们今日的会讲讲的是考古内容,但是其中用到了大量和训诂学相通的思想,就比如这红山文化的历史意义、为什么我们敢说红山文化必然是中华文明的始祖之一——这都是从和他不同时期的文化之间互相对比推演而得到的。” 说道这里王文龙对一旁的社学学官笑道:“还请夫子让人将黑板为我拿上来。” 今天要讲红山文化的考古发现,必须要做板书,王文龙也懒得一张一张纸的写了,干脆就让人事先漆了一面黑板备着,至于粉笔就直接拿石膏。王文龙之前试验过油漆的黑板不会太光滑,用石膏足以写下清晰字迹,无非是手感软了一些罢了。 社学的人拿上黑板,王文龙便站起身来边画边讲: “这是我们在辽东镇夷堡一带发现的龙形佩的图样。” 这还是这年代的人第一次见着黑板,萧汝芳见王文龙画的轻松,画错的地方拿湿布一擦就能擦掉也觉得方便,感觉以后可以在铁岭社学中常备一下此物,用以作讲解时写板书。 王文龙直接照着脑海中一篇名叫《玉珠龙到龙形佩的形制变化》的论文配图开始画画。 他的画不见得有多好,但是只求能够准确表达文物的特征。 许多人早听说这个红山文化挖出了玉器,只不过不知是什么模样,这时都瞪大眼睛观看。 众人就见王文龙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头部具有猪的特征,无耳、长鬃毛、眼睛凸起似凤眼的龙形玉佩。 “此配的雕刻还是十分骨折的阶段,所雕刻之动物像是猪蛇龙的混合体,应该是一先民崇拜的神兽,我们便将之称为玉猪龙。我们认为他是最早确定中华玉龙特点的器物。理由一是因为伴随着这玉器发掘出来的陶片,技术水平还十分古朴,可见这器物的制作年代,多半是在商周之前,二者则是他和商周以后的龙纹玉器也有非常鲜明的继承关系。” 画完玉猪龙之后,王文龙又画出典型第商代龙形佩的图样,对着图案介绍说: “商代以后龙纹玉器逐渐增多,商朝龙形玉的特点是见见变成扁平薄片状,更像玉璧,并且第一次露出了单足,头部也开始有蘑菇型的角,并且嘴巴不再像之前的一样不做重点表示,而是张大嘴、多有牙齿,以示凶猛……” 王文龙又专门圈出两个图画的龙口部份:“从张嘴的地方看得最明白,商代龙玉明显是从之前玉猪龙的平口添加牙齿加大张嘴幅度之后演变而来的。” 王文龙边说边画,一幅幅不同年代的龙形玉图案被他留在黑板上, “到了周朝,在商朝的龙形玉佩基础上造型并没有过大改变,但是龙身上的纹饰变得越发复杂,特别是重环纹、云雷纹等……” “春秋战国以后,玉龙的蘑菇角相识不见,春秋开始出现蟠螭纹,战国以后出现了密而满的谷文……” “继而到了汉代,玉龙的雕刻又更加细化,大多数龙身上都开始雕出四肢,仿若走兽,东汉以后更有一段时间,龙身上开始出现飞翼,于是有四条腿,细长身子的龙形渐渐便流传开来……” 相邻的两个图案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但是每相隔几个龙形图案,就能看出明显的风格变化。 大家就如此看着龙形玉从最开始觉得模样滑稽的玉猪龙一步步变成了自己熟悉的汉代以后的走龙、飞龙形象,只觉得十分惊奇。 萧汝芳忍不住对身边冯子高说道:“有趣有趣,王建阳果然博学多才。” 萧汝芳由衷佩服,之前他也怀疑王文龙等人说在辽东发现的玉猪龙就是中华龙形玉器起源的说法会不会太过武断,但是看了王文龙的讲解之后才明白玉猪龙作为龙形玉器始祖的地位并不是某个人生硬判断的结果,而是从和不同年代的龙形玉之间的变化关系中找出来的。 广宁冯家的冯子高也是点头惊叹:“关内研究金石古董的人物原来所学精深至此,果然我们辽东学子是要多走动学习呀。” 冯家也收藏有大量古董,冯子高自己也是个金石古董的爱好者,但是他们身处山海关以外,能收藏到的古董数量着实有限,王文龙演讲中所用的论文是在后世的研究条件下写出的,水平远超此时的金石学者,但是冯子高却将王文龙的水平当做了关内一流金石学家的普遍水准。 冯子高知道别看王文龙今天的判断,说起来深入浅出,大家都能听得懂,但是要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搞清楚这么多玉器之间形制差别,变化源流,没有足够的研究经验,肯定是千头万绪。 而王文龙刚才信手拈来,拿块石膏就能栩栩如生地将这些玉器的形状在黑板上描画出来了,这古董研究的功底只让冯子高这个关外的金石学爱好者叹为观止。 佟卜年听的也是十分入神,直到王文龙说完一段,他忍不住举手发问:“是以咱们辽东早在商代之前就已经和中华文化有相当密切之关系了?” 王文龙点头说道:“有考古发掘作证据,可以证明的确如此。” 佟卜年好奇问道:“可为何这辽东先民,却不在史书上留下太多记载?直到夫子之时也还叫九夷呢?” “为何夫子之时还叫此地九夷这问题我回答不了。”王文龙一笑,其实他知道,但不好说。 根据后续的研究,中华文明是多起源的,除了黄河一带的龙山文化、大汶口文化之外,在同时期的东北西北,东南西南都有高水平的文明存在,这些文名互相交流,才有了后来的中华文化。至于所谓九夷的说法更像是以黄河为中心的华夏文明对于其他地区的正统宣称手段,这麻纱可是扯不清楚。照这么说起来他王文龙的祖先闽越人不也是九夷之一吗? 但王文龙也有其他可以指点的地方,他说道:“九夷问题我研究不深,但是辽东先民在史书上的记载却早于夫子之时。先秦之时辽东的主要民族叫做肃慎,《国语·鲁语下》有记载:‘武王克商……肃慎氏贡楛失石砮’;《左传》也记载‘肃慎之地在于燕国北土’,所对地区大抵就是而今辽东之北处。而且肃慎在史书早也有见于文字的,如史书记载周成王建成洛邑之时大会天下诸侯,肃慎也曾派人去朝贺,贡献楛失石砮,以及一种叫做麈的动物,此动物似鹿而大,究竟是什么动物我却分辨不清。” 第418章 开原会讲 在前世的满清入主中原之后可是下过一番力气去寻找辽东民族和中华文明的历史关系的。 最终满清给自己找到了肃慎这么一个祖宗,而且做了相当多的研究。 这些研究虽然出于政治目的,但还真发现东北的肃慎族是惟一与黄河中下游地区诸民族并存的少数民族,还是个在西周时期地位就挺高的诸侯。 搜罗史料时满清学者就还发现肃慎族的历史记载一直绵延不断,汉朝的《册府元龟》、《三国志》、《晋书》都有这个东北民族的记录。 找这个民族的记载非常容易,只要抓住一个特点“进贡楛失”,楛失是一种箭,肃慎似乎盛产此箭,每一次向中原王朝进贡都送这玩意儿,只要看见这几个字儿,顺着找去,多半就能找到“肃慎”的记载。 王文龙照着脑海中的记忆背出这些记载,在场的辽东学子听纷纷脸露惊讶神色。 萧汝芳也是震惊,回忆说道:“我的确于《尚书》中读过此内容,只是惭愧自己读书太少,却没想到这民族原来就是辽东诸民族的代表,原来辽东民族早在周朝时便时常出现在史书上的。” 还真不怪萧汝芳读书不认真,这些内容在此时算是绝对的冷门,满清入关之前根本没人会去管这些边角零星的记载。 而这时被王文龙点出来,倒是引起在场学子一阵讨论。 “那楛失多半就是桦木箭,咱们辽东的桦木生来笔直,不需过多修剪就能直接做成箭杆,这样技术在辽东边民中流传甚广,但是关内听说是不这样做的。” 又有一个军户子弟出身的儒生道:“石砮我见过,松花江一带专产一种青片石,那石头打下来一片一片,天然带锋,是做箭头的好材料,女真人不会炼铁之前常拿那石头磨做箭头使用,我叔父当年肩膀上中一箭便是那青石簇,那青石箭头极脆打到人肉上一动便及断裂,石片断在伤口里,事后往往流血溃烂,比中了铜铁之箭还要麻烦。” 还有更北方的边户子弟说道:“麈多半就是女真人的驯鹿,他们有一驶鹿部落,是野人女真的一部分,专场这样的大鹿。早年王杲犯边时那部落也是跟从的,据我家祖上说他们连铁器都不会用,极不能战,他们骑的那大角鹿听到号炮便吓得跑了……” 一众辽东学子议论纷纷,虽然是在讲女真人的事情,但他们注述着历史书中的辽东先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却有一种介绍自家情况的自豪感。这时佟卜年再次好奇问道:“我辽东距离中土如此之远,当年这红山文化又是从何传播而来的呢?” 有人直接回答他说:“佟小友没走过关内,这红山文化定然是从山海关传进来的,我家祖上便是走此道入的辽东,说起来远,但其实走不上半年时间就到了。” 这明显是个顺天军户的后代,然后他的说法立马被一个带山东口音的学子反驳:“上古之时整个部落迁徙翻山越岭谈何容易?我倒说此文化定是从山东传来的,走登辽海道,海况好时从山东几日便能到辽东了。” 但他很快又被其他顺天军户子弟驳斥:“若是山东人,那应该留在旅顺打渔,怎么会来我辽河内陆?” 山东军户子弟也立刻反呛:“北上开垦田地不可以么?” 听着众人争论,王文龙笑着压一压手,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他,就听王文龙说道:“这文化传播的路径我已有个猜想,我以为多半是从而今老哈河卫一带传来。” 听到这说法,众人皆是一愣,老哈和卫就是王文龙前世内蒙古的东部,因为明朝前期几次收边,当年的老哈河卫在此时已经被北元占据。 这年代的人以为辽东就已经是文化荒漠,至于蒙古人的前元之地那更是茹毛饮血之所在,辽东子弟听到之后下意识就不喜欢。 “彼处有何文明哉?”当场就有儒生忍不住反驳王文龙的论断。 也有些人较为委婉的提醒:“建阳先生莫不是说错了,那蒙古人的地方能有什么中华文化?” 王文龙笑着说道:“有许多红山文化的物件都是从蒙古人那里流传来的,之前我也说过,据我猜测这红山文化的中心应该在当年的老哈河卫、全宁卫、大宁都司一带。只要到彼处进行发掘,多半能够有所发现。” 听到王文龙说的如此果断,众人也是愕然,大宁都司当是当年朱元璋建立的边地都司,还是当年朱元璋亲定下的宁王藩地,只不过在永乐年间宁王和大宁都司就已经被内迁到了保定一带。 佟卜年问:“这蒙古之地与我辽东相隔颇远,便是如今蒙古人要从辽东入寇也颇为不易,当年中华先民还未使用马匹如何能够从蒙古一路走来辽东?” 王文龙回答说道:“那时的事情虽然没有史书可以记载,但是从遗址的分布也能发现一些端倪,如果我们打听到的遗址位置不错的话,我们的先民该是从辽河平原一路来到辽东的。” 王文龙在黑板上画出辽东的地图,然后将大凌河和赤峰这一带的平坦地带圈点出来。 听了他的讲解之后,佟卜年却是疑惑说:“可这一代是兴安岭呀,寒冷无比,山高林密,就是如今人想要从此处走过都困难,千百年前之人,如何能够跨越这艰难之地?” “因为气候不同。”王文龙轻松回答,“五六千年前的气候大概远比此时温暖,直到商周之时,河南之地都还有大象活动,我们在江南创立了一个物理社,其中有人专门就是研究温度的,我等发现若将水的结冰温度算作零度,水烧开的温度算作一百度,则辽东夏日暑热之时与严寒之时的温度相差就是五六十度,而每年一度的气温变化都能给一地物产带来极大改变。” 他举例子道:“就拿这兴安岭来说,若是气温上升了三度,则兴安岭大雪封山的时间将晚上一个月有余,若是几千年前真是这样的气候,横跨兴安岭便不是没有可能了。” 气候变化这个关键词一说出来,再加上王文龙的解释,世代居住在辽东的萧汝芳突然眼前一亮,忍不住击节赞叹说道:“过去如何我就没想到此事?” 他过去常常奇怪原本在辽国时期可以养活许多百姓的洪州、懿州为何在如今都成了高原苦寒之地?这多半就和大宋以后气候变化有关。想来唐宋时,辽河流域的气候也应该比现在至少温暖上一两度。当年广宁后屯卫不得已被撤也是因为气候生变的原因。 朱元璋当年恢复辽东的时候,曾经画下了一大块广宁后屯卫,地点就在辽国的懿州府,也是宁王的藩地,但是到朱棣时期就给撤了,因为这个地方实际上完全没有办法开垦移民,只能做游牧生产,土地亩产太低,人口太分散,大明的管理模式非常难以治理,还很容易成为北元围攻的孤岛。 对于萧汝芳这些熟悉辽东历史的人来说,广宁后屯卫的放弃一直是耿耿于怀之事。 但他们也想不通为何在辽金时期可以建成几万人口城市的懿州到了大明朝的手上,却连几个守边的卫所都养不活。此时听王文龙一讲,他才想到当时并不是因为大明的治理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明初的气候不如唐宋时期那般温暖,气候不够温暖就没法种地,只能游牧,自然养不活更多的人。 而王文龙说到气温和地缘的关系之时,脑海中也突然产生了灵感。 他之前感觉继续研究训诂学记忆中已经没有什么书可写,但是这会儿却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写些地质、地缘、气候变化方面的作品。 前世历史上的学科发展本来就是从研究古代文献进展到了考古,由考古又进展到了古代地理、气候研究,这些研究是一条线上的,自己如果能够写一本地理考古方面的专着,肯定能让这年代的人大大拓展眼界,而且气候史自然会扯到文明史,很容易利用这理论宣传移民开拓的思想。 辽东的大多数读书人在这时还只能研究四书五经,尽力去科举,对于杂学基本没有多少钻研,而王文龙以前世的记忆抛出的各种新奇观点,自然让众人都是茅塞顿开,佩服不已。 第419章 愚蠢的歧视 会讲进行了一个上午,刚开始是王文龙在阐述考古学和考据学思想,到后半场则变成了场下的众文人热情提问王文龙轻轻松松进行解答。 聊起四书五经王文龙或许比不过这时的文人,但若说起杂学王文龙不单单是阅读的数量胜过这年代的大多数人,思维的宽度、广度更是此时人拍马也比不上的。 很多后世中学阶段的辩证思维、逻辑思维方法,在这年代的读书人之中都还缺乏着呢,到后世找个学习不错的高中生谈历史社会学问都能和此时的文人谈笑风生,说不定还能让不少人眼界大开。 一场会场结束,王文龙拿出自己的几部书籍说道:“听闻辽东购书不易,这是我的几部作品,今日所讲的训诂学内容在这几部书中都有详细阐述,便赠予铁岭卫社学使用。” 社学的夫子连忙叫人接过书籍,连连道谢,看着王文龙满眼都是崇拜,不只是因为王文龙送了几本书,更关键是王文龙今日展现出来的宽广学识让大家佩服。 会讲结束,众人还意犹未尽,许多外地赶来的学子都围上来,王文龙被众星捧月,俨然一代名士。 从铁岭卫社学回来,中午吃过饭,下午王文龙却出不了门了,因为不少文人慕名找到萧汝芳家里,他们或是热情邀请王文龙去家中做客,或是去参加本地的诗文聚会,免不得送上一份礼物。 王文龙在此间逗遛的时间不会太久,对于这些邀请全都婉拒,至于礼物,给钱的,王文龙没收,但一些人家千里迢迢带来的辽东土产他也不好推辞。 这些人太热情了,只用一个下午:貂皮、人参、鹿茸啥的王文龙便收了两大箱子。 到晚上,王文龙和萧汝芳又被佟卜年请去用饭。 佟家是辽北的大户,佟卜年的户籍在抚顺所,但是他们家族最早是在开原显赫起来的,家族的生意遍布开铁、沈阳,佟卜年读书时也就在开原城开蒙。 王文龙和萧汝芳到时佟卜年早站在门口迎接,他一路将两人接近院子去。 走进院子,王文龙发现佟卜年的宅子和萧汝芳家的布置差不多,似乎这年代的东北民居无论主人是什么民族都喜欢修成这种小四合院的结构。 要说差了什么,就是佟家大院的东南角放了一个萧汝芳家没有的大石墩,石墩上头插了一根丈高的木杆,木杆上还放了一个碗状的锡斗。 王文龙认得这东西,此物叫神杆,是东北萨满教祭天所用,前世他去参观沈阳故宫时见过,这也说明佟卜年的家族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后裔。 几人落坐,王文龙先举杯敬了萧汝芳,又敬佟卜年道:“八百才高八斗明年乡试一定得中。” “多谢建阳先生吉言。”佟卜年颇为高兴。 萧汝芳也和两人一起举杯,放下杯子,叹气说道:“八百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能学到如今的程度也是着实不易,他日高中,为我东人又添一个文曲星,也算是不枉这些年所受辛苦了。” 王文龙想到佟卜年的身份,大概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他借着这话头问佟卜年:“八百这些年来读书,恐怕受了不少委屈吧?可否对我讲讲。” 佟卜年看了萧汝芳一眼,萧汝芳笑着说道:“建阳是磊落君子,八百对他说也无妨。” 佟卜年点点头,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才开口说道:“当年我六岁想要开蒙,本来我户籍在定辽中卫,求到辽阳都司儒学,儒学中却因我祖上非汉人,百般推脱不收我读书。家中父亲找到辽阳的正学书院,那书院也不收我。” “此后便一一打听过去,辽阳有六所社学,一个也不愿意纳我的名字。我家便为着我读书之事走抚顺、过沈阳,终究还是到了铁岭卫才补上个名字。” “原本要六岁开蒙,等到入学读书时却已是八岁了,白白浪费两年时间。” 王文龙道:“那时八百贤弟心中一定感到委屈吧?” 佟卜年笑着摇头:“六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我只记得当时父母叫我到铁岭读书,我心中还奇怪,为何不能在家中读,只是不舍得同年那些玩伴罢了,什么民族之事,我也是进了学之后才慢慢发觉的。” 王文龙点点头,“八百虽比别人晚几年进学,但是却早早得中秀才,想来于此道之上也是有天赋的了。” 佟卜年却摇头笑道:“我刚进学时比周围人都大上两岁,又常受铁岭卫所子弟欺负,其实并不喜欢读书,几次都想着从开原偷偷逃回辽阳去,不过家中叔父要我争一口气,硬是给我打了回来。没法子,只得静下心来读,这一读反倒读出些味道来了。” “我家祖上虽然早在洪武年间就进了辽东做生意,但其实家族之中到我这一代,也才是将将能够有些人认得字,我的祖父一辈,许多都是不曾读书的。” “我读了书才明白为何朝廷里说不能杀奴仆,不能欺负弱小,明白该如何做人处事,这些道理我去同我的叔父们讲,他们都夸我读了书便明理呢。” 萧汝芳点头赞许说道:“这就是教化之功了。” 王文龙也是笑道:“能读出这样的道理,就说明八百是用了心的。” 大家一起喝了杯酒,话题又转到佟卜年的科考上。 王文龙问:“八百转年是去山东还是去顺天考试?” 话刚出口就见萧汝芳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而佟卜年则是一下生起气来: “自然是去顺天,山东我不会再去了!” 王文龙有些惊讶佟卜年的反应,而一旁知道一些情况的萧汝芳忙劝说道:“那些个无知之人,八百不用去管他们,山东还是有明理大儒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我东人采取歧视的态度。” 佟卜年却似乎想到这事情就生气,他摇头道:“便是有真正儒者,兀奈那些无知的山东百姓实在是太气人!” 王文龙听得一头雾水,连忙询问:“是什么情况?可否跟我说说?” 萧汝芳叹了一口气,跟王文龙解释道:“这些年辽东逃军回到山东的不少,其中有些为非作歹之辈给山东百姓留下极坏印象,致使山东百姓歧视我东人甚深。我东人学子去往山东科举没有几个不受气的,时日一久,宁愿绕些远路去顺天考试,也不愿去山东参加乡试了。” 听萧汝芳解释一番王文龙才知道,“东人”是此时辽东人的自称,不光包括萧汝芳这样的汉族,在东北羁縻卫所制度以下的蒙古人、女真人、部分鸭绿江以西的朝鲜人也以东人自称。 此时的东人其实已经非常认同大明,他们之所以自称东人而不是辽人就是为了避免与契丹人建立的辽国联系在一起,强调自己也是大明的子民。 但东人虽有这样认同,可是毕竟汉胡杂处,养成的生活习惯不同,加上对于辽东逃军印象不好,所以以山东百姓为代表的内地百姓对于东人往往非常歧视。甚至很多山东百姓对待辽东人的态度俨然异族, 这种态度看看此时山东文人在笔记中对于东人的形容就能感觉到:什么“几于夷虏”、“性与虏同”、“天下视辽人不异真满州”等等,总之通篇没有几句好话。 第420章 我当为东人呼吁 萧汝芳叹息说道:“为何建阳在社学的会讲如此受到东人学子的欢迎,就因为当今世上真没有几人能如同你建阳先生一般将我辽东子弟也当做华夏子民去对待,每当我东人学子踏足关内,耳中所听见的污言秽语,真是难以忍受。” 王文龙闻言也是愕然,他知道辽东人受歧视,但没想到受歧视到如此地步,只能劝说道:“这或许也是一地百姓的误解,就比如我在江南福建一带,便从未听闻此话,那里文人说起辽东还是甚为向往的。” 萧汝芳点头:“富庶之地,文教昌盛,百姓思想多半也开放一些,可惜山东不能如此。” 这时两人就见佟卜年重重的一拍桌子,他咬牙道:“他们越是看不起我,我越要考出点成绩,他日定当金榜题名,为东人争气,也为天下做出些名堂来!” “好!”萧汝芳激扬赞赏:“这才是我辈读书人的言语,不管别人再怎么看,我辈自当践行君子的道理,告诉天下人我东人也可济世救民,建阳你说是也不是!” “是呀。”王文龙听着佟卜年的话,又想到原历史上佟卜年的遭遇,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原历史上的佟卜年几年之后高中进士,顺顺利利当了几年小官,然后到天启年间,他被“以辽人守辽土”的熊廷弼看中,调到山东监军。 那时萨尔浒之战已经打败,辽东局势紧张,人心惶惶,佟卜年上任不久就被控告私通建州女真。 以佟卜年当时的身份确实也是有口难言,因为他的家族太敏感。 佟卜年的佟姓来源于他们部落归顺大明之前的居住地——佟佳。 没错,佟卜年的家族就是原历史上有满清第一外戚集团之称,“佟半朝”的那个佟佳氏。 佟卜年的爹叫做佟养直,佟卜年的叔伯辈人物包括大汉奸佟养真、佟养性等,包括康熙的生母佟佳氏也是佟卜年的亲侄女。 佟卜年这样的身份自然很容易被怀疑通敌,而他也是个烈性子,被丢入诏狱之后不久就自杀明志了。 但佟卜年的冤屈却没有被昭雪,因为佟卜年的案子本来就是天启皇帝和东林党的一场斗法。 佟卜年的罪证都是捕风捉影之事,根本构不成问罪的证据,而是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给东林党设的一个局。 东林党想要保住佟卜年,东林党的刑部尚书王纪审理此案认为证据不足,不能判处死刑,然后被天启皇帝以包庇叛徒的名义大骂,天启拿着此事将王纪撸了下去大大打击了东林党的势力,为魏忠贤掌权铺路。 至于佟卜年之死,只是附带的而已,天启皇帝根本不在乎。 佟卜年在狱中自尽之后天启便将他的案子做成铁案,下谕旨表示佟卜年:私通女真,馋害毛文龙,罪在不赦,拟罪正法。接着又派人到辽东将佟卜年的父亲给杀了。 这之后佟卜年的儿子佟国器孤苦无依,被叔祖佟养性收养,他的老爹爷爷全都是被大明皇帝给弄死的,又在佟养性家长大,佟国器对大明一点好感都没有,从小就自认为是满族人。 原历史上的满清时期,佟国器一路当到福建巡抚,在福建巡抚任上佟国器还找人编了本《高阳集》,在书中为父亲“美化”生平,佟国器将佟卜年的背景改写成“大清忠臣”,表示佟卜年是潜入明朝从事情报活动被锦衣卫擒获,宁死不屈才被大明处斩的。 佟国器甚至可能觉得自己把老爹的历史评价塑造成满清间谍,是对老爹一生的最大褒奖。 而在王文龙看来,历史上佟卜年的一生十分悲情,他想要报效大明却被污蔑成女真探子,他自尽明志,却被自己的儿子将探子名声给坐实,实在是报国无门四个字的绝佳写照。 明末的历史之所以看的让人窝火,就是因为大明朝廷尽搞些这种神操作。 此时再看看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王文龙心中百感交集,但又无法说出,他只能举起酒杯道:“我敬八百一杯,祝你来年马到成功。” “多谢建阳先生。”佟卜年举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 之后吃饭过程中王文龙心中觉得十分不舒服,再也不想说话,而佟卜年和萧汝芳也只当他听说了东人受歧视之事心中受到震撼。 其实今日饭桌上话题被引到此处,他们两个辽东学子心中也是不快,同样没什么话好说。 一餐饭就这么闷闷的吃完,萧汝芳和王文龙告辞离开,回去路上,王文龙还在思索着此时大明对于辽东人的歧视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大明对于东人这种狭隘的歧视心理,实在是太愚蠢了。 就拿山东人歧视逃回到山东的辽东军户来说,山东人说辽东军户都是胡虏,背后逻辑根本经不起推敲,因为回到山东的辽东军户大多就是祖籍山东的汉人。 就比如后来搞出吴桥兵变的大汉奸孔有德就是出生曲阜,自称还是孔子后裔,妥妥的山东人。而且孔有德之所以能够在辽东出名,也是因为后金打下开铁防线之后他和父亲不愿做亡国奴,所以率领开铁的矿工起义抵抗,其父战死孔有德便继续领军,直到后金军占领辽阳之后,孔有德还带领剩下的义军投奔毛文龙。 如果孔有德当时和父亲一起在铁岭战死,妥妥就是一个大明双忠,而且孔有德和手下的兵马一直到崇祯年间还老老实实退到山东。 但这些辽东军户在辽东打生打死,回到山东内地居然被当成胡虏歧视,吃不给吃穿不给穿,还被派去辽东当填线炮灰,一路上连粮食都征不到,终于在吴桥引起辽东军变。 而孔有德吴桥兵变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登州去搞屠杀,这群辽东军户对于山东人实在太恨了,杀爽了之后才跑去投降满清。 历史上酿成如此悲剧,固然有孔有德这群人意志不坚、卖国求荣的原因,但不得不说明朝中叶以后内地人对辽东人不理智的歧视也是很大的推动因素。 而且历史上很讽刺的是辽东的战事越是吃紧,内地人对辽东人的歧视越深。 就比如崇祯年间,东林党的陈仁锡居然能直接呼吁“凡辽人前往省直者,尽数出关”“以清内地”。 意思是既然“以辽人守辽土”,那么辽东土地都被占了,辽人就应该都在辽地战死,为什么还跑到内地来惹麻烦?就差没说:“只有死在抗击后金前线上的辽人材是好辽人了。” 内地社会对于东人的排斥和仇恨,最终结果就是将辽东人视为非我族类的异己。 这种情况下还要辽东人为大明死战,谁又愿意上? 而后金则趁机主动接纳辽东汉人,使得明清之际辽东都司的汉人群体大量叛变。 那些原历史上对满清认同感极强的汉人包衣奴才,不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投靠后金的。 就像父亲、祖父都被天启皇帝弄死的佟国器,对大明那是切骨的仇恨。 但事情本不应该发展到这一步的。特别是对那些到今天还自称东人而不是辽人,满心对大明忠义的辽东子弟来说,这样的结果和历史评价实在太不公平,王文龙觉得他们即使身处地下也会切齿悲恨吧。 …… 两乘轿子停在萧汝芳的家门口,萧汝芳正要下轿,就见王文龙从一旁走上来,“近德公,我此次回关内当为东人发声,让关内人物都知道,东人世代镇守边关,东人是我们的一脉同胞,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子弟!” 萧汝芳一愣,渐渐眼中泛上泪光:“我替东人谢建阳了。” 第421章 红山发现传回关内 王文龙在开原城又待了两天这才在众学子的依依不舍之中起程南回,出城之日,城中几家大户一起做灞桥会,将铁岭附近的几百个读书人都召集在一起,佟卜年对王文龙十分尊敬,跟着王文龙一路直把他送出城二里多地,这才洒泪而别。 王文龙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在开原讲学的同时,红山文化的发现已经在关内炸锅了。 此时的京城,东林党和浙党的战斗已经尘埃落定。 沈一贯彻底病了,退缩在家几个月不去上朝,浙党也被打击到奄奄一息,只能龟缩起来舔舐伤口。 但东林党也是元气大伤,东林党所倚重的大将温纯被迫退休,此君养天下之望,退休之日,京城南郊数百官员前去送别,温纯一走在舆论场上对于浙党的打击反倒比温存留在朝中时还大。 东林党的舆论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名声也非常好,现在又全面胜利,浙党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沈一贯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人人都把它看作一个结党营私逼退名臣的恶相,乡野之中大有将之比为严嵩、秦桧的。 如果说沈一贯作为老狐狸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抨击,还能够给自己做心理疏导的话,浙党的其余人物受到的冲击影响则更大,兵部尚书兼刑部尚书的萧大亨,他刑部尚书的位置马上给人顶了,萧大亨被赶回去老老实实管着兵部那摊事。 钱梦皋等浙党小卒更是被骂的臭头,钱梦皋也已被辞,但是和温纯被人送出城几里地不同,钱梦皋孤零零的回乡,而且回到家乡之后,乡中名士不耻与他为伍,想要靠给人写点墓志铭碑帖挣钱都挣不到,一介清流官当到如此地步,也实在是失败之极了。 正阳门外,黄辉下了轿子,走进一家茶社。 他刚进门,董其昌就一脸焦急的询问道:“东宫对于甲骨研究会的支持可能继续?” 黄辉苦笑着说道:“作宾好生着急,我跑了一天,你也让我先有杯茶水到口再说其他吧。” 董其昌这两天一直在忙甲骨研究会的事,把京城能求到的人都求遍了,他之前做过东宫讲官,和太子朱常洛的关系不错,于是专门让黄辉帮他带一封书信呈给朱常洛,希望得到太子的支持。 “喝茶什么时候都能喝,甲骨社上下几百人都望着明公佳信呢!”董其昌着急的说。 陪着董其昌一起进京的范允临说:“你就莫要抻量董公了,没见他这几日可是急的嘴上都生出燎泡来了么。” 黄辉看看董其昌着急的样子,也只能叹息一声,正经说道:“信我是递进去了,但能否有答复我也说不得准,太子殿下听闻先生的名字只是让把信放下。” 董其昌闻言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道:“太子愿意看就好。” 为何董其昌如此着急? 因为甲骨研究协会之前能够成立全是浙党在其中运作,眼看礼部那边都已经有了消息,后续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浙党却突然在党争之中大规模的失势了。 可想而知,董其昌现在最怕的就是人走茶凉,这万历朝的事情该做不做的可太多了,连封疆大吏都可以空缺,一个小小的甲骨研究会若没有人在后面拼命推动,很可能最后一步路就能将研究会的前途给卡死。 就在董其昌三人讨论着下一步该去找什么门路时,朱载堉同着王骥德突然推门而入:“你等怎么还坐着?辽东有大发现了!” 听到朱载堉激动的言语,范允临好奇问道:“郑世子何以如此高兴?” 他身后走出的王骥德满脸急切的说:“上个月我同着建阳一起去辽东发掘,真在镇夷堡一带发现了上古的遗址,其中出土的东西甚或是尧舜之前的文物,我们还挖到了迄今最早的龙形玉饰。而且从我们当地探访到的规模来看,这遗址的范围少说要跨几个省的距离,说是我中华上古文明之祖也不为过。” “竟有此事?”董其昌无比惊讶,“东西在哪里?” “我随身带着呢。”王骥德说着就去衣服的内兜之中翻取。 王骥德回程之时是和另外三个甲骨社员分开将文物带回的,这样即使有一两个人出了事,这惊天消息还能够传回关内去。 王骥德要抢先回来报告消息组织人手,所以并没有走山海关,而是走的海路,他直接经老铁山水道到登州,再从登州坐船去天津。现在已经接近夏天,老铁山水道的水文情况越发复杂,若碰到台风活动,船打人亡都有可能,这一路非常艰险,但是好在王骥德化险为夷,终于以最快速度回到了京城。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却是用锦缎小心翼翼的包了三层,打开之后里头还有木棉之类的东西作为缓冲保护——这种木棉不吸水,这个布包即使落水了也能在水上浮好一会儿,真是保护到了极致。 王骥德一层层打开包裹之后,里头显现出来的就是那一枚在镇夷堡挖到的玉猪龙,在场另外三人都是金石学大家,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文物的价值有多大。 董其昌拿出个东海的水晶镜子,这东西是连云港一带的特产,从水晶球上敲下来的,天然呈曲面,有放大镜的功能,这几年为了研究甲骨文,董其昌随身总是带着。 董其昌拿着放大镜观看玉猪龙的雕工以及沁色等等特征,越看越是惊奇,越看越是爱不释手,一旁的范允临和朱载堉也围在边上研究,玉猪龙和水晶镜子在三人手中互相传递。 半晌之后董其昌将玉猪龙小心翼翼的放回锦缎包袱中,叹息说道:“这个发现的意义太大了,若是早两个月,一定可以将之加入甲骨研究会的研究内容,可惜如今因为朝中党争,甲骨研究会的后续工作都面临困难,不一定再能批准我等去进行辽东的考古发掘了。 “的确如此啊。”黄辉在一旁也是叹气。 如果换在去年,哪怕甲骨研究会是浙党支持的,东林党上位后也不至于将甲骨研究会的前景给断了。但经过京察和伪楚王案的斗争,东林党和浙党之间已经势成水火,就算对自己没有利益,也会尽力去阻止另外一个党派获得好处,甲骨研究会和浙党的关系太深,东林党对他们肯定不感冒。 讲到这里众人都很沉默,他们都是参与过政治的人,对于如今的朝中各个党派为一己私利去影响天下公议的风气都感觉十分悲哀。 “看能否拿出些甲骨研究会的名额去筹佣东林党人吧。”范允临小声说道。 第422章 舆论爆炸 董其昌叹口气道:“无论如何,都要将此消息传达出去,这是金石考古的千古大发现,是值得全天下知晓的事情,至于后续如何,咱们且行且看吧。” 王骥德闻言却笑着说:“好在我们甲骨会中还有王建阳这么一个大编辑。 王骥德南下之时王文龙已写给他几份手书,王骥德人还没到京城就已经派人去江南福建通知了,派去的人都走海路,王骥德到京城不过几天,派去报信的人也就到了地方。 几天之后《苏州旬报》、《旬报》,还有江南福建的各大报纸,纷纷在醒目位置刊载消息:甲骨社员于辽东发现华夏先祖遗址。 “据辽东送回的消息报导,之前在河南发掘甲骨的甲骨社,近日在本报编辑王文龙提供的消息之下,社员北上辽东,于辽东的安乐州镇夷堡一带成功发现上古之华夏遗存。这一次的考古发现包括了几处上古先民的制陶作坊、大量上古先民流传下来的玉器石器……据甲骨社的成员判断,这些陶器的制作年代应该在夏朝之前,甚至是尧舜未出之时……此次考古更发现了迄今已知最早之龙形玉,此龙形玉的形制与商州时之龙佩、春秋后世之玉玦有鲜明联系,几可断定此支辽东先民乃是华夏民族始祖之一,有以为上古诸侯中肃慎族者……据笔者了解,如此重大意义之考古发现,迄今为止,此乃第一……” 其他的报纸能够得到第一手消息,还是因为王文龙嘱咐了苏州福州旬报的编辑部将消息分享出去,于是此新闻一出直接就造成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声量,顿时引起热议。 特别是在有舆论接受能力的通衢大邑,之前刚刚因为甲骨研究和大量关于商王武丁故事的推动,大家对于上古史书所未记载的历史正感兴趣呢,突然得知在辽东又发现了比尧舜还要早的中华文明先祖遗迹,此事立刻就成为当下热门。 无数文人写信给旬报探听消息,小说家们开始蹭热点题材,而以苏松四镇为中心的江南的百姓更是对之欢欣鼓舞。 苏州旬报这么长时间的活报摊设置起到的侧面效果之一就是让苏州的市民社会迅速成型,市民有自己的娱乐和价值取向,在苏州旬报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苏州百姓对于民族主义的认同自然非常高。 当听说辽东发现了中华文明先祖遗迹的时候,在被大量侠义故事、讲史演义塑造了的民族观念的苏州百姓心中,这就是发现了自己民族的上古遗存。 讨论之声,铺天盖地。 许多没有得到第一手消息的报章也接连转载发表评论,自然而来的舆论热潮根本不是任何政治势力可以控制和抵挡的,大家只有顺应。 而稍有见识的文人多半也对此事感到高兴,几年之前对甲骨文普遍的冷感在这时已经不见,在文人心中民族主义的观念也正在慢慢形成。 正在常州和东林党沟通甲骨研究会之事的金石学家赵崡还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消息的,得知此事赵崡高兴的当即挥毫泼墨做了几篇狂草,又去买来酒水大饮庆贺。 跟着赵崡一起回到江南跑峡谷社关系的陈继儒则是马上写文评论:“甲骨此次在辽东的考古发现,补全了历史之空缺,为我等了解尧舜之前史未有载的鲜明历史提供了绝佳机会,这乃是当年太史公亦难以做到之事。此事证明,天下应当支持这等考古之发掘,还先祖之本来面貌,得前人失传之历史信息,此类考古发现于国于家,于学于理,都是大好之事!” “地方名士,修书院、盖藏书楼、刻书以教化百姓,以为于天下文气有帮助,然而以此钱财捐于考古之事业,才是真正大帮助也!” 以照顾父亲为由请假回到松江的新科进士张鼐也写文章鼓吹道:“此次甲骨社之发现证明我华夏先祖早已履足辽东,辽东并非化外之地,乃是我华夏固有之领土,其时金铁之器尚未出,先祖栉风沐雨,凿石为刃,劈木为兵,远涉苦寒之地,建立灿烂之文明,其壮其伟,我华夏后人怎能不记之学之,再开鸿篇?” 张鼐自从看了《中华文明入台史》后就算入了民族主义的坑了,现在经常跟叶昼则的民党往来,辽东的考古发现自然也被他向着鼓吹民族主义的方向去解读。 而大历史学家焦竑在南京也写文,极力推崇此次考古发现:“辽东之发现可以证明王建阳推崇的考古考据之学可以见古学人之未见,发古学子之所未及,此实在是补足史学的一大法宝,期望日后能有更多之收获。” 然而在一片称赞声中,也少不了有人说些怪话,有些出于自己的党派利益,也有些人是出于自己的固有观念。 就比如后来建议“凡辽人前往省直者,尽数出关”的陈仁锡现在还只是个举人,但他却早已形成对辽东人的固有印象,而且对于华夷之辩的理念已经走得太偏。 他完全无法接受华夏文明的祖先,居然有一支来自辽东,于是立刻写文反怼。 陈仁锡虽然是个名士,但是对于考古学真没啥研究,他还以为甲骨社得出玉猪龙就是中华文明的龙形玉始祖结论的过程只是靠臆想,于是在文章之中大言不惭的表示: “笔者近日听闻有甲骨社者,吹嘘所谓辽东发现龙玉,支持者大吹法螺,笔者亦以为是何等高明之物,专程求访名士,见所谓玉猪龙之图画,先则愕然,继而捧腹。” “所谓辽东玉猪龙亚不似龙,反更像蛆虫之类,笔者也曾收购古玉,然于上古之玉器中未见过此等形制……所谓辽东有中华文明先祖之论断,实则贻笑大方也……” 陈仁锡这种货色胡说八道,也只能恶心到人,等后续的考古资料发出来,自然就会被打脸。 但如东陵大佬钱一本等人的反驳则更加理智。 钱一本是从《尚书古文疏证》就开始跟王文龙打擂台的理学家,他倒不是对辽东有什么偏见,只不过他这一派学者从根本上就否定了考据学以及其所衍生出来的考古学的研究方法。 钱一本以为历朝历代的文字图画雕刻发展都不是一条直线,所谓考据学对比研究的方法又如何能够采信? 玉猪龙和商代的龙形佩很像,难道就说明玉猪龙是商朝龙形佩的祖先了吗?说不定是碰巧呢? 对于这种学者甲骨社也没有办法,你把证据摆在他面前,但人家闭上眼睛就是两个字“不认”,难道能硬逼着别人认? 至于东林党那边,态度也十分微妙。 第423章 红山文化展览 东林党人对于舆论的反应还是非常敏锐的,消息出来之后,东林党面对民意立刻表示支持恢复辽土,支持大明严守边疆。 这也是东林党人在对外战争中的一贯态度,获得了江南名士们的一致称赞。 但同时东林党人却又不提支持红山文化的后续研究之事。 无论东林党对甲骨研究会是什么态度,但训诂学和考古学毫无疑问再次火热了起来,而且热度比起之前王文龙出书的时候更高。 如今江南稍有影响力的文人聚会之中开篇都要谈两句红山考古,江南的富豪都争相收购古董以彰显自己的文化品味。 各家豪门名士也争相邀请有相关学识的文人充做幕僚,一大群绍兴、苏州科举不第的读书人在当师爷和医生之外又找到了另一条成为名士的青云之路,蜂拥而去研究训诂和考古之学。 作为市面上最权威的训诂学书籍,王文龙的《训诂学讲义》再次卖到脱销,连带着《尚书古文疏证》以及《文字断代学讲义》也全都迎来一波热销。 至于浙党,他们在这风波之中也有自己的动作,沈一贯拖着病体上疏,终于让万历皇帝同意迅速成立甲骨研究会。 当王文龙万里迢迢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刚回到华北就遇到了袁宏道。 袁宏道回乡以及参加吴山诗会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当年袁宏道并没有辞职,而是上了一封《告病疏》请假而归。如今袁宏道回到京城是为了将假期延期特意来跑关系的,正赶上辽东考古的热闹。 袁宏道带人在天津接到了王文龙时第一句话就是高兴的通知他:“建阳你总算回来了,甲骨研究会几日之后就要在京成立,我们都怕你这个大功臣赶不上呢。” 甲骨研究会这么有趣的事情,袁宏道肯定是要参与的,他如今也是会员,只不过因为对于考古学的钻研不深入,也没有一技之长,所以没有选上研究员。 王文龙听闻沈一贯借助红山考古的事情将甲骨研究会给推动成立也是高兴,思索一番对袁宏道说道:“中郎,我从辽东带回了一批红山文物,想要在甲骨研究会成立之日展出,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此法甚妙,既可以让同道们一起品鉴文物,更可以宣扬我甲骨研究会之宗旨。”袁宏道拍胸脯说道,“此事我也帮忙协调。” 王文龙在辽东之所以待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收集红山文化的古董。 红山文化的遗址埋藏浅、地方分散,明代以后大量红山文化的文物都被开荒的边民军户给挖出来,只不过这些边民对之不重视,有不少红山玉器被打了孔或是穿成串卖给周边的少数民族,当做装饰品使用。 王文龙尽量收购,如今已经得了将近一百件,虽然大多数玉器以及陶片都算不上精品,但是这收藏数量绝对也可称红山文化收藏界第一大家了,而且这些东西的价格很便宜,收了这么多文物,王文龙所花费的钱财还不到五十两。 王文龙问道:“甲骨研究会之事如今是哪位大人在抓总。” 这几天一直忙碌此事的袁弘道说道:“是礼部尚书李尔张。” “原来是他。”李尔张就是李廷机,原历史上沈一贯、沈鲤下位之后他就能补进内阁,后来还当了首辅。 此君虽然没有明确的党派,但是史书上一般认为他和沈一贯是一条线上的,李廷机还因为曾与沈一贯私相授受因而受到言官的反对,交章弹劾。 第二天王文龙就同着董其昌、袁宏道一起来到了礼部,正是拜访礼部尚书李廷机。 李廷机的长相和他在史书上的映象差不多,面容清癯仙风道骨,但因为常年皱眉思考,此人眉头深深皱出了一个川字。 董其昌笑着道:“李尚书,这便是你要见的王建阳了。” “早听说王建阳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廷机笑着主动招呼。 王文龙也问候道:“尚书大人好。” 李廷机待人处事极有风度,这是他的经历造就的。他虽然是泉州人,但十几岁就因为成绩优异贡入太学,来到京城读书。 二十八岁,在顺天参加乡试,夺得第一,参加会试,又得第一,最后殿试点了榜眼,之后就是当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南京吏部右侍郎、礼部右侍郎,直到如今当到礼部尚书,一辈子接触的人物要不就是学生,要不就是各部之中的堂官,真正是往来无白丁,涵养气度想不练出来都不行。 董其昌连忙说明来意:“建阳在辽东收集了一批红山文物,想要在甲骨研究会成立之时办个展出,让会员们一起参与点评欣赏。” “这是好事,礼部一定支持。”李廷机点头道。 “多谢尚书大人。”王文龙也高兴说道。 事情已然定下,甲骨研究会本来就是沈一贯从万历皇帝那里弄来的支持,礼部对此极为重视,如今又有李廷机帮助,王文龙的文物送到礼部,立马就开始安排场地、布置展览。 礼部官员没权没势,是六部里头地位倒数的,但是布置活动却是他们的本门活计,展览自然弄得好。 而这段时间王文龙却在忙着找人做食物,他寻了礼部的厨子,让自己从辽东带回来的刘德天指导着他们做此时辽东人常吃的高粱米水饭、豆酱、杂粮干饼,高粱米煮得越夹生越好、豆酱下的越咸越好、干饼中的杂粮掺的越多越好,王文龙要求他们把一餐饭做到拉嗓子的地步才算过关。 …… 万历三十三年五月初六日,董其昌让钦天监阴阳官帮忙看的黄道吉日,甲骨研究会正式成立。 甲骨研究会只是礼部下辖的一个研究机构在观念之上没有任何品级,但是这研究会经过甲骨文红火以及最近的辽东考古事件的舆论爆炸,早已经天下知名,俨然成为大明第一名士聚集之地。 甲骨研究会的研究员制度也定了下来,研究员分成三个等级,有管理权利的会长副会长以及联络员等职位算是第一级只有五人,接下来各研究室的主任是第二级总共也只有十人,研究室主任只是虚职,以表示他们比普通研究员的地位更高,而再下的研究员则由全国挑选出来二十人,第一期基本上从甲骨社中选拔,另外还拉了东林党和浙党的几个与考据学和金石学上有些成就的人物入会,如此便凑成甲骨研究会的第一届成员,总共三十五人。 虽然有名额用以酬佣党派成员,但由于人数太少,这点名额连甲骨社中有名望的名士都不足以全部容纳进去,最后能够入选名单的全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 虽说未来甲骨研究会还会以五年一度再选新人加入,但考虑到研究会的成员不可能活得无限长,每年选拔入会的人数也不会太多,甲骨研究会在这选拔制度之下总共的正式研究员也不会过两百。 如此一来,满京城都知道此研究社中的十几个研究员都是万里挑一的真正名士,身份比起往年由国家主办的编书中从各地挑来的编修更要体面。 接到甲骨研究会成立的帖子许多官员都赶来共襄其盛。 第424章 王建阳,你什么意思? 此时众人还只是将甲骨研究会当成了一个新奇的常设机构,虽然重视,却远不知道甲骨研究会在后来的影响力。 这是大明第一个专属的研究机构,并不是因事设职,入选的研究员只要不犯重大错误被甲骨研究会开除研究员身份就是终身制的。能够入选就说明此人是全国数得上号的前百精英。 科举考试的难度算大吧?但是每一科会试总能考出两三百个进士,而甲骨研究会的研究员哪怕每个人都能干到死,人数也不会超过二百。 物以稀为贵,这研究员的价值未来只会越发水涨船高。 十几年后,哪怕是阁老想要混一个甲骨研究会的名头都不可得,那时礼部甚至都依靠着对甲骨研究会的名义管理权而从六部老末变成了稍有说话权利的衙门。 京城的文武百官只有在礼仪性质的大潮汇才需要全员跑到皇宫去站班,至于平日里的小朝会,大多数六七品的小官每天管了什么事情皇帝并不需要了解,皇帝的家国大政也不需要和他们一起讨论,所以小朝会大多数官员是没必要参加的。 再鉴于如今的天子是十几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大朝会基本上也不太要参加了。 所以辰时过后,就有不少官员贵戚从正阳门入礼部参加甲骨研究会的成立典礼,这些人都是到衙门中点了卯之后又请假出来的,上班时间搞社交对于此时官员来说并不算多大罪过。 官员们呼朋引伴的进入礼部,典礼还没开始,众人却先被王文龙从辽东带回来的红山文物所吸引。 一件件文物被摆在木台上,眼尖之人或许还能发现那木台子其实是别人家中用来放花盆的花架,但王文龙按照后视展示台的形式在每一个花架上都用红绒布厚厚的定了一层,文物躺在红绒布的衬垫上,那些个原本寒酸的玛瑙玉、碎陶片瞬间便显得精致了。 虽然礼部专门安排了人守在一旁不准参观者动手触摸文物,但看着文物下面挂的展览介绍,许多参观的官员还是觉得颇有意思。 王文龙为了这次展览,专门写了不少的展览介绍,确切来说是抄。他把自己脑海中看过的红山文物特展的展览词都抄遍了。 后世大陆博物馆中的展览词虽然一直被诟病为文风古板、介绍单调,但写作水平的确是有的,古板了一点,但是基本不会犯知识性错误。 王文龙通过旁征博引的对比,将红山文物和后续商州时期的文物之间的关连性介绍的十分清楚,让众人看的连连点头。 王文龙还从甲骨社的社员手上弄来了不少商周时期的玉器放在一旁作为对照。 甲骨社网罗了全天下最优秀的金石学家,在王文龙的《训诂学讲义》出来之前金石学是绝对的小众学问,能玩得起这种研究的基本都有闲钱,此时金石学家都是收藏家。 这第一届甲骨研究会的成员选拔中王文龙也混到了一个考据学室主任的位置。 于是两天前,王主任混入甲骨学会的成立前会议,会议间隙他找未来同事们一番讨要,成功从他们手上借来了一堆商周玉器、青铜器参展。 其中最宝贵的一件是赵崡从陕西带来的商代通鼎,满功满刻,而且有清晰的渐变云纹。 王文龙愕然发现这件商代青铜器的纹样补足了红山文化云纹和商代典型云雷纹之间过渡期的史料,赵崡的这尊手把件如果流传到前世,妥妥一级文物。 甲骨研究会第一期的三十五个研究员走入场中央,无论有无官身,他们今日全都穿着簇新的儒服,头戴方巾,净丝白布袜、青云履。 巳时,万历皇帝的御笔亲提匾额“敕办甲骨研究会”从皇宫一路送出来,众人连忙跪接,接着太子朱常洛的贺词也送到,然后是内阁三位阁老的贺词。 研究员们在礼部尚书李廷机的带领下,跟着第一届研究会会长董其昌先拜过御笔亲题的匾额,然后拜祭孔圣、焚香奉表念诵甲骨研究会成立的誓词。 三誓而礼成,众人送着御匾挂入礼部分给研究会的院子中,大明甲骨研究会就算正式成立了。 这么大一个盛会如果是在江南成立,少不得要有游街大贺的桥段,但这是在京城,管着全国典礼运作的礼部也不敢带头违反规矩让一群没有官身的人跑到皇宫前的御街上去夸官游街,甚至连鞭炮也不敢放,生怕打扰了隔壁的工部上班。 但场面绝对是给足的,到场众人对于三十几个研究员给予最热烈的掌声。从江南赶来的苏州旬报快速书写,将这场面记录下来,还有专门从天津杨柳青雇来的画师用细笔仔仔细细的画着记录此场面的工笔画,这画一个时辰之内就会送到天津去刻板,翻刻的木刻板会被全国各地的报社买去,做报道配图。 典礼进行到午时,大家都有些劳累了,但还没走,都在等着礼部管饭。 这么大的典礼,甲骨研究会给大家请来,总不能不给饭吃吧? 此时人流传京师有四可笑: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其中光禄寺是专管祭祀庆典时给文武百官煮大锅饭的机构,反正官员吃到了不好吃的菜,也不敢抱怨,自然是怎么应付怎么来。 但别以为大明的官办宴席就都是这个水平,光禄寺以外礼部也有一个专管做饭的部门,即礼部四司之一的精膳清客司,这是专门招待国家宴会的。 听听这名字“精膳”,那司中厨子的手艺是相当不错。 礼部的杂役们将与会的公卿请入正堂,一张张圆桌早已摆好,公卿们这会儿也饿了,言笑入座,都等着这餐饭呢。 午时刚过,就见礼部的厨役们开始上菜了。 每桌先上一盆高粱米水饭,红红的高粱米泡在清水里,南方的官员许多还没见过,以为是甜汤。 礼部尚书李廷机却是在京城生活了几十年,自然能认出这是高粱,瞬间皱眉,甲骨研究会虽然挂在礼部名下,但却是一个自收自支的部门,甲骨研究会这餐宴席所用的钱财也是会中自己出的,李廷机做完尚书,这种小事情之前并未过问。 他连忙小声叫过一个厨役问道:“怎么回事?” 他那边还没问清楚,第二道菜就上来了,一筐杂粮贴饼子被放在八仙桌当中。 有个吏部的给事中也觉不对,问端菜厨役道:“上错了吧?怎么把堂下人的饭也给端上来了?” 那厨役道:“回老爷的话,先生们嘱咐厨中做的就是这个。” “就吃贴饼子?”那给事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说话时最后一道菜也端上来了,也算不上啥菜,每桌一盆熬过的干黄酱。 这时就见远处桌上王文龙站起来解释道:“是的,这就是今日甲骨研究会为众位准备的饭食。” 众人齐齐回头,表情奇怪的看向王文龙,随即有些言官的表情变得精彩,他们常年搞事情,职业敏锐度上来了,知道王文龙这显然是有意为之。 刑部福建司主事沈珫眼睛一转,大声问道:“王建阳,你给大家吃这些东西有何用意呀?难道是对我等的不满吗?” 王文龙赞赏的看了自己老岳父一眼,到底是实在亲戚,虽然之前没沟通过,但这临场现挂的话递的是相当舒服啊。 第425章 这就是辽东百姓的日子 王文龙微笑说道:“甲骨研究会非常重视此次成立典礼,能够有今日研究会之正式成立,乃是甲骨社上下同仁们努力数年的结果,我也很感激诸位先生收到请帖能够赏光前来、共襄盛举。” 他一番话说的平和,顺带还捧了捧今天到场的诸位官员。 接着王文龙继续说:“我是甲骨研究会的研究室主任,深刻知晓考古发掘的艰难,这也是我们以为必须成立研究会来保护考古事业的原因。前几日我们才完成了辽东红山文化第一阶段的考古发掘,辽东地处偏远,人口希少,边境军屯的条件更是艰难,能够完成此次发掘,我同着参加发掘的王伯良先生等甲骨社的先生都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而此过程中我们也得到了辽东百姓许多帮助。边境的军官准许我们在当地发掘文物,甚至为我们跑关系买下地皮,边境的军户们收留我等在家中吃喝,正是农忙的当口,听闻我们要发掘,也有不少军户却主动跑来帮忙。” “在下亲眼观察,发现辽东百姓实在是朴实可爱,由此也对于辽东的历史产生兴趣。询问之下才得知如今的辽东边民大多数都是本朝间从内地迁移而去的,最早是为了清扫北元,作战得胜之后他们原本就要回家过上安乐日子,可当时朝廷一声令下,命令他们屯垦边疆,永葆北境,这些军户的祖先们便毅然决然的留在了辽东。二百年间,每当蒙古人、鞑靼人、女真人入寇辽东,这些军户都拿起武器英勇抵抗,守卫了我大明的辽东疆土。” “这次完成了红山考古发掘之后,我途经开原城,城中的社学要我去做会讲,我由此又接触到当地一些读书人,听闻了他们所说的辽东情况……” 王文龙朗声当着众人的面缓缓说着辽东人的景况,他把佟卜年、萧汝芳所讲的情形动情的讲述出来,自然做了一些艺术加工,描述出了一群身处边疆依旧用功读书、心向大明的辽东士子形象。 众官员们听着听着便渐渐沉浸进去,他们也总算明白为何王文龙今天会做上这样一桌饭菜。 随着王文龙的讲述,众人渐渐将自己带入了那群英勇顽强、百折不挠,同时又备受内地人歧视、误解甚至欺负的辽东百姓视角。 这年代的内地人对于辽人的歧视非常常见。 甚至包括原本历史上提出“以辽守辽”的孙承宗在辽东任上时也呼吁提防辽人,认为“辽将、辽兵,便结成族类,渐成极重之势”,同时他对于手下其他地方的军队抱团却又不以为意。 且因为辽人在朝中几乎没有声量,在王文龙讲述辽东人的感受之前,大多数公卿甚至不觉得自己对辽东人有采取歧视的做法。 和读书人讲道理还是比较方便的,起码读书人在公开场合还比较要脸。 听到王文龙讲述辽东人的遭遇,在场的公卿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当王文龙表示辽东边地的军粮供应时长不充足,高粱米水饭、黄豆酱以及杂粮干饼子是军户百姓日常的食物时,再没有官员敢对今天甲骨研究社招待大家吃这些玩意儿表示反对意见。 辽东军户吃着这玩意儿还要去和蒙古人打仗呢,他们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吃一两顿粗粮怎么了? 于是哪怕嚼杂粮干饼子嚼的腮帮子疼也没有人敢抱怨。 而在场采访的记者们则瞬间兴奋起来,报纸行业在大明,虽然方兴未艾,但也已经创立超过了四年时间,记者们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早就有了抓新闻素材的意识,更何况能够在今天受邀到场的都是记者之中的出挑人物。 他们立刻就意识到今日参会的新闻价值:甲骨研究会给到场的官员们吃粗粮、王文龙所讲的故事、辽东边民的委屈遭遇——这些全都是可以挑动读者情绪的爆点 《苏州旬报》派来的记者饭还没吃完,就已经构思出了选题,采访完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写稿,然后将稿件急送回苏州。 十天之后,新一期《苏州旬报》头版头条便是报道此事: “大明洪武二十三年,北元残党进犯辽东,意图以此作为反攻之基地,大将叶旺率登州水军渡海直扑金州,其时刘德天之太高祖就在此军中,任步弓手,而后又随叶指挥追敌,一路北上,直逼辽阳……叶太公乃是第一次见到此等场景,大河千里冰封,平路积雪齐腰,周遭山上有苍天之古木,高十丈而有余,山君雪主笑傲林中,夜枭飞过,叫声凄寒。小旗告他曰:此乃吾等尔后屯军之所在也……” 《苏州旬报》的记者果然有些水平,直接采访了王文龙从辽东带回来的刘德天,用白描的口吻讲述了刘德天高祖辈远赴辽东守边的情形,即描述了辽东边民的艰苦,又展现了他们在辽东守边对于大明的贡献。 特别是刘德天自述当年他太高祖远赴镇夷堡屯兵第一年便遇到蒙古犯边,一个百户所死伤人数超过四十。记者对此着力描写,还询问曾经上过战场的刘德天许多战争细节,最后文章中所描写的他们一群山东步兵在冰天雪地中对抗蒙古骑兵的战争场面读起来让人觉得震撼而又悲壮。 …… 冯子轩是苏州的一个普通文人,因为苏州的科举竞争激烈,他甚至没能考上秀才,只能替村中的大户做个账房。 冯子轩不甘心一辈子做个抄抄写写的账房,原本打算去学医,但最近考古学和考据学突然火爆,冯子轩又改志向,打算学习考古和考据,未来给人当个卿客。 这天他到苏州城中替东家查了他所入股的几家铺面的账,正打算坐夜航船回村,上船之前在小码头边看到个抄报摊,冯子轩走上前去问道:“你这里有《红山玉讲稿》么?” “老爷来的真巧,你瞧,这《红山玉讲稿》的抄报纸才刚到,油墨还香着呢。”书客从匣中拿出一份薄薄的《红山玉讲稿》,这是王文龙在开原社学会讲的稿件,小半个月前才在京城发出来,刚到的苏州,冯子轩有志于此,自然要买来学习。 冯子轩看到那稿子却没有直接买下,而是防备的问道:“你这稿件是全的么?” “这是当然。”那书客郑重承诺,“我们印的都是全本,若是发现有漏字漏印的,老爷尽管回来退。” 随着蜡版油印技术的普及印刷的成本在降低,廉价书籍渐渐充斥市场,但也带来了一些坏风气。 不少的印刷商再也不注重堂号的品牌价值,只想赚快钱,往往出一些不全本的书籍用来骗人,比如原书十万字,而他们翻印的本子就只有八万字,且不是前八万字,而是选取书籍的前四万字和后四万字,读者要看到一大半时才发觉不对,冯子轩就被这种劣质书籍给坑过。 拿过这讲稿翻看一下,感觉应该没有漏页,冯子轩这才继续问:“新的一期《苏州旬报》有么?” “有,有,您稍待,我回店里去取。”书客连忙说。 《苏州旬报》销售用的是专销模式,这书客就是一个包销商,可以用更低的价格从报社进来报纸,而读者自己去报社买报都原价销售。 第426章 造势和舆论 冯子轩等待了一刻钟,船要到时那书客才急急忙忙跑回来,冯子轩看了报纸的期数没错,于是付了钱,他将《红山玉讲稿》放入背囊中,报纸则卷在手里,准备上船之后翻看。 坐上夜航船,时间还是下午,船东要等客满了才开船,冯子轩便找了个靠里的位置,蜷缩在角落中,一边啃干粮一边看报。 冯子轩喜欢看文艺类型的内容,所以看报是从文艺版往前翻的,看了些小说时文,等到船只离港,他终于才读到刘德天那篇采访,采访读到七成,冯子轩忍不住怒道:“对于此等忠勇边民,如何能够这样歧视!” 他的一声抱怨自然引来船中众人的侧目,冯子轩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整理了一下姿势,他左右看看,就见边上一个僧人正笑着看他,冯子轩也对他一笑,发现这僧人手中也拿一份报纸却是苏州有名的《苏评报》。 见着报纸就知道这僧人是认字的,夜航船上时间漫长,正需要有人聊天,冯子轩是读书人,自然愿意同稍有见识之人交谈。 冯子轩主动挪过去,僧人也打个稽首,互相介绍了一下,冯子轩这才知道对方是个小僧官,正要到下面州县去给人做法事。 “我这份《苏评》已经看完,不知冯君的报纸看完没有,不如我们互换?”那僧人主动说。 “这样最好,”冯子轩笑道:“刚好我这份《旬报》看完了。” 两人换了报纸,冯子轩将《苏评报》摊开这才知道为何之前这僧人看着他笑,这期《苏评报》头版文章赫然就是《辽地辽人之于国》: “辽东之地于我朝意义极重,此地之地理位置正处山海关咽喉,由山海关一路去往辽东,便是古称辽西走廊之地带,往东可以勾连朝鲜、日本等国,同时又可以防范戎狄之入侵……辽东在手,则大唐可以联新罗灭百济,辽东若在于他人之手,则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费尽粮饷损耗人力而不可得华北之安宁……今日甲骨研究会于成立典礼之上特设粗食待客,实乃提醒众人辽东之重要,警示众人而今辽东百姓生活之艰苦也。” “年年漕运皆有输辽之份额,且山东一省还可以内部调拨,而辽地边民却只有粗食豆酱,甚有数年不见荤腥者。则数万之粮饷输往何处耶?以高粱豆酱待边军,则何以使此军民而抗蒙古耶?此诚哉大问……” 《苏评报》面向的读者群体比较高端,讨论的内容也更加深入,试图从一个现象而显露出边境治理的问题。 冯子轩阅读完文章,默默的放下了报纸。 他对面那僧人见他读完这文章,主动说道:“此消息真个震惊,若无王建阳等人发现红山玉器,且在甲骨研究会典礼上细数辽东人之情况,贫僧甚至不知道辽东人如今是这样情形。” 冯子轩说:“在下所难以忍受的乃是内地人,于此情形之下,居然对于辽人还份外歧视。山东一地与辽人血脉相通,然而却以为那些辽东军户乃是胡虏一类。辽东军户子弟在此情形下还能够读书入关参加科考,可见都是心向我大明的真正文人,然而到内地却广受歧视,甚至被人赶出本地,不让在本地考试。” “这情况的确惊人,如此对待辽东之人,长久了会离心离德的,”僧人问冯子轩:“你看过王建阳在开原会讲的《红山玉讲稿》吗?” 冯子轩道:“我今日买了一份,正准备回家去阅读呢。” 那僧人推荐说:“你应该快看此讲稿,读完这讲稿便知晓辽东实乃我中华祖源之地,内地人以为辽东地处边比是蛮荒所在,其实都是古板思想。看了此讲稿便更能理解歧视辽东人思想的无稽了。” “果真如此?那我便看看。”此时夜色已晚,床上许多人已经早早睡下,冯子轩从背囊中掏出那本《红山玉讲稿》然后弓着腰向前爬行,一路上他要小心别踩到旁人的腿,挤挤挨挨凑到船头,他这才掏出书本借着船灯开始阅读。 《红山玉讲稿》本来就是为了给那些对于红山文化没有任何了解的读者科普用的,王文龙写的深入浅出,冯子轩哪怕金石学功底不算强也很容易能够看进去,他很快就为王文龙那缜密的推理给折服。 一直到半夜,冯子轩才把这讲稿看完,仿佛是在书院中听了一日的会讲,脑中还在回味。 正如同那僧人所说,冯子轩在读完《红山玉讲稿》之后对于辽东的文明地位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再联想到辽东人的遭遇,辽东明明是中华文化的祖源之一,辽东人却被歧视认为是蛮夷,冯子轩心中更加觉得同情。 且在同情之外,辽东的地缘位置如此重要,辽东人却被如此对待,也让他感到十分危险。 甲骨文研究会的成立是今年文坛上一件大事,王文龙借助这次典礼对辽东进行的宣传也十分成功,起这成立典礼,就必须提到王文龙给公卿们上的那些粗粮饭,以及背后辽东人的故事。 事情有了热度,王文龙趁热打铁,又写了一篇文章发到下一期的《苏州旬报》上,文中他提出应该立刻开展红山文化相关的考古研究,王文龙提出几种模式,一是让甲骨文研究会主导,若是甲骨文研究会行无余力,则可以广邀天下有能力之士,或是出钱或是出力,远赴辽东,就如同当年安阳的甲骨发掘一样,在辽东也进行考古活动。 王文龙这一倡导肯定能吸引一些人去辽东,一来可以更好的进行考古活动,二来也能活络去往辽东的道路。 不说像安阳甲骨一样,吸引整整一个甲骨社的文人去往镇夷堡,哪怕就是去十几个人那也能组成一支商队了,镇夷堡一年也就能去五六支商队,如果每年多一支商队,是真能降低往镇夷堡运送物资的成本的。 王文龙的这一提议果然获得天下文人的称赞,许多文人都表示朝廷应该立刻改善辽东的情况,有些府县学的文人为此搞出联名上疏。 还有不少文官也跟着蹭热度,要求严查辽东军输问题,朝廷明明拨了那么多粮饷,怎么边关的军户还在吃粗粮豆酱? 朝廷方面也给出态度,别的问题好还有待解决,但能做的事情先做了起来,一个月后万历皇帝明发上谕,要求顺天府每年专拨五个乡试名额给辽东举人。 这到底让王文龙有些欣慰,虽然他知道内地人对于辽东百姓的歧视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消失,但情况起码好了许多。 不像原本历史上一样,原历史上此时大明的舆论简直像是在逼着辽东人去投后金。 第427章 《农业 地理与钢铁》 王文龙坐在书桌前,喝了两壶浓茶才终于动笔在面前的稿纸上写下新书的题目:《农业、地理与钢铁》。 在开原城会讲之后王文龙就打算写一本和地缘相关的书籍,如今他才终于开始动笔。 地缘学的书籍在后世很多,但基本都是基于后世近代地缘而写的,对于此时的世界还没有太大参考价值,王文龙只能将地缘学的范围更加扩大,最终选择了前世着名的书目《枪炮、细菌与钢铁》。 这本书也是王文龙前世在大学无聊时阅读的,此书非常有趣,而且有相当的知识深度,在前世曾一度霸榜各国科普类书籍前五名。 准确来说《枪炮、细菌与钢铁》并不是地缘学书籍,而是人类史科普书目,但其中涉及到的技术发展、农业传播、文明演变等等内容无不和地缘有莫大关系。 更关键是这本书是从全人类历史的视角去描述人类这一物种的文明演变过程,哪怕站在明朝万历年间这本书也有参考价值,只要对后续的近代内容稍作删减即可。 只不过要删减到什么程度却着实需要王文龙思索,这本书中所描述的重大历史进程如美洲开发、欧洲崛起、亚洲屈辱的近代史全都还没有出现。如果将没出现的内容全部删掉,那这本书的字数能直接少了三分之一,许多重要的思想也会被连带删除。 王文龙打算把本书的主要思想保留下来,一些明显超越时代的内容,如人类非洲起源论,当然是不适合写的,但《枪炮、细菌与钢铁》的基础思想即地理决定论必然要保留。 此书的核心理念就是:不同文明的历史遵循不同道路前进,原因并不是民族人种自身在生物学上的差异,而是不同民族所处环境造成的。 这样的思想对于此时人来说,肯定有足够启发力,也是王文龙想要传达的内容。 原作所举的例子不能用,王文龙就只能像之前写《国富论》一样,用这时代的历史资料去补充自己的理论证据。 王文龙用了几天时间确定下大纲,接着却没有立即动笔,随后几天他都在翰林院、礼部转悠,借助自己的身份查找相关的历史资料,将可以用到《农业、地理与钢铁》之中的例子都记录下来。 六月初,范允临、陈继儒等人离开京城,王文龙也随同一起南下,如果不是因为甲骨文研究会的工作走不开,董其昌也要一起回去。 之前跟王文龙一起去见利玛窦的那位风流才子,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确认名字的梅毒患者屠隆死了,众人是回去奔丧的。 离开之时只有几个浙党的官员前来送行。 东林党和浙党的斗争歹戏拖棚,沈一贯还在苦苦支撑,他已经几个月请假不去内阁了,明眼人都知道,沈首辅正在和万历皇帝之间私下沟通。 但同时大家也明白,这一场战斗浙党的落败已经势不可挡。 甲骨文研究会的成立虽然获得天下人称赞,但其实研究会还是有明显的浙党色采,参与研究会的成立典礼是做态度给天下文人看,而宋研究会的成员南下则是明显的私交,如果在江南或许还会有不少文人不顾什么党派纷争前来送行,但京城的官员政治敏感性都极高,风雨飘摇之时愿意来送行的人并不多。 临上马车之前沈一贯派来送行的幕僚突然说:“建阳先生,听说你同沈公子有些私交,不如你让沈公子帮着劝劝阁老吧。” 那幕僚跟随沈一贯也已经许多年,不想看着沈一贯再这么死斗下去,沈一贯现在的坚持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反而让朝局走向不可控的方向。 “我去试试吧。”王文龙也只能如此说。 众人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船到苏州已经是二十多天以后。 沈宜修卷着袖子拿起墨条:“相公,我来给你磨墨。” “多谢夫人。”王文龙将枯笔从墨池中提出来,让出位置,对着书稿继续构思新书的布局。 他准备将《农业、地理与钢铁》分成四大部分,模仿原书的结构。 第一部分通过虚构一个自己“见过”的海外岛屿文明来,以一种社会学实验的思想去分析环境对于文明的影响。原书中这个岛屿文明在加勒比,但把背景换到东南亚也没什么区别。 第二部分则是讲述中华文化的耕种技术传播历史:不同年代的耕种技术带来了不同年代的农业生产方式,生产方式需要不同的组织制度,粮食剩余也带来了分工与阶级,不同地理条件也使得中华文明上古以来就有游牧区和农耕区的区别。 第三部分则是利用前两部分的理论,分析中华文明一些思想观念的成因,这一点让王文龙颇为头疼,因为许多上古农业时代的习俗,到这时也还是治国理政的主要方法,如果剖析的太细,很可能给自己带来政治上的风险,所以对相当内容他只能含糊影射。 最后则和原作一样,得出了两个主要结论:技术发展推动文明前进;技术发展的前提是有社会需求和发展潜力,所有技术发展都是靠长期累积而来的,而不是个体的英雄行为。 整本书的字数能控制在二十万字左右,夹杂了大量王文龙查找推演出来的史料,务必要让这年代的读者也能看得懂。 陈继儒走进船舱,见到王文龙在书本上画着条条框框的思维导图,大概能猜到是一种整理大纲的方式,笑着问道:“建阳又有新作要写?” 王文龙点头道:“这次去辽东有了些新思路,想写一本与地理有关的书籍。” “相公写书妻子磨墨,才子配佳人,建阳真是好福气也。”陈继儒笑着说道。 沈宜修在一旁脸蛋微红,杏眼看着王文龙。 她喜欢看相公工作的样子,王文龙每次要写书,确定大纲之后便是挥毫立就,速度极快,这在沈宜修看来就是王文龙腹有诗书的表现。 每次见到这场景,都让她觉得王文龙十分有魅力,特别像戏台之上挥斥方遒的天才名士,风度井然。 闻言王文龙却是暗暗苦笑。 现在李国仙正怀着孕,沈宜修突然从福州跑回苏州娘家,又跑到船上来见他。虽然沈宜修依赖他的样子,让他觉得挺有趣,但三言两语,他就感到小姑娘肯定和姐姐生了什么龃龉。 也真不能怪她,沈宜修作为主母,自己还没破身,李国仙就先怀了,还得要沈宜修带人去照顾,两个女孩子天天住在一起,就是家长里短那点事情,闹矛盾的几率太大了。 李国仙有个女作家的社会身份可以让她解闷儿还好些,沈宜修这里弄了一本字帖之后却迟迟没有再动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啥愁事,所以没有灵感,王文龙询问沈宜修时,沈宜修也说自己没有写作的欲望。 这让王文龙觉得自己得给沈宜修找点事情干了,可别让一个名载史册的才女在自己家中荒废了。 王文龙所坐的船只正缓缓驶向吴江时,位于苏州城中的袁无涯却正在为自己书植堂的稿件而发愁。 除了最近因为风头过去书植堂发了李贽点评水浒的遗稿之外,最近他手上没有啥合适的稿件,新的书稿质量都很差。 第428章 薛素素 万历三十三年,火热的书籍市场突然进入了一个小低谷期。 通俗娱乐的小说虽然还有人写,但是知识性的书籍数量却在减少。 这本质上反映的是随着万历朝的党争加剧,文人士大夫对于创作也感到迷茫。 泰州学派正在消亡,李贽也死了,思想界数得上号的名士之中现在就是王文龙的创作最为活跃,以东林名士为代表的江南名士群体还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够进入创作高发期。 严肃的文艺创作也面临类似场景,后七子一个个老死,性灵派的作品又还没有大规模面世。 最近江南倒是崛起了一批经济学派和民党,鼓吹民族主义思想,鼓吹殖民,这些人也热衷于写书,而且喜欢摹仿王文龙的写作方式。 但是他们的作品却往往有皮而无骨,只知道高喊口号,但却没有多少理论支持。 也有几个朋友恳求袁无涯发相关的书籍,都被袁无涯婉拒,这些书喊是喊的爽,但是除了自己的党内同道这些复杂的口号,外人看都看不懂,印出去肯定要赔钱的。 袁无涯深感作品的稀缺,甚至最近江南书坊都开始印传教士的作品了,欧洲传教士的思想和论述比起民党人士要有逻辑的多,而且因为王文龙《葡萄牙国史》的介绍,这时的江南文人对于欧洲人也颇为感兴趣,作为本土哲学社科类书籍缺乏的代餐,这些欧洲人所写的各种小册子以及哲学书还真好卖。 此时王文龙的《农业、地理与钢铁》若是能够出版,肯定能让许久没有被搅动风波的哲学书籍市场惊讶。 …… 屠隆的灵柩停在苏州,他本身是浙江宁波人,但是往年一直在苏松常一带活动,最后也是醉死在苏州的花船上,屠隆的遗愿也是在苏州追悼停灵,子女自然遵从。 王文龙等人被屠隆的儿子屠时中引入灵堂,就见灵堂之上已经挤了好多人。 屠隆已然去世半个多月,棺材也封上了,众人该哭也哭过,此时只是在回忆屠隆的生平。 屠隆为人洒脱,到场的许多都是名士,悲切的气息并不太过。 王文龙和甲骨文研究会的几个人一上前祭拜过,又到帷幕后去看了棺材,来到堂下就见屠时中已经摆出一条书案,是专门给到场的名士们写挽联、题诗用的。 王文龙抬头一看,不禁哑然,就见许多被挂起来的题诗下面都落着红红、俏俏这样的名字,一看就知是青楼里送来的。 他忍住笑,真别怪在场的人没个正经,屠长卿生前也就是这么个性格,屠时中见到老爹灵堂上一批一批的来了妓女哭丧也习惯了。 “建阳,这边来!”徐兴公对着王文龙招手。 王文龙连忙走上前去。 “这位就是险怪不经的曹学佺,也是屠长卿的生前好友。” 王文龙点点头,连道幸会。 大家之前都是在福州混的名士,虽然没见过面,但是名字早已熟悉。 曹学佺虽然结束假期回去当官,但是他的老师张位早就失去政治地位,他也就被丢到闲职之上,现任的官职是南京大理寺的左寺正,几乎没有工作要做,来苏州十分方便。 “两位写了挽联没有?”王文龙好奇问道。 “正在一边打腹稿一边看字呢。”曹学佺道:“建阳你也来看看屠长卿这一笔字。” 经两人指点王文龙才发现这灵堂上的铭旌居然下面落着的是屠隆自己的款,自己给自己写这玩意儿,屠隆真是个洒脱角色。 屠隆的字在江南也是有名的,风格独特,每个字都非常饱满,好像吃胖了的大肚汉一般,却又不丑,王文龙觉得有点像是后世的艺术字。 徐兴公评价说:“屠长卿先生这笔,肥肠满脑,看着便知是个心宽体胖之人所写。” 曹学佺点头:“虽然用笔肥,但却没有捉襟露肘之失,胖归胖骨架却还透了出来,真是浓油赤酱的一笔字。” 正在指人说话时,后面沈德符又凑上来。 “建阳先生,徐先生,曹先生,你们到了。” 沈德符虽然到现在还没考上举人,但他的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家业早就挣下了,生活条件相当优渥,交友也是广阔。 王文龙笑着打招呼:“虎臣,半年不见,越发健壮了。” 沈德符点头说:“我这几日多吃饭多吃肉,准备着年下要去辽东呢。多亏建阳先生在安阳教导了几个月的考古学,我才能摸到考古门道,这次红山玉的发掘说不定就能有好结果。” 闻言众人都有些惊讶,徐兴公问:“虎臣准备去辽东参与红山考古?” 沈德符笑着点头。 王文龙的到来真是改变了不少历史,原本历史上一直考举人都考不中,郁闷之中用业余时间写了《万历野获编》的大文学家沈德符在王文龙的影响下,居然将自己的志向转向了考古学。 此君去年跑到安阳去守甲骨坑还不算,今年刚刚回到浙江,没待上半年就又准备动身,而且还打算直接跑去辽东,王文龙有些好奇沈德符在白山黑水之间能否激发创作灵感,说不定到时候能写出些新奇东西。 话还没说完,又听见灵堂处脚步传来,就见一个丫鬟,扶进一个美貌的少妇,那妇人看模样约莫二十七八岁,一颦一笑都是媚态横生,艳丽无比。 王文龙也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这女子可说是他穿越之后见到第一美貌的佳人。 那女子走到屠隆的棺材前拜过,丫鬟便拿出一卷卷轴来。 “长卿先生生前教我良多,不想这么就去了。先生生前是个洒脱性子,临走还饮酒,醉中离世想来不致太受痛苦。公子也可稍作安慰了吧。” 她的声音清脆,虽然没有故意造作却天然娇媚,递过卷轴时,从袖中露出一双手,十指真如白玉雕成的一般。 屠时中谢过挽诗拿到堂下去正打算挂在角落,那女子见状却不满意起来:“我这诗想来不至如此不堪,只能偏居末位吧。” 屠时中有些尴尬,王文龙也颇好奇,这女子显然是风尘中人,不过这么大的脾性,看来地位不低,就是不知是谁。 这时就听曹学佺笑道:“屠君勿怪,薛素素的诗江南有名,自不是敬陪末位的水平。” 王文龙闻言,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子就是江南名妓薛素素。 屠时中连忙走过来,将诗作展开,陈继儒几人围上去看了一眼,然后便连连点头,王文龙也好奇去看了一眼,然后便暗自惊讶,薛素素的诗文水平相当不错,而且字也极好,一张标准的黄庭小楷已经达到了成名成家的水平。 他暗想此女果然名不虚传。 薛素素人称十能才女,琴棋书画、唱曲、刺绣等等自不必谈,时人记载,她还善于骑马、走索、弹弓,人称薛将军。 范允临帮屠时中解围说:“以我对屠长卿的了解,他若看到此诗,可以将之排在这些诗文中第一等第一列了。” 众人也看出这诗的水平纷纷点头。 屠时中不敢把薛素素的诗挂在前面,也是害怕在场的一群名士看到一个妓女的诗被挂到这么高位置上会挑他的理,现在有众人的同意,他自然便将这诗挂到了最上边。 薛素素这才满意,向这儿看一眼,点头微笑,向灵堂一旁走去。 等这女子和丫鬟不见了身影,徐兴公才笑道:“虎臣还不去追?” 沈德符一笑,冲众人拱拱手,连忙追上去。 王文龙也想起来,薛素素历史上嫁给了沈德符做妾,只不过因为沈德符比薛素素小了好几岁,且沈家对沈德符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却开始娶名妓为妾极为反对,薛素素嫁入沈家若干年后就自己离开了。 看现在这样子,此时沈德符还在追求薛素素的过程中。 第429章 写诗 徐兴公拿起毛笔准备写文,对王文龙叹息说道:“屠长卿为人洒脱至极,有天造之才,然而情才烂洒,也是可惜。” 王文龙闻言点点头。 屠隆的文才天下闻名,《明史》描述他“落笔数千言立就”,“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但是这人的写作没有长性,他的大多数作品就如同后世的网络小说一样,蹭了一两个热点,乍读之下还有意思,但经不起细细推敲。所以虽然他有五六本曲集流传到后世,却没有一出戏是后世人熟悉的。 屠隆之所以有这样的性格,也是因为官场失意所致。 他万历五年就中了进士,从底层的知县一直当到礼部主事、郎中,政治能力不可说不强。 他在任上也有为官清正、关心民生的记录,然而最后却因为和侯爷的妾室私通被举报而削籍罢官。 时人说起此事都笑屠隆风流,屠隆回乡之后也以风流才子自居泛滥不羁,但是从屠隆的角度想想,他出了这样的事情,再想保持一个正直官员的形象也不可得了,不风流又怎么办? 王文龙抬头仔细看着屠时中为父亲所写的挽作,那乃是一幅书法作品,抄写的是其父屠隆生前的《荒政考》。 当年写这文章时,屠隆还在颍上当官,颍上受灾,屠隆目睹治下百姓灾伤困厄之苦,求诉不得,只能写此文章要钱,文章传播出去之后获得不小舆论声量,还真救了不少颍上灾民。 抬头看了一会儿,王文龙也不禁叹息,屠隆在写此文章之时,显然是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的,最后却栽在了私情之事上,从屠时中为父亲抄写的这篇文章来看,王文龙觉得屠隆死前心中多半也是有些无奈。 徐兴公思考半晌,挥毫写下一对挽联,行气运笔一挥而就,他看着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缓缓收起了写大字的架式,转向王文龙说:“建阳也写一副吧。” 王文龙看看徐兴公所写的对联明显是在夸奖屠隆生前的戏曲成就,他笑着说道:“我虽然写些小说,但于戏曲一道并不精通,做不了这样精辟的戏曲理论分析。” “能写出《声律启蒙》《疗疴录》的大家还说自己不会作对子?”徐兴公笑着说:“建阳你生前与长卿先生也是好友,便将对他的印象写下来,也算是送老友一程了。” 王文龙无奈点头,徐兴公对朋友的态度极为真情,和他相比后世人的情感都为人淡了许多。 但对于屠隆王文龙确实也极为惋惜,思索半晌,王文龙说道:“那我就留首诗吧。” “写诗好呀,”徐兴公高兴说:“早就听闻王建阳的诗词是性灵派一绝了。” 王文龙想着刚才看见屠隆写的《荒政考》,心有所感,突然想到了一首清代的诗作,当即拈过一张花笺,拿起毛笔,写下一首诗。 见他一挥而就,徐兴公、曹学佺都围上来看,就见这诗的标题叫做:《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乃是一首七言绝句。 徐兴公小声念诵:“莫唱当年长恨歌……” …… 屠隆的棺材停在他家苏州别墅的正堂里,偏厢之中已经坐了十几个前来悼唁的客人。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哭哭啼啼的唱着:“丈夫你万里孤身迢遥远撇,我一日三秋相思怎歇……” 偏厢是屠家为客人设立的休息之处,今天并不是大规模吊唁的日子,所以也没有分男女之室,这女子就坐在一众文人之间,哭哭啼啼,在这年代极不符合礼法,不过这女子全不在乎,再看她妖冶的打扮,便知她是苏州的妓女。 女子边唱边哭,边上一个二十多的女子也被勾的哭起来,劝道:“珍珍姐姐你不要再唱了,越唱我越伤心呢。” “春花妹妹,这几日此一本《昙花记》的曲子总在我脑中转着,每转一次我就想起屠老爷来,当年屠老爷还说我是‘修文仙使’呢,如今他没修成正果,却先去了,怎么不叫人伤心?” 《昙花记》是屠隆生前的代表作,讲述的是唐代的一个文人弃官求道修炼十年和家中一众妻妾全都修成正果,永享快乐的故事。 至于“修文仙史”则出自屠隆的《修文记》,讲一个美女学道成仙,帮助一家人全都共占仙班的故事。 从这几部戏大概就能知道屠隆的写作风格,他的故事里总有美女,而且还是美仙女,这些美女降落凡尘帮助普通读书人修道,最后结局是大团圆的得到成仙,不光男主角自己成仙,连带着家中妻妾也全部得道——像不像早期的玄幻爽文?男主最后的结局都是带着所有女配一起破碎虚空去到下一个宇宙。屠隆的创作风格如此,他的作品在此时能够戳中观众的爽点,所以极受欢迎,但是在后世的评价却又不高了。 听珍珍如此一说,春花也呜呜咽咽的拿出碾翠汗巾子,啼哭起来。 这两个美貌女子哭作一堆,边上坐着的几个文人都面露出同情神色或渴望。 带着仆人进来招待客人的屠时中看到这一幕脸色却不太好看,他连忙在一旁小声劝说:“多谢两位情深,还请节哀。” 那位珍珍闻言却一下抓住他的衣袖:“屠公子,妾身一见你的模样,便想起了屠老爷年轻时的样子。屠老爷真是个一等一的才子呀。呜呜呜……” 屠时中颇为无奈,万万想不到听他一劝这珍珍、春花两位姐姐哭的更厉害了。 屠时中实在不想这场面继续下去,他作为儿子很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格,知道父亲生前虽然有风流的名号,但是父亲内心之中却总为自己没能够为百姓做更多事情而叹息。 虽然屠隆生前没能如愿,但如今他已离去,屠时中作为儿子实在不喜欢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几个妓女哭哭啼啼的,旁边还围了一群男子在那儿看稀奇,这事情传出去只怕屠隆风流的名声会更响,屠时中总觉得这是自己没有做到儿子的本分。 劝了半天也劝不住,屠时中正在无奈,这时突然听薛素素开口道:“珍珍姐姐不要单想着长卿先生生前是个风流客,却不知他更是个伟丈夫呢。姐姐可曾听人说过长卿先生治理青浦的故事。” 第430章 胸怀天下大丈夫 听到薛素素的话珍珍和春花都好奇起来,珍珍问道:“屠老爷还当过青浦令呢?” “可不是,屠老爷可是位有名的大清官。”薛素素回忆说:“我记得珍珍姐姐就是青浦人,不知可曾听过长卿先生青浦令的名号?” 两个女子都才二三十岁屠隆当官时她们还是小孩,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包括在场许多名士都不知道屠隆治理地方的故事,纷纷围上来听讲。 薛素素讲了一套青天大老爷治理地方的故事,众人纷纷称赞她见识广博。 屠时中走到她身旁道:“多谢薛大家相助。” 薛素素一笑。 这时外间突然有人来叫他:“屠公子,来看王建阳这诗。” 似乎是又有哪位名士写了挽联或诗作,作品极好,屠时中作为孝子是要出去感谢的,屠时中只能对薛素素拱拱手,连忙出去。 这边薛素素回到位上,沈德符笑着凑上来对她说:“姐姐真有办法,三言两语便说得那两位姐姐不再哭闹。” 他说话时,眼睛看向不远处的珍珍和春花,这两人在吊唁时哭的伤心一部分出于本心,其实另一部份也是为了打造人设,说出去好让别人都知道她们是重情重义的风尘女子,而此时两人也不哭了,都借过笔忙着在手绢上记载着刚才薛素素所说屠隆的故事呢,这以后都是和客人之间的谈资。 沈德符想到薛素素刚才处理问题的方式,由衷说道:“姐姐真是擅风情、秉月貌的绝佳人物,天下再没有第二个的。” “风情月貌……”薛素素杏眼流波,接着突然一笑,语气灵俏的说道:“沈公子你这样夸我,我却受不得呢。” 她长得明艳无比,轻轻一笑,洁白的贝齿从红若樱桃的丹唇之中露出来,瞬间就把沈德符给看呆了,心中忍不住想道:古人说美人一笑若春来百花盛开,诚不欺我也。 沈德符心中大动,忍不住伸出手想握住薛素素的双手,口中道:“薛姐姐,我说的都是真的,姐姐是天上人,便是拿天下最好的辞藻来夸奖姐姐也不为过,姐姐你能否……” “沈公子,这可是长卿先生的灵前……”薛素素白了他一眼,非常抵触。 沈德符反应过来自己失态,连忙缩手,也颇为不好意思。 薛素素见他模样,小声道:“沈公子忘了我们的约定?” 沈德符点点头:“我答应考上举人再说其他。可是姐姐可怜我一片诚心,何必如此古板?便是没能考上功名,保姐姐一生安乐富贵还不行么?” “我早说了,不稀罕嫁才子,要嫁的是英雄。”薛素素摇头认真说:“你乃是贵家公子,一言既出,可没有‘可是’的道理。” 薛素素今年已然二十七岁,这年龄在名妓之中已经算大了,但并不算老,后来位列秦淮八艳之中的马湘兰前年去世,年龄已然五十七岁,生前慕名求访者依旧甚多,甚至马香兰死之前刚刚给江南大才子王稚登庆寿回来。 这年代的普通女子当然没有后世女性那么好的保养条件,但是高级歌妓的收入水平,让他们可以享受到的保养条件不能和普通人比,类似于后世的名媛,天生底子好,又会化妆打扮,四五十岁依旧能够风韵犹存。 薛素素如今的美貌比起年少时丝毫不减,甚至更有韵味,追求者也颇多。 但就像后世的名媛过了追求金钱的阶段就开始追求更高的人生情感一样,薛素素十四岁成名,十几年间早就把钱给挣够了,她不急于嫁人,而是想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自古美女爱英雄,薛素素希望自己未来的相公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伟丈夫。 也正因为知道屠隆年轻时那些济世救民的梦想,薛素素才会对于屠隆十分崇拜。 沈德符的才气和家世都不错,但就是少了一股英雄气。素素对他不满意,但沈德符十分真心,几年下来薛素素也有些感动,开始考虑要不要嫁与沈德符为妾。 但她喜欢胸怀天下的文人而不是吟风颂月的才子,所以要求沈德符考上举人再说其他。 不过如今让薛素素苦恼的是沈德符如今二十几岁,还是个玩乐性子,对于她的想法总是不太理解。 这不,她刚刚说完,沈德符就看着远处发呆,显然是又为她的外貌而恍神。 薛素素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时就见外面走进来一个文人,叹息说道:“早就听人说王建阳有才,原先还不信,今日一见他出手才知道什么是不同一般,长卿先生泉下看到此作只怕也得安慰了。” “王建阳写诗了?写的什么?”有人问道。 那文人说:“王建阳在外头为屠长卿写了一首挽诗,诗名叫《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是一首七言绝句,我念与你们听听——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一首诗念完,室中再无人说话,所有人都沉浸在这诗歌淡淡哀伤的情感和博大的胸怀之中。 屠隆的名作《彩毫记》就是写李白、唐玄宗、杨贵妃的故事,此诗中长恨歌的意象用在屠隆的挽诗之中再贴切不过。 王文龙将写唐明皇杨贵妃分别的《长恨歌》和写百姓夫妻分别的《石壕吏》放在一起对比,并且直白的表示石壕吏终老夫妻被迫分别流下的泪比长生殿上多。虽为抒情之作,实际却是议论之诗。 而今日其他客人所做的挽诗挽联大多是在称赞屠隆的文采,这首诗却另辟蹊径不讲文采改而描述百姓苦难,又点到屠隆年轻时的理想,提醒众人屠隆除了是个风流才子之外还有清官的这一面。 怪不得这诗一写出来就有人来叫屠时中出去看。 连刚才在犯花痴的沈德符也不禁为这首诗所折服,叹息说道:“泪比长生殿上多……真是令人惭愧啊。” 王文龙从风花雪月一下写到了百姓疾苦,而同样是纪念屠隆,刚才沈德符的文章虽然花团锦簇却只是在赞颂屠隆的风流气概,相比之下王文龙这首诗的眼界格调不知比他高了多少。 不光是沈德福许多刚才留下挽作的文人将自己的作品和王文龙这诗一比都觉得自惭形秽。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薛素素低声念着这两句诗,不禁有些痴了。 第431章 谢肇淛 屠隆名列万历朝的中兴五子,他的作品都曾大行于世,其作品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在此时甚至超过汤显祖,又长期在江南活动,他的死故而也是江南文坛中的一件大事,不但前来吊唁的文人络绎不绝,便是江南的几家报纸也对此事进行追踪报导。 什么名妓珍珍哭棺、甲骨文研究会的成员前来吊丧、徐兴公评字都成为苏州记者笔下的花边新闻。 苏州恐怕是此时地球上市民阶级最为壮大的城市,八卦新闻这种东西根本就不要王文龙从后世带来,百姓的日常需求自然就会催生出小报记者这样的职业。 王文龙在屠隆灵堂前所写的《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也被小报全文刊登,这首诗一面世立刻就风传开。 这首诗的文学价值已经远超出新闻价值,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水平高,许多对于花边新闻不感兴趣的文人也争相就此诗展开讨论,就连《苏评报》这样主打高端读者的严肃报纸也跟着转载品评。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一下子成为许多忧国忧民文人挂在嘴边的诗句。 杭州府,谢肇淛同何乔远正坐在运河的漕船上,两人都是无事一身轻,一边乘船北上,一边谈地。 谢肇淛将手中煮菱角放下,笑着说道:“这王建阳写的《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立意和气度都实在太高,果然不愧为八闽第一幕僚。” “人家如今也有官身了,”何乔远对当年他带着王文龙去见庞迪我时王文龙展现的辩论能力记忆犹新,提醒说道:“这王建阳的确是名士风范,在杭于苏州见到他可以与他多多来往。” “那是自然,我早想会会天下闻名的王文龙了。” 谢肇淛是个很有艺术家性格的人,他做官做的十分不差,同时艺术产出也很丰富,谢肇淛写文章并不需要闭关思索,而是喜欢在生活之中发现意趣并加之记载。 自从万历二十年考中进士以后,谢肇淛在全国各地做官,川陕、湖广、江浙,每到一地皆有吟咏,或是写作诗文,或是考察当地风土人情写成散文,四处做官刚好给了他游历天下的机会。 谢肇淛和何乔远两人紧赶慢赶来到苏州,先去往屠隆的别墅中吊丧,然后谢肇淛却没有马上动身去找王文龙,而是对于苏州本地的丧礼习俗颇感兴趣,他仔细的观察了两天,还不停的做着记载。 谢肇淛打算将屠隆的丧礼过程写进自己的书籍《五杂俎》之中,这书基本就是他在游历各方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此书是明代文人笔记之中的上上品,内容包括读书心得事例,分析风土人情,甚至技术、医药、术数、书画、宗教、婚丧嫁娶,看了此书就如同亲身在明代社会活过一次一样。 时值八月,东林党和浙党的党争还没结束,万历朝的气息却眼见的衰落下去。 月初,华山地震,五岳之一开裂二三尺,吓得万历皇帝宣布停行。 接着又是紫禁城昭和殿发生火灾,这三大殿刚修完,新房子没住两天,紫禁城又烧起来了,于是建三大殿的税收也没得免了——又有新屋要修。然后就是京师地震,从京城东北到西南,余震十几次。 总之是一件好事没有,如果相信一个王朝到了衰弱期就会有各种天变发生,那万历三十三年大明王朝的气数就是眼见着江河日下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人人都说着大明朝这样下去不行,却也没几个人觉得国破家亡近在眼前。 文人名士、贩夫走卒,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一日复一日,转眼几十年也就过去了,只要自己生前无事,身后事谁也管不了那许多。 八月初,谢肇淛拿着帖子找到苏州旬报编辑部隔壁,敲响了王文龙家的房门。 王文龙正陪着李国仙在院子里散步,听说王文龙回到苏州——李国仙着急忙慌也赶来了,拦都拦不住。等人到了,王文龙也只能接受,李国仙怀孕已经七个多月,总不能再让她折腾回去?王文龙只能连忙找苏州的名医给李国仙看身子。 “累了吗,要不要歇歇?”王文龙小心的扶着李国仙问道。 “我坐一会儿吧,”李国仙的肚子已经很显,扶着腰坐在栏杆上,王文龙连忙让丫鬟给李国仙拿个靠垫。 “他这几日总爱踢我,是个劲儿挺大的小子呢。”李国仙捂着肚子抱怨,脸上却颇为自豪。 这年代也没有什么查胎儿性别的好方法,纯是靠有经验的人看,据说有能力的产婆能够从孕妇肚子是尖是圆、走入的姿态等等方面看出胎儿的性别。对于其准确性,王文龙不很抱希望,不过李国仙认定肚中的是儿子,她有身孕,如今在家中地位最高,王文龙也不会跟她反对就是了。 “老爷,冰酪做得了。”家里的仆妇来汇报,王文龙点头说道:“端一碗过来,多加些糖。” 他又看向李国仙柔声说:“待会儿慢慢吃,别冰着了。” 李国仙幸福的点点头。 冰酪就是冰酸奶,把酸奶装在锡壶里,壶外放一个冰盆,往盆中加入硝石或是卤水,利用冰块融化吸热的原理将酸奶冻结,其实也冻不到多冰,大体也就和后室冰箱保鲜柜中拿出来的酸奶温度差不多,但在这年头已然是十分珍贵的吃食了。 物以稀为贵,这年头的冰块得之不易,富人夏天都喜欢吃冷饮。 虽然顺产婆认为孕妇不应该吃冰凉的东西,但王文龙却表示适当吃一点没关系,孕妇心情快乐更重要,他告诉李国仙的丫鬟每次也就让李国仙吃一碗,多了也不行,而且王文龙只让李国仙吃冰酪,要想改换口味,可以往冰酪中加一些干果,这东西好歹还卫生一点,至于什么冰饮,王文龙也是不让李国仙吃的。 这年头的冰饮就是在做好的糖水中加入冰块制成,打开木桶,表面上浮着一层冰,寒气逼人,卖相十分不错,但那些冰块都是冬天直接从河面上凿来储存的,全是生水,这也是为何古人总觉得吃冷饮容易受凉的原因,大口的往肚里灌生河水,那能不蹿吗? 沈宜修带着几个丫鬟端着碗走来,王文龙同两个老婆坐在一块,一人一小碗冰酪擓着吃,边吃边闲谈。 “文龙,外头有位谢肇淛老爷求见。”王平保进来禀报。 听到这名字王文龙就站起来,谢肇淛可是性灵派的大家,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号的人物。 “请他到花厅小坐,”王文龙连忙整衣起声,又对仆妇吩咐:“拿两碗酪到花厅,剩下的大家便分吃了吧,别忘了送到编辑部里一份。” 谢肇淛今年四十出头,五绺长髯,戴着个大方巾,青衣芒鞋,五官挺阔,是这年代人以为的有福之相。 王文龙一见他便主动上前招呼:“在杭先生好,我便是王文龙。” “久仰久仰。”谢肇淛笑着说。 两人落座,沈宜修亲自端了冰酪上来。 王文龙先对谢肇淛介绍了沈宜修,谢肇淛惊喜道:“原来是宛君先生,先生集的帖是本朝少见的好帖子呀。” 沈宜修谦虚笑道:“当不得在杭先生夸奖,请用点心。” 沈宜修在外人面前礼数非常严谨,跟王文龙耳语两句说已将点心给编辑部送去,王文龙点点头,她又对着谢肇淛行了一礼,这才带着仆妇到后边去。 第432章 红云会 谢肇淛看着沈宜修小步离开,转头又询问王文龙:“听闻海中仙也在建阳家里?” “那也是我家夫人,她如今已有了身子,晚些时候吃饭便能见着。”王文龙回答说。 谢肇淛道:“建阳的两位夫人都是才女呀。”语气中颇为羡慕。 他自己在老家有一位妻子,但是两人是父母之命,并没有多少感情,出外为官之后谢肇淛也娶了两个小妾叫桃叶和小玉,有一次谢肇淛在家吃鱼被鱼刺卡住,十几天之后喉咙发炎,用尽各种办法没能好,桃叶和小玉两人就偷偷在家中持斋祈祷、拜医王希望救谢肇淛一命,自然没什么效果——这事是谢肇淛自己记在《骨鲠记里的》。 桃叶、小玉两人和谢肇淛的年龄差距很大,而且没什么文化,虽然模样可爱,但是在谢肇淛眼里显然不如王文龙家中两位夫人都又能做事又情投意合,觉得王文龙的艳福比他强多了。 王文龙询问道:“在杭不是在北边为官吗?如何有时间南下?” 谢肇淛解释说:“我父亲病重,我便请假回乡去照顾老父。” “老先生如今身体可安泰了?先生可赶着回家?”王文龙连忙询问,他记得谢肇淛的父亲就是这两年过世的。 谢肇淛却笑着摆手说:“父亲让我到江南来会会名士,不着急回去,我本是不想走的,却被老父在病床上硬赶了出来,要我待够一两个月再回乡。” 王文龙闻言愕然。 原来谢肇淛去年还在浙江湖州当着推官,如今的湖州知府是个奇葩,此人极为迷信,不知从哪个方士之言而忌讳白色,规定全府之中不许有人穿白衣,甚至发展到见穿白衣者均予以逮捕治罪的程度,谢肇淛看不下去,于是作诗讽刺,因此得罪上司,于是被调为东昌司理。 谢肇淛也不受这个罪过,他的父亲谢汝韶此时病重,谢肇淛干脆以此为由撂挑子请假回家。 人还没到家,屠隆去世的消息却先传来,谢肇淛被谢汝韶急急忙忙从家中赶出,命令他快去苏州吊丧。 谢肇淛的父亲谢汝韶也是个名士,他当年是吉王府的王傅,张居正回家祭拜,吉王想要像其他藩王一样用大笔钱财去贿赂张居正,谢汝韶全力阻止,因此被张居正的党羽嫌恶,后来为了保吉王,谢汝韶笑骂张居正的党羽后洒脱的辞官回乡。 此公回乡闲居数十载,还培养出谢肇淛这么一个儿子,早就生死看淡了,觉得让儿子去和名士交游、代替他去给老友屠隆送行,比儿子在床前照顾他更重要。 王文龙闻言颇为佩服:“令尊真名士也。”他尊敬的不是谢汝韶敢怼张居正,而是这老者很明白自己儿子要什么,会全力的帮助儿子,而不是倚老卖老,有这样的优秀父亲,培养出谢肇淛这么一个大文豪也是正常事。 谢肇淛说:“这一次来找建杨是邀请建阳参会的。” “什么会?” “几年前吴中王百谷欲以杨梅敌荔枝,我与他往返论难数百言,总觉得与他辩论时眉目不显,此次返乡找父亲商量才发现是我南人文士对于荔枝之称颂太少的原故,是以我要起一个会,就叫做红云会,入会之人一起包树,每年相与约谈,除了品尝荔枝之外,还要写诗题咏,如此一来,荔枝也就风雅起来了。” 王文龙闻言一阵无语,王百谷就是那个前两年驱逐山人后跑回江南集资的王穉登,此君原历史上到死都是名士,不过在本时空因为王文龙《苏州旬报》的揭露早已经名声大坏,据说如今正躲在松江一处别院中不问外事,还雇了许多武人保护安全。却没想到王百谷同着谢肇淛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而且谢肇淛一家也太洒脱了,谢汝韶重病之中居然和儿子仔细讨论怎么为福建的荔枝扬名……真是一点正事儿不干呗? 王文龙接过谢肇淛递来的会约,就见这《荔会约》写的还挺正式:“吾闽荔子甲于岭南巴蜀……自夏至以及中秋,随早晚有佳品。今约诸君作食荔枝会,善啖者许入,不喜食者请勿相溷。先定胜地名品,以告同志。” 再看一眼落款,居然是徐兴公写的。 谢肇淛是福建长乐人,徐兴公是福州人,王文龙自己是建阳人,还真是福建名仕的一个雅集。 王文龙问道:“这会怎么做?” “包树吃,”谢肇淛说道:“我们每一会只约七八人,太多则吵闹,荔枝就包两三棵树,二千颗,太少则不饱。” 王文龙听的一愣一愣的,又问道:“怎么吃是知道了,去哪儿吃呢?” “这就是此会的好处了,”谢肇淛神秘说道:“我父亲是吃荔枝的高手,我家学渊源,自也不差。这荔枝从夏至开始成熟,一直到中秋,每一季都有不同风味,我福建又是荔枝的大产区,这几十年间,我父亲细心收集,哪几处的荔枝好吃,什么时间去吃最好都已得出一套方法,我又加以揣摩,如今已有路子了。” “建阳请看。”谢肇淛珍而重之的又拿出一本册子来,王文龙打开第一页就见册中写着: 夏至,平远台法云寺,白密二树,异品也,必先提前半月向寺中生人买果树,熟时往食,夏至后三日极熟,酸而味浓。 禅中观,城内外第一名,马恭敏赐葬墓前有树三棵,极繁极美,可求马氏后人马季生主之。 凤岗中古树三棵,福州第一品,然而坏果杂其三成,须至其地选食,路隔一水,乘舟楫然后至…… “佩服……谢公父子真乃吃家中第一品也!”王文龙看了两页,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这一本册子厚厚几十页,每一条都是记载着哪儿有荔枝树,什么时候去吃的信息,谢汝韶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才能把这些资料总结出来。 这爱好倒是不怎么花钱,但绝对风雅,就看这些荔枝树的位置,什么:人家的坟头上、凤岗的溪水旁、古庙里面……王文龙都想不到谢汝韶是怎么找出来的,只怕每年都得吃荔枝吃到牙龈出血吧? 这红云会的聚会不是每期必须参加,每次参加聚会的成员一起平摊当天的荔枝钱即可,王文龙看的也有趣,点头同意。 现在已经八月份,就算此时往福建赶,到福建时中秋也过了,今年的荔枝是吃不上了,王文龙约好明年有时间就回去。 谢肇淛大喜,接着又跟王文龙聊起《尚书古文疏证》,继而又聊到最近火热的考古学。 谢肇淛对于考据学的研究并不深,但他却很喜欢考古,特别是看了一些红山文化的报道之后,他对于历史没有记载的上古华夏先民探索东北的过程分外感兴趣,这次遇到了王文龙这个去参加过红杉考古发掘的考古学家,他自然不会放弃探讨红山文化的机会。 两人一直聊到傍晚,家人来通知晚饭做好了,王文龙才邀请谢肇淛一起去吃饭。 第433章 王文龙之富 转眼时间来到了万历三十三年的九月。 京城之中,沈一贯的病还没好,沈鲤和朱庚两人主理内阁中的事物,朱赓是个没有后台的面团子,按理说这情况下东林党应该可以主导内阁,但是沈鲤却发现东陵党人上的折子经常被万历皇帝打回,派人细细查探,然后便找到原因,原来沈一贯虽然请假在家,但却经常偷偷给万历皇帝上密信,嘀嘀咕咕的总是在给东林党使绊子。 沈鲤也不是惯沈一贯的人,号召了一批东林党人一起上疏,指责沈一贯在家休息还要起草票拟、关心政务不合规矩,要万历皇帝斥责他。 沈一贯则反驳表示自己这是力所能及的履行职责,非但不应该斥责,还应该表扬。 两老头就这么扯闲闹,倒是忙活的东林党人和三党人物天天写折子,现在三党也醒过味儿来了,浙党明显要垮,东林党一党独大,齐楚宣党又决定联合浙党一起对抗东林党,但同时他们又要对沈一贯这老狐狸时刻提防,这老头喜欢使些脏招,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又蹦出来了。 于是在外界人看来,这群京官可是忙得很,一会儿互相攻击,一会儿互相防守,合纵连横玩的飞起,然而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看起来十分热闹,但大多数人都被党争牵扯了精力,哪有时间去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京城治理水平确实际在下降,所有人都感觉迟早要闹出事来。 不过京中的纷扰王文龙并不关心,他全心全意的写完了自己的稿件,然后便带上书稿出门。 眼看孩子就要出生了,接下来家中得忙上一阵,王文龙也得赶快去收账了。 如今的王文龙身家着实丰厚,置着房躺着地不说,每年家中的净流水就是可观的数字。 首先是《苏州旬报》和《旬报》两份报纸的分红,这两份报纸如今分别是江南和福建最畅销的报章,全都拥有相当大的舆论影响力,盈利能力也相当强,特别是《苏州旬报》完全不需要依靠卖报的收入,光是靠广告费以及连载小说单行本的印刷就能获利颇丰。 这两年《苏州旬报》已经出了《北海屠龙记》、《狄仁杰之通天魔教》、《甄嬛传》三部畅销小说,因为报纸和作者之间的合同是一半版权留给报纸,三部小说,每本都有三四千册的销量,而且这些年代小说并不是一次发行,而是凑齐二十章就发一本单行本,虽然显得每本一钱多银子的价格便宜,但是耐不住连载方便作者水字数,算起来却比直接买一部精装书籍还要贵。 光是小说发行一项,今年这八个月就已经带来六千多两的收入,刨去给作者的分红,报社的纯收入也有二千多两。 再加上卖报纸以及卖广告的收入大头,《苏州旬报》和《旬报》两份报纸,各自的年收入分别来到了八千两和五千两。 经过一段时间的股权稀释,如今王文龙在两个报社之中依旧占有两成以及三成的股分,也就是说光是今年前八月两份报纸给他带来的收入分红就接近四千两。 这还仅仅是报纸的收入分红,福建的油印以及蜡纸作坊一年的分红也在五千两上下。 还有今年已经步入正轨的苏州制币作坊。 如今电镀模板技术和腊模技术已经被攻克,苏州银币正渐渐抢占原本属于洋元的市场,江南百姓对宝泉局银币的接受度非常高,包括外省的百姓也十分喜爱苏州银币,甚至这些银币被送到外省去还会加价售卖。 据说在云贵川,当地富豪特别热衷于收藏银币,一枚水纹优雅、花纹清晰的宝泉局万历银币售价能直接增加一成,面额一钱的银币叫价一钱好银外加十文制钱,依旧抢着买。 要知道如今的苏州银币可不是纯银打造,而是妥妥的银合金,银含量只有九成,剩下一成都是合金所用的贱金属,这银含量比起广东一代造的劣银还要低。 之所以这么坑人的银币能够如此受欢迎,依靠的便是物理学社同仁们孜孜不倦的研究配方,虽然是银合金,但是其光白闪亮程度比起纯银更高,甚至比纯银更耐用,哪怕经历火炼也不会氧化发黑,耐磨耐刮。 依靠这样的独门技术,制币作坊和物理学社今年的收入直接突破了八千两,这还是户部、苏州府、宝泉局三个衙门各自过了一道手之后算出来的数字。 这年代和官府合作做生意就是这样,对于其中有人做鬼王文龙只当做不知,反正按照分红比例他也有三千多两银子入袋。 虽然今年王文龙还没有写正式的大书,但这年头普通的作家也没有王文龙这样的发书频率,王文龙去年写的《训诂学讲义》到如今已经印了第三版,依旧销售火热,算得上绝对的长寿畅销书籍了。 别说去年出的书籍,即使已经出版一段时间的《尚书古文疏证》、《民族国家论》在这年代许多偏远的地方甚至还算是新书呢。 这些书籍虽有颇多盗版,但那是因为正版书植堂、福州书坊的书供不应求才给了这些盗版商生存的机会,正版书籍的销量也不差。 加上零零碎碎所写的《中华文明入台史》《红山玉讲稿》等小文章带来的稿费,王文龙今年的稿费收入也有接近一千两了。 王文龙带着人在苏州转一圈,到处收账,结果发现自己今年前八月的收入就已经来到了一万三千两银子,至于今年一整年的收入很可能奔着一万八千两去了。 这数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万八千两是什么概念?就比如广东省有名富裕的几个县份,一年赋税银钱渣渣落落加起来也不过是万两的水平,若是遇到灾荒时节、或是县太爷心慈手软一些,那就只有个七八千两。 一个县也就两三万人,能够出门干活的劳力能有一万人就不错了,平均每个人每月不到一两的收入,其中已扣去给地主大户的租佃钱财,还要交上一两银子的税,租金和税收大概占一个劳动力三四成的产出。 看起来税收不高是因为这年头的人均产出并不高,留下的部分也就勉强够温饱,再收就要逼死人了。 第434章 史地着作?不,是人类史 每个县算他每年税入一万两,一个州府下辖也就五六个县,哪怕是富裕的地方全府一年的钱财税收也就五六万两,而王文龙一个人一年的收入就有一万八千两。 当然这还不包括纳粮,富裕省分的上府一年的纳粮还得多出个十几万石,不过这些是交给中央的,地方不能截留使用。 哪怕是知府,也不能把本地的银钱给全贪了吧?过手的能够贪个一成就顶了天,即使是上府一年也就五六千两的出息,就这样的收入若是被查到肯定被摘乌纱帽。而王文龙的收入直接就是这种知府的三倍有余,而且还十分安全。 所以说这年代有名气的文人日子真是富裕。《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不到三个月置房子置地俨然富家翁绝对不是作假,也怪不得会吸引江南无数才俊往求文这一条路死卷。 王文龙到书植堂和袁无涯算账后,便将自己的书稿留在了堂中。 袁无涯听说王文龙又有新作,瞬间就高兴起来。 王文龙可是此时文人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只要看他的名字,绝对就会有顾客愿意掏钱。 不过袁无涯也对王文龙的写作速度感到惊讶,普通作者三五年能有一本作品面试就不错,而这家伙居然一年一本大书,甚至有时一年两本,更何况别家作者写的往往是一些随笔读书感言之类的东西,那玩意儿不需要多少资料收集,而王文龙的作品一出手就是艰深复杂的内容。 放到别人手上,光是一本《训诂学讲义》没个十年八年弄不出来。 写作速度这么快,哪能本本都是好书?哪怕袁无涯对王文龙过往的书籍极有好感,翻开书稿时仍旧不住暗暗祈祷王文龙这本书的质量不要太差。 他翻开正文阅读起来,刚开始的内容就直入主题,讲述了西洋两处荒岛上的风土人情。 袁无涯点点头,心想这原来是一本史地作品。 这年代的印刷书籍由于技术原因刻图困难,相关书籍往往不配地图。 这就导致读历史时非常麻烦,对着史书上或者是新闻中某一地名往往不知其东西南北,如《史记》中记载某一历史人物在甲地打仗又辗转乙地,写的非常热闹,但是光看书本根本无法了解地理位置,为解决此矛盾,史地学应运而生。 袁无涯以为王文龙这书就是写海外地理的,心想这倒是不错,售卖时可以建议读者配着《葡萄牙国史》一起看,想来销量不会出问题。 但接着看下去社会学分析就出现了——甲岛上的土人得到了欧洲人的火器和先进的铁刀,决定入侵乙岛,而乙岛的土人却生性爱好和平,打算以和平友谊和共享自然资源的条件进行和解。 “这并非两岛之人素性不同,实乃二岛上人群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二岛的不同组织方式……” 什么鬼? 袁无涯越看越迷糊,他还以为王文龙只是想从这两个岛的地理位置作为介绍的起点,却没想到王文龙接下来长篇累牍的一大串分析都是在讲述两个岛上社会的思想不同,并且分析其根本原因是因为两岛一个实行集体农耕制度、一个实行社会采集制度。 两个荒岛上土人儿戏一般的斗争有什么好分析的?袁无涯有些奇怪,但他很快就被王文龙后续的文字吸引:“将此二岛情况放大,实际便是千百年来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冲突。” 这还能和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扯上关系? 袁无涯带着好奇心看下去,然后渐渐便被拉入王文龙的思维之中,等他放下书,发现已经过了小半天,他居然一气看完了本书前四分之一的部分。 袁无涯深吸一口气,只感觉有一种灵台清明的舒适感。 这是一种脑海中疑问全部被解开的通透感觉。 所谓启迪人心,王文龙的《农业、地理与钢铁》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他主动将过去读者没有想过的人类史问题先抛出来,然后一步步给予解答,看完之后,自然会有一种一团都被解开,对于整个人类历史都认识改观的感受。 袁无涯连连叹息,他实在想不到王文龙怎么会有这么多发人深省的想法,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本可以震惊世人的好书。 大名府长垣县老李庄,李化龙一早起来便推开房门,他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正准备步行到父母的坟前去上香。 这时一直跟随着李化龙的老仆前来报说:“老爷,这是几日间来拜会大人的老爷们所上的名帖。” 李化龙见到上面都是些本地名士的名字,并没有重要官员,于是将帖子放到一边问:“有人在家中等信吗?” “有两家的管事正在家中听候。” 李化龙吩咐说:“待会儿拿上笔墨,我上了香再给他们一一的写回书,至于那两家管事,一人给拿一钱银子好生送了去,跟他们解释说丁忧期间我不见外客,叫他们不要再来。” 仆人点点头,将拜帖放在李化龙的桌上正要躬身离去,李化龙又在后面嘱咐他说:“把我今日要看的书给带上。” 那仆人又应承了一声,去了。 李化龙的家族虽然没有多少钱财,但因为李化龙的祖父曾经当上过县丞,他们家族在本地也是一个书香世家。到李化龙这一代更是出了他这么一个文曲星级别的人物。 李化龙从小只不过是在本地的私塾中读书,光是靠自学就通读四书五经,因为家贫他也没有机会接受更高级的教育,直到十七岁才受到本县教谕的赏识,收入门下,学写八股。 那县教谕自己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很快就发现凭他的水平根本无法教导李化龙什么,又找关系将李化龙送到元城书院学习。 就是这么一个插班借读生的条件,两年之后李化龙乡试考中举人,次年便中进士,他高中进士之时还不满二十。 之后李化龙的人生简直如同开挂,三十岁成为省级官员,四十岁巡抚辽东,四十一岁升任兵部右侍郎,四十五岁持尚方宝剑征讨杨应龙。 如今李化龙已经当到尚书职位,加少保,再往上升就得入阁了,而他年龄才刚满五十一而已。 李化龙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仆人便提着食盒和一包书籍前来,李化龙便起身带着仆人一起向父母的墓走去。 第435章 李化龙读书(补更12) 来到父母的合葬墓前,李化龙铺下草席,又跟仆人一起拿上柴刀去整理棚子。 这年代的丁忧若要纯按规矩办可不是放假三年休息那么轻松,丁忧需要“晓苫枕砖”,即在父母的坟前搭个小棚子,睡草席枕砖块,粗茶淡饭,不许喝酒,也不许与妻妾同房,更不能有音乐娱乐等活动。甚至按照礼仪要求,需要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 三年不洗澡不更衣显然没有人能够遵守,许多丁忧的人干脆就给自己放了假,比如谢肇淛、曹学佺,这两人丁忧期间日子过得相当自在,孩子都生了好几个。 这事其实违法,但能够回乡丁忧的都是在当地颇有权势的官员,一般情况也没人敢查。至于孩子,反正这年代也没有严格的户口制度,将孩子的出生年月改早或改晚几年即可。 但李化龙却不如此,他丁忧期间真的不见客,甚至在父母坟前结了个草庐居住,要不是因为这几日山中落大雨,将他的草庐给打翻,他也不会下山去。 李化龙的父亲是两年前在征播州杨应龙之战期间过世的,李化龙为人至孝,当时就请求回乡丁忧,但战场上实在走不开,万历皇帝下令他穿着丧服指挥作战。打完播州之役,李化龙本来要赶回家,却又因为泇河工程工期紧任务重,火线被调去疏浚泇河,直到有人替代他,他才得以回乡守制,而就在这年间,李化龙的母亲也去世了,父母去世时李化龙都没能在身边,这对极为孝顺的李化龙是极大打击。 给父母的坟前除草上香供奉祭品之后,仆人也将李化龙的棚子重新加固,将草席铺上。 儒家礼法规定丁忧期间要在父母的坟前居住,但这只是为了还报父母在直女没有生存能力的头三年寸步不离的养育之恩,并不是要直女天天哭。反而按照礼数,父母死去三月之后要行“卒哭礼”,此后就不应再为父母哭悼了,真要哭上三年人都得得精神病。 李化龙供奉了祭品之后也就回到草棚中去,在床板上给那些送拜帖的人一一写了回信,然后便盘腿坐在床板上打开自己的书囊。 打开书囊映入眼帘的第一部书却是一部崭新的《农业、地理与钢铁》,看到这书时,李化龙就愣了一下,问仆人: “这是谁家的书?我原先看的《通鉴地理通释》没带来吗?” 在扫地的仆人连忙回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书部,满脸惊慌的说:“这是亲家王老爷送来的书,夫人另拿了一个布包装着,来时匆忙,我一不注意给拿错了。我这就下去给取。” 李化龙的女儿嫁给了右通政王永光的二儿子为妻,王永光如今还在京中当官,经常和李化龙书信往来。 李化龙回想一下,倒是记起王永光前两天书信中说道送了一部奇书给他,只不过当时李化龙并没有放在心上,见到仆人着急的表情,他摆摆手道:“罢了,这下去一趟又得个把时辰,等明日送饭时记着将书带上来就好。” 那仆人连连答应,李化龙便让他自己去做事。 反正手边也没别的事儿可干,于是他便拿起那《农业、地理与钢铁》来。 这书的名字看着就古怪,李化龙在治学上并不追求新奇,对于名字古怪的书目也不喜欢,如果是他自己买书,看到这书的名字,就不会想去翻阅。 不过这书的作者是王文龙,又有亲家公的推荐,李化龙这才勉强打开书函。 李化龙喜欢实学,对于此时文坛热衷的儒家流派争端不感兴趣,不过王文龙的《国富论》《葡萄牙国史》等书籍倒是让李化龙十分喜欢。 “只希望这书也能有些意思吧。”李化龙翻开书本,在心中暗暗想着。 《农业、地理与钢铁》一开篇讲的是西洋两个土人岛屿之间的斗争,李化龙乍看之下有些不习惯,但王文龙由土人岛屿的斗争很快便引出观点:生存方式决定了社会思维。 看到此处李化龙才感觉有点意思。 他曾经担任过辽东巡抚,又和杨应龙打过仗,绝对是此时朝中边疆民族问题的专家。李化龙对于此时朝中盛行的所谓华夷之辩、以夏变夷等等说法颇为不感冒,因为他实际接触过云贵和东北的少数民族,觉得朝中文官高弹阔论的那些和少数民族处理关系的方法都太想当然。 最让他感到痛心的就是杨应龙之乱。 在李化龙来说,这场战如果处理的好,原本根本不需要打的。 别看李化龙灭了杨家,但那是为国尽忠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他和杨应龙私交不错,两人还曾经在四川、朝鲜共同抗敌。 杨氏土司从唐朝开始就蟠踞在播州一带,从来是谁当上了中央王朝杨家就服从谁,唐代时杨家就帮助唐军征服播州,南宋年间也是七次出兵抗元,到明代杨家是播州最早归顺的土司。 直到万历年间杨应龙对朝廷的态度也挺老实,万历十四年杨应龙应朝廷要求率兵征松潘,次年征蜀夷,万历十八年又征叠茂,战功赫赫,而且对万历皇帝也十分奉承,多次进贡金丝楠木、战马等物。 杨应龙之乱的最初根源只是杨应龙后宅不和,他听信宠妾谗言,杀了妻子张氏和岳母,他的妻叔因此向朝廷告发杨应龙谋反。 当时四川巡抚就是李化龙,李化龙知道杨家的情况,因为这点事情就去争讨杨家并不符合朝廷的利益,更何况当时松潘还在打仗,杨家还有几万兵在前线,杨家的实力太强,把对方逼反对朝廷来说得不偿失,所以李化龙一力帮杨应龙说话,将此事压下。 几年之后叠茂的战打完,杨应龙赴渝受审,答应向朝廷捐献钱财和派兵换取自己无罪。杨应龙为此献金赎罪,并为此带兵去朝鲜打倭寇。这表现已经够老实的了,可转过年来继任的四川巡抚突然又坚持严审,大兵扣关,再次逼迫杨应龙削去官职,将土司之位交给大儿子,并要求缴纳大笔赎金,并在赎金交完之前将杨应龙的儿子杨可栋押在重庆作为人质。 杨应龙又答应了。 几个月之后杨可栋却莫名其妙死在重庆,杨应龙去讨要儿子尸首,四川官员却表示钱没交完尸首就不能还。杨应龙大怒,干脆起兵反明。 四川官员的这一通操作明摆着是要削杨应龙的权力,起初杨应龙也配合了,但四川官员的操作太过于粗糙,特别是弄死杨可栋还扣着尸体不还的态度,让杨应龙感觉自己如果不造反只会一步一步被逼死。 或许逼反杨应龙也是某些四川官员的盘算,但他们万万想不到杨家土司兵的战斗力有多强,把杨应龙逼反之后云贵川的官军根本就不是对方的对手,还得李化龙从朝鲜带着老卒回来救火。 李化龙之前就觉得朝廷对于这些土司的处置方式十分不精明,但又说不出原因,直到看了《农业、地理与钢铁》之中提出的“社会文化由社会生产方式决定”的描述,他突然明悟了。 第436章 生产力决定生产制度 “原来如此!”李化龙不禁喃喃自语,“朝廷之中有些人想要逼反杨应龙为的是将播州纳入正常的统治,然而这一办法没有成功,主要原因是没有得到杨应龙族人的支持,他们宁愿给杨家世代当奴隶,也不愿意成为佃户,然而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生性奸猾,其实乃是当地生产制度决定的!” “播州地方没有大片平地,耕种土地得到的产出一定会比内地低,如果像内地一样依靠佃农去耕种,根本养不活那么多佃户,坐拥奴隶、族人的土司制度反而比佃农制度更能让当地安定!” 李化龙一直想要搞清楚边境民族问题的解方,也正是因此才专门抽时间研究《通鉴地理通释》,想从历史上的边境民族问题之中找出如今大明边境民族问题可参照的对象。 而他所思所想的问题,此刻却一下被王文龙给说清了,这带来的喜悦实在太大,让李化龙忍不住在棚子内走来走去都无法发泄自己的兴奋情绪。 过了一阵才忍住激动,李化龙坐下继续看书。 王文龙从岛屿的例子引出生产力决定生产制度的概念,之后便开始回溯历史,他从黄帝时代讲到帝国时代,用了大量篇幅史料介绍不同历史时期制度的不同以及背后的原因。 上古时代的生产力弱,有能力的诸侯便倾向于让其他诸侯向宗主国供奉实物。等到生产力提高,奴隶的生产价值更高过诸侯们供奉的谷物,于是商周时期的奴隶制出现,朝贡变成了礼仪性质,诸侯对于宗主国表现忠诚主要的方式从朝贡变成了联合出兵征伐不臣、帮助宗主国获得奴隶等等。 之后生产力进一步提高,一片田地已经只需要少数人便可以耕种,井田制便宣告瓦解,商鞅变法,利用私有财产的奖励诱惑去促进生产效率,一家一户的小农耕作出现…… 王文龙将中华文明制度的发展和生产力的发展条分缕析的解释出来,然后点出关键:第一次生产力提高来源于耕种技术的成熟、第二次生产技术提高来自于青铜器的广泛使用、第三次则是铁犁牛耕的推广——王文龙指出,每一次生产力的提高,伴随着的都是新生产技术的出现。 “妙极!这真是看得彻了!”李化龙越看越激动,到最后居然拍案而起。 他终于明白了,边民习性的不同源于生产方式的不同,也就是说只要山海关外的牧民还在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奉从中原王朝的统治,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做一个兼顾草原和农耕制度的二元帝国。 至于让大明苦恼了上百年的问题:如何让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都过上一样的生活,这问题李化龙也想清了: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新的技术让游牧民和农耕民都使用一样的生产方式,那时他们自然就可以在同样的社会制度下生存了。 游牧和农耕民族怎么能采用一样的生产方式?这李化龙现在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对于云贵边民的治理《农业、地理与钢铁》却已经点出一条路。 当天下午李化龙就摊开稿纸,开始写自己的建议奏疏:“欲安云贵之民,除打压土司之制外,更重在于广开良田,引入适耕之术,使云贵之民得如中原之民,此方为治本之策也……” ——李化龙想到的方法就是在云贵培养地主去取代土司。 当然,此时李化龙只是有了这样的思路,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计划能否完成,但如果王文龙看到李化龙的这份奏疏一定会大为惊奇,因为这就是后来清朝完成改土归流的方法。 满清的改土归流可不是把土司替换掉、派几个流官去统治这么简单,要是如此就能把奴隶制地区变成封建地区,之前的朝代早就做了。 改土归流的真正先置条件其实是清初红薯土豆等适合山地种植的作物大量引入云贵川,雍正乾隆时期派去的流官做的也都是推广红薯土豆等事情,而且是大力推广。原因很简单,官员们发现越种红薯,当地的百姓对于中原王朝制度的适应性就越强。 因为新作物能够在山地种植,让当地的生产力达到了小农经济的水平,这种环境下奴隶制的生产效率和小农经济产生了明显代差,适合小农经济的中原王朝统治模式自然就会占上风,改土归流自然而然就会完成。 在改土归流之中制度改革只是推了一把而已,根本原因还在生产力的改变。 …… 就在《农业、地理与钢铁》的口碑渐渐酦酵的时候,万历三十四年的九月,有一件来自京城的人祸新闻流传到了江南。 事件起因是今年八月以来京师的雨水就非常严重,京城的守军到盔甲厂去支取火药,发现仓库内的火药囤积日久加上潮气严重,已经坚固如石。 于是领取火药的官军们突发奇想,用斧头劈砸火药,想要称出所需的重量。 这一神奇操作不小心劈出了火星,然后就引发盔甲厂火药殉爆,爆炸之声如雷震,盔甲厂中刀枪剑戟都被甩出百步以外,盔甲厂附近整条街都给掀了,居民被炸死者数百。 当听到这个新闻时王文龙真是一脸无语——拿斧头去劈火药这操作真不是正常人可以做出来的,更何况去领取火药的还是负责火铳的官军,即使火铳兵都连这点防患意识也没有,可见京师的官军素质已经差成什么样。 这往大了说其实也是东林党和浙党连续党争带来的结果,上边天天斗法,下边的工作都没人管了,最终在小问题上就会出现大纰漏。 而更让王文龙感到无语的是京城中对于此事的后续处理:朝廷对此事并无什么太大反应,只有一两个官员提出要抚恤那些死难者,不是给抚恤金,只是开些粥棚赈济,附近几条街的房子都给炸塌了,所住百姓都流离失所。 万历皇帝也拿出钱财来施医舍药,救助伤患,对于死者则是京中官费一人舍一具棺材。 至于如何制定防范火灾的制度、如何改革火药存储方式等真正解决问题的法子,根本没有人提,仿佛这就是一次无心之失一样。 王文龙看的窝火。 这场万历大爆炸在历史上并不有名,以前他没有重视这样的记载,事情发生之后回忆史书才想起有此一事。 王文龙印象更深刻的是原历史上二十年后的天启大爆炸,现在一看就这样的态度,怪不得原历史上二十年后会出现更重大的生产事故。 王文龙越回想史料,这才越发现明代对于火药制作管理的粗疏到了何等程度。 主要是天启大爆炸的描述太惊人了,哪怕王文龙提前知道这件史事也不禁为此发愣。 天启大爆炸可不是死伤百人的规模,历史记载那场大爆炸仅仅在中心灾区粉身碎骨的死难者就“人以万计”,紫禁城内施工的工匠被从脚手架上震下来跌成“肉袋”的超过两千多,象房管事太监都被震死了,受惊的大象从象房中奔跑而出,满街乱窜,践踏百姓,死者无数。 光是后宫的死伤情况都看得人目瞪口呆,在乾清宫等候宣照的御史被震波带走两个,甚至天启皇帝当时正在乾清宫用膳,爆炸发生时他起身就跑,太监追都追不上,乾清宫大殿转眼就被震塌了,伺候用膳的太监全部被砸死。别说其他人,历史上连不满周岁的天启朝皇太子朱慈炅都因大爆炸受惊而死。 第437章 缺骂 可以说原本历史上要不是有天启爆炸把天启的皇太子朱慈炅震死,崇祯都不一定能够登基。 仔细查阅史料之后,王文龙更加有种无处吐槽的感觉。根据历史记载天启大爆炸的中心是王恭厂,那地方是工部的火药生产中心,日常火药两吨,常备火药储量约一千吨。 这么一个火药储存仓库,居然就建在京城的内城之中,宣武门边上,距离紫禁城不到两条街。 这不光是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就连皇帝一家的命也给舍出去了,要不是天启皇帝腿快,直接就能给炸驾崩了。 王文龙思索半天,决定给《苏州旬报》下选题,要求下一期头版头条专门讲火药储存安全问题。 毕竟是死了上百人的事情,而且还发生在京城,已经有上史书的重要程度了,给个头版也不算过分。 对于火药安全储存,王文龙自己也没有经验,但是他就在苏州,于是直接去东园找徐树丕,询问物理社的化学人材中有没有研究火药的。 徐树丕闻言笑道:“建阳还是我们物理社的社长呢,如何不知道我们社中有一个火药组?” “火药组?我们物理社中还有这个组呢?”王文龙问出来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脸红。 他虽然列名社长,但平日里对于物理社的关心并不多,来物理社也是看看制币厂、印刷厂的情况,对其他部门他还真是没有印象。 这两年物理社挣了钱,运营也已经走上正轨,社员人数早就超过了一千,大多数社员王文龙都没见过。 如此一想,王文龙这个社长当的实在是有些甩手掌柜的意思。 不过他写的科普小册子奠定了物理社的基础,且所出的主意帮助物理社挣了不少资金的份上,社员们对他的做派也没什么意见就是了。 “火药组现在由谁负责?” 徐树丕道:“建阳记不记得徐子先有一个学生名叫孙元化,字初阳的。” “原来是他?”王文龙听到这名字就乐了,明末最大的火器专家,带着葡萄牙技术团守下广宁的登辽总督孙元化,这人可太适合做火药组的领导了。 王文龙连忙说:“快把他找来,我要求他帮忙写文章。” 一说之下才知道孙元化还真不好找,而是得他们自己过去。 虽然徐树丕捐出了自己的东园大片地方作为物理社苏州实验室的所在,但孙元化搞的火药实验危险性太大,为了避免出事故,所以孙元化等火药组的人自己跑到太湖边上弄了一个实验场。 他们天天在那儿炸东西,最初还把周围百姓给吓得不轻,甚至引来了卫所军的注意,最后物理社只能把周围方圆几里的荒地都买下。 火药组研究出的火药也是可以投产盈利的,这就算是物理社的投资了。 徐树丕带着王文龙去太湖边的试验场,实验厂的地方很大,但只有几处破草庐作为办公地,两人走入草庐不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急忙赶来。 孙元化弯腰低头的进屋,他的身材并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弱,脸庞瘦削,说话时眼睛不看人,仿佛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困难问题一般。 此君外貌一点也让人想不起历史上那位着名的武将,更像一个理科书呆子。 “建阳先生找我何事?”孙元化进屋半天才抬头看着王文龙问。 “你认得我?”王文龙奇怪。 徐树丕连忙在一旁小声提醒:“物理社成立之时初阳就在的,他是子先私塾里的学生。” “咳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王文龙再次尴尬,他这个物理社的社长实在是太撒手不管了。 孙元化倒是丝毫没有不悦的神情。 他当年是徐光启私塾里的学生,在徐光启的学管之中接触到物理和数学,对此深感兴趣,然后才加入的物理社,最开始做的是数学方向。 此君的性格放在后续就是一个标准的理科生,原本历史之中,他考中举人之后一直师从徐光启学习火器和数学,因为热衷于西学,孙元化未能考中进士,居然干脆就放弃了科举专心研究西洋学问。 孙元化对于理科是真热爱,对研究出了力学三定律、对数、三角函数的王文龙更是非常崇拜,至于王文龙不记得他了这件事,孙元化自是毫不在意——作为一个理科学霸他大多数脑细胞也都用来思考理科问题了,其实日常生活中他也记不得许多人名字…… 掩饰过自己的尴尬,王文龙左右看看,问孙元化道:“咱们火药组的火药仓库在哪里?” 孙元化还以为王文龙是来视察现场的,道:“火药仓库在试验场的南边,离这里挺远的,建阳先生要去看看吗?” “看就不用了,为何火药仓库建在那么远的地方?”王文龙问。 孙元化自然而然的回答:“火药乃性极烈之物,一旦误发,牵连极广,自然需要小心对待,是以不能建在常有人出入之所。” 王文龙点头,这才是负责任的对待火药态度,可见大明还是有正常思维的火器专家的,孙元化历史上守广宁时几百吨火药放在广宁城中,要也像京城中的官员那样随意处置,广宁城小小一个地方,不需要满清来打,自己都能给自己炸飞了。 王文龙便对孙元化说了京城盔甲厂爆炸之事的细节。 孙元化听得连连摇头:“京城重地,怎么能够在闹市区存放火药?拿铁斧去劈砍受潮火药,更是冒失无比之举,简直是拿人命当做儿戏了。” 王文龙又询问了一番孙元化他们对于火药的储存管理方式,发现这些物理学社火药组的学者们对于火药的储存和管理有十分严谨的制度,怎么生产、怎么储存、怎么报废都不是胡乱来的。 王文龙听的连连点头,道:“初阳可否就此次京城盔甲厂爆炸事件写一篇文章,分析其中错漏之处,该如何改进云云?” 孙元化笑道:“这有何难?” 他是历史上能够考中举人的人,文科水准自然是在线的。 倒是徐树丕提醒说:“写这文章会否得罪京中官员?” 王文龙笑着说道:“放心,《苏州旬报》也不至于连盔甲厂都不敢批评。” 盔甲厂和王恭厂都只不过是工部军器局下属的单位而已,《苏州旬报》有李三才的背景,得罪也就得罪了。 而且这俩单位加起来的工匠也不到一万人,原本历史上一个搞出万历大爆炸,一个搞出天启大爆炸,杀死的百姓人数都超过工匠人数两倍了,实在是缺骂,最好能骂的他们做些改革。 第438章 徐学聚读书 孙元化和王文龙所写的《盔甲厂爆炸之讨论》是整个大明针对盔甲厂爆炸事件刊登出来的第一篇专题报导,文章之中王文龙先提出此次盔甲厂爆炸事件并不是天灾,而是妥妥的人祸。 这种事情在这年头基本上都会被演绎成天灾,爆炸过去还没几天,就已经从京城中流传消息,说地安门守门的侍卫在灾变前一天晚上听到过音乐之声,粗乐细乐三叠演奏,仿佛是什么大老爷要出门一般。侍卫悄悄去看,发现声音出自后宰门的火神庙,原来是火神爷要出来收人了。同样的故事在哈哒门火神庙之中也有传出,说是爆炸发生前一晚火神庙庙祝见到火神乱动,像是要下殿收命。 这显然就是两个火神庙为了骗香火钱自己造出的谣言,但很容易就被百姓相信,将原本管理疏忽的责任推到了神仙头上。 王文龙和孙元化在文章中指出盔甲厂火药保管至少有七大问题:火药保管量过大,领取火药的地点和火药仓库之间没有做有效隔断,领取火药时没有懂行的相关人员跟随,放任未经培训的士兵出入火药仓库,称量火药的地点地面上没有垫沙土而是使用容易碰触产生火星的硬石板,火药储存不当致使受潮,分割火药的器具居然是铁制斧头而非不产生火星的铜质斧头。 最后王文龙算了一笔账,盔甲厂这一次爆炸的火药当量至少是二百吨黑火药的水平,造成的人命财产损伤超过十万两,痛心疾呼的表示,如果后续工部没有改善措施,牺牲的人命就白死了,这十万两也白损失了。 报道一出,果然引起各方注意,关键是工部这样的花钱衙门一直是万历皇帝把持比较紧的,之前还没有被哪一党派给控制,换句话说朝中党派都能够在工部找到非我族类、可以攻击的目标。 王文龙这报道一下把工部的底给掀了,京城各党派立刻开始找背锅官员。 工部的官员可恨死王文龙了,但无奈王文龙远在江南,他们还是先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乌纱为好。 与此同时,福建,徐学聚原本因为浙党的失势受到东林党众人的攻击,但东林党冲了几次,却发现徐学聚位置依旧稳固。 徐学聚在福建这么多年不是白干的,朝廷也发现福建上下,从军政到民事,离了徐学聚连个抓总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万历皇帝出面,斥责了弹劾徐学聚的奏疏,把徐学聚给保了下来。 巡抚之任三年一届,现在正是换届的时候,有了万历皇帝这一句话,徐学聚位置稳定,基本确定留任,可以平安干到万历三十七年。 此时徐学聚和沈有容两人正在对面饮茶。 “建阳在苏州搞的还真是风生水起啊。”徐学聚拿着邸报哈哈笑道。 沈有容笑着说:“王先生身负奇才,到哪里都差不了。” 徐学聚端起茶壶,沈有容连忙双手去接,但徐学聚摇摇头,依旧为沈有容倒了一杯茶:“士弘真不留下了?” “家中老母已经年迈,在下实在不想留遗憾。”沈有容说道。 在福建沿海辛劳奔驰十多年的沈有容在今年收到了浙江方面的邀请,浙江巡抚请他回老家抗倭,并将他的职位从把总升为参将。 大明实行军兵二元制,如果只是看军职的话,沈有容早就是指挥级别的将领,不过实际营兵的职位和官衔关系不大,现在的沈有容只管着福建沿海的十大水寨,而浙江给的条件则是给他统领一地州府所有营兵的兵权,且满员满饷。 沈有容倒也不是多看重这个参将,关键是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家看望母亲,回到浙江老家任职也可以顺便回乡。 所以哪怕徐学聚以及福建百姓再三挽留,他还是决定去浙江上任。 徐学聚也早知道劝不住了,举起茶杯说道:“得借将军五年高枕,八闽百姓万分感念,将军八闽驰名,他日得闲,要多回来小住。” “我们当大头兵的再是努力,也不如建阳先生天下闻名的出风头呀。”沈有容笑着转移话题,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包袱,露出一部崭新的《农业、地理与钢铁》。 “建阳让他舅子李国助讲这包裹走水路带来福州,就寄在海坛水寨上,据说这书早在江南流传开来了。” 江南的书籍主要是沿长江往西贩卖,以及北上,福建有自己的运输产业,对于江南的书籍一向是出超多于输入,所以虽然福州离着浙江并不算远,但福州市面上到现在都还难得买到一部完整的《农业、地理与钢铁》。 当然,不要小看福建印书作坊的盗版能力,油印的《农业、地理与钢铁》已经在建阳的书坊之中赶工了,再等上十几天估计就能充斥整个福建的书籍市场,还要返销回江南去。 徐学聚拆开王文龙给他写的信,快速读了一遍,哈哈笑道:“建阳还真是古灵精怪,去一趟辽东找出红山玉不说,居然还研究起什么人类史来,早就听闻这书是新奇的,只是刚刚印刷,在报纸上只见得做广告,如今在福建想要搞到一套,没有个七八两银子拿不来,拿下了都还不知全不全版呢。” 沈有容离开之后,徐学聚便点上一炉好香,让仆人不要打扰,在书房中仔细阅读《农业、地理与钢铁》。 看着最前面关于西洋岛屿平铺直叙的讨论,徐学聚还在心中觉得王文龙这本书并没有像他之前的作品一样开篇就语出惊人,可当他读完第一段,后面转进历史学分析的内容,他顿时就被惊呆了。 条分缕析的社会学分析滴水不漏,徐学聚的思想只能跟着王文龙的论述走。 等看到“生产方式决定社会制度”的时候徐学聚忍不住惊讶,“这论断也太独到了……” 不过仔细回想整个推论的过程,徐学聚又不得不承认王文龙的论述并无问题,自己觉得突兀只是因为王文龙的思维太犀利,一针见血直刺要害。 徐学聚继续看,断断续续,用了五天时间,看完了整部书,然后他便忍不住长吁短叹。 怪不得这一部书能够在江南引起这么大反响,传入北方也得到许多大人物的推荐,连丁忧的李化龙都专门就此书写了奏报,这书的分析深度实在是太厉害了。 徐学聚自己也是编书家,在福建巡抚这一任上他一直用着福建的官刻部门编书,已差不多将自己主编的史学着作《国朝典汇》刻完了。 但是将自己的成就和王文龙一比,徐学聚瞬间就觉得高下立判,他只不过是整理了明朝的各种史籍书目,而王文龙直接在史论的高度点播出了人类史的发展路径,两者之间的档次差别几若云泥。 这时下人来报福州《旬报》总编张燮求见,徐学聚点头让他进来。 张燮一进书房就晃悠着手中一部《农业、地理与钢铁》,激动说道:“大抚,建阳此部新书非看不可,实在太为厉害了,无论是史料选取,还是议论水平,都是前所未见的作品,足可以名列诸子。” 徐学聚笑着点点头:“只凭这一部《农业、地理与钢铁》,建阳便算得上是文豪了。” 第439章 《农业 地理与钢铁》热销 《农业、地理与钢铁》随着印刷量越来越大,影响力渐渐从文人士大夫群体传播到普通人之中。 这书本来就是作为科普读物写的,在前世跨不同文化之间都可以看得懂,放在这年头,比起四书五经,普通人读《农业、地理与钢铁》反而更容易理解其中意思。 太高深的哲学内容,大多数读者看不懂,会去了解的很少,太过于简单的内容大多数人又看不上,《枪炮细菌与钢铁》之所以流传广泛,正是因为这书的阅读门坎并不高,而其中的内容又是人类史的精华,所有人读着书都能有自己的感悟,然后夸夸其谈的去纠正别人,以获得自己的优越感。 《农业、地理与钢铁》在万历年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流传广泛,王文龙因为这本书而名声大噪,一夜之间成为了江南最受欢迎的文人,名声直逼当年的李卓吾。“生产力决定生产制度”这一句话,渐渐成为喜欢卖弄学问读者的口头禅。 袁无涯也是挣得盆满钵满,《农业、地理与钢铁》首印三千册卖了两个月才卖完,但打出了名声之后越卖越快,第二版印刷的三千册不到一个月就销售一空。 不过这独门生意他也做不了多久了,福建的盗版书正在飞快赶上,蜡纸油印技术大大减少了刻盗版书籍的用时和投入,《农业、地理与钢铁》正版第一版还没销售完毕,盗版书就已经在市面上渐渐流传,第二版印出的同时,就已经在和盗版书做竞争了。 且如今盗版书商发现《农业、地理与钢铁》十分好卖,正在迅速加印,价格已经打到了底,书植堂高质量《农业、地理与钢铁》的成本价,可以买两部的毛边盗版版本,福建的书商大概要让全天下稍有钱财的读书人书房中都备上一本《农业、地理与钢铁》才会甘心。 这且不说,还有许多蹭热度的人类史书籍,也在江南出现。 这年头的书籍印刷只是被当做普通的商品管理,国初的那些法典已经没有人在真正执行,实际印书不需要备案,只有当书籍内容被发现有问题时官府才会后知后觉的进行查抄。 加上蜡版油印技术出现之后印刷成本的降低,写书已经渐渐成为本少利多的事业。 许多小作坊刊刻的人类史书籍就是走这样的路子,王文龙的《农业、地理与钢铁》只不过是讲明了人类史的一些基本规律,属于是科普性质,但对于具体的历史事件以及朝代并没有过多加以分析。这就给了其他文人很大的写作空间。 王文龙写东南亚岛屿,其他文人也可以写浙江外海的岛屿,王文龙写中华文明的演变,其他文人自然也能写浙江、南直历史上的演变。 如果这些文人老老实实的写作,所出的作品也不失为从人类使视角分析地区史的好书。但真的去查地方史料太难了,这年代又没有互联网,而且地方使这种小众书籍,即使在后世许多内容也是互联网上查不到的,往往要到当地的图书馆去翻阅地志才能知道较为准确的信息。 何况在明代,非是藏书之家,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地志这种刊印并不多的书目,他们找都没地方找去。 于是大多数蹭热度的书籍只是拿了“生产力”“生产制度”等等概念胡编乱造,甚至拿着话本小说的内容当做真实历史然后有来有去的分析,所写出来的东西自然闹了不少笑话。而他们直接套上《由农业、地理与钢铁看xxx》的内容公然发卖。 《农业、地理与钢铁》是大部头书目,哪怕便宜的盗版版本也要一两银子才能买到,而这些蹭热度的书就依靠字数少取胜,一些不舍得出钱买《农业、地理与钢铁》的贫穷文人又想要跟上潮流,听了书商的骗可能就买了这样的书籍,当做《农业、地理与钢铁》的同类书目品读味道。 最后自然会对于王文龙的作品产生理解偏差。 袁无涯极为痛恨这种事情,倒不是因为他多么爱书,而是这种行为明晃晃的在抢他的生意。 他也不是吃素的,动用自己在苏州的关系将这些书商以所刊妄言的罪名告到衙门去,衙门扣了十几船此种蹭热度的书籍,打做纸浆,但效果甚微。 因为明代的出版业一直都有蹭热度的传统。 《后西游》、《续水浒》这算是明目张胆的,《西游记》火了之后立马跟着就来《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甚至包括一代名作《金瓶梅》最开始也是蹭《水浒传》的热度,只不过因为作者的功力实在太强,写出来的内容别有趣味,开创了市井艳情小说流派,所以才成为了永恒经典。 袁无涯也知道自己告官并不能杜绝此事,但起码可以展现自己在苏州的关系,震慑一下敢和他进行商业竞争的同行。 面对《农业、地理与钢铁》在江南的火爆,《苏评报》忍不住发出感叹:“本年以来苏人文士开谈,只论二事,一是红山玉,一是《农业、地理与钢铁》,而此二件事,都与王建阳有关。” 而就在此时,京城之中也正爆发起与王文龙相关的一场争论。 李化龙给万历皇帝那一篇如何治理云贵少数民族的奏书早在半个多月前就通过邸报流传到全国各地,王文龙的《农业、地理与钢铁》一定程度上也是通过这篇奏书而全国知名的。 李化龙在这篇奏疏中也推荐万历皇帝阅读《农业、地理与钢铁》,这起初没什么事,但相关讨论在王文龙署名发表的《盔甲厂爆炸之讨论》热度上来之后却变了味道。 九月末,李三才突然上疏表示:“《农业、地理与钢铁》虽然是一本奇书,但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历史书籍,最多算是诸子一类,也不在皇上应该了解的会讲内容之中,臣子给皇上推荐诸子文章,其意义大抵与向皇上推荐道经相同,李化龙吹捧《农业、地理与钢铁》并向皇帝推荐此书极不恰当。” 东林党的几个给事中也连忙跟上,上疏弹劾李化龙,表示:李化龙这是跨越职权,他本来就在丁忧期间,不应该胡乱向朝廷提出建议,若是万历皇帝因为李化龙的建议而阅读了《农业、地理与钢铁》,更是受到蛊惑而误入歧途。 参与经筵的李廷机却表示不同意见:“经筵之中只规定了讲课时要学四书五经,圣上已然过了学习基础知识的阶段,自然可以就平日所阅读的书籍对经筵讲官发出疑问,《农业、地理与钢铁》虽然不是四书五经的内容,但他的确是一本奇书,其中不少观点都有分析理解的意义,完全可以在经筵中讨论。” 东林党人立刻讽刺:“李廷机是沈一贯的门生,之所以袒护王建阳,乃是因为沈一贯与王建阳有私交。” 吵来吵去,两边都不妥协,但万历皇帝看着风向,最终没有在经筵时就《农业、地理与钢铁》提出问题,他其实看了这本书,但在经筵上讨论书籍有相当的政治含义,万历皇帝不愿意触文官们的苗头。 而之所以东林党人转向抨击王文龙,和王文龙的《农业、地理与钢铁》关系不大,其实是王文龙那一篇《盔甲厂爆炸之讨论》引出来的问题。 第440章 大明好官 《盔甲厂爆炸之讨论》刚刚写出来的时候,东林党和浙党都争先恐后的对工部展开调查,但是查着查着就惹到了一个东林党认为不该惹的人,即此时的工部尚书姚继可。 东林党一向有为自己挣名声的传统,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亲贤臣远小人。姚继可不是东林党人,东林党之所以帮助姚继可纯纯出于他们的道德情操。因为姚继可实在是一个好官,满朝都有口碑的那种。 姚继可自从嘉靖年间考中进士以来每到一任上都有好名声,此君做事负责到什么程度?三十年前,姚继可担任陕西巡抚,当时关中疾病横行,北方游牧民族也来侵扰,姚继可夙兴夜寐,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平了宁夏叛乱,接着又夜以继日的调停善后,他的长子死了没时间回去主持丧事。 十五年前,姚继可升到工部侍郎,负责提督紫禁城修缮工程,精细计算,殚精竭虑,次子死而又不暇恤。 一直到工程基本完成,姚继可才祈求回乡,归葬二子,这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停灵十几年,二儿子尸首也放了一年了。 姚继可回乡休息三年,又被万历皇帝叫来提督工程,明楼改造、黄河岁修、都城缮筑、舆梁补建,姚继可基本上被万历皇帝当成一个土木方面的大管家来使用,想想后世土木工程管理有多忙,就知道姚继可的工作强度,万历年间民间到处缺官缺钱,水衡费用根本交不上来,姚继可这个工部尚书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了,到处挪补费用,委屈的要死,硬是将各项工程承担了下来。 干到如今,当了六年工部尚书,姚继可“精竭神耗”“两目蒙矣”,一双眼睛都快给干瞎了,而且姚继可如今已经七十岁,已经实在跑不动工地活了,屡疏乞休,可都被万历皇帝劝留。 万历三十三年九月末,工部尚书姚继可突然上折子自请其罪,并请求拨款改善京师的火药储存方式。 挖个十米的大坑,在里面填满火药,上面盖上石板加上木头,这种操作,一般人称之为爆破准备。 不同时代的人,思想差异就是如此,这年头的人打根子上不相信制度,只相信人事。 请罪原因也很简单,工部官员在《盔甲厂爆炸之讨论》引来的骂声之后硬着头皮展开清查,姚继可也专门派人了解情况,然后越了解越发觉工部储藏火药的制度荒唐。 这个折子一发,天下震动,连王文龙也颇为意外。王文龙倒是不怕被骂,只是惊讶于姚继可自己请罪。 东林党自然要跳出来保护姚继可,于是对王文龙的攻击也就接踵而至了。 就这么一位工部尚书,在当今大明不是党争就是摆烂的官场之中绝对算得上一个异数。 就在大家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却有一个意外角色发声,直接终结了这场争吵。 邸报是京城各衙门的抄报行从衙门师爷那里搞来了信息之后编纂而成的,随着大明报纸行业的发展,现在邸报也加入了分析时事的评论员板块,据说写评论之人还有朝中的大佬,有点参考消息的意思,虽并不是官方发行的报纸,但很能表明了京城之中的态度风向。 满朝文武对于工部的其他人或许看不上,但是说起姚继可,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 就从沈鲤对姚继可的评价大概能反映出这人的形象:“真诚舒朗,风骨棱棱,貌朴词侃”——老实巴交、兢兢业业的一位大明劳模。 不只是在京城,就连江南许多文人也受到这舆论的影响,当他们听说姚继可因为这篇报导可能要下台之后,马上就调转方向,原本一片倒的攻击工部的声音转向抨击王文龙,以为他哗众取宠,坑害贤良。 几天后的邸报就此事的讨论说得很清楚:“攻击《农业、地理与钢铁》并非针对此书,而是作者王建阳指责工部,致使尚书姚光父受訾,诸君为之不忿,故有此事也。” 《盔甲厂爆炸之讨论》攻击工部没事,但一路追查最后却影响到了姚继可,朝中许多人反应过来都为姚继可抱不平。 公布储藏火药的方法还是洪武年间制定的,所谓“藏火药于地穴,地深三十尺,实火药于中,上盖石板,再加横木,复覆以土。” 京中官员很快也掀起讨论,大部分官员都支持东林党,但也有一小撮人支持王文龙,认为王文龙的《农业、地理与钢铁》确实有价值,不能因噎废食。 但即使是支持王文龙的人,也基本上认为王文龙写《盔甲厂爆炸之讨论》是有错的。 那坑里面火药都填满了,就是个大号的炸弹,只要有点火星自然引起爆炸。 李廷基虽然没有完全站在王文龙的角度,但这样的文章也触了东林党的逆鳞,马上就有东林党人发文反驳,坚决不承认他们是因为《盔甲厂爆炸之讨论》才抵制《农业、地理与钢铁》进入经筵,而是王文龙这书写的有毛病。 这年代的人根本不认为制度性的防御爆炸有什么用处,反而觉得王文龙没事找事,一次爆炸造成几万两银子的损失也换不回姚继可这么一个工部尚书来啊。 而支持王文龙的李廷机也并不是出于党争的考虑,他专门写文章,表明自己的态度:“今年之红山考古以及甲骨文研究会成立受到文人们广泛称赞,而这两项研究要想看明其意义,必须对照《农业、地理与钢铁》方能分析明白。王建阳此书开创了一全新的史地学派,对于此后学者有重大意义,定然是承前启后之一大着作也。这样一部作品,却因为作者些许文字而遭埋没,此真为治学之方式乎?即使王建阳真有错误,难道不闻‘不以人废言’之语?” 而且工部储藏火药的十六个大坑,为了统一做防潮处理方便,居然还是连接着修在一起的,一个坑起火之后大概率还能引起殉爆,这设计都绝了。 大明的火药生产是从嘉靖朝开始才大量增加的,而因为工部官员的因循旧历,嘉靖朝以后的火药生产技术虽然不断提高,但火药储存方式居然还是用的二百年间沿用的方法。 第441章 外科专家 王文龙看到邸报上这样的记载也是无语,他终于明白为何原本历史上晚明的火药爆炸一次接一次了。 明朝从万历年间到明亡为止,不到六十年,光是能够上史书的火药爆炸事件就有八次,每次至少造成京城百姓上百人死亡,最大一次天启大爆炸死者人数估计上万。 工部的文书一上,原本攻击王文龙的京官们全部闭嘴,工部储藏火药的问题太大了,想洗都洗不白。 万历皇帝也被这消息给惊呆了,要知道无论是王恭厂还是盔甲厂,离着皇宫也就两三条街道的距离,这要是发生个大殉爆,连着后宫带东宫,万历皇帝一家人得齐齐升天。 朝廷立马派工部仔细处理,姚继可又建议召物理学社的人帮助建立合理的火药仓库,万历皇帝也予以准许。 在邸报上看到这条消息时王文龙也是心中感叹,姚继可果然是能够被朝中众臣夸赞的大好人,他自己都处在危机之中,还能顺便拉王文龙一把。 至于姚继可的处理,万历皇帝准许他告老还乡,并且专门赐车马送归,虽然工部出了丑但万历皇帝还是优待姚继可这个人的。 王文龙连忙起身,跟王骥德一起走出门去迎接。 王家。 李国仙见陈实功进院,脸蛋一红,跟着丫鬟先进了内屋。 今年的黄河决口一次来了个大的,河水在安徽河南两地肆虐,鱼台、单县、丰县、沛县之间的平地直接成为湖泊,百姓死伤过万。 王骥德摇头说道:“他们倒没来找峡谷研究会的麻烦,只是那厮克扣军士月粮,致使前屯卫士兵哗噪,闹起了乱子,我们在开原差点遇上危险。” 王文龙坐在栏杆边问道:“路上还顺利吗?” 某种程度上陈实功比吴有性更加另类。吴有性后来创造瘟疫学派,到底还是走的吴医温补派一脉路子,而陈实功自小师从医学家李溟沦,学习的是一套在整个大明都少有人研究的医学流派——外科学。 中医也是有外科的,只不过学习的人很少,因为这东西必须要有名家传授大量实践,掌握解剖原理,不是像内科一样靠背几个汤头歌诀就能出外治病。 王文龙小声对陈实功说:“我夫人将要临盆,突然觉得胸口疼痛,触之似有硬块,找了本地医生也不知是什么问题,又不敢乱用方子,是以专门请先生前来。” 历史上万历三十三年末刚刚得势的东林党确实也对税监制度展开了一场批判,高淮能够在万历三十六年终于被从辽东撤回京城,也和万历皇帝顶不住东林党在税监方面接二连三的攻击有不小关系。 “里边请里边请,边走边说。”王文龙连忙说道。 虽然王文龙也看清了他来到这时空之后,对东林党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改变,这群家伙在治国上的本事必然有限,但用当今得势又爱好名声的东林党去对付一下这些万历皇帝派出来的税监却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这年代的医生喜欢依靠汤头歌诀治病,吴有性这样有实验精神的医生数量不多,所以除了吴有性之外,大多数医生对于加入物理学社并不敏感,吴有性算是一个例外,陈实功则是另一个。 而更让朝廷担忧的是决口的地点都在黄河大堤的朱旺口以西,朱旺口以南就是淮河平原,这里地势更加平坦,朱旺口一线,长堤一旦崩溃,整个丰县以东将全部变成泽国。 如果姚继可没走,这次治理黄河的工作,他又得顶到一线上去,这么大的工程,日期这么紧,姚尚书真上的话铁定是活不到明年了。 万历皇帝想要和贪官们争财权,这没问题,但他贪去的钱也没见用在大事上,萨尔浒之战就是万历晚年在位时打的,贪了那么多钱,临上战场还发现亏了辽军两个月的饷…… 更关键是接下来东林党将全面上位,如果说东林党有什么历史成就的话,对付太监绝对属于其中之一。 大雨初歇,即将临盆的李国仙在丫鬟的搀扶下于花园中缓缓走着。 这年代的外科虽然还在草创阶段,但已经有了最早的防感染概念,比如陈实功在给人手术后会用烧开后放凉的温汤给病人清洗伤口,将手术用的刀具在开水中煮过消毒,手术中使用金黄散止血,术后用有消毒功能的蟾酥为伤口杀菌。 身处大明朝王文龙也算弄明白了,处理历史问题,并不像小说中那么简单,他没有举兵上洛的本事,那就只有能做什么就尽量做些什么。 “王社长不需如此多礼,”陈实功问:“夫人情况如何?” 王骥德回答:“这一次去辽东就像走了霉运一般,刚到辽东遇到太监盘剥,回来路上又遇到洪水堵路。” “陈先生总算来了。”王文龙连忙上前见礼。 陈实功在原历史上是大明一朝最有名的外科圣手,着有《外科正宗》一书,对于外科、伤科、皮肤科、五官科疾病分门别类加以论治,并且附上大量医案,此书在原历史上被誉为明朝以前中国外科学最重要成就。 陈实功点头:“我先问问夫人情况,社长不用着急。” 这年代的六部制度太粗疏了,其中一个工部就要统筹后世国资、国企、城建、军工、路桥、水利等所有和工业相关的事物,姚继可累死也管不过来。姚继可在公布呆了十几年,都在管着治水和修造建筑,他哪知道火药的生产储存制度有什么问题,他根本就没时间关注。 就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儒服,自己和身后的学徒两人身上各背一个药箱,被仆人引入院来。 姚继可成功辞官回老家休息去了,不过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回乡之后大概也活不了很久。 但姚继可多半还会庆幸,因为就在他刚刚离开的时候黄河再次决口。 甚至外科学派还发现了红外线照射可以促进伤口恢复,研究出一种专门的药蜡点燃之后在伤口处照射,用来帮助开刀患者更快的愈合,陈实功书中将用这种药蜡照射伤口的方法记载为“神灯照法”。 王文龙一下想了起来,历史上高淮乱辽时贪污了守军的军饷,被克扣最利害的就是开原城、金州、松山守军,原历史上两年之后这几地的戍军几乎哗变,高淮也是因此才被万历皇帝调回关内。 万历皇帝迅速下令疏通朱旺口,以便快速引导河水入海,河道总督曹时聘星夜杀到南直隶,开始大规模地征发民夫。 与此同时,灾民也涌入江南,苏州街面上时常能看到成群结队沿街乞讨的难民。 这中年人名叫陈实功,字毓仁,是江南物理社的社员,另一重身份则是万历年间数一数二的医生。 王文龙跟王骥德两人聊着,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家中仆人过来报说:“老爷,陈先生来了。” 这高淮还真会贪,专对着开铁防线、松锦防线这两道大明最重要的辽东防线士兵身上刮油,真是罪该万死,王文龙身处这时空,也觉得万历这瞎胡闹到了必须收拾的地步。 “太监?高淮来为难甲骨研究会么?” 说到底大家都明白盔甲厂的事情和姚继可关系真不大。 他把药匣放在堂中,让徒儿取了一个脉枕就同王文龙一起进屋。 王文龙注意到那药匣子很重,放下之时还有金铁之声,他知道里面放的肯定是开刀器械,怕吓到家属,所以故意不展示,先看看是什么情况再说。 其实这年头的外科水平到底有限,陈实功一般会避免开刀,因为即使用上外科派所有方法开刀的死亡率依旧很高,只是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后选项,外科学派平常使用的更多是针灸、清创、消毒、拔脓之类的技术。 第442章 助产钳 李国仙怀孕的初期一切情况都很好,甚至怀孕到七个月都还能到处跑动,李国仙的年纪又轻,王文龙也渐渐放松了警惕,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就在将要临盆的时候,李国仙突然感觉胸口难受,而且这小姑娘还害羞,憋了好久都没和王文龙说,后来还是沈宜修偷偷告诉王文龙的。 这年头思想保守,不少妇女得了妇科病也不愿意去治,基本上是家里自己解决,一些妇女发展到乳痈不治的地步,却被称赞贞洁。王文龙提出要去找带下医给李国仙看病时,李国仙起初还不同意,被王文龙板起脸训了一顿,她这才答应看医生。 陈实功坐到床边,先是询问了李国仙的身体情况和感受,又仔细的给李国仙号脉。 李国仙是被王文龙板着脸训了两次,才同意接受检查的,虽然害羞,但还是红着脸配合。 一方检查后陈实功收起脉枕说:“脉象平和,胎儿活动也正常,夫人胸口既无发热也无破损,胀痛大概是因为即将临盆的身体反应。” 李国仙问:“要不要开些药来吃?” 王文龙摇摇头:“人之思想不是一日就能改变,到底还是需要等待社会之变革。” 陈实功走出屋才小声说:“医者父母心,老朽先前查体纯是诊病,还请王社长不要介意。” 陈实功斟酌着开口,因为助产钳的原理太过简单,下意识他觉得这玩意儿没什么用,毕竟难产是这年代最重大的医疗问题之一,如果这么简单的工具就能解决难产问题,早就应该被人发明出来了。 然后他却是准备拒绝:“这个设计……” 钱伯伦家族因此名声大噪,挣得盆满钵满,并且成为英国皇室的御用医生,进入上流社会。 在后世“弃大保小”是电视剧情节,在这年头却有可能真实发生,且往往是母亲必死前的无奈选择,每一次场面都万分血腥,且即使剖开肚子,孩子能够活下来的也不多。 王文龙点点头,又说道:“因为我夫人生产,让我想起一种助产工具,想请先生看看是否合用。” 这年头的妇女生产基本上是找顺产婆,不会让男性医生进入产房,陈实功答应过来看诊只是帮助李国仙用药针灸以保胎而已,真正到了生产的时候,陈实功是不会进产房的。 钱伯伦家族在此时已经发明出助产钳,只不过一家人都保守着助产钳的秘密。 外人只知道他们能解决很多难产病例,却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样的办法。 “此物是谁发明的?”陈实功突然抢过王文龙手中的草稿,王文龙还没回答他的询问,陈实功就连连点头,“能造出来!能造出来!此物将有大用矣!” 陈实功点头长叹他拿了诊金正要离开,王文龙却叫住说道:“先生稍待,不知先生这几日可否留在苏州?” “助产工具?”陈实功疑惑皱眉,虽然知道王文龙精通杂学,但是医学毕竟是太过专业的内容,陈实功对于王文龙这个医学外行能拿出什么有效的助产工具,并不抱太大希望。 王文龙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稿纸,指着上面一个仿佛大号火钳的东西说道:“此物叫做助产钳,用精钢打制而成,钳口弯曲幅度极大,产钳合上时可以进入女子体内,在体内张开,刚好可夹住孩儿头颅,若遇难产之时,可以帮助将孩儿拖出体外,保全母子平安。” 陈实功看到这助产钳的设计之时,瞬间就理解了这东西的使用方式。 他想着要怎么委宛推辞,于是在脑海中构思了一下使用助产钳的过程,试图找到这工具的设计漏洞,但想着想着他就愣住了。 王文龙点点头道:“我自然晓得,多谢先生从南通州前来。” 陈实功仔细看着王文龙表情,笑道:“要是所有为人丈夫的都如王社长这么想那就好了,如今一些人固守礼法,觉得家中女子不好看男医,不知多少女子有病也不治,就那么让人死去,望之实在心疼。” 王文龙和李国仙总算松了一口气,李国仙红着脸看了王文龙一眼,王文龙忙起身送陈实功出去,李国仙则忙转过头去穿衣服。 助产钳的设计简单直白,孩子的颅骨是全身最大的一块骨头,只要脑袋能过去的地方,身子自然能过去,孕妇难产之时,有个东西能夹住孩子的脑袋帮着往外一拔,生产的难度就会大大降低。 之前李国仙的怀孕过程都很顺利,王文龙也不太担心李国仙生孩子会出什么问题,直到这一次李国仙身体不舒服王文龙才真的紧张起来,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么一个生产时的保命神器。 陈实功摆手说道:“夫人正在怀孕的当口,母婴此时最受不得药力,平日里要多休息,一日三餐正常吃喝,若要滋养也不可太过油腻。若是孩子产出之后,还觉得胸口难受,届时再是用药针灸都能治愈。另外夫人是第一次生孩子,年纪又轻,孩子生下来之后尽量要自己喂养,不要由乳母代劳,如此胸口之疾也能缓解。” “我本来也打算在苏州看诊数月,王社长只来相召就是。”陈实功回答。 助产钳在本时空应该已经被发明出来了,大约三十年前,理法国发师威廉·钱伯伦从法国逃到英国,这年头的欧洲外科医生基本由理发师兼任,钱伯伦到英国之后重操旧业,和儿子们一起帮别人做外科手术。 每次帮助产妇时,前伯伦家族的人总是带着一个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的木箱,木箱上面装饰着复杂的雕刻,产妇被蒙住眼睛,下半身用毯子盖住,其他人也被要求离开房间,随后房门被锁上,钱伯伦家族的人装模作样一番,孩子就产出来了。 “先生,怎么了?此器具能否制造出来?”见到陈实功突然不说话,王文龙颇为奇怪。 他倒也是有接一些助产的案子,但那基本都是严重难产,大人已经保不住了,家属赶来求他剖开肚子救出婴儿。 原本历史上助产钳的秘密被隐瞒了数百年,一直到1813年,有人翻修钱伯伦家族成员彼得·钱伯伦的老宅,在阁楼地板下面发现了五副设计优良的助产钳,此秘密才被揭开。 见到陈实功这样的反应,王文龙心中也松了口气,他只是知道助产钳的大概样子,之前看到陈实功发愣他还以为自己画错了。 至于现在陈实功的激动,王文龙则完全可以理解,助产钳的发明看似简单但绝对是人类最重要的医疗器械之一,前世此物公之于众的二百年间拯救了无数的生命,陈实功处理过许多难产的手术,自然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 第443章 要钱不要命 王文龙道:“这助产钳的设计我是听过去长辈说过,应该是古时人所用的器械,只不过流传不广,或是如今已经失传。” 对于助产钳的发明王文龙并不想居功为己,而且他说的也不算错。 钱伯伦家族觉得不是第一批发明助产钳的人,因为两千多年前的古埃及神庙的壁画上就有产钳的形象,且其他文明的古籍中也有类似工具的记载。 助产钳的设计太简单了,只要有心人想破一重关窍就能够发明出来。 只不过由于各文明发展到某种高度之后社会习俗都会避讳生育细节,要等到近代才会将这方面的思想解禁,于是助产钳是一个在人类历史上被不断失传又重新发明的工具。 陈实功连连称赞:“此工具若能制成,将活人无数也。” 王文龙提醒说:“这工具应该用不易生锈的材料打造,而且产前的弯曲度设计既要参考胎儿头颅的形状、又要考虑到女子骨盆的倾斜角度,需要仔细加以研究。” 陈实功笑着说:“那是建阳公为天下人贡献的一项杰出器械,此物可活千万人也!” 陈实功说道:“建阳公放心,老朽回去便着手设计器械,定会在夫人临盆之前制作出来。” 苏州满街的灾民,灾民饿着肚子,苏州百姓却有饭吃,如此区别对待,看在要饿死的灾民眼里,跟满街的火药桶有什么差别?一旦真闹起来,苏松四府恐怕血流成河。 女人得了病不让治,被大儿子送去悄悄看了病,治好了回来还要挨打,要不是陈实功这个医生负责,这患者肯定活不了。 邓志谟拿出记者的调查稿解释说:“刘成不敢得罪苏州百姓,却看建南直跑来的灾民无依无靠,最好欺负。如今朱旺口大工,漕粮运输也受限制,苏州本地有不少粮食不好北上,又有流民前来就食,朝廷就让苏州调拨本地存粮赈灾,这本是两好之事,但刘成手下税吏突然到各处要道设卡,阻挠赈灾粮,致使苏州府粮价飞涨,流民民怨沸腾。” 见过不少这样的人间惨剧,陈实功怎能不感叹有王文龙这样的开明丈夫是李国仙和沈宜修选对了人。 “刘成那厮这两年在苏州被本地百姓给治理的老实了些,也不见怎么太过干犯,如今灾情一起,他却旧态复发了!” 王文龙思索一番,对邓志谟道:“这群税监是越来越猖狂了,光是一个专题不够,不如整个大的。” “发生什么事了?”王文龙放下手中的稿子问道。 王骥德听的一愣一愣,王骥德毕竟没有见过妇女难产的情况,即使陈实功对他稍加介绍,他也没听出助产钳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依旧将信将疑。关键是陈实功说的此物太神了,一个钳子就能活千万人,实在难令人信服。 王文龙正在《苏州旬报》总编室里看稿子,邓志谟推门而入,怒气冲冲的说道:“天日昭昭,岂有此理!” 陈实功颇感兴趣的和王文龙探讨着,“这助产钳一旦面世,定然能够救活许多人命。” “正是如此。”邓志谟说道,“十月秋收刚过,苏州百姓家中还有些新粮存放,所受影响不大,但外地流民赈济不足,只能到市面上买粮,粮价飞涨,要饿死人时怎能不生民变?” 陈实功还要去别家看诊,不能耽搁太久,临上车他又对王文龙笑着说:“建阳为人开明之至,是两位贤夫人的福气呀。” 陈实功赶到,又用针灸、吸脓的方法,“吸恶血数碗”才将这妇女救了回来,千难万险根除毒素。 如今苏州满街的灾民,听说又是这苏松常镇税收太监刘成搞鬼,还什么民变,王文龙也瞬间重视起来,挺直身板问道:“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比如陈实功《疔疮治验》中就记载过一个病例,一个中年妇女感染了疔疮,感染之初只需要切口引流再加上一些消毒药品就可以治愈,但这家的丈夫孩子都觉得将妇女送出门去治疗有违礼法,于是就自己找了些偏方在家里瞎治,导致疔疮感染蔓延,最后发展到“头眼嘴脖具浮肿,呈紫红色,苦不堪言”的地步。 陈实功点头说道:“我会将详细情形比较了,再把实物做出来。” 王文龙瞬间反应过来:哪里需要他提醒?陈实功要是没有解剖过尸体,怎么做骨科手术? 陈实功肯定有私藏的人体骨骼标本,甚至这些骨骼标本可能就是外科学派世代相传、师徒相授的教具。 “建阳,咱们弄个专题报道吧。”邓志谟建议说。 “先生取笑了。”王文龙拱手送别。 这妇女痛苦到想要自杀,还是她的长子来请医生,陈实功才得知情况连忙介入治疗,手术切脓引流,控制住恶化的病情。 但事后这妇女的丈夫却因发现妇人外出医病,大发雷霆,对妇女大为殴打,致使疔毒复发。 王文龙点点头,“这群太监,专找着要命的时候捞钱,真是害人不偿命……” 听到这话王骥德好奇问道:“什么助产钳?” 王文龙想告诉陈实功产钳的发明需要用真人的骨盆和婴儿的头颅来参照,最好找些尸体来侧数据,不过尸体解剖有违此时礼法,偷坟掘墓破棺见尸就是大罪,他怕陈实功没有相应的概念,他还想把话说的更明白些,却见陈实功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陈实功说的情真意切,这年代能够做外科治疗的医生很少,而且基本上都是男性医生,陈实功作为江南最有名的外科医生,许多女性病患的疾病也只有他才能治疗,也是因此他看过太多妇人受苦的情况,份外明白李国仙有王文龙这样一个开明的丈夫是多幸运的事情。 “还不是南直灾民之事。”邓志谟道:“刘成手下税吏,阻挠赈灾粮饷发放,高价卖粮,以图获利,已经要酿成民变了!” 王文龙大概理解了,问道:“他们多半勾结了四府的粮商,阻挠赈灾为的是炒高粮价以图利?” 王文龙点点头:“多谢了,我送先生。” 眼看李国仙就要生孩子,王文龙想要推掉工作在家中陪伴,但却事与愿违,只因南直隶的水灾越发严重。 他一路将陈实功送出门外。 刘成这操作就跟高淮在辽东专找着重要防线的士兵贪污粮饷一样,只顾自己眼前捞钱,完全不顾重大风险,纯纯的要钱不要命。 陈实功进去瞧病时,王骥德不便进去,一直在外边等待,此时才凑上来。 “大的……却是怎样?” 王文龙却没直言,只道:“先等我联络些人再说后续。” 第444章 比孕妇还紧张 王文龙刚刚走出《苏州旬报》编辑部,打算回家,正看见徐兴公带着一个仆人来到家门口,王文龙连忙邀请徐兴公进屋去坐。 沈宜修和李国仙正在院子里,徐兴公同两人打过招呼,进屋后徐兴公放下一函书籍笑道:“听闻建阳家中要添丁口,这是元朝刻的一部《四书摘抄》,权做与海中仙的礼物。” 李国仙在一旁说:“徐先生何必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 王文龙却觉得有些不对,等到沈宜修李国仙离开,他才小声问徐兴公道:“你一向爱书,怎么舍得把元刻本送与我家做礼物?” “书籍本来就是给人看的嘛,两位夫人都是知书的人家,得到此书,想来也会好好对待,好歹不算埋没了宝物……”徐兴公说着说着好像没有底气,脸色也渐渐红了。 王文龙看着他这样子问道:“兴公是否手头吃紧?”要不是如此,以徐兴公的性格,绝不至于把家里的藏书拿出来当礼物。 “没事,等今年庄田上收了自然就好了。”徐兴公无所谓的摆手说道。 其实徐家到此时已经显出疲态,徐兴公的父亲和长兄相继去世,弟弟又还在读书,徐兴公是个名士也不会经营生产,坐吃山空,哪有不败落的道理。 可就是如此徐兴公一家却也舍不得卖书,将家中的藏书当做礼物拿去送朋友省一笔一礼金已经是他的底线,还得是王文龙这种确定不会把他的书胡乱毁坏的朋友,若是可能将书卖走的朋友,他也不送。 “如此……那我便出钱入股。”徐兴公终于答应,心中觉得王文龙对朋友真是挺讲义气。 “我一向不晓得经营之事,包到手上也是浪费,若是有什么编书的活计,倒可以找我。”徐兴公还颇有自知之明。 “建阳不要着急,第一次生儿育女都是这样,等你以后孩子多了心态自然便好了。”徐兴公已经有了长子长女,一副过来人模样。 王文龙对徐兴公的情况也有所知,他坚持说道:“我那作坊的确需要一个人管账,有兴公家人帮我在福州看着,我也放心,这乃是我知道你的人品,要找别个这样有性的闲人,却再也没有了。不是我做善事,乃是求兄台帮忙呢。” 徐兴公询又问李国仙什么时候生,王文龙回答:“陈先生看脉说就在这两月,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了家里人时时都觉得要生,光这两天就几次像是要生的模样,一番忙碌却又不见动静了。” 徐兴公认识的有钱朋友不少,但原历史中他尽管到了晚年生活拮据,也从来没有求朋友给他谋份差事,而是自己给人去做校勘挣钱,以他的文学造诣,给人做校勘的确是非常合格,算是自食其力了,此君一辈子对别人甚是宽容,但自己却从不愿欠别人什么。 不过王文龙倒是想起历史上徐兴公的妻子后来也是难产而死的,徐兴公为此做了一首颇为有名的悼亡诗,他心想倒是可以把助产钳介绍给徐兴公。 王文龙说道:“我在福州有两家油墨作坊正打算转包,不如兴公来入一股。” 这时徐兴公说道:“海中仙年纪还轻,身体又康健,第一次生育定是能足月的,先生说是在下月,那就是下月了,不需自己吓自己。我看你紧张的不行,不如出门走走,谢肇淛正要办今年的莲会呢。” “不去不去,家里这许多事情还走出门去?”王文龙下意识就摆手。 徐兴公再三劝说,这时李国仙也挺着个大肚子走进房来,在旁边听了一阵,突然说道:“相公你还是去吧,这几日我看你比我还紧张些,你待在家中,让我也不自在了,不如你出去散散心。” 李国仙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王文龙脸色有些放窘,两世为人,第一次要有孩子,从拿出助产钳到和陈实功再三沟通,其实他的确比李国仙这个准妈妈自己还要紧张。 王文龙终于同意,询问徐兴公什么时候出发。 莲社是谢肇淛在考取进士之前于福州成立的一个诗社,已经有十几年历史了。这年头叫做莲社的诗社很多,一般都和佛教有关系,早年间福州莲社就是因为在佛寺之中聚会而得其名。 随着谢肇淛等福建文人名声渐渐起来,各个考取功名,当年的社员分布四方难得同时在福建聚齐,现在莲社的聚会地点也从福州搬到了交通更方便的江南。 三天后,莲社众人便一起前往太湖游玩,徐兴公孤身而来,王文龙则带着家眷,李国仙快要足月不好出门,而沈宜修在家中也憋了许久,王文龙正好带她一起出来散心。 找了几乘轿子、滑杆来到太湖岸边,王文龙刚下滑杆,就见何乔远、谢肇淛几人也骑马而来,同来的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在杭、镜山先生,”王文龙笑着打招呼,又指着身后的沈宜修介绍:“这是我家夫人,姓沈,字宛君。” 沈宜修向几人点头,对何乔远说:“我在闺中时就喜欢看镜山先生的《太史集》,久仰了。” “不敢当夫人夸奖。”何乔远忙谦虚说道。 在这年头像沈宜修这样落落大方的良家女子的确少有,几人看着沈宜修都暗暗称赞,艳羡王文龙的福气。 谢肇淛又指着那青年介绍说:“这位是邓道协,邓将军。” “建阳先生好!”邓道协执着马鞭对王文龙一拱手,他爹是湖广按察副使邓原岳,因为邓原岳在任上有功,荫一子入锦衣卫,邓道协也不会读书,于是到锦衣卫里做了个指挥佥事,人称邓将军。 众人互相介绍一番,便沿着太湖岸边一路闲游,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太湖中的东山,准备上山品茶小住。 几人漫步来到湖边码头,正有一艘画舫停在湖边,王文龙向前一看,颇为惊讶。 “石公,你怎么在这里?” “建阳?却没想在此处遇到。”范允临笑着说,他一说话,后面花船中也正好转出几人,王文龙便见到曹学佺、范允临的妻子吴媛、薛素素、沈德符,另外还有个中年名士都在船上。 通过范允临一介绍,那中年士人是今年刚刚辞官回乡奉养父母的李日华。 王文龙闻言,连忙拱手见礼,李日华也是这年头的大名家,和董其昌、王惟蹇并称“三大博物君子”。 第445章 东山雅集 看到这些个人物配置,王文龙瞬间也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西泠雅集吗? 历史记载屠隆、冯梦祯、曹学佺、李梦华等人在杭州西泠定期聚会,薛素素也经常参加,称之为雅集,现在屠隆刚刚下葬,这些人多半因此改到了苏州聚会。 这些人弄出来的西泠雅集又叫“西湖会”,留下了大量的文艺作品,在明代文人之中影响极大,杭州西泠桥也成为后世文人聚会吟咏的场所。 原历史上到了清代光绪年间,一群后世慕名而来的金石篆刻家于此处平台楼阁之间定期聚会,渐渐结成一个研究金石篆刻的艺术团体,后来发展个“成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 “建阳先生好。”薛素素连忙的走出来,看着王文龙敛衽一礼,上次在屠龙的灵堂前看到王文龙的诗作之后,薛素素就对王文龙的气度印象颇深,可惜之前见到王文龙时她没仔细看王文龙的模样,而王文龙写完诗不久也就离去,他都没看清王文龙长什么样子。 这时她终于能细细瞧着王文龙的像貌,发现王文龙虽然三十出头,但是面白无须,不显年纪,且身长体健,气度风流,不禁暗暗点头。 薛素素也是西泠雅集的常客,贡献了集会之中不少的乐趣。 这妹子多才多艺,不光能够写诗对文,还充当了席间文艺表演的主力,文人笔记中记载薛素素常作的表演是穿着男装,在骑马疾驰的同时,一手拿着弹弓,另一手取两颗弹丸,先向天上打出一颗弹丸,然后迅速发射第二颗,用后弹击中前弹,两颗彩弹一起在空中碎裂。这一手弹弓技巧就是老猎户也比不上,薛将军的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另外薛素素还有一个称号是“针神”,她能够闭着眼睛缝纫而针脚不乱,这关键不是缝纫技巧有多好,而是她能够一心二用。 俏生生的美女一边跟你聊天一边手里忙活着,你以为她在下边剥瓜子,但说着说着,突然见她拿起针线和香囊,贝齿一下咬断线头:“先生说的真好,这个香囊送给先生。” “镜山先生!” …… “在杭?竟有如此之巧?” 后面缓缓走来的谢肇淛、邓道协等人也看到了船上熟人,都颇为惊讶。 莲社和西泠雅集都是江南闻名的集会,却不想两边人马一起撞上,这要不同游东山都说不过去。 这年代的文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攻略。 太湖是后世中国的五大淡水湖之一,湖泊面积有两千多平方公里,约是西湖的四十多倍,太湖连接着无锡、湖州、常州、宜兴、苏州,游湖一圈,属于各州府的风光旖旎之处数不胜数。 范允临连忙邀请众人上船,旅行人数一下增加到了十多人。 其中属于苏州太湖风光之中最有名的就是东山。 东山是东洞庭山的简称,其实是苏州吴中延伸入太湖的一个半岛,三面环水,湖光连天,天天有鱼虾,季季有花果,岛上还有一座碧螺峰,峰上所产的茶叶就是苏州名茶碧螺春,山下的白沙镇又产白沙枇杷,有吃有喝有玩,使得此地早在唐宋就已经成为文人雅集的游栖之所。 范允临等人原本定下休息的地方是临湖的一处小渔村,叫做叶家浜,这个村中的叶家说起来还是叶绍袁那个苏州吴江叶家的一脉,只不过分家的早,如今叶家浜一村都以打鱼为生。 虽只是个渔村,但此地的风景却是独占太湖之胜,王文龙在来的路上就发现了这地方的风景视野绝佳,从沿湖洼地望出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在后世绝对会成为网红打卡点。 他又仔细想了想叶家浜的名字,这才了然,此处就是后世着名的东山启园所在,那园子前世便是民国时富豪买了叶家浜的土地修的,这时的叶家浜虽然还没开发,但是美景却不会变,早在明代此处就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了。 村中也有富家专门修了亭台,半是庄院半是出租,众人直接租了一处大院子住进去。 进院子之后,范允临让下人赶快采办本地食物,而如今正是金秋时节,众人却是在院中坐不住,商量着出外走走。 范允临说道:“这几日湖上风大,游湖怕是不妥。” 邓道协建议:“那就爬山,或是探访古刹。” 沈德符连连摇头:“此间最有名的碧螺峰我上去过,那可不是容易去的所在,山路狭窄,如今又不是采茶的时节,定然是荒草漫道,咱们难得能上去。” “也不知此间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徐媛苦恼思索。 沈宜修虽然是苏州人,但她之前一直是闺阁中的少女,出门的机会都少,对于太湖边有什么玩耍之处,更是全然不晓得,倒是王文龙前世还真到太湖边上旅游过,稍稍思索,便问此间的富豪家人:“东山镇上可是有一处紫金庵罗汉堂?” 东山镇的紫金庵泥塑彩绘罗汉在后世的旅行团中也是重点游玩景点,那可是能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地方,王文龙印象很深。 可仆人闻言却思索了半天才回答说:“老爷说罗汉堂,怕不就是镇子西边那个破庵?那里听闻是有几尊彩绘罗汉,只不过已破落多年,且彼处连主持都没有,不知老爷哪里听来的?” 王文龙记得前世旅行时,罗汉堂的确在古镇的西方,再三询问,基本确定就是那里了,听他和仆人说的热闹,众人也起了兴趣。 何乔远好奇问道:“建阳说的什么罗汉堂?” 王文龙:“是我听人提起此间一堂古老的罗汉雕塑,却不想本地人也不熟知。” 徐兴公连忙建议道:“既然有古庙可看,不如就去那里。” 众人本来就是想找个地方去,当下纷纷同意,因为是去踏青,也不要雇车马轿子。 范允临让仆人准备好吃食后便送到罗汉堂里去,一群人先徒步上路。 刚走出门时,大家还有说有笑,但走着走着,众人就渐渐疲累起来。 王文龙、沈德符、范允临和徐媛都是跑考古现场练出来的体格,跋山涉水,不在话下,有说有笑,走在最前面,十分轻松。 薛素素经常骑马,沈宜修年纪小体力也还跟得上,作为第二集团追在后面有些吃力,只能互相交谈来分散注意力,缓解疲劳。 至于剩下的人,包括那位邓道协邓将军都是体力极差,越走越掉队。 第446章 半堂罗汉 徐兴公和曹学佺最开始还想追上薛素素和沈宜修,以为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不如两个女子,但越走两人就越力不炊ブ弥卸岽止πすΦ啬。 最后徐兴公干脆坐到路旁,摘下头巾扇风,过不多时就见邓道协和何乔远也慢悠悠追上来,见他们已经坐下,两人也二话不说坐在一旁。 “王建阳几人如何这般能跑?”邓道协才二十出头,对于自己的体力颇为不好意思。 徐兴公笑着说道:“建阳说他们去辽东,那白山黑水都是一路走过去的,莫要看他们读书人,这群甲骨社的成员体力真不是做耍。我看着我自家回头也要去河南锻炼锻炼,说不定有了成就,届时也选他一个甲骨会研究员出来。” 曹学佺则往后面看看,奇怪道:“在杭哪里去了?” 另外三人也是奇怪,谢肇淛是个读书耍滑的种,做了几年推官,脚力还不如他们,早就落在后面。 何乔远皱眉说道:“在杭莫不是走了嫌累,自回去了吧?” “不会吧?”徐兴公也有些担心,这还真像谢肇淛能做出来的事。 几分钟后众人的担心才消散,就见谢肇淛笑嘻嘻的坐在仆人送餐食的板车上,由驴子拉着悠哉悠哉来了。 “我怎么忘了后头有车?”邓道协累得半死,这才想起送餐的仆人也正往罗汉堂去呢。 他前世去旅游的紫金庵罗汉堂是清代乾隆年间重修的,专门用楠木做了金柱大殿,看起来富丽堂皇,到前世的八十年代,又按原貌修复了瓦顶,之后每隔几年就全面修复保养,在大力修缮维护之下千年前的雕塑看起来就如崭新的一般。 再看看谢肇淛半躺在车上,他把花雕酒开了一坛,配着中午要吃的干果自斟自饮,好不逍遥。 历史上之所以这半堂雕塑能保存下来,多半就是因为几百年间无人重视也就无人来破坏的原因。在庙中走一遍,王文龙脑海中不断浮现前世来此处拍vlog的记忆,越发感觉到自己已经再不可能回去那个时空。 王文龙早就在罗汉堂前走过,进入堂中看了一眼,王文龙就有物是人非之感。 他们发现这些佛像是泥胎彩塑的,也不知道下面的涂料怕不怕水,为保证安全只能用干抹布和羊毛刷一点一点的刷,两夫妻都爬到台上,和一个老婆一起挽袖子动手。 罗汉像上早已挂满了蛛网尘垢,起初众人都不觉得这些佛像有什么特别,倒是范允临夫妇一起在安阳做了许久时间的考古工作,对于古物有兴趣,两人商量着怎么把这些佛像清出一尊来。 临近中午,众人终于陆续抵达罗汉堂。 众人来到那些罗汉像前,范允临先让仆人放下香案,供果,大家各自上香,然后才走进了去观看那些罗汉像。 可如今的罗汉堂却只是一处破败的古刹,满堂的南宋罗汉雕塑已经被砸塌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无人修缮。 开始时众人都围在下面看,但他们擦佛像用时极长,众人渐渐也就散开了,各自干自己的事情。 直到半刻钟以后,邓道协走到佛像前,这时佛像的大半身体已经被擦出来,邓道协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瞬间惊讶:“这佛像塑的真好……” 众人闻言也都跑回佛堂之中,就见大殿中央的那尊释迦摩尼佛已经被擦出了大概样貌,佛像端坐法台之上,背光无比精美,身上衣服纹路自然垂下,纤毫必现,整尊佛像的动态逼真,完全没有此时大多数寺庙造像那种刻板之感。 沈宜修惊讶说道:“这样的好佛像怎么我在苏州从没听过?” 薛素素道:“也不知这佛像是什么年代的。” 王文龙望着眼前挂满蛛网的佛像,想到了前世旅行时所见香火鼎盛的场面,回忆前世见到的介绍文说道:“相传这一堂罗汉像出自宋代雷潮夫妇之手。” 李日华是博物大家,仔细看着这佛像的雕刻细节道:“于我看来,更像是国朝初年或是前元的雕刻风格。” 曹学佺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李日华指着佛像流纹般衣摆纹饰说:“南宋时的刻像常没有这般生动。” “也不尽然。”范允临也从台子上爬下来,正面端详着这佛像,说道,“雷潮夫妇是江南的雕工,他们是民间工匠,雕刻路数和官办造像颇有不同,国朝初年的雕刻风格和元朝类似,元朝的雕刻风格又本就与南宋的民间雕工一脉相传,看着相似也是有的。” 何乔远评价:“这一堂佛像比起南宋的佛像生动,比起真正元代名家的雕刻却又显得古板了,若是在元代雕刻这一堂佛像,人物应该更加生动才是。” 李日华点头说:“如此说来也有道理。” 曹学佺在一旁也道:“建阳既然是听人传闻,说的又能如此详细,想来不会是空穴来风,多半这堂佛像就是雕刻于南宋了。” 何乔远叹息说:“宋代佛像,又能有如此数量齐聚一堂,实在罕见呀。” 邓道协也感叹:“如此精美的造像,却被冷落于荒尘之中,真是可惜。” 闻言何乔远突然笑道:“如今的世道,明珠杂于泥土,美玉落于沙中,惯常事也,又有何罕见哉?” 何乔远的言语之中颇有讥讽意味,只因满堂佛像埋没荒草的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何乔远曾经在争国本的早期出头上疏反对三王并封,之后又参与过救援言官陈泰来、阻止日本封贡、力主宗室科举入仕等大事,已经算是朝堂上的一号人物,但最终只因为小事被抓到把柄就外放广西,从此前途毁去,兴味索然,终于以事假告归。 全天下都夸他有文才,他也位列此时的海内四君子之一,但即使如此,还不是只能埋首书案,做些笔墨功夫,到底不能伸张自己经世济用的雄心。 沈德符忍不住感叹说道:“而今这世道,真没有一个上升的机会啊。” 何乔远的感叹让沈德符想起自己考举人已经考了许多年,到现在也没中,想要考中进士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了。 第447章 《己亥杂诗》 “科举中了又如何,”李日华苦笑着说道:“做词臣还不如做个名士。” 李日华十几年前倒是考中了进士,从推官任上一路坐到西华知县,然后就被打发到南京礼部做闲官,他年轻时也是想做事的,但朝中党争激烈,李日华根本没有上升机会,一气之下干脆回家奉养父母。 闻言谢肇淛、邓道协和曹学佺也是感叹,大家都是官场上的失意者,要不然也不会寄情山水,偏偏他们的文彩又都非凡,自己觉得能有更大作为才是。 薛素素察言观色,安慰说道:“先生们都是天造的人才,未来定有匡扶社稷的日子。” 众人闻言都是苦笑,薛素素虽然懂得人际交往,但是毕竟没有进入过官场,在她以为李日华这些名士就已经是很有背景的人物,觉得这些名士是有机会就能够做出一番作为的。 但几人自己都知道,他们虽然有钱有名可却是官场之中的失意者,他们那点风流名声,比起真正朝堂中的权力斗争,什么也不是。 王文龙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导过来,突然听到薛素素这句话,瞬间得到话茬。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为天下百姓做事,不必非要登到庙堂之上。就如今日之集会,大家既然幽愤满纸,不如便写个集子发出自己声音。” 此话一出,在场都是在政坛上混过的人,瞬间听出其中意外的意思,王文龙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 “南直隶正逢水灾,税监太监哄抬米价,逃灾百姓苦不堪言。朝堂之中却党争激烈,满朝公卿对此情形坐视不理,我们既然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面对此情此景难道没有东西想写,没有话想说?” 薛素素则突然有些脸红,她刚才说了“先生们都是天造的英才”一句,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刚才说话之时眼睛都在偷偷瞧着周围人的反应,有注意到王文龙神色突然一变,接着就写“但愿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肯定是在步她的意像。 徐兴公问道:“建阳想怎么写?” 难道是这王建阳一直注意着我? 薛素素胡思乱想,偷偷看向王文龙。 何乔远点头说道:“万马齐喑究可哀,真是写出了此时朝野噤声死气沉沉的样子,党争党争,互相为攻,究竟斗出了个什么?” 万马齐喑究可哀。 佛堂之中正有张条案,王文龙直接挽起袖子,走到案前,众人纷纷围上,就见他空手在积满灰尘的条案上写下一篇小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 徐兴公只有个秀才的身份,方便说话,这东西是有政治风险的,其余众人要不是正在当官,要不是曾经当官,都不好马上表态。 邓道协总觉得自己人才极为优秀,认为一切靠科举考试品评的风气很有问题,只能幻想着自己有一日带领士兵抵御外侮,那时天下才能知道自己的名声。 “好绝句!好气概!”见王文龙一挥而就写下此诗,邓道协十分佩服,大拇指直接跳了起来。 邓道协则评价说:“建阳先生此诗讲了,天下要改换面貌,只待开言路,纳英才,不拘一格降人才,多好的愿望!” 他的父亲当到一地布政使,他自己却因为科举不成,而只能去荫个武官。 我劝天公重抖擞。 王文龙笑着说道:“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这个世道,要写的动人,写的雷响。” 就在薛素素看着王文龙时,王文龙身边的沈宜修同样脸露欣赏的看着自己的相公。 不拘一格降人才。 范允临点头说道:“建阳诗中写的好,如今之天下正在等待风雷,定有那一股清气,涤荡乾坤,还世界与本来面貌。” 虽然读了很多书,但是沈宜修的世界却没有其他人那么宏伟,于这诗之中沈宜修喜欢的是王文龙的气魄。 “我劝天公重抖擞”,“劝”字用的极好,王文龙是奉劝而不是乞求,居高临下,傲然身处天地之中。 《己亥杂诗》不愧为清末最有力的政治诗,短短几个意象,便塑造出一种热情洋溢的战斗姿态,每个人被勾起的都是自己心中的向往,这些向往并不相同,但却都受到了激励。 李日华是众人之中最冷静的,他刚刚辞官,还没有放下官场上谨慎的态度,他完全从客观角度来分析这首诗,能感到此诗之中充斥着一种号召变革的态度。 “激而不扬,能往能复,真是一首好诗。”李日华笑着说道。 在李日华看来,这首《杂诗》很有力量,攻击的又是这个世道,而不是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有效且安全。 邓道协则连忙在纸上抄录下这首诗,对王文龙道:“之前见到建阳那首《读荒政考》写的真好,我只看一眼便映入脑海,如今又得这一首,建阳真正是当今一流的诗家。” 李日华前一段时间都在忙碌辞官的事,却还没读过《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问道:“那是什么诗?” 邓道协直接把诗给背了出来,李日华一听便鼓掌大赞:“此诗大气磅礴,由事即论,是本朝绝句中的一流!” 有王文龙打样,众人也都已诗兴大发,面对这个半堂残损的罗汉像,在萧索之景中苦思政治诗作,在场这么多人,每人贡献一篇就能出一份传单了。 这一篇直刺世道的传单挂上西湖社和莲社的名字,定能够在江南引起讨论,后续操作自然有王文龙跟上。 沈宜修装作思考作品的样子,拉着王文龙走到无人处,突然高兴地抱上王文龙手臂。 “你怎么了?”王文龙问。 沈宜修腻在王文龙肩膀上说:“相公你怎么这般有才?” 王文龙捏了捏沈宜修的嫩脸笑道:“请夫人也好好想想诗作,这篇传单我可有大用。” “我不会,相公教教我。” “把你想的句子念来听听……” 王文龙说是教也不怎么正经,又是揉手又是亲脸的,弄的沈宜修呵呵直笑,在王文龙没皮没脸之下她又红着脸偷偷亲王文龙。 腻歪半天,沈宜修的腹稿总算打好,一蹦一跳的要去写作,王文龙也从草丛中钻出来,这时突然见薛素素走上前,将一张纸塞在他的手里:“建阳先生,是我的诗,写的是竹子。” 王文龙还没反应过来,沈宜修就又回来道:“相公,在杭先生叫你。”她的脸还是红红的。 薛素素勾人的看了王文龙一眼,笑道:“先生自去吧。” 王文龙忙把那纸条藏了起来。 到晚上回房王文龙才躲着沈宜修将那纸条拿出来,就见那上面写着的是一首诗。 翠竹幽兰入画双。 清芬劲节半闲窗。 知君已得峨眉秀。 我亦前身在锦江。 王文龙越看越是脸色古怪。 画中已经有幽兰了,清芬劲节的竹子却还倚着闲窗。还什么“知君已得峨眉秀,我亦前身在锦江。” 薛素素此诗题面像是咏竹,但怎么看怎么像一首情诗。 第448章 情窦初开时 王文龙拿着薛素素的花笺正在看时,只听一声“相公”,沈宜修突然推门进来 王文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把花笺塞到袖子里。 “闷在屋里做什么,在杭先生叫相公出去赏月呢!” 王文龙点点头笑道:“我换身衣服就出去。” “夜里天凉,要找件厚的衣服。”沈宜修点点头,叫仆人进来帮忙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件较厚的夹衣,叫王文龙换了,沈宜修连忙元气满满的拉着他出门。 王文龙心里松了一口气,幸亏没露馅。 接下来两天王文龙都想把这花笺给烧了,但在沈宜修一直陪在他身边,衣服也被收起来,他真找不到借口去翻那堆脏衣服。 回到苏州之后他又被邓志谟叫走,只能临走让王平保将他的脏衣服先堆到书房里,等他看过之后再拿去洗。 想来他书房中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敢去翻动。 …… “怎么了?怎么了?”顺产婆连忙上来询问情况。 这几日此诗已经在苏州传开,赞美之声不绝,估计这两日江南报纸上都要刊刻此诗了。 “哎呦……” 沈宜修端着一碗银耳羹坐在李国仙身边,李国仙的肚子已经很大,但因为她年纪还轻,行动倒没受太大约束,倒是怀孕以后胃口大了不少。 李日华前天有事,提前回到苏州城,参加文人聚会时将这首杂诗一说出来,早就已经引起苏州城中许多文人的讨论。 李国仙仔细的听着,可下一刻,她突然眉头皱了一下。 “没事了,我是说好像在东山上受了些风……” “不是的,”沈宜修摇摇头,突然想对李国仙倾诉,“姐姐,我这几日不知怎么了……” 李国仙自己腹中还有孩子呢,这时怎么好拿自己的事情去为难她? 而且沈宜修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要和姐姐开口,也觉得害羞。 苏州,王家。 “吃不下了吗?”李国仙一勺一勺的吃着银耳羹,看见沈宜修良久没有动调羹,关心问道。 从东山回来以后,沈宜修好像开了什么窍,总是想到王文龙和她在草丛中亲昵的场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沈宜修对此极为自豪,自己的相公一出手就能引得整个苏州文坛哄动。 这也是王文龙的目的,王文龙今天刚回苏州,马上就出门联络刊刻诗集。 “你年纪还轻,受风不害怕的,在家里多歇两日也就好了。” “别管我了,姐姐你先歇息吧。”沈宜修帮着顺产婆一起把李国仙扶到塌上,告辞走了出来,走进王文龙的书房,见到相公去游太湖的行李和换洗衣物都还丢在房中,人却已经出去了。 沈宜修又想起了王文龙写的那首杂诗。那诗写的真好,无论是意境还是辞藻,都给人一种磊落之感。 看着李国仙柳眉都疼的拧在一起的模样。 “没事,”李国仙捂着肚子说,“好像在踢我呢,妹妹,你继续说,这几日怎么了?” 沈宜修准备叫仆人将王文龙的脏衣服拿去洗了,自己打开装衣服的包裹,最上面一件淡青色的衫子正是那天王文龙和沈宜修在草丛中亲昵时所穿的衣服。 看见那衣服就想到那天的事情,沈宜修的脸一下红了。 左右见丫鬟没有进来,她大着胆子将丈夫的衣服拿起,呆呆的看了良久。 “相公……”沈宜修终于把衣服一卷,正打算塞回包袱里去,突然感觉衣袖中有一张纸。 沈宜修大眼睛眨了眨,好奇的将薛素素给王文龙写的诗抽出来。 沈宜修起初并没想什么,读完薛素素的诗之后她却直接呆了。 在东山薛素素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做过诗的,薛素素那一笔小楷写得非常漂亮,沈宜修一眼就能认出。 那薛素素居然给相公写了一首诗,还是这种意味芊绵的情诗。 这个背时砍脑壳的! 沈宜修顿时心中又气又苦,忍不住暗骂王文龙。 当天下午王文龙急急忙忙从编辑部回来,放下刻样先溜进自己的书房,找到那张薛素素的花笺,在油灯上烧了,还刻意打开房门通风散气,自以为天衣无缝。 这一切沈宜修都看在眼里,当天晚上沈宜修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胸口堵得慌。 沈宜修没有什么感情经验,只觉得王文龙和薛素素已经有了私情,这让她万分难受。 沈宜修已经习惯了和李国仙共有一个丈夫,却实在不愿家里再来第四个人。可从小的教育,却又让小姑娘害怕如果自己说出这样的感受,会让王文龙觉得她是个妒妇,甚至今天晚饭时小姑娘还主动帮王文龙瞒着李国仙。 只能说沈宜修的性格实在是太逆来顺受,但凡她能开口问问王文龙真实情况,都不至于这么让自己焦心。 此时的沈宜修感觉很苦恼,她告诉自己她的相公是个名士,受到名妓喜欢是正常的事情,却总是控制不住那种烦闷,想要项人排解倾诉。 沈宜修终于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吵到自己外面睡着的丫鬟,悄悄放下帷帐,挑亮了油灯。 胸中万分委屈,最后都变成了诗词之中的意向,沈宜修缓缓的斟酌,词句就仿佛是从笔尖流露出来一样。 “河畔草,一望尽凄迷。今勒不嘶新寂寞,青袍难觅旧葳蕤。野烧又风吹……” 花费大半个晚上,沈宜修写完了一首闺怨诗。 第二天等王文龙出门后,她悄悄跑进王文龙的书房,将诗稿放到了王文龙的书桌上。 王文龙晚上回家,看见自己书桌上镇纸压着的诗稿,颇为惊讶。 “宛君,这是你填的词?” 沈宜修正对着镜理晚妆,双手忙碌不说,嘴上也不闲着,红唇衔着一支金钗,没法回话,只“嗯”了一声,大眼睛悄悄注视着王文龙的反应。 王文龙夸奖说道:“这词写的越发有味道了,再不像以前一样为赋新词强说愁,越发有个才女的样子了。” 背时砍脑壳的…… 沈宜修发现王文龙居然真的只是在品评她的诗词,一点背后意味都没读出来,不禁心里暗骂王文龙蠢笨,但又不好明说,终于只能娇俏的冷哼道:“我也知道!” 王文龙对沈宜修的这首词非常满意,过去沈宜修的诗词虽然工整,但也不过是意境优美、典雅婉丽而已,这些都属于沈宜修基本功练的好,可原历史上让沈宜修独步明代女词人第一列的那种哀艳沉迫的味道,以前的沈宜修却总写不出来。 王文龙还以为是沈宜修终于长大了,心思也不再像小孩子一样。 放下诗稿,王文龙就见沈宜修已经理好了妆,夕阳余晖中,容貌俏丽的少女一头朱翠,竟是在瞪着他,眼神之中似嗔似怨,伴着那一点的琼鼻,寇丹的嘴唇,不禁让王文龙愣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自家的沈小妹妹也已十六岁,不能再当小姑娘看了…… 第449章 护粮风潮 十月中旬,东山聚会的十几个文人所写的文稿经《苏州旬报》下属的油印厂印出,满苏州发放。 王文龙的《杂诗》经过几天时间已经在苏州的文人之中流传开来,且这批文稿的质量相当不错,而且全都是以批评时局、呼唤世道清明的内容为主题,天然具有传播能力 《苏州旬报》也适时报导,称此事为福建莲社、江南西湖会的文人聚集太湖畔“为天下同声共呼”,应者云集。 报道加上有这批文稿做底子,在江南受水灾人心惶惶的背景下,立刻引来大量认同。 反正王文龙知道此时天下最大的矛盾就是党争以及税监,只要舆论起来,自然而然就会冲击向这两个方向。 于是虽然最初大家的批评方向都很模糊,《旬报》却也没有做刻意的引导,怕落鼓吹舆论的话柄。 《苏州旬报》只是暗暗添一把火,做了南直隶水灾的后续报道,将采访到的水灾灾民衣食无着的情况反映出来。 文会和诗稿针对的是中上层文人,水灾报道则调动起了普通江南市民的情绪,两相合流,苏松常镇四府的民情一下就沸腾起来。 百姓们极为不满,各大报纸也争相质问:为何南直隶流民涌入苏州,官府却不加以救济? 苏州官府本就害怕流民生出民变,这时本地百姓也闹将起来,官府瞬间紧张,什么御史、布政使都来关心流民情况。 刘成以及税吏阻挠放粮本来就是大张旗鼓的半公开行为,自然一查就清楚,官府知道了,虽然不好直接公布,但是官府上下全都知道了这消息,和直接公开也没什么区别,不久之后,苏州街面上也就把真实情况给传开了。 这其实是学习了徽州商人做生意的方法,不少徽州人考到秀才之后就不继续科举,只要有秀才身份一般税监关卡就不敢拦,他们可以直接利用秀才身份去做生意。 杭州、苏州、镇江、松江文人堵塞文庙,上疏痛批刘成的恶行,叶昼则等人则号召民党同仁一起到南直隶去护粮。 之前苏州百姓虽然有些人知道刘成在阻挠运粮之事,但是因为苏州家中自己有粮所以还没有引来太大舆情,可这时情绪汹汹之下税监自然成为情绪宣泄的出口。 原本刘成自以为可以压下此事,却没想到在民意裹挟之下这消息瞬间就爆了,整个江南从贩夫走卒到文人士大夫全都开始痛骂他的恶政。 力量迅速壮大。 东林书院连续几天在会讲之中痛陈税监误国,于是江南的士绅们在对抗太监疏通赈灾粮这一条上团结到了一起。 东山诗稿之中的诗句其实有不少是在骂党争的,最开始东林党都不敢出来说话,直到此时火力焦点被转向税监,东林党人也终于跳出来。 叶昼则号召民党之中的秀才利用自己身份,跟随卫所兵一起运送赈灾粮,只要有人敢拦,秀才就闹。 这一套若放在福建肯定不行,诸生之乱中秀才冲击高宷的府邸照样被乱棍打出来,但放在江南却是另一情况,江南的市民阶级已经十分强大,没有足够见血的利益,普通太监还真不敢和江南的读书人顶牛。抓一个秀才容易,但江南的市民声量起来了,真会跟太监死闹。 转眼来到十月末,《苏州旬报》新一期将民党的这一倡议全文发出,对于刘成杀鸡儆猴般抓了几个秀才的事情却一点不提。 这自然可以造成一种舆论,秀才们去跟太监顶着干,出不了事情……于是自发帮助护送漕粮的秀才们越来越多,甚至有那得闲的跑到常平仓外常驻,看见运粮就搭伙上路。 而更大规模的行动则是伴随卫所兵一起运粮到受灾前线,江南文人对此热情极高,反正又没有多少实际危险,还能够有一种参与国家大事的感觉。 苏州,范家。 张贞观坐在花厅之中,和范允临夫妻聊起南直的情况,连连夸奖文人们正义凛然,护送着一批批粮食赶奔灾区,大大缓解了当地百姓的粮荒。 听他说了一通,徐媛笑道:“惟诚先生应该早几天来苏州,民党誓师北上那日的景象才真正壮观呢。” 叶昼则为民党邀请江南名士一起护粮赶奔南直,说是要一直将粮食送到大坝上,应者云集。王文龙、沈德符等人都参与北上,共襄盛举。 一起去的名士实在太多,光是他们所带的仆人都比运粮队的力工还要多了,王文龙号召这些读书人自己也不空手,每人都要背一袋粮食,起码要背上自己的口粮去前线,众人都同意。 幸亏王文龙有此一言,要不然这群人到那里反而给人家添麻烦。 张贞观笑道:“我在沛县已接待了他们几次,建阳、虎臣我都是见过的,这次正是专门来苏州要看他们出发的盛况。” 他是沛县名士,万历十一年进士,因为反对三王并封而被万历皇帝除名,当年被罢官之后张贞观青衣步出都门,天下养望。 张贞观回到家乡之后一直赈济乡里,他的沛县就是这次水灾和疏通朱旺口最前线的所在,灾情太严重,加上之前刘成阻挠赈灾粮,眼见要闹出人命,此时江南士人这股抗击税监风潮出现,真是打在关键点上,眼见粮食不断输去解救家乡百姓,张贞观怎能不高兴? 喝了口茶,范允临又问:“惟诚先生从沛县来,可有带最近京城邸报?” 因为朱旺河口的施工南北交通都受到影响,虽然不至于全无消息,但是拖延是肯定的,京城邸报到达苏州城的用时要比没受灾的时候晚上好几天。 “没带在手边,但我已看过,并无什么大消息。”张贞观笑问:“长倩是否担心京城变动?” “离开京城这么久,就怕我们甲骨研究会出问题,”范允临叹气说道:“外头人看甲骨研究会情况光鲜,却不知道因为党争,我们研究会也是走的如履薄冰,要是京中有什么变动,研究事业肯定会受影响。” 张贞观道:“甲骨会的红山考古不是做的不错吗?满天下都闻红山玉的名声。” 徐媛笑道:“那都是王建阳的功劳,红山考古说是甲骨社所为,其实是他发起的。多亏了有这红山玉的发现,甲骨研究会成立之时,也来了个开门红,咱们甲骨会做事也有了个大名声,容易不少。” “常听王建阳的名字,原来他如此能为!”张贞观惊讶,有些后悔在沛县时和帮助运粮的王文龙点头而过,没有多走动交流。 第450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第450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张贞观和范允临夫妻聊了半天,又听外边门子来报说是薛素素到了。 “姐夫、张先生好。”薛素素笑着进屋。 徐媛和薛素素是闺中密友,她看看张贞观,对薛素素笑道:“妹妹不是打听民社人等去前线护粮的情况吗?惟诚先生刚从沛县赶来,你想要打听谁的情况还不赶快问他?” 听到这话范允临也笑起来,薛素素则是脸上一红。 唯独张贞观还不清楚薛素素的情况,范允临低声跟他说了说,张贞观一听是儿女之事,同样抚须微笑。 薛素素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张老先生,民党去往前线送粮的人情况都好吗?” 张贞观正色说道:“我在沛县见过沈虎臣,他十分康健,小姐不需担心。” 徐媛在一旁笑着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薛素素眨眨眼睛,随即却有些皱眉说道:“我不是问他,我想问……旁的人怎么样?” “不是问他你又问谁?”徐媛掩嘴偷笑。 “老爷、夫人,建阳先生来了。” 就在这时: 但是她给王文龙写了告白的情诗,王文龙在东山的几天却根本没有回应,回到苏州之后更是从来没有联络过她。 说实话,徐媛并不觉得沈德符是薛素素的良配,沈德符虽然有才名但是人品并不成熟,在家族之中没有说话的权利,这样的贵公子哪怕兜里有钱,想要娶一个名妓进门在家中肯定也会遭遇到很多阻力。 薛素素也在绣榻上坐下,和三人一起品评诗论,各自探讨此次所作诗句的问题。 跟着范允临夫妻一起用过午饭,张贞观就要告辞离开,他这回来苏州还要见不少朋友,不能太过耽搁。 其实薛素素之所以喜欢王文龙,除了欣赏王文龙的人品之外,也是看中了王文龙能够独当一面的人脉背景,人脉背景也是王文龙的优秀条件。 难道他真有如此清心寡欲? 还是自己年老色衰,真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薛素素心中烦乱,解释说道:“我真不是问沈公子,我问的是别人。” 但是像薛素素这样的出身,能够配上沈德符这样一个名士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范允临笑着转移话题说道:“我们还是聊聊东山诗稿吧,最近我看到几篇关于咱们东山文会上所做诗稿的评论……” 徐媛却以为自己的闺蜜脸面太薄,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关心沈德符,于是顺着话说:“不管问的是谁,总之去往沛县的名士都安然无恙,这样你就放心了吧?” 这让薛素素觉得心中很乱,虽然她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以她对这些文人的了解,自己作为名妓,只要给哪个文人写出这样的诗稿,对方即使推辞,也会和自己说清原因。王文龙却好像完全不知道此事一样。 “好了,好了,我放心了。”薛素素只能应付说。 沈德符追薛素素的事情满苏州的人都知道,虽然沈德符的年纪轻了一些,但两人也算郎才女貌,徐媛等人都以为薛素素有意于沈德符,只是碍于女子的脸面还要称量一阵。 薛素素被徐媛一番调侃,想到了王文龙根本不回应自己,明摆着是拒绝的意思,渐渐也就收起不该有的心思,想把这事情当做一次出丑,这样想来王文龙的不回应其实给了她留了些面子,若是当面拒绝她更是难堪。 “这么快就到了?” “他正在门口等呢。” 门子的通报顿时引起了薛素素的注意,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很快就见王文龙拿着礼物笑嘻嘻走进屋来。 莫不是天教不要错过? 薛素素不禁多想,就在自己心思这样冷下的时候,王文龙的出现让她一下子感觉复杂起来。 范允临已经迎了出去,让仆人接过王文龙的礼物,笑道:“建阳,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朱旺河口已经快要疏通好了,我们是坐的漕船回来的,”王文龙说话间又看到张贞观和徐媛等人,连忙打招呼道:“惟诚先生,这么快又见面了,真是缘分。徐夫人好,薛小姐好。” “建阳先生。”薛素素敛衽为礼。 张贞观询问起王文龙坐运河槽船回到苏州的路途情况,叹气说道:“这朱旺口总算是快要完工了,南直隶不知又添了多少座新坟呢。” “还是税监太过可恶,若没有他们克扣赈济,哪里会使得局面如此难过。”范允临说。 王文龙笑道:“其实那刘成也不过是个由头,早在《旬报》规模报道此事的时候,刘成以及他的爪牙就已经听到风声将人渐渐都收了回去,我等继续扩大此事,其实乃是替天下百姓表达不满而已。” “刘成的税监爪牙都撤了?这可是大好事,若能吓得他们几个月不出来,百姓也得几个月快乐。”张贞观大喜。 王文龙没这么乐观:“民意如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摆,一时半会儿大家齐心协力,能够吓住刘成,但等此事过去,他看到时局不紧肯定还会固态复萌,想要把他伸长的手打回去,还得需要趁着此事热度,将事情往大了做。” 薛素素和徐媛两人静静的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薛素素双眼偷偷凝视着王文龙,越看王文龙越觉得他英气逼人、自信非凡,越发看入了眼。虽然心中知道王文龙乙给了她软钉子,她却越发觉得王文龙有魅力。 不过王文龙目不斜视,明显避讳着她的目光,这让薛素素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表达心迹。只好坐在一旁装作无事发生,强忍住尴尬。 王文龙刚回苏州就来拜会范允临夫妇,后面的事情还有不少,喝了杯茶,留下礼物便抱拳离开。 张贞观要同着王文龙一起走,薛素素却不好跟随一起起身,王文龙只是对她拱了拱手就离开。 薛素素有些不满却又游戏心思复杂,过去都是男子如蜜蜂追花一般围着她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她完全没有动作的同龄人,反而让她更觉王文龙不同。 直到王文龙的身影走的不见了,薛素素还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薛素卿,我终于知道你要问的是哪个了!”徐媛突然说的一句话,把薛素素从思考中带了出来。 薛素素抬头才发现范允临已经离开,徐媛一脸笑容的坐在她身边。 薛素素问:“哪个?” 徐媛笑着说:“看到眼里都拔不出来了,你怕不是钟意于王建阳吧?” “我……”薛素素低下头去,居然有些脸红。 徐媛惊讶看着薛素素这从未见过的神态:“真被我说中了?” 徐媛摇头说道:“这王建阳才华也高,人品也有,更兼声名广博、家资丰厚,的确是个一流人物。不过他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又不听说他是个如何风流的,只怕你……” “多谢姐姐指点。”薛素素点点头,眼中神色复杂,不想再说。 第451章 超级富豪 第451章超级富豪 十月末,第五批民党组织的护粮书生即将上路,书生们全都在苏州的漕船卫所前列队。 这些人中有些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还有一些则穿着较为贫寒,甚至年级最长的有五六十岁,但所有人全都是意气扬扬,在围观众人的喝彩声中满脸的自豪。 说实话,去护送赈灾粮北上是个艰苦的工作,哪怕是有仆人伺候的书生,也必须要跟着漕工一起走河滩、睡湿木板,深秋的天气,漕船之上衣服永远是湿的,身体不好的走不到一半就要冻出病来。 但即使这样,也丝毫不能减弱书生们护送赈灾粮的热情。 甚至有贫苦地方的读书人找人借钱做路费护粮北上,把粮食送到了地方之后还不能马上回来,而是要在当地做生意,挣够了回城的费用才能动身。 夏嘉遇今年二十六岁,昂首挺胸的混在即将出发的书生队伍之中。他们要跟随赈灾粮去往曹县,是走的最远的一支。 护粮书生的想法也不禁相同,有些人去沛县还愿意,再远一点都不想去了,但夏嘉遇却是真心想要帮百姓做点事情,到达苏州时听说只有去往曹县的队伍缺人,他二话不说就加入了。 众人挤挤挨挨的站在河岸边上,还有些人带着的书童挑着粮食杂物,甚至有些卖零食的商贩穿梭在队伍中间,整支队伍说是出征更像是要去秋游。 突然一个书声大声道:“建阳先生同着叶社长来了。” 众人齐齐的看去,就见王文龙、叶昼则以及落在尾巴后面的一个儒生缓缓走来,王文龙还和那儒生笑着说话,似乎在介绍此间的情况。 沈泰鸿连连摆手,笑着说道:“还是建阳来吧,我今日只是来看看。” “此等事情,我辈义不容辞!” 这年代为什么要求秀才可以见官不跪,因为这些有秀才功名的人接受过教育,在乡野中有权威,掌握着舆论权力,个个都是儒家士大夫阶级的一份子,他们都是被作为朝廷在乡野间的毛细血管培养出来的。 “……” “何敢言辛苦二字?” 来到“出征”队伍前,叶昼则对王文龙以及他身边的沈泰鸿笑说:“两位谁来誓师?” “建阳先生上下奔走当为第一功!” 但说是这么说,作为江南文人,因为江南的读书人数量实在太多,他们这些只有秀才功名的书生,平时并受不到太大尊重,被教育了一肚子兼济天下的志气,却没有参与时政的机会。 王文龙看着那一个个满脸自豪的儒生,走上两步,朗声说道:“今秋朱旺河口的运河就要完毕了,在接下来便是到明年开春的疏通工作,需要的民夫数量不会那么多,运河完毕之后,下游的农田积水也可以退去,几县的百姓已然可以回家。这次南直水灾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百姓情况远远好于预期,这都要仰赖各位先生护粮的功劳!先生们辛苦了!” 在场的人至少有秀才功名,对这种为百姓做事的自豪感分外迷恋。 书生们纷纷大嚷着回话,他们说的还真不是场面言语,不少人并不是第一次参加护粮,最初北上时他们或许只有沽名钓誉的心思,但当真正看到自己护送北上的粮食赈济了百姓之后,众人心中已经有了一份自豪感与参与感。 民党组织的北上救灾让不少人第一次有了参与天下大事的感觉,自然让他们兴奋无比。 其实王文龙和叶昼则,这也是在挖掘历史上东林党的墙角,原本历史上东林士大夫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力量,就是这群江南商绅给捧出来的,江南三生之所以愿意支持东林,也是因为东林党给了他们在政坛上大喊大叫、似乎是能做些事情的机会,而现在给他们这机会的却是民党。 经此一事,民党的成员人数已经大大增加,分流掉了不少历史上原本应该支持东林的文人。 王文龙和叶昼则各自讲话之后,参与护粮的书生们还热情不减,纷纷涌上来同两人搭话。 王文龙不停的说道:“多谢你们,一路顺风。” “建阳先生,”夏嘉遇挤到王文龙身边,满脸崇拜的说道:“在下夏嘉遇,松江府庠生,对先生号召护粮的义举佩服之至!” “我不过跟随呼喊而已,朋友也参与了护粮,咱们一般的都为百姓做了事情。”王文龙笑着说。 夏嘉遇心中只觉十分光荣,忍不住想:“建阳先生果然高风亮节。” 王文龙则是暗想自己好像又挖掉了一个东林党的墙角。 这夏嘉遇祖父是秀才、父亲是秀才,兄弟是秀才,全家往上倒三辈,连个举人都找不到,但夏嘉遇则是家庭中最开挂的角色,在原历史上他四年之后就能考中进士,接着一路当到礼部主事,然后被东林党保上考功员外郎、文选司代理选事的位置。 考功员外郎和文选司的官员都是掌握着京察的重要位置,能够被东林党人推到此位,夏嘉遇的能力可见一斑。原历史中阉党写《东林点将录》时夏嘉遇就被封做“地飞星八臂哪吒,吏部郎中夏嘉遇”,也是东林党的一个干员了。 现在这人却明显要被民党所吸引了。 王文龙对此乐见其成,虽然民党这个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党派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他也不敢确定,但历史已经证明了把夏嘉遇交到东林党去,夏嘉遇的结局就是在党争之中被定罪充军、愤恨而死。 一个优秀人才丢给东林党,从生到死连个浪花都掀不起,于天下情势真没有什么太大好处,纯纯浪费。 夏嘉遇能走上另一条路,说不定还有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 王文龙和叶昼则等到书生们全都出发这才离开码头,叶昼则还要去处理民党中的事情,王文龙对沈泰鸿笑道:“我陪先生一起回归元寺。” 沈泰鸿苦笑一下:“建阳还不放我?” 沈泰鸿自从被父亲沈一贯强行荫官后便绝了做事的念头,他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于是转而论道求佛。沈泰鸿对于佛教极其虔诚,他留到后世的文章许多都是为寺庙所写的庙志之类。 沈泰鸿这次来苏州本来也不是掺和民党之事的,而是受到了苏州归元寺方丈之邀前来看法事的。 归元寺创建于元代至元年间,四十年前以富豪把归元寺的土地买下,改建为自家的宅院,取名为西园。 后来其子又将家中西园复改为寺庙,还叫做归元寺,苏州百姓则俗称其为“西园寺”,就是后世苏州城大名鼎鼎的古刹西园寺。 至于王文龙怎么能消息灵通的截到去往归元寺的沈泰鸿——因为那位捐出西园的富豪是徐树丕的哥哥徐溶,如今西园寺的和尚都是徐家请来的。 没错,后世的苏州第一园林“留园”只是东园的一小部分,而大的仿佛包山包海的东园依旧不是徐家的全部园林,原本徐家还有一个庞大的“西园”和“东园”相对,只不过徐家捐了而已…… 第452章 背后操纵 王文龙和沈泰鸿两人缓缓地向西元寺走去,路上王文龙道:“这税监闹得实在也太过利害,诸臣劝阻了这么多年,如今随着江南这一次护粮事件,朝中东林党人肯定又有反应。不知沈首辅能不能在此一事上与东林党人共同上书?” 沈泰鸿看了王文龙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道:“家父已经告病多月,我也不知他是否愿意。” “这不妨的,云将何不与令尊写一封书信言及此事?”王文龙拉拢说道,“东林党人已经准备就此事上疏,若是沈首辅再能从中帮衬,说不定圣上在此件事情上真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沈泰鸿依旧不愿意做正面回答,说:“东林党人最近正就我父亲的为政大挑毛病,听我家人来信说,在京城之中,哪怕是我父手下的下人也颇受骚扰。此时我父上书,怕不是反而会受奚落?” 沈泰鸿的意思,让沈一贯出面可以,但必须要从东林党那里得到足够的利益和保证。 王文龙想想说道:“天下的税监已经派出十年,眼见要成为常例,他们在地方上也越发气焰嚣张,早些年还有地方官员敢于直抗税监,但如今地方官员眼见抗击无望也只能越发的妥协。” “我此次去南直见了几位东林党的人物,他们都表示东林党正准备大举上书,要杀一杀这些税监的气焰。” “云将也知道东林党做事需要鼓噪舆论,如今江南的舆论已经起来,即使为自己利益,他们也会被舆论推着将这件事情做完,肯定不会有上屋抽梯的做法,沈首辅于此一问大可以放心。” “大可放心?”沈泰鸿哈哈大笑:“那群东林党人所做的腌臜事情难道还少了?他们对我父如此残害,到现在还在乡野间造我父的谣言,自己却个个手脚不干净,口中说的都是大义,手上捞的都是银子。就这样的人物,为何还要我父去附和他们的行动?我父亲上一份折子,即使成功,难道东林党人嘴里能有我父亲的一句好话?” “只怕此事不成都是我父亲的罪过,此事若成,最后还是让东林党人摘了果子,他们这样的好算计,建阳何为来为东林党人做个说客?” 沈泰鸿犹豫半天,终于摇头笑起来:“建阳你堪比游说六国的苏秦了……” 沈泰鸿以为王文龙是东林党人的说客,却不知道整盘棋其实是他攒起来的,现在已经到了官子阶段,王文龙胸有成竹。 王文龙又道:“若是此事可以成功,东林党人的确将趁此大功自抬声望,而届时众人发现沈首辅于此事中一言不发,首辅大人所得的奚落只怕更甚。无论成或不成,首辅已然落到如此地步,难道还有不跟随上疏的选择?” 沈泰鸿说的义愤填膺虽然他和父亲的关系十分不好,但是对东林党人的厌恶则更甚,因为东林党控制舆论的手段太恶心,对于沈一贯的抹黑无所不用其极,时人记载沈一贯退下后“其乡人亦多受世诋”,只要是沈一贯的同乡都会受到无端刁难,更别说沈泰鸿是沈一贯的亲生儿子了。 王文龙并不评价东林党人的行为,而是道:“云将难道没看出,从始至终我只在为沈首辅着想。兄台想想,此次东林党人上书即使不成功,定然也引得朝中舆论一片支持,沈首辅若是一言不发,不需要东林党鼓动,天下人物也会觉得首辅是囿于党派之见,不愿为天下百姓发声。而于首辅大人唯一好处不过就是让圣上觉得沈首辅还能讨他欢心罢了,可就如今沈首辅受攻击的程度,圣上这些许欢心又能改变多少?” 王文龙也笑道:“并非在下摇唇鼓舌,只是有为百姓做这一件好事的机会,同时又不会损伤令尊大人的利益,不得不发声罢了。” 沈泰鸿道:“我写一封书信送与我父,不过我也只能帮到如此,我父亲是否接受,我却不能打包票。” 如果王文龙不插手,沈一贯的上疏还要拖延一个多月,那时东林党人把上疏都布置好了,逼的万历皇帝无路可退,沈一贯才突然跳出来跟着递了一份折子,虽然让万历皇帝认清了满朝已经无人能够在支持他派税监的现实,却也让他看到朝中的党争可以利用,于是继续利用党争收税。 沈一贯则被认为是投机取巧,被东林党大肆嘲讽,浙党因此受到攻击,在抗击税监一事上最终也不能和东林党站在一条线。 王文龙闻言也投桃报李说:“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会让报纸为沈首辅鼓吹,顶着再大压力也发他几篇锦簇文章。” 沈一冠当首辅这几年虽然糊弄事情,但是也不能说一点好事没做,想要吹捧还是有路子的。 “鼓吹不用了,只求少挨一些骂就行。”沈泰鸿苦笑说道。 …… 常州,李三才的园子。 这一处李三才的大府是一年前才建好的,表面上挂在了一个常州商人的名下。 李三才总揽漕运已然七年,位置十分稳固,李三才管漕运确实给朝廷省了很多心,他是个极有干才的官员,总管漕运以来,漕粮基本能准时送达,运河上的一系列工程也都井井有条,甚至每年衙门还有盈余,骚扰地方的程度也大大减少。 凭借庞大的漕运系统,李三才把运河沿岸的不平事都管了一个遍,无论是赵一平在运河沿岸作乱,还是河南的起义,或是税监太监邢隆想要在运河上收芦课税、太监陈增骚扰地方……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李三才用实力碾了过去。他这个漕运总督做的相当厉害,上马可以打起义军,下马把税监太监收拾的服服贴贴。 因为漕运系统就是李三才在官场上的根本,只要能把漕运管好,谁也动不了他的位置。 同时利用漕运李三才自然也没有少获利。他的捞钱思路是把原本年年欠钱的漕运系统整顿好了,然后从漕运的利润中拿走一部分。 比如过去往京城通过漕运运送皇木,每送一百根会损失十根,而李三才一番整顿之后每送一百根只损失五根,于是李三才自然而然的在每一百根里往自己家再拿五根。 再比如别人手上漕运配属的官办作坊年年亏钱、逃役,到了李三才手上官办作坊又运营起来了,李三才自然就顺便拉着官办作坊里的工匠给自己起大屋。 这也是万历皇帝可以容忍他的原因。 李三才虽然捞钱,但对于朝廷来说好歹财政健康了,换上一个清廉无用的官员的确不捞钱,但年年漕运系统都亏钱只会更麻烦,还不如用李三才呢。 第453章 东林党讨论王建阳 此时李三才所身处的这幢雕梁画栋的广厦也是从漕运衙门里抠出来的。 几年之后李三才被贬,御史们到这园林里查抄,一下抄出了二十二万根皇木,再一查这园林的地皮,发现居然连地皮都是侵吞了漕运官厂来的。 以前的漕运官员把官厂给贪到破产了,官厂占有的大片河滩地也被废弃,长满荒草。李三才到来后发现了这片原来属于朝廷的船坞土地靠近河港,视野优美、风景极佳,二话不说就拉来官厂工匠到这儿给自己修了座宅子,连宅子要的木料都从漕运皇木里贪出来。 这一处宅子也很好反映了李三才治漕的思路:管好、吃饱、用光…… 此时,李三才、叶向高和东林大佬顾宪成正坐在崭新的明堂里品着福鼎白茶,这是九月寒露时采出来的新茶,贡品,走河道进京,自然就有一部份出现在了李三才家里。 李三才用盖碗轻轻撇着茶叶,说道:“王建阳前几日从南直来找,劝我上书言税监事,还表示自己可以说服沈蛟门共同上书。” “王建阳对沈蛟门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叶向高端起碗喝茶,有些不信。 他得罪沈一贯后被打发到南京,从国子司业当到南京礼部右侍郎,然后又变成南京吏部右侍郎,虽然官职越来越高,但这都七年了,还始终没有回京师的机会。叶向高很难相信这么臭脾气的沈一贯会被任何人所说服。 顾宪成却点头道:“这也并非全无可能,归德公书信里说,年初王建阳上京之时曾与他言及消弭党争之事,所言极有条理,只是世所难行。而后京察留中之时,王建阳又曾数谒沈蛟门家中,这正是沈蛟门行事迟疑的那几日,几乎让他死里逃生。去年的甲骨研究会,也是王建阳派一说客便争得沈蛟门支持,才有了研究会成立的场面。” 李三才闻言同样吃惊:“我只道这王建阳是个六国贩骆驼的幕僚,此般一说,他居然是主动促成浙党与他合作了?” 最开始万历皇帝只是想从国家财政之中为自己的内库捞点小钱,但后来越捞越多,税监所收的钱款对于已经再也不是可以忽视的数字。 因为哪怕再闭目塞听,万历皇帝总还能看账。今年户部太仓库存银只剩十八万九千;兵部常盈库在嘉靖年间存银都是一千多万,今年只剩“一百万有奇”;工部节慎库甚至“罄然无分毫之蓄”。 时人记载税监制度使得“天下赋税之额,十增其四;天下殷实之户,十减其五”。虽然到万历皇帝手上的钱款没有那么多,但这些税监实际上直接使得大明朝百姓头上所承受的税收增加了四成,并且造成接近一半的中产家庭破产。 从万历二十四年万历皇帝以“助大工”为理由派出第一个税监至今,税监制度已经存在了九年,万历皇帝派出的税间布满了全国,已经事实上重塑了大明的财税体系。 如今的局势对东林党极为有利,因为税监制度真的有被隔除的苗头。 这个数额已经大到了哪怕外边的税监各种粉饰太平,万历皇帝也不得不发觉的程度。 同时万历皇帝的内库自万历二十五年起,“诸珰所进矿银几三百万两”。 国家最重要的三大库,加起来的银两只有一百多万,万历皇帝自己的内库十年间就已经收了三百多万两银子,万历搜罗的金珠、宝玩、貂皮、名马还不算在内。 可以说此时大明国库加起来还没万历的内库有钱。 万历皇帝哪怕是个弱智看到这数字也会感觉有问题。 他总觉得自己要死了,摆烂一天算一天,可看样子自己可能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这要万一弄出大事来岂不是很麻烦? 万历皇帝终于有些害怕了,少见的询问阁老们矿税之事。 东林党人看到了希望,就像当年沈一贯能够让万历皇帝立储便直接坐稳了首辅的位置一样,经过京察斗争刚刚得权的东林党急需一个胜利。 现在东林党人甚至已经在宫中找到了帮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陈矩帮助东林党人多次递折子,向万历皇帝陈述矿税对百姓的危害情况。对于万历皇帝的心思变动,宫中之人感受自然最是灵敏,陈矩能够出手已经明摆意味着上意有所转折。 而且和原本历史中此事只有东林党策划不同,这时空王文龙还给推了一把火,从东山文稿到护粮北上,一系列操作已经将东林党大本营的江南舆论引导向抨击税监之上,东林党现在是被舆论推着,即使想不做也不行了。 但此事只有东林党一方努力终究有些不够,所以此时东林党与其说是等待着跟沈一贯合作,还不如说他们急需沈一贯出手相助。 不需要王文龙要求,他们其实已经在派人联络沈一贯。 沈一贯请假在家,但东林党的成员却接二连三上门拜会,死活要给沈一贯送礼。 甚至东林党上下对于这党官员突然不骂了,只求浙党能帮他们把这开门红给办好。此时王文龙找到李三才表示他可以帮助东林党劝说沈一贯联合,东林党高层自然重视。 这才是今天东林党这三位大佬有此一谈的原因。 叶向高评价道:“王建阳此人是有济世之心的,看他北上辽东,为东人鼓吹,自费支持甲骨发掘、鼓吹台湾岛移民,可知此人并不邀买名声,但颇重家国之义,他开口承诺,或许真能说服沈蛟门进行联合。” 顾宪成点头说道:“如此就试他一试,只不知这王建阳喜爱什么,我们可拿出一些与他示好。” 叶向高摇摇头,王文龙和他来往这么久,倒真没找他要过什么东西。 李三才笑着说道:“此君不愿参与党争,胆子还颇小,即使咱们送钱与他,他恐怕还担心被其他党派找后账而不愿收呢。而且此君生财有道,钱财上并不缺乏。倒是他主张开发台湾,奔赴辽东,还在江南办报、办厂、办物理社,于此类杂物之上追求广博,其中说不定有我等可以帮助之处。” 顾宪成笑道:“这些杂事容易。找人去他处问问,若是他现下就需要帮忙,大可直接许了,若是时下不需要帮忙,我等记他一份人情就是。” 第454章 东林党的诚意 苏州,王宅,李三才借来苏州公干之名带着一大挑礼物进入王家大门,高兴说道:“建阳,我可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王文龙迎出照壁外,问道:“有何好东西?” 李三才直接在花园中将一张大字给展开:“这是叶尚书给江南物理社专门写的匾额。” 王文龙看着那幅字,只见叶向高用行草写了四个大字:“理一分殊”下面落着叶向高的落款。 物理社身处于明代哲学思想鼎盛期,社员们除了做物理研究之外,也对其研究加上了哲学价值,物理社的哲学思想是从王文龙的力学三定律来的。 物理的研究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找到万物一理,就好像力学三定律一样,无论天上地下星星月亮,还是人世间的所有物质都不逃脱其束缚。一些物理社的成员将之联系到了哲学,所以物理社的口号就是“天地一理”,这是诸子百家中“名家”的口号,后来又被道家和儒家各自阐述。而物理社中还有一些是标准的理学门徒,拿出了朱熹提出的类似说法,“理一分殊”,这说法来源于华严宗和禅宗,意思是:天地间只有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在万事万物中得以体现。 某种意义上也能用来阐释物理学社的终极追求。 “多谢台山公写的好字。”王文龙笑着点头。 叶向高的行草是出了名的,后世流传的叶向高所写《草书过香积寺》《草书五言诗轴》都被以为是明代政治家中的绝品,这“理一分殊”四字写的也是气脉中贯。 李三才又摊开一幅大字道:“这是顾宪成所写。” 李三才说:“就是建阳前几日所说的联合浙党一事呀,如今天下苦税监久矣,朝中正派人物,无不想要劝圣上收回税监……” 王文龙捧着这幅书法更加高兴,开发台湾岛之前一直是福建人自己张罗,东林党对此事采取委宛态度,现在东林大佬顾宪成亲自写了这四个大字,以后刻个牌匾挂在台湾岛民团大堂里,能挡下许多东林门徒对开发台湾之事的流言蜚语。 叶向高是尚书级别的官员,未来是东林党要抬入阁的人物,品级比李三才要高。而顾宪成虽然罢官之前只是六品小官,但他在东林党中是绝对的核心人物,李三才虽有漕抚之位,却还是得为顾宪成奔走。 见到王文龙喜滋滋的将两幅书法摆在石案上看了又看,李三才笑着问道:“建阳,这两幅字可算得宝贝?” 顾宪成写的也是个牌匾,赫然四个大字“辟我山河”,后面落款是“乙巳冬,题字以壮开台湾岛事,顾宪成”。 王文龙又看向顾宪成所留的墨宝,顾宪成以文章气节名扬天下,而他的书法也是当世一流,后世东林书院“风声雨声读书声”对联就是他留下的墨宝,字体结构精严、飞洒自如、又颇具骨力。 王文龙收起喜悦的神色,郑重问道:“大抚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给我这样的宝贝,实在让我心中有些慌张,不知漕抚此来所为何事?” “李大抚且莫说了,”王文龙连忙叫停,笑着说道:“能做之事我已做了,我也不是浙党中人,更不可能让浙党人物听我命令做出决策,如此一说,则这两件宝物在下受之有愧了。” 李三才思索一阵,再次抛出诚意说道:“山东布政正打算在辽海寻找一处水运锚地……” 王文龙问:“登莱水道不是已经被禁止了吗?” “登莱水道肯定开不得,但从金州直接走船运去往义州也是个办法,不同样需要好港口吗?”李三才笑着说,“听说在朝鲜外有一处皮岛,水文优质,可以停船……” 王文龙心中一动,这东林党查消息的本事果然不可小觑,如果能够承接辽东军舶的运输,皮岛的开发可是要起飞了。不过比起东林党要用来做执政底气的税监上书,这点只够开发一个小岛的钱财实在算不得多大。 李三才光贪来修园子的木头就有二十多万根,换算成钱财怕不有近百万两,东林党可是有资源的很。 王文龙说:“我能做的实在已经做完,不知诸君还有何要求?” 李三才也把话说白了:“建阳,我们需要找一个合格的中人向沈蛟门传达意思,税监之事苦害百姓,沈蛟门也曾尚书圣上苦劝收回,正如建阳之前所说此时是最好时机,然而此事必须要通力合作,谁也不能往后退。” 王文龙看着李三才问:“东林君子是真愿意同浙党合作?不会背后使绊子吗?” 李三才厚着脸皮说道:“无论是否真心,总是为天下百姓做事吧。我知建阳是个胸怀天下的人物,也并非浙党那一头的……” 王文龙笑道:“我并非浙党,但是却是要给你们做中人,这样话语劝得我住,如何劝得浙党诸公?”他摊手说:“若只以党派利益而言,他们也受害的苦了,反正骂他们的也不止一两个,只要能丢东林诸公的面子,在这事情上再挨两句骂又有何妨?” 李三才闻言急道:“万万不可,江南反对税监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声量,圣上那里也透露些意思,若是此时朝中诸公自相反复,真可能至于功亏一篑呀!天下百姓再无见青天之日矣!” “这些也不过是漕抚的推断,说不定此事过后圣上慢慢想通,回转心意,就撤回税监了。”王文龙装作无所谓的笑着说。 “绝无可能,圣上不是这样性格。而且以后可能也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象。”李三才忍不住着急他对万历皇帝的评价也没啥好话,而且对万历皇帝改变心意的原因看得非常清楚:“圣上见到国库空虚才能够反思税监之事,而今国库空虚,乃是因为圣上三大殿刚刚完工、南北灾害频繁、黄河又连着两年大工所致,等明年若是事情好转,身上看见国库又有了银钱,这点子担忧多半会消散,那时再没有这样上谏的机会了!” 王文龙想了一会儿,这才点头说道:“我不过是两边的一个传话人,话我能传去,成或不成我是不作保的。” 李三才见王文龙终于松口高兴说道:“只求建阳调和。” 王文龙:“仅凭这些故言说服不了浙党,沈蛟门压力也很大,贵方诸公真想要和浙党联合,必须要拿出些实际东西,我建议:一,这段时间内得想办法帮助浙党保下一些位置,二,要公正的帮助浙党宣传,洗刷一些他们身上被泼的污水。” 他解释说道:“这并非单纯为浙党牟利,若是此事能成,终究是诸公那派的一桩大功劳,诸公受益更大。这虽是我一派之言,但却出于公心,还请李漕抚代为转述。” “我一定将话带到,”李三才拱手承诺,接着笑道:“此事不是我辈的受益,乃是天下百姓受益也,成功之日,建阳定受天下称赞。” 第455章 拉拢和抢跑 南京,叶府。 叶向高高兴的问道:“王建阳真的这么说?” 李三才点头,端起茶水道:“我所传言语一字不落。” 叶向高长舒一口气,“能够提出条件,说明王建阳已然与浙党那边有深入沟通,此事真能促成了。天下百姓之幸呀!” 东林党内部也是分成派系的,顾宪成或许完全是党争的心思,叶向高却还有些为天下百姓谋利的公心,他加入东林党也是觉得这个党派可以帮助他实现抱负。 这几年虽然被调到南京,但叶向高对于税监的痛批和上疏就没有停过,他是真想此事能成。 东林党能够在明末党争之中独自成为对抗其他党派的一方势力,除了因为他们占据舆论宣传优势,坐拥江南文人支持之外,很重要的原因是东林党内部有比较严格的纪律。 朝中的其他党派多半是依靠地方关系、门生故旧甚至利益纽带团结在一起,而东林党则有东陵书院这么一个思想中心,所有成员都必须在“大义”的名号下行事,东林书院掌握“大义”的解释权,自然就能够引导着东林党成员向要求的方向行动。 所以东林党是比起其他朝中党派多了一条指挥链条的,直接就使得东林党成员的行动力一致性比起朝中的其他党派要强太多。 后来能够和东林党对抗,阉党也是找到了第二条指挥链条,那就是魏忠贤的树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隐形规矩。 李三才回南京后的第二天,原本针对此次京察所波及的几个浙党官员的调查突然就冷了下来,对于《苏州旬报》给沈一贯写的洗白软文东林党上下更是没有任何阻挠。 王文龙曾经影响过沈一贯的许多行动,这次又主动联络东林党进入税监上疏的布局,哪怕最后不成功,王文龙也从一个单纯的幕僚变成了一个组织者。 明末的朝堂,因为皇帝的长期缺位,所以朝堂斗争的主力是各党派的官员,这些官员不只论品级大小,关键是能不能折腾,有攒局能力、能够合纵连横的都是可以上牌桌的人物。 靠着大量杀人打压和不理性的提拔走狗,阉党同样塑造了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党派,不过随着魏忠贤一倒,这个链条自然断裂,阉党也就分崩离析。而东林党的东林书院却无论被关多少次都还能够有思想流传,于是哪怕东林书院都倒了,还会有一大堆自称“东林后学”的人物接下他们的香火。 组织形式是先进的,只是如果这个组织力不是用在党争上那就更好了。 东林书院的大佬重视王文龙也并非头脑一热的决定。 原本历史上的汪文言不过一个幕僚,没有任何功名,只因为有强大的人际关系网和运筹能力就能直入京城,参与内阁级别的斗争。更何况王文龙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儒生,还有中书舍人的官位,绝对值得东林党高看一眼了。 接着山东布政使上书,建议将一部分从陆路横跨辽东半岛运往义州、六堡的军输改发船引走海运,并在鸭绿江口寻找停靠的锚点。 甚至就在李三才回南京不到几天以后,常州的东林书院本旬的会讲直接就拿了《民族国家论》做题目。 这可就太给面子了,东林书院的会讲书目相当于向全天下的读书人做了一个大广告,不只是卖书的效果,更是把王文龙给捧到了极高地位。 此次会讲由钱一本主讲,长洲名士陈仁锡代课。 陈仁锡是东林大佬钱一本的弟子,因为钱一本攻《尚书》,王文龙写了《尚书古文疏证》以后,他们这一派一向是最和王文龙不对付的,连王文龙的《国富论》《训诂学讲义》他们也骂,现在陈仁锡讲王文龙的作品,和解的信号已经完全释放。 陈仁锡是万历二十五年的举人,虽然没有考中过进士,但却是东林书院之中着名的文胆,此人的治学水平相当之高,原历史上他天启二年就要考中探花的,当上翰林编修。翰林编修都是进士之中排名靠前的人材,而陈仁锡在翰林编修中也是出挑,他因为优秀的文笔学问成为“直经筵、典诰敕”的皇家典章撰写人。 后来天启赐魏忠贤公爵,魏忠贤想让陈仁锡草拟诰词,陈仁锡表示:“世上自有愿意草拟诰词之人,何必非我?头可断,诰不可草。”此君的文笔太好,魏忠贤觉得由别人草拟诰词没面子,因此就记恨上陈仁锡。 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些内容也是符合东林党人品味的,早在之前就有东林党人讨论。 只不过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东林党人是地主士大夫,民族主义主要团结的则是小地主和手工业者,两者有天然隔阂。 即使是可以共通的部分,东林党人的守旧思想也是接受民族主义时的一大问题,就算在东林书院为众人讲解《民族国家论》的陈仁锡对于民族主义也无法完全接受,比如那句:“凡辽人前往省直者,尽数出关,以清内地”就是陈仁锡讲的。 民族主义想要把大明疆域之内的人团结成同一民族,但陈仁锡根本就不觉得辽东丘八和自己是同样的民族,你叫他咋接受?即使勉强接受,也是要将王文龙的原意做部分曲解删改才行。 王文龙的书信走八百里加急送上京城进入沈一贯府中,第二天沈一贯突然就上书痛陈废除矿监之事,顿时引得朝中惊讶。 这还真不是王文龙有面子,早在沈泰鸿给沈一贯写了信之后,沈一贯就已经打算好要走这一步了,甚至连京中的浙党官员都已经联系好。反而是他把东林党给摆了一道。 沈一贯的尚书送入内阁,京中的浙党官员的上书前后脚也就到了。东林党鼓噪了半月的舆论,却突然被浙党给抢了头香。 东林党人不禁在心中大骂沈一贯这个老狐狸死性不改,即使两党联合做事他也要抢跑一步给对方使绊子。 不过这时他们还不好去和浙党争斗,沈鲤、朱赓也连忙上书。 三个阁老一起发难,意味着他们的背后党派也已经完成了联络,起居注记载万历皇帝的反应是“上悚然”,废除矿税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 天下文人无比兴奋,以为可以一口气撤除税监,知道历史的王文龙却只能谨慎乐观,哪怕此时局势比历史上要有利一些,他也不太相信万历皇帝能舍得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不过眼下他却没多少心思去关注朝中局势,因为李国仙要临盆了。 第456章 不靠谱的明代生产水平 王家。 屋中断断续续有李国仙的痛呼声传来,李国仙的贴身丫鬟带着李家一道而来的仆妇们虔诚的跪在屋外的佛龛前,嘴里念念有词:“顺意夫人,大慈大悲,保佑小姐顺产男丁……” 王文龙听着李国仙叫疼的声音,又看看这群李国仙贴身下人虔诚的样子,心中着急,偏偏又不好拦。 他们在拜的是顺天圣母陈靖姑,陈靖姑生前就是福建古田县临水乡人,死后被神格化,是福建本地的“专保童男童女,催生护佑之神”。这神龛还是李旦专从古田大庙请来的,王文龙怕神龛,香烟缭绕的对孕妇不好,劝了一通,才让李家人把神龛摆到屋外来。如果再不让李家的下人祭拜,李家说不定会对他有意见。 李国仙的羊水昨天半夜就破了,生到早晨还没生出来,已经折腾了三四个时辰。 “没事的,没事的……”沈宜修脸色苍白的说。 站了一会儿,她就又说道:“我再给顺意夫人上一炷香。” 沈宜修最开始还能端得住,到现在却也已满脸紧张的跟着李家下人一起去拜陈靖姑,李国仙时断时续的痛呼都给小姑娘留下心理阴影了。 “生出来没有?”这时陈实功和徒儿急急忙忙的走进后院。 “快去看看吧。”王文龙一脸焦急的说。 正好李国仙卧房的门也被推开,一个穿着绸布袄子的婆子满头细汗的走出来,两人连忙迎上。 那顺产婆脸色发白的说:“孩子的头还没看见呢,小姐就快没力气了。” 陈实功连忙询问:“用了什么药?” “喝了半碗滑胎药。” “什么药方?” 陈实功听那顺产婆说了一个方子,转身对自己徒儿说:“把保生丸和催生丹取来。” 接着陈实功便取出助产钳道:“王社长,用产钳吧,再拖下去,若是夫人完全失了力气只怕更麻烦。” 王文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产婆看到铜合金打造的助产钳却吓了一跳:“要将此物去抓婴儿么?这也太危险了,万一伤到了小姐该如何是好?” “好,用产钳吧。”王文龙深吸一口气说。 “姑爷,这不行呀!”顺产婆生怕李国仙出了什么事,连忙制止。 明末中医的产科水平已经发展到比较完善的程度,为了保证李国仙顺产,从怀孕第十个月开始,李国仙就服用丹参膏强壮身体,要不然她根本撑不了三四个时辰。王文龙也不想用产钳引产,只不过李国仙生产的时间太长了。 中医产科的六字要诀是“睡、忍痛、慢临盆”,就是为了孕妇可以有足够体力,稳定心态,缓缓生产。但李国仙的羊水是凌晨破的,本来就没睡好,刚开始她心态还行,但很快发现胎位不正,李国仙就害怕起来。 顺产婆又试图用手法帮助转胎,折腾了半天都没成功,李国仙的体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 他知道产钳当然也有诸多问题,虽然陈实功花费时间摹拟过生产过程,但他也没有做过产钳引产,这东西究竟能不能把孩子的头颅比较稳固的固定住都不确定。 王文龙知道实施引产术时医生手上一个不慎就会对孕妇和胎儿造成损伤,如果用力稍大,把婴儿的颅骨夹骨折了,可能孩子当场就要保不住,即使孩子保住,产钳进入身体也容易造成孕妇体内挫伤,这年代可没有多少抗感染的药物,万一给李国仙造成感染麻烦也大了。 之前王文龙让顺产婆给李国仙用手法转正胎位,也是因为直到现在的产钳引产术还有诸多不足,能不用就不用。 但现在经不得犹豫了,王文龙再不管那顺产婆的阻挠。 王文龙知道这年代的接生婆只不过是因为跟着师父学过两手,懂得一点接生方法而已,再背几个药方,其实她自己连字都不认识。 昨天晚上李国仙羊水突然破了的时候,这顺产婆吆五喝六的叫丫鬟们烧水,换床单,自己一下跑不见人,等王文龙让人找到她时,她已是浑身绸布衣裳,扎着腿,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发髻上插着一双银耳勺,红艳艳抹了两团胭脂打扮一新的走的出来,还自称这是福建接生婆的传统打扮,最有福气云云。 王文龙一脸无语,忙让她把那什么红花、发髻、银耳勺全都摘了,戴上沸水煮过消毒的头巾,双手也在凉开水中洗干净了再进屋。那些多余的装扮全都徒增感染风险。 陈实功让徒弟去座开水烫器械。 这年代都是依靠人情择医,虽然《大明律》也有庸医杀伤人命一条,但判断标准十分模糊,除非诚心用药杀人,或者是误用处方连续害死了多条人命,否则大多数人都相信“药医不死病”,即使病人真被庸医给治死了,也很难给医生判罪。 所以这年代的医患关系挺和谐,只有医生骗病人的份,病人很少能够找医生的茬。所以陈实功虽然没有做过产钳助产术,但撸胳膊挽袖子的也都敢上,器械是王文龙帮助设计的,进行手术也是同意的,他只想专心救人,并不担心出了事故会得麻烦。 “请建阳先生一同入内。”根据礼法,男医进入产房,丈夫也得陪同。 王文龙点点头,拿条攀膊将两只袖子给束了,又用头巾仔仔细细将头发包好,准备一起进产房 还在洗手,突然听见里头的产婆一声惊呼:“脑袋出来了!” “脐带有些缠着,快叫王婆婆进来!”里头协助的本地产婆呼叫道。 那被赶到一旁的王婆婆连忙跑进去,她害怕王文龙骂她,进门之前还忙忙洗了把手。 又等了一刻钟,房中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 顺意夫人神像前一众李家的仆人都是大喜,“小姐生了!”“夫人保佑,夫人保佑。” 闻言沈宜修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却是神色有些复杂,她和李国仙虽然情同姐妹,但是她毕竟是长房,如今李国仙却在她之前为王文龙生下了孩子。 不久,产婆一脸喜色的走出来,笑道:“是小少爷,母子都平安。” “好好,有劳了。”王文龙连忙让王平保去拿给产婆们准备的谢礼。 听说李国仙没有大出血,几乎是顺产,没有感染风险,王文龙这才敢进屋。 他急忙来到床前看着李国仙说道:“国仙,没事了,孩子生下来了。” 李国仙的眼泪原本就在眼眶中打转,听到这一句话,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呜呜呜……” “不怕不怕,都过去了。”王文龙连忙安慰。 (本章完) 第457章 舅子撑场面 沈宜修也跟着一块儿进屋,好奇的看着被放在床铺边上的新生婴儿。 刚生出来的孩子脸皱巴在一块,因为几个小时的生产过程,刚才又被脐带勒住,孩子这会儿还有些缺氧,肤色通红,看起来并不怎么漂亮。 看着不远处的孩儿,李国仙心中则有些忐忑。 她怕的是孩子被抱走。 这年头妾生的孩子在讲礼数的人家是不让自己养的,都要拜正房做娘,有些利害的,甚至长大之后都不叫自己的亲生母亲做母亲,只奉着正房的意思。 虽然李国仙因为家庭有势力,所以在王文龙家中没有被另行对待,也从来没被叫过姨娘,但生产之前,李国仙还暗暗希望过自己怀的会是个女儿。毕竟女儿她还可以理所应当的养在身边。 此时自己生下来的是长子,长子庶出总不合规矩,她不禁害怕王文龙会把这孩子从她身边夺走。 王文龙自然也知道李国仙的心思,轻轻把孩子抱到李国仙脸旁,温柔说道:“娘亲给起个小名吧。” 听到这话,李家的仆人全都松了一口气,沈宜修的丫鬟想要说什么,被沈宜修瞪了一眼也不敢开口。 李国仙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连忙将孩子抱在手里,看着儿子那皱巴巴的小脸,李国仙满心温柔。 孩子的正式名字要等大一些才能取,但总要有个小名,李国仙抬头说:“这小子折腾了我几个时辰,真是让我受了难,不如就叫阿难吧?” 王文龙无语:“这名字有些草率吧……” 接生婆则在旁笑着说:“老爷,按咱福建的说法,大富大贵的人家都有势利鬼盯着呢,头胎的小少爷要取个不起眼的名字,方能不受小鬼捉了去。” “如此,也罢。”王文龙点头同意。 “阿难,我的小阿难哟。”李国仙抱着儿子,满脸关爱。 也许是生产过程中孩子也累了,小阿难被李国仙晃着晃着就睡过去。 小阿难的出生让王家热闹了不少,顺产婆坚决要求李国仙要坐月子,王文龙挣扎了一下也就大概同意。 什么年代有什么年代的适应方法,虽然王文龙能够感到那顺产婆所说的坐月子方法有太多不对之处,但是他又不是专业人员,没有办法指出更好的方式。 而陈实功也认为坐月子是最好的办法,他对于王文龙提出的李国仙要适当活动并不反对,但认为李国仙不应该出门,也不应该洗澡。 王文龙想想也大概理解,后世的生产条件,孕妇进的是无菌室,哪怕生产感染也有各种抗生素可以使用,让产妇一个月不洗澡不通风只会使得产妇身体更糟。 但这年代哪有那样的条件? 李国仙生产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这年代又没有淋浴,都是坐浴,产妇洗澡时伤口不可能不沾水,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至于通风,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苏州的早晚气温在十度以下,就是常人也容易感冒,与其让李国仙顶着风出去转悠还不如在屋里走两圈呢。 所以最后王文龙基本上认同了坐月子的方式,只不过不那么死板,比如他也同意李国仙不便洗澡,但擦擦身子总是要的,不然李国仙自己也受不了,只要把水烧开消毒之后放温,用温水擦身,不碰到伤口就没问题。只不过沾水之后也要马上擦干,否则在这天气里真是容易感冒。 这一番折腾,又是烧水,又是凉水,又是换毛巾的,费了小半天时间。 王文龙也总算明白为何古人认为坐月子不要沾水,这擦一遍身子要费多少人力,普通家庭的孕妇哪里有这条件去折腾? 至于房屋通风就真做不到了,这年代的房屋保暖性也就那样,到冬天都要用炭盆来取暖,无论怎么通风都有烟气。 过了几天,阿难的小脸也渐渐长开了。 这年代的普通人家,也没有多少营养条件,生下来的小孩往往干巴瘦弱颇为可怜,阿难出生在王文龙家中,则是从怀孕开始就没亏待过,李国仙又年轻健康,这小子长开之后胖嘟嘟的相当可人。李家叫来的顺产婆直夸说她给人接生二十几年了,也难得见到如此可爱的孩子,仿佛是从年画上跑下来的娃娃”。 全家上下喜欢的不行,连沈宜修也放下芥蒂,经常逗着阿难玩耍。 十四天后,王家张灯结彩,来拜会的客人官衔灯笼摆出了两条街。 这年代的婴儿诞生礼非常隆重,孩子出生后一年都有聚会要办。 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那么低就是被大量的夭折儿童拉下来的,若普通人能长到六七岁后,基本上活过壮年问题不大,如果不是生在乱世,一般熬过夭折年纪的人活到五六十岁才是正常情况。诞生礼这么隆重的本质原因就是这年代的婴儿夭折率太高了,从孩子出生到满三岁,每熬过一段时间都值得庆祝。 比如婴儿活过十四天,按福建的习俗就要做“十四朝”,这一天舅家要置办十全果礼为婴儿祝福。 李家很重视和王文龙的关系,且李家对于李国仙在王文龙家只做个妾也是相当不放心的,时时刻刻都要注意帮李国仙撑着场面。 此时李旦又去了南洋,李国助在福州,他听闻李国仙生了个儿子,立马就办货,然后接了王金贵夫妻便即北上。 “欢迎,欢迎……” 王文龙和李国助两人一早就在大门迎客,场面非常之大,王家门口的闹市上直接摆了一座鳌山。 鳌山是神话中渤海东面的仙山,在此时则指代一种表演各种神仙故事的组合式花灯。 眼前这座鳌山有整整十二间,每个小格子上都有若干人物的走马灯,一格里是美猴王闹天宫,第二个就是八仙过海……人物惟妙惟肖,受烛火的热空气驱动,经由一系列齿轮演出复杂的动作。 “鳌山一盏千金价”,虽然这座鳌山体量较小,但没个四百两下不来。 这东西是福州富户为过年订做的,李国助听说李国仙生了个儿子之后,立马把这座鳌山给抢买了来,弄到王家门口组合起来给自己侄儿做体面。 这年头可不像后世有那么多自动化的器械,点火自动的走马灯,就足以让许多人看得啧啧称奇。 虽然只是白天,灯光效果并不明显,但王家门口的鳌山已经吸引的路人驻足观瞧,纷纷议论若是到了晚上这座鳌山灯火通明的景象肯定更加美轮美奂。 又有人感叹:“这王舍人生了儿子,场面做的真是大哩。” (本章完) 第458章 皇帝分钱 第458章皇帝分钱 “建阳公喜得贵子。”陈仁锡带着一个书童来到王文龙家门前,拱手见礼,“这里还有一份礼物是我代师父送来的。” “多谢启新先生,多谢陈朋友。”王文龙知道陈仁锡几年前就跟随钱一本学习周易,连忙拱手回礼,跟李国助说了一声,便亲自引着陈仁锡进去。 王文龙家正面三间大敞厅都空出来,摆了十几桌的席面,侧面还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绕过照壁就是一桌看席,上面有糖油点心装饰成各种人物彩象。 这就所谓是“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大席面,客人来吃这餐饭,吃着面前的酒菜,看着戏台上面戏子的演出,旁边还放了一桌看席做装饰。 这些全都是李国助出钱,尽显豪奢。 陈仁锡先替自己师父传话:“之前我师同建阳有些龃龉,还望建阳不要介意。” 王文龙笑道:“不过是学术上意见相左,有何私人恩怨?” 陈仁锡松了一口气,接着叹息说道:“此次朝中诸公上疏,阵势弄得如此之大,原本以为可以一举将税监制度撤回,却没想到当今圣上依旧,唉……” 他之所以要代替师父来王文龙家走动也是因为这一次税监上疏之中王文龙的地位十分重要,尽管钱一本在学术上和王文龙意见不合,但却不愿意得罪王文龙。 这一次满朝合力的上疏,最开始的确吓住了万历皇帝,万历皇帝让司礼监拟定废除矿税的诏书,但是拟定完之后突然又改了主意,开始怀疑税监制度没造成太大问题,是不是自己吓自己。 此君贪财好货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万历头脑一热的时候会对自己的胡作非为感到害怕,但冷静下来之后,贪财的性格又上头了。 万历皇帝先是把诏书拖了十几天,三个阁老屡次催促,他又去和内阁商量。 在外朝看来就是万历皇帝在一阵紧张之后突然没有了动作,纷纷好奇究竟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十几天后万历皇帝把诏令发下来,众人才猜出个中原委。 万历皇帝的诏令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命令停止税监开矿,第二部分则是划分税收:万历皇帝命将税务归于有司征收,每年所得税收一半归宫廷内库,一半归户部和工部。 看到这新颁布的诏令天下人全都愕然,他们总算明白万历皇帝这十几天在干嘛了,皇帝这段时间都在和内阁还有六部尚书算小账呢。 在万历皇帝看来,太监乱征矿税造成民不聊生的确也让他害怕,于是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把太监征矿税开新矿的权力夺回。 但是依照法律过去开的旧矿,其中有一些真的是还能有产出的,这些矿本来也是无主的矿脉,都是由他派出去的太监开出来的,那自然是他的产业,凭什么要交给六部去经营? 所以此君决定和六部打商量。 六部的库房里不是缺银子吗?那咱们就来分红。 你六部征的税收不够,觉得内库里的钱太多,以后矿税银子分给六部一份,这样满不满意? 天下人都看呆了,中央和地方争财权的事情大家是听说过,但六部就已经是朝廷中央机构,皇帝和六部争财权,这事情本朝前所未闻。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矿税皇帝和六部五五均分,这个结果还是六部堂官跟万历皇帝谈了好久才得出来的。 皇帝亲自打着算盘跟六部分钱,就问这场面希不稀奇? 陈仁锡等东林党人颇为失望,王文龙却不意外,甚至觉得已经超出他的预期。 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他在江南一方折腾造成偌大舆论声量之后才得到的结果了。 王文龙宽慰说道:“圣上下令停止开矿税监便失去剥削百姓的路子,以后再也不会有太监指着某家土地说其下有矿脉就强占人家土地的事情了。内库与有司分账,多少也能充实国家,这两件都算是好事。” 在王文龙看来万历皇帝退了这一步就已经算是阶段性胜利,虽然刘成等太监还在地方上收税,却已经失去大部分为非作歹的权力,在原本历史上也就是这几年间,各大税监太监会陆续被万历皇帝叫回京城。 这群太监现在在地方上肯定还要贪还要捞,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开更多的矿脉,也就没有办法去伤害到其他百姓的生计,至于被他们开出矿产的地方,当地受不了盘剥的百姓已经逃的差不多了。造成的损失无法弥补,但是基本上已经止损,这就算是一件好事。 陈仁锡却愤愤的说道:“只是停止开矿进步实在太小,天下税监没有撤除,始终还是在与民争利啊。建阳《国富论》中写的好,江南的比较优势本来就在手工业上,何必强课税收影响经济?” 闻言王文龙心里暗暗撇嘴,对于东林党人来说,他们和商绅的利益绑在一起,在他们眼里税监只要存在就是与民争利,只有把所有税监都赶回去,做到万历皇帝的太监不能出京城,甚至对江南的经济行为基本上不课税,那才叫最终胜利。 王文龙觉得这群东林党人在经济上基本上就是追求小政府大市场,可是在斗争方式上,却是想要用掌握政权的方式去实现经济追求,这十分不现实。 东林党人似乎看不出来他们的这理想和行为完全就是矛盾的。 如果一个党派掌握朝局的目的是为了让朝廷不收税,那这党派岂不是越掌权朝廷越收不上钱,越掌权朝廷越弱? 头脑和身体走的是两个方向,东林党的行为能不拧巴吗? 至于收税是否影响经济,《国富论》里的古典经济学模型只是一个简单模型,一个经济体想要顺利发展最重要的基础除了生产力之外还有自身的安全,如果江南百姓真不交税国家的安全稳定都不存在,江南百姓活都活不了了,等满清入关时,发展经济难道能抵住清军? 不过王文龙也不想和陈仁锡争吵,他建议说道:“虽然圣上还没有收回税监太监,但我观察圣上的性格,随着这些太监收税的作用越来越小,圣上对他们的恩宠也会大量降低。” 陈仁锡还没理解,抱怨道:“虽不受恩宠,但这些太监在地方上依旧能够为祸呀。” 王文龙笑道:“他们过去肆无忌惮,是因为有圣上的保护,如今圣宠既去,打压这些太监便容易了。诸公若是见太监还有不知收敛的,只需记其行为,多多上疏,圣上多半会有反应。” 陈仁锡思索一阵,惊喜道:“建阳此言即是,我回常州就和诸先生说这主意。” 第459章 戏班 第459章戏班 这时万历皇帝的诏书刚下,东林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形势变了,王文龙的提醒恰如其时。 万历可没有什么人情,之前之所以死命保护那些胡作非为的太监,不过是因为这些太监可以帮他捞取大量额外钱财,现在这些太监没有了开矿之权,既然不能多捞钱,万历皇帝怎么还会再像之前那样保护他们? 现在万历皇帝需要的是能够处理好和地方的关系、平平安安帮他把五成矿税收上来的税监,无论是高淮还是刘成、梁永,这些过去仗着万历皇帝的恩宠不可一世的太监这两年一个个都会因为犯事被万历皇帝召回京城。万历皇帝会派新的老实太监替代他们。 甚至回京之后,万历还会想办法图谋这些捞了大笔银子的税监太监的家产。说到钱,当今圣上的心可是相当黑的。 把陈仁锡引到座位上,王文龙正准备回去门口迎客,就见沈宜修急急忙忙从里屋走出来。 今天这“十四朝”的客人有男有女,这年代的礼法男女不能同席,所以是分成两处办的。 王文龙这边招待的是“官客”,也就是男性客人,办在正面敞厅,后边花园里也开了几桌,有沈宜修负责招待“堂客”,也就是女性客人。 “相公,在杭家的桃叶姨娘要见你。”沈宜修对王文龙说,眼神里有些古怪。 谢肇淛的姨娘桃叶曾经是江南名妓,不过王文龙和她真不认识,也就是之前文人聚会时经谢肇淛介绍见了一面。 王文龙看着沈宜修那怀疑的神情,连忙撇清关系的自言自语:“她叫我何事?我俩都没说过几句话,想来是在杭有话要说与我。” 沈宜修嘟着嘴说:“我也不知,反正人家姨娘叫你去的急呢。” 王文龙拉着沈宜修的手说:“我俩一块儿去。” “相公,有客人呢。”沈宜修脸红却也忍不住心中好奇,亦步亦趋跟在王文龙身后,只不过手是不让牵的。 不多时王文龙就来到过往后花园的屏风处,桃叶正和自己的丫鬟等待在那,一件王文龙便用吴侬软语说道:“建阳先生,你总算来了。” “我和在杭是知交好友,姨娘有什么事直说就是。”王文龙连忙扯出谢肇淛的名字撇清关系。 “多谢先生,”桃叶好在没有多想,说道:“我是替我家薛姐姐来求先生帮忙的,姐姐生意上遇到些难处不好意思开口,我自作主张替她前来询问先生意向,还请先生恕罪。” 听到薛素素的名字,王文龙心中打鼓,悄悄看了一眼边上的沈宜修,还以为沈宜修不知道他和薛素素的事,勉强笑道:“没关系,但说无妨。” 桃叶点点头:“先生可知马湘兰在家有一支戏曲班?” “是不是在王百谷寿宴上表演的那个?”王文龙问道。 桃叶点点头。 王樨登虽然老了老了还要靠名士的名头去诈骗钱财,但是人家年轻的时候,正经是江南炙手可热的文人,一代文坛偶像。 后世名列秦淮八艳的马湘兰和王樨登之间的爱情也是江南百姓津津乐道的才子美人故事。 王樨登三十几岁遇到马湘兰,两人情投意合,又是送诗又是送画,别看王樨登这家伙骗起钱来颇不要脸,但对爱情还有一定执着。 当年马湘兰想要嫁给他时,王樨登却觉得自己三十几岁一事无成,配不上马湘兰江南名妓的身份,马湘兰从此之后也不再提起此事,两人便如好友一样论交。当年马湘兰送王樨登上京之后,马湘兰就闭门谢客,期待着王樨登仕途得意再回来娶她。 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年。 而王樨登这家伙到京城三十年啥功名也没混出来,直到最后被一封逐客令赶出京城,马湘兰则在秦淮岸边买下一处庭院,调教了一个戏班,给人演出挣钱。 几年前王樨登七十岁寿诞之时,马湘兰已经身患重病,依旧集资买船载歌妓数十人前往苏州,为王樨登办了隆重的祝寿宴会,宴会上马湘兰重亮歌喉,唱的王樨登老泪纵横。 而马湘兰一曲唱罢也已是油尽灯枯,从苏州返回南京后就一病不起,马湘兰死前强撑沐浴,礼佛端坐而逝。 这段故事伴随着马湘兰写的诗句“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传扬的江南人尽皆知,王文龙自然也听过。 “马湘兰于薛姐姐有教导之恩,马湘兰死后她留下的那支北曲小班衣食无着,薛姐姐便打算将之盘下,不过那时姐姐财力不足,找师父俞安期帮助才把班舍盘来。今年又有一个四川李将军要入股,这班社越发的兴旺了。不知建阳先生有没有兴趣入股?” 王文龙奇怪道:“你如何想到要我去入股戏曲班社?” “班社挣钱,大家都有好处嘛,这样好处如何不分润?”桃叶道:“这班社有马湘兰、薛姐姐的名声在,又有俞先生,我相公谢在杭,外地的大人物一同入股,定然是能挣钱的。” 王文龙点头道:“有名士,有名媛,又有背景,这样班社想不挣钱都难。” 桃叶点头:“不光如此,社中的戏曲也是调教的极好的,薛姐姐教唱,过去我相公也会在吴山社中邀人写本子与班社来唱。只不过我相公如今要回乡照顾老父,不能常在江南,若是公公有不忍言之事,到时就更难管到班社中事了。建阳先生的小说写的天下知名,是写故事中的高手,如若能够帮衬一二,薛姐姐那里就轻松了。” 王文龙明白了,薛素素的戏班想要在南方挣钱,没有官场上的支持是不行的,这种支持不一定要和别人去争夺利益,但碰见事情总要有个官面上的人能说得上话。 桃叶和薛素素是好闺蜜,之前多半是桃叶让谢肇淛去入股了薛素素的戏班,帮助镇场子,还能给薛素素的戏班提供剧本。但如今谢肇淛很可能要回乡守制,即使谢肇淛不遵守丁忧的规矩,也只能私下和朋友聚会、在家和妻妾玩耍,丁忧期间明令不能歌舞娱乐,谢肇淛胆子再大也不可能继续指导戏班的运营。 桃叶这是想到闺蜜日后的生计,要找王文龙当戏班的后台。 第460章 高投资的生意 第460章高投资的生意 这年代的曲艺表演很吃剧本,主要原因是因为此时还没有录音录像的存在,想要靠在台下观看学完一出戏不太可能,只能靠掌握剧本的人言传身教,于是一出戏的剧本拿在手上就可以作为演出资源,这年头评价戏班的水平也一般是用能演多少出戏来做准。 马湘兰的戏班就是依靠能演出全本《北西厢》而出名,马湘兰有写戏的能力,这一出北曲的本子也是她自己删改出来的。 所谓宁舍一亩地不教一出戏也是由此而来,直到后世民国时期一些曲艺家还不愿意去录唱片,就是因为害怕录了唱片之后别人反复播放将他们的唱词曲调给学去,“攒了几十年的玩意儿,两块钱就给人买走了,不值当的。” 能够提供剧本的编剧在戏班之中的地位自然十分超然,这年代有名的戏班许多也是由着名文人组织起来的,就如同沈璟家的班社之所以有名都靠沈璟“亲教学唱”,这年代的编剧不只是编剧,还负责了导演的工作。 王文龙突然看向身边的沈宜修,他一直想给沈宜修找个事做,戏班运营好了,收入是非常可观的。 王文龙笑着询问:“夫人出生曲家世家,可曾想过调教班社?” “夫君不介意吗?”沈宜修问。 “只要你喜欢,做这又何妨。”王文龙说道。 沈宜修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王文龙,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夫君是想借办班社之名和薛素素勾勾搭搭,但传统礼教又让她觉得即使王文龙要去勾搭名妓,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再一想却又不服气。 纠结再三,沈宜修索性不去多想,出生曲家世家,对于参与戏班运营她倒是颇感兴趣,于是干脆遵从本心点点头道:“我愿意去兼看班社。” 王文龙打算把《白蛇传》改编出来。 相应的戏班也是个高投入的行业,虽然不至于像《红楼梦》里一样贾府办一个没有任何名角的私人小戏班就要花费五万两银子,这个数额实在太夸张,两万两就够朱华奎找万历皇帝买平安了。但实际要组一个合格的班社,二三千两的投入也是要出的。 虽然苏州的市面经济算得上繁华,但是南京才是这时江南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中心,明代的顶级娱乐生活都在这里集中。 桃叶说:“我家老爷当时是投了三百两银子已占上了三成股份,如今班社又生发了些,估计动用五百两才能分到三成股。” 王文龙点头同意道:“如此便请姨娘对薛小姐说说,我同意入股,而且还能提供剧本。” 王文龙问道:“姨娘可大概知道这班社的投资额度?我想先动用上几百两,也不知够不够。” 贵妇徐媛和名妓薛素素往来被称为美谈一样,这年代只要夫君不介意,家中女子和女乐来往基本会被认为是雅事,并不会被人过多指责 对于办戏班来说五百两的投资还真不算多,这年代的艺人虽然社会地位低贱但也是高收入群体,张岱《陶庵梦忆》记载此时“越中上三班”的高级班社,演出费用是“缠头日数万钱”,江南的顶级戏班演一天戏对外要价能叫到五六十两,扣去人员的工资,戏班股东纯利润也能有二三十两了,最火红的戏班一年的“戏路”不断,演出日子能达到一百八十天以上,落到股东手上的利润就是三四千两的规模。 秦淮河畔,一间幽深精美的宅子门口挂着“幽兰馆”的牌匾。 这是三十年前马湘兰在南京自费赎身之后修建的居所,马湘兰喜爱兰花,于是将此处修的花石清幽、曲径回廊,并且处处种满兰花。 幽兰馆的建筑面积颇大,马湘兰出生江湖歌妓,有钱之后也周济过不少受了波折之人,曾经一度幽兰馆的偏房中住满了无钱应试的书生、折了本钱的商人,以及附近一些老弱贫困之人。 王文龙带着夫人沈宜修乘上小船,于清晨的薄雾中在秦淮河畔靠岸,走近幽兰馆。 院子中的戏台上已经站满了一个班社,马湘兰留下的“兰社”前后台总共二十六人,这样的人数已经可以演出绝大多数的戏曲折子。 虽然对于王文龙的感觉有些复杂,但是薛素素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她此时半带着妆,和一众戏班的股东一起等待王文龙到来。 王文龙夫妇一现身,薛素素稍作寒暄便主动介绍:“这位是我师父。” 俞安期出乎王文龙意料的高,估计有一米九,在明代的江南绝对算是鹤立鸡群了,此君大脸盘子,胡子乱球球的,若不是一身戎装,看样子更像个武将。虽然已经头发花白,但人物气度却还望之雄壮。 王文龙虽然对王樨登那一代的名士不太有印象,但是还是知道俞安期的,俞安期曾经做过王世贞的幕僚,自己出版过一些文集,也有诗文流传于世,书法亦是当世有名,在江南的名声颇响。 他拱手行礼道:“羡长先生好。” “王舍人及夫人好。”俞安期也和王文龙拱手做礼。 薛素素又介绍:“谢在杭建阳先生是认得的,这是四川李将军的家人,这一位冯从愆乃是马湘兰托孤照应之人。” 王文龙夫妻和三人打过招呼。谢肇淛不太缺钱,回福州之后股份并不打算退。 至于四川的那位将军叫做李征蛮,祖籍南京,如今在川中当着一个参将,不知走什么关系,于薛素素的班中入了一股。 冯从愆则是此时南京小有名气的秀才,到处给人做中人,马湘兰死之前将家产拖他分配,并委托他照顾自己家中的仆人和自己的班社中人,薛素素能收购马香兰的戏班就是他从中牵线的。 今天班社要演的是《北西厢》,就是当年马湘兰成名的作品,马湘兰五十多岁还扮崔莺莺上场,如今马湘兰已去,则由薛素素负责扮演主角崔莺莺。 “这是女子扮男主张君瑞。”薛素素拉过一个年轻女子对王文龙介绍。 见到沈宜修的疑惑神色,俞安期替徒弟打圆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原本班中是有男小生扮张君瑞的,但最近刚被人挖包而去,只能由班中女子反串,如今班中已在找能搭得上的生,反正这出戏是唱熟了的,今天只看个意思,到时找来小生再学此戏就是。” “是我们来得急,没关系的。”王文龙点头说,却不自觉把注意力集中在薛素素身上。 不得不说薛素素扮上旦妆实在很美,她本来就五官柔美,脸蛋又小,加上从小学戏表演经验出众,薛素素画上崔莺莺的装扮之后一点都看不出二十七八的模样,真仿若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光是扮相就让人惊艳。 第461章 可见的危险 第461章可见的危险 众人各自坐下,伴随着锣鼓敲响,《北西厢》演出正式开始。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又称《北西厢》,是元代王实甫所写的着名杂剧,兰班因能够唱完全本《北西厢》而在江南大为出名,背后的努力非常值得尊敬。 《北西厢》的原本有五本二十一折,全部演下来,要从早到晚连轴转的演上两天时间,光是让舞台上的演员背下这么多戏词就不是件容易事。 但问题是这么长的《西厢记》谁有耐心看呀? 比如王文龙看着这有名的《北西厢》就越看越暗暗皱眉——太拖沓无聊了。 在江南演出的西厢记,经过几百年时间早已经被各个班社所删改,固然丢失掉了一些情节,但也因此将剧情塑造的更加曲折。比如此时民间演出《西厢记》之中已经渐渐将红娘作为挑动者的形象。 娇俏可爱又有侠义精神,帮助小姐追求爱情的小红娘,在这出戏的之中的角色越来越鲜明。随着时代发展,这个人物还会被继续拔高,到了近代京剧《红娘》里,荀慧生演的红娘干脆作为剧中主角了。 而马香兰这一受文人追捧的《北西厢》择尽全力还原北曲的原貌,红娘还是一个小配角,许多被后人发现出来的《西厢记》内容都被舍弃。 不过台下的其他人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年代的文人喜欢听对白极多、对唱极多的“肉子戏”,演戏时这些文人会“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命又开场重做。” 确实是古韵悠然,两个小时的演出完全是按照王实甫的原本在走,一个字都不带改的,演员记忆力足够强悍。 此时文人大多有是古非今的想法,觉得古书古曲古文就是彼当下流行的音乐更加高雅有趣,听的不懂没关系,越是富有古味他们觉得越高雅。 等三折戏唱完,众人都鼓掌喝彩,冯从愆高声赞道:“兰班做北曲《西厢》真是吴中一绝,古韵悠然。” 俞安期拿出一张契约说:“建阳先生请过目,这是班社的股本情形。” 但王文龙却感觉这班社未来的发展有些问题。 这个班社有马湘兰生前的名气,以及现在薛素素的名气加持,又有谢肇淛这样的名士指导,还受到了大金主的资金赞助,光凭名气就能够往来于达官显贵门下,想来收入是不缺的。 王文龙扫了一眼股本情况,发现薛素素在班社中只占了一成股份,俞安期、冯从愆各自占股一成,谢肇淛战鼓三层。还有四成股份则是由那里将军出资。 拿着古代的唱本,对着台上演员的唱词,一个字一个字过关,唱错一个字就要罚戏。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享受戏剧,更像是考记忆力、背唱词,非文人看了这种戏只会觉得无聊。 马湘兰已经去世,随着时间越久,她的名气渐渐就会消散。而薛素素现在也已经自赎身价的退隐,再过几年说不定找个人就嫁了,名气也在降低之中,谢肇淛则纯粹玩票性质,俞安期年纪也大了,不知还能为班社操劳几年。 兰社现在还能挣钱,但若是还走这种高端名流路线,以后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亏本买卖。 王文龙斟酌着说道:“兰社的演出极佳,我和夫人近日正打算撰写一剧本,可与兰社合作。” 闻言俞安期皱眉问道:“建阳先生不打算出资了?难道对我班社演出有不满?” 王文龙反问:“兰社的戏可曾应过非文人的堂会?” 俞安期颇为不屑的笑说:“自从马湘兰创立兰社以来,兰社从来是奔走于达官显贵之家,饱学望族之门,何必去应那乡野村会?” 王文龙摇头说道:“这兰社的工作自然是符合文人口味的,社中排戏都用古本、院本,讲求音律曲调,便如同做学问一般。便是南京礼部的唱班也不一定有这样专一的研究环境,然而这岂是办班社,做生意的思路?” 俞安期直接说:“风雅二字乃是兰社之所以能够屹立至今的原因,老朽看不出其中有何错误之处?” 王文龙无语道:“如今社中有大家坐镇,名满江南,自然是能尽占风雅。但我敢问兰社如今演一天戏收多少钱财,一年又能演多少天的戏?想来每演一次,所收的费用都是人家的几倍有余吧?但若是等待大家纷纷退闲,兰社的名声渐渐淡了,日后班社要靠什么运营?” “这是外行话了,”俞安期摇头说道:“班社只有越办越好,越办越精的,兰社已经名声在外,哪怕王建阳不来,薛雪素退隐,江南求高雅北曲之家,还是要找兰社搬演剧情,怎么会去寻别家?又有哪一家能如兰社一般的底蕴?” 听到俞安期这话,王文龙心中只能摇头,这老头性格太过执拗,思想也太过于自负。 兰社的运营思路是俞安期所制定的,他对于兰社的名声能够维持十分有信心,但原本历史的秦淮八艳之中,如今只有马湘兰出道,剩下七个都还是小丫头呢。 这年头的名妓名士也是有一个文化市场才能够捧出来的,只看接下来几十年时间秦淮八艳之中的另外七艳纷纷登场,就知道明末江南的娱乐和文化产业有多繁荣。 名声大过马湘兰和薛素素的名妓、东林党复社的名士争相而出,接下来的江南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人物,随便其中一个所办的班社都能和兰社形成绝大的竞争关系。 戏班挣的多花的也多,一天不是开张就是在亏钱,戏班一旦失去市场竞争力就会十分危险。 王文龙觉得这兰社的前景堪忧,眼下运营情况似乎还不错,但若是等上几年,说不定股本都要亏进去。 其实王文龙的看法还真没错,他只记得薛素素嫁给沈德符做妾,却不知道薛素素一生都被兰社所坑。 历史中兰社再没几年就就竞争力下降,开始亏本经营,俞安期已老,薛素素勉励维持,她也没有经营班社的经验,于是越亏越多,最后薛素素积攒的身家都亏进去了,还被投资兰社的李征蛮追索钱财,她无奈只能去往四川给李征蛮做妾赔偿。 她到了四川又被当地的彭土司垂涎,冯从愆从中瞒骗,骗薛素素去酉阳,薛素素到了之后直接被彭家囚禁,待了十余年才回到南京,回南京后薛素素已是家财净空,只能重为歌妓。 薛素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重遇沈德符,沈德符为她赎身,她嫁给沈德符为妾,但一点箱底都没有,到了沈家也备受欺负。 原时空的薛素素,一生可是被这戏班生意给坑惨了。 第462章 坤班 听说王文龙没有打算入股兰社,谢肇淛等人都看过来,俞安期也有些慌了,对王文龙拱手说道:“建阳先生这边说话。” “先生不打算入股吗?”他拉着王文龙走到一旁问道。 俞安期和薛素素是兰社的主要经营人,俞安期也明白兰社想要红火下去就需要有名士哄抬名声,之前是谢肇淛,现在他们原本打算把王文龙拉入局,只要对外宣传王文龙在兰社中有股分,兰社做起生意来就会方便很多。 王文龙仔细思考一阵,回答说道:“我对兰社的经营方式有些意见,若是这样,我是不愿意入股的,兰社只排古曲,我又不会排古曲如何谈上什么指导?我只能写新剧本,而且是适应百姓口味的,或许可以将兰社拆分出一个小班,专门面向百姓搬演曲目。” 兰社前景堪忧,但演出市场的钱还是很好挣的,刚才那个女扮男装的张瑞生启发了王文龙,让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在江南极有前途的戏曲班社——坤班。 坤班就是全由女子组成的戏班,此时的江南士大夫家里很多都豢养着女班,但是只用来供家庭娱乐,并不对外演出,要到明亡之后大剧作家李渔才开始携女乐家班四处演出堂会,一下爆火。慢慢发展到满清乾隆年间,便有了纯商业性的女子戏班。一直流传到后世,女小生一度成为越剧的重要标志。 坤班的优势是在古代她们既可以接普通戏班的堂会,又可以进入家宅闺阁之中表演。 有男子的戏班虽然也会被请到人家家里去做堂会,但这时是没有人敢把戏子放入后宅,就像彭天锡那样的大花脸,长得跟李逵似的,放他在后宅中乱窜,见完大奶奶见二姨太,这场面自然是不可能出现,于是只有有戏楼的大富人家才能够请班社演戏。而坤班就没有这个担忧,生意范围广的多。 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坤班肯定是流行趋势,原本历史上到清代坤班已经占据了江南许多演出市场,还传到北方,在清末民初彻底风靡开来。 俞安期听闻也颇感兴趣,点头道:“坤班,好主意!这样的班社一定红火。” 薛素素退隐江湖后为了保持名声不方便再跟着戏班一起演戏,但如果是全女子组成的戏班,薛素素到前台演出说出去却好听不少。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王文龙入股独立出来的兰社坤班,虽然实质上和兰社没什么关系,但兰社也可以用王文龙的名气去接演出。 两人商量一阵,王文龙道:“我可定下出五百两股份投入坤班,你可去问问其他人想法我们再分股权。” 王文龙和俞安期只打算邀请薛素素入股坤班,薛素素有名气,又能在班社运营中起到指导作用,至于谢肇淛他要回乡丁忧,自然不能入股,而坤班不缺资金,靠出资成为兰社股东的冯从愆和那个李将军都被王文龙踢在外面。 俞安期点头道:“我这里也先投一百两,分班社的事情我去安排。” 作为一个老名士,俞安期手上还是有些钱的,商量已定,王文龙回去将此事同沈宜修一说,沈宜修眼前发亮:“相公这办法太好了,坤班一办,我也可以抛头露面了。” 最后一句显然才是她真正高兴的原因。 今天到戏班现场一看,兰社的成员有男有女,特别几个弦师都是男子,沈宜修就害怕自己参与班社运营会给王文龙丢面子,原本都打了退堂鼓,王文龙提出坤班这个主意彻底解了沈宜修的后顾之忧。 跟老婆说完之后,两人一同走进园子正厅,王文龙约好了今天看完演出后在幽兰馆吃一顿饭。 一进花厅,王文龙见众人脸色各异,知道俞安期也把这事情跟另外几个股东说了。 王文龙一进花厅,谢肇淛就笑着招呼他过来喝酒,谢肇淛神态自然,他本来就是玩票的,对于王文龙是否入股并不在意,也不打算再入股坤班。 而那个李家的管事则在和秀才冯从愆咬耳朵,一旁的薛素素脸色也有些紧张,时不时瞥向冯从愆的方向。 俞安期过来说道:“雪素答应加入,不过她钱财上周转需些时日,我以为凭她人才名气,只要她愿意加入,哪怕不投钱也可先算一成干股与她,至于班社所用东西,先找兰社租借即可。” 俞安期这样的安排使得只要些许投资就可以将坤班先组建起来,王文龙自然是同意。 一顿饭吃过,王文龙夫妻和俞安期说了一会儿话,人都走得空了他们才一起从幽兰馆后门走出来。 下人去叫船过来,小船还没到,王文龙看见不远处薛素素和冯从愆也在等船,于是几人走上去还没打招呼,却见岸边的阶梯上冯从愆在靠上薛素素,说道:“那坤班之事,就让李将军借五百两与雪素入股吧。” “我不要找你借钱,你只要把我的钱还给我即可。”薛素素脸色不好看的回答。 冯从愆笑着说道:“你的钱财压在我手上一时不得生发,这一笔却是李将军经我手转借给你的,你不是缺钱入股吗?正好拿这笔钱财去用。” 薛素素欲言又止的看着冯从愆:“你总是拿这话搪塞,我不要李家的钱。” 冯从愆笑着说道:“李家的管事如此热心,这是给咱们的体面。” 薛素素没有同意,而是生气道:“当年我同马姐姐将钱财都压在你手里放贷,何等信任?你一次一次的要钱将我的囊袋都拿空了,总是推说不还就罢了,还引了那李将军进来说是让他周转于我,最后却又让我找他那里借了几百两。如今我欠钱欠的还不够苦吗?好不容易有个新班社,你又引着那李将军来了。你真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心思?你老先生也是个戴头巾的,也该知道些做事的体面,有些话我实不愿意说的难听了……先生就与我留条活路吧!” 那冯从愆之前还在装斯文,可这时听见薛素素说出他的心思,终于扯下假面皮,冷笑着说道:“我劝你老实接受李家的钱财,否则你这些年的积蓄一文也不要想得回来了!” “我绝不接受,拿了李将军的钱,你又去做那皮条客,我已不是欢场中的人了!”薛素素咬紧银牙。 “你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逃得脱?你如今吃喝都是我的,信不信我叫你沦落到街上卖唱去?”冯从愆越说越嚣张,直接动手推倒了薛素素,薛素素摔在岸边上,无助的哭了出来。 冯从愆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将支笔墨丢在薛素素面前:“快些写下借条,咱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第463章 真实的薛素素 王文龙和沈宜修突然看到这被欺负的不敢说话的薛素素都觉惊讶,这和平日里薛素素那贵气自负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沈宜修面露不忍神色,王文龙当即就准备上前帮忙,俞安期连忙拉住他说:“建阳还是别管了,雪素这事情,外人断不清楚。” “总不能坐视她这样受欺负。”王文龙回答说。 “实实的管不清啊,”俞安期叹息说道,“几年的事情了,之前我也帮过忙,兀奈这冯从愆太暴戾,雪素认识那许多高士,若能出手早出手帮助了,闹得大了,于她名声还不好,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的。” 王文龙摇摇头,还是向前走去。 那冯从愆把薛素素推倒在地之后,正打算让人强逼她写下借条,这时王文龙直接上去大喝一声:“怎么?想入股我的坤班不来找我说,真当我王建阳是泥捏的吗?” 冯从愆、薛素素以及两人的仆人丫鬟都惊愕的抬头。 冯从愆一惊之后连忙笑道:“建阳先生,事情不是这样。” 薛素素看见王文龙时脸色就白了,这时也连忙起身说:“建阳先生,事情不是如此的……” 王文龙苦笑::“薛小姐就莫替他说话了吧。” 薛素素怯怯的,欲言又止。 冯从愆笑道:“建阳公,都是做生意,一切好商量嘛。” 王文龙冷笑一声:“冯朋友死了这条心吧,若你强行入股时,这班社我也不办了。” 冯从愆的表情迅速冷下来:“也不必做到如此程度罢?” “怎么?你还想威胁我?”对付这种无赖王文龙才没那么多耐心跟他讲理数,王文龙直接道:“信不信我让你在这南京呆也呆不下去!” 冯从愆气的胸膛起伏,但看着王文龙这模样,终于还是不吃眼前亏,对仆人道:“走!” 几个人上了两条船,摇橹就去了。 薛素素只觉得十分丢脸,红着脸和自己丫鬟一起拍打身上的泥污,不敢抬头看三人。 沈宜修小声问俞安期道:“俞老先生,这冯从愆究竟是什么人呀?” 俞安期叹气说:“一个顶秀才功名四处给人放债、扯皮条的文奸……” 王文龙在一旁听着俞安期小声介绍也弄明白了,这冯从愆就是一个欢场之中的掮客。 他放贷、养瘦马,吸引了马湘兰、薛素素这些歌妓都把钱财拿到他手上去放贷,再利用自己的身份,把薛素素的资产全部套牢。 薛素素退隐后冯从愆以各种理由说她的钱财都被扣押着不能动,以此控制她。因为冯从愆用薛素素钱财所买的那些店铺所做的生意都是有合同的上面还有薛素素的签字,薛素素想要告官也打不赢官司。 这套路和后世一些影视明星被经纪人架空没什么区别,一些明星在艺术上很成功,可是在经营上没有经验,很容易就被经纪人给吃的死死的。 冯从愆会追着薛素素的生意入股,也是为了进一步掌控她,他担心如果坤班挣钱,薛素素有了自己的钱财就会脱离冯从愆的魔掌。 那李将军的股分也是冯从愆给薛素素招来后强行在兰社入股的,甚至冯从愆已经打算一鱼两吃,因为那李将军李征蛮早就看中了薛素素。 冯从愆已经打算把薛素素送到四川去嫁给李征蛮做小妾了,薛素素这一生真是被冯从愆吃的骨头也不剩。 此时薛素素自觉丢脸,低着小脸抬不起来。 俞安期和王文龙的船也划来了,沈宜修看看河面,问薛素素道:“雪素可有船回去?” 薛素素更感觉丢脸:“我那船也是从他那里租借的,被他划走了……” “我们载雪素回去么?”王文龙询问沈宜修,沈宜修忙点点头。 薛素素还在犹豫,“我走回去,路程也不远。”沈宜修直接把薛素素推上了船。 俞安期看着两夫妻的小船远去,不禁笑道:“有意思,路见不平,果然还得是年轻人呀。” 在小船上,薛素素一直低着头,心情十分复杂,她为一时摆脱了冯从愆而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丑态被王文龙一家人看在眼里而觉得无地自容。 沈宜修对王文龙努嘴,意思是叫王文龙去和薛素素说话。 王文龙道:“你去不是更好?” 沈宜修小声说:“她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又不能拿主意。” 王文龙于是问道:“薛小姐先前没受伤吧?” “啊?”薛素素缓过神来,勉强一笑:“多谢建阳先生,我并未受伤。” 王文龙点点头:“先前贸然出面,是我唐突了。” 薛素素说:“我知先生是为了帮我。” 之前两人的身份是名士与美人,现在探知道薛素素的家庭情况,薛素素的地位一下降了,两人之间的身份隔阂一下就被拉开,气氛也有点尴尬。 王文龙想了想道:“薛小姐莫怪我多嘴,但我以为被这样的人物缠上,若不及时挣脱,未来只会越来越麻烦,不如直接和他撕破脸皮对簿公堂。” “不是那般简单。”薛素素小声说道。 沈宜修也热心道:“薛小姐遇到什么问题,或许我夫妻俩可以帮忙?” 薛素素不再说话。 作为秦淮河上的歌妓,薛素素出身并不好,冯从愆掌握着她很多内幕,若是逼急了对方,她的名声也会扫地。 因为冯从愆并不只是管着薛素素的财务,某种意义上,他还曾经是薛素素的监护人。 薛素素原籍苏州,母亲也是乐户,而且还是很低等的那种船妓,她从小就随母亲在嘉兴、苏州、南京流寓,后来又被母亲卖给马戏班。 薛素素之所以能够骑马弹弓、走绳索,也是因为她曾经在马戏班待过。 后来薛素素年纪越来越大,模样也出落的越发美丽,被冯从愆看上,大力投资,薛素素的书法、绘画、抚琴等等本事都是冯从愆找门路给她学的。 这年头的名妓都是通过一个个故事,一个个名人吹捧起来的。 薛素素的成名也完全是冯从愆的安排,当年她出道之时先被冯从愆送去嘉兴,专赴当时还未考上进士的董其昌宴会,会上薛素素的人品气度一下就吸引住了董其昌,留下了董其昌抄录《心经》的佳话。 由此薛素素就和董其昌、胡应麟、潘之恒、王行甫这一批名士交上关系,几年之间红遍江南。 薛素素的蕙质兰心只是在待人接物上,但她的一生其实都是受着冯从愆的安排,在人生道路选择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主见。 投资兰社、勾搭沈德符、心恋王文龙都是薛素素想要为命运挣扎的尝试,但每一步她又不敢踏得太远,而且被冯从愆一吓就不敢动了。 被冯从愆管了半辈子,此时一想到要和冯从愆对簿公堂薛素素就感到茫然,她根本不知这些事情要怎么做。 王文龙一直想挑起话题,但薛素素总不愿意多说,和在文会之上那个妙口多言的名妓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王文龙也无奈,这姐姐工作状态和私人状态的区别也太大了。 等船只来到了薛素素家,王文龙也只能道:“薛小姐走慢些,若要帮忙可来找我。” “多谢先生,多谢夫人……”薛素素轻轻答应。 第464章 唯一办法 见薛素素上了岸王文龙眼睛还看着她,沈宜修突然说道:“想追就追上去吧。” 王文龙回头,问道:“夫人不会吃醋?” 沈宜修叹了一口气,“我若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情况绝不舍得你去追,但现在不知怎么的,我看她也是可怜。” “那是你心地善良。”王文龙笑着说,下船追上去。 薛素素还没走上楼梯就被王文龙叫住,疑惑的回头,王文龙直接问道:“那冯从愆经常来骚扰你吗?” “最近,”薛素素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最近隔三差五都来找我,我又狠不下心去对付他……” 王文龙道:“不如我找几个人将他给打发了。” “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薛素素犹豫着说。 王文龙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或者是上面有什么关系吗?” 薛素素回答说:“他是入赘本地大户家的,家中还有个夫人,不过那家男子撑不起来,他夫人家也管他不住,至于本地关系倒也不如何。只不过他握着我许多事情……” 冯从愆就是个无赖,这种人或许没什么关系,但是十分难缠,一般人还真不愿意和这种人发生矛盾。 王文龙看着薛素素的神情,笑道:“薛小姐愿意将这冯从愆给整垮吗?” “整垮?” 王文龙解释道:“断了他的生路,让他一辈子没有翻身机会,对付这种人只有这样的办法,要不然他就算只剩半条命,还会反咬一口,而且咬的比原来更深。” “我……不晓得。”薛素素十分纠结。 “这种事情要断就要断根。”王文龙劝说道,又小声询问:“薛小姐可是同这冯从愆有其他关系?比如……床笫上的?” “决没有!”薛素素连忙道,脸色稍红,回答说:“他是个酒气淘换了身子的,于这事上不很上心,过去要将我卖了钱财便不轻易碰我,等我出了名就更不舍得动了。” 王文龙已经渐渐明白薛素素其实是个性子很弱的女人,不禁为薛素素感到可怜。她擅风情秉月貌的做派大部分是被锻炼出来的,其实一辈子被人掌控,偏偏还落在冯从愆这样一个老手手里,两人根本不是一个水平。 “薛小姐仔细想想吧,”王文龙写了一份地址道:“这小半月我都在南京,若小姐想清楚了,可以与我联系。” 薛素素拿着地址,突然抬头问道:“建阳先生为何愿意帮我?” “仗义相助尔。”王文龙笑说。 ““天有些晚了,就不叨扰了。”王文龙笑着告辞。 薛素素和丫鬟把王文龙送上船,沈宜修又叮嘱了两句,看着小船离开。 薛素素的贴身丫鬟忍不住说:“小姐,这王建阳是不是对小姐有心意。” “瞎说什么,他定是得了夫人的准许才下船来的。”薛素素说道。 小丫鬟笑道:“我自然知道他同那沈夫人夫妻和睦,但他愿意如此相帮,未免不是动了心思的。” “沈夫人如此帮我,你想要我去勾搭王建阳吗?”薛素素摇头。 小丫鬟说:“前几日小姐不还总念着这王建阳人品气度吗?我又不是要小姐去做那坏人,只是这建阳先生有这番侠义心肠,他说不定真能保小姐周全呢。我是担心小姐再被那冯从愆闹下去,一点安生日子都过不上了。” “别再说这些了。”薛素素心烦意乱地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小丫鬟连忙跟上,用主仆两人的经历劝说:“小姐,我们这些年吃了多少苦难道忘记了?当初小姐被那冯从愆买来,我跟人学端茶烧水,小姐你天天被逼着学琴棋书画,刺绣对文,一个学的不对,大竹批就打下来,以前咱们时常哭诉说若有出头的一日,一定要赎身离开那冯从愆的家,自己过上好日子。如今咱们虽然赎身了,可还是受那冯从愆的掌控。你花钱办了班社人家也跟着入股,折腾几年,钱财不见多反见少,如今要办坤班,那冯从愆又追来……这样日子怎么是个头?咱们永远也逃不出去了……” 薛素素听着这与自己情同姐妹的丫鬟的哭诉,联想到小姐妹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眼泪不禁也掉了下来,道:“是我没本事,让你也跟着我一块受苦。” 丫鬟抹去眼泪说道:“小姐,我看那王建阳是个有本事的,更重要是他真愿意帮小姐。小姐就去找他说说吧,哪怕不成还能比现在更坏吗?” “……好吧,我去就是了。”薛素素心思颇乱。 “我去帮小姐磨墨写帖子。”小丫鬟破涕为笑,连忙行动起来。 …… 最近东林党人在朝堂之中的风评越来越差。 京察胜利之后东林党迅速开始分割胜利果实。刑部尚书董裕告老还乡,东林党迅速将自己党中的刑部侍郎沈应文捧上去,成为了新任的刑部尚书。 沈应文之前所做的事情都是配合东林党人为天下的正气发声,其奇葩行为还没有显现出来,所以在用人上大家倒是批评不了什么,可东林党这么快就掌握了一个尚书职位还是让朝中其他党派感到东陵党的来势汹汹。 另一个尚书的任免才真正让东林党被推向风口浪尖。 盔甲厂爆炸案之后前任工部尚书姚继可告老还乡,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直没人接任。万历皇帝这时终于同意让老臣赵焕出山接任工部尚书。 此公是嘉靖年间的进士,早在张居正时期就敢于和张居正斗法,后来几次直言进谏,万历皇帝对他印象也不太好。于是赵焕二十年前被丢到南京养老,赵焕一气之下离职回乡。 但这老头确实能做事,工部的位置紧要,万历皇帝最终决定让他出山。 满朝文武原本担心的是万历皇帝受不了赵焕的性格。 却没想到当年看不惯张居正的赵焕回潮之后,很快先和东林党起了冲突,刚刚获得大胜的东林党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一群人上书弹劾赵焕,各种挑毛病。 赵焕也被骂懵了,骂又骂不赢,一气之下,再次称病请求归乡。 天下文人对这情形也是一脸愕然,因为赵焕并不是名声狼籍的浙党,反而是天下有名的正臣,这样的人物应该是和东林党一边的呀,怎么居然被东林党人给骂跑了? 有些人渐渐意识过来,这东林党的行事作风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朝廷之中其他党派也借此由头对于东林党开始攻击。 东林党原本还想像往常一样引导舆论,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一次天下舆论似乎站在他们的反对面,于是大名鼎鼎的东林君子们第一次尝试到了被骂的滋味。 第465章 受国之垢 东林党人做了太久的反对党,许多东林党人甚至觉得只有他们有骂人的权利,等他们掌权之后突然被骂,党内居然慌了起来。 南京,王文龙离了国子监的工作之后就主动搬离出鸡笼山下的国子监房屋。 这也是官场上礼仪的常例。 这年头的官员利用自己的职权贪污十分常见,但是却很忌讳离职之后还占着朝廷房屋不去。就比如李三才在漕抚任上怎么挥霍天下人都不太管,但他离任之后还保留着官厂土地上建造的园子,直接就被御史列为是贪污的一项罪证。 因为在任上贪污用的是朝廷发到官员手上的钱,损失的是朝廷,而侵占朝廷房屋接任的官员就没地方住,这就侵占了其他官员的利益了。士大夫阶级对此行为是极为不耻的。 王文龙要去京城赴任的时候徐学聚就提醒他要把南京的宿舍处理掉,王文龙这才了解到这条规矩,当时心中对于这年代的官绅阶级维护自我利益的热情感到无语,不过他还是托家人去处理了鸡笼山下的宿舍,之前居住在南京时叫木匠来打的全堂家具也没有带走。 反正值不了几十两银子,干脆留给下一任国子监学官做个人情。 不过王文龙也经常要在南京走动,于是有托人在南京寻了一处房舍。 随着明朝末年的局势发展,江南的地价肯定是要涨的,现在入手也不会亏,而且这年头城市内的房价并不算高,在福州买房只用了百多两银子,到了这天下富裕中枢的南京也不过是三百两银子就能买到一处大别墅,王文龙直接买了一座,三百两的别墅,两楼两底,挨着集贤街,南京城内的黄金地段。 这年头城市房价如此低的原因看看资料就能明白,明代南京城内一幢房子不过三百两,而南京城外的上田一亩则敢要到八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只够买到三四十亩放水田,江南稍有身家的富豪田产,价格都在千两以上。 农耕时代城市中的房子没有什么升值空间,而耕地则是实实在在的生产资料,到工业化以后这个局面才会翻转过来。工业时代城市聚集了工人和服务业,单位面积的产值远高于农村的土地,那时才会出现城市的地价翻着翻着往上涨农地价格一直维持在低位的现象。 秦淮河畔,王家。 李三才迫不及待的来访:“建阳可否帮忙我党向沈首辅递言?” “此事做不得急,现在便是向沈首辅递言多半也没有作用。”王文龙摆弄着新家花园中的盆栽,笑着说道。 东林党这段时间真是慌了神。 挤走赵焕其实最开始至是东林党中一些喷人成性的言官所为,并非东林党上下的一致意见。 只不过东林党人太习惯打顺风仗了,当东林御史抨击赵焕引来一些反对声音之后,东林党人居然觉得必须要快刀斩乱麻的骂走赵焕以立威。有了大佬背书,东林党才有后续一系列抨击动作。 却没想到他们气焰太过嚣张,把老头儿气的丢官回乡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舆论的对立面。 赵焕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头与哥哥赵耀,弟弟赵灿并称“东莱三凤”,他哥哥赵耀曾任山西按察使、辽东巡抚,他弟弟虽然没考中进士,但也是山东有名的名士、大喷子。这三兄弟在山东文人之中是有大背景的,齐党天然就支持他们,一大群北方文人也对赵焕十分推崇。 更何况这三兄弟都是能骂、能折腾的主。 当年张居正的父亲去世,李太后鼓动满朝言官挽留张居正继续任职,惟独赵焕不署名。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求百官纳言,赵焕又直接上书把皇帝给骂了一顿。可见此人性格。 而这一次东林党把赵焕折腾的够呛,赵焕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 于是老头从京城回山东老家的路上一点没闲着,逢请就去,上席就骂。 “老朽当年抨击张居正,他也不过是怀恨在心,从来不敢于朝堂之上公然对付……” “圣上求言,老朽一发数纸,圣上亦有嘉纳……” “此辈东林党人,说不得碰不得,状若疯狗,一发而上,子何人哉,张江陵当年也无此脾气,彼辈东林党人比张江陵厉害多了……” 老头就这么一路骂回去,东林党的名声可是别提了。 而朝中三党看东林党出丑看得乐不可支,还跟着一块儿抨击上疏。 幸好老头家就在山东,离着京城不远,骂了小半个月就到家了,要是老头家在江南,东林党得看着他沿京杭大运河一路骂下去,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常州文人急的嘴角冒泡,可是他们在想鼓动舆论,却发现自己的动员能力突然使不上劲,病急乱投医,李三才都跑来请求王文龙到浙党处协调了。 “朝中高位,实在难当,众口铄金,虽有大道理,却难以讲述出去。”李三才颇为着急。 王文龙笑了笑,这其实就是执政党和在野党的区别,东林党在野的时候骂人骂的开心,一旦背上执政包袱,哪还有那么强的舆论动员能力?这才是考验东林党执政本领的时候。 他把李三才领到石桌前,挥毫泼墨写下九个字:受国之垢,方为天下主。 “我最近也从夫人学习书法,漕抚看我这大字练的如何?” 李三才一阵苦笑,“建阳不要做耍了,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如今正是要为天下计呢。若是朝中不稳,百姓也要遭殃!” 王文龙说:“漕抚要我联络沈首辅不也是强人所难?我不过一个中人,首辅大人不愿成就之事,我再多言又有何用?” “建阳此时可莫要说这样话了……”来南京找王文龙是他的主意,现在面对这个情形,常州的东林书院如热锅上的蚂蚁,东林党都不知该找谁,李三才在这时只觉得王文龙说不定会有计策,却没想到王文龙直接撂挑子。 “多少给个主意,也好让我面上过得去不是?”李三才苦笑。 王文龙道:“受天下诟病之时,靠骂回去是无法消弭的,东林诸君根基深厚,一两句风言风语骂不倒。我以为诸君只消盯着税监,过两天等税监出事,领导舆论攻击他们,东林党的骂名自解。” “就靠这个?”李三才犹豫道,他不相信靠骂税监之事能够解决东林党现在的问题。 王文龙笑道:“漕抚不妨一试,我以为能成就的概率很大。” 第466章 下手就要狠 李三才将信将疑的带着王文龙的建议回去了。 其实王文龙搞得如此神秘,也无非是装个样子而已,税监失势已成定局,那群税收太监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蛮横人物,失去了保护之后闹出大事情是迟早的事。 李三才刚刚出门,沈宜修的丫鬟就走进花园道:“老爷,薛姑娘来了,正在太太房里说话,太太请老爷过去呢。” 王文龙来到沈宜修的卧室,就见沈宜修正同着薛素素说话,看到两人的交流方式,王文龙有些忍俊不禁。 小姑娘眼神里明显有打量的神色,薛素素被她看得脸都红了。 王文龙进屋,沈宜修就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了王文龙一眼:“薛小姐有话要同相公讲,我先出去了。” 看来这小姑娘是真把自己代入了主母的角色,似乎对薛素素还挺满意。 “不容易办,这种人物最是难缠,他显然将你看作一株摇钱树,要让他从你身边离开,非是要与极大利益,便是要与极大威胁,否则谁愿意将这一年上千两的出息放弃了?而且你明明白白有票据写在人家处,就是冯从愆死了,他家人也能拿这钱款票据控制你。”王文龙说道。 王文龙发现这妹子明显被pua了,这种情况很麻烦,好在薛素素还有从中挣扎出来的理智。 薛素素咬了一阵嘴唇,终于是下定决心,问道:“建阳先生真有办法将这冯从愆赶开?” 薛素素捏着手绢回答:“也曾试过,但他说要将我之前的身世透露出去,又说我就是草木之人也该记他养育的恩情,他将我拉扯到如今地位,从不亏待我吃穿,我不应恩将仇报。我也害怕事情闹大外人听了不好。先生知道我的身份,我们这样的人,若是落下一个不忠不义的名声,人家自然便会远离,如此一来我就是离了他也没有活路了。” 王文龙劝说道:“薛姑娘是个心善的,然而你也可如此来想:这冯从愆盘子做的如此大,肯定不止骗了你的钱。只是夺了他的功名也要不了他的命,就他这样百足蜈蚣一般的人物,过不了多久也就把那秀才功名弄回来了,你无非是找个法子求回自己的告身而已,这也是商谈不成时只能用这办法。” 王文龙送走薛素素之后就叫人拿了一张烫金帖子,端端正正的给南京提学御史陈子贞写拜帖。 薛素素是真心感谢王文龙,觉得王文龙十分善良侠义。她忘了刚才王文龙一度想要找人把冯从愆给杀了,手上不沾点血哪说的出这话来? …… “杀……杀人?”薛素素明显被吓着了,不敢相信王文龙文质彬彬的样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秀才在普通百姓面前可以称一声老爷,但是在王文龙这样的官员面前还真不够看,当官的如果真想要搞事,能把冯从愆这样的秀才给折腾的痛不欲生,让值一二百两银子的秀才直接出籍也并非没有可能。 这么多年被压迫的阴霾突然驱散,薛素素整个人都感觉阳光了起来,忍不住说道:“建阳先生,多谢了,日后我一定在坤班好好做事。” “只能如此,否则我连花销之费也没有了。”薛素素苦笑着说道。 “多谢,多谢先生。”薛素素笑道:“怪不得范家姐夫常说先生侠义呢。” 薛素素越说声音越小,自己大概也能听出话语之中的心态有问题。 薛素素说道:“我怕他追到家里来,这几天本就不敢回家了,只能在范家府上住。” “我尽力而为,”王文龙嘱咐说道:“这几日还请薛小姐避一避,莫要让那厮狗急跳墙时又抓了你出气。” 薛素素听了这话仿佛才醒悟过来,猛的点头说道:“那就黜了他功名吧!这不是我作恶,是他不愿放我。” “这冯从愆可是够下作的。”王文龙笑道。 薛素素听得无语,抿着唇道:“我……我得想想。” 王文龙笑着说道:“一切只在你之选择。这种人物不将他一下打死,日后再起来定是会如冤魂厉鬼、纠缠不休。要不然就不打,你一世都受他辖制。这冯从愆性子绝不止于此,他贪心不足,说不定哪一天趁着你容貌还在,直接将你都卖了出去,就看你是否要为这养育之恩付出如此代价了?” 薛素素摇头叹息:“我没想好,过去他也照顾我照顾的很好,还找人教我琴棋书画。我母亲过世也是他帮忙发丧。幼时我将他看作父兄,若无他我就没有一个归属。可是长大之后他又像变了一个人,时常来欺负压榨。我既怕他,却又不想离开,更莫说是……坑害……” “之前可曾想过逃开那冯从愆?”王文龙问道。 沈宜修装做洒脱的出门,薛素素的脸已经红透,支支吾吾的说道:“建阳先生,夫人似乎有所误会,我是来说坤班之事的。” “通透。”王文龙点头笑道。 “那我该如何是好?”薛素素闻言也害怕起来,求助王文龙说:“先生若能帮我,我甘愿入坤班做个教习,只要一个自由身,其余什么也不要了。” 王文龙说道:“对付这样文奸无非两个法子,一则想办法黜了他的学籍,这种人物凭着个秀才功名四处混事,夺了他的头巾,他底气就少了一大半,你趁这机会或能将钱款都赎拿回来。二则干脆杀了了事,他的家人既然是无用的,想来他一死,从他家人手上赎回你的告身定然容易。” “我明白,”王文龙坐下,“你决定按之前商议接受坤班股份了么?” “事成时我会通知你。”王文龙说。 王文龙又问道:“按之前商议不给冯从愆股份,他定会来闹场,你打算如何处理?就这样让他拿捏一辈子?” 当然王文龙作为中书舍人,只是内阁里抄抄写写的官员,管不到学校之事,但是凭他的身份可以轻易找到专业人员。 这年头省一级的官员都称台官,抚台管行政、藩台管财政、臬台管司法,都有实际权利,至于学台往往被看作最无用的台官,但也能控制一省科举录取,真要发起威来,照样能够掌冯从愆这样的生员生死。 第467章 南京提学陈子贞 南京提学御史的驻地并不在南京应天府,而在和南京城山水相连的句容县。 别看句容只是个应天府下辖的县城,但在明代的地位却十分超然。因为朱元璋的祖先就来自于句容县通德乡的朱家巷。 朱元璋小时候是和父亲一起逃难到凤阳的,当年朱元璋率兵攻取南京之后,句容朱巷的宗族父老四十余人,还专门被徐达接到城中与朱元璋相见,让老朱狠狠过了一把衣锦还乡之瘾。 句容在朱元璋时期就分担了一部份南京的功能,如应天巡抚和南京提学御史这两个省级衙门就驻扎在句容县。 此刻,南京督学察院中,南京提学御史陈子贞正背着手在院中巡视。 县教谕陈指南前来报告:“三日前雷击,击碎屋瓦,寝室漏雨查出九处,已着工匠用黄泥填补,如今已然不漏雨了。” 陈子贞闻言却皱眉道:“怎么能用黄泥?不是说过这督学察院修补要用白泥膏以及朱漆吗?” 于是陈子贞受命提督南京学校后就开始想办法,接着便和应天府商议重修南京督学察院。 句容地处江南,此地百姓的眼界也看得懂这事情。 在别的地方贡院修的差些也无所谓,修的再差,全省学子也只能到这里考试。但句容的督学察院却是有竞争者的,那就是天下闻名的南京贡院。 陈指南连连称是,笑道:“我如何不知提学大人之苦心?” 因此,陈子贞自然重视督学察院的建设,每年打扫、修缮都尽量在场监督。 历代南京提学干的都是籍籍无名、十分憋屈,唯独陈子贞靠着这一项大工程名满江南。 自古官不修衙,但陈子贞对于他所在的这南京督学察院却十分重视,不光修缮,而且还大兴土木,修得尽善尽美,而陈子贞非但没有因此受到其他官员的指责,反而落下一个能干的名声。 这一切都是源于南京学官的尴尬地位。 ——真别以为古人笨,考试经济、旅游经济的概念在这年头早就出现了。 学官本来就没有什么捞钱的门路,看重的就是能够在监考时提拔几个门生,未来在官场上混点人脉,而陈子贞连这人脉都混不上,自然着急。 于是当时的句容知县陈于王组织全县力量共襄其盛,陈于王亲自负责,县中的主簿、典史整套县衙班子都上了工地,甚至督学察院的地点都换了,句容有名的华阳书院全体师生自愿将书院捐献出来作为督学察院的主体建筑。 这年代的科举可不是只考县试、乡试、会试而已,要考的种类多了,秀才每三年要考一次岁试、一次科试,童生晋级为秀才要考县试、选贡生选监生也有相应的考试。 而且句容县作为应天府以东的小县城,说好听了是应天府的门户,说难听了一直在被应天吸血,劳动力流失、市场被吞并,在这儿当知县实在是没有啥露脸的机会,陈子贞提出重修督学察院正是一个本地振兴的计划。 句容县为陈子贞修官衙还真不是被逼的,反而全线从上到下都十分支持。 本意是为了振兴句容的经济。 最终句容县鼎力建成的督学察院是一个复杂的建筑群,以红白色涂料装饰,一落成便获得南直隶士子青睐。 句容县地方小,督学察院屋瓦陈旧、设施毁损,于是南直隶的学生参加乡试往往不愿意来句容而去应天府里考试,甚至句容本地的学生也跑到南京城里去考乡试。 当年应天府尹对于这事情并不上心,陈子贞思索一番,又找到句容知县协助,才完成督学察院的修缮。 因为驻地在句容而非南京城内,陈子贞这个提学官当的特别孤独,而且他一年有大半年时间都在南直隶下辖的各个州郡巡视,更是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前来拜访。 陈子贞接过帖子一看,“王建阳?他怎么来句容了?” 陈子贞摇头:“督学察院最以整洁肃穆为要,本来就是红白色的主调,用黄泥去填补如何看得?修得如狗皮膏药一般,学子前来考试,住宿之时难免影响心情。” 就比如徐光启,他明明在南京参加乡试,却是被焦竑提拔的,日后也称焦竑做老师。而陈子贞根本没有参与他的监考,哪怕日后徐光启当上阁老,陈子贞也和他没有一点香火情。 陈子贞皱眉,感觉王文龙不至于如此无聊。 他吩咐道:“应天府没有白泥膏就到市面上去买,南京市面上卖光了,就到镇江去找寻。眼看科试就要开始了,三日之内务必要泥瓦匠将漏洞处补好!” 陈指南回答说:“应天府库中白泥膏已经用完,一时调配不来。” 那佣人这才上前说道:“大人,有个南京的老爷来投帖子。” 而且句容县对于士子的服务做的也好,时人记载:“应举之士皆千里相携而至,以群试其中为乐。”——中不中举不重要,来句容县考试本身就成为了南直隶士子中的时髦之事,陈子贞这督学察院都快赶上旅游胜地了。 这样一来陈子贞直接少了一大部分工作,好多时候连举人的座师都当不上。 前来科举的读书人称颂此地“翼然有序”,“廓然有容”,“隐隐忽见御史之宪度”。 陈子贞问道:“何事?” 南直隶有十八州郡,不要说将南直的读书人全都吸引来,能分流到去南京科举人数的一小半,句容县每年就能迎来上千名书生,这吃穿用度哪不是花钱? 陈子贞对陈指南嘱咐道:“这察院是句容父老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乃是本地文气之所在,深富县中父老众望,不要嫌我挑剔,实在是忽视不得。” 南京提学御史的工作是管理南直隶十八郡的所有学子,但是南直隶的区域范围实在太大了,十八郡人才之盛甲于天下,陈子贞要三年才能把十八个州郡走完一遍。历代南京提学御史自己在督学察院里头待的时间很少,督学察院的修缮也不被重视。 县教谕陈指南猜测道:“听说王舍人一向闲云野鹤,莫非是慕名来督学察院游玩的?” 陈指南连连答应,低头将细节记在本子上。 陈子贞正吩咐着装修事宜,一个佣人急忙走进后衙,站在学寮旁默默等待。 根据国家法律,督学察院既是提学御史的居住所在,也是全省最重要的考试地点,要负责全省的科举考试。 不过陈子贞是个顶聪明的人物,他听过王文龙的名字自然不会把人往外赶,对手下人说道:“今日就看到这里,先前指出的地方你等赶快整修,未看完的部分明日继续。” 接着他又转头对那佣人道:“快把建阳先生请到廨宇去坐。” 第468章 诸子入八股 南京督学察院修的广阔豪华,王文龙从外头走进廨宇都要一刻钟时间,陈子贞趁着时间把陈指南叫到身边,吩咐说道:“我去换衣服,你快叫厨下准备饭菜。” 陈指南道:“大人乃是一省学官,那王文龙无非一个以文才夸耀的名士,大人何必对他如此礼遇?” 陈子贞道:“你平日不读诗文,只是听闻王文龙的名字,如何知道这王文龙的本事?你需明白,王文龙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陈指南却摇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做学问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如同大人一样考个功名才是学子的楷模,那些杂学我等学他做什么?” 陈子贞笑道:“陈教谕莫因专捧我而轻视了别人,走吧,随我一起去迎接建阳先生。” 这时王文龙正好走过廊庑,和两人在房间门口碰上。 “王舍人好。”陈子贞、陈指南一起还礼,陈子贞又为王文龙介绍了身边的陈指南:“这是句容县的陈教谕。” “能够如此么?”陈指南不信道。 “唉,”陈指南喝了杯酒,话也多起来,深为叹息的说道:“我这一生就是在制艺上不开窍,到如今也不能高中,朋友都说我的文章太过纤靡,然而这二字评价乃是我笔下天然写出,实在不知如何能改?” 王文龙毫不奇怪两人会聊到八股考试,眼前两个人都是学官,眼看科试在即,他们位于督学察院中,不聊这个还能聊什么? 县教谕并没有品级,只要有举人功名再捐钱就可以当上,陈指南这些年在外头给人做幕僚钱财挣的也够了,心心念念就是想考个进士,也无怪乎他会三句不离八股。 陈子贞笑道:“这还有赖句容百姓出工出力。” 王文龙说:“若无陈学台上下奔走,这事情断不可能完成,听闻督学察院为句容吸引不少文气,百姓定然心中感念学台大人所做的功绩了。” “陈学台,陈教谕,王文龙有礼了。”王文龙拱手见礼,夸奖说道:“常听人说督学察院修的好,今日一见果然大气,陈学台能整修出这样一间督学察院果真好本领。” 陈子贞被说到开心之处,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建阳如此夸奖,我不敢当,快请进屋用饭。” 王文龙是有心结交陈子贞的,不光因为陈子贞是个挺有本事的学台官,还因为按原历史陈子贞就是接任徐学聚的下一任福建巡抚。 像陈指南这种考中举人的人,基本功已经相当扎实,到会试之上比拼的就是谁的文章更符合此时的选取潮流。 督学察院的厨师也是顶级配置,虽然大菜还没上来,但是很快整治了一桌冷盘,陈子贞热情邀请:“建阳请上座。” 他如此一说,陈子贞也不谦让,坐了主位,王文龙坐在次席,陈指南则在末位陪座。 陈指南考举人的时候才二三十岁,还能赶上潮流风气,但如今年纪越来越大,既要工作又要备考,看时文的时间大大减少,对于最近流行的八股文风格越来越掌握不到。 大明科举标准的文章潮流一直在变,比如前三年流行洒脱之风,后三年流行的文风可能就趋向古板严谨,相隔几年时间,拿着同样一篇文章去考试,很可能就有中与不中之分别。 “当不得如此夸奖,”王文龙笑着解释,“我那书只不过是在经筵上被讲官提起,并非侍讲内容。” 王文龙直接回忆那论文上所写内容道:“我大明开国头百余年,八股文都追求‘根底程朱’,文章追求平淡自然。到正德、嘉靖时期,唐宋古文复兴,于是八股文章又追求将古文时文相结合。以长远眼光看来,八股文章明显是在寻求变通之道,这几年常有中选的文章是将心学、禅学引入八股的,未来的方向定然是‘诸子入八股’,文风越是多变越会吃香。陈朋友的文章有清丽纤靡之评价,这两届科考正当其时呢。” 制艺就是写八股文,王文龙摇头说道:“我只有个监生功名,又是海外归客,可不敢说有制艺的见地。” 八股文的潮流演变只有站在后世的全局眼光上才能看清楚。听陈指南这么一说,王文龙倒是想起了前世看过的有关八股文风流变的论文。 这也可看出陈子贞做官的本事,从学台到抚台,虽然级别提升并不明显,但却是从清而无权的学台官员直接变成了一省的封疆大吏。虽然陈子贞还要几年之后才能成为福建巡抚,但王文龙早些结交关系并无坏处。 陈子贞也好奇:“建阳先生以为文风还要向纤靡方向转变?” 句容本地为了修建督学察院找来了不少人才,比如陈指南这个句容县教谕就是专门从绍兴挖来的,不关于制艺之上有些心得,在管钱谷上也是一把好手。 他知道这是陈指南年纪大了,本就不爱附庸风雅,这两年又一直忙着督学察院的事情,不知王文龙名气多高的原故。 其实八股文风的流变在后世看来十分清晰,但此时人身处局中却如同盲人摸象,听闻王文龙如此一分析,两人回想着自己看过的近些年考试文章相对比,发觉他说的一点不差,都觉眼前一亮。 “这却不敢,”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不过一个六品小官,在学台大人面前上座岂非背了礼数?” 他思索一番,笑着说:“陈教谕不要心急,纤靡之文风再过几年或许就能流行。” 陈子贞在江南到处巡院,对于王文龙的名气有所了解,如此才对王文龙尊敬有加。但他看向一旁的陈指南,却见陈指南虽也是笑脸相迎,却不如何尊敬王文龙。 陈子贞笑道:“即便如此也胜过多少名家了。” 陈指南请教道:“建阳先生对《尚书》如此在行,想来定有制艺上的见地,可否不吝赐教?” 陈指南闻言这才知道王文龙的学术地位,忍不住问道:“建阳先生对《尚书》有如此见地,想来必是看了不少墨卷吧?” 能写出《尚书古文疏证》的人说自己从没看过程文墨卷也不像话,王文龙模棱两可说道:“也研究过一些。” “有偌大的名气还在看墨卷,怪不得建阳能写出许多新奇议论。”陈子贞称赞。 陈指南深以为然,点头道:“经学的确为科举之本,若想求上进,不学八股是不行的。” “是啊,以建阳的文采也不必拘泥于八股文章。喝酒喝酒。”陈子贞怕王文龙尴尬,连忙举杯为王文龙打圆场。 陈子贞主动介绍说道:“陈教谕或许不知,王建阳不光是考据学的大家,还是钻研《尚书》的宗师,他所写的经学书甚至上过圣上的经筵呢!” “建阳这话着实有见地,不愧大家之名!”陈子贞连连点头,之前他还当王文龙只是个名士,现在却觉得王文龙是科举之道上的大才。 若没有足够的八股见识,断是做不出“诸子入八股”这样准确有理的文风判断的。 第469章 举手之劳 陈指南喜上眉梢,举杯敬酒向王文龙说道:“多谢建阳先生指点迷津,若无先生此言,我这一科都不打算进京赶考了。” 考官的审美是被时代塑造的,八股文风自然也是随时代而改变,比如嘉靖朝开始出现了唐宋复古运动,八股文便开始推崇唐宋散文的风格,到了万历年间,诸子兴起,八股文就流行诸子风气,时代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小说大行其道,八股文中甚至搀杂入白话小说风格。 所以王文龙真没骗陈指南,他的散漫的八股文风早十几年肯定不吃香,这两年却非常有机会得中。三人又喝了几杯,王文龙随口问起说:“陈教谕来自绍兴,那是文风鼎盛之地,想来绍兴学子的水平定是极佳的了。” “也不尽然,”陈指南的心事被解,话也自然多了起来,“绍兴读书人虽多,但能够考上举人进士的也没有多少,我在绍兴当县教谕时亲眼所见,当地一些士子为了中举照样做了不少下作手段,不少秀才都是通过门路才考过了童生试。” 王文龙思索一番,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好奇问道:“不知陈教谕可认得一个叫郑汝矿的?” 陈指南闻言就笑起来:“郑汝矿?建阳先生怎么听过这人名字?这是绍兴生员中顶不成器的一个了。” “这郑汝矿的秀才功名就是靠贿赂而来,我对此极为不耻,几次县学里头考试都把那郑汝矿定为了下等,因此还得罪了郑汝矿的家人,老朽跑到南直隶来也和此事有些关系。” 陈子贞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笑道:“离行香挂牌还有五日,既然建阳相请,我自然要去。” 陈指南不屑笑道:“原来这郑汝矿跑到顺天去了,还不是为了顺天乡试中举的可能更大?” “何须如此多钱?”陈指南闻言笑道:“此等无状小人,本来就该逐出秀才之列。我须是先前不知他行为,如今知道他的恶行,这场科试挑个理由将他黜了也就是了。建阳只管放心,只消几日功夫这厮便没有头巾可戴了。” 如果是乡试、县试这种授予考生功名的考试,提前十几天陈子贞就不能见外客,而科试只不过是秀才每一年多要参加一次的水平测试,考试成绩一般不会太过影响,准备期间陈子贞的活动自由度也很高。 陈子贞听陈指南讲述着郑汝矿的平日言行,告诫王文龙道:“建阳可是与这郑汝矿家有旧?若是这样人物,还是少接触为妙,这等人毫无规矩,日后说不定会拖累旁人朋友。” “我也是听人提起这名字,”王文龙笑着说道,“前段时间听人提到有个叫郑汝矿的到顺天去考乡试,方有此随口一问。” 这年头的科举移民是经常现象,京城考举人的中举率比江南可是高多了,为了防止科举移民太过夸张,朝廷也给出法律,要求考生需要在京城留居学习几年时间方能在顺天乡试,不过对于郑汝矿这样的有钱人,去京城待上几年也没什么困难。 贿赂县试考中秀才算得了什么?历史上再过两年这郑汝矿还要闹出大事。 “如此,谢过学台大人。”王文龙也颇为满意,这陈指南挺会做人。 郑汝矿跑到北京去参加考试,这家伙跟考场吏员串通,在糊名阶段让吏员选取佳卷,把人家考卷上的名字给割了,再把他的姓名换上去。 听陈指南越说越愤慨,王文龙心里一笑,他已确定这郑汝矿就是他所记得的那人了。 三人饱餐一顿,酒也有些上头,陈指南向陈子贞告退。 第二天,陈子贞便按时来到茶楼瓦子,被王文龙请上二楼雅座,坐下之后,王文龙才对陈指南将薛素素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笑着说道:“这冯从愆总有个功名在身,如此薛素素一世也逃不脱,只能下个狠手,将他的功名给夺了。上下打点,我愿出三百两银子。” 他之所以开出三百两银子,是考虑到这事情做起来还有一定风险,二百两够买一个监生功名,出三百两夺掉一个秀才的头巾也是公道价格。 郑汝矿后来真的因此高中,后来出纰漏的主要原因还是吏员给郑汝矿换的卷子太好了,郑汝矿直接考中了乡试前三甲,书商来找郑汝矿求卷子好出程文墨卷,郑汝矿支支吾吾一下便露了馅。 在科举考试中抓到的作弊多了,但大多都是夹带小抄,厉害的也不过是找人顶替代考,直接把人卷子偷掉这么恶劣的行为,在整个大明历史上都少见。 陈指南显然对郑汝矿印象极差,此后不再提及此人,三人又把话题转向考据学。 “郑汝矿割卷案”之所以能够为人所知,除了这事情奇葩之外,还得仰赖东林党推上去的刑部尚书沈应文。 王文龙求陈子贞办事自然要送礼。 陈子贞住在督学察院里,眼看要举行科试,督学察院中人员嘈杂,王文龙不方便把礼物送到督学察院来,他得找个由头把陈子贞叫出去,才方便送东西。 这事情历史上消耗了东林党不少资源才平息下去,而且还出了大丑。东林党天天指责三党徇私枉法,自己捧出来的刑部尚书在全京城关注的事件上却公然庇护同乡。 而且这考场的小吏着实也有本事,就收卷子糊名的那一点时间,他能将人家卷子上的名字割下来再换上新名字,用纸浆纤维填补接缝,把接缝晾干磨平,还能够做到纸面光洁如新。 大家再一查,发现沈应文也是浙江绍兴人,和郑汝矿是同乡,而且两家人世代交好。 审判结果还没出刑部就有官员指出判的不公,判决公开之后更是被满京城之人讽刺。 陈子贞让仆人送陈指南出去,王文龙这才趁机对陈子贞说:“学台大人,我近日入股了一家戏班,她们在南京周边搬演戏曲,明日就要到句容,不知大人能否赏光?” 这案子事发之后引得聚集在京城的生员们大怒,涉案的郑汝矿以及吏员立马被移交刑部,郑汝矿的同谋共犯被判决枷号、发遣,郑汝矿自己则只被判发遣。 至于陈子贞不收钱,那就是故意要给王文龙做个人情了。 对此王文龙并无意见。 第470章 求字 欠人情也归欠谁的,如果是会胡乱惹事攀扯他人的妄人,王文龙宁愿出钱也不愿和对方有太多瓜葛。可像陈子贞这样的人物,欠他一些人情,反而有互相往来的理由。 说完了正事,两人的目光也看向了戏台。 楼下的戏台上,王文龙坤班中扮演红娘的女演员正举着个棋盘掩护和扮张君瑞的坤生走着台步,所演出的正是《西厢记·跳墙》一段。 陈子贞听了一段便连连夸奖:“这戏有些意思。” 《白蛇传》的剧本还在打磨,这段时间坤班也需要有演出。 坤班打算要走面向江南观众的市民路线,除了过去的北曲之外自然也要学些南腔。 这《南西厢记》的本子就是王文龙费尽心力弄来的,作者是前两月和王文龙一起同游东湖的李日华。 为了这本子,王文龙上门催了三次,李日华都奇怪他这还没完本的剧本怎么值得王文龙如此上心。 王文龙上心的原因自然因为他知道李日华的这一本《南西厢记》推出之后效果极好。 其实李日华版的《南西厢》在后世文人中的评价极低,这版本的《西厢记》没有啥复杂的人物心理,就是把剧情给过了一遍而已,说白了就是王实甫《西厢记》的通俗简化版,但架不住百姓喜欢。 王实甫的《西厢记》有大段大段的诗文唱词,文笔固然是美妙,但百姓听不懂呀。 反而简编版的《南西厢》把剧情提炼出来,百姓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恋爱戏,穷书生勾搭小富家小姐,懂了。 原历史上李日华的《南西厢》在江南一直演到清中页,直接成为昆剧的传统剧目。包括后来的京剧和各种地方戏改编的《西厢记》《红娘》也都是受到李日华这本《南西厢记》的深刻影响。 王文龙为了票房考虑,自然要把《南西厢记》的本子弄来。 坤班的演出是对外售票的,句容和南京山水相连,虽然没有南京繁华,但比起其他地方的小县经济条件还是好了不少,而且紧邻码头,经常有漕兵以及商人的生意可做。 不远处雅座上就坐着几个富家打扮的人物,他们一边看戏一边聊天,其中一人无意间向王文龙这儿看了一眼,愣了愣,不禁惊道:“那莫不是建阳先生?” “哪位?”同伴几人还没反应过来。 那人满脸惊喜说道:“就是《苏州旬报》的东主,藏剑楼主人王建阳呀!” “王建阳?”一个年轻书生连忙看向所指方向,立马转身对手下人说:“快叫人去备礼物,我要拜见建阳先生。” 另一富翁打扮的中年也对身后人吩咐:“叫家人也买一份礼物。再去买些纸笔之类,我正好向建阳先生求字。” 王文龙和陈子贞两人正打算离去,就见邻座上一个书生和一个豪富打扮的中年人朝他们这里走来。 陈子贞定睛一看,笑道:“李员外,李朋友,你们何时到的句容?” 这两人陈子贞还真认得,因为他们都是江南有名的人物,那李员外名叫李如松——不是打万历援朝之战的名将李如松,而是南直有名的大药商,他的儿子在后世更为有名,大剧作家李渔。 至于那年轻文人打扮的则是李如松的弟弟,如皋名医李如椿,李佳一家人都在医药行业打转。 “见过陈学台。”几人都颇为恭敬的对陈子贞拱手作礼。 陈子贞笑着点点头,那一桌坐的多是商人,陈子贞管他们不着,但他们却对他如此有礼数,让陈子贞颇为受用。 作为一省学台,陈子贞怎么也算是高级官员了,只不过他被分到了南直隶做学台,南京城里尚书、侍郎一大把,他这南京学道御史的官职经常被人给比下去。 陈子贞笑着为几人介绍说:“这位是名满天下的中书舍人王建阳,名文龙的。” “果然是建阳先生!”李如松颇为惊喜的说道,“我早闻先生的大名,今日总算得见,不知能否有幸让先生给我的药行题一副墨宝?” “还有我的丝绸铺。”旁边一个商人也连忙说。 紧接着又是几个商人恳请王文龙提字,或是给他们的铺面题牌匾或是给他们家中写些条屏,一群人瞬间就把王文龙围住,言语之中满是崇拜。 陈子贞都看呆了,他之前知道王文龙在商人之中名气不小,但直到此时才知道王文龙这名气的真正力量。 背后原因也不复杂,王文龙写作的《葡萄牙国史》、《国富论》是这年代少数真正站在商人立场所写的作品,《中华文明入台史》、《民族国家论》甚至王文龙写的《疗疴录》等小说也全都符合商人阶级的立场与审美。 此时的商人虽然支持东林党,但是东林党毕竟是和士绅地主阶级团结在一起,士商阶级中士是主体商人只是附带,有时东林党提出的一些观点还会伤害到小商贩的利益。没有多少人重视商人的利益,商人长期缺乏理论武器来保护自身。 而王文龙的作品则完全符合商人的需求,甚至商人读他的书常有说入心坎之感,许多商人对于民族主义、重商主义打心里支持,这也是叶昼则的民党靠鼓吹民族主义就能够在江南飞速发展起来的原因。 当年泉州的商人因为李贽提出了一些重商观点就对他十分的追捧,而当今天天下商人对于王文龙的追捧程度只有更甚。 商人因为长期缺乏保护,对于能够站在自己角度帮助提出重商思想的文人自然狂热,这在陈子贞这些从不担心被朝廷打压的读书人看来实在难以理解。 “不知建阳先生明日有没有时间?我准备在南京办个聚会,若得先生赏光,真真是蓬荜生辉了。”李如松问的小心翼翼,仿佛请王文龙去参加聚会都有些僭越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定当赴会。” “多谢建阳先生。”李如松是真心开心。 李如椿也对哥哥说:“兄长要把这次聚会办的隆重一些,请些名士到来,千万莫让建阳先生觉得我们粗鄙了。” “的确应当,的确应当呀。”李如松深以为然的点头。 这几个江南的商人都是要往南京去经过句容县的,他们手下人手脚极快,一会儿功夫就将笔墨纸砚都准备好。 瓦舍的主人把几张大条案拼在一起,仆人在案上铺上大开的宣纸,王文龙问了他们所要题写的内容,生药铺、医馆、货行、粮铺,按照顺序一一写来。 求字的大商人都围在王文龙身边,反倒把陈子贞这个学台大人给挤到一边去了,让陈子贞觉得自己颇为多余。 陈子贞又看王文龙所写的大字,再次皱眉,有些酸溜溜的暗自念道:“如此多人找王建阳求字,他这字写的也只是一般嘛……” 第471章 初见水太凉 虽然王文龙所着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卖的满天下都是,王文龙写的也是欧楷,但陈子贞这评论还真不是污蔑王文龙。 欧阳询的楷书在普通人看来是严谨工整,但在真正有书法眼光的人看来却是奇侧险峻。因为欧阳询经常会把字体结构向着最极限的方向去写,故意改变字的重心倾向,接着又自己去将要歪倒的字给救回来,行家看写的好的欧体虽是楷书却能看出一身冷汗。而王文龙这笔欧体工整是工整了,却一点也不险,在普通人看起来字很漂亮,可是在行家看起来就是四不像。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他的《欧体楷书九十二法》发行之后受到许多批评的原因。 王文龙现在的书法还是在沈宜修指点之下又练了两年的结果,要不然他连写大字的功力都没有。 陈子贞看着这么多商人找王文龙求字,心中自然忍不住酸气,暗暗想道:“读书人果然要出名,有了名气,字写得再普通也有人来求。” 正当他心里泛酸的时候,王文龙已经写完八张大字,李如松连忙上前:“多谢建阳先生笔墨,些许润笔不成敬意。” 他的仆人捧上一个朱漆盘,上面放了厚厚一沓盐引。 陈子贞直接呆了。 盐引是这年代官方发给商人的兑盐票据,大明的官盐由朝廷控制,商人只有拿着盐引才能够到产地去购买盐巴,贩运过程中也需要持有盐引才能够合法的过关。在大明的制度中只要能够贩到官盐就是挣钱买卖,说白了盐引就是大明的盐业国债,还是流通性超高的那种。 这年头大明宝钞的货币信誉早就烂了,大额交易用白银又不方便,商人往往拿盐引直接当做钱币使用。 一张准贩二百斤盐的“小引”市面价值约等于四钱银子,而李如松奉上的是“大引”,一张市价六钱多银子。 满满一沓至少有三百张,这就是二百多两银子。 陈子贞作为学官本没有什么来钱的路子,而这一盘盐引就已经抵得上他一年俸禄了。 王文龙写几个字就换来他一年俸禄,陈子贞怎能不惊讶? 而这还没完,另外几位商人也都是不缺钱的主,个子送上了自己的润笔费,多的值一二百两,少的也有八十多两,王文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靠给人写字便收入六百多两银子。 众位商人心满意足的离开,陈子贞也和王文龙告别。 回去路上陈子贞一直没说话,等回到督学察院他才连忙叫来陈指南吩咐说道:“快去把那冯从愆的经历查出来,好生查查他的问题。” “再有,以后若是王建阳有帖子投到院中,无论白天黑夜,第一时间要拿给我看。若我不在院,你们对王建阳的手下人也要好生伺候,立马派人送信与我。告诉门子役夫,王建阳派来的人,一律不许找他讨要开门钱!” 王文龙受到商人如此追捧,在陈子贞看来已然不是因为一两个大商人喜欢王文龙的作品的原因,而是王文龙在整个商人阶级之中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虽然影响力还没有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但已经不由的陈子贞不把王文龙抬高看待了。 这年头,在某阶级中有影响力就是读书人的实力根本,读书人早不一定要当官才能够受到重视了。 就比如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高攀龙,东林七子全都没有了官身,但人家有对江南士绅阶级的影响力,哪个当官的敢去得罪他们? 这年头天下只有读书人才有影响舆论的能力,各个阶级想要在天下发声,不追捧读书人是不行的,大商人、大地主、大军阀,包括大太监,只要是想要有点作为的人物,无人不捧名士。 也是因为如此,王文龙来到李如松的宴会时,便为李如松的宴会场面吓了一跳。 李如松这江南第一药商的宴会直接召集了四十多号人,一半以上都是儒生,众人互称字号,若不说举办者是李如松,王文龙还以为是哪个文社的聚会呢,商人都成为陪衬了。 王文龙一进入正厅就被李如松热情地拉住,四处介绍。 到场的人物除了江南第一大药商李家之外,还有不少王文龙于历史之中记得的人物:徽州大书商汪廷讷,名士程伯书等。 王文龙进门后十分低调,只是跟着李如松一起去拜会其他来客,一时倒没引起场中哄动,一是大多数人不知道王文龙到来,二则是因为场中正有一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正在花厅中央大谈考据学,掰着手指头数宋代以来的金石学名家,此人口才极好,将金石学的发展历程讲得头头是道,连王文龙也不禁暗暗侧目。 他如此炫耀,旁边自然围满了听讲者。 直到李如松拉着王文龙到这青年面前说道:“这位就是钱受之了。” 王文龙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君能把金石学历史讲的如此清楚,原来是钱谦益呀。 所谓南明亡以后柳如是劝钱谦益跳水殉国,钱谦益表示“水太凉”的段子,柳如是没讲过,钱谦益也没讲过,即使真有发生,也传不出去。“降清剃头头皮痒,殉国犹豫水太凉”等故事多半是后人编造专门用来揶揄钱谦益的。但就钱谦益在历史上办的那点事,也的确配得上这两个段子中的嘲讽。 明亡以后没有殉国的名士多了,但人家好歹还会入山归隐不仕清朝,钱谦益倒好,五月份弘光朝灭亡,同年秋,钱谦益就上京候用了。 考虑到兵荒马乱的时节从南京去往北京的路上时间比较长,钱谦益得是剃完头就动身北上才行,稍迟疑一点都赶不上趟。 而钱谦益到京城之后也没捞到什么大官,只被满清封了个礼部右侍郎,做点秘书工作。而且此君在满清朝廷内都被看不起,自己没几个月就干不下去,乞疾回乡了。等到他几年后牵扯入抗清大案,在满清的仕途彻底无望,钱谦益便又跑去和南明联络,成为暗中反清复明的义士。 对于钱谦益,王文龙的个人评价就是:才华过人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他在道德上十分抽象,同时文才也实在惊人。 从历史到诗词,从八股文到考据,从金石学到语言学,甚至是道经佛法,万历以后几乎所有有成果的研究方向钱谦益都有涉猎,而且都做到了一流水平。 黄宗羲所说钱谦益“四海宗盟五十年”不是作假,当然这也和钱谦益太能活了有关系,钱谦益万历年间就在文坛上活跃,活到康熙年间才去世,跟他同时期活跃的名流都死了两茬了,他比别人多了多少研究时间,能不出成果吗? 王文龙笑着对钱谦益拱手招呼:“幸会幸会,常听闻虞山先生钱受之的名字,在下王文龙。” 钱谦益一愣,接着便是大喜,连忙拱手下拜:“原来是建阳先生当面,谦益有礼了。” 钱谦益这一拜,众人的目光都向王文龙看来。 很快有人惊呼:“王建阳到了?”“建阳公在哪里?” 王文龙的影响力不是作假,大家知道他出现,直接在宴会场中引起了一阵轰动。 第472章 走私贸易 见王文龙引起了众人注意,李如松干脆主动大声介绍:“这位便是写《葡萄牙国史》的建阳先生!” 众人一下都来拜见,王文龙也一一见礼。 赵子明排众而出,喜悦的上前自我介绍:“在下赵子明,本业是杭州丝商,久仰先生大名了。” “我在江南也多听赵海主的名字。”王文龙笑着说。 场中除了钱谦益之外,最为人所瞩目的恐怕就当属杭州大海商赵子明了。 提起明朝的对外贸易,很多人印象中往往只会提到福建,这主要是因为福建月港是隆庆以后惟一准许合法进行远洋贸易的中国港口,明人的相关记载也比较多。 但其实此时江南的对外贸易规模一点也不比福建要小,不过这些贸易都是走私,自然没有留下太多各种记载,唯一可以看出端倪的就是明代的官方档案。 比如万历三十八年到四十二年五年间,大明查了七起通藩大案,七起案子中的大走私商全都是在杭州采购商品。 此时江浙对外走私的最大目的地是日本。 这时期的日本已经有相当大规模的丝织业,但是养蚕业还十分落后,根本无法生产所用的生丝,每年都需要大量进口。另外包括丝绸和药材等,在日本也是急缺。 明代的江浙不断向日本输出生丝、丝绸药材等手工业以及农产品,而日本则向大明输回银和铜等矿产。 如果以后世的眼光看来,大明是在进口矿物,出口有技术优势的农工业产品,进出口结构相当健康,朝廷怎么说都应该支持。 可这年代的大明朝廷却不这么看。 此时朝廷的管理能力实在低下,对于进出口贸易根本收不上税,同时大量出口商还给大明带来了治理上的困难,故而大明朝廷在对外出口上采取抵触的态度。 加上大商人地主阶级自己有出海贸易的渠道,也希望朝廷不要开海,以打压其他小出口商。 最终朝廷的政策制定下来,严禁对日开海,但江南与日本之间的海上贸易早已经进行了上千年,民众久而相习,好多沿海的工业就是为出口日本而准备的,朝廷再是禁止生意也的做。 于是东南沿海大量的出口贸易因此也被逼迫成为了走私生意,说白了就是朝廷治理能力太弱带来的懒政。 比如场中这赵子明,后来的浙江巡抚高举给他的评价是“杭之惯贩日本渠魁”。 作为杭州对日本丝织品出口最大中转商,赵子明掌握着上百台织机,每年能向日本贩运上百船丝绸、运回上百船红铜和白银,这放在后世妥妥的知名企业家,说不定还能成为纳税大户。 但在大明的治下赵子明却东躲西藏,做点丝织品出口却天天担心被抓砍脑袋,众人看他的眼神也如同看海盗差不多。 大家见面问候之后,王文龙便在花厅中落座,许多人都来攀谈。 一开始,商人们都围着王文龙询问欧洲情况,接着读书人过来,话题便转而聊到文学,什么唐宋八大家,前后七子,性灵派、吴山派,接着又扯到王文龙的《疗疴录》。 李如松作为宴会主人见到王文龙的到来果然将宴会气氛推向热烈,十分满意。 商人们大多插不上话,但都围在文人圈子身边,想要通过听这群名士们的讨论来沾些文气。 钱谦益则滔滔不绝,文学是他熟悉的领域,对于当世的许多文人作品一一进行点评。 赵子明也是能读书的,对诗文小说的讨论还听得懂一些,他对王文龙极为推崇,笑着说道:“我观当今小说,由俗入雅,前看《金瓶梅》《西游记》,这几年就看建阳先生的佳作,从《儒林外史》到《疗疴录》,建阳先生用笔写人无不另开一天地,足有承上启下之功。” 王文龙连忙谦虚:“赵海主谬赞,我之作品何以能与《三国》《水浒》相提并论?” 这时李如椿突然笑道:“说到建阳先生的作品,我前两日同兄长在句容看了建阳先生所办坤班所演的《西厢记》,做的实在是好,不想先生在戏曲之上也有这样才华。” “建阳先生还有戏班吗?以前却还没听过。”赵子明插话问。 王文龙笑着解释:“那《西厢记》是苏州李实甫的本子,我无非是求来而已,可不是我的功劳。” 赵子明夸道:“能够求来善本就是先生的慧眼了,我才知道建阳先生原来有个戏班,不知能否有幸请那班子来家中演出。” “这怎么话说?赵海主愿照顾我家生意,我求也求不来呢?”王文龙满脸笑容的道。 他接着自卖自夸:“非是我夸耀,我那戏班的戏子、班头都是从马湘兰的兰社聘来,这班社的唱念作打具是一流,而且还是全由女子组成的坤班,请入后宅为家中女子演出也不违礼法。在商言商,我如今也正是要做这样生意,还请各位主顾多为照顾。” 赵子明一下被王文龙这推荐的话语给逗笑,点头道:“建阳先生如此说,过两日我家家宴,就下帖子请建阳先生的坤班来唱。” “荣幸之至。”王文龙道。 听着两人对话,众人脸上也露出笑容。 历史上第一个将自己的家班带着到处演出的名士是几十年后的李渔,有了他的亲自推荐,他家中的班社大为成功。 万历年间读书人在暗地里做生意的多了,但此时人的理念还没完全转变,大多数名士拉不下脸去推荐自家买卖。 此时许多读书人暗地里做生意也没少挣钱,但他们往往还端着个大架子,让人觉得虚伪。 众人见王文龙自卖自夸的推销自家班社,虽然觉得他有点显眼,却也是真性情,无人对此感到反感。 赵子明真正在关心的其实是此时大明对外贸易的风向,见和王文龙把话题已然聊开,他突然问:“建阳先生能察世情,广通经济,不知对眼下开海之事如何看待?” 王文龙笑问:“赵海汝是想知道对日贸易的政策走向了?” “先生知我心也。”赵子明说。 “不容乐观。”王文龙回答。 “如何个不容乐观?”赵子明追问。 在场的虽有二十几个名士,但毕竟还是商人的聚会,王文龙说到此话题就见众人都注视过来,他分析说道:“我大明对日贸易的政策极受藩国情况影响,如今日本德川家康虽新建幕府,刚刚统一了日本大局,但日本国内诸藩还未完全服从,这场日本内战少说还要打上十几年。这十几年间日本国内诸藩的管理定然混乱,肯定有许多流亡倭寇来到我大名沿海抢劫,即使朝廷联络日本幕府,因为德川家康还未真正稳固权力,对于这些海外倭寇也无法处理。” “而以我大明官员的视角,朝中定然会因倭寇不靖对日本国进行制裁。我大明对日本的制裁方式无非就是海禁,所以我以为接下去十几年对日的海禁只怕都不可能松懈。” (本章完) 第473章 建阳固名士也 听到王文龙的话,在场的商人脸上都露出失望神色。 江浙对日贸易量非常庞大,在场的丝绸、药材商人,几乎都在和日本做些走私生意,海禁如果真的如王文龙所说在未来十多年都不能开放,他们的生意就难做了。 至于钱谦益这类名士,他们已然深入江南士绅阶级的利益关系网,他们结交的大人物不少都是可以在朝廷眼皮底下做着对日贸易的,对于这些走私商所受到的困境自然没有什么同感。只不过这种气氛下他们也不会多说话就是。 赵子明的忧郁神色没有旁人那么深,他在杭州海商之中是顶级人物,自觉禁海对他的影响不会太大,但海禁毕竟增加了运输成本,他继续问道:“建阳先生可有相关建议?” “如今福建海上正在开发台湾岛……”王文龙的话似乎答非所问。 赵子明追问:“先生的意思是浙江商人也去参与台湾开发?” 王文龙笑着说道:“浙江商人若是愿意参与台湾开发,是为中华文明拓展土地添砖加瓦,想来福建海商也是欢迎的。” 在场众人都能听懂王文龙的意思,海禁对抗不了,应该早做准备,王文龙推荐的办法就是在台湾准备一个走私基地。 赵子明虽然对王文龙的建议不完全相信,但也决定过一阵子派人去台湾岛考察一下。 而在场的许多商人也都生出同样想法。 王文龙知道接下来的十几年东林党上台,为了表示自己明正典刑,大明对于日本的贸易严禁程度会远超赵子明等人的想象。 赵子明觉得自己在杭州的人脉很广,但是按原历史没过几年他就会被抓,他的案子还会被做成通蕃的案件典型,对赵子明的审问和调查由浙江巡抚高举亲自督办,最后直接把他这杭州第一号的纺织商搞死,连带为赵子明跑船的大海主周学诗也被流放。 在此之后朝廷党争越发剧烈,参与党政的人物谁都怕被对方说是通敌卖国,日本又没有游说大明朝廷政策的能力,对日本的海禁几乎没有解除的可能。 历史上此后日本人所需的生丝越来越难从中国商人手里获得,于是转道寻找欧洲人帮忙,第一条路径是中国的生丝出口到南洋,日本人再从澳门、马尼拉等地找西班牙商人购买,第二条路径则是从台湾等荷兰人处中转走私。 大明明明可以直接把出口利益权挣到口袋里,却自己搞了个制度,有钱不挣,反而让海主找欧洲人做中间商,让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挣得盆满钵满,帮助他们殖民台湾。 能弄出这么奇葩的贸易政策,也无怪乎在欧洲人的记载中大明朝廷是一个神经刀一般喜怒无常的形象。 众人已经谈到建立走私基地的事情,钱谦益也怕他们说的太多,牵扯到在场的文人,打断笑道:“放着这么一位大家在,何不说些更有趣的内容?我建议咱们继续谈论诗文,今日会上谁再说铜臭之事便自罚一杯。” 李如椿点头道:“我今年所看诗文之中最喜欢的就是建阳先生的两首,《读荒政考》《佛堂杂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写的实在太有气力了,振奋人心!” “我不过撞大运罢了,写些东西全靠灵感,这位钱朋友才是真正的诗文大家呢,既有理论又有作品。”王文龙连忙谦虚。 钱谦益连道不敢,也跟王文龙互相吹捧说:“建阳先生年初到辽东考古,发了两篇红山文章,继而又有《农业地理与钢铁一书》震惊天下,先生能讲讲这作品的由来吗?” 王文龙笑道:“当时我前往辽东考古,发现红山玉器与中原的商周古玉有着明显的联系,然而辽东地处边远,我不禁好奇当年先民是如何远道从中原去往辽东开辟偌大文明?于是翻找地志,研究山形水势,这才发现从陕西过蒙古草原再向东去往辽东原来是一片坦途。” “这片土地平坦广阔,虽然如今都是游牧之地,但如若在气候温暖时期,此片土地却都将是水草丰美的良田。” “我又想到史书上李陵投降匈奴后开垦屯民,高句丽、契丹时的北地大城也都位于红山一带,可知千百年前如今的辽东大片湿地也都是农耕区,而当地变成如今的游猎区都是气候变化的原因。” “由此我又想到了气候变化对生产生活方式带来的影响,继而更想到不同生产方式带来的组织模式也会不同……” 王文龙开始大谈人类史观点,虽然《农业地理与钢铁》在江南热销,但对于大多数商人来说,这书还是太过于深奥,看到标题就不会购买,所以此书的内容对在场不少人还是新鲜概念。 考虑到商人们的理解能力,王文龙讲的也尽量深入浅出,对于书中涉及到比较拗口的内容他直接跳过,只讲述人类史观的框架。 因为讲史演义的流行,此时人对于古代史还是比较了解的。 王文龙将那些演义小说中的历史都用客观眼光加以分析,比如他先说中华文明的思想来源于农耕生产方式的需求,上古之时中华文明的扩张伴随着农耕制度的扩张,以此来解释上古时的中原伐四夷、大禹治水。又用生产力变革带来制度变革的思想解释商鞅变法等等。 许多内容都不是完全精确,放在网络时代多半会被笑是懂哥,但这样广度的内容足以说服在场明人了。 王文龙有当年做直播的经验,带来的表达能力可比此时的文人要强太多了,一番谈话讲的在场人物无不印象深刻。 李如松的宴会之所以能吸引名士参加,除了他给的礼物足够之外,还因为在宴会上发表高论是这年代文人扬名的最好办法。 王文龙已经成为这场宴会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这番深入浅出的讲述,已经把人类史的基本观念都说清楚,在场大多数人都能听懂,之后经人一转述传播,许多商人、小地主都一下明白了王文龙的思想,并且对这富有开拓精神的思想深感认同。 王文龙的名气直接在江南的商人阶级之中再上了一个层次。 钱谦益十几年后在自己的《牧斋初学集》之中还忍不住回忆王文龙演讲的风采,评价道:“建阳固名士也,其思深如海,教化无私,仪态万方,所言温如、卓如,洋洋做论,使虽贩夫走卒亦能解其旨,宗家风度,一见难忘。尤其江南商贾,以其为贤哲者甚多……”(本章完) 第474章 认清社会现实 陈子贞用心给王文龙做事起来,事情办的不仅快速而且漂亮。 仅仅五天之后陈子贞就派人通知王文龙,冯从愆的秀才功名已经被夺了。 朱元璋以来规定“科举必由学校”,所谓学校指的是官方的府县学。只是有秀才功名并不能参加选拔举人的乡试,只有府县学中挂了名的秀才才有去考举人的机会。这种府县学中的秀才才能叫做生员。 之所以叫做“生”,也是因为生员如同学生一样还需要不断的学习完成一些考核。 生员吃着朝廷的补贴读书,朝廷也会不断检查他们的功课,每三年由本省的学官监考,考一次科试,一次岁试,而且还有一种六等黜陟法,将秀才们的考试成绩分为六等,前二等的才有机会参加乡试,三等不能参加乡试,四等需要打板子惩戒,五等降职逐出官学,六等就直接罢黜了秀才功名。 本届科试第一场考的就是冯从愆所在的江宁县学。 陈子贞早就嘱咐手下看卷师爷先把冯从愆的卷子挑出来,冯从愆的八股文本来写的也就一般,拿到卷子后,陈子贞轻而易举便圈点出一堆毛病,然后“怒气冲冲”命令冯从愆上前受训。 考虑到这事情传到王文龙那里还要让他解气,陈子贞把冯从愆训了一顿后还让役吏打了他二十大板,打到冯从愆有出气没进气这才把冯从愆黜了头巾。 事实上陈子贞这样做已经够给面子了,作为学台,他想要搞冯从愆,其实完全都用不到考试,只要查他的出勤考绩就行。 生员平时在府县学校中有月课、季考。 朱元璋时期定下此规定的时候科举之风还不算兴盛,私人书院也很少,府县官学中是真能请来有水平的先生为普通生员上课的。 但二百多年后府县学校已经成为虚应故事的场所,到这里上课不够浪费时间,大多数人都不会来。 但按照当年朱元璋的规定,生员凡是不应月课三次就要予以惩戒,终年不应课的便可黜之。 这些陈腐而未废止的法条到如今成为学官们用来拿捏生员的工具,如果陈子贞真想找某个秀才的麻烦,用这条规定就可直接夺了人家头巾,学官们也不愿意把这法条给废除,只要有这些条款在,秀才们才会害怕讨好学官。 …… 薛素素家。 王文龙和沈宜修一同到来,薛素素的丫鬟为两人倒茶时,脸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 “若不是建阳先生帮了这个大忙,我家小姐这也不知如何能够从那冯从愆手下走脱呢。” 王文龙笑道:“你这丫头可不要乱讲,冯从愆是因着他为人孟浪、读书不成被学台大人给夺了头巾,此事见的是学台大人的慧眼,和我有何关系?” “是了是了,就是那厮自己读书不成,还能怪谁去?建阳先生是何等人物?岂是那冯从愆可以攀扯的?”小丫鬟连忙顺着王文龙的话头说。 这时薛素素扯了扯丫鬟的衣袖,说道:“莫要多嘴,你先下去罢。” 她和丫鬟不同,此时看着王文龙夫妻两人,她心中既高兴又害怕。 冯从愆折腾了她这么久,她连个申诉求告的机会都没有,而王文龙出手,没到十天时间冯从愆就被夺了头巾,王文龙的实力实在是让她印象深刻。 薛素素虽然出生风尘,也见过坏人恶人,但她过去见的恶人都是那种蛮霸凶狠之辈,还少见读书人能狠到什么程度。 薛素素同年的时候虽然经历过波折,但从被冯从愆买来训练之后,薛素素其实和外界世界是脱节的。 她对于文人士大夫阶级还是有相当幻想的,在此之前她甚至真的相信才子佳人的故事。 戏文中的才子无论受到了什么冤屈都无所谓,只要到大结局时才子考中状元,披红挂彩的回到家乡,就能把所有恶势力铲除。 然而这时薛素素才发现,在现实中那些才子即使真有考中状元的能力,得罪了王文龙这种级别的人物,王文龙动动手指,他们连进京赶考的机会都会被剥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姐,我去给先生夫人布置酒菜了。”丫鬟不断给薛素素使颜色,让自家小姐抓住机会感谢王文龙。 等小丫鬟离开之后,场面却冷下来,此时薛素素面对上王文龙甚至有点害怕,低着头不说话。 王文龙随口问道:“你放在冯从愆那里的钱拿回来了吗?” “已拿回了三成,”薛素素点头说,“那冯从愆被夺了功名,许多人找他催债,但他不敢欠我的,头天下午便将我的钱财还了些回来,只是说手上一时只有这些,更多的他会在近日筹措。” 昨天总是恶行恶状的冯从愆突然低声下气的来到薛素素家门前,告诉薛素素自己已经把能动的钱全取了来还她,求她宽限。这前后对比太过强烈,这也是薛素素为何印象深刻的原因。 王文龙又问道:“兰社之中他的股分有无变动?” “他似在找那李将军商量,”薛素素说,“安先生说兰社中人原本有些不愿意参加坤班的,现在也都来打听了。” 沈宜修笑着道:“姐姐日后也是个自由身了,坤班之中也要多劳些心力。” “那是自然,”薛素素点头答应,“我一定尽力而为。” 薛素素知道沈宜修也是苏州大世家的女儿,现在对她也有些怵。 王文龙对薛素素说:“我夫人正在撰写一部新剧本叫做《白蛇传》,写出来后你便拿到坤班去排练。” “建阳先生放心。”薛素素小心翼翼的点头。 吃过中饭,王文龙和沈宜修就离开了,薛素素送两人出门外,回到院中便命人把院门关起来,下午不再见客。 丫鬟诧异道:“小姐今日为何对建阳先生不冷不热的?” “建阳先生从未轻薄于我,我们并不是那样关系。”薛素素说道。 她的丫鬟却不这么想,说道:“小姐,你过去不是倾心于那建阳先生吗?建阳先生人品才华都是一流,这次他一句话就捏死了冯从愆,若是小姐能够找到他,日后谁还能再欺负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好归宿呢。” 薛素素说道:“见识到了他的手腕,我仿佛才知道人世间是怎么一回事,心中竟然有些怕了。” 丫鬟顿时郁闷:“你只看他捏死了冯从愆就害怕,不如想想王建阳可曾向我们索取什么?” “他……倒也没索取什么。” 虽然王文龙让她看好坤班,但这也是她的分内之事,王文龙并没有向薛素素要求更多。 丫鬟笑道:“是了,你觉得害怕,难道不知道建阳先生这是为你拔刀相助呢。你吃的苦少,我还比你多流浪两年,实话实说,江湖上碰到建阳先生这样的人物实在是难得的。你认识那么多名士,可有人如同王建阳一样真的帮你?” 薛素素一下愣了。 王文龙能一句话轻而易举就把冯从愆的头巾给夺了,这让薛素素觉得害怕。 但是想到王文龙所做这些一无所求,似乎只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又让薛素素觉得王文龙十分特别。 薛素素发现自己对王文龙这个人的想法越发复杂了。 (本章完) 第475章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薛素素的院子和王文龙家都在秦淮河沿岸,相距也不算远。 “一路坐船,好累。”沈宜修走上河岸皱眉说。 王文龙扶着沈宜修的肩膀,笑道:“累就回去休息。” “我哪能休息,你不许了薛姑娘一个剧本吗?我得快快写出来。”沈宜修笑着说。 要把故事编成剧本需要合辙压韵,还要考虑到戏曲调式,王文龙实在没这个本事,所以《白蛇传》剧本的写作都是由沈宜修负责。 王文龙一路陪着沈宜修走到书房,笑说:“辛苦夫人。” 沈宜修看看王文龙,抿嘴笑道:“相公也逃不脱,你答应要帮我改词的。” 为了把剧本写好,沈宜修用了非常多的精力,每一处台词唱段都精雕细琢。 “难受吗?”王文龙抱着妻子问。 王文龙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动作。 “许仙: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啊! 两三年前结婚时喜婆倒是教过她的,夫妻和合是为敦伦大礼,照沈宜修的想象应该是非常正式的活动,喜婆也说她要端端正正的躺好才对,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沈宜修却又奇怪觉得自己想要配合,迷迷糊糊中主动背过小手去帮着解肚兜。 “相公快帮我想想。”沈宜修和王文龙两人挨着坐,沈宜修打开砚台,添了点水,便拿起墨条为王文龙磨墨。 王文龙一口气直接将一段念白写完,一旁的沈宜修默然良久,才道:“相公,你这这般有才华的一个男子,怎么能让那薛素素不动心?怎么能不招引一群莺莺燕燕?我以后的醋是吃不完的了。” 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就拿白娘子来说,此时舞台上的美貌女主角,要不然是文文弱弱的富家小姐,要不然是骄蛮的女将,而白娘子这一角色模样美丽、性格温柔,但是又刚强痴情,能为丈夫去仙山盗草,还能领导三山五岳的妖怪大战金山寺。这种极富魅力的知性御姐,这年代的剧本中哪里见过? 《白蛇传》的人物剧情对比起这时流俗满地的才子佳人戏绝对是降维打击。 王文龙搂上沈宜修的细腰,见到桌上的剧本稿子正写道白娘子水漫金山救出许仙之后的《断桥》一折,提笔便将后世京城剧院版的对白补了上去: “在这里可以吗?”沈宜修紧张到喃喃,同时努力调动起脑海中的知识。 两人过去也常有些亲昵的举动,但这么热烈的吻还是第一次,沈宜修只觉得自己傻呆呆的,下意识配合着王文龙的动作。 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 下一刻,王文龙呆了一下。 沈宜修只觉得热的痒痒,不仅是因为屋中太暖,更是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燥感。 “不要听!”小姑娘捶了王文龙两下,又将脸埋到王文龙的胸口。 王文龙低头找到沈宜修的小脸,看着她含嗔带怨的目光,微微抖动的小嘴,忍不住低头亲下去。 沈宜修从小养尊处优,营养条件这么好,发育的十分健康,甚至有点壮观。毕竟在另一个历史时空中,嫁给叶绍袁的沈宜修这会儿都已经怀上叶绍袁的长子了,同样的时间,此时沈宜修身子早就长开了。 王文龙呆愣狂汗,女人的心果然猜不透,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宜修突然会有这样的感慨。 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惨、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小半个时辰后,暖盆中火焰已经洇洇的,屋中暖气却还未散。 这时沈宜修突然扑向王文龙胸口,小声道:“相公,从小家里人就教导我要守女德,看见你同那薛素素说话,帮她写剧本,我从不敢说什么。哪怕我早知道她在东山上给你写过诗……我、我,我每次都心里难受,但是只要跟相公在一起的时候,我又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相公就嫌我小气。我总觉得只要能与相公这样和和睦睦的相处,我就应该知足了,但又害怕……” 王文龙愕然看着对方,想不到沈宜修心中一直藏着这些秘密。 比如元杂剧时代,戏曲行当只分为末、旦、净三大类,对应的是男、女演员、还有花脸。而发展到万历年间,南戏已有十种行当,就拿女演员“旦”来说,已经分出了演中青年妇女的“正旦”,和少年女子的“小旦”。 虽然成亲两三年了,但是沈宜修还是对第一次的洞房颇为害羞,甚至不愿让仆人丫鬟知道。 所以沈宜修越写越是兴奋,写起来一点不觉得累,她已经能够预感到《白蛇传》演出之后,定能获得极大轰动。 在王文龙印象中,沈宜修是个平平的小姑娘,这会儿才愕然发现这其实是这年代女子都会穿束胸的原因。 每种专行对应一种人物类型,可见舞台上的角色丰富度自然增加了多少。 “别怕,其实那封信我没回她。” 白素贞:怎么你、你、你、你今日也要为妻救命么? 你——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两人抱在一起,渐渐的,彼此都能感到对方的身子发热,心跳加速。 而到了清末,光是旦角就发展到了正旦、花旦、武旦、老旦、彩旦……七八种专行。 直到沈宜修穿着个肚兜躺到了桌上,这才惊觉:“相公,我们是要……洞房么?” 王文龙给沈宜修讲述的《白蛇传》是建国后的京剧版本,那时的中国戏剧题材比明代又多发展了二百多年,戏剧舞台上的人物模板和剧情结构大大丰富。 沈宜修对于这部剧本非常上心,一是因为她闲的太久了,想做点事情,二也是沈宜修对于《白蛇传》的故事非常喜欢。 “不难受,”沈宜修放下笔笑道:“还挺舒服的。”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王文龙家里不缺钱,江南的冬天,白日里哪怕是没人来的,书房也常烧个暖炉,烘的屋内有些燥热。 沈宜修脸上带着红云,小手拿起边上一支毛笔,用发簪顺着笔尖,温柔笑道:“原来男女之事就是如此呀?” 一刻多钟后,王文龙先穿戴好了,沈宜修却不愿跟他一起出去,王文龙只能先出门叫人烧水准备给小姑娘洗澡。 又磨蹭了半天,沈宜修才穿的整整齐齐,从书房慢慢走出来。 (本章完) 第476章 说客请人 万历三十四年的大明,第一件哄动全国的案子就是关于税监的。 陕西税监太监在边关上为非作歹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哪怕万历皇帝已经下令撤除税监,这厮却拖了三个多月,仍然不愿意撤除所委派的咸阳、潼关税关。 过年时,咸阳税关要求咸阳县缴绒毡一千五百张,咸阳知县陈时济不从,陕西税监太监讨了一个月拿不到,便告了陈时济。 本来地方税监已经撤除,陈时济不缴绒毡,陕西的税监太监也拿他没办法,可这陕西税监太监头脑太精明,告的不是陈时济不缴税,而是直接告他“劫税”。 若陈时济只是不缴税,万历皇帝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但劫税这个罪名一下,万历皇帝直接下旨就把陈时济给抓了。 陈时济只是个县令小官,一千多张绒毡也真不值什么钱,抓不抓的对天下也没什么影响,但这一下却是让东林党人给捡到了宝。 自从王文龙给李三才提出建议以后,东林全党上下时时盯着税监太监,请求万历皇帝及早落实地方上撤除税监的上疏也没少递。 个把月来三党都嘲笑东林党人转移焦点,还逮着东林党赶走赵焕的事情炒作,现在东林党终于得到了话柄。 陈时济的案子立刻炒到了内阁大臣的级别,沈鲤上书为陈时济求情,地方上,东林党的舆论机器也全面发动,南京由东林掌控的报章毫不犹豫的刊《望天下》一文嘲讽三党: “往日东林君子上疏请求撤除税监,三党人物只做嘲笑,且抓着人事一案从不松手。如今一看,何人为天下百姓发声?何人只看朝中利益?何人深中治国之要害?何人以为人事即国事……有心者皆可知也。” 也是三党组成的联合反对派合作的时候有疏忽,前一阵子在舆论上占据上风,他们不禁得意忘形,在东林党极力抨击税监的时候,甚至有三党成员出来嘲笑东林党人转移矛盾,现在直接被秋后算账,朝中舆论风气瞬间转向。 三党人物这时才发现,之前打的太爽,都忘记东林党才是在朝中权力最大的党派,他们本来就是落于下风的,个个愁眉苦脸,等待挨打。 李国仙在苏州坐了一个月的月子,实在呆腻了,想来南京的新宅子里住。 王文龙于是取消了过年回苏州的计划,他南下了一趟把李国仙还有小阿难接到南京来,一家人就在南京过年。 正月,家门口的鞭炮红纸屑还未扫去,方从哲就来拜访了。 方从哲在后来被人认为是浙党领袖,那是因为他出仕的时候朝廷之中已经被东林党把持,他又不是东林党人,想要做事就只能把东林党给赶走。而赶走东林党,自然要借助浙党的力量。 于是十几年后方从哲半推半就的成为了浙党大佬。 而此时方从哲还是一个闲云野鹤,没有明确的党派倾向。 回到家乡之后,方从哲和三党以及东林人物全都交好,特别是与叶向高相交莫逆。也是这样的性格让方从哲得以成为各个党派都信任的人物,后来才会被推举称为阁老。 “中涵先生,怎么正月里就来了南京?”王文龙在家门口拱手相迎。 方从哲是物理学社的高层,和王文龙早就熟识,他来南京肯定有事,两人的关系也不需过多客套。 方从哲跟着王文龙一起走进书房,喝了些茶水,正色说道:“沈蛟门请我来召先生回京,许先生回内阁中书科后,必有大用。” 得,浙党病急乱投医,已经开始满天下寻摸谋士了。 沈一贯告病在家已经一年,终于觉得自己在内阁之中缺少人手,想找个人帮他盯着内阁事物,思来想去,居然把主意打到王文龙的头上。 如果王文龙愿意回京城,浙党肯定会倾尽全力帮他,说不定就要升官。 中书舍人没有经过科举,哪怕做得再好也不能调到其他任上,但可以加衔,加衔是没有上限的,加到尚书衔都没问题。尚书衔的抄写员,那也是光耀门楣的存在了。 但王文龙也没这么蠢,这时候还去京城,甚至跑到火力中心的内阁去为浙党冲锋陷阵,这不等着被党争碾压吗? 王文龙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笑着问道:“方中涵以为沈首辅还能支撑多久?” 方从哲说道:“首辅圣眷不减。” 王文龙笑道:“若真如此,沈蛟门何能病了一年?” “这个……”方从哲一下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是替沈一贯做税客,却没想到王文龙的言辞如此辛辣。 把事情辞了之后,王文龙还反过来劝说方从哲:“中涵先生闲云野鹤,何必多管朝局之事?我看这朝中党争越发收拾不得了,先生虽然有好心,但是先生若沾染派别过多,未来恐怕也不是人人能念你的情谊呀。” 方从哲一愣,接着苦笑起来:“我来劝你王建阳,你倒给我开导起来了,得了,这番我的使命已完,告辞告辞。” “先生留餐便饭吧。”王文龙拉住笑道,“正月里请客进门就喝了杯甜茶,说出去人只道我吝啬了。” 方从哲笑道:“我是奉命而来,还要回去复命呢。” 王文龙一路送方从哲到门口,郑重嘱咐:“中涵,我那抽身而退之语出自真心,你回去真当思量思量。” “多谢建阳了。我也并非爱掺和事情,只是早年朋友交的多,如今若故友相托,何以辞之?”方从哲无奈挥挥手告别,“我记着你的言语,日后尽量摘拖就是。” 此时方从哲还颇享受自己在各派别之间游刃有余、受众人信任的地位,并不想抽身,他肯定想不到,自己与各党派都交好的性格在当上阁老后就被东林党人讽刺为“亲昵群小,毫无主见”。随着党争加剧,他这样的老好人,日子只会越过越难。 三党还在合纵连横,想着为自己增加人手去对抗东林党的攻势,而伴随着舆论胜利,东林党越发的给三党穿起小鞋。 这段时间,因为皇长孙降生,京城之中有一系列庆祝活动,沈鲤和朱赓突然上奏,表示众人一起到文华门迎接陛下,庆贺皇太子满月之时发现二品班内只有户部尚书赵世卿一员,其他的尚书、左右侍郎都不知哪里去了,朝廷官员缺乏极多,请求圣上立马挑选新人任用。 这表面上是一篇催万历封官的帖子,但是发出之后,三党官员脸都黑了。 (本章完) 第477章 一石三鸟 这份奏折肯定是由沈鲤主导的,朱赓多半是被逼迫根从签名。 朱赓在朝中没有任何党派支持,经常被各个党派攻击。那天朱赓看到了迎接万历时的站班情况如此明显。 如果沈鲤已经上疏,而他没有任何表示,不用问,肯定又会被东林党人骂到臭头。所以只要沈鲤写了这样的上疏并发出邀请,朱赓肯定会跟随列名。 王文龙在南京看到邸报记载的这份奏折时就忍不住笑,东林党玩人心实在是有一套,损到家了。 京城再缺官也不至于二品官员只剩东林党的赵世卿一个,当天到场的只有他,多半是因为二品官员确实希少,所以其他的尚书、侍郎都在任上忙碌,没有空闲来参加大朝会。 而沈鲤这么一上疏,明白点出如此惊悚的场面,肯定会引得天下人瞩目。哪怕不是东林党成员也会发表意见。 天下舆论最终都将对万历皇帝造成压力。 万历皇帝生气了能找谁去?三党的尚书、侍郎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来站班?是不是给他现眼? 一封上疏,东林党既捧了自己的赵世卿,又每年一次照惯例表达了请求皇帝增添官员的意见,顺便还给三党的高级官员全部上了一遍眼药。 三党侍郎以上的官员全都恶心坏了,而且这还没完,万历皇帝压力太大已经叫人去查考勤。 虽然皇帝的长孙满月这事儿也不算朝中一等一的大事,但按照规矩,大朝会你放下一切事情都得来,为什么不给皇帝面子? 要是真有实际工作还好说,有些官员真就是生病了去不了,当天在衙署休息,不用问,肯定被万历责罚。 沈一贯都带头告罪,表示自己称疾缺席大朝会是不敬,不上疏不行啊,他还得护着其他浙党官员呢。 东林党人仿佛是泥潭中得了活水的游鱼,从南到北全都活泛起来。 李三才专门从常州跑到南京找王文龙聊天,见面便忍不住大笑:“建阳真神算也,不出茅庐,却知天下计!” 李三才的兴奋写在脸上,东林党只用了两个月,就将朝中舆论全部扭转,如今反税监的大旗也扛上了,还掀起对于三党的弹劾,万历皇帝都在帮他们查人。 得到如此大胜,全程东林党人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李三才喝着茶说:“如今三党还想找东林君子的麻烦,须得在税监一事上做出一些令人心服口服的成果。” “陈时济能救出来吗?”王文龙询问。 他帮助东林党也是无奈为之,接下来的党争之中东林党将长期占据朝堂核心,实在不好得罪。引得东林党去对抗税监,总比让东林党把精力全放在和三党互相攻击拆台上来的好。 此事中的咸阳县令陈时济并非东林党人。 这也正常,陈时济一中进士就被外放县令,基本上是三甲以后的排名了,这种人一辈子大概率都在地方上周转,没有进京的机会,没有党派能看得上他,三党加东林,他哪一派也不是。 陈时济跟税监太监斗的原因也和东林打没关系,他作为咸阳县令,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太监给本地百姓摊派不合理的赋税,拖着不交毛毡,就被太监给弄进去了。 “陈县令进了诏狱,说是已然用刑,暂且性命还在。”李三才叹息说道,“建阳也知道样是什么地方,出入诏狱全凭圣上旨意,外臣想救人出来十分困难。不如让圣上消气,届时自会放出。” 王文龙道:“东林君子可以炒作舆论关心陈县令,不说将人解救出来,只求不要死打。一来可保陈县令性命,二来也在天下落一个仁义的名声,此计惠而不费,没有不实行的道理。” 李三才点点头道:“这倒是可以做,我回去便让幕僚斟酌上疏。” 之前李三才甚至都没打算理陈时济这事儿,天下县令几千个,死上一两个算得了什么?管了此事触怒皇帝还会得不偿失。 不过现在王文龙帮了东林党如此大忙,东林党顺着他的意愿为陈时济说两句话也不算大事,何况确实能落下些好名声。 王文龙闻言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陈时济这人在历史上只出现过这么一次,被万历皇帝丢到牢里之后就没有了记载,多半是死在牢里了。 东林党在税监一事上已经占了上风,原时空中多半是不愿意触怒万历,多生枝节,于是对陈时济的后续也不关心。 陈时济不一定是被万历皇帝下狠手打死的,他待在诏狱里头,想杀他的人太容易得手,太监用点钱财也就弄死了。历史上顶多是陈时济死后,去几个东林大佬给他写篇墓志铭。 这事很好防,只要李三才的奏折一上去,东林党人稍作呼吁,想动手的爪牙们自然不敢嚣张,陈时济的命就保住了。 李三才这次来是询问后续计策的,放下茶杯讲入正题:“有人认为税监太监经此一事将会风声鹤唳,继续上书,反会触怒圣上;也有人以为做事如烧水,水方滚未滚,此时应该多添木材,撤火不智;建阳可有何见教?”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用这句诗了,王文龙脱口而出,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又抄了。 李三才眼前一亮:“好句子,好意向。建阳以为此事正能够一鼓作气而成就吗?” 他对这句诗的气度十分欣赏,只按字面理解,似乎是王文龙判断这一趟可以让万历皇帝把税监彻底给撤了,这让李三才既惊又喜。 如果真能如此,东林党拼光家底也要上。税监把天下弄得怨声载道,如果真能成功撤除,东林党人的声望恐怕无党能及。 王文龙连忙泼冷水道:“圣上恐怕不会继续撤税监,毕竟五五分账的例子都谈了出来。” 李三才瞬间丧气,没错,万历皇帝要是愿意撤太监,还苦哈哈的谈什么分账呢?当今圣上的小算盘这件事上不知拨了多少次呢,想继续从他兜里掏银子那可是难了。 “那建阳的意思是?” “凶恶的税监太监不止有陕西一处,如今撤税分账的政策逐渐推下去,以把陕西的太监逼的跳出来了,其他各地的税监难道不跳出来?和之前的办法一样,东林君子们反对税监的调子还是要继续唱啊。” (本章完) 第478章 孙尚书 离开南京之后李三才先让幕僚写了保护陈时济的上疏送去京城,另一方面则将王文龙的说法跟东林党人沟通了一下。 经过一番讨论,东林党大抵接受了王文龙的计策。 这一是出于对王文龙之前神机妙算的信任,二也是东林攻击税监太监惠而不费,即使没成功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没错,此时大多数东林党人还都以为王文龙所说的“后续还有税监跳出来”不会成真,即使有,也不会闹到多大。 直到一个多月之后,云南传来消息: 云南指挥使贺世勋率兵,围堵税监衙门,斩杀云南税监太监杨荣,杀死杨荣以下税监二百余人。 在陕西的税监太监好歹是在汉地,之前捞的钱也够了,万历撤除税监的分账政策下达之后陕西太监想捞最后一笔,也无非是让一个县贡献一千多匹绒毡而已。 而在西南东北这些边地的太监可不同,天高皇帝远,他们这几年税监当的俨然如同土皇帝,一下让他们放弃权利,他们的反应可比陕西太监大得多。 杨荣被派往云南开矿,直接对上的就是云南当地的各种土司头目。当年朱元璋都是和这些云南土司有过约定的,或以江河为界,或以山川为限,约定朝廷官员不会侵犯他们的祖地。 但杨荣可不管这些,去年他就以开玉石矿为名义,要求当地土司木增献出土地。 木府气愤的告上朝廷,表示当年太祖皇帝和木家约定木家世世代代守卫铁桥,断绝土番,木家二百年没有让番人过石门一步,不知朝廷有何不喜?为何要抢占木府的祖产? 云南御史也跟随上疏,暗示就算要削藩,也不是这么个削法,杨荣要抢的是木府的粮田,那地方哪有玉石可挖,抢了人家的粮食来源,这不是要人拼命吗? 但当时万历皇帝根本不予答复,杨荣直接把宝井开了过去,经此一事,杨荣在当地肆无忌惮,光是打死的土汉百姓就上千人,杨荣开办矿场这些年中被烧了不下十次,随从官员一旦落单,就会被少数民族攻击。 这次,杨荣看到朝廷政策风向改变,更加着急的捞钱,向下疯狂摊派。 贺世勋所在贺家也是云南当地的土司,正月,杨荣向贺家索要滇马若干,贺家交不上来,杨荣次月就直接就把贺家的子弟贺瑞凤给绑了,并且扬言要抓尽贺家六卫所有官员。 贺家人地处边远,和朝廷之间本来联系就不畅通,贺家子弟被抓,他们真以为朝廷要下死手,指挥使贺世勋干脆提兵下山,先把杨荣的税监府直接给屠了。 此事奏报朝廷,从皇帝到东林党也全都傻了,东林党之前听王文龙说税监还会搞出大事,只以为是民变之类,却没想到如今都快变成割据了。 东林党人连忙严肃起来,连番解劝,让万历皇帝把这事情咽下去。 即使不为党争,他们也必须如此做。 贺家六卫统领上万番汉军民,实力不比杨应龙差,此时他们还只是杀了税监,如果朝廷不给个他们能接受的答复,这群人转眼就能攻城拔寨。 万历皇帝为此几天吃不下饭,不光是内阁、朝臣,包括秉笔太监陈钜都连日在万历皇帝面前劝阻。 一开始万历皇帝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贺家人他抓不了,就想要逮捕审问云南的地方官出气,但最终还是被劝了下去。 如今的国库真可打不了一场在云南边陲的大战了。 万历皇帝下令只将贺世勋等处于死刑,其余人等皆不过问。 贺家也不想鱼死网破,最终贺世勋自尽,贺家六卫选个新指挥使报送朝廷。 全天下都松了一口气,大将陈璘如今已经升作总兵,正在贵州平苗,十几天前得知云南的消息,陈璘连忙收兵,随时准备着杀到云南平叛。直到万历皇帝的处置下来,他才又返回贵州。 要是万历皇帝一个头脑发热,一场大战恐怕能让大明国祚早亡几年。 云南乱局有惊无险的平定,党争这才又回到朝中主线,王文龙也收到了南京兵部尚书孙矿的邀请。 王文龙一看到孙矿的请帖就知道又是浙党来人了,同去赴宴的还有方从哲。。 孙矿算是浙党的外围,之所以不能成为正式的浙党并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太低,而是因为他地位太高,可以和沈一贯平起平坐的那种。 孙矿是万历二年的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四名,文曲星级别的人物。他的祖父孙升生前是礼部尚书,父亲孙燧生前是南京礼部尚书,哥哥:孙鑨——吏部尚书、孙铤——礼部尚书、孙錝——太仆寺卿。 孙矿自己也在万历援朝之战中担任兵部侍郎,代当时的兵部尚书经略朝鲜,回国之后也当上南京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手持书卷,坐大司马堂”。 孙矿一家绝对算得上大明的顶级读书世家,现实版《满床笏》,家里吃饭没个三品以上的官职都不好意思上桌那种。 如今的党争已经把越来越多人都卷了进去,孙矿虽然在南京当着兵部尚书,根本就懒得理会京城之中的事情,但也因为自己浙党外围的身份被京中的东林党言官整的挺惨。 “哎呀,早就听说建阳先生气度洒然,今日一见果然是金山玉柱,风流人物。”孙矿看着王文龙一脸欣赏神色,主动举杯说道:“中涵,建阳,请满饮此杯。” 南京兵部尚书的职位挺清闲的,孙矿不想辞职回家,于是把王文龙和方从哲给请来了,两人一个是江南有名的大幕僚,一个是江南有名的广交朋友,孙矿很显然想请两人帮他出出主意。 孙矿同王文龙和方从哲喝酒聊天,言语颇为利落,特别是看到王文龙的时候,眼睛只在他身材头脸上打量,留连欣赏。 三人都有酒量,不久就把一坛老酒给喝空,孙矿呼唤:“昌仙啊,叫人换酒。”就见一个穿着翠色儒衫、头戴珠翠的俊朗儒生端着酒坛上来。 看着那幕僚脸上还擦着铅粉,用柳笔划了浓眉,王文龙和方从哲对视一眼,各自低头喝酒。 富家子弟多少有些个人爱好,比如这位孙大尚书,最喜爱与名流、兵士厮混,一生无子嗣,据说好南风,如今一见,传言不假。 (本章完) 第479章 立功的法子 孙尚书虽然爱好特别,但此时要谈正事,个人的爱好先摆在一边。 酒过三巡,孙矿放下酒杯笑着说道:“我如今在南京想要做些事情,一来是位对得起圣上的恩宠,二来也是心念着为官一任要造福地方,只是不知该做何事,想请两位先生帮忙参详。” 孙矿这是被东林党给骂怕了,真想要做点事情来堵住悠悠众口。 方从哲想了想道:“我曾见小说家有句话,叫:有匪剿匪,无匪练兵。” 南京兵部尚书手下没几个兵,管理的地区又只不过是一省的范围,要立功的话也只有练兵最是实际了。 “这个,南京的情况却有些困难,江南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孙矿叹息着说道,“久战之兵好练,富贵之兵难成啊。” 孙矿的个人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他在朝鲜战场上看过前线的情况,知道真正的好兵是什么模样,再看看南京这一群士兵,带兵的全是勋贵,说出去这个伯那个侯的,一个个指甲留的一寸长,芊芊玉手比他都要秀气,军官都是这样,下面的士兵就更别提了。 方从哲倒是没管过军事,好奇询问:“南京士兵肥壮,若是精心练来,难道也不能成好兵?” “若肯拨出十几万两银子,将他们命买了去,放到那险恶地界,实在用命的操练,而后十选六七,约莫能出一支上千人的好兵丁吧。”孙矿苦笑着说。 “十几万两才能出一支千人的军队?”方从哲听到这话也是啧舌,合到一个人头上都上百两了,在这年代买命都够。 为什么戚继光招兵要从温州招?因为温州地方苦,百姓穷,对于倭寇又有深切仇恨,这样的士兵才能够吃苦受训。 不像后世各国军队比拼的是科技,这年代的军队武器之间又没有代差,你也拿把刀,我也拿把刀,凭什么一方就能把另一方给杀死?个中差别,无非就是作战经验和勇气。 这年代的好兵强军就是打出来的,艰苦的地方,百姓还有一些作战经验和上战场的勇气,而像南京这样的花花世界,几乎不可能练兵,即使练出来了,那也不知要砸多少银子。 “中涵这练兵之法也和我所思相合,只是细细思索后,这南京兵丁要他们送粮做生意还行,其他的,就是办些海上操演,估计都得把船给弄翻。此地实在太平,无法可施呀。”孙矿颇为苦恼。 此时南京军队的情况被人笑着称为“十羊九牧”,公爵伯爵这些开国和靖难时期的南京勋贵比士兵都多了,别说练出精兵,南京要兵弹压的时候还要到卫所去调。 王文龙开玩笑道:“大司马苦于南京太过于太平,让其他地方的将门听去只怕要无地自容了。” 孙矿一愣,不禁大笑。 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一地的领兵官员居然会苦于太过太平,无事可做,其他地方的军官不知要羡慕到何等程度。 南京兵部尚书除了练兵之外能够立功的方法也就只有剿贼了,南京有没有贼可剿?王文龙一时也没想起。 思索之间他将眼睛望向远处,他们今日宴饮的地方在神烈山下马坊外,往远处眺望,就能见到山下的神烈山碑。 所谓神烈山,其实就是后世的钟山。 正德死后无子,嘉靖登基,嘉靖皇帝为了抬高自己父亲的地位,把他父亲也追封了皇帝,他爹原本埋葬的地方叫做松林山,嘉靖嫌这名字太跌份,于是将松林山封为纯德山。 为了让他爹的皇陵和其他帝陵并列,顺便就把其他皇陵所在高山的名字也全都改了,一口气弄出了“五陵山”,其中明孝陵所在的钟山就改成了“神烈山”。 看着远处的神烈山碑,王文龙突然发现那石碑下面还插些着个小幡,那些都是无知百姓用来祭碑的法器,守陵太监定时会派人来拔除。 王文龙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叫来王平保:“保哥,你去看看那下面的小幡上有没有一个叫龙华帝主的。” 王平保跑过去,等了一刻多钟,一脸惊讶的跑回来说:“真也怪了,这听也没听过的龙华帝主倒是香火旺盛,小幡有十几面呢。” 王文龙瞬间惊讶,“还真有!” 因为他刚刚想起万历三十四年,南直隶还真有一个造反的。那是一白莲教头子,刘天绪,自号龙华帝主。 这人是河南人,他的造反方法简直像回顾大明的历史,之所以要来南直隶造反,是为了借龙气。 刘天绪的造反煽动从朱元璋的老家凤阳县开始,此君跑到当地跟百姓说朱元璋老家边上的朱龙桥附近有一个退骨塘,只要找到此地洗澡,就可以脱胎换骨。又说当年朱元璋就是到那洗了洗,后来当了皇上。 当地的几个百姓还真信了他的话,跟着他一块儿到桥下的小水塘里去洗澡,成为了刘天绪的第一批信徒。 接着刘天绪又跑到南京,勾搭了一个南京寡妇岳氏,刘天绪在她的支持之下上了神烈山,跟信众说他是真命天子,到神烈山上拜天之后就会有云气上升。 刘天绪忽悠着一群人跟他到神烈山说法台拜天,下山时果然看到天上云彩有异状,于是刘天绪对信徒表示他必然成为皇帝,让大家准备造反。 按照时间算,刘天绪这会儿已经买好了武器,他自封为龙华帝主,封寡妇岳氏做观音皇后,封岳氏的儿子做太子,跟随他的凤阳老乡以及南京闲汉里,公、侯、伯、将军指挥也封了十多个,全部按大明开国时期的阵容配置,堪称低仿版的淮西勋贵。 刘天绪应该是打算占下大明的南京城,直接进入南京皇宫登基,重走一遍老朱家的剧本。 王文龙说道:“我有一事报与大司马知,说不定有可查访之处。” “先生请讲。”孙矿精神一振。 王文龙说道:“我想起曾听下人说,去年到神烈山下买茶,见人在山上鬼鬼祟祟,又是烧香又是换衣,定是分坛做祭。” “非宗室而祭皇陵……这倒奇怪了。”方从哲皱眉。 孙矿道:“有些孟浪人物上山祭皇陵也是有的,无非是守陵太监疏忽而已。” 王文龙摇头说道:“若是封坛作祭那就不是孟浪所为了。” 孙矿点点头,问道:“建阳可记得是什么时候,多少人?” “日子我记得是十一月初一,有哪些人我那仆人就不认得了,只是听他说了个寡妇岳氏。”王文龙回答。 孙矿更加疑惑道:“选择初一日,倒是像约好了一般。” 王文龙建议说道:“司马派人去询问守陵太监,哪怕他们当时没有察觉事后多半也会发现山上有古怪之处,或许就能查出些端倪。若真有古怪,便去找这岳寡妇。南京城中姓岳的寡妇想来人数不多。这事牵扯到祭皇陵,若是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事,定然就是大事,说不定能有一桩功劳。” 孙矿点点头,明显心动,派人去问问首领太监又不需要花多少成本,不干白不干。 王文龙也催促孙矿尽快,刘天绪去年十一月份祭的皇陵,如今也两三个月过去了,若真有事,都快发了。 (本章完) 第480章 皇天不公 刘天绪所做的造反准备简直如同儿戏,他的信众几乎全是城市中的小工商业主,完全没有拉起一支军队的实力,刘天绪想到的造反方式是趁着南京全体文武官员出城拜陵的时候发动起义,为起义人等准备的武器也只不过是些弓箭刀枪,还有摹仿红巾军的红色勇巾和红衣,因为在南京城中难得买到铠甲,所以他们连一领铁甲都没有。 刘天绪的事情做的也丝毫不机密,孙矿派人到南京城一查,先找到了神烈山下的岳寡妇,顺藤摸瓜很快就从刘天绪信徒家的仆人处得到了准确信息。 居然真有人要造反,孙矿知道刘天绪的计划时也是吓了一跳,好在刘天绪的准备稀松,孙矿派南京兵部职方司的刘宇带兵,围住了刘天绪藏身的庄子,用火枪打了一阵里头的人就出来投降了。 全程兵部的卫所军没有一个受伤,甚至刘天绪手下的“淮西勋贵”也没人死亡,无非一个“伯爷”一个“世侯”在翻墙逃跑时闪了腿而已。 倒是南京城外调动大队卫所兵围攻庄子,使得南京百姓议论纷纷,而当刘天绪造反的具体消息公布出来之后,南京百姓更是炸了锅,这消息飞快传遍江南。 大明建元二百多年,旧都南京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刺激的事情,刘天绪的造反方法也实在太奇思妙想,百姓们听着都新奇。 “浪仙,快进屋喝茶。”王文龙站在自家门口,欢迎从苏州到来的席浪仙。 江南各地对于此事的讨论热度迅速上升,吸引的各地报纸记者都跑到南京来做一线采访,《苏州旬报》自然也要派出记者,旬报的第一笔杆子席浪仙立刻北上。 “这事情好生新奇,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妄人。”说起自己要采访的内容席浪仙到现在脸上还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这可是旧都南京,光是开国和靖难时期的勋贵就上百人,居然有白莲教徒以为在南京可以成功造反! 闻言王文龙却是道:“我正想跟你谈谈这篇报道的写作方向,我以为此事不只是妄人这么简单,还可以深挖。” 席浪仙问道:“建阳觉得有什么可深挖的?” 王文龙说道:“刘天绪为什么敢来南直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相信他即将要变天的鬼话?要知道如今流传出来这刘天绪伪封的许多都是南京本地颇有财富之人,他们对南京的情况看得最清楚,其中甚至有人是军籍,亲眼见过南京士兵的情况。可就是这些人却都相信靠着那几个乌合之众就能把南京城给拿下,这不光与刘天绪的骗术高明有关,与南京城中的城防情况之薄弱,官员治理之混乱也脱不开关系啊。” 席浪仙不禁点头,道:“建阳所言不错,此事固然可笑,然而能让这笑话成真,南直的官员岂不更是笑话?我得在南京久住一阵,好好将这事的背景调查出来,写一篇有深度的报道。” 王文龙知道刘天绪来到南直隶不到半年居然就能够拉起一支造反队伍,远远不是一个笑话那么简单,万历末年的大明已经到了人心思变的关头,上层社会或许还没太多感觉,但是底层的百姓已经感受到朝廷的统治正在渐渐不稳,这时有人告诉他们即将改朝换代,不少人真的会相信。而要换在十几年前,刘天绪对信徒说靠百十个乌合之众就能拿下南京城,南京的百姓多半只会当他是疯子。 王文龙叮嘱道:“要注意报道尺度,莫骂的太狠了。” 席浪仙笑说:“我自晓得。” 两人正谈话间,王平保又拿着一封帖子进来。 “李漕抚已到门外。” 王文龙颇为惊讶:“他来的这么快?” 席浪仙起身问道:“我先回避?” 王文龙摇摇头:“不用,没什么机密事情。” 王文龙让王平保去通知门子放人进来,自己也和席浪仙两人一起去迎接,两人还没走出垂花门就已经和急忙进门的李三才碰上。 王文龙介绍了一下身边的席浪仙,李三才点点头并不在意,而是当头就问: “听说孙矿抓刘天绪的消息是建阳告知的?” 王文龙说道:“我也是听家人提起此事,却没想到真是个反贼,所幸抓得早,没造成太大事情。” 李三才深吸一口气道:“知道此事,建阳可以先同我商议嘛!” 王文龙装傻道:“可孙尚书不是管着兵部,我以为他才是主事……” “唉,”李三才长叹一口气,“建阳告知那孙矿,可不知他拿了个鸡毛就当令箭,在南京城内贸然调兵,贪功生事,做出好大麻烦!现在又要虚为报功,弄出事情如何处理?朝廷的脸面都要丢了!” 王文龙还没言语,倒是席浪仙忍不住为王文龙说话:“孙尚书不是将反贼都给缴了吗?” “奸人立功,不如不立!”李三才直接回怼说。 席浪仙听得目瞪口呆。 王文龙问道:“诸君打算如何处理?” “此事定要按下,说什么南京城中有反贼?刘天绪此人明明只是妖言惑众,手下聚了几个妄人,算得什么反贼?若是孙矿将此事闹大,南京城中上下官员都要受到牵连。总不能为了这几个妄人,将南京城中诸卿都牵扯进去吧?” 王文龙听懂了,再不说话。 李三才来南京城就是为处理孙矿此事,合纵连横来的,抱怨几句之后他也没有过多时间,李三才跟王文龙席浪仙拱拱手,告辞便走。 等到李三才离开,席浪仙道:“这东林党也太过于霸道了。” 王文龙叹气:“刘天绪之事先调查背景,具体文章还是等风向确定再发吧。” 王文龙也没想到东林党对于这件事的防范如此严密,是一点其他党派人员立功的机会都不给。 此后果然如他所想,孙矿将此事当做平叛报上去,认为按照法律应该将所有参与刘天绪造反的头领全部杀头,还要告庙。 而东林党的南刑部尚书立刻上疏反对,表示刘天绪根本算不上平叛,只应该按妖言律来判,杀刘天绪一个人,其余人流放即可。 其实杀不杀刘天绪,东林党并不关心,真正原因是他们不想看到浙党人员立下平叛大功。 万历皇帝其实还是挺想告庙在祖宗面前露露脸的,已经将此事交与朝议,但立刻受到东林党人的全面否认。 东林党还团结了其他的南京官员,毕竟如果南京起了造反事件,除了孙矿能立功之外,许多南京官员都要因为为察觉反贼起事而受罚。南京官员为了自己利益也都跟东林党一道。于是东林党孙居相、曹于汴先发难,将矛头指向了此次平叛大功的孙矿和刘宇。 指责两人硬要将一个妖言案子做成谋反大案,为的就是杀无辜百姓的人头给自己增添功绩,所谓“悖旨殃民,贪功生事”。 而南科道的南京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跟着附和。 孙矿气炸了,他发现反贼、带兵平叛,还没得到功劳,先被南北科道言官一起攻击。 孙矿愤而上辩疏,万历皇帝最开始也是支持他的,想要重处言官以肃法纪,但是朝中的东林党势力一起施压,万历皇帝的强硬态度没有支撑两天就直接放弃。 最终判决下来,准备造反的人中只杀了刘天绪为首的七个,其余全部赦免。在朝廷中也仅仅告庙宣捷,赏功之典一切报罢。 看到这份邸报时王文龙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万历皇帝真是够无耻的,东林党人同意他告庙爽上一把,他就妥协了。至于孙矿全程被言官攻击,到现在还天天被上疏挨骂,万历一句话也不说,等于是把孙矿给卖了。 要知道刘天绪等人战斗力极弱,那只是孙矿运气好,万一要碰上一群亡命之徒,孙矿和刘宇去平叛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孙矿和刘宇为了大明朝廷去平叛,结果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就这号皇帝,以后谁给他办事心里不得掂量掂量了? 不过这场斗争哪怕是孙矿贵为尚书都顶不住,王文龙更没能力参与。 就在孙矿于尚书府中大骂皇天不公时,沈宜修的《白蛇传》也写完了,王文龙叫人去找俞安期和薛素素商量排练之事。 (本章完) 第481章 办科班和买戏楼 秦淮河畔,王家。 花厅之中坐着三人,分别是王文龙,薛素素和俞安期。今天沈宜修陪李国仙到庙里进香去了,没来。 俞安期放下茶杯,没谈正事,而是先笑着说:“建阳先生真有面子,这虎丘之会的场子就如此拿下了。” “还要多谢我家夫人。”王文龙笑着回答。 “苏州沈家,果然不凡。”俞安期感叹说。 俞安期的感叹十分正常,新成立的坤班一直在应富家的堂会,但这是看在王文龙和薛素素的面子上,班社真正要获得认可,还是需要到庙会等面向百姓的地方正式演出才能打响名声,他原本还想着用自己的面子去找人讨个场子,却没想到王文龙夫妻直接给坤班弄来了虎丘之会的演出机会。 苏州虎丘,那是昆腔的窝子! 自从嘉靖年间魏良辅改造昆曲以后,虎丘就是整个大明最有名的演出之地。 虎丘山并没有戏台,演出的地点就在虎丘山塘的大船上,演出之时船中为戏房,船尾备菜,看戏者乘“沙飞”“牛舌”等小型船只排列其旁,一众小船簇拥大船,演出的日子苏州各地的百姓都会涌聚于此,每一次演出观众不下万人。 如果戏班唱的好,台下会出现“万人齐声呐喊”的景象,是整个大明最有震撼力的文化现象之一。 虎丘的戏船有大户管理,不是哪个班子都可以上的,而王文龙之所以能弄到坤班到虎丘出场的机会,是因为虎丘之会的主理人就是沈宜修的伯伯“曲坛盟主”沈璟。 这个机会换到其他戏班,求爷爷告奶奶都不一定能上得去。 俞安期说道:“过去兰社虽有名气,却从来去不得虎丘。” “苏州人爱听昆腔,而兰社有名的是北曲,并非水平不到,只是苏州人不喜欢罢了。”王文龙笑着说道。 “若无曲坛盟主相助,便是换做昆腔,怕也难呀。”俞安期感叹说,然后便拿出《白蛇传》剧本询问:“如此,就用这出戏去虎丘了?” 王文龙道:“可有什么问题?” “班社演出还不纯熟,班里唱北曲的艺人都是从河南招来的,原就是学的中州韵,学起来南腔来都有些困难,唱戏的火候终究不到了。”俞安期为难的说。 薛素素道:“唱昆腔不会苏白可不行,不如多招些江南的姑娘,将坤班带成科班。” 科班制就是明代嘉靖年间发明出来的,传统的戏班主要是演戏,只招一些有演戏功底的艺人搭班演出。而科班除了演戏之外也学戏,向社会上招收学戏的徒弟。 科班好处是打破了过去戏曲艺人,都是家传的规矩,可以为大班社快速的培养艺人,坏处就是科班的投入比较大,养出来的艺人需要给他们找到足够工作。 这年代的科班制还只在浙江一带流行,因为只有浙江、南直等地的观众人数足以养活科班的存在。 王文龙点头同意:“昆腔日后将有大发展,成立科班也不怕没戏唱……科班必须要有固定的演出场所,我想包个戏楼。” “戏楼?”薛素素没听明白。 俞安期问道:“建阳先生的意思是包下戏台长久演出?” 王文龙点头道:“没错。” 薛素素还没反应过来,问道:“那是什么办法?” 俞安期笑道:“这是元人时的法子,那时的瓦舍之中有常办的戏楼,专由一个包班社所包下,若要做科班,有了这样一个常备的演出场所,班中的徒弟也就能够有足够时间训练,否则到处去赶场,怎么练徒儿?” 由于明代中早期对于戏曲娱乐的限制,戏曲的发展迟滞了上百年,一直到嘉靖年间文艺大兴、昆曲等新鲜曲种的出现,戏曲娱乐业才渐渐兴盛起来,到如今不过是四五十年。 万历年间都还只有一些公共祠堂或是有钱人家自己建的戏楼,主人要听戏时,便去邀请班社到这些戏楼来演出。而像宋元时“常备瓦子”那样定期卖票演出的戏院到此时还没有恢复,专门用来唱戏的戏院、戏园子要一直到清朝才再次出现。 照这样算,未来的坤班人数肯定会大大增加,俞安期询问道:“如此一来,还要投入租戏楼的钱?” 王文龙道:“我打算再出三千两,在南京筹办一个戏院。” “建阳先生果然豪气。”俞安期夸奖说。 王文龙打算把戏班交给沈宜修来办,自然不能吝啬,这三千多两还不够沈宜修嫁到他家里的嫁妆钱,要想办一个戏院也就是将将够而已。 王文龙说道:“我们再来谈谈未来坤班的合作吧,咱们班子的运营费用和股东利润要分开,作为股东我投资最多我要分八成利润,其余两成利润两位自行分配。至于你们在班社运营之中担任的职位所挣的包银,则是算在运营费用之中。” “可以。”“我同意。”两人都点头。 王文龙邀请说道:“那我便请安先生做班社的教词先生,每月包银三十两。” “幸何如之。”俞安期笑着说。 王文龙又对薛素素说道:“请薛小姐担任班社的教习,每月包银五十两。” 俞安期闻言暗暗笑起来,看着两人眼神玩味。 “好的。”薛素素点头同意,听到俞安期的笑声,忍不住脸蛋发红。 薛素素提出说:“建阳先生,这是班子里第一次排南昆戏,恐怕会用时久一些,班中的北方戏子,好多都学不熟南腔,若要赶得上虎丘之会,可能要大量使用外招人马和新人。” “这可不行,虎丘之会上露脸的不是我们班社中的人,岂不是为他人争名气?”王文龙摇头的说。 薛素素抿抿嘴唇:“这可就难了,她们好些都只会卷着舌头说话,一世也没说过南腔的。” 兰社过去唱的是北曲,现在虽然唱了昆腔但也是唱的南京流行的北昆。南京属于官话区,南京流行的北昆唱的是中州韵,念白就像后世京剧的腔调,也是官话的一种,河南来的戏子学起来还容易。 而苏州等地讲的却是吴语,念的苏白属于吴语乡音,兰社里的外地演员想要学还真是挺困难。 人再怎么做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利益。 就比如俞安期,之前他一直坚持兰社要在有钱人家中表演,还为了兰社能否去赶场的事情和王文龙起争执。 但现在一听说王文龙决定为昆班租戏楼,还要办科班,俞安期立刻就对此事上心。 毕竟原本兰社一年也就挣上几百两,而现在光是坤班每年给他的包银就超过这个数。若算上分红,利润更是可观,足以驱使他来往奔走了。 (本章完) 第482章 拼音方法 “不知建阳先生可有戏楼的选址?”俞安期问道。 “还没看中具体地方。” “我可以为先生寻访,不一定要买现成的戏楼,若是有好地段,买下地皮再找人建设说不定更加省钱。” “有劳先生了。”王文龙点头。 俞安期有些迫不及待,站起身来说:“如此,我便先去联络南京梨园行中的人物,询问一下戏楼的情形,再为咱们科班找几个得意的南曲教师。” 王文龙说道:“咱们坤班未来都是招收的女子,教师人品一定要过得去,最好找些女乐师父来。” “我记得了。” 薛素素也跟着说:“那我也回去看看班社排练《白蛇传》的情况。” 王文龙道:“薛姑娘明日可再来一趟,我帮你想个办法,或能解决演员学习苏白之事。” 俞安期闻言眼神暧昧的看看王文龙和薛素素二人,心中只觉得两人之间肯定有事。 薛素素还没走出王文龙的宅子,在偏房处便碰上自己的贴身丫鬟。 那贴身丫鬟问道:“小姐,今日跟建阳先生聊得如何?” “先生叫我明日再来。” 丫鬟闻言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建阳先生定是对小姐有意了。” 薛素素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继续回复。 她心中对于王文龙的感受颇为复杂,薛素素对于王文龙的才华感到仰慕,王文龙的人品也让她觉得可以依靠,但是王文龙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冯从愆的实力却又让她害怕,今沈宜修为坤班争取到了虎丘之会的演出,薛素素更是觉得王文龙的一家人和自己都不是一个层次,下意识就不敢再主动和王文龙走得更近。 可是薛素素心中终究是对王文龙隐隐的感到喜欢,因为王文龙的条件实在太优秀了。 想到王文龙明天叫她再来家里,薛素素甚至觉得如果王文龙真对她有意思也不错。 薛素素一辈子受人控制,虽然性格要强,但其实很需要找人依靠,也正是因此才容易受骗。如果王文龙真想要骗她的身子,薛素素这会儿已经上钩了。 第二天一早,薛素素就坐着船来到王文龙家,被王平保一路领进花园。 “建阳先生,沈夫人。”薛素素见到沈宜修在王文龙身边坐着,心中有些怯,感觉似乎是自己被人看出马脚,还是沈宜修笑着冲她点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 “薛小姐请坐,”王文龙正在写东西,笑着对薛素素说,“我马上就写完了。” 薛素素老实坐下,就见王文龙坐在桌前,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拆开的偏旁符号,而沈宜修则在一旁小声用苏州话念着字。 薛素素也是苏州人,从小流寓的嘉兴也是吴语区,她的苏州话说的很标准。 她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王文龙是在写个类似字典的东西。 过不多时,王文龙将最后几个偏旁部首写完,又和沈宜修商量了一下,沈宜修点点头,王文龙这才放下毛笔,笑着问薛素素:“薛小姐可知道反切法?” “是标记字音的反切法么?”薛素素问,“我知道的。” 王文龙点头道:“这就方便了。我从反切法的思想出发,想出了一套标记字音的新方法,叫做拼音法,这一套拼音文字是从相应字形的字中以偏旁部首拆解出来的,大概可以拼出苏州方言。” “拼音?”薛素素低头看去,一时还不能理解。 王文龙解释说道:“而今注解某字发音,有直音、纽四声法等等,但换了不同方言就都难以使用,哪怕是切音法拼字,在不同方言之中遇到某字发音不同也无法实行。我发现切音法是用两个汉字拼出一个读音,第一个字提供发声方式,第二个字提供发声韵尾,其实完全可以将一字的读音分成声韵两个部份,用声母韵母再加上四声音调,便可以推估出该字的读音。” “声母?韵母?”薛素素还没听太懂,但觉得王文龙十分厉害。 沈宜修笑道:“你莫听他讲的文绉绉的,其实这法子比切音还要简单,我们先来学韵母,学着姐姐你就明白了。这个韵母表示‘吁’,苏白里‘吹气’的‘吹’,‘读书’的‘书’,‘天时’的‘时’都是这个韵。” 会用反切法的人就会用拼音,只不过是将反切法里两个字换成声韵母而已。反切法记录读音其实已经比较科学,使用者已经想到了声母韵母的不同,只不过还没有完全提炼出音素。反切法的问题是汉字古今读音不同,不同地区的汉字读音也不尽相同,用某时某地的反切放到另一地方,很容易切不出正确的读音。 原本历史上要一直到清末,随着考据学和语言学的发展,中国学者才会自发展开“切音字运动”的探索,清代的语言学家试图将反切法进一步科学化,到民国以后出现注音字母,汉语注音总算开始音素化,一直发展到后来的拼音出现,汉语“音素化”过程总算完成。 五十年代以来汉语的方言全都进行了音素化注音记录,不光有普通话拼音,语言学家还用同样的方法记录了各地方言本的字词语句拼音。 王文龙记忆中就看过一套吴语拼音,那是一套用来标注上海话的拼音方案,那拼音表也就是一页而已,王文龙完全记得下来,只不过后世上海话和明代的吴语还有不少差别,王文龙跟沈宜修一起商量,花了一天时间才最终确定出来拼音方案。 最终记录下的苏州话拼音有声母二十七个韵母四十九个,声调也远比后世普通话复杂,达到了七个。 至于拼音的写作方法,王文龙把原本的拉丁字母拼音改成了类似民国时期注音符号的简化汉语偏旁部首方式,看起来比较符合汉字审美。 薛素素的脑子并不笨,很快就弄懂了拼音的使用方法,从上午学到下午,她在每一个拼音下面都标上了对应的声、韵母字例。 薛素素对于王文龙搞出的这一套拼音方案极为惊讶,因为这套拼音拼读出来的字实在太准了,只要掌握了声韵母的发音方法以及七个声调,把一句话拆开后一个字一个字的拼,哪怕不会说苏州话的人也能将一句苏州话模仿的字正腔圆,用来突击学习苏白简直再合适不过。 薛素素暗暗看着在一旁喝茶看报的王文龙,不由的心生佩服,但同时又有些失落。 王文龙今天专门带了沈宜修来教她,除了沈宜修也是苏州人,苏州话说的好之外,显然也是为了避嫌。 薛素素既因为王文龙是正人君子而觉得高兴,却又暗暗失落于王文龙教她东西还要把老婆带上,似乎对她全然不感兴趣。 (本章完) 第483章 西南土皇帝 李国仙生下阿难之后,遵照陈实功的嘱咐,没有雇奶妈而是自己哺乳,现在孩子还在吃奶的阶段,一天不能离开母亲,李国仙无论去哪里,都得把小阿难带着。 薛素素把拼音学的差不多的时候,李国仙也游玩回来了,她走在前头手中拿着一张拜帖,后边跟着抱着孩子的丫鬟。 李国仙一进花园就说:“民党的叶先生和漕帮一起下了帖子,请相公去赴堂会,还让相公带上坤班的人帮忙宣传呢。”说完话,她才发现一个美貌的少妇正坐在沈宜修对面。 李国仙给边上的沈宜修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王文龙莫名感到压力,装做一无所知的介绍说:“国仙,这是薛素素薛小姐。” “哦,”李国仙笑着打招呼。“在下李国仙,薛小姐有礼了。” 薛素素也连忙回礼:“小女子见过海中仙先生。” 这几日作为正房,沈宜修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薛素素,这很大程度上是小姑娘所受家教的原因,膈应无奈,但沈宜修却觉得这些事情自己应该忍下。 见到李国仙柳眉微皱,薛素素颇为窘迫,她还笑着打圆场说道:“姐姐说那苏州拼音难学,可知薛小姐只用一个上午就学的差不多了。” “真的?果然是蕙质兰心。”李国仙表现的有些惊讶,但要说欣赏,那就太假了。 李国仙听沈宜修说起薛素素这个人时心中自然感到紧张,但可怜她在家里的优势比沈宜修还小,又不方便说话。 李国仙心中郁闷:自己坐月子才多久,居然又让相公被人拐跑了?还是在沈宜修眼皮下拐跑的,明明说好了姐妹把相公看住的,这沈妹妹的性子也太软了! 但其实李国仙知道王文龙心里有她,若说金钱享受,她娘家比王文龙有钱多了,所以对于其他女人进家门后自己的地位也不太担心。 在心里骂了几天王文龙花心后,李国仙也只能无奈接受。 此时她看看王文龙,又看看薛素素,暗暗叹口气,突然说:“不如求薛小姐陪相公一块儿去赴那堂会吧。” 王文龙一愣,问道:“你们不跟我去?” 李国仙笑着说:“我要带孩子,不好走开,沈妹妹身子又不便。” 王文龙疑惑的看向沈宜修:“你不舒服么?为何不与我说?” 李国仙也脸露惊讶,问沈宜修道:“你还没有和相公说?” 沈宜修红着脸:“还没来得及呢。” 王文龙更加疑惑,不禁问李国仙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李国仙白了王文龙一眼:“妹妹有了身孕你都看不出来?” 王文龙连忙看向坐在凉椅上的沈宜修:“你有了?” 沈宜修脸色更红,微微点头,小声说道:“还没请过脉,但这几日确实有些干呕,日子……日子也没来。陈先生明日就来了,我想等他号过脉再告诉你。” 薛素素闻言也是惊讶说道:“早知夫人有了身孕,如何还敢让夫人这般操劳?” 王文龙连忙叫王平保来吩咐说:“保哥,快去问问陈先生在不在,今天就把人请来。” 王平保急忙去了,王文龙则连忙让沈宜修回去休息。 阿难出生以前他对于当父亲还有些紧张,现在却有驾轻就熟的感觉。 这也是因为王文龙家里条件太好,能雇得起一堆仆人,有仆人帮助,小阿难出生以后三人的日子基本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不用太过操心。这也是为啥有钱人家里能轻易生出一堆孩子的原因。 傍晚陈实功就来了,他号脉后表示沈宜修应该也有了身孕,王文龙一家人都紧张起来,对于家中添丁口也都挺期待。 自从经历了朱旺河口修筑工程,民党在江南算是彻底扎下脚跟,还和漕帮形成了极好的关系。 这一年来往北边督粮的民党都是坐着漕帮的船一起北上的,路上一起对付税监、大户、哨卡的吃拿卡要,那是过命的交情。 如今朱旺河口工程已经接近完工,民党也从中找到了更好的发展方式,他们发现只是像以前一样在江南宣传理念能吸引的人有限,党派的发展还是要靠不断的做事来积累同道。 三月末,北直隶遭遇春汛灾害,真定、广平、大名三府受灾最严重,民党决定效仿之前在江南督粮的方式赶赴北直隶帮助救灾。 这也是民党将自己触角伸向北方的机会,江南漕帮愿意协助民党——和民党一样,江南漕帮也想借此机会争夺北方漕权。 这一场民党和漕帮合办的南京堂会,一是为了表彰纪念南直隶赈灾时民党的功绩,二也是为北直隶赈灾事业扬名、筹款。 这场聚会有民党、漕帮的背景,这些都是草莽组织,东林党和三党的大人物为了避嫌到场的并不多,但也都送了礼物前来。除此之外,闲云野鹤的江南名士来了一大堆。 此时,彭末衲正端着一杯酒,在冯从愆的介绍下好奇的看着南京人物。 彭末衲虽然才二十出头,但却是正儿八经的酉阳宣慰副使,正五品官,比王文龙还要高上二品多。 酉阳是土家族、苗族杂居之地,这里的宣慰司职权虽然没有土司那么大,但把持宣慰司职位的家族也堪称土皇帝。 “这位是陈仁锡,东林名士。”冯从愆指着远处与人笑谈的陈仁锡说。 “他是几品官?”彭末衲询问。 冯从愆笑着解释:“陈先生十年前中举,倒是还未中得进士,不过他拜钱一本为师,乃是江南攻《易经》的名家。” 听说陈仁锡只是个举人,彭末衲瞬间轻视,吩咐道:“过两日我在南京的宴席,也把他请来赴宴。” “这个嘛,”冯从愆想想彭末衲不大的名声,为难道,“陈仁锡这种人自持身份,大人和他不熟识,提前一两天投帖,他不一定愿意来。” 彭末衲瞬间扫兴,颇为生气道:“连个举人都请不来?你这样没脸面,还敢说到我府上做卿客?” “那……我尽力去请吧。”冯从愆不敢得罪,只能一脸晦气地应承下来。 自从被夺了功名之后,冯从愆的处境是墙倒众人推,被人追债追的差点命都没了。 原本入股兰社的那李征蛮李将军也是南京人,听说了王文龙的事情后,他直接就把兰社的股份给撤了,任凭冯从愆怎么哀求都不留恋。 毕竟当年李征蛮入股兰社就是信了冯从愆的许诺,觉得可以把薛素素搞到手,现在突然跳出个王文龙来,查了王文龙的背景之后李征蛮果断放弃。虽然他的官职远比王文龙为高,但一个四川的武官一个简在帝心的文臣怎么比?李征蛮又不傻,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去冒这样的险。 李征蛮也给冯从愆留了一条活路,他把彭末衲介绍给了冯从愆,冯从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立刻作为卿客往彭末衲那儿贴上去。 几天的相处下来冯从愆也弄清楚了,彭末衲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在酉阳当土皇帝当惯了,人傻钱多,好骗的很。 但冯从愆也是一点也不敢应付。 如果把彭末衲伺候好了,捞的钱财转眼就能让冯从愆把功名给买回来,可如果彭末衲对冯从愆感到嫌恶,没了这土大款做靠山,冯从愆不出十天就得被追债的人沉到玄武湖里去。 彭末衲在酉阳土皇帝当的快活,但哪有南京这销金窟里名士丛中的场面,在南京待的这几天,可是把他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也痒痒起来,想要在南京也做一做自己的体面排场。 见到陈仁锡那里聚集的名士越来越多,彭末衲才真觉得陈仁锡这举人是个人物,他端着酒直接走到陈仁锡面前,笑道:“陈朋友好,在下彭末衲。” 彭末衲年纪轻轻,养尊处优,看起来也是一副雍容作派,陈仁锡听口音还以为他是西南来游学的士子,笑着问道:“有理了,不知阁下是哪里人士?” 冯从愆怕彭末衲出丑,连忙帮他解释:“我家老爷是酉阳宣慰司的彭副使,专门押送皇木来南京的,听说江南士人赈灾的义举,深感佩服,特来赴会。” “原来如此。”陈仁锡没觉得奇怪,笑着点点头。 这时就听门栏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不久便见许多人簇拥着几个名士、贵妇走进园子。 陈仁锡看了一眼,便对彭末衲道:“彭宣慰来的正是时候,今日会上护粮义举的领袖叶昼则、王建阳都来了,那陪着的正是苏州名妓薛素素呢!” (本章完) 第484章 区别对待 王文龙和叶昼则等人一到,参加今日宴会的客人全都朝他们那处走去。 松江推官毕自严笑着上前跟王文龙打招呼:“建阳,半年未见,风采不减呀。” “毕大人好,您才是越发的健旺了。”王文龙也笑着打招呼。 明代的推官是州府级别的官员,专掌推勾狱讼之事,虽然只是个正七品的官职,但在地方上却有相当强的影响力,特别是松江地处运河要到的位置,此处有水军右卫的三个漕帮争权,历任松江推官都在漕帮的争斗中担任主管者的角色,是漕帮各派系都会巴结的对象。松江推官这个职位往往是二甲以下的进士才会对外放的官职,但只要做好了仕途之上的前程比之一甲的进士也不差。 历史上毕自严从松江推官起家,一路成为工部尚书,这背后也有漕帮的不少出力。 全场人物的交谈焦点都转向了王文龙,叶昼则和王文龙带来的薛素素也在众人之中交流谈笑。 今天薛素素是作为坤班教头的身份来推广生意的,叶昼则特意帮忙嘱咐过,众人也都知道这坤班中有王文龙的股分,大家给王文龙情面,对于薛素素以及她所说的坤班都表现出尊重重视的态度。 薛素素在众人之中落落大方的交谈,心中颇为满足。 过去作为名妓,她虽然也受到众人的重视,但是这种重视中常没有多少尊重的成分,大家只把她看作一个玩物,此时此刻,薛素素却是第一次有了被人平等对待的感觉。 虽然薛素素不想去贴王文龙献媚,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此时薛素素又在人群中看到了陪在彭末衲身旁的冯从愆。 以前薛素素无论在外面身份多么显赫,碰到冯从愆都有低人一等的感觉,但如今被众人簇拥夸奖的她却觉得冯从愆完全无足轻重了。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丫鬟说的不错,王文龙的力量和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名士闲官全然不同,在王文龙身边确实会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薛素素笑语盈盈,身处众人簇拥之中,仿佛是一朵生在绿丛中的百合花,虽然不主动醒目,但却实实的让人觉得优雅鲜艳,让人想要靠近。 彭末衲直接看呆了。 他在来江南前就听李征蛮讲过薛素素是江南绝色,他跟随皇木一起下江南的原因之一就是想来见识见识这薛素素的美貌,此时一见,他瞬间心动。 彭末衲小声对冯从愆说:“冯先生何不为我引荐薛小姐?” 冯从愆虽然不想多惹麻烦,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对薛素素谄笑道:“素素,这是酉阳的彭宣慰。” 薛素素看到冯从愆就心思复杂,不过她的训练还是让她保持住笑容,对着彭末衲点点头:“彭宣慰果然是少年英雄。” 薛素素一笑如同百合盛开,让彭末衲心里更加痒痒。 他恨不得当下就把薛素素给弄到手,笑着上前说:“我过两日在南京设宴,不如薛小姐也一起去?” 薛素素问道:“彭宣慰是要请坤班唱戏么?” 彭末衲笑着说:“我专请薛小姐。” 薛素素瞬间明白,委婉拒绝道:“我是坤班教习,这几日里实在脱不了身,只怕没有时间单独赴宴了。” 彭末衲又接连请了几次,薛素素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拒绝。 冯从愆看看一旁的王文龙,生怕又惹到麻烦也从中解劝,薛素素才终于得以脱身。 看着薛素素走远,彭末衲瞬间气愤。 这彭末衲可不是简单人物。川中酉阳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洪武十年酉阳冉土官如彪归附大明,朱元璋便以其辖地置酉阳州。冉家世授宣慰使,彭家则世授宣慰副使,冉彭两家分别是当地苗族、土家族的土司,可以说和播州杨应龙是类似的地位。 冉家人通过向皇帝献木料、为朝廷出兵平叛,如今已被封到从三品的将军,虽然不到之前播州杨应龙被封的二品都指挥使那样的级别,但是在大明的宣慰中也算是极为受宠了。而且酉阳比播州可是富裕的多,冉彭两家的富裕豪奢甚至胜过播州杨家。 彭末衲作为彭家嫡子,才二十出头就被封到五品官职,自小不光是本族之中的土汉百姓对他畏惧,就是四川上下的官员都敬重他三分,彭末衲十几岁开始就习惯于收到每一任四川巡抚写的带他名字的帖子,请他到成都去吃新官宴席。 虽然薛素素拒他于千里之外,但彭末衲还不死心,他一直跟在薛素素身旁见缝插针的邀请,完全无视众人的目光,薛素素心中暗暗有些反感,但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叶昼则和王文龙已经见过众人,叶昼则走入主宾之位,对众人拱手后说道:“南直护粮事业能够如此成功,全仰赖各位仁人义士的支持,如今北直隶又受灾荒,民党义不容辞,即将组织士子赴北直隶督粮救灾,所需资金关系正在打通,还望各位有能力者能够帮助。接下来请首倡护粮,于此次事情中居功第一的建阳先生说两句。” “实不敢当叶社首如此夸奖。”王文龙先对叶昼则拱手,接着又对众人团团抱拳,然后才开始讲话道: “朱旺河口工程即将完工,此大工共投入民工五十万人,耗时六个余月,工程开展的位置,自朱旺口到小浮桥绵延一百七十余里河道宽、堤坝厚使得黄河之水归入故道,可解江南年年之危也,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一大壮举。大工能成,上仰赖圣上朝廷支持,下依靠地方民心徭役,而民党协助朝廷护粮,或是捐钱捐物、或是亲赴前线、或是文章报纸鼓吹,民党之功,河道总督曹侍郎亲写牌匾以表彰,此诚为上下一心共举大事之典范也。” 众人大多是参与了民党护粮的,闻言都是鼓掌。 王文龙笑着等待掌声停歇,才接着说道:“然而治理河道乃是久久为功之事,非是半年之劳便能够一劳永逸。朱旺河口的王家大坝、黄坝新堤等地若遇到暴雨大水仍有危险,工部奏报称日后需开凿新河将朱旺口的河水一分两段,每一段都修筑堤坝,以扩充河口容水能力,汇入黄河旧道的一段河水还需要继续分流,此接后续绵延工程,少说还需半年时间才能全部完成,朝廷已拨下巨款,且减免工程各地沿岸赋税以招徕徭役。四月北直隶又受大灾,民党易积极准备北上,所需钱财人力不在少数。” “我在此与民党共同号召有余力者出资出力以助大工,本期的《苏州旬报》将大力号召此事。诸君些许捐献,不在多寡,只在心意,天下仁人义士极多,只消十之一二慷慨解囊便,有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之效,可保百姓之生产安全,此诚彰显大德、以利后人之事业也。” 王文龙最后道:“在下愿首倡其议,为南直河工捐银二百两,且代《苏州旬报》为北直隶大灾捐粮二百石,且旬报后续还有一系列报道鼓吹。白银马上送到,粮食也已经让家人在筹集。” “建阳先生仁义!” “果然是名士风范也!” 场中众人爆发出一阵夸奖之声,王文龙开口就捐了四百两银子,众人先是惊讶于王文龙的实力,接着便是个个心中佩服。 彭末衲心中也有些惊讶,他虽然家资巨富,但却不舍得一口气把四百两银子捐给穷人,这不是浪费钱财吗?那些灾民饿死了关他什么事? 王文龙讲完话,在众人的簇拥之中走到场边,薛素素也向那里走去。 王文龙正在同叶昼则谈话,见到薛素素过来,他笑道:“昼则兄有个好主意,咱们民党倡捐,哪怕使用报纸,一些地方上不识文墨的大户也难得及时收到消息,而演戏唱曲在此事上的宣传力量更大,不如咱们坤班为此排几出戏,再编一些唱段以做宣传?” “这真是好办法。”薛素素眼前一亮,这法子除了可以帮助民党宣传赈灾之外,显然也能为坤班打开名气。 “既然是向更多人宣传,唱词曲目就要合俗入俚,南京,苏州,淮扬,方言既不相同,唱词编撰想要合辙押韵还得费一番思量。”薛素素道:“不如明日同到建阳府上商量谋划。” “如此甚好。”王文龙点头同意。 听到两人的对话彭末衲当场就愣了,他请了薛素素半天薛素素都不松口,而王文龙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两句话,薛素素就要到他府上去。 再看看薛素素和王文龙之间谈笑的亲近模样与在自己面前有理却又疏远的态度全然不同,彭末衲瞬间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王文龙和薛素素开始讨论如何将戏曲、唱词改编成宣传曲目,在场许多名士都是曲坛人物,众人也纷纷参与讨论。 薛素素的艺术造诣极高,戏曲功底非常强,而王文龙则是有超脱时代的眼光,对于剧本的节奏有度有着敏锐的判断力,两人商量着一些表现灾民苦痛,引起众人同情的剧情,各自说出思路,立刻就让众人有眼前一亮之感。 “王建阳、薛素素确然都是曲中大家,他们合作改编出来的本子一定好看。” 听到身边众人的夸奖,又见薛素素笑语盈盈,同王文龙相谈甚欢,彭末衲越发气的咬牙切齿。 第485章 污蔑 之前在场众人对彭末衲虽然礼貌,但那态度却和对王文龙时的尊敬全然不同。 彭末衲从小的生活之中从来都是他把别人给比下去,此时却是第一次有了自己全面受碾压,甚至有些感到受人排挤,无法融入的感觉。 普通人有这样的感觉只会觉得自卑,而彭末衲从小的生长环境让他第一反应却是妒忌和怨恨。 他悄悄看向王文龙,把内心的怨恨全都投射到了王文龙身上。 薛素素的丫鬟一早就让家中的船夫划着小船载她到玄武湖边去买菜。 在江南划船是大多数人出行最方便的方式,南京城中密布的水网也在城市居民区中铺开了一条条交通道路,自秦淮河到玄武湖,路上许多附近州县的农人商贩已经一大早采摘了新鲜蔬菜前来供应南京市民的消费所需。 薛素素的丫鬟在众船之中挑挑选选,买了些薛素素爱吃的藕尖、嫩鱼,正要去买青菜时,就见边上划过一艘小小的书船。 这种船不卖大书,专门是卖一些小抄小报的。 古代市民所看的小报雏形早在宋代就出现了,那时汴梁的市面上贩卖一种带漫画的点评纸类似于后世画报,一张不过几文钱,专供普通百姓娱乐消费。到了明代,这种画报依旧有所传承,而这几年随着王文龙开创的报纸事业的兴起,原本只有一两页、内容简单的画报已经向着正规的报纸业转变。 “船家,今日有什么小说更新么?”丫鬟询问。 那卖书的见到生意上门连忙点头说道:“有的有的,《再编戒指儿记》《新编刎颈鸳鸯会》都出了新连载。” 他推荐的都是些女性爱看的话本小说,嘉靖以前,话本小说几乎全是为男性读者所写的,如《三国演义》《金瓶梅》之中的女性角色大都是配角或脸谱化的形象,很少有以女性视角阐述的内容。 到嘉靖年间,随着市民阶级的出现,百姓识字率增加,风气也转为开放,渐渐才出现了一些女性作家以及女性视角的作品。女子也渐渐流行阅读小说。 “连载《新编刎颈鸳鸯会》的那张报纸给我来一份。还有新连载才子佳人小说的报纸,一样给我来一份。”丫鬟说道。 那船夫连忙整理,不一会儿拿出了五份报纸,算钱道:“共是五十文。” 薛素素的丫鬟将半钱银币递了过去。苏州宝泉局的新式银币现在已经在江南全面推开,不光有一两半两这种常见的银币面额,如今最小的面额已经做到半钱。 明制半钱的重量只有后世标准计量的一克多,如果用过去的办法根本不可能只用一克多的白银就铸成一枚银币,这还要仰赖物理社不断研究出来的合金配方,在降低银含量的同时还能使得银币白光闪闪,苏州的半钱银币看起来光亮,其实原料大多数是贱金属,制造成本相当低。 “盛惠五十文。”船夫看过银币点点头,小丫鬟也迫不及待地接过报纸,翻看上面新的连载。 随着文学发展,到万历年间,许多的才子佳人小说之中的女子终于渐渐有了自己性格,这些小说不光男性爱看,也吸引了不少女性读者。薛素素的丫鬟以及薛素素自己都是这类小说的忠实读者。 在原本历史中,这种变化一直要到清代中期的《红楼梦》出现才到达顶峰,红楼梦之中的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一样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故事,再也不是故事情节的附属品。 而在这个时空,受到以王文龙为代表的通俗作家的一系列作品影响,小说之中的女性角色丰富程度比原历史之中提高的快的多。 特别是李国仙的《甄嬛传》连载大热以后,女性市场更进一步被发掘了出来。 如今作家在写作才子佳人小说时也会更加注重塑造女性角色,以吸引女读者的购买。 小丫鬟略略翻了几眼,便打开《新编刎颈鸳鸯会》的连载仔细阅读。 《刎颈鸳鸯会》原作是一篇讲述临淮武公赵业的爱妾步非烟和赵业的儿子赵象私通,最后被丈夫所杀的故事,过去往往被认为是警惕富家看管好自己妻妾的文章,而如今却有人将这篇小说改编成《新编刎颈鸳鸯会》,把此故事写成了一篇爱情小说。 此作照着《甄嬛传》的套路,将女主步非烟原本的情色桥段全部洗白。 新编小说之中,作者先给女主步非烟增加了她在青楼时和本地才子两情相悦的故事,才子受难,步非烟去求赵业解救,接着高官赵业又看上步非烟,两人暗生情素,步非烟嫁给赵业为妾。然后又引入宅斗故事,步非烟在赵业家中处处被主母针对,又一次次被当年青梅竹马的情郎,如今做了赵业幕僚的才子所解救。 后来赵业终于背叛步非烟,此时步非烟又遇到了赵业的儿子赵象,赵象屡次在父亲手下相救,两人渐渐走在一起。 这篇小说将步非烟的爱情写得相当精彩,吸引了大量读者的追读,赚足了闺阁女性眼泪的同时,作者“洗白淫妇”“教唆乱礼”的操作也引来许多人的批评。 好在作者早就想到了这篇小说会招来责骂之声,所以一直用的笔名,根本没人知道这篇小说是谁所写。 此时的江南,大量明晃晃的情色小说都在市场上售卖,《新编刎颈鸳鸯会》中甚至没有多少情色段落,实在没有太多实在没有太多被查封的理由,文人士大夫骂他们的,连载此小说的报纸反而越卖越火。 小丫鬟买好了菜,在回程的床上摇摇晃晃的看着小说。 小说连载内容已经到了最后几章,赵业回心转意却发现步非烟和人私通,讲她缚在柱子上拷打,但步非烟死也不肯说出赵象的名字,当赵业端来毒酒让步非烟选择是服毒自尽,还是供出奸夫之时。步非烟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生则相亲,死亦无恨。”果断将手伸向酒壶。 小丫鬟激动的眼泪都飙了出来,而作者就在此处断章,急得她如热锅上的蚂蚁。 小丫鬟回到家时就见薛素素也已经回来,薛素素见自己的贴身丫鬟眼眶红红的,又看到她手上的报纸,掩嘴笑道:“傻姑娘,那小说是编出来的,何必看得又哭又笑?” 小丫鬟红着脸擦擦眼睛,问道:“小姐从王先生那里回来了?一上午可做了什么事情?可有约好下一次又去他家?” 薛素素脸红道:“你瞎说什么?我只是去建阳先生家谈论如何宣传赈灾,沈夫人和李夫人也在旁侧的,哪里有那许多龌龊心思?” “唉,小姐怎么还不开窍?”小丫鬟在一旁着急道。 薛素素不想回答,做了坤班教头以后薛素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快乐,她不再被冯从愆所支配,同时又不像以前当名妓之时只是别人的玩物,而是能受到众人的尊重。 虽然心中对于王文龙还是有异样的感觉,但是薛素素却又害怕自己贸然的表现会让她和王文龙产生嫌隙,失去如今的美好生活。 薛素素和丫鬟名为主仆,实则与姐妹相当,她也知道自己未来的结果会实际影响自己贴身丫鬟的生活,自家小姐妹怎能不担心? “把报纸给我。”此时她不想回答丫鬟的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你不要光顾着看小说,这报纸上的时事新闻也要多看着些。” 说着薛素素翻开报纸正面,就见头板上便有关于她的新闻。 自从民党大会之后,王文龙和坤班和薛素素这几个字眼就经常在江南传扬,王文龙也乐得用这方式为坤班宣传,于是没有做出澄清,薛素素对此也已习以为常,可当她仔细看起这篇新闻时,薛素素的嘴唇便脸色便渐渐发白。 这篇新闻并不是传王文龙和薛素素的花边消息,而是号称扒两人的“真相”。报道中说,薛素素原来是一个南京秀才培养出来的,但是王文龙为了得到薛素素,先将薛素素的干爹秀才夺了头巾,而后又抢走那秀才在兰社之中的股份将之改成自己的坤班。 薛素素完全被描写成一个风流成性,水性杨花的女子,而王文龙则是阴险狡诈,霸道蛮横。 甚至此篇报道在最后还影射说王文龙倡导护粮其实是为了从中渔利,在筹款之时伙同民党贪污了大量钱财,否则他怎么会轻易的捐出二百两银子外加二百石粮食…… 第486章 处理办法 明朝开国初年对于造谣生事的管理还是十分严格的,无论是朱元璋还是朱棣,都因为造谣污蔑等事情杀了一堆人。但是过了英宗朝以后,随着大明的市民社会发展,百姓说话越来越多,思想越来越杂,对于谣言的传播也再难分辨。 人多口杂、众口铄金在晚明已绝对不是夸张的形容,就比如说原历史上董其昌的“民抄董宦”事件怎么起来的? 董其昌的儿子董祖常抢人仆女,董其昌花钱找人已经给调解好了,本来早已结束,却被秀才传谣言说董其昌自己抢人妻女,而且还把这谣言传的满江南都是,接着又有好事者将这件事情编成戏曲《黑白传》到处传唱,让许多松江百姓都以为董其昌自己才是抢人子女的老色鬼。 董其昌的儿子抢人子女虽然丢脸,但也不过是纨绔的富二代行为,说出去事实冲击力不算强,而把这屎盆子扣到董其昌脑袋上,百姓对于董家的恶感瞬间就暴增。 面对这样的造谣,董其昌害怕起来也只能先找关系揪出了写这个戏的书生到衙门对峙,此时这书生又突然暴毙,书生的家人坚称此人是被董其昌所逼死的,把整个故事传得更加邪乎,松江百姓愤而聚集,将董其昌的宅子以及藏书楼全烧了,财产文物一抢而空。 整件事情之中董其昌的确是大户行径,教子无方,纵容逆子,受到惩罚理所应当。但是当时松江百姓,口耳相传的董其昌形象“强抢民女、好房中术、淫人妻女、滥杀无辜”这其中大多数还真是污蔑。 董其昌是官场上浸淫的老手,就算品德再败坏,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做这么多坏事,给自己留下恶霸的名声。但是众口铄金,即使几年之后官府将此事之中造谣、带头烧毁董其昌宅子的人抓捕归案,但是董其昌的恶霸名声反而传的越来越响,官府的证明根本无法给他洗白。 这本质是因为万历以后大明的戏曲小说都繁荣发展,百姓更愿意相信一个富有戏剧性的人物形象,比如董其昌就是十恶不赦,有才无德的恶霸;比如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带着大军追着后金军屁股跑就是为了引后金入关。 偏偏这年代的信息传播又滞后,一旦在百姓头脑中形成固定印象,一个人基本一辈子就翻不了身。 这也是此次对王文龙、薛素素造谣的可怕之处。 …… 王家。 王文龙看完几份报纸,皱着眉头询问:“薛小姐觉得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薛素素眼带泪痕的说:“都是我害了建阳先生,我会辞去坤班教习之职,回到嘉兴隐居,日后也不再在南京出现了,一定为建阳先生洗刷掉这个污名。” “你去隐居人家也可说我是金屋藏娇,”王文龙摇头,“薛小姐莫要如此作想。” “那……该如何是好?”薛素素小声问。 此时污蔑王文龙和薛素素的报纸远不止一份,各种小道消息传的非常猛,而且口径几乎一致,甚至可以互相作为补充。 在这些消息中薛素素从小被冯从愆买来养大,冯从愆带她含辛茹苦,甚至传谣说马湘兰的兰社也是冯从愆一手交到薛素素手上的。 而薛素素居然伙同王文龙将冯从愆的财产全部骗走,还把冯从愆的头巾给去了。 现在在百姓眼中薛素素已经成为一个负心女的形象,而冯从愆就是那个被坑害还无处投诉的老养父,在讲求孝道的此时,薛素素和帮助她作恶的王文龙两人声望已经低的不能再低。 更离谱的是这些报章接着猜测王文龙如何在民党捐款之中中饱私囊,有人去查王文龙的产业,发现他在南京买房买地,在福建办纺织厂,在苏州还入股了物理社的工厂,间接暗示这些入股的资金全都是王文龙贪污所来,甚至表示王文龙在福建时起家就不干净。 其实王文龙从福建起家开始的过程,除了杀死高宷弄到的几千两之外几乎没有背人之处,只要稍加查实,就能把事情说清。 而且民党的捐款过程以及资金流向也都是有内部监督的,即使把民党的所有捐款拿来,也买不了现在王文龙的产业。 更何况几年前江南还有人把李国仙的身世扒出来,说王文龙勾结海盗、外商,是在海外给人做二鬼子起家的,如今却又说他起家的钱全都来自于贪污,王文龙的这点家底都不够分的,几个污蔑的口径自己都对不上。 可这些毫无逻辑的内容却还是让许多人相信。 毕竟直接相信王文龙坏事做尽符合大多数人的基本思维,至于细细的去计算背后资金来源与过程,没有几个人会有这样的经历。 一夜之间王文龙就从受人尊敬的名士变成了两面三刀的伪君子。而薛素素更是从江南有名的名妓变成了凉薄不孝之人。 “这事情如此有组织肯定背后有人操弄。”王文龙冷笑着说道,“不把背后操作者抓出来,咱们退让一步,他们就会前进一步,无论怎么退都不可能脱身。先把他的喽啰抓了再说。” “建阳说的是冯从愆?”薛素素也不傻,这些污蔑报导之中许多内容半真半假,一些事情的内幕只有冯从愆能够知道。 “这冯从愆之前表现的十分老实,只不知为何突然又来对付我。”王文龙说道:“不然他就是要钱,不然就是背后又有什么人的利益。这事简单,我抓他来问问就知道了。” 薛素素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他要什么我给他就是,若是把人抓来询问,到时他又出去哭诉……只怕越搞越是没手尾。” “此事我来解决就是。”王文龙说道。 “好……好吧。”看着王文龙自信的眼神,薛素素勉强一笑,一下觉得很安心。 送走薛素素以后,王文龙马上写信请人去送给孙矿,让他帮忙调查。而他自己则换好衣服出门去找叶昼则。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王文龙想到的不只是辟谣,他更是发现民党现在的运营模式还是没有办法使得天下人信服,这情况在他看来还更危险,日后若有其他人用同样的手段,照样能把屎盆子扣到民党头上。 乌衣巷,叶昼则宅邸。 此地就位于秦淮河畔,夫子庙泮池附近,乌衣巷原本在唐代刘禹锡时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但就因为刘禹锡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地成为文人朝圣之所在。 南京的房价不贵,那是对普通房子来说,叶昼则此处宅子往东是南宋时人们在王谢故居上重建的“来燕堂”,乃是百多年间士子游人瞻仰东晋名相、抒发思古幽情的所在。 往北则是秦淮河上的文德桥,相传当年李白就是在此醉酒捞月。 按后世话说,叶昼则这就是住在了闹市区繁华地段的名胜古迹里头,他这处宅子没有个几千两根本下不来。 第487章 提出审计制度 王文龙来到叶昼则家门口,帖子递上去等待不久,那门子便连忙出来通知:“老爷请建阳先生进去。” 王文龙快步走进院中,叶昼则直接迎了出来,怒气勃勃的说道:“那些小报实在太是过份。我叶昼则要贪钱?我这宅子叫价就不止三千两,何必贪民党筹集那点小钱!” 王文龙说道:“人言可畏,咱们需要为民党想个章程,要不然这脏水可是兜不住。” “是啊,建阳先进屋。”叶昼则叹了一口气,和王文龙一起走上书楼,叫人给王文龙上茶,然后才询问:“建阳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堵住悠悠众口?我们先把这造谣生事之人抓出来如何?你可知大抵是什么人物吗?” “大概能猜到,不过即使抓出来也没用,即使那人照我们的意思在报纸上说出真相,江南百姓也肯定会有人怀疑咱们屈打成招。众口铄金,咱们只能用宣传去对抗宣传,有人怀疑我们行小人之事,那我们就必须要光明磊落。”王文龙分析说道:“不如借此机会将民党的账务公开,以永诀外人之猜忌。” 叶昼则想了想,高兴说道:“好办法,咱们将账务公开了,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看谁还说民党中饱私囊!” 王文龙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夫子庙的泮池,往那方向而去,就是南京的贡院、故宫、各大办事衙门所在。 “南京留都,虽然南面官只管着一省之地,但名气着实不小。这些名气正好能为咱们所借用。”王文龙道。 叶昼则走到王文龙身边也一起看着远处景色,问:“建阳想要如何做?” “咱们民党虽然是私人组织,但是也不排斥让官府参与。我想搞出一个审计制度,将咱们民党的账目交于官府,账目交于官府,官府就会为咱们背书。造谣者的宣传能力再强,难道有南京户部之中东林党和三党的官员声量强?他们骂咱们可以,骂南京诸公的审计试试?” 这个方法早个十几年都不好用,因为那时的党争还不够激烈,波及范围还没有涉及民间,但到了万历三十多年,大明的党争已经由上而下,东林党和三党在民间都有自己的喉舌,真论起宣传能力,江南的小报全部发力可能都比不上东林书院或是浙党的齐声鼓吹。 叶昼则问道:“建阳可有了具体章程。” 王文龙点点头,当即铺开稿纸道:“我有个大概意思在心里,昼则你同我参详参详。” 叶昼则站在王文龙身边看着王文龙边说边写,阐述出他的想法,就见王文龙写出一份名为“审计制度”的细目。 他有些不解,这词确实少听。 中国历史上具有审计性质官职早在西周时就出现了,之后秦汉隋唐都有相关部门,宋代更是由审计司专管国家审计。但元明二朝,却未专门设立国家的审计机构。这和朱元璋当年设计的财政制度有关,老朱当年的想法特别单纯,大明的税收大都是一刀插到底的,比如朝廷要养兵就专门找百姓收一份军饷,朝廷要剿匪就专门找百姓收一份剿饷,虽然六部也有自己的库房用以应付本部门内部的事务,但是全国级别的审计记录却没出现,而是依靠安插在六部之中的御史等官员自己算自己的部分。 即使有审计,中国古代的审计部门也是只对国家财政内容负责。 公有部门对于企事业单位甚至民间组织的财务收支进行审计的制度,最早得到1807年的法国才出现,在中国则要到民国时,北洋政府才第一次在中国土地上设立了审计院。 但是王文龙知道查账审计和相关的会计师等工作是一个组织能够建立自己公信力,并且规范内部管理的极好办法。 对于民党这样的党派,即使王文龙和叶昼则没有捞钱,但是吸纳了几万两银子的捐款千头万绪的用了出去,难道内部就真没有一两个蛀虫? 叶昼则看了半天也弄明白了王文龙的意思,然后便连连点头:“这法子好!” 特别让叶昼则认同的是王文龙所写“公生明,廉生威”六字来解释审计的意义。 这句话是大明天顺年间山东巡抚年富在《官箴》中写的,只不过在大明的流传并不广,原历史中这六个字要到乾隆年间,因为清代的官宦世家颜希深祖孙三代不断宣传,才变得天下扬名。 王文龙直接写出了审计的三大意义。 一,维护财经法纪,定时的公开审计可以建立民党的声誉和威信,至少也能防止被有心人诬陷; 二,改善经营管理,一次次的严格审计必然能够抓出内部蛀虫,查出经营之中的浪费情况; 三,提高资金的利用效率,有一些钱民党自己以为用在了正地方,但是却不一定能够收获民心,若是公开出民党的钱财去处,让百姓都来发表意见,民党用同样数量捐款所收获的民心定然会大大增加。 叶昼则越看越同意,忍不住称赞道:“建阳果然高见,用此办法既能够扫清此次污蔑之事,还能将坏事变为好事,从此为我民党打下名声,甚至防止日后有人清查旧账,说我民党资金来源不明所做事情隐晦不清。建阳八闽第一谋士之名果然不虚也。” 王文龙说:“南京并没有专管审计的部门,但以民党的声望,完全可以请来户部的各司官员以及南京六部的御史负责审计。想来他们也会需要这样的名声。国子监和兵部我有故交,便由我去请,另外五部以及南京留守司中的御史就要有劳昼则了。” “哈哈哈,此正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之策,我怕看许多人巴不得要来呢。”叶昼则笑着说道。 五天之后,《苏州旬报》以及江南各家上得了台面的报纸同时发布消息,民党宣布正式成立“审计办”,并刊发了王文龙所说的审计工作的原则以及三大好处。 “公生明廉生威”六字下面附上的则是一连串同意参加民党“审计办”的官员名单。 这些官员都没有写官职,但有心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什么级别,以南京兵部尚书孙矿为首这就让一群人惊讶。 别看孙矿被东林党挤兑的不成样子,但南京兵部尚书却是负责管理南京事物的“南京防务堂会议”的头把交椅,在南京的六部尚书之中地位最高。 再下去,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勋臣,另三部的尚书、南京六部的御史、南直学台一一列名。 由于《苏州旬报》的传播能力够强,这些大佬的名声也够响,此消息迅速传开,并且飞快引得各界支持。 这是自然,因为名单之内包括了东林党和三党的干将,各派别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得给面子站站台。至于王文龙和薛素素,他们本来也没有得罪三党和东林党,无论是谁想整他们,都和此时朝中的党派没什么关系。 如果报纸只是骂王文龙和薛素素,王文龙还会有一些为难,但是他们偏偏涉及到民党,真动用出民党的隐藏实力,那就根本不是一二宵小可以随意污蔑的。 这份名单出来之后,原本把王文龙的花边新闻造上天的报纸立刻收口,他们胆子最大的也只敢继续含沙射影的攻击薛素素,王文龙贪污民党钱财之事,莫说是再无一人敢提。 等到个把月后民党的审计账目一公开,这些小报说不得还要跟着一起吹捧民党处事清白呢。 第488章 吓唬和抓人 相传南宋时金兀术进攻建康府,赵构骑在马上逃亡,马匹口渴,烦躁嘶鸣,眼看就要引来金兵,跟随大臣俱皆惊慌,这时一个臣子在南京小巷中找到水井,又用百姓淘米的水缸取水饮马,赵构这才逃过一劫。 故老相传,这小巷从此就被叫做饮马巷。 宋高宗饮马巷饮马的故事多半是假的,但饮马巷中这一口水井却着实有些名堂,南京是个人口数十万的大城市,这年代的城市排水系统又都是泥土沟渠,日久年深,居民生活污水难免进入地下水,使得南京城的地下水大多苦涩发咸,而饮马巷中这一口却是甜水井,围绕着这口水井养活了许多商贩。 饮马巷,冯从愆摇着扇子走进一家二荤铺,对小伙计吩咐道:“来一碟卤猪心,一碟烧肉。” 这时只售卖肉和下水的铺子叫做肉铺,二荤铺则指的是既卖肉也做肉类菜肴的铺面,这样的店铺虽然没有鱼虾海货等高档食材,但也是有钱人家才能经常消费得起的地方。 冯从愆被摘了头巾之后,原本都被从老婆家赶了出来,他和老婆本就没什么感情,两人原本一个月也见不得几面,被赶出家来甚至到衣食无着的程度。 直到这段时间冯从愆跟着彭末衲一起厮混,着实捞了些钱财,原本的体面才渐渐回来,如今又是小酒小肉吃上了。 不过冯从愆的心中却依旧打鼓,他总觉得得罪王文龙不是个好处,想着要不然就跟着彭末衲一起回四川,要不然就需从彭末衲处多骗些钱财,早些跳船。 二荤铺的厨子在锅中舀入一勺猪油,添加一些葱姜,便将细细切了的猪心投入锅中,然后迅速烹入绍酒,很快店中便昏香四溢。 糟肉则是现成的,先切好了一盘拿上来,冯从愆打开自己所带的一壶小酒,正待自斟自饮,突然就听身后有伙计道:“几位军爷要找什么人?” 冯从愆起初还没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想,直到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冯从愆连忙站起身来,转身便朝外走,可那两个军汉直接将他拉住:“你是冯从愆?” 冯从愆只能陪笑说:“学生正是冯从愆,不知两位军爷有何事体?” “兵部刘郎中有请。”那军汉说了一声,两人没有给冯从愆多问的机会,将冯从愆夹住就走。 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宇正坐在茶楼座头上吃酒,听到身后传来军汉拖人上楼的脚步声以及冯从愆的惊叫求饶,他也不回头,继续笑说:“建阳先生也尝尝这南京的盐水鸭,人都知道南京烧鸭,实则在老南京人口里这盐水鸭却比烧鸭更有味道。” 王文龙夹了一筷子盐水鸭放入口中,点头笑道:“酥烂荤香,果然上品。” 身后的冯从愆见到王文龙瞬间反应过来被抓原因,他瞬间双腿发软,一下便跪下:“王老爷,您要找在下,只消说一声……” 刘宇看了他一眼,装做没听见他的话,回头继续对王文龙笑道:“建阳可知?前两月那刘天绪下场如何?” “听说是准备剐了?”王文龙问。 “可不是剐了么,这等人物妖言惑众,使得朝廷颜面受损,南京百姓亦有多受蛊惑的,千刀万剐实不嫌多。刑部发文,过了夏天便要在南京开刀,片他一千多片,独留个脑袋,那是要送到京城给圣上告庙的呢。” 王文龙道:“此等贼人,实当如此。” 刘宇说:“可不是?便是做成这样,还有那胆大的,继续往妖言惑众的路子上闯呢!就说近日建阳先生所受到的谣言滋扰,那为首者……” 听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冯从愆已经吓得裤子湿了,连连磕头道:“在下胆子小,两位老爷要问什么就问,在下绝不敢说假话的。” 南京兵部尚书孙矿是南京治安的实际负责人,和北京兵部一样,南京兵部也下辖四司,其中职方司专管“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 刘宇作为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又是孙矿的铁杆,虽是文官,却是跟随孙矿一起在朝鲜战场上走过的,腰中宝剑曾杀过不少倭寇,身上自有一股凛凛煞气,三两句话就把冯从愆给吓得屁滚尿流。 刘宇扭头问冯从愆道:“《金陵纪盛》上头那篇污蔑建阳先生的文章乃是你所写?” “是在下所写。”听到刘宇连报纸名字都说出来了,冯从愆知道自己再抵赖只会更惨,主动承认。 “这些日子在南京污蔑民党的文章也是从你手中出来?” “不,不是,”冯从愆连忙说清干系,“我只给人提供了些薛小姐的旧文,实际执笔的文章只那一篇,其他内容并非我所写,还请刘老爷、王老爷明察!” 这家伙真是软的够可以,直接把自己身后还有人的信息给供出来了,王文龙冷着脸问:“你说的那人是谁?” “是……是酉阳的彭宣慰。” 王文龙微微皱眉,彭末衲,自己没哪里得罪那彭末衲啊。 刘宇则是一个办案老手,知道这事情一开始若是牵扯的人太多,反不容易查明白,冯从愆的嘴巴这么松,直接顺着他这条线挖干净再说。 他吓唬道:“你对薛素素挟私报复,故而诬赖别人,其实那些文章都是你所写,此事也都是你来挑唆,是也不是?” “冤枉呀,不是,真不是!”冯从愆吓了一跳,连忙自白说道:“那彭末衲说要对付建阳先生时我是一力劝阻的,那些文章都是彭末衲的其他文胆所写。” 刘宇问:“其他文胆又有谁?” 冯从愆感觉扯到彭末衲王文龙拿他没办法,但扯到其他文人自己在南京就不好混了,于是一下不说话。 刘宇见状,转头对王文龙笑道:“定是此人所为,还想攀扯他人,建阳,案子查清了,咱们别处吃酒去。” “如此甚好。”王文龙也回答。 两人起身就要走,冯从愆突然喊道:“还有城东的刘举人,府学里头的张秀才,城隍庙下专给人写文抄的徐监生……” “带他去拿人!”刘宇回头说。 有了怀疑对象想要查此案,简直是轻而易举。不消一天时间案情便查得明明白白,王文龙得知这彭末衲居然只是因为年少慕艾嫉妒自己,便对自己产生杀心,不禁感到无语。 这彭末衲的身份倒是有些麻烦,王文龙没有主动表态,他想试试水温再说如何处理。 果然,转过天来孙矿便叫王文龙到府上去吃酒,一进花厅,王文龙就见孙矿和彭末衲以及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坐在桌前。 孙矿起身为王文龙介绍那年轻人道:“建阳,这是酉阳的冉见龙冉千总,乃是酉阳宣抚冉将军的胞弟……” 第489章 提要求 席间彭末衲显然是被教训过了,看见王文龙时只是勉强点点头,也不说话,一脸受气忍耐的样子。而冉见龙虽然比他年轻,态度却比他老成的多。 冉见龙对王文龙拱手见礼道:“在下冉见龙,建阳先生虽在江南,但我于川中也早听闻先生的名字,今日有幸得见。” 王文龙听到他的名字便连忙拱手:“原来是冉将军,王文龙有礼了。” 对于彭末衲这号人物王文龙完全看不上,但对于冉见龙王文龙却是不敢轻视。 如今担任酉阳宣抚使的正是冉见龙的哥哥冉跃龙,冉跃龙几年前承继兄长的酉阳宣抚之位,但他体弱多病,不能带兵出征。 十几年后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朝廷召酉阳土兵驰援辽东,便是冉见龙当主将,带领冉跃龙的儿子冉天胤及酉阳土兵、以及冉跃龙的妻子白香玉和酉阳女军上前线。 冉家手下的酉阳土兵相当能打,先后参与辽阳大捷,解除奉集之围,直到天启元年浑河之战,努尔哈赤突袭沈阳,开铁防线全线崩溃,位于沈阳以北驻防的酉阳土兵被满清包了饺子。 之后的浑河之战,冉见龙在内的一千多名酉阳土兵战死。冉跃龙的妻子白香玉带剩下的酉阳兵退回辽阳,后来又退回关内。 转年过来四川又发生叛乱,冉跃龙重病,白香玉替夫出征,带领自己的几个儿子收复遵义。 冉跃龙死后,白再香掌管酉阳军政大权,带领子侄先打张献忠再打满清。 冉家人虽然有割据的想法,但却绝对是硬茬子,如今冉跃龙、白再香、冉见龙都还不满二十岁,却已经牢牢把持酉阳军政大权,面对上十几岁的冉见龙,王文龙自然丝毫不敢怠慢,这人比彭末衲可是靠谱严肃多了。 大家入席,吃菜喝酒,聊了几句,彭末衲一直不言语,冉见龙看了彭末衲一眼就笑着对王文龙说道:“听说建阳先生近日同我彭大哥生了些龃龉?” 王文龙一笑,倒是不怎么慌,冉见龙虽然在四川是一号人物,但来了南京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他有办法压着自己,也没必要找孙矿坐中间人要自己吃饭了。 王文龙抚摸着白瓷酒杯,笑问:“冉将军的意思是?” 冉见龙解释说道:“彭大哥乃是我自小长大的玩伴,他为人孟浪了些,又是初次来到这江南地方,临行之前我兄长就嘱咐,若是彭大哥有哪些做的不对之处,我等弟兄都要帮忙看管着些。” “对于酉阳冉家在下是极为尊敬的,”王文龙点头,接着看了彭末衲一眼,摇头说道:“只是彭兄弟做的实在有些过份,为难我王文龙无所谓,何必扯入民党,污蔑民党之事业?” 彭末衲脸上阵红阵白。 冉见龙起身为王文龙倒了一杯酒,笑道:“此事是我彭兄弟孟浪了,一切辟谣之事我等自当负责。从今日起,我等会在报章上将辟谣内容一一堪出,我已找文人写了几篇文章,只是我辈粗鄙,看不出个好坏,建阳先生是大名士,还请先生过目。” “如此也好。”王文龙点头,接过冉见龙递来的文稿,细细阅读。 冉见龙的态度果然不错,他拿出来的文章将王文龙之事全系编造的情况说的清清楚楚,文章作者正是当初投稿写王文龙和薛素素花边新闻的那几个。 这几人此时应该还在兵部手里,肯定是冉见龙求了孙矿才能够让他们写出这样的文章。 自从民党宣布成立审计办之后,辟谣之事已经完成十之七八,剩下的内容就是将王文龙和薛素素身上的脏水给洗干净,这东西王文龙本来并不太在意。 他的名声在福建家乡,百姓说起都要竖大拇指,这就够了,至于在江南,王文龙因为之前和东林党有些学术上的争论所以名声本就毁誉参半,不过如今的江南本来就是各党派的战场,几乎找不出一个能被众人同声称赞的文人,王文龙也没必要求全责备。 而且王文龙这样的文人,有些桃色新闻不算什么坏事,只要让冯从愆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证明王文龙没有教唆薛素素不孝就行了。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王文龙放下文章,点点头。 冉见龙又给王文龙倒了一杯酒,笑道:“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赔礼,在下的意思是,给民党捐献纹银五百两;再购买先生的香妃纱五百匹,运回四川。” 冉见龙把赔礼的态度做得很足,对于受伤害者不但辟谣,还要给一些利益赔偿。 只不过听到冉见龙说此话时,王文龙注意到他身边的彭末衲脸上露出了不忿的神色,想想王文龙就明白,这些钱彭末衲要出很大一部分。 “我倒是想要补一条,”王文龙笑着看看彭末衲,“日后彭宣慰要出四川还得多思量,不该气量如此扁窄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你!”彭末衲气的瞬间就要站起来,下一刻却是直接被冉见龙给拦在身前。 “彭兄,坐下!” 冉见龙比彭末衲还小了几岁,但和彭末衲那富贵子弟的细身板不同,冉见龙显然自幼打熬筋骨,身高虽不高却十分强壮,如同个小秤砣一般,眼睛一瞪,口中一喝,气势居然直接把彭末衲给压回了座位。 冉见龙回头又看了一眼王文龙,脸色也不太好,王文龙只是自顾自摩挲着酒杯等待。 冉见龙再看看孙矿,见孙矿也是微笑而不语。 冉见龙脸色微变,不一会儿,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对王文龙拱手说道:“此事我会和兄长说的。” 他的态度虽然谦卑,但是语气却有些生硬,说穿了就是:我答应你对彭末衲禁足,但你也别再要求更多。 孙旷看看两人,突然笑道:“少年人说话果然是中气不同,既然谈妥,便喝杯酒吧。” 王文龙和冉见龙同时举杯。 “我敬冉将军一杯。” “王舍人满饮。” 碰杯之后,两人都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干,接着才在孙旷的斡旋之中吃菜聊天。 虽然冉见龙年少老成,但毕竟也只是个少年人,见识眼界和王文龙根本无法比,开始谈话之后王文龙稍稍拿出一些后世观点,很快就将酒场的气氛调节到不错。 之前冉见龙对于王文龙不给冉家面子还有些怨气,但聊着聊着心中也渐渐对王文龙佩服,这才知道为何王文龙能闯下偌大名声,觉得王文龙果然是个见识广博的智谋之士。 一餐酒下来冉见龙已将王文龙引为知己,两人还约好饭后一起去看戏。 知道自己未来至少几年都会被圈禁在酉阳的彭末衲则是喝的大醉,冉见龙本也不待见他,这次又给自己惹来这么大麻烦,冉见龙让人把他送回馆驿,本来彭末衲是要和他一起进京的,但现在冉见龙已经打算过两天直接把彭末衲送回酉阳让哥哥发落了。 第490章 心慈手软 第二天王文龙找到薛素素,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下。 “一切都只是因为那彭宣慰想要轻薄我?”薛素素有些难以相信。 如果是冯从愆报复弄出了这一系列事情薛素素还更容易接受些,可这彭末衲她和他只见过一面,两人说不上十句话,居然就会为了她做出这么大一个局,这人的思想薛素素都难以理解。 王文龙道:“彭末衲日后将被圈禁在酉阳,你可还要出气?” 王文龙提出把彭末衲圈禁在酉阳本来就是为薛素素出气,此时还询问她满不满意,让薛素素心中生出一种极受重视的感觉。她连忙摇头说:“不要再去惹这人了。” “也好,此人的根底太深,酉阳的彭冉二家也非一体,借此机会,冉家人会好好折腾他的,也算给你出气了,”王文龙说道,“对于那冯从愆,你打算怎么处理?他虽然之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是审问其他笔者就知道这人一直在给彭末衲出主意,他也是想要报复我们的。” 薛素素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算了,让他把事情澄清就好。” “哎,”王文龙叹气说,“那冯从愆现在低眉顺眼,只是因为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你如此善良,他日冯从愆若能够翻身可不一定会承你的情。” 王文龙没有让兵部继续插手此事,因为有了冉见龙的承诺之后已经没有必要再劳烦孙矿。 他让潘秀去联系南京和苏州的报纸,刊发冉家写的澄清文字,与此同时《苏州旬报》也刊发秦淮河采访报导,揭露某些士人凭借自己有功名在身、在南京做脂粉生意、养瘦马的内幕。 这采访王文龙几天前就已开始准备,一篇报道详细写出这些人是如何购买女子,如何训练,直到这些女子成名之后还一次次用金钱欺骗剥削对方的事实。 烟花女子所发的控诉字字泣血,甚至有两个前几年南京闻名的名妓甚至因受不了逼迫而自尽,记者也去采访了他们的贴身丫鬟和养娘,第一次让南京百姓知道这两个名妓自尽的内幕。 这篇文章虽然没有写到冯从愆的名字,但是字字都打在冯从愆脸上。 秦淮河报道一出,立刻引起江南轰动,百姓第一次知道风光的名妓背后原来还有这些悲惨故事,南京的各大报章纷纷跟进,江南的士人们也随之动手,将冯从愆给批判的狗血淋头。 这些人有一些是看王文龙的面子仗义出手,还有一些却是要以此文章在秦淮河上扬名。 秦淮河上的女子被这些掮客给害得太惨,看到《苏州旬报》的报道直接拿着就跟自己相好的名士哭诉,最难消受美人恩,为了哄这些女人开心,不少名士居然便动手写作。 据说接下来几个月许多人拿着证明自己写控诉文章的报纸到秦淮河游玩,报纸一出,几条花船的女子都自愿来伺候,钱都不收。 冯从愆这种人对于妓女的压榨是建立在妓女没有话语权而他们作为文人掌握了舆论渠道的基础上的,这种情况一旦反转,冯从愆的靠山直接就没了。 冯从愆的背景都被扒得干净,什么勒索薛素素、马湘兰,入赘商人家等等,随着他的背景越挖越多,有被人发现他还涉及到了诈骗之事,而且所诈骗的都是那些能够到秦淮河游玩的名士富豪。 这些人之前被冯从愆以各种风月的事情诈骗,却自以为是丑事不敢对外张扬,可现在这事情被别人抖出,他们脸面已丢,干脆就把怨气全都发到冯从愆身上。 冯从愆全家都被骚扰的苦不堪言,冯从愆的妻家逼迫他写了一纸休书,和冯从愆彻底划清界限,而冯从愆也变装易服连夜逃离南京,日后只能江湖漂泊跑到外地给人做幕僚为生。 事情以湘妃纱招收冯从愆手下六个姑娘入厂作为结局。冯从愆一跑,这些被他买来的姑娘全都衣食无着,胡氏出面把这几个女子收为干女儿,宣布会让她们自食其力到出嫁的年纪,纱厂为其择良配,还会给每人一份嫁妆。此举获得广泛赞誉,顺便还在江南更加打响了湘妃纱的名气。 几天之后,《白蛇传》的排演初步完成,薛素素也带着戏班一起南下苏州为参与虎丘大会做准备。 至于王文龙则没有去苏州,因为叶昼则的民党向他发来邀请,参与春末的“民党大会”。 王文龙虽不是民党成员,却因为是经济学的奠基人和民族主义的提出者,在民党中享有崇高地位。以王文龙的影响力,民党开会必须有他到场,否则定让人有草台班子的感觉。 …… 第一届江南民党大会,就在叶昼则的乌衣巷宅中举行。 包括叶昼则、张鼐、夏嘉遇、姚鼎等一批鼓吹民族主义最为积极的名士,还有对民党思想颇为认同的周汝登、章潢、刘元卿等名宿,包括经济学会毛文龙等商人代表全都受邀到来。 在场近百人物济济一堂,足见这两年江南民党的发展壮大之成效,会议的主要目的是确定接下来民党的发展宗旨。 民党的具体做事当然是叶昼则等人负责,但是组织规模大到了一定程度,想要上下一气团结一心,没有这样确定党派核心思想的大会是不行的。 会议参与成员之前多半是以书信互相联系,如章湟之前一直住在江西都没来过南京,他只是对民党思想表示支持而已。 大家来此共商党派未来发展的方向,本来以为能够很快达成默契,却没想到真正是距离产生美,会开到半上午就开始吵架,然后就进行不下去了。 天南海北的民党成员聚集在一起,才知道各自的思想差距有多大,在推行民族主义以及讨论经济学等大方向上大家并没有什么异见,但是具体执行起来各人的方向却是全然不同。 吵的主要议题纠结在两点:一是民党成员是否要参加科举去改变时局?二是民党接不接纳天主教? 在民党成员是否要参加科举的问题上,讨论大抵分成三派:一派比较随性,认为民党的成员能考得上科举就考,考不上也不要勉强,只要考上之后能够维持本心就好。第二派则认为民党应该互相帮助,主动推举自己的党员走上科举之路。而第三派则完全反过来,认为民党的思想和如今的朝廷科举制度全然不合,不应该以追求科举为先,而应该用全部力量在江南发展市商阶级的支持者,成为一个不入朝局却能够在野影响朝政的党派。 三派的支持人物底色非常明显,已经有了功名的读书人主张随遇而安,还在苦哈哈求上进的士子希望民党支持他们科举,根本不相信大明官员的商人群体则认为民党应该坚持在野,他们地位不同,对于一件事的处理方法以及观察视角自然也完全不同。 第491章 民党大会 王文龙坐在一旁没说话,他知道让民党去扶持党员考进士纯属扯淡,不过争吵激烈,他没必要去出头。 那些有过功名的民党成员看的其实最清楚,东林党和三党能够扶持自己的成员在官场上一路向上爬,那是因为这些党派本来就是从官场之中分化出来的,党派成员几乎全有官身,党派的联络网本身就是官场之中一张巨大的利益网,想要提拔个官员,甚至把一个学子给捧成进士,自然有操作的手段。 民党这一群人,鱼龙混杂,即使一二有功名的,也不是因为利益而进入党派,凭什么为民党的其他读书人出力?所谓让民党成员多去考进士然后左右朝政,毫无操作性可言。 而讨论之后,这方案最终也被排除。大家无论愿不愿意都只能承认民党成员只有思想上的共同性,至于党员想不想去考进士,能不能考上进士,还是各凭本事吧。 而接下来便是是否接纳基督徒之争…… 孙元化道:“西人铁炮之法有独到之处,造船技术更是我辈所不能及。民党既然奉民族主义为宗,想要守我汉家国土,甚至扬帆海外,没有坚船利炮是不行的。如今许多大明人物还固步自封,我近日在江南买到一本《火器图说》,里面记载的一些火器设计,号称能够飞天遁地,炮发择糜烂数里,烟出则立刻毙敌,然而详查其所阐述之原理,居然以为将火药弹丸以九宫八卦等等方式排列,甚或以为加入女子经布、狗血、老人尿即可成为剧毒,若问实验数据,则全然不见,有人以为用这样的东西就能去开拓海外,这岂非儿戏乎?” “如今海外已是千帆竞渡,我中国之人,落后已远矣,急需真正之物理人材,我建议,民党应该主动联络澳门,在江南建设工厂,联合物理社推广物理教育,如此才能培养真正有力之物理后生学子!” 章湟是江西大儒,江右四君子之一,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但他却丝毫不古板,几年前就是他第一次邀请利玛窦到白鹿洞书院讲堂宣讲西学。 他资历既老,头脑也开放,闻言主动道:“此法甚好,”又接着询问:“民党培养了这些学生,日后得给人一个怎样前程?他们既不能科举,只怕没个吃饭的地方呀。” 张鼐说道:“我以为此事要从两个方面入手,一则在江南由民党多开工厂,吸纳这些学会物理之术的民党成员,使他们即使不经科举,读书几年也有一条出身之路。二则我们也要对海外开拓,那些欧洲人学了这许多技术怎么不愁没活干?这是因为造枪的,造炮的,只要有了对外开拓,那订单源源不绝,日子自然过得滋润。” 张鼐对于殖民主义以及经济学的研究还真没白费,已经完整在脑海中建构起殖民经济的概念。 毛文龙也道:“我们急需海员、炮长,若是民党真能培养出这样学子,辽东一年至少可招募数十人为业,每人每年出息不下百两。” 此言一出,在场许多文人都侧目,有功名的人物自然不会想去民党的物理学堂读书,但是江南九成以上的文人考不上举人,甚至大半的文人连秀才功名也考不上,不过学了些文字到处给人做杂活而已。如果一年能够挣上一百两银子,甚至一些考上举人的文人都会愿意去民党学堂学习手艺。 “此法甚好,”叶昼则笑道,又看看一旁的王文龙,“建阳从早至今未曾发言,可有什么想法么?” 王文龙不是没意见,只是他发觉自己不用说话。 从上午争论至今,民党提出的观点其实都合情合理。 他们没有朝中的足够力量,自然走不了在朝中扶持出自己党人的路子;民党的发展需要增长点,结合民党的经济学派和民主主义背景,培养党员进入商业活动甚至参与殖民开拓,这也是最好的选择。 这半上午的讨论,其实王文龙闭着眼睛都能把结果说出来,但是在一个党派之中要达成共同意见,必须要经过大家互相争论的这么一个过程。王文龙则没必要参与,有没有他反正结果都一样。 此时被叶昼则点名,王文龙才笑着回答道:“我也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民党的确应该办学校,教授技术,和物理社联合那是最好。不过我只补充一点,民党的学校要以实务为先,则物理社如今的教材就不好使用,那些教材实在太深,应当为快速教出可以自食其力的学生而编出一套内容浅一些、实用一些,教学时间只在两三年的教材。” “若有二三年时间,教材内容也不光可涉及到西方人的技术以及物理社的研究成果,还可以直接教学生读书写字打算盘,造枪造炮的需求不那么大,但读个两三年学,出去便能写写算算也算有一条谋生之路。” 叶昼则皱眉道:“两三年时间要教一个不识字的人学会写写算算还要教他些手艺,这怕有些困难吧?光是开蒙,两三年便不够了。” 这年头的学生一般是四岁发蒙认字,先拿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书籍,跟着先生苦读,读到六七岁才能够开始学习《孝经》《大学》《中庸》这基础三篇,这才算真正开始读书。 学三、百、千认字就要两年多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最近想到一种拼音方法,可以不用学会生字切音,直接用拼音就表示一字读音。如此只需给学子教授些许常用字,再教他们查字办法,有个一年时间,成年人借着字典,虽读不了古书,但日常抄抄写写还是够用的。这段时间再间杂着学些数学、物理基础,如此三年,便是白丁也能成为一个能写会算的人了。” 这年代的教育方法十分古板,每天先温习旧书,先生带着学生读新篇,学生会背之后再串讲,讲完之后第二天再温习旧书。用这种填鸭式教育方法想要学会识字,当然要几年时间,但其实学会拼音之后,配合着字典,多读多写多看,在后世的扫盲运动中已经证明,普通人用上一年时间足够掌握常用的书面文字了。 “真有这样效果?”叶昼则惊讶说道,“回头建阳一定让我看看那拼音方法。” 众人讨论了一阵如何开办民办的学校,以及民党学校的教授内容,然后不知如何又转回了是否接受基督徒的问题。 “民党学校教学物理内容自然是好,何必要接纳天主教中之人?”与会余懋衡皱眉说。他是山阴县知县,趁着来南京公干的时候来开民党大会的。 余懋衡道:“我在山阴县实际观察到那天主教番僧宣传教法之方法,什么天主降世审判世人,这与白莲、弥勒教所称的弥勒降世只说何异?此等宗教专一的吓唬信徒,用个未来的审判先叫人害怕,又言信他教者与未来能解脱,最能乱人心,信众也最是死忠。若推行开来,日后这些番人定然会借着信众而图谋不轨。” “我看这些天主教僧人都是安禄山、刘渊、石勒之辈,断不可让他们在中华行事!” 第492章 差异化竞争 第492章差异化竞争 章湟立刻反驳余懋衡道:“天主教徒其学识甚为广博,且亦是尊重我中华正朔,纳其传教士进民党学校,乃是帮助中华开疆拓土,如何能说和那造反的白莲教是一流?” 章湟年轻时张居正还没有打击掉泰州学派呢,那时的文人别说骂朝廷,指着朱熹孔子的鼻子骂也是正常,风气比现在可是开放的多。章湟自己又是王门学者的领军人物,易学大家,思想开放,对于各种新奇激进的理论都愿意加以了解,他对于天主教虽不相信却认为可以接触。 余懋衡猛摔茶杯:“这天主教徒口口声声说愿为天主死,心中只有天主无有君上,帮助大明只不过是为了传教而虚与委蛇,目的乃是以夷变夏。” 孙元化建议说道:“可以让他们进入学校,但是不允许他们传教。” 孙元化原历史上是天主教在江南传播的忠实拥趸,但进入江南物理社之后,孙元化对于物理学的追求已经不需要再通过天主教就能够实现,对于天主教的认识也比较中庸。 名儒刘元卿则说:“我也听过那利玛窦的讲座,确实是个饱学之士,不应只因为他是天主教的传教士就加以区别,可以大礼延请这些传教士来成为民党学院的先生。” 王文龙听着一群人的吵闹,依旧一言不发,关键是得罪不了。 态度适应的余懋衡肯定是不可能妥协的,历史上十年之后的南京教案,余懋衡就是首倡其议,他看到天主教的教徒远比佛教徒要狂热,而且天主教还有收养购买孤儿训练成传教士的习惯。这些行事风格和白莲教表面上的确十分相似,所以余懋衡坚持认为天主教肯定和白莲教一样包藏祸心,目的是推翻当今大明的统治。 此君的根底极深,余懋衡自己前两年才考上进士,如今刚刚当到浙江山阴知县,但是他的实力远不只是一个小小支线而已,余懋衡的哥哥余懋学早在三十年前就考中进士,死前已经做到南京户部侍郎,余懋衡的弟弟也早他十几年中进士,曾经当过陕西御史,在对抗税监之事上大有名声。 余懋衡一家都是江西的望族,而和他打擂台的章湟以及刘元卿更是江西的名宿,只不过余懋衡学的是理学,而章湟和刘元卿都是王学门徒,对于天主教思想的态度比理学门生更加开放。 现在三个江西大佬吵起来了,别人都不好插嘴。 余懋衡火气上头,直接指责说道:“章老放纵天主教在白鹿洞书院讲学,这是引狼入室也,日后中华根祸端之肇源就在此了!” “说我引狼入室,你就是抱残守缺,如今天下激变,北有东虏,江南有倭寇,红毛人已然入福建,你等还固步自封,未来中华之丧乱,只因你等守旧之辈,班班史书上必有你余懋衡一个名字!”章湟跟人对喷了几十年,功底自也不浅。 叶昼则只觉头疼,连忙劝和说道:“请两边先生息怒,说什么帮助传播天主教,即使天主教进入了民党的学校,咱们民党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如何处置天主教传教士,还是要看朝廷的意思。咱们只讨论如何办好学校就是。”说着叶昼则又求助王文龙说:“建阳先生你如何看待。” “我吗?”王文龙看戏正看得精彩,突然被点名。 章湟说道:“建阳是海外归客,曾经是进入过天主教的学校的,你快同大家说说这天主教学校所教内容是如何有利民生的。” 王文龙笑着回答:“我在西洋时的确刚从传教士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并未进入过天主教的学校,许多杂学内容都是自学而成,和天主教关系不深。不过天主教学校之中的确教了一些有用内容。” 余懋衡说:“建阳正因未入他天主教学校这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若是入那学校读上一两年,满脑袋的天主救世,一个好好的人才也荒废了。” 王文龙一笑。 十几年后天主教已经在江南有了广泛根基的时候,余懋衡都能够跟着沈一起掀起南京教案,顶着朝中阁老以及东林党的极大压力,把天主教传教士打的打逐的逐,他的那点面子又算什么? 整个大明社会对于天主教的接纳过程本来就是一波三折,实际上此时耶稣会士的传教思想也没有统一,如果大明社会直接接纳了天主教,反而会使得耶稣会走向更激进的传教思路,两边必须要经过这么一个磨合过程。 民党大会开了一天,傍晚终于结束,众人吵的怒气冲冲,倒也生出些知己之感,下了会场之后,大家在叶昼则的安排下转入花园吃酒。 王文龙跟在人群后头,章湟主动找到他说:“建阳在海外待的时间较久,应当见识过那天主教传教的模样,他们真是如白莲教一般的人物吗?” 王文龙笑道:“即便他们的思想真如白莲教相似,在大明恐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章湟先生见识广博,自然知道白莲教起事成功时,主要原因怕不只是白莲妖人蛊惑。” “这又不然了,”章湟思索说道,“白莲教扯其造反,若能造起风浪,虽然肯定是当地有官员无道、民心思变,但若无牵头者这些百姓也无法那么快的组织起来。这天主教若真是如此,的确应当慎重。” 其实即使章湟和刘元卿也不相信什么天主救世,只不过他们觉得利玛窦等“西儒”有相当文化水平,是可以平等论交的对象,于是采取海纳百川的态度愿意和对方交往。但是对天主教的提防也是在他们心中存在的。 同样,坚定反对天主教的余懋衡也并非不知道天主教传教士有相当多先进的知识和技术,但是他十分提防天主教的教义,生怕被以夷变夏。 两者根本上是对于天主教的认识不同,各自看到了某一方面,而且所看到的内容也是真的,除非有个穿越者拿出后续的历史演变作为证据,还得要双方都能承认,否则双方都不可能光靠辩论就说服对方。 王文龙回答:“我同意对于传教应该慎重,这天主教徒在西洋也的确有许多蛮横之事,甚至在南美洲直接推翻当地土王统治,以宗教名义开办种植园、矿场,割据一方。” “但在大明这群番僧语言不通,所结交的又多是有功名的士绅,谁要造反这些人也无法起头造反。在大明,这些天主教传教士的实力绝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如此说来我倡导与天主教传教士,多交往还是不错的。”章湟感叹说道,“做学问本就应该海纳百川,如利玛窦等人,见识广博,于医卜星象、天文地理都研究深入,真真是鬼谷子一般的人物,此等人物便是泰西诸国中想来百十年也不能生就一个,有这等人才,无论他信奉何教,能为我大明所用,难道不是好事?” 王文龙心中好笑。 他知道被章湟等人捧到天上的利玛窦的确算是一个人才,可说什么百十年不能生就一个,却也太过夸张。 利玛窦所受的教育无非是几年的神学院科班传授再加上来到东方传教之前由耶稣会总会专门进行的一些技术培训而已。明 清时期,大量前往东方传教的传教士受的都是这样的训练,或学医药,或学绘画,或学天文、机械、火器,目的就是为了有一技之长,可以进入王侯公卿之门。 章湟等人将这些速成班的学员奉若上宾,甚至以为是千年难得出一个的大儒者,一来是这些欧洲人外来和尚好念经天然带了一层神秘光环,二来也真是大航海时代之后百多年,欧洲已然积累了一定的技术优势。 想着想着,王文龙突然想到自己能够在大明混到这样的名声,似乎也是靠的同样办法…… 果然无论什么年,想成功还是要搞差异化竞争啊。 第493章 编写扫盲教材 第493章编写扫盲教材 王文龙和章湟一路闲聊,还没走出院子,身后张鼐就追上来:“建阳先生,稍等稍等。” 王文龙问:“世调有何指教?” 张鼐笑着说:“我对那天主教没什么感觉,只是昼则叫我主持民党学校,急需人才,我想以民党学校山长的身份,向建阳先生发出邀请,请建阳来我们民党学校任职。” “荣幸之至,只是我恐怕没有时间长留于南京。”王文龙回答。 “这不碍的,”张鼐道:“只要先生能够到学校中做一二会讲即可,民党学校这几个月就要建立,我已准备招收学生,建阳若是近段时间都在南京,可以到学校中开些会讲。” 王文龙点头道:“可以。” 虽然会上争吵不休,但是民党想要成立自己学校这个案子最终是定下来了,民党学校和物理社合办,民党现在经费充足,直接在南京城郊购买土地,至于学校的先生,物理社中许多人员愿意充任。 不过一个学校只有办学地点和师资力量终究还是不够的,王文龙询问道:“学校所用的教材确定下来没有?” “我正想找先生商量此事,先生说用拼音之法一年之内就可使不识字之人学会读书写字,此话是真吗?” 张鼐对此颇为关心,他对于民族主义的研究比较深入,已经意识到民族主义的受众主要是小手工业者和商人和小读书人。 一些手工业者和商人不识字,但却是支持民党的主要力量,如果民党的学校有扫盲的能力,许多手工业者和商人都会愿意加入,对于学校的发展和民党的壮大都会有相当大好处。 王文龙点头道:“正如我所说,用拼音之法一年时间若是勤学苦练,不说能够读四书五经,但起码的文字读写是能够达到的,不过具体要如何实行,还需要考虑出一套拼音方案,另外就是编纂配合此拼音的字典。” 王文龙想了想,对叶昼则说:“昼则兄,不如我来编一套教学拼音的教科书,另外再为咱们学校各编一套入门的数学、科学教材,专门给低年级的学子开蒙如何?” “建阳愿意动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叶昼则笑着说道,“建阳编书的本事天下闻名,若是能够得建阳亲自编写教科书,肯定是上品水准。” 王文龙的目标可不仅仅是为民党的学校编一套教科书,他想的是弄出一套符合初学者水平,可以让外行人看了之后学会简单识字算术、稍微入门科学的扫盲教材。 民党的根基在士商阶级,这个阶级越强大,大明走向市民社会的基础就越强,而士商阶级想要强大,打破识字率壁垒,使他们能够在文化上联系在一起就是必走的一步。 王文龙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自己所看过的书,想道这时大多数明人对于数学以及科学的认识水平也就和后世未经教育的文盲差不多,民党学校要招收的学生如果到了成年还不识字,在后世也就相当于是上扫盲班的水准,最终王文龙决定使用后世的全国扫盲教育基本课程教材作为自己编教材的参照。 王文龙前世做过新中国六十年代扫盲的介绍视频,在当时所查的资料中一番寻找,他选定了一套福建省扫盲编委会所编的扫盲教材。 这是二十一世纪以后所编的扫盲教材,当时新中国的扫盲工作已经接近完成,这套教材虽然没有被太广泛的使用,但却是站在整个新中国几十年扫盲经验的巅峰,综合所有扫盲教育时所遇到的问题,最终结晶出来的一套着作,绝对算得上深入浅出,有相当强的实用性。 这套教材分为三册,分别是教授学生识字,发音,阅读和写作的《生活中的读与写》,教学生打算盘和加减乘除等基本数学知识的《生活中的数与算》,以及介绍一般法律常识还有物理化学知识的《生活中的知与能》。 这一套书放在二十一世纪扫盲办都撤销的年代已经趋向成为屠龙之术,但是此书总结了几十年新中国扫盲的经验,有大量参与扫盲的老专家加入编纂,当年了解过新中国扫盲历程的王文龙资料时看到这一套书就不禁惊为天人。 只靠这套书肯定不足以满足三年全日制教学的内容,但完全可以用作第一年两个学期的启蒙读物。 学生用一年时间学完这三本书,基本就具备了后世小学到初中水平的识字算术和科学素养,放在万历三十四年的关口,已经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有为人才了。 整个新中国的扫盲过程,也可以看成一次大规模的,对于成年人教育方法的摸索过程,成年人不比小孩,思想已经成熟,想要接受新的学习内容非常困难,并且平日还有正常工作,只有在业余时间才能参与扫盲。 当年新中国对于扫盲的要求也非常高,工人的识字标准要求为两千字,农民的扫盲标准也要求为一千五百字,这样的识字率已经大体上能看懂浅近通俗的报刊。 而此时的江南农村农民家的孩子,只要稍有余钱也会送到私塾里读一两年书,但是由于这年代教育方式的落后,一年时间连千字文都学不下来,识字数不超过一千,还达不到后世扫盲的标准,也就是能写个自己名字,看懂地契的水平。 新中国的扫盲,是一项绵延了二十多年的运动,扫除文盲一亿五千万人,到新世纪以后,青年文盲率已经降至百分之五以下,这绝对是中华文明史上旷古未有的伟业。在这一运动中,几十年间各扫盲办和专家总结出来的经验可以说在整个人类史上都独树一帜。 和此时的识字课本一开始就“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教千字文不同,王文龙打算编撰的《语文》课本按照《生活中的读与写》的体例,开篇先教拼音。民党的成立地点在南京,而此时大明的官话也正以南京官话为基准音,于是王文龙先找叶昼则校正出了一套南京官话拼音,民党学院的第一批学生之中,需要从识字开始学习的,大多数也都是南京本地人,南京官话拼音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难度。 第494章 人君之相的欧洲人 王文龙的这套南京方言拼音就是根据汉语拼音的思想在建国后改出来的。 建国后推广的汉语拼音打通了古代音韵学所用的切音法和四声法,并且将汉语音素单独提取出来,与汉字语音的标记不再有模糊空间,书写拼读都十分简便,在后世基本证明了是最方便的汉字语音标记方法。 叶昼则作为杂学大家对于音韵也颇有研究,他看到王文龙的拼音方案之后立刻就明白这套拼音方案对于识字教学有多大的意义。心中对王文龙佩服的同时,他也负责包揽了识字本的编写工作。 这种识字本是扫盲运动中大量使用的一种简易资料册,新中国扫盲运动兴盛的时代百姓生活条件也并不宽裕,字典的价格相较于当时一个文盲的收入算得上昂贵,而且让一个大字不识上百的百姓去查字典其实真没什么作用,查出来的解释条目他也不认识。识字本就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 这是国家普及拼音之后大量使用的一种专门用于扫盲的小册子,其研究成果在后续的幼儿教学中还经常看到,就是书店里专门卖给小孩的带图带字带拼音的那种插画挂图,一字一音、尽量少涉及多音字、少涉及复杂的解释,以教会使用者认字和拼音为主要目的。 一本字典的印刷成本少说要半两银子,但一本只带字样和拼音的识字本就便宜多了,三千个常用字,即使考虑到其中有些字是多音字,总共拼音大概也就四千多个,一本包含所有常用字的查询识字本字数还不过一万,也就是三章白话小说的字数,印刷的纸质差一点,油墨糊弄一些,一本识字本的成本也就是几十文,普通工农几天的工资足以购买。 如果实在是舍不得,自己找来纸笔抄写一份,也就是不过半天的功夫。 当然由于这一套扫盲教材是二十一世纪编纂的,其中许多内容对于这时代还很不适宜。 比如说因为这套扫盲教材针对的是二十一世纪一些还未脱盲的农民,他们或许有进城务工的需求,《生活中的知与识》就包括了大量后世劳动法的科普内容,教农民工进城之后要怎么保护自己的劳动权益,这些法律在这个年代的大明百姓显然是享受不到,王文龙就将之替换为大明律科普,至于一些电学、装修等等教学内容,王文龙则尽量删去,最后将《生活中的知与识》大纲大体保留下来,内容则基本上成为了一本《自然》教材,所教的科学内容所以是热胀冷缩、物质的三态变化等等,深度不超过后世小学的水平。 《生活中的读与写》和《生活中的数与算》的改编就更简单,无非是将所使用的范文替换,或是将应用题的内容改编的符合这时代的真实情况。 接下来大半个月,张鼐等人也在积极的筹备民党学院事宜,办学地址都找好了,而王文龙就在叶昼则、张鼐帮助之下专心写书。 《生活中的读与写》和《生活中的数与算》都很快改编完成,只剩最后一本《生活中的知与识》,王文龙列出大纲,刚仿照着原书内容写了前面几章,这时突然有个欧洲人前来拜访。 来者名叫郭居静,王文龙虽然早就在史书中知道此君的大概形象,但是第一次见到郭居静时,还是被他的样貌所震惊。 后世人往往有西方人高大健壮的印象,但那是肉蛋奶养出来的,这年代的欧洲人营养条件还真不一定有大明好,来到中华传教的耶稣会是许多个头并不高,加上剃着个地中海头型打扮怪异,模样也不甚令人欣赏。 但其中的郭居静却长相十分出众,此君今年四十许岁,身材魁梧、髯长而美,有点古希腊雕塑之中肌肉哲人那意思,无论在东西方的审美中都算得上是老帅哥一枚。 郭居静一见王文龙便主动用中华礼仪拱手:“建阳先生,鄙人郭居静,号仰风,久闻先生大名。” 章湟介绍说:“建阳先生,这位是澳门耶稣会的干臣,之前一直陪同利玛窦在京城传教,如今澳门耶稣会有长老去世,郭朋友即将回去继任监督。” “郭朋友好。”王文龙同对方行礼,“不知澳门耶稣会哪位长老仙逝了?” 郭居静回答:“是范礼安视察员,他在几天前已经蒙主召唤,希望他能得到安宁。” 王文龙点点头,再仔细一想,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变得有些精采。 王文龙突然想到了郭居静这次回澳门在历史上的记载。 之前一直负责耶稣会澳门教区的老狐狸范礼安终于逝世了,澳门教区便招郭居静回澳门掌管教务。 而此时的东南亚海面上,荷兰人正和西班牙人以及西班牙帝国统治下的葡萄牙人打的不可开交,今年荷兰人刚刚勾结海盗侵扰西班牙和葡萄牙所殖民的巽他群岛和马鲁古群岛,还准备袭击澳门,葡萄牙人在澳门紧急建设防御要塞以准备抵挡。 而大明发现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动作之后便产生怀疑,广东官员以为葡萄牙人要借澳门出兵岭南,这时郭居静突然回到澳门,他要晋升耶稣会澳门监铎的职位,所以耶稣会士为他准备了一系列的礼仪活动。 这些事情都被澳门的中国人看在眼里,然后消息就传开了,郭居静的长相实在太派头,按中国人的说法就是“望之极似人君”,于是很快就有爱国的广东秀才写了一本小说,说葡萄牙人准备推举郭居静称帝,从澳门发兵进攻两广。 这小说说的有鼻子有眼,把近日澳门海面上一系列船只的动向全都写得进去,说郭居静已经联合了日本人和马来人共举大事,又说郭居静在内地的党羽众多,只等战舰一到,这些汉奸都将揭竿而起。 小说引起流言汹涌,引得人心惶惶,澳门华人纷纷逃回大陆,广东游击、参将全都跑到澳门边界上去驻防,珠江口的卫所水军全都出港,严阵以待。 因为知道葡萄牙人的火器厉害,大明官军也不敢贸然出击,葡萄牙人则是一脸懵,不知道自己防海盗怎么引来这么大动静。 最后广东兵还未踏入澳门,澳门先因为没有中国商人敢去贸易而缺粮。 一群葡萄牙人饿得半死,连忙派官员到广州斡旋,两广总督选了几个大胆的干练官员赴澳门考察实情。 两广总督派去的官员小心翼翼的提出要去查看澳门的武器库,到了地方才发现,跑回去的澳门华人所汇报的“重兵严守”的武器库其实是一间图书馆。而所谓不断运来洋兵的“兵营”则是澳门耶稣会的学校。 一番查看,广东的官员和澳门的葡萄牙人都松了一口气广东方面避免了一场大战,而葡萄牙人则避免了被饿死在城里。 后世把这场闹剧称作郭居静事件。 所以说王文龙并不担心天主教能够在大明造成什么声势,别说是像白莲教一样密谋起义,耶稣会就是多运两船传教士来澳门,广东方面就已经开始对澳门搞物资封锁了。 顺带一提,郭居静来南京是来接收教产的,这也是因为大明防着耶稣会,所以他们拥有的每一处房产都足为珍贵,郭居静作为监铎都得亲自到耶稣会拥有的房地产去看看。 第495章 郭居静看拼音 如今耶稣会在江南最重要的传教中心就是此次郭居静来接收的位于南京的户部宅子。 这宅子本来利玛窦都买不到,此地乃是当年南京公布花巨资为户部官员所建造的宿舍,可是建好之后却传说这宅子闹鬼,两三年都没人敢去住。当时利玛窦正在南京找教堂的地址,南京工部尚书刘斗墟就把这处大明手上的烂尾官方资产忽悠卖给了利玛窦,并且只收了造价的一半。 利玛窦心态倒也乐观,到新房做了一痛的驱魔仪式之后就招呼耶稣会士住进去,后来的耶稣会士倒是对这处宅子非常满意,在笔记中夸奖这屋子说:“它座落在城里最高的地段,不怕淹水,并且位于大街上,大街有一投石的宽度,在这里可以看到皇宫和各部衙门”。 而买下这处宅子之后,利玛窦不怕鬼的故事也传遍南京城,顺便也帮助了他在南京传教。 章湟介绍说:“郭居士虽然是方外之人,但在中华文字的音韵学上颇有研究。” 郭居静笑着解释:“耶稣会为了能够进入中华,需要想办法学习中华的语言文字,中文博大精深,掌握十分困难,特别是音调不易领会,我曾经在意大利学过音乐,发现汉字的声调一共有五种不同的音调或变音,可以用音乐的音程加以表示。” “郭先生果真见识广博。”王文龙由衷赞叹,因为郭居静发现的音调标记法不仅适用于汉语,还启蒙了后世几乎所有带音调的语言如何标记拼音文字。 第一部欧洲人所写的中文字典,是十多年前由利玛窦和罗明坚共同在广东肇庆编写的《葡汉词典》,其中使用了最早的汉语拼音方案,只不过这种拼音的声韵母设计非常不科学,大量字词拼出来都有歧义,后来利玛窦又在大明音韵学家的帮助下改进他的拼音方案,直到对音乐极有特长的郭居静参与拼音设计,利玛窦才发现汉字的声调原来就是音调。 而且和传统认为汉字只有平上去入四声不同,郭居静依照他的音乐特长,发现此时的官方语言的南京官话有五种声调,有此发现后,去年利玛窦使用拼音加声调的方案在北京出版了《西字奇迹》一书。 利玛窦、郭居静等人为了传教对于中文语音的研究相当深入,实际上成为了中文拼音的第一批实践者。他们本来就来自使用拼音文字的欧洲,对于拼音方案有天然的使用优势,这群传教士研究拼音的不少成果连此时的明人自己都还没有搞出来。 郭居静说:“中文汉字发音非常复杂,通过用音调的方式,只需要少数字改变声音就能表达不同的意思,每个汉字几乎就能对应欧洲文字的一个单词,使得汉字简短而又难认,我们所写的《西字奇迹》只是一篇很草创的方案,根本无法囊括汉字拼音的全部。” 王文龙虽然对传教士有些看法,但是对于郭居静这些人的学问却没有偏见,客观来说利玛窦、郭居静包括后来的郎世宁、汤若望等耶稣会是给中国带来了实用的西方技术,对于中国的科技发展是有推动作用的。而这些人无论出于什么想法,他们从欧洲而来,研究中华文化的方方面面却能够有别出心裁的成果,这用功程度也着实令王文龙佩服。 王文龙想到那啼笑皆非,浪费澳门和广东两方人力的郭居静事件,于是主动说道:“耶稣会新监铎上任,难免要有一些仪式,可这些仪式说不定会引起大明官府的恐惧,你们和大明的官员解释也困难,不如我帮你写一篇解释耶稣会仪式的文字,仰风经过广州时可先投书督抚,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可真是有劳先生了。”郭居静虽不知道王文龙的深意,却也高兴的说道。 章湟这时看到王文龙桌上的稿件,好奇问道:“建阳,这是你所说的那教科书?短短几天时间已写了这么多了吗?” “是呀,识字和算术的教材已经写完,现在正在写自然教材。”王文龙回答。 “建阳这手脚也太快了,”章湟忍不住问道:“可否让我一睹建阳文字?” “先生自看就是。”王文龙说。 章湟拿起潘秀整理好的文稿,翻开目录就见《语文》一本书的内容分成四大部分,分别是:汉语拼音;识字;范文阅读;常见文章的写作。 章湟翻到最后一部分文章写作的内容,稍稍一翻就发现里头分别教了学生写家信、借条、田契、文状的格式,甚至还包括每种文体各自要注意的内容,一些注意点已经写相当的深入,非是老于文墨之人都不能熟练提出。 章湟越看越吃惊,要知道这本书总共加起来才不到三百页,王文龙这是要靠一本书就把学生从认字教到可以去当抄报员了吗?这样的本事放到私塾里,先生不收个十几两束修、耗费几年时间,哪里学得出来? 郭居静也凑到一边看,等他把大纲看完,同样是一脸惊讶,他惊讶的点倒不是这书的内容之广,而是发现王文龙居然在此书使用拼音方法来教学汉字。 “可以让我看看拼音的部分吗?”见到这新奇的拼音方案,郭居静迫不及待的询问。 王文龙点点头:“仰风自看便是。” 章湟闻言便把《语文》的稿件递给郭居静。 郭居静飞快翻阅了王文龙解释汉语拼音的内容,他会说南京官话,通过例字很快便熟悉了王文龙的拼音表达方式,接着郭居静就试着用王文龙的拼音拼读了几下字词,脸上惊讶的神色更浓。 “这套拼音方案是建阳先生拿出来的么?”郭居静边看问。 “的确是我所创,有什么问题吗?”王文龙问。 “不,没有,”郭居静一脸惊喜,“事实上这套拼音实在是太好了,揭阳先生果真是天才人物。” 利玛窦的《西字奇迹》仅仅是几篇介绍拉丁拼音的简短文章,离真正完善的拼音方案差的还远,而王文龙拿出来的则是后世采样南京官话所用的标准拼音,在语言学上的严谨性远超过《西字奇迹》。郭居静只是稍稍拼读就能发现王文龙这套拼音的优越性。 第496章 汉字的意义 耶稣会研究汉语拼音其实是想搞出一套拼音文字,这也是他们的传统,给传教目的地造文字。耶稣会的传教士在来东方之前会专门学习这年代的语言学,目的就是给不同的语言设计拉丁文字。 耶稣会到一些部落地区殖民,第一步就是给当地没有文字的土人创造一套基于拉丁文的文字系统,如此才方便沟通传教。 可是明人对于耶稣会士搞出来的汉语拼音往往采取不屑的态度,即使现在利玛窦的汉语拼音已经比较成熟,但也没有几个大明读书人愿意用。 郭居静用了小半个时辰把王文龙所写的拼音部份全部读完,当发现王文龙这拼音用来拼读南京官话的汉字居然真没有歧义的时候,他不禁更加佩服。 有复杂音调的汉字,绝对属于最难设计拉丁文字的那一类,郭居静实际干过这活儿,更知道王文龙这套拼音有多厉害。 但接着郭居静却提出疑问:“建阳先生恕我直言,您所设计的拼音已经可以没有歧义的拼读出汉字,那就没有必要再让学生浪费大量时间学习写复杂的汉文,为何不直接出一批用拼音表示的书籍,这样大明之人很快就都能学会阅读了!既然学会了拼音,还要通过识字学习汉字,这有些本末倒置了。” 王文龙笑着摇头:“想要学汉文,不会写汉字是不行的。仰风也会读写汉字,不知你觉得中文和其他文字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就是音调和同音字了,”郭居静直白回答,“知道的‘知’和之乎者也的‘之’听起来完全一样,却是完全两个意思,智慧的‘智’和这两个字也不过是变了一个音调而已,却又是另外一个意思,学起来实在很困难。” 章湟闻言笑道:“原来外国人学汉字怕的是这个吗,如此一说倒也真是。” 章湟作为明人,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发觉汉字的同音字在外国人看来会有如此复杂。 王文龙笑着点头:“没错,汉字的一大难点它复杂的音调字形变化,但这也是汉字的优点,同一个‘之’的读音加上不同的音调既能表示知识,又能表示智慧,还能表示之乎者也的之,而这些在欧洲的拼音文字中必须使用不同的单词才能做到,等于说汉字在说话时仅仅一个字音、打印时仅仅一个字位所表现的内容就可以与欧洲文字一个一长串字母组成的单词相当。这使得汉语有了用词简短但意识却复杂的优点,如果改成拼音文字,这个优点在拼音之中必然会慢慢丧失。” “所以我认为拼音的确是一个好东西,但它正确的应用途径应该是用来为汉字表音,帮助学习汉字,而不是替代汉字。汉字几乎是无法替代的。” 后世经过汉字拼音化之争,对于汉字难以拼音化的这个结论已经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在王文龙看来汉字不拼音化的最大好处就是保住了汉字每一个字都有强大表达能力的优点。 假设将“知、之、只、支”这些同音的汉字全部表达成“zhi”,短期之内的结果是给文字造成大量的歧义,而长期的结果几乎必然是为了让汉语的表达精确而在拼音后面增加一连串的词缀,或者是将单个字的拼音变成单词的形式。 长此以往,就会使得汉语越来越冗长,并且不断添加新的词缀,最后会使得每学一个新单词都要重新背记。 真别以为汉语难学,汉语的识字阶段花个两三年时间也就熬过去了,再之后无论学习什么内容,汉语字词的复杂程度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得懂。但用拼音文字就全然不同。 就比如在医学上使用汉语,哪怕到了医科大学,某疾病的名字看一眼就能记得个大概,而使用英文学医,时一堆专有的拉丁词缀能把人看晕,别说病人看不懂自己得了什么病,就是医学生自己都得花大量时间把这些专有名词给背下来。 同样情况,在工科、理科等其他专业领域也是类似。 除此之外汉字的表达十分简短,就比如“智慧”这个词,汉语只需要两个大字位,而英文“wisdom”则需要六个字位,之中还要加上空格。 后世同样一本小说,中文版和英文版的页数有时能差出三分之一去。 这在快速阅读时差别就更大,看视频时如果是汉语字幕扫一眼就看完了,四倍速快进都没问题,而英文字母,哪怕是英语母语者在一倍速的情况下可能都会跟不上。 郭居静听王文龙解释了一番汉字的好处,其中有许多内容他过去从没想过,听完之后不禁点头说道:“建阳先生对于汉语汉字的研究实在是发人深省,您的这本《语文》完全可以用做欧洲人的识字教材,而且是我见过最好的一本。” 章湟也是点头认同:“老朽所见蒙书之中,建阳此本该是最佳。” 怪不得两人的评价如此高,因为这本《语文》的编写目的就是为了扫盲,一切编排都从能够最快速教会文盲写字出发。 而同样在此时作为开蒙书籍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却都还想着在教会小孩子读书写字之外,教他们一些基础的儒家理论或是常用知识。 教的内容越杂,学生自然学的越慢。而且教材的编纂远不仅仅这点门道,《生活中的读与写》这本扫盲教材在科学性上是带着时代碾压的能力的,在后世只是扫盲班一周上个一两节课,剩下时间让学生自学,都能保证一个学生在一年内用课余时间学会读书写字,放在这年代,这是连私塾先生专心教导都到不了的速度。 哪怕这年代的文化产品传播速度极慢,王文龙的这本《语文》一旦获得推广,即使要用几十年,到时候江南百姓的识字率恐怕也能直接追上用拼音文字的欧洲。要知道拼音文字学起来可是比汉字要简单的多。 扫盲的意义远不仅仅是教会文盲群体谋生的手段,一个社会的识字率上升,必然伴随着更快的资讯传播速度,更快的商品交易速度,更强大的市民阶级。 长远来看,这甚至可以影响整个大明国运的走向。 第497章 东林势炽 南京码头,李三才以及几十个随员从漕船上走下,南京方面的官员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的队伍,一面面官牌,全套的锣鼓仪仗,洒水净街,往来奔马,排场之大简直堪比阁老出巡。 李三才对此全然不觉得逾越。 按照礼数,漕抚上街的确能够摆出这样的排场,但这就像是后世结婚理论上任何人家都能请来五十辆豪车的车队,并不会被交警抓着罚,可有多少人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招摇过市? 李三才的仪仗一路风风火火的走进馆驿,在路边众人的注视之中,李三才走下轿子,一脸笑容的冲着管社前接待他的南京官员打过招呼,又走向站在人群里的王文龙。 “建阳,这一次的上书可要有你列名呀。” “义不容辞也。”王文龙回答。 “有建阳这话我就放心了。”李三才满意的说。 两人亲密交谈的模样让一众南京官员暗暗记在心里,心想人说:王建阳交友广阔,无论东林还是三党都给他面子,果然不是假话。 王文龙陪着李三才走进管社,身后前来欢迎的南京官员自有人打发,李三才这才收敛了神情,询问王文龙道:“听说建阳最近在帮民党做事?” “民党打算办一个学校,我行有余力,正好为他们编写教材。” “建阳果真是热心之人呀,”李三才笑着点头,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不如我让东林书院的人来民党书院做教师吧。” “呵呵,民党的学校面对的教学对象许多是连字也不识的商人和手工业者,请东林书院的先生来教,怕是大材小用了。”王文龙连忙敷衍说。 “原来如此……即使不请东林书院的先生做教师,也可经常请他们来交流会讲。”李三才点头说,“前几日我去松江,看见彼处居然也有民党在活动,这民党的声望是越来越大了,这其中建阳你的理论能收拢人心起了大作用啊。对了,我在松江正碰上建阳投资的皮岛船队贩货北上,建阳妻舅李家的船队运货南下,我已跟两边都打了招呼,一路上不会有税监刁难。” “这可多谢李大抚了!”王文龙连忙表现的一脸感激,心中自然知道,李三才这是要拿出一些小恩小惠来吸引他。 东林党现在想要把民党的力量吃下去,已经准备分化瓦解,可是王文龙并不担心。 东林党的根基比民党深那么多,宣传途径又如此之广,如果那些倾向民党的小商贩愿意信东林党人的说法,早就去投东林而不是支持民党了。东林党人和很多民党成员的根本利益就不相同。 李三才对王文龙如此重视,在王文龙看来自然是糖衣炮弹,可是在别人眼里却是东林党对于王文龙极为尊重的表现。许多南京官员都将之记在心中,把王文龙的地位推到了必须巴结奉承的名流的地步。 如今东林党可是春风得意,在朝中大胜的局势已定,整个江南也几乎没有官场人物敢得罪他们。李三才也因此气焰嚣张,他是东林台面上奔走的第一号人物,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在几年之后入阁。 如今李三才已经开始主动担负起谏臣的工作,从年初开始就不断给万历皇帝上折子。 万历皇帝在税监之事上已经退了一步,李三才就针对其他方向,督促万历皇帝释放囚徒、启用被贬官员、增加言官数量……就差直接给万历皇帝开一份任用东林官员的清单了。 此时携着大胜之威,东林党上下普遍认为这么整万历皇帝肯定会妥协。 李三才让王文龙跟随列名的就是一份催促万历皇帝增加官员数量的奏折,全天下在这份皱褶上列明的官员名士数量不少,王文龙跟着写个名字也根本不会被人注意,而且这事情确实客观上对于朝局有益。 至于这份奏折能不能达到东林党想象之中的良好效果,王文龙心里只能呵呵。 东林党人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对手是万历皇帝这个老油条,还以为哪怕惹的万历皇帝不开心了,只要程序上可以辖制住对方就没有问题。 万历皇帝虽然没有办法反抗,但这家伙不开心是可以罢工的。 李三才上的这些奏折,估计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回应,而且李三才他们还千万别出错,万历皇帝这家伙蔫儿坏,把这些恨意都记在心里呢,别看他现在一声不吭,只要发现东林党的奏折上有出错的地方,万历皇帝马上就会抓着追打。 李三才的馆舍之中宾客济济一堂,全都是来巴结东林党的人物,王文龙不想掺和,和李三才交谈完之后便表示编书没时间,没用饭就告辞离开。 回到家里,李国仙准备了酒菜,王文龙正准备垫补两口,叶昼则就带着张鼐前来拜访。 三人坐到酒桌前,叶昼则先对王文龙敬酒说道:“建阳,你所编写的教材恐怕不能为民党学院全体学生使用了。” “怎么回事?”王文龙询问。 叶昼则苦笑说道:“学院中有一派想要考取功名的人物,坚持不愿和白丁一起读书,便是《数学》《自然》这两份课本在他们看来也说是白丁的教材,他们只愿跟物理社的先生学一些高深的学问,我们统计了人数,打算干脆将学校从第一年起就分成两类班次教学。” “一类是建阳认为应该招收扫盲的白丁,他们还会用建阳你的书本,另一类却是有功名的,他们就直接跟物理社的先生们学更高深的课程。” “这真是有些可惜了。”王文龙感慨道。 他知道这年代的文人所谓有见识也无非是多读过两本书,但是即使是秀才举人,在数学、理科上也许多都还只算是后世的文盲水平,他们不学习《语文》教材没关系,第一年只要跟随学习了《数学》和《自然》也能够对他们的后续学习有极大帮助。 “什么稍有学识之人,无非是一些秀才童生,本事不大,眼界不小。”叶昼则也是受了气,忍不住吐槽。 张鼐则苦笑说道:“如此也好,这两批人本就融不在一起,若要他们同堂读书,届时还不知闹出什么麻烦来呢。分作两类班级,我这书院山长也能清闲一些。” 王文龙问:“学生彼此之间意见相差很大?” “有那些东林君子帮忙,能不大吗?”叶昼则冷笑回答。 第498章 书斋开张 经两人解释王文龙才明白,东林党对于民党的忌惮已经到了出手插手民党学校的程度。 原本民党学校的教学内容没几个人有意见,可是最近从常州来了几个名士加入民党,很快明党之中就出现分裂。 这也不奇怪,从之前民党大会上各方的争吵就能看出民党本来就是一个大杂烩,大家都相信民族主义以及经济学,但是对于党派的方向定然有极大的不同。这样的党派本来就会分裂,东林党插手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甚至其中还不免三党的身影。 民党的影响力在江南越来越大,特别是他们可以深入文化水平较低的工商业阶级,江南的工商阶级实力并不小,只是之前无论是东林党还是三党都没有办法有效的和他们沟通,这也是为何东林党特别想要把民党吸收入自己的体系的原因。 民党学校这事,背后说不定还有三党的身影。 叶昼则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答应了民党学校分成两类班级。 “何必多说,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叶昼则有些失落的道,他已经意识到民党总有一天会脱离他的掌控,现在只想把学校办好。 …… 民党学校位于六合衡山之上,此地早在南宋就已建有书院,只不过日久年深,渐渐废弃,原历史上到清代才会重建六峰书院,此时则被叶昼则看中成为民党学校的地址,南京各方士绅也都捐款支持。 学校的名字就叫做衡山书斋,之所以没有起名叫书院,是因为这年代书院是指读书考科举的地方,书斋则指乡村中给儿童开蒙的私塾。叫做书斋,强调了民党学校不为科举的本意。 衡山书斋优先录取民党中人,不用报名费,只是要学生吃住自理,非民党成员经过内部推荐,也可来此上学。因为学费便宜,叶昼则张鼐又有名声,倒是颇吸引了许多行商做工人家的孩子。 站在人群之中,李新虽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但是剪裁极为合体,仔细看就能发现不是估衣铺里买来的便宜货,他处事极为低调,进入书斋之后就让随从远远跟着,自己则双手背在身后,好奇的打量着衡山书斋的陈设。 突然见到人群都向着书院大门处聚集,李新抓住一个匆匆走去的学生问:“这位小友,可知建阳先生什么时候到来?” 被他抓住的学生一脸兴奋,“建阳先生马上就要到了,老师们叫我们到前面场上去听建阳先生做会讲呢。你们福建班的都已过去,你还不腿脚快些?” “我?”李新被说的一愣,然后便笑起来:“如此我等腿脚也要麻利一些了。” 衡山书斋的学生,许多都已经二三十岁,李新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又低调朴素,的确很容易被当成学生的一员。 李新带着一群随从,跟着同学们一起走,衡山书斋虽然新建立,但是因为圈下来的地方大,建筑物不多,平地倒是不少,一群人跑了好几分钟才来到书斋的大坪,就见一个木台下面已经挤满了人,后面还有人源源不断的赶来聚集在一起,人数可能上千。 原本木台下面应该是有坐位的,但因为来的人太多,此时就见坐上那些有功名的夫子们也都站起身来,自己扯着条凳放到讲台下。这年代又没有扩音设备,到场的人多了也只能往台前挤,离的太远就听不到王文龙在台上的讲话,所以人一多,那些先生们干脆连座位也不要了。 “建阳先生在江南居然有如此名望?”李新自然早知王文龙的名声,但是看到此情形还是不禁惊讶。 站在台上的王文龙也被这场面吓到,对一旁的张鼐说:“张山长,民党书斋第一期可真是大手笔,怕不是要招上千名学生?” 张鼐摇头说道:“民党书斋哪有这样的教学能力,我们第一期也就是三百多个学生而已,剩下的人都是民党中听说先生要办会讲专程赶来的。” 王文龙一问才明白,民党的许多支持者都是小手工业者,这些人在府县学的会讲时都没什么机会挤进去只能站在学校外面看热闹,而民党书斋却不拦他们,于是许多人生意都不做了,也要来听一听王文龙讲话。 见到台下的人聚集的差不多,张鼐连忙走上台子,连打手势让众人安静,台下的民党成员也自发维持纪律,很快原本沸反盈天的吵闹声变成了一阵一阵小声的议论,张鼐这才对王文龙说:“建阳先生可以开讲了。” 王文龙点点头,大踏步走上讲台中央,朗声对众人道:“在下王文龙,各位同学、朋友,大家好。” 此言一出,刚刚安静下来的大坪中又爆发出一阵议论。 “这就是建阳先生?” “看上去好生年轻。” “我还以为王建阳是个老先生呢,怎想到长得跟戏台上的小生一般……” 面对台下的吵闹,王文龙只能默默站在台上等待,过了半天,场下逐渐安静,王文龙才接着笑道:“列位若是再热情些今天也不用我讲了。”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了王文龙这一提醒,众人没有再布置的讨论,停止笑声后都安静的等待王文龙说话。 王文龙朗声说道:“这是我在咱们衡山书斋做的第一次会讲,听说许多朋友们歇工歇业也跑来听。我也是穷苦家出身,知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道理,明白歇工歇业一天对于工农商贩来说意味着什么,列位这样的支持,实在让王文龙受宠若惊。” 说着王文龙郑重地对台下众人一拱手,场下人则不少脸带笑容,对王文龙的印象瞬间变得极好。 和场下众人拉近关系之后,王文龙才开始引入正题: “今日是衡山书斋的开学大典,我昨日苦苦思索,在这大典上要讲什么呢?思来想去,想道圣贤有纲举则目张,名正则言顺的教导,既然是衡山书斋的第一日开学,就讲讲这衡山书斋创办之意义吧。” 第499章 庶民时代的先声 “当初我与昼则商量民党学校的成立,说起学校之中的教学不为科举,专一的只为培养学生学会一些实用技术,其时就有人质疑,说是:自古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四民之分士农工商,从来没听过办学校不培养士大夫而培养农工商人的。哪有这样的书斋学堂?” 王文龙笑着说:“对这情形,我也颇做了一番思索,如今已有答案。” “读过论语的朋友都晓得,当年孔圣人有个学生叫樊迟,他找孔圣人学习种庄稼,子曰:吾不如老农。繁殖又找孔圣人学习种蔬菜,子曰:吾不如老圃。待樊迟走后,孔圣人才对弟子们说吃不教樊迟的原因:上位之人只要重视信义,老百姓就会背着自己的孩子前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许多人以此为理由,认为读书人就不该学习稼穑之事,甚至以为种田做工都是贱业。然而我以为,圣人的道理固然是不错的,可大家读书却也要晓得个时代不同。过去我们不了解春秋时人如何生活,往往觉得春秋时的人种田种庄稼如现在一般,直到考古事业有所发展,我们在殷墟挖掘到了一些农具,又看到一些记载商周时耕种事件的甲骨,这才明白,商周之时连青铜器都未普及,种田方式比着刀耕火种也不会复杂多少,即使到了孔圣人的年代技术水平也没有多么进化,是以圣人之时的种田种菜方式,既没有铁犁,也没有牛耕,甚至连沤肥的技术也不成熟,还真就是不需多费心思去学习的本领。我们曾计算过那时的田亩产出,种下一斗的种子,只能收获三斗的粮食。” 场下许多民党学生都是小手工业者和小农,是知道民间疾苦的,听到这个数字瞬间议论起来。 “建阳先生怕不是记错了吧,怎么可能有这么低的收获?” “去年江南下了烂场雨,也依旧有一斗种子两石谷的收成,这种一斗种子只能收三斗粮,这产量该如何生存?” “原来孔圣人之时的农人如此不会耕田?” “没听建阳先生说吗,孔圣人之时普通农户连铁犁和牛都没有,若是要你用木铧人力去耕田,恐怕还收不来一斗种子三斗谷的收成呢。” 王文龙早就知道场下众人会有如此的议论,静静等待他们议论结束,然后才朗声说道:“是以孔圣人说的话没错,春秋之时的耕种技术如此落后,一个农人哪怕不经教学,自己看看也能学会,以樊迟之人才,去学农圃之事真就是浪费了人物。” “但大家想想如今的农耕可还是那时的水平?如何育种,如何施肥,如何犁田,如何浇水,如何收获,哪一步不是有着高深学问?便是饱学之士,也需费一番功夫才能学到精通。” “孔圣人当年因为那时的耕种简单,所以让弟子们不需费心去学习这简单的本领,乃是让学生将心思用在真正本事之上的意思。而如今之耕种已然成为复杂学问,非是用心学习不可得,如此一来,反而是用心钻研耕种之法者才符合孔圣人当年所倡导的精神了。” 王文龙这一番话讲的场下众人纷纷点头。 小手工业者或许还听不出王文龙这话里头的玄机,只是觉得王文龙的言语把农业工业技术提高到了很值得重视的水平,让他们觉得十分受用。而在场的一些儒门中人,则不禁对王文龙的说法感到惊讶。 其实和王文龙所说不同,儒家真就一向是鄙视农工贱业的,孟子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一直鼓励自己的弟子去做劳心者,而不要做劳力之事。现在王文龙居然能把孔子的这番话掰到支持学子学习农工技术的方向,这个拉扯能力着实可以。 不过这些儒生也只是在心中一笑,能够想到这一层的儒者大都明白董仲舒以后的经典解析方式多半是拿着古代圣贤的话去阐述自己的理论,比的就是一个谁能把自己的道理用圣贤的话圆的清楚,所谓“六经注我”,而王文龙的这一段阐述,并不违反理学等现在主流的儒家思想,并没有值得抨击的点,什么年代了。 李化龙那么有名的大官,不照样是学习军事水利等等技术吗?而且还因为他对水利的见解独到而颇受天下人赞誉。 这时哪怕最守旧的儒生也不会觉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才是儒者应该追求的境界。 这时就听王文龙继续说:“既然孔圣人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清楚,那么我也有底气来想想今日之儒者该学些什么本事了。” “大家知道我是在西洋长大的,许多人也说我会些杂学,虽然我大明读书人都以为四书五经才是正道,杂学非本业,只需兼学而已,但我从小学习这些知识,却知道无论是算术物理还是化学造船,这杂学是真不简单啊!” “如今欧洲人已经来到咱们中国的海面上,他们根本就不晓得什么四书五经,但是如利玛窦等西人,因为所学之丰富,却被我大明读书人认为是泰西儒者,可见要养成一股文气,不仅仅是通过读圣贤书而来,多学杂学也能明白这样道理。” “要我说呀,从孔圣人的春秋之时,种田做工的本事根本不需要有能为者去学,到如今,儒家门生出外做官,多少要学些钱谷、刑名之业,若是做了水利官就要学习夯土筑坝,做了农官就要学习种田养蚕,各地织造、官场之中官员对于各项技术都要钻研。读书之人能够之捧着四书五经,不学其他学问便做好本职工作是越来越难了!” 王文龙的话渐渐从叙述转向判断,而在场的学生们也被王文龙的判断所吸引,渐渐不再讨论,而是都将目光看向他。 王文龙继续道: “如此,今后之读书将会要学习什么呢?” “我的回答是,随着日后工业农业技术越发复杂,今日我们以为是杂学的做工种田行商的本事,在日后将渐渐成为自己的一门独有学问。” “所以我才会号召列位都来这民党的书斋学习,不光是不识字的白丁可以来书斋扫盲学一身本事,就是饱学之士,在这书斋之中学会各种本领,他日也能成为进身之阶。” “民间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今可能只是调笑,但几十上百年后,说不定真有那学农学工之中的状元翘楚,能和四书五经金榜题名的状元到一般的地位!此事不远,说不定在你我有生之年就能见到征兆!” 王文龙的判断说的斩钉截铁,台下众人越听嘴巴张的越大。 第500章 演讲反响 学习工业知识和农业技术还能比得上状元当的上官?这是时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而场下一些工农手工业者出生的孩子则是心中觉得十分兴奋,他们感觉若王文龙说的是真的,上了民党的学校或许真能够成为他们改变人生命运的契机。 接下来的话,王文龙说的越发的慷慨激昂:“今日民党学校之学生,之前是白身的,你们要好好读书识字,日后才能学习更复杂的技术,学会了技术,不光是自己受益,亦能有利于家国天下。” “之前有功名的,也不要将此地当做一个悠游的场所,要实在下决心去学几样本事。上古之圣贤,神农氏本是农家,黄帝姓轩辕氏祖上是造轮子的工匠,大禹能通水利,有巢氏能架屋,均不是皓首穷经之徒。今后之文人,若要建功立业,不掌握些技术是不行的……四书五经要读,但日后我以为天下一切有抱负之人,都需努力学习技术,百多年后之世界,定然是有技术者之世界,无论做工做农当兵经商都需学习,如此一来,人人受了教化,那才是大同之时代、庶民之世界了!” “庶民之世界……” “庶民之世界!” 不知哪个工商业者家中的孩子听到这话忍不住念道起来,接着便是像传染一样,整个大坪中许多人都开始念叨这句话,并且声音越来越洪亮。 李新是个海商,他受到开发台湾的众海商之托,专门来请王文龙去台湾游历。 此刻他听到王文龙的讲演,同样是热血沸腾,忍不住幻想那个工商业者都受了教育、不再被只会读八股文的士大夫所统治、士农工商自己也知道理、可以昂首挺胸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台上的王文龙深吸一口气,对着激动的众人朗声说道:“同学们,朋友们,这样之世界正是民党所求的,士农工商皆为一体,这样世界的到来需要大量有能为的工匠有本领的商人去推动,也需要开明的文人去配合,这一切的希望就在今日衡山书斋的各位同学手中,请诸君共勉,只要大家同心协力,这样的世界定会到来!” 王文龙深深的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下讲台。 王文龙的这次会讲,内容相当轰动,一些观念新奇的让这时人都没反应过来。 东林党也一直在拉拢工商业阶级,他们坚持的撤销税吏、减少税收等等政策就是为讨好工商业者所设立,但是东林党依旧是读书人组成的党派,和小手工业者小商人不是一条心。民党所推行的民主主义和信奉的经济学,却可以吸引真正的底层工商业者。 这时江南的小工商业者虽然比起别的地方算是富裕,可客观来说,日子依旧过得十分苦,在社会地位上,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够和读书人平起平坐。之所以有些手工业者会送自己的孩子来到衡山书斋,也是因为听说了在衡山书斋中有有名的读书人来做讲师。 这时人的观念是一个人想要出头就必须要成为读书人,还得考上功名。 而现在王文龙这个穿越者斩钉截铁的表示,做工行商种地的人家并不比读书人更低贱,他们的技术同样可以并需要进学堂学习。 而且这不仅仅是胡乱猜测,王文龙在《农业地理与钢铁》之中就已经分析过,社会的进步要依靠科技的发展,而这些科技发展必然是要熟悉工商业的人去推动的。 只是对于王文龙的这个结论,有人奉为信仰,有人则讥笑为妄言。 无论如何,这一席话着实能够让许多工商业者欢欣鼓舞,特别是王文龙说的那句:“人人受了教化,那才是大同之时代、庶民之世界。”让一些长期受歧视的工人商贩激动的热血沸腾。 没有在四民制度下生活过的人无法想象这种情绪,士农工商的分野在万历朝虽然逐渐被打破,但是离这观念完全被废弃还有十万八千里。 王文龙提出这样的口号,毫无疑问给了许多人前进的动力和奋斗的方向。 一些年轻的商人、工人都暗暗在心里立下志向,自己以后学好本事,不再只以挣钱为目的,而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做出一番事业。 还有一些人则是心中怀疑,王文龙所说的庶民之世界是否真会出现? 由于王文龙提到了欧洲人对于技术的重视,有一些和海外有联系的人还专门去打听,询问去过南洋的商人欧洲人的社会之中工商业者的阶级如何。 当听闻在南洋的欧洲人中,航海家、工匠、艺术家、种植园主都能够靠自己的本事跻身上流阶层,和教士坐在同一席上吃饭,一些此前未了解过这情况的大明人士也不禁心中惊讶。 在他们听来,欧洲的传教士就和大明的士大夫阶级差不多,而居然在开拓之中,工匠真的能获得和传教士接近的地位。 由此,甚至有些人第一次萌生了对于殖民主义的向往,以为若是江南士绅也去海外开拓,他们这些工匠就有了出头之日。 李新也是暗暗将海外情况和王文龙所说话对照的人之一,想着想着他发现王文龙所说的居然很大程度就是西洋的事实。 难道那样的未来真能实现?哪怕已经家资丰厚,李新也不经心思恍惚。 半天之后见到人群渐渐散去,李新也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着王文龙离开的方向追去。 王文龙下台之后,被许多学生围在中间询问问题,他边走边回答,用了半炷香时间才终于脱身。 王文龙还没回到室内,李新便在身后追上:“建阳先生请留步!” 王文龙回头编见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群随从向他这里跑来。 他听到那年轻人浓重的漳州口音,再看到来人的黝黑肤色以及皮肤,别人认不出来,王文龙则一下意识到面前来的应该是一位海主。 二十几岁的人放在江南可能会被以为是年少才俊,但海上人家生活危险刺激,越老越难走海,如果一个人年少没有成名,年纪大后就几乎没有成功机会,在福建海主之中,二十几岁闯出偌大名气算是正当年。 王文龙微笑问道:“这位朋友有什么事情么?” 李新递上一张名帖:“在下是福建的海商,名叫李新,漳州人,如今在台湾岛上建有村子从事贸易。” “原来是李海主,我早听过阁下名字,只是无缘相见!”王文龙连忙一脸热情的招呼对方。 第501章 斯人已逝 李新和王文龙的岳父李旦或是此时正在崛起的颜思齐等人比起来都只算是名声平平,但是在后世原本历史中李新却有一个这些福建豪杰们都没有的创举。 此君是晚明的福建海商中惟一一个敢明目张胆造反的。 而且和刘天绪利用百姓们怀念朱元璋的情绪使用的“故国造反法”类似,原历史上李新十几年后在福州造反,直接打出了洪武的年号,日月重开大明天。 只不过李新的人手太少,勾结了个海盗袁八老才凑足了党与千余人,只能到处流窜放火,虽然气势猖獗,但很快被当时的福建巡抚及沈有容等将领征讨平息。 此时的李新显然还没有造反,在这时空会不会造反都不知道,王文龙把李新请进书斋的办公室,让人为他倒了一杯水,问道: “李海主是特意从福建过来找我的?” “是的,”李新表明来意说道:“得益于先生对民族主义的鼓吹以及坚持开台的立场,如今三一教和各海主在台湾岛上已经有了一定势力,我等诚邀建阳先生去台湾一游,不知建阳先生能否拨冗?” “近些日子我于时间上倒是宽裕。”王文龙点头回答道。 “如此甚好,”李新知道自己可能不辱使命,总算松了一口气,“请先生近日去往台湾,这也是令尊李旦李大海主的意思。” 似乎怕王文龙怠慢他的请求,李新直接从仆从手中拿来李旦的书信给王文龙过目。并且介绍说:“李海主对于开发台湾一事也颇为心念。” 李旦现在长居日本长崎,国内的事情都交于李国助和许心素处理,李旦似乎是发现了台湾开发果真能行,自己的势力在这事情上已经慢人一步,急忙想要自己女婿入场,帮自己争一份利益。 王文龙翻看着李旦给他写的书信,笑道:“泰山大人既有命,最近我也有时间,回福建时便去台湾一趟是了。” “如此,建阳先生年内就能上岛了?”李新大喜道。 “没错,”王文龙点头同意:“李海主可先回去通知,我这几日忙完就动身。不知李海主在台湾岛上担任何职?” “鄙人在岛上有个移民村子,现任台湾岛民团打狗游击。” 打狗港就是后世高雄,这是台湾岛上原住民对此地称呼的音译,在当地土人话语里意思为“竹林”,至于后世的高雄名称,则是日据时期鬼子觉得打狗的称呼不好听,而此“打狗”的发音接近日文发音“高雄”,于是将之改名。 而听到李新的这身份,王文龙也是一脸憋不住的笑容。 高雄是马卡道族和汉人冲突的前线,打狗游击应该是台湾岛民团上一个颇为重要的位置,这位置上居然选了李新这么一个未来要举着洪武年号日月重开大明天的人,开发台湾岛的福建海商们果然够野。 王文龙在衡山书斋演讲的内容很快便经由报纸在江南传播开来,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手工业者和民党支持者听到王文龙的演讲非常兴奋,但质疑者更多。 此前李贽等思想家也提出过和王文龙所说的是农工商一体类似的观点,但是没有像王文龙说的这么明确和激进。 王文龙那什么“人人受教化”、“大同之时代”、“庶民之世界”,是农工商都要读书的未来在此时人听起来实在太过无稽。 好在这些报道也没有引起太热烈的反对。 王文龙所说的内容如果放在洪武永乐年间都够杀头的,可放在万历年间还真不算太过于逾越,甚至被认为鼓动性足够强,攻击性有点弱。 李新也取海路回福建,告知福建和台湾方面王文龙将要去台岛的消息,特别是通知李家做准备。 王文龙到没有着急的南下,因为如今才四月,台湾海峡最适合航行的时间是夏季和秋季。 以此时的航海技术,台湾海峡黑水沟之称不是作耍,冬半年间海面风向不定,海峡之中暗流涌动。现在王文龙即使回了福建,要他渡海他也不去,那是玩命呢。他待到五六月再缓缓动身也来得及。 这段时间,《白蛇传》已经在苏州进行了小规模的演出,据说薛素素十分敬业,为了让戏班学会唱南曲,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而王文龙先动身回到苏州,他没有去虎丘掺和,而是抓紧时间处理积压的《苏州旬报》和制币厂事物。 王文龙手下经营着报社、制币厂、纺织厂、油墨印刷作坊,还有甲骨研究会主任、物理社社长、民党监督等等名头加身,虽然每件事都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但是这么多重身份凑在一起,哪怕是将自己的产业巡视监督一遍也需要不少时间,想要做事就还真是闲不下来的。 就在他忙忙碌碌的时候,冯梦龙找上了门来。 这几年冯梦龙还在积极的考科举,不过连个举人的名头都没混上,反倒是他的文学才能越发的显现,为了养家糊口,冯梦龙也真的决定开始通过稿费挣钱,此君在这年代也是快笔一支,冯梦龙前年出了两本剧本:《双雄记》和《墨憨斋定本传奇》,去年写了一本民歌集《童痴一弄·挂枝儿》,今年又接了董斯张的订单,给他编博物学书籍《广博物志》。 平均一年多就出一本书,这写作速度放在后世的作家之中也不算慢了,在这年代绝对算是一流的快笔,也就比王文龙这种文抄流名士要缓一些。 而这次冯梦龙突然把笔搁了,意兴阑珊的来找到王文龙,开口都是酒气,泪眼迷蒙。 王文龙一脸讶异,听冯梦龙解释一番才明白,原来是冯梦龙刚刚收到消息——他心心念念的名妓侯慧卿去世了。 冯梦龙和侯慧卿的故事王文龙早有耳闻,冯梦龙十几岁就开始逛青楼,他的文才出众,人品风流,许多乐户不要钱也会接待他。二十二岁时,冯梦龙遇上苏州名妓侯慧卿,两人从花船唱和到冯梦龙成为侯的入幕之宾。 最开始侯慧卿只是想利用冯梦龙的名声为自己扬名方便做生意,冯梦龙也只有轻薄戏耍的念头,但是两人越玩越投缘,居然真的情根深种。 侯慧卿悄悄向冯梦龙提出请他为自己赎身,可别说二十几岁的冯梦龙,就是现在冯梦龙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冯梦龙又舍不得侯慧卿在花船上受苦,于是主动给侯慧卿找买主。 当时正好袁宏道带着弟弟袁中道游历江南,冯梦龙就把侯慧卿介绍给了袁中道,袁中道赎侯慧卿为妾,冯梦龙泪眼婆娑的去庆贺。 虽说明代人在男女关系上的观念和后世差别挺大,但冯梦龙从此也受了些刺激,开始拼命给侯慧卿写情诗,写了撕,撕了写,渐渐情根深种。 第502章 向前走 侯慧卿对冯梦龙也是有感情的,只是这女子经历的更多,更现实,知道即使自己嫁给冯梦龙,以当时冯梦龙的性格两人的日子也过不下去。 袁中道在江南玩了一年,被哥哥安排去京城赶考,他不敢带上侯慧卿怕被两个兄长责骂,于是将侯慧卿留在了江南。侯慧卿也没有嫁给冯梦龙,而是找了个有钱的商人,继续给对方做妾。 奇葩的是侯慧卿和冯梦龙两人即使这样都还没断,自从侯慧卿嫁给袁中道以后冯梦龙就没再去找侯慧卿私会,这种事情违背礼法,也有辱侯慧卿的名声,冯梦龙的恋爱方式是纯粹情感上的,就是写诗,还不敢给侯慧卿送,只是有些写的实在好的才留了下来,通过各种方式发表,方便让侯慧卿看到。 冯梦龙还为了能够得到侯慧卿而暗暗改变自己。 此君之前是绝对的放浪不羁,赌牌喝酒无所不通,一年能有三百天住在青楼里。 就比如苏州流传着冯梦龙的一桩轶事:冯梦龙和几个同伴在青楼中行酒令。酒令要求要有回文、统一格式、写入二八佳人。 第一个人说:“十姊妹,十姊妹,二八佳人多姊妹,多姊妹,十姊妹。” 第二个人说:“佛见笑,佛见笑,二八佳人开口笑,开口笑佛见笑。” 轮到冯梦龙,他直接说:“月月红,月月红,二八佳人经水通,经水通,月月红。” 此言之粗俗,别说两个和他对词的文人,就连花船上的女子脸都红透了。 这个故事在苏州流传甚广,足见到苏州人对冯梦龙的印象。 侯慧卿之所以不愿意嫁给冯梦龙,也是因为知道冯梦龙的性子,他如此风流无端、钱财援手而尽,根本不是一个能够过日子的人。 两人真生活在一起,过不了几月,侯慧卿可能都得回到街上去卖唱。 而冯梦龙深受情丝之苦,这两年间也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两年前开始冯梦龙突然变得十分专注,又是写剧本又是写诗词,现在还接了博物学书籍的编纂工作,这些枯燥的事情在以前他几乎是不会做的,之所以如此收心就是因为冯梦龙想要攒钱,期待能够把侯慧卿真真正正的给娶回来。 但此时冯梦龙的书还没写完,侯慧卿病逝的消息却先传来,冯梦龙整个人一下就垮了。 “犹龙兄,斯人已去,节哀吧。”王文龙劝道。 冯梦龙一言不发,点点头。 王文龙皱眉看着书桌对面坐着的冯梦龙,状态明显不对,他双眼无神、胡子拉碴,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也不喝,似乎也不知道烫。 王文龙心里叹了一口气,故意转开话题道:“犹龙将编书的事情撒手了之,就不怕董然明生气?” 委托冯梦龙编《广博物志》的董斯张就是前文讲过那个体弱多病、爱书如命、手抄书达百部、在安阳和沈德符一起守甲骨坑的那个“瘦居士”。 《广博物志》的编辑也是他居中调和,联络了书商和冯梦龙这个作家,自己做中间人拉来的一桩生意。冯梦龙这里一撒手,董斯张那边就要违约,一分挣不到不说还得赔钱。 “然明能知我心,是他让我离开书斋,出来走走。”冯梦龙依旧捧着那杯热茶解释说,“编书之事,他已去接手了。” 王文龙现在坐在旬报的编辑部里,两人说话之间就有记者编辑在门前探头探脑,见到王文龙在接待客人,于是又捧着稿子返回去。 冯梦龙看了房门一眼,忍不住道:“建阳,我于世上已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伤心欲死?”王文龙皱眉问道。 “是啊,”冯梦龙表情痛苦的说,“自从听到侯慧卿的死讯,我连着几日梦里都想,她既去了,我又何以独活?” 王文龙想道历史上冯梦龙为侯慧卿写了三十多首诗,这年代写诗可不像他,抄几分钟就得一首写一首诗,呕心沥血,少说也要一天时间,连续创作三十首,那就至少是一个月。 王文龙读历史时没什么想法,但现在设身处地的去想,冯梦龙一个月都在给一个人写悼亡诗、怀念两人的爱情,这精神状态显然不对。 “你觉得侯慧卿若是在世,她知道自己将死,会要你跟着去吗?”王文龙问道。 冯梦龙回答:“慧卿最怕孤独,又怕鬼,她在黄泉路上,一定孤单的紧,死前给我写的绝笔诗……” 王文龙直接打断他问道:“她若想让你跟着去,为何在生病之时不派人来告诉你,将死之时甚至都没通知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只是留下一首绝命诗等到她死后才让人送到你手上?” 冯梦龙默然。 得知侯慧卿的死训后他整个人都进入抑郁状态,之前还真没想这么多,只是放纵自己在悲伤之中。 王文龙感慨说道:“侯慧卿生前说你幼稚不成熟果然没错,她虽是女子,想的却比你多的多,她不愿嫁于你,是怕你做人孟浪,娶她进门反而更将自己的日子给过坏了。她死前之所以不通知你去看她,也是怕你沉缅于抑郁之中,临死之前还给你写诗,要你日后好好生活,这些掏心掏肺的话,你却是全然不听,只顾自己悲伤,要死要活。侯慧卿早知道这样,连绝命诗也不会给你写的。” “我……我……”冯梦龙被说的无地自容,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王文龙知道冯梦龙这种性情中人如果不对他当头棒喝,在大悲之下说不定干出什么事情来。 “犹龙真想听我的话吗?”王文龙问。 冯梦龙眼神之中带着一丝胆怯,但还是点了点头:“建阳请说。” 王文龙道:“你回去看看侯慧卿给你写的书信,思索一番她究竟想你成为怎么样的人,那些都是她的遗愿,你若真敬她爱她,那就照她的遗愿去做,而不要哭天抢地,自己感动自己。” “她的那些书信我都背下来了,不需要回去看也能记得。”冯梦龙小声说。 王文龙点头:“那就更好,你自己想想侯小姐生前想让你如何?” 冯梦龙思索半天,眼泪渐渐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低声说道:“她要我好好读书,好好写书,不要再把钱浪费在秦楼楚馆之中,不要再去找像她这样的人……” 王文龙暗暗叹了一口气,侯慧卿能如此表示,可见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却最终和冯梦龙没能修成正果,真是可惜了。 王文龙道:“侯小姐如此情深义重,犹龙就听她的吧。” 第503章 医疗事故 “阿难,这是你冯伯伯。” 王阿难躺在有围栏的小床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李国仙介绍给他的这个生人,过一会儿便指着冯梦龙的胡子笑起来。 阿难已经半岁,长得胖乎乎的,冯梦龙看着喜欢,也伸手去逗弄。 此时小阿难还没有完全断奶,也不会说话,但已经可以吃一些辅食。因为母亲奶水充足,所以阿难的个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大不少,虽然放在后世也就是普通标准,但在这个孩子普遍营养不良的时代,阿难的长相就显得特别可爱,胖乎乎仿佛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王文龙从养娘手里接过碗,道:“我来喂孩子。” 王文龙经常离家,一走就是个把月,婴儿的生长发育飞快,每次王文龙重新和儿子相聚,王文龙都惊讶于阿难怎么一下长得这么大了,而阿难也常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王文龙这个“生人”。 不过毕竟是父子,王文龙只要和儿子相处几天阿难就会和他黏的不行,下次要分开时往往大哭。 而且小阿难极为聪明,家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似乎都能察觉,导致王文龙每次离家都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让儿子发现任何异常,否则肯定哭的他走也走不了。 “别吃手,来,吃红薯泥。”王文龙柔声说,坐在床边舀了一小勺红薯递给阿难。 阿难躺的床很大,是李旦专门让人从福建送来的,雕花篆刻不复杂,甚至每一个圆角都把尖处磨平,显得格外精美,据说是南洋木匠的手艺, 阿难听见父亲的呼唤,也不理冯梦龙了,翻过身子,在床上向着王文龙的方向爬,嘴里还乌拉乌拉的说着话。 王文龙发现小阿难有些话唠,总是乌拉乌拉的说个不停。 李国仙把阿难从围栏中抱起来,熟练的让阿难躺在自己胳膊上,让王文龙拿着一勺红薯泥慢慢喂他。 阿难咂摸了两下嘴,似乎对于甜甜的红薯泥颇为满意,大眼睛看着李国仙,突然开口说:“姆嗯……妈……妈妈……” “相公!孩子会叫妈了!”李国仙惊喜的都快哭了出来,下一刻她连忙扭头:“快叫沈妹妹过来,阿难会叫妈了!” 丫鬟连忙跑去通知沈宜修,李国仙抱着阿难不知道怎么亲才好。 沈宜修现在大着肚子,两人一起照顾阿难,感情上倒是没有太多龃龉,沈宜修对于阿难也是真心喜爱。两女约好了以后阿难叫李国仙做“妈妈”,叫沈宜修做“母亲”。 王文龙也凑上去,拿着一勺红薯泥引诱阿难:“叫爸爸,爸爸……” 阿难美美的吃下红薯泥,但爸爸的发音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困难,开口尝试了几次,叫出来的都是:“怕怕”。 而且尝试了几次之后,阿难似乎决定放弃,只是在那吃着红薯泥呵呵笑,王文龙叫一次“爸爸”他就笑一阵,弄的王文龙颇为失落,沈宜修挺着肚子进来看到这场景,和李国仙一起掩嘴笑起来。 “阿难学会说话了,真好。”沈宜修笑说,“饭堂那里已经好了,冯先生,咱们准备吃饭了。” 饭堂中王文龙坐在主位上,旁边的客位坐着冯梦龙,沈宜修靠在王文龙身边,而李国仙只能和王文龙之间隔一个沈宜修坐着。 吃饭之时一家人其乐融融,李国仙不时给沈宜修夹菜,两女也常给王文龙添菜。 沈宜修和李国仙都是大家族教育出来,两人都很明白各退一步和睦相处的道理,共事一夫也没有生过什么龃龉。当然这样的关系只能维持在两人之间,沈宜修和李国仙手下的家人之间的竞争就激烈的多,两家带来的下人经常互相使绊子,还要沈宜修和李国仙出来调解。 冯梦龙看着这王文龙一家和乐融融的景象心中突然感慨:建阳才是把日子过好了的,不光声名远播、家资丰厚,家中两个夫人也都如此和睦。 冯梦龙所出生的葑溪冯氏是苏州望族,只不过家庭关系十分复杂,已经是豪门之家末尾的衰败景象,冯梦龙兄弟四人,只有守家的大哥生有三个孩子,冯梦龙到现在还没有子嗣,主要是因为冯梦龙是性情中人,和老家的结发妻子之间没什么感情,纵情青楼也不会留下什么后代。 此时看到王文龙的生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侯慧卿生前对他的嘱托。 冯梦龙本来因为和侯慧卿的恋情就已经把青楼之中许多相好给断了,侯慧卿死之后他更是没什么去寻欢的性质,此刻他更生出了“此生再不履青楼”的想法。 王文龙问冯梦龙:“听说令侄在太医院中受到了些麻烦,最近可有好转?” 冯梦龙摇摇头:“人是无碍,无非牵扯入党争,可能多蹉跎几年。” 冯梦龙兄弟四人中只有大哥冯梦桂守家,子嗣较多,冯家在苏州府吴县原本是医药世家,冯梦桂的二儿子冯爟早年从祖辈学医,如今正在太医院做医官。 今年年初郑贵妃身体不适,有个和东陵党有牵扯的言官上疏推荐冯爟为郑贵妃诊病,冯爟开了几副药,吃下去效果不佳。于是这档跳出来,抓着冯爟攻击,将此事硬牵扯到东林党人身上。冯爟倒是没有入狱,只不过在京城被圈禁调查。 冯梦龙解释说:“我这侄子开药一向中平,是以在江南打不出声望,于是让他京中供职了去,如今虽遭遇这样事情,但是他那药方再怎么查决计也出不了问题。” 冯梦龙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冯爟显然算不上什么名医,也就是一个普通水平的医生,开不出什么出格。 冯家是有名医的,冯梦龙的四弟冯梦麟就是此时着名的儒医,年纪轻轻就有神医之称,只不过这年代这种医生是不会去太医院供职的。 太医院的待遇和任事条件其实真没啥吸引力,反而风险更大,适合的是水平普通、但求无过的医者,这也是为何“太医院的药方”会成为“京中十可笑”之一。 中医也是有一些特效猛药的,只不过这种药太医院医生经常不敢开,怕把皇家人给治坏了担不起责任。 时人记载太医院的药方是“人将咽气调甘草”,人都快死了,太医院的医生居然还只开出一副甘草汤来,给病人补补水润润口,不敢用猛药,能活活把病人拖死。 冯爟普普通通的医术在太医院里已经算排得上号的了,要不然也不会被推荐给郑贵妃。 第504章 荷兰人的觊觎 浙党攻击冯爟没治好病就被攻击,事情闹到这么大,并不仅仅是因为浙党曾经依附于郑贵妃一脉,背后更有万历皇帝想要打击东林党的意思。 李三才上书要万历皇帝做这做那,万历皇帝一直没有反应,前阵子万历终于等到了时机。当时李三才在一封奏书之中将矛头指向沈一贯,言辞十分激烈,万历皇帝当即表达不满,严厉斥责李三才不顾官体尊卑、攻击同僚。斥责不算,还把李三才夺俸五月。万历算是把这些日子对于东林党的不满发泄了一次。 而东林党人也进行反击,他们不敢骂皇帝,就将自己的反击力量全部集中向浙党,东林的给事中陈嘉训、御史孙居相分别上疏指责沈一贯“奸贪”。告病在家的沈一贯大怒,和东林党对线起来。 实话实说,这场斗争之中沈一贯是不是真的贪财没人在意,东林党打沈一贯是为了抻量万历皇帝,沈一贯和浙党出头反击也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去行动。 现在两方正吵闹不休,朝廷再次陷入骂战之中。 冯爟入狱也是东林党和浙党这次吵闹的注脚之一。这也是为什么冯梦龙全然不怕,哪怕冯爟真下错了药,东林党也会把冯爟全首全尾的保住,要不然这场战斗他们可就落了声势。 冯家没有什么动作。 涉及到这样层级的斗争,冯梦龙这些人即使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哪怕动用家族的全部实力,也不可能凭他们自己把冯爟给弄出来。 还不如等着。 冯梦龙在王文龙家待了几天,心思似乎终于解脱,也没有像原历史中一样疯狂的给侯慧卿写情诗,而是收拾东西返回长洲老家,准备在家中继续创作,甚至临走之前,还和王文龙说自己受到许仲琳《北海屠龙记》的影响打算写一篇神魔小说。 王文龙自然欢迎,表示小说写完可以在《苏州旬报》留版面发表。 民党大会的余波也慢慢扩散,更加有组织的民党,除了办起衡山书斋之外,还积极将民党大会达成的共识对外宣传。其中最重要一条就是大会之中各方都同意的民党鼓励江南资本开拓海外。 这样的声音不只是号召,在福建已经引起实际的反响。此时合法的对外通商口岸只有福建月港,不少福建海商听到这消息都专门跑来江南运作,想要寻求江南的资金支持,将对外出口生意做得更大。 李旦海商集团现在已经进入平稳期,垄断着对日贸易的丰厚利润,不想再去海上搏杀,于是也积极派人接触江南资本。 王文龙还没有回福建,李国助倒是先带着李家的船队北上江南。 妹夫王文龙正在苏州,李国助自然来到苏州作为自己在江南的第一个落脚点。 当晚李国助在苏州大排宴席,请来以民党成员为首的许多江南名士,还包括漕帮领袖、丝织行会的会首、走私大商人等三教九流人物。 李国助找到王文龙带来的却不全是好消息。 虽然王文龙多次敦促徐学聚对开发台湾之事上心,并在台湾成立了民团,但是今年西班牙和荷兰人终于还是试图进犯台湾。 “并非徐大抚掉以轻心,而是福建洋面上情况太过复杂。”李国助替徐学聚辩解道。 王文龙问:“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斗争加剧了?” 李国助叹着气摇头:“以前我们福建商人以为将荷兰人驱逐出台湾土人的领地,不让他们和土人做鹿皮贸易,让他们在台湾岛上无利可图,就能让他们放弃染指台湾的念头,可现在看看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海上的争斗,我们过去的这点小心思简直如同儿戏。” “从吕宋岛到民达那峨岛、摩鹿加,一直到日本,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打的海水都红了。” 听着李国助的描述,王文龙默然。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东亚海面上的争夺都是以控制重要商贸节点和航海路线为目的的,东印度公司和西班牙帝国都有严密的组织,而不像大明的商人一样抢下地盘就自己享用无法联合。 双方都知道只要抢夺下海贸路线日后就是日进斗金的生意,所以在争夺之上都下了血本,各种大战略玩的飞。 荷兰人想要从西班牙帝国马尼拉殖民当局手上抢生意,于是组织起封锁线,攻击任何从中国来去往马尼拉的丝绸船、以及从美洲去往马尼拉的白银船。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舰队虽然才刚刚建立,但是他们的实力不是任何一家大明海商可以对抗的了。 但福建的海商胆子也大。 虽然被荷兰人撞上就是个死,但是风浪越大鱼越贵,在严密的封锁之下,仍然有许多华商愿意冒险前往马尼拉。 马尼拉的福建商会比原历史上有组织的多,本时空因为华人的团结和警戒,也没有遭遇马尼拉大屠杀,此时更是在马尼拉积极帮助福建商人前来贸易,要不是西班牙人防着,马尼拉的华商会恐怕都搞出自己的战舰来了。 于是荷兰人意识到只靠封锁马尼拉并不能阻止华商和西班牙人的贸易,又决定在靠近中国的地方建立据点,通过聚点和中国商人做生意,直接抢走马尼拉的商业份额。 于是去年年末,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便尝试夺取澳门,并窥伺澎湖。 两次作战都告失败之后,荷兰人的目标又转向台湾岛。 荷兰人希望在台湾岛上建立贸易据点抢澳门的生意,而马尼拉殖民当局也察觉到事态严重,为了对抗荷兰人,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便也决定在台湾建立据点。 原本历史上他们都真的成功在台湾岛占据据点,和开垦台湾的中国人一起在台湾岛上各自发展,史称“台湾荷西殖民时期”。 不过在这个时空,台湾岛的各块便于开垦的土地,早都有福建海商进入,三方势力在台湾岛上眼看就要产生冲突。 福建海商之前的主要竞争对手是日本人和朝廷,成立台湾民团之后朝廷不来搅扰了,日本人也没有能力大规模进攻台湾。 台湾的开垦人员原本以为可以安生几天,却没想到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又接踵而至。 第505章 豪杰风范 王文龙和李国助说话之间,前边的戏台上坤班的坤生正笨拙的捧着一个像龟壳一样的道具缓缓行走,观众看得哈哈大笑。 李国助也被剧情吸引,摇头叹气道:“烦心事先不论,看戏看戏。” 王文龙点点头,边看戏边喝酒,看着看着倒是被剧情给代入进去。 今天为了欢迎李国助他们到来,坤班专门排了一出《鼍龙壳》,这是根据明代江南市井之间传播极广的故事排演出来的冒险戏,剧本由凌蒙初改编。 此故事的主角是成化年间一个叫文若虚的书生,此君考取秀才功名之后没有继续读书,而是外出跟人一起做生意,只是一直亏钱,郁闷之际,干脆决定和海商朋友搏命出海。 上船前朋友们都有钱进贵重的货物,而文若虚家资空空,只能用身上的一两银子买了一大堆名叫“洞庭红”的江南柑橘,想着在海船上卖给同行的伙伴解渴也能挣点小钱。文若虚因此却被同伴们嘲笑寒酸。没想到来到海外国家,当地人对于金银珠宝见的多了,却没见过江南的洞庭红,最终一百多斤橘子都高价卖出去,文若虚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接下来船只继续航行,来到一个无人岛屿停靠,朋友们都不愿意上岛,文若虚独自来到岛上游玩,看见岛上有个非常大的龟壳,他想着自己的钱财也买不回什么新奇东西,拿个龟壳回家做记念也好,于是文若虚就背着大龟壳上船,再次被众人嘲笑。 而当大家做完生意乘船回到福建,月港的波斯商人上船来购买海外珍奇时,看到这大龟壳眼睛都直了,居然出五万两高价买下龟壳。 等到交易完成波斯土豪当场将龟壳剖开,众人才知道这种龟壳极为珍贵,每一个大龟壳下面都藏着二十四颗夜明珠,一颗珠子能值五万两。 王文龙看到凌蒙初的剧本时,就觉得这出《鼍龙壳》很有万历朝的时代特色。 这戏的时代背景是成化年间,但成化年间可没几个江南读书人会放下面子去做商人,这种现象要到万历年以后才普遍。 一个时代的戏曲,反映着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万历时江南能流行《鼍龙壳》这样的戏,足见商品经济已经深入江南百姓心中。 就像同时期的欧洲人向往到殖民地去改变人生一样,这时的江南同样有许多人都想要去冒险,无数人梦想到海外去搏一个富贵。 只可惜原时空的大明并没有开启殖民时代,这样的民间力量终究在王朝覆灭的背景中成为了一个令后人叹息的注脚。 当扮文若虚的演员抬着道具橘子和龟壳在舞台上走动之时的滑稽动作引来台下人笑声一片,而当文若虚两次做生意成功,又顶得台下众人鼓掌欢呼,恨不得自己成为那走上大运、一朝巨富的秀才。 五折的一本小戏演完,众人意犹未尽,薛素素跑到后台去催戏班赶场换装,王文龙手下的旬报员工则起身满场敬酒,调节场上的气氛。 从报纸兴起,一直到广播电视的媒体普及前,这中间的阶段便是纸媒时代,此段时间内记者可是一个相当受尊敬的工作,不光不会被嘲讽为“学新闻学的”,甚至被以为光荣正直,是社会的良心,为民请命的先声。 一直到王文龙前世的新世纪初,火车站买票窗口前还有记者、军人优先购票的告示。 《苏州旬报》作为天下影响力排头号的报纸,寻报的记者编辑更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是真正的身份代言,席浪仙、许仲琳、邓志谟等人的文字经常见于广播江南的报章,抬头不见低头见,影响力胜过了许多名儒。虽然只是报社的员工,但一个个也都是名士,全都混进上流社会。 李国助与王文龙一道起身,同着潘秀喝了一杯酒,等潘秀走远,李国助指着他背影笑道:“潘伯风如今也是出名了,许多江南人物讲起咱们福建名士,都提到他。当年建阳把伯风收入麾下实乃大德一件呀,即使不帮他出名,就看今日荷兰人之刁狠,耳目都打入了福建,潘伯风若还留在巴达维亚,以他风骨只怕早被荷兰人给做掉。” 听到李国助如此评价潘秀,王文龙拿酒杯掩着嘴低声说道:“国助怕还不知,这潘秀就是荷兰人的探子。” “什么?”李国助大惊失色,他认识潘秀也好几年了,不敢置信道:“你莫不是说来做耍?” “我岂会拿此等事情开玩笑?”王文龙点头确认:“这潘秀到福建接触我之时就是有所预谋的,此事徐大抚也知道。” 李国助问:“可要我将这人除掉?” “这倒不必,除掉了潘秀,荷兰人若再派其他探子来,我反而不易察觉。”王文龙笑着说道,“只是兄弟日后在潘秀面前不要知无不言就是了。” “这荷兰人,真真是通神通鬼了。”李国助暗暗惊讶。 自从前年荷兰人试图进犯澎湖失败,他们对于福建海面上的情况收集就没有停止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组织模式比福建商人习惯的西班牙殖民帝国又更有效率,只要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物,荷兰人往往无孔不入。 西班牙殖民者占领马尼拉,只不过是用各种手段防着大明知道马尼拉的土王已经易主,最多算是骗,而荷兰人的手段则有效的多,连月港督税太监都能为荷兰人说话,西班牙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其实李家也和荷兰人做着生意,但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生意伙伴将自己的底细探知的一清二楚。 众人敬了一回酒,潘秀笑着跑来问道:“李大哥,薛小姐那里抢装已完毕,要不要叫下一出戏?” “你周旋应酬也累了,我让旁人去叫戏就是。”王文龙帮忙回答,又颇为重视的对潘秀道,“今日有劳伯风吃了许多酒。” 潘秀连忙做出豪爽的样子道:“咱们福建来了客人,这点礼数算的什么?” 王文龙笑着道:“伯风刚才在场上几番话讲的得体又精彩,众人见了都说伯风在江南这两年没白待的。” 等到潘秀笑着走去,王文龙才对默默看完这一切的李国助说:“此子是什么人不管,通过他倒是可以向荷兰人传些消息,要不然谁能直接对荷兰人说话?” 李国助不禁笑起来:“建阳果然豪杰,身边埋着个探子还能谈笑自若,甚至利用异国探子为自己办事,换做别人哪有这样气度?” 第506章 你知道圣杯吗 第二天早晨,潘秀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苏州旬报》编辑部,掏出钥匙,打开编辑部的大门。 昨天一天的应酬,喝了不少酒,到现在他脑袋还有些疼,但他却不想待在家里,更愿意来到编辑部干活,只因一个人待在家里时潘秀的脑海之中就会产生各种纠结。 现在潘秀已经是《苏州旬报》的特约作者,兼任着王文龙的文书工作,甚至在民党之中积极活动,在整个江南都有不少名气。 潘秀如今已经和一个苏州大户家的庶女定亲,虽然潘秀在晋江老家有正房,但他约定娶这苏州书香世家的女子为妾,并且不将她带回苏州,算是另外在江南立了一处宅子。 条件则是这苏州大户家给了不少的嫁妆,而且还包办了潘秀在苏州的房舍佣人等等杂物。 如今的潘秀说是一个名士绝对不过份,他对这样的生活也十分满意,如果他还是以前的福建海商,哪怕再有钱,苏州的书香门第也不会把女子下嫁给他。 潘秀现在在江南有如此大的名声,日后孩子说不定就能成为耕读传家的富豪子弟。 潘秀这辈子是考不上进士了,但如果他和这苏州书香门第的女子所生的孩儿中有一人能够科举成就,那潘家可就真正的是光耀门楣、祖坟都冒青烟。 潘秀可以说非常享受现在受尊敬的身份和安逸生活,但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阴影却如同一柄宝剑时刻悬在他的头顶上。 过去潘秀回到王文龙身边做探子,是为了家族在海外的利益,但如今海外利益已经算不得什么,更让潘秀恐惧的是荷兰人掌握着他回大明做探子的证据。 这些东西无论潘秀到了什么位置都可以在一瞬间将他毁掉。 甚至潘秀爬的越高,日子过得越好,荷兰人手中证据的威胁还越大。 “早。” 此时王文龙和邓志谟还有几个编辑一起走进编辑部,几人的说笑招呼声让潘秀身子一抖,连忙整理脸上神色,笑脸相迎。 王文龙笑道:“伯风来的好早。” “习惯了,平日里我常也是第一个来的。”潘秀笑着回答。 众人对潘秀一阵夸奖,王文龙道:“伯风跟我进来,你那篇报道有些地方需要改改。” 潘秀连忙点头,王文龙和邓志谟进编辑室坐了不久,潘秀就拿着自己的稿件走了进来,快步来到王文龙桌前,将稿件放在桌面上,又从头发中拔出随身携带的毛笔,做出要记录王文龙指教的模样。 这篇稿子是关于民党的,潘秀的文笔其实已经练出来了,只是稿件的方向抓的有些不准,王文龙对他一番细心指导,一旁的邓志谟端着杯茶,也时不时插两句嘴。 等改稿完毕,潘秀整理着王文龙和邓志谟所说的内容,细细体悟思索。 王文龙是经历过信息时代的人,又有写公众号的经验,对于新闻的敏感度和这时代的人有根本上的不同,完全能够给潘秀做指点。 当年潘秀在荷兰人眼里是难得的大明读书人,可是其实潘秀的写作能力也就是一般,无非在海外的商人群体里矮子中拔将军罢了,但是跟在王文龙身边训练了几年,现在潘秀却着实有了一手过硬的笔头功夫。王文龙对于报社运营等等方面的指点,也让潘秀受益匪浅。 潘秀当然知道王文龙给他相当大的工作量,对他的工作要求也很严。 但他实在学会了东西,有了成名士的资本,要说潘秀对王文龙没感激,那也是假的。 在潘秀眼里王文龙是个颇为不错的师父,在工作场合互相帮助和雇佣的关系自然是有,但潘秀也很佩服王文龙对他指教时的倾囊相授。 不过潘秀还是个现实的人,如果有一天荷兰人逼着潘秀把王文龙极有价值的情报给拿出来,潘秀虽然会心中纠结自责,但照样会和荷兰人妥协。 毕竟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身家性命。 潘秀正在走神,王文龙突然说:“伯风过去常打听我于海外的见闻,最近倒似乎于此事没什么兴趣了?” 潘秀抬头这才发现邓志谟已经走出门去,屋中就他们两人。 潘秀笑着回答:“先生不已将能说的都告诉我了吗?”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对于探子这份工作已经倦怠,王文龙不说他就不知道,也没有东西可以往回汇报,而王文龙一旦真的说出什么,潘秀不对荷兰人坦白就会心中害怕,若是真的说了,又会受到当汉奸的良心谴责。 王文龙笑着说道:“最近倒是有个事情让我想跟人说说,只是苦于身边没有了解西洋情况的人,说也没意思。” “先生想说便说是了。”潘秀笑着回答。 王文龙思索一番,仿佛是忘记了当年醉酒之时说过的话,颇为神秘的问道:“伯风在西洋呆过,可曾听说天主教中有一个圣殿骑士团?” 潘秀闻言瞬间失去兴趣。 圣殿骑士、刺客组织还有金苹果,这些“内情”潘秀早就从荷兰人处知道,他知道那什么圣殿骑士团就是一个几百年前已经消失了的欧洲天主教藩镇,不过这倒是让潘秀松了一口气,王文龙要说的既然是这些,他也没什么好向荷兰人汇报的。 “没听过。”潘秀装无知。 王文龙一脸神秘的说:“这是一个欧洲三百多年前灭亡的骑士团,他们当年跟着十字军一起进入耶路撒冷,因为这群人知道所罗门圣殿下面所藏着的秘密文件,于是请求所罗门圣殿这个地方进行驻扎,正因为得到了所罗门圣殿的秘密文件,他们才掌握了天主教的命脉,显赫了几百年……” “所罗门神殿的秘密?”潘秀学荷兰语时读过圣经,对于所罗门的这个翻译倒是一下理解了,只不过他之前从荷兰人那里了解到的圣殿骑士的历史似乎和王文龙讲的不是一个版本。 “什么秘密?”潘秀忍不住问。 王文龙嘴角露出微笑,颇为神秘的回答:“你知道圣杯吗?” 第507章 达芬奇密码 潘秀点点头:“我似乎听过圣杯这个词。” 王文龙道:“基督教的圣经说,在最后的晚餐上,耶稣和十一个门徒共同使用一个葡萄酒杯喝酒,这酒杯就是圣杯。” 接着王文龙意味深长的笑着说道:“欧洲有个叫达芬奇的画家,他画了一幅最后的晚餐,在欧洲名声显赫。” “但是伯风可知道?在达芬奇的这幅名画里,最后的晚餐桌上竟连一个葡萄酒杯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占据了画面中心的位置。达芬奇乃是欧洲名宿,对于基督教研究十分精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许多人以为他就是有意为之,想要借此画上的信息传达某些消息……” 王文龙给潘秀讲故事的计划是昨晚想出来的,目的自然是让潘秀把这些事情告诉荷兰人, 荷兰人现在正在东亚海面上闹腾,他们之前和西班牙人争夺东南亚王文龙无所谓,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东南亚的地盘他们暂时插不进手。 但就像李国助所说的,荷兰人渐渐把目光投向了台湾,可就给福建海商带来了麻烦,更别说荷兰人还把西班牙人也给引到台湾来。 王文龙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内容,能否让荷兰人将视线转移开,但能起一些作用也是好的。 他这回所胡扯的事情,不再是《刺客信条》的背景介绍。 主要是王文龙思索一番发现刺客信条的背景欺骗力有限。 虽然说近代以后欧洲世界对于神秘学有极大的钟情,金苹果这种东西和此时欧洲流行的炼金术、黑魔法也是一个套路的还真能骗的荷兰人相信。但毕竟《刺客信条》作为游戏背景设定还是太过于薄弱,没有那种亦真亦假的趣味。 王文龙想要找个更有说服力的阴谋论,思来想去,他这次讲的故事来自丹布朗的经典小说《达芬奇密码》。 王文龙前世没看过原着小说,但是看过同名的改编电影,当时他还真相信了电影中的一些设定,以为真有一个从圣殿骑士团继承来的郇山隐修会保守着圣杯的秘密。 王文龙也不是啥书都看过,对于圣经故事他就不咋了解,但是他明显能感到《达芬奇密码》的背景设定比《刺客信条》可信的多,而且他还记得当年看过网上流传着这电影被梵蒂冈禁了的消息,王文龙为此也做了一番查询,发现《达芬奇密码》不光是在中国,在海外甚至是一些基督教国也使得不少人信以为真。 一个一直到二十一世纪,还能够流传广泛的阴谋论,想来放到明朝来忽悠一下这时的欧洲人是够够的了。 “那达芬奇的画里有什么消息?”潘秀果然被王文龙神神秘秘的描述引出了好奇之心。 王文龙根据电影内容胡扯道:“在古西方,最初人们用正三角的形状指代男性和剑刃,用倒三角的形状指代女性和杯子,所以圣杯不一定是一个杯子,如果从西方的语言学来说,圣杯还可能指代一个女人。” “女人?”潘秀万分惊奇,自己便就王文龙的话展开分析:“就是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画上多出的那个女人?” 王文龙神秘的点点头,自顾自的又背诵起一串外文,然后笑着翻译:“救世主的女伴是抹大拉的玛丽亚,基督爱她胜过爱所有门徒……” 潘秀皱眉:“这段话我曾从未在圣经上看见过。天主教之中的上帝怎会爱上凡人?” 王文龙笑着继续拿出电影中的解释:“一千三百年前,耶稣的信徒和罗马的自然神信徒之间展开冲突,统治高卢地区的罗马国王为了化解纷争,将教派进行融合,改组成了新的基督教,并将之推行为国教。” “而为了统一这个新宗教的经典,罗马国王国王召开了第一次尼西亚公会议,包括基督教应该采纳哪些福音、复活节的具体日期、基督教礼仪的具体步骤都由此次会议决定,而许多不利于基督教宣传的内容则被删改而去。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耶稣究竟是人还是神?” “耶稣是人?”潘秀目瞪口呆。 “能被罗马人抓住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耶稣自然也能是人。”王文龙笑着回答。 “传说当年耶稣曾有一个伴侣,就是来自抹大拉的玛丽亚,在耶稣殉道之后,这玛利亚跟随耶稣的门徒一起逃亡异域,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玛利亚也是基督教的创教长老之一,并且统治着强大的教门。但在尼西亚公会议之后,欧洲人却决定抹杀掉马利亚的存在,以此来证明耶稣完全的神性,但是玛利亚以及手下的教徒一直保护着耶稣的血脉,逃过了一次次追杀,这个血脉很可能到今天还绵延于世,这也是当年圣殿骑士一定要保护住的秘密!” “这……这不可能吧?”潘秀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难以想象被欧洲人狂热信奉的耶稣居然有个孩子,而且耶稣的后代可能到今天还存活于世。 王文龙笑着说:“有何不可能?传说玛利亚也是留下过福音的,被称为《玛利亚福音》,这也是惟一以女性名字命名的福音书。只不过这本福音书在尼西亚公会议之后,就被从圣经之中删除。” 潘秀不禁打了个冷战,他见识过荷兰人是何等的信奉基督教,说天主教徒的信仰更是严苛。 他还知道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之间的争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天主教和新教之间的死斗,据说在欧洲本土已经杀人无数,甚至有为消灭异端而直接屠城的惨案。 如果耶稣真有后裔并且被人找到,明显对于天主教的杀伤力要远强于对新教的杀伤,信奉新教并且被欧洲天主教国家敌视的荷兰人得知这消息不可能没有反应。 “先生所说的这些都是真事?”潘秀实在难以置信,忍不住询问。 “呃……反正早已经回到大明,这些事情当故事听听便是了,管他是真是假呢。”王文龙笑着打马虎眼。 “先生如此说时,倒是让我觉得像是真的了。”潘秀试探说道。 “真真假假何人能知?”王文龙摇头笑道:“我倒也曾听人说,在埃及某地还有纸莎草文献记载着被删除的《玛利亚福音书》,若真能找到此书,想来可以证明。” 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潘秀心中暗暗记下,也想清楚了,金苹果的秘密是能够改变世界的,对于王文龙来说一定是至高无上的机密,给王文龙一个机会,王文龙也不会说。 但是这圣殿骑士以及圣杯的秘密则只和欧洲人自己的基督教有关,王文龙根本置身事外,当个乐子说起来也不在乎。 王文龙笑着说道:“伯风莫把这个故事放在心上,回去抓紧改稿子吧。” 潘秀告辞走出主编室,脑子嗡嗡的,他哪有精神去改稿子? 潘秀终于得到这么一个和大明没什么关系,但是对荷兰人来说价值显然极高的消息,这不正好用来应付荷兰人? 第508章 李锦的算计 漳州月港,某处不起眼的南北货行。 李锦翻看着郭震从江南带回来的书信,问道:“我让你接触李三才,到现在有什么斩获吗?” 郭震也是晋江人,和李锦、潘秀都是同乡,早在家族上一辈就已经同着荷兰人进行贸易,也是被荷兰人派到大明境内做探子的。 原本历史上荷兰人进犯澎湖,就是郭震和潘秀出面斡旋,只不过在这个时空,由于徐学聚对于澎湖的防御做得相当足够,荷兰人连斡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沈有容给赶走了,倒是让郭震保留了一个对大明的生面孔,到现在还有机会回到大明来做间谍。 郭震说:“李三才此人极为贪心,喜好权力,切这些年少说贪了近百万两银子。” “贪心之人往往容易收买,可能从他手上打通关系?”李锦问道。 郭震摇头道:“在下难以确定,李锦 三才此人虽然贪财,可是他手中权力极大,只怕公司没有足够力量将他收买。” 李锦又问:“最近江南崛起的民党呢?听说他们之中不少人原本出生于东林党,现在和东林党又有些理念不同,可否拉拢过来?” “民党鼓吹的是民族主义,或许有一二人物可以被我们收买,但是整个党派是和公司理念相反的。” 郭震解释说,“我这次去江南,看到不少民党的宣传,他们甚至比福建海商更为激进,认为汉人不光要占据台湾,甚至鼓吹要抢夺西班牙和荷兰人在西洋的殖民地。” 李锦询问:“那这次你去江南可遇到可以收买的对象?” “四镇税监太监刘成。”郭震判断说道:“因为撤消税监的圣旨刘成现在的威势可是大减了,他手下的那些爪牙拿不到钱财也纷纷离散,若是我们肯给他一些钱,他定会帮我们说话。” 李锦点头道:“你下个月再去江南,要抓紧同这刘成搞好关系,多花些钱财不怕,哪怕这刘成的税监太监做不了了也得回到京城,如此咱们的人脉就能通上京城去了。” “公司要在京城有所动作?”郭震颇为惊喜,要知道荷兰人的动作一直只能局限于福建一地,连江南都进不去,如果能够通上京城的关系,那荷兰人在大明的生意定然会做得很大。 郭震虽然当了荷兰人的探子,但还是想要堂堂正正的回老家享受荣华富贵的。 他期望得到的是和葡萄牙人合作的广东买办那样的结局,荷兰人在大明周围占领一块殖民地,他回到老家借着和荷兰人之间的关系就能坐地发财,而且钱财还敢拿出来用。 “不该问的别问,这种事情只有听公司的指示,我等不要插手。”李锦板着脸嘱咐说道。 荷兰人现在最理想的状况就是将东南开关和殖民地一事直接上达天听,只要万历皇帝同意,荷兰人愿意多给万历一点钱。只要有个在大明周围的贸易基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西班牙人的斗争中就算下了一城。 说完在江南探听到的情况,郭震翻找一阵自己带回来的文件,从中捡出一封信来说道:“潘伯风那里也带来了王文龙的消息。” “什么消息?”李锦并不太在意,言语之间也毫无兴奋感。 潘秀已经被派回大明几年了,查到的金苹果等消息固然十分震惊,但是东印度公司那边忙活了一阵之后就再无下文,也没有任何后续情况对李锦作出指示,听话听音,李锦也能察觉到,东印度公司那边开始觉得这个消息不靠谱。 实际上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找金苹果满世界的派人,去过马尼拉,去过南美洲,但是丝毫查不出结果,浪费了一大堆人力只从南美洲和菲律宾各岛找回了一些当地部落民的奇特宝物。 那些航海家宣称这些宝物有各种各样的神力,但是鹿特丹的东印度公司理事会也不是傻子,看着那一堆奇奇怪怪的木雕、用药水浸泡缩小的人头、做成标本的人体组织,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些玩意儿和金苹果有任何联系。 郭震递给李锦一张纸,道:“伯风给我的是一份密件,只要我细心保存,说是您能看懂。” “还要用密信来写吗?”李锦这才稍微有些重视,接过潘秀递来的纸张,对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拉丁文字开始破译。 他和李锦所使用的加密手法是从荷兰人那里学来的最简单的凯撒加密法,也就是将荷兰语字母往后推若干位,对于后世人来说非常容易破解,但是在几乎没几个人认得荷兰语的大明,这方法的加密性是无比的高。 “尼西亚公会议?这名字倒好像真是在荷兰人那里听过……” 李锦和荷兰人的接触很深,经常听荷兰的传教士宣传新教伦理并且批判天主教的种种不堪,其中经常被荷兰传教士拿出来说嘴的就是天主教那些仪轨和教义很多都是经尼西亚公会议人为规定的,根本不具有至高的神性。 李锦继续阅读:“尼西亚公会议隐瞒了耶稣有子女的事实,耶稣的爱人就是抹大拉的玛丽亚,这个玛利亚就是圣经之中的圣杯,玛利亚以及她的后代一直在被天主教秘密追杀……” 看完这一段话,李锦的反应跟潘秀刚刚听到时一模一样。 “此等言论也值得写回?”李锦果断觉得这乃是王文龙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根本没有阅读的必要,上报回东印度公司只怕会被人嘲笑。 他忍着性子想着把这篇书信读完再说。 接下来便见潘秀写道:“此论我也以为甚为荒唐,但王文龙透露出一些此消息的证据,让我不得不产生更深怀疑。” 这种消息居然还能有证据?李锦终于对这封信略略重视。 就见潘秀继续写道:“王文龙说在欧亚交界之地有一非洲,非洲有一古国埃及,其上藏有玛利亚福音的抄本,还有大量玛利亚教团在埃及活动的史实记录。若得旁证,则此消息可能为真。此消息若能为真,定于公司传教有大用!” 放下书信,李锦的脸色惊疑不定,他长期从事探子的工作,知道王文龙如果要编瞎话大概不能将地点说的如此详细,甚至连要找什么书都说得清楚。 且有了如此详细的内容,即使是瞎话,也有往上呈报的价值了。李锦决定把这事往东印度公司汇报上去,反正他这里只是个消息的中转站,荷兰东印度公司那里信不信是他们自己的事。 第509章 鹿特丹的震惊 李锦把王文龙的情报报告给了安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亚洲总部,荷兰人最初也不怎么重视,但还是把消息送回鹿特丹。 位于鹿特丹的东印度公司高层最初同样不以为然,因为这消息听起来太过扯淡,他们只是派人到埃及去询问情况。 然后就是不查不知道,一查直接把荷兰人吓得不轻。 此时的埃及虽然已经被奥斯曼帝国征服,但马穆鲁克旧政权的人物依旧掌控着地方上的实际权力。 荷兰人派到埃及开罗去的使者先混入马穆鲁克贵族内部,借此大量接触了开罗的基督徒,接着他们就发现了一些保留在埃及基督徒之中、由奇异文字所写成的古代文书。 这些文书被送回鹿特丹去翻译,对于其中的科普特语,荷兰人完全看不懂,但还有部份文件被发现大约是公元初的希腊语写成,这东西还是有人认得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找人翻译文书,渐渐弄出一些片段,然后就弄清楚了这抄本的名字:《玛利亚福音书》——和王文龙所说的那失传的福音书名字一模一样! 东印度公司的高层震惊了,连忙找来荷兰最好的基督教学者,大家围着一通研究,确认这真是一本失传的,以玛利亚口吻所写的福音书。 在此时流传的新约圣经之中只提到了六个名叫玛利亚的妇女,其中在耶稣生平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只有三人,而最可能留下福音的就是“抹大拉的玛利亚”。 ——这一切都和王文龙所说的一模一样! 其实《达芬奇密码》这本小说的背景还真不是丹·布朗虚构的,小说之中关于耶稣和玛利亚的关系的推断证据真的出自二十世纪以后于埃及的考古发现。 小说创作所依靠的最重要的文件分别是一份在埃及开罗图书馆中发现的《玛利亚福音》抄本,另外就是在上埃及地区的拿哈玛地所发现的莎纸草翻页书,这两份文件原历史上都要到近代才扩散开来,并且引起基督教世界轰动。 而现在荷兰人自然是没法找到需要通过考古才能发掘的拿哈玛地文献,可是在埃及基督徒中流传的《玛利亚福音》却是被他们提前二百多年发现了。 这一套福音书在欧洲人流传的圣经版本之中早已失传,欧洲人一直以为“抹大拉的玛利亚”只是圣经中被耶稣所度化的一个妓女而已,但是依据《玛利亚福音》的内容,玛利亚此人在基督教早期传播之中明显有着远比此时圣经中所记载的更高地位——这证明的确有人删减过与她相关的内容。 荷兰东印度公司雇佣基督教学者进一步找寻消息,接着便发现早在公元三世纪左右的希腊文献之中就已经存在关于玛利亚教派只言片语的记载。 ——王文龙所说的阴谋论本来就是后世人根据当时考古发现所进行的附会,而此时荷兰人拿着王文龙的阴谋论进行挖掘,结果自然是把该挖的东西都挖了出来,东西挖的越多,荷兰人越觉得王文龙所说的内容被证实了。 东印度公司的高层越查越惊讶:难道说王文龙所言都是真的? 耶稣真的有后代留存于世?且罗马教廷中真的有人一直在追查耶稣的后裔? 东印度公司的高层觉得头皮发麻。 此时的荷兰才刚刚从西班牙王国之中独立出来,所谓荷兰联省共和国基本上是一个由商人阶层建立起来的国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高层虽然有些人如今也有了贵族称号,但往上倒个一两辈也都只是商人家庭。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高层开始怀疑这么大的宗教秘密不可能被完全保守住,有董事猜测也许这样的秘辛在欧洲的老贵族圈子内部早已经流传,于是公司的高层专门去找到此时的荷兰执政毛里茨,拐弯抹角的询问“圣杯的隐喻”。 毛里茨全名拿骚的毛里茨,他所出自的拿骚家族更是从中世纪以来的欧洲老牌贵族,欧洲上层社会的秘辛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没人能知道了。 而当听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人讲起这来自远东的传说之时,拿骚的毛里茨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最开始毛里茨根本不信,直到大量荷兰东印度公司从埃及搜罗来的文件被摆在毛里茨的桌上,他的态度才转为惊讶。 毛里茨虽仍然不愿意完全相信,但是他却很快做出指示:让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员工立刻在远东搜寻更多相关的信息,不遗余力。 拿骚的毛里茨可不是一个能够小觑的人物,作为奥兰治——拿骚家族的嫡系,此君师从欧洲的军事理论大师西蒙·斯特芬。 毛里茨从年少时代就爱好数学、弹道学和军事工程学,在大学里更是钻研军事史、战术学、战略学以及天文学。 十六岁时毛里茨的父亲被西班牙人刺杀,那时的毛里茨正在莱顿大学求学,听闻消息他立刻回归家族,接替父亲成为荷兰执政,走到对抗西班牙人的第一线。 到十九岁时毛里茨已担任了荷兰军队总司令,他所进行的军事改革使得荷兰军队迅速强大起来,他所提出的军事理论更是直接开创了欧洲的军事革命。也是靠着自己手下这支强军,毛里茨一手促成了荷兰共和国从西班牙帝国之中的独立。 简而言之,毛里茨无论在军事还是政治上都是欧洲第一流的强人。 而毛里茨看待“耶稣后代传言”的眼光也是政治家级别的。 据巴达维亚的汇报,王文龙突然和东印度公司在明国的探子讲起这件事情并不是完全只为了炫耀,而是在和澳门耶稣会的传教士交流之后有感而发。 那么此时的澳门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定王文龙所说的那圣殿骑士团和郇山隐修会保护的耶稣后代此时就在远东。 眼下,荷兰作为新教国家正在和天主教世界打着漫长的八十年战争,如果真能找到耶稣的后代,对于天主教世界肯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对于荷兰执政毛里茨来说,荷兰东印度公司能否垄断东亚航线自然重要,但是宗教战争更是能够影响荷兰共和国立国的根本大事,为了打击天主教世界牺牲一点经济利益,在他看来完全合理。 李锦把消息汇报回巴达维亚几个月后,荷兰人没有给他后续的指示,但李锦却明显感到荷兰人在大明的行动方向改变了。 大量过去与他接头的荷兰人突然被调离,原本用来图谋在大明周围建立殖民地的情报工作甚至因此停滞,一些在福建洋面上逡巡,窥伺着台湾的荷兰人力量突然撤离了。一段时间后连驻扎福建的李锦自己也被命令前往日本。 李锦来到日本之后才得知,这些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大明周围的情报人员此时都被紧急调动起来,派往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经营的殖民地:澳门、吕宋、棉兰老岛、暹罗、缅甸……他们在这些地方疯狂的收集着一切和耶稣会有关的信息。 连带着西班牙人也一脸懵逼,马尼拉当局还以为荷兰人想要进攻这些西班牙人控制的据点,也连忙撤回兵力去防守。 于是在台湾岛上忙着开发土地的福建商人一睁眼,发现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全都离开了,虽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但总算获得了一段喘息之机。 第510章 沈有容的葡萄牙军官 万历三十四年的五月,原本战云密布的台湾海峡突然安静下来,李国助在苏州收到消息,惊喜不已,连忙带着这喜讯去通知王文龙。 李国助看到王文龙得知这消息之后微微自得的神色,他一愣,忍不住看看正在整理文稿的潘秀,小声问王文龙道:“此事难道同建阳有关?” 王文龙呵呵一笑:“我倒是让潘秀给荷兰人汇报了些事情,至于是否和此事有关,我却也说不清楚。” “的确是荷兰人先退了,西班牙人才跟着走了的。”李国助回忆着说道,再看向王文龙那神秘的笑容,心中对于王文龙越发的尊敬。 自己这妹夫的本事可真是通了天,身处江南,居然能够三言两语把荷兰人从台湾外海给引走。 …… 五月初,王文龙和李国助一起来到苏州太仓镇海卫的刘河堡中所,在海边码头迎接从浙江调防来南直的沈有容。 同行的还有应天巡抚、苏州知府等南直隶父母官。 这些南直隶的封疆大吏都跑来迎接沈有容,可见沈有容在南方名气之大。 随着德川家康在日本进一步的对丰臣秀吉旧部的清理,许多日本的藩国都进入混乱的状态,德川家康自己倒是没精力对大明用兵,但是被他打的乱跑的武士有不少流亡海外,于是沿海又出现倭寇滋扰的情形。 再加上大量的福建海盗,也北上来讨生活,倭寇海盗交相为害,去年沈有容被浙江巡抚挖来做浙江参将,原本还以为可以经常回乡,却没想到只是在回浙江任职的路上绕道宣城老家一次,之后就忙碌于浙江沿海各地作战。 今年初他从温州打到宁波,接着又追击海匪过海宁,进入南直隶的海域。好在这种战斗的烈度很低,沈有容放自己手下的游击去追亡逐北,自己则趁机回到南直隶。 此时沈有容的老家宣城属于南直隶庆州府的管辖范围,沈有容打算途经苏州回庆州看看老母,顺便和家乡父母官搞好关系。 一艘帆船飞快驶近海岸,这艘船的样式在一众大明的硬帆船之中,显得十分奇怪,他的帆是三角形的,操纵起来更是斜着风力,速度之快,远超此时大明沿岸常见的硬帆船,引得卫所中的水军纷纷侧目。 王文龙看着这漂亮的小船,大概认出这应该是葡萄牙人根据阿拉伯三角帆船改造出来的卡拉维尔帆船,这种船在澳门十分常见,优点是方便在近海航行,船身轻快,缺点则是货仓实在太小,而且由于质量太轻,抗风浪性非常差,难以深入远洋。不过以此时大明水军的战法,用这种船作为指挥艇追击海盗实在是太好不过,比大明常用的快艇更加轻便。 这艘打着沈有容旗号的卡拉维尔帆船驶进码头,早在岸边等待的镇海卫水军连忙上去帮助卸货。 沈有容如今已经升任参将,下辖着好几个游击、把总,越发的有大将风度。 他下船之时引的岸边迎接的南直隶官员一阵讨论,因为沈有容身边居然还跟着两个身穿大明武官服饰的欧洲人。 沈有容就像这年头有能力的武官一样,都颇喜欢炫耀,见到众人的惊讶不禁洋洋自得,特意跟身旁那个欧洲人说:“欧明,让胡安把船只停好。” “是的,沈军门。”那名叫欧明的欧洲人连忙应答,说的居然还是官话。 南直巡抚看的目瞪口呆,上前笑道:“沈将军果然是广纳英才,居然连欧洲武人都归于将军麾下。” “哪里哪里,”沈有容笑着说,“我大明位居天下之中,欧洲人有机会如何不来归附?” 王文龙也笑着上前打招呼:“沈将军,”又对那“欧明”笑道:“卜加劳先生。” 那叫欧明的欧洲武官王文龙还真认识,就是卜加劳炮厂厂长伯多禄·卜加劳的四儿子,几年前还是他为卜加劳和徐学聚牵的线,让卜加劳送个孩子去福建当官。 卜加劳的四子从小就长在澳门,能说一口广东口音的大明官话,他本来就没回过葡萄牙老家,对于大明十分有亲近之感。 更何况卜加劳家族虽然在澳门地位不错,但始终也就是个工厂主,根本没机会混到贵族头衔。而大明的制度则和贵族制的不同,勋贵之家并不是绝对受重视,反而是依靠功劳和科举成就的文武官员才是国家真正的统治阶级,能够当上大明的官员四舍五入也相当于大明的贵族了,甚至管的人比贵族更多。 卜加劳的四子因此铁了心在大明效忠,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欧明”,把姓也简写成了卜,如今他在大明的正式名字已经叫“卜欧明”了。 南直隶的官员对于前来南职剿匪助战的沈有容十分重视,在卫所城之中开了三大桌席面。 巡抚知府跟沈有容觥筹交错,王文龙李国助都在上座相陪,连带着沈有容带来的卜欧明和另外一个欧洲造船匠因为物以稀为贵也被拉到上座位置。 听说跟自己对面饮酒的是大明的应天巡抚,卜欧明和那欧洲造船匠只觉得无比荣幸。他们不知道大明的应天巡抚,其实管不到南京应天府城之内的事情,心中以为大名鼎鼎的南京城就是这应天巡抚管辖的土地。 这年代只要来过大明的欧洲人,进入南京就会被震惊:人口近百万的城市、在海上就能看到的大报恩寺琉璃塔,这全是胜过此是欧洲最大城市不知多少倍的场景。 要知道这年头的南京人口预估已经有一百二十万,而整个葡萄牙的人口才一百万,更别说南直隶的人口早就超过千万,比西班牙加上葡萄牙和荷兰的人口还多。 卜欧明这样的人如果留在欧洲,有机会和西班牙国王喝酒吗?此时卜欧明心中之荣幸,可想而知。 在镇海卫一番大宴,应天巡抚和苏州知府告辞离开。 下午酒醒之后,沈有容和王文龙、李国助这些福建出来的熟人又开了一桌宴席,聚在一起聊的火热。 王文龙想到今天上午见到沈有容所坐的那艘三角帆船,好奇问道:“沈将军的三角帆船是从澳门买来的还是浙江自己造的?” “是从澳门买来的,我的确想在浙江开设一家造船作坊,不过一直没法实现,建阳也知道,在咱们大明想要弄起一个官办作坊并且长久运营,哪怕我是个参将也十分困难,”沈有容解释道,“我当初为了弄自己的造船作坊才让欧明从澳门招募来了这西班牙造船工匠,可因为造船作坊迟迟建不起来,他来到我手下之后只能帮我训练水手、指挥我这艘三角帆船的旗舰。” 第511章 造船厂计划 卜欧明两年前还只是一个旗总,但他凭借自己对于欧洲技术的了解深受沈有容和徐学聚的重视,沈有容在和卜欧明的交流之中,也意识到此时欧洲人造船技术以及火炮技术的先进。 欧洲进入大航海时代已经数百年,已把造船技术、火炮技术全都练了出来。 技术这玩意儿谁先发明的其实也就是个名头,关键是谁用的多谁就能掌握的更加精进。 就像后世的各项工程技术许多都是西方人发明的,但是西方去工业化搞个二三十年后,二战时开动工业能力就可以满足整个反法西斯同盟的老美照样连条高铁都修不出来。 而当年连修一公里铁路都要找欧洲人学习技术的东方大国,在集中力量追赶了十几年,修了几千公里高铁之后,技术自然练得纯熟,高铁的输出反而能成为国家名片。 此时大明面临的情况也是一样,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团队再强大,经过百多年的海禁,早已船坞废弃、船工培养断档,同时,欧洲人却从中国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处不断学习海船知识,百多年下来,明人造船技术自然比不上欧洲人了。 离开福建之时沈有容想把卜欧明带走徐学聚还不愿意,还是沈有容许了卜欧明跟他去浙江就能升官,卜欧明才跟着他来的。 现在卜欧明已经从旗总升到百总,还补了个百户的军职,正儿八经算是大明武官了。投桃报李,卜欧明也从澳门为沈有容挖来了一个名叫胡安·纳瓦罗的西班牙造船师。 此君的名字让王文龙想到了后世某西班牙球星,但其实纳瓦罗这个姓在西班牙语中的意思是纳瓦拉人,纳瓦拉地区是西班牙沿海一个着名的航海地区,出产最好的造船工和水手。 李国助询问道:“这叫胡安的工匠能够造三角帆船?” 沈有容笑道:“他说自己能造三角帆船和西班牙人所操纵的大帆船,还有一种什么卡拉克船,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在我面前磨出过这几种船的模型,的确是有些本领的。” 李国助惊道:“他会做西班牙人的大帆船?这样的人材应该让他在我大明开办造船厂呀!” 李国助心中羡慕极了,他们这些走远洋贸易的人都知道欧洲人的帆船有多好用,李家的舰队之中就有从西班牙马尼拉造船厂处订购的卡拉克船,一直被李家当作主力舰使用。 那船只巨大的吨位和便捷的操作性放到对日航线上简直是一流杀器,碰到日本藩国的水兵和海上强盗直接碾压过去就行。 李家还曾试图想要购买西班牙人庞大的马尼拉大帆船,只不过这种专门从马尼拉运输殖民所得回西班牙的巨型船只建造周期太长,西班牙人根本不愿意卖。此时听说胡安能造这种船,李国助心里已经打起了主意。 王文龙闻言则是暗暗一笑。 在秉持着大就是好理念的李国助看来卡拉克船的吨位就足以在大明周边的水域上耀武扬威,吨位更大的马尼拉大帆船应该更能横着走,可是王文龙却知道此时西班牙人的造船理念已经落后。 比如几年前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败给英国舰队,后世总结西班牙的失败原因,不光是西班牙海军的作战理念落后,还因为西班牙人和李家一样,到现在还秉持着只要吨位大就能碾压对方的想法,货船战船不分,只看排水量,往货船上装备了青铜炮之后就当做战船出海作战。 此时英国人已经在西班牙人大帆船的基础上又发明了改良的英国盖伦船、专门用来作战的早期巡防舰等等新式船只。 这些战船比起此时西班牙的船只更轻便,而且有一些还考虑到作战之时灵活的机动性,在保留船帆的同时又装备了船桨,方便在海战之时帆桨并用,更快的将炮口对准敌人。 不过西班牙人的造船技术虽然比起荷兰人、英国人显得老旧保守,但毕竟也是在大航海时代锤炼了上百年的,碾压此时大明的船只还是轻轻松松。 现在的李旦集团眼馋欧洲人的船只,原历史中几十年后的郑芝龙集团在大明洋面上当海盗时也会专门去抢夺荷兰船,因为这些欧洲船只的确好用,抢来就是战斗力。 哪怕只是荷兰商船,都比大明海主的战船能装备更多的火力。 若没有好船,谈什么垄断航线? 沈有容想要继续在浙江造船,王文龙却给他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别说沈有容只是挖来一个欧洲造船匠,就算是原历史上的大明受到耶稣会传教士的大力支持,也就仅能够造出欧洲式的火炮,却也没有成功造出海船来。 王文龙知道历史上在晚明真正可自称拥有一定造船能力的团体,仅有依靠着台湾发家的郑氏集团一家。 造船业在台湾还是很有搞头的,台湾的山地中拥有大量木材,这地方又是海商和走私贩的聚集地,光是现在靠这些人修船的需求就足够养活好几个大船坞。 至于劳动力,开发台湾岛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好几年,现在岛上人口大概破了八万,已经能够供给一个规模稍大的造船厂了。 有市场,有资源,这生意做得下来。 王文龙建议把造船厂开在台湾,沈有容和李国助听他一番分析,也觉得有些道理。 沈有容最开始从澳门定船定炮还是通过王文龙的大力推荐,他这几年用上了澳门所造的船炮,才知道这玩意儿多香,现在对于王文龙的眼光十分相信。 反正沈有容在浙江想要开办造船厂的计划,已经不太可能成功,还不如把人介绍到台湾去,沈有容到时候还可以直接从台湾订购船只,免得走澳门定船还要受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的掣肘。 可听王文龙说了一会儿好处,李国助担忧说道:“可现在日本人荷兰人还有红毛都窥视台湾,台湾岛上又有那许多走私商人,虽有民团也怕镇他们不住,若把造船厂办在台湾会不会受到骚扰?” “此事倒不必担心,”王文龙分析说,“台湾岛上能够造船,无论对于咱们福建的海主还是三一教都是好事,保住这个造船厂定然是台岛上各方势力都会尽力而为的,若是这个造船厂真能建成,到时候直接就会成为台湾岛上的一个宝贝。就是台湾岛上的福建海商之间火并,枪子怕也会绕着造船厂走。” 李国助委婉说道:“其实把造船厂建在泉州也是个好选择。” 李国助还是想把船厂控制在李旦集团旗下。 “并非我贬损咱们李家的实力。造船厂若建在泉州,到时候也只有泉州商人会保护,恐怕还不是全体泉州商人,若真有人前来窥伺,甚至放火烧坞,难道李家真能扛住?”王文龙坦白说。 第512章 同归于尽 其实随着李旦年纪渐渐大了,王文龙知道李家的实力已经将要走下坡路,再过几年,李家只能和福建官府联合,不然连自保都困难,更别说保住一个价值连城的造船厂。 李国助想了想,只能笑着叹息:“建阳总还是比我看得更远。” 王文龙安慰李国助说道:“其实我们只要把造船厂建起来,这欧洲人的造船技术用不了几年,咱们福建的工匠也能学去,到时候李家想要能够造欧式船只的船工,直接从台湾的造船厂里招募就可以了,何必急于这一两年呢?” 王文龙想着的是通过在台湾建立造船厂,将福建的造船能力全面培养起来。 之所以船厂要建在台湾,也是怕这造船厂的利益牵扯太广,初期放在台湾发展,可以排除最多的政治、家族等等因素干扰,只要讲商业逻辑就行。 等造船厂在台湾培养出工匠,再有人盯上台湾的造船厂也不怕了。 那时造船技术可以随着这些工匠流传到整个福建,甚至往北往南传到浙江和广东去,如此一来,整个大明的造船技术都会上一个台阶。 这计划实在庞大,初期必须要有得力的人可以协助,还少不了李家的支持。 李国助点头说:“我们李家有能力在台湾投资兴办造船厂,现在我们在打狗港也有几个村子,那地方是航运要冲,也有足够修建船坞的滩涂,过几天我就去台湾督促此事。” “我也约好了要去台湾,不如趁着入夏之后海面平静同你一起去。”王文龙说道:“要想在台湾兴办这一家造船厂,还要把其他势力也拉入局中,一来可以分散投资广撒利益,二来台湾岛上的汉人毕竟少,团结更多力量,才能够把船厂办好。” 李国助点头说道:“既然建阳有如此打算,那咱们就一同去台湾岛。你可以帮忙联络三一教等人,至于工厂建设和管理的人材,我会先在泉州物色一批。” …… 时间转眼来到万历三十四年的六月,此时天下的大事件,除了缅甸突然入侵大明边境的木邦之外,最重要就是沈一贯所面临的弹劾。 浙党趁着万历皇帝想要对东林党人出气的关头站出来和东林党一番死斗,结局却仍旧没有什么改变。 东林党京察大胜之后早就已经力压三党,浙党加万历皇帝的力量也斗不过他们。 万历皇帝大怒的结果甚至惩处不了此事之中上书最为激烈的东林党给事中陈嘉训以及御史孙居相,如今陈嘉训不过是被罢免,孙居相更是仅仅罚俸了事,连把两人丢进诏狱都不敢。 而沈一贯这次却实实在在损失了多的。 在陈嘉训和孙居向上书指责沈一贯“贪奸”之时,沈一贯照正常流程请求辞职以明志。当时沈一贯还以为这不过是走过场,但斗争结果居然是万历皇帝允许沈一贯退休。 浙党和万历皇帝联合起来跟东林党斗争,结果东林党两个为首的言官一个罢官、一个罚俸,而浙党的首辅却直接被撸掉,此消息一出天下震惊,众人似乎才察觉东林党的力量居然强大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这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万历皇帝再次卖队友。 万历皇帝每一次和朝中党派联合斗争,发现打不赢往往就会先退走,并毫不犹豫的把队友给卖掉,浙党不过是又被卖了一次而已。 在万历皇帝的角度这倒也不能说他没担当,摆烂了几十年,万历皇帝对于当今大明的朝局早就看清楚了: 在当今的大明,皇权虽然表面上至高无上,但是却受朝中大臣的诸多掣肘,所谓天子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万历早看出即使自己累死累活这大明也不完全会归属于他,遇到丢弃队友的时候,那满朝的公卿若能有机会逃跑,退的也不会比他慢。 万历皇帝也不是啥有信仰的人,根本没有独守本心的坚决态度,看清局势后无非互相糊弄,只要我的态度比你更摆烂,我就永远不会输。 原历史上,大明倒也有满朝臣子都退了自己却还硬顶上的皇帝,那个皇帝叫做崇祯。 万历皇帝捞钱捞的自己的内库比国库还要充盈,崇祯皇帝却得求公卿给他捐钱,而满朝文武也就每家给个一二百两打发打发,最后一条裤带吊死,混的老惨了。 不过万历皇帝这一把直接把沈一贯给坑到退休,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开始写安慰沈一贯的谕旨,并且一次两次找沈一贯谈话安抚。 沈一贯心中最初也许经过一阵波澜,但很快又恢复镇静,他把老狐狸的性格保留到了最后一刻。 木已成舟,沈一贯只能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去做,沈一贯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离任之后沈鲤成为后顾之忧,于是暗中拆他的台。 沈一贯和沈鲤同为阁老这么多年,他被揭发的事情之中一些也有沈鲤的参与,所以虽然沈鲤是东林党大佬,但前阵子沈一贯被东林党逼到上书辞官之时,沈鲤也跟着递上辞呈。 沈一贯自己弄假成真,木已成舟,他又悄悄和万历皇帝请求,他退可以,但是他想要把沈鲤一起带走。 万历皇帝想了想,居然点头同意。 他早就看古板的沈鲤不顺眼了,更别说经此一事,他看着这东林的老头越看越恶心,一块弄走反而清静。 不过此消息一出定然天下震动。 浙党大佬沈一贯走了,东林大佬沈鲤走了,内阁中就剩下一个没有多少党派色彩的阁老朱赓,在这党争已经白热化的朝廷,朱阁老说话还有谁会听? 这是要把万历朝的内阁废了的节奏啊。 万历皇帝自然也知道这情形,但还是那句话,他的态度比满朝文武更加摆烂——他管内阁废不废呢? 虽沈一贯和沈鲤辞官之事还没有正式宣布,但是这段时间的党争过程早已经通过京城流传出来的一份份邸报让全天下有心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阁老可能同时罢官,独留下七十几岁没有党派力量的朱赓支撑内阁。 现在朱赓想到自己的未来就瑟瑟发抖,天下人对此的议论也是颇为负面。 但无论是万历皇帝还是沈一贯,都对此置之不理,哪怕是东林党人也没机会去理会,而是自顾自收拢残局,归置自己的手下力量。 第513章 《三遂平妖传》 沈一贯临走之前倒是给了甲骨文研究会一个面子,帮忙把甲骨文研究会的经费给批了下来,董其昌等人拿上这笔经费,总算可以前往辽东进行考古发掘了。 正好此时已经入夏,是去往辽东工作的最佳时机,甲骨文研究会的一大批研究员,在董其昌的率领之下踏上了出关考古的道路。 六月份,《苏州旬报》上长期火热连载的《甄嬛传》终于结尾了。 这篇小说的字数既多,连载的时间绵延了两三年,其中李国仙怀孕和分娩前后还断更了小半年,但《甄嬛传》造成的影响依旧是现象级的。小说大结局刊发之前《苏州旬报》和福州的老《旬报》都专门用了一期的头版,刊登甄嬛传即将结尾的新闻,将《甄嬛传》大结局的期待度炒到最高。 到了《甄嬛传》结局那一天,李国仙也是直接放出两万字的大章,让读者看了一个过瘾。 王文龙的原本结局和电视剧一样:甄嬛怀了果郡王的孩子,并且把雍正皇帝给弄死,将国郡王的孩子假借雍正皇帝太子的名义捧上位。 但李国仙却觉得这结局对于这年头的读者来说冲击力太大。把老公毒死、跟奸夫生了孩子,最后还把奸夫的孩子弄上皇位,放在这年头的百姓视角看来,这就是妥妥的毒杀亲夫外加篡位。 如果真这么写,读者的代入感和对主角的同理心直接会崩。 李国仙觉得结局必须改,一番斟酌,最后在她这版本的结局中:甄嬛怀的确实是皇帝的儿子,皇帝也是因为多行不义被暗杀而死并非甄嬛下的毒手。至于果郡王自然难逃一死,但是被甄嬛自己毒死的。 这版本的甄嬛到最后心理素质可比原着要高多了,已经完全是一个政治动物,杀死果郡王眼泪即使心中再是悲痛,在外表之上却是眼泪都不会落一滴。 甄嬛扶自己儿子上位之后也增加了一些政治方面的描写,由于甄嬛对儿子的教育,新任皇帝很有能力,成为一代明君,而甄嬛成就自己深厚的政治手腕,也站稳了后宫的位置,虽然搬弄权势,但是在满朝文武心中却是一代“贤后”。 李国仙特意处理出来的这个结局让王文龙颇为欣赏。 这版本的甄嬛比原着之中段位明显要高。 特别是甄嬛成为一代贤后的描写,和对甄嬛的心理描写交相出现,更是充满讽刺。 甄嬛这么一个完全的政治动物,居然在史书上留下各种仁慈、纯孝的记载,这也将宫庭斗争之中的残忍虚伪表现的淋漓尽致,这大结局直接把这本宫斗小说的评价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而大结局放出来之后也让读者大呼过瘾,哪怕两地的报社都已经提前加印,但是当期苏州福州两份旬报依旧全部卖到脱销。 《甄嬛传》的热度伴随着全书完结更上一层楼,三年的连载期间,《甄嬛传》已经被民间改编成各种戏剧。 原作的本子太富有冲突性了,随便节选出一段内容都能改成完整的剧目,大明又没啥版权法,引得许多剧作家争先恐后的参与创作。剧本推出之时小说都还没写完,所以各个剧本也只能根据作家改编之时小说的进度编出自己版本的结局。 几年下来民间地方戏已经为《甄嬛传》凑出好多对男女主:有以甄嬛和雍正为男女主角的,有以甄嬛和果郡王为主角的,有雍正和果郡王抢甄嬛最后雍正赢了的,有两人抢甄嬛最后果郡王赢了的,还有以温太医为主角的,甚至是甄嬛被负心汉抛弃后成仙的……各类戏曲版本不下二十种。 而李国仙是王文龙妾室的身份此时也早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从江南到福建,人人都夸赞李国仙的文采,继而也有不少子弟羡慕王文龙的艳福。 作为这年头为数不多的女性小说家,李国仙在闺阁女子之中的知名度无人能,她收到的书坊报社约稿书信都得论筐装。 不过刚刚完成这么一部大作,李国仙也没打算马上动笔创作下一部小说,阿难还在吃奶呢,她又要赶稿,又要顾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总算将作品完结,正好趁机歇歇。 而接替《甄嬛传》的小说也补上版面。 用的就是王文龙拍板,冯梦龙所着的《三遂平妖传》。 王文龙询问之后才得知冯梦龙说他看了许仲琳的仙侠小说受到启迪,继而想要创作的神魔小说就是这本《三遂平妖传》。 这本平妖传也是原历史上明末一部重要的小说作品,在这个时空,冯梦龙所写此书的书名和前期内容都没有改变。 因为这书的前二十回是明初罗贯中所写的,当年罗贯中没有写完就罢笔,二百年后冯梦龙才跟随先人的脚步继续创作,情节自然只能继续沿袭。 罗贯中的前二十回写北宋之时圣姑姑、弹子和尚、胡咏儿等人修道做法扰乱人心,原本历史中冯梦龙接下去就将后续内容嫁接到文彦博镇压起义的史实中,虽是神魔小说,但还是没有脱离讲史小说的窠臼。 历史上的《三遂平妖传》所用的创新方法和《三侠五义》差不多,简单来说就是融合。 《三侠五义》是把武侠小说嫁接到了包公的公案故事中,而原历史上的《三遂平妖传》则是把神魔小说嫁接到了文彦博的讲史演义中。 这种嫁接在原历史上大获成功,但是放到这个时空就显然不够看了。 在此时的小说市场受了王文龙的武侠小说和许仲琳的仙侠小说启发,冯梦龙写小说的眼光也大大拓展。 本时空的《三遂平妖传》后续情节走向风格完全改,没有什么张宗昌、武则天转世这种老套剧情,而是变成了一部仙侠爽文。 原本历史上平定了胡媚儿起义的北宋名臣文彦博依旧担任主角,但他不再是古板的老臣形象,在冯梦龙的大纲里文彦博直接成为了一位养气高手,修炼的是“乾罡正气”。 并且冯梦龙受历史上文彦博和司马光等人组成的政治组织“开封十三耆老会”启发,将“开封十三耆老会”改编成以文彦博为首的一个铲妖除魔的组织。 第514章 《语文》教材 司马光他老人家在冯梦龙的设定中也成了个炼气高手。 《三遂平妖传》中司马光的养气功夫天赋异禀:七岁之时邻家孩儿掉进水缸,司马光当时已初窥养气门径,用丹田气大呼一声,直接将水缸震的炸裂,救出了同伴,由此受到天下人的称赞。 连带王安石、苏轼等同时期一大堆名人也陆续登场,且个个在江湖上有一号。 本书的人物设定基本上是官职越高武功就越高,像文彦博,王安石这种级别都是高来高去的,把笏板一竖便能直接当做法器战斗的宗家一流。 冯梦龙的这一套改编让王文龙看的乐不可支,而且让王文龙不禁想到了前世小时候看的武侠电视剧。 王文龙记得他前世看电视,有一段时间的明朝武侠剧很喜欢写东林党和阉党的斗争,在这种电视剧中从魏忠贤到东林党经常是人人都会武功,而且官职越大,武功就越高。 魏忠贤是天下一流高手自不必说,而叶向高、方从哲、黄尊素等人明明是读书人,莫名其妙双手对地上一拍也能拍出一连串炸点。经常是冲突激烈之时,一个文官一个太监飞起来对打,然后打到一半皇帝也飞出来了——原来天启皇帝也会武功! 扯淡归扯淡,但别说,这种扯淡剧情还真挺带感。 就在冯梦龙的《三遂平妖传》开始连载之际,王文龙也带着妻子沈宜修、李国仙,儿子阿难,坐上李国助的海船一起返回福建。 西班牙造船师胡安·纳瓦罗跟着他们一起南下,此君原本不愿意离开浙江军队去台湾办厂。 胡安十分羡慕卜欧明,卜欧明虽然只是个百总但手下可也管着上百人的编制,要知道这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远东安汶岛总部常备守军也才不到六百人,能够领导上百人部队的军官都是贵族了。能有机会在大明的军队里头当上一个军事贵族,相比之下胡安根本不稀得去当个工厂主。 还是沈有容许诺他可以保留军职,并且只要把台湾的造船厂建起来生产船只供给到浙江,沈有容就为他升官。胡安·纳瓦罗这才勉为其难的同意去往台湾。 众人坐海船从苏州南下,取道进入福州港。 在福州老家休息几天,不久便收到了李旦也将要去台湾的消息。 把两个妻子以及儿子留在福州,王文龙跟着李国助的船队出航,带着胡安·纳瓦罗,加上李家回泉州搜罗来的管理人材和一些造船工匠,一同前往台湾岛和李旦汇合。 而与此同时,使用着王文龙教材的衡山书斋,也终于把拼音的章节教完了。 夏日炎炎,朱阿贵手中提着礼物,一路询问,走进了衡山书斋。 朱阿贵是常州大户彭家的奴仆。 大明开国之初,对于官绅豢养家奴做了非常多限制,但是到了明朝末年,这些限制已经成了一纸空文。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大户人家渐渐奴婢成群。 这些奴婢也不全是被迫卖身为奴的,就像常州大户彭家占有常州上千亩土地,在常州金坛县郊外往往整个整个村子的土地都归在彭家名下。 这些村子之中早个百十年还有不少自耕农守着小块土地过活,但自耕农的抗风险能力太弱了,遇到灾荒之年,往往是为了凑齐来年耕种所需的种子,或是为了得到口粮度过荒年,他们就只能向彭家借贷。 找彭家借钱容易,但一旦还不起钱,他们就只能被收为彭家的奴仆。 被彭家收作奴仆的自耕农可以少还一些高利贷,对于那些还不上钱的农民来说,这种行为甚至被称作是善举。 而彭家做此事也十分热衷,整村的农民都成为他家的奴隶,彭家就能将村子的地产和人口全控制在手里,再也不怕这些农民翻了天。 金坛县外的一个个村子通过这样一番途径才能成为受彭家稳定控制、可以连奴隶带土地一起传辈的财产。 朱阿贵的父亲那一辈就已经是彭家的奴仆了,而且朱阿贵的父亲非常会来事,让朱阿贵在小时候就被运作到了彭家小少爷身边当作长班。 彭家小少爷从小读书,虽然考不上秀才,但捐了个监生之后也自命为生员一流,并且经常和东林书院里头的士人们交游。 前阵子民党在南京成立衡山书斋,彭少爷也和东林党的一些生员们一道前来南京观礼,听说这衡山书斋可以收白丁的子弟读书而且不要什么钱财,彭少爷受朋友邀请,便让朱阿贵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书斋里来读书。 少爷发话了,作为从小陪伴的长班,朱阿贵哪里会有意见?为了把事情办得漂亮,朱阿贵专门回家挑选了自己最为聪明伶俐的三儿子送到南京。 那时朱阿贵的老婆还不愿意,表示他们本来就是彭家的奴仆,就算学会读书写字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把最为聪明伶俐的三儿子朱绍基留在常州,预备着未来伺候彭少爷的孩子。 而朱阿贵当时便大骂自家老婆见识短,朱绍基学会什么不重要,少爷竟然发了话,自家便要忠实的做去,未来让少爷知道了自己对他这殷勤的态度,少爷才能给他们朱家一点好脸色。 其实朱阿贵对于这不收钱的民党书斋能不能教会三儿子读书写字也不抱什么期望。 他们这一家本就是不识字的,虽然朱阿贵的钱财也足以将儿子送去私塾里读两天书,但就像之前他老婆所说,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彭家的奴仆,三儿子即使学会了读书又有什么作用? 此时朱阿贵手中拎着一个食盒,这是专程从家里带来给朱绍基补充营养的菜品,另一手则挟着两匹丝绢,那是准备送给书斋中先生的礼物,朱阿贵就缓缓的走到了衡山书斋的宿舍前。 他见身边有三三两两的学子走过,这些人虽然不少都穿着粗布衣服,但是讨论热烈、脸上带笑,并不像朱阿贵印象中木讷的工匠模样,反而更像是他跟着少爷一起出入书院文会之时见到的读书人那种自如洒脱的样子。 虽然心中对于自己儿子这一个月能不能学到东西并不抱什么想法,但看着身边三三两两走过的学子,朱阿贵不禁也生出了一丝希望。说不定自己的儿子在这书斋之中读了书以后,有一天也能有这样的洒脱和体面。 朱阿贵叫住两个一边讨论一边走过眼前的孩子,这两个孩子才十岁出头,穿着的也是粗布衣服,大概就是书斋中所谓工农的子弟,未来也是不会去考科举的。可是朱阿贵面对上这两人时却还是不自觉的拿出了面对读书老爷的态度。 朱阿贵屈着膝弓着腰,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劳驾请问,这两位小老爷可认得一个书斋里的学生朱绍基,他是常州人。” 一个学生闻言询问:“老丈是?” “我是朱绍基他爹。” 那学生闻言脸上立刻显出亲切的笑容,“原来是伯父,朱绍基和我是同一宿舍的,他此刻多半就在宿舍中温书呢。” 朱阿贵闻言皱眉:“大白天不同着大伙一块出来玩,窝在宿舍里读什么书啊?” 他在送儿子来南京读书时就跟朱绍基说过,送他来这衡山书斋不只是为他读书,而是给他一条出路: 一来让他在彭少爷那里留个印象,二来让他也得趁这机会交好书斋中那些读书老爷。 至于读不读书,并不重要。 第515章 奴仆之子读书 朱阿贵觉得读书认字的本事不是他们家的人配学的,反倒如果自己儿子能多攀附几个衡山书斋之中的老爷,未来回到常州后凭着和南京这些读书人的交往关系肯定会被彭少爷高看一眼。 彭少爷也要有人介绍联络南京的朋友呀,说不定就收朱绍基在身边做个长随了。 朱阿贵跟着那学生一道走向宿舍,推开宿舍门,果然就见不满十岁的朱绍基正坐在窗边温书。 朱绍基身子小小,坐姿端正,手边放了一小摞的书本,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借着阳光仔细阅读,嘴里念念有词,还真有个读书的样子。 听到身后有人进屋的声音,朱绍基才转过头来,下一刻看见父亲的脸,他瞬间便高兴起来,惊喜道:“爹爹你看我来了!” 那同宿舍的学生笑道:“绍基你同伯父讲话,我下节还有课要上。” “多谢中阳。”朱绍基向那同学道谢后那同学摆摆手表示没关系,转身跑去。 朱绍基忙起身对父亲说:“爹爹快来这里坐。” 朱阿贵坐到了朱绍基为他拉开的凳子上,板着一张脸拿出教训的口吻:“大白天的怎么窝在房中,出去走动一下也不肯,这么懒性的吗?” “我在复习昨日所学的课本。”朱绍基回答说。 “哼,复习……上了一个月书斋,还真把自己当成读书人了……”朱阿贵翘起二郎腿道: “这是少爷给你写的信,瞧瞧少爷多看重咱们家,你叫个先生给你念了,再求先生帮你写一封回书,先把这事情办了,我再好好与你说话。” 朱阿贵打算忙完正事再来教训儿子,在他看来朱绍基才读书一个多月,自然不可能学会识字,定是要找书院中的先生帮他读才能看得懂彭少爷所写的信。 可下一刻却见朱绍基拆开书信看了一眼,自豪道:“这些我也识得个十之七八,何必劳烦先生,查查字典,我自己也能读下来的。” 朱阿贵听到自己儿子如此说,瞬间吹胡子瞪眼: “放屁!你才上学堂一个月就敢说能读懂书信,真当你老子是好糊弄的?” 他当年是伺候过彭少爷去上私塾的,哪怕彭少爷如此家境,在私塾之中读了一个月,有先生苦心教导却连千字文的四分之一都还没教完,至于能够读书写信,得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 朱绍基自称才上学一月就说能读书,朱阿贵只觉得儿子在诓骗他。 朱绍基连忙解释:“彭少爷读书用的是老夫子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只教死记硬背,学的如何不慢?我们书斋之中用的却是建阳先生专门编写的语文课本,先教查字典,又教各种认字技巧,如今配合着识字本,我连小说都能半通不通的读起来了。” 见爹爹听的将信将疑,朱绍基为了证明自己的本领便拿起那封书信来,他稍稍辨认之后开口念道: “敬禀者:朱仆闻之,尔自幼聪颖,质性不凡,尔父为吾家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故特赐尔此读书之机,以嘉奖尔父之勤劳。 吾家待尔不薄,尔若学业有成,吾家亦与有荣焉。尔若甘于平庸,不思进取,吾家必不容尔。吾家之所以送尔读书,非为尔个人之利,亦为吾家颜面计。尔当深念此恩,勤学不辍,以报吾家之厚望。 夫圣人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久弥新。尔当以圣人之言为准则,身体力行……” 朱绍基读出开篇第一句话时朱阿贵还以为这小子在瞎编,但是听着听着他就越发感到惊讶,这知乎者也的话怎么也不像自己儿子能够胡乱编出来的。 朱绍基能够这么快的学会识字,主要是因为《语文》教材的编排方式足够科学。 扫盲班的课本编写的最大要求就是一个快速扫盲,在编写之时就用到了许多后世的汉字学研究,比如用四书法教会学生快速记忆汉字,并且和过去鼓励自学一定要严谨的书生不同,扫盲学校教给学生们很重要的快速识字方法就是秀才认字认半边,只要死记硬背下几百个基础汉字,加上偏旁部首的解释,由此将十字数迅速扩展到上千字并不难。 包括教材之中介绍的跳读、猜读等技巧,全都是为了方便学生打破识字关,快速进入大量阅读阶段。 使用这本扫盲教材,加上朱绍基自己极有天赋,学习又是数一数二的刻苦,他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勤学苦练,短短一月已经能写五百个字,连蒙带猜的识字数大概超过一千五,能读简单的报章,配合上有字典作用的识字本,更是能读懂大多数市面上的小说。 当然这也有赖于彭少爷写这封信时不怎么用心,根本没有斟酌复杂的词藻,让朱绍基很容易理解,他才能够如此轻松的阅读。 “这些字……这些字你都能认得?”朱阿贵早已走到儿子身边,指着书信的后半段问道。 朱阿贵把朱绍基送到衡山书斋来,主要目的只是为了向彭少爷表忠心,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孩子还能够学会读书写字,这时见自己儿子不到一个月居然能够念通书信,他无比惊愕,接着便是大喜过望。 “那是自然,”朱绍基脸露骄傲神色,为了表现本领,更顺着父亲手指之处念下去:“吾望尔能铭记此言,勤学苦读,不负吾家之厚望。尔若能成,吾家亦光采;尔若败,吾家则羞……羞……” 朱绍基看着信上那“羞惭”的“惭”字挠头,良久才红着脸对父亲道:“这个字我却是不识得的,需要查一查识字本。” 朱阿贵却完全不在乎朱绍基有一二字不认得,此时早已经喜笑颜开,拍着自己儿子的肩膀,不知道怎么夸奖才好。 “好好好!我家也有个识字的先生了!” 朱阿贵记得彭少爷勤学苦读一年多才能够开始读书信,而自己的孩子居然一个月就学会读信,这岂不是证明自家孩子是个天才? 朱阿贵的心中无比骄傲,早就忘记了之前自己还说不在乎儿子能不能学会认字的话。 但想着想着朱阿贵又一阵心酸。 “可惜,你没生在富贵之家,咱们这样的家事也不可能去考功名……不过没关系,学会读书写字,日后回到金坛也能高别人一等了!” 过去朱阿贵因为受到了彭少爷重视,在彭家的生活相当滋润,从来都饿不着,隔三差五还有顿肉吃。虽然给人当奴仆身份上低人一等,但是朱阿贵总安慰自己这没什么。 而此时此刻,朱阿贵却第一次感到这奴仆的身份实在有些憋屈。 朱绍基小脸上却显出严肃的神色,斟酌才道:“爹爹,我以后想留在南京做工,哪怕给人抄抄写写我也能挣些钱财,不必回彭家做奴仆的。” 第516章 我辈何必长为奴? 听到儿子的话,朱阿贵竖起眉毛数落道:“痴儿。你以为认得两个字就了不得了吗?没看见南京夫子庙前那些抄书匠,人家认识多少字,还不是瘦的皮包骨头,一年也不一定吃得上一顿油水。凭你老子在老爷少爷那里的体面,你学会写字以后出路还不是大大的有?” 虽然觉得儿子眼界短,但是有儿子认字了这一件大喜事在眼前,朱阿贵稍加指责后也没有和儿子过多计较。 他看向儿子摊开在桌面上的书本,见上头许多的汉语拼音结构简单,也不像个文字的模样,好奇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一个月就能教会你识字的语文书?” 朱绍基点头。 朱阿贵又翻过封面指着上面朱绍基的名字问:“这三个字就是朱绍基了?咦……怎么和先生写的不一样?” 朱绍基道:“这是先生给我起的字,削鼻,朱削鼻。” “鼻”在这时的江南方言中是奴仆的意思,朱阿贵闻言一下摇头道:“这字起的不好,既怪生、又不好听,彭家把鼻都削了,咱们家哪里吃饭去?不过你识字了,身份自然不同,以后我求少爷亲自给你起个字……” 教朱绍基语文课的老师虽然有秀才的功名,但却是手工业家庭出身,也是民党理论的强烈鼓吹者,极其反对文人士大夫的那一套思想,大力向朱绍基等人阐述明党的民族主义理念。 特别是老师对于他十分喜爱,知道他的身世之后又对他格外关照。 民族主义的一大特点就是将人以民族划分,不分主仆贵贱,同为中华民族,同为民族利益奋斗。 朱绍基如今才十岁,对民族主义思想的领会虽然说不上有多深,但是在学习之中他已经渐渐感到外面的世界和金坛县不同。 朱绍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事情,但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他有了自尊,他明白自己不想再回去伺候县里的老爷、少爷、少爷的少爷。 看着父亲哼着歌翻着书本,朱绍基突然忍不住问:“爹爹,如果有一天彭少爷不照顾我们家了怎么办?” 朱阿贵一惊:“你听少爷说过这话?” “我没听过,我就想咱们家的房子土地全都是彭少爷给的,如果有一天少爷不照顾咱们了,咱们家是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 朱阿贵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废话?咱们一吃一穿都是彭家的恩典,所以你才要想着报恩呢。如果恶了老爷少爷,咱们家自然连饭也吃不上了!” 朱绍基忍不住道:“以前爹爹和爷爷每年到头都在田中忙碌,这才打来了粮食,如今爹爹又帮彭少爷天南海北的办事,咱们的吃穿怎么样也挣出来了了,这……这怎么又算作是彭家的恩典?” “你说的什么屁话?”朱阿贵想要反驳,思索一阵发现自己也想不通,骂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这也是你配想的?” 原本历史上的朱绍基其实也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原历史中,朱绍基被送去伺候彭家的小少爷读书,他在课堂听窗户学会了识字,后来又学钱粮计算等等本领。 朱绍基人材聪明,极受彭家重用,后来他成为彭家的大管事,但一直只能当个奴仆,心中对此颇为痛恨。 到了崇祯十七年五月,李自成攻克北京,朱绍基听说此消息十分激动,于是联合彭家的教头潘茂,联络了一切可以联合的奴仆,在金坛县建立了“削鼻班”。 削鼻的意思就是废除奴籍。 朱绍基亲写削鼻班的宣言:天地回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 明末,削鼻班席卷江南,大量奴仆加入,他们和江南的士绅地主斗争,要求摆脱奴籍——此事史称江南奴变。 不过那时空的朱绍基等削鼻运动的组织者并无足够理论和组织经验,一群不受教育的奴隶,也毫无组织性,使得运动方向很快脱离掌控。 削鼻班最初闹的轰轰烈烈,但在打下几个世家大户的庄园后,这些奴仆便无法控制,翻身的奴仆们开始私分财产,将大户的子弟抓出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用当年主家对待他们的酷刑加以折磨,往往烧抢之后就带着财物一哄而散。 时逢清军铁蹄南下,江南的不少世家大族都为了自己的利益积极抗清,削鼻班的奴仆们造成的破坏反而使得许多抗清力量受损,一些奴变成员联合起来趁机要求世家大户多给他们钱财,要不然他们就不上城墙为这些主家卖命,使得南明遗民都颇厌恶奴变等人。 江南的士绅对于削鼻班十分忌惮,恐惧他们更甚于恐惧满清,满清打下江南之后为了拉拢当地大族,便在地主富户的请求之下大肆镇压削鼻班、乌龙会等奴变组织。 清军将领为了讨好江南士绅,表示:“班名削鼻,削鼻示众”。满清将奴变的领袖抓起来,“截其鼻,悬之市衢”。 原历史中朱绍基等奴变领袖由此全部惨死清军酷刑之下,且背负骂名,到几百年后这段历史才被人重新挖出审视时,朱绍基等反抗的奴隶早就连坟墓都找不到了。 在这个时空,朱绍基来到南京,进了民党学堂,在老师的教导下依旧产生了削鼻的想法。 不过本时空朱绍基的人生轨迹在踏入衡山书斋那一刻就已悄然改变。 …… 朱绍基父子俩只是从实际使用《语文》的角度感觉到这课本教识字的效果十分之好,但对于其中的原理了解的并不深刻。 这三本教材在此时上层文人之中还造成了更大的轰动。 “一代儒宗,四方山斗”周汝登去年去往南京督建阳明祠之后已经回到家乡嵊县。 为了传播阳明思想,他在家乡的麓山书院前修建了小堂屋十五间,接着又筹钱建了几间宿舍,弄出了一个小小的海门书院。 这书院不但是教学的地方,也是播撒王阳明心学思想的基地,吸引了远近府县的许多学者,前来听讲之人络绎不绝。 在书院忙碌之余,周汝登也没忘了观心此时江南的文化动向,作为书院管理者。 就在朱绍基给父亲展示自己学习成果的同时,周汝登也收到了余懋孳给他寄来的《语文》《数学》《自然》三册教材。 余懋孳是周汝登的得意门生,又是民党的高层,因为他山阴县县令的身份不好随意离开辖地,余懋孳这次给师父寄了教材之余还寄了一块上书“宗传”的牌匾,这是他为了鼓吹师父王阳明心学正宗传人的身份。 作为教育工作者,周汝登对于教导读书识字的教材也有一定的分辨能力。 他曾在余懋孳的信中看见说王文龙写的教材教学效率特别高,周汝登接到书之后便连忙翻开《语文》,津津有味的阅读起来。 第517章 大教育家王文龙 《语文》开篇就极力推荐汉语拼音,王文龙写道: “汉字源於汉语。众皆言读书识字为难,实难在言语转为文字。若通拼音,则知其声。逢不识之字,可寻识字之书。理论上言,知拼音,则无有不能读者。拼音既成,辅以识字之书,如师随形。勤力学之,不复可言不识字矣。是以学拼音,乃习汉字之首要也。” 刚读完第一章的引言,周汝登就不由得惊讶起来,这听也没听过的拼音,居然被王文龙推崇为学习汉字的首要,这语气也太大了吧。 这年代的人还没有体会过拼音的力量,一时间还无法想象一个拼音能为汉语教学提供多少方便。但是王文龙给出的南京官话拼音方案还是十分惊艳,对于周汝登来说,他过去从没想过在反切法之外还有这么一种包含声韵母和音调的拼音方法。 花费了半上午时间弄懂了拼音之后,周汝登越发感到惊喜,王文龙给出的这套拼音拼读南京官话实在是太准确了。 他觉得光是能看到这么一套拼音方案这本《语文》就值得学习了。 他带着惊喜继续阅读,接下来的第二章则开始讲解汉字结构、汉字的四书法、常用偏旁部首、笔划顺序书写规范。第三章进入词汇学习,常用词语、近义词与反义词、词汇分类与记忆…… 第三章的内容还没读完,周汝登却已经十分惊喜。他发现王文龙的这本《语文》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启蒙教材都有着明显区别。 王文龙的书依照逻辑分成章节,而每一章的内容都又被分成几个知识点,几个知识点结合在一起,大概就是一节课的时间,而且在每章的最后居然还会印上“练习题”环节。 这年代的启蒙读物根本就不讲什么科学性,后世的教材编写思想放到这年代是碾压级别的。 周汝登作为一线教学者,对这本《语文》是越看越感觉爱不释手,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拿着这本教材跟学生讲课时会怎么讲—— 教材把每节课学生要掌握的知识点都给提示出来了。而且这些知识点安排的非常恰当,只要这节课上的学生掌握了这些内容,那么肯定就能达到学习要求。 老师拿着这教材想要考教学生时也不需要动太多脑筋,直接抽查知识点进行提问,就能知道学生学懂没有。 周汝登稍稍阅读就能想道这本书在实际应用中会给私塾老师省下多少功夫。 周汝登越看这教材越喜欢,读的连时间都忘记了,等到老妻来叫他吃饭,他才发现窗外的天光已经从清晨转为黄昏。 周汝登急于看书,随便喝了碗粥便点起蜡烛又继续阅读,这回他一边读着《语文》教材一边做笔记,试图总结出王文龙编写教材的先进思路。 第二天,周汝登的侄女婿兼弟子喻安性前来拜访。 喻安性也是嵊州名士,他早在八年前就考中了进士,今年他从南昌府推官升任礼部主事,在上京赴任的路上,顺便回老家看看家人。 见到师父时喻安性吓了一跳,就见周汝登胡子拉碴,脸颊瘦削,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精神却出奇的亢奋。 “师父,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为何如此憔悴?”喻安性连忙询问。 周汝登拿着《语文》教材,开口便极力推荐道:“中卿,这本《语文》真是世上前所未见的好教材,以后天下开蒙之学子有福了。” “这是什么书?”喻安性不明所以。 “这便是王建阳的新作《语文》,专门是一本开蒙之书,”周汝登赞叹之色溢于言表,“此书的内容深入浅出,选材精当,编排的更是出彩,蒙童用此书学习认字,只怕真能在一年半载之内便学会认字。” “原来是建阳先生之佳作。”喻安性笑道,“早听闻那福建王建阳是个奇才,我也喜欢看他的书,既然先生说此书是一等一的蒙书,想来定是好的。” “何止是好,天下一流!” 不仅是周汝登,在整个江南只要是教过馆的读书人看到《语文》一书,那惊艳的感受几乎都是一样。 这书实在太好用了,用来教学生识字,比起以前的方法,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在这些读书人的大力推荐之下,江南百姓不久之后也认了这本书,以至于更多的私塾先生都只能拿来《语文》仔细学习。 因为江南百姓送孩子到蒙馆去学识字,第一句话就是问先生用不用《语文》教材,如果不了解《语文》、不会官话拼音,还怎么开私塾? 为了提高识字率,王文龙早就放出了三本教材的版权,许多作坊见《语文》卖的这么好都来跟风印刷。 开蒙教材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以至于短短五年之后,这本《语文》居然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样因为印刷数量太多售价直接打到了市面上最低一档,在同样的印刷品中也就比黄历卖的贵一些而已。 不光是蒙童和教书先生争相阅读,这书还直接启发了本时空教材的编写思想。 以前的大明根本就没有教材这一概念,全天下的书院都用着同样的三百千加上四书五经。考童生考秀才对着的是这几本书,考到进士对着的也是这几本书,学生能把四书五经理解到什么程度,一部分看悟性,另一部分基本上要靠能不能碰到一个好先生。 而王文龙的《语文》《数学》《自然》三部着作出版之后,大明的读书人终于才意识到:教材和哲学书是不同的东西。 开始有人学习王文龙的写作方法,将教学内容按课时和知识点独立编出来。 至万历末年,《语文》已经在全天下普及,并且启发了一大批类似的教材,连程文墨卷的编写体例都改变了。 教材质量的提升直接带来的是教育效率的提升,江南百姓的识字率以一种缓慢但显着的方式迅速攀升,一代人内就会带来显着影响。 而王文龙的《衡山书斋三部》被认为是这一教材启蒙运动的发轫之作。凭这三本书,王文龙就已经成为明代文化史上地位无法撼动的伟大教育家。 第518章 造船世家 七月中旬,王文龙渡过台湾海峡,目的地是台湾岛东南部的大员港。 王文龙站在船弦上,眺望着台湾的海岸线,沿海有许多汉民的戎克船在航行。 王文龙称赞说道:“这台湾岛的确是个好地方,靠近岛屿这一侧,水文交通如此便利,我还以为移民都在自己的村子之中耕种不出门,却没想到他们都驾着小船出海了。” “所以说大家来到台湾岛都不愿意走呢,”李国助指着远方的船只说道:“这台湾岛上的土人不熟悉航海技术,要走山路去与他们交易更是困难,所以与岛上屯垦的汉民宁愿划着小船亲自去找他们做交易,这些土人和汉民约定期限会从山上的部落走到相应的港口去,汉人就带着自己的物资去和他们交换。” “岛上土人有的是鹿脯、鹿皮、鹿角等物,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日用品,但运回福建全都能卖上高价。岛上的屯垦民靠着这样的生意发家致富的不少,到台湾这边来屯垦的百姓,只要在黑水湾这一关妈祖娘娘不收命,今后日子都能过下去。” “那些是咱们福建自造的船只?”王文龙又指着远处江面上一艘中型船询问。 以前把不同类型的船只放到王文龙面前,王文龙也认不出来,但是这一段时间一直在海上飘泊,王文龙也开始注意不同的船只类型,他能明显感觉对面那种帆船是中国船只的设计方式,但是和自己之前从浙江坐回福建的海船又有很大区别。 李国助点点头说道:“那是正宗的福船,尖底、小方头、阔尾,这是咱们福建海船的标志。” 负责操帆的水手是李家的老人,听到两人的对话,抬头看了一眼,笑着介绍说道:“这船就是咱们在台湾造的,如今咱们台湾的造船作坊所生产的都是这种鸟船。” 明代的造船业主要就是集中在广东、福建、江浙三地,不同地方所产的船只一眼就能看出。 其中广东生产的船只称为广船,特点是船身十分坚固,另外就是船帆好似张开的折扇与众不同,这种船只的设计使得广船在海面上航行之时比较其他的船型更为平稳,适合较为平静的南海洋面。 而江浙一带生产的船只被称为“沙船”,沙船平头、平底,船身宽、吃水浅,适合在崇明岛一带富含泥沙沉淀的海域航行,换其他地方的船只到江浙都容易搁浅。即使是李国助的船队要去江南,也得专门购买浙江生产的沙船。 而福建一带生产的船只则称为福船,这种船只是整个大明造船体系之中最适合远洋航行的,不光全是阔尾、尖底方便劈波斩浪的船型,而且还有水密隔舱的设计,足可以冲入风波不定的太平洋。 此外中国传统还有一种浙江生产的浙船,设计间于沙船和福船之间。不过这种船只形制在明代还没有成熟,要到清代才随着上海的开埠开始大放异彩。 胡安·纳瓦罗听说眼前就有一艘在台湾岛上造出来的中国船也跑到甲板上来打量。 鸟船是福船之中一种专门用于近海快速航行的船只,因为体型较小所用的木材年份也不会太长,所以造船工匠的手艺稍差,这种船只就会显得松垮。 而眼前这艘鸟船在海岸线上逡巡,张开风帆快速的划过洋面,仿佛是热刀切过猪油一般,完全没有操作不顺的感觉,胡安在大明呆了半年,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汉语,虽然不讲什么语法,但是足够表达意思。 看了一会儿之后,胡安高兴说道:“这艘船很好,很硬。” 李国助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神色:“看来这黄航的手艺还真不错,不枉我费力把他从泉州请来台湾办船坞。” 王文龙问道:“黄航是什么人。” 李国助笑着说:“建阳可曾听过泉州泉港的峰尾黄家?那是福建造船的第一家,早在南宋之时黄家就已在泉州开始造船,永乐爷命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时,峰尾黄家在泉州港上船首执斧者已经有九十多人,当年三保太监的宝船在福建的部分就是由黄家所督造的。这黄航是如今黄家的后人,由他来和胡安协办船厂想来应该稳妥。” “有些意思。”王文龙点头。 在当今的大明,如果黄航都没法学会胡安的技术,那么换别人估计也不可能。 历史上随着明末福建洋面上的热闹,黄家的后人越越发的受到重用。比如明末黄家的黄都受聘于郑成功,主管全台的战船营造。到清康熙二十一年,黄家的黄敬长又被清廷聘为“工监首领”为施琅征台湾建造战船。 可以说最热闹时,福建洋面上郑成功和满清两方你来我往,而他们所驾驶的船只大部分都出自同一个黄家的手笔。 往更远的说,从南宋之时的水师建设到元代之时的泉州海贸,一直到郑和下西洋,郑成功收复台湾,施琅征台湾,所有古代史上与福建海面有关的历史节点,都有峰尾黄家的参与。 这几年的台湾开发,虽然是以村落的单位进行的,但当岛上有了八万汉人以后,大的贸易节点也就自然出现。 此时台湾岛从北到南已经形成五个较大的聚落区,分别是小淡水、北港、萧垅、大员港和打狗。 而李家和合作伙伴一道控制的就是打狗港,王文龙等人乘着船进入港口,第一反应并不觉得来到了什么荒岛。眼前景象已经有大陆上小市镇的规模,内地的城市不同点主要在于还没有修筑城墙,只是用木桩打了一圈篱笆,城内也没有多少砖石建筑,大多数都还是窝棚。 另外就是打狗港的防卫十分严密,远远就能看到篱笆墙上隔几步就有的岗哨亭子。 王文龙等人还没上岸,旧件港口之内已经挤着几条大船,那船只似乎是从北边航行而来的,一个中年胖子刚带着随从走下跳板,见到王文龙等人的船队到来,那中年人干脆站在马头上远眺。 不一会儿就有接驳船来到王文龙他们的坐船旁,接驳船上的人见了李国助便笑嘻嘻的道:“我阿爹还道是哪个,原来是李公子来了,这般巧就在港口碰上。” 李国助也带上笑容,对着远处的胖子拱拱手:“原来是欧叔叔来了,这些年在日本养的越发富态了,我远远的看着像,只是怕看错,不敢认。” 第519章 明代的名贵海鲜 王文龙听到李国助称对面人做欧叔叔,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果然就听李国助给他介绍道:“远处码头上的正是我同你说的欧叔伯,讳华宇,他可是长崎的大人物,和我父亲相交甚密。” 王文龙点点头,两人先坐上接驳船去码头上见欧华宇,上岸之后李国助先上去拱手招呼,王文龙也跟着拱手道:“欧叔叔好。” 听到王文龙一口标准的福州话,欧华宇颇为惊喜,看着王文龙问道:“这位后生是谁?你也是福州人?” “在下王文龙,是建阳人。”王文龙笑着说道。 欧华宇还小声嘀咕:“建阳人福州话说得如此之好?” 欧华宇身边的幕僚也有通文墨的,连忙介绍说:“东翁,这位王建阳可是个了不得的名士,几年前帮助徐抚台解了八闽的粮荒,如今家家种的马铃薯就是建阳先生让徐府台从外地引来的。建阳先生的文章也是名满天下,当今天子都要看他的书呢。先生凭着文章名气,如今已经到京中授官了。” “呦,如此利害?”欧华宇吃了一惊,打量着王文龙道:“我见先生年纪轻轻,还以为是个晚辈呢,怠慢了,怠慢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李旦是我的岳丈,我又与国助兄弟论交,您是我岳丈的生死弟兄,在下本来就是您的晚辈。” “嘿嘿,果然是读书人,就是会说话,”欧华宇高兴笑道,“那咱们就一起进港吧,我船上刚弄到了大海货,中午便烹来下酒。” 如今的日本虽然有大量倭寇在大明沿海活动,但是按照幕府的法律却是进行海禁政策的,国内合法对外通商的口岸只有直属于幕府的长崎一地。 大量的大明商人都聚集在长崎,其中福建商人又是最大的一股力量。 而福建商人自己还有内部划分,福州人讲福州话为一派,莆田人讲莆仙话为一派,泉州漳州人都讲闽南话,又是一派。 欧华宇当年也是为了生计跑到长崎去做生意的华商的一员,但是阴差阳错混成了“打行”,因为他并没有本钱做生意,最初只能依靠团结在福州同乡,通过给其他在长崎的中国商人设赌、放高利贷、经营招待中国人的妓院、帮助其他商人收账等等方式敛财。一来二去成为了长崎的头号黑老大。 不过欧华宇和其他的长崎明人黑社会不一样,他心胸开阔,广交朋友,愿意帮助所有大明商人,甚至包括日本商人、英国人荷兰人有事情求到他,他也会帮上一把。 因此欧华宇在长崎的华人之中积累了很大的威望。 早年间李旦还是个小海商之时就和欧华宇拜了把子,后来有一次李旦跑吕宋贸易货物被海盗所夺,李旦死里逃生,但是欠下巨款,连福建都不敢回,只能蹭别人的船跑到日本找到欧华宇。 欧华宇二话不说就给出巨额资金,让李旦拿着这钱去租船办货,李旦由此才能翻身。 后来李旦发达之后也投桃报李,带着欧华宇一起做海贸生意。 两人联手起来一度拿走六成的幕府所发贸易许可“朱印状”,成为日本对大明、朝鲜、琉球三国贸易的最大势力。 如今的打狗港已经有一千多人口,相当于内地一个较大的镇子,围绕着打狗港,周围还有十几个移民屯垦村,附近辐射的移民人数恐怕接近万人。因此一些生活的配套服务业也已经出现,欧华宇上岸之后就已经叫人去找打狗港的戏班,打狗港的这些百姓居然养活了一个戏班,这戏班专门唱布袋戏。 戏班还没到来,饭菜先做好了。 厨子端上一盆葱香四溢的清蒸石斑鱼,座上欧华宇辈分最大,鱼头冲向他,并且由他站起身来夹第一筷子。 吃了一口石斑鱼,欧华宇慢慢咀嚼,脸带满足,笑着说道:“这厨子跟着我从福建到日本,手艺着实不错,建阳、国助,你们都来尝尝。” 王文龙也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一嚼,果然是火候到位,石斑鱼皮的胶质感也完全蒸出来了,同时鱼肉蒸的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过老,调味只用葱姜盐豉,稍淡,正好衬托出了石斑鱼的鲜味。 眼前这条石斑鱼只有七十几公分,算是正常的野生石斑鱼大小,王文龙原本以为让欧华宇夸耀的美味多半得是巨型的大石斑鱼,却没想到欧华宇闻言就大摇其头道: “太大的石斑鱼煮出来之后肉会发硬,不中吃,就是这手臂加一掌长的石斑鱼刚刚好,若长过两个手臂,便是扔货了。” 后世要上拍卖会的一二米大的巨型石斑,放在这年头被捕到了说不定直接就被渔民做成鱼饭海上吃了,因为根本卖不上价。 台湾海峡的野生石斑鱼最大能长到一两米长,但这年头又没人爱学着日本人吃刺身,石斑鱼越大刺身口感越特别,可煮熟了就满不是那一回事。 现在的日本还没有进入江户时代,所谓美食也就是个荞麦面啥的,欧华宇这样的福建人在日本混出头了,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找个福建的厨子过去伺候,对于日本的饮食,那是一点也看不上。 欧华宇的这身肥肉真不白长,他对于美食有相当追求。 吃过清蒸石斑鱼,接着便又上来蚵仔煎、响螺片,另外新鲜的海胆黄也用银盘端了一大盘上来,到最后登场的一道菜则是一大盆汤。 见到这一大盆汤,李国助颇为惊喜:“叔叔在台湾,怎么搞得到这东西?” 欧华宇笑道:“这是我在日本花重金购买了一坛,干制了之后带到台湾来的。” 李国助又为王文龙介绍说:“此物乃是海苔的一种,叫做紫菜,入口至柔,仿若无物,而又极鲜美,不易得。建阳你快尝尝。” 王文龙看着欧华宇和李国助两人连海胆都不吃了,纷纷去盛那紫菜蛋花汤喝,哭笑不得。 明代的江浙一带紫菜产量还是挺大的,在《本草纲目》之中,紫菜也不被以为是多名贵的东西,属于治疗大脖子病的常用药。 只不过《本草纲目》里的紫菜指的是南方海域所产的坛紫菜,这种紫菜有两层细胞,只是水煮不易消化,必须经过烘烤做成海苔才能吃。 而后世人所习惯的那种水煮一下就化开的干制紫菜被称作“纶组紫绛”,是能上《三都赋》的名贵物产,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名贵海鲜。 和后世刚好反了过来,这年头烘烤调味的海苔贼便宜,在市场上一坛一坛都有的卖,常有百姓买回去配饭或者下酒,而可以打汤紫菜则十分珍贵,有价无市。 人工养殖紫菜的技术要到十七世纪才被发明出来,也就可惜王文龙没学过种紫菜,不然放到大明这还真是一门发家致富的实用技术。 第520章 攀宗寻祖 吃喝到一半的时候,在大员一带演出的布袋戏班终于也到了。 这年代的福建布袋戏还用小布袋,演员两只手每只手套一个袋子,一人可以饰演两个角色,用人成本比一个人只能饰演一个角色的木偶戏班还要低。 有钱的地方看真人演出的戏,次一等的看傀儡戏,再次一等看布袋戏和皮影戏,由某地流行什么戏班大概也能看出此地百姓的消费水平。 当布袋戏班把《连城诀》大雪山决战一段的布景展现出来的时候,欧华宇就连连叫好。 “好!我最喜欢看《连城诀》。” 李国助在一旁道:“叔父可知这《连城诀》就是建阳所写?” 欧华宇长居海外,对这情况还真不太了解,闻言惊讶道:“真的?建阳果然大才呀。” 王文龙连忙谦虚,笑说:“当年写此小说无非为了方便卖报罢了。” 欧华宇夸奖道:“只为了卖报纸还能写的这么好,更见贤侄的本领了。” 《连城诀》在福建海商之中极受欢迎,此刻用布袋戏的形式表现出来,又别有一番风味。 演员两只手各套一个布袋,藏身于戏台之下,拇指控制人物一只手的动作,无名指和中指则负责控制人物另一只手的运动,食指控制人物的头颈,,表演起来毫无滞涩,配合着舞台效果,还做出了许多的打斗动作。 这时的布袋戏已经将烟火引入戏台之上,主角狄云练成血刀刀法之后和血刀老祖在雪地中的一场大战,两个人物上下翻飞,舞台上还有许多用花炮做成的的炸点,配合着人物动作爆炸,甚至在敌云使出神功之时,花炮还变成了烟花,狄云一刀出去,一道红色的火光直冲血刀老祖而去,在小小的舞台上造成了颇强的紧张刺激之感。 “好,好!” 三折的戏演完,欧华宇不停的喝采,对手下人说:“这戏班的演出的确精彩,放赏!” 直到戏班谢了赏出去,欧华宇和李国助还对刚才的表演意犹未尽,连带王文龙也是赞不绝口。 欧华宇又举起酒杯说:“建阳,你的小说写的真是天下一流,别嫌弃叔叔我是个粗人,实在不晓得如何说好话,这杯酒我敬贤侄这个大文人。我干了。” “多谢叔父,”王文龙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道:“我对叔父的壮举也是佩服不已。” 欧华宇好奇问道:“建阳还听说过我的事情?” “我曾任徐抚台的幕僚,在巡抚衙门中看过朝鲜之战中福建海商的一些秘辛,”王文龙笑着说道,“欧叔叔虽身居海外,依旧心念大明,知晓这事情的官员谁不赞叹?” “哈哈哈,此乃吾辈本分也。”欧华宇大笑。 在万历援朝之战时,因为大明被日本方面的情报弄得太挠头,所以第二次入朝之前,就向日本方面派出了很多的探子。由于福建在日本经商的人数最多,所以当时执行这个任务的主力之一就是福建巡抚金学曾。 欧华宇作为在长崎的福建黑老大,对于金学曾的任务提供了颇多帮助,虽然他也是两头下注罢了。 此时万历援朝之战已经尘埃落定,侵略朝鲜的丰臣秀吉死了之后幕府方面对于侵朝之事也已经转向负面,身处长崎的幕府控制区域,欧华宇也就乐得听到有人把他当年支持大明的行为拿出来夸奖,自己也用此事迹自诩忠义。 两人又闲聊片刻,欧华宇笑着摇头:“我们这样的人比不得建阳你,哪怕再是为国出力,也落不得一个好去,现在我也挣了些钱财,打算修个族谱,把孩儿送回福建读书,日后也好有条出路。只是修起族谱才发现,我们欧家往上倒个十几背全都是打铁种田的,哪有一个撑场面的人?” 八闽的欧氏在历史上是一个大姓,只不过到明朝还没有怎么发迹而已,要等到晚明之后福建开海,一直到郑成功的海上集团成型,明清时期欧家才真正是人才辈出,近代以来更是成为一个跨越海峡两岸的大家族。 王文龙记得后来的福州有个闽侯南通的欧氏宗祠,香火很旺,他也进去参观过,他现在脑海里还记得宗祠之中欧家人给自己找的祖宗。 王文龙故意提问:“欧叔叔是哪里人?” “我若论祖籍乃是福州侯官人。”欧华宇回答说。 王文龙装作惊讶道:“敢不是侯官洪塘的欧家?” 欧华宇好奇道:“建阳去过洪塘?” 王文龙立即脸上露出尊敬神色:“欧叔叔出自侯光洪堂欧家,怎么不知道自己家族的显赫?” 欧华宇和李国助都是听的莫名其妙,实在想不出洪塘那地方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世家大族。 王文龙娓娓道来:“据我所知洪塘欧家历史上是八闽有名的大族。欧叔叔可曾听过欧冶子?《吴越春秋》记载欧冶子最早在福州欧冶池铸剑,乃是先秦闽越人之中第一号的铸剑师,也是欧家的始祖。” “欧家的后人在东汉之时到了江西的庐陵,二十四孝之中的‘孝能格虎’所说的东汉大孝子欧宝便是江西平阳人,后来的欧家都称作平阳堂就是由此而来。” “至于这平阳堂的后人可是太多了:南宋有个进士欧简静,北宋有个忠义有名的知县欧庆,还有嘉靖年间工部郎中欧大任,本朝的学者欧道江,广西总兵欧信,这都是欧家平阳堂的后人。” “有如此多文臣武将、孝子贤良,叔父怎么还自谦说欧家名声不显呢?” 这年代的人谁不讲个光宗耀祖?欧华宇原本以为自己祖上没什么名人,他在日本能够找到的幕僚水平也普遍一般,以至于欧华宇想要编族谱都不知道怎么去攀附权贵,此时听王文龙说出一串欧家的名人,欧华宇当时便是大喜,这往自己的族谱一塞,自己的家族可是有面子的很。 他连忙倒了一杯酒,双手敬王文龙道:“哎呀,原来我家祖上有如此多的贤德,若没有建阳点拨,我哪里知道?听那些胸无点墨的幕僚胡诌,差点辱没了先人。” 接着欧华宇又憨厚一笑:“嘿嘿,不知建阳能否将刚才所说抄录下来?叔父我没读过什么书,怕会遗忘了。” 王文龙连忙叫人取过笔墨,在纸上写下一连串的名字。 欧华宇看着那一个个大有名头的欧家先祖,心中十分满意。 等王文龙写完,他才转开话题问:“建阳同着国助侄儿同来台湾,敢是要做什么事情吗?” 王文龙道:“我们在浙江寻访到一个西班牙的船首执斧匠人,可以造欧洲船只,便想要借这人来台湾岛开办工厂,还要说服我家岳丈出资支持。” “此事容易,包在我这叔叔身上了,等李兄到了,我自来帮你们说话。”欧华宇主动揽事说道:“李兄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第521章 瞻前顾后 在万历三十四年的关口,要说谁是东亚最大的海商,非李旦莫属。 此时的日本长崎,不光有福建和浙江的商人,荷兰、西班牙还有英国的对日贸易也全部要经由长崎口岸。 而李旦和欧华宇两人已经垄断了日本对华贸易的大部分,还插手吕宋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以至于在日本的欧洲人都知道李旦的名字。 但李旦有了这样的势力,却表现的越发恭顺。 他极度想要走好官面上的关系,每年大把银子送到长崎的官僚手上,就是为了找幕府换来那些朱印状。 不光是对日本,对大明和荷兰人李旦也是万分恭顺的态度,原本历史上的荷兰侵占澎湖事件,李旦就主动出来替大明向荷兰人传递消息,而且居中调和,甚至为了缓和两方的关系,对两边都使钱。 也不是说李旦天性就怂,根本原因是李旦作为如今东亚海面权力结构的受惠者,他宁愿东亚海面的格局永远这样保持下去,他好长长久久的赚钱。 王文龙等了两天,李旦终于才坐着海船到了大员港。 在日本住了一年多,李旦不需要天天跑海,皮肤倒是比原来白了不少,有点养尊处优的样子了,只不过眉宇之间还是带有着肃杀的草莽之气,不过他说话却越发的温文尔雅,像是个面团团的员外。 “李兄,这几天我投令郎还有令婿谈话,真是羡慕你家有这两个麒麟儿啊。”欧华宇竖着大拇指说,“特别是你家这王建阳,对海外掌固比我们还了解,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好后生。” “儿孙自有儿孙福,当不得贤弟如此夸奖。”李旦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 李国助说:“爹爹远来辛苦,海上可还平静?” 李旦坐下喝了一口茶才道:“这点水路算得了什么?我年轻下西洋时,九死一生也过来了,听说你和建阳打算在台湾弄个什么造船厂?” 李国助看了王文龙一眼,王文龙连忙笑着说:“欧式造船厂,沈士弘从澳门弄来了一个西班牙造船匠,名叫胡安纳瓦罗,他会造三角帆船、西班牙人的盖伦船还有马尼拉大帆船,沈将军试过他的本事,此人足有拉起一个造船厂的本领。如今台湾岛上有这么多的海商,大家都想要买西班牙人的船,若是台湾岛上自己就能办一个造船厂,肯定有销路。而且办此厂的目的也是为了咱们的未来,若能够训练出足够的船工,再想要欧洲船只就不需要去仰红毛人鼻吸了。” “是啊,这前景太好,李兄,你说若是有这么一个造船厂,咱们日后在日本还要处处受制于那红毛人吗?”欧华宇称赞说道。 李旦想了想,忍不住询问:“那西班牙人真有造盖伦船的能力?” “是的,只不过造盖伦船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他还需要训练出一群可以和他配合的工匠,需要几年时间。”王文龙回答。 李旦想了想说:“有这样的英才在手下办事自然是极好的,我前年走吕宋,有一艘大盖伦船被浪坏了,到现在停在泉州港上都没有修好。” “红毛人说要我把船拖到吕宋去,那一艘破船想要弄到吕宋去还抵不上路费呢,若是有这样的人材又能管造又能管修,未来咱们的海船也有保障了。” “那艘船是什么地方坏了?”王文龙问。 “船身的护板掉了许多。”李旦回答说。 王文龙奇怪道:“这工作何必去找红毛人?直接让黄家去修就好。” 李旦摇头道:“那西班牙人的马尼拉造船厂造出的帆船甚是奇怪,所用材料都经烘烤变形,泉州的工匠想要补都不知怎么把木头弯成那模样,即使补上去了船只也会在航行之中侧倾,我可不敢让他们修,莫要把我的好船给修坏了。” 王文龙闻言笑了:“这是西班牙人从阿拉伯人那里学来的方法,将船板烘烤之后铆接,方便做成一种水滴型更好的抵抗海上风浪。这技术简单的很,胡安能够造盖轮船,让他修补就是。” “那胡安能够把这船修好?”李旦眼睛都亮了。 王文龙说道:“他跟我讲过这样的技术,看模样他应该能够操作。” 李旦半信半疑,眼珠子一转,李旦说道:“这胡安既有这样的本事,不如让他到泉州帮咱们修船,他想要当军官,我们帮他买个官职就是。” 在台湾弄个造船厂的投资太大,而且前途也不一定光明,李旦觉得还不如把胡安这样的能人纳入自己麾下。 王文龙闻言却没有给出肯定答案,道:“这胡安是沈将军专门送到台湾来办造船厂的,他的军籍还挂在浙江呢,恐怕沈将军不会放人。” “无非就是钱财罢了,”李旦笑着说道,“这些武人好打发。” 李旦心中想着的其实是:他现在已经是东亚海面上最强的海主了,若是在台湾造出了太多的欧式舰船,让其他台湾的海商强大起来,这不是跟他竞争吗? 听着李旦不断转换话题就是不说投资的事情,王文龙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他小声对岳父说道: “泰山莫以为咱们不造欧洲船只这些福建海商就买不到欧洲船了,如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互相封锁,想要吸引福建商人到他们的殖民地贸易,这消息泰山大人肯定知道。” “争夺殖民地之后就是抢夺航线资源,据说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这两年正打算在巴达维亚办一个大造船厂,想要用坚船利炮来支持同他们合作的福建海商,西班牙人为了和他们竞争,也让马尼拉船厂大规模造船。” “咱们自己办的造船厂,船只好歹还能由咱们来控制,若让福建海商从西班牙荷兰人处得到船只,咱们的局面只会更加被动。” 听说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要投资福建航线来抢生意,原本打算一毛不拔的李旦也不禁担心起来,他紧张的问:“贤婿所说的都是真的?如此这台湾的造船之事……哎,办个船厂可是十分困难呀……” 王文龙心想自己这老岳父真是瞻前顾后……怪不得李家后来会被跟荷兰人做生意的郑氏集团碾压过去。 第522章 麻豆社 李旦一番纠结,最终在王文龙的忽悠下还是认同了应该在台湾建造造船厂的计划,让王文龙连叫胡安过来。 李旦打量着胡安的模样,特别是看了他手上的老茧,又询问造船的细节。 李旦很怕胡安只是个欧洲小工匠却来大明自称是造船师糊弄事情。 他一番询问才能确定胡安的确是有设计能力的造船工匠,在这年头这种大工被称作“船首执斧”。 既然要让人家做造船厂的管事,李旦也知道用人不疑的道理,态度也就诚恳,他颇为恭敬的询问说:“先生能造大帆船,不知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留在台湾开厂?” 船首执斧工钱是非常高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李旦已经准备胡安狮子大开口。 胡安却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薪水要求,而是道:“我得先看看这岛上有没有足够的木材,没有木材我也造不出船。” “不需要太好的船只,只要有马尼拉造船厂普通船只的水平即可。木材的要求也可放宽些。”李旦表示道。 现在的福建海商能够买到的欧洲船,基本上都是二手翻修过的,许多船只甚至是经过海战幸存下来的缴获品,各种残缺都很常见,商人拖回漳州、泉州找几个工匠拿油灰麻绳补一补,直接就当做新船使用。 即使是这种破欧洲帆船,在福建海商之中的口碑还要超过泉州港自己造的大福船。 福船的技术要发展成熟得等到清代中后期了,不过那时帆船时代也即将过去,学会欧洲人设计方式的福船一出海就对上了蒸汽战舰。 听说胡安真的能够造出盖伦船,李旦毕竟高兴,王文龙和李国助轮番跟胡安敬酒,李旦亲切地拉着胡安的手说道:“先生大才,要什么木头,我们马上就派人到岛上找去,此岛甚大,无论什么木头想来都能找到。” 王文龙在一旁陪酒,心中却想到了前世大航海时代欧洲人每到一处就种橡树林,因为全世界用来造大帆船的材料确实普遍缺乏。 台湾岛上能找出合适的木头与否,还真得看运气。 七月五日,大员港移民点和当地土人约定赶集的日子。 一大早就有一群一群的部落民从山中抬着各项货物来到镇子的围墙之外。 前来交易的土人大多有一两个中年土人所代领,跟着扛货物的人有男有女,男人长发披肩不结发辫,基本上是光着,女人矮小肥胖,普遍非常健壮,身上重要部位会稍微穿些衣服。 平埔族不同的部落往往有不同形式的纹身,而他们所抬来的货物则大多是鹿肉、鹿皮,另外就是一些族中所收获的谷物。 这些人属于平埔族之中的西拉雅族,确切来说是西拉雅族之中的麻豆社成员……就是那个麻豆,这名字就是来源于麻豆社。 麻豆社的族人是会种地的。他们所种的作物包括大豆、小豆、胡麻、薏仁,椰子、甘蔗等等,基本上是历朝历代从大陆传过来的。 这些麻豆社的土人带着各种物资熟练地来到榷场之中堆货所在,放下货物之后,福建商人这里自然有翻译跑上前去。 福建海商和麻豆社做生意已经做了上百年,在经常往来的澎湖商人之中,有些人已学会说原住民的语言,这些翻译会按照不同地区开集市的时间划小船往来于台湾岛沿岸,保证每一次赶集之时都能给当地人提供翻译,当然收入也是不菲,他们会直接从交易的货物之中抽成作为报酬。 这一次由于李家早就通知了麻豆社的人,除了谷物和各种肉干之外,还有土人带了一些木头下山。 不论大小,只要他们放下木头,李家就给他们算钱,直接拿铜钱也行,铜钱在台湾岛上是通用货币,居住地离大员港较近的土人很乐意存一些铜钱日常使用。 还有一些土人拿到钱之后马上就去买货。 王文龙见这些人的购买力还挺强,他们对于工业品的需求很大,大元岗销售最好的货物一是铁刀农具,二是火镰火石,三是酒水,另外他们还会找汉人购买大量的海鱼。 此时的西拉雅族人买海鱼不会讲求种类,因为他们喜欢把杂鱼放在一起,酦酵到烂糊当做酱来吃。 王文龙询问后发现殖民开拓台湾的福建商人对于本地土人大抵还是使用和平相处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他们是商人不是军队,不想也没能力和土人拼命。只有三一教带着传教的目的,同化了几个土人村落,其他的开垦团基本上都和土人之间保持互惠互利的关系。 王文龙也不奇怪,因为历史上西拉雅族和汉人的关系相当不错,到清代西拉雅族人就被认为是“平地熟番”,相反的西拉雅人和荷兰、西班牙等殖民者之间就经常产生冲突。 比如在大员港这里,汉人和土人之间就有一种“以土换水”的交易模式。 平埔族人已经进入农耕时代,但是他们的技术水平还只是刀耕火种,岛上荒地多,哪怕土地利用率低一点也可以,但是台湾岛的季风气候使得不同年份的降雨量差别极大,刀耕火种又没有办法让农田的范围固定,经常到了作物要浇水的季节平埔族人才发现他们的田地根本浇不上水。而汉人早就有了挖掘池塘和各类水利系统的技术,可以避免这种状况。 于是平埔族人和本地汉人之间渐渐达成一种协议,当他们的土地缺水之时,就会去求助汉人从池塘之中给他们放水,汉人保证他们一季的作物是浇水充足、获得丰收,取走粮食之后,平埔族人则将所耕种的土地作为报酬回报给汉人。 这种交易模式,在汉人看来自然是占了大便宜,但是对于平埔族人来说,他们刀耕火种的技术太落后,一片土地种不了几年也会肥力缺失,本来就会经常换地,短时间内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等各种各样的木材、树枝堆了一堆,李旦才带着王文龙等人走上去查看。 第523章 天花 王文龙还是第一次到大员港外,港上的人都认识李家人,李旦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婿王文龙,他可是京里的中书舍人,连当今圣上也看过他的书!” 在场的许多海商虽没有见过王文龙的面但都听过王文龙的名字,听李旦这么一介绍,场中顿时一阵哄动,许多正在忙碌的商人纷纷上前寒暄。 “建阳先生!” “先生果然是青年才俊。” “当年还是先生的瓜菜代救了我一家人。” “多谢先生一直主张开发台湾。” 福建百姓对于王文龙的印象太深,无论是瓜菜代,还是三一教,或者后来王文龙各种的民族主义思想全都深得福建商人之心。 李旦叉腰站在王文龙身边,见到各商人都上前来同王文龙打招呼寒暄,心中也觉得极有面子,还笑嘻嘻的为王文龙介绍一些重要人物。 等众人寒暄过后,李旦才向远处一指:“今日是来看木材的,贤婿,咱们走。” 李旦指着那堆木材问胡安道:“你看看这些木材中可有能用的?” 胡安跑到木材堆中翻找,他将大多数的木头看了一眼都丢在一旁,良久之后才选中一块大木头说:“这个木头可以用来做龙骨。” 李旦看了一眼,点头说道:“这是柚木,的确是做龙骨的好材料,不过这柚木难得长太大,造不了什么大船呀。” 造小船的木材可以多种多样,但是造欧式大帆船的木材需要有良好的防水性和一定的密度,欧洲人长期试验下来最适合的就是欧洲原产的橡木以及东亚分布着的柚木。 其他类型的木材可以用来造船板等等配套部件,但是龙骨以及大桅杆的材料只有这两种木头比较适合。 其中龙骨的长度又决定了船只的长度,李旦知道如果没有足够长的龙骨那一艘船也建不了多大。 胡安解释说:“只要有稍大的木材就可以拼成大船的龙骨,只不过依旧需要很大块的柚木才行。”欧洲人现在已经弄出拼接龙骨的技术。 闻言李旦这才点了点头,胡安形容了一下想要造盖伦船龙骨所需的柚木大小。 李国助道:“这么大的柚木在福建可难得弄到,可这台湾岛上倒是分布极广,土人又不擅长砍伐,我见一些柚木都能长得苍天,看来这造船厂最好就是建在台湾了。” 几人正在谈论,突然听见远处有平埔族人大呼小叫,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李旦带着的翻译向声音传来之处看了一眼,稍稍变色,小声说:“这是麻豆社的尪姨来了。尪姨乃是他们的一种祭司,都是年老德高的女子。麻豆社之中男尊女卑,虽然出面和汉人交易的主脑常是男子,但其实尪姨的地位比这些首领还要高。这尪姨叫做布水,是麻豆社中地位最崇高的一个。” 王文龙好奇看去,就见一群本地土人沿着大道向榷场走来,走在最前的是两个强壮的女子,后面还跟了一群四五十岁的男女,最后则走着一个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大约也就五十出头,干枯瘦小,但身上穿的花花绿绿,能有这么多织物套在身上,和周围的平埔族人一比绝对算是盛装了。 那布水尪姨一出现,不少正在榷场之中贸易的平埔族人都脸露惊恐神色,特别有几个领袖式的人物都急忙向那尪姨跑去,各种各样的鞠躬行礼,分外殷勤,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 王文龙注意到那几个跑得最勤的,就是从山上给李家带来木材的族人。 李旦给翻译递了个眼色,翻译连忙带了两个人上前询问。 不一会儿翻译便一脸苦相的回来道:“麻烦了,尪姨表示不允许族人再同我们贸易,特别是附近山上的林木,绝不允许我等砍伐。这些平埔人信的是万物有灵,想来是碰到了什么事情,以为我们给她社里带来了灾祸。” 王文龙心里叹了口气,原本他听说本地汉人同麻豆社关系不错心中还抱有一分侥幸,却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历史上这大员港的平埔人虽然和汉人关系不错,但和在大员修建热兰遮城城的荷兰人可是死仇。 王文龙知道原历史上台湾开发的早期有个麻豆社事件就是麻豆、萧垅、湾里三社土人联合起来对抗荷兰人,给荷兰人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王文龙道:“也只有先去找这尪姨谈谈,她究竟要什么条件,总是画出个道来。” 见到那尪姨将几个和大员港交易的土人首领骂的跟灰孙子似的,李旦皱眉:“这尪姨看来颇是难以应付啊。” 见到王文龙他们走近,那些平日里和汉人生意做的比较大的麻豆社成员脸上都露出尴尬神情,又想讨好汉人主顾,又不想得罪尪姨。同时布水身边聚集的一些和汉人交往不是太密的部族成员都脸露出嫌弃之色。 王文龙让人翻译说道:“不知道麻豆社之中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大员港的汉人可能帮忙?” 好在布水作为部落首领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对翻译抱怨了一阵,众人就见翻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翻译下意识退后了几步,然后才转头对王文龙他们说:“这麻豆社里头闹了天花了,死了不少人。” 闻言聚集在周围的汉人全都脸上变色,甚至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那尪姨身边的土人首领颇为不满,一个中年男首领叫来翻译说道:“都是你们这些汉人在大员港开港得罪了神明,才导致疾病的蔓延,为了麻豆社的存续,我们不会再和你们进行贸易,更不可能让你们砍伐山上的神木。” 平埔族信奉的是原始萨满教,这是一种横跨欧亚大陆的原始宗教,从西亚的草原到上古的中原,甚至一直到美洲,几乎所有从欧亚走出来的民族都有着类似的宗教仪式。 原始萨满教最重要的信仰就是万物有灵,其实平埔族平时也会伐木砍柴用于生活,但是天花一起,他们立马就把问题怪罪于新到来的汉人移民,连正常的生意都不愿意再和汉人来做,更别说允许造船厂伐木了。 第524章 我也是仙人 听了翻译的一番解释,欧华宇第一个忍不住,他直接小声对手下人询问:“这麻豆社如此啰嗦,有多少人?咱们能不能打得过?” 闻言大员港的移民点的管事连忙说:“这麻豆社的土人极为彪悍,而且他们惯于跑山,若是和他们起了流血冲突,咱们是打不过的。别说我们,三一教来了都没辙。” 他这还真不是灭自己威风。 历史上麻豆社同样是面临天花肆虐,加上荷兰人对他们的各种手段比福建海商要残酷多了,于是麻豆社决定反抗,他们联合了另外两个平埔族的部落,并从福建海商处购买来大量武器,发动了“麻豆社事件”。 三个部落的联军直接打进了荷兰人的赤坎城,将荷兰人的住屋毁坏殆尽,杀死大量牲口和殖民者,直接打死热兰遮城四成的荷兰守军。 后来荷兰人对于麻豆社的报复绵延了六年,直到派了五百多名荷兰士兵上岛,分批冲入麻豆社的村落中见人就杀,搞焦土政策才成功逼迫麻豆社投降。 今天移民台湾的福建海商说到底还只是一群商人,他们可没办法像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样搞一支武装队伍直接把麻豆社给屠了。 李旦脸色不好,而尪姨那边的人也是一脸戒备。 麻豆社的长老拖着那些下山送木头的麻豆社青年就要回去,想要做生意的汉人商贩又跑到前边阻拦,汉人脸上带着笑,但是拦在路上就是不愿走,麻豆社的成员骂骂咧咧就要伸手推搡,眼看两边就要吵起来。 王文龙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对翻译道:“你告诉那布水尪姨,这事情和贸易无关。我们可以购买药材送到麻豆社里,帮他们治愈天花疾病。” 李旦也立刻反应过来,点头说道:“就按我女婿的话说,而且你告诉那布水,治天花的药材我们不跟她收钱,只要她继续跟我们做贸易即可。以后他们每一次来山上贸易,都可以领一些药材回去。” 李旦这是想用药材吸引麻豆社跟他们继续合作。 那翻译虽然有些畏惧天花传染,但还是忙跑过去和麻豆社的布水说话,闻言麻豆社的众人讨论了一阵。 布水听罢摇头说道:“多谢你们的药材,但是木头绝不允许你们砍。” 边上又有一个长老模样的中年男人表示:“如果一定要贸易才能得到药材,那我们连药材也不要了。” 王文龙皱眉问翻译:“这说话的人又是谁?在麻豆社里掌权吗?” 翻译解释说道:“平埔族的部落里除了尪姨之外,大事情还有十几个长老决定,这大概是其中一个。” 王文龙点头,心中明白这是原始部落常见的长老制。 王文龙道:“帮我翻译,天花是传染病,现在他们部落众人已经染上了天花,即使不和汉人继续做生意疾病也不会自己消除,拒绝汉人的药材只会让他们部落中的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 翻译磕磕巴巴的把这句话翻译的过去,但对面那中年长老是个暴脾气,不等翻译说完就是一阵输出,指天指地的骂。 “他说的什么?”王文龙皱眉询问。 翻译苦笑道:“说的尽是一些不体面的话。” “直白翻译过来就是。”王文龙说。 那翻译硬着头皮道:“他说它们的尪姨可以通天地众神,我们这些汉人什么都不懂,得罪了神灵,才使得他们麻豆社中有此灾殃,这个病只有靠他们的神灵来治,不要我们汉人插手。” 王文龙笑道:“想要请神还不容易,我们也有神,回头我去找三一教里头的和尚道士带着药到他们麻豆社里念经就是了。” 听到王文龙所说的话,麻豆社的那中年长老又是一通抱怨。 翻译苦着脸道:“他非但不领情还出言不逊,说是他们的尪姨能够做法,把先生的神魂都收去。” 闻言一旁看热闹的福建商人全都不干了,纷纷道: “胡吹大气,有这本事倒让她使来看看!” “建阳先生是什么人物,敢用这样话语来咒他?” “此辈土人好生无礼,果然是蛮夷一流!” “倒也巧了,”王文龙乐道,“我也会些法术,不如就由我到社中去施法救人和这尪姨比一比,但如果我治好的族人更多,他们可就不能再禁止族人和汉人贸易了,还要跟我们合作卖木头。” 在场的福建商人也想起了王文龙身上的种种传说,王文龙不光是福建的大名士,人家可还是救荒菜仙人、能和三一教的长老谈笑风生,定然是真会点什么神法。 “对,就让建阳先生跟他们比比。” “让他也见识一下咱福建人的本领。” 海商纷纷起哄,李旦则是有些担忧:“贤婿可不要争一时意气,他们麻豆社里可还闹着瘟疫呢。” 王文龙对李旦笑着点点头表示放心,接着便高高在上的激怒对方道:“怎么,难道怕了?” 对面的族人脸色难堪,聚集在一起一通商量,最后布水站出来通过翻译说道:“先生真能够请神帮助村子?比试就不用了,只是先生能怎么证明?” 那中年的长老则语气差了不少,说道:“你证明自己的本领之前我们不会让你进入村子的。” 王文龙道:“你待我准备十天,十天之后就带你们的村民来到大员港之外,我会画出一块空地让他们居住,你等着看他们会不会得病就是了。” “好的,十天之后我们会带人来。”布水点头,也不说交易的事,招呼着自己的麻豆社村民就踏上回程,甚至连钱都不敢收了。 而刚才还和麻豆社众人交易的海商也纷纷跑去洗手,生怕传染上天花。随着《旬报》的宣传,现在台湾移民已经有了点消毒意识,房前屋后都有石灰水池。 李旦叹气说道:“贤婿未免太冲动了,何必和他们比试?万一染上病怎么办。” 王文龙笑着说:“我真有防治天花的法子。” “这也太过冒险。”李旦终究是叹气,语气之中将信将疑。 第525章 牛痘 欧华宇来到王文龙身边,笑嘻嘻的说:“贤侄果然有胆色,一到岛上就敢和这土人的神婆斗法。” 王文龙乐道:“叔父可信我能赢?” 欧华宇答非所问,脸上挂着笑:“能赢最好,不能赢,这麻豆社的人估计也要病死不少……那处理起来也方便。” 欧华宇心中想着的是麻豆社愿意合作最好,如果不愿意合作正好趁他们天花流行,等他们过一阵病的快死了,让人去抢林地。 当天下午王文龙写了一封信,让李旦派船去北港交给三一教的坛主,在书信之中,他不光要三一教派医生带着药材来帮忙,更重要的是找三一教要牛痘。 王文龙来到大明这么多年只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没有赶上天花流行,以至于牛痘这么重要的发明都没有被他弄出来,要不是遇到麻豆社的天花流行,可能王文龙都忘了这茬了。 耶稣会中的传教士出海之前最经常学习的技术就是天文、火炮、造船、绘画以及医术。 依靠医术推广殖民是这年代殖民者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耶稣会来到荒岛上遇上各种疾病流行,经常就会将治愈疾病当做是他们的神迹宣传,更重要的是依靠他们能够治病的诱惑,吸引土人信教。 对技术较为落后的文明来说,这种手段非常有效。 医疗在原始社会之中本来就是和神灵相挂钩的,能够治好病自然能够当做外来人的文明更接近神灵的一种证据。 通过治病同化周围部落,大概是最和平且效果也最好的方式了。 三一教来到台湾岛上之后,对原住民传教的一大法宝也是依靠三一教的医疗能力,三一教原本就是通过养生方法以及治病起家的,在这方面的优势也是得天独厚。 北港的三一教屯垦区里有不少经过正规中医训练的三一教徒,同时三一教又是执行当年王文龙所倡导的“三户一头牛”移民政策做得最好的组织,北岗一带有个万人的聚集区,养了近百头的耕牛。 牛痘作为这年亚欧大陆肉牛身上的常见传染病,找到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果然王文龙等待了不到三天,李旦在港口外为麻豆社修的隔离屋还没有完工,三一教从北岗跑来帮忙的信徒就先到了。 王文龙在三一教里的面子挺管用,北港派来了五个颇有治疗经验的医生,另外还正而重之地带来了十几管王文龙点名要的牛痘结痂。 王文龙仔细询问这牛痘病毒的发病情况,经三一教的医生描述,那些得了牛痘病的母牛身上出现的溃疡状况和得天花的症状的确非常相似。 而且负责养这些牛的教徒虽然没有得过天花,但是手上却留下了一些丘疹造成的瘢痕,和得过天花又侥幸痊愈的人身上留下的瘢痕几乎分不出差别。 王文龙通过这些特征描述,基本就能确定三一教的医生带来的的确是牛痘毒株了。 牛痘病毒和人类天花病毒具有相同的抗原性质,而人接种牛痘之后却只会产生轻微不适,安全性要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那天大员岗的商人听说麻豆社中天花流行,虽吓了一跳,但却没有马上逃跑。是因为这些海商常年飘泊于海上,最容易接触各种海外病毒,所以大多数人都是得过一轮天花的,包括李国助几岁时也遇到过天花流行,大概率也有了抗体。 而在王文龙的前世,天花病毒早在八十年代就被宣布消灭,全中国都找不到几只天花疫苗,他自然是没有天花抗体的,合着那天和布水交谈时全场就数他最危险。 王文龙当场问三一教的医生道:“列位之中可有会种痘的?” 通过种痘法防治天花是中国的独创,只不过古代中国人研究出来的是人痘。 人痘的方法就是将感染天花但症状较轻的患者身上的结痂刮下来,细细研磨成粉,然后用这病毒粉去感染未得天花的人,使他们得上一种症状较轻的天花,从此就对天花病毒产生免疫。 这年代种痘最有名的是苏州医生,一些苏州医生世家会保存一些好痘种,这些痘种经过几代感染者的选育,感染人之后症状越来越轻。还有一些苏州医生世家已经研究出了病毒选育的方法,会将人痘种到兔子身上,得益于兔子繁殖快的特性,加快人痘的选育迭代,一代一代选出其中毒性最低的毒株,这样的毒株种植成功率更高、伤害更小,专供达官显贵之家。 只不过种人痘的办法依旧十分凶险,毕竟是能感染人类的天花病毒,哪怕选其症状较轻的,碰上个身体弱的感染者,或是病毒稍微变异,照样能要了种痘者的命,哪怕不死,破相、耳聋等等副作用也是非常常见。 听到王文龙问话,有个医生站出来道:“回建阳先生的话,在下就是个痘医,种痘是家传本领。” 王文龙一问才知道,这医生是张洪都在苏州收的弟子,虽然种痘在此时的江南以外不流行,但在苏州等地还是有群众基础的,甚至产生一种专业的“痘医”,而张洪都的这个弟子就是痘医之一。 痘医的活计简单,不需要背什么汤头歌诀、辨证施治,只是手眼功夫,敢下刀就行。 在这年头痘医和牙医、金创医生一样,都被看成医生里不入流的那类。这位医生甚至不认几个字,他因为在江南混的不如意才毅然决然来的台湾,现在会的几句汤头歌诀都是到台湾后才学的。 不过那痘医却不敢直接给王文龙种痘,他道:“建阳先生说牛痘安全,但从没试过,先生何等贵体,怎敢乱种?不如先找人验药再来。” 王文龙虽然觉得大概率三一教徒带来的就是牛痘毒株,但三一教的医生真怕把他弄死了,其他人闻言也觉得危险。 最后还是欧华宇主动贡献出一个自己没得过天花的干儿子道:“给我儿先种。” 这年头在远洋海船上因为迷信原因,严禁携带女眷上船,海上航行女子也不方便,所以很多海商都会养年轻貌美的男孩为伴,年轻的海商认这些男孩做契弟,年长一些的就把这些小孩认做干儿子。 当然,欧华宇长居在长崎,他在陆地上根本不缺女人,所以他的干儿子关系比较单纯,就是当做亲信培养的。 当做亲信培养的干儿子和契弟很好用,生意做大了之后可以放在某地做掌柜或是帮自己跑船出海。 欧华宇的这干儿子长得也一点不白嫩,虎头虎脑,身体健壮,一脸的刀疤,看起来就挺能抗药。三一教的医生也表示用他做实验挺合适,甚至他自己都主动挽起袖子道:“先给我种了,我替建阳先生试药。” 盛情难却王文龙只能点头让他先来。那苏州痘医面对王文龙以外的人也不怵了,轻车熟路的就干起来。 他先烧沸水,煮小刀做消毒,接着拿消过毒的刀在欧华宇的干儿子手臂上划开一个小伤口,把牛痘的粉末倒上去后拿半个干净的花生壳装满金创药覆盖伤口,最后在花生壳外贴了一剂狗皮膏药,整个种痘过程就完成了。 全程也就是半分钟功夫。 第526章 王文龙作法 当天晚上欧华宇的干儿子就发起烧来,大家起先还有些紧张,但转过天他就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 众人大为惊奇,王文龙也已经彻底放心,连忙让三姨家的医生给自己种了一痘。 当晚他也发了一阵低烧,但是第二天就完全没事了,王文龙不禁感叹牛痘不愧为免疫学史上的重大发现,这副作用甚至比后世一些灭活减毒疫苗还要轻,几乎都感觉不到。 三天之后,王文龙和布水尪姨的斗法被安排在大员港的栅栏外举行,到场围观的都是一些已经得过天花的海商。 王文龙穿着儒衫走入场中,三一教的教徒帮王文龙抬来了一个大台子,烧水的烧水,磨刀的磨刀,纷纷忙碌起来。 布水尪姨那边则带来了二十几个族人,一些得了病的,还有一些则是和病患相处但还未感染的家人,按照土人的经验,他们得病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就一块带来了还能顺便照顾患者。 麻豆社的平埔族此时处在女性氏族社会向家庭社会过渡的阶段,依旧是以女性为尊,但是已经有了小家庭的概念,也不再是完全的走婚形式,男女结合之后会一起在小家庭中住一段时间,只不过女子生下孩子之后伴侣没有抚养的义务,而是由舅舅们帮助母亲一起养育。 此时麻豆社被带来做法的病患们看着周围的汉人,眼中都露出胆怯的神情。 其实他们能够走这么远的路来到港口,在麻豆社的感染者之中病情已经算轻的了,但被周围人的目光一盯,身子却不自觉,软了几分。 陪着来的几个长老也不能把这些人丢下,在王文龙做法之前,尪姨等人先要用传统办法为这些患者请神。 在场的福建海商纷纷好奇看着这西拉雅族的祭祀仪式。 就见尪姨先是虔诚的对着天地祷告一番,接着取来水瓢舀了一瓢清水,然后麻豆社中人又杀了一口猪作为祭祀,最后尪姨和几个长老围在一起唱歌。 这就是西拉雅文化的祭祀过程,后来被学者总结成三部份:“向”“猪”“牵曲”。 听起来挺复杂,其实都是南岛文化一脉遗存,用福建人的传统祭俗解释一下就容易理解的多:“向”就是请神,“猪”就是杀猪做供品,至于“牵曲”则是唱戏娱神。 至于那一瓢水就是“向”的过程中请来的“向水”,即把神灵附在水上的意思。西拉雅族喜欢把神灵附在水上,而福建各地方祭拜过程中也有类似的仪式,福建传播最广的是“拜杖”,即让神灵附身在雕刻华丽的法杖杖头上,其他还有附在令旗、法剑等等东西上的。 布水她们请来向水作为供奉之后就开始一边唱歌一边嚼槟榔。 平埔族吃的是新鲜采摘的槟榔,需要用石灰和槟榔叶包了才能入口,这种槟榔的汁液是红色的,非常醉人。 旁边有个长老专门负责包,几个牵曲的人在那吃,因为吃的太快旁边长老包都包不过来,不一会儿一群人就吃的满嘴通红。 王文龙看到这场面也不禁好奇,询问翻译:“他们这是干啥?” 翻译解释说道:“西拉雅族的神灵叫做‘阿立祖’,说是个极为和蔼的老者,最喜欢穿白色衣服,喝酒和嚼槟榔,但是阿立祖的牙齿已坏,所以必须由祭祀者嚼碎槟榔以献。” 王文龙点点头,感觉这阿立祖像是某个平埔族远古时代极有威望的首领和萨满教万物有灵信仰结合在一起的产物。 布水等人一边嚼槟榔一边喝酒,短短时间半筐槟榔都干下去了,酒也喝了两大瓮,别说布水这些长老都五六十岁了,这么大的量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很快布水和祭祀的长老就开始披头散发、浑身颤抖,进入了可以沟通天地的状态。 他们的牵曲也越唱越响亮,四个人居然整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围观的福建商人都开了眼,还有人在一旁叫好: “唱的好!” “再来一个!” 这倒真不是他们不尊敬,在老家看赛神会这群人也是这么起哄的,就差扔几枚银角子上去打赏了。 等到酒和槟榔用完,牵曲也就结束,猪肉留在原地,该轮到王文龙上场了。 就见王文龙从袖子中抽出一张黄纸符,接着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刀,一边晃悠,一边念念有词:“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欧华宇皱眉对李国助说:“常听人说三一教是儒释道合一,以前我还不信,今天才见识了,头一次听人念经念三字经的。”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就见王文龙将一把背上掏了小凹槽,塞入硫磺粉和松香粉的小刀晃了一晃,接着往那用硝酸钾溶液泡过的黄纸符上猛的一砸,“刺啦”一声,泡过硝酸钾溶液的黄纸符迅速燃烧起来。 “哎呦,好本事呀。”欧华宇忍不住喝彩。在场的其他海商也看的目瞪口呆,原来建阳先生还真会法术呀? 王文龙又取出一个小小的铜壶,将燃烧的纸符丢过去,点燃铜壶上的棉芯。等待棉芯的热量加热壶中的酒精使其汽化,差不多的时候王文龙便扭开喷管,然后又砸亮了一张黄纸符,丢过去点燃从喷管喷出的酒精蒸汽。 喷出来的火焰有一千多度的焰口温度,呼呼的,连玻璃都能直接烧化,听着就猛。 王文龙朗声对众人道:“且看我这一把太乙神火,涤荡病魔!” 说完他就到旁边的小盘子中取了一指头的铜矿粉末,对着喷灯的火口一弹,原本淡黄色的火光瞬间变成了绿色。 再拿草木灰一弹,绿色火光又变成紫色。 接着是贝壳灰,火光转为红色。 最后弄了点盐巴弹上去,火光又变回明黄色。 围观的一群海商们发出阵阵赞叹之声。 欧华宇高兴的拍手道:“建阳侄儿法力高啊,一盏灯三个颜色,这怕不就是三昧真火哦?” 布水等族人窃窃私语:“这个汉人的尪姨还真有点本事。” 李旦也惊讶说:“想不到建阳他真会作法。” 李国助在一旁憋着不敢说话,只能在心中吐槽:“什么仙法?不就是酒精喷灯吗?物理社的实验室每桌一个。” 此时在一旁观看王文龙做法的麻豆社众人早已经是目瞪口呆。 台湾岛上的原住民南北沟通极少,科技发展水平很不平衡,北部的十三行文化受到大陆商人技术输入的影响,千年前就已经学会炼铁,而南部的平埔族还在石器时代,只不过因为岛上的交通不便,几个文化圈自己发展。 和大员港对面的西拉雅族就属于技术发展比较落后的那一批,到现在连青铜器都还不会造,还在使用石器和一些粗糙的陶器。 族人连炼铁的高炉都没见过,自然更是没机会接触酒精喷灯这种东西,布水看到那酒精喷灯呼呼喷出的火焰,虽然是第一次见,但也能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蕴藏其中。 而随着王文龙手指轻弹,那五色变化的火光更让麻豆社众人觉得十分玄妙,也是赶上布水刚才喝酒磕槟榔弄的头脑有些晕乎,忍不住说道:“难道这个汉人真的是神仙?” 听到部落里的尪姨都如此的喃喃自语,其他麻豆社的长老更是对王文龙产生了崇拜之心。 王文龙把装神弄鬼的仪式弄完后才将手中用来种痘的小刀拿到酒精喷灯上烧红刀刃,做了消毒,等待刀刃冷下来,便看向那二十几个麻豆社的天花病患。 王文龙招招手,麻豆社的二十几人左右看看,他们还在犹豫时,身边的福建海商已经催促起来:“还不快上去?难道让建阳公等你?” 终于有个胆大的病人爬到王文龙身前。 众人就见王文龙拿棉球蘸了高度白酒做成的“神酒”在那人的手臂上反复擦拭,等待酒干了之后便拿“三味真火”降神过的小刀轻轻的在他手臂上划过一刀,然后倒上“仙粉”,又拿一个花生壳装了“仙药”扣在伤口上,最后把烫热的狗皮膏药往上一贴固定住花生壳。 那麻豆社的族人原本以为仪式会很复杂,当王文龙拿刀对向他手臂时,他更是怕的浑身发抖,却没想到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结束了。 王文龙拍拍他,要他到一旁休息,他回过头看向亲戚,用土话说道:“不是很疼的,并不危险。” 刚开口说话就被身边福建商人制止:“闭嘴,建阳公身上有神呢,不要冲撞了!” 甚至麻豆社的几个长老也都用责备的眼神看向他,他们已经真有些信了王文龙是有神力的。 对剩下的二十几个人如法施为,每一次种痘之前,王文龙都要重复一遍仪式,用火燎刀刃、酒精消毒、种牛痘、撒药粉、贴膏药。 第527章 医疗加传教 同一套流程看多了,到后来麻豆社来受法的成员们也不害怕了,反而颇为期待,在接受王文龙的“施法”时还学着汉人的模样虔诚的下跪,希望被王文龙施法之后,他们能够真的逃离死亡的厄运。 等给这些人种痘结束,王文龙又对着麻豆社的长老们招手。 麻豆社的一群长老们面面相觑,最终有几个胆大的上来接受了种痘,剩下一些则将信将疑惑没有过来。 王文龙作法本来就是要给这些麻豆社的成员看的,他当然要给这些长老种痘,他还要靠这些老头老太太帮他传名声呢。 给大概一半的长老种了痘,包括尪姨似乎为了尝试一下汉人法术的实力也上来接受了种痘,这样至少能保护下一半的人,至于剩下的人实在不愿意过来,王文龙想到能有大半人活下来也就够了,便不勉强。 给麻豆社众人种过痘之后,三一教带来的那群医生也忙活起来,他们用同样的操作方式免费为本港的商人种痘。只不过他们可没有酒精喷灯,消毒的方式直接就是用沸水煮。 而此时麻豆社的几个长老好奇的看着桌上那盏酒精喷灯,王文龙一个没看住,还有人上去试图用嘴吹灭火焰,吹气之下雾化的酒精蒸汽四散开来直接爆燃,差点把那长老的眉毛给燎了,吓得他大呼小叫。 王文龙连忙上前一转旋钮将酒精蒸汽关掉,又用盖子熄灭了用来加热蒸汽的酒精灯。 见王文龙吹都不吹灯火就自然熄灭,连煤炉子都还没研究出来的麻豆社众人一下则议论纷纷。 “看来的确是法宝。” “汉人的法宝只听汉人的话。” 王文龙对翻译道:“跟接受过种痘的人说,远处那排小房子是专门给他们休息的地方,房子里头有床铺被褥,这几天的饭我们也会送来,他们只要呆着不出门就行,之前没有出现症状的人住在左手边,出现症状的人住到右手边,当然他们想要去照顾自己的亲人,只要身体能撑得住那也无所谓。” 王文龙知道种痘这种预防手段只对麻豆社送来的人之中还没有感染天花的人有效,至于那些已经出现症状或是在天花潜伏期的人,牛痘也对他们已经没什么作用,只能让三一教的医生给他们开一些中药对症治疗,发烧了就开退烧药,难受到睡不着就开安神药,本质是看他们的身体能不能撑过去。 接下来几天三一教的医生都在大员港免费为人种痘,王文龙和土人神婆斗法的故事也流传开来,王文龙在福建海商之中的信誉极高,既然是王文龙推广的预防方法不少商人都愿意接受。要求种痘的人争先恐后,甚至有从其他移民点专门划船来的。 而三一教徒也在这操作之中熟练了种痘的流程,并且成功完成通过用牛痘病毒感染母牛以获得更多牛痘毒株的实验。 住在大员港观察的麻豆社成员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据王文龙估计送来的二十三人中有十多人已经感染了天花病毒,只不过其中一些人在路上还没有发作而已。 平埔族人千百年间都没有接触过天花病毒,对于天花的抵抗力比起大陆上的人要低得多,潜伏期一过感染者的病情发展几乎全都是急如星火,哪怕三一教的医生用尽办法,还是有十二人没有挨过去,七天之后二十三人里只有十一个人活了下来。 这个实验成绩已经非常好,天花的死亡率在大明也是七成往上的,李旦听说经王文龙作法缺医少药的土人居然只死了一半,都不禁称赞王文龙的“法力”。 李旦叫人用棺木收殓尸体,等待麻豆社的人下山验看,和他们好好分说。 七天之后,还没到约定的时间,麻豆社的人却先下山来了,一群长老直接跑到大员港的栅栏前就不走。 “怎么回事?”李旦和王文龙走出栅栏,看着外面学着汉人的方式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土人。 一见王文龙出面,几个长老便如看到了救星,连忙围上来,双手做求告的模样。 “他们说部落里死了好多的人,想要建阳先生快去解救。”翻译听了一耳朵连忙回答。 之前麻豆社土人还能大批下山,禁止和汉人做木材贸易,那是因为当时麻豆社里的天花还没有到达大爆发阶段,七天前几个长老回去之后,才真正赶上麻豆社里头的天花流行以恐怖的速度扩散开来。 短短七天时间,麻豆社里已经损失了五十个壮年男性,也是幸亏他们的生产力水平使得麻豆社的各个成员还散居在较为广阔的土地上,病毒的传染能力没有发挥到极致,不然这会儿死亡的人数只怕要翻个三倍不止。 即使是现在的死亡速度,也已经让了麻豆社的成员有了灭族之患。 而对于王文龙的“法力”,麻豆社的长老们也不再质疑。 在天花肆虐的情况下,麻豆中年纪稍大的成员死亡率都是青年的好几倍。而那天接受过王文龙施法的长老回去之后只死了一个,甚至有同一屋檐下的子女都全部染病,长老自己却还安然无恙的例子。 西拉雅族人又不蠢,这效果自然是证明王文龙的“法力”足够强大。 “求建阳公救救麻豆社!” 尪姨一脸虔诚的跑到王文龙面前,学着汉人的模样对王文龙一阵恳求。 麻豆社长老的这一番闹早就吸引了不少商人出来看希奇,听了翻译所说麻豆社中的情形,以及王文龙种痘的效果,众人也是不禁惊讶,好些人摸着自己种牛痘的伤疤暗暗庆幸。 连欧华宇也不禁小声嘟囔道:“建阳的仙术可真灵啊!” 王文龙做出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对尪姨颔首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麻豆社受此苦难,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他的话被翻译过去,麻豆社的长老们顿时大生好感,围着王文龙感谢不跌。 这时欧华宇踢了身边的干儿子一脚,那最早接受种痘的干儿子立刻反应过来,猛的上前磕头拜道:“多谢建阳公大德救难!” 王文龙悄悄看了欧华宇一眼,立刻颔首微笑,接戏说:“平身吧。” “谢建阳公!”欧华宇的干儿子恭敬起身。 有他这么一带头,麻豆社的一众长老也反应过来,全都诚惶诚恐的学着汉人的礼数跪下,虽然还不会汉话,但嘴里也学着欧华宇的干儿子的语气念:“多谢建阳公大德救难!” 王文龙宝相庄严的微笑,心中却在想这面前跪下一票原住民的场景太像基督教的宣传画了…… 第二天,一群已经提前种过痘的三一教医生就跟随麻豆社的长老上山去了,除了带上牛痘毒株之外,他们还带了一些传统上中医用以治疗天花的药品。 欧华宇最初还打算趁着麻豆社闹天花去把他们的土地抢来,但当听说麻豆社的分布范围之后,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 麻豆社以及另外两个西拉雅部落的居住地面积太大了,即使打下来也守不住。 更何况据麻豆社的人所说,造船厂所需要的大柚木必须要到高山上去砍,麻豆社也要去找高山族交换才行。 如此,欧华宇自然没有把中间商给弄死的道理。 于是李旦和欧华宇都同意了王文龙的怀柔政策。 采用怀柔也不是因为王文龙有多善良。来到这个年代见过的死人多了,王文龙知道只有救世才能让以后人的日子好过些。至于所谓的善心,在大明可能要面对的末世之中实在也没有多大意义。 不和麻豆社对抗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王文龙知道原本的历史中汉人进入台湾,本来就没有经过多大规模的对抗。 首先大量移民台湾的汉人都是在福建吃不上饭的劳动力,他们愿意来到台湾开垦土地,至于养像欧洲人一样把岛上的原住民弄成奴隶,在历史上的台湾开发中几乎没有发生过。 甚至汉人和原住民之间的土地冲突也不激烈,根本原因还是台湾岛上的土人人数太少了,而汉人又是来开垦而非单纯掠夺的。 平埔族刀耕火种,一块田地整治好之后种上两三年就没有了肥力,汉人跟在屁股后面把他们种坏的田收回来就行,何必起冲突? 事实上在开发台湾的历史中,大量平埔族人都被中华文明所同化。 平埔族社会发展时期正好在女性氏族社会的末尾,小家庭出现的同时女子还被认为是传家之人。 而移民到台湾岛上的汉人男女比例失调,许多男子都找不到伴侣,正好入赘到平埔族家庭去。 一来二去,等到下一辈子女出生,汉人和平埔族子女所生的后代往往直接就把原住民大家族所占有的土地也接收了。 以汉人的生产力水平,平埔族一个家庭所占有的土地直接就能让这些汉人成为小地主,自己的子女种地都种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抢其他土人的地?抢来也没人手去种。 第528章 建阳公仙术有口皆碑 原历史上到清朝时岛上还剩下的平埔族部落中也出现了一堆“土官”“土司”,再详细一查就会发现这些“土官”基本都是男性,而不是平埔族部落旧有的女子当家。 说白了,许多都是入赘了平埔族部落的汉人后代鸠占鹊巢。 土司做着、地主当着,这些部落首领还有什么造反的理由? 真正和汉人大量冲突的是住在山上的高山族部落,随着台湾岛上的平地被开垦完,汉人向山川挺进,和高山族之间的生产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难以融合。 不过现在的汉人移民只是在沿海建立了一些定居点,连平埔族都还没搞定,要和高山族产生冲突最快也得等上十几年呢。 王文龙对进山的三一教医生交待过:要极力吹捧汉人的本领,无论平埔族人将这种痘的本事理解成医术也好、法术也好,总之要在他们心中建立下对中华文明的向往之感。 三一教徒心照不宣的笑笑,这活儿他们上岛之后就没撂下过,轻车熟路。 不久之后,王文龙“建阳公”的神仙身份就在大员港附近的平埔族部落中传开了。 大员港一个茶摊上,一群客人们正聊的火热。 一个从中部来的海商问:“五才哥,建阳公真有那么厉害” 一旁有些癞头的年轻商人回答道:“这话我还要骗你,那天建阳公和神婆斗法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看得一清二楚呢!” “是什么情况,快些给我等讲讲。”边上的朋友催促说。 那癞头青年砸吧着嘴道:“讲话好讲,只是嘴里有些没味。” 立刻就有边上的同伴对老板招呼:“快,这里上一盘槟榔。” 此时人还不知道槟榔的坏处,普遍将之当作一种可以清口的药材,两广和福建这时都流行吃槟榔,明代的时候甚至一路流传到了辽东去,后世满清贵族常备的随身物件之中就有槟榔袋。 那癞头青年把一枚槟榔入口,这才笑着说道:“这大员港附近有个叫麻豆社的土人村落,最近也不知犯了什么祟神,闹起天花来了。” 他添油加醋的说:“我们福建也碰过天花肆虐,但也没有这土人之中闹得厉害,土人这天花闹起凶的很,麻豆社里的丁口不到二十天就去了一成,你们说怕人不怕人?” “如此厉害?”围观众人纷纷惊讶。 “可说不是?”那青年猛的一拍桌说道:“当时那麻豆社里的神婆尪姨就说了,这是犯了神仙。这话我等听着也有道理,就像咱们在福建遇到天花时要拜痘神娘娘一般,他们有个神仙叫做阿立祖,乃是本地土神,不顾因为我们福建商人到了台湾,带来了外界的妖魔,这神仙斗他不过。那尪姨称需要和咱们福建商人断了联系再向这阿立祖上供祭拜,大疫自去。” “如此严苛么?”有不熟悉麻豆社的商人惊讶道。 又有人问:“那他们拜了神之后效果如何?” 那青年笑着说:“土人话刚出口,咱们的建阳先生就看出端倪来了,当时建阳先生掐指一算,挺身而出道:你等土人不晓事情,我算来,这场瘟魔道行高深,不是你们的阿立祖可以降服的,赶了我们福建商人,反而是你们的向死之道了。我见不得你们人民死难,还是让我来给你们消灾祈禳。” 边上听话的一个青年商人问:“那些土人如何反应?” “急个什么,听我娓娓道来嘛。”那青年又一拍大腿道:“这些个麻豆社的土人当时就叫嚷起来,说咱们的建阳先生本领不行,还得靠他们的阿立祖。建阳先生则说他们那神仙定是不管用的。两方争论一阵,最后建阳先生画出道来:就让那麻豆社带着患病的土人下山,他们请他们的神仙,建阳先生用建阳先生的仙法,看谁能治得好。” “哎哟,建阳先生果然是神人,心胸如此广博。” “这是自然呀,建阳先生的名声咱们福建百姓谁不知道。” “没想到建阳先生还会仙术,难道是在海外学的?” “建阳先生也是道门中人,要不如何能和三一教的四长老情同兄弟?” “我听说建阳先生得了一个海外道门的秘传,所以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一教里头的太极拳就是先生所传。” “……” “你等不要闹,还听不听我说了?”众人吵的那青年颇不满意。 众人也连忙住嘴,有人催促说道:“你快些讲来,建阳先生是如何和那些土人斗法的?” 那青年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等待十日之后,麻豆社的主人果然带了二十来个得了天花的病人下山,麻豆社之中的长老也全到了。他们下山之后先是摆坛设祭,又是杀猪又是请水的,别说那麻豆社的尪姨还真有些本事,她一口神酒喝下去,整个人面皮就变了,哪里还像个老妪,分明是个老太爷的模样,开口也全是男子的声音,真个请了阿立祖上身。 但是这阿立祖法力不够也治不了此病呀,且跳且舞跟那魔君战了二十几合,把那麻豆社的尪姨同着四个长老累的是浑身汗透,明明的见他们身上衣服就滴下血来,眼见是不敌的了!” 那青年猛的一拍大腿:“这时就听建阳先生高呼一声:妖魔休得猖狂,且看我道门之中的手段!先生先拍两张符咒,这两张符可不一般,一张请的是太上老君,一张请的却是哪吒三太子,老君给火太子呼风,先生的符咒一打,三昧真火就打出来了!” 众人听的目眩神迷,纷纷啧啧赞叹,后悔自己当时没赶上这大场面。 青年继续说道:“那魔君本要将尪姨等人一并消解了,此时见到建阳先生拿三味真火烧来,顿时就怕起来,被先生追的那是满场乱跑,先生的三味真火那个热呀,包括李太老板、欧华宇这些个大海主站在场边,当时都热的背心出汗,衣服都滴下汗来!” “建阳先生是如何打走妖魔的呢?”旁边的客人连忙询问。 青年说道:“简阳先生口念法诀,拿出一柄刀来,这刀可也不是凡刀,乃是当年江西张天师传下来的法器,先生把这刀往那三味真火上一向,登时整把刀便由青金转为赤红,对那病人身上一做,当时就将得病土人身上的妖魔给吓了出去!” “后来呢?”众人已经听得入迷。 那今年胡吹大气道:“那些土人当时都给吓住了,建阳先生知他们大病初愈,专叫他们到净室里头休息,又吩咐那些土人几日之间要吃斋,带着三一教的法师给他们念经护持身体,渐渐的固本培元。” “那些土人原本都是病的快没了气的,半只脚都进了鬼门关去了,经建阳先生一番施为,二十人里倒有十个人硬是被救了回来,剩下十个实在是回天乏术,便如此也已将那麻豆社中土人惊讶的是五体投地。” 边上听众叹息说道:“这土人之中流传的天花如此厉害,就是建阳先生到了都只救活一半人。” 那青年点头认同:“这也是他们常年不拜个有本领的神仙所致,不过现在建阳先生已传了三一教的先生们抗病之法,我等只要去三一教处种了痘,一生一世不会再得天花的。” 众人顿时大赞:“建阳先生果然仁义。” “此等法术也愿意无偿外传!” “这还用说,先生可是救荒瓜菜仙人,活人无数的!” 第529章 拉拢和分化 茶座之上赞誉之声不绝于耳,经过那青年的吹捧,就差没把王文龙肉身封圣了,众人更是决定一起去种痘。 坐在远处铺子里的王文龙和欧华宇两人听着这群人的对话,欧华宇笑问王文龙:“贤侄那牛痘之法真的能够对抗天花吗?” 王文龙夹了一口海鱼问:“叔父真相信我会法术?” 欧华宇一愣,摇头笑道:“我于信不信只在两可之间,总是宁可信其有。” 王文龙主动解释道:“那牛痘其实也是一种天花,叔父也知道天花这病得了一次只要康复就不会再得,所以江南的医生才研究出了人痘之法,只不过人痘毕竟危险,痘种又不容易获得,所以只在江南一块流传很难推广出去。而牛痘就安全的多,这牛痘法得到推广,天花之病给百姓带来的苦痛,应该就能大大减少了。” 欧华宇又问:“贤侄那日做法时怎么能打出五色光来呢?” “那叫焰色反应,不同的物质粉末放到高温火焰上会呈现不同的颜色,”王文龙笑着说道:“铜矿石放到火上呈绿色,盐巴放到火上呈黄色,这些奥妙其实咱们古人早研究出来了,乡里做烟花的,能够做出彩色烟花,靠的就是这样原理。” “至于拿刀在火上燎过,为的是将刀上的脏污烧去,免得用刀种痘之时使得病人感染,三一教的医生用沸水煮种痘的器具也是一样的效果。” “原来如此,”欧华宇总算把其中内情给弄得清楚,笑道:“还是贤侄见多识广,能够懂得天地道理,不像我们这样粗人。” “哈哈,这些东西都是物理学社的研究内容,叔父哪日若是得闲可到江南物理社去参观,里头此等有趣的东西还多着呢。”王文龙不愿意贪功,笑着解释。 两人坐在铺面里头喝酒吃菜,酒过三巡之后,欧华宇靠在椅背上问道:“我这两日就要回日本,途经江浙,建阳要不要坐我的船一起北上?” 回日本还要过浙江一趟,欧华宇显然是想顺便做一回走私生意。 “我留在台湾还有些事情要办,只怕无法陪叔父了。”王文龙说道。 “如此也好,你是个有为的后生,自然有自己事情。”欧华宇点头说,“来日我回大明,或去江南或去福建,再同贤侄好好喝一顿。” “王文龙定然舍命奉陪,”王文龙举杯敬酒道:“叔父满饮此杯,此去一路平安。” “哈哈,好说,来。”欧华宇将一碗黄酒灌下肚子,气都不带喘的。 两人酒足饭饱才从店面中出来,王文龙坐上滑竿回到李家铺子。 刚走进后院就见照壁前后了一群土人,布水站在前面恭候,她身边还陪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子。 李家人道:“建阳老爷回来了,这些麻豆社中的长老等了你好久。” 王文龙刚刚站定布水便走上前来,通过翻译笑说:“建阳公,我等感谢你来了,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同伴。” 说着布水就像身边的少女使眼色。 什么情况? 王文龙皱眉看向那姑娘,只见那少女也穿着如同布水一样的厚重衣服,应该是平埔族中一个地位挺高的女子,但她年纪大概不过十五岁,身高略有些矮,可是五官十分漂亮,皮肤都泛着健康的小麦色。 布水解释说:“不知建阳公有没有女伴?她叫玛拉达鲁,她的家人都死了。” 麻豆社的社会普遍单位是家庭,虽然以女子为尊,但一个女子的家人都死了,基本上也就是任人欺负的下场。 王文龙越听越不对劲,皱眉说道:“我岂是欺负孤儿寡母之人?” “建阳公误会了,不是逼她来的,”一旁的长老连忙解释,“她是萧垅社尪姨的女儿,她家人都病死了,只有她赶上建阳公派去的人做法,活了下来,心中对建阳公十分感谢。” “既是如此,回去把社中事情处理好就是,我这里不用她来。”王文龙不想跟这花边事情扯的太深。 却没想到那个叫玛拉达鲁的尪姨听到翻译,居然脸露出惊恐神色,直接学着汉人的礼仪跪下道:“建阳公请留下帮助萧垅社吧,我们死了很多人!” 王文龙一愣,连忙把她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不需如此。” “建阳公答应我吧,要不然我不敢起来。”那玛拉达鲁急的都快哭了。 王文龙也算弄懂了,玛拉达鲁大概以为王文龙的仙法只帮助麻豆社的人,生怕他们萧垅社的原住民不能受到王文龙的福荫,这是把他当做神在拜呢。 “那好吧,我去和神仙说说,让他们也保佑萧垅社。”王文龙知道自己不借机忽悠的话,这姑娘更不相信。 少女闻言大喜,连连感谢说道:“多谢建阳公。” 麻豆社的一群长老闻言都急切起来,尪姨腆着老脸问道:“建阳公能不能也保佑我们?” 王文龙装做犹豫一番,背着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保佑你们也不是不行,只是要信我们的教。” 布水等人都是大喜。 麻豆、萧垅、湾里三社的土人力量相当强悍,原本历史上即使荷兰人调兵来镇压,最后还是要和三社签订协议要求他们归顺,而不是轻而易举的抢占他们的土地。对于大员港汉人来说想要好好发展,就必须要想办法把这三社的原住民笼络在一起。 王文龙请这些长老在家中住下,房间还没安排好,外边报说又来了一群土人,一问原来是湾里社的。 大员港当面的三个平埔族部落全都来了,湾里社的尪姨进门之后对王文龙同样是一脸的奉承,但看到布水和玛拉达鲁站在一起时,脸色却明显有些防备。 王文龙看出其中有事,于是将三舍的尪姨都留在家中招待,暗暗叫来翻译仔细询问这几天三社的情况。 照翻译所说这一次天花大流行,其实三社都受到了严重损失,其中麻豆社因为最早得到牛痘接种损失是最轻的,麻豆社的布水能够带玛拉达鲁来见王文龙,也未免没有想要吞并对方的意思。 吃过饭后,王文龙便装做神秘的道:“请玛拉达鲁姑娘跟我一起到里边说话。” 闻言玛拉达鲁一下脸红,另外两个社的尪姨看她的目光则颇为戒备。 王文龙走进暗室,叫人关上房门,只留玛拉达鲁和翻译在内,然后才装模作样的道:“如果你们愿意和李家联合,我就告诉你们仙家的规矩,只要你们能够遵守你们的萧垅社就会越来越强大。若是触犯了规矩,自取灭亡,我也没有办法保你们。” 玛拉达鲁这才知道王文龙不是要和她做其他的事情,脸上稍稍露出失望神色,接着又连忙点头说:“请建阳公示下。” 王文龙说道:“我们所信的是一种叫做儒家的学问,儒家学问不但可以沟通神灵,也蕴含了可以指导人生活的道理……” 第530章 儒教传播 王文龙想要给玛拉达鲁传的其实就是儒教。 儒家本身是一种哲学体系以及统治思想,但是这种思想是根植于中华土地上的想要到别的地区去结合常常会碰上水土不服的问题,所以在越南和朝鲜等地吸收儒家思想时,往往将之规范成一套包含了礼仪、思想、行为的类似宗教的东西,称之为“儒教”。这套东西对于中国人来说虽然有些别扭,但是却是儒家思想对外传播极方便的途径,先不追求当地人相信和理解,而是先让他们学起来,只要学起来开始同化,以后慢慢理解也就方便了。 王文龙胡诌道:“这儒门五大道理乃是信教中人必须要明白的,若是明白就能够兴旺发达,若是做不到就会招来灾祸。” 他道:“第一叫做仁:以后你对待社中的百姓必须要心存善意,对外也不允许坑害,要以良善之心对待任何人,能否遵守?” 玛拉达鲁想了想,点头道:“可以遵守。” 王文龙又说:“第二叫做义,汉人和你们萧垅社之间友好相处,遇到了问题彼此互相帮助,这可否做到?”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玛拉达鲁非常爽利的回答。 王文龙点头:“第三叫做礼:以后萧垅社和大员港之间就是朋友,要守朋友之礼,台湾岛若成了大明的一部分,你们也要守君臣之礼,比如遇到有红毛人攻击大员港,你们要帮助大员港中的汉人,若遇到红毛人欺负你们,大员港上的人也按照礼法要来帮你们,这道理你们能否记下?” “记得的。”玛拉达鲁再次点头。 “第四叫做智,作为一社的首领,全社人之身家性命都抄于你手中,你必须要决断明白,不能够被人蒙骗,如此社中百姓才能够有好日子。” “第五叫做信,作为一社的首领,说话要算话,这样其他势力才会安心和你合作,你们的萧垅社也才能兴旺发达。” 玛拉达鲁毕竟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在政治上还是挺有天分的,思索一阵之后她由衷的说道:“这些话都很有道理,正如我母亲生前告诉我的一般。多谢先生的教导,我会遵守的。” 王文龙笑着点点头:“你能听进去就最好,日后可以多来大员港走动,大元港也会多多帮助你们。” 萧垅社现在的情况就是主少国疑,尪姨才十五岁,如果此时李家能多出资源把萧垅社给扶持上去,在大员岗外的平埔族中就能为自己安下一个死忠,所以王文龙真是用心在教导玛拉达鲁。 儒家士大夫的治理经验放在大明固然是显得有些暮气沉沉,但放在这刚刚发展到新时代石器时代的平埔族部落中,绝对算是先进的治理思想了。 此时的基督教给个原住民地区传教本质也是这么回事,在旧世界看来是宗教压迫的内容,放到那些文明水平还没走到奴隶制的部落之中,还真是先进的组织形式。 而玛拉达鲁也愿意主动依靠汉人,现在萧垅社在三社之中太弱,随时都有被吞并的危险,客观来说也需要寻找一个外部的扶持力量。 事实上王文龙的这个计策实行的效果非常好。 历史上的荷兰人能够稳稳占据热兰遮城,进而控制大员港靠的是与麻豆社联合,进而控制三社,而这时空的大员港汉人则通过萧垅社达到了这一目的。 玛拉达鲁回去之后就专门找来汉人秀才指导部落信奉儒教,萧垅社和大员港关系越来越近。萧垅社依靠汉人也发展成三社中最大的力量,后来甚至把麻豆社给吞了。 几年之后当荷兰人试图入侵大员港时,萧垅社带头的西拉雅族三社土兵直接从内陆杀出来帮李家保住港口,由此,萧垅社原住民也被汉人接纳,即使在几百年后三社后代依旧于台南保留了很多利益,实力不差于当地汉人。 招待三社的尪姨在家中住了一晚,第二天王文龙就将三社的长老送走,临走之时玛拉达鲁走了好远还悄悄回头望向王文龙,她对王文龙还真生出了一丝好感,如果王文龙松口两人说不定真能成。 玛拉达鲁毕竟是部落领袖,还出自男尊女卑的社会,她在儿女私情上也不会太过纠结。比如现在玛拉达鲁就决定不把自己和王文龙的关系说清,甚至故意制造模糊,以借助王文龙种痘的影响力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要不是玛拉达鲁确实没有丈夫,说不定她都会马上要个孩子,然后对外影射说是王文龙留的种。 有了三社的信任,三一教也得以深入台湾的内陆给许多原住民种痘,一边“施法”一边传教,以极快的速度将大陆上的宗教和文化向台湾岛土人之中灌输。 三一教本就儒释道无所不包,对于台湾岛的土人来说比原历史上的基督教好接受的多,不久之后就有许多土人村落入了三一教,并且直接将自己原本的信仰融入了三一教体系。 由于移民带来的瘟疫众多,特别是天花流行,岛上的原住民本来也就需要宗教的慰藉。 听说大员港的西拉雅族通过“建阳公”的帮助成功挺过了天花,不少岛上的原住民甚至直接拜起“建阳公”来。 事实上由于岛上的医生缺乏,种痘技术只在沿海实行再往台湾的内陆去,许多部落都没有接触过,反而“建阳公”信仰的传播速度比种痘技术的传播速度快得多。 百来年后,台湾岛已经得到相当大程度的开发,民俗研究者深入台湾岛内陆做田野调查时发现一些山中还未和外界接触的的土人部落。 当时研究者只有惊讶的发现这些部落在遇到疾病爆发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祭祀仪式。 这些祭祀开始的时候,祭司会穿上一种宽袍大袖、很像明代儒服的袍子。 接着祭司点起一盏油灯,将竹管套在灯芯上,然后会拿起一个磨的锋利的铁片或者干脆就是陶片,念念有词的在竹管套着的灯芯上撩两下,再用此陶片划开病人的手臂,然后将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坚果壳放在病人的手臂上。 病人全程闭目养神,满脸虔诚,似乎觉得做完这一套流程就能得到康复。 研究者好奇问这场祭祀请的“向”是谁?等祭司说出所请神灵的名字,都不用翻译,研究者就听明白了,因为祭司说出的三字字正腔圆,正是闽南话里的“建阳公”。 研究人员进一步田野调查发现,这种仪式出现在许多台湾岛的高山族之中,事实上形成了一种遍布台湾高山族的“建阳公信仰”。 王文龙因为发明出一种医疗技术,而被原住民传扬,继而被更内陆的原住民当成神仙来拜,这种现象后来直接成为人类学研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被称作“建阳公现象”。 当欧华宇坐船离开台湾的时候,王文龙也在大员见到了峰尾黄家的家主黄启祥。 峰尾黄家作为福建最有名的造船家族,虽然游走于各大势力之间,但是家主黄启祥却是一个颇有见识、且有立场的人物。 原历史上的郑芝龙集团,早在万历末年就已经崛起,当时的峰尾黄家虽然给郑芝龙集团造船,却只算是生意伙伴的关系。而当郑成功起兵反清之时,峰尾黄家的嫡系却毅然加入郑氏集团。 包括峰尾黄家后来给清军做造船官,也是等到施琅要收台湾,满清已经成为“正朔”黄家人材愿意以官方身份帮忙。 可见作为泉州有名的造船家族,峰尾黄家还是有一套基于儒家礼教的价值取向的。 而坐在王文龙眼前的黄启祥,也不全像个工匠,更像是个读过书的员外模样。 当黄启祥面对王文龙之时,那一脸崇拜的表情也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他颇为尊敬的说:“建阳先生,你的《民族国家论》我反复读了十多遍,真乃是字字经典之作,而今我大明要想富国强兵,非得开拓海疆不可。便连我家中子弟,我也嘱咐他们一定要多读先生所作之书。” 黄启祥作为峰尾黄家的族长眼界自不算差,他看着如今东亚洋面上的变化心中也为大明人士无法进去分到足够利益而着急,当黄启祥看到王文龙关于民族主义的理论顿时深有知己之感。 加上王文龙之前的一系列经济学作品,这其实已经从实际操作以及思想层面构成体系,黄启祥通过阅读就能明白整个大航海时代的殖民开拓应该怎么样做。 黄启祥对于王文龙的思想极为佩服,早已经把王文龙引为知己,而且还尽力跟自己的子弟甚至是合作伙伴们推荐。 听说王文龙要在台湾办欧式造船厂他也主动来到台湾。他完全没有害怕胡安跟自己抢生意的意思,反而更是急切的想要把胡安造大船的手艺学到,从而方便福建海商对外开拓。 黄启祥对于王文龙的作品读的太多,两人一见面丝毫没有生份之感,对于造船厂的细节问题,黄启祥没必要太多讨论,两人聊的是如何对外开拓。 王文龙说:“想要朝廷支持对外殖民很困难,这一切只有民间的商人先自发的做起来。” 第531章 为民族造船 黄启祥疑惑道:“对外殖民有大利益,为何满朝诸公却不对此用心?” 王文龙解释说:“一则当今朝廷的国库空虚,边境上常起边患,这几年南北又水旱频繁,对外殖民需要大量先期投入,朝廷只怕无法负担。二则朝中虽然有东林党等人号称支持商贾,但他们终究是读书士大夫出身,无论是民族主义还是对外殖民,都会使得商人的力量强大,并且可能有一天压过那些读书的士大夫,便有此一点,他们就不愿意支持了。像如今这样能够不管百姓对外开拓,就算不错。” 黄启祥想了想又问道:“如今江南的民党势力颇大,我也看了先生近日为民党衡山书斋所做的演讲《庶民之世界》,这党派显然是支持对外开拓的,江南又是当今天下舆论之中,难道民党就不能改变朝廷的意向?” 王文龙摇头苦笑道:“江南是天下之中,也是儒家士大夫势力最为强大的所在,民党之所以能够成功,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江南的地方上由士大夫把持的产业太多,小商人以及手工业者不得以联合起来以追求自己的利益。” “对于江南士大夫来说,能够让民党存在就已然不易,若有一天他们要和士大夫唱反调,只怕先就成为被东林党和三党消灭的敌人。” “这……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到处都有人掣肘,真真是末世的景象了!”黄启祥气愤说道。 王文龙点头说:“我大明商人想要对外开拓,台湾岛也许就是最好的希望,我预言,不出几十年,福建和江南的资本都会在此处汇集,那时我大明对外开拓的桥头堡就在此处了。” “这台湾一岛真能承接如此大的事业?”黄启祥有些悲观。 “未来一定如此,”王文龙解释说道:“台湾位置实在太好,若说近,离福建的四大平原不过是三五日的路程,若说远时,此地僻处海外内陆又有一定纵深,任何势力进入台湾,遇到外人前来清剿时随便往山中一躲,十年八载也抓他不到,根本无法受到朝中其他势力的掣肘。如此得天独厚,天然是做走私生意的乐土。” “我之所以邀请黄老先生来台湾配合办造船厂,也是为了强大台湾明人的实力,免得如此得天独厚一个宝地被异族所夺去。” “台湾岛上的造船厂只是个开始,有了好船就能运来更多移民,在岛上开拓农田,办矿产办工业,一个强大的台湾岛定能够帮助大明人士对外开拓,成为一个坚实的基地。” “黄老先生,为国家计,为苍生计,我希望峰尾黄家能够和我们一同促成此大业。” 黄启祥虽然还是不太敢相信王文龙所说的台湾会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但是听到王文龙的话,他还是点点头:“建阳公请放心,若台湾真能成为我明人对外开拓的桥头堡,我黄家效力其中也是与有荣焉,这台湾岛上的欧式造船厂,黄家定然全力相助。只是这造船厂光是李家一家承办怕还不够力量,老朽以为,不光是台湾岛上各大势力要在其中占些股分,最好还能够给福建官场上一些干股,免得他们从中作梗。” “老先生见教的是。”王文龙点头说道。 李家商铺,后院。 王文龙喜滋滋的拿着一封信走进李旦的书房:“泰山大人请看此信。” 李旦接过王文龙的信件看了一眼,上头写着的汉字他还认得,可看出是澳门的葡萄牙人写来的信,可是大量用希腊语字母表示的直径半径等等符号写出来的参数他就弄不懂了。 “这是卜加劳给来的信?”李旦问道:“这些歪西扭巴的符号标注的是什么?” 王文龙笑道:“这是欧洲人惯常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其实乃是印度人所发明,写的是他为我们配备的枪炮口径。” 王文龙拿着那信解释说:“卜加劳先生看了咱们的船型,考虑到我们的船只要兼具载货以及防海盗的功能,同时又考虑到商船的售价以及卜加劳炮厂的产能,给我们配备了几种火力设置。” “卜加劳先生最推荐的两种火力配置分别是弗朗机炮加鲁密铳,还有弗朗机炮加臼炮,并且建议更改水密隔舱的一些设计,将弹药室从船尾调到船只中心,如此即使船只受到火器攻击也不容易引得弹药室中的火药殉爆。” 李旦没有立即回复,想了想问道:“他们给这些枪炮开多少价钱?” 王文龙回答:“澳门的葡萄牙人最近正为西班牙人造炮,卜加劳炮厂的产量很大,使得成本也降了些。” “给弗朗机炮加鲁密铳的配备最便宜,全船满装下来约要五百两,若是用臼炮,那就要八百两了。当然无论哪种配备比咱们大明朝廷找这些炮厂采购可是便宜的多。” 大明朝廷找澳门购炮是传统了,只不过其中猫腻太多,原历史上徐光启找澳门的耶稣会买炮,一门炮能卖到几千两,很难不怀疑老徐在里头为自己的“耶稣会兄弟”捞了不少回扣。 “这价格倒还公平,”李旦闻言这才眉头稍展:“那就订,就这种口径最大的弗朗机炮,我们李家团队先定上三十门,鲁密铳这种枪我没听过,不过我见福建卫所的迅雷铳子很快利,你问问卜加劳炮厂能不能造迅雷铳?” 王文龙连忙解释道:“迅雷铳发射虽快但是在海面上射程实在太近,若是在海上作战,只怕会吃亏。相反鲁密铳的射程比之弗朗机炮更远,在海上接敌时可先用鲁密铳杀伤对方甲板上敌人,等开近之后再用弗朗机炮快速连发射击。” 王文龙建议:“卜加劳先生制定的火力装备是兼顾远近程的,即使不按他的设计来,咱们也可参考。” “鲁密铳比弗朗机炮打得还远?弗朗机炮的口径不是更大,装药不是更多吗?”李旦一头雾水。 王文龙无语的解释:“弗朗机炮是子母炮的设计,虽然装药更多,但是子母弹仓之间的气密性并不好,大量的药力都在发射之时通过炮膛的缝隙散去了,只是胜在发射快捷和声音大而已,咱们福建的海商以为声音大,火力就猛,敌人见到对方船上弗朗机炮连发,也往往吓得就收帆逃窜,但其实用弗朗机炮远程滥射几乎打不到敌人,也就是轰击靠近的跳帮小船时能有些效果。其实在欧洲人处弗朗机炮已是即将淘汰的炮种。” 李旦点点头,接着又问:“工厂搬迁之事对方如何回复?” “枪厂搬不过来,澳门那边也不会放人。”王文龙解释说,“闽铁和广铁性质成分相差极大,其实即使卜加劳拉到台湾岛上来造铁铳,照出来的效果恐怕也不会比福建本地的铁匠造的要好。” 李旦琢磨说道:“那炮呢?青铜炮,反正青铜都是从日本来的,总是没有多少差别了。” 王文龙回答说:“卜加劳倒是愿意卖青铜炮的生产技术,只是价钱很贵,比直接找他们订购要贵的多。而且卜加劳炮厂生产的臼炮和弗朗机炮也已不是欧洲最一流的技术。” 李旦问:“不管是不是最一流的,若把他的人挖来,多久在台湾岛上就能开工铸炮?” “听他信中的意思,约莫是要一两年时间。” 李旦笑道:“那就买,贵一些也没关系。” 以前李旦做垄断生意做的开心,完全不思进取,但现在信了王文龙所说欧洲人会有大动作之后,他渐渐也转变观念,是否开拓进取放在一边,起码要把自己的武装舰队给搞起来。 王文龙觉得卜加劳的青铜炮生产线卖的贵,那是不知道李旦这些海商以前直接找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买成品被宰了多少刀,而且李旦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大海商钱财对他来说就是个数字,他有实力时,哪怕双手空空,随便到福建人聚集的一个港口上写个帖子几十万两银子随手就能借来。 但有一天若是他家族失去地位,留下再多的钱财给儿孙,也不过是让儿孙变成更肥的待宰羔羊而已。 炮厂这种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多花点钱他也认了。 王文龙建议说道:“欧叔叔最近回了日本,可以让他在日本处联系铜矿,最好能够找到稳定的铜材供应商,铜矿的品质统一才更容易研究出青铜炮铸造技术。” 李旦点头道:“好主意,我这就写信。” 李旦觉得卜加劳炮厂的青铜炮铸造技术是个香饽饽,但王文龙实际了解后却嫌弃卜加劳炮厂的技术还是欧洲人几十年前的水平,他打算在台湾岛的青铜炮铸造厂走入正轨之后去江南物理社挖来几个铸炮人才。 这时的欧洲火器制造还在师徒传承的工匠主导阶段,只要思路正确想要赶上还真不是多难的事情。 原历史中的明末工匠自己依靠耶稣会的帮助都能够部分掌握红夷大炮的铸造技术,有江南物理社的人才帮助,这个过程只会更快。 在王文龙的设想中最多折腾个十几年,台湾岛上的铸炮厂就能反超过同时期欧洲的水平。 第532章 东藩书院 李旦写完信之后,心情也是大为愉快,对王文龙笑道:“这造船厂眼看就能步入正轨了,最初若无你一力主张,这是想也不用想的。” 王文龙笑道:“我也无非是略做了些中人的活计而已。” 李旦哈哈大笑道:“贤婿不用过谦,咱们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我打算这造船厂中未来便由贤婿长久的拿一份干股。” 王文龙拱手道:“那就多谢岳丈了。” 造船厂之中王文龙一分钱也没出,这一份干股纯属为了筹拥他的出力,以及给造船厂的未来买保险用的。 李旦还要留在大员港处理造船厂的后续事务,而王文龙则动身南下,几天前他就收到了岛上第一家书院的邀请,现在造船厂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也应该应要去做会讲了。 原本历史上台湾的第一家书院是施琅收复台湾之后于台南的天后宫设立的西定坊书院,那时候的福建人虽然大力开发台湾,但是郑氏集团的主力其实还是放在福建本土,施琅收复台湾之时,台湾岛上的人口还不到三十五万,本就养活不了多少书院。 而这个时空台湾岛的人口在万历年间就已经超过了八万,人口的聚集速度远远高于原历史,又因为这些人口中大量都是三一教徒的关系,三一教本来就是以书院当做教门的堂口,所以本时空台湾岛上的儒学书院比原历史上办的快的多。 如今台湾岛上居然就建立了第一家书院,位于打狗港,书院名称取唐人诗句“海东大藩地,怎曰财赋强”的意向,名叫东藩书院,表达了想要在台湾岛上建立文教的决心。 这书院的地点位于大狗港小镇的北门之外,位置大概相当于原历史上台湾的崇文书院所在。此书院也并非单独由三一教所建,而是由三一教、岛上各大小海主甚至是内陆的许多家族共同出资所设立。包括李旦也为这书院捐了上百两银子。 东藩书院建立至今也只有两年,规模称不上大,只是在山脚上联绵上去的一排草屋而已,学生加起来只有两三百人。 虽然书院规模不大,但是作为全天下民族主义者都关心的台湾岛上第一家大型书院,这所东藩书院倒是很受重视,成立的两年多来许多支持开拓的名家都曾来书院做过会讲,比如姚鼎就来书院讲过三场。 王文龙的名声比这些名家要大的多,甚至可说是开拓台湾岛的第一鼓吹者,在岛上待遇自然不同,或是出于书院的提前安排,或是出于学生们对于王文龙自发的敬仰,王文龙来到东藩书院时,书院的师生都站在山门之外迎接,三四百人排出了颇壮观的队伍。 王文龙一来到书院门口,就被书院的山长以及教职人员团团围住,挤的王文龙连滑杆都差点下不来。 “建阳先生,请。”山长操着一口福州口音,满脸热情的说道。 书院的山长是三一教里头一个坛主,名叫张子明,他原本就是福州秀才,还参与过围攻高宷,后来跟着三一教一起渡海,如今已在打狗港定居。 因为有秀才功名还进过府学,去年张子明便被推荐为书院山长。一个在大陆上不怎么出名的秀才都能成为山长,也可见台湾岛上读书人有多缺。 王文龙笑道:“贵书院的师生太客气了,请。” 王文龙跟着张山长一起走进书院山门,而学生们则在后面挤挤挨挨,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向王文龙这里张望,想看看名满八闽的建阳先生究竟是什么长相。 王文龙被张山长一路引进书院的讲厅,一群书院中比较出挑的学生被带到讲厅旁边。 “山长好!” “建阳先生好!” 学生们纷纷问候。 张子明指着一个学生对王文龙介绍说:“这个学生叫林启昌,字漳艾,他们家原本是漳浦人,早在福建商人大举开台之前就已经迁居台湾,如今聚居在台中的北屯,林启昌做文章颇有几分功力,今年打算回漳州考举人。” “是个出色后生啊。”王文龙笑着点头道。 林启昌则一脸激动:“在下早就仰慕建阳先生大名,今天终于有机会能够一见。” 林启昌所居住的台中北屯在后世就是台中市的雾峰区,而林启昌的家族就是后世台湾大名鼎鼎的雾峰林家,这支家族在元代就已经迁居台湾,后来由雾风林家分出来的板桥林家等几支都是台湾本土有名的望族,原历史上在郑成功时代雾风林家就进入台湾的权力中心,青史留名的包括郑成功手下大将林凤,还有后来带着篮球游回祖国的那位林先生,也是雾峰林家的后代。 接着张子明又指着一个脸上带刀疤的青年介绍说:“这乃是福州的廖文远,随其族来到台中一带开垦,文章做的也不错。” 王文龙好奇问道:“朋友脸上疤痕从何而来?” 廖文远直白的用闽南口音回答:“幼时随父亲同土人争水,受土人毒箭咬了一口。不过已把水塘争下来了,些许小伤并无挂碍。” “当时你几岁?”王文龙问。 “约莫九岁了吧。”廖文远回答。 张子明连忙在一旁补充:“那时与他们争水之岸里社,如今已经加入三一教,成为熟番了。” 王文龙点点头称赞道:“小友九岁之时就能提刀上阵,真乃少年英雄也。” 接着张子明又为王文龙介绍在北部淡水一带长大的陈耀漳,和廖文远与林启昌不同,陈家在淡水一带已经跨过开垦的阶段,开始在淡水的定居点附近行医,并且通过和土人之间的长期交流建立了关系,在淡水一带经营木材生意。 陈耀漳今年也要回福建科举,因为他家族中人多少都认些字,陈耀漳从小也是被当做读书种子培养的,他考上举人的概率比林启昌还要大。 “建阳先生,我叔父最喜欢先生的书,常为我读先生的作品,我识字都是用先生的《连城诀》开蒙的呢。”陈耀漳笑着说。 王文龙的作品在福建人之中受欢迎太广,无论是小说还是杂文全都在台湾广泛流行。 王文龙笑道:“我的小说能起这样作用,也真是意外之喜。” 就眼前王文龙认识的几位,他们的家族在原历史上都是赫赫有名,雾峰林家,丰原廖家,大龙垌陈家等等,后来纷纷混成了台岛上的地头蛇。 张子明又为王文龙介绍了几位人物,全都是本地大家族子弟。 这也可以看出此时台湾岛上的权力结构,海商开发台湾岛只是引来了先期投资,具体的开发工作还是要靠一个一个的人脚踏实地去干。 开垦荒地十分艰苦,还要处理和原住民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不是一家一户可以完成的,所以一段时间后能够在台湾岛上成功扎下根的基本上全是家族势力。 这些家族对于台湾岛的历史影响非常深远。 好处是使得台湾岛迅速的融入中华文明圈,坏处则是结成了一个个家族的利益团体,郑成功来了就支持郑成功,满清来了就支持满清,只要不损害他们家族的利益,他们可以和任何统治者合作。 王文龙则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尽量将这些力量纳入中华民族对外开拓的势力之中。 只要可以将蛋糕不断做大,这些人自然就不会背叛。 见过书院的优秀同学,又在书院中一番浏览,午饭之后王文龙将自己从福建带来的书籍:二十多套全本的《民族国家论》《葡萄牙国史》《天演论》《国富论》等等书籍捐赠给东藩书院,又在张子明的邀请下给书院题写了“东海儒门”的牌匾。 一直忙活到下午,王文龙才走进正厅做会讲。 福建地方夏日炎热,所以书院建筑之中传统会给开会讲的先生专门修一个带屋瓦的厅子,这厅子还有些声学上扩音的效果,王文龙能站在亭子下乘凉,而学生们就只能站在大坪晒着中听讲,还不能打伞,最多只能带一个草帽或者斗笠,避免使得后面的人看不清演讲者的动作表情。 不过这些台湾岛上的学生大多数都是开垦农民的后代,哪怕出生大族也是脚踏实地扶犁赶牛过的,对于受一会儿太阳的晒并不觉得如何苦,众人戴上草帽斗笠,颇为热烈的在那里议论。 王文龙看着场下几百学子说:“前两日我在大员港见到了咱们福建有名的造船大工黄启祥,同黄老先生聊起如今大明洋面上的情况,我们都颇为忧心。黄老先生说他们黄家去年造了三十条福船,但却修了上百条,因为去往吕宋做贸易的福建商人不少船只都被荷兰人给打坏了,只能挣扎着回到泉州修理,能回去泉州的还算运气好,更多船只便浪沉在大洋波涛之中。” “荷兰人不光封锁了去往吕宋的航线,还想要控制大明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他们一直窥伺着台湾这个大明对外通商的宝岛,光是今年内他们的舰队绕台湾航行就已经不下三次。” 第533章 岛上印书 台下的师生们有些是在岛内开垦的庄户子弟,并不知道海上这些消息,听着王文龙的介绍颇为惊讶;有些则是海商家族出身,神色愤慨,显然也听过家中长辈说起荷兰人蛮横的情形。 王文龙道:“荷兰人已将台湾视为下一个殖民目标,并且准备和西班牙人一起争夺台湾,两国都试图将台湾纳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诸位先生,诸位朋友,那西班牙人口不过千万,荷兰更只是个人口百万的蕞尔小国,其人口数量比不得我大明一个大藩州府,却纷纷将我大明海外一岛当做他们争夺的对象。而我煌煌大明的力量居然被他们视若无物,而朝廷亦对此几乎不闻不问,此真为耻辱也!如今守岛之希望只在我辈了,我们福建商人的资金投入与岛上恐不下百万两银子,多少商户的身家,多少农民的耕牛,多少家族子弟的性命都投入于此。” 最后,王文龙大声疾呼:“千年交流,百年贸易,数十年的生聚开拓,才有如今台湾岛上的繁荣局面,朝廷不管,我们福建人就自己为自己争取利益,绝不能使得如此多的投入都被异族摘了果子!” 王文龙的演讲气势磅礴,内容还是他和李家黄家所说的那一套,一再强调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想要垄断东亚的贸易,福建商人如果不想在别人手下吃残羹冷炙,就必须大力经营台湾岛,大力发展自己的力量。 王文龙知道用圣杯故事转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视线不可能有太久的效果,荷兰东印度公司终究会将力量转回到福建海面。 他所说的这些话现在或许还有些超前,但再等几年在场众人都会明白。 对于荷兰人入侵台湾窥伺福建沿海的事情,朝廷和福建官方的反应或许有些迟钝,但并不代表整个大明上下都是这样。 历史上荷兰人在十几年后入侵澎湖才引得当时的福建巡抚派兵去清剿,可早在荷兰人于澎湖岛窥伺之前,他们在台湾的活动就已经引得大量海外商人关注。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福建的海主们,李旦、刘香、诸彩佬、颜思齐这些在明末历史中有名的福建海上势力都有留下和荷兰人争夺航线的记载。 他们利用自己的武装积极的和荷兰人对抗,试图夺回原本属于明人所控制的航线。 包括郑芝龙依靠荷兰人崛起以后也很快转为与荷兰人亦敌亦友的关系,先是通过垄断荷兰人手下的船旗,从荷兰人手上实质夺回了福建到日本航线的控制权,到郑成功时代,更是直接把荷兰人从台湾赶跑。 还有许多福建的文人,他们顶着荷兰人对他们的敌视,渡海来到台湾,深入台湾的乡土各地去考察风俗民情,这些记载对后来郑成功收复台湾以及后续的台湾治理,提供了极大便利,也使得许多台湾的世家大族还能感受到明人在台湾拥有实质的影响力。 历史上华人对于海外利益的探索其实早在万历前就已经开始了,不只是福建海主大力的开发台湾岛,还有那些一批批出海前往东南亚定居贸易的华商、游荡在东南沿海群岛之间讨生活的海盗们,更有终身不履土地的疍民,这些人全都是依靠大海才得以生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起构成了一个依靠着大海而繁荣的华人群体。 只不过这个群体的力量在明末的乱世之中,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发掘。 强盛之时,光是刘香手下就有上千条船,裹挟着上万男女。 船队中的人物并不全都是海盗,而是包括了大量疍民、渔民、商人、工匠甚至是妓女、失意的读书人,他们在沿海占据小块岛屿和根据地,通过船只如蜂群一般的往来,简直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城市。 这样的海洋人口规模是此时欧洲任何国家都无法相比的,就凭刘香这上万人的海盗团队,哪怕打不过欧洲殖民者的正规军,也能轻而易举的在东海洋面上占据一个岛屿,发展成自己的殖民地。 但历史上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和其他势力争夺东亚航线的过程中一点点被消耗清缴掉。 此时的华人海上势力是一个极富破坏力,也极有发展前景的群体。 王文龙现在在海商之中有巨大的名声,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样的名声,不断的呼吁宣传海商们对外开拓,这种举动看似只是在重复着陈词滥调,但却蕴藏着极大的希望,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听进去了,那么大明走向海洋的希望就要大上一些。 唤起被压抑禁锢多年的开拓精神,调动起他们征服大洋的野心,这是一个大时代到达之前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 对于王文龙的演讲,台湾的学生们反应并不算热烈,虽然大家也震惊于王文龙对于未来的判断,但是对于荷兰人、西班牙人入侵台湾的情形还没有足够的预期,对于台湾被异族夺走的说法,也没有太大反应。 主要原因是东藩书院的学生们大多是屯垦百姓的后代,只有一些商人子弟才知道航海有多少利益,和航线被欧洲人控制之后大明的商户会陷于怎样的处境,而对于屯垦百姓来说,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土地能不能进一步扩张,甚至宁愿福建商人多投一点钱来帮助他们屯垦,而不是投钱去造船。 对于这时的台湾百姓来说,,希望朝廷不阻止他们海外开拓就是台湾商民的最大公约数,至于要把台湾建立成对外开拓的桥头堡,得到他们看见了欧洲人控制航线能挣多少钱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当天傍晚会讲结束,张子明和东藩书院的师生们请王文龙去赴宴时,宴会全程都没有人讲起防范荷兰人之事。 陈耀漳举杯敬了王文龙之后问:“听说建阳先生在大员港筹措了一家欧式造船厂?” 张子明在一旁介绍说:“淡水陈家不光是本岛有名的读书世家,还经营着木料生意,他们和北部的土人常往来,有获得木材的渠道,建阳先生若有需求,想来陈家一定会鼎力相助。” “那就拜托陈小友了,等造船厂开办起来,少不得要从北部买些木材。”王文龙也举杯回敬。 陈耀漳连忙笑道:“这是应有之义,建阳先生心系海商开办造船厂,小子颇感佩服,这杯酒小子干了,建阳先生自便。” “来。”王文龙抿了一口,陈耀漳则将满杯的黄酒一口气干下。 大龙垌陈家作为淡水一带的早期移民,此时同样控制着一个小镇规模的定居点,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四代看文章,早年移民台湾时陈家还只是一群普通的农户,到了陈耀漳的父亲这一代就已经识字,陈耀漳的伯父一辈,许多人都成为商号老板和医生,而到了陈耀漳这一代更是开始经营科举事业,历史上到了明末清初,陈家就将出现第一个举人,在家族院子中竖起整个台湾岛上第一根“举人杆”。 张子明突然说道:“建阳先生出版过许多图书,又发明蜡版印刷法风行于世,早年还管过府台的塘报房,不知能否帮我们东藩书院提一些意见?” “什么意见?”王文龙问。 “事情乃是如此,”张子明解释说道:“台湾岛上书籍不易得,如今所用之书都要从福建购买,书籍渡海往往受潮发霉,价格甚至翻上五倍,以至于许多学生到了开蒙的年纪家中却无钱供他们读书。我们东藩书院打算建一个印书作坊,以供附近的学子,读书所用。” 印刷业作为咨询服务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只要有人口聚集之处就必然出现,历史上台湾岛上的汉人最早都是屯垦民,就连郑成功也只把台湾岛当成自己的粮食供应基地以及工业基地来设计,岛上生活的都是些农民和工匠,没有多少阅读需求,以至于台湾岛上的印刷业要到清代才开始。 但在这个时空,大量的商人一开始就投入了台湾岛的开发,三一教这个以儒家经典为基础的宗教来到台湾岛上更是直接拉动了台湾岛上百姓对于印刷品的需求,台湾岛缺少印刷业的问题也就逐渐显现。 张子明能够想到自己建立印刷租房这个想法,可见他还颇有经营头脑。 王文龙思索一番,反问道:“印刷作坊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官府的塘报房方式,投入少,但是几乎不可能盈利,而且未来想要扩张印刷,规模更是困难。好处是几个月准备就能开工。另一种则类似建阳的书坊,那就要购买版权,对外贩售图书,这种模式前期投入较多,但如若发展了起来日后就能自负盈亏,而且能随着市场的扩大自己扩张规模。不知东藩书院想要做的是哪一种印刷作坊?” “还是建阳书坊的模式吧,”张子明回答道:“我们能招到的工匠全都是书坊中出来的,若是拉他们去做塘报房的刻工,只怕他们都不来干了。” 第534章 渡海孔子 张子明也不是没做过调查的,主动说道:“我也找人问过,做书坊又分两种,一种是只顾油印简书的,第二种则是培养刻工画工,可以印海图和绣像的,我们的书坊不大,只印简书即可。” 王文龙思索一番却建议说:“我看还是培养一些会制图的工匠来的好,只印简书在台湾岛上完全没有成本优势,只能卖给附近的读书人,而今这岛上的读书人怕连一千百个也难找,便是有一千个那也养不活一家书坊。” 随着王文龙发明蜡版油印技术,这年代的印刷术水平实际上已经推进到了前世历史中类似于清朝末年的水准,在这种水平之下只会印字和可以刻字刻图的印刷作坊其实分成了两类。 印刷文字直接使用现成的蜡版活字就行,几乎没有学习成本,但想要印刷图画,就必须要加大投入。 东藩书院的印刷作坊若想自负盈亏,光靠印文字的四书五经真没什么作用,台湾岛上的移民虽然有些购买力,但没事做谁会买那么多本四书五经放家里备着?而台湾岛上的印刷成本肯定比福建高,想要卖回福建去也没戏。 如此东藩书院的印刷作坊有效的覆盖人口恐怕不可能超过万人。 但若是能够印图画,特别是海图,台湾岛上往来的商人都能成为极佳的购买者,更何况天文海图这种东西在大明多少是有些犯禁的,但台湾岛上就没人能抓了,岛上的印刷作坊完全可以将之做成自己的垄断生意。 听了王文龙一番分析,张子明也是连连点头,但他很快又遗憾说道:“能印海图最好,可我们哪里去找能够刻地图的工匠?台湾的刻工那都是大陆上找不到饭吃的,能够刻几个字就不得了了。” 陈耀漳也是苦笑:“台湾岛终究是偏僻所在,我复回福建时,想要找几个先生到岛上来刻字他们都不愿意来,给三倍工钱都不够。” 这几人狂吐苦水,王文龙渐渐也听明白了,张子明找他提建议是假,目的其实是想要托他找几个刻字工匠。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回福州可以帮你们找寻一些好的字模来,有了字模,找些普通工匠修修补补也就可以印起书来了。至于海图的印刷,那样的好工人我也没法给台湾弄啊,我回去再想想其他办法。” “那可太感谢先生帮忙了,”廖文远举杯道:“我替岛上学子敬先生。” 王文龙则是想着自己是不是该研究一下图片印刷技术了,主要让他感兴趣的是地图,如果海洋地图可以在大明广泛传播,对于出海的商人将有极大帮助,而刻版技术想要表现高清的地图成本实在太高了,这在历史上也是影响中国制图学发展的一个原因。 随着蜡版活字印刷技术的普及,现在福建大量的刻书作坊都开始使用活字板,王文龙的油墨和蜡纸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和他有合作的作坊实在太多,王文龙都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让管着油墨和蜡纸生产的王金贵去说一声,弄到一套人家废旧的活字板还是轻轻松松。 王文龙答应了张子明会将活字送来,他在台湾的事情也完成了,于是趁着夏半年还没过去,准备动身返回福建。 此时李旦坐镇在大员岗还不能离开,而李国助早已经回到泉州去处理事情,不过王文龙也不需要自己找船,在打狗港经营海贸的李新将王文龙接到家中接待两日,办好了一艘坚固的大海船,船中装上台大族以及海商这些日子里赠送给王文龙的礼物,满满当当的出海。 一路上无风无浪,颇为平静的回到福州。 王文龙在船上就开始思索改进油墨印刷技术。 与蜡版印刷术同时期出现的制图印刷术有两条路径:石板法和铜板法。 两条路径的基本思路都是改刻画为作画。 石板法是用一种特殊的颜料直接在平整的石板上作画,之后用化学品将这些颜料固化,被颜料绘画过的地方在石板上就会稍微凸起,这种颜料是亲油疏水的,之后将整块石板进入清水之中吸足水份,擦干水渍,涂上油墨,再擦干油墨。凸起的地方就亲油会有油墨残留,而吸满水的石头油墨无法附着,此时把印刷纸覆盖上石板,就能将颜料所画的图案转印下来。 至于铜板法,则是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种会腐蚀铜板的颜料去画铜板,将颜料洗去之后,绘画过的地方会凹下去。 这两种方法都只需要用笔画过就能制成刻版,当然是比一刀一凿费劲的去刻木头方便多了,而且也能比雕刻出来的图画纹样更加细致。 铜版画的原料在台湾岛上很难弄到,但是石板只需要制造颜料即可,相应的配方虽然复杂,但是所用的东西岛上都有,王文思索一番,还是选择了石板印刷术。 原历史上清末率先引进的绘图印刷技术就是石板印刷,大名鼎鼎的《点石斋画报》就是用石板印刷法才能传下那么多精美的图画的。这种技术的确比较适合中国的生产条件。 不过想要把这技术推广还需要一样可以让世人认识到石板画好处的出版物。 思索再三,王文龙决定画一张亚洲海图,这东西在台湾岛上发卖肯定有市场。 思索归思索,张子明交代的事情,王文龙也不能怠慢了,在福州的码头下船后,王文龙休息了一天便找来王金贵,让他在福州找三套质量好的木活字,顺便包一条船,在船里装上活字之外还要塞满蜡纸和油墨,送到打狗港去。 想到之前离开东藩书院时张子明说过书院中的孔庙还缺一幅孔子像,王文龙又写信去托曾鲸做了一副孔子传道图,放在船上一起带去。 这一船物资包括船费都是王文龙自己出钱,就当投资台湾的文教事业了。 一大堆东西准备了半个月才出海,王文龙没想到的是他从台湾返回福建一路上无风无浪,但这次运送印刷物资的船只前往台湾的路上却正好遭遇了台风。 小船被台风卷的偏离航线,直接在海峡上漂泊了十天,风起之时,日月无光,想要看天象辨别方向都不可能,船上的水手只以为自己肯定丧命,无可奈何之时,什么能拜的东西都请出来了,水手们直接把曾鲸所画的那幅孔子像供在船首,第十天云开雾散,大家惊讶发现船居然被台风卷到了打狗港的附近,船上人虽然受了惊吓,但是没有丝毫损伤。 甚至满船的货物也没有什么受损,仅仅只是船上装载的油墨因为颠簸和受潮有些许变色而已。 此事在打狗港传开之后众人皆以为惊奇,更是将这幅孔子像奉为圣物,许多原本还不想送孩子读书的人家听闻这事情都将孩子送到东藩书院去读书,书院转过年来的学生直接突破了五百。而那副被雨打风吹之后的孔子像更是直接被奉为“渡海圣人像”,成为台湾岛上儒生的一件圣物。 那一船变质油墨也没被浪费,张子明最初出于舍不得依旧拿那油墨印书,由于油墨变质所印出来的字迹从原本的黑色转成一种略带棕色的颜色,这种颜色化学颜料出现之前的时代就算人工想要仿造都造不出来。 张子明将这一批《论语》当做礼物四处赠送,基本上台湾岛上稍有名望的人家都收到了一本,王文龙家里更是直接收到了十多本。 收到这一批用棕色油墨印刷《论语》的台湾岛上势力,后来纷纷成长成大海商和大世家,更是将自己的势力扩张到海外去,而这一批无法仿造的《论语》后来被称为“渡海本”或“建阳变色本”,也成为这些海上家族的传家宝。 因为背后的故事和对海上豪门的崇拜,这一批“建阳变色本”直接成为了海商家族身份的象征,特别是儒教所及的地方甚至将之奉为圣物,百多年后一套传承有序的真本价值连城,而王文龙后人捐出两套,直接被国家级博物馆收藏,甚至后来被列入限制出境的文物名单。 第535章 运转不良 回到福州几天之后,王文龙来到巡抚衙门和徐学聚相见,徐学聚带着几个幕僚亲自在照壁前头迎接。 “建阳,才听说你回福建,却又听得你去台湾了,如今你可真是个忙人呀。”徐学聚对王文龙说话,语气之间颇为亲切,甚至刻意玩笑调节气氛,跟以前王文龙在他手下做幕僚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氛围些许不同。 徐学聚虽然是福建巡抚,但随着浙党的失势,他的位置也越来越难坐,对于王文龙这个可以在东林党和三党之间周旋的人物态度也越发看重。 王文龙笑道:“东翁客气了,你平日里公务繁忙,何必专程来接我。” 徐学聚摆摆手笑道:“你喜得贵子,我也没上门去道贺,回头倒是要去见一见,想来建阳的孩子肯定也是聪明的紧。” “那我就等大抚上门了。”王文龙呵呵笑道。 徐学聚迎接着王文龙走进花厅,他担任福建巡抚已经五年,当年王文龙走动过的巡抚衙门到如今又更显得破旧了一些。 徐学聚坐下才问王文龙道:“台湾的造船厂还顺利吧?” “一切正常,岛上的原料、工匠都已经安排好,此次我回福建就是打点关系来的。”王文龙笑道。 “如此就好,”徐学聚点头说道,“如今东北西北又起边衅,整个天下都闹得不得安宁,惟独是台湾这件事情办的漂亮,我心中也才能对地方上有些许交代。” 万历三十四年,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气候变化终于严重的影响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 不是努尔哈赤出的问题,女真是渔猎采集民族,这一段时间以来攻城掠地,日子相当过得去。 今年想要扣边的是鞑靼人。 寒冷的天气直接影响到了蒙古草原上的牧草长势,鞑靼各部的羊群牛马都大批死亡,于是朵颜部开始纠结鞑靼各部的台吉,时刻准备进犯大明。 传统上蒙古人扣边的时间都会在秋天,因为这时牧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而大明的百姓也刚刚秋收,正是最富裕的时候。 今年九月起,陕西四镇肯定要严格整顿边防,连带着宣府大同一直到山海关方向,全都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是七月份,这样大规模的边防行动,所需物资在此时就已经开始调配,全天下都动员了起来。 同时七月份还有另一件大事,沈一贯和沈鲤这两个老对手共同退休了,这事情早已经定下,反映的是大明朝堂之上党争的剧烈已经到了可以将党派首脑直接拉下马的程度。 两件事看似无关系,但却扣在同一个核心上——大明朝廷的组织能力。 调动全国粮草充实边防的行动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而激烈的党争已经严重损害了官僚体系的运转。 于是乱子就出现了,徐学聚在福建还算是天高皇帝远,没有受太大影响,最多是从本省的钱粮中多拨出一点向边境输送而已,而在京城中的官员早已经是累的焦头烂额。 最先头疼的是工部,要充实边防自然要修一系列边防工程,结果到了地方工部的官员才发现自己要民夫,招不到,要粮食,运不来,连建筑材料都凑不齐。 工科给事中王元翰只能代替工部上书,诉说天下“可痛哭者”,王元翰表示:内阁首辅朱庚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万历皇帝一面。九卿的职位有半数以上无人,严重的甚至整个衙门没有一人。 南北两京都察院只有寥寥数人,到了地方连御史都找不到,因为御史人数太少,巡省一次所需时间就是两三年,不论哪个官员想找他得到的回复都是御史在某个穷山僻壤巡查着呢。 九边每年缺少军饷,工部想要使唤士兵都使唤不动。 万历皇帝觉得御史这些官员是贪污的祸首,但是没有御史看着情况更糟,御史贪污好歹会做本假账,现在连做账的人都没有,每年花那么多钱出去,到底流到了哪里,地方官自己也查不清。 全天下这么缺官,同时这么多年的党争下来一大堆官员全被撸了。 被罢免的官员长期沦落山谷,不少官员还在等待着接受诏书复用,但一等十几年遥遥无期,当年最早一批参与争国本事件被辞退的官员辞退时还只五十多岁,正当壮年,现在年纪老一些的都七十多岁了。 如果还不把这些官员召回来使用,再过几年这些经过政务训练的官员都得老死。 而年轻的官员又不给他们训练机会,再过十年整个大明朝廷的官员体系都将面临断档。 从皇帝到内阁,再到九卿,至于各省巡按御史、再是年轻预备官员、以至于九边最普通的士卒,合着整个大明朝廷的运转体系从上到下都出了问题。 这样一台机器能够稳定运转都已经是个奇迹,突然调动起全国之力去充实边防,这能不出乱子吗? 万历皇帝对于官员任免之事懒的关心,但是对于军国大事还是有点主见的,奏疏送入内庭,万历皇帝倒也稍稍做出了点反应。 他派太监去监督九边运粮之事,另外就是宣布停刑。 高宷、梁永这种拟人生物只是万历皇帝专门养来帮自己捞钱的走狗,但万历皇帝夹袋里还是有几个实际能用的太监的,就比如孙隆这些人,他们既有执政经验,又有不错的学识,到地方上都能部分替代巡按御史工作。 停刑则是皇帝表达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天下百姓祈福的一种方式,每遇大灾大难,皇帝都可以选择停刑来广施恩德。 不过文武百官却并不满意,皇帝广施恩德的方式有很多,包括到天坛祈福、斋戒、停止修建皇家建筑等等,而万历皇帝永远选择最简单的那一种——停刑。 南北两京的监狱都已经人满为患了,一大群恶性犯罪的犯人早就应该砍头的,今年停刑明年又停,有的杀人犯都在监狱里老死了。万历这纯纯就是糊弄事情。 于是官员们借助王元翰的上书纷纷表达意见,最大的意见就是要万历皇帝把在野的官员起复一批,先把缺官这个问题解决了。 而万历的反应是——往东宫派了两个属于东林党的讲官。 万历自己也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会出问题,但是却不愿意提拔在野官员。 原因很简单:这些当年被他撸下去的官员重新回到朝中之后多半会给他找麻烦,搅得他不得安宁,于是万历皇帝就把这些事情都推给了太子朱常洛。 往东宫送东林党表达的意思就是:让东林党去影响太子,等到太子继位让太子去提拔那些在野之官:这些事情在我这一辈是不会管的,你们去烦我儿子。 王文龙听了徐学聚的一通抱怨,心中也是无语,万历这货真是个甩手掌柜,能把天下人活活给气死,相比之下,福建这生机勃勃的情况可是有希望多了,怪不得徐学聚喜欢待在福建,不愿意去搅和北方的事。 第536章 半野轩 从巡抚衙门返回,王文龙在家门口就遇上了李国助,李国助手下牵着一匹空马,李国助见到王文龙就丢给他一根马鞭,王文龙上马之后李国助也不说话,王文龙一路跟着他来到了福州城中的一处林子。 那林子在福州的城中心,旁边紧挨着一座小庙,李国助指着林中掩映的一道朱漆大门问:“妹夫,此间可还安静?” “这是何处?”王文龙问道。 李国助笑着说:“这是爹爹专门要我给你寻访的一处宅子,你那丽文坊老宅做生意合适了,哪里是大户人家立业的所在?此间位于闹市却又闹中取静,依山傍水,冬暖夏凉,正好作为你家的别院。” “我以为什么事情,多谢泰山大人好意。”王文龙笑到,他知道李旦是为了跟他拉拢关系,人家把东西送出来了自然不可能收回去,反正李旦也不缺这点钱,干脆点头收下。 李国助叫仆人打开门锁,王文龙跟着李国助走进院子里逛了一圈,这才发现这座别院非常舒服。 院子一面正对着福州城的闹市,另一面却隐于山林之间。正是做园林最追求的“一步入山林”的境界。 而且王文龙越看觉得这院子越熟悉,一半隐于市,一半隐于野…… 王文龙问李国助道:“旁边这座小庙叫什么名字?” 帮李国助寻访到这处园林的福州牙人连忙介绍:“这处院子位于福州城的北门下,交通十分便利,此处所在乃是通贤坊,边上那座寺庙别看窄小,其实名叫乾元寺,据说元朝便已建立了。” 王文龙越听嘴巴张的越大,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个园子越看越让人喜欢了,通贤坊中,乾元寺旁,这不就是后世福州四大园林之一的半野轩吗? 历史上的半野轩最早属于福州萨家,后来又展转到几个盐商手中,这园子依山傍水,在闹市之中却有野趣,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风景全都极佳,在清代所有的福州园林志之中都有专目记载。 不过半野轩是清代以后才渐渐出名的,在此时的福州,大概还没人知道这么一处山水绝佳的园林。 李国助也是买下园子之后突击进行了一番改建,房屋瓦舍都颇为整洁,还请人种了些花草,虽然建设时间太短,所以有些缺乏古气,但不妨碍王文龙对这处新居非常满意。 特别是在夏天,半野轩包了小半片山林,园中的温度能比外头低一个三五度,而且有活水,不会滋生蚊虫。 王文龙越待越喜欢,直接把两个老婆还有孩子接到新居居住。 沈宜修和李国仙对于这处地方也颇为满意,沈宜修有了身孕,李国仙又要带孩子,如此一来丽文坊的老宅就有些逼仄了,到了新园子里之后,两人每人都能分到一间院子。 沈宜修选了居高的小院,可以在院中种种花草,而李国仙则选了临水的一处亭台,池水很清澈,下去游泳都没问题。 一家人在这里住的舒心,正好王文龙也打算绘制海图,便窝在半野轩中边陪家人边做事。 七月中旬,半野轩之中的茉莉花盛开,芬芳的香气在稍显炎热的风中飘荡开来,王文龙一家人在厅堂中吃饭都能闻到阵阵花香。 沈宜修在家中的时候就喜欢花草,有一天她突然采了一捧菊花分送给王文龙和李国仙,颇为高兴的说:“这园子中的菊花种类真多,一些品种我在苏州也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的。” 沈宜修想要把这些菊花都移植到盆中种起来,忙活了一阵发现越采越多,一些已经有同样花型留存的花卉她不需要,于是弄了一大捧抱回房中。 半野轩的花园之前并没有人专门打理,这些菊花大概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主人种植之后逃散到荒野中的,自己杂交出了颇为多样的颜色。 王文龙记得历史上半野轩产的菊花号称闽中之冠,这地方的水土气候的确极其适合菊花生长,所产的菊花种类繁多,在民国时,有许多日本引进的菊花品种也是由当时的半野轩主人吴家第一次在半野轩的园林中种植成功的。 本来沈宜修是想投身戏曲事业的,但当发现自己有身孕之后,沈宜修就以家庭为重,这段时间都在家中休息。 现在沈宜修的肚子已经显怀,苏州的沈家专门给她派来了产婆照顾,还有来伺候的丫鬟仆人,这些都是大户人家惯有的礼数,沈家多半也是听闻了李国仙要生产之前李家的表示,怕在面子上被比了过去,派来的丫鬟仆妇足有二十多人,雇了两艘船才一路从苏州载下来。 这些人每天炖母鸡,熬“生化汤”,把沈宜修给补的脸蛋圆圆的,白里透红。 另外就是做东西,沈家人一到福建就出去做脚桶,这是娘家要为女子准备的接生设备,除此之外他们还专门请人到银楼去打了一把纯银的助产钳来。 王文龙发明产钳并且让陈实功推广,最初是想着给李国仙生孩子时上一道保险,虽然最后李国仙是顺产,产钳没有用上,但陈实功却还是成功的将这项技术用到了其他的江南产妇身上。 助产钳能够解决本时空九成以上的难产问题,绝对是出手即有效的大杀器,很快就在江南打响名声。 陈实功也履行了和王文龙的约定,没有把产钳当作秘密保守,而是将之大力推广,还把自己总结出来的产钳使用方法分享给其他的医生和稳婆。 如今助产钳已经在江南风行,而且还出现了多种不同的规格形制,方便于对不同胎位、情况的婴儿进行助产。 家中其乐融融,沈宜修把花束发完,最后留了一朵既大且美的,颇为小心的插在阿难的垂髫上。 这年头的小孩子也会留头发,王阿难的头发在剃了胎毛之后就没有再动过,现在已经可以扎一个小小的发髻了。 阿难被插上花之后老老实实的坐在摇篮里任大家看,过了半天才好奇的将那只菊花从头上拔下来。 李国仙连忙说:“那不可以吃。” 阿难看看她,倒是丝毫没有吃花的意思。 王阿难虽然个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大一圈,但是性格却十分安静,甚至有时会让李国仙担忧他脑袋有问题。 过了半岁之后,王阿难就不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很容易被大人逗乐,而是经常坐在那里,仿佛在想事情。 李国仙指着那朵菊花说:“阿难,这是菊花,菊花。” 王阿难呆呆的看了母亲一眼,然后又盯着菊花看了半天,指着那一大朵花说:“花……” “是菊花,跟阿妈说,菊花。” “花。”阿难慢慢回答,十分坚持。 王文龙苦笑:“这小子学东西可是够慢的。” 这时就见阿难的眼睛四处逡巡,看到了挂在蚊帐上的一束茉莉,指着小小的茉莉花道:“花。” 王文龙这才有点惊喜,他发现这孩子学东西慢归慢,倒还挺有归纳整理的能力,也不知道算不算聪明。 第537章 制图学家 王文龙正在逗弄孩子,突然仆人跑进来说:“老爷两位夫人,福州的谢老爷引着一个钱老爷来拜访。” 由于王文龙难得回到福州,所以大他在半野轩住下之后很多福州的故旧都慕名而来。 谢肇淛一进屋就笑道:“建阳公,总算等到你回福州了,你可是咱们八闽的稀客呀。” “谢老爷取笑了,”王文龙问道:“汝瞻怎么会来福建?” 钱岱是江苏常熟人,王文龙在苏州住了那么久,都没和钱岱碰上面,却没想到在福州见到了。 钱岱笑着回答:“苏州的书坊想要重刻我藏本的《广舆图》,我怕他们刻错了,特来找徐兴公对图样的。” 钱岱一番解释王文龙才明白。 罗洪先是嘉靖八年的状元十分擅长制图之术,他曾利用中国传统的制图法“制图六体”编了一本大明全国分省地图集——即《广舆图》,这本地图是中国古代地图集中影响最大的作品,原历史上一直到清末还不断使用,明清两代的官方地图也多通过参考这部这本地图即增添而成。 不过罗洪先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最早版本的《广舆图》印刷数量不多,能够完整流传下来的就更少。钱岱家中藏有一套,万历七年时钱岱曾将家中的《广舆图》拿给书坊刊印,这就是后世流传最广的钱岱本《广舆图》 不过钱岱自己对这一版本却不太满意,他如今正在修订,打算出一套新版更精细的《广舆图》,于是来找藏书家徐兴公借书参考。 钱岱本人是进士、退官、戏曲家,此君曾经当过万历皇帝的侍御史,奉皇帝之命出按齐楚,属于万历年轻时的宠臣,这是一个谁都会巴结的身份。 申时行当首辅时钱岱预感到朝局有变就激流勇退,告假而归,史有明载他退休路经扬州之时送礼的人把河道都堵塞了,商人送的礼单中,仅烬仪就有六千多两,甚至连杨州税监太监都要给他送女乐,而钱岱则是来者不拒,狠狠的捞了几年。 钱岱回乡之后便悠游林下,家里宅子也修起来了,戏班也办起来了,顺便藏书印书、研究包括制图学在内的一系列杂学。 钱岱有钱的紧,来到王文龙家带的顺手礼就是一套元版书,王文龙将古书收起,问道:“汝瞻可将地图对好了?” 钱岱说:“我已从兴公处借了书来,打算在福州寻个地方居住一段时间,慢慢校对。” “何必另寻居处,”王文龙邀请说道,“若不嫌弃我这园林,不如汝瞻就搬进来与我做个伴,正好我也在画地图,许多事情找不到人参详。” 钱岱道:“我一进建阳这园子就觉心旷神怡,早想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谢肇淛笑道:“你这王建阳,我带人来拜访你,却连人也扣下了。” 第二天钱岱便带着仆人搬进了半野轩,这园子极大,王文龙干脆整理了一间书房给钱岱使用,而他的书房就在旁边,白天两人各自借着天光,抄写的抄写,画图的画图,晚上时间王文龙则和钱岱探讨制图方式。 中国古代也有自己的制图学思想,而且成熟时间非常早,在西晋时就总结出了“分律、准望、道里、高下、方斜、迂直”这“制图六体”,分别对应后视地图学概念之中的比例尺、地貌特征点、道路标记、相对高度标记、坡度起伏、起伏距离与图上距离的换算。 这一套理论到了明代已经比较完善,但和后世的制图学还是没办法比,比如钱岱对于王文龙所说的等高线等等概念便感到十分惊讶,而对于王文龙认为要在地图上标上经纬度的方法钱岱也十分认同。 这时欧洲人也开始用经纬度地图了,只不过本初子午线还没有出现,那条人造的零度经线还要等两百多年才会确定下来,此时航海的时候使用海图还经常需要通过经纬换算。至于等高线,原历史上也要再过一百多年才会提出。 王文龙和钱岱现在在讨论的这幅海图的绘画方法,从各方面都是领先世界数百年的。 就在王文龙于园子中忙碌画图的时候,远在苏州,从七夕一直唱到端午的虎丘曲会也即将开始了,《白蛇传》马上就要第一次登上舞台。 …… 苏州,吴县,新晋崛起的戏曲家李玉正在书房之中忙碌,突然听见外边仆人来叫。 “莫急,什么事情?”李玉放下笔道。 “李哥儿,长洲张家说是有人走了,叫咱们的家班去唱戏呢,要的星急火燎,敢是个挺大的场子。” 李玉问道:“张家?可是张幼于张三老爷一家?” 那仆人点头说:“是张三老爷家来的人。” 李玉闻言这才重视起来,道:“赶快叫班社收拾东西,咱们去长洲!” 李玉的父亲是申用懋的仆人,申用懋是申时行的长子,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李玉的父亲陪着申用懋长大,在申家地位稳固,所以李玉自小所过的日子是一般小门小户家少爷也过不上的。 他从小就受到了极好的教育,而且能够有读书的机会,如今李玉还掌管着申家戏班,并且依靠写作剧本在江南文坛初露头角。 申家很有钱,并且申时行和他的子女都有极高的文化素养,申家的戏班也办得非常有名,时人称申家班为“相国声伎”,时人记载“相国申文定家,所习梨园为江南称首”。 历史上一直到清朝,申家戏班的活动都还没有断,一度申家都已经破落了,还要靠申府家班赶场挣钱养家。 李玉跑去给申时行的孙子回了事,带着戏班的三十几人,包了两条船就向长洲赶。 张三老爷就是长洲张家的张献翼,张家也是长洲望族,到了张献翼这一辈,兄弟三人张凤翼、张燕翼、张献翼都有才名,时称“三张”。 不过现在前两张现在都已走了,如今就剩张献翼一人,也已快七十岁,平时经常和另一名仕张孝资来往。 张孝资也是张家的后人,只不过不是嫡系,两人年纪越大越疯颠,已经到了放浪形骸的程度,家人也不怎么敢管,随两老头想干啥就干啥。 听到张家人要戏班要的那么急,李玉还以为是张献翼过世了,张献翼可是吴中的名家,这种丧礼无论是出于名利考虑,还是为了尊敬前辈,李玉都要全力以赴。 他下船之后便见到张家的管事在码头上等,管事一言不发,面色古怪,李玉还以为是因为他家中有丧事所以他不好讲话,没多问,只是叫戏班的人都上车,一路往张家赶去。 到了张家之后,就见张家门口挂着大白的纸灯笼,还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的百姓,李玉下了车一脸悲痛的从侧门进去,一进院子就见张献翼站在二道垂花门下,慌忙的说道:“你们怎么才来,等了大半天了!” 李玉见张献翼没死,心道走的是张孝资,便表情悲痛的问道:“孝资公现在何处?” 张献翼指了指院子:“里屋躺着呢。” 李玉道:“我和班社中人先去焚香吧。” 李玉带着戏班的人就往里屋走,张献翼却道:“焚香做什么?” “孝资公是吴中曲坛名宿,而今托体山阿,我等晚辈……”李玉满脸沉重的说话,话还没说完,却被笑声打断。 “他没死,”张献翼哈哈大笑说道:“前两到死了之后该怎么办丧礼,说了半天觉得扮的再好看我们也看不着,不如活着的时候先看了,正好生日的时候家中晚辈都会来到贺,就选生日时间办丧礼是最好。今日是他的生日,于是就先给他办。” 七十多岁老头生日的时候办丧礼玩? 李玉都听呆了,疑惑问道:“家中晚辈难道也愿意?” 张献翼道:“我俩都愿意,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也就张献翼和张孝资俩弟兄名声太大,晚辈都不敢逆他们的意思,要不然非得和老头吵起来不可。 李玉脸色古怪的走进内场,就见张献翼为张孝资办的这个丧礼还真齐全,张献翼亲手写的挽联“祭是生前设,魂非死后招”十个大字遒劲有力,挂在堂屋两旁。 屋中设一祭台,三牲酒礼都供上了,五个道士正在那儿唱南无、破地狱。 再看看身边的张献翼,就见他手上带个白布,原来做的是知客的活儿,而正主张孝资则乐呵呵地坐在一口棺材里头,听人家读他的祭文。 第538章 活出殡 张孝资的儿孙一一来给张孝资拜祭,磕头之后或是献一块糕点或是一只水果,张献翼就坐在棺材里头领受盛意,边吃边看好不快活。 李玉再想起之前张家管事那表情哪里是悲痛,分明是强忍笑意,而张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百姓也都是看热闹来的。 两大苏州名士排演活出殡,这乐子还真没几人看过。 惊愕一阵之后,李玉也只能带着申家班上场,硬着头皮在戏台上开始表演《李天宝吊孝》,戏台下张家的子侄辈也都看的脑门子抽筋。 而张献翼和张孝资则完全无惧旁人目光,专心致志的看戏,听到妙处还会鼓掌叫好。 张献翼和张孝资都是文坛名宿,也都有放浪形骸的性格,一个比一个不着调。 张孝资是常年考不上举人,感觉受到歧视,于是中年以后就选择学习魏晋风骨。 张献翼就更倒楣,嘉靖四十三年张献翼和两个哥哥一起去考乡试,之前兄弟三人都考了十几年还没考中,而那一年张家突然走了运,张献翼和两个哥哥居然一同中举。 这事情全是巧合,但当时主考官看到三人的名字,知道三人是兄弟,怕长洲张家三人一同中举的消息放出去之后他被人说是徇私舞弊,收了张家的贿赂,于是让兄弟三人抽签,抽中短签者落第。 倒霉的张献翼抽中了短签,从此之后张献翼就再看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同年中举、受到乡中传颂,而他一辈子都只是个监生。 老头越想越觉得不甘心,于是生活态度渐渐也就转向为游戏人间了。 等一出戏唱完,张孝资和张献翼这闹剧也结束了,张孝资从棺材里爬出来,笑着说道:“李玉不愧是曲坛新锐,这一出《李天宝吊孝》排符合原本,唱词又温润婉转。” 李玉又好气又好笑,点头接受了张家给的演出费,当晚张家人把灵堂打扫干净,李玉和戏班就留在张家吃饭。 张孝资和张献翼闹的这一出活出殡的消息传开,第二天居然有很多人来探望张孝资,以为张孝资的身体真出了什么问题,张孝资只能留在家里跟他们做解释,张献翼却呆不住,老头便招呼着李玉一起去虎丘看戏。 虎丘曲会的正是时间在中秋节,最大的聚集项目是虎丘赏月,在圆月下唱昆曲,万人同歌一曲,别有一番意境。 不过虎丘曲会实质上从七夕节就已经开始了,前后将要唱上接近两个月。 张献翼和李玉都是曲坛中的名家,早就收到了邀请。 两人从长洲出发,坐船来到苏州城外,虎丘素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称,但其实此地没有什么荒古高原,森林幽涧,只有一座很矮的虎丘山。 虎丘出名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个地方靠近苏州城区,向来是苏州市民休闲娱乐的绝佳场所,而且早在魏晋时期就已经有苏州城中的大户在此地修建亭台楼阁,千百年间在虎丘周围形成了众多的名胜古迹,无论是寻访古迹还是踏青游览,这里都是苏州人最佳的所选。 李玉和张献翼两人坐着船来到虎丘,远远的就听见管弦如沸,苏州市民早早出城,准备着看晚上的虎丘大戏。 路边草丛间三三两两坐着游人各持酒肴,弹棋博陆,河上的游船也是往来如织。 张献翼派仆人沿着河岸一番寻找,不久就找到了邀请他们前来的何三畏的家仆,仆人回来通知两人便让小船靠岸下,船徒步过去。 何三畏早已一脸笑容的在岸边等待。 何三畏字士抑,万历十年举人,书评家、散文家,乃是陈继儒的授业恩师。 和何三畏一起等在岸边的还有不少人,包括从南京赶来的剧作家潘之恒、特意来看昆班戏曲的沈璟、儒生顾正心等等。 这些都是江南戏曲圈子里的有名人物,这个局是顾正心组的,顾正心笑着叫大家先坐下喝茶,他又唤来家中管事一番安排,很快就见一艘大船从河汊之中划了出来。 何三畏笑道:“顾老板好大的手笔呀!” 顾正心的父亲顾中立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不过父亲早亡,顾正心少年时就执掌家业,当时顾正心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但是他却无心科举,于是专心做生意。 此君大有心计,在做生意上十分精明,而且虽然出生耕读世家,却丝毫不以商人的身份为耻,经商不到十年便累积数十万两银子,成为华亭巨富。 而且顾正心发财之后还非常讲儒家道德。 万历十六年,岁饥,顾正心看到饥民满街,不等官府乐捐的差人上门,自己主动出营二万多两买粮赈灾。 他见苏州有许多百姓因为豪强兼并而破产,又出营十万四千余两,买义田赡养孤寡,免费给没有田产的百姓耕种。 后来看到苏州许多贱业之人生活困苦,他又出了大几万两银子买田,加每年的田租和收成分给县学、监狱、码头的服徭役百姓。甚至看到当地衙门把青浦公田产私分了,导致青浦的徭役吃不上饭,顾正心便自己出三万两“呈请贮库”——给朝廷三万两让他们在青浦买田,解决服役百姓的吃饭问题。 至于修桥、补路建造学校这种事情更是数不胜数。 顾正心可以说是儒商典范,所以哪怕他当了商人,高端文人的聚会也从来不排斥他,照样把他当名士对待。 听到众人调侃他有钱,顾正心也只是笑笑,并没有炫耀的意思,等船到了,他便主动起身邀请众人上船。 李玉等人三三两两自行组合,李玉和沈璟讨论戏曲,张献翼和何三畏讨论诗词,潘之恒则找了个位置闭上眼睛,细细听着湖面上传来的丝竹之声,手中暗敲拍子或为享受。 顾正心和手下幕僚在人群之中穿梭,顾正心不时接上几句话调动气氛,船上的气氛很快便融洽起来。 沈璟笑着说道:“我最近看了玄玉的剧本,写的真是好,果然是后生可畏呀。” 玄玉就是李玉的字,闻言李玉脸上暗暗带着喜色,但又不好意思太过表现,坐在一旁不说话。 “什么剧本?”潘之恒问道。 沈璟看了李玉一眼,笑着回答:“叫做《一捧雪》。” 何三畏插话说道:“就是李玉年初写的那本子?” 《一捧雪》是李玉所写的第一本在江南扬名的剧本,写的是严嵩、严世蕃父子为了夺取一只名叫“一捧雪”的玉杯害得莫怀古家破人亡的故事。 张献翼自夸说:“那本子还未完成时我就看过,当时便看出好来了。” 沈璟毫不吝啬的赞美说:“我敢说李玉这《一捧雪》是今年我所看最好的本子,果真后生可畏啊。” 潘之恒好奇道:“真有如此之好,那这样我倒也要去寻来看一看了。” 李玉谦虚说:“在下的拙作当不得诸位前辈如此夸奖,而且说今年最好的本子,说不定就是今晚南京坤班所演的这一出《白蛇传》呢,这可是建阳先生伉俪所写的剧本。” 沈璟笑着说:“我那侄女和侄女婿的确有些才华,但他们的剧本能写得多好,我却也不敢打保票,只盼莫要贻笑大方就是了。” 话虽如此说,其实今晚虎丘曲会中昆班的演出机会还是沈璟给争取来的,知道这一段时间薛素素一直在用心排演《白蛇传》,沈璟对于今晚的演出还是颇有信心的。 只不过沈璟为了保持对戏曲的新鲜感,自己到现在也没有看过《白蛇传》的演出。 这时就听站在船艄的顾正心回头笑道:“幸亏来得及时,演出就要开始了。” 原来正在几人讨论之时,他们所坐的船只也已经划到了大水面上,河面中央就是昆班演出的水上舞台,那是一个由好几条船搭成的台子,围绕着中心的几条船,许多小舟已经在周围挤满,顾正心让家人把大船靠在边上。 顾正心的这艘船够高够大,站在船头,视线直接就能从一众小船的船棚上看过去,不用往里头去挤。 从水面上远远传来一阵锣鼓声,这是演出开场的讯号,船上众人一下停下了讨论,大家一起走到船头,早有仆人给他们备下了座位,还放了清茶瓜果,众人便施然坐下看戏。 第539章 《白蛇传》首演 薛素素扮演的白素贞白衣似雪,仙袂飘飘,一出场就引得台下观众眼前一亮。 如此漂亮的扮相,使得观众们都以为薛素素扮演的乃是位仙子,可等到白素贞和小青两人开口对唱,观众们才知道原来两人演的是青城山上的蛇妖。 何三畏惊讶道:“这剧本写的有些意思,明明是两个妖怪,却不见丝毫妖气,反而让人觉得极美。” 接下来的剧情更让大家开眼,这年代戏曲之中的妖怪几乎都是反面角色,特别是女妖精,肯定是要骗取活人精血的,可白素贞和小青却是为了报恩而来,白素贞和许仙游湖遇雨,同船,互报家门。 白素贞完全就是一副知书达礼的大家小姐模样,而许仙则是一个让普通人也有代入感的青年形象。 男性观众忍不住想象自己是许仙,有一个法力高强美貌动人的蛇精要和自己结为婚好,只觉得无比美妙。 而女观众则代入了许仙和白素贞两人的爱情,两人情投意合,白素贞又没有家长管束,可以为自己的感情做主,找到如意郎君,夫妻和睦,这些都让女观众觉得十分向往。 白素贞和许仙一起开药铺,遇到瘟疫,白素贞凭借自己的法力为百姓治病,在城中活人无数。《白蛇传》演到这里,种种桥段已经让观众完全忘记了之前对于女妖精的刻板印象,觉得白素贞和许仙这一对佳人十分美好。 就在这时法海出现了,法海看破白素贞是个女妖精,觉得蛇精一定会害人,于是让许仙用雄黄酒试探白素贞。 顾正心不禁道:“法海这老和尚真是多管闲事,无端端要拆散人家的和美夫妻……”但转念一想,他又想到法海乃是高僧,看见妖精在世间行走,想要保护百姓也是正常行为,又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又会有法海是反派的感觉? 顾正心不禁笑起来,小声对身边的沈璟道:“令侄女这剧本写的真好,让我也代入其中了。” 沈璟也笑道:“这多半是建阳的手笔,原来妖怪的戏还能如此写,真是令我眼界大开。” 两人交谈一番,便自觉停下,将心思都转回剧情上去。 白素贞饮下雄黄酒,在床上变回蛇身,许仙一再想要掀开床帘,之前观众们已经带入了许仙和白素贞两人,心中对这一对夫妻极有好感,此时见白素贞的真身即将败落,这个家庭也可能因此而被拆散,观众们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张献翼急的擦汗,这老头已经完全带入剧情之中,还在碎碎念念的发表着议论,说道:“许仙,好痴儿,娘你娘子说身体不适,偏要掀那帘子做什么?” 而当许仙掀开床帘,整个湖面上的船只中都发出一片悲呼之声。 白素贞为了救活许仙而去仙山盗草,南极仙翁的两个童子质问白素贞怎么敢来仙山窥探。 薛素素扮演的白素贞表情悲切,柔柔弱弱的说道:“我夫不幸染重病,特采灵芝到仙山。仙家本是慈悲种,应替人间解危难,只要取得回生草,姑娘九死也心甘。” 一段自白,瞬间将台下观众感动。 一艘船上,客商忍不住大拍扶手:“好女子,真个有情有义,许仙愚夫配她不上!” 旁边客人笑道:“许仙配她不上,难道张朋友配得上?配得上她也瞧不上咱们呢。” 那张客商笑着道:“说什么配不上,我待会倒是要去找个白衣的佳人,也享一享那许仙的快乐。” 张客商同旁边的朋友都是来苏州办货的商人,兜里并不缺银子,那朋友闻言一愣,接着便笑道:“同去同去。” 薛素素扮演的白素贞既美貌又痴情,还法力高强、知性优雅,这年代的戏曲之中哪里见过形象塑造如此丰满动人的女子,不光是让台下一些女性观众看的崇拜入迷,更是让台下一些男观众心思大动。 估计过不了几天满苏州的妓女都会学着穿上白衣,还要让自己的丫鬟穿青衣扮做小青,什么“似素贞”“赛素贞”“今素贞”的花名肯定也会叫出来了。 仙山盗草救活许仙之后,观众们的心才刚刚放下,许仙却又被法海骗到禅堂之内。 当看见许仙被法海迷住,跟他一起走入金山寺,河面上的观众已经是骂声一片,观众们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纷纷痛恨法海的多管闲事以及许仙的愚笨。 白素贞和小青两人直接搬来救兵,一群妖精水族闯入金山寺。 而观众们丝毫不觉得白素贞和小青的举动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解气,妖精去冲击佛寺,观众们却纷纷支持妖怪一方,甚至连一些迂腐的儒生也不觉得白素贞所做过份,只是担心事情无法处理。 这段时间薛素素和俞安期都在用心改组坤班,除了建立班社制度培养学徒之外坤班之中也请来了不少教习,这些教习之中就有武行,这一场水漫金山寺的打斗直接被编排成了之前昆曲之中难得一见的武打大场面。 十几个戏子在舞台上上下翻飞,翻跟头、耍花枪,薛素素本就是杂技演员出身,双手持宝剑在舞台上连打十个旋子,那利落的身段配合上极美的扮相,引得台下叫好声一阵接着一阵。 激烈的打戏刚刚过去,观众们的心跳还没有降下来,接着又是断桥这一经典文戏。 白素贞和小青水漫金山救出许仙,小青气的要用宝剑劈许仙,白素贞也将对许仙的不满全部发泄了出来。 传统戏曲之中的才子佳人戏,男女主角之间往往没什么感情发展,《断桥》一折大概是戏曲舞台上第一次见到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拉扯,听着白素贞对许仙的控诉,台下观众们既觉得解气,又暗暗担心,生怕这一对璧人因此就真的分散了。 张献翼边看边忍不住吐槽:“许仙痴儿,还不说软话要怎地?白娘子可还怀着你家的孩儿呢!” 当许仙自陈己过,白素贞也原谅许仙,两人重归于好的时候,张献翼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而满河面的观众也都为这对夫妻重归于好而感到放心。 白蛇传的剧情一波三折到水漫金山和断桥之后在戏剧上其实就已经完备,大的戏剧冲突都已经结束,不过按照这年头的审美标准,最后还要补上一个大团圆结局。 最后两折飞快收尾,白素贞被罚入雷锋塔下镇压,十八年后两人的儿子许仕林长大,许仕林考中状元,救母出塔,一家人团团圆圆,终于迎来大结局。 一出戏演完,时间已到深夜,而观众们却都还意犹未尽,河面上观众议论纷纷,还有许多小船划向作为演出舞台的三条大船,显然是要去给坤班打赏,也不排除有人起了别样的心思想要有和薛素素一亲方泽的机会。 如今坤班的定位就是一个纯纯的演出班社,薛素素自然不会在场下见客人,谢了赏之后便会熄灭灯笼谢客休息。 叫好声不绝于耳,毫无疑问,这出白《蛇传》是演的火了。 顾正心的船上,一群名士面面相觑,全都是长吁短叹,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张献翼思索一番,评论道:“这出《白蛇传》与以前所看之戏都完全不同,唱词曲子都是一流的且不去说,这剧情一波三折,实实将老朽都看得入迷进去了,可说是近二十年我所见之最好的剧本。幸亏老朽今日未死,要不然若看不到此戏,那可实在太亏。” 沈璟点头,从剧作的角度分析道:“这白蛇传的故事应该是取材宋人话本《西湖三塔记》和唐人的传奇《白蛇记》,《西湖三塔记》之中写白衣和青衣女子勾引李姓书生到西湖上一处华宅,李生一住三日,回家几天之后身体全化为水,家人去旧宅所找寻,只见一条巨白蛇在树下。《白蛇记》则写的是唐时有白蛇作祟,水漫洛阳,受高僧降服而止的故事。” 第540章 创新性的剧本 沈璟分析道:“这两个原本故事之中的蛇妖都是为祸人间的怪物,白蛇传虽取材于这两故事,却将蛇妖改成好人,这个写作方法实在是前所未见。” 众人纷纷点头,既是佩服沈璟的见多识广,也暗暗思索这一新鲜的改编方式。 这年代的戏曲才刚刚被接受成为文学创作的一部分,但是地位比之小说更加低下,戏曲作家往往直接从小说之中选取故事加以改编,白蛇传这种完全背离小说原意进行再创作的改变方式,对此时人来说简直是开辟了一条新的创作思路。 众人讨论到白蛇传的剧情,看完戏还沉溺在情节之中的李玉也忍不住插话:“列位先生不觉得《白蛇传》最有意思的乃是它的人物关系吗?” 他道:“这白蛇传之中不渲染什么三纲五常,忠孝节义,便说要倡导夫妻和睦,但那白娘子和许仙还在断桥上大吵了一架。偏偏如此却依旧让人觉得白娘子和许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白娘子和许仙两人的情感都很似真人,我等日常所见之夫妻,哪有照着三纲五常生活的,还不是时不时磕磕碰碰,但依旧互相扶持,白蛇传将这一关系搬到戏台之上,于是人物一下就活了,比之那些道德夫妻反而要动人的多。” “又说白蛇传中的其他人物也有真实面貌,就比如许仙一家之中的许大娘,她知道白蛇本是妖身,但是却十分理解白娘子,与弟妇惜别之后还帮助抚养许士林,而且回到家中就对许仙破口大骂,听她这段词:‘大娘此刻怒重生,怨骂兄弟没良心,你妻何等来带待你,敬重夫主胜如宾’,这人物多像是日常所见的妇人?” 李玉道:“白素贞骂许仙,观众骂法海,只因这些人物都是活灵活现。取法现实,直入人心,我以为这就是《白蛇传》真正动人之处。我等生活日用之中,有何等多的情感,为何舞台之上却只为那三纲五常来张目?” “戏既然是唱给凡夫俗子听的,正应该多讲些这样凡夫俗子的话语,多用些这等凡夫俗子作为戏台上的人物。” 此言一出,船上的文人们瞬间佩服。 李玉是什么人物?此君乃是历史上明末的重要剧作家,虽然没有到李渔的境界,但也是几十年间之翘楚,所写的《一捧雪》《占花魁》《清忠谱》一直到后世,都是各大曲种的传统剧目。 李玉的作品最利害就在于描写人情世态,他的笔触往往用于描写富豪之家贪富欺贫的丑状、歌颂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努力,反映的是此时江南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 也因此李玉的作品在江南流传甚广,他的剧本集被江南文人称赞为“骚坛鼓吹,堪与汉文唐诗并传不朽”的佳作。 李玉一针见血指出了《白蛇传》能够成功的真正原因,就是白蛇传的故事,足够贴近现实生活给观众带来极强的代入感,而不是刻板的说教。 船上众人细细一想,便心中佩服,李玉指的点实在太准,他的评论直接就将话题终结了,大家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回去思索怎么样能和白蛇传一样写出帖近现实的人物和剧情。 这时潘之恒突然问:“玄玉过几年可要去科考了?” 李玉道:“我在家中也稍稍用功,只是不知能否上场。” 何三畏道:“玄玉要去科考了?这可是好事呀,什么时候?” 李玉回答:“最好就是明年的场子,只是还没得到主家同意。” “此事相国家该不会反对吧?”沈璟也忍不住关心问道。 李玉苦笑一下,讲述说:“相国是支持的,只是我家主人想要我在家中完备了礼数……毕竟相国年纪也已大了,若有那一日,家班不能没人操持。” 因为父亲是申家的仆人,所以李玉也是奴仆身份。 李玉的父亲已经用钱把李玉买出了奴籍,按照法律李玉是可以去参加科举的,但是光是改了一个籍贯没有用,如果李玉想要彻底脱离奴籍,还需要申家承认李玉不是申家奴婢的文书,要不然申家只要到衙门里一告,李玉的籍贯直接就会被改回去。 申时行和儿子申用懋对李玉还是不错的,但李玉是分给申用懋儿子的仆人,申用懋的儿子现在又正在管家中钱财——申家戏班是申府的很大一块财源,如果没有李玉这样的人才来管理,会给申家带来不小的金钱损失。 所以申用懋的儿子一直用申时行年纪大了,他过世之后需要家班操持丧礼李玉这段时间不好离开的话留住他,不让他参加科考。 申时行和申用懋虽然对李玉不错,但毕竟李玉不是他们的血脉,于是也没有发声帮助李玉,实际上默认了硬把李玉留在申家。 张献翼问道:“你的下一个剧本由哪个班社来演?” 李玉小声道:“申家班……” 潘之恒听到这话,顿时冷哼道:“相国家就是如此折辱人才!” 李玉作为着名的剧作家,同时又是申家班的管事,他写的所有剧本都变相成为申家的财产,在申家演滥之前想要给外人演都不行。 众人听到李玉这话,也能感觉到李玉所受的限制何等之强,明明是一个如此有才华的青年,想要科举不让自己写了剧本都不能拿出加班去,身家完全是把李玉当做聚宝盆每当李玉这儿产生了什么新价值,就全部被申家收割去。 沈璟说道:“如今民党在南京开了一个衡山书斋,玄玉不如跟家中说一声,到书斋去当个先生。” 沈璟觉得李玉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帮助他离开申家的势力,要不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他想到衡山书斋和民党最近正有人在鼓吹“削鼻”,民党肯定愿意接纳李玉这么一个有名望的人物加入,而李玉也就有了靠山。 “只怕去不了,”李玉苦笑一下,道:“我家主人最近托我长留苏州,主人说申家班演出的场子太多,还准备要练一队歌伎出来。” 众人听了默然,申时行和他的儿子申用懋这两辈人或许还有些理想主义,但再到申时行的孙子这一辈早就已经是读书不成、贪得无厌,成了完完全全的土豪劣绅。 申用懋的儿子只想着利用李玉多榨取利益,怎么会给李玉逃离的机会? 他用还要训练班社的借口留住李玉只不过是不想撕破脸而已,如果矛盾真的激化,申用懋的儿子说不定直接就告到衙门去把李玉恢复奴籍,那时李玉才是连进科场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沈璟想着李玉的情况,也突然有些理解为何衡山书斋之中会有穷苦子弟号召“削鼻”,这一纸奴籍实在是太压抑人了。 第541章 但有井水处皆谈白素贞 第541章但有井水处皆谈白素贞 伴随着在虎丘曲会的一场场演出,《白蛇传》迅速在江南流行起来。戏曲在这时是最受欢迎的娱乐形式,甚至流传的比王文龙的那几本小说还要更快,毕竟戏曲故事平民百姓都看得懂,小说阅读却还需要些许的识字门槛,要不然就得要找人来念。 男性观众羡慕许仙的艳福,对美貌而又钟情的白素贞痴迷不已,而女性观众更是特别吃《白蛇传》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不到半月之间,整个江南都听闻了南京坤班所演昆曲《白蛇传》的名声。 有人在虎丘连看几日,模仿下《白蛇传》的剧本到别处搬演,有人将白蛇传的故事改编成评书、弹词等等其他曲艺形式。 白蛇传之中的昆曲唱腔悠扬婉转,平仄音韵全都极为考究,上说道有识之士的追捧,下受到黎民百姓的欢迎,不出几日苏州但有井水处都有人传唱白蛇传小调。 和此时报纸上连载的许多女性小说相比,《白蛇传》的情节更为直白,许仙的父母都死了,白素贞更是没有所谓父母,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并不是受到传统意义上的父母干涉,白素贞和许仙之间的情感危机出自于男女之间互相不信任而产生的感情矛盾和更抽象的正邪斗争。 这样的冲突更加虚无缥缈,但是却反映出了男女情感的实质面貌。 这年代哪怕是才子佳人小说都还是照本宣科的写些什么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相遇,受到父母棒打鸳鸯的故事。而白蛇传的爱情则简单纯粹的多,美貌蛇妖倾心于穷小子的故事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能够获得追捧,实属正常。 王骥德也在《苏州旬报》上面专门为《白蛇传》的感情观发表评论:“《白蛇传》之中的夫妇并非诠释男女之间感情放纵,我等须见到白素贞与许仙两人相敬如宾,两小无猜,夫妻情感实实动人。夫妻之间重在一情字,若是无情之时,便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也只是同屋之下共火而已,有情之时,便是有人妖相隔,亦能成就一对好夫妇,此正是将情之一字表到妙极……” 远在南京的焦竑老爷子也专门跑到苏州虎丘来看《白蛇传》,并且回南京之后写文章对这出戏的精彩给予肯定。 甚至此戏的火爆惊动了镇江的金山寺,金山寺是唐代法海大师出家之所,更是佛教四大禅林之一,而且历史文化也不少,梁红玉擂鼓战金山、苏东坡妙高台望月的地点都在此处。但寺中和尚却不厌恶《白蛇传》的演出,寺庙本来就是名气产业、眼球经济,对《白蛇传》帮他们扬名求之不得。 不过面子上的反对是要有的,金山寺的和尚们会一本正经地和访客讲诉法海乃是一代名僧,大师当年筹建寺庙,掘土得金,故而命名金山寺的故事。 至于薛素素则因为《白蛇传》的演出忙碌的到处赶场,但她心中却十分高兴,虽然还只是个戏子,但人们已经会把她当做白素贞,而不是过去那个秦淮河上的妓女来对待。 生书熟戏,她自己在反复演出《白蛇传》的过程之中,对这个故事的感悟也是越来越深,常常流连于《白蛇传》的故事情节之中,对这故事是无比喜欢。 薛素素知道《白蛇传》的创作过程,对于沈宜修的文采十分佩服,同时更加佩服王文龙能够想出这么厉害的故事,这姑娘对王文龙越来越崇拜。 七月末,炎炎烈日之下,夏半年的台湾海峡上航线却正进入繁忙时期。 钱岱抄完书就走了,临走还花费两天时间手绘了一副和王文龙一起研究出来的海图,这幅海图之中反映的制图学思想让他大受启发,他要拿回去好好研究。 钱岱走后王文龙也离开了福州,这次是受邀请跟着徐学聚一起去巡视泉州海防。 路程并不紧张,完全可以带着家人同游,不过沈宜修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不方便到处跑,加上夏季炎热,所以沈宜修便选择留在半野轩避暑,王文龙只带了李国仙还有王阿难一起出门。 一行人刚到兴化,颜思齐就上门来拜访。 “这是我家哥哥给先生写的信。”颜思齐笑着说。 “颜贤弟请坐下用茶。”李国仙端上茶盘,颜思齐连忙起身谢过。 王文龙拆开信封,看了两眼,抬头问道:“荷兰人最近又经常在澳门活动?” 颜思齐笑着点头:“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貌似又要打起来了。” 王文龙问道:“他们在澳门洋面上的船很多?” 颜思齐放下茶杯点头:“据我哥哥说,至少是一支舰队的规模。”接着颜思齐笑道:“他们争他们的,咱们在边上只看热闹就是。” 王文龙点点头,心中却有一丝不安感,下意识就感觉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支舰队的规模,那就和去年荷兰人试图进攻澎湖所出动的兵力差不多了。 由荷兰各家东印度殖民公司合并而成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才成立三年,原历史上这阶段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有钱,而且经营理念相当超前,但是军事实力其实还没有发展起来,去年进攻澎湖拉出的那支舰队,其实已经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现阶段的主力军规模了。 这么大的兵力规模出现在澳门海面,荷兰人究竟要做什么? 王文龙想要问更多荷兰人的情况,可颜思齐表示自己了解的也不多,他许诺会把王文龙的话带给杨天生,让杨天生去打听。 颜思齐离开之后,王文龙就陷入深思,家人来收茶杯茶碗时他也没理,直到李国仙抱着王阿难走出来。 王文龙看到儿子心情稍稍好转一些,拿起颜思齐送来的一个西洋铜镜逗弄道:“阿难,想不想要?” 王阿难傻傻的盯着王文龙,并不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对闪闪亮亮的铜器作出下意识反应,半天之后才指着那个铜镜说:“圆圆。” 李国仙又好气又好笑的对王文龙说道:“我们家阿难是不是有些愚笨?这该怎么是好?” “兴许这孩子思维方式和别的儿童不同吧,”王文龙也只能安慰自己说,“归纳总结的能力也是一种天分。” 父母谈话之时,王阿难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奇特所在,他已经在研究王文龙递给他的那面铜镜了,很好奇的看着镜子中自己胖乎乎的脸蛋。 看着儿子呆滞却又可爱的模样王文龙这才笑起来,他来到这个时空这么久,不知不觉已经有了越来越多自己在乎的人和事。 王文龙最开始穿越到这个时空的时候,只想着自己能够活下去,钱越多越好,混的越有面子越好。但随着在这时空待的久了,他济世救民的责任感就越来越重。 如果是刚穿越时问王文龙愿不愿意牺牲自己,换一个天下太平,王文龙肯定嘲笑对方幼稚,但现在如果能够牺牲自己一个人而为中华民族开创一条道路,王文龙说不定真能咬牙顶上。 他的老婆孩子、他所关心的人都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这片土地的命运已经和他的信念追求联系在了一起。 王文龙当晚把荷兰人在澳门出现的事情和徐学聚说了说,但因为能了解到的信息太少,王文龙也没整理出什么头绪。 过了莆田之后又走两天,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泉州,徐学聚一到地方便忙碌起来,王文龙也告辞队伍,带着李国仙回娘家去住。 “东洋铜镜,西洋丁香,新到港有售了!” 李家大厝紧挨着泉州热闹的商业街,站在过去李国仙居住的阁楼上推开窗子就能听到下面东西两洋货物的叫卖之声。 荷兰人在东亚海面的出现,似乎还没有带来负面影响,反而荷兰人所运的不少货物到港,使得最近泉州市面上的洋货种类多了一些。 外头的叫卖声十分嘈杂,李国仙关好窗户,这才走回屋中看王文龙十分小心的侍弄着几个烧瓶。 “用这黄气就能把石头变成雕版?”李国仙好奇问道。 “没有这么简单。”王文龙笑道:“这绿矾烧出的气体要溶于水才能变成硫酸,这一步先成功了再说。” 王文龙仔细看着铁管上一小块玻璃观察窗,这年头的透光玻璃都得从西洋进口,泉州市面上的玻璃都是富家使用的,福建富人爱用彩色玻璃装饰窗户,这一块纯色铅玻璃是李国助费了好几天功夫才给王文龙找来的。 第542章 石板印刷术 第542章石板印刷术 包括实验所用的绿矾也没想象中那么好找。 绿矾虽然在一些药典中被记载为中药,但实际因为毒性太大,福建的医家几乎不会用到此物,所以在泉州药房里根本找不着。 王文龙还是问了李国助才知道,绿矾在这年代主要用处是配火药。 天然的黑火药在运输之中很容易分层,且太易燃烧,绿矾是极好的稳定剂,以一定的比例加入黑火药中可以帮助火药在储存和使用过程中更加安全,还能减少火药受潮的概率,另外加入绿矾的火药燃烧也会更加充分。 绿矾在这年代的明军制式黑火药中用量极大,开采和利用都受到朝廷的控制,在福建沿海这种民造火器盛行的地方就更是受到朝廷的严控。 好在李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家,家中私库就藏有足够数量的绿矾,听说王文龙要用,李国助直接派人给他送了一筐。 绿矾加热之后生成的三氧化硫气体通过铁制导管被导入水中,按王文龙设计应该会生成硫酸。 他看到铁盆中的液体开始变色之后就让李国仙退出去,自己也在脸上包了一层湿布,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这样的防护总是聊胜于无。 当硫酸开始缓慢生成,王文龙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他不知道这些绿矾的纯度有多高,更不知道煅烧绿矾矿石会不会生成什么其他的有毒气体。 一直到水中不再冒出气泡,王文龙又烧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铁盆中的绿矾矿石已经被煅烧干净,他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出气管移出反应釜。 用玻璃棒蘸了一滴反应釜中得到的液体滴在旁边的石灰石上,很快石灰石上就冒起泡泡来,王文龙这才放心,看来自己得到的硫酸浓度足够腐蚀石灰石。 王文龙接着连忙打开窗户,将室内逃散出来的气体散出去,见王文龙实验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李国仙问道:“下午还要做实验吗?不如一起到街面上去转一转,我听人说泉州市面上出现了不少洋货呢。” 闻言王文龙感叹道:“这些洋货都是荷兰人运来的,我就怕荷兰人给咱们大明海商添乱子。” 李国仙道:“相公总是心里想着事情。” 王文龙摇头苦笑:“并不是我多么胆小,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潜力太过庞大,只需要十几年时间就能成为大明海面上的庞然大物。” 荷兰人在原历史上的这个时间段只进攻过澳门一次,对应的该是郭居敬年初回澳门的时候,这一次荷兰人的行动是王文龙原时空的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 西班牙殖民帝国和荷兰东印度公司是两套殖民思路。 西班牙人殖民使用的还是帝国管理体制,殖民地对西班牙人来说是新占领来的领土,国王会往领土上派总督,建立一系列官僚机构,用这些官僚组织对当地进行掠夺。 而荷兰东印度公司包括后来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之所以叫做公司,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完全转变为商业机构的运营理念,这些公司不在乎能否控制殖民地,只在乎用什么方式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方式更灵活,在现在的大明海商眼中,其实荷兰人比西班牙人还好相处一些,因为西班牙人对殖民地有一种保卫领土的责任感,而荷兰人在公司体制下只追求利益,他们不在乎什么脸面,只要有钱挣就行,这给大明海商所留下的印象就是荷兰人会更好说话。 但王文龙却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真实形象远不止如此,他们现在好说话只不过是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还在扩张布局的阶段,对于华人商贩没有必要起冲突而已。可一旦荷兰人站稳脚跟,他们分分钟可以撕破脸。 荷兰人的外号叫做“海上马车夫”——这外号可没有听起来那么朴实随和,“海上马车夫”的本质是垄断航线运营权。 比如历史上荷兰人在台湾设立热兰遮城后,就要求所有去往荷兰殖民地贸易的大明商船都到热兰遮城跟荷兰人做交割,交割下来的货物由荷兰人自己组织船队运往荷兰的殖民地巴达维亚。 原本大明海商送货上门直接到巴达维亚做生意,货品稀少,价格自然能够喊得很高。 可等到荷兰人直接把货物在台湾就交割完毕,迫使大明商人在家门口的台湾岛卖货,能到达台湾的海商自然比能够远航巴达维亚的海商多多了,于是大明商人在台湾岛上直接削价竞争,使得荷兰人进货价格大减,多得了好大一份利益。 从台湾往巴拉维亚运货的船队很多也是从大明商人手中雇佣的,但这些船队装的是公司的货物,只是挣个物流费用而已,不像原历史上可以轻而易举的发大财。 而对于不听他们话,跑到东亚洋面上乱做生意的海商,荷兰东印度公司规定凡看到没有公司旗帜的船只,荷兰船队就可以行使私掠权。 历史上一直到郑成功打下热兰遮城、收复台湾,迫使荷兰人和郑氏集团签订单方面贸易协议,荷兰人才不得不从嘴中将这块肥肉部分吐了出来。 但郑成功只是东亚的特例,荷兰人对日本缅甸印度也是用的同样方法。 包括后来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也是同样的做法,这个搞法,使得通过海贸发财的人数迅速减少。 原历史上的明末,伴随着海贸生意一本万利的东风,可以出现李旦、刘香、颜思齐、郑芝龙这些靠海贸生意飞速发达的海主。 但郑成功以后随着东印度公司模式成熟,海主时代也就结束了。 看看在这之后东亚海面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郑七妹、大头杨等等,基本就是海盗头子,因为做正经生意做到头了也就是个运货仔,根本没机会发财。 听王文龙说了一番荷兰人的殖民方式,李国仙也颇为有感触,道:“原来荷兰人是用这个方法挣钱的,真是精明,只可惜我们大明商人没有这样的力量。” 殖民公司模式可以说是大航海时代培养出来的最强殖民方式,李家就是力量不够而已,要是有足够力量,李家也想搞个殖民公司出来。 王文龙吐出一口浊气说:“荷兰人现在要是决心开始控制航道,给福建海商野蛮生长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历史上荷兰东印度公司还要几年时间才能确定自己的发展方向,王文龙害怕的是他们在这时空会因为什么蝴蝶效应而把这个过程加速。 李国仙笑着说:“还要多亏了相公在这些年里写了这么多书,让大明人士知道了什么叫殖民?什么叫大航海?若非如此,只怕今天的局面还要差上许多。” 听到李国仙的话王文龙才笑起来。 李国仙说的没错,他虽然没有改变天下大势,但是却在这些年里默默影响了大明的思想界,如今的民族主义热潮、民党、大举开发台湾还有在台湾正在兴办的欧式造船厂,全都是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进步。 也许在这个时空的大明面对上,荷兰人会教出不一样的答卷吧。 王文龙吐口气,笑对李国仙说:“今天不做实验了,咱们就一起下楼转转,看看荷兰人给咱送来了什么东西。” 李国仙道:“那相公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衣服。” 第543章 科研和缺船 西荷冲突给大明海商带来的影响没过几天就显现了出来。 三天之后泉州收到消息,荷兰人再次进攻澳门,韦麻郎带领的七只荷兰舰艇作为先锋,澳门的葡萄牙守军很快陷入苦战。 与此同时,整个东南亚也闹了起来,荷兰人大举进攻西班牙殖民地,大泥、万丹等地的华人海主、印尼和菲律宾群岛上的绿教王公都被联络起来。 这场战争大概是原历史上同时期荷兰和西班牙在东亚海面冲突的一次放大版,荷兰东印度公司不知为何突然下定决心,几乎是火力全开的调动所有势力,对西班牙人开展封锁和进攻。 荷兰和西班牙人在东南亚海面上打的热闹,连徐学聚都听到了消息。 徐学聚叫来王文龙问道:“这荷兰人究竟要做什么?” 王文龙经过这几天思索早有答案,道:“荷兰人想要夺取西班牙人的殖民地?” “哪块?”经过几年的阅读和知识收集,现在徐学聚对于东南亚的情况也比较了解了。 “哪块都行,能得到哪块就是哪块。”王文龙回答。 徐学聚皱眉道:“战哪有这样打的?荷兰人如此一弄,岂非损兵折将?” “他们不在乎,”王文龙分析荷兰人的心理说:“荷兰东印度公司最近两年虽然动作频频,但是手下的战船和军队数量其实不多,就算出征的队伍大受损失,也不过是死几百个荷兰人而已,这样的代价他们只要从欧洲本土再送来一批人就能够补充,相反的,一旦在某处得胜就能从西班牙人的殖民地中弄来一二城池,足以回本了。即使不能够回本,也能够试探出西班牙人的力量极限。” 王文龙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也不是光靠在家里思索,因为历史上的这个时间段,荷兰人就是和西班牙人用这样的方式在争夺殖民地,原历史上荷兰人花费了十几年时间,虽然没有多少成果,但也在东亚海面上闹出了颇大的声势,宣告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到来。 只不过不知为何,在这个时空,荷兰人将原本长久的计划缩短,于是观感上就变得暴力了许多,似乎是想要将十几年的尝试压缩到一两年之内就完成。 徐学聚对于荷兰人这种一把拼光的作战思想不如何认同,但是荷兰人在亚洲海面上和西班牙人大战的结果却很快对福建商人造成了影响。 在不同战线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互有胜负,但一样的行动就是他们全都宣布对对方的航线进行封锁,特别是对重要的航运节点——马尼拉、大泥、万丹进行严密的监控。 于是福建走西洋的商船数量迅速减少,泉州市面上的胡椒、丁香、檀香木等等洋货的市价一日数涨。 眼下这些海外贵重物品的价格上涨,还不怎么影响销售老百姓的生活,但大家也担心这封锁的日子会越来越长,福建外销产业也会因此不好做。 德化的瓷器,泉州的丝绸,武夷山的茶叶如果卖不出去问题可就大了,这可是许多福建手工业者的生计来源。 李国助都来跟王文龙苦笑说幸亏他目光深远,提前叫他从市面上找来了无色玻璃,要是再晚几天遇上洋货紧缺,他这套实验器材还真拼凑不出来。 因为外国人打仗,市面上乱糟糟的,王文龙出去也没事干,所幸专心在家里继续实验他的石板印刷术。 这几天时间王文龙已经制了好几大缸子的硫酸,全都放到钝化了的铁制容器之中储存起来。 石板印刷术使用的石灰石需要打磨到光洁如镜的程度,这活儿王文龙直接到街上找了一个磨镜师傅来干。 这年代人普遍使用的是铜镜,用一段时间表面的铜壳氧化之后就无法照人了,这时候就需要请磨镜师傅到家里来打磨。 请来的泉州磨镜师也是第一次打磨石灰石,将各样家伙事儿都使了上去,从粗磨到细磨,等最后一道拿铜镜蘸上灰壳粉一寸一寸的将石头磨光,磨出来的那石头直接从原本的灰白色变成了深黑色,表面都反着一层水光。 王文龙凑上钱去呵了一口气,跟呵气在玻璃上一样,嘴里的水气直接在光滑的石灰石上形成了一片气雾。 王文龙称赞道:“师傅的手艺还真不赖!” 那师父摸摸脑袋,笑着回答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石头能磨得这么亮。” 王文龙给那师傅拿了五钱银子,将人送走,便取来铜盘,在盘中放入一定比例的不同品种蜡块烧化,然后将化了的蜡薄薄的涂在石头表面。 这油蜡的配方也是专门研究的,融化后有足够的流动性,可以在石头表面自己流平,同时固化之后又足够坚硬,可以在上面画出清晰的纹路。 王文龙原本打算弄出直接在石头上作画的石板画技术,但看了相关资料之后,却发现这种技术中所使用的颜料实在太难获得,几乎全是工业副产品,即使在福建勉强研制成功,台湾岛上也没那么多的工业副产品可以提供长久使用。 于是王文龙退而求其次,把攻关方向转向技术水平更低的刻蜡石板印刷。 这种技术在原历史上只是近代石板印刷术出现之前的阶段性技术,但同样可以应付大规模的印刷业生产,放到这个年代对上雕版印刷也能有碾压性的优势。 等待石头表面的蜡油固化之后,王文龙拿起一支铁笔就在石头表面刻画起来。 铁笔刻过蜡层虽然需要一定的力量,但比在石头表面雕刻所用的力要省多了,也就是比用硬笔写字稍稍费力一点而已。 在蜡层表面刻了几个比较精细的几何图形,王文龙拿来硫酸,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将硫酸薄刷在石板表面,等待一段时间让硫酸腐蚀石头,接着用大量的清水擦洗剩余硫酸。 这个过程中有蜡层保护的石板不会被腐蚀,而被刻开图案的地方,则会被硫酸腐蚀的坑坑洼洼。 接着就是加热石板,让石板上覆盖的蜡层脱去,清理掉蜡层之后王文龙在石板上涂上油墨,再用包覆着鹿皮的刮刀刮一遍,因为石板足够光滑,又打过蜡,多余的油墨很快被刮走,只在被硫酸腐蚀而凹陷的部份留下了一些油墨残余。 王文龙接着在石板上盖上纸张,用重物施压,等待一段时间后取下纸张,就见纸张上印下了之前他刻在蜡板上的图案。 王文龙仔细观察那些印刷出来的几何图形转角处,发现转角处的笔锋平直、利落,甚至连刻画时手抖的细节都被反应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成功了! 石板印刷术的研究过程比王文龙想象中要轻松一些,而且所用的材料并不复杂,这套流程即使在台湾岛上也很轻易就可以重复。 …… 根据王文龙所写的《国富论》,经济运转往往缺乏的不是劳动力也不是原材料,而是资金:有了资金就可以购买劳动力,让劳动力将原材料组装成可以使用的物资,一个经济体就能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更多的物品。 以前福建商人对这道理没什么概念,但如今不少在欧洲人处定船的商人却真真实实被上了一课。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海战不光使得生意不好做,很快更让一些中大规模的海商就另一件事情感到头疼。 万丹和马尼拉的造船厂是此时几乎唯二的可以造大型船只并且对外接单的商业造船厂,另外澳门的葡萄牙人也能造一些形制稍小的船只。 这是商业造船,大明官方和德川幕府也能造大船,但这些好船海主是买不到的,有钱的海主想要扩张自己的船队规模几乎都会去欧洲人处定船。 两火殖民者大战,把大港口封了,,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虽然还能够按照合约交船,但他们又把港口内的武器征用了,于是这些船只虽然造好了,可却无法装备火力自保。 第544章 台湾有个造船厂?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通知福建商人去取船,同时又下达禁令,控制所有他们重要港口之内的武器作为战备,不准私人调用,也不准外人船只载火器出港。 本来这些海主所订的崭新船只就比较招摇,又不做火力配备,一出港就是敌国私掠船的最好目标,眼下去接收这样的船只出港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福建商人都不敢去提货,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以再三通知无果,便以这些船只在造船厂之内会占用船坞为由,直接将船只征用。 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西班牙殖民者很乐意接收了这些福建商人出钱造的大船,一旦船只被征用,原本不准往船上装的火炮很快被一门一门的抬上船只进行安装。 殖民地弄来的原材料,殖民地弄来的工人,由福建商人出钱造出了船只,经过这样一转手,最终又归属于殖民当局使用。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算盘打的哗哗响,福建订了船的海商们则叫苦不迭。 杨天生也是这群倒楣蛋中的一个,他这些天已经心力交瘁,他的船队和荷兰人的订单还没有交割,货物早已经在台湾的港口上打包好了,但是没有船只可以运出去。 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找西班牙人订船,要早知道干脆在福建老家定几艘土船,这会儿都能开始挣钱了。 台南,打狗港。 杨天生对赵子明说:“若非华商会馆出手相助,我在马尼拉的船只都要被红毛人收去,那群家伙简直就是明抢!” “咱们都是明人,再说一步,都是漳州人,远渡重洋,谁不会遇到点难事呢?互帮互助本就应该。这是华商会馆应做的。”赵子明说道。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征用福建船只的这一操作自然引得大量福建商人不满,马尼拉的华商会馆也积极行动,帮助福建商人将无法提货的船只转移到他们的名下。 西班牙人暂时还不会直接抢华商的船,一来是因为华商会馆已形成了相当高的组织度,不光有武器和民兵,还囤积了大量物资。 马尼拉当局害怕得罪了华商他们会内部不稳,而且对于马尼拉当局来说,把船放在华商手中船只还是不会离开他们的控制范围,若真到了需要的时候,这些船只马尼拉当局照样可以征用,那就没必要现在和华商会馆撕破脸。 不过华商会馆能够保护的也就是马尼拉当局暂时还用不上的船型,那些沿岸巡防所用的戎克船等船只是西班牙人紧缺的,他们给张条子就征用去了,华商会馆也没敢真的有什么反应。 华商会馆和马尼拉殖民当局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都不愿意在战争的当下起太大冲突。 杨道:“船只的停靠费用我会全部负责的。” 赵子明道:“老弟不用担心此事,大可以再去马尼拉的船上多运一些货物。情况紧急,华商会馆里先给老弟垫上了,现在送钱到马尼拉也不安全。” 杨天生感慨道:“华商会馆高义!” 马尼拉是西班牙的亚洲白银转运基地,当地的银价非常便宜,而且此时正在打仗,当地根本不缺银子,反倒是任何其他能够运到马尼拉的物资都十分紧俏,杨天生如果往马尼拉运白银也只能以本价折算,还要突破荷兰人的封锁,十分不划算,而换成任何其他货物都能挣到往常日子中几倍的利润。 甚至杨天生原本和荷兰人签好合约的物资荷兰人都已经许诺只要能给他们及时运到万丹,就能多给七成的价钱。 荷兰人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能逼着他们改动合约价格,这可是千载难逢运货的好机会。 现在是只要有运力就能挣钱,至于海上抢劫的风险,跑海的人谁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而且就凭荷兰人那几艘私掠船,只要不是碰上荷兰人的主力舰,谁抢谁还不一定呢。 杨天生想想就觉得不甘心,如果他在马尼拉造船厂里头那几艘欧式大船能够提货,他现在就得是日进斗金了! 有生意,有人手,就是缺船挣不到这份钱,痛心呀! 杨天生的坐船刚刚驶入大员港,就见港口的喇头带着一个打扮清楚的伙计上船来,喇头跑到船艄去引水,那伙计问清了杨天生的位置便直接跑过来,逢人三分笑,见人先作揖,倒像是一个店伙计的模样。 “杨大海主,在下给海主见礼了。” 杨天生直接摆手拒绝道:“我们不办货了,现在手里的货都运不去呢。” 那伙计笑道:“在下并非货行而是是船厂的,大员港新办的福源盛造船厂。” 杨天生惊讶道:“大员港有船厂了?李家那个?” 伙计介绍:“是个新式船厂,近日才刚设立的,有建阳先生和李家的股份,建阳先生专门请来红毛人执船首,峰尾黄家的大师傅打尺,好工好料,若要火器时,配着现有的枪炮作坊,如今船坞还没满,您若有意,可去厂中看看!” 已经为船只发愁多日的杨天生闻言愣了半晌,接着感叹道:“建阳莫非真是能掐会算?” 大员港欧式造船厂的船坞设立在一个相当平稳且水深的海岸区域,远远看去,船坞加上各种配套工业的建筑连成一大片。 这年代由于对工业的不重视,大明的造船厂一般是没有名字的,随便以当地地名命名即可,比如造宝船的造船厂靠近龙江水关,后世学者就将之命名为龙江造船厂,而在当时多半就只能落下一个“龙江厂”的名头。 但是李家在大员港的造船厂投资不少,连个名儿都不起总觉得有些亏欠,造船厂的总监胡安纳·瓦罗也觉得该给船厂起个名字,李旦专门找人算了风水,定下姓名,于是大员港造船厂就成为了这时空历史上东亚第一个有自己独特名字的造船单位,宝号“福源盛”。 杨天生来到福源胜船厂时发现这船厂之中参观的人数很是不少,大概福建的海商此时都为缺船而苦恼。 才走两步,就听到场中有人大声叫着单号:“漳州李海主,订鸟船三只,开单!大喜!” “又订了,又订了。” “原来是李丰原,他今年也如此缺船?” 围观的群众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船厂快销的速度,纷纷张望是哪位海主又买了船。 而买了船的李海主也是一脸笑容,听着那船厂小二唱他所买的船数。 这种销售模式自然是王文龙听岳父说了此时海主们的习惯之后直接从后世的4s店借鉴的。 海上商人要的就是一个脸面,往往不介意露富,架子越大人家对你的信任就越大,关键时刻能够调动的资源也就越多。 那李丰原一口气订了三只鸟船,还是满配的火力,直接交钱提货,财大气粗的样子引得场中一片赞叹。 连跟着杨天生一起来的赵子明也被调动了情绪,道:“这卖船法子还真特别,连我也想订他几艘了。”他也是专门做借钱办货买卖的,很需要这种面子。 关键还是福源盛船厂这种卖货方式足够新颖,以前的福建商人造船,往往是先找好了工匠,定下图纸,然后静悄悄的开造。 就算想弄的体面一些也无非是船只造好之后请几个道士来做做法,比起现在这样满场唱名终究让人觉得有些土气,哪有当场显摆方式来的爽? 第545章 兴旺的造船厂 李丰原订了船之后就直接被引去码头看货。 见工人从船坞中拖出三艘崭新的鸟船,围观众人再次惊叹。 “这福源胜船厂得有多少船呀?” “没听刚才叫了吗?一订就是三艘,还要加上枪炮。” “福源胜船厂里连枪炮都备好了?这手笔可真是利害。” “也不看看这厂子是谁投的,李旦出钱,建阳先生牵的线,这都是何等的人物,自然有大手笔。” “厉害的人物多了,也没见他们能弄出这样的船厂来,还是建阳先生厉害。” “建阳先生何等才华?既挣了钱,还替我们福建商人解了难。” “是啊,现在只要手上有船就是日进斗金,管他船价贵不贵呢?” 其实福源盛船厂才刚刚开工,船坞都是刚修的,根本还没有一艘欧式船只下水,现在福源盛船厂所卖的船都是之前黄家在大员港造造出的福船。 好在这些福船也有远渡重洋的能力,如今挂着造船厂的名头,卖的非常之好。 至于造船厂中的枪炮,倒真是从澳门运来的,也是因为造船厂筹办的时机恰巧,当时澳门还没有被荷兰人包围,卜加劳炮厂存留的弗朗机和火铳被李家一船一船的买来,准备应付第一批福源盛船厂造出的船只的火力需求,此时趁这功夫一下都高价卖了出去。 而且福源盛船厂还接到了大笔的订单,一些海主原本对于台湾岛上的欧式船只还有所怀疑,但是在这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大量原本要去马尼拉和万丹定船的海主都转而选择向福源盛船厂下单。杨天生决定找船厂订购一艘欧式船只时才知道船厂之中的空船坞已经只剩两座,幸亏自己决心下的早,再要往后排就得轮到一年以后了。 已经造好的船只装上火器之后陆续交货,因为台湾岛上的木材便宜,黄家在大洋港造的鸟船技术水平并不算多先进,但是所用的木料却着实的好。卜加劳炮厂生产的火器也是质量一流,福源盛船厂的第一批鸟船交货之后,福建的海主们对于这些船只颇为赞誉,很快为船厂打开了口碑。 福源盛船厂能够造欧式船只的消息也因为这样的宣传被海主得知,在海商的圈子里引起了挺大的舆论轰动。 李家随即发布公告,宣称福源盛船厂眼下的船坞已满,并要扩建船坞,招收船工。福源盛船厂给船工提供的工价并不像其他台湾岛上招收工匠一样提上两三倍的价格,反而只有福建普通船工造船工价的八成。不过还是很多船工愿意来台湾工作,原因是在福建造船只能看有没有生意上门,虽然造一艘船的收费很高,但是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时间是闲暇的,许多船工业余时间都靠打鱼走海为生。 而福源盛船厂则是天天都可以开工,木工活虽然劳累,但也不会比跑海累太多,何况在船厂造船十分安全,不需要经受海上的波涛,算下来一个船工在福源盛船厂干上一年,能抵上在福建干两年的收入。 福源盛船厂的规模迅速扩大,几个月之后,造船工人的数量就超过了两百,其中包括了木匠、铁匠、绳索制作工、帆布缝制工和其他的辅助工匠,在这年代已经是整个亚洲妥妥排名第二的造船部门,也就比大名鼎鼎的马尼拉造船厂少了几十人而已。 当然这只是实际上的数字,如果按理论计算大明境内许多官办的造船作坊工匠人数轻松过千,只不过那些作坊实际开工的时间太短,一年中还干不了四个月,生产效率和福源盛船厂这样的商业化工厂完全无法比。 与福源盛船厂配套,大员港上还建立起枪炮厂,很快就使得大员港工业人数超过五百,而且台湾岛上大量的开垦民使得此地根本不缺粮食,商人往来更使得此地不缺白银,甚至连金属原料都能源源不断的从福建以及日本等地运来。 这些工业人口所带来的消费力使得大员港还在不断吸纳服务业人员,只要来到此处,无论是开店卖吃食还是缝缝补补买衣服都能挣钱,一个原本仅仅人口数千的港口小镇已经飞快向着县城的规模的定居点转变。 福源盛船厂的广告直接打到了福建的报纸上,连徐学聚都看到了。 他颇为惊讶的问王文龙:“这大员港上的福源盛船厂真的能有造欧州大船的能力?” 王文龙笑着回答:“造船的师傅都是福建现成请去的,我们福建的木匠、铁匠都不比欧洲人的差,只不过是没有造欧式船只的经验罢了,如今又找了欧洲人胡安·纳瓦罗做船首执斧,吕宋岛上的土人在欧洲工匠的指导下都能造出马尼拉大帆船,我们福建的能工巧匠有了欧洲人的图纸船样,造出船只并不困难。枪炮也是一般的道理,只不过因为金属成分不同,岛上现在所造的枪炮质量还不如卜加劳炮厂,但这也不过是需要时间去钻研罢了。” 福建的人口是吕宋岛的十几倍,航海的需求一旦集中带来的工业能力自然是这时空难以想象的强大,许多福建商人印象中前几年还是一片蛮荒的台湾岛突然崛起这么一个工业基地,迅速可以造船造炮,哪怕是福建海商自己,若没有亲眼所见都难以相信。 听了王文龙的解释徐学聚也是一阵惊叹。 “还是台湾岛上好呀,掣肘更少,只要有想法就能去做。”徐学聚叹气说:“条件不变,这造船厂和枪炮厂若想在福建办起来,不知多少朝中的清流正党就要说我里通外国了。就连现在福建商人所面临的问题报上去,都还有一堆东林党人追着我骂呢。” 王文龙问道:“东林党对于荷兰人封锁航线之事难道全不关心?” “关心?”徐学聚嘲讽道:“有御史在上书之中言及此事,那些京中官员的第一反应是问我为何月港每年只发二百多张船引,福建却有这么多船只需要出海?” 王文龙闻言也是无语,朝廷合法出洋的船引数量极少,价格早已被炒到了天上,只有李旦这样的大海主才会买几张船引用来掩人耳目,实际上福建大多数的出海船只全是走私船,朝中上下对此也都知道,不靠着这些走私生意福建的工厂全都要歇业,而本地的财政也依靠着这些工厂的纳税才能维持。 京中言官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情况,对徐学聚问出这样的问题纯属是想要找他麻烦。 徐学聚叹息道:“建阳你在台湾岛上的工厂好好去办,只要我在福建一日,就一日可保工厂无忧。至于其他事情,如今沈蛟门尚要下野,我也只是少说多做好了。” 王文龙点点头,徐学聚无奈地靠在太师椅上,党争真是害人,他贵为一省巡抚,照样不敢去惹事,稍有触犯就是自身难保,只希望平平安安干完这一届,之后要不然告老还乡,不然就去南京混个闲职。 万历三十四年的八月,沈鲤和沈一贯两个老冤家一同告老后各自回到了老家。就在他们到家的前后,京师突然异常的在夏季下起大雨冰雹,平地水深达数尺,又起大风,将朝日坛的两棵古树连根拔起。 有人私下传言:“朝日坛古木千年不倒,而今忽然齐齐被大风刮倒,此乃对应二沈之告老也,从此就是庙堂生风,天地不稳了。” 朱庚独守内阁,由于没有党羽,所推行之政令都不能被贯彻,时称“朝政日驰,中外解体”,有眼睛的都知道,朱阁老撑不了许久了,围绕着新任阁臣的争夺,朝堂之中各党派都在暗暗使劲,而他们共同的出力方向之一就是骂朱庚。 其中大体思路是:朱庚代表着朝廷现在所拥有的问题,而通过指出这些问题,就能顺便推选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人。 第546章 舟师火者 骂朱庚,这是一个先射箭后画靶子的游戏。不变的论点是朱庚是有问题的,至于有什么问题,看各党派想要推举成为阁老的人能解决什么问题,朱庚就有什么问题。 这场游戏由东林御史宋焘、给事中汪若霖两人起头,其他各党派也紧随其后。 朱阁老被骂的怕了,开始用自己做题家的老实性格做出朴实的反应。 他自思己过,一封封的分析这些攻击他的上书之中指出的问题,配合自己的政务实践经验写出解决方法,然后诚恳的献给万历皇帝,希望能够得到回复。 客观来说,朱庚是万历朝的顶级公文写手,所写的文字放到后世都能成为申论高分卷。可惜万历皇帝对朱庚根本没啥感觉,对他那些精妙的文字大概也没咋看。 于是朱庚的上书“十不能一下”,就是万历偶尔回复的一两页也不过是“知道了”这样寥寥几字而已。 朱阁老于是又添了一条问题——他的上书甚至连皇帝都懒得看,可见能力差到了什么程度,这样的人也能做大明首辅? 七十二岁的朱庚心力交瘁,渐渐体会到什么叫做官如坐牢。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之间的冲突进行时间并不算长,半个月之后互相的胜负也就决了出来,荷兰人拿下了几个西班牙人在香料群岛的殖民据点,自己也损失惨重,短期之内没有能力再和西班牙人进行更多的对抗。 虽然荷兰和西班牙各港口之间的严密封锁还没有解禁,但福建海商对于两者之间的罢兵还是都抱有乐观心态,感觉再过一阵,等风声过去贸易就又可以恢复正常。 不过王文龙却远远没有这么乐观。 泉州。 李旦刚刚回到家中,王文龙就急急忙忙的闯进他的书房,当着李国仙质问道:“泰山大人,为何船队中把衡山书斋的火者都赶了去?” 火者又称火长、船师,乃是船上掌管针经、图示之人,这年代的针经都在家族内传承,轻易不会外传,每个火者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航道,用以避险或是紧急获得补给、绕过某些关口,所谓“舟子各洋皆有秘本”。 物理社里的一些民党成员就是舟师家庭出身,也是这年代少数掌握了三角函数计算的明人领航员,王文龙这次去台湾专门带了几个推荐给李旦,李旦当时说的好好的,可是这回回泉州,却将这些火者全部弃之不用。 李旦闻言愣了愣,看向一旁的李国仙道:“我与建阳说会话。” 李国仙连忙将王阿难抱走。 等李国仙和外孙离开之后,李旦才回答:“你那些舟师都是浙江人,连泉州话都不会说,若让他们执经,肯定会招致本地火者的反对,不说他们从来没走过西洋,光是我让浙人上闽船替去泉州人这一条,你让我脸面往哪里放?” “可现在我们正需要寻找新航路。”王文龙说道:“之前我已和泰山大人说过,荷兰人下一步一定是控制航线,我们过去的航路肯定会被他们封堵,当时泰山大人也是认同的。” “我自然晓得,是以这回我去西洋的船上专门找了老火者,他们都有传家的针路,无论是荷兰人还是红毛人都不知道的。”李旦全然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年代的大明海图没有标注经纬度,所谓牵星术主要的用途也是用来观测方向,和指南针的效果差不多。 明人远洋航行所依靠的地图叫做“针路”或者“更经”“更录”,是一种用于跳岛航行的记载办法。 这种地图的原理非常简单,先通过海洋探索摸出航路,然后将这些航路的方向用时速度全部记载下来:比如针路记载从a岛到b岛需要用某速度向某方向航行一天时间,那么在海面上火者就会打上指南针或者用牵星术确定船只的方向,接着规范速度航行。 实际操作中面临的情况当然会更复杂,因为船只往往面对风暴时需要抢浪头或者是用蛇行的方式借风,但只要火者经验够老,他们通过一系列计算指导着船只的航线,参考指南针,还是能基本将船只左摇右摆之后的前进方向稳定在一条线上。 这种航向修正自然是非常不精确的,航程越远误差越大,所以这年代的航海方式都是从一个岛向下一个岛前进,不断的寻找坐标点,小段小段的逐岛航行,因为所找的岛屿之间距离不算太长,即使稍有航向偏离,也可以很快修正回来。 看郑和下西洋时的记载就能直观地理解这种航海方式,火者在每段航行结束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原定目标的岛屿,“但见于前,或在左右,视为准则,转而向往”。 被确定为坐标点的岛屿既是上一小段航程的终止点,也是下一小段航程的起点,所以被称作“起止”,好的舟师能做到“在更数起止,计算无差”——大抵就是在出行之前说好某时某刻到达某岛,到了那时刻,船只真的在那座岛屿靠岸。 这其实就是标准的沿岸航行,这种导航方式显然只适用于走已经有人走过的航路,连改变航路都不行。 航线既然固定,对于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来说想要封锁自然容易。 历史上荷兰人就通过封锁航道的方式将福建的海商限制的死死的,逼到郑芝龙为了航线控制权跟荷兰人打了一场料罗湾海战。 王文龙苦笑道:“西洋的海面就那么大点地方,泰山大人真以为那些舟师世家就能够找到荷兰人永远找不到的航线?” 李旦却非常肯定的说:“那是自然,咱们福建舟师在西洋走了几百年,你是没见过他们的本事,哪座岛上种着庄稼,哪座岛上养着猪羊,这些都是藏在他们夹袋里的消息,不花大价钱买不出来,连福建海主都不知道,那荷兰人和红毛人更不可能打听得到。” 这年代的舟师往往会藏有一些家族秘辛的岛屿地点,这都是舟师家族世代积累得到的,比如后世解密的海南舟师家族所传“更路簿”上记载南海有一个叫猫豆的岛。 明代时写更路簿的火者家族发现此岛时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前人未曾涉足的岛屿,但上岛之后才发现岛上居然长了黄豆,并且还有大量野猫的存在。黄豆和野猫自然都是从大陆引去的,说明此岛肯定早在之前就有舟师到达,并且在岛上种植了黄豆作为储备粮。 而这岛屿不被外人所知,多半是那个留下猫和豆的舟师也出于自私的目的将这个岛屿的信息隐去了。 “建阳过虑了,”李旦安慰王文龙说道:“咱们福建舟师世家千百年的传承不是作假的。当年我下西洋时雇了一个有名火者,半路之上船队遇到风暴,粮食都被飘没,只剩下货物与白银,船上众人以为必死,火者却笑言无事。当时团队中人都不相信,就见那老火头自顾自拿出水盆木盘开始打针,又掐指计算,指挥导航,当时我以为必死,只是宁可信其有勉强去做,如何知道他一番导航之后,船队眼前居然真出现一座小岛。” “那火者对岛上何处能停泊,何处能进港知晓的一清二楚,叫我们停靠在一处避风港中,众人上岛才发现那岛上居然有成群的野猪,数不尽的山羊,还有大量穆祉丞下多少年的黄豆,团队众人杀猪宰羊又取黄豆充饥,不但没饿着,还将床上仓库全部补满,最终我们到达港口时船上的肉干都还没吃完呢。我从此之后就对福建舟师的本领信赖不已了。” 第547章 封锁 王文龙:“可如果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询问当地土人呢?” 李旦笑道:“土人的航海技术极差,不能远航,海中小岛他们如何能够找到?” 王文龙又问:“如果他们也找舟师领航,专门来抓福建人的船只呢?” 李旦摇头说:“不可能的,哪有出名的火者愿意帮助欧洲人对付福建海主?” “泰山大人已经拿定主意?”王文龙语气颇为失望。 李旦也是斩钉截铁道:“此事我已定下,那些浙江来的舟师我可以养着,若是他们不想在此处蹉跎,我也可以送一份程仪将他们请回去。” 王文龙知道李旦的老毛病又犯了,这老头实在太过保守,他把希望寄托于福建的火者可以找到新航路,但原历史上十几年后这群火者显然在和荷兰人的较量之中没有得胜。 沿岸航行或是小规模的岛屿间航行本质上就是最容易被封锁航线的航海方式,就算有几千年的经验也一样。 “小婿明白了,”王文龙也只能暗暗叹一口气,道:“我家中还有事,这便告辞,泰山大人若有空闲请帮我安排一艘船只,最近我要去一趟台湾。” 李旦也无意退让,点头道:“我让人去安排。” 退而求其次,几天之后王文龙就带上了自己新画出来的海图以及全套的石板印刷设备渡海去往打狗港,被李旦排挤出团队的衡山书斋的舟师有几个心灰意冷决定回浙江,但还有四人愿意留在福建,王文龙也将他们一起带往打狗港。 东藩书院聚集了这个年代实际参与台湾开发的各方势力的子弟,让这些人在台湾学四书五经考科举于王文龙看来完全就是浪费人材。 有着大员港的工业基地以及打狗港繁荣的航海贸易,东藩书院天然就应该被打造成一所技术学校。 在王文龙的计划中未来的东藩书院要有航海课,这些民党培养出来的火者有船跑自然可以去跑船,如果同意在书院中教书,那么他们就是东藩书院航海班的第一批老师。 八月末,泉州。 “大哥,西洋那批船出事了!”翁翊皇拿着一封信,急急忙忙跑进屋来。 李旦愣了一下,连忙道:“念!” 翁翊皇展开书信:“我们去加勒的船被炮击了,葡萄牙人说是荷兰人做的,十艘船的船队现在到加勒休整的只剩下三艘,有四十几个水手被俘虏去卖了奴隶。” 李旦闻言张大了嘴巴,七成以上的损失,这一支船队定然血本无归了,如果真是荷兰干的,说不定还会拿俘虏找这些福建海主要赎金,那最后三条船的货都得赔进去。 而他一是心痛,二是惊讶。 加勒是斯里兰卡的一个重要港口,葡萄牙人的殖民地,也是福建商人经常往来的贸易点。这年代的加勒主要出口产品是肉桂,这种香料在几百年间都被葡萄牙人所垄断,连他们宗主国的西班牙人都没有办法将肉桂贸易的主导权从葡萄牙人手中抢走。 李旦知道荷兰人一直想要插手肉桂贸易,也有私掠船在加勒附近出没,但以前的福建海主都能靠各种航海小路绕过荷兰人的封锁,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乱子,他怎能想到这一次损失会如此惨重? 李旦突然想到了之前王文龙的警告,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不安感。 而他所担忧的事情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五天之后,泉州收到消息,荷兰人在班达群岛上攻击了福建的商队。 荷兰人一直想垄断丁香贸易,班达群岛是除巴达维亚之外最大的丁香生产地,而且还在荷兰人的控制之外,所以荷兰人最近宣布不允许任何人到班达群岛进行贸易,并在班达群岛附近海域截杀任何胆敢前往此处贸易的船队。 而这次荷兰人显然是要立威,几乎将整支商队给屠杀殆尽,同样是截断福建海主的航线达到的效果。 荷兰人的一切动作都是为了垄断贸易航线,从出口地控制檀香、丁香、肉桂等重要商品的贸易权。 福建海主当然想要绕过荷兰人的限制,任何商品一经荷垄断,价格就要翻上好几倍,只要能够绕过荷兰人的限制,利润将会高得多。 但商人们万万想不到,荷兰人下手居然这么狠。 事实上历史上荷兰人和中国、日本商人都有过类似的冲突,为了和日本人抢生意,还闹出过“滨田弥兵卫事件”。 只不过在这个时空,荷兰人将这种垄断贸易的经营方式早带来了十几年而已。 这对福建的海商带来的震撼极大。 以前福建的海商只不过是碰到一些海盗,能够把火力装备弄好让对方知道抢劫自己得不偿失也就行了,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为了垄断贸易而不求回报,只为打劫破坏而来的海上力量。 当自己手下购买檀香的船队全体杳无音讯之后,李旦已经坐不住了,他一方面打点出海准备亲自下西洋去看看情况,另一方面则是拼命向其他的福建海主以及福建的士大夫倒苦水。 福建的海贸生意可不仅仅是海主们的事情,上至高官下至贩夫走卒,八闽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家谁不参与海贸? 但是李旦的努力却是收效甚微。 福建上下这些力量在大明再怎么使劲也没用,下不了海总不能让语言飞出大明去攻击到海上的荷兰人。 甚至不少福建海商还会主动帮助荷兰人。 荷兰人给钱痛快,而且做事颇有一种英雄不问出处的气质,只要能够提供商品,通过与荷兰人的合作就能够稳定的获得利益,这种确定性天然就能吸引海上势力的投身。 原历史上郑芝龙、刘香、诸彩佬起家阶段都曾给荷兰人当过打手,帮助荷兰人封锁航线,维护荷兰人的贸易垄断权。 而且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经营方式之灵活也占了很大便宜。 这些年里,荷兰东印度公司帮助过不少福建商人,一些被西班牙以及大明排斥的商人,在只关心赚钱对于其他事情不拘小节的荷兰人处往往受到优待,这些商人和荷兰人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完全的虚情假意。 荷兰人曾利用他们和日本的关系,打探并通知大明商人倭寇的动向,实实在在帮助过一些福建商人保卫桑梓,甚至万历援朝之战中官府也和荷兰人打过交道,并且获得了一定的帮助。 甚至在日本那边,荷兰人也颇有面子,他们不信天主教,日本的各种天主教灭教活动荷兰人都躲了过去,日本幕府也更愿意和荷兰人而非西班牙人来往。 这还不包括李锦这种世居海外、投身荷兰东印度公司开拓事业的华人商贩,此时的东印度公司亚洲总部万丹早就已经成为东南亚的一个华人聚集地了,聚集在彼处的华人基本都是福建人。 有这么八面玲珑的手段,荷兰人想要找到几个熟悉福建人航线的内应不是轻轻松松? 李旦以为可以依赖的那些火者所掌握的航线,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被摸的一点秘密也没有了。 第548章 内外交通 本事空因为王文龙的存在以及他写的大量关于海外的书籍,对外开拓俨然已经成为文人之中流行的交谈内容。 原本历史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搞的事情只对福建政坛造成一定影响,但在这个时空,荷兰人的所作所为也传了一些风声到京城之中。 荷兰人的所作所为:扣船、骚扰,逼迫商人一定要到他们的港口去做买卖,这就是典型的欺行霸市,首善之地的贩夫走卒乃至文武百官甚至觉得非常熟悉,因为万历皇帝派太监出来开的皇店也是这么操作的。 我大明的皇帝能这么做大家没话说,荷兰蕞尔小国也敢来造次,这就不由得大家不生气了! 原本大明百姓对于欧洲人的歧视链底端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自从殖民了菲律宾群岛之后,就不断地和福建海商起冲突,殖民手段也是帝国殖民地的那一套,非常的简单粗暴,在海商之中口碑极差。哪怕是千里之外的京城百姓也知道西班牙人的另一称——“红毛人”。 这叫法比起纯由音译而来的欧罗巴人、荷兰人、英国人这些称呼可是难听多了。 但最近荷兰人的受讨厌程度大有追赶鸿毛人之事。 小报之上充斥着嘲讽荷兰人夜郎自大、欺行霸市的文章,甚至朝中各党派在论战之时也会拿荷兰人做反面例子。 但这件事情在大明的首善之地引起的反应也就到如此了。 先不说大明没有水师,所谓水军都是基于沿海各要塞的岸防部队,像沈有容那样带领船只去攻击逃窜到台湾的倭寇并将之在港口内全歼,已经是大明水军少有的强势海外行动了,要他们跑到外洋去和荷兰人争夺海上航线控制权,这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东林党和三党也没有拿这件事情炒作的想法,虽然福建仕林之中出了不少东林大佬,但东林党的根子还是在江南,对日贸易的事儿说不定还能引起更大反响,东南亚海面上的事情和他们真没啥关系,他们既不关心,也不想要这事情牵扯了朝廷党争的重心。 而在福建地方上,月港都税太监梁永却突然在漳州放出风声,表示让荷兰人在澎湖设一商管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可取: “彼人在澎湖则有所可制,不在澎湖则欲寻一质子尚不可得,故设商管反有好处也。” 不用问梁永这话背后肯定是荷兰人使了银子。 而梁永说出这番言语引起哄动之后万历皇帝没有丝毫表示,大概率是荷兰人不知走什么关系居然往京城中也送了钱。 不过梁永的这番话很快就引起了比荷兰人攻击福建海商大得多的反响。 满朝文武痛陈:荷兰蕞尔小国攻击华商之事还未了却,梁永居然要为荷兰人争取澎湖的商管,此真无耻之徒也! 东林群贤以及三党都出来了,“国贼”“阉奴”的骂声充斥了当期的邸报,恨不得对梁永食其肉,寝其皮。 这么大的反应,表面原因是因为痛恨汉奸,实际原因则是出于对荷兰人的担心。 随荷兰人在东南亚怎么活动,害到的也只是出海的福建商人,对于其他地方的高门大族并没有什么太大损害,满朝文武跟着骂两声就行了,懒得有什么实际行动。 而荷兰人在澎湖设商馆,那针对的是什么地方不言而喻,就光说一条荷兰人要插手中日贸易便不知有多少江南士大夫要跳脚了。 别说,这些江南士大夫的忧患眼光还真是不错,垄断贸易之后,下一步肯定就是将原材料的制作成本,一点一点的压缩,使原产地的技术转移。 丝绸如是,茶叶如是。 历史上荷兰人在台湾设立据点,垄断了中日的生丝贸易,然后就是想方设法的降低生丝成本,等到百多年后的康熙年间,中国终于从生丝出口国变成进口国,江南的纺织户还要从外国买生丝。 当然,荷兰人只不过是在这其中起到一个加快技术流通的作用,实际上即使没有荷兰人的参与日本人看着自己每年大量进口生丝,也会想着增加生丝产量。 江南的丝织业想要一直领先世界,依靠的还得是不断的进行技术迭代和升级。 但此时江南士大夫对于荷兰人插手中日贸易的紧张感已经产生,朝中各党各派都起来反对,万历皇帝也不再敢试探。 让荷兰人于澎湖设立商馆的提议就在这一片骂声之中沉了下去。 但福建商人的紧张日子还远没有过去。 …… “荷兰人狼子野心,想要取西班牙人而代之!” “这是要整个西洋再无生意可做!” “他们就是想逼死我们这些海商!” 王文龙骑着马穿过打狗港的镇子,耳边不断听到商人对于荷兰人垄断航线的讨论。 打狗港靠近原住民的领地,局势较为紧张,来这里停靠的也普遍是小商人,真正反应大的福建海商还聚集在大员一带。 据说那里的海商已经分成两派,一派已经有心妥协,服从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规矩,到他们指定的港口去按他们所提出的价格交接货物。 而另一派则决定团结在一起组织船队跑航线,不是去和荷兰、西班牙的私掠船打海战。 商船上载的都是珍贵货物,而私掠船上载的都是烂命一条的海盗,让这两种船只打海战,福建海主真没阔气到这种程度。 凑在一起主要是为了方便逃跑。 跳岛航行的航线已经暴露,就这段时间的实践看来,不听两边命令的船只被拦截是大概率事件,好在这年头海上炮火的命中率极低,海盗船和私掠船抢劫商船的主要方式还是通过跳帮,一大堆商船聚集在一起,碰到海盗时损失掉一两条也就是了,剩下的总还可以逃命,总比起分批在航线上被海盗一一吃掉要好。 王文龙听着商人们的议论,脑中不禁想象此时自己老岳父的反应,老头大概肠子都悔青了,三支船队,几十艘大船的损失,基本上将老头走东南亚的力量亏去一大半,好在李家现在将自己的贸易重心转向了日本,这才没伤到家底。 “文龙,到了。”这时王平保提醒说。 这里是东藩书院附近,靠近河边的一处工棚,王文龙滚鞍下马,立刻就有几个带着袖套的文人过来迎接。 王文龙笑着问道:“印刷的实验可有什么结果。” “请建阳先生来看咱们印出的地图。”一个从浙江来的舟师高兴说道。 东藩书院的小印刷作坊在得到王文龙之前赞助的油墨之后已经开工了,这回王文龙又带来了石板印刷术,张子明颇感兴趣,专门给王文龙他们找了这么一处地方做印制海图的实验。 第549章 四色印刷法印地 “建阳公,我们已经把你说的彩色油墨的配方都研究出来了。”负责印刷作坊的一个先生颇为高兴的向王文龙介绍。 眼前的印刷作坊里胡乱摆放着好多张石板,每一块石板旁边都放着几份用于实验的油墨,有些油墨已经干了,显然是实验失败的产物,还有些油墨则还有流动性。 预备印刷地图的石板总共有四幅,每一幅都是完整的海图中的一部分,这叫做套色印刷。一张石板只能承载一种颜色的油墨,在印刷时将地图先在第一张石板上印上第一种颜色,然后转到第二张石板印刷上第二种颜色如此往复,最后就能得到一张有各种颜色的彩色地图。 彩色地图是现代海图必须的标准,地图上的图例、等高线、经纬线、各种政治上以及自然上的分界线,每一种内容都可以记录某类信息,而地图上所填的标识越多,记录的信息自然也就越详细。 航海图是地图中最精密的一种,所需的信息密度也是极大,加上王文龙和钱岱弄出的这张海图为了使得这年代的航海人员能看得懂还增加了不少简便的查询方式,海图上的内容多到了必须要用彩色印刷的地步,王文龙所画出来的原版地图就是彩色的。 四块石板旁边放着的颜料分别是青色、品红色、黄色和黑色,而石板上面的图案也并非完全的线性描绘,许多图案都是细细的用点表示出来的。 这就叫点阵印刷,在化学颜料普及之前,印刷工印刷彩色图案时也会遇到需要印刷许多种颜色的情况,这时如何配色就是大问题。 有些颜色的原料非常昂贵,一个印刷作坊考虑到资金成本也不可能购买太多种类的印刷颜料没事就储存在那里。 何况大规模的印刷还需要保证每一份印刷品出来的颜色都差不多,如果每次印刷都要重新调配颜料,那得把人累死。 所以在历史上率先研究彩色印刷的西方人就通过研究色采理论发明了点阵印刷这种印刷方式。 点阵印刷的原理将不同比例的几种单色放在一起,通过调配组合就能呈现出彩色的效果。 一直到王文龙成长的年代,教科书都还是通过点阵的方式印刷的,如果将教科书上的彩色图案放大,就会发现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其实只是由不同比例的单色小点组合而成,只不过这些小点之间的间隙非常狭窄,远看上去会让人觉得他们是一大团色块而已。 比如黄色小点和绿色小点错落有致的交合在一起,最后就会给人绿色的色彩感觉。 而青色、品红色、黄色和黑色这四种颜色组合也是历史上彩色印刷最经典的颜色组合方式,在后世的印刷业中人们提取这四个颜色英文单词的首字母将这种颜色组合模式称为“cmyk模式”。 在这时空,王文龙自然直接将这套成熟的颜色模式给搬了过来。 这四种颜色的组合之所以能够飞快在全世界成为彩色印刷的主流,最重要原因就是这四种颜色对应的染料刚好在整个亚欧大陆的各文明都有所产出,在化学颜料普及之前十分占据了优势,以至于哪怕后来化学颜料已经普及,人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许多各色的染料,但cmyk四色印刷模式还是被沿袭了下来。 在此时的大明“cmyk模式”对应的颜料也十分好找,印刷实验的人员跑到一家染房里,直接就将四种颜色给找齐,青色的来自兰草提取的靛蓝,品红色的来自茜草的草根浸取物,黄色来自黄赭石,黑色则直接拿炭灰调和。 这四种颜色的调配不需要非常正,只要掌握好比例,印出来的东西都能大差不差。 印刷作坊的这种人做了好几天的实验,终于找到配方可以将这些颜料在不变色的情况下配出用于印刷的油墨,另外他们还找到了固色配方,可以将油墨固定在皮革上。 海上风浪大又潮湿,航海图这种东西印刷在纸张上实在是太容易损坏了,使用不方便,所以王文龙直接打算将海图印在皮革上出版。 “有没有成品?”王文龙问。 负责印刷实验的先生连忙跑去拿来了一张印在鹿皮上的地图,王文龙仔细查看,发现这张海图的印刷质量只能说是过得去,洇墨、糊色现象相当严重,图像的细节也是毛毛糙糙的。 没办法,现在台湾岛上能搞出的油墨最好也就是这个效果,做防水以及固色处理时油墨还会部分洇开,而且涂蜡石板印刷术本身精度也堪忧,蜡层的厚度以及材质、所用的硫酸浓度无法精确,包括石英石本身就每一块的成分略有不同,在腐蚀图案的时候对于时间的掌控只能靠有经验的人通过肉眼观察,自然难以做到精准。 所以王文龙确定下的海图上面的标识最小也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再细小的字和标记印刷出来就有可能变得辨认不清。 不过地图的精美性要看和什么时代比,放在万历年间,东藩书院印出的这一份地图使用了莫卡托投影,有横平竖直的经纬线,还有各种洋流、等高线的标记,附带有对于渔场以及岛屿的介绍,甚至还是彩色的,其精美详细程度远超过了同时带东西方的手绘地图,足够震撼世人一把了。 毕竟这年代的制图学还在基础发展阶段,画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潦草。 王文龙看着印刷作坊里的人印了两张地图,感觉他们熟练之后,印刷的速度还挺快,已经足够到商业化的水准了。 王文龙已经准备把这份亚洲海图对外发售,现在福建的海主正因为航线被欧洲人堵了而烦心,近现代水平的海图配上六分仪等航海技术,足够解决这一问题了。 领航技术进入经纬度时代后船只就不需要沿已有的航线跳岛航行,只要经纬度的计算不出差错,在大海上爱怎么开就怎么开,哪怕四周没有任何参照物,只要能够根据天象以及海图确定自己的经纬度位置,就能够准确导航到目标地点。 当人,确定纬度可以利用天象,而确定精度还需要准确的计时工具。 所以王文龙配套着这份海图,还写了一本小册子,其中就介绍了测量经度所用的浮木法。 但原时空的历史上在航海钟出现之前,欧洲人就有几十年利用经纬度地图航海的经验,所使用的方法就是浮木法。 浮木法的原理很简单,在船首拴一根浮木,隔一段时间从船首丢下木头,然后用沙漏计时,看木头在多少时间内到达船尾。用此方式就能测量出船只的速度,速度乘以航行时间得到的就是航行距离,再通过指南针做三角函数计算,将航行距离分解成沿纬线和经线的方向,自然就知道船只沿经线方向航行了多远。 浮木法误差大的说法是对应的横渡太平洋或者大西洋这种超远距离的航行,南海之上岛屿星罗棋布,本来船只的航行距离也没多远,浮木法还是可堪一用的。 在经纬度以及六分以普及之后,雷达等远程探测手段出现之前,这一阶段的历史中航线封锁的作用大大下降。 即使历史上一战二战期间雷达已经出现,但由于当时的雷达探测距离有限,战时依旧能有大量的商船顶着两方的潜水艇以及巡洋舰封锁压力,往来于大洋之上。 既然连二战时期的德国潜艇都无法完全封锁住大西洋航线,如果福建海商能够普遍学会看海图以及使用经纬度六分仪等等工具,凭着这年代荷兰人西班牙人那几艘风力船舰想要在海上封锁住四处乱窜的福建商船,就更是困难了。 第550章 舟师齐聚大员港 几个月前大员还只是个用木栅围成篱笆保护着的小镇,随着福源盛船厂以及枪炮厂的开工,大员现在也开始修筑条石堡垒了。 大员港的海岸线处在一个极深的内湖之中,除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之外,在内弧的外侧还有一座条形的半岛,与陆地相连直插入海中。半岛的形状就像是守护在大员港外面的一头巨鲲,所以福建人也以鲲为这个岛命名,半岛因为山形水流被分成了几截,于是在口耳相传之中就被叫成了“三鲲身”“七鲲身”等等名字。 王文龙再次回到大员港时,在海船上就看见七鲲身的山头上正有一群石匠在忙碌,修整石头、建造石质堡垒。 木栅栏是用来防备从内陆过来的原住民的,和麻豆社等原住民关系稳定之后,李家对于他们的防范已经减轻许多,而条石堡垒则是防范从海面上来的威胁,随着大员港的商业越来越繁荣,倭寇海盗和未来有可能的欧洲舰队袭扰成为了更大的威胁。 对于李家选择修筑堡垒的位置,王文龙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对于历史的巧合,有些惊讶罢了,因为历史上的荷兰人在大员港修建的热兰遮城就是位于七鲲身的半岛之上。 两个时空的大员港拥有者选择同一个地点修建要塞,原因也很简单宽阔的内湖足以成为天然的防御,七鲲身上修建的岸防要塞又可以和大员港本港的贸易城镇互为倚仗,一处受到攻击,另一处就可以发兵来相救。 惟一区别就是历史上的荷兰人因为对于殖民地土着的不信任,所以将自己的主要居民保护在热兰遮城内,只在大员港的港口上建立了一个贸易集市。而李家则似乎打算反过来,将主要的居民与工厂全都集中在大员港的港口一侧,七鲲身上的堡垒则只作为军事要塞和防御船只的停泊地。 就在八月初,决心不服从欧洲人航线封锁的福建海主们聚集在一起,由杨天生领导成立了一个名叫“海五路”的组织。这名字自然让王文龙想到了前世历史上郑成功反清之时在内地设立用于采购物资的五家陆上商行和五家运输船队——“山海五路”。 只不过杨天生他们的海五路没有起名为“仁义礼智信”五队,而是直白的根据地点分帮,五路分别代表着福州商班、泉州商班、莆田商班、漳州商班,以及由江南海主组成的一路商帮。 “海五路”行号的据点设在大员港和厦门。 大员港据点主要原因是考虑到海五路商队下西洋肯定会损失惨重,这里的造船能力够强,能够及时补上,而厦门据点则用来招募福建的船员。 “走这个岛,中间有条海峡可以穿过去。” 屋中,几个火者用闽南话小声讨论着。 “这一条航线可以获得补给,荷兰人多半找不到。” 旁边又有两个福州舟师拿着各自家传的针路做交流。 这些都是“海五路”请来的领航员,自从福建商船大量被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拦截航线之后,这些舟师也不得不放弃过去的门户之见拿出家传的针路互相交流。 他们收了海主的大礼聘请,自己也要跟船出海,如果不找到靠谱的航线,到时候他们也是个死。而且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这么整,他们这些舟师以后也会越来越没用,终有一天会沦为荷兰人或西班牙人运输船队上的普通雇工,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家族生意考虑,他们也必须团结在一起,对付欧洲人。 舟师们交流热烈,海五路的海主们也没闲着。 半上午,一众海主聚集在一起,杨天生抢先讲话:“列位朋友,现在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堵塞我们的航道,逼迫我们去他们的港口买货,建阳公在他的书里早说的明白,这就是要做‘垄断生意’。如果让他们得逞,以后咱们海主下西洋做生意,再也没有什么低买高卖,都得老老实实到他们指定的地方,按他们指定的价钱买卖货物。” 杨天生大声问:“咱们劈波斩浪,九死一生,最后就成了给他们送货的船夫了,咱们都是裤裆里揣着二两肉的汉子,列位同道,这样的气你们能忍得了么?” “忍不了!” “撒伊内,红毛人想让老子听他们的话,做他的美梦!”场中的海主间瞬间响起一片骂声。 “很好,你们都是带种的,他们想要封死我们,我们就非要去闯,哪怕送了命也要去闯,告诉这些番鬼,西洋那是咱们华人的地盘!”杨天生鼓励说道:“大家这几日就在这里好好的整顿,备货,备枪,备人,等到时间到了,我们就一起出发,跟那群番鬼碰一碰!” 杨天生对着这些福建和江南商人一番鼓励,又去福源盛船厂里看了自己船只的准备情况,海五路这一次出航能否成功大家心中都没底,于是都对自己的小船做些改装,能加火力的都加上,哪怕是载重只有几十料的小帆船也要配几门火铳,还要准备桡钩铁锤等跳帮近战的武器。 海五路的船只改装订单是一次性打包来的,福源盛船厂因此也格外重视,看完船只改造情况,杨天生又带着颜思齐、刘香等人一起到李家商铺去见王文龙。 “建阳,我来同你介绍,这是莆田海主刘香佬。”杨天生笑着说,“也是这两年在台湾岛上展露头角的大海商,为人极是豪爽。” “刘海主,你好。” “建阳公,久仰大名了。” 王文龙和刘香互相打招呼,都默契装作第一次见对方的模样,两人当年共同劫杀高太监那事儿可是不足为外人道。 由于本时空福建商人更早地开发台湾生意做的也比原时空更加顺利,实力更加强悍,外加上王文龙多年宣扬的民族主义加持,福建的商人并没有像历史上面对荷兰人的封锁一样一触即溃,甚至原历史上给荷兰人充当打手的刘香、颜思齐等海上势力还都成为了海五路的骨干。 刘香如今已经在莆田站住脚跟,借助台湾开发的东风,重新组建了自己的船队,当年的丧家海盗经过几年的经营又是一条活龙。他花了几百两重新在莆田落了户籍,如今的刘香和当年的倭寇刘香除同名同姓外已没有任何关系,他现在履历干净的可以去考秀才 第551章 王文龙会大牵星术? 众人坐下之后王文龙才摇头说道:“海五路最近在福建商人之中的宣传恐怕不会在舆论中取得太大效果。” 他解释说:“朝中两位阁老去职,朝堂最近肯定有不少斗争,没有官员敢在这个时候愿将荷兰人的议题闹大,风行而草偃,朝堂之上,既然是这样的氛围,即使是福建本土,估计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就海五路的宣传给与回应。毕竟在许多人看来,海五路也不过是个民间的私商组织罢了。” 杨天生在对商人宣传的时候头脑清楚,但是却不能像王文龙一样从福建全省舆论的高度去估量这一次海五路宣传的效果。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声势闹得这么大,多少能得到一些福建方面的舆论支持,这时听到王文龙的分析,他颇为泄气,接着便忍不住骂道: “这些个官员平日时就说自己是青天,要咱们商人如敬父母一般的孝顺他们,到真要他们为咱们商人出头的时候却又一个个不吱声了,都是一群什么东西!” 刘香则说:“不管能不能得到福建的舆论支持,我们也必须要走这一趟,那些番鬼做的是垄断贸易的长久打算,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商人出头,福建的海商只怕永远都只能听番人的话了。” 颜思齐也说:“其实许多福建商人都在观望,他们既不敢直接和欧洲人冲突,但也不愿意放弃自己过去的利益。我们这次出海,一来为海五路做宣传,二来尝试寻找一些能够绕开欧洲人监视的航线,三来也是鼓励福建海商的气概,起码让人知道西洋商贩中还是有不听从欧洲人的势力存在的。” “这话说的好。” 王文龙点头赞许,让王平保取来一盘大额盐引,交给杨:“这是我泰山家和我的股金,我们也加入海五路,你们下西洋时拿着这钱只做路上的花用。” 杨天生看看那一盘银票,少说能值三千两,知道李家对于海五路一向是合作而不加入的关系,这些股份肯定是王文龙为他们游说而来。 他抱拳道:“多谢建阳公慷慨相助,海五路这一次下西洋若是能够挣回钱财,一定照股本还以分红。” 王文龙又取出一套小册子,以及一张叠好的鹿皮地图,分别递给刘香和杨天生道:“这些东西希望能够帮助海五路这一次远航。” “大明海疆图?”杨天生翻开地图好奇的念道。 刘香则是仔细翻看那本对于地图做解释的小册子,接着不禁一拍大腿惊讶道:“建阳公这书本上所写的可是波斯人的大牵星之术?有此神术,对我们海五路此次下西洋帮助可是太大了!” 颜思齐等人一听就惊讶起来,纷纷问道:“大牵星术?” 看天上的星座用于海上导航这种技术被称为牵星术,早在秦汉时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中国航海家所使用的牵星术一般只用来分辨方向,配合针路图,在波涛不定的时候用以代替指南针指引方向。 至于经纬度,虽然早在唐代中国的相关学术记载之中就已经出现,但在航海之中的使用却并不广泛。真正成体系通过天文观测配合经纬度导航的技术要到宋元时期才由波斯海商带入中国。 确切来说也不是波斯人,而应该是阿拉伯的航海家,这两种人群在中原人眼里的确比较难分辨。 唐代以后阿拉伯帝国经历过一段十分强盛的时期,当时的大翻译运动总结了一堆西方的天文书籍,阿拉伯商人由此也得到了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航海术。 宋元时期在福建就有许多从中东远道而来的船只,还有不少中东人在福建定居,其中一些人就是依靠当舟师火者为生的。 福建商人对于领航员称“火者”可能也是由这时代而来,“火者”一词可能是对于阿拉伯语的音译,对应就是后世的“和卓”,在阿拉伯语言中既有宗教领袖也有封建领主的意思。 或许是能够学习领航技术的中东人普遍是贵族家庭出身,也或者就是他们为了自抬身价自称为“火者”,福建的海商从此之后就干脆把领航员都叫做火者了。 这些波斯火者所掌握的牵星术据说接近后世的天文导航技术,比起传统福建商人所掌握的看天象辨方位技术要高明不少,所以被称为“大牵星术”。 因为波斯人对于技术的保密,以及他们在元朝凭借着色目人的身份对于福建人的欺压,元末乱世之时大量定居福建的色目族裔都被屠了,剩下的也是如同福州萨家这样的耕读家庭,大牵星术也就从此失传,几乎成为一种传说。 颜思齐和杨天生也都是熟悉海况之人,看着小册子上关于经纬度的介绍,很快弄清楚了看天象辨别方位的原理。 杨天生惊讶道:“此书是谁人所写?我还以为看天算路是吹牛的话,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办法。” 杨天生出生的时候大牵星术早就已经在中国失传,他虽然听过大牵星术的名字,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真能使用,还以为这是海外奇闻之中的一种。 王文龙笑着说道:“用经纬度换算确定方位的方式是我以前在海外无意之间学的,地图则是我同浙江的钱岱钱经筵一起画出。” “此地图其实重要性并不比牵星术低,图上的标注是我综合多年来海外情况所得,就各种针路做了大量计算,如果舟师能够使用六分仪等设备,配合上三角函数换算,再加上这幅地图,的确可以抬头望天便知自己身处何处,效果可能还比传说之中的大牵星术要好。” 看着众人脸露惊讶,王文龙又说:“彩色印图的印刷技术已经被我攻破,这些海图在打狗港的东藩书院之中就有销售。” “我从浙江请来的舟师也都已经熟悉这种技术,他们近日准备在东藩书院之中开课,教授这种牵星的办法。此法只是较为繁琐,原理说透倒也简单,若是本身有数学功底的舟师去学,不过是三五天时间就能学会原理并且尝试使用了。” “建阳真个大公无私也……”刘香听的都傻了,不禁说道:“这等神术以及海图若放到别人之处只怕要法锦包裹、秘不示人,建阳先生居然愿意向所有商贩分享?” 王文龙回答:“这技术掌握在我手上也无甚作用,分享出来,只求中华商人能够突破欧洲人之封锁。” 众海商不禁满脸敬佩,当然内心之中多少还有点替王文龙觉得亏,如果把他们放到王文龙的位置,肯定会利用这项技术为自己谋求名利,当此关头有此神术,那还不使福建的商人都来相求? 不过如此一来牵星术也只可能被几个商队所使用,福建海商突破荷兰人封锁之事也就不可能了。 杨天生忍不住道:“建阳真是一片公心,全无私念!” 颜思齐则道:“等回去我就让舟师火者们报名,相信不少人都愿意去东藩书院学习牵星之术,等学好本事再出海。” 第552章 叹为观止的海 杨天生一行人着急将东西带回去,没说两句话便起身告辞,临走之时众海商再次对于王文龙大义献图的行为表示感激。 王文龙则并不太炫耀自己的贡献,只是嘱咐他们回去通知舟师。 早一天通知舟师们去书院学习海五路就能早一天出港。 众人见他如此,心中却更加佩服。 众人将王文龙的地图以及小册子带回到海五路聚集的商号,将地图和消息一分发,立刻就引得众人震惊。 这可是传说之中的大牵星术,许多福建商人从小就听着这传说长大,但从来没机会一见,不少人像杨天生一样都以为这个技术只不过是老一辈人的吹嘘,没想到建阳先生居然就掌握这样的神术。 掌握牵星术还算了,王文龙居然还愿意把这技术分享出来,免费教给所有商人。只为了那一句开海! 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哪怕许多商人都只有求利的心态,但听到王文龙的所作所为,也不禁由衷感动。 这还只是海商的反应,那些聚集在大员港准备出航的舟师火者看到了王文龙的小册子以及海图之后,心中的惊讶更是无以复加。 被海五路请到大员港的火者全都是此道之中的佼佼者,他们也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受到冲击,所以才会挺身相助。 这些人有不少都出生火者世家,师门传承可以一路追溯到元代,一些人甚至祖上就是跟着波斯火者学习过航海数的。 这些舟师对于大牵星术的原理也有所了解,但是没有相应的观测器材,最重要是没有相应的海图,仅知道原理根本就无法使用大牵星术。 他们一看到王文龙的册子及海图就知道王文龙给出的这一套领航方法是有用的,特别是那一张海图,在其他海商眼里介绍牵星术原理的小册子十分重要,而在舟师火者的眼里那一份详细的东海、南海、印度洋海图才是真正的宝贝。 这些舟师都悄悄拿出自己家传的真路图和王文龙的海图作比较,然后就明白了,什么叫货比货得扔。被他们奉为传家之宝的针路图,跟王文龙的这一份海图比起来在信息密度以及精确度上就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是由于王文龙抄的那原版航海图的信息密度太高了,那副电子地图足有5个g,王文龙在省去了大量后世信息,删去大量自己也无法确认此时有没有露出海面的暗礁之后画出来的地图仍旧比这年代最精确的地图还要详细上不少,光是那些小岛的编号就列了长长一串。 许多舟师此时便暗暗惊讶,他们祖上口耳相传的一些小岛,自以为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没想到在王文龙的海图之上居然精确的标记了出来,甚至有一些岛有淡水、有一些岛有舶位,这类细节信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而王文龙直接就在图示以及后续的介绍小册子中详细的给出。 对于这张海图信息的准确性,大家也基本不怀疑,因为拿众人已知的信息去套,发现全都一一符合。 一些舟师根据海图寻找自己常去的岛屿,看着那岛屿标记,这才知道自己常去的岛屿在投影上是什么形状,根据海图回忆,他们也发现那些形状都标的极为严谨,跟自己记忆之中的情形没有差别。 其实这也是因为王文龙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制图学经验,他以为自己已经省略了很多信息,却没想到这幅根据后世专业海图所绘制出来的地图放在这时空准确性依旧太高。 也就是因为这年代的其他制图学家也没有绘制如此精密海图的经验,所以这时大家还没有发现问题而已。 王文龙所参考的那套电子海图在原时空也是整整一个绘制组在一起忙碌上几年才得到的结果,太空上卫星拍着,在地球上还有历年的航海资料以及水文资料做辅助。 王文龙省略了大量信息之后抄下来的这一幅海图如果真要用人力去绘制,别说放到明朝,就是放到制图学已经相当发达的二十世纪,在人造卫星相当发达之前,即使动用国家级的科考力量,不忙活上三五年时间也搞不出来。 不说其他,许多在海图上所标记出来的小岛根本就不在主航道上,甚至在这时都还没有被有远航能力的文明所发现,上面只住着一些土人,这样一张图光是测绘工作放在明朝的航海技术之下几乎就不可能完成。 王文龙也做了一些模糊大家视线的改动。 比如他知道荷兰人要在明年才会意外去到澳洲,澳洲和亚欧大陆之间才再次建立了联系。 他如果直接画出自己知道澳洲的存在,肯定会引人怀疑。所以他只是标记了海图的最南端有一片大陆,并且将之列入传说的范畴,以此让看图的人可以根据海图找到澳洲的准确方向,但又不至于以为王文龙已经提前发现了澳洲。 可王文龙对于航海的了解终究有限,这样的少数改动根本不足以将这片海图之中超越时代的信息全部隐藏。 因此后世许多制图学家都倾向于认为王文龙这张海图肯定有几份原本,他是在综合了大量精确航海图的基础上才能画出这张海图的,要不然根本无法解释。 但偏偏王文龙所“参照整理”的那些地图在历史上又没留下任何踪迹,绘制这种地图所需要动用的考察资源至少是国家级的,留下来的成果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消失,但偏偏查无任何踪迹,这让许多考古和制图工作者挠头不已。 这张海图在后世直接成为一个未解之谜,在制图学家的眼里,这玩意儿的古怪之处丝毫不输于王文龙的那三篇棋谱。 在明朝有人能画出一张各方面水平超过二十世纪制图学的航海图——这情况放在懂行的人眼里就跟告诉他们原始部落里有人通过手搓发动机、变速箱,做轮胎、缠电线,最后成功造出了一辆汽车一样。 可能性有,但无限趋近于零。 偏偏这一份航海图在中国历史上又极为着名,在当时的各类文人笔记以及报章杂志上出现,并且存在大量的抄本,还显着影响了后世的历史进程,根本不可能作假。 最后大家也只能将之归于王文龙身上众多的神秘传奇之一。 后世的评价且不去管,在地图发出来不久之后,整个福建商人圈里的惊讶就已经压不住了。 王文龙刚刚从台湾回到泉州,立刻就被老丈人叫去,李旦见他第一句话就是痛心疾首道:“贤婿会大牵星术,怎么不先跟我说?” 第553章 被盯上 面对李旦的质问,王文龙笑着回答:“若是我将这技术只传给李家的团队,届时西洋海面上只有李家一支福建的船队可以随意通行,李家一定成为欧洲人的眼中之钉。还是说岳丈大人想要和其他人分享此法,领导一个反抗欧洲人的集团,共同使用这牵星之术?那只怕会被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恨到骨子里了。” 李旦心中知道王文龙说的没错,他现在的主要航线是在日本,拿了大牵星术也没有太大意义,但是老岳丈还是忍不住念道:“如此技术,随意便舍予他人……糟蹋东西啊……” 李国仙端着一个茶盘适时出现,笑着说道:“爹爹宽心些,先坐下用茶。” 李旦坐在一旁叹口气,边喝茶边说:“我是来跟你们说一声,过几日我也要和海五路一起下一趟西洋。” 王文龙问道:“爹爹怎么不留在大明?” 李旦摇头说:“留在大明有什么用?这一趟我们家船队损失颇多,若不及时疏通关系,只怕多年来的好朋友都要散了,也是幸亏有你的牵星术和海图,想来此番下西洋会安全不少。” 李旦说是这么说,其实他根本不会去走私商的航线,而是会老老实实遵循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要求,到特定港口停泊,作为福建最大的海商,他可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不过李旦下西洋也的确是受恵于王文龙提供的海图。 东藩书院第一批学习牵星术的舟师已经掌握了六分仪的使用方法,学会了看经纬度地图,经纬计算不需要到大洋上去实验,直接在台湾岛上就可以用于测算距离。 东藩书院里头的先生们给舟师们的毕业考试就是提供一份台湾岛的海图,让受测试者不要沿岸航行,而是走离岸航线从打狗港回大员港。 过程中要求船只朝向着西方航行一个时辰,之后才可以转向导航,第一次在没有针路指引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波涛之中,许多舟师们都暗暗害怕,这个实验先生们做过许多次,加上送他们回去的人也是老水手,其实相当安全。 当这些舟师真到了海上,按照之前在课堂上学的方式根据船速和太阳方位角计算经纬度,指出一个方向指引着船只缓缓前行,最开始大家都还觉得没底,而当他们在预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真的看见远方的陆地,往往会万分惊喜。 舟师们在打狗港和大员港之间实验王文龙提出的大牵星术纷纷成功,也给福建海主们带来了极大的安心感,一些稍有文化的海主更是到报纸上对王文龙大为吹捧。 一时什么“牵星术符验若神”、“用此术则视汪洋犹若举掌观纹”的夸奖之语都出来了。 李家经营着大员港和福源盛造船厂,在这一次海五路出发之前挣的就不少,李旦知道了牵星术的效果之后也一改之前对于海五路生意敬谢不敏的态度,主动要求参与。 王文龙免费向福建海商提供牵星术,商人们心中感谢,对于李旦这个王文龙的岳父自然也是优待。 李旦虽然是临出发才入股,但却一口气投入了许多股权,还取得了商人之中最佳的分红比例。 李旦心中也是十分高兴,不光光是因为挣了钱,他也很满意自己被海五路商人们敬佩的感觉。 以前李旦虽然是福建最大海商,有钱有势,但别人只是怕他财雄势大,并不是对他人品的真心敬佩,如今大家对王文龙爱屋及乌,李旦也享受了被人一路景仰吹捧的荣耀感。 虽然对王文龙无偿贡献出技术有些抱怨,但李旦心中对于自己这个女婿却其实无比满意。 “建阳啊,”老岳父语气诚恳的说:“我以前总觉得读书人说话大而无用,你却是一个例外,你身上这些本事,别人想学都学不完。说句实话,这满朝的朱紫中能比得上你的真没有几个。那都是群什么家伙?” 王文龙问道:“泰山大人莫非与哪位达官有了龃龉?” “龃龉?”李旦哈哈笑道:“我一年多少银子到处送,谁会与我有龃龉?不说其他,就说这福建官场上,谁不收咱们李家的钱?但真当咱们遇到祸事了,他们说的什么话?研究研究,疏通疏通,参详参详……一个个不想替我张目,反要把我的船队给吃了。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恶狼。” “泰山大人这话骂的痛快。”王文龙哈哈大笑。 “有些话也就是家里说说,便是同你妻弟我也不常念叨的。”李旦叹气说道,“可惜当时没听你的劝,不用你从浙江带回来的舟师,损失了多少人手,走海的儿郎哪个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四十多条人命呀,都怪我,官府不帮忙,我总也要去把他们赎回来。” 王文龙安慰说道:“这不怪岳丈,只怪那些荷兰人,他们一下手就如此之狠,事前谁也想不到。” 李旦忍不住叹道:“这群荷兰人真是狠角色,之前似乎和谁都能笑脸相迎的做生意,谁想到一翻过脸来,便二话不说把我的船都给轰沉,连个信都不给,还是葡萄牙人来通知的我。这样的人日后若是盘踞于西洋,那可真是不得不小心。” 聊了一阵关于荷兰人的话题,李旦突然小声说道:“贤婿日后出门也要多加些小心,我听人说荷兰人正在打听你的事情。” “哪里得到的消息?”王文龙连忙问。 李旦道:“葡萄牙人处透的风声。” 王文龙问道:“泰山大人可知道是为的什么事情?” 李旦摇摇头:“这我也不得而知了,总之你这段时间最好少出门。” 王文龙还真有点心虚,他半年前才通过潘秀放出风声把荷兰人调的整个东南亚团团转,难不成是荷兰人回过味儿来要来找他报仇? 但想一想又不对,又不是他王文龙要荷兰人来找圣杯的,荷兰人就算气急败坏也是去找潘秀的麻烦,找他做什么? 王文龙越想心里越奇怪,最近《旬报》正在泉州采访海五路之事,潘秀也在编辑团队里头忙活,送走李旦之后,王文龙干脆动身去往泉州的《旬报》记者站,找到正在写稿的潘秀问:“最近伯风可从荷兰人处听了什么消息?” 潘秀抬头看看王文龙,随即装作写稿的样子到:“万丹的朋友说,他们对于先生宣传开海一事颇为不满。” 王文龙点点头道:“多谢。” “不碍的。”潘秀笑着回答,目送着王文龙走出编辑室,潘秀坐回椅子上,衣背已然被汗湿。 之前潘秀就有所感觉,但此刻他才终于确定,原来王文龙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一瞬间潘秀就知道了王文龙的想法,王文龙不想揭穿他,甚至想留着他和荷兰人保持一条联系,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回巴达维亚?来到大明卧底四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改组,回巴达维亚他日子只会更难过,他的家族现今在荷兰人手下生意做的也不错,潘秀自己也在大明有了事业,他宁愿两不打扰的好。 但只要他留在大明,王文龙凭着知道他是卧底的这一条件,就可以轻易掌控他。 所以他接下去根本没得选,荷兰人那里要联络着,王文龙这里的事情也要应付……只求王文龙这里能够没事吧…… 潘秀思来想去终于是下定决心,拿起毛笔继续润色文章。 第554章 年轻的殖民刽子手 香料群岛,索洛尔岛,这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的檀香木贸易门户港口。 简·皮特斯佐恩·科恩走下轿子。 他穿着一件棉麻混纺的轻薄衣服,脚踩着长筒鹿皮靴,头发剪的很短,皮肤因航海而晒的发红,配合上他只有二十岁的年轻面容,仿佛是一个从荷兰来到殖民地历练的贵族青年。 但与此同时却有十几个护卫围着科恩的轿子,还有土人仆人专门为他端茶送水,这一切都揭示了科恩的身份,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高级商务员。 “快点快点,说你呢!” 岛上集镇中许多商人都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到来的荷兰年轻人,护卫们则用积极清场的方式表现出自己的工作态度。一群受雇于东印度公司的华人护卫直接冲进路边一个书摊,领头的人还是个认字的,看了一眼摊上的书籍就道:“这摊子是谁的?” 那华人书客连忙跑出来,他让自己的手下将专属的木匣赶快合上,一脸讨好说道:“回老爷,是小人的书,还望老爷行个方便。” 华人护卫头头说:“公司里的商务代表一再说过最讨厌你们中国人写的这些书,从此在岛上不准卖中国书了,你们换个其他的活路吧。” “是的是的,您一说咱们就知道了,”那书摊的掌柜悄悄的塞了一枚十字洋钱到护卫头领的手上,接着又对小二道:“听清楚这老爷的话没,以后咱再也不卖中国书了。” 那头领往后一瞧,见到科恩他们的目光并没有投向这里,于是悄悄的把洋钱塞进口袋,满意的说:“记住了,以后不许买中国书,特别是那王文龙的书籍,能烧的都烧了,现在可不比过去,公司不会再对你们睁一眼闭一眼。” “明白明白。”掌柜道。 那头领看着伙计将书匣一个个关上,又道:“你们书铺里没有王文龙的书吧?” “没有,没有,荷兰人三令五申,我们根本也不敢进的。”掌柜的点头哈腰的说。 掌柜的又给那头领手下的土人塞了些铜角子,任由头领在他的书匣中挑拣走一本福建新刻的艳情小说,满脸堆笑的将他们送走,转过身便忍不住啐了一口:“呸,一群番鬼的狗!” 在他店中做事的小亲戚连忙问:“二伯,我们的中文书是不是全要烧了?” “烧什么烧?不卖中文书,咱们到哪吃饭?” “那建阳先生的书怎么办?” 那书店老板道:“荷兰人越是查得紧,越说明这书卖的热。荷兰人抢劫咱们福建海商的时候下手多狠,什么不怕偏偏就怕建阳先生的这些书,咱们怎么能够将这些书给毁掉?特别是建阳先生的《民族国家论》,《国富论》,这些书荷兰人之所以害怕,就是因为里头记载着大道理,要咱们华人团结起来和他们干。” “这些书你都给我好好藏起来,如果有人来买咱们就卖,如果卖不出去咱们就送,反正这些荷兰人也认不清咱们华人的脸,过两年我回福建你接手这个铺面,就说这书都是我卖的,你是新买的铺子,一推干净。记住,这事情你可要好好操持,若漏了馅,可是要命的!” 那书店的伙计也连忙道:“我就说建阳先生的书哪里敢烧,伯父放心吧,我决计不让外人知道。” 不只是在索洛尔岛,在整个香料群岛的荷兰人控制区,中文书籍特别是王文龙的作品,都是被严厉查禁的对象。 荷兰人想要使得华人不能通过文化聚集,更不想华人通过读中文书对于大明有太强的归属感,听从大明官方的命令。但他们越禁,印尼华人对于中华文化的坚持就越坚定。 好多华人原本对于书籍没什么兴趣,现在却都偷偷找关系寻摸来王文龙的作品,特别是《民族国家论》以及《国富论》,这两篇主导了民党成立的文字被许多华人所珍藏,被当成他们在东南亚行动的理论支持。 其实不只是华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各自的殖民地里面严格封禁王文龙的书籍,但是翻译版的王文龙作品却在殖民地上层之间受到追捧,王文龙对于殖民主义以及大航海时代的深刻认识让许多欧洲人都感到惊讶并且耳目一新。 王文龙现在已经是大多数欧洲人最早认识的华人作家,许多从欧洲来到殖民地的新人都会被当地的欧洲官员推荐王文龙的作品。 不少殖民地官员从来没有读过对华人影响深远的儒家经典,却是对王文龙的作品了若指掌,还奉王文龙为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 甚至在欧洲本土都出现了王文龙作品的读书会,不过由于这年代的信息交流实在太不通畅,许多所谓在欧洲出版的王文龙翻译作品都是欧洲书商附会而做,他们读书会之中讨论的许多书籍其实根本就和王文龙没有关系。 …… 科恩走进东印度公司在索洛尔岛商管,没有派人通知,而是直接去敲韦麻郎的房门。 不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骂声,一个只围着一片中国丝绸的土着女人帮他打开房门。 科恩看也没看直接闯了进去。 像所有殖民地的欧洲人一样,韦麻朗昨晚才经历过一场宿醉,见到有人进屋韦麻郎吓了一跳,连忙扯过被子遮住重要部位,怒气冲冲的道:“你是谁?怎么敢闯入我的卧室?” 科恩冷着脸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拿出自己的任命状:“我是董事会新提拔的首席商务员,负责巡查摩鹿加群岛的商管事物。” 科恩出生在荷兰霍恩的一个普通家庭,十三岁时就到罗马去当学徒学习算账,十三岁的帐房在后世可以算做童工,而后随着霍恩镇的资本加入了联合东印度公司。 由于王文龙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本时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之间的斗争,比起原时空更加激烈,霍恩镇的这条船随着联合东印度公司加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也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旗下的运力,于是去年科恩便跟随船只来到了爪哇岛的贸易重镇万丹,并且参加了入侵摩鹿加群岛的战役。 然后就和原时空一样,科恩在战争之中仔细了解了东南亚的局势,回到荷兰后,他向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董事会提交了东南亚贸易的报告,并且因为独到的眼光迅速受到了公司董事会的赏识。 万历三十四年,科恩升任首席商务员,带领两艘船只再次启航前往亚洲。 原时空中,科恩升任首席商务员时只有二十五岁,已经被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员工看做天才。 而在本时空,因为王文龙的到来,科恩这个前世历史上东印度公司最恐怖的印尼总督、开创了体系化种族灭绝殖民模式的刽子手,发迹的还比原时空早了整整五年,科恩今年仅仅二十岁。 韦麻朗看见科恩的证件后表情迅速从愤怒转为尴尬:“科恩专员,不知您今天来到岛上,昨晚我和海员们刚刚到达,实在太累,所以放松了一下……” 科恩直入主题:“我希望动用你在明国的资源。” 韦麻朗皱眉:“不知您要做什么?” 科恩:“我听说明国有个叫王文龙的人,他宣传的内容在华人中造成了很坏影响,也对于我们公司的事业损害极大,我想要处理他。” 第555章 海盗和密谋 “我们在明国恐怕没有杀人的能力,而且这也会触怒他们的朝廷……”韦麻朗回答。 科恩笑道:“不用杀他,只要让他身败名裂就行了,我了解过我们在明国掌握的资源,这有可能做到。” “这是万丹评议会的意思?”韦麻郎有些不确定。 “现在还不是。”科恩回答说。 韦麻朗当即摇头说道:“那么很抱歉,我们在王文龙身边,的确埋伏有暗桩,但那非常难以动用,在大明国内的网络也是花费大量精力建成的,不能轻易为这样的事情而毁掉。如果您没有评议会的命令,我恐怕很难配合您。” 科恩笑着道:“万丹评议会的高级专员们和我的关系还不错,您是一定要等万丹跟您亲自说吗?这样惹麻烦,恐怕会使得万丹的专员们不满意呀。” “你什么意思?”韦麻朗脸色不好看,荷兰东印度公司是由十几家之前殖民东印度的公司合并而成,内部的派系斗争十分复杂,韦麻朗自从公司合并之后地位就一直不尴不尬,万丹方面为了夺权一直有几个专员对他颇有微词。 科恩只是对同侪颇傲慢,但对自己的上级却是非常有手段。 他从十几岁就在商场之中打滚,熟谙人情,来万丹不久就和总督以及评议会搞好了关系,想要给韦麻朗上眼药轻而易举。 韦麻郎思索半晌,还是坚硬说道:“我们在明国内部的探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为了你的事就全部派出去,我最多给你派一些外围的人。” 韦麻郎自己在东印度公司内部也不好做人,只不过是依靠着自己过去在亚洲经营下的人脉,所以公司不好把他踢开罢了,如果把负责大明的谍报系统全部交给了科恩,韦麻朗自己都没有立身之本了。 “你可以派出一些既和我们有关系又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吗,最好是可以联络到倭寇的。”科恩询问道。 “可以,我们在日本的商馆有很多这方面的人材。我会派一个超过十年经验的老谍报人员跟你配合。”韦麻郎回答说。 “多谢,那就请你马上联络他吧。”科恩微笑着说道。 韦麻郎说:“你让人拿着我的信去澳门,他会和你接头的。” 厦门,新成立的海五路商号。 新晋崛起的海主诸彩在几个契弟的簇拥之下来到商号门口,刚刚走下轿子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招呼。 一个稍微发福的中年人用晋江口音问道:“敢问可是珠江口的诸彩佬当面?” 诸彩见到那男人穿着颇为滑跪,而且身边还有几个伴当,知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他点头回答:“我就是诸彩,敢问你是?” 那男子笑着说:“我乃是在澳门行商的黄程,这是我的名帖。” “原来是黄老板,幸会幸会。”诸彩拿过名帖就递给旁边的师爷,他不识字,但是听过黄程的名字。 海五路是一个组织非常松散的商队,大家只因为利益而聚集在一起,海五路的商号也更像是这时的地方会馆。像厦门这样的港口城市,没有几个海商是真安家在此处,既然都是外来客人商人之间想要谈事就需要一个装潢华丽并且有一定服务条件的地方,这就是各地福建会馆、浙江会馆这种地方会馆的主要作用。 海五路商号也为海商们提供一个谈话结交的场所,比如诸彩今天就是专门为了交朋友才来到会馆中的。 黄程一脸热情的拉着诸彩进入商号,商号之内的装潢就仿佛是一个比较高级的酒店一般,还提供餐饮和住宿,因为最近海五路准备出航,正要在厦门办一次集会,提前赶到商号之中的各路海主颇多。 黄程找了一处安静的座头,吩咐手下去操办酒水,笑着对诸彩说:“我早就听闻朱海主的名声,最近你带着弟兄们在广东洋面上为福建船只护航的事,不知多少人都来夸奖呢。” 诸彩在原历史上会成长成东亚海面上的一个大海盗,最后被荷兰人所剿灭,他的主要活动范围是珠江口一带,但却是福建人,他是当年投靠干爹大海盗诸良宝才去往潮州的,诸良宝被陈璘剿灭后他就接受了干爹的部分势力。 除了诸彩,这个时空珠江口一带的海盗许多都是福建人或至少是潮州人,这是因为闽南潮汕人和广东海面上的疍民之间有比较好的关系。 疍民属于是一个以文化认同互相团结在一起的民族,他们的主体和福建的闽越族以及台湾的高山族平埔族在血缘上关系很近,早在秦汉时期就已经出现,不过后来又混入了大量汉民族的基因,多半是历朝历代经历战乱的汉民生活无着,于是干脆加入疍民群体一起讨海。 疍民不服徭役、不交税、“终身不履土地”,中原王朝完全无法对他们进行有效管理,在闹倭寇的时候不少疍民就和倭寇合作,有利益的时候他们也会帮助大明官军,所以一向将疍民看作国家体系之下的逃民贱户,别说考科举或者置产了,大明朝甚至一度用法律规定不允许疍民上岸。 广府人和疍民之间的冲突实在太多,而潮汕闽南人却经常给疍民大开方便之门,潮州海陆丰一带甚至设有供疍民上岸销赃的集市,导致这一行走海生意几乎被闽南和潮汕人所把控。 前阵子荷兰人封锁澳门后,诸彩原本是个海盗,但却主动为福建的商船做掩护,这倒不是因为他想要向福建商人示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荷兰人已经把封锁航线这活儿给干了,挤占了珠江洋面上海盗的生存空间,诸彩索性就从抢劫福建商人转为保护福建商人。 他没本事打破荷兰人对澳门港口的封锁,但是凭借无所不在的疍民建立了广东到澳门之间的陆运通道,蚂蚁搬家一样把商人们送往澳门的物资,通过大明的小船一批一批送到广东土地上,然后陆路运进澳门,诸彩在这些物资之中抽成,不光挣的盆满钵满,还难得在福建同乡之中留下了不错的名声。 否则这海五路商号的聚会他根本就没机会来。 “都是桑梓情谊嘛。”听到黄程的夸奖诸彩哈哈笑着说道,好像不记得他过去在珠江口抢劫了不少福建的商船。 黄程话题一转,说道:“我在日本结交了一些愿意来华贸易的商人,他们也想加入海五路的商队,只不过你也知而今朝廷对这些日本人极为忌惮,他们没有门路来到厦门,我想诸老弟在这其中能否相帮一二?毕竟在这大名洋面上,能够悄无声息地将人从某地送往,另一处恐怕也就只有诸老弟有这样的手腕了。” “岂敢当此夸奖?黄老板才是真正的大海商。”诸彩谦虚的说。 黄程可是坐镇澳门和葡萄牙以及荷兰人都有所联系的大商人,以前凭诸彩的身份,见都见不到的。 诸彩客套一番,才有些犹豫说道:“要把日本人送到福建的哪个港口都容易,偏偏这厦门是个岛,四面都受官军围起来的,连我们的船上岛都受了盘查,这回我到商号都只敢带了些身家清白的兄弟,想要把日本人送上厦门岛,又是在海五路即将出航的时候,不容易呀。” “老弟何必过谦,你手下自有这样的路子,”黄程为诸彩倒了一杯茶说道,“这生意利润极大,这些个日本商人肥得很,若非是实在朝廷在厦门港盯得紧,他们也不会求到我手上。” “他们能给多少钱?”诸彩问道。 “他们的人和货加起来总共不过一小船,只要能送上岛来,一口价能给五百两。”黄程豪爽的说,“不知这样价钱可还够?” “足够了,足够了,五百两送一船人,就是送关老爷渡长江我也送得过去。”诸彩大喜过望。 “这些人的船货都很要紧,一切都要保密,只这一点要求,这生意也是我的旧主雇所托,只要能做成,日后澳门和西洋的生意我也可以为猪老弟引荐。” “多谢多谢,这……我敬黄老板一杯!多谢黄老板提携。”诸彩更加高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还要仰赖诸老弟出力啊。”黄程也是举杯相敬。 两人在海五路的商号之中把酒言欢,一直喝到都有醉意,这才各自告辞离开。 第556章 两面三刀的海主们 下午两人就离开厦门,到泉州港口上安排把日本人送上厦门岛之事。 诸彩直接叫来疍民船只,装载了那几个倭人和他们所要运的物资。 疍民的分布从江浙到福建,一直到广东,遍布了中国的东南沿海。 疍民只以小舟入海,颇有神出鬼没之感。除了诸彩这种和疍民之间有足够信任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找不到他们在哪。 看着船只悄悄趁着月色向厦门港摆渡而去,一直出没到视线的尽头,黄程这也才回头,在夜色掩护之下赶往泉州一处偏僻的渔港。 进入鱼港之中,黄程已经换了一身妆束,他直接按照之前联络的地址找到李锦。 “人已经送往厦门。”黄程小声对李锦说。 “那个诸彩值不值得信任?”李锦问道。 黄程笑着说:“这人在福建的海商之中口碑颇差,这一次也是因为公司对于澳门的封锁,他才在福建海商那里有了些好感,根本和那些海五路的商人不是一条心。我此番动以钱财大利,他跑不脱的。” 与此同时,不远处海面上,诸彩收了钱之后颇为热情的请那几个倭寇喝酒,两方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在诸彩熟练的劝酒技巧之下,很快就把那几个倭寇给灌的不省人事。 诸彩走出船舱,将几件衣服丢给手下,又说道:“叫几个女人去陪客,他们要想出来,就让女人拉住他们。”接着又一指远处运送倭寇物资的船只:“快去看看,究竟运的是什么东西这么精贵,我总觉得这桩买卖有古怪。” 朱彩的手下在那些日本人的衣服中一番翻找,很快拿出一封书信,借着烛火将粘连书信的浆糊给烤脆,小心的拆开,看到信上内容的一瞬间,朱彩的师爷吓了一跳。 …… “荷兰人要弄我?”王文龙不禁皱眉。 李国助点头:“今天早上才收到那诸彩的通知。” 诸彩作为一个海盗,的确就像黄程所说,根本不受福建商人的信任,和福建商人也不是一条心,但黄程却没想到诸彩这家伙的人品会差到毫不犹豫地吃完上家吃下家的程度。 当诸彩发现那些倭寇所携带着的东西之时就感觉到事情不妙,一方面在海上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则连忙派人来通知李家——这可是结交李家集团的绝好机会。 李国助解释说道:“我叫懂得日语的帮办看了一下那些书信的内容,那是他们所伪造的一些你与日本人的通信,其中假装以你的口吻向日本人表示会利用你在大明的影响力去阻挠荷兰人和大明做生意,帮助日本人在大明恢复市场。” 王文龙拿过书信一看,朱彩那边抄来的日文都已经被翻译出来,他通信的对象直接就被写成了德川家康,荷兰人对他的影响力估计还真是高。 看到书信中所提到荷兰方面商业代表的名字时,王文龙瞬间瞪大了眼睛。 简·皮特斯佐恩·科恩。 这个在名字对亚洲殖民史稍有了解的人听来都会如雷贯耳,王文龙更是熟悉。 科恩这人的性格让王文龙用来形容,那只能说是“毒”。 西班牙人搞殖民是通过奴役土着人建设种植园已经非常缺德,而科恩发明出来的模式则是将印尼群岛上一批一批的土人屠掉,地过火,人换种。 甚至有一些部落根本不打算和荷兰人作对,但是荷兰人为了立威也会把整个部落屠杀,然后在当地引入听从他们话的土人,以此方法让新搬到这里的土人对荷兰人感恩戴德,并且不敢生出丝毫反抗之心。 王文龙总算明白为什么这时空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会提早几年就和西班牙人陷入激烈冲突,而且对福建海商下手也这么狠,原来是这科恩家伙比历史上提前好几年来到了亚洲。 原历史上科恩就通过驱逐日本商人垄断了和明朝海商的贸易渠道,几乎逼迫明朝海商接受了檀香木换生丝的买卖,让他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史上对公司业务扩展贡献最大的印尼总督。 在这时空,科恩也很敏锐的发现了河兰东印度公司最需要处理的关系就是和中国海商之间的关系,毕竟中国人所产的丝绸是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利润来源。 王文龙在中国人之中鼓吹民族主义、科普殖民地运作方式,成为科恩的眼中钉实在再正常不过。 直接来对付王文龙不是好办法,荷兰人塑造对王文龙不利的舆论,只会给王文龙的名气加分。 即使荷兰人找间谍把王文龙杀了,先不说他们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哪怕付出相当高的代价得到成功,也只会使得王文龙的名声更大,还会让荷兰人惹来众怒,不光是大明的商人恐怕朝廷也会对荷兰人不得不做出一些举动。 而此时虽然丰臣秀吉已经死了,但是他当年做的事情造成的影响还远没有消退,现在大明朝廷和福建商人最为厌恶的势力就是倭寇,想要降低王文龙的影响力,把王文龙和日本人扯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办法。 特别是荷兰人此时正在东亚洋面上和日本商人竞争生丝贸易权,科恩这一招还真是釜底抽薪,如果成功肯定会给王文龙带来不小的损害。 “那些日本人现在在哪里?”王文龙问道。 李国助回答说:“诸彩以厦门港封锁严密的借口让那些日本人先住到了厦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他们要带上岛的东西,书信货物之类的也没动,说是等待咱们的发落。” 诸彩还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既通知了李家和王文龙,又不想得罪黄程,到现在,他除了看了一眼那些日本人所带的宣传单和货物之外依旧对那些日本人伺候的好声好气。 诸彩也没有违背和黄程之间的约定,他只是答应帮黄程把日本人和货物送上厦门岛,又没答应不准将货物信息透露出去。 王文龙思索一番,道:“让诸彩送那些人上岛吧,如果现在把这些人除掉,荷兰人还会派来下一批,咱们只会更麻烦。” “这……”李国助有些犹豫。 王文龙笑道:“你让他送人,然后在岛上监视住那些日本人,不要打草惊蛇,我去通知衙门。” 李国助这才点点头,又颇为感慨道:“海五路请来黄程,只以为他和葡萄牙人关系好不会轻易把消息透露给荷兰人,哪知道这人居然是荷兰人的探子。” 王文龙点头道:“这也是我写《民族国家论》的初衷,咱们海外商人实在是太不团结了,有奶便是娘。” 黄程和诸彩大哥不要笑二哥,都是唯利是图两面三刀的人物,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海商的形象代表。 黄程也是福建人,早年去澳门经商,通过和葡萄牙人之间的关系在澳门好生发迹。 历史上几年之后,黄程还会提携自己在福建没有出路的外甥去澳门一起发展,他的外甥名叫郑芝龙,为了在澳门混出头,郑芝龙和黄程一样受洗信奉了天主教,郑芝龙在家中行大,教名是“尼古拉斯·一官”。 看到这样的背景就能发觉郑芝龙起家过路程的奇怪,澳门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人和信奉新教的荷兰人是死对头,但郑芝龙后来却是通过跟荷兰人贸易而起家——郑芝龙和黄程这舅甥俩在历史上就是从葡萄牙人那里反水到荷兰人手下的。 至于他们信奉天主教、受洗、用教名的虔诚态度,基本只是为了方便做生意。 事实上,郑芝龙的起家就是一个反复横跳的结果:先帮葡萄牙人对付大明、再帮荷兰人对付葡萄牙人、接着帮荷兰人对付大明、然后又利用大明朝廷对付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后来帮助大明对付满清,最后投降满清。 郑芝龙的力量非常强大,但没有一个理想做主心骨就注定他永远无法像他的儿子郑成功一样成为青史留名的大英雄。 王文龙写《民族国家论》的初衷,就是希望大明的郑成功多一些。 第557章 抓间谍 随着台湾岛的开发,福建沿海的走私贸易也越发的壮大起来。 厦门岛上,海五路的商业会馆前。 刘香冲着一个年轻人笑着拱手:“陈兄弟,你也来了。” 陈衷纪笑道:“刘老哥今日来的好早。” 陈衷纪是晋江的大海主,当年还差点被李但介绍给李国仙,他和刘香是老相识,原历史上两人都是跟随颜思齐开台的干将。 这两年陈衷纪也追随杨天生一起在台湾岛上参与移民,历史上颜思齐死的时候他手下的移民村落也只不过是三千人的一个小镇子,而如今早个十几年杨天生手下就已经掌握了这样的力量,陈衷纪也比原时空发迹更早,他现在才刚满二十岁,却已然登上了东亚海上竞争的舞台。 “请进请进……”杨天生笑着出来欢迎,不一会儿又眼前一亮,冲着远处一个黑乎乎的汉子招手:“杨兄弟,这边来。” 杨耿,原历史上的“十八芝”成员,郑芝龙集团中杨字营的首领。 此人不是海主,而是泉州的枭雄,原历史上他在泉州一带颇有势力,被郑芝龙招揽到麾下。杨耿年龄比郑芝龙大了二十多岁,万历年间就已经是泉州的黑道头子,在陆地上干这些黑白买卖,看见海上生意好赚,于是主动投靠海商成为打手,如今也拉起了自己的海船。 杨耿进入会馆后海商郑明、郑彩也相继到来,这两人倒真和郑芝龙是一家,只不过是他的叔伯辈,现在的郑芝龙还不满十岁。 “恭喜恭喜。”“发财。” 众人拱手互相说着吉祥话,笑着走进会馆。 王文龙来到会馆之时,许多人都闻言迎了出来,围在王文龙的滑杆边上和他打招呼。 “建阳先生好。” “诸位好,诸位好,发财……”王文龙也笑嘻嘻的团团拱手。 黄程和众人一起到会馆门口迎接,眼睛却仔细盯着街面上的来人。 王文龙满脸热情的来到他身旁道:“您就是在澳门开买卖的黄程黄老板?” 黄程一愣,暗暗流汗,面上笑道:“正是在下。” “您可是名满两广呀。”王文龙笑着奉承。 黄程连忙笑道:“哪里哪里,建阳先生过誉了。” …… 海五路的会馆门前热闹非凡,离会馆相隔一条街,李家的一个铺面里,巡抚衙门的公人小心翼翼地监视着会馆门前的动静。 “那三个鬼鬼祟祟的就是倭人。”刘香手下的师爷指着远处道。 “要不咱们先上去把他们抓起来。”班头紧握水火棍,神色紧张。 “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们和哪个接头,最好一下子把一串人给带出来。”说话的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姓陈。 锦衣卫的正式机构只在南北两京设立,福建因为长期防范倭寇,也经常有锦衣卫的派出官员前来公干。也是黄程倒楣,王文龙去通知镇海楼时正好就有个锦衣卫百户在泉州,而且他就是前来防倭的,查了半天没查到几个真倭寇,王文龙这人名气大,这样的名士居然被倭寇给盯上,陈百户得知消息之后亲自来提点兵马。 锦衣卫办公受赏的途径几乎全靠上司提携,有相当高的私人评判成分。 荷兰人、倭寇再加上王文龙哪一个都是响当当吸引眼球的题材,陈百户如果能把这案子办的出彩,肯定能被上司看到。 荷兰人想要用倭寇来诬陷王文龙,肯定不可能直接派倭寇在大街上抱着王文龙的大腿就攀关系,而是要通过一系列刻意安排的“巧合”,使得王文龙通倭的事情“败露”,这其中自然还能挖出在厦门岛上的其他荷兰奸细。 …… 陈百户对本地的卫所兵吩咐:“眼睛都给我盯仔细些,待会儿那几个倭人一路上所接触到的等,都给我派人盯住。不要想着这么快把事情搞清楚,他们边做咱们边看,事后一个个拿去审问就是了。” 接着他又对一旁的泉州府班头吩咐道:“建阳先生那里可派人保护的紧了?” “已经派了五个公人贴身护卫,若是建阳先生受了伤,您砍我的脑袋。” 陈百户冷冷说道:“砍你脑袋有何用?若是建阳先生出了问题,就是你这班头以及手下之中有通倭的嫌疑,到时候一起抓去审就是了。” 泉州府的班头闻言不禁浑身一颤。 地方上的公人对于锦衣卫也不怎么熟悉,各地还常常有关于锦衣卫或神奇或恐怖的传说。 更何况锦衣卫虽然被文官认为是鹰犬,可锦衣卫户籍依旧是真正的世袭官员,地位比班头衙役这些子孙都无法考科举的贱户高了不少,当地的班头对于这陈百户还是相当惧怕的。 几人说话间就看见那几个已经穿上明人服饰的日本人一脸崇敬的表情向着王文龙那儿走去,手中还各自拿出书信礼物,显然是要和王文龙攀上关系。 而边上则有几个商人悄悄互使眼色,还有人装作一脸惊恐的向后逃窜。 不一会儿值守在附近的班头便跑上楼来报告:“有个商人对街面上的弟兄说他发现了倭寇,想要向上报告。人已经被扣下了。” “没有其他异动了吗?”陈百户问道。 窗边盯梢的锦衣卫说:“那几个倭寇已经进了会馆。” 陈百户才点头说道: “收网!保护好建阳先生以及各位海商,别让那倭寇狗急跳墙。” 霎时间,几十个公人就冲下楼去。 王文龙早在看见那几个过分热情的商人围上来时就有所察觉,那些日本人虽然闽南口音的不错,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恭维之语,大概是能够地道说出的闽南话也就这么几句。 王文龙心中戒备,一看出不妙就离他们远远的,更是不收东西,那几个日本人正拼命向王文龙身边挤。 这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喊,王文龙身旁保护的两个锦衣卫和三个公人一下抽出铁尺向那四个日本人扑去。 那四个日本人一愣,接着掏出武器想要反抗,而旁边的其他商人则是一脸愕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边厢又冲出几个手持长棍的壮汉,这些都是三一教的武堂成员,二话不说,对着那些日本人就猛戳。 三一教的武堂弟子手上功夫相当硬扎,棍法中有“十棍不如一戳”的要诀,这些地址手中拿着的白腊杆足有四五斤重,而棍梢却只有硬币大小,把四五斤的力量集中在硬币大的一点上释放出去,跟用四五斤重的锤子对着身上砸一下也没啥区别。 原本几人还想反抗,被戳了几下之后便是多处骨折,疼的哇哇叫,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这时附近的公人们也都跑了下来,泉州府的班头大声嚷嚷:“衙门办事,捉拿倭寇!” 会馆中的商人们才反应过来,连忙有人往后边躲,还有人脸色大变看向杨天生——会馆中通着日本的商人可是不在少数,纷纷害怕此事和自己扯上关系。 至于黄程等人则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早在在偏厢被三一教的人给捉住了。 这一次行动总共捉了三十多人,只要和那几个日本人有几句交谈的好坏不论全部带走,包括给那日本人卖扁食的、接待住宿的,甚至有个挑担儿刺青的师傅都没放过,一一被请进衙门坐水火凳。事后在其中抓到的荷兰间谍总共是十人,黄程便是头号罪犯。 而黄程对荷兰人也没多少忠心,毫不犹豫就供出了李锦,唯一可惜的就是李锦早在这事之前就已经撤离泉州,只抓到了一些他的下线。 此事迅速被《旬报》报道出来,接着《苏州旬报》也跟进。 立时引起舆论一片哗然。 第558章 经典故事模板 荷兰人陷害王文龙的事情闹得很大,毕竟这是锦衣卫办案,还牵扯到了王文龙这么一个名士,徐学聚早就知晓此消息,之前怕走露风声,这时徐学聚则主动站出来表示福建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福建缺官,好在本地的御史还没卸任,作为地方上的言官代表,福建御史也马上上书汇报情况。 连沈有容都在泉州的报纸上发表讲话,叙述了福建防御倭寇的情况。 这事情和沈有容真没啥关系,只不过前几年沈有容在福建防御倭寇,沈将军打倭寇的记忆深入福建百姓人心,此事牵扯到日本人,于是泉州的记者千里迢迢去找沈有容做采访。 沈宜修还是在报纸上得知了这件事的消息,吓得半死,偏偏她正大着肚子家人不让她出门,只能写信来询问王文龙有没有受伤。 王文龙颇为洒脱的回信表示自己没事,还随信带上了一副厦门海五路商号聚会的人像图,指出自己在其中的位置,用以告诉老婆自己还健健康康。 这幅图是曾鲸所画,用王文龙所发明的石板印刷术印刷出来,为了石板印刷曾鲸只能拿着铁笔在涂了蜡的石板上作画,用了大量的点刻技法,有点后世版画的意思,此次聚会之中出现的大人物都被画在了图中,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仍能看出神韵。 王文龙占据图画中心位,面白无须、长身玉立,颇有名士风范。 此画作为参与商号集会的纪念品但凡参与集会的海主,人手一份,给大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估计以后不少商业聚会都会流行采用这样的留念方式。 …… “看报看报!” “荷兰鬼狼子野心,借倭寇之手行刺建阳先生,或有后续动作!” 南京、苏州、松江、常州、镇江的街头,书客们大声吆喝,吸引着大家来购买刊载了重磅消息的最新报纸。 正在书铺中挑书的焦竑听到声音也不禁被吸引,对自己的书童说:“去买一份《苏州旬报》来。” 那书客在书铺聚集的街巷上喊了几声,这地方识字的人多,听过王文龙名字的人更多,书客迅速被买爆的人所围住,书童费了好大力气才抢出一份。 焦竑接过,就见报纸头版头条上记载着: “荷兰狂徒,欲独占大明海域之商路,屡屡侵扰闽地贾人。名士王建阳,身居中书舍人之职,常倡开放海禁,宏扬民族大义,唤闽商共志,因而荷人怀恨在心。八月廿一日,王建阳于厦门港聚众宣讲,荷人阴使倭商四人为谍,密谋与之接触,并遣二佞巧设诬告,意图构陷王建阳。天幸事泄,王建阳预为告官,终将涉案者尽擒。荷兰人狼子野心,所募倭寇尽为暴徒,怀揣短刃,预备事败则自尽,欲使此案成谜,令王建阳百口莫辩……” 焦竑将报道内容反复读了两遍,忍不住拈须感叹:“荷兰人竟如此疯狂,敢在我大明陷害名士,气焰比之蒙古鞑靼人尤为嚣张,实不可忍也!” 边上几个路人在读完了最新报章之后也忍不住感叹: “这真是稀奇,话本里的故事没想在现实之中也是一般。” “外国之人,狼子野心,残害忠良,这样事情古今都是有的,建阳先生此等仁人义士,自然得到天助!” “荷兰鬼真是好大胆子!” “我看那些汉奸才更可恨。” “朝廷是做什么吃的,随便一个厦门岛,听也没听过的地方,都能抓到十几个荷兰人的探子,这海防还不被外人给看得透了?” “正是国朝无道,才显出仁人义士的可贵。” 大明朝的百姓喜欢听故事,而官场故事之中最经典的模板就是坏人陷害忠良。陷害忠良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图谋天下,自立为王。 这就相当于后世故事之中任何大魔王的目的都是为了统治世界一样。 这其中的坏人包括了太监野心庞大的藩王武官,还有就是外国势力。 而荷兰人所做的这件事情,外国势力是有了,忠良王文龙也是天下闻名,甚至荷兰人还真的是为了图谋大明,是不是想要成为大明的皇帝不好说,但是图谋大明的海上疆域,这也算是图谋的一部分吧。 此事和经典故事模板符合的严丝合缝,百姓理解起来丝毫不费力。 正是因此,这事情才一下成为百姓街谈巷议的故事。 外国之人派间谍到大明来残害忠良,若不是天幸照顾,甚至几乎成功,这朝廷一再说要隔绝内外,怎么弄的跟个筛子似的? 有了舆论基础之后,东林党加上三党又开始上书。 其实这些党派都站在士大夫阶级的立场上,不完全同意王文龙开海和民族主义的建议,但在这时却不会妨碍大家一起开骂。 现在内阁也就朱庚一个老头,各派都想把自己的人马塞进内阁之中,这种情况下攻击朝廷属于大家的一致选择。 …… 京中,朱庚叫来大儿子礼部郎中朱敬循以及二儿子中书舍人朱敬复商议。 朱敬复颇为父亲鸣不平:“王文龙被陷害和父亲有何相干?满朝人尽来开骂,真是毫无道理。” “他们图的什么,难道我们不知?这天下之事何时又讲道理了。”朱阁老叹气,“我所言之事圣上始终不予答复,看如今的样子即使圣上答复了,朝中对我的攻击也不会停歇,他们到底只是盯着阁老的位置,不如我主动让贤。” 朱庚也不是清心寡欲愿意轻易让出内阁独相的位置,他是实在是受不住了。 这才当上独相几个月,已经有几十人上书攻击他,而朱赓写的政改折子万历皇帝只是优诏答应,却根本不实施。 朱赓前两天把最后的招都使了,身穿素服到文华门跪地恳请,万历皇帝只是派太监出来让他起身,朱赓死跪不起,万历皇帝就一再的派太监来扶,但始终不见他面。 朱赓后来跪的真的快死了,只能自己收拾回家,没办法,实在不能再撑,他第二天还得到内阁上班呢,他要真跪死了,大明内阁就没人了。 别说跪死,内阁就他一个阁老,满天下的权力和责任全挂在他头上,朱赓连假都不敢请。 第559章 海五路启航 朱赓表示想要让内阁加人,大儿子朱敬循却摇头苦笑:“我们哪怕退一步,恐怕朝中对于父亲的责难也不会停歇,就是当今圣上恐怕也不会主动帮忙。” 朱敬循也是一个学霸,他是万历二十年的二甲进士,当官的第一步还真是凭自己的能力考上去的,当了这么多年官,而且因为父亲的保护,一直没有投靠任何党派,在夹缝之中冷眼旁观,对于朝中情况倒看得清楚。 朱赓还没说话,弟弟朱敬复则一下闻言恼怒:“此话又从何说起?” 朱敬复在科举上没有哥哥那么有天赋,是靠父亲提携了一个中书舍人的职位才能够在京城当官的,和王文龙是同事,只不过与王文龙闲云野鹤不同,朱敬复真的每天都守在内阁之中帮助父亲参谋事情,也是亲眼见到父亲如何受朝中各党派欺负,对于朝中人物颇为不满。 朱敬循苦笑:“朝中人物欺软怕硬,就是要捧他们上位,他们恐怕还会嫌咱们不够显得他们光明磊落,咱们上书之后他们肯定还要推三阻四,反复琢磨之下做出一个咱们求他们入阁的样子。而这之中父亲恐怕还要挨骂。” “这……欺人太甚了吧?我们该如何做?”朱敬复闻言气的脸都白了,朱赓则是若有所思,想着想着脸色也越发难看。 终于,朱阁老也是苦笑一声:“如何做?等着挨骂呗……” 朱赓这阁老真是当的受气,转过天来,朱赓主动上书自责,就由王文龙被诬陷之事开始,自陈自己年纪老迈,在王文龙被诬陷之事中有难以推脱的疏忽责任。接着朱阁老又主动表示,内阁之中事物繁多,自己已经很难应付,请求圣上选贤臣入阁。 上书发出之后,朝中各派全都噤声,没有一个人来夸朱赓高风亮节,但也没有再骂他,只等着看万历皇帝的反应。 几天之后,万历皇帝下谕让各部大臣一起推举阁臣。又等几天,廷臣却一起上书建议皇帝直接发出中旨选人。 见识到朱赓独当大位是怎么被骂了之后,无论是万历皇帝还是六部尚书都知道现在内阁是各党派死盯着的位置,选谁不选谁,都会得罪人,哪怕是党派,内部也打出了狗脑子,这时候谁都不想和这事情沾上关系。 皇帝和六部的意见相左,按照规矩就只能由内阁来权衡,朱赓这个倒楣蛋只能硬着头皮上。 六部都快把朱阁老给骂烂了,他日朱赓遇到什么事情六部大臣肯定没有一个会出来帮他忙,而他讨好万历皇帝,皇帝还是有可能看在他年老可怜的份上帮忙说句软话。 于是朱赓只能再次得罪人,依据万历皇帝的意思建议廷推。 于是事情尘埃落定,下一届内阁位置的竞争一下就掀开了大幕。用谁不用谁可有的吵。 各党派在六部和皇帝身上都有押宝,而且各自的用力方向都不相同,最后的结果也根据各个因素而有微妙的变化。 唯一确定的就是,在这一次内阁阁老的推举之中,吃了亏的人会因此记恨朱赓。 别说其他,就看现在推举结果还没出来,朱赓已经再次开始被骂。 朱阁老天天顶着挨骂上班下班,都快成二皮脸了。 …… 台湾海峡航运的最好季节是夏半年,而南海海路受到台风影响极大,航运的最佳季节则是春秋两季。 时间进入万历三十四年的九月,海五路趁着台风季节过去,终于扬帆,上百只商船组成的船队满载货物,踏上前往南洋的商途。 因为有王文龙的海图做保护,这一次下南洋的商队比原本海五路计划之中的队伍扩大了一倍有余,甚至连出发都分成了三批。 泉州港,李家带领着的船队率先出发,队伍中除了有准备闯入荷兰人封锁航线的走私船之外,还有一半以上的船只是准备依照荷兰人的规矩做正经贸易的,亦正亦邪,分担风险。为了保证队伍之中不出奸细,船队到达吕宋之后就会分作两队,做正经贸易的商船自己都不知道跟他们同路到达吕宋的走私船之后走的是哪条道路。 荷兰人再疯,也不至于把符合他们要求的商船给击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得是十几年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在福建外海占据了绝对优势之后才能做出来的态度。 台湾的北港一带则是聚集了大量的江浙海主,从崇明岛一路南下的沙船顺风漂流就会在此地停靠,这一代的水文条件也适合沙船这种抗风浪能力较小的船只航行。江浙的海主们在这里雇佣福建水手,将货物换上福建的船只,运载着大批的生丝出港,目标几乎全是走私。 他们会追在李家船队的后面,伺机突破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封锁,入港和当地的华人做生意。 大员、大狗港第三批出发,此处是台湾本地集散货物共同出海的地点,在台湾岛上经营日久的走私商们将货物在此处囤积,这些船只的火力是最强的,准备下南洋之后胡闯乱撞,在南洋的各个大港口之间伺机散货。 这群福建的私商敢闯敢拼,其中还有好多半黑半白的势力,估计能让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忙上好一阵子。 因为王文龙被荷兰人诬陷之事被三党和东林拿去做攻击朱赓的证据,眼见荷兰人都忌惮福建海商的力量,原本许多人所诟病的福建海商走私之事现在俨然也成为了政治正确。江南文人一时不好开骂,甚至还颇有些人物写文赞赏此事。 不过敢于积极评价福建商人的大多也只是江南的小文人,稍有名气的人除了王文龙之外,好多人还是不敢和这群私商扯上关系。 而王文龙就不在乎了,大家都知道他家就是海外出身,如果不站在海外商人一边反而会被骂不孝。 这年代的人认为家庭之内互相帮助、保护,无论是在名声上的还是实质上的都是应有的行为,对这种帮亲不帮理的态度和后世非常不同。 别说父亲是海商王文龙作为儿子帮海商说话了,甚至父亲杀人儿子帮助隐瞒都不算犯法,所谓“子不证父”“弟不证兄”“妻不证夫”,这叫做“亲属相为容隐”。 甚至有些朝代的法律制定者认为朝廷以孝治天下,帮理不帮亲还会犯法,比如《唐律》就规定“诸告祖父母、父母者,绞。”不过这法律在实际上也不会太严格执行。因为一般的个人之间的刑事案件瞒着也就瞒着了,但比如父母要造反,儿子面临的情况就是去告发是犯罪,不去告发也会连坐杀头,只能逼着孩子和父母一条心,共同造反才有活路。 不过一般的商人子弟是很难成为名士的,即使少数人心成为名士之后,他们也很快会回头拉拔自己的家族,使得自己家族脱离商人行列,而王文龙属于是例外,他的父母在海外,成为名士之前父母师父就死了,海商子弟的身份安在头上搬也搬不去,倒是因此获得了一面在舆论上帮助海商说话的免死金牌。 要是王文龙当年编一个其他的身份,就凭他写那么多帮助小商人的言语,这时早就被人喷死了。 第560章 叶成学求文 打狗港,三十几个受过航海术教育的火者颇为兴奋的站在港口之上,摆弄着自己刚买来的海图和六分仪。 这些设备都是王文龙让东藩书院用现有条件就地生产的,以此时打狗港的技术,六分仪的精度并不很高,六分以上所需要的半反射镜也只能拿被熏黑的水晶来做,但已经是这年代最先进的观测设备了。 在场的火者们都有一种学成屠龙之术即将使用的兴奋感。 负责训练这些火者的浙江舟师本来就是民党成员,对于开海也有自己的信仰,此时见到自己的学生们即将扬帆起航,不禁在港口上慷慨激昂的说道: “诸位同道,荷兰人已经逼上门来了,抢劫咱们大明的船只,这几个月来不少咱们大明的海船都着了道。但咱们华人不能放弃,如今海五路商号大批出海,往小了说是为一家一户之生计,往大了说是为东南半壁海商的未来。我们既为舟师火者,如今学会了牵星之术,当此之时就该勇敢顶上,为开海计,为本行本业还能长久留存计,便要让那些番鬼看看咱们的本事!” “让他看看咱们的本事!” “开海!” 一众舟师们也是热血沸腾。 王文龙却悄悄跟杨道:“这些火者都是福建走海行业中的有名人物,杨兄到海上可不要将这些人都和番人滥战消耗掉了,这可是咱们未来开海的种子呀。” “此事我自然明白,”杨天生哈哈笑道,“建阳可别忘了我们是海商又不是官军,从来都是有便宜就占,打不过就逃。过去不会大牵星术时都是这样从倭寇眼皮底下溜掉,现在有了这在海上观风望气的本领,那走的只会更加灵活,谁也抓我们不住。” 王文龙又嘱咐说:“六分仪以及海图定位的方法只不过是在近海试用过,还没有在远洋真正使用,真到了大洋之上肯定还会面临诸多问题,此次出航也是为了积累经验。杨兄在船队之中可以让舟师们多互相交流,讨论出些在远洋上使用航海术的技巧,这些内容宝贵无比,也不是在书斋学堂之中可以想出来的。” 扬天声道:“我记得了,会尽量让他们有机会交流,不过在大海之上火者必须坚守岗位,怕也没那么多时间让他们练习。” 王文龙教了他们在海面上用六分仪和经纬度定位的方法,但那只不过是书本上一两句简单的介绍,和实际情况肯定相差很大。 比如查对数表以及快速的三角函数计算等等,这些参考的数据虽然他根据回忆抄了下来,但是在台湾海峡的航行之中,根本就没有派上用场。这只能说明海峡航行对于定位技术的要求还是太简单了,真到了南海面临波涛之时这些短时间训练出来的舟师能不能在大洋之上准确指出方向,王文龙自己心里都没底。 这可以说是福建海商第一次大规模使用远洋航行而非沿岸航行技术,碰上的还是这么一群新手领航员。不用问,这一次远航肯定会有船只因为导航问题而在南海中迷失。 远洋航行所需要的技术准备也远不是只有领航这么简单,比如:如何储存足够数量的淡水?如何在长时间远洋航行的情况下储存足够天数的食物?这些全都是相当专业的技术,王文龙能预计到这一次海五路下南洋损失不可能小。 但是对于福建商人来说,这是必须经历的一次磨练。经过远行磨练出足够的技术,这些福建商人将迅速成长为本时空第一批掌握精确远洋航海术的群体。 归根结柢王文龙脑海中的技术书籍还是太浅了,这些技术想要投入实际运用,其中所欠缺的经验必须由使用者去冒生命风险才能获得。 杨天生这些福建商人也都有足够的风险意识,众人在港口港的妈祖庙前虔诚的烧香跪拜,和以往的每一次出洋一样,投入大洋之时他们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 在台湾岛送海五路船队出海之后,王文龙继续留在泉州也没什么事,于是坐船回到厦门之后便走陆路赶回福州。 回到福州,王文龙自然免不了和福建士林之中的朋友会面,叶成学见到王文龙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福建的衮衮诸公,于开海之事眼光实在短浅。” 随着东林党在党争之中迅速取得全面胜利,叶相高也已经有了入阁的声音,走叶家门路的人越来越多,叶相高作为东林党大佬需要养望,除了自己深居简出之外,为了避嫌年初便让叶成学从京城回到了福建。 叶成学的官场之路注定终结在尚宝司丞这个官职上了,这就是个虚官,干不干都是那样,现在叶成学也干脆将自己的生活重心转为打理家务。 有内幕消息的人都知道,叶相高已经确定成为东林党主推入阁的人选,李三才原本也有入阁的可能,但是东林党内认为李三才风头太甚,得罪的人也太多,此时他们刚刚掌权,还是推叶向高这么一个没有多少负面评价的人上去先把位置稳定来的好。 作为未来阁老的儿子,叶成学在福建光是迎来送往就足够忙到不可开交。 叶成学如今在老家福清已经成为当地有名的大善人,代表叶向高给家乡修桥补路,捐庙、盖学校、盖祠堂。 作为未来的阁老之家,叶家自然也经营着不少产业,身处福建,和海商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 福建的海外贸易还是增量竞争阶段,不像江南一样,渐渐的被世家大户所把持,叶成学作为海贸的股东,很推崇王文龙的经济理论。 叶成学这段时间利用闲暇时光把王文龙的一系列作品反复阅读,当年他初读《国富论》被其中的经济理论绕得头昏脑胀,但现在已经深得其中三昧。 很多人不知道,叶成学这个东林大佬的儿子,其实早已是一个潜在的民党支持者。 江南的民党现在也已经暗暗分裂,一派由有功名的士大夫阶级和地主大商人组成,主张开放经济,撤回税监,但对开海之事持暧昧态度。 另一派的主力则是小手工业者和小商人、舟师火者这样的技术人员,他们则主张全面支持开海以分担江南经济压力。 叶成学作为叶向高的儿子,居然会支持后者,其实也是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叶家富到了一定程度,叶成学多少也有些理想主义。 前段时间叶成学暗暗为海五路出航之事感到兴奋,但是和他同样的福建权贵之中,却对海五路这群私商不太看得上眼,甚至隐隐有所非议。 “浅薄呀,浅薄,”叶成学大摇其头,“欧洲人万里蹈海,已经来到大明疆界,封锁航道其野心昭然若揭。其中若无大利,何至于此?可笑这些权贵之家,只忙于收殓土地,垄断商贸,竟然放着这航海大利不想去挣。” 王文龙颇为担忧的询问:“八闽的权贵对于开海之事变了风声?” “我觉得已然有这样的苗头,所以今日才来找建阳告知。”叶成学回答。 第561章 开海三篇 在明朝,福建能够成为海商聚集之地有一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福建一省在大明以后几乎没有宗室力量,除了国朝初年朱允文削藩的时候把几个倒楣宗室贬到漳州之外,福建没有任何宗室封地存在,所以王公勋贵之家的固有利益也比较少。 可是耐不住福建人会考试,福建和江南一样,也是科举的传统强地,而且本地宗族势力强大,出了许多耕读传家的家族。 有名一朝福建光是三代以上连续中进士的家族就有两百多个,一个进士基本就可以使一个家庭成为富豪,三代进士几乎必出望族。 所以福建本地照样有权贵,这些既得利益者的组成主要是望族加上卫所武官世家。 这些人不会想着跟福建商人一起去挣开海的利益,反而希望出海船只越少越好,好由他们来垄断对外商贸的权利。而且这些人在福建的舆论场上还真有相当大影响。 可以说因为这一股力量的存在,福建人虽然大多主张开海,可是在福建的声浪之中才会始终有一群人愿意附和其他地区人士禁海的主张。 禁海的主张强烈与否也是随着时局而不断变化的。 原历史上的万历三十四年几乎没有人说禁海之事,直到郑芝龙崛起,福建洋面上的斗争趋向剧烈,天启崇祯年间才重新有人提起禁海的倡议。 表面上是因为福建洋面上的海盗频发,然而往生里深分析就知道,这背后和郑芝龙崛起之后抢夺了福建的世家大族在海贸上利益也有莫大关系。 王文龙知道,因为自己的到来,福建沿海的私商贸易伴随着台湾岛开发立刻火热起来,虽然还没有到郑芝龙极盛之时海波动荡的水平,但也比原历史上要热络许多,这些私人商贩抢走了不少大世家的利益。 如此一来,叶成学所观察到的世家大族对于海贸的态度改变恐怕还真并非空穴来风。 王文龙点头说道:“这样的转变如若形成舆论,恐怕真要出大事情。” “我也是这个担忧,”叶成学终于说明来意,“这些想要禁海之人肯定会开始鼓噪舆论,若是咱们慢人一步,在舆论场上就失了先机,趁着此时海五路出海以及荷兰人诬陷建阳之事热度还未消去,我们正应该极力鼓吹开海,建阳乃是此道之中好手,不知可有办法?” 王文龙在福建的名声足够大,手上还掌握着《旬报》这样的舆论利器,而且此时的巡抚徐学聚也是在开海之中的进取派,的确没有比此时奠定舆论基调更好的时候了。 王文龙稍加思索便答应道:“此事我理应加入,接下去我打算在《旬报》上面开一专栏,连续几篇报纸都讨论此事,先将舆论炒起来。” “如此最好,”叶成学高兴说道,“有建阳的文字,必然能够为开海一派造成极大声量。” 叶成学这人虽然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还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毛病,但是他却也是个真性情的人物,对于有些底层百姓的疾苦他难以理解,所以有他时会比较跳脱,但是对于他耳闻目染的坏现状,他却也总能够挺身而出。 叶成关心百姓并不只像其他的高门大户一样仅仅修桥补路做些表面文章,而是经常为了帮助别人而真心去做些困难事情。 比如叶成学回到福清后了解到当地官道经过峡江一带的渡口,修得十分险峻,百姓经过此路之时经常发生坠崖事件。原本这种事情和叶成学这样的乡绅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叶成学自己跑到峡江悬崖上考察之后就多次上书官府请求将官道改道。 官道之所以选如此险峻难走的道路,就是因为改道会经过当地大户的田地,当地土豪为了阻止此事,造谣叶成学之所以提出改官道是叶家想霸占高岭修建坟墓。 然而叶成学一直坚持,直到新任到福建巡按监察御史上任,终于将峡江官道成功改道。 叶成学此人的确是热心肠,当地文人对他的记载就是“慷慨好义,急人之困,至倾囊不息。”此君为了帮助他人有时甚至能把自己给折进去,也就是叶成学的爹是叶相高,所以才能养成这样的性格,换做别人像叶成学一样,多半早被社会现实给整死了。 王文龙送走叶成学后就摊开纸笔思考文章,思索良久,他终于提笔写下自己第一篇开海文章的标题——《海上小议》。 这是镜山先生何乔远晚年的名篇。 原历史上的天启末年,因为郑芝龙在海上的崛起,朝廷再次启用海禁,一直到崇祯年间都没有再次开放,当时福建内部的舆论热潮比起现在还要激烈的多,许多福建的世家大族都主动表示不要开放海禁,利益矛盾比起此刻还要尖锐几倍。 崇祯二年到崇祯三年间,何乔远先后写出《海上小议》《开洋海议》《请开海禁疏》,这三篇文字层层递进,将开放海禁,让民间自由通商的主张阐述的非常明白。 后来福建巡抚熊文灿招抚郑芝龙的整套逻辑几乎都是依据何乔远的文章进行的。 这三篇文章之中的观点当然没有《国富论》那么深刻,但是在这年头的大明打笔仗不是做理论大讨论,光是把道理讲得明白是不行的,关键是用什么方法在主张之中呼应各派系的诉求,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 何乔远在潮中曾经当到南京工部右侍郎,写此文之前又已经在福建乡居二十几年,对于福建和朝廷之中各方派系在开海之上的主张都已经权衡的妙到毫颠。 让王文龙写一篇从经济政治上阐述开海利益的文字,王文龙也写得出,但是王文龙自认为想写出超过何乔远这三篇文章背后政治敏锐度的文字,王文龙肯定没办法像何乔远一样在三个鸡蛋上跳舞还跳得如此精彩。 虽然时空环境不同,但是所面临的问题相似,王文龙感觉现在将这几篇文字给放出来肯定能获得极好效果。 第562章 叶相高看报 福建就开海禁海之论暗流涌动,而京城在朱赓建议廷推的上书之后涌动的早已不是暗流,而是刺刀见红的厮杀。 然而此时已经回到京城当上吏部右侍郎的叶相高却似乎完全不用理会朝堂之中的斗争,整天忙于吏部的工作,稍有闲暇时光就用来写大字和作诗,人们都称最近叶相高的几篇馆阁体又有所精进了。 看起来叶相高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一副闲云野鹤不会引来任何非议的态度。 然而是个人都知道叶相高这样的态度只是为了养望。 此时位列七卿之首的吏部尚书是几年前在京察之中苦心潜伏、直到大开杀戒之日才突然展现东林底色的老臣杨时乔。 叶相高原本是南京礼部右侍郎,被沈一贯压着一直回不了京城,直到沈一贯和浙党失事,叶相高突然就被调回京师,接着便送到杨时乔手下保护起来。 叶相高一直在干活,而他所干活的单位又正好是六部之中最为敏感的吏部。 这么多正好的事情聚集在一起,只能得出一个答案,一切太过于巧合的时机都是刻意安排。 从叶相高被调回京师开始,他的一路行程都是被东林党人用最大的力量密切保护起来的,能被这样程度的保护,说明东林党对叶相高有极高的期望,而能实现东林党这么大期望的位置,只有阁臣。 东林党要把叶相高这个年富力强,声望保护的十分之好的能臣一步一步护送到阁老的之位上。 这时叶相高要做的就是保护麟爪、潜身云雾,等待腾飞之日。 旬休日,叶相高推掉所有来拜见的帖子,在家中休息,这时任何的异动都有可能带来危险。 于书房中写了几笔草书,叶相高放下笔问仆人道:“福建老家最近可有什么风向?” “刚来的信,私商们组的那个海五路商号大张旗鼓的出海了,大小海船足有上百艘,福建当地的几个世家都对此有所微词,有人以为他们全都没有船引居然敢公然宣传出海,实在太过狂妄。还有人提出应该彻查海五路……” 叶相高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马上写信回去通知,此事不要站在世家一边,海五路乃是福建私商的代表打击不得!” 叶相高如今已经是要做阁老的人,视野也必须放到统领全国的高度上,月港开关哪怕闹出了再多走私之事,但却实实在在给朝廷财政带来颇多好处。 作为未来的阁老,除非福建洋面上乱到了朝廷需要派兵剿匪而导致入不敷出的程度,否则叶相高绝不会支持海禁之事。 那仆人记下叶相高的话语,出去通知幕僚写信。 幕僚进屋时顺便带来一叠福建老家寄来的报章,这都是家乡的报章杂志,是叶相高动用了八百里加急从福建送来的,许多报章到叶相高手上,距离印刷出来的时间还不超过五天。 叶相高现在正在要成为阁老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污点出现,连乡里杂谈他都要时刻监视着,毕竟家乡情况对于这时的朝臣来说也会影响他们的仕途与风评,如果有要紧的事情,叶相高必须马上作出反应,或是避嫌或是发表议论,一旦反应不及时就会落人口实。 叶相高翻着报章,第一封就拿起了,福建市面上销量最高的《旬报》,看着上面漂亮的花框报头笑道:“这些报半年不看,却是印的越发精美了。” 被叫进来写信的师爷笑道:“这是王建阳发明的石板印刷术,据说不须刻刀雕琢,用药水点石即能成刻版,实在是神奇之极。” “王建阳又在报上开了专栏?”叶相高扫了一眼报头目录,就将报纸翻到王文龙专栏文章的那一页。 只见那文章开篇就写道:“窃谓海者闽人之田也。” 叶相高点点头笑道:“这形容用的好,于福建人来说,下海贸易、打鱼就是天然生业,与他处的种田农夫无甚差别。” 士农工商,商人是最末流的阶级,而农民则仅次于士大夫位于四民中的第二位,何乔远用“海者闽人之田也”的比喻直接将开海贸易的商人形容成了种田的农民,这个比喻一出来之后,他为商人辩护都更容易被人所接受。 叶相高只看了一句就感兴趣,继续向下阅读,就见王文龙写道: “闽地狭窄,又无河道可通舟楫,以贸迁江浙两京间,惟有贩海一路,是其生业。高皇初定天下,彼时寸板不许下海……” 王文龙引经据典,在何桥远的原文之上夹杂入了大量的历史内容,其中一些是《明史》和《明实录》的档案,大明还没灭亡呢,隔代修史,这两本书自然还没被编出来,其中许多内容虽然这时人有所听闻,但是却很难得到资料看得如此精辟。 叶相高把文章的第一大段读完,基本就了解了福建开海禁海政策变动的历史,以及每一次政策变动的背后原因,只觉得王文龙这文章所用的史料详实。布局又十分得当,看起来颇有收获,而且对于士大夫阶级很容易接受。 王文龙在讲完福建开海的历史之后文章又写到对于此时海贸政策的分析。 何乔远写作原文的时候,福建已经实行了几年的海禁,他只需要描写海镜给福建百姓带来的困苦状况即可,而王文龙这里则将何乔远的描述改成了预测。 王文龙指出福建的情况光靠福建的粮食是很难养活当地百姓的,一旦实施海禁,沿海居民失去生计,必然加入盗贼团伙,导致社会动荡,朝廷想要用海禁节省军费,但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王文龙的一番分析是根据后世历史真实情况反推,马后炮地分析历史现象的原因,比起实际做预测自然是简单多了,王文龙的分析在叶相高看来便是一针见血、详实无比,他不禁连连点头。 写完实施海禁造成的恶果,王文龙接着又写到开放海禁带来的好处,他仔细分析了福建各位所的防御情况,各地的经济条件,按王文龙的分析总结,开放海禁之后,福建的税收会上升,甚至即使出现大量私商,福建本地卫所的防御压力反而会因为经费的充足而有所减少。 最后王文龙叙述:“有宋之时,市舶司实置在泉州。彼其通番,则有彭亨、百花、大食等国,凡三十余,皆来城下,载在泉州旧志可考也。又每岁四月,则郡守为海舶祈风,以求回船。彼时诸公皆有祈风之诗,刻石在泉州九日山可考也。是以有宋之朝,金缯和虏不至框匮;其后宋家失事,亦不在贸易之夷,皆往事之可见者……” 此时海禁派提出应该实行海禁的一大理由就是宋朝没有海禁,结果导致国家衰落,王文龙在文章末尾直接举出大量事实例子进行反驳,表示宋朝正是因为没有海禁,所以才依靠南宋半壁江山却能获得巨大的贸易收入,支持了南宋正面对抗金国、蒙古那么多年。 叶相高看完王文龙的文字颇为满意,下一张报纸上,他又看见了福建本地对于海五路出海的非议文章,两相对比后叶相高忍不住满意笑道:“王建阳写文章笔仗果然是烛照千里,这些与他打对台之人根本非他对手。此人实为八闽第一支笔,国之干才呀!” 师爷在一旁提醒道:“这王建阳同着浙党多有往来,还是江南民党的法骨。” “此人并不有意从政,一向在各派势力之间周旋,他在民党之中可有职务?”叶相高问道。 “好似并不在民党中挂职,只是与他们过从而已。”师爷回忆着说。 叶相高笑道:“那便是可用之才,等事情定下眉目,我要找他来京城,这样的人材我们应该拉拢。” 第563章 凤凰岗讨论 福州,凤凰岗,一间草庐之中。 徐兴公手捧着《旬报》边读边点头,称赞道:“建阳这篇文字做的好,海者闽人之田也,若要在福建实行海禁,不是打击奸商,而是要断了闽人的生路。” 画家林宏衍叹息说道:“道理虽然讲得清楚,但是却堵不住那些世家大族的口。” 诗人陈荐夫说:“无论如何,建阳这篇文章对于开海的好处阐述的极为清楚,说出了福建人的心声,公道自在人心。” 三人交谈之间,谢肇淛也在童子的陪伴之下走上凤凰岗,他身上穿着孝服,脸色也不太好看,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谢肇淛的父亲谢汝韶还是没熬过今年的秋天,在一个多月前溘然长逝。 徐兴公知道谢肇淛心中悲痛,故意不提及他的伤心事,装做未发生什么事情一般招呼道: “在杭快过来。” 谢肇淛也不想打扰大家的兴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问道:“你们在聊何事?” 林宏衍回答说:“我等在聊王建阳的这篇开海文章呢。” 谢肇淛左右看看问:“建阳还没到吗?” 陈荐夫笑道:“他搬入了半野轩之中,那园子之雅致真是人间天上,这凤凰台上的景致王建阳多半就看不上眼了。” “你等不要胡乱编排我。”这时就听身后传来王文龙的声音。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王文龙和邓道协一起走上凤凰岗,林宏衍笑道:“王建阳难道修了天耳通?才念起他名字他便来了,此人日后是提不得了。” 王文龙笑道:“我来迟还不是为了去接邓将军,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了出来。” 徐兴公闻言笑着说:“邓将军也是,多大的人了,非要去做那孩儿的行止,瞧如今怕的这个样子。” 邓道协闻言没皮没脸的一笑:“我哪知道那吴老爷会如此看重他的指甲?” 邓道协作为锦衣卫官员,平时也没啥正经工作,加上家里老爹当官,自己在福州也是玩耍惯了。他家和徐兴公住的很近,两人共同的邻居还有个姓吴的秀才。那位吴秀才家资颇丰,早已过了科举上进的年纪,平日顶着个秀才功名只做个富家财主。 吴秀才有一癖好,就是养指甲。 此人四十余岁,对于自己右手的小指甲格外在意,右手小指的指甲养了足有两寸多长,每天拿个猪毛刷子仔细刷弄,还专门搞了个和小指一样粗的小竹管套在指头上,以免平日不小心将那小拇指甲给弄断了。 偏偏遇上邓道协这家伙手贱,见到那吴老爷珍惜自己的指甲,故意使个法子将吴老爷的小指甲给弄断,他富家公子性格还以为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结果却捅了马蜂窝,吴老爷极为珍惜自己的手指甲,气的居然联络打行要揍邓道协,吓得他躲在锦衣卫公房里几天不敢出门。 莫名其妙自己去招惹这样的事情,只能说这位福州权贵公子真的是闲的蛋疼。 王文龙和众人调笑一阵,这才专门走到谢肇淛面前对他点点头。 “上个月我在台湾,知道消息时已然晚了,在杭还请节哀。” 谢肇淛勉强一笑,摇头说道:“其实我家众人也早就料到,父亲生前就说他多半吃不到今年的新柚了。我父临走时叫我到床前仔细嘱咐,让我用这几年收收心思,日后也为国为民做出些事情来,不要再一副悠游天下的模样,生前生后之事都已安排好,去了便干干净净也就是了。” 谢汝韶和谢肇淛父子俩都有名士风范,平日里生活洒脱不羁,还经常做些在外人看来是行为艺术的事情,不过谢汝韶临死之前总算是对谢肇淛有些正经的托付。 历史上谢肇淛守孝三年再回到南京,做事态度便改变许多,从原本只会写诗讽刺上司变成主动上疏为民请命。 后来谢肇淛调到工部屯田司,更是跑遍北方水利工程的现场参与实际工作,还写成了一本讨论北方水利设计以及历代治河利弊的水利学专着《北河纪要》,这些多半和谢汝韶死前对儿子的交代脱不开关系。 父亲之死是推动谢肇淛从一个风流名士到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官员转变的重要因素。 大家坐下清谈,仆人端上准备好的水果,在场众人都是红云会的成员,虽然荔枝季节早就过去,但是秋天福建还是盛产多种瓜果,端上来的就有闽侯县的青橄榄,漳州产的琯溪蜜柚,还有莆田的龙眼肉。 仆人在小火炉上支上一口茶壶,将饱满蜜色的龙眼肉配上大红袍同煮,很快一股香甜的茶香便飘散出来。 在场诸人取了小杯品茶、轻啖橄榄,原本红云会之中就是谢肇淛最爱玩,也是历次聚会的主心骨,但众人发现,今天的谢肇淛却与往常极为不同,更多的是聆听而不是主导话题。 原本这次聚会就是在荷兰人封锁福建海上的背景下进行的,接着又有开海禁海的争议,满福建都讨论着此事,没了谢肇淛打趣,聚会的话题也自然就转向这个方面。 林宏衍首先说:“建阳开海文章虽写的有道理,但是福建的世家大族对于禁海还是颇为热衷,最终会成个怎样局面,恐怕只有两边互相调和而来。” 陈荐夫闻言却直接反驳说道:“哪有调和的空间?一边要开海,一边要禁海,若如了世家大族之意思,则沿海百姓都饿死矣,那时又找谁谈去?” 两人的对话表面上是因为两人对于此事的认识不同,其实是他们的身份使然。 林宏衍是官宦世家,家里在福州有许多财产,自己更是因为恩荫当上了户部员外郎,他就是典型的福建读书世家的子弟代表。 而陈荐夫作为着名诗人,虽有才华却少而孤贫,三十几岁才考中举人而后屡试不第。他游历大江南北,和徐兴公等人结成“闽中七子”,但却还是个失意文人,陈荐夫所写的诗词之中弥漫着一股晚唐之风,这其实就是他内心的写照。陈荐夫如今自然会站在普通百姓商人一边。 此时此刻,林宏衍和陈荐夫两人越说越争吵起来,林宏衍认为不管控私商肯定会惹得福建世家大族不满,到时候就会推出海禁,商人想要避免海禁只有去和世家大族谈出一个不损害世家太多利益的开海方法,商人在这过程中也要约束自己。 而陈荐夫则认为世家大族贪得无厌,现在他们走海也可以挣钱,却因为看到私商挣了更多的钱,就忍不住想要干预,这种欲望是喂不饱的,退缩也不可能换来好结果。 见两人争执不下,徐兴公突然问王文龙:“建阳是什么看法?” 第564章 海主时代 王文龙摇头说道:“福建的世家大族想要打击海贸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越是搞出海禁,只怕越会引得私商和大族之间的利益产生绝对冲突。” 林宏衍满脸不信:“私商哪有这样的胆量?海禁政策一下,他们只怕胆子也要吓破了,连如今的盘子也不能保存,还说什么和世家大族竞争,只有两边妥协才是惟一道路。” 就连支持小商贩的陈荐夫闻言也忍不住说道:“建阳,若是朝廷重启海禁,福建百姓只怕没有活路了。” 王文龙闻言笑道:“列位都读过我的《国富论》,也知道其中的一条规律:资本是逐利并且倾向于无限增值的。海贸之所以繁盛,并不是因为朝廷开放了海禁,而是反过来因为海外贸易有足够利益,才驱使许多福建人先做了私商,因为私商太多朝廷而后才在隆庆年间将海禁开放来收税,这两者孰因孰果列位可要看得清楚。” “如今大明海面上荷兰人,西班牙人,日本人都跑来了,不也正是因为海上贸易的利益足够大吗?只要有这样的利益支撑,福建的海贸就不可能断绝。” 谢肇淛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好奇,问道:“可建阳你不也在文章中说起朝廷海禁之后对福建百姓生计带来的困苦,照你这意思,海禁根本没有效果,难道文章中那些海禁带来的危害也是假的?” 王文龙笑道:“我文章之中所描述的海禁给福建普通百姓带来的危害都是仔细推断而出,并非作假,我的意思是海禁会伤害到普通百姓,但不会伤害到和世家大族作对的私商势力。” 王文龙预言道:“如果朝廷实施严格的海禁,那么这些私商不但不会消失,反而还会转成黑道,变成亦商亦匪的人物。那时哪怕是福建的世家大族想要凭借合法船引出洋贸易,都会被广泛分布在福建洋面的海盗所抢劫。” 王文龙说的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原历史上实际发生的情况。 原本历史上福建洋面上的私商力量越来越强大,顺便就将倭寇海盗势力也带了回来,更重要的是大量的私人商贩使得福建的世家大族在海贸之中也没有了多少占比,不断迅速富裕起来的海商家族在地方上威胁着世家大族们的权力分配格局。 福建的世家大族们不愿意了,于是和朝中的力量一起推动,在天启年间重新开始了福建的海禁。 但海禁的结果只是合法出海的渠道消失了,全部变成了非法的走私生意。 福建的世家大族在合法生意的条件下,有着官府的拉偏架时,他们对上福建的私人海商却都竞争不过,等到大家一起做非法贸易,他们就更不是那些野路子出身的漳泉海商的对手了。 于是福建洋面先后被刘香、颜思齐、郑芝龙所控制,而且原历史上因为这些势力都是法外狂徒一般的走私商人,包括头领在内都不认识几个字的那种,他们对付起世家大族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些个海商家族不光是在洋面上扩张自己的地盘,还利用金钱和武力在福建省内的权力格局中疯狂抬高着自己的位置。 熊文灿招抚郑芝龙之后,虽然郑芝龙只是个武官,但哪怕是一省巡抚也不敢和他大小声,反而是给了郑芝龙的“十八芝”更大的发展机会,让他们完成了从海盗到拥有朝廷武装的洗白。直到郑成功接手家族之后,郑家的武装直接获得南明朝廷承认,成为了“招讨大将军”,拥有在大明旗帜之下合法出兵攻伐其他武装力量的权力。 要是没有之前郑家长期参与福建高层管理事务培养的人员班底,郑成功哪能独自在东南一隅对抗满清那么多年? 徐兴公思考一阵点头说道:“建阳的话的确有道理,恐怕真要实行海禁,非但不能打击私商力量,还会使得福建的海商越发脱离朝廷控制,独自壮大起来。” 林宏衍也点头同意:“此时一想,的确如此,咱们八闽的海商从来就不太听从朝廷的调遣,我就怕即使没有海禁相威胁,他们也会在壮大之后越发的自成一体。我觉得此事还是不能任由这些商人们自己发展,必须要有朝廷能够约束他们。” 王文龙用好笑的语气说:“朝廷若是有办法约束他们,福建的世家大族也就不用担心私商的力量增长过快了,直接让朝廷规定他们不要快速增长不就可以?” “那……能怎么办?”林宏衍脑海之中除了海禁之外,根本想不到其他法子来约束这些福建商人。 “和商人联合,主动联合!不然就等于将福建商人这一庞大力量全部放弃。”王文龙毫不犹豫的回答。 陈荐夫点头同意道:“这法子最好,朝廷若能对商人折节下交,则商贩必也以国士报之。” 王文龙和陈荐夫完全站在开海的立场,认为福建的商人必然有极大的发展,朝廷只能顺应趋势,不可能改变。而其他人却没有他们这么相信。 不过无论信与不信,在场几人心里都暗暗想着:看来这一次由海五路出航引起的开海禁海之争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海贸对于此时的福建来说,实在是关系到每一家每一户生计的头等大事,未来朝廷对这局势会怎么判断,福建海贸接下去该怎么走,这写个问题像把把利剑悬在众人的头顶。 大家聊着聊着弹性都不高,只是勉强附和,各自心中都做着盘算。 一场聚会一直聊到过了中午,众人结伴下山,刚进到福州城中,便见到有许多人在市面上分发传单。 过去分发传单这种事情一般是文人来做的,多半是文人要搞上书集会之类,要做先期宣传。 可大家见今日分发传单的人物却各个皮肤粗糙黝黑,还有些人带着明显的沿海各地口音,连官话都说不清楚,像是常年走海的海商。 王文龙接过传单一看,就见传单上赫然写着宣传开海利益的话语,其中不少文字还是从王文龙在寻报上的那篇专栏文章之中抄下来的。 众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无奈表情。 商人主动到市面上分发传单,无论是哪个组织在幕后作为推手,目的大概都是为了争取更多的百姓支持,这一切都说明开海禁海之争马上就要闹大了。 这场争端的源头早在这几年福建商人大举开发台湾之时就已经埋下,海五路出航的过程中各方反应只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背后的矛盾没有被解决,这件事情就会一直闹下去。 王文龙心里暗想:福建市面上又要热闹起来了。 第565章 宽甸六堡的消息 “蝴蝶,蝴蝶!”小阿难站在草丛中,颇为高兴地指着花上飞舞的粉蝴蝶,下一刻他胖乎乎的肉手毫不犹豫的伸向一只蝴蝶,捏住蝴蝶翅膀,直接将那蝴蝶抓了起来。 “阿娘,蝴蝶。”小阿难,高兴地将手中的蝴蝶向李国仙递去。 那倒楣催的蝴蝶也没想到自己踩着蜜,就被王文龙的儿子给抓了起来,此时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情况的惊险,因为翅膀被捏住,无法挣脱,只能不停的顾涌着肚子,仿若一条大肥蛆。 李国仙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平时连虫子都怕,这时看到自己儿子像献宝一样将这么一只大蝴蝶往自己这里递,吓得连连摆手。 “丢掉,阿难,把蝴蝶丢掉!” 看见李国仙求助的表情,王文龙忍不住笑起来,见李国仙都快哭了王文龙连忙上去道:“阿难好厉害,乖,把蝴蝶给阿爹。” 小孩对于昆虫青蛙之类的东西根本没有恐惧之心,阿难眨眨大眼睛,不太理解为什么阿娘会对一只漂亮的蝴蝶产生如此大反应,老实的将蝴蝶交给了王文龙,王文龙捏着翅膀拿到边上一松手,那蝴蝶没命介的飞了出去,飞了两下就往下坠,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 李国仙从养娘手里拿过毛巾,将阿难手上沾染的蝴蝶翅膀粉末擦干净,还忍不住教训儿子道:“虫子脏,以后不准乱碰。” 王文龙却在一旁笑说:“孩子喜欢花鸟鱼虫也是天性,只要不发生危险即可,让小孩多接触些昆虫,日后反而能长得更加健壮。” 在王文龙的观念里,小孩子别呵护的太干净,多接触些大自然,也能多得到一些来自周围环境的抗体,免得长大以后对啥都过敏。 特别像他这王阿难,别说比起这年代的小孩来说,身体更加健壮,就是比他印象之中的后世婴儿,那也是绝对的健康宝宝。 阿难现在还不满周岁,却已经可以扶着墙或者家具短时间短距离行走,能发出不直一个词汇的读音,甚至能够用拇指抓取蝴蝶翅膀这样细小的物件,这都说明阿难的认知能力大概已经到了后世其他婴儿一岁多的水平。 这小子发育的贼快,而且体格健壮的很,还没过新手保护期呢,估计只要不乱吃东西,还真没那么容易得病。 沈宜修好奇问王文龙道:“孩子多接触些自然,长大能更不容易得病吗?” 王文龙笑道:“正是如此,小孩就是要让玩呢,天天弄得干干净净,反而以后会养出个磕磕碰碰就受伤的大豆腐来。” 李国仙听了这话也转变观念,她希望儿子健康,但又怕虫,于是抱着阿难嘱咐:“以后抓蝴蝶可以,但不许送给阿娘……阿娘不喜欢蝴蝶……” 阿难仔细看着李国仙的脸,听讲的态度十分端正。 过了一会儿,阿难转向沈宜修的方向,指着远处花丛中的蝴蝶又说:“蝴蝶。” “哈哈哈哈。” 他那一本正经仿佛是宰相母亲推荐自己心爱物品的表情,逗的王文龙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丫鬟跑来对王文龙说:“老爷,毛老板到了。” “请他到书房吧。”王文龙回答。 毛文龙在辽东待了一年多,主管皮岛的建设,越发的不修边幅,络腮胡子根根扎起,再穿上一身儒衫,看起来越发不协调。 “建阳,这是我从辽东给两位夫人带回来的人参以及鹿茸。听说正夫人即将有喜,我专门让人去朝鲜弄了几只水参回来,此物说是比之辽东红参更加温补,女子用来最是养身的。” “振南有心了,请坐。”王文龙和毛文龙熟悉的很,些许客套之后两人便坐下泡茶。 如今皮岛已经成为辽东海上贸易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更是走私天堂一般的地方,王文龙对于那里的情况没有太过了解,但只要看到每年送回家里来的几千两银子就知道当地的油水肯定很足。 毛文龙这几年一直和李家在开发皮岛,根本脱不开身,也算是在本时空以另一种方式加入了辽东的军事体系。 王文龙问:“现在岛上可有枪炮?可会被女真人所入侵?” 毛文龙笑着说道:“建阳放心,凭女真人那点航海本事根本摸不到我的边,就是他们来我也不怕,我皮岛上光是开花炮就有十五门,比之六堡的防御还要严密,女真人敢在皮岛外现身,就是个死字。” 毛文龙果然和历史上一样,打仗本事还放在其次,屯田种地开发海贸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此时他已经通过一年多的整顿将皮岛弄成了一个小镇级别的居民点,而且王文龙建议的沿黄海北岸防御体系也逐渐被他建立起来。 王文龙点点头,又问道:“六堡之事可有变动?” 说起此事,毛文龙脸色也不禁严肃:“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我照先生所说的一番打听,这辽东军中还真有放弃六堡的言论。只不过我花了银子一路问到李家去,结果好在比建阳想象的最坏情况要好,李总兵还没下定放弃六堡的决心。” 六堡是万历元年李成梁在击退蒙古之后修筑的边塞堡垒,经营至今已经三十多年,在当地已经培养出了两代土生土长的驻守官兵,完全符合“以辽人守辽土”的兵员需求。 而且六堡本身也十分强大,作为大明深入女真腹地的一处战略要塞,六堡此时已经聚集了六万四千余家的百姓,哪怕都是小家庭那也有近十万人了,完全是一座边境大城的规模。 可原历史上的李成梁却在万历三十四年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宽甸六堡,“尽徙其民六万户于内地”,有些百姓恋家不愿意离开,李成梁甚至动用大军在后驱赶。 “确定没有?”王文龙再次确认。 毛文龙斩钉截铁的说道:“起码今年之内不会,我南下之前皮岛上才到了一批要送往六堡的物资,若辽东总兵要将六堡放弃,何必还往上面送这许多秋季补给?” 王文龙闻言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现在还有时间挽回了?” “我看也难,”毛文龙却只是摇头,“我听闻李总兵已经生出退却之心,六堡孤立无援,反而经常引起女真人的忌惮,朝中对李总兵孤守六堡也没有什么好评价。” 毛文龙在王文龙的嘱咐之下专门了解过六堡的局势,然后很快就做出了李成梁必然放弃六堡的判断。 他没有看过历史,这一切的局势都是根据辽东此时的政治情况推演出来的。 第566章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史书上对于李成梁放弃六堡,全都将之写成李成梁的过错,同时如果看过万历朝的史书就会发现,万历一朝的史书描写方向明显都是偏向东林党的口吻,而在李成梁放弃六堡这一历史事件中,史官们对于李成梁颇多意见,可是东林党的身影却从其中消失了。 站在后世历史的角度的确很难理解李成梁为什么放弃六保这么一个重要的战略堡垒。要说他不知道六堡的重要性吧?这个战略堡垒是当年他亲自选定地点并且大力移民发展起来的。要说他放弃六堡就是为了给努尔哈赤送礼吧?就如前文所说,李成梁一家在原本历史上因为辽东的局势变化死了不少人,活下来的人在满清入关之后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完全不是大汉奸的待遇。 当时站在万历朝的时空背景去考虑,李成梁放弃六堡的原因却非常简单——党争。 万历一朝哪件事情离得开党争? 李成梁和戚继光一样,都是当年张居正提拔起来的亲信大将,光是凭借这一条,他就天然是东林党的敌人。 从张居正死后御史们就开始弹劾李成梁在辽东兵权太盛,万历十六年时已经发展到御史公然上书说李成梁有“唐末藩镇割据尾大不掉之势”了。 他们一直折腾了九年,万历十九年万历皇帝终于让李成良从辽东退出来,想调他去宣大山西一带当总兵,但这件案子被当时的言官连番阻挠给拦了下来,硬是让李成梁失去所有官职,回乡养老。 包括万历二十六年,李如松出任辽东总兵之时,因为他是李成梁的儿子,东林党和三党全都是一片反对之声,又说李成梁要把自己的私军拉起来了。李如松上任四个月就因为出击中伏而死,当时除了万历皇帝给李如松相当高程度的赞赏之外,满朝言官几乎没人说话。 东林党包括三党之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当年都是靠着骂张居正而起家的,李成梁是在张居正手下做大的,两边人马结怨太深,就算想让他们和好,他们也会担心对方在后背捅刀子,这种矛盾在此时党争激烈的背景下几乎无法调和。 后来万历皇帝请李成梁重掌辽东时,李成梁上书推辞表示自己:“刀痕剑眼,遍体鳞伤,阴雨西北风,金疮时发……” 其他官员要装谦虚,面对皇帝的出山也会搞三辞三让的把戏,但最多是说自己德行不够,能力不够等等,总不至于说自己连字都不会写。 而李成梁不光说自己身体不好,甚至说自己连马都骑不了了,作为一个武官,直言自己不能骑马,那已经是表示自己没有当武官的最基本素质了,这是真不想干。 因为李成梁也怕,他虽然是个军头,但是此时又不是辽兵能够左右朝局的明末,他的能量放到京城的党争之中还真不够看。 李成梁完全没有斗倒京中言官的本领,完全是无奈被万历皇帝逼着出山。 于是李成梁出山重掌辽东之后,就是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他对在辽东收刮无度的太监高淮只是一味的顺从,太监自然不和他闹事,正好这时蒙古各部的王公都已老迈,首领一批接一批的死去,各部还在混乱之中,建州女真大肆扩张,其他少数民族部落被努尔哈赤打的嗷嗷叫,李成梁抄上了个好时候,辽东几年不闻金鼓。 李成梁也是因为如此才没有被文官抓到把柄。 而凭李成良的战略视野,自然是知道宽甸六堡放在建州女真的腹心,很容易成为努尔哈赤下一个攻略的目标,努尔哈赤一旦打过来六宝肯定要陷入苦战,能不能守得住不知道,但哪怕守住了,言官也会找他的麻烦,随便一条擅开边衅的罪责丢过来李成梁就接不住。 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放弃。 毛文龙将自己所了解的辽东情况大致说了说,然后询问王文龙道:“建阳以为李总兵此法能否成功?放弃六堡这样的战略要地难道不会更加挨骂?” 王文龙摇头道:“不会挨骂的。那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并不是个蠢人,李成梁主动放弃六堡,给了他大片土地,努尔哈赤只要抓紧消化六堡就能够获得一个稳定后方,有了根据地以后他就能施然对其他女真部落扩张,当此之时他力量还不够大,何必将族人性命浪费在进攻辽东上?得了这么一大块肥肉,女真那边先就安稳下来了。” “至于朝中议论他丧失要地,这样的言语肯定是有,但辽东表面上局势安稳,这就是李成梁最大的底气,只要有这一条,朝中对他的所有攻击都没用。” 万历十九年李成梁走后,接任的辽东总兵实在是太拉胯,其中李如松算是倒楣,才干了四个月辽东总兵就死了,而其他的九任总兵没一个能够镇住场子。 关键是辽东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复杂了,长期观内对于辽东百姓的歧视,使得辽东百姓有了强烈的内部认同思想,对外来的空降官员首先就不配合,辽东百姓都如此,百姓之上的士兵们就更是不服,加上那时蒙古各部叩边频繁,女真崛起搅的辽东一团乱,援朝鲜战争刚刚打完朝鲜的局势也非常复杂,还有一个万历皇帝派出来的监军太监高淮搞七搞八。 这场面除了李成梁还真没人能镇得住。 而李成梁一当回辽东总兵,辽东的局势马上就稳定下来,治乱之间的对比实在是太强烈,以至于反对李成梁的言官们也无话可说,现在李总兵都快八十了,还没人敢说让李成良退休的话。 “如此说来,放弃六堡倒是一步好棋了?”毛文龙问。 “扬汤止沸尔!”王文龙摇头说,“放弃六堡是李成梁怕女真人来打六堡给他造成麻烦,根本原因是建州女真的实力已经太过强大。” “振南想想,建州女真如今就已如此强大,若放弃了六,堡建州女真吃下这块肥肉,继续扩张,总有一天会难以受制。李成梁大概以为自己是快死的人了,只求生前少挨骂,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原来如此!”毛文龙闻言先惊后怒,“李总兵这一手好没见识,岂不是将国朝之未来都给丢弃了!” 第567章 辽东海运的未来 听了王文龙的话毛文龙忍不住追着问道:“若是如此,该如何才能保全辽东?” “至少先要将六堡给留住,没有主动丧失要塞的道理。”王文龙道。 来到本时代这么久,王文龙虽然自信已经对大明做出了诸多改变,但是他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止原历史之中的悲剧重演。 之前王文龙去往东北,也只能帮助呼吁内地人要善待辽东百姓,至于给辽东的政局出谋画策,王文龙还没有那样的影响力,更别说号召去打女真人,努尔哈赤的发展路径非常精明,在实力足够强大之前他对大明一直表现的十分顺服。 原历史上一直到李成梁死前,努尔哈赤对他都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态度,李成梁未必不知道努尔哈赤的危险,但就凭努尔哈赤那一副老实巴交的做派,李成梁说不定还真的有可能被他骗过。李成梁都没有上书要求去攻击建州女真,王文龙喊破嗓子也不可能给时局带来多少改变。 不过如今已经万历三十四年,王文龙也知道努尔哈赤的崛起就在眼下了,他必须得做点事情,能不能挡住女真人的强势崛起不知道,但起码王文龙知道只要保住六堡,就能为大明在辽东保留相当大的战略空间。 听了王文龙的话,毛文龙叹息道:“那可困难,虽然李总兵今年还没有决定放弃六堡,可根据建阳的分析,明年说不定他就要有动作,那时又该如何阻止?只希望真能如建阳所说,皮岛的海上防御能够限制女真人的活动。” 历史上毛文龙当上皮岛总兵之前也是好几次丢下部队逃回山东,看不出多少武将的气节,不过在本时空毛文龙受了这么多年的民党思想影响,多少还是有些民族主义观念在的。 而且他现在已经在皮岛经营上获得这么多利润,皮岛就在鸭绿江口,如果女真人真如王文龙所说的会往南往北扩张势力,皮岛必然成为女真的心腹大患,那时候皮岛的风险可就大的多了。 即使为了自己的利益,毛文龙也会希望阻挠女真人崛起。 王文龙拿出一份海图,笑道:“振南,我倒有一份礼物要送你。” 毛文龙接过地图,粗略看了一眼,大致从地图上的标记认出来:“这是辽东的海图?怎么能标注的如此清楚?” 后世的辽东湾以及鸭绿江口一带一直是近代史上重要的军事地点,德国人、俄国人、日本人纷纷来此侵门踏户,后世的大连更是华国海军最早的基地要塞,这一带的海图王文龙脑海中存着的就有不下十幅,都是以前查近代史资料时扫入脑中的。 虽然黄渤海沿岸因为沙洲堆积在几百年后海岸线有所变动,但是根据几幅地图的参考,王文龙还是很容易的标出了海上重要岛屿的位置,岛屿在海图上就是个点,这些位置基本上不会有太大改变。 毛文龙也是个读书人,特别是因为王文龙的关系,他跟江南民党还有物理社都有颇多往来,甚至是两者的大金主之一,他当年会来找王文龙就是因为看了《国富论》,能把这本书理解透彻,数学功底不会差。 王文龙一番解释,毛文龙就惊喜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小礼物,这是守卫皮岛之利器呀!” 皮岛现在能够崛起,靠的是李家将陆运物资的一部分份额分给皮岛海运,毛文龙在山东招了一批熟悉航海的人物,但是因为百多年的辽东海禁,这时代的山东水手技术糙的很,航海所用的舟师毛文龙还得回江南老家找。 对于那些浙江来的舟师,庙岛群岛以北的老铁山水道是个危险极高的地带,毛文龙去年在老铁山水道就损失了五艘船。 搞得他现在都只敢在辽东的金州卫出海运货到皮岛了,而前期的货运到金州卫多半还要走陆路。 老铁山水道之所以危险,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水流太急,而且水文条件多变,很多时候在水稻上的船只并不是被暗流给吞没,而是被暗流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若舟师使用跳岛航行的办法,船只被急流带离航道,在大海之上又找不到参照物,再好的舟师也只能抓瞎。而有了王文龙的牵星术,以后舟师们哪怕被暗流带到了大海中央,只要通过观星定位照样能够确定之后的航向,走老铁山水道的安全性就高得多了。 而在王文龙看来,原历史上的女真人一直没有掌握啥高明的航海技术,一直到顺治年间,满清已经打下了旅顺口和朝鲜,皮岛两头不靠的情况下,满清才终于大兵出发,靠船海把皮岛生生围死。 皮岛能够被围死,那也是满清水军把周边的一个一个小岛全部攻破之后才能得到的结果,如果皮岛水军掌握了观测天象航海的技术,直接用大船把守军带到海上,满清且找不到他们呢。 且王文龙知道如果真的能够在东北搞出一支有规模的海军力量,对于辽东局势的影响还远不止如此。 出山海关的辽西走廊自古有陆路和水路两条补给通道,在封建时代,陆路补给通道一直是影响辽东局势的绝大因素,可当真有一支强大海军之时,水上补给通道对于辽东局势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甲午海战。 辽东没有足够的航海人才,可福建浙江有呀,未来福建肯定会出现相当大规模的海上集团,而且组织度将越来越高。 有牵星术之前福建的战舰北上辽东只是妄想,毕竟福建的水军根本不熟悉辽东的海上道路,不掌握针路图到辽东就是送死,历史上哪怕郑芝龙再强大,郑氏集团的水师也不能离开福建、台湾、日本这些他们熟悉的旧有势力范围。 可一旦学会了近代的领航技术,海军就会成为全世界机动范围最大的军种,一支优秀的舰队是可以纵横六大洋的,从东海去往黄海算得了什么? 王文龙知道现在离努尔哈赤在辽东大范围的攻城略地还有十几年,这也几乎就是原时空郑芝龙、刘香等海上霸主纷纷崛起的时期。 王文龙想着:说不定在本时空福建水军和女真人这两支力量真可能产生冲突。 第568章 忧国忧民 给了海图之后王文龙又说道:“民党的一位浙江舟师在台湾已经教授了许多本地火者牵星之术,我与他说起辽东之事,他也愿意到辽东去帮助,振南在福州稍稍等待,过几日他就会从台湾回来。” 毛文龙连忙道:“多谢建阳了。” 王文龙笑道:“能把皮岛经营好,一是为我大明埋下一枚暗子,于私不也是能为我自己增加收入吗?我可也是皮岛的大股东呢。” 毛文龙表情严肃的说:“只要我毛文龙在一日,皮岛绝不会落入外人手中!” “如此就好,”王文龙不禁想到了历史上毛文龙的境遇,虽然时空不同,但历史上的毛文龙却也是做到了这一句承诺,可惜原时空的毛大帅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王文龙留毛文龙在家中吃过午饭,接着便问毛文龙在福州有没有落脚之处,听闻毛文龙一直住在会馆之中,王文龙连忙邀请他到半野轩来居住,毛文龙自然答应。 午休过后,毛文龙又去找王文龙聊天,就见院中坐着谢肇淛和姚旅两个客人。 姚旅和毛文龙都是民党中人,算是比较熟悉,而谢肇淛在江南时也和毛文龙有过一面之缘。 毛文龙连忙上去寒暄,一问才知道,原来童瑶正打算跟随海五路的商队一起下西洋,临走之前专门来见见王文龙。 王文龙刚刚去报社了,这会儿还没回来,谢肇淛和王文龙平日里都是常往来的好友,两人直接跑进王文龙的院子里坐着。 毛文龙坐下和两人聊天,主动说起小又为辽东画出一幅海图,又说起王文龙给他找来浙江的舟师去辽东教当地舟师牵星术,毛文龙感叹说道:“建阳先生于辽东之事,真是万分上心,他虽然自污是为了利益,然而爱国爱民之心俨然可见。” 谢肇淛拿过辽东海图仔细翻阅,又细细思索王文龙关于六堡的预言,点头赞赏说道:“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建阳固名士也!” 姚旅仔细看着那幅海图,笑道:“我今日来找建阳,果然是来对了。” …… 姚旅蘸饱了笔墨,对着案上的一张生宣便开始挥毫,很快便留下酣畅淋漓的四个大字“海西奇士”。 “好字!”谢肇淛忍不住赞叹。 姚旅年少就有才名,虽然一直考不上科举,但是在书法一道上已经浸盈了三十几年,光凭这一笔字就足以让他成为福建一流的书家。 “这四个字专送给建阳,乃是我听闻了建阳你所创之大牵星术后的感慨。”姚旅笑着说道,“建阳之归于大明,实为我华夏生民之幸也!” 王文龙笑道:“过誉了,尽我所能而已,多谢园客墨宝,实不敢当。” “当得,当得!”姚旅却是坚持说。姚旅在原时空所写的传世名作《露书》是一本类术,也是某种形式上的百科全书。 而且和这时空大量由匠人口述、文人编撰的百科全书不同,《露书》的行文有相当强的个人色采,可以猜测其中的文字几乎全都是姚旅在收集资料之后自己理解,然后记述下来的。 《露书》十四卷,其中《核篇》驳斥了《诗》《书》《易》三经,孔、曾、思、孟四书的讹误;《韵篇》指出了各种诗词文体的缺陷;《技篇》记载了姚旅所了解到的各项技艺的原理,一书众论古今,足可以看出姚旅的学术功底以及见识之广博。 姚旅对于航海技术也有相当高程度的了解,一眼就能看出王文龙所提出的大牵星术有什么样的意义,这可是能够改变海上势力格局的技术。 谢肇淛对于牵星术也是万分称赞。 他同样是开海的坚定支持者,在他的传世作品《五杂俎》中甚至仔细分析过应该用海运漕粮替代漕运的原因,在利用海贸之上,比王文龙的观点还要激进鲜明。 谢肇淛和姚旅都属于绝对支持开海绝对站在小商人立场的人物,两人对于发明了牵星术并且贡献出海图的王文龙如何吹捧都不算过分。 当晚众人在办野轩中大醉一场,第二天一早王文龙三人便送姚旅去往港口。 姚旅这回跟随海五路最末尾的一群商队出行,既是为了表达对于开海的支持,也有实际上的业务考虑。 姚旅不考科举,想要保持住名士的身份就必须一直写文章,这几年他通过在报章上发表大量呼吁开海和民族主义的文章已经在福建获得不少商人的支持,这些支持既是名声,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就像后世的自媒体博主一样,自己的读者们此时也最关心海五路出航的情况,姚旅自然要跟随海五路一起到东南亚去看一看。 王文龙告辞姚旅后便回到家中继续写作,支持开海的辩论文章,闲暇之余便陪着妻儿,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转眼进入九月。 原本何乔远的开海议论只有三篇文字,不过王文龙往里头填充的内容太多,在何乔远三篇的基础上直接将文章内容扩充到了六篇,将支持开海的各种论点,给分析了个透彻。 福建反对开海的世家大族在这时还没有和朝中势力形成合力,面对上福建各方对于禁海的反对本来就有些左支右绌,以王文龙的文章为先锋,一大堆开海的言论涌出,一下将福建的文坛搅动的波澜起伏。 禁海的言论本就还没有形成气候,瞬间便被打的有些蛰伏下去。 王文龙的作品在江南也引起了许多人的认同,江南的世家大族势力对于当地小海商的压制可比福建强的太多,江南的小海商看到王文龙的文章真有一种王文龙正在替他们诉说心声的感觉。 期间民党也来找王文龙,希望王文龙能够在《苏州旬报》上继续发表开海言论,王文龙却婉拒了。 民党最近的诉求越来越响亮,和江南世家大族之间的斗争也有些激烈化。 此时民党内部早就分裂了,一大群利益团体聚集在一起,真要能够在斗争中获得一些利益从世家大族身上扯下的肉还不知吃到谁嘴中呢。连叶昼则也写信来对王文龙抱怨,说明党内部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团结的集体。 王文龙可以为开海写文章,但却不想为民党去做马前卒。 就在这时,姚旅也终于结束海上漂泊,跟着海五路的商队一起来到了大泥港。 大泥就是历史上的北大年苏丹国,在后世属于泰国国土,与马来西亚一河之隔。 这地方是荷兰人的势力范围,也是荷兰人对于福建海商航道封锁最集中的区域之一。 姚旅在此仔细观察,写成书信脱商人带回福建,描述自己一路所见。 第569章 牵星术的首战 姚旅是福建商人尊敬的大作家,海五路商号出行把他带上也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所以姚旅所乘坐的商船是不打算做走私生意的,他一路跟着商队老老实实来到荷兰人控制的港口购买香料。 不过在入港之前姚旅却也借助自己的眼睛耳朵观察到了通过海五路出行的福建商人这一次的成绩。 海五路一次派出一百多只商船,大家联合在一起火力相当强悍,除了欧洲人的主力船只以及沿岸炮台封锁的要塞,在东南亚这一片他们还真是谁也不怵。 在刘香的带领之下,从打狗港出发的海商还在暹罗海面就打败了一群日本海盗。 这群日本海盗都是信奉天主教的日本浪人,因为丰臣秀吉的排斥天主教,许多日本浪人十几年前就逃离日本,跑到马尼拉去跟随西班牙人厮混。 不过这群能够在日本信奉上天主教的浪人多半都有些反抗精神,他们在日本之时就是通过把佛像砍头等等行为而招致日本百姓的不满的,跑到马尼拉也不会变成什么良善之辈,其中一些人就因为触犯了马尼拉殖民当局的法律,又被西班牙殖民者从马尼拉赶出来,日本也回不去了,这群人索性就抢掠船只,在东南亚一带流窜抢劫。 他们当时跑到暹罗洋面上,看到了一队福船,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居然对着刘香的船团就杀了过来,刘香当年可是正经的倭寇,有这机会自然教这群日本海盗做人,将对方打的大败。 不过刘香的战果似乎有些寒碜——他打伤了敌船三艘,抢到了半船香料,而剩下的日本海盗船都逃跑了。 但其实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福源盛船厂的欧式大船还没有下水,刘香所带领的这支抢劫船队全都配备的是传统的福船和广船,日本人所带领的海盗船也是纠集了许多东南亚无赖土人组成的,其中甚至还有印尼土人所划的三连舢舨,整个一亚洲船只博物馆。 贸易船团吃水量和他们对面的日本海盗船队的吃水量还真就差不多,唯一的优势只在于刘香船只上的火力都是满装的。 刘香出海之前按照福建商人常用的办法,躺床上装的都是些弗朗机炮、开花炮这样的东西,这些玩意儿在海战之中能够快速打出一片白雾,看起来弹子乱飞十分吓人,但炮弹射程很近,除非在跳帮距离上不然基本不可能打中敌人。 实际使用中刘香的船港开了一炮,漫天白雾的声势就提醒日本人遇上了硬茬子,吓得这群只能靠包围抢劫的日本海盗船队立刻升帆逃跑,幸亏刘香提前派人在附近海域上埋伏,这才能有那点战果。 这就是掌握了大牵星术的好处了,以前亚州海面上的海战埋伏的船只必须要躲在某个岛屿的峡湾之中,要不然在大洋之上,他们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同伴在什么位置。日本人在防被埋伏时也根本没想到开阔海面上无遮无拦,居然会突然有人朝他们杀过。 刘香的队伍中有了会大牵星术的舟师,这群和刘香一起做惯了没本钱买卖的舟师也是胆大,第一次到大洋上使用牵星术居然就敢偏离航线,独自跑到与预定埋伏位置相差半海里的地方在海面上飘着。 等到日本人的船只逃跑过程中,他们突然杀出,让一艘日本海盗船惊慌之中脱离了队伍,然后就是被刘香等人包围、跳帮,这就是刘翔能够抢到半船香料的原因。 此战虽然结果有些拉胯,却还是让刘香名声大振,也让海主们对于海五路的实力信心大为增强。 姚旅将这一段海上战斗的过程仔细写到了自己的信中,又描述了船队这一次下南洋的损失,光是姚旅所了解到的就有十五条船被风浪漂没,至少五个舟师不知所踪。 王文龙看到书信之时不禁感叹:“可惜呀,可惜,牵星术在大洋上使用的经验还是太少了,这五个舟师都是东藩书院训练出来的,又是福建的老船工,就这么死在了海上。” 一旁前来送信的李国助安慰说:“出海哪有不死人的?这次走的还是新航路,只损伤了不到一成的人马,已经超出许多人的预期。” 王文龙说道:“你原来提醒后续去南洋的海主,让他们一定要趁机在西洋岛屿上多建立港口,不要以为新的导航办法就能够一劳永逸的改变荷兰人对于西洋控制的情况,没有港口,咱们大明的商人始终都是海上浮萍。” 历史上明朝的海商下西洋的人数非常多,甚至在西洋的殖民地人口之中华人一度也占到了相当高的比例,但是始终是一盘散沙,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华人没有占领可靠的根据地。 由于朝廷对于商人出海并不支持,华人海商之间又不团结,加上没有一个根据地做依靠,在对付华人商贾的时候欧洲殖民者经常很容易用利益就收买了不少商人给他们做帮手,甚至很多华人商贩宁愿和殖民者合作,因为他们感觉和殖民者合作自己的财产能得到保护。 现在海五路虽然成功依靠新的航海术挑战了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海上封锁,但如果这些商人没有组织起来,最后还是会被占领殖民地的殖民者们打败。 李国助对此也颇为认同,他点头说道:“我会派人去通知海商,顺便督促大员港快些建船造炮,咱们的确要有硬实力,才能够在西洋站住脚跟。我看荷兰人没这么容易罢休,如果他们知道了福建商人用的航海术,只怕更要重视了。” 王文龙和李国助都没意识到,他们说话之时荷兰人已经在收集情报,因为海五路的第一次出航就已经把他们吓住了。 和西班牙殖民者不同,吕宋岛上的殖民者都是西班牙殖民帝国的官员,只要能够管住殖民地收上税收就能够对宗主国交代,他们对于海上商路的封锁只是一种学习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应急行为,封锁的并不算严密。 而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来说挣钱才是公司的最大目标,封锁航路获得的垄断贸易的利益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诱惑,所以荷兰殖民者在封锁商道这一条上也格外用心。 海五路的船队来到北大年苏丹国的同时,先头船队已经进入了荷兰人准备掌控的香料群岛,发现这些福建商人居然找到了非传统的航线,这迅速引起了荷兰人的警惕。 王文龙所绘制的海图在台湾已经印了上百份,大牵星术的教学小册子也一起发售,甚至对于大牵星数的赞赏文章早就已经在福建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刊载,荷兰人很容易就知道了牵星术的存在。 万丹的公司评议会对此极为惊恐,他们过去一直是看不起中国人的航海技术的。 不像欧洲人,或是有大资本的支持、或是带着传教的狂热,他们敢于面对死亡的风险而去探索新航路。此时亚洲海面上的中国人都是一群将本求利的商人,探索新航路这件事情的风险根本不是只有几条船的小海商可以承担得起的,所以在过去欧洲殖民者的印象中,中国人只会跳岛航行,甚至没有在海上观星辨象的本事,航海技术还比不上阿拉伯人。 第570章 荷兰人的惊讶 大航海时代开始之时,欧洲人对于中东以及中国还没有科技上面可以称道的优势,可是距离葡萄牙帝国第一次远征加纳利群岛探索新航路迄今已经一百九十年,欧洲的地理大发现让他们积累了大量的航海和天文知识,欧洲人在技术和理论迅速赶上并且超越了世界的其他地方。 有了这样的技术优势,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殖民者们来到亚洲,不光看印尼群岛上的土着人像是看一群野蛮人,就是对上大明和日本都已渐渐开始有些鄙视的态度。 而王文龙的这一份海图却让他们大开眼界,王文龙所提出的利用三角函数测量维度的方法让他们大感惊奇。 王文龙的牵星术本来就没有打算瞒着外界,一来是客观上瞒不住,二来在亚洲海面上中国船只的数量几十上百倍于欧洲人的船只,在技术可以自由流通的情况下,牵星术对于中国航海家带来的技术提升显然是效果更大的。 按照原历史,六分仪等仪器欧洲人过个几十年也会自己发展出来,这时地理大方县时代已经到达尾声,世界上大多数地区都已经被人们发现了,有没有这样的仪器和航海技术对于欧洲人占领世界各殖民地的速度并不会有太大影响。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万丹评议会迅速叫来附近的荷兰船长以及领航员仔细分析从华商手上弄来的牵星术手册,那些熟悉航海技术的领航员看完翻译之后的手册版本直接惊呼:“王文龙先生对于三角函数的研究已经超越了欧洲一个时代!” 这也是因为他们离开欧洲太久,再加上这年代的欧洲各地区之间信息传播也没有后世那么快,所以这些人不知道最近欧洲的数学发展。 前两年其实有一个法国数学家弗朗索瓦·韦达,已经把三角函数和代数结合在一起,并且研究出了不少的平面三角形式,王文龙在这本手册之中所用到的数学工具基本上都已经被发现了。 这位韦达本职工作是议会的议员,业余研究数学,他就是后世全世界中学数学都会学的二次方程解法中“韦达定理”的创始人。 在王文龙前世的历史上,因为韦达对代数学的研究和贡献,此君后来被称为“代数符号之父”。 不过本时空,由于王文龙的存在,韦达这个“代数符号之父”的名头却面临了极大的竞争。 倒不是王文龙故意想要抄袭他的学术成果,而是想要普及代数就必须用到韦达所创造的一系列概念,王文龙写出这些概念时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概念就是韦达所提出的。 结果就是后世人发现在韦达提出相应的代数学理论的几乎同时期,王文龙在大明所写的一系列数学普及课本中早已开创了用符号表示代数的方法,而且比韦达所提出的初期带数学概念更加的成熟和体系化。 王文龙所用的代数符号为了便于明朝人理解,直接用上了天干地支的“甲乙丙丁”,外加上“天”“地”两个特殊代数符号,天干地支加上天地二元共有二十四个符号,用来表达代数式足够用了。 由于王文龙蝴蝶翅膀的扇动本时空的中国各项科技发展的速度远远不是前世那个蒙昧不开化的满清可比的,中国人在数学的研究上也占有相当大的地位,所以好些数学发明的名头都有中国人与欧洲人之间的竞争。 别以为数学就真的不分国界,比如历史上最早的三角函数值表就是阿拉伯人制定出来的,阿拉伯人也几乎将三角函数的一切概念都已经发展到了成熟。 但是在前世数学史上第一个留下名字的三角函数表制作人却成了哥白尼的学生瑞提克斯,此君只不过是在阿拉伯人已经出版的三角函数值表上用了更多时间制作了更详细精确的三角函数值表而已,而那些最早提出三角函数值表计算概念的阿拉伯数学家则直接在历史上被抹去了名字。 此时荷兰东印度公司对于突然掌握了先进航海技术的中国商人极为忌惮,他们担心一旦这种航海技术流传开来,再加上海五路商号成功下西洋的宣传效果,将会使得大量福建商人脱离荷兰殖民者的控制。 荷兰人准备下重手联合围剿福建商贩,不过还没等到他们动手,西洋各地传来的消息就让他们更为惊恐。 经过王文龙这穿越者蝴蝶翅膀的影响,大明的东南一隅大概是此时全世界印刷技术最发达信息流通最快的地区,福建的报纸报导了一系列海五路成功下西洋消息,福建和江南的海主都知道了大牵星术这种对付荷兰人海上封锁的方法已经试验成功。 于是前往台湾的商船在上半年减少之后,于万历三十四年的最后几个月突然迅速增加,东藩书院更是慕名而来了许多想要学习大牵星术的海商。 这些商人一窝蜂的下海,他们当然没有荷兰东印度公司那样高的组织度,装备的武器同样是对付海盗还有余力,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战舰比起来却也不算什么。 不过耐不住这些福建商人习惯打游击。 这些商人所驾驶的几十料的小福船,配备了舟师之后行动灵活又方便。 沿海的中国商人往往把船只用本地方言称作“舰”,这个发音在欧洲人听来就是“junk”,所以一直到后世中式的小帆船都被称为“junk”船,这个词又被广东话翻译回来,就成了后世的戎克船。 “junk”在英文之中有垃圾的意思,体现着欧洲人对于这些中式船只的鄙视,这些船只在他们看来既廉价又不科学,而且因为私人船主不擅长维护的关系,往往是破破烂烂凑凑合合的。 可是在战斗之中这些戎克船确实实实在在有着相当大的优势。 中国的小船造价便宜、行动迅速,所组成的船队能够轻易在港口旁一阵风似的包围行进,甚至因为太过便宜,海主会毫不犹豫的在面对强大敌人时舍出其中一两艘当作纵火船使用。在蒸汽战舰出现之前哪怕是巡洋巨舰也抵抗不住这样的蜂群攻击和火攻。 荷兰人还真别把福建的海商惹急了,这些小走私船配合上牵星术,行动神出鬼没。一起出现甚至能直接瘫痪荷兰人的港口。 就在荷兰人着急的时候,他们远在福建的间谍却正逢大喜之日。 潘秀和苏州大户陈家商议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将陈家一个庶出的女儿娶进门来。因为潘秀跟着王文龙一起回到福州工作,所以陈家先把女儿送到福州城里办酒,等潘秀回苏州时,还要在苏州城再办一次。 荷兰人的日子不好过,显然也影响到了潘秀,拿着请帖去参加潘秀纳妾的酒席时,王文龙就见潘秀虽然脸上挂笑,但是背着人时表情却有些忧心忡忡的。 第571章 双面间谍 潘秀的确正在纠结之中。 他最初回到大明,只是想来探听清楚王文龙的身份,原本只打算在大明待个小半年时间,却没想到现在一呆就是好几年,而且自己还在大明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就比如今天他所娶的这陈家女儿,苏州陈家可是颇有脸面的大族,虽钱财上不一定有跟着荷兰人贸易的潘家富足,但是人家上一辈可是出过进士的。 就为了这一面进士及第的匾额,潘秀娶陈家的女儿之时也不敢说是纳妾而是作出平妻的态度,三媒六聘一样也不少,对此潘秀在晋江的妻家也不敢说什么话。 如果说最初回到大明做探子时潘秀想的是能够凭借这一段时间的工作纳投名状,为自己以后在西洋做生意找到一个坚实的靠山。那么现在潘秀就真舍不得离开大明了。 他现在已经是八闽的青年名士,福州苏州两地《旬报》的专栏作家,还娶了苏州豪门的女子做妻妾,回巴达维亚去做海商怎么能有这样的生活? 要知道这时候的巴达维亚还只是荷兰人所掌控的一个贸易港口而已,哪怕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总部万丹也不过是一个人口过万规模的小城市,放在福建也就是个偏远县城级别,还要啥没啥,买张报纸都得是过期三个月的。 潘秀有时甚至会害怕公司突然叫他回巴达维亚去,那样一来他不光得放弃自己现在在大明的功名利禄,更可能在以后被人发现自己原来是个间谍而一辈子不得再履中土。 他的人设实在弄得太成功了,以至于丢掉这个人设对于潘秀来说代价跟杀了他差不多。 “老爷,用些糕点吧。”新媳妇从苏州带来的丫鬟端着一托盘的苏州船点过来。 潘秀看着那丫鬟,虽没有十分容貌,也有个七分的模样,潘秀知道自己新纳的这一房望门女子像貌平平,故而专门带了陪嫁的丫鬟前来,以后也是要供自己享用的。 留在大明日子多好过呀!潘秀心中更加不舍,前两天回晋江,他都故意不打听自己在巴达维亚的老爹的近况了,就是怕牵扯出荷兰人的消息。 他点头说道:“有劳了,放茶几上吧。” 丫鬟转头之时含羞带怯的用眼神撩了潘秀一下。 等她出门去,潘秀这才开始看人家送上门来的贺帖。这一次纳粹的婚礼是潘家长辈专门跑到福州来操办的,各项礼数都弄了周全,来贺的客人的请帖也被一份一份的分好了。 最先拿起的自然是名士官员的那一沓,王文龙的帖子放在第一张,足以体现出王文龙在此时福建人心中的分量。 潘秀对此极为认同,王文龙的学术水平太高了,其他学问且不说,王文龙对于殖民主义的理解在潘秀看来就比东印度公司万丹评议会等那些评议员们还要透彻。 如果王文龙生在欧洲,把他对于殖民主义的理解写一份报告呈交给鹿特丹,相信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将要追着授予王文龙一个高级职员的职称。 通过和与自己保持联系的荷兰探子之间的交谈,潘秀也知道在东南亚有许多欧洲人都在看王文龙的书,受到王文龙思想的影响,甚至有东印度公司内部人员反对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东亚海上航线。 他们认为能够培养出王文龙这样思想家的国家,本国的商人未来一定会有相当庞大的出海力量,荷兰东印度公司和他们斗争以后会吃大亏。 荷兰东印度公司内部也是有不同思想派别的,前期在亚洲和商人们友好往来的东印度公司高层与现在科恩所带领的一批东印度公司激进派之间的斗争一直隐隐约约存在。 不过这些声音在东印度公司内部没有太大市场,科恩被鹿特丹的十七人董事会指定空降到亚洲本身就说明了鹿特丹对于亚洲殖民事务的激进倾向。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一个股份制公司,董事会才不会管以后和大明之间的冲突,只要短期之内能够赶快见到盈利炒高股价,他们这一届董事就能得到很高赞誉。 作为长期在王文龙身边的秘书,潘秀对于王文龙也是越了解就越感到神奇,很多事情王文龙并没有对外透露自己的想法,可是潘秀鞍前马后,仔细关注之下难免有所察觉。 比如前段时间福建的海商都觉得荷兰人会和西班牙人死斗,而善待福建的商贩,唯有王文龙调分离析的指出,认为荷兰人在斗争的情况下更会抓紧垄断航线,有人以为荷兰人会被和西班牙人的斗争给分散注意力只不过是对于股份制公司只求盈利的想法不够了解而已。 王文龙的预测似乎从来就没有错过,甚至常体现出能掐会算一般的精准,潘秀曾一度怀疑王文龙在西洋之时学过六壬测算的本事,不然许多问题都无法解释。 潘秀看了看贺帖又吃了些糕点,之后便整理衣服去前边招呼客人。刚走出门廊,就见场中邓道协同着徐兴公两人勾肩搭背在一块吵嚷。 邓道协带着几分醉意说:“我不信兴公能有这样的测算本事!” 徐兴公则摆手道:“不信时我们大可作赌。” 潘秀问一旁的邓志谟:“两位先生在吵什么?” 邓志谟说:“兴公自言近日读易经有感,练成了一套射覆的本事,要和道协作赌呢。” 射覆就是让人将一些小东西藏在碗下、柜子里,然后让测算者掐算所藏的东西是什么,是这年代研究六壬之人经常拿来互相比较的小游戏。 “算就算,”徐兴公对一旁的王文龙说:“还请建阳藏个东西,由我来测算!” 王文龙正在一旁看好戏,闻言稍稍思索,便叫人拿过纸笔来笑道:“我写个东西便藏在伯风处,兴公只要算出写的大体是什么那就算你的本事。” “这有何难?”徐兴公对于自己的本领颇为自信。 潘秀笑着让仆人拿来纸笔,王文龙为了表示公平谁也不让看,自己背过身去悄悄写了一串东西,等纸稍稍干了便折叠起来交给潘秀。 过程中邓志谟等人都探头探脑的想要看王文龙写的是什么,徐兴公则颇为自信地坐在一旁,仿若一个老道一般的捻须。 “写好了,猜吧。”王文龙笑着说道。 徐兴公捋着胡须,老神在在。 第572章 大洋洲有金矿? 众人都笑着看徐兴公表演,就见徐兴公掐算一会儿,问王文龙道:“活物属阳,死物属阴,建阳所写之物是阴是阳?” 王文龙回答:“是阴。” 徐兴公又问:“五行之中当属哪种?” 王文龙知道射覆是这时官方对于阴阳生考试的题目,以前他还以为射覆真的是通过掐算算出对方藏起来的东西是什么,却没想到原来是通过问一系列的问题去猜物品。 这哪需要什么能掐会算?通过询问问题去逼近答案,有点类似后世的酒桌游戏。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算命的人本来就是通过一系列问题旁敲侧击问出对方心中所想,对于阴阳生来说这旁敲侧击探知对方隐藏秘密的本事还真能成为他们吃饭的家伙。 不问问题光是坐那儿就硬算出对方藏的是什么东西的射覆应该也有,不过所需要的道行显然不是徐兴公现在能达到的。 连问了四个问题之后,徐兴公又神神叨叨的掐了一会儿指头,接着一睁眼睛道:“我猜建阳所写的乃是地名。” 王文龙脸露惊讶道:“兴公果然有些本事!” 潘秀也不知道王文龙给他手中塞的那张纸到底写着什么,这时连忙将纸摊开,就见上面果然写着一串外国地名,最上面还标着“世界主要金矿”的标题。 潘秀略略扫了纸上内容一眼,眼神猛的一拧,悄悄看向一旁的王文龙,就见王文龙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潘秀留了个心眼。 他将地名展示给在场众人,大家也响起一片赞誉之声,虽然徐兴公是通过询问问题才得出的答案,但是只靠四个问题就猜出王文龙所写的是地名也着实算个本事。 邓道协也是洒脱,见到徐兴公露出这一手之后也表示认输,当场自罚三杯,他本来就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这三大海老酒喝下去之后直接醉眼迷蒙。 众人又闹一阵,潘秀在场中团团的敬了一回酒,逃脱酒场走到廊下歇息,这才掏出刚才王文龙所写的那张纸仔细看。 就见那上面列出了十大金矿:波托西金矿、瓜纳华托金矿、印度的戈尔康达金矿等等金矿潘秀作为海外华人都有所听闻,知道这些都是西班牙人和印度王公手中的宝贝,但最后却是两个陌生的名字: 大洋洲极西金矿 大洋州极南金矿 大洋洲是个什么洲?潘秀从来没有听过这地方的名字。 潘秀心中大为惊讶,他能察觉到王文龙的意图就是想让他把这些情报报告给荷兰人。 潘秀既惊讶又有一丝解脱感,不光是他终于有东西向荷兰人交差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确定了:王文龙知道他的身份,并且希望利用他这条管道给荷兰人送消息,这说明王文龙不会马上揭发他。 王文龙主动提供的这两个金矿地点都在澳洲。 隐瞒澳洲的地点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就在几个月前按照历史西班牙航海家托雷斯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长威廉.詹姆斯先后到达了澳洲并且记录下了前往澳洲的航线。 这块大洲已经被发现,只不过因为远离世界主要航线,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对于澳洲都没有什么开发的意思。 如果按照原历史进展,还要等一百多年英国人才再次登陆澳大利亚,并且将澳洲宣布为英国的领地,开始往那儿送流放犯。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殖民贸易进行的远比西班牙帝国好,但是和西班牙的海上争雄却还持续了几十年时间,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荷兰人没掌握贵金属矿。 西班牙人有海量的白银作为硬通货,大明的商人很愿意突破万难去马尼拉和他们贸易,这是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竞争时的一个绝大优势。 荷兰人进入殖民时代的时间太晚了,世界上有名的大金银矿都已经被西班牙人所掌握,荷兰人急也没用。 荷兰东印度公司也一直在找寻合适的金矿,王文龙相信澳洲有金矿这个消息绝对会引起荷兰人的注意。 澳大利亚拥在后世拥有全世界十大金矿中的三个,的确是一片盛产黄金的大陆,但是这些金矿都非常难以开采,比如说被王文龙标记成极南金矿的巴瑟斯特矿区,英国人早在登陆之初就发现澳大利亚南部有金矿矿脉的地理特征,但是一直找到1852年,英国殖民者找了七十年才发现这个金矿主要位置居然位于澳大利亚最南端的荒原上。 那地方除了海鸟平时都没生物会去,就凭现在荷兰东印度公司这点人力,运气好估计也得找上半个世纪。 王文龙就是想引诱荷兰人去澳洲浪费人力。至于荷兰人会不会真的找到金矿实力大增?荷兰东印度公司开发香料群岛是依靠着当地有相当规模的土着居民,而澳大利亚完全没有这样的条件。 澳洲可没有多少原住民,荷兰人即使找到金矿想要挖掘也只能从外来引进移民,为啥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发现澳洲那么久时间却没有丝毫动作,因为三角贸易送奴隶到澳大利亚是亏本的。 历史上即使英国人已经往澳大利亚流放犯人八十年时间,澳洲金矿的发现后还是导致澳大利亚的移民大增,而其中占最大头的就是华人移民。 华人移民叫墨尔本做“新金山”,而且这些移民进入澳洲一度还不怎么受限,因为澳大利亚矿场发现之后劳动力实在太短缺了。 最早一批前往澳大利亚的华人是被卖猪仔卖到南洋,挣了钱赎身之后又再次自费去往澳大利亚的,因为在那里的收入比回老家要多得多。 荷兰的人口加在一块儿都比不上大明的一个零头,荷兰东印度公司即使发现了金矿,这块肥肉最后究竟被谁吃到嘴里还真不一定呢。 第二天潘秀便主动找到王文龙:“我想送新人回晋江去一趟。” “报社可以帮忙安排车马。”王文龙点头说。 两人笑着互相点头,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 潘秀带着新媳妇一起回家,路上悄悄来到码头,将信息传递出去。 两个月之后,万丹,科恩从评议会的议员手中接过潘秀传递的情报,只看了一眼就满脸惊讶:“潘秀如何搞来这个消息的?” 议员说:“潘秀说他最近又娶了一个中国女人,这是王文龙在他新婚的酒席之上喝醉之后和朋友打赌写下的金矿名字,他旁敲侧击的询问,认为这大概是王文龙所来自的组织早年间探测到的消息。” 潘秀帮助王文龙传递信息时内心毫无波澜,王文龙是在公开场合把这个消息给他的,至于消息的真伪,他并不需要辨别,把假消息交给公司更能表现事无巨细都会向上汇报,足以证明他对公司的忠诚。 万丹的公司议员道:“这消息如果是真的,对于东印度公司,甚至对于荷兰,都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功劳呀!潘秀如果是荷兰人,凭借这个贡献足以成为公司内部的高级雇员了!” “可惜他是个中国人。”科恩撇撇嘴说。 第573章 世上真有大洋洲 荷兰人图谋这些金矿,但是却找不到位置。 经过万丹的东印度公司专员分析,王文龙所写出的世界十大金矿中,南美洲的金矿被写在一起,亚洲的金矿也被写在一起,欧洲的哈尔茨金矿以及托尔托萨金矿也是写在一块儿的,显然他在随手写下这些内容时是按照大洲划分的。 那么这个被标注为“大洋洲”的地方起码该是一个极大的陆块,如此方能够称得上一个大洲的体量。 可是这个大洲在其他的文献之中都没有记载,正在大家挠头疑惑之时,从香料群岛南部探险回来的一支船队刚好回到了万丹。 这支船队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投资的,远航的主要目的是探索香料群岛的地形。 其中有一只杜克号海船,在船队离开爪哇岛之后,其船长威廉.杨松被派去探查其他贸易的离岛,尤其要摸索出新几内亚岛和其他东方和南方的土地。 威廉.杨松为此一直向南航行,穿过赤道之后又穿过了南回归线地区,最后在一片海岛上登陆。 据威廉杨松的汇报,他们并未在岛上发现任何原住民,但是那个岛非常大,水手们走了一天都没有走到岛屿尽头。 如果在以前科恩等人并不会重视这样的消息,因为他们派船队去探索新土地主要是为了打听清楚土人之间的贸易关系,寻找大的土着人聚居地以及盛产香料的岛屿。 如果一片岛屿上没有土人,又不在主要贸易航线上,那么哪怕地方再广阔,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来说利用价值也不大。 可是得到了潘秀送来的消息之后,科恩等人却不由得对这个新的地理发现重视起来。 杜克号的船长威廉·杨松以及他的水手们迅速被带入万丹评议会,面对着评议会的老爷们随手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了那个岛屿的面积之广阔。 在场的有荷兰来的博物学家,当听说他们所登录的地方居然有面积宽阔的淡水河,而且一路往岛屿那一路走还见到了灌木丛和之后,博物学家们不由得兴奋起来。 照水手们所说,那个岛屿上面十分荒凉,从一路走了一天的路程所见还是灌木丛,就足以说明岛屿的降水量并不大,不是雨林气候,这种情况下岛上却能够形成广阔的淡水河,这就足以说明岛屿的面积会非常广大。 荷兰人有理由怀疑威廉·杨松所登录的岛屿很可能是一个面积超过岛屿范围的大洲——也许就是王文龙在信中所写的大洋洲。 万丹的荷兰人高层沸腾了,在大洋洲拥有两座超大金矿的消息,很快就被汇报回鹿特丹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董事会。 鹿特丹的十七人董事会得知此消息之后,果然就像王文龙所想的陷入纠结之中。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要为股价负责,如果能够得到金矿,显然能够大大提高荷兰多印度公司的股价,这在一些董事看起来比起科恩所提出的用暴力手段经营东南亚殖民地还要直观。 荷兰东印度公司内部的殖民政策到这时还没有完全确定,保守的缓慢开发派和激进的垄断航线派经常发生争吵。 在鹿特丹的争吵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最后十七人董事会决定先派人去那个大洋洲秘密勘探。 如果大洋洲确实存在,并且在上面确实有金矿的痕迹,那么整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方向都可能进行转变。 王文龙的《国富论》还没有正式被引入欧洲,这年代欧洲人的经济思想主要就是重商主义和重农主义的对抗。 作为海贸大国,荷兰人显然是重商主义的信徒,在重商主义经济思想之中,经济学家还没有认识到货币只是一般等价物的概念,而是直接认为金银就是财富本身,贸易的一切目的也是为了积累更多的金银。 在这种思想主导之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突然得知在自己刚刚发现的大洋洲上可能存在着两个世界级别的大金矿,所带来的开发动力自然是极强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迅速在全国组织人力,花费巨资,组建了一支四海船规模的舰队,真别嫌这舰队寒酸,这年代的荷兰人精于计算在整个欧洲是出了名的,这支远洋船队有补给船、领航员还有专门招待专家学者的舱室,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眼中就已经是超豪华待遇了。 如果按照过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办事风格,管你什么博物学家,舱室里也得要拿出一半的面积拿来给公司放货物。 被公司寄与厚望的团队耗时半年时间到达香料群岛,又用了三个月时间来到大洋洲,团队开始绕着这个“岛屿”航行,试图描绘出这个岛屿的地图。 然后越走专家们就越感到惊奇,因为这个“海岛”的面积实在太大了,走到四艘船只的补给全部用完,他们居然还没有“环岛”一周。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博物学家已经可以确定,他们所到达的地方完全不是一个岛屿,而足以称为一个大洲。 这个大洲四面都被海水包围,和已知的其他大陆完全没有联系,远隔重洋,的确很符合王文龙所写的“大洋洲”这个名字。 荷兰人还在岛上发现了原住民,只不过澳洲大陆上的原住民由于登岛时间太久,而且大洋洲太为广大,他们一路向内地移居,已经上千年没有和香料群岛的其他土人交流,以至于这些原住民所处的文明水平比香料群岛的原住民还要低得多。 大洋洲的原住民甚至没有发展出纺织技术,荷兰人无语的发现本地原住民也大量驯养犬类,原住民居住的地区靠近南回归线,本来天气也不咋冷,特别冷的冬月份原住民部落就和自己养的狗睡在一块,借助犬类生物的体温比人类更高的特点,简单说就是把狗当被子盖。 同时在和原住民的交流之中,荷兰人也发现了王文龙所说,大洋洲存在金矿的情况似乎属实,他们得到原住民的帮助,在澳洲的西北角找到了许多金矿矿脉的表现。 其实这也自然,大洋洲大陆如此广阔,一个大陆上面总不可能连一座富有的金矿都找不出来。 荷兰人虽然不知道圣殿骑士团是怎么探知到大洋洲存在金矿的,但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大陆以及确实无疑的矿脉,这些消息汇总在一起回报到鹿特丹,顿时就让董事会激动难耐。 荷兰东印度公司掌握了世界级别大金矿的消息如果传了出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价只怕要涨上天! 第574章 知府的请求 不久之后荷兰执政毛里茨也得知了大洋洲和可能消息,毛里茨当即表示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将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开采金矿提供所有支持,荷兰东印度公司掌握了金矿,对于共和国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好消息,揣着金矿打仗,几乎可以一举解决荷兰人面对着西班牙帝国入侵以及天主教世界围剿所带来的财政危机。 公司董事会甚至为要不要移民去开采金矿而吵了起来,驻万丹的员工极不相信亚洲人,以坑为代表的强硬派写信要求金矿的开采以及勘探事宜全部由荷兰人负责,甚至连其他的欧洲人也要尽量少来参与,而鹿特丹方面却认为需要引入大量的香料群岛土人甚至是华人才有足够的人手将金矿运营起来。 荷兰人已经为还没到手的金矿做起美梦来了,不过同时他们还在尽力的捂住消息,甚至连最关心公司股价的董事会也没有往外透露一丝风声,他们生怕大洋洲有大金矿的消息被西班牙人得知,引得西班牙人前来争抢。 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奇怪的派出了一支考察队,并且征召了大量的矿业专家的消息是瞒不住人的,英国人和西班牙人都派出间谍去打听荷兰人究竟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王文龙得知这消息只怕会笑出声,荷兰人的确找到了金矿附近,不过他们找到的是开采难度大的澳洲西北金矿,不大规模的引入移民甚至使用机械掘进设备,这些金矿根本无法投入生产。澳洲易于开采的金矿在东南方,就是被称为新金山的墨尔本一带,这群欧洲人下意识在原住民驻地附近寻找金矿,把方向给弄反了。 三国的这一番折腾,不知要白费多少钱。 虽然金矿还没找到,但是东印度公司在确定了大洋洲和金矿的情报之后更加相信了王文龙这里的情报,虽然之前的什么圣殿骑士、金苹果还有圣杯的故事已经浪费了东印度公司大量资源,但是这件事情证明了王文龙一定有一个外界都无法得知的信源。 潘秀由此成功进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序列,王文龙也被鹿特丹标记为万丹评议会需要特别关注的人物,在其所关注的大明人物中的重要程度直接超过了徐学聚、李旦,和万历皇帝、月港都税太监梁永齐平。 …… 王文龙丢出消息之后也不去管荷兰人闹得如何鸡飞狗跳,而是全心全意的搞起了海图的传播,十月初,衡山书斋又送来了一批经过基础数学教育熟悉航海术原理的文人,王文龙再次去往泉州,打算跟李家一起合办一个舟师教育学堂。 没想他刚到泉州,才在李家住下,泉州新任知府姜志礼却突然上门拜访。 “建阳,未递帖子便冒昧来访,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姜志礼开口不叫“王舍人”而是称王文龙的字。 王文龙这个谨身殿中书舍人的官职才七品,而泉州知府则是正四品官,以官职来论王文龙就比姜志礼矮了许多,如此称呼足可见姜志礼客气的态度。 王文龙笑道:“太守新官上任我还未及去道贺,反而是姜太守找上门来,太守不相怪便是好了。” 姜志礼笑一笑,又说:“建阳先生关心福建百姓生计,所传大牵星术可是救了福建千万商旅啊。” “太守过誉了,”王文龙看姜志礼是个老实人模样,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一句吹捧的话,脸都已经憋得红了,心中好笑,主动给他台阶说:“不知太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旦请直言。” 姜志礼闻言才收起笑容,颇为愁苦的说道:“建阳公,实不相瞒,这泉州知府不好做呀,商人和梁公公两相催逼,我在中间只能受夹板气。” 王文龙问道:“近日泉州可是出了什么难事?” 姜志礼说:“还不是开海禁海之争,已经酿成罢市的场面了,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这才来请建阳公给出个主意,建阳是八闽士商之望,正要请求建阳出面,为梁公公和商人两边互相说项,此事才有转环之机呀。” “我与梁公公并不熟悉,恐怕没这情面。”王文龙委宛推却。 姜志礼颇为急切的说:“先生作为名士又有官身,可以在梁公公面前说上话,否则我这里实在是抵不住梁公公的要求,我实不想闹出派兵镇压商人之事。” 姜志礼是东林党人出身,他和太监之间的争端很容易就涉及到东林党争,王文龙不太想参与这个浑水。 这事情是从泉州开始的,王文龙大概探听得知是因为泉州的海商害怕海禁实行所以闹起此事,和合法开海的漳州不同,泉州是私商聚集地,小海商们的罢市活动在此处闹得最为激烈。 梁永看到事情要闹大可能影响他收税,已经多次示意姜志礼出兵镇压,如果没有姜志礼顶着,这些海商中多半已经有一些头领被抓进去。 王文龙思索一阵,说道:“泉州的海商罢市领头者也只是些中小商人,他们组织度不高,想要找他们谈也谈不出什么,一切还在梁公公那里,不若先请梁公公赴宴相商,听听他的意向再说其他。不过,我与梁公公实不相熟,能不能谈成我也无法保证。” 姜志礼眉开眼笑道:“成与不成都要多谢建阳仗义相助。” 两人又聊了一阵闲天,姜志礼这才起身告辞,王文龙将人一路送出门去,看着背影点头说道:“心系百姓,确然算一个好官了。” 姜志礼虽是偏向东林党的官员,但和那些只会喷人的东林党人不同,他是个实务官,历史上在泉州知府以及广东副使的任上都干的颇有声名,在泉州知府任上还解决了泉州卫所兵的欠饷问题。 姜志礼后来被罢官也是因为不愿意给魏忠贤建生祠而被削职为民,此人参与的党争活动不算太多,也实际给百姓做出了贡献,这年头的官员在朝堂中活动几乎没有不参与结党的,东林党中也有不少好官,并不能一概认为是夸夸其谈之辈。 傍晚,李国助从外头回来,听闻泉州知府姜志礼来过,王文龙还答应了他的要求,要代表泉州小商人去和梁永谈判。 李国助直接摇头道:“你何必去踩这趟浑水?” 李家是大商户,哪怕福建再次禁海也影响不到李家的利益,李国助对于这些小商人闹的事情完全不在意。 王文龙也不解释太多,笑道:“这是人情之情,推脱不得。” 这理由还真说得过去,姜志礼在当泉州知府前的上一任工作是刑部员外郎,沈宜修的老爹沈珫是刑部主事,两人的办公室紧挨着,岳父沈珫之前在和王文龙的书信中就提过姜志礼和他关系极好。 闻言李国助也只能苦笑道:“建阳有所不知,这泉州的商人罢市可不好解决。” 第575章 海商罢市 根据李国助的叙述这一次泉州的小商人罢市活动最早只是商人们反对禁海的一次小游行,现在却已经演变成官府和罢市商人之间的冲突。 海五路出航之后掀起的开海禁海之争极大影响泉州小商人的利益,所以泉州商人在一个多月以前便和福州的海商一样在街巷上自发的组织起来,分发传单号召百姓们支持开海。 商人们最初的行为非常克制,万历年间各种市民的集会抗议上书活动时常发生,州府县学等地方比商人们组织的更热闹的抗议也是屡见不鲜,但是泉州海商的这一次小游行却引来了反对者极为冲动的行为。 前文说过,泉州并不是合法对外开放的口岸,会从泉州出海的商人在法律意义上全部是走私商,当然实际上走私也是要交税的,月港督税司在泉州没有少收商业税,商人们也不觉得自己在犯罪。 可是禁海一派看到商人起来呼号,似乎将局势给判断的过为严重,决心全力打压,于是抓住了泉州海商全是走私商的这一弱点,直接请求官府出面镇压这些商人。 姜志礼不愿意出面做这种事,而这些福建的权贵也是荤素不忌,居然直接找到了督税太监梁永。 月港督税司以前对于福建的走私生意其实是睁一眼闭一眼的,虽然走私违法,但是走私商人也交税,而且这些税目越是不清楚督税太监就越能从中做手脚。 所以前两年梁永巴不得全州的违法商人越多越好,越是违法才越需要他们这些有权势之人做保护伞。 可是自从万历皇帝和六部商议了分账收税的模式之后,月港督税司就不再做这样的生意了,税监都撤了不少,泉州的商人都去走泉州府县税课司局的门路,梁永能捞到的油水也是大大减少。 梁永的捞钱主力从非法的乱收税变成了合法的发放船引,可是因为福建的走私商人太多了,月港合法放洋的船引可有可无,根本卖不上价钱。 这时候打击走私商对于梁永就成了一件绝对有利益的事情,于是梁永和部份支持禁海的福建世家一拍即合。 梁永派剩下的税监去严查泉州的小商人的走私货物做出即将要禁止私商的样子,泉州的小商人一下也怕了起来。 如果泉州府真的严查走私本地的商人估计要有一半破产,就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也必须要坚持到底。 姜志礼也不敢支持梁永的行为,哪怕这些走私商人已经犯法,但是查了他们也会给泉州府带来大乱。配合太监和大族打击私商虽然合法,却也是违反东林党人所宣传思想的事情,姜志礼如果配合梁永肯定会被仕林耻笑。 姜志礼已经找商人和梁永谈判了半个多月,却没商出任何结果,商人们愿意多出钱贿赂,但不可能接受严查私商出海,这和禁海也没有什么差别。而梁永那里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完成禁海,但是他做出极限施压的态度能够从商人手上榨出更多的油水。 于是姜志礼这个泉州知府头疼不已,月港督税司找他麻烦,泉州的商会向他诉苦,泉州本地的官绅也来跟他求告,商人的罢市也已经越演越烈,即将变成全面罢市的场景。 这也是王文龙到来之后福建的市民阶级比起源时空壮大了不少才会引发的蝴蝶效应,原历史上姜志礼所到达的泉州府可没这么多麻烦事情,姜志礼可以从容的布局,先抓兵再治民,而现在放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团乱麻。 就像王文龙所说,姜志礼的确是个心念百姓的好官,他不想要留下派兵镇压商人的名声,但是商人的罢市继续进行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全年也才十二个月,一个月的大规模罢市,带来的结果已是本年度的商税直接少了接近五分,这个情况如果再加恶化,他这个泉州知府都会没地腾掿,泉州府的财税今年就要出大问题,他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而且梁永那里也已经带着缇骑赶往泉州,若让梁永手下的爪牙上街,场面只会更加难看。 若今天王文龙不愿出面,姜志礼已经打算派兵镇压了。 …… 滑竿在泉州的西街上缓缓行驶,跟平时比起来西街上的店铺明显冷清,许多一半的店面已经下板,另一半的店面虽然开着,但是老板伙计们全都紧张兮兮的模样。 路上还有税监带着爪牙在巡视,不允许剩下的店老板们关门,只不过被他们这么一吓街面上敢来做生意的人也没有多少,老板们开着门也不过是在等苍蝇。 自从泉州的海商罢市以来,商人使用了威胁的手段,让不少店铺老板都感觉紧张,干脆落下门板回家去歇息。没来得及收到消息关门的老板们就倒了霉,现在虽然没有生意,但是想关门都关不了,一旦关门落板,分分钟成为被税监们针对的对象。 滑竿在开元寺旁的一间大厝前停下,王文龙走下滑杆,立刻就有仆从前来欢迎。 今天是王文龙出面的宴请,请刚来到泉州的收税太监梁永和姜志礼还有泉州的几个商人、士绅代表一道吃一顿饭,梁永倒是挺给王文龙面子,接到帖子之后爽快答应。 王文龙已经提前半个时辰来了,他一进院子却见姜志礼比他来的还早。 姜志礼不停的擦汗,相比之下王文龙则颇为自在的在已经摆好冰山盘头的待桌边坐下,笑着询问这府中的厨子有没有把菜准备好。 等了一会儿时间,泉州本地几个豪绅和商人也都到来,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一直等到约定时间,姜志礼忍不住问王文龙:“这梁公公怎么还没来?莫不是变了卦?” “大人这是关心则乱,”王文龙笑道,“若他变卦那就是他梁公公先给泉州士绅摆脸子,后续咱们倒好做了,我猜那梁永不会有这么蠢。” “建阳说的对,是我急躁了。”姜志礼尴尬一笑,他做了好几年的刑部主事,养气的功夫是在的,只不过这泉州海商和太监梁永之间的斗法持续了一个多月,他为这事情焦头烂额,原本的城府也守不太住了。 第576章 贪得无厌 众人在等了整整半个时辰,雕刻的冰山都开始滴水,这时梁永才带着随从缓缓而来。 梁永一见到门前迎接的姜志礼和王文龙当即便拱手笑道:“姜知府好,王建阳,我在督税司里可常听你的名字!” 王文龙也表现的亲近说道:“那是,督税司是当年我的老东家所在。公公入闽这许多时间,学生一直未得机会去拜见。” 梁永摆手道:“我平日公务繁忙,在督税司里头待的时间也不多。” 王文龙说:“为圣上办事,劳心劳力正是尽忠的表现。” “建阳此话说的好,”梁永笑道,“我们做内监的,若不是常秉持着忠义二字,那也不算个人了。在西北收税对抗鞑靼人是这般,在东南收税为国储财也是这个想法。” “哈哈,公公的忠心是可见的。”王文龙笑着又捧了一句。 众人落座,王文龙和梁永从西北局势聊到军事,又从军事马政聊到东南抗倭,两人天南海北的吹牛,却始终没有提起今天的正事。 直到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活络起来,王文龙看看一边的海商才问道:“梁公公,不知这次泉州海商之事公公是怎样想法?” 梁永放下装着佛跳墙的德化细路瓷碗,边上小厮连忙递上一条擦嘴的热毛巾。 梁永擦擦嘴巴,一开口就是官腔:“我竟然为朝廷督税,自然不能坐视福建的走私泛滥而不理。” 王文龙道:“可是月港督税司现在只有设卡收税之责,查缉走私并非督税司职责。虽然有见事不平仗义相助的道理,但如今督税司的税监威胁查扣商人出海货物,事情越闹越大……” 他看看在场众人,对梁永拱拱手说:“学生以为公公虽是好意,可到底不太了解泉州当地情形。此事急切不得,若是干扰了今年泉州税收,恐怕各方都不愿看见。学生今日希望做个中人,大家一起协商,各自划下价码,也能避免冲突闹大使得各方利益全都受损。” 梁永将擦嘴的毛巾一丢,摇头笑道:“税监上街稽查合理合法,出洋与不出洋的货物本来就是两样的税收,本地商人希望我睁眼闭眼,然而朝廷的税收损失谁家来补?而且这些奸商团结一起图谋闹事,还有人鼓吹要打进我的府中,这样人物如何能留?” 王文龙闻言疑惑的看向海商:“有人鼓吹要打进梁公公府去?” 那几个海商对视一眼,有个商人尴尬的拱手说道:“这几日海商们越闹越利害,急切之中却然有几个海主说出了这样话语。” “姜大人,你看?”王文龙连忙看向姜志礼。 姜志礼也听清楚了,梁永明显是找问题想要捞更多,那些说要冲击梁永府邸的海主也的确闹得有些过分,面对梁永,他不能一步不退。 姜志礼猛的一拍桌子,大声对那几个商人道:“不管他是什么理由,怎能如此冲撞大监?此事须得彻查,将这几个口出狂言之人都拿入州府法办。你等知道消息的也不能隐瞒。” 那几个海商一愣,随即咬牙点头:“好,我等一定配合大人彻查。” 为了快速解决事情,那些冲的太前面的海主也只能被牺牲掉了。 王文龙这才对梁永说道:“虽然收税补税是督税司的职责,但是督税司并无权利扣押商人货物,不如叫那些私商补交了税款之后将他们货物放出,公公手下税监也可继续在市面上查有哪些私商做了走私买卖,找他们多收税甚至法办也可。” “这,”梁永可不满足于补交的那点税款,那才几个钱?他硬着头皮说道:“所查封的货物还未清点,如何能这么快的归还?” 有商人拱手诉苦道:“督税司所查的都是些小商人的货物,他们并无太多本金,许多都是借债出洋,被扣货时间长了要破产的,还望公公可怜则个。”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要做私商买卖,怪得谁去?”梁永摆摆手表示不想多听。 王文龙插话道:“督税司扣押货物按照律法应该半月之内归还,即使清点不清楚,这也不该成为拖垮商人的理由。” 姜志礼也说:“公公须知,泉州府走海之人极多,有些律法若是实施的太过严苛,只怕本地百姓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 梁永笑道:“这等事情牵扯极多,不是那般容易就能办的,我也非其中行家,若是几位有心辩论,我可叫我府中幕僚同几位慢慢商议。” 王文龙心中无奈,梁永明摆着是想要把泉州府的走私商搞死一批,好给福建没有船引出洋的商人立一个下马威。 而泉州商人这边也不可能退后,一旦出海的政策收紧他们之中许多人必然破产,没有人会看着自己即将面临破产的局面而不拼死一搏的。 最麻烦是这年代的开海政策,只能拿着船引出洋,这种政策利于朝廷的管理,但是却早已经极为不适应现实之中的外贸需求,每年福建的大量海贸对于福建的经济并无坏处,甚至福建官府都靠着海贸的税收来补充财政,可偏偏承担海贸大头的却是走私生意。 朝廷关于出口的律法已经许久未有修改,福建大量进出口贸易明明应该合法化,但却偏偏是非法的。现在商人的需求合理,但确实不合法,梁永想要用法律来捞钱,在法理之上还真站得住脚。 王文龙对此事出手相助也真是想帮海商做点事情,就像何乔远写的“海者闽人之田也”,福建沿海的人地矛盾极其尖锐,如果没有海外贸易的利益做补充,福建百姓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梁永这样打击私商,弄不好会出大问题。 可王文龙这个中书舍人只是个虚职,虽然有些名气,但他对上梁永还真是束手束脚。 最后王文龙只能威胁般道:“泉州百姓若是没了出海贸易的机会,只怕要闹出大事。” 王文龙真也是被梁永的行为给气到了,泉州商人已经同意把得罪他的海主抓起来,这些海主身上的利益可以任梁永捞取,还同意让督税司到泉州市面上对私商们加税,这已经是极有诚意。 梁永却还是不满足,他非要海商们死上一批,把自己的船引生意做起来才甘心。 如果是两年前的月港督税司,王文龙还真没什么好说,那时候有皇帝撑腰,梁永在福建可以横着走。可现在督税司衙门明明已经江河日下,这家伙权力大大收缩,却还是看准机会就要咬下一块肉来,哪怕顶着极大压力,都还是能多捞一把,就想多捞一把,根本不考虑其他问题。这家伙真是又坏又蠢,贪得无厌。 第577章 给点颜色看看 梁永的态度真把王文龙惹恼了,本来王文龙只是想做个中间人,为商人和梁永互相说和,让商人这里出点血把梁永给应付过去,可现在他却真想给梁永一点颜色看看。 姜志礼忧心忡忡的走出院子,就见王文龙的滑杆停在外头:“姜大人,既然此事不能善了了,我打算去拜访几个人物。” 姜志礼一脸疑惑,但现在也已经到了散衙的时间,姜志礼干脆跟着王文龙一起走。 于是很快,刚刚来到泉州上任的知府姜志礼就知道了王文龙在泉州地界上有多大的影响力。 王文龙先拜访了泉州丝织行会的会首,接着又去拜访德化几个大窑口的瓷器老板,出了瓷器作坊的门王文龙又去找了泉州几大茶商,然后王文龙带着姜志礼直奔泉州几个大海主处,甚至最后王文龙还跑去了泉州三一教总坛,和本地的坛主密切交谈。 王文龙所到之处,泉州的个界人士全都对王文龙礼数周到,听到王文龙提出他们联合做事的邀请,众人更是当场表示配合。 本来丝织、制瓷、制茶业就是依赖着大量的走私贸易,才能够有活干,哪怕是泉州的几大海主,对于小商人的开海也没有意见,虽然即使禁海他们也有生意可做,但是开海之后外贸生意繁荣,产业链兴盛,他们在福建的进货成本也会得到降低,对于这些不像李家一样能够垄断一条航线的大海主来说,开海显然利益还是更大的 这也是王文龙这些年在福建积攒下来的公信力产生了影响。 这些人之前虽然反对禁海,但是禁海对他们的直接利益损伤并不是太大,所以这些势力看不清局势的情况下都不愿意出头和督税司作对,但现在有了王文龙做中人,他们立刻都表态愿意加入。 而王文龙的四下串连也把姜志礼给吓着了,他生怕王文龙把事情搞得太大,劝说道:“建阳还是要多考虑些,这些人物若是闹大起来,泉州府的百姓可要遭殃了。” 王文龙说道:“梁永把泉州的小海商逼的都破产了,泉州府又该如何独存?那时泉州才是出了大事,若不如此挣扎一番,全州府最后的安稳机会也没有了。” “此事还可以协调解决嘛,若是梁永知道建阳已经动员了如此多的人力想必也会投鼠忌器,直接和太监冲撞实在是太有风险。”姜志礼还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王文龙也知道姜志礼作为泉州知府在此事中所担当的风险比他这个闲云野鹤之人要大得多,点头说:“如此便请大人去通知梁公公,就说泉州城的商贾道门都已联合起来,他若不退缩些个恐怕要出大事,能说动梁公公,那么大家都好做。” 姜志礼犹豫再三,叹口气说:“那便请建阳等我去同梁公公再说一说,千万不要急躁发动!” 王文龙笑道:“我是外请来的帮办,一切都听姜大人的。大人若是不让我做,我明日便回福州也可以。” 姜志礼闻言,只能苦笑这几天看下来王文龙在泉州府的面子比他这个知府还大,如果王文龙现在撂挑子走人,泉州府里这些被王文龙串联起来的事例,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可偏偏王文龙还真是他找来的帮手,王文龙说的道理也正确。 姜志礼离开之后,王文龙老神在在的就在李家等待,就凭梁永这人的性格,他基本不信梁永还有可能退缩。 原历史上的梁永在陕西做的那就不叫人事,别说一个知府了,顶着全省的官员他照样是嚣张跋扈,光是把百姓活活打死,就背了上百条人命,更何况梁永现在在法理上还有律法作为支撑,能退才有鬼。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劝服机会,王文龙也不至于去联络商人了。 果然王文龙等了半上午时间,午饭都还没炊熟姜志礼便灰心丧气的来到李家,一开口便是抱怨的话:“这梁永实在是顽固……难以交谈……” 原来姜志礼硬着头皮将海商和会道门都已经组织起来的事情告诉梁永,梁永却全然不当回事,还跟姜志礼炫耀他所带来的缇骑,说:“此辈儿郎可能敌得海商?” 梁永的骑兵都是从陕西边塞招募而来的卫所军户,几年前是护送着梁永到塞外去收税的,有了这批爪牙蒙古人都没办法从梁永手中把税收抢走,作战力那是相当的强,梁永自信满满。 姜志礼也终于死心,梁永明显是想拿泉州的商人开刀见血,不和他顶一顶也不行了。 …… 泉州丝厂街。 一辆装满绸缎的税车缓缓驶过,来到一家铺面前停下时,一个颇为健壮的税监和两个爪牙一起跳下车子。 他走进丝厂街一家绸缎铺,开口就用关中口音趾高气扬的说:“市舶司收税,今年你们上贡的丝绸该缴了!” 绸缎铺的掌柜一脸苦相的跑出来:“官爷不是我们不缴税,实在是一等的缎匹市面上收不来了。” “胡说,泉州这么大的市面怎么会连几匹好绸缎都收不来?”那税监闻言怒目圆睁。 “过去是收得来的,但前两天起丝织行会的机工为了支持海商全都叫歇了,我们去年的存项都已送到了官里,现在想要买细丝绸缎都没地方买去。” 掌柜的说着还主动打开库房,让那税监进去看,放着上等绸缎的库中的确是一匹好缎都没有了。 这天开始泉州的丝织行会、制瓷行会全都配合着商人们开始叫歇。 督税司还拿他们没一点办法,机房主对税监们极为支持,又是给钱,又是上烟上茶,但是态度再好有什么用,光有织机放在那里,没有工人操作,就算机房主卷起袖子全家上场也织不出好绸缎。 要去惩罚叫歇的工人吧,人家已经回乡下去了,家里的马铃薯该下种了,人家回乡种田总不能说不许。至于丝织行会的领导人,有说是到浙江跑买卖去的,有的说是去了台湾,还有说年初就跑到西洋吕宋国去了。 这些工人明摆着说谎,但是泉州港外那么多小船,机工领袖随便跳上一个舢板往海里一躲,梁永就找去吧,给他一年也不一定找得出一个人来。 第578章 各界联合 就在督税司收不上皇贡的转天,泉州最大的几条商业街也开始下板。 梁永派缇骑去弹押,却根本有力气无处使,人家说了,不是违反梁永的命令不做生意,而是要做法事。 三一教要开坛做法,请来泉州许多有名望的士绅,三一教的势力太大了,甚至一些泉州府里头暗暗支持海禁的世家大族也被下了帖子,收了帖子也不得不来。 梁永的人还真不敢去冲撞,福建百姓信奉神佛,何况三一教又是儒释道三教都拜,孔老夫子的像就挂在法坛最前面,税监要是搅扰了法事,当时就能被坛上的读书人给骂出去。 如果是凭借武力,硬要闯坛,三一教这一回还从台湾带回了不少信徒,其中一些人断发纹身,一看就是台湾土人,而且这些人手上还拿着火铳,这群新信徒对于三一教信奉的不得了,如果有人敢招惹法事,当时就能开枪。 税监们真信这群土人能做得出对他们开枪的事,因为这群人根本就不认得什么税监衙役,甚至连本地的官员的服色他们也看不出分别,官员要上法坛都被这群信徒给拦下来,好说歹说才放上去。 泉州府衙也是奇怪的没有任何行动,看着三一教徒把火铳带进城里,连拦的意思都没有。 连续好几天,泉州最主要的商贸街完全停摆,市民的日常生活供应倒还充足,店家铺面生意不做了,散货生意怎么样也算个填补,日常在泉州府游街叫卖的小商小贩突然获得了很多的货物供应,在这些日子小赚了一笔。 这背后当然都是王文龙在策动,特别是三一教徒出动,也就是王文龙说一句话的事情。 这群三一教徒本来是从台湾到厦门的总坛去培训的,收到了泉州的消息,卢辉文直接派船把这个群台湾新收来的信徒送到了泉州。 这群土人都是三一教在岛上的死忠,手上多少都沾过血,他们断发纹身,打扮雷同,如果不是长期和岛上土人相处,认都认不过来,真要是他们和税监对抗杀了人,大不了跑回台湾,想找到凶手都难。 不光有商人和会道门组织,泉州府的府县学生也出动了,一群生员包围了梁永的府邸,人家礼貌的很,根本不往里头冲,就是堵着门念自己的作品。 其实梁永来到福建已经比在陕西时收敛了许多,加上这两年万历皇帝的退缩,梁永在福建也就是捞钱捞的勤了一点,还真没做太多飞扬跋扈的事情。 但是生员和太监之间是天然的矛盾,这些泉州府的学生把高宷所做的许多坏事也全怪到了梁永头上,在梁永的府门外又哭又闹,梁永手下的缇骑几次驱赶,一赶他们就跑,等骑兵回去之后,他们又把街口给堵了。 梁永手下的骑兵也在泉州城内闹出了好几起的流血冲突,试图要消弭局势,但是他手下的这些陕西兵在福建本来就人生地不熟,根本不得到百姓支持,也是因此没闹出人命。 泉州的街巷因为要防台风普遍修的窄小,陕西骑兵的战马也施展不开,甚至连用快马冲击人群的吓唬形式都难做到,高头大马往前一冲,围观百姓纷纷跑入小巷子,梁永的骑兵只能看着那马匹都挤不进去的小巷干骂。骂就骂,反正泉州百姓也听不懂陕西官话,只当他们唱歌。 事情越闹越大,偏偏又没有大规模流血事件可以让梁永有借口调动州府的卫所兵。 商人们罢市、丝织工叫歇已经影响到梁永收贡品,泉州府在福建商贸之中的地位不可小觑,每年的上百匹泉丝那可是万历皇帝指名要的,梁永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搞不定,那他这个督税太监也当到头了。 梁永压力极大,姜志礼对此情况却只说是商人们自发组织,梁永每次派人去催问姜志礼,他就说还在查组织的首领,梁永只能写信叫福州的省级官员来处理此事。 监察御史听说此事连忙往回赶,福建原本有七个监察御史,但现在在任上的只有一个,这会儿正在闽西呢,还得先回福州,再赶往泉州,光是路上耽搁的时间就有小半个月。 而这段时间中,王文龙也终于出手了。 …… “活报戏活报戏,福州旬报的活报戏!” 在大明的农耕地区,一般百姓家里不会吃早点,下地干活起得早,一般都是带些干粮到了田间地,头做活累了之后边喝水边吃了,这就算是一顿早午饭。 而泉州百姓却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吃早点的习惯,这也是和本地的生活方式有关,泉州是个商业城市,无论是丝织工坊里的机工还是码头上的劳力,都要早早起来就去干活,干活的间隙主顾也不愿给他们吃饭偷懒,所以自然是早餐吃饱了肚子再上工。 因为上班时间早,家里也不值当为这事专门早起开一次火,加上要做体力活,吃的多少要有些油水,普通人家不积蓄肉食,于是去早点摊吃早点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万历年间的泉州早点摊已经开的满城都是。 一早,张福九带着自己的侄儿挤在早点摊前,熟练老道的点了两碗加海蛎的面线糊,催促侄儿说:“你快端着这两碗面线糊去,占个好听先生念报的位置。” 侄儿端着碗烫的手疼,对张福九说道:“叔,我喝不惯这个,这个米粉汤胡椒加多了,辣。” 张福九道:“好村相!城里人上工都吃这个,码头上风大,多放些胡椒,吃了发汗,待会迎着风扛包也不怕冷。” 张福九和侄儿都是莆仙人,跑到泉州城的码头上来打工的,虽然面线糊也是莆田一带流行的小吃,但张福九和侄儿过去只是村里的佃户,每年过年时才能拿上几斤米到村里的米房去碾米粉做些锅边糊吃,城里卖的这种用细粉丝做的面线糊张福九的侄儿从小到大都没机会吃过。 面线糊这种小吃也是挑人,从小吃习惯的人爱的不得了,头两回吃的人却觉得这用细米粉加上稠稠的淀粉汤调出来的小吃口感古怪,粘着嗓子往下烫,吃不惯时一不小心能把人烫的龇牙咧嘴。 侄儿听张福九的话,忍着烫把两碗面线端到码头边的一处台阶上放下,烫的连忙将两个手指捏着耳垂,这时张福九也端着一碗油条回来了。 “快拌进去吃,趁着油条还没软。”张福九给侄儿的碗里拨了一半的油条。 泉州人吃面线糊时会把油条用剪子剪的细细的,蘸了酱油之后拌入面线糊里吃,以后张福九和侄儿都要做泉州人,这些东西都得学着。 “叔,你也吃。”叔侄两人端起面线糊的碗就开始吸溜。 正吃的时候就见远处的活报摊,先生弹动月琴,徒弟吹动笛子: “天涯行欲遍,此夜故人情。乡国别来久,干戈还未平。灯残偏有焰,雪甚却无声。多少新闻见,应须语到明。” “《福州旬报》新一期开始播报了,请来往客人静听哉,静听哉……” 第579章 《泉州访谈录》 那先生念完定场诗,又说了两个段子吸引围观听众,早先到达的听众开始抱怨说:“先生既是唱活报,怎么老拿以前的段子来搪塞?快去唱报纸呀!” 旁边立即就有人说道:“先生免费给咱们唱活报,还不许别人多使两段给自己打打名气?” 有那爱听南音的,笑嘻嘻的回答:“就是,生书熟戏,我还就爱听这先生唱小段,先生您慢慢唱,唱到什么时候,我就听到什么时候。” 此话立即就引来其他观众的不满:“喜欢听南音,到茶馆里听去,我们要听报纸。” “就是,听了半天还不入正活?” 《旬报》在福建也是刚刚才引进了活报摊这种播报形式,不过和普及了官话播报的江南不同,福建地方十里不同音,唱南音的先生也没有拿起报纸就念的习惯,为此福建的《旬报》还专门找谢肇淛商量如何改编,最终找到了一种将北方官话和南音互相结合以方便播报的演唱形式。 这种曲艺形式说白了就是后世闽南曲艺里的北管,原历史上北管是随着江南曲家南下福建在清代才成型的,而在本时空的万历年间就已经初具雏形了。 北管的先生不好找,少数找到几个符合要求的演出人员,由于人数太少所以自然拿乔,他们不像苏州的先生一样听凭《旬报》报社的吩咐。 念报纸的词每期都要随着报纸内容改变,虽然大体的演出内容都是《旬报》报社给他们写好的,但是由于词不熟,先生唱一趟活报比起唱他们熟悉的曲目麻烦的多。为了省力气,这些被雇佣来的活报先生经常就是拖拖拉拉,不入正题。 但即使这样,活报演出因为念的都是实际内容,而且每期编排都极有戏剧性,还是飞快的在泉州等地流行开来,给《旬报》在普通百姓之中创下了极好的名声。 那先生让自己的徒儿唱了两段小段练习嗓音,聚集来观众之后,眼见大家越来越不满,于是转轴拨弦,很快就唱起了正式的报章内容: “今日第一段消息,乃是头版王建阳所写之《泉州海禁之事士商访谈录》。” “哎呀。” 听活报的人都骚动起来,围在码头边听书的虽然都只是小老百姓,但是在福建大家却都已经久仰王文龙的大名。 王文龙创立了《旬报》不说,光是一个瓜菜代王文龙就已经被许多福建百姓奉为活菩萨。 “今天果然来对了,第一篇就是建阳先生的文章。” “我听过建阳先生的文章,建阳先生的文字写得最好,他那么大学问,讲的却又都是百姓的话,不像其他有学问的先生所写的文章就是念出来也听不懂。” “建阳先生可是有大德行的人,我们家前年就是靠马铃薯和红薯度过冬天的。” “那可不是,建阳先生可是救荒瓜菜仙人,我们村上的瓜菜仙人小庙之中神像也是照着建阳先生的模样雕的。” “前年泉州粮荒,正是得了建阳先生号召三一教的救济,我们家才能够挺过来,建阳先生还帮助福建海商开发台湾岛,我大儿子就入教到台湾岛上开荒去了,如今在岛上媳妇都娶了,如果没有建阳先生,我们家哪有这样的好日子可过。” …… 众人讨论之间就听那活报摊上继续念:“此篇报导乃是一篇访谈录,就是将建阳先生同别人的谈话仔细记录下来,所谈之内容乃是最近泉州海商罢市之事。与建阳先生对谈的三人分别是咱们泉州的黄凤翔黄老尚书。” “俞大猷俞都督之子、海坛参将,俞咨皋俞将军。” “晋江乡绅,庄际昌庄老爷。” 介绍王三位受采访嘉宾,听着报道的众百姓全都肃然起敬。 黄凤翔,泉州城里最有名的帝师,几年前万历皇帝想请黄凤翔重新出山,黄凤翔执意不肯,那从京城出来的大太监奉仪仗到黄老尚书家门口相请的场面迄今还被泉州百姓津津乐道。 俞大猷就更不用说了,福建百姓心中神将一般的人物,虽然许多人没听过俞咨皋的名字,但只要知道他是俞大猷的儿子,百姓天然就觉得信任。 至于庄际昌,也是泉州城里有名的才子,并且家世显赫。 百姓都有慕强心理,听说是王文龙所记载的这四个人互相聊天的内容,顿时都有想一听的欲望。 那念活报的先生显然也是就这一篇文章专门做过准备的,他一开口直接学出了四个不同的音色,仿佛是广播剧一样,让人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个人在说话。 “建阳先生:庄朋友,你家在泉州开有买卖,对于近日泉州海商罢市的风波如何看?” 庄际昌说道:“我以为这泉州海商罢市虽然干犯条例,但也是无奈之举,督税司的税监们从两个月前开始就经常骚扰海商,还查扣了不少海商的船只,最严的时候,港口上的海商小船被他们查了一半,几乎每一条船都要交银子才能过关。就比如我家供货的几个商户,都交了至少十几两的银子多者甚有五六十两的。” 王文龙又问俞咨皋:“这一次月港市舶司的税监们查税动用了督税太监的缇骑,这事情似乎于理不合,俞将军是咱们福建的参将,可否说说详细情形?” 俞咨皋是靠父亲俞大猷的功绩当上的荫官,作为将门之后他本来对于梁永这些太监就不怎么害怕。更何况他还是沈有容的老下属,和王文龙关系不错,此时直接帮着王文龙说话。 “督税太监虽然有权配缇骑,但按照朝廷法度,缇骑只不过是作为仪仗护卫之用,本无拿人的道理。何况上船去抓人、市面之上弹押,这些本都该是衙役班头甚至卫所才有的职权。” 王文龙又问:“如此说来,这些督税司的缇骑在市面上执法,打伤人命,于法理上是不合的?” 俞咨皋:“缇骑不是官身亦不是吏员,没有拿着朝廷的批条,如何能够在市面上抓人?即使说他们是衙门的二班,平白无故也没权利在市面上走马持械的。便如卫所兵换防入城之时,亦不能拿着军械在市面上招摇。” 王文龙帮着总结说道:“所以这些督税司的缇骑,其实没有权力在泉州市面上如此行为。” “道理之上该是如此,”俞咨皋说,“不过实际执行时总要尊敬内监。” 王文龙又问:“黄老尚书如何看?” 黄凤翔曾经身为万历皇帝的老师,一辈子都在清流官系统之中打转,最是心直口快。 而且他虽然是进士出身,孩子也因为他的成就而置下好大家业,但是黄凤翔自己却是出自穷苦人家,并不把自己当做世家看。黄凤翔来接受王文龙的采访,都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如果让他儿子知道肯定要拦他,不让他出去乱说话,他儿子说不定还是支持禁海的世家子弟。 黄凤翔开口也不怕得罪人,直接道:“太监之所以敢跋扈就是仗着地方官不敢得罪他。于法理上,月港督税太监不过一个差遣,梁永的本官不到五品,有何权利如开衙建府一般使唤兵丁?更何况他还驱使着一帮陕西骑兵,这些个缇骑明明是陕西军户,又无调防的文书,怎么来到的福建?要说起来这些缇骑个个都是逃户,不被官上拿了这也就是泉州知府骨气软,按着黄甲法这群人还敢在城里走马?都该拿到牢里去的!” 第580章 全城震动 老百姓听着黄凤翔的总结,各个目瞪口呆。 泉州许多百姓的生计都和海贸有关,对于那些横行无忌的税监是既怕又恨。 以前他们只知道月港市舶司的税监蛮横而且不会被抓,都以为这些税监肯定是有朝廷背景的,而现在听了俞咨皋和黄凤翔的解释,这才知道,这些税监不但不是官,连吏都算不上,也就是梁永私人雇佣来的家丁而已。 虽然平日里即使是太监的家丁,大家也都不敢得罪,但此时听到黄凤翔对这些人完全不屑一顾的态度,有了黄凤翔这么一个尚书大人的话作为底气,众人瞬间都对这些缇骑轻视起来。 有人说道:“看那些税监幺五和六的,我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官身,原来不过是人家的私奴。” “那就是些狗仗人势的货。” “咱们福建的官儿也太软了,对太监的奴仆都怕成这个样子。” “也不是每个官都软,你听黄老尚书的言语,真有本事的人哪个看得起他们?” “老子也看不起他们,再有税监上门,我也敢顶回去!” 众人嘲讽之中,就听先生继续念。 “建阳先生道:如此说来此次市舶司针对小海商,只不过是派出了一些税监,并未动用到真正朝廷的兵丁?” “就如入我家铺子中查办的,只有税监,没有见到一个有衙门身份的。”庄际昌主动说道。 俞咨皋补充说:“市舶司的税监最多能协助查办,至于其他事情他们都要交与上官定夺才能办理。比如我听说泉州市面上有税监,扣押了商人的货品,但市舶司要扣押商人货物必须得要官员出面核准,几个税监并无官身,将人货物扣下,我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所以税监们设货场扣下货物,这可以算做私设民刑了?”王文龙问道。 连庄际昌都为俞咨皋的解释惊讶,忍不住插嘴问道:“如此可要干很大责任,市舶司如此做,所为何来?” 一直忍着不说话的黄凤翔这时终于开喷:“所谓何来,还不是想要逼迫泉州的小海商全都不敢出海?方便梁公公在漳州卖他的船引。他梁永做的好大生意,却全不在乎我福建的海商倒了一片。届时他屁股一拍走了,咱们福建吃海商这碗饭的,上下人等不知多少人要倾家荡产。” “泉州官府坐视此事,因着害怕太监不敢干涉。那梁永带着他的一群家仆,没有其他官面上人物参与,独个儿居然就能将泉州的市面闹成这样,真是好大的胆子!” 黄凤翔这张嘴怪不得当年能把万历皇帝都喷的害怕,战斗力还在其次,关键是这老头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往外丢。 而听活报的听众听到这里渐渐便讨论起来。 大家都是吃海商贸易这碗饭的,这一阵子多半也收到了些海商罢市的宣传,但那些个小海商的公信力不强,普通百姓即使听他们说的再是急切,心中多半也觉得这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而现在黄凤翔在泉州百姓心中的影响力比那些海商大的多,他说出梁永的目的是让泉州的走私商人全部失业,还会影响到所有和海贸有关的行业,七八成的听众瞬间都信了黄凤翔的话。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担忧,都害怕自己家没了活路,而伴随着黄凤翔对于太监以及泉州官员不作为的声讨,众人的情绪也都被调动起来。 “原来这梁公公起的是这样的心思?要我们泉州的小海商都没了活路!” “把咱们都坑死了,只让他一个人挣卖船引的钱,咱们泉州的官老爷们看在眼里,居然也不去解劝?” “他带几个家仆就想把咱们泉州百姓给坑死,真是好歹的心肠!” “一群家仆幺五和六的,真当咱们泉州百姓好欺负!” “我本来今日要到织机房里去干活,如今我也支持罢歇了。” “对,大家都别去上工了,为着日后生计,断他一两天的工钱,有何不可?” “支持罢市,支持叫歇!” …… 王文龙的这篇访谈录仿佛一记惊雷,震动了整个泉州城。 泉州百姓们很快团结起来,海商罢市,织工叫歇从织工行会和小海商等组织的小规模行为迅速发展成泉州城百姓共同支持的义举。 当监察御史何熊祥到达泉州时,看见的就是这泉州城上下同仇敌忾的场面。 泉州城几条主要的商业街全都停工,大量的船只挤在港口中没人卸货,府县两学的生员们在市面上奔走抗议。 至于梁永手下的税监缇骑,已经引起众怒,只要他们出动,百姓之间就互相通风报信,在路上设拒马,甚至从路两旁的房间中丢石头攻击他们。 整个泉州城都停摆了。 此事后来被历史学家们称作“泉州罢市事件”,和万历年间其他风起云涌的市民不同,那些市民运动背后往往由世家大族做支持,甚至涉及到朝廷之中的党派之争,而泉州罢市事件所保护的对象则是小商人和小手工业者,甚至被泉州的世家所反对,只是在王文龙等人的推动之下才得以出现。 这次罢市乃是有明一朝第一次市民阶级团结起来、保护自己利益的市民运动,也被称为“明末市民运动之发轫”,“泉州罢市”的意义在以后的历史中会被越捧越高,并且在日后中国的历史转折点时多次被史家所提起。 何熊祥进入城中,见到城市的街道上青砖都被一块一块掀起,地上还撒了铁蒺藜,专门就是房子梁永手下的骑兵在城中冲撞的。 而从城市的关厢开始,就有泉州府学的生员游行,呼喊着开海的口号。 何熊祥看的心惊胆战:“泉州城中如何闹到如此地步?” 他手下随员急急忙忙从生员群中搞来一份油印的王文龙访谈录,何熊祥看了一眼便气愤说道:“王建阳怎敢做此等事情?” 一行人马也不能骑,官牌也不打了,徒步最快速度来到泉州府衙。 何熊祥一见姜志礼就质问道:“姜知府坐的好官位,泉州城闹成这般样子,知府大人也不派兵镇压?” 姜志礼道:“何大人说的容易话,梁公公派缇骑上街,百姓恼怒,可梁公公处又水火不进,如今群情汹涌,我若只镇压百姓不镇压缇骑,只怕我泉州府衙也要被掀了。我衙门中就几十个土兵,面对偌大泉州城能做什么事情?” 何熊祥呆愣片刻,也理解了姜志礼此时的处境,拿出那一份油印的访谈录问道:“王建阳这篇文字是谁授意,王建阳现在何处?” 姜志礼道:“建阳就在城中他岳丈李家处,不如我们一同去见他。” 何熊祥道:“此时见他有何用?” 姜志礼笑道:“此事就是他策划出来的,除了他,见别人都没用。” 何熊祥顿时惊讶:“王建阳……有如此大的本事?” 姜志礼苦笑道:“何止如此,从泉州的丝织行会,到德化的瓷商、闽西的茶商,从陆上的三一教,到水上的船东海主,从乡野村民,到城里的府县学校、杂志报刊,泉州上下,三教九流全都听他的话,此人之声量在泉州恐怕比你我加起来还要大。” “三教九流都听他的话?”何熊祥越听越愣。 姜志礼笑道:“正是如此,何御史还是与我同去吧,如今泉州城的局势,解铃还须系铃人。” 何熊祥半信半疑,姜志礼却是在这段时间对于王文龙在福建的能量有了个深切体会。 其实也并不如姜志礼所想,全泉州的人都能听王文龙的指挥。 只不过泉州作为走私商的聚集地,禁海之事对于泉州百姓的生计影响实在太大,大家的同仇敌忾,根本原因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 第581章 王文龙的影响力 梁永只是想通过限制泉州的小海商而为自己捞利益。可是泉州上下被他这个行为所损害到的群体却不是一般的大。 如果泉州的走私小海商被打击掉一半,码头上扛包的工人恐怕有一大半将没有活计可干,连着代写书信的、缝补洗衣的穷苦人家全都要失业。 泉州的丝织品出口也有七成以上是通过走私渠道出海,走私商受损失之后,哪怕有拿着船引的大船东来订购丝织品也一定会店大欺客,打压丝织商的出货价格。包括德化的瓷器商人,武夷山的茶叶商人都是同样的想法。 三一教之所以加入,也是因为他们大多数信徒都是小海商和手工业者,必须要和自己的信徒站在一起。包括泉州福县两学里头的生员,不少家里也是靠走海生意吃饭的,而且主力都是小商人,真正的大世家在泉州读书人中的声量很大,可是按人数比例来算定然是少数。 只能说梁永的这一手做法,吃相太过难看,根本不给泉州的商人留活路。 历史上崇祯年间福建的世家大族号召海禁的时候泉州百姓也起来反抗,只不过那时因为泉州的走私贸易已经做得相当繁荣,出现了产业聚集的现象,郑芝龙这样的走私商集团垄断了走私的很大一块利益,而朝廷海禁根本限制不到他们的生意。至于其他会被朝廷政策限制到的小商人的力量就太弱了,所以小商人们的呼号并没有形成足够声势,最后还是要靠何乔远这样福建本土的文人帮助呼吁,配合朝廷的政局变动,才将海禁的政策收回。 而在这个时空,垄断级别的私商集团还没有那么大的实力,泉州大部分的走私商还是小商人,他们团结在一起的力量足够掀起滔天声势。 何熊祥听了姜志礼的描述呆愣半晌,终于不敢小看王文龙,虽然还是不信王文龙以一个外地文人能够在泉州有这么大的力量,但终于同意说:“如此我便同姜知府一道去王建阳处看看,我倒听听他弄出这样的事情,该如何解释?” 姜志礼点头道:“何御史同我见过建阳再说。” 现在泉州城里市面正乱,两人也不打什么官牌仪仗了,十分低调的在几个长班的陪护之下到达了李家大厝。 通报门子之后,很快王文龙就迎接出来。 王文龙整理衣装,同两人打了招呼。 何熊祥对王文龙拱拱手道:“建阳先生,久闻大名了。” 王文龙也笑呵呵的对何熊祥说:“我才是大到哪里都听说何御史的名声。早听闻何御史公正廉明、做事尽心竭力” “忠于国事,该当如此。”何熊祥说道。 何熊祥这句忠于国事还真不是打官腔,此君乃是晚明有名的干臣。 因为万历皇帝的瞎整,所以大明格外缺御史,各地的事物都没有人去监管,早在地方上造成了很多问题。 十多年前何熊祥考中进士当了几年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就主动请求改任监察御史。 他最初外放的是浙江道监察御史,但是由于南方太缺人了,何熊祥到了浙江之后,先是把浙江省内的另外几个御史空缺给补上,浙江由于缺官而没有得到御史巡视的地方,终于有人去管理。 监察体系的缺位早就导致浙江许多事物没人管,地方官完全处于放飞状态,各地的土皇帝一堆,各种贪赃枉法的事情不要太多。碰到何熊祥这么一个铁面无私的人一巡,很快就在浙江抓出了一堆案子。 何熊祥的成绩也引起了万历皇帝的重视,于是何熊祥从浙江道御史开始,干上了专职的御史行当。 这几年何熊祥到处跑,成绩斐然,他奉旨巡岸江苏,发现江苏各地乱征税收,一口气查出多征、乱征的皇饷六万两,旱涝银五十万两,金花银六十万两。巡视南都七郡,又发现当地乱收契税十五万两。 王文龙对于何熊祥这种实际干活的官员还是十分敬佩的,在如今的大明由于缺官,许多官员的工作都非常难干。 何熊祥的工作还专门是需要其他部门的官员配合的,何熊祥到一地去巡查,想要调看当地的帐本户籍多半是连人都找不到,他都无法想象,何熊祥这几年工作有多难做,在这情况下何熊祥还能抓出证据告倒了一堆人,心中没有点正义感,真是不可能完成。 王文龙问道:“听闻何御史在南都六郡巡视,怎么又来了福建?” 何熊祥回答道:“乃是年初奉旨来福建专们帮助巡盐的。” 王文龙当过福建二把手的幕僚,一听就明白了。 福建的监察御史是原定员额有七人,各司其职,从查盐的到管军事的,每个部门都必须有人来监督,可到了现在这七个御史的位置根本补不满,很多重要工作都没人干。大概是万历皇帝也发现福建上报的情形中有些不清楚之处,于是专门把何熊祥调来福建救火。 王文龙记忆中何熊祥来到福建巡视盐政同样破了几个大案,最有名的是发现福建负责盐务的大中丞侵占官饷。 想到这段历史,王文龙不禁对何熊祥更加敬佩。 所谓大中丞就是大明都察院副都御史,也叫御史中丞,官职已经到达巡抚级别,基本上能够负责一审的监察工作,这种级别的御史已经是何熊祥的上司了,何熊祥来查案最后能把上司给送进去,无论是从能力还是胆色来说都确实得称一声牛掰。 看来此人在历史上的外号的确不是乱叫的。 史书记载何熊祥后来获得的称号是“一柱擎天”。 这是因为现在何熊祥在南方各地巡查,走完一个省又去一个省,而历史上他十几年后被万历派去做南京刑部侍郎,更是碰上当时南京户部、礼部、吏部三部尚书没有人充任于是何熊祥直接监管了南京三部的尚书。 又过了两年,万历皇帝死了,朱常洛继位,正好碰到南京兵部、工部的尚书也走了,于是何熊祥又被命令监管二部。 何熊祥一个人身兼南京六部尚书,恨不得把整个南京高级官员的工作全干了,所以得了“一柱擎天”的外号。 王文龙也不禁吐槽万历皇帝这性格,因为不想提拔官员,碰到个勤劳的就什么活儿都往他身上丢,最后搞到何熊祥一个人身兼六部,纯纯把人当成牛马。 王文龙赞赏说道:“何御史秉公执法,双脚踏遍三省,清正勤劳之名定会天下传扬。” 何熊祥苦笑说:“我不需天下传扬我什么清名,只想请建阳你能将这泉州城中的事情压下去,不要再为如今局势火上浇油了。你可知为这事情我专从闽西一路赶来,今日路上只喝了口水,连干粮都未来得及吃。” 王文龙笑道:“这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何大人不需担心。” “能赶快解决就是最好!”何熊祥语气中满是不信。 “我担保此事很快就有眉目,但前提是何大人不要插手。”王文龙说。 何熊祥皱眉看着王文龙,他刚刚在福建盐政上查出了点问题,生怕自己查到的证据被人转移,只不过碍于梁永的请求,才从闽西专门赶回来,也想要此时赶快解决。 思想一阵,何熊祥点头说道:“如此就请建阳先写文章将局势弭平。” 王文龙笑说:“大人不是承诺了不要插手吗?” “此事我听说就是由建阳一篇文章而掀起,建阳难道不想要出来灭火?”何熊祥皱眉。 王文龙打哈哈道:“何大人不用上火,你安心看一阵好戏就是。” “这……这叫什么话!”何熊祥是个火爆脾气,顿时就怒了。 王文龙也不多做解释,等何熊祥气稍稍消了之后才说:“何大人想要的文章现在我不能写,大人若信不过我,大可以自己出手干预,我就不再掺和了。” 姜志礼见两人话不对头,连忙出来解劝:“两位都是替泉州百姓考虑,不必动火嘛。” 他又问王文龙:“听建阳这话,难道建阳想要离开泉州了?” 王文龙点头说:“我收到京城来信,甲骨研究会有些事情,我也要回京去述职了。” 第582章 四面受气的梁太监 王文龙许诺:“走之前我会将事情干出些眉目来的。” 姜志礼点点头,王文龙便起身笑道:“我去跟后厨说说,两位大人便在此处用顿便饭如何?” 何熊祥不说话,姜志礼看看他的眼色,笑着说道:“如此就叨扰了。” 等王文龙走出花厅,何熊祥才小声道:“枉我还在江南多听他的名字,这王建阳如何是这样一个人?” 姜志礼笑道:“建阳人品是不差的,多半他有什么计谋,怕跟我们说出后不机密了。” 何熊祥皱眉说:“怕跟我们露了白?难道就由他去做?这局势若是控制不好,泉州府的百姓可是要遭殃的,届时你这泉州知府就是头号罪人!” 闻言姜志礼的笑脸也渐渐消了,叹气说道:“何大人,实话与你说,我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你真信那王建阳?” 姜志礼点点头:“信。” 何熊祥只能一脸无语。 …… 督税司衙门虽然说出去名号十分响亮,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法的常设机构。 大明的税收有自己的机关,在京城为税课司,在各省有清吏司下设各科,科下又有司和局。 督税司衙门只是专门负责在月港收税的辅助部门而已,说白了,督税司衙门的权力全都是皇帝给的,没了皇帝的照顾,梁永说话还真没什么用。 而现在梁永的地位就是这么尴尬,万历皇帝和各省的课税司局分账之后,梁永原本靠着给皇帝捞钱建立起来的皇权特许越来越被掏空。 一大早,梁永再次排驾出门,十几个缇骑前后护卫,太监举着官牌开道。 队伍刚走出门,梁永就见到几个税监带着人正在墙边扒拉,所清理的都是一些夜里被百姓们贴到梁永府外的标语。 虽然税监们清得快,但耐不住标语太多,梁永还是看到了其中的一些内容: “权阉乱闽!” “生民求活!” “无后之孽障,乱国之祸根!” 既然是趁夜来贴的,反正也找不到写标语的作者,这些话自然是越难听越好,许多都直接对着梁永的身体缺陷进行攻击。 梁永越看心里越窝火。 “老祖宗莫生气,这些下贱坯子,獐头鼠目不敢见咱们面,只敢夜里偷偷来贴了一些胡言乱语,专乱人心。老祖宗生气反而着了他们的道。”梁永的缇骑首领连忙劝说。 这小子也就比梁永小个十岁,陕西军户出生,这厮因为坑害陕西百姓足够狠毒而被梁永所赏识,后来为了往上爬找机会跟梁永认了干亲。而且因为想要巴结梁永,这厮认亲时居然让自己老爹认梁永做干爸爸,自己直接成了梁永的干孙子。 “若是老子兵马都在……这些人一个一个都得给我死!”梁永看着那些标语,气的银牙咬碎。 几年前他带着骑兵在陕西关内外横行无忌,就这些普通百姓,路上碰见打死也就打死了,大家怕他如怕妖魔,哪有人敢这样羞辱于他? 不过梁永心中也明白自己就是说说,自从不能帮皇帝捞钱以后,万历皇帝给他的特权也就少了许多。 这边话刚出口,就见一旁的干孙子突然脸色一变,猛的对边上怒道:“你等怎么清理的这般不小心?” 后头的随从们个个脸上带着恐惧。 梁永也是脸色大变,厌恶的拿香袋捂住鼻子。 原来在梁永府邸外的那些标语还不算利害,他们的队伍刚出街口就见在街口的必经之路上倒满了黄白之物,也不知是多少人家的夜香,一点没糟蹋,全给道路上了。 也是赶上这几天入秋又下雨,满街的脏污,清也清不去,梁永的车队从中走过,激起的味道中人欲呕,由于味道实在不好闻,甚至连马都不愿意往前走。 缇骑只好拼命赶马,马儿挣扎奋蹄,脚的地上脏污乱溅,这下好了,梁永原本威风凛凛的随从们各自沾染腌臜臭气,所过之处一臭一街。 梁永用香囊捂着鼻子一路来到巡抚衙门,连下马凳都沾到了脏污,他干脆跳下马车,忍着恶心不回头看。 梁永来到衙门中直接询问姜志礼道:“何御史何在?” 迎接出来的姜志礼连忙回答:“到城中同商人谈判去了。” 梁永又问:“可在城外接到了我手下骑兵?” 姜志礼再次回答:“来了一个总管,说是骑兵的马匹被扣在路上,现在还未放行,求公公一份手书前去解释。” “娘的!”梁永再次感觉一口恶气顶在胸口。 梁永自然能想到,这种设卡收税的税关都是本地吏员负责,吏员自是泉州人,多半收到了泉州商人所托,于是找理由拖延他的骑兵进城的时间。 他手下骑兵所骑的马匹自然都是私马,按照法理来说的确会被扣下,但是之前谁敢在福建找他的麻烦? 梁永深吸一口气又问:“我到镇海楼请兵的文书发出去没有?可有回音?” 姜志礼一直拿怕激起泉州百姓众怒的话来搪塞他,表示自己不能派卫所兵来镇压。 梁永干脆就给漳州镇海楼写信,他督税司的驻地就在漳州,以前那些漳州的武官都对他颇为巴结,梁永心中觉得漳州官员多半会给他这份面子。 说完却见到姜志礼脸色有些尴尬的摇摇头。 “好呀,好的很!连武官也反了!”梁永气的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也不告辞,起身就走。 刚来到门外,他手下的小太监就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老祖宗大事不好了,福建有几个言官要联合起来参咱们!” “什么?”梁永也不禁脸色巨变,有些慌张的说道:“哪里来的消息?” “福州一个张老爷送来的信儿。” 梁永着急忙慌的说:“快,快去泉州织染局!” 大明在泉州设有织染局,之前泉州织染局的地位并不高,但在万历皇帝开始对捞钱感兴趣之后,因为他觊觎福建的财富,织染局自然成为他捞钱的一条管道,所以专门在南京苏州杭州的提督制造太监之外,又往泉州派了专管织染局的太监。 泉州织染太监在过去哪会被梁永放在眼里?可现在局势不同了,他的督税司能够帮万历皇帝捞的钱有限,织染局却负责每年向万历皇帝上贡丝织品,成为了一条可以看得见扩张趋势的收入来源,泉州织染太监一下便能够在万历皇帝面前说得上话了。 第583章 泉州舆论之主王文龙 负责泉州织染局的太监张方也是万历皇帝潜邸之时的老人,如今已快七十岁,梁永见到穿着太监袍服的张方时仿佛见到了自己娘家人,涕泪交加的告状说道: “张公公,这泉州的官员百姓太无礼了。他们公然包庇走私,还殴打我的随员,向我的府邸泼粪呢!” 张方也从梁勇手上拿过不少好处,一脸关怀的说道:“岂有此理!我立刻写信请人,梁公公你放心!” 梁永心中大为安慰,以前他在京城的时候从来都对同为太监的这一群体没有多少好感,可是现在离京城万里,再次见到自己的同类,张公公还温言温语的劝慰他,让他突然感到万分温暖。 梁永回家去静静等待。 张方那里说是把书信送出去了很快就会有福建的官员前来帮忙,可是等了两天时间,泉州城里对于他市舶司的税监攻击越闹越过分,他的骑兵干脆被人在泉州边界扣下,他手下的随从心理压力极大,有些福建本地的随从挨不住老乡的骂,甚至开始逃跑。 梁永手下这些税监彻底扛不住了,纷纷躲在梁永的府中不愿外出,现在这情况,虽然泉州的百姓没有被组织起来攻击梁永的府邸,但还是让他们联想到几年前搞死高宷的生员抗议。 高宷是被王文龙弄死的,而官府给出的结论是他被倭寇所抢劫,但在此时福建人的传言之中所有人都将他的死和生员暴动联系起来。 梁永过去的底气都是依仗着他的兵马以及皇帝给的权势,而现在他突然发现在泉州城中:他的兵马被人扣下了,皇帝给的权势也吓不住人,没有官员同僚愿意帮他出头——他终于也开始害怕起来。 梁永等了三天之后,终于坐不住,再次出门去找张方,然后就从张方的门子处得知两天前接待了他之后张公公突得重病,于是到泉州城外别墅休养去了——这老太监信是写了,但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叫来帮手,所以忽悠梁永一顿之后直接跑了。 梁永彻底慌了,这时终于有人给他出主意:“只有建阳先生能和各方说得上话,公公得赶快去找他。” 梁永备好礼物到李家去找王文龙,然而却只得到李家的回复:“姑爷北边去了,不知甚时候才能回来。姑爷走前给公公留了一封信,还请公公收下。” 梁永接过王文龙的信,气的心中骂人,还不敢在李家多呆,李家大厝位于泉州城中一处空旷地带,周围都是各路海商的宅邸,其中慓悍骁勇之士甚多,梁永把这群海商得罪狠了,即使出门之时已经带了几十个随从护卫,他还是害怕路边冲出几个海盗头子把他给捅死。 让马车快快离开此地,梁永在车厢上打开信封,王文龙的信写得非常浅白,主旨内容就一句话:只要梁公公能够保证泉州小商人的利益,此事自然解决。 梁永看完信,肺都快气炸了,偏偏又无处发泄,只能把信扯的粉碎。 路边一家小铺早早下了板,几个客人在铺子内就着烤鱼干喝酒,见到梁永的马车和骑兵队伍飞快的从街道上跑过。 一个客人笑着说:“这太监是去找建阳先生的,想来吃了一鼻子灰。” 另一个客人竖起大拇指说道:“建阳先生,是咱们福建读书人里头一号的,若没有他咱们泉州人不知被这太监欺负成什么模样呢。” 座上客闻言都是哈哈大笑,酒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就在梁永着急上火的时候,王文龙已经上了闽江的客船。 之所以这么急忙的离开泉州,并不是因为王文龙对泉州罢市的事情完全放心,而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封邀请信。 这封信的作者是叶向高,内容是请王文龙到湖北的问津书院去听会讲,收到这封信后王文龙只能匆忙离开泉州。 他匆匆去往湖北的目的当然不是真的只听会讲,而是要参与新的朝局斗争。 问津书院这个地方在后世或许名声不显,但是在晚明的政治中却是有格外超然地位的。 问津书院历史上曾经是杜牧、朱熹等人讲学的所在,而更让此书院声名大噪的是几十年前王阳明等大儒在问津书院布学讲道,将此地打造成了向中原传播心学的一个重要基地。 学术基地自然会吸引读书人聚集,而读书人在这年代就是最庞大的政治力量,问津书院由此在政治上地位超然。 问津书院是东林党西进讲学的主要场所,同时地处湖北,又是三党之中楚党的老巢所在。 就从问津书院的人员配置也能看出此书院在政治上的地位。 因为问津书院有一个正规的孔庙,所以每年都有人专门主持孔庙春秋祭典,这职位称作主鬯。 问津书院的上一个主鬯是楚党魁首、户科给事中官应震,而此时的主鬯则是刚刚回家休省的东林党大将梅之焕。 在这样有政治敏感性的地方主持的会讲当然也不是只为讨论经义学问,而是要把各党派人物都统合起来,进行一次未来朝局的大讨论。 这种场合,又有叶相高的亲笔书信邀请,王文龙不可能不去。为此他只能匆忙和李国仙还有小阿难一起回到福州。 沈宜修怀孕已经八个月,好在小姑娘身体健康,活力满满,挺着大肚子还能侍弄花草,听说王文龙要去湖北,且要一去几个月,自己很可能要在没有丈夫陪伴的情况下生产,沈宜修当时眼圈就红了。 王文龙原本还怕小姑娘心里过不去,许诺她自己事情忙完会尽快回家,下一刻沈宜修却抱着肚子郑重的说:“我会好好照顾孩儿的。” 王文龙心里满足,要不说是大家闺秀呢,果然有个主母的样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陪了沈宜修两天,下人也把东西给收拾好了,王文龙在两个老婆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和家人告别。 在闽江上他就碰到了黄道周,黄小友现在也已经成年了,名满江南,他和东林党走得很近,一问之下果然也是去问津书院参加会讲的。 黄道周经常四处去交游,前段时间刚从江南回来,王文龙便在船上问起他此时京城中的情况,黄道周一说起此事就眉头紧皱。 万历三十四年末的京城,已经处于天下大乱的状态。 最近万历皇帝似乎又心态出问题了,对于潮剧之事,完全不想理会。小半年前,朱赓就跟万历皇帝提出要往内阁加人,朝中为此进行的斗争搞了一轮又一轮,朱阁老在斗争中可怜的被骂了一次又一次。 此时正是最需要皇帝出来将表面上的斗争平息下去的关头,可万历皇帝却似乎是不想干了,他既不说话也不见人。 说起来好笑,朱赓作为内阁首辅,也是内阁中唯一的阁臣,纸面权力比当年的张居正都大,换成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把这样的阁老死死抓在手里。 而朱赓却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万历。 人见不到就算了,上书国事万历皇帝也不理,有一天,朱阁老生病了,颤颤巍巍的写信,跟万历皇帝请假,等了半天,宫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回复他。 后来朱赓就开始尝试摆烂,隔一两天不去内阁办公,然后他很快就发现万历皇帝并不是有意疏远他——而是平等的不管所有外界事情。 朱庚连着几天不去上班,万历皇帝居然没有任何表示。 想象一下这种工作条件,上司完全不管,同僚下属天天骂你,而你只要愿意干活,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无数的事情能把你活活累死,偏偏干好干坏都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谁能不摆烂? 于是朱赓也开始摆烂,一个月就十几天进内阁。 于是,堂堂大明继皇帝不干事后内阁也没人干活了,内阁以下的六部官员爱咋咋地,朱阁老回家养病去了。 大明开国以来还没出现过这么搞笑的场面,官员们欲哭无泪,有些事情必须要上头拍板才能干,皇帝和内阁都走了,签字都找不到人。 第584章 问津书院的吵架邀请 这次问津大会召开的时机就是:折腾了个把月之后万历皇帝终于也感觉出不对了,于是在即将进入万历三十五年的当口,新一任的阁臣人选总算要筹备出来。 新一任的万历朝内阁基本确定的人物有三个:叶向高、于慎行、李廷机。 对朝廷局势熟悉的人就能看出,这份内阁名单的选择还是有权衡政治利益的考量的。 叶相高是东林党不说了。 李廷机称沈一贯做老师,之前也一直和浙党人员来往,被认为是浙党的外围,但。因为李廷机的任上一直都是清流,从国子监干到六部,这年头的党派斗争都是依靠利益团结在一起的,李廷机实际没有得到浙党的多少利益,所以被认为上任之后也不会替浙党办太多的事。基本就是个党派色采不浓的官员。 剩下一个于慎行已六十多岁,是这一次升上来的阁老之中年纪最长的,也是朱赓亲自推荐的私人,而朱赓自己说起来也算是沈一贯的人马,所以于慎行可以算是个隐约的浙党。 大方向上到此就明了了,沈一贯虽然已经离开了朝廷,但是好几年的首辅不是白当的,新任内阁里除了叶向高是东林,李廷机中立偏浙党,于慎行偏浙党,东林党和浙党之间的斗争还将成为主线。 这种局面显然是万历皇帝和朝中各派势力故意安排出来的,总不能真让东林独大,而对于三党中另外的楚、齐两党来说,这种局面也最方便他们联合起来对抗东林。 说的热闹,然而在王文龙看来,这也是万历一朝朝堂上悲哀的表现。 现在东林党赢了,内阁中只剩下朱赓一个无人掣肘,东林党人已经拥有了最强的局势,却还是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且还搞得阁老都没办法上班,整个朝廷局势一团糟。 为此朝中只能弄出一个新内阁,而新内阁的人员配置又是冲着党争的局面去设置的。 合着如今这朝堂,没了党争就运行不下去?满朝公卿那么多正事儿一点不干,天天就把力气存着用来吵架,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 王文龙和黄道周两人出了仙霞关,坐船进入江南,又在路上碰见了去参加问津书院会讲的方从哲。 方从哲原本没有党派倾向,但辞官之后爱帮朋友办事,随着这几年党争斗来斗去,他帮着帮着也快帮成浙党了。不过方从哲和叶尚高关系极好,和东林党人也聊得进天。 三人坐船转入长江航道,一路溯江而上,在万历三十五年的正月终于来到了黄州府。 问津书院坐落在大别山脚下,在后世随着大武汉的扩张,问津书院所在地块被划进了武汉市新洲区,在如今武汉三镇的辖区范围却没那么大,问津书院属于黄州府黄冈县的辖地。 才在河边下了船,三人就听身后有人招呼说道:“建阳公?中涵先生,黄朋友,你们也到了?” 王文龙一回头,笑道:“汪朋友,左朋友,好久不见,你们也来参加会讲吗?” 汪文言笑嘻嘻的穿着一身儒衫站在渡口上,边上还站着同样身着儒衫的左光斗。 汪文言笑嘻嘻的道:“我已在京师国子监补了个监生,建阳先生叫我做汪朋友我也受得。不过左遗直先生不该叫他朋友,该叫他同事的。” 当年王文龙能够当上国子监司业就是左光斗来报的信,两人虽然交往不深,但也算有一面之缘。 面对王文龙询问的眼神,左光斗笑道:“我去年中了进士,如今已授中书舍人之职,是建阳先生的同事了。” 一甲进士授官之后都会直接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不过左光斗的进士排名不靠前,没机会去翰林院,只得了个中书舍人的官职。至于汪文言,他已经巴结上了东林党,作为幕僚上京城为东林党人活动,为了能够方便的在宫门之中行走,所以弄了个监生功名。 和南京国子监只要出钱轻而易举就能当上监生不同,京城国子监的监生政治意义更浓,甚至可以直接拔官,入京城国子监读书甚至能被当成给有功之臣子弟的嘉奖,这个位置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显然东陵大佬在这背后出了不少力,也是汪文言显露出了让东林党人颇为重视的才华才能够有此待遇。 王文龙这样游走在各党派之间的人士来了,方从哲这个浙党来了,东林党来了一群,甚至连左光斗这个新科进士也专门从京城赶来湖北,可见这一次问津大会的含金量。 这边刚打完招呼,方从哲又见到远处有几个熟人,连忙带着王文龙等人上去介绍,从他们的交谈之中,王文龙意识到这几个人都是楚党人士。 他们身处湖北,正是在楚党的大本营,这场问津大会自然少不了楚党的身影。 方从哲为大家介绍了新朋友,新朋友又引荐新朋友,磨磨蹭蹭好半天,最后居然凑了十几个读书人互相聊天。 大家要不就是名士,要不就有官身,虽然党派立场不同,但大家还是结伴而行,不久就来到书院门口。 问津书院成为陆王心学岳庙讲学最大门派之后,连带着湖北黄冈麻城一带也成为心血一个主庭,几十年间不断有大儒继承。 比如之前收留李卓吾后来又跟李卓吾先生因为学术观点产生分歧的耿定向、耿定理兄弟,就是问津书院出来的。 问津书院经过几代湖广巡抚的鼎力相助,通过两次大规模修建,书院主体已然是一个有十几栋高矮建筑的宫殿式建筑群,而且书院前后全都成为了湖北儒学的圣地。 光看周围地名就知道这地方的地位:问津书院门口的河叫做孔子河背后所依靠的大别山南麓被称为孔子山,书院门口大大的“问津书院”四个大字还是今年湖广巡抚熊尚文新题的。 怪不得李卓吾当年在湖北麻城的芝佛寺宣扬自己的学说会导致芝佛寺都被烧了,这地方就是整个湖北心学门派的中心,李卓吾老先生这是跑到人家老巢去当面开大,这群心学门徒修炼不到家,听着李卓吾的言语在问津书院周围流传,偏偏他们又辩论不过,干脆就使用盘外招。 只能说跟后世的学派一样,任何学说都需要做表面装饰的大儒,但也缺少不了背后下黑手的随从。 为了组织这一次问津大会,湖北巡抚还专门派人来书院安排,王文龙等人直接住进了书院的房舍之中,书院有五十多个院子,再来多一倍的名士也住不满。 而这群文人们到书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结伴同游孔子河、爬孔子山,瞻仰这座从唐代起就建立的书院所留下的各种名胜,顺便吟诗作对题词唱和。 一群人诗酒快活,全无一点即将讨论天下大事的样子,也不知算不算是名士风流。 第585章 团结之会 大家一起吟诗赏月歌咏也不仅仅是为了娱乐,更是文人之间的一种交流手段。背后其实还是在为了各自党派的政治目的而奔走。 比如当晚大家在孔庙中喝着酒,渐渐就讨论起了今年秋天工科给事中王元翰所写的”实事可痛哭者八”。 这就是前一阵子因为公布要修边防找不到人,逼的工科给事中王元翰专门写的那一份奏折,其中主要说的就是因为万历皇帝懒政,导致各地的官员都普遍缺乏,下边一团乱套的事情。 这篇奏折上去之后,在京城中立刻引起热烈讨论,如今在全天下都已经传遍了,读书人都觉得这篇作者写的好,但是在王文龙看来,这奏折其实相当啰嗦。 比如这篇奏折为了凑“八可哭”,把南北两京的官员缺乏说成是一可哭,被罢免的官员没有召回又是一可哭。万历皇帝深居宫中,不理外务算一可哭,万历皇帝一年多,没有见朱赓一面也算一可哭。这年头的奏折都要写出文学性,导致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讲了一遍又一遍,效率非常低,而且字数多了,导致普通百姓根本看不懂。 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内容真要合并在一起,几句话就能讲完。 大家就这篇奏折进行讨论之后,各党派的人物都提出自己的建议。 比如几个楚党的人物都提出应该要增加给事中的数量。 楚党人物表示翰林院庶吉士的散馆日期已经拖延了两年,应该要催促万历皇帝下旨把他们放到六科之中去。 背后的真正理由当然是为了给楚党增加人材,楚党的几个大佬都是科道言官,新任的六科给事中必然不熟悉事物,楚党“老大哥”主动提出带他们一带,带着带着很容易就把这些新鲜血液带成自己人了。更重要的是这几年由于东林党的舆论宣传能力实在太强,大多数读书人都和东林党穿一条裤子,可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是早就考中进士的人,关在翰林院这个象牙塔里好几年,他们的脑子或许还没有被东林党洗得那么干净,正好可以成为楚党拉拢的对象。 另外齐党众人则提出充实边塞的意见,以及点出几个河道治理工程的必要性——齐党的老巢在山东,只要朝廷关注辽东军事或者是京杭大运河的运输,齐党能够从中活动的机会就自然会出现。 众人绞尽脑汁,各种建议都有,反正聚在“为国尽心”的保护伞下面,总是各自在为自己谋利益。 王文龙并未参与此时的讨论,因为他发现在这阶段跳出来的都是三党以及东林的外围人物,大部分都是举人秀才和监生,显然只是为三党放风。说白了,这就是一些敲边鼓的幕僚,几年前万历皇帝在京城发“逐客令”赶出来的便是这些个给人说项的清客。 叶向高会把大家召集到湖北来讨论,多半是还没摸清京城局势,不敢让人进京,就把这些门客叫到南方讨论。 这种低端局,方从哲等大佬根本不说话只是谈笑喝酒,王文龙见这样子也跑去和他们喝酒,他好歹也是个中书舍人,同样没有必要牵扯进这种低级别的争论。 一直等到回院子住下后,才有讨论出结果的人来找他。 楚党众人弄来一份请求万历皇帝让庶吉士散馆的文告,请王文龙在后面签字附议。 齐党则搞了一封,请求大修山东临清一带运河的文书。 王文龙看了两份文稿,觉得上面所写内容都没什么问题,又看到两个文告后面都落了方从哲的名字,于是也在后面具名。 不得不说,各党派都很重视这一次问津大会的机会。三党和东林之间的矛盾不可能消除,而在新任内阁确定之后就再不能有这样融洽的气氛,想要谈出点什么都得此时趁早。 不光是三党的普通人员重视这事情,就连三党的高层对这一次大会能够达成的结果也十分在意,请求王文龙在文稿后面附名的人刚刚离开,后脚大人物就接踵而至。 方从哲带着几个明显是位高权重的人物走进王文龙的房间,开口便希望王文龙支持他们的主张。 “建阳,我为你介绍,”方从哲指着身后一个年轻人说:“这位是官抚极,如今就在问津书院读书。” “建阳先生好!” “幸会幸会。” 两人互相问候。王文龙知道官抚极就是楚党魁首官应震的长子,只不过他是小妾所生,所以在一些文献之中会把官应震的长子记成他弟弟官抚辰。虽然如此,但官抚极在楚党之中也是个重要人物,历史上过几年他就会拔贡出身,直接当上保定通判,后来更是一路升到太仆寺卿。 一个秀才可以当到六部九卿,没有老爹的党羽一路照顾是不可能的。 介绍完双方认识,方从哲便直奔主题说:“建阳,我们打算在问津大会之中提出,让圣上出来视事,首先就是明年的春耕礼圣上一定要出面,如此才能彰显新气象。” 王文龙听了他们的想法,基本上弄清楚这些人的意图。楚党和浙党联合起来要推万历皇帝出来视事,目的当然是分东林党的权,新任内阁之中于慎行和李廷机加起来也不是有东林党支持的叶向高的对手,三党多半以为万历皇帝同意了这样的内阁人选也是有分东林党权的意思,觉得皇帝也许就欠他们这一个台阶来下。 现在三党联合对付东林党的局面已经形成,背后的算计清晰可见。 王文龙却苦笑道:“此事只怕不易成功。” 官抚极道:“圣上贵为天子,几年不参加国之大祭,已然引得天象异变,我等即为大明子民,该当有此建议。哪怕不成功也可一试。” 方从哲也说:“这是一个要求圣上视事的好机会,万万不可放过。” 王文龙对此却十分悲观:“哪怕机会再好,只恐当今圣上没有这样的体力。” 官抚极说:“即使此提议被圣上回绝,也比不做更好,起码让圣上知道天下百姓有如此想法。还请先生能够在大会之上支持我等的建议。” “好吧,届时我会支持的。”王文龙点头说道。 如果一篇文告真能让万历皇帝出来干活,王文龙举双手赞成。 第586章 各家心思 几天下来,王文龙在等待的日子里已经给好几份文告署名,真别轻视王文龙在政坛之中的地位,大明的朝堂已经从原本必须要出将入相才能够影响天下,转而成为以党争内斗为主。 名气和影响力就是党争之中的政治资源,别管政策行不行,先把口号喊的响亮,就是党政之中的起手式。王文龙有这么多作品傍身才得来的名气已经很是正途了,原历史上十几年后的复社因为地处江南舆论中枢发声方便,又得到了江南市商阶级的支持,一个以秀才为骨干的团体居然能很大程度影响天下的局势。在复社里面讲两句话就能够成为全天下有名的意见领袖,那才真是一条成名成家的终南捷径。 问津大会造成的影响永远不只是在问津书院之内,这时随着报刊风气的推广,湖北也已经有了多家杂志报纸,问津书院里这场集会早就已经在杂志报纸的推动之下,成为了湖北全省都在关注的事件。 现在湖北最有名的报刊是扎根于武汉三镇的《汉水滔声》,此报就问津大会的议题发出专栏报导,指出:“此次大会目的是定天下清流五年之论题”,并且还点出“当今天下最要紧之事便在于缺官,有官而后政令方能推行,宵小方能慑服。” 还有一份湖北黄冈的报纸所刊登的内容劲爆程度更把王文龙吓了一跳,此报直白抨击东林党是想要用此次大会压制其他各党的舆论,认为各党派必须借助此次会议逼迫东林党人共同上书,要求万历皇帝召开朝会、参加祭祀,做好自己皇帝的职责。 湖北本来经济发展水平相当不错,又是贸易重镇,百姓的生活还算富足,但这十年之内先是被税监太监陈奉搞出几个城市的暴动,接着又经历了楚宗之乱,看着楚宗室把武昌城关起来大杀了一通,这些事情全都不是因为本省的治理出问题,而是跟皇家以及宗室有关,湖北百姓对万历皇帝已经十分不满。 湖北的报纸反映了湖北百姓的心声,虽然不敢指着鼻子骂万帝皇帝坐着龙椅不干人事,但也毫不犹豫的发出对于朝局的批评。 湖北作为张居正的老家,楚党上下的人物多少都和张居正有关系,本来在万历年间一度是极受打压的一个团体,也是这种湖北人对于朝局的不满,才能团结出一股力量,暗暗推动着楚党在这几年间飞速发展起来。 其实远不止湖北,从山东到福建,从江南到四川,全天下的报刊杂志都在关注着这一次的问津大会,天下都希望这一次各党派在一起的会议能够把如今朝堂上的妖风给压下去。 倒不是大家多么关心朝政,而是有识之士都能看出如今的朝堂实在是太不健康。 问津大会召开的那天,原本只请了百十个名士的会场居然一下涌进了二百多人,许多人都是从省外赶来的,甚至五十多间院子的问津书院都住不下了,一些高官显贵之家占着权势到问津书院里来讨要住宿房舍,早些到来的一些没什么脸面的秀才最后只能灰溜溜的被请出去。 大家的诉求太多太杂,前几天在问津书院里头的闲适之风一扫而空。 《苏州旬报》对这情形作出评论:“参会者如此多杂,非为参一春会,实乃心感天下纷乱,于时局无计可施者,皆来此也。” 会议还没召开,就已经被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体现的就是朝廷正常反映民情的渠道已经失效,十三省的御史加起来还不到三十人,万历皇帝一年多不出宫,内阁都没人干活了,此时也只能“礼失求诸野”。 大会召开之日,王文龙同着方从哲等人一早就从院子出门,共同赶往问津书院的孔庙。 为了欢迎叶向高的到来,孔庙前早已站满了湖北巡抚以下各级官员,包括王文龙等有官身之人也都穿官服到场。 没权力进入庙宇却还专门跑到问津书院来关心此事的围观群众更是将书院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看着这样的场面,实际参与议程制定的有心人都能明白,这次会议承载了全天下太多的希望,然而只怕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 “拜,再拜,三拜,鬯酒……” 王文龙遥对着孔圣像磕头,又将一杯黄酒洒在地上,看到叶相高献了胙肉,他才和众人一道站起来。 方从哲、官抚极等各党派大佬站在最前排。 叶相高作为这次大会的主鬯,首先向参加会讲的全体成员讲了一段《中庸》,特意强调《中庸》之中中道和平和的思想,他对众人说道: “此一番圣人言,最说明治国需调和鼎鼐,天下各家各派,思想虽复杂,各人心中所求也不同,然而总是求同存异,如此方能有共同前进之基础。”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便窃窃私语,话是好话,然而东林党明显把自己放在了调和鼎鼐的宰辅位置。 自从去年京察东林党大胜之后,东林党先后搞掉了一个尚书,两个侍郎,一堆言官,还包括沈一贯这么一个阁臣,战斗力显露无遗。 东林一度也打的累了,想和三党和解,然而像如今这场问津大会却拖延到万历三十五年年初才开始举行,根本原因就是三党觉得东林党没有给他们平等讨论的机会。 即使现在东林党和三党已经要举行问津大会,但前一阵子就因为朱赓推荐启用李廷机之事,给事中王元翰还上书诋毁李廷机,东林表示李廷机是朱赓的私人,弄到万历皇帝为之切责言官。此事惹得其他党派颇为不满。 言官弹劾朱赓三党也习惯了,但这一次朱赓被东林攻击的原因是因为推荐了李廷机,李廷机标准老好人一个,就因为不是东陵党的人就被骂成这样,连带推荐他的朱赓也再次招挂落。东林党这副作派,哪有一点想要和别人分享权力的意思? 这一次问津大会中东林党的心思在王文龙看来就是为了麻痹对手,打了一年的党争也打累了,先拉拢三党谈一阵,看有没有机会把三党给分化掉。 而且按照原历史走向东林党最后还真的把楚党拉到自己阵营。 王文龙也觉无语,东林这群家伙搞党争绝对是天下第一流的,然而就是不能把党争的本事用在干实事上。他们争来的权力就给自己的党羽分肥,把死党养的膘肥体壮,下一次再搞党争时这些党羽就更有战斗力。 叶相高讲话完毕,众人便席地而坐,孔庙大门被关上,大家准备开始讨论正事。 第587章 诚意缺缺 叶向高先指着身边一老者道:“今日盛会,且先由我介绍一下参会之人,这一位便是有名的耿叔台。嘉隆以来,士大夫以理学闻名天下者,首推楚地的‘三耿’先生。耿天台英年早逝,我不得见,叔台先生则与我共事九载,我虽不爱讲学,然而每次听叔台先生言道都觉心中甚喜,如冬日见暖阳也。叔台原已退隐,今日为参加盛会,拄杖而来,实乃我等之荣幸。” 众人闻言都鼓掌喝采。 耿叔台就是耿定力,湖北儒学大家,和哥哥耿定理、耿定向合称“天台三耿”,三人对于湖北的心学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如今耿定理、耿定向都已逝世,三耿只剩耿定力一人。 耿定力也起身对众人行礼,一开口便能听出他的中气不足,显然身体已不胜硬朗,他道:“老朽如今六十有五,这些年来只在天台山书院潜心学问,如今朝纲不振,天下人都觉忧虑,适逢问津大会之机,大明才智之士汇聚于此,望列位提出真知灼见,以匡扶社稷。” “说的好!”梅之焕带头喝彩,等到掌声结束,叶向高坐下了,转由梅之焕起来接棒介绍与会人员。 梅之焕就是湖北人,又是东林党,由他来主持这次会议显然也是东林党的安排。 梅之焕开口先笑着说:“今日群贤毕至,光是名字我就记了一夜,唯恐是记错了人物字号。”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他说的的确是这几天众人心中的烦恼,魏晋大会来的人物太多,大家平时天南海北又没那么多机会聚在一起交流,会场上近百人大半都是生面孔,偏偏许多人的名字又是如雷贯耳,这几天大家有些紧张,生怕交流之时把哪个大佬的名字给记错了。 梅之焕开始介绍人物,他把眼睛往下一扫,掠过了前排就坐的齐楚浙三党的大佬,突然指着第二排窝在角落里的王文龙说: “我先来介绍这位先生——中书舍人,八闽第一名士,王文龙王建阳!建阳先生身处福建心怀天下,不光是福建官场上的智囊,还常为民生所奔走,去年北直隶受灾,就是建阳首倡其议方有民党救灾之事,安阳、红山考古,卫我中华文脉,今年又为福建海商忙碌,想必大家也都听过他的名气。” 梅之焕的一番介绍把王文龙给吹捧了个够,场下各家大佬的脸色都有些奇妙。 王文龙着作等身,的确值得这样的吹捧,但是梅之焕故意略过了另外三党的人物而先介绍没有党派背景的王文龙,这明显有东林党给各家下马威的意味。 王文龙也是心里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对众人行了个圈礼,用玩笑的口气说道:“梅翰林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商人会首罢了。” 方从哲原本都已憋着怒气,闻言一愣,接着便忍俊不禁,知道王文龙说的是他前阵子在泉州号召商人罢市的事情,文人参与商人之事本不正常,但王文龙一片公心无可指摘,对付的还是太监这个在读书人面前天然政治不正确的群体,天下读书人都不会对此说什么。 王文龙一番自贬,引起不少人的好感,有些人起先气的不看他,这时也抬头仔细端详王文龙的容貌。 “建阳果然虚怀若谷,哈哈哈,”梅之焕也笑呵呵地将此事揭过,这才转而介绍其他人,手指向坐在第一排的方从哲道:“这位乃是有名的吏部左侍郎方中涵……” 梅之焕花费了一刻多钟时间才将场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介绍了一遍,叶向高笑呵呵的开口说:“今日专为和谈而来,众位便开始各抒己见吧。” 楚党的官抚极迫不及待的起身说道:“我以为当今之朝局变乱,根本在于为上不勤政,无论是要增加官员还是要收回税监,一切都要仰赖于圣上能够端正己身。也到了大家应该合力劝谏圣上出宫视事的时候了。” 方从哲立刻附和道:“我支持官朋友的意见,圣上乃是天下之主,只有为上者明,为下群臣才有榜样可以跟随,天下之大治才可以期待。” 听到两人的说话,梅之焕瞬间脸露尴尬。 东林党人刚刚说了让大家各抒己见,没想浙党和楚党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要皇上出来分东林的权。 梅之焕看了一眼叶向高就见叶向高微笑的表情不变,只是微微摇头。 梅之焕咳嗽一声,对众人笑道:“此事还要仔细商议,切切不可急躁了,左舍人,你说呢?” 左光斗连忙站起,对众人说道:“圣上这几年身体不好,见到杂事心中便觉烦恼,要圣上出宫视事,第一件我以为是先要朝中各位官员作出表率,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先办他一两件事情,方能起到督促圣上的目的。” “就拿这税监来说,若动税监,以圣上的性子就非得出面不可,然而税监势力庞大,如何动呢……” 听着左光斗这转移焦点的话,汪文言、黄道周等东林党人都是一脸笑容,而其他党派的人马则各自暗翻白眼。王文龙面前坐着的一个楚党大佬干脆低下头来假寐。 东林党或许能够跟三党在一些小事情上妥协,但最忌讳的就是三党觊觎他们已经拿到手中的权利,接下来一上午的议题,只要扯到联合逼迫万历皇帝干活,东林党人就立刻转移话题。 如此一直讨论到中午大家也没说出什么结果,终于熬到午饭,问津书院的山长来请众位先生去吃饭。 此时正是正月时节,走向饭堂的时候,天上已是浓云密布,北风刮的人颌面生寒。 王文龙踩着积雪走在人群之中,见方从哲几人完全没有受到挫折的神情,明白三党肯定还有后招。 王文龙很好奇三党要怎么对付东林,他反正已经对这场会议能谈出什么结果,不抱太大希望,一副看戏的心态,该吃吃,该喝喝。 吃过午饭,众人正打算回屋休息,一个武昌秀才突然起身道:“今日这样群贤必至的场面万分难得,怎好浪费时间在休息之上?为解国难,正该继续讨论才是!” 他说完后不少人都点头赞同。 坐在首位的叶向高也不好反驳,点头说道:“如此,便饭后继续讨论,若有精力不济的先生可自去休息。” 这种人在回到会场时,天上已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书院的杂役拖来火盆让诸位先生向火,又打开房门避免这一屋子的读书人中了炭气之毒。 梅之焕刚刚宣布讨论开始,官抚极立刻说道:“上午所言一切事情纷繁杂乱,正是因为没有一个牵头之人,此等大事若要牵头,终究还要圣上出面。” 左光斗立刻反驳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若事事都要圣上出面方能实行,则要我等读书士大夫作何?” 官抚极大摇其头:“左舍人所说皆是歪理,‘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观今日之时局,朝堂纷乱正由于各派士大夫意见不一,此时本该由圣上来总揽大局,圣上意见不明,当为国乱之渊薮。” 左光斗反驳说道:“若是一切仰赖圣上,诸君以为税监可能撤除吗?” 左光斗的话刚出口,立刻便有一个十几岁的青年站起来指着他问道:“东林党人难道不愿意让圣上出宫视事?你等是何居心!” 说话之人是官抚极的弟弟官抚辰,此君虽才十多岁,却已经有一副辩才模样。 眼见左光斗哑口无言,梅之焕连忙打圆场道:“我们为的是讨论天下大事,并非街市乡民称长道短,还请各位先生注意风度,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平心静气说出吗。” 汪文言也起身说道:“我以为几位先生说的都有道理,我等的确应该请圣上出宫视事,但也得先讨论好以什么由头,是什么事情,只说一个出宫而不做好先前准备,怕也难行的。” 第588章 王文龙的提议 接下来一下午,三党的人士纷纷要求请万历临朝,东林党则拿出各种现实的问题应付,大家吵吵嚷嚷弄了一下午。 最后还是叶向高亲自把话题引到了税监上,提出只要能够清除天下的税监就会动到万历皇帝的切身利益,定然就能引得当今天子忍不住参与时局。 一直讨论到傍晚,问津大会第一天的讨论结果才向问津书院中诸多关心此事的商绅们公布: “经天下群贤讨论,众人决定请求万历皇帝撤除一切税监,号召全天下生员士子相从随。” 众人愕然,花费这么多时间就讨论出个这? 三党人物对此都觉得不满,不是他们不想做事,关键是讨论来讨论去,东林党还是把握着权力不放。 吃过晚饭,方从哲同着王文龙一同回屋,边走边抱怨:“东林诸君实在是诚意欠缺,若为这样一个结果,他们写一封书信通知天下也就是了,我等何必千里迢迢前来黄州?” 王文龙笑着说道:“中涵先生何必生气,哪有人会将拿到手中的东西轻舍与他人?” 东林党组织起问津大会,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东林党决定和三党妥协的产物,以至于三党之中许多人士都对此次大会给与了过高希望。 而问津大会第一天的开会结果直接打脸众人,甚至连耿定力都对东林党有意见,老头已经退居乡里好几年了,之所以从天台山赶来,也是相信了东林党人能够和三党好好谈出一个结果,结束这几年来大明因为党争而陷入的混乱局面。 因此最开始耿定力都还帮东林党说话,可开了一天多的会之后,他的心也凉了,干脆表示身体不适,在儿子的陪伴下返回老家。 三党人士没有办法在会议上取得领导地位,于是将怒气转向了场外,问津大会是在八号开始,两天之后就是旬日,许多湖北当地的报纸都要在旬日发售,于是两天之后的湖北报刊之中便出现了一大堆抨击东林党人的话语。 湖北的几家报纸不是针对东林党这个党派展开攻击,这样的攻击面就太大了,他们的攻击点直接指向了叶向高,以各种角度抨击这几天叶向高在场上的表现。 表示叶向高此人“随波逐流”“全无主见”,“观之不似宰辅之相”。 虽然说攻击党派没有攻击人物来的直观强烈,但是也不得不佩服东林党能找出叶向高这么一个人物来主持问津大会,在起手上就占了优势。 叶向高的形象实在太正面了,一切东林党所参与的党争恶斗叶向高都最多只是敲敲边鼓,从来不主动出头惹事,反而在几任官职上都做出了相当耀眼的成绩,以至于此事其他人哪怕要骂他,也找不出多好的理由。 此时情况是,天下诸君都觉得东林党独个掌权的做法太过霸道,不是说独掌大权不行也不是说三党就比东林好多少,而是东林掌权之后依旧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的舆论优势,什么挨骂的事情都不愿意去干,把一团稀泥的万历朝廷搅合得更加糊涂。 就连许多士绅阶层都觉得东林党这个做法太过于无赖,但偏偏他们又找不到其他能够更合理迎合他们诉求又有权力的党派可以支持。 东林党能够放出“税监”这个议题让三党参与就已经是底线了,在东林党人来说,这是本来他们自己就可以完成,让三党插手已经是给了三党利益,他们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是靠着艰苦的党争打出来的,三党对付他们也从来没有手软过,凭什么让他们把捞到口袋里的东西免费和三党分享? 三党之中许多大佬心灰意冷,干脆离开问津书院,而接下来几天的大会都集中讨论如何能够让万历皇帝撤回税监。 有人主张坚决跟万历皇帝死杠逼迫他退缩,也有人主张跟皇帝妥协,可以合法化税监制度,但是要和皇说清楚税监的职权。还有人提出直接给皇帝多送点钱,看他愿不愿意把税钱撤回来。 众人讨论热烈之间,汪文言突然问王文龙:“建阳先生,大会已进行几日,先生似乎还未说过话?” 众人都看向王文龙,就见王文龙笑道:“我于此次会议并无什么特别想法,故而不想开口。” 叶向高闻言道:“建阳过谦了,你既在福建地方上行走过,又在江南福建都和税监太监对抗,福建受税监影响最烈,建阳在此一事上最有发言权,有什么想法都可说来。” 王文龙只得说出自己的看法:“今上喜好财货,正是因此才会派出许多税监,前两年百姓还算富裕,税监刮地皮就有油水,所以圣善对于这些税监也是无比支持。但随着百姓越发贫苦,税监想要在多收上一分税收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却已远远胜过以前,以前在一些地方多收一两银子,只会换来百姓一声暗骂,如今在一些地方再要多收一两银子,只怕就要闹起反贼来了。” “税监收税的增长空间已经越来越小,所以圣上才会和朝臣妥协,同意和朝庭分税。既然同意分税,狡兔死走狗烹,日后再像陈奉、高寀那样的税监作恶,圣上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一律袒护了。” 有人惊喜问道:“如此税监之祸便能自解了。” “肯定会消弥一些,此时庭臣们共同出力是能让圣上稍稍退缩的。”王文龙判断说道。 叶向高也希望自己上位之后能够在青史上留下一些好名声,闻言暗暗高兴,问道:“建阳能肯定此事?” 王文龙苦笑说道:“退肯定是会退,但只要留着那些税金,还能多收些钱,圣上多半就不会把这些人撤回来,除非能拿更挣钱的法子跟他换。” 方从哲闻言微微皱眉,和这些太监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如果说大明的文官集团已经烂如朽木,那大明的太监群体恐怕早烂成渣了,这群人几乎有做什么就毁掉什么的能力,办事效率比文官集团还差得多。 “有什么更挣钱的法子能让税监去做?”方从哲忍不住问。 王文龙说道:“站在圣上的角度要能够挣钱,不过是开源节流,以今上的性子,节流省用以充实内库是不用想了。” 众人闻言都是会心一笑,万历皇帝要是肯省钱,天下哪来这么多麻烦事? 王文龙继续说:“如此只有开源一条路。成主之时设立漕运,本意是要用漕运来繁荣元末后衰败的中原地区,如今之中原已然人口繁盛、商贸发达,再利用内核漕运运粮已然是事倍功半的做法,海运槽粮能够节省大量税收,为朝廷省税,正是开源的办法,此事可以由内监组织……” “漕运之事涉及颇广,急切不可能实行。”叶向高直接插话反对。 李三才就是靠漕运总督的职位养活了许多东林人物,现在要把漕运给撤了,东林诸君首先就会反对。 其实叶向高自己倒是对漕运没什么看法,只不过他很清楚,凭自己和东林党现在的实力,想要动漕运这块蛋糕,依旧是无能为力的。 除非这个事情的利益可以由东林党人来掌握,但槽粮改海这是苦差事,在政治上能够得到的利益还真不算多,还不如东林党多搞掉几个三党的人物来的短平快。 至于漕粮改海之后带来的钱财收益,那是朝廷或皇帝的,东林党又拿不到。叶向高不是不想改变时局,关键是,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叶向高对自己的能力认识的很清楚,而且此人的性格特点就是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根本不愿意为别人的利益越雷池一步。 第589章 皇家殖民 王文龙也猜到各党派都不会支持漕运改海,这事情已经太多有识之士提出,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他抛出这个议题只不过是试试水,感觉众人对于开源节流这个思想没什么意见,王文龙继续说: “既然对内的改革短暂时间难以实现,那就通过对外开拓收获钱财。这两年福建海面上贸易发展迅速,未来很可能会兴起一批富可敌国之大海商,这样的势力想要纯靠海进加以禁止是不可能的,海禁一出,这些海商就会变成走私商人,朝廷海禁都将无用。不如因势利导,抛弃过去之古板船引政策,鼓励海贸并对之大收商税,如此便能效仿宋朝之故事,为朝廷增加一大税收来源。” 参加问津大会的众人对于海外贸易没有什么太强概念,叶向高好奇问道:“如今福建之海贸很兴旺么?” 王文龙点头说:“荷兰人成立了一家荷兰东印度公司,这几年大规模的拓展西洋航线,许多南北货物都源源不断的运抵香料群岛,福建海上贸易的规模在这几年间至少增加了五成。” 他又举例子说:“就比如台湾岛上的李家福源盛造船厂,因为福建海上贸易的繁荣,这造船厂去年才刚开始营业,短短一年间,去年的船只生产总产量已经达到了八千料。” 王文龙说出这个数字之后,见场中的一众读书人完全没有任何回应,他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这群读书人里头好多都是大学先生,根本弄不清船只的吨位该怎么换算,于是又补充了一句:“龙江船厂去年总共生产出来的船只载重还不到六千料。” 龙江船厂是大明在江南最大的造船基地,如此一说众人才有了个概念,连叶向高也非常惊讶:“只是一年间就养出了一个比龙江船厂开工量还大的造船基地,福建海上贸易竟然已繁荣到如此程度?” 王文龙点点头:“是以我的意见是堵不如疏,不如让朝廷参与海上贸易事业,甚至可以让朝廷投资殖民,让官办船商的力量去和那些欧洲人做海上竞争。” 一群人听的目瞪口呆。 让万历皇帝投资去进行海外贸易,乍听之下几乎天方夜谭,但仔细想想,却又似乎真能够实行。 海外贸易的利润颇高,说不定真能够让万历皇帝动心。 对于叶向高来说,反正进到皇帝口袋里的钱也拿不出来,哪怕皇帝投资海洋贸易把钱全部亏掉对于东林党也没什么损失,更重要的是万历皇帝投资海贸,说不定就会把他的精力都放在海面上,能够少折腾一点大明的士绅。 不过在场一些文人却立刻表示反对:“这岂不是要让圣上去与海商争利?” 王文龙摇头说道:“航海有大利,这种利益并非定额,投资越多,盘子只会越做越大,没有什么争不争利的说法。有关此事的详细讲解,我在《国富论》中已经阐明,先生可读过此书再与我辩驳。” 王文龙一句话就把反对此事的声音给压了回去,这个反对万历皇帝参与海贸的文人显然是和大海商有所瓜葛,怕皇帝参与海贸之后会抢占世家大族的利益。 明代的文人就喜欢用与民争利这一套话术来避免皇权插手地方管理,然而他们的这种经济观念放在收税上是正确的,放在皇家投资兴办产业之上却是完全错误。 “天下财富只有一定数量,皇帝拿的多,百姓就拿的少”完全是基于小农经济的经济学观点,实际上皇家和民间一起参与某项产的投资,良好的情况下会使得这项产业的资本大量增加,几乎必然带来产业水平的进步,整个产业的生产效率都会进步。 就比如说永乐大帝投资的郑和下西洋,朝廷的大量投资直接把大明的航海水平提升了一大截,培养了许多航海人材,使得这之后的福建海商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远贩东西二洋。要知道在大明早期也是实行海禁的,福建航海人才一度断档,郑和下西洋之后福建海上的走私贸易才得以发展起来。 当然反面例子也有,就比如万历皇帝办的皇店,表面上说的是由皇帝投资到各地去开店,实际上每到一地皇店就会欺行霸市,抢走过去正常经营商人的生意,使得许多地方都变得市面萧条。 但是这种逻辑在国内可以实行,远洋贸易谁管你是不是皇帝?太监打着官牌出海,实力不够,该被抢照样被抢,该亏钱照样亏。 至于小商人的利益也不用担心,即使福建实施海禁的那几年郑芝龙等海商还是能继续壮大实力。 海外贸易的市场需求放在那里,官方体系没有办法满足,走私商人自然就会填补,谁的经营效率高,谁就能占到更大份额。连福建世家大族都抢不去的海上生意,就凭万历皇帝和他手下太监的经营能力根本抢不走。 事实上,王文龙想着的根本不是让万历皇帝投资远洋贸易去做海上马车夫的生意,而是想要万历皇帝投资私人殖民。 此时许多欧洲的殖民远航活动就是由各国的王室投资的。万历皇帝和他手下那帮喜欢刮地皮的太监,弄去经营殖民地正算是专业对口。 殖民地经营不怕殖民者刮地皮,就怕他们刮的效率不够高。 只不过殖民这个概念对于场上的大明人士很难说得清楚,这年代的海上贸易和殖民者本来也没有太明确的界限,王文龙干脆就让他们理解成让万历皇帝投资海上商队就行了。 一番话说完,叶向高先反应过来,赞同说道:“建阳说的也是一条路子。” 三党对于东林党在这几天连番攻击,整场问津大会到此时说的几乎全都是政治议题,跟那些只想要攻击东林党的三党人士比起来,王文龙所说的话明显要实在的多,至少不是只为了骂人。 叶向高仔细读过《葡萄牙国史》,能够理解殖民主义的思路,听懂之后对于王文龙的意见也颇为欣赏。 当天讨论结束,叶向高专门叫来几个东林人物和王文龙一起商量让万历皇帝投资殖民的具体建议,打算写成一封密信,呈交给万历皇帝,此信能不能将万历皇帝说动叶向高也没有十足信心,但试一试总没坏处。 第590章 东林党中的经济学派 由于对于东林党的态度太为失望,许多三党人士没有等问津大会结束就提前离开了黄州。 至于东林党的人物们,因为还要对付其他三党人物的刁难苛责,以左光斗为代表的东林年轻一代,各自坚守岗位,撑到了问津大会的最后一天,把所有三党针对东林的攻击全都连消带打的防了出去,配合着东林党的报章杂志,力求一个在舆论场上不落下风。 整场大会最后还是变成了党争的战场,而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王文龙也有些呆不住了。 问津大会开到一半王文龙就收到家里送来的消息,沈宜修在正月给他生了个大闺女,母子平安,王文龙着急着回福建看老婆和女儿,只是因为叶向高留他梳理请万历皇帝投资海贸的细节,王文龙不得已多耽搁了两天。 就在问津大会结束的当天下午,王文龙的事情也办完了,立刻收拾包袱准备返回福建。 临走之前,汪文言特来拜访,一见面就问道:“建阳先生提出的经济之学在江南传播很广,许多人以为此学说可以救世,先生如何看?” 王文龙笑着说道:“经济学是市场运行的基本规律,他本身并没有救不救世的问题,只是符合经济学的产业就能够发展壮大罢了。” 汪文言有些失望:“先生以为经济学只是一种辅助工具?” “没错,一国之事务纷繁复杂,任何政策都有许多背后因素推动才可以落实,经济学说作为治国理政之参考则可,而认为使用某个学说就能够指导一国之发展,则过于幻想。” 万历年间的江南已经流行了太多种学说,有人侈谈心性,有人专谈民生,都觉得让自己高居庙堂,使用自己的方法就能够解决天下的所有问题,然而诸多学派最后都只能成为《明儒学案》之中的理论观点,从始至终都没有实践的可能。 因为一个政策的实行,必须要考虑到实际的社会结构,大明的社会可不是儒家笔下的士农工商那么简单,每一个社会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碰到和自己利益背离的事情定然会出来反对。 如果什么政策都可只靠想象就能实行,那东林党提出的许多观点其实也是对大明有益的,然而实际情况就是最支持东林党的江南士商阶级的力量没有办法完全压过大明的其他阶级,导致东林党的政策大多数不能实行下去,只能沦为用来攻击异己的吵架理论。 王文龙知道此时经济学说被许多江南的小士商阶级本质认为可以拯救大明,也是因为这个学说最符合这些江南小士商阶级的需求,民党之流也是这一批人。 可现在的小市商阶级力量还是太小了,想要把符合他们利益的学说推举成治国理政的方法肯定会受到颇多阻碍。 所以王文龙才说经济学说是很好的辅助工具,可以帮助执政者制定合理的经济政策,但绝不可能刻板的按照某个理论去建设国家。 汪文言这次本来是想劝王文龙加入东林党,因为汪文言自己就是读了王文龙的《国富论》之后找到未来目标的,他想利用东林党这个江南最强大的力量,推行经济学说的主张。 汪文言确然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油滑人物,但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历史上面对魏忠贤的威逼,汪文言宁可受酷刑死在狱中也不肯背叛东林。 原历史上汪文言信的是东林那一套,而此时汪文言却成了坚定的经济学说信奉者。 因为王文龙是《国富论》的作者,汪文言原本以为王文龙一定和他是一条心,可现在听到王文龙不认为这套学说有实际实行的可能,汪文言一下就有些不高兴了: “先生在《国富论》之中说一个健康的市场能让商人的投资去推动生产力的进步,由此便能使全天下都富裕起来。既然投资都要由商人主导,这背后隐含的意思便是未来之天下该是士商之天下。先生在书中已经做出这样的论断,为何却不以这样的目标去追求?”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不也在鼓励海外开拓吗?这便是我的追求方式了。” 汪文言说道:“年初的开海禁海争论也传到了江南,我们在东林书生中的同道信奉经济学说,坚持认为必然要开海,因为我们的影响,东林君子才没有都站在禁海一边。” “原来如此,诸位可是为八闽百姓做了大好事了,我真心感谢。”王文龙拱手说。 王文龙不想加入东林党只是因为知道东林党这个团体存在天生缺陷,他们的屁股坐在江南大士商的那边,决定了东林党内部不可能产生太大的支持小士商阶级的力量。不过对于汪文言这些希望改造东林党的人,王文龙也是乐见的。 王文龙从包中拿出一叠盐引,递给汪文言道:“王朋友,我也希望天下没有大世家大门阀的垄断,也没有太监来干扰商业,这些钱便做我的礼物供你在东林中活动,希望你能在东林之中实现自己的抱负。” 汪文言这样的人物在地方上游走,经常受到豪强的招待,收点礼金也是正常事情,但是王文龙一口气就给了他一叠盐引,少说能值上百两,这显然是对于他所在派系的支持。 汪文言颇为感动,拱手说道:“先生这些钱我都会用在党派事务上,绝不会私藏一分一毫!” 王文龙笑道:“此事上我绝对相信。” 王文龙知道汪文言的性格,汪文言贪钱,但是不会贪不该贪的部份。 汪文言去年上京,主要目的就是帮助东林党拉拢储君,汪文言拿着东林党的钱硬是把朱常洛的贴身太监王安砸成了自己的密友,甚至让他直接进入王安的幕府。 能打动王安的钱财肯定是个天文数字,而汪文言一点也没有私藏,也是因此才获得了东林党的完全信任。 王文龙相信这样的人是不会贪他这几百两银子用以肥私的。 汪文言还是不放弃的劝了一句:“先生真不愿意加入东林?此党派根底之深先生只怕想象不到,哪怕是三党联手攻击也不会损伤分毫的。”汪文言再次引诱说道。 王文龙果断摇头:“我无意参加党争。” “当今世道,要想做事,如何能不参加党争?”汪文言叹息一声,拱手道:“如此,学生便告辞了。” “告辞!”王文龙也对汪文言拱手拜别。 两人各自上马,汪文言跟随东林党人北上,王文龙则是打算顺长江而下再转大运河回福建。汪文言打算在东林党内积累自己的势力,往上爬,最终要让这个全天下最强大的党派成为支持经济学说的力量。王文龙则想要整理自己的开拓政策,以期有一天能够真的将之推销出去,改变大明的发展方向。 而这场轰轰烈烈的问津大会也就如此潦草的结束了。 半个多月后,王文龙回到福建,发现海商罢市的余波仍在荡漾,他刚离开福州时,泉州的事情还没传得这么广,影响力也还没有扩散开来,而现在这事情的效果才渐渐显现,满福州的人都在谈论泉州情形。 第591章 情况有变 福州半野轩。 王文龙正坐在摇篮前拿着一个泼浪鼓逗弄着女儿,沈宜修则坐在一边静静的叠着衣服。 王文龙抬头对沈宜修笑道:“看咱家的姑娘,长得多可人。” “孩子都是越看越喜欢的。”沈宜修勉强笑着说,然而眼睛之中还是流露出几分哀愁颜色。 王文龙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姑娘已经郁闷好久了。 虽然沈宜修已经是非常独立自主的明代女性,但是重男轻女的观念毕竟还在,沈宜修觉得李国仙作为妾先给王文龙生了儿子,她是王家的正妻却只生了个女儿,从生下孩子以来就不太开心。 王文龙回家时她已经郁闷了大半个月了,王文龙也是一到家就发现小姑娘情绪不对,沈宜修才十几岁,人生经历不够多,加上刚刚生产激素变化,本来人就容易抑郁,王文龙回到家里时见到沈宜修郁郁寡欢,都怕这姑娘得了产后抑郁症。 这几天王文龙内哄外劝,又主动表现出对于女儿的喜爱,沈宜修这才渐渐开朗起来。 王文龙放下拨浪鼓,坐在床上牵起沈宜修的手,诚恳道:“男孩女孩都是一样,一样好。” 沈宜修看着王文龙,眼神渐渐柔软,突然扑到了王文龙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是我没生好,怀孩子时拜佛的心不诚。”沈宜修抽抽搭搭的说。 “胡说呢,”王文龙笑道,“孩子在肚子里时性别早就确定了,跟怎么拜佛有什么关系?而且生女儿有什么不好?世上若都是男子,还怎么繁衍生息?” 这年代的观念一般都将生男生女当成母亲的责任,沈家对于沈宜修这次怀孕格外重视,提前大半年就派了仆人来福建照顾,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沈宜修也明白,就是沈家想要让他给王文龙生个儿子,好方便两家的世代交好,现在生出来是个女儿,倒不是沈宜修自己歧视女孩,而是周围的社会环境给她的压力,让她承受不住。 以至于他自己都认为自己生出的女儿就表示自己没有做到主母的本分, 王文龙知道这姑娘是内向的性子,思维又深,没个一两个月时间她自己都走不出来,现在终于找到了病根,连忙抱着安慰。 哄了半天,右转移她的焦点道:“咱们女儿长得这么可爱,给她起个名字吧。” 这年代的男孩子正式名字要等读书时才会取,而女孩就简单的多,普通人家的女孩都只有小名,有文化的家庭,也基本在女孩出生之后就将名字给定下。 “我来起?”沈宜修问道。 “你读书多,自然是你起。”王文龙点头说。 沈宜修看了看摇篮中的女儿,眼神中露出慈母的光辉,思索半道:“我生女儿时寒冬刚过,见到园子里的萱草抽了芽,当时便想到元人:萱草生北堂,颜色鲜且好,一句。不若就叫她鲜儿吧。” 王文龙点点头:“这名字好,秀气。” 沈宜修又念了两句:“王鲜儿,王鲜儿。”心中也十分喜欢,抱起摇篮中的女儿道:“以后就叫鲜儿了。” 女儿新起了名字沈宜修迫不及待的要去和李国仙说,和王文龙又聊了两句,便抱着孩子离开。 这时外头门子也跑来道:“老爷,张总编来找。” 王文龙点点头:“让他到书房等我。” 走进书房,就见张燮坐在那儿大口大口抽着烟袋,一见王文龙就叹气道:“建阳,何御史要同梁永妥协了,我气不下,直接就回了福州。” 在这次泉州海商罢市风波中《旬报》绝对属于主导力量,在王文龙的访谈录之后,张燮亲自带着编辑部人马赶到泉州连篇累牍的报道泉州的最新情况,利用《旬报》的影响力为泉州的海商积累了不少支持。 然而禁海派力量也发起反击,利用报章疯狂攻击张燮和《旬报》,说张燮勾结走私商人,利用报纸为自己做生意打掩护,这年代的文人听不得这个,此话让张燮个人的声誉损失很大。 王文龙问道:“泉州的事情不是大闹起来了吗?如何还有妥协之说?” 张燮苦笑说道:“商人、三一教、生员一盘散沙,还是被人各个击破。” 张燮是绝对的开海派,他想为福建百姓做点事情,可是泉州的反抗力量还是太弱了。小商人和小读书人都是没有主心骨的,这一次反抗开始闹得轰轰烈烈,但等到王文龙离开泉州之后,各派之间便迅速分裂,梁永坐困愁城等待了一个月,泉州罢市的各派就先撑不下去。 先是小商人迫于生计重新开始买卖,罢市名存实亡,本来出于支持商人目的的三一教见到商人已退渐渐也将法会给收了,最不怕威胁的秀才公们此时孤立无援,在御史的劝说下也渐渐没了底气。 王文龙问道:“泉州府是什么态度?” 泉州商人罢市能够闹到这么大的声量,全程都有泉州知府姜志礼配合,此君很明白泉州的经济都仰赖于走私生意,不会那么容易退缩。 张燮摇头道:“姜知府也派人来劝我们《旬报》调整报道口径,配合御史平定地方。” 合着姜志礼都退了,王文龙冷哼一声,说道:“帮我送几封信去泉州,这事情还没完呢。” “建阳还有办法!”张燮放下烟杆高兴说道:“哈哈,我就知道找你没错,咱们编辑部的人都还没撤回来呢!” 王文龙道:“此事一定要秘密去做,经手之人都要得力,如果办差了,咱们可都有风险。谁参与谁不参与,张兄还要好好把握。” 张燮道:“建阳还不相信我们编辑部吗?咱们这群编辑记者这些年跟着你刀里刀里去,火里火里去,有的是忠勇之士呢!” …… 王文龙在半野轩里飞符遣将,百里之外的泉州很快就动起来。 原本内外都承受压力的小商人团体已经即将崩溃,却突然硬气起来,即将结束的罢市叫歇再次恢复,这群商人所展现的韧性让王文龙都感到惊讶。 此事到不只因为王文龙的面子,而是说明禁海和打击私商损害了足够多的利益,只不过过去这些人没有主心骨所以抗风险能力不够强,许多人对于这一次罢市没有取得成果就这么早早结束都有所不甘,就等着王文龙发话呢。 第592章 最后一击 在泉州商人团体的支持下,《旬报》又联络了三一教总会,泉州的几家海商报纸共同号召泉州百姓支持小商人,要求市舶司归还无端所扣船货。 泉州的舆论一向是支持开海的,特别是这次事件的起因就是梁永手下的人马扣住小商人的货物,若非惧怕官府,那些货物早在前几个月泉州大乱的时候就被商人给抢出来了。 当梁永这里得知商人提出这么具体的要求以后也有些慌了,因为依照大明的律法,他的税监扣押这么多货物还真就是违法行为,只不过前两个月一直没有人敢就此跟他认真理论而已。 梁永只得找到何熊祥和姜志礼,表示自己可以归还所扣押的货物,但是以后泉州港必须严查私商出海,查走私商人的事情得交由卫所兵来干。 梁永的要求是合法的,这几个月的大闹已经起到了对于小商人的震慑作用,船引的价格也炒了上去,他也不想捞更多的钱了,就打算这么草草的在泉州收场。 姜志礼对此颇为犹豫,何熊祥却大喜过望,他只希望泉州的事态能够平息,梁永能够退一步在他来说已经是最好情况。 至于以后泉州府的税收如何那是姜志礼的事情,何熊祥本来就不太支持通过走私的方式增加泉州府的税收。 两边压力一起下来,姜志礼终于也不得不点头。 …… 王文龙这时已经走海路赶到泉州,听说梁永即将和泉州府方面达成共识,他干脆搞一票大的。 “害民贼!” “阉宦夺货,怎生不管?” “……” 在王文龙暗中组织之下,就在两方正式要表示归还泉州小商人被扣财产的前一天,泉州城里突然出现了大规模的市民上街,一大群商人直接将梁永扣押走私货物的货场给围了。 何熊祥听到外面的吵嚷之声,吓了一跳,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在搞事,连忙道:“快招四都乡约到衙门里来,跟他们说梁公公已经要归还货物,要他们去劝阻百姓!” “大人……不好了,那些商人疯了!”一个衙役没命介跑入,听到他的话,众人脸色一下都白了起来。 何熊祥的话说的已经太晚,他派去送信的人还没有把泉州的乡约里长叫来,包围货场的商人已经冲破栅栏,杀进货场之中取回自己货物。 守着货场的税监色厉内荏道:“这是督税司衙门所扣,皇杠红封,你们胆敢……啊,莫打莫打!” “就是他,就是他领头扣的我家商船!” “你还是不是人?帮着太监欺负我们小商贩!” 可怜几个跟着梁永一起耀武扬威的税监,被冲进场中的商人揪着头发抽大嘴巴子,至于那些本地胁从,早在商人冲进货场的时候就知道情况不对,果断脱下衣服混入泉州百姓之中,甚至用本地话跟着他们一起辱骂外地税监,还想着找机会能不能顺点货出去。 这下事情闹大了,虽然冲进货场的商人早就受过叮嘱,并没有伤害到那些税监的性命,但还是打断了两人的手脚,更是抢走所扣押全部货物,已经变成民变。 涉及民变就已经不是何熊祥一个御史可以承担的了,接下来便是福州府、锦衣卫介入。 徐学聚大惊,卫所兵来到泉州弹押地方。然而这时泉州的商人突然又变得十分规矩,根本没有人来抵抗军队,甚至对于组织民变的首领也都供认不讳。 然后锦衣卫就挠头了,那些个首领的名字都是什么“何草骨”“尖里锋”“不得知”,全都是福建的私商海匪,名字是知道,但是人早跑台湾去了,锦衣卫也抓他们不着。 事情闹得大了,朝廷对之的处理反而谨慎,姜志礼和何熊祥彻底玩脱,心中当然知道此事和王文龙有关,已经骂了王文龙一百遍,但两人此时既然已经担上了罪责也没必要再和太监妥协,各自向上级表示:“泉州的商人并非冥顽,只是因为利益受损,所以才起来反抗,官府的处理应该以不扰民为主,泉州商人自然会顺从。” 在干脏事的人逃跑之后,泉州的舆论也已经炒到顶峰,许多商人也都有了决心,动手打人是非常大的一步,跨过这条线之后,人的想法瞬间就变了,许多商人觉得如果对方还不退缩,大不了反了他娘的。 面对这样的舆论海商中的大人物也一个个出来表态支持开海,此事足谈了半个月,最终福州官府宣布只诛首恶从者不论,梁永也灰溜溜的回到漳州。 梁永的队伍离开泉州城的那一天,泉州百姓个个欢欣鼓舞,沿路大放鞭炮,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 对此王文龙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原本他以为泉州罢市就能够逼迫梁永妥协,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到了民变这一步,引得福州出面才终于把梁永给吓跑。 也是幸亏民变全程都在可控的范围,要是事情闹得太大,王文龙也脱不了干系,送命是不至于,但说不定就要被罢官。 回到福州,王文龙没有安生两天就收到了京城传来的八百里加急。 信共两份,一份是万历口谕,要王文龙进京面圣。另一份则是叶向高写给王文龙的书信,信中解释万历之所以要王文龙进京就是要讨论皇家投资开海一事,督促王文龙早做准备。 那封在问津书院起草的上书还真起到了效果! 王文龙又惊又喜,只得收拾行囊北上。 当王文龙从福州出发的时候,泉州的市面也慢慢恢复正常,梁永在泉州的时候姜志礼和何熊祥还要顾他几分面子,梁永一走,两人无论是从自己名声还是实际工作的考虑都不会选择和太监合作,《旬报》连篇累牍的宣传效果也起到作用,福建百姓基本都认为这场风波是因为梁永贪得无厌才惹起来的。 一时间福建舆论场上把梁永给骂得个狗血淋头,连带着海禁一事短期之内也没有人敢再提。 塞了钱让梁永把事情闹大的福建世家们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不敢说明自己的立场,现在所有福建人都支持开海,他们胆敢说自己就是买通了太监要主张禁海的人,最后肯定是跟着梁永一起挨骂。 泉州海商的底气也由此更加充足,甚至高兴地宣称他们的走私行为已经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这种夸张事情还就真能在福建发生,因为古时福建百姓很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传统。 福建地方上自己设野神,自己封野官都不希奇,民间信仰中什么“八大元帅”“九路天王”,去查正史就会发现原身大都是一群福建小军阀。 历史上福建长期是中原王朝统治的边陲,“皇封到此,官高一级”,当地的小军阀获了朝廷一个什么官职在福建就敢自称元帅。如果朝廷真给了个将军级别的大官,碰到乱世,“闽王”的称号都敢叫出来的,而且福建百姓还真认。 现在情况就是福州的商人觉得自己通过斗争已经获得了官府承认的出海权力,既然官府不加以指正,那他们也当做自己不再是走私商,如果哪一天官府突然又到泉州禁海,只怕这些商人还会觉得是官府出尔反尔,到时候再要起来闹,鼓动百姓可比这一次容易多了。 徐学聚哪里不知道泉州百姓这样的心思,此时退后一步在百姓之间形成的舆论会导致以后泉州再想搞海禁只怕都不可能了。 然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学聚反正也是支持开海的,于是徐学聚只对上面报说泉州的情况已经平定,至于泉州百姓的所思所想,就不需要劳烦京城中的六部九卿知道了。 第593章 奇葩事件 就在王文龙奔赴北京的时候,万历三十五年的大明也陆续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中最引起朝堂争论的事情就是江西巡抚离职事件。 去年年底江西巡抚许弘纲的父亲生病,许弘纲上书朝廷请求休假回家,朝廷没有给回复,许弘纲心急,上书推荐了两个官员代替他的职位,然后直接挂印而去。 虽然之前大明的朝臣已经有许多摆烂的做法,但是许弘纲的这一手还是实在太夸张。 许弘纲的官职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等处地方兼理军务,上马管兵下马管民,绝对的江西军政一把手。 这样的大官跟朝廷说声请假,居然自己跑了,提了两个备选的官员名额,也没有等朝廷答复、也没有跟前来协调的官员交接,整个江西省的军民事务全都被他抛之脑后。 许巡抚一跑,江西当时就乱了套。 之前虽然也有觉得工作不好干于是挂印而去的官员,但好歹人家是辞了职,而许弘纲却完全没有辞职,他把江西巡抚的工作一丢回家照顾父亲,临走之所以还推荐了两个接任他的人选,就是还想着之后能有机会再出来做官。小算盘打的哗哗响。 一下朝廷就炸了锅,给事中翁宪祥向万历奏言:“巡抚、巡按官解任,不宜听其自去。” 这上书放到其他时代就是个笑话,巡抚级别的官员解任之后要等待工作安排才能离开,这在任何时代都应该是正常做法,而在万历朝的上书中言官只能委宛表示“不宜听其自去”。 而且还真不是翁宪祥说的太过于保守,而是这时好多官员真是这么做的。 因为别的时代巡抚学院这种官员等候新任官员替代,也就是等上几个月交接工作就好了,而万历皇帝摆烂这么久,巡抚、巡案任职期满等候新官替代有的甚至要等十几年,这十几年中他们都无法离去,旧有的官职被撤了,留在老单位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这种级别的官员任免都需要皇帝点头,万历不管,内阁只能出个留用的文件,让他们留在原位上等,要不然他们在等待期间的俸禄都没人发。 事实上,此时许多尚书、侍郎等卸任官员没有等到新官到任就借故离去,这已经成为了京城中的惯例。而许弘纲这件事引起满朝议论,也不过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丢下官职就跑的巡抚,做的事情太夸张而已。 此事能够引起满朝热议背后的原因,当然也因为许弘纲是浙党,而且这老兄临走之前推荐的另外两个解任人选也是浙党。 许弘纲做的事情在东林党眼中实在太可恨了,跑就跑,居然临走还想为浙党占着一个江西巡抚的位置,东林不整他整谁? 这事情引起轩然大波,特别是在民间掀起热烈讨论。 各地的报纸都骂开了花,然而报纸的舆论却不集中在党争上,而是百姓们愕然发现巡抚这种级别的大官居然说回家就回家,而许弘纲在离职之前已经上书了几个月,朝廷居然也完全不说派个新任巡抚来。 从江西巡抚到皇帝,合着没一个人把全省的军民事物放在心上。 许多百姓过去只是知道朝廷中党争激烈,但是党争的那些议题离普通百姓太远,他们并没有什么感觉。 许弘纲这件事情却是人人有感,在百姓眼中权谓大如天的一省巡抚,居然被这些大人物如此草率的处置,真是让百姓寒透了心。 而且这一次掀起的舆论风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各地骂的最厉害的一般是面向普通士商阶级的报纸,而那些服务于各党派以及高级知识分子群体的报纸,却对此报道并不热衷。 许多当过官的人甚至惊讶于百姓对于此事的讨论热情,他们觉得这不过是又一个党争议题,没有什么奇怪的。 王文龙一路上关注着这件事情在舆论之中的影响,明显感觉到大明的中下层文人和上层士大夫阶级正在割裂。 对于士大夫来说,这件事更重要的作用是作为党争的材料。而普通百姓却对这大明朝廷寒了心,一眼看穿了这朝廷草台班子的本质。 王文龙也在船上写了几篇议论,交给《苏州旬报》发表。 他的议论方向当然是倾向于小士商阶级的,把许弘纲和拖延新任江西巡抚任命的朝廷给骂了一个遍。 这种舆论场上不同阶级的冷热区别,时间长了定然会造成不同阶级间思维倾向的不同。 现在各地的报刊舆论还被士大夫阶级的舆论所引导,但是在这一次事件之中小市民的报纸和士大夫的报纸已经有了明显讨论方向的不同,随着时间发展小市民的报纸定然会和士大夫所看的报刊杂志产生极大区别。 王文龙之所以写文章关注此事就是因为他手下两份报纸定然都要站在小市民一边,王文龙很清楚市民阶级才是报纸行业发展的希望,也是整个大明发展的希望。 王文龙的评论一出,在江南获得一片叫好之声,他的议论切中要害,几乎是在几天时间内便在江南引起了一阵小文人小市民的跟随风潮。 江南的舆论直接影响到浙党和东林党。 朝中官员对于许弘纲一事造成如此大影响感到万分惊讶,更有人对于王文龙在江南的影响力刷新了认识。 因为事情造成的影响出乎意料,对许弘纲的处理也飞快的作出,这时许弘纲的父亲已经过世,旨意表示许弘纲此事影响恶劣,待他服丧结束,降一级远放外任。 原历史上许弘纲服丧结束后还能到陕西做参政,而现在“远放外任”四个字一下,估计这回许弘纲服丧结束就得准备去云贵了。 王文龙看到对于许弘纲的处理则颇为无语,丢下全省的军民跑回家照顾老爹,这样的人服丧结束之后居然还可以当回省级官员,哪怕是调到边远地区这事情也够离谱。 如果放在大明开国的年份,别说朱元璋,就是朱棣碰到许弘纲这样的官员也早给他咔嚓了。 不过在京官看来,许弘纲这样的人可咔嚓不得,因为人家是正经的巡抚级官员,大巡抚级别官员急缺,许弘纲烂是烂了点,但也比没得用强呀。 越是忠于国事的京官越怕许弘纲被罢官,因为能用的巡抚罢一个少一个。万历多少年没批巡抚了,某种程度上,许弘纲还真是个宝贝。 只能说万历朝就是这么一个离谱的时代。 这年代的南北交通通过运河速度还是太慢。今年虽然没有遇到水灾,但王文龙紧赶慢赶,来到京城还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在天津上岸,王文龙侍奉皇命上京的有权动用驿站,于是直接在驿站中要了一辆马车赶往北京。 王文龙只讨要了一辆马车,这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年头驿站负责官员的往来服务,拿着公家的条子就能够在驿站中享受各种服务,本着公家单位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到了万历年间,官员住驿站的各种奢侈消费已经司空见惯。 有一些官员出门办事,带的随从动辄十几人,大包小包人吃马嚼全都要沿途的驿站负责,甚至临走之前还要求驿站装满他们走到下一个驿站的马料。 第594章 “圣教三柱石” 这年头驿站是每个地方官员的门面,地方官为了结交同僚,哪怕地方上再穷也要把驿站给打点好,如果有官员就驿站抱怨,当地的地方官往往以为是大丑事,驿站的驿丁和管理者都会受牵联。有时驿站招待的人太花钱,官方经费没到就会要求驿丁贴补,被派去做驿丁的徭役多有因此而破产的。 北京城外的驿站毕竟是天子脚下,条件其实已经不错,西北边境上的驿站受的苦楚才叫大,那地方百姓穷困,偏偏战事绵延,前往西北边塞的官员络绎于途,这个将军那个御史的,吃也把西北的驿站给吃穷了。 王文龙一路坐车到了京城,在城外五里单堠处的驿站交还了马车,见到车辆完好,马匹没有掉膘,接收的驿站吏员满眼惊讶。 驿站的牲口借给官员使用,如果用死了官员是要赔钱的,但若不死而是累病了,驿站也没有办法和官员多做计较,所以官员们使用公家的牲口都本着一个只要不累死就行的底线。 只看王文龙没有虐待牲口的作为,驿站小吏就已经满心感激,心想这年轻的王舍人还真是个好人。 王文龙带着随从进入城中,先到鸿胪寺挂了号。 觐见皇帝可没有那么简单,所有准备觐见皇帝的官员都要先在鸿胪寺学习礼仪。 鸿胪寺得知王文龙到来也会对宫中汇报,根据礼仪训练的时间,适时安排王文龙觐见。 王文龙是万历皇帝点名要见的人,自然抢先安排了学习礼仪的时间,这样的设置倒是方便,王文龙也不用再跑其他部门,老实做礼仪训练,等宫里的通知就好。 王文龙报完道,正打算回中书科跟领导打个招呼,他还没出鸿胪寺侧门,就见门口站着两个一脸笑容的人。 王文龙快步走上去笑道:“子先,你怎么找来的?” 徐光启笑道:“我已散馆,现在这几天都在等待建阳呢。” 王文龙徐光启当了三年翰林,在这期间于京城之中弄了不少的数学研究,还在北方弄了一个物理分社。 今年徐光启的翰林馆期满告散,被授予翰林院检讨之职,这官职非常清贵,徐光启只是个三甲进士,按理很难留在翰林院这样的清流衙门里,能得到这样的官位,可见徐光启在京城圈子里混得不错。 这还得仰赖于徐光启曾大江南北游历给人家当教师,练出了一套日子人的生存本事。和北京的同僚相处的好,留在翰林院还不算奇特的,其他的穷翰林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时候,徐光启居然已经将父亲徐思诚接到北京居住。 此君这三年间在北京给人办事跑生意、借助物理学结交权贵,甚至去给人出席丧礼——京城有钱人的丧礼为了摆谱会专门雇佣文官点烛、武将祭门。 前世历史上徐光启考中进士时已经信了天主教,但依旧去给人跑丧礼,并不以为意,而本时空,他这生意自然做得更勤了。 徐光启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文官非常尊敬的拱手道:“建阳先生,我是李之藻,现任鸿胪寺署丞。” 王文龙瞬间明白自己在鸿胪寺的消息是谁通知徐光启的了,笑道:“我存兄,久闻大名!” 李之藻是晚明着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王文龙在江南创立物理社时就曾听许多江南的物理爱好者说起李之藻的名字。 历史上李之藻和徐光启还有杨廷筠都是天主教在大明发展的高官信徒,被传教士称为“中国圣教三柱石”。 本时空三柱石里的徐光启被王文龙挖进了物理社,李之藻和杨廷筠则早在王文龙穿越来到这时空之前就已经考中了进士。不过两人混官场的手段都没有徐光启老练,杨廷筠外放各地做官,而李之藻则一直在六部之中的小官职上打转。 李之藻和徐光启两人听说王文龙在京城租的房子已经退了,徐光启直接请王文龙到自己的宅子里去住,说他在京城新买的房子,屋宇宽敞位置方便。 王文龙点头同意,李之藻又建议说:“咱们不如一同去金城的天主教堂坐坐。” “京城已经有天主教堂了?”王文龙惊讶询问。 徐光启笑着介绍说:“西江先生奉上泰西诸多宝贝,得到圣上重视,是以准许他们在京城活动,去年他便在宣武门内买了一处房产,建立了教堂。” 王文龙点点头,一听地址就明白,利马窦所建立的就是后世京城着名的天主教南堂。 物理社对于天主教并不排斥,事实上,这时空愿意加入天主教的读书人,许多都对科学技术抱有开放的态度,包括李之藻在内的教徒不少都是物理社的活跃分子。 徐光启在本时空因为加入物理社有了学习理科的渠道,所以就没有再信天主教,而李之藻则是早在南京时就已入了教,他就是在利马窦手下受洗的。 来到所谓的天主教南堂,就见此处原本只是座普通宅邸,被割出了传教士的生活区域以及教堂部分,一个中式的花厅里摆满了教堂用品,该放中堂画的地方放了一个十字架,看起来着实仓促。 李之藻说:“利玛窦师傅和庞迪我兄弟这几天都到京城周围传教去了,建阳和子先同我到后院去座吧。” 两人点点头跟随着李之藻走过作为教堂的中堂,到了后院却见这里被分割得更加逼仄,原本应该供客人休息的偏房都被改造成了信徒的卧室,花园里还支了大锅正在烧晚饭。 李之藻不好意思的说道:“去年底才买下,此处房屋,还没来得及改建,难免杂乱了些。” 徐光启和王文龙都道:“不碍的。” 在教堂里帮忙的信徒为几人拿来钥匙,打开李之藻休息房间的大门,就见房间里满地都是机械零件。 李之藻说:“这是我们最近在修的西洋机械,圣上要看。” 王文龙见到地上有一卷卷的钢丝,还有击锤之类的东西越看越熟悉,直到几个黑白琴键,他终于惊讶问道:“这是一台钢琴?” “建阳见过钢丝琴?”李之藻比王文龙还惊讶,似乎没想到在大明还有人认得这东西。 李之藻说道:“此乐器本是先生献与圣上的,没想因为海浪颠簸,来到京城不久就坏了。只能在京城拆开修理。没拆开时还不晓得,打开一看,才知世上竟有如此精巧之乐器。” 李之藻满脸崇敬的看着那一堆钢琴零件,感叹道:“这样的东西也只有圣教所传之地才能造出啊!建阳先生,你说是不是?” 第595章 论宗教 利玛窦给万历皇帝献了自鸣钟、钢丝琴等西洋机械,万历皇帝十分喜爱,甚至民间传说万历的母亲李太后向他借自鸣钟,万历还专门叫人拆掉自鸣钟的齿轮再送过去,以防止太后看上了这钟就不还他了。 之所以万历会让利玛窦留在京城也是要他留下来修理这些机械,对利玛窦在京城传教也不太在乎。 而李之藻此人是出了名的执拗,且信天主教已经信到一定程度,居然能把造出钢丝琴和天主教联系在一起,王文龙看他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古墓派公知。 对于李之藻的询问,王文龙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可李之藻却不依不饶,三人坐下聊了一会儿李之藻突然问:“建阳对圣教了解吗?” 王文龙回答说:“我在西洋也接触过天主教,但对其中理论并不太有感受,或许世上是有神灵的,但我以为人类很难描绘出神灵的具体面貌,此等事情,总说不清。” 李之藻笑道:“我读过建阳的物理和数学读本,特别是衡山书斋的三本教材,其中所载之理学内容深入浅出,建阳对于数学物理之了解恐怕冠绝大明。圣教之中也有许多喜爱物理之人,传教士更是对于天文物理等等科学有精深研究,建阳既然了解物理,何不入教共同探讨?” 原来李之藻把王文龙和徐光启拉到南堂来是为了传教的…… 王文龙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从宗教角度,欧洲人的天主教和修道院制度的确是影响深远,许多欧洲传统的科学技术都是在修道院和传教士之中流传的。欧洲人还有专门的神学院用以培养教士,佛道虽然也有座师讲师,但是并不像欧洲人的修道院那般稳固,传播科学技术的能力也不像天主教堂那么强。” 李之藻听的连连点头:“建阳对于圣教的理解颇有见地,可有入教的打算?” “物理是天地之理,”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以为既然是天地之理,那么无论我们信奉何种宗教,在什么地方,所研究出来的东西总是没有差别。何况修道院制度在欧洲能够稳定存在是有背后的经济基础的,欧洲的修道士是长期垄断着田产和地方上部份治理之权,地位可比我大明之士大夫,同样的制度放到我大明却不一定能够传承科学研究了。” 李之藻闻言思索一阵,也是承认在大明的体制之下修道院和传教士不会像在欧洲一样有那么高的权力,然而他还是摇头说道:“虽然不一定能够如在欧洲那般的繁盛,可有一些学问还是必须从修道士处才可以习得,即使只为了这些学识,我们也必须要有更多的人信圣教才可。且欧洲之科技发展一日千里,欧洲人性非异也,如何能够有如此快的科学发展,自然是从圣教而来。” 王文龙对李之藻的理论虽然不认同,但好歹庆幸李之藻不会用单纯的宗教理论来劝他,而是说信了天主教就可以从欧洲人处学到科学技术。如果李之藻只从宗教角度来谈,那么这个对话根本进行不下去了。 王文龙问道:“我存最近和欧洲人学的是什么科技?” 李之藻指了指架在窗边的观测仪器:“天文学。” 王文龙笑着说:“欧洲人知天文学最早发端至托勒密之《至大论》,彼时欧洲尚处于古希腊时期,耶稣还要一百多年才可降生,又何言天文学必然要有天主教才能够得到发展?何况我存可知道,《至大论》原名叫做《天文学大成》,‘至大’二字乃是该书经阿拉伯人翻译之后起的名字。那乃是因为在约八百年前这本书被翻译成阿拉伯文,而原书在欧洲居然失传,直到三百多年前欧洲人才又将此书从阿拉伯文转译成拉丁文字,而后欧洲的天主教堂之中才有人研习这样学问。” 王文龙道:“之所以八百年前此书在欧洲失传,就是因为当时之天主教抵触科学,当时的天主教制度非但不能够发展科技,反而专一的残害科学家,销毁旧有的科技文献。乃至于今日欧洲广泛流行之阿拉伯数字也是在这段时间由阿拉伯人总结了印度数字的好处之后创造出来,三百多年前才被欧洲的数学家斐波纳契引入欧洲使用的。” 王文龙总结说道:“同样一个天主教,只不过是现今才展现了其利于传播科技的一面,然而并非一直如此,历史上这个天主教一度还是绝圣弃智,破坏科学传播的元凶呢。所以我以为天主教传教士有值得学习的科技,我们自然应该向他们学习,但要不要信教倒也不定然。” 李之藻和徐光启对于欧洲科学史并无概念听说欧洲人的许多科技都是由从阿拉伯人那儿重新拿回来的,也是颇为惊讶。李之藻在传教士的教导下学会了许多科技,并且很感到传教士对他的关怀,依旧觉得天主教有莫大好处。 李之藻丝索良久,道:“建阳先生,无论古时欧洲之圣教做了什么错事,然而如今欧洲人能够通过科技航海来到大明,他们的船坚炮利都胜过大明,就连先生所说之阿拉伯人也被欧洲人比了下去,这不正说明圣教的厉害吗?既然如今圣教最适,岂非以圣教之办法治国治民方能有天下大治之景象?” 王文龙只回了一句:“尧舜之时还没有天主教,三皇五帝也不知该如何治国了?” 李之藻顿时哑然,这个问题直接触及“利玛窦办法”的最大矛盾,别说是他,即使利玛窦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王文龙又问:“既然儒家方法和天主教都能够达到治世的效果,我存何以认为使天下大治只有信奉天主这一种办法?” 李之藻开始迷茫了,欧洲的天主教传教士是很能辩论的,然而李之藻皈依天主教也才六年时间,大多数功夫都用在学习科技上了,对天主教的思辨技巧并没有做太多练习。 李之藻这个人的性格非常的单线条,皈依天主教之前他是虔诚的佛教徒,决心皈依天主教后他就直接把家里的佛像给砸了,因为天主教倡导一夫一妻,他便将自己的小妾全部休掉。 李之藻醉心于天文学,从传教士处学习了欧洲人各种天文观测的技巧,这年代的天文观测还没有多少保护视力的方法,李之藻常年靠一双肉眼张目对日,到晚年时一只眼睛直接看瞎了,另一只眼睛也是视线模糊。 文人笔记记载,李之藻晚年家中放满了天文观测仪器,他在家里走路经常会被仪器绊倒,这种情况下李之藻还一直坚持着观测天文现象,一直到临死之前还有笔记。 思索半天,李之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建阳,我修行不够,无法回答你之问题,见笑见笑。” 王文龙道:“无论是任何宗教,都是为了导人向善解决天下人之问题,当年唐玄奘去往西天取经,是为了解天下众生之苦,我存兄皈依天主教最初也是为了学习科学技术,以富国强兵。虽然所信宗教不同,但是拯救众生的思想却是一样的,我如今上京也是为了向圣上推荐开海计划,同样是为我大明百姓做好事。既然心同此理,何必一定入天主教呢?” 李之藻感觉王文龙说的哪里不对,但自己又说不出,反而越是思索越有一种快被王文龙说服的感觉。 他苦笑道:“我今日是无法劝建阳入教了,开海之事有需要我的地方,建阳尽管来叫,我必然全力相助。” 王文龙微笑点头,刚才这番交锋费了他不少心思。 徐光启同样一脸笑容,他感觉自己看了一出好戏,心道陪王文龙来了一趟南堂果然是对的。 李之藻今天只是第一次劝王文龙入教,却已说了不知多少次想把徐光启拉入天主教了,以后李之藻再劝徐光启入天主教,他就可以拿王文龙的这一套话术来回应。 当天在教堂里吃过晚饭,王文龙和徐光启一起到他家中休息,第二天一早又到鸿胪寺寺去上课学习觐见皇上的礼仪。 王文龙原本以为自己要在鸿胪寺学上大半个月的礼仪才能够受到万历皇帝召见,却没想到刚在鸿胪寺上了半天的课,宫里便派太监来通知,让王文龙次日前去面圣。 第596章 面圣 万历皇帝今天精神不错,和自己的母亲李太后一起跑到御花园中晒太阳。 李太后看看一旁站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陈矩,问儿子道:“你怎么将陈大伴也叫来了,他身子不好。” 万历皇帝笑道:“陈大伴了解外朝事物,特叫他来参详参详。” 李太后今年六十出头,而陈矩比她还年长一些,已经快七十岁,陈矩伺候万历长大,又和李太后一样信佛,李太后对他也做老家仆看待。 李太后问陈矩道:“你了解那什么开洋出海之事?” 陈矩躬身道:“老奴之前也找人询问过一些。” 万历皇帝道:“是了,此事不好找外朝人来掺合,我已要陈大伴去问。” 王文龙和叶向高所推荐的开海方式是皇家殖民公司,所需的资金要由内库负责,万历皇帝不想让外朝的大臣介入。对内库有管辖权力的人物包括了他、李太后,还有就是太子朱常洛。 万历和朱常洛的关系不好,到现在朱常洛的生母还被他幽居在冷宫之中,十年都不允许太子去探望一面,就算万历自己和太子上一次见面,都是半年以前的事情了。 不过陈矩倒是和朱常洛关系不错,且陈矩这些年帮助万历皇帝处理外朝事物,和东林党以及三党也有私人情谊。 万历皇帝今天叫陈矩来,既是为了让他帮忙做参谋,也是考虑到如果此事能成,就让陈矩跟太子以及外朝官员沟通皇家殖民的细节。 三人等待了一阵,就见王文龙被秉笔太监邹义领着走进御花园。 王文龙按照鸿胪寺所教礼仪行礼之后,万历皇帝道:“王卿抬起头来。” 王文龙抬头,万历皇帝和李太后都打量了他一眼,似乎要记下他的长相,接着万历皇帝道:“给王爱卿赐座。” 王文龙连忙躬身道:“谢圣上,谢九莲菩萨。” 对于宫中各路人马的称呼该怎么叫,这是王文龙在鸿胪寺里花了二十两银子才问出来的。 对于万历皇帝的称呼还简单,但比如李太后的尊号隔几年就添几个字,现在已经有十五个字,肯定不能全部叫出来,但叫太后名字不加尊又是不敬,王文龙给钱之后鸿胪寺的官员才告诉王文龙直接叫李太后“九莲菩萨”就是。 李太后十分信佛,在宫中的画像全都端坐在九莲宝座之上,派人捐了几座寺庙之后就叫宫人叫她做“菩萨”。 万历皇帝小时候也对李太后这种做法颇为不满。当时李太后派宦官去五台山做佛教法会,万历皇帝就故意为郑贵妃到武当山去设立道教道场,时人称李太后“满朝皆为和尚”而万历皇帝则“道士遥结武当”。 不过后来万历长大了,对于母亲信佛也就越来越容忍,现在也跟着其他皇族一起叫自己母亲做菩萨。 旁边的太监早就备好了两把小杌子,和皇帝以及李太后所作的华贵座具对比鲜明,得到赐座之后王文龙故意晚了一步观察陈矩的动作,然后学着他以恭敬的姿态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在腹前,这个姿势使得他屁股只挨了半边的凳子。 王文龙发现这样根本坐不舒服,还不如站着得劲,他年轻还好一旁的陈矩身上还有病,哪怕坐下明显也十分费力。 这给大明的皇帝当的差日子,还真是过得憋屈。 万历皇帝今天身体难得的舒适,心情也不错,开口笑道:“王舍人,你的那本《尚书古文疏证》流传颇广,但听闻朝中熟悉尚书的先生每,都对你的理论不服,听说你到了京城,还想着找你麻烦呢。” 王文龙狂汗道:“那只是微臣的一家之论。” 李太后也开口说:“哀家也很喜欢你的《狄公案》,那狄仁杰真是个忠君爱国的忠臣,而且智计百出。你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话本也是颇有才华。” 看来这李太后是个喜欢听故事的。 “微臣不敢当,”王文龙说:“微臣写小说只是为了给报纸增加销量,哪比得上九莲菩萨关心百姓疾苦。” 李太后经常在百姓遭灾之时动用自己的小金库捐钱赈灾,不过她是普通人家出身,从她喜欢听人叫他菩萨王文龙就能够猜到这这老太太肯定喜欢被人夸奖。 李太后果然笑道:“你倒是诚实,为了卖报写出来的小说都如此好看,人家都说本朝的小说颇有几个名家,我无聊时翻着来看,却都不如你藏剑楼主人的作品,我看你可做‘本朝小说第一家’了” 显然李太后的文化素养也不高,《金瓶梅》《三国》《水浒》在她看来还没有王文龙所写的武侠、公案小说好看。不过李太后没有想到,此时御花园中颇多太监宫女,她就有那么一说,从此王文龙“万历小说第一家”的名号还真的传开。 万历皇帝说:“王爱卿所写的西洋书目,在这几年颇为风行,如今越来越多外国人物来到我大明,爱卿所写的文字对于我大明认识外国人物起到了起好作用呀。” “臣愧不敢当。”王文龙连忙感谢。 万历皇帝又说:“王爱卿,我读你的《国富论》,里头说一国之货币,发行太多则物价高启,故而滥发钱币不利于国家,所言极有道理。” 李太后用关爱的眼神看着儿子,明显很喜欢听自己的孩子讲论学问。 万历皇帝道:“我常思索钞法关窍,以为前元宝钞泛滥,以至于本朝之钞法渐有废弛趋势,都是犯了发钞过度这一问题。天生地长之物有限,而所发钱钞可以无限,发钞应该量入为出,否则乱便市矣。” 万历皇帝其实只是草草翻过《国富论》而已,根本没看完,他所说的这一番理论也不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而是当年张居正告诉他的。 万历刚刚亲政的时候,有一次感觉钱不够花就去找户部拨款,当时张居正正在施行“万历新政”要求户部减少花销,户部便驳回了皇帝的请求。 万历皇帝这毛孩子不敢和张居正对抗,于是又去找工部,让工部帮他铸造五十万两的新钱,算存在自己的内库里慢慢花。吓得张居正找到万历,跟他科普了一番印钱太多会导致物价上涨的道理。 现在万历皇帝就把这道理拿出来跟王文龙显摆,表现自己对于经济学的了解之深。 王文龙闻言思索一阵,却摇头说:“回圣上,臣以为适度的超发钱币对于财政是有好处的,只是这种超发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 王文龙也是考虑到万历皇帝性格,又发现他今天心情不错,才敢直接怼他。 万历皇帝这人并不宠幸佞臣,后宫的人数不多,最常接触的太监们,除了那些养来捞钱的之外,大多数也是颇有能力之人。 史书上对于万历皇帝混蛋的记载,除了摆烂爱钱之外,就是万历喝酒之后喜欢打宫女,不过这一般也是万历皇帝病痛无处发泄之时才会想来折磨人的手段。对于外朝臣子,万历皇帝正常情况下不会突然翻脸。 果然万历皇帝被撅了面子,虽有些发楞却没有生气,只是皱眉问道: “世上货物只有那么多,若超发了钱币,岂不是使得货物价格变贵吗?王爱卿怎么认为超发钱币对于财政有益呢?” 第597章 货币调节 万历皇帝显然没有仔细读过《国富论》,他的经济学思想基本反映了大明朝廷中没有读过该书的官员普通水平。 明朝人对经济学的理解普遍认为天下的物产是有限的,朝廷所发行货币的数量应该根据天下这有限的物产计算得来。 古人倒不是没有观察到经济发展的存在,不过对于此时的观念来说经济发展的本质其实是实业的发展,朝廷会采取一系列措施鼓励农业生产,比如兴修水利,推广农业技术,通过赋税手段促进农民开荒等等。 百姓能种出的粮食更多了,天下的物产自然增加,朝廷所发的货币数量才能相应增加。 而且古代的士大夫阶级还很有量入为出的观念,儒家士大夫从孟子时代就开始强调保护山林、保护渔业资源等等,与其说古人都爱环保,这更像是一种大家长治理全家产业的思维。朝廷就是一家的管理者,一个好的大家长应该要量入为出开源节流、多存钱少花钱,还要教育百姓们也学会勤俭度日,不要当败家子。 这种思维明显和中华文明深厚的农业传统有关,好处就是中原王朝只要不乱整,往往能够有二三百年的国祚,不过中原王朝长期只把目光放在实业,甚至仅仅是农业上,对于许多金融上可以促进经济发展的手段,中国古代的研究也就相应减少。 王文龙在《国富论》最终同样为了迎合大明的时代特点也只讨论了工业分工的好处和货币的本质,对于许多金融学的内容点到即止。 以至于万历皇帝虽然总想着多印钱给自己捞好处,但却同样认为这种印钱的方式是一种作弊手段,一边花钱一边良心不安。 王文龙回答道:“回圣上,若按经济学观点,货币的适当超发乃是正常现象。” 听闻此言,不光是万历皇帝,就是李太后和陈矩都好奇看向王文龙,他们很好奇王文龙会如何解释超发货币的合理性? 王文龙继续说:“大明在律法之上将印钞发钱之权收归国有,全国所有货币按照法律都应该由朝廷发行。理论上若是货币不超发,则从洪武年间至今,市面上的货币就不会增加。然而我大明兴盛二百年,人口增长,洪武十四年全国只有一千零六十五万户丁口,而到万历六年,全国的户口数已然过亿,人口增长接近十倍。太祖年间战乱方息,除如今南北二京之外,中原腹地几乎无一大城,而到本朝,山东、河南、两湖之地,城郭连绵,城市人口增长比之太祖初年只怕二十倍也有余。” “城市人口不务农桑,生活日用皆要以钱钞购买,单单如此计算,本朝之钱钞总数便应该是太祖年间的二十倍有余了。” “二百余年间钱钞总数至少增加二十倍,计算之下单是为了维持经济的正常运行,每年都要比前一年多发行的钱钞数量就得是之前总数的百中取二点七。这些钱若是发的少了,民间便会出现钱荒的景象。” 王文龙讲的内容非常容易理解,三人都听懂了,他们以前以为朝廷多发钱对于百姓来说就是一种被动货币贬值的手段,是损害百姓利益的,听王文龙一讲才明白如此情况,朝廷要是不发钱,百姓日常生活便根本无钱可用。原来朝廷发钱,还真有正当性,而且这个钱不能发少了。 常年在外朝办事的太监陈矩也有些经济学的技术思维,但是听到王文龙这个理论还是有耳目一新之感。 万历皇帝笑道:“我总听官员上书,表示各地缺钱,百姓困苦,原来是这样道理!” 李太后不好干预外朝事物,没有发表议论。 老太太过去对于经济学也没有什么兴趣,但因为王文龙讲的够直白,老太太也听懂了王文龙所说的理论,心中颇有学会新东西的满足感,虽然不好就此事开口夸奖王文龙,但就凭王文龙说的让她觉得有理,李太后心中便已将王文龙当做是一个有才人物。 万历皇帝对于可以多发钱这事儿颇感兴趣,点头说道:“过去发钞总是地方上发现钱钞紧缺,于是上书朝廷,如今照王爱卿所说,朝廷本该以每年百中取二点七的比例,主动多发行货币才是。” 见到万历皇帝兴奋的表情,王文龙心里一笑。 王文龙知道万历皇帝乍听到这个数字,肯定觉得自己手中可以印更多钱来用,然而只要计算就会知道大明历代所印的宝钞增速远超过百分之二点七的数字,不然也不会导致钞法废驰现在只能重新接受银本位。 万历皇帝如果真叫人来计算就会发现,按照这个数字他所能印的钱不是更多而是更少,那时也不知是怎样表情。 王文龙回答说:“若按微臣观点,这数字应该比百分之二点七再高一些,超发货币会导致市场上货币供应量的增加,货币也是一种商品,数量多了,价钱自然就会便宜下来,这就叫做货币贬值。” 王文龙停顿了一下看三人的表情,发现三人都能听懂之后,继续道:“假如说十年前一两银子能买一石米,十年之后只能买半石,如果一个人十年前借了一两银子,需要卖一石米才能还,那么十年后这一两银子的债,他只需要卖半十米就能够归还。所以在货币贬值的情况下,借钱是件划算的事情,百姓会更愿意借债去发展。” “圣上、九莲菩萨,臣所说的借债在此处只是一种经济学行为,并不只有败家之人才要借债,比如一个佃农想要增收,往往便会倾向于借贷去购买耕牛和农具,以一个无地庄户想要拥有自己的田产,便会借债去雇人开垦荒地,乃至于工匠商人,天下百业,初创之时都需要靠借债才能有第一笔资金。如若碰上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或是朝廷想要戍边屯田、活跃某地市场,那么增发货币非但不是不好的行为,反而还有利于帮助实现朝廷的目的。” “当然这种增发还是要限定在一定限额,如原本多发百分之二点七的钱币,在增发之处便可以转为百分之三,甚至于百分之四,但若是再多,恐怕就会有货币贬值伤害百姓之忧了。” 王文龙道:“臣以为这种使用货币去帮助发展的手段可以叫‘货币调节’。” 王文龙最开始的论述李太后还听得懂,但是说到货币超发的好处,李太后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了,直到最后王文龙总结之处,她又找了回来,只觉得王文龙所说的有道理,但又不确定是否正确,于是选择不说话。 万历皇帝则明显对这论述感到新奇,扭头问一旁的陈矩道:“陈大伴以为王爱卿此言如何?” 王文龙原本以为陈矩肯定会模棱两可的说话,却没想到陈矩只是稍微思索便笑着点头:“老奴以为王舍人所说极有道理,将老奴以前不少迷思都解开了。” 王文龙不禁对陈矩投去讶异的目光,陈矩能够被外朝官员信任,甚至被称为“陈佛”,其来有自,他在太监群体中属于相当靠谱的人物,有一说一,比许多外朝的官员还要正直。 万历皇帝点头,对王文龙道:“人都说王建阳创立一经济学,论及经济事务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如今一看果然是身具才干呀。” 第598章 臣有三策 万历皇帝和李太后对视一眼,又问王文龙道:“爱卿上书中所写皇家公司该当如何运行?” 王文龙听到这话只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到如今的场景不止一天了,大明皇家投资海贸这件事情说不定对于大明甚至整个中国历史都是一个大拐点。 王文龙从常州上书的时候就开始计划,这时已经有了全盘考虑,在上京城的这个把月中,早已经将脑海中的计划反复推演过。 王文龙颇有信心的说:“而今之欧洲国家多以海贸而富强,大明半壁江山都临海,物产富饶、人口繁盛,有如此地利,若参与海贸定能够大大获利。臣苦心思索,有上中下三策。” 王文龙以前也没面过圣,而且万历皇帝好多年不见。外朝之臣他也没办法去找人询问和万历皇帝当面说话要怎么说,于是干脆学了小说里的方法。 万历一听就想笑,三策?这王文龙大概把自己当三国演义里的谋士了,不过他今天心情好,对王文龙此人印象也不错,于是笑道:“请王爱卿将三策说来。” 王文龙:“上策,效法郑和故事,我大明派皇家舰队出海,杨威绝域,开拓殖民地,建议远大于西班牙的殖民帝国。” 万历皇帝自然知道什么是殖民帝国,万历皇帝也是看过《葡萄牙国史》的,且看过两三遍,这书比《国富论》好懂得多,他当着小说看来解闷。 然而他却不愿意如此去做,看书就能知道殖民帝国涉及的利益太多,如果大明要用朝廷势力去海外殖民,要投资、要移民要派人去管理军队,还要设立海外总督。 随便一件都可以让如今党争激烈的朝臣联合起来把他脑袋吵翻。 “西班牙王国有若干殖民地,还不是被英吉利人所打败?此法不甚可行。”万历皇帝直接说。 听到万历皇帝果断的拒绝,王文龙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考虑再三觉得建立殖民帝国是大明对外扩张的最好方式。 大明如今的人口以及体量,成立殖民帝国绝对能够独霸太平洋,更关键是殖民帝国的模式非常适合大明现有体制,殖民地总督干的事情和李化龙这些边地总督也差不多,让大明的官员用儒家礼教和大明的组织形式去管理殖民地,绝对比欧洲人干的要好得多。 而且殖民帝国的模式虽然已经落后于时代,但是以大明的体量,弱点也能变成优点,西班牙帝国打不过英国,那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如果大明殖民帝国成长起来,英国和荷兰这些殖民国家根本就不可能是大明的对手。 就算英国人可以打败一支西班牙无敌舰队,但如果是十支呢?以大明二十多倍于西班牙的人口数量,这个殖民帝国真的建立,二十支无敌舰队也能给你搞出来。哪怕帝国模式管理效率低一点,可光是靠以力破巧也能荡平天下了。 但无奈万历皇帝不愿意,王文龙只能继续说:“第二条计策,微臣以为可以以圣上的名义到海外去建立殖民地,在这些殖民地上可以种植甘蔗、棉花甚至是粮食和烟草,这些物产对于大明来说都有需求,圣上只需派一二中官,便可为皇家经营起一片偌大产业,也可为大明拓展许多领土。” 李太后在这两天也让太监给她念了《葡萄牙国史》,老太太是小户人家出身,就喜欢屯田产,给自己的哥哥弟弟都弄了好多庄田,对于海外殖民地的广阔也颇为眼馋。 她问道:“海外可还有广大土地?” “最好的殖民地已经被欧洲人抢去,”王文龙说道:“大金矿大银矿,或是盛产名贵香料之所在,已然都在西班牙和荷兰人控制之下,然而若是想要老实种地开荒,世界上的好地可还多着呢。” 万历皇帝对于囤地也颇感兴趣,对太监吩咐道:“拿一本《葡萄牙国史》来。” 原来历史上利玛窦进京城给万历皇帝献的很重要一件宝贝就是他在南京城画的一幅世界地图,不过在本时空王文龙所印刷的《葡萄牙国史》每一册的第一页都是一副小比例的世界地图,伴随着这套书的流行,大明人物对于世界地图已经不感到新奇。以至于本时空的利玛窦给万历皇帝献的几十件宝贝里干脆就省了这一项。 太监拿来书,万历皇帝动手翻书,指着书上地图说道:“王爱卿可知天下何处还有良田?” 王文龙走上前去,先指着北美洲道:“此处土地几乎有我大明土地面积的两倍之数,其上只不过有几个荷兰人和英国人的殖民地,欧洲人只把这美洲大陆当做贸易中转点,然而根据纬度来看,此地中南部的气候与我大明的江南类似,一年四季分明,而且其大陆上有诸多森林草原,定然能有肥沃土地。” 接着王文龙又指着香料群岛以南的部分,那里是澳洲的所在,只不过澳洲去年才被荷兰人所发现,王文龙在这幅地图中自然不好画出来。 “我听人传说,此地有一大洋洲,其上虽然有诸多沙漠,然而也是草场肥沃之地,且传说此地广大亦是几乎能与大明相比,哪怕只有一城的土地适合耕种,也可养活一省之人口了。” 王文龙说的前景十分诱人,然而只看看地图万历皇帝原本生出的一点兴趣瞬间消散。 太远了,太麻烦了。 大明国土的面积的两倍,而且还全是没有开发过的土地,这要上去搞个殖民地不知多麻烦,而且看地图上这两地方的位置,说是千里迢迢都太小瞧了。 万历道:“这……路途太过遥远,想要开发起来,不知何年何月了。” 王文龙道:“总比不去开发要好呀,若是我大明人物不去,这两处肥沃土地终究会被欧洲人所占据。” 万历不置可否,他只想要多挣钱,并不想要劳心费力,他在大明都没想着当明君,更不会想着千里迢迢到美洲或者澳洲去当了。 王文龙虽然早就预料到万历皇帝这个反应,但是听到他真的问出这话,心里还是对着摆烂的皇帝感到无语。 这两条政策如果万历皇帝能咬牙去实行任何一条,大明的国祚真少说能有个二百年的荣景,不过万历皇帝自己放弃了。 李太后问道:“还有呢?” 王文龙的叹息一闪而过,这大明的国势万历自己都不想救,他上赶着替老朱家悲伤做啥? 王文龙整理心绪,道:“回太后的话,第三便是由皇家投资海贸公司。效仿荷兰人之东印度公司,也成立一家公司。这‘公司’并非官办机构,只是如同私人的货行一般,股权灵活,所做的生意也可大可小,只要能够稳定给予回报便是了。圣上和太后若要投资公司,有许多绝佳的好处,起码这公司少了许多处理关系的成本。” “何为关系成本?”虽然万历皇帝对于王文龙解释事物之时不断抛出来的新词已经有些习惯了,但是这事情涉及到他的钱,他还是得问清楚一些。 王文龙笑道:“英国以及荷兰的东印度公司除开在印度等地活动的开支之外,在两地国内最大的花销便是用以游说本国贵族,如此方能源源不断从国内得到支持。” 他一说,三人瞬间都听懂了。 真别吹嘘什么商业精神契约文化,东印度公司这种规模的企业要征兵、要造船、甚至去打海战,都需要国内的配合,英国东印度公司大名鼎鼎的私掠权,每一张私掠证上都有英国女王的名字,怎么可能没有背后交易,在英国和荷兰,国王和执政都已经被商人阶级给架空,这些支持都需要拿两国东印度公司的真金白银去和贵族换。 而万历皇帝直接投资的贸易公司,那是又有钱又有权,这些关系还不是说有就能有? 第599章 又升官了 听王文龙说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运营方式以及皇家投资殖民公司的好处,万历皇帝终于心动,他看了一眼母亲,就见李太后也是神采奕奕。 不过万历还怕自己有什么计算不到的地方,不想冒然做判断,他给了陈矩一个眼色。 陈矩思索一番,问王文龙道:“王舍人可详细说说那‘公司’是什么东西,荷兰人和英国人的公司靠什么方式牟利?” 王文龙解释道:“荷兰东印度公司什么生意都做。他们运营殖民地,在殖民地种地挖矿,购货物带回欧洲贩卖,中国日本商人也都会在他们的商港处买货,甚至荷兰人曾收钱帮助香料群岛上面的土王作战,充当雇佣兵的角色。荷兰东印度公司采取一种股份制,他们的股东待在荷兰国内,出股本给荷兰东印度公司使用,荷兰东印度公司挣回利润就拿回去跟股东分红。能够多分红股东就会购买他们更多股票,他们就更有钱财去将公司做大。” 王文龙总结:“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运营只为挣钱,不管什么生意,只要能够挣回钱财他们就做。” 万历皇帝道:“这荷兰东印度公司所做的事情也太杂乱了吧?没有风险吗?” 王文龙笑道:“回圣上,根据经济学理论,生意的规模是由市场决定的,而互通有无以促进分工又是任何地方的天生需求,以这两条做基础,欧洲人的航海技术如今能够把船只开到印度和大明,这些地区彼此之间其实都对对方的货物有所需求,只不过过去因为山海相隔而买不到罢了。如今因为航海技术的发展而能够买到,那么市场必将极速扩大。由荷兰东印度公司经营了这许多种生意却几乎全部能够盈利就能看出,如今世界海运市场正在极速扩大的阶段,只要涉足其中,无论做什么生意恐怕都有的赚。” 在此时的大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做海外贸易来钱快,只不过不知是何原因,王文龙用市场扩大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赚钱这条道理一说,三人这才明白了。 李太后忍不住问道:“照如此说来,这皇家公司的前景是极好的?” 陈矩也是看着万历皇帝微微点头,他没听出啥问题。 至于万历皇帝,在理解王文龙所说的原理之后,已经对王文龙的理论相信了大半,因为他自己在和六部分账之前就经常计算天下矿监税吏给他奉献的钱财,知道福建的收税太监常年是税监中绩效最好的,显然证明海外贸易给福建带来了巨额的收入。 接下来万历皇帝和李太后针对公司的运营又询问了王文龙许多问题。 王文龙直接给了类似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运营模式。 王文龙知道既然万历皇帝不想费事,也不想和朝中大臣争夺利益,那么董事会模式的股份制公司就是最好选择。 万历皇帝完全可以选几个得力的太监或者宗室做董事,建立皇家投资的海贸公司,至于实际的经营内容:运货也好,殖民也罢,甚至可以招募雇佣兵去海外攻打港口,发私掠证,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 虽然皇家公司的内部一定有贪腐,经营效率也肯定不如福建的海主,但是大明眼下的海贸生意实在是太好赚了,有万历皇帝的大笔投资,这家皇家海贸公司起码在十几年内肯定是能够保证获利的。 以王文龙的私心角度出发,如今大明对于海外贸易的投资怕的只有不够多,哪怕万历皇帝的海贸公司最后亏本而归,他所掏出的真金白银也是投在了开海事业上。万历皇帝的钱作为大明投资海贸事业的资金花费掉,总比像原历史一样几百万两银子都被当做修宫殿的花销、福王就藩的礼金等等浪费方式花费掉来的有益。 肉烂在锅里,哪怕万历皇帝手下的太监实在是贪得太过,把皇家公司的船全部拖到黑市上卖掉,那也是卖给其他的大明海商,增加的还是大明海船的总吨位。 王文龙的御前奏对进行了整整一上午,把皇家公司的前景说的天花乱坠。第二天一早,王文龙正和徐光启一家人吃早饭,徐光启家的门子突然急匆匆跑进来道:“内官来宣旨了!” 王文龙和徐光启连忙出去,就见一个小太监说万历皇帝下了谕旨,很快就到,让他们赶紧准备。 王文龙掏钱打点了那小太监,徐家则立刻忙碌起来,开中门、摆香案。 等了小半个时辰,昨天引着王文龙进入御花园的太监邹义便笑嘻嘻的来了。 王文龙以及徐家众人都跪下接旨,邹义念了一通,最重要就是后面两句“擢升中书舍人王文龙为太常寺丞,带衔办事。帮助邹义处理皇家公司之事。钦此。” 听到这话,徐光启忍不住对身边的王文龙投去羡慕的目光。 王文龙的中书舍人原是七品下的官职,而太常寺丞则是正六品。 不要以为这一品半的区别不大,七品以上和七品以下,在大明的官制中就是中层官员和低级官员的分野。许多官员一辈子都只能在七品打转。 邹义有心结交王文龙,等王文龙行礼之后,他直接上前两步双手将王文龙扶起,满脸笑容的道:“恭喜建阳了,日后咱们可要戮力同心呀。” 王文龙还有些懵,询问了一番这个六品太常寺丞的官职是什么意思? 邹义笑着解释:“隆武朝以后的规矩,中书舍人不能转为科道官,只能带衔办事,但这六品的太常寺丞可也够清贵的了。跨过太常博士直接成为寺丞,在本朝,建阳是第一个呀。” 邹义一番解释王文龙这才明白,因为中书舍人不能转任科道官,所以万历皇帝给他封的这个正六品太常寺丞只是加衔,他还是中书舍人,只不过是借了太常寺里一个官职来给他抬高官阶。 太常寺是主管祭祀的部门,和礼部的责任重叠,基本没有什么活可干,其中的官职不少就是专门留着给人加衔的。比如太常寺的从司乐,赞礼郎,协律郎,各地奉祀,总数过百,全给了朝臣或者是土司的子弟。 不过这种小官普遍是八品以下,也就是活着的时候拿点俸禄,死后可以穿官袍入葬而已。以七品的太常博士为分界,以上的太常寺官职就很难获得了,不是有了大贡献或者被皇帝器重基本得不到,走这条升级路线最高能够加衔到太常寺卿,那已经是正三品官。 第600章 武清侯 王文龙请邹义到花厅坐下喝茶,大概弄清楚了万历皇帝给自己的好处,这才问道:“邹公公可否告知圣上要微臣做何事?” 就凭万历皇帝那逮到一个人就往死用的做事风格,王文龙才不信万历会凭白无故给他这么大的好处。邹义对天拱拱手道:“圣上和九连菩萨已经决定设立皇家海贸公司,不过不仅是内库,也要给宗室和外戚参股的机会,此是圣上交由我来负责,正要建阳帮助说项,若公司成立,免不了也有建阳一个官职呢” 王文龙明白了,什么免不了一个官职,万历多半是对于这投资不完全放心,想要多招些股份分担风险。 至于他王文龙,与其说招股,更不如说是拿他做个幌子。凭王文龙口才再强也不可能说动宗室们真金白银的掏钱,宗室们之所以要掏钱,还是怕万历皇帝,可是万历需要一个顶雷的人。 邹义笑道:“建阳你只好好计划便是,过两日便在武清侯的圆子里招股。” 万历皇帝下旨要他去得罪人,他也不能说不去。 反正不就是搞路演吗,王文龙就出一张嘴,顶多被几个宗室记恨,反正福建又没有宗室,他们也没本事对王文龙怎样,王文龙无奈也就接受了。 王文龙倒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宗室有那么多钱吗?” 王文龙知道万历皇帝的内库这十几年可是过手了三百多万两银子,比国库里头的存银数量还多,万历皇帝想要宗室外戚分担风险,宗室的钱袋子也得深到一定程度。 邹义同样左右看看,小声笑道:“大明养宗室二百余年,他们怎会无钱?建阳看过武清侯的园子,便知这些宗室外戚的手面了。” 王文龙点点头:“敢问武清侯的园子在何处?” “在京城西北的海淀,名叫清华园。” 王文龙:“……” 这群宗室真是挺有钱的。 …… 第一任武清侯是当今李太后的爹李伟,已经去世多年,如今的武清侯是李太后的长兄李文全。 李太后是贫苦家庭出身,从小被卖到裕王府里做宫女,李氏被裕王看中生下了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李家此后才翻身。 后来裕王又继承大统,李太后也成为贵妃,李家便越发兴旺。等到李太后的儿子万历登基称帝,李家也终于完成三级跳,成为了京城的顶级权贵。 李太后对于自己的老爹以及兄弟非常照顾,一再嘱咐万历皇帝以及宗室要对外戚好。这嘱咐甚至影响到以后的大明皇室,崇祯帝的第五子朱慈焕早夭,病死前对崇祯说:“皇帝带外戚不好,九连菩萨要使每个皇子都年少而亡的。”老太太那时都死了十几年了,这嘱托着实成为了大明皇室的心理阴影。 武清侯此时权势滔天,只看这一座清华园就知他的财力,清华园又称“李园”,那是此时的京中第一名园,整座园子建造的规模宏伟,富丽堂皇,面积足有接近七十亩,比后世清华大学校园面积还要大些,还包括了清华附小等附近地段。 王文龙在还没有被叫做未名湖的未名湖畔下马,只看了一眼这园林的规模就知道万历皇帝为啥会要找宗室筹款了。 万历皇帝好不容易搜刮来点钱拿出来孝敬自己老娘,而李太后转手就送了给娘家人,最可气李家还在万历皇帝眼皮下修了这么一座园子,就凭万历皇帝那抠搜性格,王文龙合理怀疑他找宗室外戚投资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报复。 王文龙和邹义走进园中的时候,李太后的大哥李文全已经在园中等待。 李文全如今也已六十多岁,他和王文龙拱手道:“王寺丞,里面请。” 王文龙拱手回礼:“多谢武清侯相迎。” 李文全一笑,拢了拢衣服道:“王寺丞和邹公公跟随我家人入园就是,在下这几日犯了气喘,少陪了。” 李文全话是这么说,然而人却中气十足,明显也就是看在万历皇帝让两人筹款的份上才出来迎接,然后便要找借口离开。 邹义道:“武清侯自便。”李文全转身就走,王文龙和邹义只能相视苦笑。 李文全前半辈子就是个京城混混,后半辈子因为妹妹的关系突然飞黄腾达,根本不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王文龙和邹义来到准备谈事情的花厅,不久又见一个面白无须的道袍中年人走了进来。 邹义连忙起身道:“李道长来了。” 他又为一旁的王文龙介绍:“这位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李玄成,武清侯的三弟。” 王文龙听说是李太后的三弟来了也忙拱手行礼。 李文松面向阴柔,没有一根胡子,哪怕穿着道袍,乍看之下也像个道姑而非道士,这是因为李文松其实是个太监。 李家当年十分穷困,根本养不活许多孩子,将长女送到裕王府去做宫女,又将三子李文松送进宫中做太监。 李文松入宫之时还不满十岁,从小受割,所以一辈子身子都没长开,看起来更像个女人。 在李氏被封太后之后,李文松也得以出宫,如今封了锦衣卫指挥使。 李文松从小在后宫生活,吃过的苦明显比李文全多,见识也更广,还进过内书房读书,在太监里也算是个有本事的。 李太后信佛,然而李文松却是入了道籍的全真派武当山凝虚观观主。 万历皇帝年轻时祭拜武当山和祭拜五台山的李太后打对台,李文松就在那时转而学道,明显是为了家族考虑。 这人不像李文全一样眼高于顶,反而一上来便同邹义和王文龙寒暄,李文松故意聊起当年在内书房读书的旧事,和同样在内书房读过书的邹义找到共同话题,场上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三人聊的热络,这时场中又进来一对父子——周藩的镇国将军朱勤炼,和朱勤炼的儿子辅国将军朱朝燿。 王文龙原本不知道京城宗室的情况,前两天还好奇询问邹义这些宗室怎么不在藩地而会聚集在京城? 邹义给的答案非常简单:“来要钱的。” 听邹义一番解释,王文龙也明白了,这都得怪大明的宗室制度太奇葩了,满清的宗室制度一度被人说成落后,然而却已经是在大明宗室制度的基础上改进了的。 朱元璋当年规定的宗室制度是:皇上的儿子都封做亲王,亲王的儿子中嫡长子继承亲王王位,其他儿子全都封郡王。 而且亲王郡王全都可以由嫡长子按次序继承。 这叫什么?世袭罔替! 在后来的满清“世袭罔替”是八大铁帽子王才有的待遇,而在明朝,任何一任皇上的儿子,包括皇上儿子的儿子,无论亲王郡王都有这样的待遇,结果可想而知——大明的王爷满地走。 第601章 宗室招股大会 满清后来规定:铁帽子王以外的其他爵位每传一代就降一等,主要就是因为借鉴了明朝的惨痛教训。 朱元璋时期只有十几个亲王和郡王,但这玩意儿是指数性增加,到万历时期,大明已经有三十多个亲王,明朝更是一共有几百个郡王,整个大明也就两千多个县,有宗室存在的地方郡县更少,有亲王的省分已经确确实实的能做到每县一王,封地早就不够了,后来好多郡王的名字只能重复利用。 亲王的俸禄一年一万石,如果是公主和郡主她们自己包括所嫁的驸马以及郡马也都有俸禄,而且这些俸禄给的还极为豪爽,哪怕是最小的宗室贵族奉国中尉,按照纸面数字年俸也有二百石,相当于普通人十年的收入。 且一个亲王传到奉国中尉要足足传八代人,这开玩笑呢,从朱元璋开始算到万历皇帝这里才第十代人,如果真按朱元璋的这个搞法到现在仁宗朝的勋贵都还在拿俸禄。 后来的皇帝已经拼命削减宗室人数,但即使如此到了万历年间领禄米的宗室依旧有大几万人,这俸禄朝廷发的是相当吃力。 嘉靖以后,朝廷给禄米的时间越发拖延,王爷们不能离开封地,而且大明还有防止王爷们联合造反的“二王不相见”政策,各大王府只好派子嗣到南北两京去盯着发钱。 朝廷对宗室禄米的发放往往装聋作哑,各位亲王郡王不派子孙在宗人府,朝廷是真敢不发啊。 比如这位镇国将军朱勤炼就是上洛康裕王的儿子。 当然,满天下的郡王有近百个,自己兜里都没多少钱,只有这重身份,朱勤炼父子是没机会来参加招股大会的,他们能来主要因为上洛康裕王是老周王的儿子,周王和康裕王父子两人都不能出封地,只能由朱勤炼父子做周王一系的代表。 大明的亲王虽然也有三十多个,但总比总数百多个的郡王值钱,特别像楚王、周王、郑王这些世代传承的王府,都是有不少积蓄的。万历皇帝这次就想着能从他们这儿集点资。 当福王朱常询洵到场之时,全场人都起身欢迎,这是此次筹款会上唯一到场的亲王,其他亲王都圈在藩地不能出来。 邹义上台对着三十多个亲王的代表以及一群外戚讲述皇家公司的由来时,王文龙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菜市场。 这群宗室子弟有人边听边抽烟、有人边听边嚼槟榔,还有人听着听着不知从哪摸出个蛐蛐笼子掏出虫粮喂起来,彼此之间更是谈论调笑,完全不在乎场上有人在说话。 到场的都是亲王大宗,就比如楚宗室可是连皇杠都敢劫,御马监总管太监邹义在他们眼中就是朱家的奴才而已。 最讽刺的是这群人虽然气焰嚣张,然而却几乎个个是月光族,他们的父亲辈有藩王的禄米,日子还过得去,而他们每人每年也就几千石粮食的出息,挥霍无度的情况下不欠外债就不错了,如果朝廷的禄米发放的晚了几天,他们是真能饿死。 按照后世的说法,眼前的就是一群大明顶级摆烂团体,万历皇帝和他们一比,都算是有追求的。 这种情况下,李文松也不理会说话的邹义悄悄找到王文龙说:“建阳,你的文字在京城极为流行,不知可否去礼部做个会讲?” 明代的僧道管理主要是由礼部负责,李文松是全真道士,和礼部官员的关系不错。 “当然可以,此事我于指挥使稍后再议。”王文龙自然不会拒绝太后三弟的邀请。 “多谢建阳了,不必叫指挥使,叫我的字玄成便是。” 整个介绍过程中,宗室们都没什么兴趣,他们过惯了拿俸禄混日子的生活,要他们仗势欺人,做保护伞挣钱他们还听得懂,可要跟他们说投资某项生意有什么好处,大多数人都懒得费这个脑筋。 邹义介绍了皇家公司的想法之后,满脸笑容的推荐:“这皇家公司乃是极受圣上以及九莲菩萨中意的想法,便是叶向高叶侍郎也极为推荐的,其中有大利,九莲菩萨专一的叮嘱要宗室莫错过机会呢。此事建阳先生说的最清,不如就请他来说说。” 没人愿意从兜里拿钱给万历皇帝花,但是大家都不好说话,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后,王文龙走到花厅中央。 他早就有准备,叫人抬上一个条案,在条案一边展开一副放大版的世界地图,另一边则弄了一张大开的白纸,他直接提笔站在纸边,边说边写下重点。 王文龙先在地图上指出了大明的位置,然后又一指东南亚的印尼群岛道:“这是香料群岛,我们大明所使用的檀香以及大多数的丁香胡椒等等贵重香料都是从那群岛贩运而来的,荷兰人十多年前到达此处进行殖民,如今这里已经是荷兰人的殖民地,只要把东西从当地土人手上收购,然后再转手一卖,都不需要离开港口就有数十倍之利。” 他又伸手指了指印度:“此地便是印度半岛,也就是咱们古时唐玄奘去的天竺佛国,如今英国人和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染指印度,即使是其中资历最浅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也在印度拿下了一块殖民地,此地盛产棉布,一年光是收购棉布再通过英国人的港口销售,所得利润便有数十万两白银之巨。” 之前邹义的发言都围绕着万历皇帝如何重视皇家公司,皇家公司会得到皇帝什么样的支持而展开,王文龙的开场白却直接就奔着海外的殖民大利而去,一下便吊起了众人兴趣。 王文龙接着道:“这些大利益都在我们眼前却白白被人夺去,幸而天下还有许多土地尚未被欧洲人所染指,我大明沿海的贸易也未被欧洲人全部控制,圣上在此时成立皇家公司着实是极有远见之投资。” 沈王一系的辅国将军朱勋凑皱眉,打断他的发言道:“王寺丞的意思是要咱们皇家公司去跟他们抢殖民地吗?做个海贸生意莫非还要造枪造炮?” 王文龙语气肯定的说:“众位既然要投资海贸公司,我也不得不向诸位先说清楚,在海面之上实力为尊,海商海匪们可不会尊敬大明的宗室名头,想要挣钱,皇家公司就必须展现出自己的实力,造枪造炮只是基本。未来定然还要有激烈的厮杀。” 第602章 乌鸦嘴王文龙 听到王文龙说未来的皇家贸易公司很可能要拥有自己的战斗能力,在场的宗室全都变颜变色。 朱元璋分封宗室时想的是这些宗室到了全国各地可以为老朱家保守大明江山,还给了宗室兵权,却似乎忘记有了兵权的王爷对于皇帝会造成极大的威胁。 朱棣跑到南京清君侧以后,为了避免其他王爷效仿他的行为,果断把宗王的兵权给收紧,而以后的皇帝也纷纷延续这一做法,收完了兵权收治权,收完了治权收财权。 于是两百年过去,眼前的大明宗室个个养的白胖,然而却是百多年不闻金鼓。朱元璋当年以为自己所分封的宗室子弟可以为大明保守江山,然而如今厅中大部份人却根本不相信自己这一生会要经历战争。 王文龙说出皇家海贸公司要跟其他的海贸集团竞争,甚至还有战争计划,这些宗室瞬间就不想投资了。 “建阳有些多虑了,”邹义生怕宗室们不给钱,忙帮王文龙打圆场道:“咱们大明洋面上的确有不少势力存在,而未来的皇家海贸公司,就是要扫清寰宇,有圣上和宗室的名头在,那些宵小怎敢造次?建阳先生以为呢?” 王文龙心里撇撇嘴,万历皇帝搞这个皇家海贸公司全程都是他提的主意,而万历这老家伙一点股份不给他分就算了,还要他来说服宗室出钱。到时候海贸公司挣了钱他们会记万历皇帝的好处,公司一旦出什么问题或是入不敷出,这些宗室一定会把他给记恨上。 反正王文龙已经是顶雷的角色,怎么顶不是顶?还不如说点有用的。 “邹公公说的是好处,而我难免要说些危险所在。”王文龙问邹义道:“公公可还能让我继续说?” 邹义擦了擦额角的汗,颇为无奈,道:“那是自然。” 王文龙直接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几个数字:“经营海贸有风险,然而利润也极大,我以为这是诸位宗室必然要走的一步。原因也简单,从洪武年到正德年,大明开国的前一百年间宗室人口翻了五十八倍,宗室人口每年增长百分之四点一。从正德年到嘉靖八年,二十年间宗室人口又翻了二点七五倍,中式人口每年的增长数字来到了百分之五点一,从嘉靖八年到本朝的万历二年,宗室人口又翻了三点六倍,从万历二年到万历三十二年,再次翻了二点六倍……” 王文龙道:“嘉靖年间宗室禄米欠支已达二百余万两,如今宗室人口又增长到嘉靖年间五倍有余,禄米欠支之数我去宗人府已查不出了。” “列位都是天潢贵胄,亲王门第,然而拥挤上京者,多半也知支领禄米之艰难。五十年前,亲王门第支取禄米何曾如此艰难?” 王文龙说道:“今日清华园内,所对皆是宗室外戚,再无旁人。下官斗胆直言,臣以为列为公卿今日还有一份禄米可取,那是这刀子还未砍到亲王头上,然而各藩之内人口增长如何,列位心中自然明白。这刀子真能一世不砍来?君等不为己身,也该为子孙计了。” 王文龙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全都默然无语,邹义更是汗都快下来了。 王文龙提起的宗室人口问题在此时的大明早已经显露无疑,这些亲王家中的子弟对此情况更是了解的门儿清。 明代至今的藩王共有五十位,如今在场上只剩三十余位,那是因为有二十一位藩王因“无子继位”“谋反”“有罪”等等原因被除国了,这已经占到藩王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二。 一个藩王除国,连带着亲王和一连串郡王的禄米都不用发了,朝廷少说能省下十几万两,大明宗室几十万,大家都是隔了几代的亲人了,嘴上说着宗亲,其实早就是陌生人。 与其每年拿十几万两去贴补远亲,还不如省下这笔钱缓解国库压力,这笔账哪个皇帝都会算。 这些亲王的子弟最害怕就是被皇帝找麻烦,嘉靖以后皇帝往往挑个大错就能把郡王的藩给撤了,要没有这份恐惧今天这些人也不会来的这么齐。 一个辅国将军冷哼一声,色厉内荏的道:“王寺丞这话是透什么口风呢?难道你太常寺要管到宗人府的事情了?” 王文龙笑道:“臣岂敢妄议宗室事物,只是想要列位体会圣上的苦心罢了。圣上让列为参与投资海贸公司,这不就是想要给列位的子孙留下一笔钱财吗?” “大明养宗室二百余年,为的就是亲亲敦睦,如今宗室支出占大明国库已然繁重,圣上想出如此为宗室增长资财的办法,说不定未来因为这一笔投入就能使得大明宗室开支过重之事自然缓解。为何这次皇家海贸公司的成立要如此大张旗鼓?学生或许深意就在于此了。也许这只是圣上计划的第一步,正要各最亲近的藩王配合,列位月月领禄米,售大明国恩二百余年,圣上定然觉得在座诸位都是最会支持此计划的人了。” 在场的宗室都有点被王文龙的一通大帽子给扣傻了。 邹义暗暗擦汗,他当然知道万历皇帝根本就没有把皇家海贸公司和解决宗室支出问题联系起来,王文龙纯属一派胡言。 今天的照顾会找王文龙就是为了劝宗室出钱,邹义却没想到王文龙会用出这么个法子来吓唬宗室,此刻他压力极大,生怕王文龙惹出祸会牵连到他。 镇国将军朱勤炼思索一番,道:“王寺丞所说怕不是圣意?我大明的宗室禄米向来只能从宗人府支取,从没听说过办什么公司从中分红的办法?” 听了他的话众人才略略反应过来一个楚藩的镇国将军也说道:“是了,大明国法,宗室只可领禄米开支不允许做官经商,连科举都不让考,圣上怎么会用经商的利润来补贴宗室,还是这种自己认购的方式,这岂非乱了祖宗之法?王寺丞不要哄骗我等!” “王文龙不过一介臣子,怎敢说知晓圣意?”王文龙耸耸肩道:“我先前所说的也不过是个人猜测。就如镇国将军所说,我思索着大明宗室向来只能支取禄米,不允许经商,圣上为何会突然号召宗室一起投资皇家海贸公司?” “且我乃郑世子的好友,年前也见了他上书言宗室科举之事的全过程,圣上对于宗室子弟入场科举是极支持的。私心以为,这也可能是宗人制度将变的前兆。” 王文龙笑道:“我一个小官,被圣上叮嘱来说明海贸公司之事,公司本质邹公公已然说清,在下也只能说些胡乱猜测的内容给列位参考了。各位若想相信也可,若不相信,大可当做这是王文龙的一派胡言。” 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万历不可能取消亲王的禄米,亲王已经是最高级的爵位,大明如果连亲王禄米都不发,对朝廷的脸面造成的损失可就太大。但如今朝廷宗支的压力多大,大家也都心如明镜,谁又敢赌当今圣上没有奇怪的打算? 而且就像王文龙说的,万历皇帝哪怕不敢取消禄米,但皇帝表示要想其他方法解决问题,他们难道还能不跟从? 福王朱常洵也是奉了万历皇帝的命令来的,这时看着众位宗室脸色都不好看,他突然笑嘻嘻的说: “王寺丞所说事情我未曾听说过,然而要说一派胡言也不至于,我父皇总是好意,列位宗人要不要投钱,可以自己寻思嘛。” 众人听得一阵无语,王文龙这家伙把事情说的那么吓人,然后福王再这么一托底,他们哪还有说不的机会? 众人想反驳又不敢,纷纷在心里骂王文龙,这王寺丞要他们出钱就算了,何必还对他们这么一通吓唬?不厚道的很! 第603章 龙洋海贸公司 邹义趁机说道:“皇家海贸公司本来就是由圣上主要出资,我以为列位既是宗室,又得圣上今日专程邀请来参与合资,总也应该出些钱财,方能写出宗室上下一体同心的意思不是?” 王文龙也添了一把火说:“我提议大家先在清华园里弹出一个出资的数目来再一起往回汇报,免得山长水远,在各藩的封地之间一来一去浪费好多时间。” “这个主意好!”邹义笑着说道。 这是邹义早就和王文龙商量好了的,在现场的这些宗室子弟都是给各大亲王专门讨要俸禄来的,他们对于自己所在王府的钱财状况了解的很,而且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圈在一起容易逼出更多数字。 每个亲王藩地之上都有上千的宗室,如果让他们回去商量,定然都难缠的很。 且眼前这些人是各藩地专门留在京城要钱的,和京城上下都需要打点好关系,邹义能抓住他们的把柄也更多。他们在清华园里商议出数字,邹义不怕他们跑了。 “此法甚好。”福王首先点头。 众为宗室们对视一眼,还在犹豫之间,周王一系的辅国将军朱勤炼首先开口:“那便如此做吧。”语气中满是别无他路的无奈。 武清侯李文全第三个表态:“如此倒也方便。” “那……那就留下来讨论吧。” “我们楚藩虽然钱财紧缺,但总还是要拿出忠于国事的样子……” “沈藩又何尝不是呢?” 其他的宗室也没有抵抗的办法,场上陆陆续续响起有气无力的认同之声。 清华园的大门一关,三十几个宗室外戚面对着湖光山色讨论各自该出多少钱,个个都是如丧考妣的模样。 清华园招股大会的结果,邹义很快就汇报给了万历皇帝,半公司这是万历皇帝最近最上心的事情,听说如此,直接就派邹义和王文龙现场监督,还派来几个曾经当过税监的大太监帮着参谋。 宗室们的讨论一直持续了两天,不只是讨论了出资份额,还就未来的皇家海贸公司各种规章制度进行了一系列的商量。 即将成立的皇家海贸公司被正式命名为“龙洋开海公司”,名字听着半洋不土,其实乃是万历皇帝故意为之。 中国古代的皇家一向是将天下钱财当做自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哪怕后来的满清朝廷在不得不融入世界的情况下弄了一系列的工厂、银行等等新式机构,却从来没有搞出过什么皇家公司这种东西。 而万历的情况和满清末年却不相同,满清末年的皇室是想要拿着全国财政来做投资,不想要皇室出钱。而万历则反过来,他之所以将公司的名字起成这个怪样子,就是想要明确这个公司的归属权是他的,和大明朝廷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只能说万历年间大明中央集权程度比起晚清还是差了不少,万历皇帝生怕哪天朝廷府库把他投资的公司给合并了。 这年代的皇家本来就会入股各种各样的产业,遍布全国的皇庄皇店不说了,京城的“六必居酱园”当年就有嘉靖让后宫投的股分。 万历皇帝决定公司的名字不沾任何“司”“局”“课”之类和官方可能被联想到一起的字眼,但又要凸显出皇家的身份,于是刻意抬了一“龙”字,最后这个在王文龙看来不伦不类的名字便设立出来了。 龙阳开海公司在管理方面采用“契约合伙”“附本经营”的经营模式,说白了就是股份制外加经理人制度,这种模式在明代早就出现了。 万历皇帝和宗室负责出资,实际的管理则聘请掌柜和账房等等人来负责,万历皇帝身子有病又不方便出宫,太子同样不方便参与商业事务,算下来万历皇帝遥控福王来做公司的股东代表是最合适的。 于是次日众人一致推选福王来担任龙洋开海总公司的东主,东主有权召集股东开会,宣布分红数目,每年查账报账等等。 龙洋开海公司虽然名字里有个海字,但到现在还一件实业也没做,而且公司的主要经营方式也更像一家投资机构,对应到此时的经营模式就是钱庄。 大明的钱庄产业已经初见雏形,但虽然还没有发展到清朝末年那样细分的程度,但也已经有了“元亨利贞”四个等级钱庄的划分。 只有“元”级的钱庄才能叫做“票号”,票号一词的来源就是因为这种钱庄的规模极大,有足够信用可以发行自己的银票。 往下的亨、利、贞三个等级的钱庄实力逐渐减小,最后一等的“贞”字号钱庄就只是帮助拆借贷款的小钱铺而已,连大额的白银存款都不敢收,在出借小额贷款之余还售卖些杂物。 龙洋开海公司的资金水平肯定已经达到了“元”级钱庄,但是万历大张旗鼓的办公司多半就会引起朝中议论了,他并不打算再用银票来刺激百官。 即使万历,也不相信经营公司的人能有多么清廉,如果给龙洋开海公司这样的权力,太监们肯定能做出拿着公司银票去强买强卖的事情。 所以龙洋开海公司只是“亨”级别的钱庄,有能力投资产业,拆借钱款,吸纳各种金银的存储。 邹义担任龙洋开海公司的大掌柜,并且万历皇帝给予他全部支持,让他可以在北直隶大量的皇庄皇店之中任选用合用的经理人。 开海公司一看就是个肥缺,满京城的皇庄把头、皇店大当,都派人给邹义送礼,邹义瞬间忙得不可开交。 王文龙是现任官员,在开海公司之中不能担任职位,只能兼职做个公司里的参谋师爷。此王文龙没有任何意见,这公司还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他要真在公司担任职位,到时候公司出了大丑事,他也免不了连带着挨骂。 夜晚,清华园。 福王朱常洵问道:“建阳,你那开海公司定要参与战争的说法,是为了吓唬宗室而故意夸大的吧?” “此乃在下的衷心之言,开海公司未来定然是会和欧洲人起冲突的。”王文龙毫不迟疑的回答。 第604章 优秀宗藩 一旁的李文松听着两人对话,笑道:“我见过欧洲的传教士,欧洲人虽然贪得无厌,但也不是疯子。我大明泱泱大国,且与他们交有那许多的生意,他们哪有胆子得罪我大明的皇家与宗室?” 王文龙一下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大明的王公贵族们从来没有出过海,总是习惯用陆地上的规则去看待海上事物。开海公司插手东南亚海运,这是要绝荷兰人和未来英国人的命根子,他们之所以和大明官府搞好关系,就是为了能够在东南亚挣钱,如果这笔钱他们根本就有挣不到的危险,那他们又何必尊敬什么大明皇家? 李文松见过的利玛窦、庞迪我都是上过大学的欧洲人,虽然学的是神学,但在此时的欧洲人之中也绝对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普通的欧洲航海家可不会有他们这样的温文尔雅。 如果换成清朝末年的大清亲王,肯定不会对欧洲人有这样的想象。 这时福王又说道:“我今日看了建阳的上书,开海定然需要船只,不如就让龙江船厂先把船只造起来。” 李文松是办过实事的,没有明言反对,只是说道:“若是要官厂造船,只怕做工太过精致,以至于工价太高。” 朱常洵一听也明白了,什么工价太高,直白说,就是怕开海公司的钱全被官办工厂给贪去了。除了现管他们的地方官员想要造船,正常海主谁会找官厂造船呀? 王文龙打圆场说道:“公司的船只可以在经营起生意之后再慢慢计划,一开始造多少船要多大的船现在也不知道,总要看做什么生意再来定夺嘛。” “这也是个办法。”朱常洵点点头,这也就是他今年只有十几岁,如果年纪再长一些就知道在这种场景下自己不是行家里手就不要冒然开口,免得丢面子。 王文龙转开话题道:“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多拉投资,让更多官员都来参与开海公司的投资,这样各党届时也不好插手了。宗室的投资也要抓紧催促,他们不拿钱,大户也不会多给。” 李文松笑道:“此事可以去找周藩的朱勤炼,他是这些宗藩的主脑。” 宗藩子弟大多数醉生梦死,脑袋空空,有思考能力的人不多,朱勤炼在其中算得上是一个有主意的了。 王文龙点头道:“公司的宣传也要仔细。” 李文松笑道:“我可去找京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家让他们也来出钱。” “这是必需之事,然而对普通百姓之宣传也要上心。”王文龙说道,“开海公司要参与海面上的竞争,可不能像皇庄皇店一样,若只有高门大户的投入,招来的都是关系人物,管理困难不说了,百姓们对这个公司定然也是畏惧。既然做生意,可就不能再拿权势压人,而是要讲究和气生财经营有道了。不如就让公司在江南的各大报纸上买下版面做广告,告诉江南士绅投资此公司可以参与开海事务。” “这个道理甚好。”朱常洵点头说。 如今的信息传播渠道少,百姓们对于报刊杂志特别相信,如果开海公司能够花大钱在报纸上做广告,起到的宣传效果定然极好。 王文龙打算写封信到苏州,让《苏州旬报》给开海公司的宣传出出力气,这也是个打发皇帝的方法。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就去到朱勤炼居住的院子拜访。 朱勤炼的父亲上洛康裕王是郡王,按照级别来说能和朝鲜国王平起平坐,但实际权力满不是一回事。 大明的宗室不能经商科举,也不能领兵打仗,有钱也白搭,稍有追求的人家都不愿意和宗室结亲。 而且朱勤炼这样的宗室离皇家一脉的亲缘关系太远了,别说他们的近亲不可能参与皇位争夺,即使皇帝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也不会给他们,如此一来不但朱勤炼没有任何的出头机会,朱勤炼的儿子也注定了生下来就是做辅国将军,儿子的儿子未来则是奉国将军,如果大明不出问题,朱勤炼一家接下去五代人的命运都已经被安排妥当,没有任何脱离的机会。 高门大户结清都是为了用姻亲关系拓展自己的家族,大明宗室自然不是他们的理想对象,所以朱勤炼能够娶到的老婆只是祥符本地一个翰林的庶女,朱勤炼的儿子朱朝燿更是只能娶当地县教谕的女儿为妻,县令之女都看不上他。 朱载堉之所以要求万历皇帝开放宗室科举,也是为了改变这样的状况,他觉得能让宗室子弟参与科举多少也能给这些大明宗是一个未来的奔头。 不过后来的实际状况和朱载堉所想出入很大。 宗室子弟虽然不能做官经商,但是只要能分到爵位的宗室,保证温饱还是可以的,到崇祯年间奉国中尉以上的宗室人数也上万了。这些人全都在宗学里读过书,都认字。 按理说在大明的识字率情况下,上万进学读过书的宗事子弟应该成为科举的有力竞争者,然而从天启年间开放宗室科举以后,一直到大明灭亡,几十年间考出了快三千个进士,而其中出生大明宗室子弟的宗科进士总共才十三人,这还不如南方一个科举强县在这些年中考中进士的人数,要知道到崇祯末年大明宗室人口已经接近二十万,远超明末一个县城的人数规模。 且这些宗室进士中有很多已经是没有爵位的平头宗室,甚至还有父亲那一辈已经偷偷给人当铁匠儿子那一辈努力读书考中科举的宗室子弟,这样的宗室进士能出头只能归功于他们学习的刻苦,和他们的宗室身份已经完全没有关系。 只能说朱载堉对于自己的这些宗亲估计过高了,大明的宗室子弟的确大多识字,但是他们根本懒得去钻研科举,只想着继续躺平吃皇粮。 而朱勤炼这一支却是周藩宗室之中的一个例外,大明的十三个宗室进士中周藩就占了两个,而且全是开封府符祥县的周王府宗籍。 朱勤炼这一支宗室绝对是宗室之中比较有志气的,因为从小没有科举的需求,朱勤炼自己的学问水平也不高,但是自从天启年间准许宗室科举以后,朱勤炼的儿子朱朝燿就开始刻苦学习,希望能够考个功名,虽然他这一辈子只考上秀才,但到了朱勤炼的孙子则终于成功考中进士。 周藩所出的另一个进士也是朱勤炼表哥的儿子,也是差不多的父子两代努力之后才得以高中。 周王府这一系的宗室教育水平明显优于其他宗师,大明灭亡时,相比于其他宗室舍命不舍财的操作,末代周王朱恭枵还能主动拿出财产加筑开封城、犒赏军队,使得李自成数次攻打开封府都无果而终。一直到明亡前一年李自成大水淹开封,朱恭枵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跟军队突围出城,虽然出城不久就病死了,但好歹没被李自成抓去煮了。 到了南明周王封号居然还传了四代,末代周王朱伦圣随郑成功至台湾,直到郑克爽降清后才不知所终,属于少数成功通关明末乱世的藩王世系。 第605章 宗室坑宗室 朱勤炼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养的白白胖胖,一张标准的大圆脸。 王文龙想起之前见到万历皇帝的脸也挺圆的,福王朱常洵更是十几岁就胖的不成人样,再想道以前网上看到的历代明代皇帝画像,王文龙感觉老朱家的基因里似乎携带着大圆脸的特质。 朱勤炼一见王文龙便笑道:“我在家时也常读建阳先生的《尚书古文疏证》,那是近几年研究尚书的上上之品了。” 王文龙谦虚道:“不敢当将军厚爱。” 周王府一系的宗室子弟受到的教育还比较端正,像朱勤炼这些人是愿意读儒家书籍的,但是因为朱勤炼他们没有希望考科举,所以读书只是为了明理,努力方向和普通的生员不同,在科举考场上,他们的学问发挥不出来。 朱勤炼和王文龙坐下,仆人端上茶来,朱勤炼笑道:“建阳前天在会上所讲的削藩停禄之论可是吓坏了不少人呀。” 王文龙耸耸肩膀:“是我冒昧了。” 朱勤炼笑起来:“禄米停不停又不是建阳说的算,你只不过是指出一条明路,若有人为此而记恨你,那实在也太不知好坏。” “多谢将军能如此想。”王文龙说道。 “只希望此事不要被建阳言中就好。”朱勤炼端着茶杯叹息一声。朱载堉提出宗室科举,然而朱载堉在父亲涉及郑藩之乱被圈禁后就搬到父亲的圈禁地陪伴父亲生活,等到朱载堉名声响亮,更是被万历皇帝所赏识,准许他离开藩地进入京城生活。导致朱载堉对于宗室这些人的认识极为缺乏。 朱载堉以为向万历提出准许宗室科举就能给宗室一条路,朱勤炼却是对于宗室之人是什么样的性格摸得门清,他根本不觉得准许宗室科举能够给宗室带来多大改变。 如果大明真的有一天开始减少宗室支出,这些宗室只怕要饿死…… 王文龙回答道:“虽说我不敢猜测圣上是怎么想的,但只要计算宗室人口,就知道宗室支出肯定无法稳定发下去了。” “我也明白,是以才忧心忡忡。”朱勤炼也很无奈,从公心出发,他也知道大明的宗室对于国家非但没有多少好处,相反带来的坏处还更多,然而从个人角度讲,他又不希望自己在河南的亲朋好友落到生活无着的命运。 朱元璋定下的政策虽然没有起到他预想中宗室守国家的效果,但却实在让一藩宗室之内形成了很紧密的关系,大家休戚与共。 当大明要灭亡的时候,满天下这么多王爷,却没有一只能够成功领导起义军重建大明朝廷,反倒是分裂成不同阵营为了争夺南明王位而闹起内哄。但是在自己的宗室之中,大家却都有牺牲精神。 楚王案中为了保护同为楚藩宗室的其他人,不就是一堆带头闹事的宗室主动站出来接受终身圈禁或是砍头的罪责吗? 朱元璋想要让这些宗室去守护整个朱勤炼家,最后这几十万人却是各自都想守护自己的小家,说起来也是非常无奈了。 王文龙劝道:“将军若想保全周藩,何不在出钱一事上主动承担些责任,圣上心中都明白的。” 朱勤炼看了王文龙一眼,点头说:“就是不知圣上需要多少数额?” “这个……我要去通知邹公公来谈。”王文龙有些意外朱勤炼回答的如此干脆,看来在朱勤炼眼中只有保全周王宗室最重要,如果能给万历皇帝留个好印象,他不在乎把其他各支宗室给坑进去。也是,如今大明宗室已经接近十万人,这么大的家族内,当然是保存自己这一脉的亲人最重要,至于其他几万人自己见都没见过,哪来的什么人情啊? 王文龙回去就派人去京城通知邹义,下午邹公公就赶到了清华园。 两人再次找到朱勤炼密谈,这次除了想要朱勤炼带头提议捐钱数字之外,也是想打探一下这些宗王口袋的深浅。 宗室的财产非常难统计,多的能存几十上百万两,少的拿出个一千两都肉疼,主要是历朝历代皇家。分享给这些宗室的资金很多都没有计入统计,万历皇帝要在每个方王手上捞多少钱,他自己也没个准数。 朱勤炼已经决心做宗室的叛徒,当即一五一十把自己所知的情况和两人说了。 大明各宗室的分封年代不同,早的有朱元璋当年封的亲王还传到今天的,晚的封亲王才刚刚传到第二代,每一地方的宗室和皇家远近受到的赏赐也不同,加上宗室在地方上的权力地位不尽相同,捞钱的本领也各有千秋,最终导致各藩之间贫富差距极大。 据朱勤炼透露,在三十多个亲王世系之中最穷的宗室是四川和江西的两个亲王。 这俩王府的宗人后来几乎包揽了宗室进士的名额,主要原因就是这俩王府的宗室已经穷惯了,能够吃苦读书,这俩地方的宗室人数太多,朝廷的禄米早就已经不按时发放,如果宗室还严守朱元璋定下的制度,不出去打工,许多人真能饿死,所以在这两处爵位还没传完的时候就已经有许多宗室子弟跑到民间做各种生意。 在成都或者南昌走进街头一家米粉摊灶前煮米粉的老板可能就是个辅国中尉。 周藩、沈藩算是比较平均的水平,周王府的钱财不多,使劲凑凑能拿出个一二万两,但是更多的钱藏在下面的郡王手上。 最有钱的藩王则是楚藩和郑藩,这两地的王府日久年深,本身就积累了大量的田产钱财,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下的郡王也个个肥的流油,楚藩王府你的钱已经被万力搜刮过一遍,但是他手下的郡王家里还没动呢,楚藩的郡王和将军们可是有能力鼓动上千家丁血洗武昌城,不出点买命银子怎么可能做得到? 财帛动人心,这也是为啥楚藩和郑藩会先闹出继承人争夺乱子的原因。 听完朱勤炼的话,邹义眼珠儿一转,说道:“让各藩都出五万两如何?” 朱勤炼连连摇头:“把王府卖了也出不起呀!” “那就三万两,不能再降了。”邹义道。 朱勤炼苦笑道:“楚藩的皇杠也才两万两。” 邹义:“可以让郡王们也来凑凑嘛。” 三人足足聊了一个晚上,最后把数字谈到了两万五千两。 邹义和王文龙趁着也色离开朱勤炼的院子,朱勤炼根本不敢送,要是让其他宗藩知道是他和皇帝的人谈出这个数字,那些个宗藩子弟真能把他在京城做掉。 每个清完两万五千两,再加上几家外戚凑的钱,最后能有个八十多万两银子,足以让万历皇帝满意了,王文龙的差事也终于能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就跟着李文松一起去礼部做会讲。 第606章 语出惊人 王文龙和李文松一早就从清华园出发,前往北京西郊外的礼部仪制司,这个衙门现在管着监督僧道司的工作。 仪制司也是大名鼎鼎的礼部四清吏司之一,过去曾经是负责管理仪仗和教授礼仪的,但是这个工作现在已经有鸿胪寺取代,仪制司惟一剩下的法定工作就是教习驸马,万历皇帝只有一个活到成年的女儿,早就嫁人了,孩子都生了仨,仪制司这法定工作有和没有也一样。 所以说万历皇帝觉得大明的官员臃肿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就说仪制司上下十几口人,占着那么大的地方,啥工作都没有,偏偏作为礼部的四大司之一还不能撤,其存在纯纯的浪费皇粮。 马车上,李文松掏出一本书递给王文龙道:“建阳看看这本《国富论》。” 王文龙看了一眼,点头道:“字迹清晰,刻工秀气,该是曲阜一代的刻字工来做的,用的油墨和福建版刻不同,发紫彩,天津墨?纸张也滑厚,北直隶的柘皮纸。此书在北方已算一等一了,比起江南的坊刻也不算差。” 李文松惊道:“建阳果然是印书的行家,只看一眼,便将这书籍的底给摸透了!” 王文龙一笑,他已经是大明朝一等一的印刷业人才,接过那书随便翻翻就知道是用蜡版油印技术印出来的,油墨质量可以看出不是福建产的,但也非常不错。 蜡板油印技术已经在全国铺开,有其他的作坊学会制作油墨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王文龙的油墨和蜡纸产品能够守住福建和江南的地盘就已经不容易了。 李文松笑着道:“这是我让人找能工巧匠开刻的一套《国富论》,我想在京城重印此书还有《葡萄牙国史》,想要建阳出一两篇简介。” 王文龙好奇问道:“能有利润吗?” 李文松笑道:“皇家开海公司的政策一下来,京城中要买这两本书的人可是多着哩。” 王文龙瞬间明白了李文松的想法,心想这李文松比其他大哥李文全可是有头脑的多。他的老书反正已经在南方发行过,按照此时规矩,李文松在京城直接开刻不跟他说也不算犯忌讳,而李文松主动跟他讲起此事,说不得以后如果书籍大卖,他还能有份分红。 分红的钱王文龙已经不太在乎,但是李文松这样做事还是让王文龙颇为欣赏。 他点头道:“我过两日便将两篇文章送来。” 李文松大笑:“多谢多谢。” 两人的马车来到礼部仪制司的地盘,那是处很大的府院,仪制司教习驸马是要教各种礼仪的,包括怎么陪皇上骑马,所以仪制司的工作场地中就圈了一块马场进去。 在明朝之前,中原王朝的高级别和尚道士聚集之地其实是翰林院,毕竟翰林院集中的就是历朝历代社会地位最高的知识分子精英。 不过到了大明朝,八股取士确定了严格的科学规范,读书人有了固定升官途径,对于儒家推崇已经远超其他思想流派。于是聚集着最高知识分子精英的翰林院中,除了儒家便不会再有其他流派的知识分子存在。 如今大明的宗教管理机构是僧道司,但是这是个虚职衙门,设官不给禄,做这样的僧正道官总让人觉得没什么社会地位,有点名望的宗教界人士总想找一个正规衙门挂靠,礼部和太常寺都管理僧道司事物,太常寺已经虚设,所以如今天下有追求的和尚道士能挂职的地方,普遍就是礼部下面的各房主事了。 两人一下车,仪制司主事张端连忙上前笑道:“建阳先生,久仰大名了。” “张主事好,能来仪制司做会讲,文龙万分荣幸。”王文龙拱手回礼。 张端本人并不有名,但是他老爹却是个厉害家伙,他老爹张瀚曾经当到本朝的南京督察院右都御史,当年张居正曾想升张瀚做吏部尚书,然而张瀚不满张居正的行事风格,辞官而去。那时正是万历皇帝和张居正刚刚产生矛盾的时候,万历皇帝由此颇为尊敬张瀚,前几年张瀚去世时,万历皇帝还赠太子少保并加了谥号。 张瀚做官之时正是儒门学派龙蛇并起的时候,那时泰州学派骂天骂地,张瀚自己也养出了一路特别的儒家思想,张瀚信奉“恤商”之论,宦游四方之时特别关注全国各地的商业经营和市场状况,写作《商贾纪》,是江南小市商阶级的鼓吹者。 这思想也影响到了张瀚的小儿子张端,王文龙和张端一路谈话,惊奇的得知张端居然是京城的民党成员。 王文龙之前甚至不知道京城居然有了民党,而且还能吸引官员加入。 “建阳先生。” “王寺丞。” 仪制司外依然停了好多马车,王文龙走进院子,就见有四十多个儒生打扮的人在等待。 “这几位是?”王文龙想不到一个来礼部的会奖还能聚集到这么多人,不禁好奇众人身份。 他面前的一个中年读书人笑着说道:“在下林泉子,宛平府道正。” 又有一个儒生笑说:“陈海山,江西人,昌平县道会司正。” “原来都是道长了。”王文龙笑着道。 各地的僧道司主官升官道观都是当地的宗教界人士,这个职位很有油水可捞,可在京城,许多贵族子弟都喜欢研究道经,京城的僧官道正不是普通和尚道士可以染指的,基本被一群贵族子弟所担任。哪怕一直到清朝,京城之中的道督等职也都长期被满清王府所把持。贵族子弟更喜欢研究这些。 王文龙也明白为何李文松会叫他来跟一群道士做会讲了,这些人说是道士,倒不如说都是京中的贵族子弟,因为万历皇帝曾经推荐过他的书,所以王文龙的名气在这群人之中还挺大。 王文龙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上高台,台下的人还纷纷议论着,王文龙双手虚按,台下的讨论之声才渐渐小下去。 王文龙笑着说道:“今日来到仪制司作会讲,我既不太会念道经,台下各位又都是道门中的翘楚,此事上便不班门弄斧了。” 众人都笑。 王文龙继续道:“今天我便讲讲我大明的武德为何必然江河日下吧……” 台下众人一愣,接着瞬间哗然。 王文龙面对着一群京中的贵族子弟,大明利益体系的得利阶层,居然要讲大明为何必然江河日下? 李文松一呆之后,却忍不住笑起来,这王文龙还真卖力气。 他请王文龙来,就是为了能够请名士会讲,在京城的道教圈子中得到更大名声。王文龙讲的事情越能够引起轰动,李文松作为组织者越有面子。 第607章 军事的逻辑 王文龙道:“我曾写了一本《国富论》用来研究经济之学,其实军事与战争也可以用经济学的角度去解释。” “战争是有成本的,培养士兵提供粮草维护武器全都是巨大的开支,可为何自古以来凡是圣朝都必须对外征战扬威四海呢?从经济学角度来说,这是因为打仗实实在在的能够有所收获。” “战争的收获源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战争可以扩张政权的控制领土,在未来的新领土上政权可以收获税收,同时打败敌人还能获得敌人积累的物资,这两种都是通过战争胜利能够得到的增长的收获。” “第二则是战争可以创造缓冲区,比如我大明某边地乃是重要粮仓,那便自然要攻打下周围的交通要道关口要塞,如此才能加强对粮仓的保护,其核心思想乃是减少已有土地上可能的损失,减少损失,反过来说也是一种收获。” 所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那是欧洲人在与邻国科技水平等量齐观的情况下诞生的思想,对于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王朝来说,战争从来不是什么为了转移国内政治矛盾而作出的行为,而是实实在在的开拓获利。 王文龙看着台下一众道士说:“因为有这两种收获,所以我大明当年对外征战之时,实则是获利大于付出的,是以开国之初一直到永乐朝,我大明长期对外征战却非但没有拖垮国家财政反而越是打仗大明越是富裕,渐渐呈现海清河宴之势。” 能够到场听王文龙会讲的人大多是京城中喜好道家的显贵子弟,其中有些就是靖难时期的勋贵后代,听到王文龙夸奖他们祖先的武功,许多人都颇为自豪。 王文龙接着说道:“这两条规律不仅对我大明有用,对于周边其他势力也是同样道理,因为战争有利可图,每一个势力都会将自己的控制地区尽量往外扩张,直到碰到另一个足够强大的势力,发现继续向外扩张的成本已经高于扩张的收益,于是扩张便在那条线上停止。” “用这个道理就可以说明为何在开国之初我大明武德充沛而后我大明的对外扩张渐渐走向下风,至于土木之变后,大明官军非但难以对外扩张,甚至防边也成困难之事。” 王文龙拿出一张自己专门带来的大尺寸地图,请两个礼部的吏员上来左右扯着展开。他指着地图上大明的位置,在周围画了一个圈: “诸位可以仔细看看我大明在永乐朝以后已经有了怎样的领土。” “往西已达甘陇,再往西去便是广阔之戈壁草原,往北已达宣大,再往北同样要出汉地而入草原。须知我大明汉人百姓比例较多,而汉人大多数以耕地为生,戈壁草原并不适宜耕种,往西往北继续扩张所获得的收益已然大大减少。而西北皆游牧民族世代居住之地,伪元王庭所在,鞑靼蒙古骑兵颇多,攻打困难,乃是试图打下之时收获不大而损失颇多之地。” 王文龙的手又划过云贵,一路指向地图上的西南方向:“往南,乃十万大山,横断山脉,大军若要征交趾,缅甸,则需一直打过横断山脉才有平地可为出兵之收获。而此一路上山川奇险,难于补给,而当地土人坐拥平粮仓地攻击我出横断山脉之补给官军以及先头城堡,我军防御之成本极高,在成本计算上乃是亏本买卖。大明征下交趾而后又放弃,从经济学上来看也有其根本原因。” 王文龙又将手指指向东北:“辽东苦寒,作物难活,惟有通过一条辽西走廊进入朝鲜,然而此条补给通道极易被截断,且朝鲜乃是我大明属国,对大明并无不臣之义,以如今之技术,出兵辽东而夺朝鲜其实也是亏本买卖。” “往东往南已达大海,以我大明当年注重陆地而不重海运之政策,大抵也无扩张的需要。” 王文龙说道:“我大明之疆域,西北达草原、西至流沙、东南临沧海、东北至于苦寒冰原。从经济学角度来说,能够给我大明造成极大的威胁或打下又有足够利益的土地至成祖之事已然全被拿下了。之后大明的土地扩张所要攻打的都是极艰难险峻之地,入不敷出。” “如成祖时征交趾、或是深入蒙古草原,那些地方即使一时间拿下,但防守的压力还胜过占据的收获,所以长期来看必然是要放弃的。” “强军强将是打出来的,既然没有武力需求,那么军队的战斗力下降就是必然之势,随着本朝三大征的结束,我大明短期之内似乎已经再无对外大规模用兵的需要,士兵没有经过战争,作战技巧定然下降,且对外作战所能获得的利益也极少,定然会养出一批希望求和而不是对抗的大明官员。这两点就是我以为大明日后的武德必然日渐衰弱的原因了。” 众人都听的认真,当王龙得出这个结论,大家心中都凉了一半。 有一个勋贵子弟举手问道:“为何我大明不能对海外用兵呢?” 这人显然是读过王文龙之前作品的,似乎对于大明参与航海斗争也有一些期望。 王文龙闻言摇头道:“正如圣上即将成立的开海公司,我大明定然有一些势力会去开拓海疆,但以朝廷之能力,对海外用兵短期看来几乎不可能。” “其原因一是权力制衡,若对海外用兵,则必养出强大之海军,而我大明自古便是只有陆军而无强大海军,这海军将会和我大明原有的官职体系产生巨大权力冲突,不想要这支军队出现的可大有人在。” “二就是利益争夺了,如今海贸有大利,这是人人都知的事情,许多勋贵之家在海运之上挣钱,若是朝廷参与开海,定然会改变海报格局,所遇到的阻力将会十分之大。” 王文龙无奈的总结说道:“现在朝廷若能开海,的确是能为我大明扩展海上的力量说不定就能使得大明培养出一支强大水军,但这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的事情,需要整个朝廷有这样氛围才可成型,如今之朝廷,怕是没这样的魄力了。” 听到王文龙的这一番解释,李文松不禁默然。他身处京城的权贵阶级,知道王文龙说的是对的。 第608章 建功立业的诱惑 开海的确是一条路,可是如今的大明权力早就固化,皇权都已经被限制得死死的,再也不可能像明成祖朱棣之时南征交趾北入草原,现今的万历皇帝想换个太子都困难,更别说组织起自己的军队,甚至主动发起对外军事斗争了,上一个敢于御驾亲征的皇帝朱厚照,他的名字早已经被文官写在了耻辱柱上。 李文松问道:“建阳以为日后大明要想开疆拓土,还有什么发展方向?” 王文龙笑着回答:“在当今之大明,个人想要再成就大业,恐怕只有除海这一条路了?” 众人听的疑惑,有人忍不住问:“建阳先生不是才说我大明不可能以举国之力对外开拓吗?” “举国之力对外开拓固然不可能,但有心之人,资助小团队对外开拓也能够取得不错成绩。” 王文龙解释说道:“各位或许有看过我写的一些欧洲历史,当今欧洲的海上国家控制了天下许多殖民地,而最初参与殖民的团队,其人数却远远少于各位想象。列位可以猜猜,西班牙人入侵南美之时所带军队上有多少人?” 王文龙的《葡萄牙国史》之中记载了葡萄牙衰落西班牙崛起的过程。 场下许多人都知道西班牙能够崛起,就是因为他们资助了被葡萄牙国王所冷落的航海家哥伦布,哥伦布向西航行帮助欧洲人找到了去往美洲的航线,西班牙帝国从此获得了一块庞大的殖民地,由此开始反超葡萄牙,甚至最后将葡萄牙给吞并。 在《葡萄牙国史》里王文龙对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过程只是简略描述,对于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过程更是只是简略概括,众人都不太清楚征服者究竟带了多少兵力。 王文龙对众人介绍道:“西班牙征服美洲的最重要事件乃是对于墨西哥之征服,墨西哥乃是美洲最肥沃之土地,其上友谊土人王国名曰阿兹特克国。约是八十年前西班牙探险家科尔特率领一支部队进入墨西哥,攻灭阿兹克特国大军,擒其王而毁其宗庙公室,此一役中他所携带的总共只有十一条船,六百多名西班牙人,马匹仅仅十六匹,火枪十三只,火炮十四门……而他们所征服之土人王国,人口则有百万之巨,更是盛产黄金,享国已近百年!” 王文龙道:“诸位莫以为海外的土人战斗力能有多强。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者。多半对上的都是这些指使用最简单弓弩,连铁制铠甲都没有的原始部落。这样的土人王国人数再多也没用,如阿兹特克士兵看见西班牙骑兵就先吓跑了一半,当西班牙士兵放铳发枪之时,剩下一半人也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其土王便自行逃窜。” “为何当年葡萄牙人来到我大明沿海仅有三艘大船就敢入侵我大明之屯门水寨?那就是因为这些欧洲人在世界各地顺风战打的太轻松了,以至于他们以为我大明如同那些土人国家一般,甚至估计大明士兵见到他们的弗朗机炮就会吓得自行溃散。” “我曾查询历史,发现葡萄牙人在屯门海战之前于我大明沿海第一件事情便是掳掠广东百姓,这其实是他们在占领殖民地之前的常见做法,所掳掠的人口会被他们当做奴隶贩卖,这也是占领殖民地时的一种收获。可见他们把我们大明看的如同小岛土国一般,直到我大明在屯门得胜,葡萄牙人材老实一些。” 王文龙的一番话说的场下众人个个张大嘴巴。 虽然有些人知道屯门海战的事情,但大多数人却不晓得葡萄牙当年居然是如此的轻视大明天朝。 至于欧洲人殖民战争的容易程度就更是让大家感到大开眼界。 张端听得满心羡慕,他早知道欧洲人在殖民之事上获得了极大利益,却万万想不到对外殖民的军事斗争会如此之简单:六百个士兵就能征服一个百万人口的国家,屠其宗室毁其宗庙,强掠国家都城之财产,还将整个国家变为总督辖区——这简直是班超张骞之时才能有的事情。 众人震惊之后便是心动,六百个士兵十几艘小船,对于这场下的许多京城勋贵来说虽然算是一笔需要咬牙的投资,但是相比起回报实在是不值一提,许多人家里在祖籍豢养的嘉宾队伍都远超这个规模。欧洲人可以去抢,难道他们就不行? 王文龙今天所讲的内容正合这些京城贵族子弟的口味,场下的不少人早在父辈甚至祖父那一辈就已经立下大功,他们自觉得哪怕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有祖上那样的功勋了,还不如钻研宗教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而现在王文龙用欧洲人的故事告诉他们,就在几十年前,欧洲人带着几百个没有多少训练的士兵就能打下一块比江南还要面积广阔的肥沃土地,这瞬间让他们升起了兴趣。 这些勋贵子弟哪个不想要建功立业? 甚至连年过中年的李文松都心动,作为一个外戚,他穷人乍富,虽然不像自己的大哥那样摆烂,但也早就绝了进取的念头。因为李文松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有比姐姐送给他的锦衣卫指挥使更高的成就了。 而此时,就像王文龙说的,他觉得以他的身份再想要建功立业,只有对外扩张这一条路。而据王文龙所说,这条路的投资居然这么小。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中最大的事情就是万历皇帝宣布成立一家龙洋开海公司并大张旗鼓的找宗室外戚募来了八十多万两的投资。 而第二件大新闻就是王文龙在礼部对着一众道士们做的会讲内容。 王文龙在会场之中告诉大家:大明很可能会在开海的过程中出现新的勋贵,这着实在勋贵扎堆的京城中掀起了热烈的讨论。 贵族子弟们都想要建功立业,在京城中寻求机会的文人、武人等等角色也对于成就一番事业有着颇多想象,而王文龙指出的这条机会让他们都看到了希望。 京城本地印刷的精版和《国富论》《葡萄牙国史》这两套书也在此时悄然上市,一下就引起了购买热潮。 许多人在书铺之中看见这两套书都会下意识上去询价。 这两套书一套是讲的生意究竟该如何做,另一套则讲的欧洲人海外扩张的历程。 过去许多人对于欧洲人的海外扩张史只是当做海外奇谈甚至是小说来看着解闷,但现在不少人却是想仔细研究一下欧洲人究竟是怎么发的家。 紫禁城,慈庆宫。 左春坊左庶子黄辉拿着朱常洛所写文章仔细阅读,点头道:“太子殿下对于通鉴的理解是越来越深了,‘锐意图己’一句写的尤为好。” 朱常洛笑道:“本宫也是听了黄师傅讲解,才能有此感悟。” 正在这时太监进来通报:“黄师傅,讲课的时辰已到了。” 黄辉和朱常洛连忙起身,朱常洛先按弟子的礼数谢过黄辉,然后黄辉又对朱常洛行臣子之礼。 黄辉收拾书本,叮嘱朱常洛要做好今日的功课,正打算离开,朱常洛却叫住他:“黄师傅,留步。” 黄辉好奇回头:“不知殿下有何事?” “并无他事,只是本宫听说有本《葡萄牙国史》近日颇是热销,不知黄师傅可曾读过?”朱常洛问道。 第609章 京城热销 黄辉问道:“前两年圣上都在看王文龙的作品,太子殿下那时未曾读过?” 朱常洛一脸诚恳的摇头说:“我在宫中母亲只准我读圣贤书,诸子书籍看的少了些。” 黄辉稍稍思索,接着便叹息说道:“这也是贵妃娘娘敦敦相爱之情啊。” 朱常洛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朱常洛的母亲王恭妃当年是李太后身边的宫女,万历皇帝十七岁时去母亲的宫中请安,看见当时在李太后宫中的王恭妃,突生色心,把小姑娘骗到手做出苟且之事。 皇帝临幸某人按照律法是需要文书房的太监记录时间、并且皇帝在当时赠送信物以做证据的,而万历皇帝啥也没给,弄完之后也不敢跟别人说,扭头就跑了。 万历皇帝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击即中,几个月后宫妃的肚子今天大了起来被李太后看破,恭妃跪在李太后传榻前痛哭才将此事说出。李太后去找万历皇帝谈及此事,万历皇帝还想赖账,假装不认识恭妃,拒绝承认恭妃腹中孩儿是他的。李太后再三相逼,万历皇帝才说了一句“她毕竟是个宫女。” 最后还是李太后考虑到恭妃可能会生个男孩,强行命令万历皇帝加封恭妃为妃子。 王恭妃生下皇长子朱常洛之后,母子俩依旧不受万历待见,朱常洛一直到十几岁还和王恭妃一起居住在景阳宫中,母子俩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朱常洛十三岁的时候,就因为和宫女多开了两句笑话,郑贵妃就笑称他喜欢和宫女嬉戏,多半已经不是处男。 朱常洛吓得瞬间脸色惨白,这句话放在普通人家就是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一句不得体的玩笑,然而放在皇家就已经是政治指责了,太子还没有大婚就和宫女多有亲昵,很可能干涉到皇家子嗣。王恭妃为此大哭,并拿出证据:太监宫人证明表示十三年来王恭妃同和儿子一同起卧,不敢有丝毫疏忽,不敢离开半刻,就是为了防止出事。 如果母子俩有一点儿疏忽懈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常洛被立为太子之后就被迁到慈宁宫居住,而王恭妃依旧被幽禁在景阳宫,至今十年母子没有机会再见面。王恭妃日日以泪洗面,据说如今已经瞎了,万历皇帝对她因此更加嫌弃。 去年朱常洛的妾室生下皇长孙朱由校,他母亲王恭妃才终于获封成为皇贵妃,然而她依旧被幽禁,并且他在去年患了一场大病,万历皇帝始终没有去看过她,也不允许朱常洛去探望。 这就是为啥京城中一直有万历皇帝要立福王的传言,万历皇帝和朱常洛母子之间的关系实在太紧张。 朱常洛十分亲近东林党,因为东林党是在争国本中全力保护他和母亲的人,在谣言满天飞的时候,朱常洛和母亲听到的只有来自东林党给他的支持,这已经注定了太子和东林党之间稳固的权力绑定,三党没有更多机会。 如今负责东宫日常的詹事府职位已经几乎被东林党人占据,黄辉也是倾向于东林党的官员。 黄辉作为太子的讲师,本来是不应该在讲课过程中推荐外臣的,这消息如果传了出去很容易被人找到化柄而攻击,但他为人洒脱直率,想到王恭妃的遭遇,黄辉心中对于朱常洛颇为同情,一下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黄辉稍加思索便对朱常洛道:“我与建阳极为相熟,此人颇有才干,且心系百姓,乃是本朝一真君子也。” 朱常洛颇为欣喜:“师傅竟是王建阳的好友吗?” 黄辉点点头:“他所写之文章太子殿下可以在闲时多看。”他又叮嘱说道,“可叫王公公进书,勿要让外朝之臣知晓。” 朱常洛的贴身太监王安早已经被东林党发展成自己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 朱常洛点头答应,心中想着这王文龙看来似乎真有本事,否则黄师傅怎么会对他如此推崇?自己的确应该找来他的书好好看看了。 …… 《国富论》和《葡萄牙国史》这两部书虽然早就已经印刷出来,并且在京城之中读者颇多,可是之前京城中的王孙公子对这两本阅读难度不低的书兴趣却不大。 《葡萄牙国史》还算有些知名度,因为这本书的历史内容拿来当小说看也可解闷,而《国富论》就是真的没人看了,直到万历成立龙洋开海公司的事情传出,两本书才开始在权贵阶层之中大火,一时卖到洛阳纸贵。 更有些人发现他们的府中原来就购买了这部册书,只不过大老爷们不喜读书,这两套大部头书籍便一直丢在书房之中吃灰。 王孙公子们叫来自家的卿客幕僚,读的读,念的念,真的开始研究起这两本书的内容来。 这些勋贵家族的子弟们头脑并不蠢笨,不过不喜欢把心思用在四书五经上。而王文龙的《国富论》所记载的经济学内容复杂曲折,许多儒家士大夫读了都头疼,可对于一些脑子活络的王孙公子来说理解起来倒是比四书五经更加容易。 甚至有些人一读之下便入了迷,短短几天时间,在京城中的贵族子弟之中开口谈论经济学就成为流行之事。 一时间经济学居然成为京城显学。连带着欧洲史、航海学都成为一时风靡的学问。 京城的最大报刊《燕京时报》如此报导:“万历三十五年之京师,凡有集会之时,开口不谈经济学,则被耻笑为村头。谈罢经济转而又言及地理,一时马辣加、锡兰、古里之国,葡萄牙诸土王之名字,若不熟悉欧洲使者几乎难以听懂……甚有某家贵戚,年少承袭军职,读罢《国富论》,以为颇有所得,乃将大兴一庄田改为陶瓷厂,自言‘供需平衡’‘市场经济’云云,称可一本万利也,其父持杖责之出,传为京中可笑……” 除了对这情形差,加以嘲讽的倒还真有些人如发现新大陆一般仔细谈论王文龙的文字,一些原本只为京城中贵族子弟玩耍取乐的报刊,居然破天荒地报道起经济学文章来,其中一些文章的见地还颇为深远,原来是几个王孙公子读了《国富论》之后深有所感,居然真的学到了一些经济学本领。 京城,武清侯府的马车上。 李文松笑着对王文龙说道:“建阳如今可真是名满京城了,哪家宴会有你的名字,主人脸上都增光添彩了。” 第610章 勋贵圈子 王文龙回答:“还是玄成公好手段,印书投资大有所获。” 伴随着开海公司的消息以及王文龙在礼部的会讲流传,这段时间李文松赶忙加印的国富论和葡萄牙国史全都大卖。而且因为这一次买书的主力是京城中的各家勋贵,人家根本不在乎书籍价钱,更看重书籍质量,李文松走的高档书籍路线也大获成功。 京城周围包括整个北直隶都是勋贵集中之所在,冠盖满京华,只要一套书籍流行能出得起买书价钱的人实在是多不胜数。 一套叫价五两银子的《国富论》居然在京城周边生生卖出了一千多套。 最开始的贵族们的确是为了解王文龙所写文章而买书的,但是当此事已经成为流行风潮之后,后来者有不少根本不是为了看书而买,而是买了书回去装点门面。 如今王孙公子家里面开宴席,书房里没有几套国富论和葡萄牙国史都不好意思跟人开口。 甚至连南方印刷版本的国富论和葡萄牙国史都涨价了,二手正版袁无涯版《国富论》四两银子也卖得出去。 李文松获得的纯利润足有五千多两,此时闻言眉开眼笑,他对王文龙道:“待会儿武靖伯府的文会建阳可要好好准备。” 王文龙好奇问道:“可有什么大人物会来?” 李文松却没有再回答,王文龙正在猜测之时,马车已经停下,王文龙和李文松走下马车,就见武靖伯府门前早已经满是名士官员。 王文龙和李文松走进府邸,武靖伯赵祖荫获得通报之后满脸笑容的跑出来迎接:“玄成,建阳,里边来坐。” 最早一代武靖伯是景泰年间的大将赵辅此君当年南征两广北讨河套,最后封到荣国公,子孙历代袭爵。到如今已经是第七代,一代不如一代。 前几代武靖伯还曾经为大明皇家担任重要职务,而到赵祖荫的父亲赵光远就已经开始走歪。 赵光远早年间也曾经受到朝廷重用,持节封藩王,还多次担任十三陵的主祭,在京城的勋贵之中算是比较得力的。万历皇帝亲政之后就给他加了担子,让赵光远担任湖广总兵镇守湖广,赵光远在任上待了几年,突然自己上了个折子表示自己才不配位,然后跑回了京城。 赵光远自然不是当了几年湖广总兵才发现自己不能带兵,而是以前一直在混日子捞钱,自以为没事,直到万历十八年四月湖广发生饥荒,调动当地钱粮赈灾,赵光远补不上窟窿,干脆提前跑路。 事情传到万历耳中万历皇帝都无语了,从此之后就没让赵光远再活动。 赵光远死后,他儿子赵祖荫继承伯爵,这家伙比他爹更不称职。他爹哪怕再混,好歹在补不上窟窿之前,还能装出一个勋贵的样子,而赵祖荫更过份,他颇好龙阳,在大明的贵族之中这不算是大毛病,只要能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就行。 可赵祖荫是装都不装的那种,他继承赵家的伯爵之位,十几年了从不亲近妾室,也没有一个子嗣,哪怕去过继一个的想法都没有。 赵祖荫多半打算好自己死后就把爵位传给自己老弟,唯一问题是如果他活得太长,把弟弟们都熬死,那么大名鼎鼎的容国公之后,武靖伯爵就要绝后了。不过赵祖荫这人对于家族荣耀啥的没啥感觉,毫不着急。 相比起家族传承,赵祖荫更在乎自己在京城贵族子弟之中的颜面,今天能请到王文龙参与自家的宴会,他已觉得颇为荣幸,一脸笑容的引着王文龙和李文松走进后院。 京城之中贵族多,聚会也多,袁宏道在京城时没心思上班的一大原因就是参加聚会应酬不过来,他在京中一天的聚会邀请多时能有二十多个,这场赶完了跑那场,每天都醉醺醺的。 聚会的场次既多,每家主人要比拼的就是自己能请来的客人质量。赵祖荫的这场聚会所请的人物也是不少。 王文龙一进院子首先便看到了在院中侃侃而谈的利玛窦,虽然利玛窦穿了一身儒生的服装,但他那副欧洲人长相实在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赵祖荫笑道:“这位乃是大名鼎鼎的泰西儒者利玛窦,不知建阳可认识?” “西江先生。”王文龙拱手招呼。 赵祖荫笑道:“原来两位是故交。” “建阳公!又见面了!”利玛窦也是一脸笑容。 跟利玛窦面对面谈话的一个中年官员,好奇的看过来,开口用满是江浙口音的官话问道:“这位就是王建阳?” “这位是?”王文龙询问。 “建阳既是八闽才子,如何不认识此位大贤?”赵祖荫笑道,他终于找到卖弄人际关系的机会,为王文龙介绍道:“此君便是八闽有名的屠田叔呀。” 屠本畯连连摆手:“比起建阳,我算什么八闽有名?” 王文龙也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原来是屠同知,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 屠本畯,浙江宁波人,官宦世家出身,荫官入仕,曾当过福建盐运同知。不过在王文龙穿越之前他就已经辞官还乡,王文龙和他并没有交集。 王文龙能知道屠本畯的名字是因为屠本畯是明代着名的博物学家。 屠本畯,当官之时游历天下,每到一地就会研究当地的动植物情况,而且学术水平极高。 谢肇淛办红云会搞了一个福建的荔枝排名,不过他那文章跟屠本畯所写的《闽中荔枝谱》相比就过于业余。 此外屠本畯还写了研究福建海洋生物的《闽中海错疏》,研究虫类的《谭子雕虫》,探究古籍记载的鸟兽名字实际对应生物的《华夷草木鸟兽珍玩考》。 此时人都把。屠本畯当做一个喜欢研究怪东西的名士,但是从后世来看,屠本畯的研究已经脱离了广义的博物学,而进入了地区性动物志、综合性动物学、本草学的范畴。 他研究动植物的来源,对各种动植物分类,对于动植物的生存习性加以考证等等,都是超过这时代中西方生物学研究水平的先进研究方法。 在王文龙后世中国古代生物学的发展介绍中,屠本畯基本是作为明清生物学家的代表而被介绍出来的,已是明清生物学研究的集大成者。 在屠本畯之后,虽然考据学派继承了他某些考证古文中动植物的工作,也有一些生物学爱好者使用他的方法进行研究,但对于实际生物的研究和解剖近代以前的中国再没有人超过屠本畯的水平。 此君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研究水平最高的生物学家了。 第611章 海和尚 王文龙找个地方坐下时赵祖荫等人正讨论起边地的局势。 “听说今年夏天就能恢复对宰桑部的贡市贸易了。”一个勋贵卖弄说道。 有人忍不住问:“不怕那些蒙古鞑靼又抢掠进来?” 那勋贵明显是知晓消息的,满脸自豪的说:“如今的蒙古人已打不过我们大明骑兵了,最近伊勒登岱青部进犯凉州,来了上万兵马,又怎么着?还不是被咱们凉州总兵达云和柴将军给臭揍了回去。” 他们所说的是现在正在凉州发生的蒙古部落抢掠,如今已快到春末,正是蒙古草原青黄不接的时候,西北的边防压力最大的时候也到来了。 不过今年的宣大一线捷报频传,各州的参将总兵们应付蒙古骑兵的抢掠全都游刃有余。也使得这些京城中的权贵子弟对于大明的军力有了相当高的期待。 万历三大征刚刚结束,加上边境战争的一系列胜利,确实能给人大明天下无敌的感觉,如今的万历朝虽然治理上各种粗疏,但是总体上还是和平的,万历登基三十多年大明没有爆发大规模的被入侵战争,以至于这一段历史时期,在崇祯朝以后经常被过度美化。 不过王文龙却知道今年宣大防线上打的好的主要原因一是去年大规模囤积的粮草到现在起了效果,宣大防线上各地都补给充足,士兵的战斗力自然强。第二是宣大防线的一些士兵曾被抽调去打朝鲜,在万历三大征中得到了锻炼。至于第三,更重要的则是老一辈的部落领袖普遍到了五六十岁,开始死亡,蒙古各部的王公从前年开始成批的死亡。 就比如说入侵凉州的伊勒登岱青部之所以会败,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的领袖前两年才死,部落之中正在进行权力斗争,新任的领导人根本没有足够威望组织强大的军队南下抢掠。 而按历史发展,今年顺义王扯力克也会去世,并且没有指定继承人,只留下老婆忠顺夫人带着强大的土默特部在青海草原游荡。 一个寡妇领导着强大的部落,立刻就引来诸多蒙古台吉的觊觎,有部落首领打算向忠顺夫人求婚以获得土默特部领导权的,有打算当他干儿子以获得领导权的。土默特内部的两路台吉也为争夺顺义王位而内哄,势力不相上下,自己先要打一阵。 从西北到辽东,大明的边境一时都显出太平无事的场面,然而背后却是种种的巧合因素,使得许多人产生疏忽轻视之心。 而且这种心理是建立在实际战果上的,不是谁说一两句丧气话就能改变,要直到萨尔浒一战,十几万明军被几万女真部队杀得大败亏输,大家才会发现大明的军队战斗力其实早就开始出问题。 而现在王文龙哪怕知道问题,也只能希望旁敲侧击的唤醒一些人的忧患意识。 不过对于大明的武德如此有自信倒也有好效果,既然大明的军容如此强盛,开海似乎也不会成多大问题。 有勋贵笑嘻嘻的谈论起开海之事:“最近几个侯爷已招募了航海好手,买了船到渤海上训练,决定出洋了!” “难道要打下一块殖民地来?”有人好奇询问。 “夺他两个土人岛屿,想来也不难。”说话之人突然想道王文龙在场,视线转向他,笑问道:“建阳先生以为如何?” 王文龙心中好笑,他是走过辽东航线的,知道大明多年的辽东海镜给山东的航海业造成了多大的倒退,现在明朝较有能力的航海家基本都在福建和江南,这些贵族在京城多半招不到什么好水手。 至于搞艘船到渤海去演练也是开玩笑,渤海作为中国的内海,平均水深才二十多米,跟青海湖差不多,如今渤海湾沿岸船民经常出没的几个渔场更是淡水河入海的汇合口,水深才几米,人掉到水里扑腾两下又能游回船上。而船只真的深入黄海和太平洋,在海面上风浪一吹,人掉到水里铁定是没了。以如今的技术水平在渤海想练出一支征战远洋的海上势力,实在太过于儿戏。 不过王文龙却不想打击这些贵族的投资欲,如果他们的钱能多练出一些水师人才绝对是好事,哪怕不能成功征服远洋,到时候给辽东送送补给还是可以的。 王文龙笑着说道:“欧洲人都能做到,我等有何不可!” “是了。”众人连连点头。 场中的话题由此一下转入了航海,不过京城的贵族子弟基本都是旱鸭子,许多人甚至没见过真正的大海,由他们来聊航海话题基本就变成了海外奇谭。 屠本畯长期在福建生活,并且仔细研究过福建的海洋生物,此时作为生物学权威开口介绍道:“我听人说在江浙有一种海和尚,乃是一种巨龟,然而脑袋长得颇似人头,海龟光脑壳,正如和尚一般,他四足也比一般海龟要更长,正似一个人套着乌龟壳。最可惊奇者,此物上岸之后发出叫声颇似阿弥陀佛,是以将这一代皆称此龟作海和尚。据闻这种龟真有灵性,宁波有一小庙曾有此龟来听经,听罢即在庙中坐化,人都说是得了道的,我在浙江沿海走过几回,只可惜未找到此间庙宇,也没机会见到那海和尚的尸身。” 王文龙听的好笑这年代的生物学研究。特别是海洋生物学,往往难以获得标本,很多时候冲上岸的一些动物尸体早已经腐败变质,特别是深海动物因为从深海上了陆地压力差变化,尸体往往有组织充血或是化水,呈现各种古怪状态,所以被百姓们附会上许多精怪传说。 他看过一些资料,那海和尚多半就是腐烂的大海龟尸体而已,至于庙里留着海龟尸体做标本,那自然是为了招揽香客,不过王文龙没有必要说破扫兴,也就单听奇谈怪论一般笑着聆听。 这时利玛窦道:“在欧洲有一丹麦国,濒临大海,我曾听人说起此国家同样有海僧侣之传闻,同样说的是模样颇似人形,光头,难道是一种生物?” 王文龙闻言也有些惊讶,难道海和尚确实存在? 有人听的好奇催促道:“西江先生可否介绍一二?” 第612章 生物学 利玛窦说道:“传说中的丹麦有一种海僧侣,但与海和尚不同,这种生物没有壳,和人类一样有两只手,一张脸,惟一和人类不同的就是双腿并在一起,作成鱼鳍的样子,会爬到修道院外去做祷告,十分虔诚。” 王文龙最开始还觉得惊讶,然后越听越熟悉。两只手一张脸,腿像鱼鳍,那不就是海狮或者海豹吗?长得像人的海豹,大概是什么畸形变异种……而海僧侣的修道院传说则更是让王文龙会心一笑,东西方的和尚都得挣钱嘛。 不过场中的其他人却有全然不同的理解,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说道:“这不就是和海和尚一样的东西吗?只是没有壳,却又是为何?” 有人瞎猜说道:“说不定这生物会做变化,年轻之时身手矫健,不需要龟壳方便活动,年老之后行动迟缓,便又长出壳来保护自身。” 还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我以为多半是此物有了灵性,知道在福建炎热,于是带了个大壳遮阴凉,到了欧洲之地便将壳脱下,那壳也不一定是它长在身上的。” 王文龙听得好笑,这群人的想象力还真不赖。 马车上。 太监王安对朱常洛说:“殿下,前面就是武靖伯的府邸了。” 朱常洛点点头:“这次聚会到了哪些人?” 王安展开李文松刚刚派人送来的信,说道:“东林和三党的一些官员都来了,还有颇多名士,南方有名的退官屠本畯,名士王文龙皆在场,献西洋钟的利玛窦也在,子爵以上勋贵更有十二位,分别是……。” 朱常洛静静听着王安跟他念名字以及介绍这些人的基本信息,等王安念完,朱常洛吩咐说道:“本宫是私人参与宴会,待会儿到伯爵府上不要通传排场,静静的进去便是,你等宫人也不准高调张扬。” 王安道:“我这就同随护去说。” 他知道这是朱常洛想要做出亲和没架子的形象,连忙到车厢外去跟其他的随从传话。 大明的太子正常情况下不能随意出宫,每每出宫都要皇帝批准,不过大明前几朝的太子还是经常能有出宫机会,除了帮助皇上去祭祀祖先名山之外,更是要替皇家处理许多政务,毕竟这是未来的皇帝,总要给人锻炼政治才能的实践。 而万历皇帝对朱常洛极不关心,连带着朱常洛能够出宫的机会也不多。 这几天还是因为京城连下暴雨,朝中官员怕酿成水灾,万历皇帝才派朱常洛到京城周围去走查看情况,主要是他自己身体不好,懒得出门。 朱常洛因此终于获得出宫的机会,可以自由活动,武靖伯府今天的宴会能够来这么多金城名士,也不仅仅是赵祖荫自己的原因,而是李文松在从中多方帮忙,就是为了趁着这一时机让朱常洛能在京城的外臣之中多多露面。 朱常洛对这机会十分重视。 朱常洛在宫中也十分注意这京城中的舆论,比如他前几天仔细阅读了王文龙的文字,对于王文龙的才华颇为钦佩,今天就很想在宴会场合上见见王文龙。 做官需要笼络一地名士以塑造自己的官声,做储君也是同样道理。 包括京城中的许多名士,朱常洛都读过他们的文章,就是为了在有机会与这些舆论领袖见面时展现出对他们的熟悉,给他们留下好印象。 现在福王经常被万历皇帝派出去做事,在大臣勋贵名士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比他这个太子多得多,朱常洛对此有极强的警戒之心。 武靖伯府中。 利玛窦还在侃侃而谈海上传说,他利玛窦有海外来客的身份,而且长期传教训练口才,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极富人格魅力。 欧洲早就进入大航海时代,出海的水手在海面上看见许多奇怪的东西,回去再一吹牛,于是此时的欧洲正是海怪传说盛行的时候。 利玛窦所说的一座城市大的鲸鱼,头上长着宝剑一般金属剑材质的剑鱼,会在海上唱歌的女妖,还有各种飞天遁地的古怪生物,听的场中一众大明人物目瞪口呆。 今天的聚会李之藻没来,不过也有受洗的读书人前来参加,利玛窦说完之后,一个大明基督徒忍不住说道:“西江先生,是否诺亚方舟只留下了少数陆地上的生物,然而海洋中的生物却没有大规模灭绝,是以才能有如此多古怪的样子?” 利玛窦的性格其实挺不错,也能容忍其他思想,但是此君有一个毛病就是比较爱吹,而且往往会欺负明朝人对于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况不了解,在一些问题上不懂装懂的忽悠大明人物。 这个大明读书人提出的宗教观点其实涉及到基督教的生物起源观点,相当深奥,利玛窦自己也没有多少研究。 不过利玛窦考虑到此人是自己在北京刚刚洗礼的教徒,必须给他一定尊重,利玛窦便露出一副赞许的样子点头说:“是这样的道理,在五大洲的各地所繁衍的都是经过神的选择所留下来的美好的动物,而海中的生物没有被大洪水所灭绝,不少奇怪丑陋的种类都潜藏于其中。” 所谓五大洲是这时的欧洲人对世界的认识,其中亚洲,欧洲,非洲和后世没什么区别,另外两个则是连在一起的南北美洲,和欧洲人在绕南美航行之时无意中发现的南极洲。与后世的认识也就差一个澳洲了。 利玛窦此言一出,边上的屠本畯却难以赞同:“西江先生,我曾仔细研究过福建沿岸漂上来的海中生物,那些海鱼虽然与我们的认识有所不同,然而据我之解剖观察,他们都是颇为美妙的物种,只不过与陆地上所见的生物相差大而已但并不能说是奇怪丑陋。先生此话未免有些偏颇。” 利玛窦一下愣住,他传教理念是易佛补儒,对于佛教道教这些和基督教相竞争的中华本土宗教全都采取坚决的抵抗立场,但对上儒家士大夫却不愿意与他们起冲突。 他原本只是想要在今天的场上出出风头,好方便自己传教,却没想到一下踩到了屠本畯的关心之事上,不知该怎么回话。 李文松见状笑道:“建阳是我大明杂学第一家,不知建阳觉得海中之生物是美是丑?” 基督教传教之时攻击的不只是佛教,连带道教也经常被利玛窦等传教士膈应,李文松这是趁机拱火呢。 王文龙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参与这样的宗教冲突,笑道:“我以为一生物是美是丑,乃是个人之观点,实在难有公允的论断。只不过对于西江先生所说的陆地上的生物都是尽善尽美,我却也有些怀疑。据我观察,这陆地上的生物本身也是不断在改变的,似乎没有哪个古人选择了一些好生物留下,从此物种就不再变化的情形。” 第613章 生物进化理论 朱常洛走进院子时并没有声张,哪怕被几个勋贵给认出来,他也只是一笑,然后示意对方不要喧哗。 而此时院子中心的王文龙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对众人说道:“我曾经在台湾岛上发现一种黑熊,这种黑熊的长相如同在福建所见的狗熊相差仿佛,但有几处明显不同。” “首先是这种黑熊的个子极小,体长至多不过一个人的身高,体重也约莫是一百斤出头,轻的不过是几十斤罢了,听岛上的土人说,这种黑熊所产的肉甚至不如野猪来的多。另外这种黑熊的食性也很杂,岛上土人说此总黑熊不爱吃肉,而且性喜平和,不乐打斗,只有在自卫或者守护食物时会变得凶猛狂暴。此黑熊还善于爬树,白天会藏于树冠之上。且冬季时没有冬眠的习性。” 王文龙分析说道:“在福建以及两浙山上也有黑熊生存。但是福建两折的黑熊喜欢吃肉,身体也比台湾黑熊大上一圈,且有冬眠的习性,这两种黑熊放在一起一眼因此能分辨出差别,虽然不知道这两种黑熊有没有办法交配繁育出后代,但俨然已经是两个物种。” 王文龙判断说:“我以为这两种黑熊的祖先乃是同一支福建黑熊,只不过它们的后代一支留在了大陆上,一支去往岛屿。” “黑熊原本也是杂食动物,只不过较喜欢吃肉罢了。大陆上森林广袤,多有野兽,留在大陆上的黑熊必须体魄强健才可以保护自身,而且可以凭借强健的体魄捕获肉食,于是保留了喜爱吃肉的习惯。” “而岛屿上资源希少,去往海岛的黑熊只靠吃肉难以存活,于是便强化了杂食的习性,最后居然变得不爱吃肉,更爱吃素。因为岛上能对黑熊造成威胁的野兽不多,黑熊长得个头越大消耗的食物越多,岛上黑熊不需要费心自保,也就没有必要长出那么大的个子。” 王文龙终于抛出观点:“由此我产生一假设:物种是会演化的。” “如人类中同一对父母所生的几个孩儿各自有不同的特点。这些特点或许在咱们人类之中看不出什么优劣,可是放在动物之间,便是明显的生存优势差异。” “生物长于荒野之中,面临严酷的生存竞争,越是容易生存的特点就越容易被保留,长此以往,其子孙后代便难免承袭了祖辈的定向特点,于是越发向一种适应环境的方向演化。如果这种演化被地理隔离,处于不同地理环境的同样生物在千百年之后很可能就会演化成两种不同物种。” 场中一些勋贵子弟只是把王文龙的话当做新闻来听,但一些研究过博物学的文人却是越听越惊讶。 等王文龙终于说完,有人忍不住问道:“黑熊又不会驾船,如何能够跨越波涛从福建去往台湾岛?” 王文龙笑着回答:“我曾听台湾岛上的移民说他们在台湾岛北部的浅海之中捕鱼时,拖网会从水中拖上一些石头雕刻以及陶罐之类,我曾见到其中一些标本,那些陶罐的技术与红山文化之陶罐技术水平相差仿佛,比现在岛上土人所造的陶罐还要粗糙,应该是岛上先民的文化遗迹。” “这样的文化遗迹在福建沿海也多有分布。我猜测在台湾海峡之中存在着大量上古先民的村落遗存。然而上古先民怎么会到海里去建立村庄呢?” “据我分析只有一种可能——几千年前福建沿海的水位比现在更浅,甚至整个台湾海峡都是平地,当年的主人是在平地上建立的村庄,只不过后来海陆变迁,台湾海峡的地势下降,海水上涌那些鲜明的聚落遗存便沉入海底了。” “既然当年台湾海峡曾是一片坦途,台湾岛上的黑熊很可能就是那时流落到岛上去的。 进化论和海陆变迁假说,王文龙这回可是实实在在放出了大招。 利玛窦听得目瞪口呆,他只是想在场中挑起一个话题以作谈资,却没想到迎来了王文龙这么一段理论强悍的演说。 利玛窦也不好跟王文龙相冲撞,只能笑着连连点头,并没有提出相反意见。 而场上的博物学和地理学研究者则是早在听王文龙论述之时就激动起来。 进化论,更确切的来说,在本时空应该叫做天演论,其实一直是古人对于生物研究将透未透的观点。 无论东西方都古人都早已经观察到动物的演化现象,在西方,由于基督教的传播,对于物种起源观点进行了思维上的禁锢,所以这一研究此时已经迟滞。 但是在中国,生物演化的思想却是一直流传下来的。 先秦之时,名家就发现过“丁子有尾”以及“马有卵”的现象。 “丁子”就是蝌蚪,所谓“丁子有尾”说的是蝌蚪发育成青蛙之后是没有尾巴的,但是在蝌蚪形态下却是有尾巴的,古人是以生物的身体特征来分别生物种类的,比如有角类,有蹄类,有尾类等等,名家学者由此奇怪究竟该把青蛙分入有尾类还是无尾类。 接着名家学者又发现马虽然是胎生,但是因为马的子宫壁较厚,所以马驹在胚胎发育阶段很像是子宫内的一个卵。抛开马的“卵”,发现其中的胚胎和卵生的鸡胚也十分相似,同样是有着大眼睛,弯曲过来的尾巴。 名家由此将生物学发现转入哲学问题,他们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不是绝对的,一只青蛙可以说是有尾类也可以说是无尾类,马可以说是卵生,也可以说是胎生。 其实这些现象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生物都是由类似祖先演化而来的,不同动物都保留了类似的早期胚胎形状,人类的胚胎在早期也是有尾巴的,和鸡胚也差不多,只不过几个星期之后随着胚胎生长发育,人类胚胎的尾巴就慢慢消失掉了。 许多此时的大明生物学家都认识到生物的不同种类之间应该有所关系,但又说不清这些关系究竟来自何处。 为什么在清末进化论的观点一进入中国很容易就被中国的学者接受了?因为这些思想和中国学者的认识并没有太大出入,反而解决了许多中国古代生物学者脑海中长期存在的问题。 而王文龙的这一篇演讲,同样让场中许多博物学爱好者灵光一现。 而王文龙说出了地理变化对于生物的影响,提出观点和证据说明了台湾海峡在上古时应该是一片陆地,这在许多人眼中比起演化论还要重要。 很早之前古人就发现在一些山上居然会有螺类的化石,由此猜测这些山在当年应该都位于大海之中,由此才有了“沧海桑田”这样的成语。 只不过古人始终没有找到实质的证据来佐证这种大规模的地貌变迁,而王文龙提出了台湾黑熊的分化以及海底同一文化期古人遗址的存在可以证明海台湾海峡曾经是陆地,直接给许多人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王文龙没想到研究地理变化的文人比起研究生物的文人数量要多得多,他为了解释演化论而引申开来的一段论述话使得许多人都眼前一亮。 “说得好!” “先生大才啊!” 场中不少文人都忍不住夸奖出声,更是有人满脸兴奋的拥上去。 看着这些人激动的样子,王文龙也有些诧异:自己好像又超越时代了。 第614章 杂学大家 流传到后世的晚明出版物总共也就四百多种,而其中有四十余种就涉及博物学、地理内容,利玛窦来说在大明出版《交友论》获得文人赞誉之后,紧接写出的第二本书《职方外纪》也是介绍大名以外各大洲风土人情的博物学、地理学书籍,足可以说明这类学问在大明读书人之中的受欢迎程度。 赵祖荫今天邀请来的名仕之中就有二十多个喜好博物、地理的人,他们听罢王文龙的演讲,激动不已,一下挤在王文龙身边争着提出问题,且一个个对他表现的极为恭敬。 场上的其他人也有些懵,他们只觉得王文龙所讲的内容很有趣,却无法意识到他们刚才听见的几段话将改变整个大明的博物和地理学的研究水平。 王文龙说的东西在懂行的人眼里实在太哄动了,完全颠覆了此时固有的博物学和地理学的认知。 这就像是学几何学的人研究了一辈子怎么做辅助线,突然有人给他们提出可以用函数和坐标来解几何,不光直接把过去的几何学问题给秒了,还提出了新的证明方法,一下不知拓展了多少研究方向,怎么能不让相应的学者欣喜若狂? 喜好博物学和地理学的客人们一脸崇拜的围着王文龙,屠本畯本来也打算上去,这时就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头,就见赵祖荫指一指偏屋笑道:“田叔跟我来,有贵人相见。” 走出人群,赵祖荫才和屠本畯说今天太子也来了正要见他,屠本畯吓了一跳连忙整理衣服。 两人走进屋中,朱常洛正透过窗户好奇地看着场中情况。 “太子殿下。”屠本畯忙行礼。 朱常洛这才回过头来,笑道:“田叔先生免礼,没有打扰先生吧?请坐。” 屠本畯坐下,朱常洛才好奇问道:“田叔先生,建阳刚才所讲的内容很精妙么?本宫其实有些没听懂,专请先生来讲讲。” 屠本畯说起这事便是满脸崇拜:“岂止是精妙,建阳有刚才两个论断,便可谓是本朝第一博物地理的名家了。本朝所有博物学的研究成果,都没有超出这两论断之价值!” “竟厉害到如此程度?” 朱常洛和赵祖荫都有些惊讶,屠本畯却还道:“只怕比两位所想的还要厉害。” 屠本畯他对于此时市面上流传的种种博物学理论都有所了解,由此他更加明白王文龙刚才提出的观点对于博物学研究能带来多大的震撼。 自古以来的博物学者,主要做的工作就是给生物进行分类。 这和达尔文出现之前欧洲的博物学研究内容非常相似,一百年后的欧洲也是先出现了林奈等一批具有相当名望的博物学家,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给生物分类。 比如林奈弄出了“界门纲目科属种”这样的科学分类方式,并且搞出了拉丁名、正模标本等一套科学的分类体系。 后来欧洲的生物学在那时期能够快速发展主要动力是大航海时代后欧洲的航海家从世界各地给欧洲带回了许多新奇的动植物。 欧洲的博物学家必须要搞出合格的分类法,才能够把这些动植物的类别给弄清楚,如此才能根据动物之间的相似关系知道:该给那些贵族的动物园中的奇怪动物喂什么东西?该给那些贵族的花园中的奇花异草施什么肥料? 这样的分类学工作又启发了后人打通物种分类的思想,由此便诞生了进化论、用进废退论等等近代的生物学理论。 此时的大明虽没有这样的研究需求,但是博物学家千百年间做的研究工作却是殊途同归的。 大明的博物学者主要的工作也是分类。 比如在生物学上,中国最古早的分类方式是“花鸟鱼虫”,花指代一切植物,鸟指代一切鸟类,鱼指代一切水生物种,虫则指代一切陆地动物。这种分类方式明显太过粗疏,陆地上的动物千千万万,全部用虫来指代,就只能把老虎叫做大虫、蛇叫做长虫,至于更详细的老虎和蛇的种类区别,那就根本难以命名了。 后来历朝历代的博物学家所在探索的就是更加详细合适的分类方法。 屠本畯自己就是个颇有创新的生物学家,他的《闽中海错疏》中除了将海洋中的生物分为有甲的“介部”以及无甲的“鳞部”外,又在各部下加上细分,“比如鳞部”下又分“鲤”“鲫”“鲂”“鳉”等等鱼类,每一种鱼类又有细分的属。 这种一层一层的分类方法,虽然严谨程度远远比不上林奈提出的科学分类法,但是所用的思想已经极为相似。 而此时大明的地理学家也在做类似工作,他们会根据山川地势将各种各样的地理情况记载下来比如“斗字山”、“门字山”等等,这些研究结果不少又成为了风水学的内容。 千百年来博物学家都在做着分门别类的工作,而现在王文龙提出的生物和地理演化观点,一下子将这些门类之间给打通了,这绝对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明的博物学一直在死心地给各种东西分类,而现在王文龙却提出这些类别之间还可以互相转化:有尾的生物经过多年的演化能成为无尾,如今是高山的地方在多年之前说不定是海底的深谷。 王文龙不仅是给出这样的观点,还拿台湾黑熊和福建黑熊之间的亲缘关系给大家做了一个示范,动物演化的观点一旦提出,后面可发挥的空间可就太大了:比如动物在演化过程中很可能出现中间物种,只要找到中间物种就能找出不同物种之间的演化证据。 大明的地域范围还是太小,此时不少大明学者找出来的演化证据都是错的,比如没过几年就有一群学者硬拉着一种鹿说成是鹿和羊之间演化产生区别的中间种,而且从分类学角度讲的头头是道,这东西甚至登上了后来的教科书,成为演化论的重要证据,直到几百年后才被分子生物学证明是错误的,三个物种之间根本没有啥太近的亲缘关系。 可以说王文龙的一席话直接推动了古代生物学古代地理学向近代的生物学地理学的进化。即使王文龙没有其他任何成就,光凭今日演讲之中的两段话,他就足够登上后世的教科书了。 今天朱常洛出现在聚会之中本来应该成为这场聚会的最大亮点,却直接被王文龙给抢了风头。 虽然也有不少人前来与太子殿下相见,但有一批博物学和地理学者则一直围着王文龙不愿离开。 他们围着王文龙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希望从王文龙口中获得解答。有许多问题王文龙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随口说的几句话却能给这些学者带来不小启发。 几个学者就一种秦岭之中的生物该如何分类的问题询问王文龙,之后便直接在场中席地而坐唾沫横飞的展开讨论,完全不在乎旁人眼光。 朱常洛目睹这一场景,心中忍不住惊讶,这也太夸张了——王文龙此人之人格魅力实在太强! 第615章 儒门鬼才王文龙 李文松向朱常洛推荐道:“殿下若要结交京中名士,王建阳必是其中之一。” 朱常洛看着王文龙被众星捧月的样子,稍稍思索,他结交名士的目的是为了展现自己礼贤下士的态度。 不过王文龙是名士同时也是朝中官员,朱常洛听说他和东林党、三党全都有关系,之前还同福王一起参与了皇家海贸公司的组建活动,那活动他都被父皇拦在外面不准干涉,只能让亲信入些干股,这多少使得朱常洛对王文龙生了芥蒂。 他问李文松道:“此人名望颇高,国舅以为真有实学否?” 李文松点头说:“此人大才也,且还是福清叶家的世交。” “叶向高?”朱常洛略略惊讶,这才说道:“那便请建阳先生进来。” 王文龙很快便被人引入偏房,先见到李文松和赵祖荫两人全都坐侧位,簇拥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话,接着便听李文松与他介绍:“建阳上来,这便是太子殿下了。” 原来是朱常洛来了,王文龙终于明白为啥刚才说着说着话场上人一个一个减少了。 他连忙行礼,暗暗打量着座位上的朱常洛。朱常洛和万历皇帝还有福王一样,都是高胖的体型,脸盘子宽大,有明一朝的皇帝大多是这样的相貌估计朱元璋当年也是个虎头虎脑的大高个,这种模样很符合此时人的审美,是典型的人君之相。 不过王文龙却知道明朝的皇帝在朱元璋朱棣之后基本都是短命鬼,万历皇帝活到五十几岁,已经是明朝皇帝里属得上的高寿了。眼前的朱常洛同样长得壮,但是内里虚,原历史上登基一个多月莫名其妙就病死了。 朱常洛笑道:“建阳先生请起,赐座。” 王文龙刚刚坐下,朱常洛又问:“先生刚才所说知生物地理之学颇为精妙,可否再言一二?本宫听闻田叔先生也是此中好手,不如两位做一对谈。” 朱常洛发话了,王文龙和屠本畯自然不能拒绝。 王文龙想想拱手道:“如此,便请田叔先生来吧。” 屠本畯对上座几个爵爷和朱常洛拱拱手,又对王文龙行礼,便在座上问道:“建阳所言,我总结为:天演而生万物。此言当否?” “恰如其分。”王文龙点头道,“私以为,生物随环境而演化的理论,可称为天演论。” 屠本畯:“先前所还较驳杂,何为天演论?请建阳简而言之。” 看看在座众人的表情,王文龙明白:刚才他所说的进化论还有地理环境变化理论,对于大明的博物学者来说如醍醐灌顶,但是场中许多不熟悉博物学的明代读书人大概无法理解,座上的朱常洛多半也没有听得太懂,所以才会叫他重新解释一遍。 屠本畯的话都喂到王文龙嘴边了,而且说话之时一脸笑容,明显是在鼓励王文龙在朱常洛面前多多表现,王文龙自然也不会怯场。 他当年就是做自媒体出身,向大众科普是本门活计。 当下王文龙便举了几个更为简单的例子,用大白话把进化论给在座的各位公卿解释了一遍。 听了王文龙这通讲解原本听的云里雾里的赵祖荫等人总算完全弄懂,纷纷感到进化论的精妙。 王文龙稍稍思索,又道:“我之所以将这套生物演化的理论起名为天演论其实也是与拙作《天演论》相对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岂非生物演化之本质?” 听完他的这句话,对于大明舆论场熟悉的公卿们立刻就反应过来。 “是衢州文会上的《天演论》?”李文松忍不住问道。 几年前黄道周在衢州文会上拿出王文龙所做的《天演论》可是在大明的思想界掀起了一阵大波动,许多人至今都记得那场论战。 王文龙笑着点头:“都说格物致知,这天演论之学说当年只是在思想之上提出,如今不想却在博物学上得到验证,可见天道循环,正应在此处了。” 传统的中国文人就吃这一套,所谓“理一分殊,格物致知”,这群家伙觉得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竹子中空外直代表虚心刚正、乌鸦反哺代表万物天生都有孝心啥的。 王文龙原本没有想给进化论这样的科学思想上太多的价值,生物学理论就是生物学理论,硬要从中总结出一点什么人生哲理,那未免也太扯了。 但当看到自己所说出的天演论得到这么好的反响之后,王文龙却立马换了个务实的想法:这是个扬名的好机会,还能帮助天演论的传播,那该上价值就上吧。 当年严复的《天演论》不也是把一本生物学书籍硬生生翻成了一本社会哲学书籍,才起到了极好的传播效果么?要不是套上一个济世救民的招牌,光凭一本单纯的生物学科普书,哪里能够让进化论在中国的传播那么迅速? 而场中众人听王文龙讲完天演论背后的哲学思想,果然全都变得肃然起敬。 李文松第一个忍不住称赞道:“原来如此,建阳不说时我还未反应过来,这生物演化之说与建阳的天演论真是服契若神。‘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正就是描述建阳的生物演化之说吗?” 哪怕脸皮厚如王文龙听到这样的夸奖,也忍不住暗暗脸红。能不符合吗?这两句话就是进化论的文言文翻译呀…… 不过王文龙对于天眼论上的这套价值,果然符合了场上众人的胃口。 一些像李文松这样原本对于博物学没什么兴趣的人刚才虽然在王文龙的讲述之中听懂了进化论的含义,却也不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重要的,直到当王文龙把进化论扯到思想的层次,他们才瞬间有了兴趣。 当年在衢州文会上声名鹊起的《天演论》思想方式比较接近心学,与此时的儒学流派中被归入泰州学派,而且一些泰州学派的学者对于王文龙的这一思想极为推崇,已经将王文龙口述黄道周执笔的《天演论》作为自己本学派教学的重要文章。 而此时众人都觉得王文龙提出的进化论就是《天演论》在自然界中映射出来的现象,这不光说明王文龙所观察到的现象精妙,而且还能证明《天演论》这篇文章在思想上的准确性。 此思想由王文龙这个人提出,却在自然界得到映射,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光是有这么一条,后世人写《明儒学案》,王文龙就足以作为大明儒家的一支而开宗立派了。 有不少人心中自责,自己明明读过王文龙的《天演论》,怎么刚才在王文龙的讲演之中听到这个名字没有立即反应过来王文龙发现的生物现象和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 就连屠本畯这个生物学家也十分吃这一套,眼中异彩连连的道:“建阳果然大才,能用儒学上的天演论而推出生物演化之理论,我不如也!” 王文龙连忙摆手道:“我不过是发现了生物的遗传现象和这天演论极其相似而已,并不是用天演论的文章去指导科学研究。科学研究还应该实事求是才是。” 王文龙生怕屠本畯受了他的启发放弃原本研究方向,开始拿什么儒家理论硬去套生物学研究,就像牛顿拿着圣经去研究物理学一样,最后只会是白白的浪费时间。 他可不想把这么一个中国古代重要的生物学家给误导了。 第616章 太子青睐 当年衢州文会的《天演论》一出名动四方,京城中的朱常洛也看过这篇文章,并且对其中的一些佳句至今能够背诵。 朱常洛也悄悄背了两句《天演论》,接着便发现和王文龙所提出的动物演化理论果然完美符合,他的心中暗暗赞叹,瞬间便把王文龙当成一个儒宗等级的大才。 他悄悄给李文松递了个眼色。 李文松一笑,便问朱常洛道:“太子殿下过几日可是要去观操?” “是啊,”朱常洛点头说,“父皇近日不便,让我代替他去京营中观操。” 李文松突然看向王文龙笑道:“建阳这几日还不急着回福建吧。” 王文龙摇摇头。 李文松对朱常洛拱手道:“微臣斗胆一问,太子殿下的随员可能多带些?” 朱常洛装作为难的样子:“这个么……” “建阳,上好机会如何不知表示?”李文松转头催促王文龙。 王文龙看着这两人演戏,一脸无语,明明是朱常洛想要招揽他,却还非得要他主动献殷勤。 不过在如今,朱常洛的确是一个很值得投靠的对象。 朝堂上的党争早就涉及到了立储之事上,东林党从一开始就全力支持朱常洛,其实三党也是一样。这是自然,谁也不会站到嫡长子继承制的对立面。 至于后来三党转而支持郑贵妃,那是因为东林党在朝中得势,朱常洛也选择了东林党这个外援,三党总不能在立储之争中自动认输,所以只能投向朱常洛的对立面。 但哪怕是三党也知道,只要朱常洛不死,立储之争他们就不可能胜利。 历史上朱常洛虽然只当了一个月皇帝就死了,但接下去也是由朱常洛的儿子朱由校继承皇位,东林党同样得到了拥立小的政治遗产。 在政治上,王文龙现在和朱常洛亲近,绝对不会错。 稍稍思索,王文龙便拱手道:“微臣从未观操,不知能否有幸陪同太子殿下走一趟京营?” 朱常洛思索一番,这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建阳既如此说,有何不可?”他转头吩咐王安道:“届时便通知建阳同去观操吧。” 王文龙一边道谢,一边心里暗想朱常洛这人的性格果然和史书记载的一样:年纪不大,城府不浅,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怪不得能得到那么多东林党人的喜欢。 …… 万历三十五年,春分日,京营春操之日。 天还没亮,王文龙就坐着轿子来到了朱常洛所住的慈宁宫外,就见宫门外已经站了不少穿着官服的官员。 朱常洛难得有机会出宫,还是检阅军队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把自己需要拉拢和交好的官员全都叫来了。 王文龙一眼扫去,就见太常寺卿、吏部右侍郎李尚思也站在门外恭候,李尚思虽然不算铁杆东林党,但是也和东林党人脱不开关系。 王文龙瞬间松了一口气,太常寺的负责人太常寺卿都来了,说明他这个太常寺丞的站队果然是站的正确。 如果是在等候皇帝出门,官员们就都要按照等级次序站好位置,别说聊天了,连整理衣服和咳嗽都会被负责礼仪的官员记录下来,事后总结批评。但朱常洛是太子,礼仪上的讲究就没这么多了,等在慈宁宫外的十几个官员虽然没有到边等边吃早餐的地步,但是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 王文龙先跑过去同自己的领导李尚思套近乎,说了两句话,就见后头李文松的轿子也到了。 “玄成公。” 听到王文龙的招呼,李文松也笑着拱手:“原来建阳早就到了。” 两人才打个招呼,还没等继续说话,前面就又有官员招呼李文松。 “莫见怪,待会儿再聊。”李文松笑着对王文龙说了一句,抬步就往前走,而李尚思也跟着李文松过去。 王文龙看看自己的官服,心中感叹,官位低就是不行啊。 在场的一众官员,最低的也有个四五品,李文松更是李太后的弟弟,炙手可热的外戚,他这个大理寺丞实在是不够看。 王文龙却不知道远处几个官员,此时也在暗暗看着他这边。 “那就是王建阳?” “便是前两日在武靖伯府中演说天演论的王建阳?” “如此年轻就受太子青睐了。” “六品寺丞,便可以陪太子京营观操,啧啧啧……” 一众年纪最轻都有五十多岁的京官看着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王文龙暗暗羡慕。 王文龙自觉得站立如喽啰,却没想到旁人看他也是同样诧异的目光。 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一刻,一个小太监便从宫中跑出,对众人说太子马上就要出来,让大家要上厕所喝水的赶快去办。 到了约定的时间,慈宁宫大门缓缓打开,太子的仪仗早就备好了,一队一队的在前方摆起来。 太子的罗盖辇来到宫门口,朱常洛穿着戎服缓缓走出。 朱常洛为人谨慎,受万历吩咐去出这么大的任务,其实早就醒来了,只不过出来太早不合理法,所以一直在慈宁宫里坐着。刚才众人在外面交谈,朱常洛还一直派人送吃送喝,对王文龙他们这些自己要笼络的文官表现的极为亲和。 等到太子的车辇过去,品级够的官员跟在后面坐上轿子,王文龙这六品官自然是没轿子坐,只能和几个言官一道挤马车。 王文龙他们来到宫门外时天还没亮,而出发时也不过是朝阳初生而已。这么早走的主要原因是路程太远了,观操的校场在京城郊区,光光是路上的时间就要一个时辰。 王文龙和几个言官坐在车上,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但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这马车走的实在太慢了,恨不得比直接走路还慢一截。 这也是没办法,这年代的马车又没有避震系统,如果几匹马拉的大车真的赶起奔跑,管你是皇帝还是娘娘都能被颠到散黄。 何况前面持着金瓜大锤的仪仗队都是腿着走的,总不能让那些仪仗兵也把几米长的大枪扛着在前面疯跑吧?为了保证皇家的威严,这马车还就得走得这么慢。 更让王文龙难受的是这车走的慢,该颠却还是颠,只不过是颠的频率低了一点,颠一下后还给人一点时间稳定身形。 马车就这么一路,慢慢摇着摇着,跟坐摇摇车似的,王文龙正在眼皮打架,突然便听见外头呜呜的响起号角。 他只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全身一颤,下意识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同车的给事中连忙扶住:“王寺丞少惊,是军中在操习鸣螺,咱们已经到京营教场了。” 王文龙一愣,接着厚脸皮笑道:“原来如此,咱大明的号角好生雄壮,我是初听号角着实吓了一跳。” 两个给事中暗翻白眼,你那是因为号角雄壮吗?明明是给叫醒了……这一路我俩再怎么困好歹忍着,而你王建阳就差躺下打呼了。 第617章 郑国泰 校场之中,王文龙跟着朱常洛等人走进军幕,早就等候于此的李言恭和王世扬连忙迎接过来。 李言恭,临淮侯、总督京营戎政,是京营的最高军事指挥。 王世扬,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京营的二把手。 京营设立之初骨干就是当年和朱元璋一起从凤阳杀出来的勋贵,并且从朱元璋以后就规定京营世代由勋贵掌管,然而这项制度设计到如今已经非常落后于时代,到了明朝中叶,这些勋贵就已经不能打仗,京营本身也已成勋贵子弟吃空饷的幌子。 京营在洪武永乐时期那是相当能打的,直到土木堡之变前都还有不错战斗力。土木堡之变,鞑靼人杀入京城,京营的老底子在这一战之中损失殆尽,以后只能从各地选精锐补充,京营战力从此便急剧下降。 成化以后大明几任皇帝都曾试图恢复京营的战斗能力,要求各地选拔优秀兵将补充到京营之中,但京营常年没有仗打,有能力的武官到这里根本没有立功受赏的机会,还不如到边关去挣一份前程,从各地补充来的官兵全都是歪瓜裂枣。 大明皇家也曾试图做一系列的改革,光是京营的编制就改了四五次,还曾经让京营参与剿匪以培养作战能力,但一切的尝试到嘉靖年间全被放弃,京营不再出战,具体原因史书没有明显,但是从其剿匪的评价,可以窥知一二,“强虏视之婴儿耳”。 京营在万历年间根本没有被动用过,几十年后李自成破居庸关至沙河,京军出御,闻炮声即溃败而归,从此覆灭,这便是这支曾经跟随朱棣远征漠北的皇帝亲军最后的历史记载。 就从此时经营的领导团队,也能看出这支部队的风范。 总督京营戎、政临淮侯李言恭,大名鼎鼎的李景隆的七世孙,武官勋贵第一,在和朱常洛等人寒暄之后,走到王文龙面前,满脸欣赏的道:“王建阳果然一表人才,我看建阳的小说,早就想与你相会,只不过你少来京城,总是未能遇见。” 王文龙也拱手笑道:“在下也早就仰慕青莲居士的才华。” 没错,李言恭这个武官勋贵第一更出名的身份是号青莲居士,他是万历词坛领袖,着有《贝叶斋稿》《青莲阁集》等作品,作为一个加封太保的武官,李言恭在史书上的评价是“好学能诗,奋迹词坛”,夸也算是夸,但是和本职工作毫无关系。 历史上此君早几年就过世了,不过在本时空他到现在身体还硬朗,但是对于大明官场来说,有他没他都一样。 除了总督京营的临淮侯外,朱常洛到场落座之后总管十二营的侯爷也都进场拜见。 这些武官勋贵人人穿着漂亮的盔甲,不过看他们行动自如的轻松模样,这些盔甲多半是拿棉纸填充的,外面只是薄薄的挂了一层金属片而已,看起来漂亮,其实毫无防护力。 这些侯爷按照祖制也应该是披挂上场的,但是他们显然已没有上阵杀敌的能力,在军幕之中早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座位,甚至连他们手底下的指挥们也都安排了座位,合着这些军官也不需要参与会操。 众人拜见过朱常洛却没有人先说话,而是从一群侯爷身后走出一个穿着铠甲的军官抢先笑道:“太子殿下近日越发的丰健了。” 朱常洛也开口笑道:“郑指挥近日身子可好?” 王文龙瞬间反应过来,怪不得这个军官不开口别人都不说话,原来这人就是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 万历独宠郑贵妃这事情传的满朝皆知虽然两人夫妻关系究竟好到什么程度还有待考究,但是万历对郑贵妃一家却着实不错。 有人说万历再怎么样也没有把郑贵妃的家人给封爵,并拿此来说明万历皇帝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优待郑家,这纯属是对明代历史不了解,郑贵妃的孩子又没当上皇帝,她的家人也不算外戚,怎么封爵? 万历对郑贵妃一家的优待最多也只能是给他们分几个高官,而万历早就把郑贵妃的老爹郑承宪封到了从一品的都督同知,已经是官居极品了,郑承宪死后,万历又让他儿子郑国泰继承正二品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和都督同知都是流官,按照会典是不能够继承的,万历的封爵已经非常优待,连王皇后一家都比不过郑家的待遇。而且万历皇帝还不断找机会给郑国泰加封,五年前郑国泰已经被封到正一品左都督,这是有明一朝无军功的外戚所受的最高职位,要说这还不足以证明万历皇帝有多优待郑家,那就只能是睁眼说瞎话了。 因为中国本事件,郑家和朱常洛之间自然是不对付的,甚至郑国泰对于朱常洛还有颇多不满。前几年的妖书案,许多东林党官员怀疑那本妖书就是郑国泰派人写的,吓得郑国泰半死,只能上书请求万历皇帝赶快立朱常洛为太子以证自己清白。 这事情和朱常洛也没啥关系,但是郑国泰却因此对这胖小子越发的不喜欢。 此时两人的一番寒暄也是空假的很,甚至郑国泰还以长辈的口吻询问朱常洛近日学了什么书。敢这么和太子说话,边上的一众官员全都惊得不敢吱声。 朱常洛好歹是二十岁的人了,被当小孩子对待,心里气的不行,但表面上还要装作温文的样子。 而郑国泰和朱常洛说了一段话后又将目光转向朱常洛的随员们。 王文龙的六品官服在一众中高级官员之中比较显眼,虽然已经尽力溜边站,但还是一眼就被郑国泰瞄到。 郑国泰笑着向王文龙走来,开口问道: “这位文官是?” 王文龙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下官名叫王文龙。” “写小说的那个王文龙?” 王文龙没想到郑国泰还看过他的书,拱手回答道:“下官是写过几本小说。” “如此是大才了,”郑国泰眉开眼笑,思索一番又问道:“先生现在官居何职?” “中书舍人,太常寺丞。” 郑国泰皱眉思索,仿佛自言自语的道:“太常寺丞……京营重地,按道理是不该有闲官进入的。” 朱常洛和随员们闻言瞬间脸色难看,王文龙也是心里一跳。 京营早就没有多少战斗力,京营观操也已经成为一种礼仪性质的活动,主持者带一些外官前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郑国泰这么一说,难免便把一个带外官进入军事重地的帽子扣到了朱常洛头上。 偏偏他又是以自言自语的口吻说出这些事,而且所说的内容并不算错,其他官员也不好拦着他。 第618章 落后武力 正在这时,众人就听王文龙道:“下官乃是小地方出身,没见过京军操演的大场面,此次乃是下官央求太子携带在下来观操,太子宅心仁厚,未曾拒绝。” 朱常洛身后众官都松了一口气:好在这小子够机灵,把罪责都揽去了! 在众文官欣赏的目光中,王文龙确实心里骂娘,今天跟朱常洛一起来的外官多了,怎么偏偏郑国泰只抓着他,还不是看他品级最低! 此时他还能怎么说,真把这个锅丢给朱常洛,那就是又得罪了郑国泰又得罪了太子,两头不落好。 还不如主动背锅,好歹保下一边的人情。 “原来如此。”郑国泰打心里也没有把王文龙当回事,提出这个问题也不是为了和王文龙这个六品官纠缠的。 他瞪了王文龙一眼,便看向朱常洛道:“太子殿下容我多说一句,殿下贵为储君,有时候还得多注意着些。咱们一家人还不如何,带外官入京营观操此事若说出去须不好听啊。” 朱常洛气的脸色通红,却只能压着火气说:“本宫知道了,多谢郑都督提醒。” 郑国泰哈哈笑道:“我也只是一说,还请殿下不要太往心里去。” “不会。”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回答。 王文龙无语的看着郑国泰坐到前排军官的位置上去,这位大明最受宠的外戚刚才却实在没有任何风度可言,显得非常的无礼,完全就是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 就这家人的脑子,怪不得后来能够整出铤击案,当满朝官员得知梃击案发生也是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郑国泰:妥妥的蠢名在外。 好在朱常洛这么多年的冷宫,不是白住的,面对郑国泰的嘲讽和挑刺,他稍稍生气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还把王文龙叫到身边安慰说:“建阳莫怕,回去后少言此事便是。” “多谢殿下,”王文龙点头道,“下官并不害怕。” “如此就好。”朱常洛微微一笑。 郑国泰再是飞扬跋扈,他的实力也出不了京城,王文龙又不是长期要在京城中办公,过两天往外一跑郑国泰也拿他没办法,他怕个鬼。 朱常洛因为郑国泰的出现搞得心情大坏,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王文龙自觉的走到一边。 就在太子殿下生闷气之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官来到王文龙身边,笑着自我介绍道:“建阳先生,在下翰林编修孙承宗,我曾读先生文章,对先生之治学极为仰慕,特别是先生所写之《国富论》和《枪炮农业与钢铁》两书,我以为其中大有治军治国之方略。我喜兵事,特来找先生一谈。” 这是真正大牛人啊! 在陕西巡抚的幕府之中当了多年卿客,前年孙承宗终于在年过四十后考上了进士,如今已经从翰林院谢馆,当上了翰林编修。 孙承宗见到王文龙还真得叫下官,因为翰林编修只是七品官,比王文龙的品级更低,不过这个职位前途无量,是专门负责草拟皇家诏告以及记录皇家活动事务的,能和皇家接触的翰林文官,不用问,都是可以坐火箭上升的位置,孙承宗也是高中榜眼才能够分到翰林编修的职位,用不了几年就会升到王文龙头顶上去。 王文龙拱手微笑道:“孙编修好,孙大人想要了解兵事,怎么不和京营军官交流,反而来找我这个文官?” 孙承宗摇摇头,嘲讽的说道:“那些个勋贵哪里知兵?且彼辈太过狂捐,我不愿与也。” 孙承宗可是铁杆的东林党人,这两年间早就和东林党联系上了,后来他能够在辽东大有作为和东林党在背后的支持也分不开关系。他才不会去和郑国泰等人谈话呢。 王文龙点头道:“人之所贵者,才学也,并非功名爵位。” 孙承宗笑道:“我以为才学之外,还有品格,正如石头可以分类,人也可以。石之分类,以华美为贵,人之分类,以品德为贵。有德之人,乃是金珠宝玉之类,即使无才华,凭一颗恒心艰苦学习,日后必是德才兼备。无德之人,乃泥土之类,便是得了些许才学,那也于国于家豪无帮助,有才无德,反成国之大害。我看建阳的书,便知建阳有爱民之大德。” 孙承宗和王文龙两人凑在一块儿聊天,很快便相谈甚欢。 王文龙问道:“孙朋友最近读什么书?” “通读了建阳的枪炮农业与钢铁之后,我这两年都在钻研地理学问,颇有收获。我以为大明之心腹大患,不在西南而在东北。” 果然有见地,王文龙颇为惊讶于孙承宗对未来判断的准确性,他试探着问道:“东北?辽东近来不是无事吗?” 孙承宗摇头道:“那只是塞外虏酋接连死去、辽东军士一味防守退让,共同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而已。” 王文龙问:“若此孙朋友对辽东局势有何建议。” 孙承宗:“具体建议一时也难以说出,我如今可接触到内折,还须多看看辽东送来的公文,最好能有机会到辽东亲走一遭,如此才能够做出更多判断。” 王文龙点头道:“孙朋友有这样的心,将来一定能在经营边事上有所成就的。” 两人正说话间,李言恭已经走上点将台,操演即将开始,两人也各自回到岗位上。 李言恭传令合操,中军扬起令旗,发炮三响,鸣角击鼓,场上的步兵骑兵全都列队行阵。 京营的人数自从嘉靖年间就一直在减少,但至此时名额依旧有接近十万人,今天到场上进行操演的人数也足有上万。 当真是万马奔腾,烟尘滚滚。 然而王文龙却渐渐皱起眉头。 他在福建时曾经见过军队操演,而且还询问过明代的操演方法,明军大军的正式操演方法是“连环法”,要求一轮骑兵冲锋,然后步兵掩杀而上,再加上三段射排枪兵填缝。这是一种一眼就可以看出三类军队训练成绩的操演方式,还能练习兵种之间的互相配合。 而此时场下的骑兵步兵虽然走得十分热闹,然而却根本不是按照“连环法”在进行。 场中的冷兵器比例明显太高,京营官兵各种奇门兵器齐出,长矛、短刀就算了,还有一群人拿着藤牌在地上翻滚,却根本没有多少支火枪。 要知道连环法可是朱棣时代就已经在使用的旧式战法,而此时京中三大营的操演,火器装备水平甚至达不到明初的标准。 见过福建卫所兵操练的王文龙对于京营的战斗水平完全看不上,但场上不少没有下过地方的文官却看得津津有味。 特别是当神枢营的骑兵飞马而出,在马上引弓射箭时,王文龙还听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尚思喊了一声“好!漂亮!” 就连朱常洛也看的满脸高兴,指着远处一个能左右开弓射箭的骑将问道:“此人是谁?好生勇猛!” 那个骑将的表现太亮眼了,左右开弓不说,射了十箭有九箭中靶,放在京营里绝对堪称一员虎将。 听到朱常洛的问话,李言恭笑问众将道:“列位将军,不知此员骁将是何人之麾下?” 郑国泰大笑回答:“此乃我营中百户杜铳也!” 瞬间朱常洛的笑容便僵在脸上,而郑国泰脸上的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他专门从天津右卫挖来这个杜百户,为的就是今天。 第619章 王文龙:这就来活儿了 郑国泰的开心一直延续到了会操结束。 朱常洛宣布放赏时,郑国泰叫来顶盔贯甲的杜铳在众人面前大声夸奖道:“杜百户真虎将也!我当为你保举!”然后便直接看向朱常洛:“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杜铳也是个虎头虎脑的混人,居然当着太子的面先对郑国泰说道:“多谢都督大恩!”接着才对朱常洛一拱手。 王文龙看的都无语了,郑国泰这人可真是蠢坏的够直白,怪不得凭借一个贵妃弟弟的身份就能成为东林后人在明史之中口诛笔伐的对象。 京营军官可以喝兵血,可以让士兵给自己家的农庄干活,但是绝对不能私人笼络士卒,更何况是在一众朝廷官员的面前堂而皇之的如此施为。 就郑国泰这个行为,参他一个居心叵测、私自劳军都不为过。 但没办法,谁叫郑国泰一家在皇帝面前受宠呢?只要皇帝不介意,郑国泰做什么都不会被人计较。 朱常洛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连带着他所带来的文官们也是胸膛起伏,而杜铳却好似浑然不觉,郑国泰更是一脸笑容。 这时就见王文龙慢吞吞的站起来,对郑国泰和杜铳拱了拱手:“杜百户,在下太常寺丞王文龙,先前见到杜百户的马上功夫,叹为观止。” “多谢夸奖。”杜铳也对着王文龙拱了拱手。 接下来王文龙一脸坏笑的开口说道:“不过在下以为杜百户的马上功夫虽强,但未来的京营若想要有很强的作战能力,主要依仗的一定是火器,骑射的重要性倒不那么高了。” 杜铳和郑国泰听到这话瞬间变脸,杜铳冷哼一声道:“王寺丞是个文官,不晓得军营中的事情,军中火器不过小补耳,战场上见大兵放大阵,还是要靠骑兵步兵的硬功夫。” 王文龙一听杜铳这话,心中就有了底,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杜铳这个武官对于火器并不推崇,多半整个京营的武官上下也有类似态度。 骑兵冲锋在这年代当然还是战场上的主力,即使前世到了一战时期,骑兵都还有重要作用,但是大明对战游牧民族政权,在骑兵和马匹上都没有优势不重视火器绝对是走上了邪路。 线列步兵对上骑兵是有一战之力的,但排队枪毙时代的步兵要能够打败骑兵的首要要求就是严谨的纪律性,能够顶住骑兵冲锋的巨大压力按照训练放枪。 这明显超出了京营官兵的标准,没有强纪律性的步兵放在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京营外出打仗时步兵往往不如少数骑兵精英有用,所以京营的侯爷们都选择给自己训练一些家丁性质的骑兵军官,甚至对于步兵和火器完全不相信。 然而这种军事思想即使放在大明都已经算是非常落后,万历援朝之战中火枪兵已经成为绝对的主力,这也只能说是京营的官兵太久没有参与实际作战。 不过也正因京营作战能力堪忧,朝中文官才能容忍勋贵侯爷们掌控这支军队。 王文龙用疑惑的语气询问道:“杜百户既然是京营百户,怎么不知道京营汉兵本主的放枪勾当,对于火铳如此轻视?” 杜铳冷笑一声,不悦说道:“我神枢营自太祖创立之时便是以骑射见长的,王寺丞如何说骑射不是我们的本主勾当?” “神枢营的汉兵不是以火铳御敌么?”王文龙特意把汉兵两字格外强调,让人明白他说的不是神枢营不能练习骑射,而是神枢营汉兵的工作并非如此。 听到这话,周围人都看过来,想知道这对话会如何收场? 杜铳是个颇以自己功马能力为傲的武将,王文龙却直接说他练错了本事,这要不是在太子面前,估计杜铳已经挽袖子过来打人了。 杜铳气的脸色发青,他盯着王文龙说道:“王寺丞大概记错了,我们这神枢营前身乃是永乐时期的‘三千营’,由三千骑兵组成,并无火铳兵编制。王寺丞多半是读史不精看乱了内容……你是太常寺丞、中书舍人。太常寺掌管国朝礼仪,寺丞又是司典之官,中书舍人更要经手内阁文书,若由这般容易记混资料之人来担任,恐怕颇为危险吧?” 杜铳质问王文龙,瞬间让场上气氛有些紧张。 座中的孙承宗却微笑看着王文龙,犹如在看一出好戏,聊了几句后他就能看出王文龙做人处事的风格,知道王文龙站出来挑事肯定有后手,虽然场上紧张,但他却丝毫不为王文龙担心,反而想看王文龙会说什么来回答杜铳。 太子朱常洛则是一脸担忧,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对郑国泰和杜铳不满,但因为怕丢了太子的气度,也不会和郑国泰相顶撞,现在他生怕王文龙会下不来台。 王文龙笑着拱手道:“杜百户,在下的确颇好文史,也读过一些国朝典章,是以知道一些神枢营设立的前后故事。” “永乐年间迁都后创立京营,当时的确分成以步兵为主的‘五军营’、以骑兵为主的‘三千营’、以火器部队为主的‘神机营’,按照武器的不同分门别类管理。” “然而如今的神枢营却不是由永乐年间的三千营承袭而来,而是嘉靖二十九年京营改制之时,嘉靖爷要求恢复永乐年间三大营的旧制,重新命名的。虽然和永乐年间的三大营同名,可组成部队却全然不同。” 杜铳冷冷的说道:“既然同名可见就是要恢复旧制,能有何不同?” 王文龙一副就事论事的书呆子语气:“之所以京营经过几次改制,就是因为旧有的火器兵、骑兵、步兵分开指挥的方式已经不适应实际战争。如今地方上的卫所都知道将骑兵、步兵、火器兵混合编伍,当年设立京营制度的乃是先帝,怎会不知混合编伍的重要?” “你!”杜铳有些生气,王文龙这就是在点他,说他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混成编队在战场上的重要性。 王文龙继续道:“嘉靖二十九年京营改制之前,京营使用的是‘外四家’加‘两官厅’制度,外四家是十二团营的精锐,两官厅是地方上补充而来的精锐,其不同者并非使用的武器和技战术不同,只不过是兵员不同而已。” “无论是外四家还是两官厅的军队,在内部都又各自分成团营,各团营之内又分五军三千神机三营,每个团营拉出去都是既有骑兵又有步兵还有火器兵的混成部队,可以独立作战。” “嘉靖二十九年,恢复三大营旧制之时,直接将团营两官厅之兵成建制归入三大营,所以三大营虽然名称不同,然而其前身都是拥有骑兵步兵和火器兵的混成部队。” “据我所知杜百户所在的神枢营在这次改制后管掌宝纛令旗,为此专门选了一批蒙古后裔充任神枢营骑兵,而神枢营中的汉兵几乎都是步兵以及火铳兵。所以我说杜百户既为神枢营汉兵,步战放铳才是您的本门勾当。” 第620章 舌战京营 “你这是胡说!”杜铳心里有些不敢确定,但是又不愿意输了气势,指着王文龙道:“你个文官难道比我这京营百户还懂得神枢营的历史吗?” 王文龙连连摆手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杜百户在军事上大概比我懂得多,然而未免也有见不到之处。都督若觉得我说的是错的,大可以叫人去翻阅国朝典籍,查一查嘉靖二十九年经营改制的旧事,便知我有没有在胡说八道。” 杜铳的脸色急剧变化,他就是一个武人,只不过是听幕僚说过他所在的神枢营的历史便记下来方便吹牛,那幕僚不是军史专家,还真不一定说的全对。 杜铳此时已经是满头汗:这王文龙究竟是哪里跳出来的?而且这人似乎在文人之中颇有名气,说不定还真看过这种冷门的史书,杜铳害怕自己说多错多,回头看了郑国泰一眼,硬着头皮说: “我……我回去就查典籍,到时候再和你理论!” 杜铳也是心虚,他只是骑射厉害,放铳和步战本领都很稀松,如果照王文龙所说,神枢营汉兵的本门勾当应该是打枪和当步兵,在这两样上他的武艺都只到及格线,继续吵说不定就要丢脸。 王世扬和李言恭也都暗暗惊讶,作为京营最高地位的文武官员,他们按理说应该对于京营的制度改革非常熟悉,但是此时他们也听呆了,根本不知道王文龙所说的对还是不对。 京营上一次改制时间是嘉靖二十九年,已经是五十多年前了,参与改制的人都快死光了,这种细枝末节的历史谁会专门去了解?李尚思和王世扬都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这次被王文龙找茬的是杜铳,而不是他们两人,换他们也照样出丑。 见到杜铳已经气急败坏,众人也小声议论起来。 “神枢营前身原来不是骑兵吗?” “我倒也曾听人说过神枢营乃是由两官厅改编而来,只是没有王建阳记得这么清。” “建阳居然连京营历史都如此了解,真不愧是个史家啊。” “……” 身处大明的人看京营改制,涉及到几万人的铁饭碗变动,哪里是那么容易一两句话就说清的。 但这是放到几百年后历史研究者眼中,京营几次改制的内在逻辑自然很容易看清楚,省略大量旁枝末节的内容之后,整个京营制度的变革在后世史书中不过就是几段话便可总结,王文龙只不过是把读书时扫过一眼的论文内容搬出来使用而已,但在外人看来王文龙刚才的这段表现就是绝对的惊艳了。 “厉害!”孙承宗看完这场辩论,忍不住暗暗称赞,这家伙对于历史细枝末节的掌握也太丰富了,这种冷门知识居然也能脱口而出,这不就是一个行走的藏书楼?接着他第一反应就是如果以后自己有什么观点和王文龙相左,那还是先听听王文龙怎么说为好,此君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杂书,连几十年前京营的军事制度变革都能记得这么详细,信手拈来,简直也太恐怖了。 朱常洛也是一脸开心的看着王文龙,他刚才被郑国泰和杜铳两人给怼的下不来台,心中有气还不好发泄,王文龙让杜铳吃了个瘪,着实让他舒服了不少。 郑国泰气的脸色胀红,站起来问道:“建阳何必纠结于军制小道,时移世易,如今有杜百户这样弓马娴熟的良将,何必又非去培训什么火器兵?难道照建阳的意思火器还胜过弓马了?此论我深不以为然也!” 郑国泰说完,众人心中都暗道他这个都督没气量,王文龙和杜铳理论的是京营军改的历史,而他却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了火器和骑射哪个更有优势上。 京营的火器兵是出了名的训练质量差,要不然也整不出拿斧头去砍潮湿的火药造成盔甲厂大爆炸的操作,今天的会操之中也没有多少火器兵的身影。 京营军官都不训练火器兵,若问在场军官,他们显然都会说弓马比起火器更有优势。 弓马和火器哪个更重要本来就是大明军事理论之中争论不休的问题,两方的观点都有所支持,而王文龙又是个文官,对于军事理论并不了解,吵起来王文龙怎么说的赢?这就是故意找茬。 朱常洛的脸上再次露出紧张的表情,他觉得王文龙肯定要找个方法说自己并不把火气看得重于弓马,以避免落人口实,了。只是不知道王文龙会怎么应对郑国泰的刁难? 这时就见王文龙一笑,说道:“我先前的话语并无此意,但郑都督说的也不错,在下的确认为,对于大明军队来说,火器的重要性远胜弓马!” 众人瞬间愕然,明明郑国泰的话是个坑,大家还想着王文龙要怎么绕坑而出呢,却没想到这王文龙居然直接往里跳了进去! 朱常洛也不禁紧张,王文龙这话不是自己给了郑国泰编排他的口实吗? “哈哈!”郑国泰果然就像捡到宝,一脸嘲讽的说道:“能说出这样话就知你不知兵了!” “在下的确不知兵。”王文龙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说的朱常洛目瞪口呆: 完了完了,这王文龙也不知抽的什么风,哪怕不知兵也得硬拗下去,你别承认呀!自己承认了不知兵,还怎么和对方争辩? 这时他就听王文龙接着道:“在下虽不知兵,却知经济学物理学的道理。” 经济学?物理学?朱常洛听的疑惑,他们讨论骑兵和火枪兵哪个军种更强,怎么又和经济学物理学扯上了关系? 他接着就听王文龙分析说道:“在物理学中有个概念叫做能量,众位可以简单理解为可用的力。比如一个军汉虽是强健,然而只给他一根长矛,陆战之时也难破重甲,那是因为盔甲坚固而人力有限之故。而当他骑上马匹,仗着长矛冲锋,马力加上人力,全部能量集中于一矛尖之上,便能够以一矛之力而破重甲步兵。” 王文龙娓娓道来:“知道了能量的概念就能明白为何弓箭比之投矛更为普及。那是因为投矛之时只能用上当时当刻人手臂的能量,而弓箭则因为弓的弹性,将人拉弓时间内的能量都储存了起来。重弓存储的能量比起投矛瞬间的发力更高,所以哪怕放远都能射透铁甲,而标枪投矛超过一定距离想要穿甲便是痴人说梦了。” 第621章 物理 经济和军事 王文龙详细的给这群大明人物解释能量概念: “弓箭储存能量用的是弓的形变,在物理学中将这种形变叫做弹性能,而火药的能量则是储存在药粉之中,在物理学中将之称为化学能。” “弓的弹性能需要人施力才能够存储在弓中,火药存储的能量和士兵并无关系。所以一个士兵若是能用弓箭射上五十箭那便是善射之人,若连射百箭,哪怕是神箭手也力不能当。火枪兵却能连发百枪而气不长出,这是两者能量来源的根本差别。” “弹性势能的存储过程中需要用力,拉弓的士兵一旦放松力气,弓箭便会激发。而火枪兵在使用火药的能量过程中根本不需要用力,只需要等待放枪的时候勾勾手指即可。所以哪怕是神射手拉满弓之后,可以瞄准的时间也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更长就力不可支。而一个火枪兵将装好子药的枪架在城墙上,瞄上一天一夜也没问题。” “能量来源的不同使得哪怕瘦弱武力之人经过训练也能够用好火枪,如此一来,火枪兵的兵员便比弓箭兵多得多。能量存储过程中成本的不同使得弓箭兵必须长时间训练直到拉弓瞄准射箭一气呵成,而火枪兵完全可以上好子弹后慢慢瞄准,如此一来,训练也就简单了。” 王文龙道:“有这两个优点,就决定了火枪必然会取代弓箭,正如弓箭取代标枪,标枪取代投石一般,这是由其物理性质决定的。” 王文龙的一番论述听的众人连连点头,大家之前虽然知道火器的犀利,却只是直观感受,从没有听过这种客观的分析。经过王文龙的分析大家才明白,火枪取代弓箭的本因原来是因为两者所用能量带来的天然优势。 郑国泰却冷笑道:“火枪有这么多好处,然而边军之中却还是注重弓马,你难道不知道火枪发射缓慢、装备价高,有这些实际的缺点存在,哪怕是火器的优势再多,那也只是文人在书斋之中纸上谈兵而已。” 王文龙笑道:“我之所以认为火枪对于大明来说更重于弓马,正是从实际角度考虑出来的!” 孙承宗闻言不禁好奇,他刚才听王文龙介绍火枪比起弓箭的根本优势时就已经感到大受启发,这时很想听听王文龙会怎么解释大明发展火枪的必要性。 “我曾写过一本经济学书籍叫做《国富论》,其中分析了各种经济体的生产方式。” 王文龙道:“中原的经济基础是耕种,而蒙古、女真的经济基础是游牧和渔猎。耕种者,几亩地便可以养活一家人,游牧和渔猎对于土地的利用效率则远远更低,需要几十亩地才能养活一人。所以同样的土地面积下,中原的耕种所能积累起来的财富必然远多于游牧的蒙古和渔猎的女真,这就是中原富庶而蒙古、女真穷困蛮的原因。” 大家虽然不知道王文龙为什么老提对大明臣服的女真族并把他们和蒙古并列,但大家还是听得连连点头,他们都知道王文龙说的没错,中原和周围少数民族地区之间的财富差距就是因为双方的生产模式不同。 王文龙继续说:“我中原百姓的耕种虽然能积累更多财富,但蒙古女真部落的生产方式却让这些部落民从小便学会了骑马射箭,而且十分容易获得马匹来源,只要稍加武装就能成为骑兵。” “而我大明地方便于耕种,却不适合养马,大明的民众从小并不经常接触马匹,需要经过花费高昂的训练才能够成为合格骑兵。骑兵面对步兵有天然优势,这就导致中原地区虽然富裕,却经常会成为周边骑马部落抢掠的对象。” “在中原王朝对抗周围游牧部落的战争中,游牧部落的优势是有充足的马匹和天然的骑兵苗子,中原王朝的优势则是能够通过农耕生产方式积累大量的财富。” 王文龙继续分析说道:“有了财富我们就可以炼铁、制弓、造城墙。” “所以宋人可以用几百斤好铁堆成的步人甲,以上好铁甲去对抗北方骑兵,他们还能造价上百两一把的神臂弓,联绵成串的长城防御体系。这些都是中原王朝利用大量财富和资源的优势去对抗北方游牧民族骑兵优势想出来的招数。” 王文龙这一番论断说出来,哪怕是没读过多少书的武官和勋贵也都觉得眼前一亮。 即使没读过史书,听着评书大家也知道了宋朝神臂弓、步人甲的历史,更是知道从先秦开始就在北方不断修建的各种城墙防御体系,但他们却从没想过这些中原王朝防御北方民族的方法根本原理都是:利用中原王朝强大的生产力优势去建造各种设施。 这种防御逻辑从先秦开始就没改变过。 王文龙的这一席话直接说出了中原王朝和周围民族对抗的根本逻辑,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王文龙继续说道:“从这个逻辑出发,中原王朝想要对抗周围的游牧民族,以骑兵对骑兵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永远只能是权宜之计。真正长治久安的方法,唯有以生产力优势去碾压对方!” “生产力优势的体现就是中原王朝总能使用更加先进的装备。” “汉时卫青霍去病以铁簇对上匈奴人的石簇而获得大胜,所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装备。唐代的玄铁军可用全套马铠是当时最先进的装备。宋朝的神臂弓、步人甲也是当时最先进的装备。” “从经济学角度分析就可知道,中原王朝想要武力昌盛唯有这一条路,装备碾压。” “我将之称为:把生产力优势转化为军事优势。” 王文龙看看惊愕的众人,朗声做出总结:“从马铠到神臂弓再到火枪,中原王朝的装备战斗力是不断进化的,而周围游牧民族的优势依旧是千百年前的产马和能够培养骑兵。” “与此同时,中原王朝的生产技术正在不断改进,每年能够积累的劳动剩余越来越多。汉唐之时,中原王朝人口以千万计,而到如今我大明人口早已过亿,如此一来中原王朝场能够用于研发、购买新装备的钱财定然是越来越多的。” “所以从技术上来看,中原王朝和周围游牧民族的斗争,乃是以我之科技不断进步去攻彼之科技停滞的斗争。” 第622章 领先时代的军事经济学 “骑兵冲锋战术已经是游牧民族最适合的作战方式,这种战术刚刚出现之时,蒙古人可以打遍天下,而过了不到百年,永乐爷便可用神机营扫平漠北。这便是此消彼长的道理。” “火枪的出现就是这改变双方斗争格局的一大枢纽。” “在下以为,有那一日,当火枪进步到可以碾压骑兵之时,那就是中原王朝彻底征服周边游牧势力的时候!” “以如今火枪火炮之日新月异,这个时间我敢断言,不会超过二百年!至多二百年后,游牧骑兵将再也不会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 “那一天越早出现,边境越早能得到长久的安宁,这便是我认为我大明该重火器而非弓马的根本原因!” 王文龙的一番话说完,郑国泰听得目瞪口呆无法反驳,而懂行的官员则激动不已。 兵部尚书王世扬这时也不管主动和王文龙说话会不会让郑国泰对他有意见了,走上两步激动问王文龙道:“建阳真敢预言二百年内火枪就能打服蒙古骑兵?” 王文龙点头道:“在下以为这还是保守估计。” 热兵器的杀伤力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间将会不停的进步,当突破某一阈值,战争之中的生产力优势就将永不回头的超过游牧民族的骑兵优势。 在东方,这个优势的体现就是“我大清”扛着火枪直接把准噶尔给灭了,乾隆直接打出十全武功。在中亚,这优势的体现是奥斯曼帝国用火枪一举征服了沙漠中的游牧民族,创造了庞大的帝国版图。在北亚,这体现则是一直被游牧民族压着打的俄罗斯人凭借火枪支楞起来直接杀穿了西伯利亚,打的中亚各游牧民族全都被迫臣服。 火器,就是将生产力优势转化为军事优势的决定性武器! 而听到王文龙斩钉截铁的说出这一论断在场与军事相关的官员们,哪怕不完全相信二百年这个时间,却也纷纷感到激动。 这和此时大明朝的国防经济状况有关。 在王文龙前世,军事经济学是六十年代冷战时期美国人提出来的经济学细分门类,当时的老美在冷战中属于有钱的一方,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花钱才能够赢得冷战。当时老美可以投资的军事科研项目太多了,究竟是增强常规战斗力、还是核战斗力?或是把钱拿去发展太空科技?似乎每一条路都能走得通,又似乎每一条路都有缺点。于是军事经济学应运而生。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研究怎么花钱能使得军事力量最大化进步的学问。 而此时的大明面对周边力量也是类似的境遇。大明的财政紧张,那是对于大明内部来说的,而和周围的势力相比,大明每年千百万两的收入绝对是一个超级强权。可同时大明确又面对着军事力量不足的窘境。 口袋里这些钱究竟该怎么用才能强大军事力量,可以说此时大明正是需要军事经济学的时候。 郑国泰看着王文龙长篇大论的一通回答后场中的官员不少都露出喜色,即使一些武官不完全相信王文龙的乐观判断也纷纷思考起王文龙所说的装备制胜论对大明的意义,他哪还不知道自己在刚才的辩论之中已经大败亏输。 趁着大家没注意,郑国泰直接带着杜铳开溜。 在场稍有头脑的文武官员都已经倾向于王文龙,虽然京营之中的勋贵对于文官普遍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这些人也最是爱跟风的,郑国泰知道王文龙刚才的滔滔雄辩非常符合这些勋贵的口味。 当年的李卓吾之所以一到京城就引起东林党人的注意,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他骂天骂地观点犀利吸引了大量京城勋贵前去拜会。 郑国泰知道王文龙表现的越是嚣张强势,这些人越会以为王文龙有本事,而他继续留在这里,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而此时果然有不少勋贵纷纷认为王文龙有观点有本事,这是一个名士应该具备的品格,京营的十二侯爷纷纷围拢过来,主动和王文龙攀谈军事之学,他们的祖先都是靠马上立大功才成为勋贵的,他们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打仗的本事,但却很乐得结交王文龙这种“军事人材”,至少也能拿王文龙所说的军事经济学内容去和其他勋贵吹牛。 包括李文松也对王文龙刚才一番论述感到无比惊讶,悄悄对朱常洛说:“殿下,这王建阳真是有远见的。” 朱常洛也对王文龙刚才的一番论述感到万分佩服。继上一次在武靖伯府上王文龙讲完进化论之后被追捧,这次来到京营他再次见到看着王文龙被众星捧月的场面,而且还是用完全新颖的理论。 朱常洛心里只有震撼,这人的涉猎太广泛了,简直如同小说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诸葛孔明一般。 校场上,吹鼓声中。 一队队卫兵端着宽大的食盘走入场中,将食物分发给太子和每位侯爷、官员。 明代普通人家吃饭多采用聚餐制,但是皇家吃饭基本都是分餐制,总不能让皇帝和皇后两人一人一筷子夹菜吃。 哪怕是聚餐,每个人面前也会放个小食盘,有专门的杂役将贵族想要吃的菜装入盘中,再放到贵族面前。 皇家的吃饭礼仪繁琐,在太子面前更不敢失仪,分餐之时没有人敢大吃大喝,包括王文龙也只能象征性的吃两口,然后就擦嘴等待。 李言恭看朱常洛也放下筷子,便对众人道:“请列位帐中用茶吧。” 王文龙自己就啃了两口饼子,还是冷的,看看周围,估计大家都没吃饱,心中疑惑,不过在这场和他自然是不说话,跟着大家一块走。 众人转出校场,一进军帐王文龙就明白了:十几个将士正在院子前煮肉呢。 怪不得大家都不叫饿,刚才是在教场中和将士们一起吃饭,顾及影响不能大吃大喝,而这些官员们在饭后还有加餐环节。 所谓“军帐”,其实就是一个大花厅,王文龙跟着众人一起穿过院子走进花厅,走过那些煮肉的将士身旁,听出那些人所说的还不是汉话,再看看那些人长相,高颧骨,小眼睛,典型的蒙古族。 京营自打组建开始就有招募蒙古骑兵作为皇帝亲兵的习惯,现在京营虽然已经不能打仗,但这些蒙古兵后代也有独特生存技能,骑兵当不了还能当厨子嘛,京营官兵煮羊肉、做奶制品的本事京中有名, 进入花厅大家也就不那么拘束,所谓“军中不拘礼”的饮食方式就是自助餐,大块大块的羊肉煮好了放在盘子里,还有各种油炸点心奶制品,甜品之类的,旁边还有奶茶。 王文龙和孙承宗走在一起,他让兵士给自己装了一大盘手把羊肉,又弄了点不知道什么酱,打算用羊肉把肚子填饱。 这时朱常洛走到两人面前,太子看看王文龙面前一大盘羊肉笑道:“肉海也似,王寺丞好胃口呀。” 王文龙见朱常洛只拿把馓子在手里吃,好奇问道:“殿下不用些肉食吗?” 朱常洛正色道:“肉食吃多了,克化不动。这样肥羊,我向来是少用的。” 第623章 王文龙相面 朱常洛之所以很少吃肉主要还是受到他爹万历皇帝的影响,万历久病难愈,后来对于外朝的医生也不太相信,开始自己研究医书,有时还自己给自己弄药吃。 在生活上万历也非常注重调理,搞出了一套饮食理论,其中很重要一点就是吃东西要清淡不能上火。 后世的研究中有些学者认为万历十几岁时经常发作的病症其实就是痛风,这对于年轻人来说其实也是小毛病,饮食清淡点就能够解决,但是万历大概没找到靠谱的医生,甚至可能自己看医书瞎治,结果养出了其他病来。 从痛风角度来说,万历提倡饮食清淡也是正常,他肯定会发现自己多吃些蔬菜少吃些肉就能够减少发病的频率。 不过万历似乎对自己的病情有另外理解,他认为太补热的肉不可多吃,但是可以吃“温凉之荤”,历史记载万历“喜用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及笋鸡脯,又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恒喜用焉。” 牛肉羊肉是不吃了,直接成为一个水产爱好者,万历这日常饮食的嘌呤不得爆表,怪不得天天腿疼。 朱常洛之所以严格遵守万历皇帝的饮食教导也是为了讨好父皇,不过万历皇帝明显对他每天吃什么并不在意。 而且王文龙知道朱常洛这么规范自身,反而会让自己太过憋屈,这样的人一旦失去压迫,反而容易因太放纵而产生问题,就比如说朱常洛后来刚当上皇帝马上就放纵地夜御八女,接着吃丹药补养,最后被毒死,一个月就把其他皇帝几十年的死亡流程走完了。 王文龙道:“我曾跟人学道门中术,专管养生,在那道门之中建议是平日吃东西荤素都要吃,但不可贪多,总是多吃些五谷菜蔬,间杂着鸡鸭鱼肉,倒没有什么肉是专一不能吃的。便如这羊肉,蒙古酋长好吃羊肉,反而养的弓马皆强,即使曝于塞外风霜之中,倒颇有几个上寿的。可见适量的吃羊肉于身子也是有益的。便是如这平日处世也是一样,总是中庸着做,似乎于人心之上也容易平静些。” “王寺丞是会养生的,”朱常洛笑道,“听这话语似乎不差,如此我也该吃些羊肉了。” 见朱常洛来到王文龙身边聊天,刚才跟王文龙说话的孙承宗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站着,连忙行礼道:“殿下,在下告退。” 朱常洛笑道:“是我打扰了,孙编修不要见怪。” 指这一句话就让孙承宗感动不已,他觉得朱常洛实在太尊敬他们这些臣子了,俨然是日后的名君。 孙承宗感激的说道:“微臣惶恐,怎敢见怪?” 朱常洛转过头去跟王文龙继续交谈:“建阳,前几日我读你的《农业军事与钢铁》,见其中举了不少民族冲突的例子,建阳对如今大明的边民情形如何看?” “我极为推崇李长垣。”王文龙笑着回答。 李化龙对于王文龙的地缘政治书籍极为推崇,他却不知道他对于边境冲突的处理在王文龙看来也是晚明第一流的,如果大明能多几个李化龙,晚明的局势或许都能够得到改观。 听到王文龙提起李化龙,朱常洛高兴的说道:“李长垣确然大才,征播州之役白衣作战,有古之大将风范。” 王文龙点头说:“我最佩服李长垣的地方就是他善于用人,刘大刀如此骁勇之将,素不服人,在征播州之时,李长垣能够先压制其锋铓,挫折其锐气,然后再推崇他打硬仗,使得刘将军尽心尽力。安宣慰之事李长垣也是从中斡旋,调和鼎鼐的本事能抵上数万强兵了。” 朱常洛说:“可惜了,李长垣如今却因为安宣慰之事颇受牵扯。” 安疆臣和杨应龙龙一样都是贵州的宣慰使,安江城这个水西土司所占有的领土不比播州土司杨应龙要少。 在杨应龙起兵反叛的时候,安疆臣也被人告发有谋反之意,但是朝廷怕搞出第二个杨应龙,只能让水西部杀敌图功。在李化龙攻打播州的时候,李化龙抓到杨应龙派去劝说安疆臣求援的使者,当时情势危急,一个不小心水西部就要和播州联合反叛。 幸亏李化龙当机立断,斩杀了杨应龙的使者,离间播州和水西,使得安疆臣再无退路,这才铁心跟着明军攻打杨应龙。 播州之战结束后,朝廷对播州改土归流,但是安疆臣却因为之前和贵州巡抚的约定,拿走了播州整整六百里的膏腴之地作为自己出兵的报酬。 新任巡抚王象乾上任之后上书朝廷要求安疆臣归还原属于播州的良田,而朝中也因为李化龙当年对安疆臣的善待,而对李化龙颇有微词。 龙播州土司灭亡之前播州和水西两部还互相制约,而如今拿到播州六百里土地的安疆臣已经成为贵州境内势力最大的土司,活脱脱又是下一个杨应龙,但朝廷也拿他没办法。 因为这事儿李化龙也受到批评,有人认为他当初发现安疆臣和杨应龙勾结却隐瞒不报,这是姑息养奸。 这种批评纯属找茬,当时李化龙的八队大军已经齐聚海龙屯,眼看就要进行决战,如果那时他选择告发而不是笼络安疆臣,大概当下明军就要闹内乱,播州战场被杨应龙生生翻盘都有可能。 对于李化龙,王文龙自然是十分有好感,不过朱常洛却有些尴尬,他也欣赏李化龙的能力,但是却不想对如今正在被朝堂攻击的李化龙太过赞美,这话传出去就会有政治影响。 朱常洛突然问:“王寺丞为何对郑国泰如此严苛?” 王文龙笑道:“难道殿下喜欢郑都督?先前较场之上,我也是听到郑都督的言语太过无礼,这才忍不住逞口舌之快。” “他是京营统领,推举手下军官也是尽自己的职责嘛。”朱常洛说道。 朱常洛对于郑家当然是恨之入骨,但是在外臣面前根本不敢表现出来,他并不是胆小,而是知道自己在权力之争中处于有利位置,不愿意多惹事端。 不过朱常洛的这种退让对普通的外戚家庭也许有用,但是他没想到郑家是一群奇葩,那可是几年之后能整出梃击案这种大活的人。 第624章 机会上门 在朱常洛耳边说郑家不好的人王文龙绝对不是第一个,王文龙和朱常洛不算熟,继续编排郑国泰也不会有太好效果。 思索一会儿王文龙转而跟朱常洛聊起了算卦:“太子殿下相信占卜之事吗?” 朱常洛听到占卜两个字愣了一下,接着他连忙左右看看,见附近没人听得到他们俩人讲话,这才摇头说:“本宫向来不碰巫蛊之事。” “殿下小声些,”王文龙道:“我在南阳之时曾和人学习过占卜之术,是以才会对郑都督有所防备,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好明说。恕小子直言,此事可能与殿下有关。” “郑家?”听到这两字朱常洛哪怕有心不听,却也是被吊起了极大念头。 王文龙点点头道:“我不敢看皇家面相,但是今日一看郑国泰的面相便觉此人心中有鬼。我敢断言此人数年之内将有射日之举,而以郑家与圣商的关系来看,此事的对象很可能就是殿下你。” 朱常洛听的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王文龙会说出些难以验证的预言或至少也会模糊处理,却没想到王文龙还真铁口直断,开口就说郑国泰会派人害他。 对于这个判断,朱常洛哪怕再佩服王文龙却也不敢信,一个外戚刺杀太子?这妥妥是活够了呀?大明开国以来想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此事殿下应能逢凶化吉,但是一定要注意防备。而且据在下所看,郑国泰只有这一次机会,从此之后便会浅身藏行,再不能造成什么伤害了。小子不敢多算,言尽于此。” 王文龙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言语,而朱常洛看着低头吃羊肉的王文龙,心中惊骇莫名。 王文龙知道要让大人物对自己留下极深印象,最好的办法就是故弄玄虚。 朱常洛身边都是东林党的能臣干将,什么有本事的人没见过?他再怎么整都很难让朱常洛感到惊艳,但思来想去朱常洛肯定没见过的也就剩一上来就敢给他算命的奇葩了。 巫蛊、占卜这种事情在宫庭中绝对是禁忌话题,没有一个好出身的文官会胆子大到这种程度。 几年前妖书案之所以能够造成那么大轰动,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妖书对皇家“行巫蛊占卜之事”。 虽然宫中明令禁止,但是贵族们却还是不少都会偷偷豢养阴阳生,毕竟身居高位之人,大都会对虚无缥缈的命运感到恐惧。 哪怕王文龙在朱常洛面前装神棍,也只敢说他看了郑国泰的面相,而不敢说他看过朱常洛的“龙气”,后者会犯政治错误的。 王文龙给朱常洛算命属于一个长线生意,需要再等几年才能见效,至于郑国泰会不会在不同的时间线又整出同样的梃击案,王文龙觉得概率很大。 毕竟事情是人做的,虽然时空不同,但是梃击案的主角还是那几个,其中该蠢、该奇葩的人物,性格也没有改变。 观操结束。 朱常洛回到慈宁宫,拉着李文松走进内室,他对李文松说:“玄成公,王建阳居然说郑国泰会派人刺杀我,且还说自己是看面相看出来的,真是太荒谬了!” “难道他听说了什么消息?”李文松立刻想到阴谋论。 “我不知也……”朱常洛也感觉奇怪,一方面他不太相信王文龙说他能相面,而且对自己的预测如此有信心,但另一方面却又因为王文龙说的信誓旦旦而不得不产生丝毫警惕。 在回来的路上,朱常洛反复想着郑国泰刺杀他的可能,最开始他是完全不信,但不知如何,越是想到郑国泰的性格,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在增加。也是出于害怕他才把李文松留下来商量。 李太后一家和朱常洛是绝对的利益同盟。 朱常洛的母亲当年就是李太后宫里的宫女,万历皇帝那朱常洛的母亲为妃也是李太后的建议,包括后来争国本一事中李太后对万历说:“你也是宫女的孩子”,也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朱常洛当不上皇帝,李文松一家人的政治投资也将失败。 “殿下莫要太过惊慌,”李文松劝说朱常洛道:“平日里遇事多思索,多防备些,哪怕真有人有那图谋,在这大内之中也是难得能成。” 朱常洛苦笑自嘲说:“此事我乃行家里手也,我同着母后已经防备了十几年了,无非是将幼时习惯再带到慈宁宫来。” “殿下能有这样的洒脱想法就好。”李文松也被逗笑,接着说道:“先前殿下同我说建阳推崇的饮食平衡之法,道也是有理的,这王建阳其人,殿下以为如何?” 朱常洛笑道:“乃一聪明人也,我想要拉拢,却苦于没有法子。我这太子实实只有一个名头。” 朱常洛此时实际上所掌握的资源和权力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弟弟福王,他也想培养和拉拢自己的势力,但却又怕表现得太过积极,朱常洛知道当太子现在的阶段就是要忍,但是却不知要忍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生怕有一天自己要掌权时手中却没有足够强力的班底。 李文松闻言却笑道:“殿下这一个名头便已经招来了多少豪杰,有此名头足矣。” 他建议说:“殿下也该要有自己势力了,哪怕不能明着做事,何不在宫外多设一些资源?有了资源便有位置,还可用来筹佣人脉。” 朱常洛也想过这事,当下问道:“玄成公以为设什么资源为好?什么资源能够只出名气,不出投资,又能招揽英才,还不会落人口实?” 李文松道:“这事我一时也想不出,不过有人能想,殿下不是想要招揽王文龙吗?何不直接去找他?” 王文龙当天傍晚坐着滑杆回到徐光启家,洗澡水刚烧上,便收到朱常洛口信信。 拿几两银子打发了送信太监,王文龙一脸懵:要我帮忙想招?这事儿和我有啥关系? 夜深,春雨淅沥沥的下起来,王文龙的房中油灯却一直亮着,灯光都在春天的湿气之中浸的发洇。 王文龙正在苦心思索,怎么给太子出主意,这真是个非常难搞的事情。 朱常洛是极强的一支政治潜力股,无论是东林还是三党,只要能巴上朱常洛的人,在之后的待遇都不会差,哪怕朱常洛早死也是一样。 王文龙不会长期待在京城,本来很难搭上朱常洛这条线,但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帮朱常洛建言做事的机会,王文龙知道只要把事情办好,哪怕日后他远在天海角,以朱常洛的为人都会念他这份情。 第625章 天主教碰上进化论 王文龙现在很头疼,朱常洛的名气的确很大,而且他在外朝有东林党的支持,打出他的旗号的确能够调动一些资源,但是这些资源的调动都有代价,很容易违背朱常洛不想声张的意图。 思来想去,他大概有以下几种选择: 第一种,纯挣钱,让朱常洛和自己一起做点生意,利用朱常洛的名气以及东林党的支持,朱常洛可以投资的生意非常多。如参与毛文龙的辽东走私、皮岛开发等等,利润有保证,但是这肯定不会让朱常洛满意,朱常洛需要的不只是挣钱。 第二就是如同在福建办报纸和造船一样,想办法在京城做点什么独门生意,让朱常洛可以在生意之中培养人材,同时因为所做的生意不涉及太多的其他人利益,也不会给朱常洛的名声造成损伤。但如此一来,他和朱常洛之间就只算是合作伙伴,不会给朱常洛留下太深印象,到底是没有把这个关系用的足够。 第三种,想一个长久的办法能把朱常洛拴在身边,做些能获得名声的事情,最好是搞个如物理社或者民党一样的组织,同时这组织所作所为还要是能挣钱,有利国家的。有了组织,太子才有长久培养人才的地方。 “唉,这太子当的也太难了,还不如郑国泰活动自在。” 从朱常洛的角度想想,把王文龙换到那个位置也会对福王产生羡慕。朱常洛作为太子处处害怕行差踏错,而郑家在京城却能够随意的结交各类人等。郑国泰利用自己的身份大笔捞钱,在经营之中结交武人党羽,甚至在宗教团体之中都吃得开。 此时在直隶一带流行一种东大乘教,创始教主王森借宗教获得大量钱财,在京城之中买房置地,王森前几年死了,他的儿子王好贤继承教主之位,已经不满于自己邪教头子的身份,拿钱运作成为遵化标下旗鼓官。 郑国泰就在此过程中收了王好贤不少钱财,东大乘教之中又分出一支红封教,教主是王森的徒弟,几年之后梃击案的主犯张差就是红封教徒。 要钱有钱,要兵有兵,还能豢养民间会道门作为自己的打手,先不说郑家的头脑如何,这个执行力着实是令人羡慕,朱常洛根本做不了同样的事情。 外边更鼓响了三声,王文龙摇摇头这事情得好好谋划,一时半会儿硬想出来的主意糊弄不过去:“没头绪,熄灯睡觉。” …… 宣武门外,天主教南堂。 李之藻正趴在一堆钢琴零件中敲敲打打。 利玛窦献给万历皇帝的三十多件贡品之中,地球仪、钟表、油画都获得万历皇帝的喜欢,唯独这件钢丝琴在运输过程中晃坏了,自从到京城后就没弄响过。 万历皇帝之所以批准利玛窦在宣武门外居住,本来意思也是为了让利玛窦能把所带来的西洋玩意儿给修好,南堂的第一批受洗教徒中有不少太监,这些小太监就是万历派来跟随利玛窦学如何修钟表的。后世有种说法,京城的钟表匠人都要尊利玛窦为祖师。 王文龙觉得利玛窦带来的那件乐器是钢琴其实也是误解,这种键盘乐器其实是钢琴的前身羽管键琴,看起来和钢琴差不多,但机械结构远没有钢琴复杂,本质上就是把一堆琴弦放在琴箱里,每一个按键后面都连着一根天鹅羽翅上拔下来的羽毛管,按下一个按键,按键后面连接的羽毛管就会拨动相应琴弦。 就相当于把一个有几百根弦的琵琶横着放起来,然后再连上按键拨弦装置。 原时空中李之藻和利玛窦到最后也没有把这钢丝琴给修好,但是在本时空,因为王文龙的到来使得大明的物理学发展大大进步,李之藻和几个物理学社的文人一起琢磨,还真摸出了这钢丝琴的门道。 李之藻小心翼翼地将一根削好的粗壮大雁羽管沾上鳔胶,然后敲进琴键后面的凹槽中,一抬头就见利玛窦拿着几份报纸,急匆匆的走进屋来。 “师傅为何如此急躁。” 利玛窦指着一份报纸上的文章对李之藻道:“良(李之藻的教名是leo),你读读这篇文章。” 李之藻拿过报纸一看就见这文章名为《由天演论讲开去》,作者李之藻倒是认得,也是物理学社中的一个生员,文章内容则是介绍最近王文龙在武靖伯府中所讲的生物演化理论: “建阳先生言:福建与台湾之黑熊,因地界相隔,各自进化不同。台湾黑熊,居于密林,善攀高树,身形矫健。因猎物稀少,渐以果实嫩叶为食,此乃“适者生存”之理也。 余思世间万物,皆如此演化。再读建阳先生“人猿相别,唯石磨为证”之句,深有共鸣。 自世间有物,历经万年,万物间争斗不息,强者胜,弱者败,物种更迭,无有尽时。初为物物之争,后为人与物争,终至人与人斗。初为野人相争,继为文明人与野人斗,终为文明人间之较量。回首往昔,争斗无休,此乃生存之道,圣人难免。 古时种族繁多,难以计数。然时光流转,种族差异渐减。此乃因优胜劣汰,弱种必为强种所替,日积月累,弱种遂灭。故种族差异日减,乃自然之理也……” 这篇文章从生物演化论的观点出发,进一步引申到了社会学上,甚至已经有了社会达尔文理论的影子,不过李之藻看完之后并不怎么厌恶。 社会达尔文理论对于明朝读书人来说真不算激进,这理论起码还把其他的种族当成人,而此时无论在东西方,激进些的学者都是直接将异族当作禽兽的。 李之藻放下报纸之后,对于这个文章还颇为欣赏,笑着说道:“师傅,此文颇雄辩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确有理。” 利玛窦叹了一口气:“你也认同古时生物种类繁多难以计数,随着时间推演而物种渐渐减少的理论吗?” 李之藻点点头,利玛窦接着问:“那人类呢?人类是上帝所创造还是由其他物种进化而来?” 李之藻闻言下意识回答:“人类自是上帝所创造,乃是万物之灵长,如何能说……”接着他稍加思索却渐渐呆住。 他终于明白利玛窦在担忧什么了。 第626章 兵学变革者王文龙 其实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一书首次在英国面世时,他的理论并没有和当时的基督教产生什么冲突。甚至达尔文当时还是剑桥大学的研究者而剑桥大学就是受教会所资助的,剑桥大学对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也没有任何反对。 这是因为早期的欧洲生物学家虽然都不太相信圣经中关于生命起源的描述,但是却很少会把人类的出现视为低等生命的自然演化结果,当时英国一些着名的牧师都是公开支持进化论的,甚至当时不少生物学家自己都信奉基督教,认为进化论这么精密的规则本身就是上帝的造物。 要直到几十年后,越来越多研究者基于进化论和生物考古证据对于圣经之中的创世学法展开质疑,达尔文的进化论才和基督教之间形成了难以弥合的冲突。 但本时空王文龙在大明提出进化论却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欧洲经过长时间的基督教薰陶,普通百姓心中原始的宗教观点早就已消散殆尽,而在世界其他地方,万物有灵论,却是普遍被接受的宗教思想。 大明境内就有各种各样的创世神话,在这些神话中人类是由葫芦里钻出来的,人类是青蛙和蛇的孩子等等。哪怕是最保守的儒家学者听到这些说法最多也不过是引为笑谈,并不会认为信仰受到了冲击。 在华夏的传说体系里认为人类最早就和其他的野兽无异,直到燧人氏教会百姓生火,嫘祖造了丝绸并教会百姓们纺纱织布,有巢氏教会百姓建造房屋,人类才渐渐依靠生产力和其他动物有所差别。 也正因为人类是依靠技术才区别于其他物种,明朝人很容易就能接受人类也是由更低等的动物进化而来的思想。 而此时天主教,却还在传教开拓的阶段,利玛窦他们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将基督教的创世思想传输给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上帝创世论和进化论之间的冲突远比在欧洲来的激烈,欧洲人会天然相信圣经中的创世故事,而大明的信徒还要经过一道被说服的过程。利玛窦的传教对象还主要是大明的上层文人,这些人也是最近讨论进化论最热烈的群体。 利玛窦在这几天的传教中,已经好几次碰见在布道之后,有文人来询问他进化论和圣经矛盾,利玛窦根本回答不了。 基督教在大明可以获得上层文人青睐就是因为传教之时夹带了许多欧洲的科技,进化论又富有纯正的科学逻辑味道,许多文人并非出于刁难利玛窦的心思,而是真的想要利玛窦帮他解析两者的矛盾。 面对进化论,利玛窦连个借口都编不出来,甚至为此,这几天他都不敢再往翰林院附近几条街道跑了,生怕被那些闲的没事的翰林抓住询问进化论的相关问题。 王文龙的进化论还只是在喜好科学理论和谈玄论道的文人之中引起反应,而他在京营之中提出的军事经济学理论,更是在京官群体中引起相当大的反响。 兵部尚书王世扬那天在京营之中听王文龙讲了军事经济学的几个理论之后,回去就跟兵部中的官员宣传,大家越讨论越觉得王文龙的理论对于大明有用,于是王世扬专门去请王文龙到兵部来坐坐。 王文龙的那点军事经济学理论纯是无聊时翻网页看到的,只有理论知识,结合现实一谈妥妥露馅,他哪敢去兵部?王文龙索性将自己所知的军士经济学相关内容写了一大篇文章送回给兵部官员。 明清两朝是中国古代军事学发展的最后一环,在这时,军事学理论被称作“兵学”。 明代兵学在历史上其实相当有地位,在明代之前文人很少研究兵学,他们只研究将帅之学,“言必称孙子”,重视所谓“权谋”,至于打仗则被认为是武官的责任,文人并不感兴趣,哪怕是专业的史官记录战争过程也经常一通乱写。 到了明代,由于识字率的提升以及文官实际上大量参与了作战指挥,兵学开始由“重道”转向“重术”和“重器”。 大量的明代文人开始研究战法战术,还有不少文人热衷于新式武器的研发,造枪造炮。 不过大量从没打过仗的文人的加入,也使得明代的兵学研究经常跑偏。后世的张之洞评论明代兵学“诡诞不经”“多空谈”便是由此而来。 “由术而器”只是中国兵学发展的过渡阶段,原历史上兵学的下一次大发展要到清代末年,当时面对洋枪洋炮的威力兵学家们延续了一段时间的明代“重器思想”,认为只要造出同等水平的枪炮就能打败洋人。 但后来清末兵学家却发现,传统军队和西方现代军队的差别并不只在武器上,而是训练思想战术思想的全面落后,于是中国兵学进入下一个“由器而术”的循环,在战争的探索之中,许多中国军事家提出自己的作战思想和理论,并最终塑造了一支在技战术、思想理论上都能和各国联军较量的铁军。 军事经济学就是“由器而术”时代诞生的军事理论,在还没完成“由术而器”转变的晚明,军事经济学的思想已经大大超越了版本平均水平。 甚至王文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东西有多强大。 王文龙把自己所看到的军事经济学内容写了一篇大纲式的综述往兵部送去,兵部武库司的官员们打开一看: 库存理论、排队论、投入产出分析、线性规划、对策论…… 虽然都只是最基础的概念介绍,但却直接把这些官员们给看呆了。 用经济学去仔细分析国防建设,居然还有这么多路子可走? 最开始王世扬只是以为王文龙提出了一些新奇的兵学理论,当他自己仔细阅读王文龙送上来的文章之后,立刻就吩咐兵部四清吏司都派人来开会,学习研究新材料。 会议的结果其实并不那么乐观:王文龙的军事经济学理论框架好多在大明根本用不上,军事经济学要想成功实施,还得需要军事指挥学、军事统计学等其他学科的配合。 光是“投入——产出计算”,以如今大明的会计水平,连一个最基础的能够纳入计算考量的准确数字都统计不出来,后续根据投入产出计算而调整军事资源投入分配的方法自然也就成了屠龙之术。 但是军事经济学的相关思想在降低版本之后还是可以指导大明的军事建设的,更重要的是王文龙所提出的军事经济学理论,为此时兵部中的一流兵学研究者指出了一条大有可为的前进方向。 王文龙给出的理论实在是太超越时代了,武库司一个文官的感叹最为典型:“研究了一辈子兵学,观王建阳此文才知兵学该为何物!” 第627章 南城和臭沟 王文龙所提出的国防经济学概念在这个时代虽然还无法完全实行,但是对兵学研究者的启发却是无与伦比的。 后世的经济学者对这篇文章评价是:“经济学启蒙转型之作,华夏特色的经济学由此发端。” 教科书中的介绍更加详细:“国防经济学的前提是大政府,同时期的欧洲国家政府规模普遍小,几乎没有提出国防经济学的可能。由于王文龙出生在东南亚,王文龙的经济学研究早期更像是偏向欧洲的市场经济研究,直到万历三十五年王文龙提出军事经济学开始,明末学者开始思考如何从一个大政府的角度去研究经济发展。” 军事经济学就像是跨越时代到来的启迪,直接促使后来大明两个重要经济流派的诞生。 一派学者学习使用军事经济学研究手段,深入钻研博弈论、计量经济学,最后发展出了面临重大现实问题,进行实证研究和定量模型分析的国防经济学派。 另一派学者则是从军事经济学注重大政府治理的角度出发,解决之前王文龙所写的国富论中只写了私人经济,而很少涉及政府对经济调控的问题,这一派学者专着探究如何将大政府和自由经济结合在一起,最后由此诞生了政治经济学。 王文龙的军事经济学理论被后人认为是国防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两大显学的开山鼻祖,由此王文龙在后世百科上的名头又添上了“经济学家”“政治研究者”两个称号。 甚至因为王文龙的军事经济学对于后来中国中央王朝的军事发展影响太为深远,有王文龙的崇拜者在几十年后表示王文龙就是一个将军,还有相关研究者跑到东南亚去搜集历史材料,居然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找到了“证据”可以证明王文龙在东南亚曾经参与过欧洲人的军队,并且指挥殖民者和土着军队作战,“这段经历正是王文龙后来在军事上有如此多的远见和发明的原因”。 不过提出这一说法的学者很快就被王文龙的后人辟谣,王文龙的后人在媒体上发文表示:“王文龙是一个进步的思想家,从来没有参与过欧洲人殖民亚洲的战争,该学者的说法纯粹是对于王文龙的诽谤。” 赶上这王文龙的研究学者也是个喜欢蹭流量的,据不承认自己的研究是胡说八道,最后和王文龙的后人因此对簿公堂,倒是让王文龙在百多年后又登上了媒体的版面。 那篇军事经济学文章在兵部引起哄动的时候,王文龙正坐着一架滑杆去往京城城南。 在嘉靖朝之前,北京的人口很少,京城的建筑也只包括了内城和皇城两部分,但是随着嘉靖朝以后市场的繁荣,大量的百姓涌入北京城做生意,于是朝廷又规划了南城作为百姓的新居民区。 王文龙坐着滑杆,一进入南城就闻到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万历年间京城的下水道设施还是相当完备的,各大街道都有臭沟,臭沟上盖石板,每年七月科考之前还要打开石板清理一次,百姓称此为“臭沟开,举子来”,除了七月份臭上大半个月之外,其他时间基本能做到排水通畅,平时在内城生活,街道上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 但那只是内城的情况,京城南城的城市规划比起内城要潦草许多。 王文龙一出城门进入南城,就见内城里臭沟上铺设的整整齐齐的条石就不见了,排水的沟渠就直接裸露在地表上,年不疏通使得沟渠中早已有了深深的积水,内里满是蛆虫,臭不可闻。 街道两旁都是民居和铺面,百姓为了做生意和回家方便,只能在臭沟上搭上木板,那些木板有些都长了青苔,又窄小的很,一个妇女正抱着孩子走过木板回家,这妇女虽然是个大脚,但是走在木板上依旧摇摇晃晃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而她脚下就是至少一米多深的半满臭沟,过桥之时连怀中孩子都不敢哭闹,屏息凝神看着母亲。 王文龙看着这场面,询问一旁的孙承宗:“好歹天子脚下,怎么这街道如此肮脏?顺天府难道不管吗?” 孙承宗苦笑道:“南城哪算的天子角下?这地方顺天府衙根本不来的。就比如这臭沟,三五年也不见疏通一次,为了防止臭沟里头污水漫到街面上,干脆每次疏通便将臭沟挖深一些,本地百姓可就遭了难,有那年纪小的孩儿一不小心跌到沟里,捞都捞不起来。” 王文龙不禁想起了后世老舍的话剧《龙须沟》,那话剧描写的就是清末民国时北京南城百姓的生活。龙须沟就是这臭沟两百多年之后的样子,看来话剧中小孩子掉到龙须沟里淹死的情节还真有原型。 也别笑满清,此时大明朝廷对于南城的治理就已很不重视。 因为经费缺少,嘉靖年间虽然划拨了南城作为新的百姓居住地,但是却连南城的城墙都没有修完,这意味着一旦有流贼盗匪进攻北京城,明军基本不会对南城展开防守,南城的百姓就是任由盗贼抢劫的对象。 王文龙把这事情记下,打算回头跟朱常洛说一说。朱常洛不是想做事吗?正好让他号召东林党人给南城百姓改善改善市政设施,好歹把臭沟上的木板换成石板,对于南城百姓来说日常生活都能安全许多,而东林党人做这点事情也是惠而不费。 王文龙跟着孙承宗一起坐滑杆来到了一进小院前,孙承宗自己掏钥匙开门,请王文龙进院子。 孙承宗是保定高阳人,家里往上数八辈全都是庄户人家,直到孙承宗的父亲孙麟才勉强从佃农成为了富户,不过也就是能落个温饱而已。孙承宗在家排行老四,三个哥哥全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因为家穷孙承宗小时候还被父亲过继给较为富有的本房叔伯。 读书在什么年代都不是便宜事,这样的家庭能够培养出孙承宗这么一个进士只能说是孙承宗天资聪颖。此君六岁开蒙,当年就能对联,十六岁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县中的博士生员,十七岁直接考中全府科试第一名,拿着朝廷的奖学金读书。 不过再怎么天才孙承宗到了京城也显现不出来,他现在只是个四十多岁的翰林编修,“穷翰林”这一说法不是没有来源的。孙承宗又没有徐光启那种样的经商才能,徐光启来京城当官三年就能够在内城置下宅子,而孙承宗把薪奉拿回去贴补家人之后剩下的钱财养活自己都困难,自然就只能搬到城南居住了。 王文龙跟着孙承宗走进院子,孙承宗倒是挺洒脱,没有说自己的情况,而是笑着夸奖王文龙道:“建阳在京营中一番言论便引得储君青睐,听说太子殿下还让建阳帮忙做事,建阳实在是本领过人呀!” 王文龙谦虚一笑:“不过是些杂学而已。” 孙承宗摇头说:“什么正学杂学,有助于国家便是好学问,我在翰林院里听那些人天天子曰诗云的自觉高尚,有时心中反而难受建阳的军事经济学实在比起那些理学文章要有用的太多。” 第628章 经略辽东之论 孙承宗对于翰林院清谈之风的批评真是有感而发,他自己虽然是榜眼出身,但却一直崇尚做实事。 孙承宗考中进士之前都在大同巡抚房守士府中做幕僚,并且不是那种只谈文学的卿客,在大同时,孙承宗就经常跟随巡抚进入边塞,结交了许多西北豪杰,并且同边兵一起攀登边塞关隘、访问要塞,甚至帮助房守士平息了一次大同兵变。 他对于边境局势和此时大明深层问题的了解,远远胜过许多书斋苦读考上进士的翰林,导致他和翰林院之中的官员都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王文龙看着孙承宗笑道:“稚绳如此人才,何不去储君处谋职?我或可帮稚绳推荐。” 孙承宗闻言眼睛一亮,但是紧接着却又很快黯淡下来:“多谢建阳好意,但此事没这么容易,建阳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编修对于翰林来说是都是过桥的职位,在当到编修时有前途的翰林就要谋求自己未来的发展道路了。 孙承宗在会试之中获得榜眼,在文官中应该会被很多派系拉拢,可惜孙承宗考中会试时已经年过四十,以此时人的平均寿命来算,孙承宗发展前途似乎已经堪忧,所以到现在虽然有一些党派拉拢他,但是却并没有给出太好的待遇。 孙承宗刚才会跟王文龙抱怨翰林院风气也是因为他这官当的实在有些心灰意冷,当然孙承宗常年给人做幕僚,自是知道说话的轻重,能够对王文龙一吐为快,也说明他真把王文龙当成了朋友。 现在的朱常洛已经坐稳了太子的位置,同时又受到万历皇帝的轻视,这么一个未来几乎必定掌权而此时又略受挫折的太子,是任何官员都会想巴结的对象,孙承宗自然也想走上太子这一条线。 但他却不想让王文龙帮自己说项,孙承宗坦白道:“眼睛盯着东宫的官员不知多少,建阳凭借自己实力可以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已然十分不易,若是在推荐我为太子效力,即使太子点头同意,太子身边的人也不一定能够容许,甚至可能因此将建阳你也搭进去。我想要进入太子的法眼,最大的困难不在太子处,而在朝中党派。” 王文龙想想也不禁点头:“稚绳所说是实话,是我想的浅了。” 孙承宗这十几年的江湖不是白闯的,他对于此时朝中局势的观察的确有独到之处。王文龙作为一个中书舍人再是混到朱常洛身边也不可能进入内阁或成为实际掌权的尚书,所以任他怎样都不容易引起别人的嫉妒,但孙承宗作为曾经的榜眼,进入东宫班底几乎就内定了他将成为未来朱常洛登基之后的重臣,面对的阻力根本不是王文龙可以比的。 孙承宗想要混到朱常洛身边,光是朱常洛点头远远不够,还得需要朱常洛身边的东林党愿意接纳孙承宗。 原历史上孙承宗在官场不得志,甚至告假回乡待了两年,后来他能够重新回到朝政体系也是走了东林党的路子,并且由此平步青云直接进入了管理太子事物的詹事府。而孙承宗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必需担任东林党的打手,为东林党争出力。 后来在梃击案之中五十多岁的孙承宗爆发出了可以和年轻人相匹敌的战斗力,他一人独抗三党的围攻,坚持攻击郑贵妃,咬牙让刑部对于挺击一案继续查了下去。也因此孙承宗得罪了三党势力,后来还差点被三党主持京察之时贬出京师。十多年后孙承宗在朝局之中黯然退场也是从梃击案种下的苗头。 如果有选择,当年孙承宗多半也不想为东林党做打手,但是在如今的朝堂之中,想要上位就只有这一条路。 王文龙道:“稚绳对于朝局观察如此敏锐,我也就不需多说了,阁下乃是我所见人才中一等的,只是咬牙去干,日后定有大作为。” 孙承宗笑着点点头,随着便把话题转向军事方面。 “我最近都在研读建阳的军事经济学文章,获益颇多,最主要做法是拿文章之中的建议去对照我大明如今的辽东军事,颇算出一些数字。” 王文龙问道:“数字表现如何说?” 孙承宗摇头:“一塌糊涂。若以建阳的军事经济学标准来算,我大明在辽东的建军可称得上是冗兵冗员,战斗力极差,却又十分耗费粮饷。” 对于这个结果,王文龙猜也猜得到,他见孙承宗显然还有研究结果,于是笑着询问:“稚绳以为该如何做?” “我观察辽东军务最大的耗费都在官员体系的流转过程之中,辽东本来是隔绝于山东以外的地区,却要养着山东官和辽东官两套体系,同时以文御武,再加上圣上派出的太监监军,这便是三个人看着一头羊,怎么吃都分不过来了哪还有心思去管军务建设?” 孙承宗纵论道:“若由我来管理辽东,第一件事便是裁撤文官。我在西北边境上待过,知道当地武官长期驻扎对于边防情况的了解远胜于外调的文官。山西尚且如此,辽东地方广阔,局势复杂,武官都是地头蛇,派去的外地文官连基本状况都了解不清楚,施政起来注定是错漏百出。何况朝廷一派还派了那么多,非但起不到监督的作用,还大大降低了辽东的治理效率。既然无用,不如裁撤。” 王文龙问道:“辽东的武官本来就是铁板一块,若是裁撤了文官,难道不会培养出军阀?” 孙承宗点点头:“我与建阳对话方能实话实说,定然培养出军阀,但即使培养军阀也比现在辽东局势要好,此时之辽东若是碰上女贞寇边将没有一战之力。辽东军阀好歹能够保守土地,比花钱守不住地要强。” 王文龙点点头,孙承宗说的还真是实话,萨尔浒之战就是文官主导辽东作战的最好效果,十几万军队调动起来了,也出战了,但是打不过。如果辽东真变成军阀主导,萨尔浒之战的结果说不定要好得多。 不过王文龙毕竟是穿越者,他知道辽东局是有更好的整理办法。 王文龙道:“我却以为不一定要出现军阀即使没有文官,也有办法管理武将。” 孙承宗皱眉看着王文龙,不知道王文龙有什么办法。 王文龙道:“辽东的治军,文官办不了,武官会成军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文官武官都要守法,八个字‘修明法度,以法治军’。” 孙承宗思索了一番,微微皱眉,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而是等着王文龙继续说。 第629章 智囊之才 王文龙道:“辽东的治理难点就在于此地山高水远,卫所军户极多,几乎是一个武人社会,如果不增加文官管理,武官定然成为军阀。正因如此,朝廷向辽东所派出的文官和太监数量才会越来越多,如此数量的文官虽然管住了武官,却直接使得武官无法形成足够的战斗力,强如李成梁到了辽东也只能屈从文官意志,不敢在边境上有丝毫巩固。” 孙承宗点点头,王文龙的分析切中辽东边务的要害。 王文龙继续说:“所以对于辽东的军士不能不管,但也不能让叠床架屋的文官体系去管,以法治军同时又可以最大的减小文官体系带来的效率低下,其前提便是能有一个直出中枢的大官负责辽东防务,甚至最好是阁老直赴辽东。” 孙承宗闻言惊讶道:“阁老赴辽东?有这可能吗?” 内阁阁老放着大明这么多事情不管去辽东治军?这想法在孙承宗听来实在太过荒唐。 王文龙笑道:“按现在局势的确不可能,但是这已经是解决辽东危机的最好办法。” 他分析说:“要想加强辽东的军力,必须加强武官的权力,甚至破除以文御武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控制武官的惟一办法就是直接由内阁中枢统领辽东军务。那么多文官人多口杂,办事效率不高,将这些文官的工作全部集中在一个阁老身上,那办事效率自然就高起来了,阁老对于辽东的防务和武官如臂使指,同时在朝中又有绝对威望,稚绳想想看,如此一来你所想要的辽东重整的格局是不是就此成立了?” 孙承宗的第一反应是目瞪口呆,王文龙说的话在他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但是细细思索之后,孙承宗又不得不承认:“建阳所说这方法似乎的确可行?如果真有一个阁老赴辽东,的确能够取代辽东层层叠叠的文官所而直接统领辽东的大将。” 王文龙道:“我以为将辽东的武官全部由一个督师掌握,这是朝廷能够容许,同时又能够最大强化辽东防守的唯一办法。” 孙承宗道:“可若要如此,这位督师必须要获得朝中各派,甚至是圣上的绝对支持。这可就难了……” “的确很难,但也不是绝无可能。”王文龙说道。 孙承宗有些不相信,道:“如此之信任,哪个朝臣能够做到?” 王文龙看着孙承宗,孙承宗明白了王文龙的意思,接着便是摇头苦笑: “我何德何能能有那样本领?” 王文龙笑道:“稚绳是大明一等一的人才,我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孙承宗一愣,看着王文龙不似开玩笑的眼神先是茫然,接着便是收获了赞誉的荣幸,他道:“承蒙建阳抬爱,我虽无这样的本领,但也当勉力为之。若有那一日,以身许国便是了!” 王文龙笑道:“此乃大丈夫言也!我当等着先生做辽东都督建立铜墙铁壁抵御外敌的那天。” 孙承宗哭笑不得,他只把这话当做是伟大的梦想,而王文龙的语气之中却好像是把此事当真了。 孙承宗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心中倒也不禁想象自己能够执掌辽东大权时他要先做哪一件事? 王文龙对于孙承宗自然是全然相信的,因为他所说的辽东解方其实就是后来孙承宗拯救辽东局势的方法。 和孙承宗接触了几天之后,王文龙相信本时空,无论历史被他这个蝴蝶翅膀如何煽动,只要不把孙承宗扇死了,孙承宗多半还能够有机会走到那样的高位上。 关键是孙承宗这个人的人格魅力太强了。此君有见识,有谋略,而且并不自命清高,为了达到目的甘心去做许多委屈求全的事情。 这种人放在什么位置上都吃得开。 原历史上,孙承宗在当了朱常洛的老师之后,又接着当朱常洛的太子朱由校的老师,朱由校在各位师傅之中最喜欢胡须很长的孙承宗,孙承宗上课的水平高,又很容易得到孩子喜爱,朱由校读书时就曾对长辈表示“我偏懂他讲”。 后来朱由校当上皇帝,孙承宗作为天启皇帝的老师获得了皇帝的绝对支持,以内阁阁老的身份担任山海关督师,一上任就先裁撤掉辽东的一大票文官,让辽东的武将直接对他汇报情况,一己之力负担起辽东守卫的全部职责。 有如此的地位,孙承宗接着才有能力调动辽东的防守局势,建起了关宁锦防线,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的二十年间都没有能够打破这道壁垒森严的军事防线,为大明的辽东守局大大争取了时间。 而这种治辽模式最大的危险也正如孙承宗所说,辽东的所有权力全都集中在一个督师手上,一旦这个督师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辽东局势就将在一夜之间风云变色。 历史上以孙承宗得到天启皇帝绝对信任的身份也只能维持督师大权三年。 辽东督师的权力实在太大了,天然就是党争之中的靶子。孙承宗守辽东时无论获得了再多的成绩,一场失败直接就会受到满朝排挤,然后便自然而然的被赶下位置。 到了崇祯手上的各个督师就更惨,崇祯对于他们的信任远不及天启皇帝对孙承宗的信任,辽东的防守也再也没有回到孙承宗统领辽东那三年的如臂使指状态。 这其实说明由督师指挥辽东防务的模式终究还是有缺陷。 但如果没有孙承宗建立关宁锦防线,满清叩山海关的时间肯定会比原历史还早。王文龙之所以专门和孙承宗说明了他日后防守山海关的方法,就是怕他这只蝴蝶翅膀扇出来的影响会让孙承宗没有像原历史一样去建立关宁锦防线,那晚明的局势只会比原时空更加可怕。 而孙承宗也从王文龙的谈话之中收获颇多。 接下来几天孙承宗经常和王文龙一块聊辽东局势,王文龙在这个过程中将历史上孙承宗如何治理辽东的方法掰开了,又重新喂给了他。 这其中许多方法都是原时空的孙阁老经过许多思索才得到的,而王文龙只要查阅史料直接就能说出来,于是一些王文龙想出来的点子往往让孙承宗拍案叫绝。 几天的谈话之后,孙承宗收获了一大堆治理辽东的计谋,同时也对王文龙这个人印象深刻,认为王文龙是绝对的智囊之才。 接下来整个三月王文龙都在京城度过,为万历的龙洋开海公司站台做会讲、到物理学社交流指导、参与各勋贵府上的宴会……忙得不可开交。 第630章 米尼弹 龙洋开海公司的运营方式按照王文龙的建议总共分成三次入股,第一次是由万历皇帝、李太后、朱常洛、福王等皇家投入第一笔资金,第二次入股则是吸收宗室的股分,第三次入股打算面向全天下的百姓富户吸引资金。 四月初,伴随着各亲王府中的钱财送到京城,龙洋开海公司的头两笔筹款总算是完成了,总共弄到了四百多万两银子,比此时大明国库的银两还多。 万历皇帝看到这数字开心不已,王文龙和邹义都受到夸奖,只不过这是帮助皇帝的私人公司干事情,朝廷不好因此给王文龙和邹义加官,只能将奖励转化为实质。 王文龙得了一千多两的赏银,还别嫌这个数字少,李化龙打完平播州之战,朝廷给的赏银是二百两。袁崇焕后来做辽东巡抚打了宁锦大捷,因为得罪了魏忠贤,朝廷给他个人的赏银更是只有三十两。 王文龙这一千两银子奖赏已经算是顶格发放了。 在公司二轮融资的股东聚会时,邹义笑着对王文龙说:“建阳在筹款中的功劳圣上都记着呢,这一千两银子便可作证明。” 王文龙嘴上表示感谢,心中却翻了个白眼万历皇帝说给他银子,却到现在还没送来,诚意实在有些缺乏。 王文龙对邹义道:“请公公帮我把这钱领出来后便买成股票放入第三轮的公司融资之中,也算是我为公司尽的一份心力。” 邹义点点头:“这个好说,不过公司的第三轮向富户百姓融资该如何做,建阳可有建议?” 王文龙笑道:“我已有份章程在心中了,若是公公同意的话,便按我的法子,先不要把第二轮融资完成的消息放出去,且让宗室入股的消息先在京城市场上炒一阵子。” 邹义在前两轮过程中已经见识过王文龙对于公司运营的能耐,乐得听王文龙的建议,当下满脸欢喜说道:“建阳胸有成竹,我也就放心了。咱家忝列公司掌柜的名头,其实所干的事情远不如你多。这次操作权在咱家手上,效果好,圣上的嘉奖下来我当为建阳保举,效果不好,罪责我来承担,绝不让建阳你劳心又受罪。” 邹义能够爬到御马间总管的位置,做人水平还是有的。 王文龙笑道:“谢公公好意。” 两人正聊着,王文龙就见李文松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显然是有事情,邹义颇有眼色,拱拱手说道:“我去那边看看,建阳自便。” “公公慢去。”王文龙说。 邹义远远和李文松打个招呼便转身离开,李文松把王文龙拉到僻静处才问道: “太子殿下所交代的事情有想法了吗?” 李文松对于太子培养自己党羽的计划十分上心,不光为了讨好太子,更重要的是想要朱常洛有能力去对付郑家。 郑家就是京城脚下的大兴人,家族显赫起来之后在京城的势力盘根错节,经常有些过于嚣张的举动,惹得京城中的勋贵外戚普遍对郑家有些意见。 朱常洛的母亲王恭妃一家就对郑国泰恨的咬牙切齿。原历史上万历死后郑家失去靠山,李家和王家就迅速对郑家开始刁难,万历死后第二年,王恭妃的弟弟就告郑家欲行不轨,虽然后来被查明是诬告,但郑国泰的儿子郑养性还是因此被调离京城,郑家由此败落。 王文龙笑着说道:“最近我倒有些想法,不如太子也办个类似于物理学社的学会?” “学会?研究什么?” 王文龙道:“火器。” 李文松听的满头雾水:“太子殿下在京中并不认识什么研究火器的人才。” 王文龙笑着说:“太子殿下囊中尽有可以负责经营事务的人,这就足够了。” “我最近发现了一种效用极好的新弹药。就像苏州的宝泉局制币厂由物理社负责一样,如果太子殿下同意,可以试创办一个火器研究会,帮助工部的官营工厂制造火器。” 李文松连忙问:“有这种能让工部另开一条产线的弹药?” 王文龙道:“等我把准备做好,再同玄成细说。” 王文龙所说的新款弹药就是米尼弹。 米尼弹在历史上是为了解决前装线膛枪装填速度太慢而被研发出来的,米尼弹绝对是划时代的发明,大大的加快了专要速度,还减轻军队的补给难度,即使用在滑膛枪上也能起到不错效果。 王文龙在军中试过这年代的鸟枪,因为没有膛线鸟枪的气密性比起线膛枪要差不少,鸟枪子弹做的必须足够大才能堵住发射时的气焰。这就导致此时的鸟枪装弹困难,拿小木锤敲上半天才能把子弹装进枪膛里,而且还必须再三确认是否子弹抵住了发射药,如果子弹和发射药之间空隙太大是会炸膛的。 鸟枪的装弹速度非常慢,在战场上三轮射击之后骑兵基本就冲到面前了,这时火枪兵对上骑兵就是送死。 而米尼弹弹头小,依靠的是弹头后部的凹槽受到发射药激发时的砌体冲击突然扩张达到密封效果,小弹头只要轻轻一捅就能装进枪管,能明显提高装弹速度。 同时米尼弹还是一种定装弹,发射药和弹头都是先用蜡纸包好,装药之时只要咬破纸包,将火药倒入枪膛即可,节省了打开牛角火药瓶往枪膛里灌发射药的这一步骤,这又能把装弹的效率提升一节。 王文龙虽然不会制造火枪,但是有人会啊,王文龙打算去找几个工部和兵部有名的造枪工匠,米尼弹的制作难度并不高,提出设计思路后顶多十几天就能造出样品。 至于为何不做配合米尼弹的线膛枪。 一来王文龙不知道以现在大明的造枪水平能不能做出合格的线膛枪,二来就凭大明官办作坊的效率和官僚系统的效率,即使做出来线膛枪也不可能马上取代鸟枪在军中的地位,王文龙打算提出思路之后让工匠去试试,能不能成,只能看实际情况。 米尼弹的制造成本并不比铅弹要高,这东西肯定是能推开的。有了米尼弹的加持,大明火枪兵在战场上的战斗力会大大增强。 这年代的火枪兵相当鸡肋,火枪发射速度慢,有效射程也只有两百多步,直到一百步的距离上,棉甲也能将火枪子弹挡下来。 在一百步以内,火枪虽然有可能给着甲敌军造成伤害,但是大明就没有几个火枪兵能够在骑兵靠近百步的时候还坚持发射火枪而不逃跑的。 所以此时的火枪兵几乎只有在对付倭寇这种缺少甲胄的步兵目标时才能有作用,对上以突击骑兵为主力的蒙古、女真军队,大明边军就只能以火炮兵和骑兵、结阵步兵对抗了。 大明骑兵步兵和游牧民族硬桥硬马的对攻时往往落于下风,火炮虽有作用但是又不方便运输,更多时候只能用来守城,这就是大明和女真野战之时总是吃亏的主要原因。 大明即使在辽东,所拥有的战争资源也是强于女真的,关宁锦防线上的火炮,一次一次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八旗军炸的魂飞魄散,无奈重炮出不了城。 如果火枪兵能够在更远距离上对于女真骑兵起到杀伤作用,大明的国力优势必然将更容易地转化为战争优势。 第631章 股票发售 大明的京城顺天府在行政区划上属于直隶,然而直隶总督的职权并不能涉及顺天府城以内,府城以内的事物都归顺天府尹管。 顺天府尹实际管理五州二十二县,七十多万人口,哪怕是京中勋贵也经常有事情提着礼物上门相求,实实在在是天下第一知府,给个省级官员也不换。 当然自从永乐朝后顺天府尹也都是带衔下放的,如今的顺天府尹曲迁乔就曾经是浙江按察使、广西布政使,今年刚升了通政之官,以此大员的背景,担任顺天府尹一职。 然而最近这位顺天府的百里侯却碰上了一件烦心事。 此时曲迁乔坐在花厅之中便忍不住的抱怨。 他端着茶杯问朋友曹一鹏:“子运,圣上的龙洋开海公司要百姓们投资,竟先找到我们这些官员身上来,还催促说两日之内就要公开售股,圣上办产业要百官投资,哪有这样的事情?” 曹一鹏闻言放下茶杯,好奇问道:“允升投了多少?” 曹一鹏,字子运,直隶河间府人氏,万历五年他和曲迁乔同科考中的进士,两人从此便成了三十多年的好友。 曹一鹏如今已经辞官回家,子孙都在京城开办买卖,他也长居京城。 见曲迁乔有些奇怪的看着自己,曹一鹏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今天来找曲兄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你也知我家在京城有些产业,圣上招揽投资的税监也到我家铺面去了,听他那话头,要我家投五百股呢!” “这么多?”曲迁乔吓了一跳。 龙洋开海公司的投资方案已经出来了,面向百姓的招股以股权形式进行,每一股售价一两银子,曹一鹏被要求买的五百股就是五百两,相当于一个技术工人一辈子的收入,足够买二三百亩水浇当个地大地主了。 接着曲迁乔心中确是有些羡慕,曹一鹏在辞官之前曾当过一任镇江知府,那地方富裕,看来他也没少捞,五百两银子说拿就能拿出来。曲迁乔当到了顺天府尹,虽然家里也有个几千两银子的财产,但大多都是田庄,要他一下拿出几百两银子买股票,他一时半会真是会拿不出来。 曹一鹏询问道:“允升可知道这龙洋开海公司能不能盈利?这股分究竟是不是正如公司中所说的能够流转。” “我看是难哦!”曲迁乔叹了一口气,“这公司都是由内监在运营,虽然说的天花乱坠,可是这些人做事难有长性,如何能够盈利?” “那这不是银子砸在水里……唉,可惜我家孩儿都不争气,没有一个朝中说得上话的,”曹一鹏用恳求的语气道:“如此不知允升有没有门路,可以让我家少买些股份。” 曲迁乔为难说道:“并非我不愿帮你,圣上要开这公司,便是我这顺天府尹也要认购股份,整个顺天府从上到下,没人逃得过。” 曹一鹏闻言也只能叹气。 邹义虽然同意让王文龙去操作,但是为了龙洋开海公司的三轮融资能够有个保底的成绩,所以邹义还是在万历那里说了小话,让万历皇帝给整个京城的官员全都摊派了一定的购买指标。 三品以上官员至少要买五十股,三品以下没个二三十股也是躲不过。 这样的数字对于官员来说当然没有到他们的底线,但是却也普遍引起不满二三十两银子都够娶一房小老婆了。 京城中有钱的商户则是更惨,完全被当成肥羊来宰,对于在闹市上开店面的客户,按店面的面积配额,如曹一鹏这样有好几间店面的,不同店面的分配相加,居然凑到了几百股。 不买就是不给皇帝面子,公公们可是要上门来聒噪的。 至于邹义向大家许诺的第三轮融资的股票会根据公司的运营情况进行分红,股票可以随意交易,股价在放开交易之后还会上涨等等,这话根本没人相信。 大家普遍以为股票这东西还要强按着官员富户们来购买,丢在街上都没人要,哪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润? 京中的官员富户无不愁眉苦脸,更有人不断咒骂邹义这些开海公司的太监,甚至连给公司提主意的王文龙名声也在几天之内下降,不少人都觉得王文龙是个靠教唆皇帝找百姓要钱而上位的幸进。 王文龙真是冤,他哪能想到邹义会让万历皇帝出给商户摆官摊派这一招? 为此他只能跑到万历分给龙洋开海公司的总部去住,一来是怕人找到徐光启家里去骂街,二来他也得盯着邹义。 王文龙在公司里反复对邹义许诺按照他的方法做事开海公司的股票不愁卖,可别在搞什么骚操作丧他的德性了。 邹义对此将信将疑,好在前期的摊派配股已经捞到了说得过去的数额,他这才答应王文龙,不再继续摊牌工作。 两天之后,旬休日,一大早曹一鹏就来到曲迁乔的府上,曲迁乔今天也没上班。 曹一鹏一坐下就忍不住道:“今什么股票可以开卖,也不知卖不卖得出去。” 等了半上午时间,曲家的下人才急忙忙回来了。 曲迁乔的仆人擦着汗说道:“老爷,股份卖了,五十股。” 曲迁乔这才大松了一口气,这分配给他的股票果然能够卖掉,这几天他看着龙洋开海公司的股权证,都觉得晦气,还以为这玩意儿就是废纸一张。想不到真能卖掉,不管回收多少银子,损失总算不会有五十两那么多。 “做的不错,待会儿到张师爷处领两串钱。”曲迁乔心情大好,继续问:“卖的什么价格?” “回老爷的话,六十三两,。” 曹一鹏和曲迁乔两人都是一愣,曲迁乔问道:“不是五十两吗?怎么成了六十三两了?” 奴仆回答:“股价涨了,开卖就涨了。小的原本打算一到那儿就把股票卖了,可见着那市场上的股价一会儿一挂牌,一两那是发售时的价格,等到半中午时已是一两二分六,我原打算是回来报与老爷得知的,却见那股价又往下跌了些,便想着老爷无论多少价钱尽快卖了的话,怕它继续跌,于是把股票都卖了便回来了。” 第632章 股价狂涨 曲迁乔和曹一鹏听到那仆人的话都是目瞪口呆。他们只以为这股票是皇帝硬塞到他们手上的东西,能不跌价就不错了,所以曹一鹏和曲迁乔都嘱咐自己的仆人上午无论是什么价钱尽快把股票卖掉,却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还真能涨? 这下曹一鹏也坐不住了,曲迁乔的股票只值五十两一来一去就卖到了六十三两,这中间居然获了十两多银子的利,而他买的股票是五百两银子雪花银,一个波动还不得靠上一二百两去? 曹一鹏急匆匆的出了顺天府衙,直奔售卖股票的钱庄而去。 龙洋开海公司第一天面向公众卖股,股价开市即拉了一个大涨,从一股一两银子,直接涨到了一股一两一钱,最高峰时甚至涨到一两一钱五,让京城之中买了股票的人全都大喜过望。 涨价的原因很快也被爆了出来,原来是一伙辽东客人来京城做生意,见到这公司股票开市便一口气买了上千股,硬生生将股票给拉涨了。 当满京城的百姓得知这一消息更是议论纷纷,哪来的辽东客人这么有钱? 很快各种传言都出来了,有说那人是在金山卫开海做海主的商贩,也有说是专走辽西口岸的朝鲜人,甚至有些阴谋论者信誓旦旦的表示这就是李成梁李家派来购买股票的商人。 无论如何,这辽东客商可是赚到了,一两银子购入,一天时间就涨了一成,据说他们还买了几千股,这可就是大几百两银子的收入,京城外一个大庄子就这么挣来了! 满京城的百姓都为这一造富神话而感到羡慕不已。 于是有些百姓也抱着试探的心态去购买股票,一两银子掏不起或者觉得风险太大那就几家人合买一股,每人出个几钱银子,跟赌博差不多,如果涨了大家都能额外挣一份花销,亏了也不心疼。 大批散户的涌入直接导致龙洋开海公司的股票在第二个交易日继续上涨。 曹一鹏看见这情况,直接选择捂住自己的剩余股票不卖,他觉得这股价还能往上涨。早卖了股票的曲迁乔心里也犯嘀咕,有些怀疑自己把五十张股票全都卖了会不会太草率他甚至想过跟风去炒股,却又怕亏了钱舍不得。 曲迁乔只能自我安慰:龙洋开海公司的兴盛也就是一阵子,第二天股价上涨的幅度不是比第一天更低了吗?说不定接下来就股价就要往下降,五十张股票不是个小数目,出手的晚了可能就要砸在手里。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却向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万历年间的大名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相当草创的金融市场,在这个市场上炒卖的证券包括:盐引、茶引,田庄地契,粮食货品的交割契约,甚至是和尚道士的度牒。 盐引、茶引、度牒可以看做国债,都代表着国家与以许诺却还没有兑现的利润,交割契约大体相当于期货,金融市场中差的就是股票了。 京城之中的游资对于龙洋开海公司能不能盈利并不在乎,他们看到的是公司的股票的确在上涨,有这个投机机会也就够了。 于是在龙洋开海公司股票发售的第五天,京城之中真正的富户也进场了,包括曹一鹏家的银楼也拿出了大几百两银子去买股票,这回不是乐捐,而是真正的投资。 有人买,股票自然就上涨。 龙洋公司股票发售半个月后,龙洋开海公司的股权已经成为实实在在的造富神话,股价已经从发售时的一两银子一股涨到了三两多银子一股。 曲迁乔悔的肠子都青了,现在他看着那个为自己卖股票的仆人再也没有什么奖赏的心思,而是见到就来气。这家伙的手脚也太快了,如果他的五十股不那么急着卖,而是放到今天,半个月就能收入一百多两。 万历皇帝大为开心,他在龙洋开海公司中投入了百万两银子,虽然这些钱只是名义投入,银两到现在还放在他的内库里,所获得的也只是账面收入,哪怕是账面收入,百万两银子突然变成了三百多万两,万历皇帝看着也开心不是? 连带着王文龙邹义这些为卖股之事忙碌的人也都受到皇帝的嘉奖。 王文龙也没亏待自己。 卖股第一天突然入场的辽东资金就是他和毛文龙操作的,拿着开海公司的钱购买公司股票,目的自然是将股价炒作上来。 包括一个月内好几次的股价上涨也都是王文龙和邹义动用卖股资金自我炒作的。 王文龙不得不感叹这年代的金融法规不完善,龙洋开海公司居然可以用卖股票换得的钱财无限量的再购入自己的股票。 不断的卖出旧股,加价买入,带动散户也来跟投,用极小的资金直接将股价炒作上扬,这跟印钞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明朝的资金流动速度有限,把京城的闲散资金吸收的差不多以后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上涨速度越来越慢,这才能逼迫龙洋开海公司必须通过实在回报和分红才能继续拉动股价。 要不然万历皇帝和邹义可能收了钱都不需要出海,直接搞金融运作就能大笔往回捞银子。 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在半个月后渐渐稳定在了三两银子左右。 股票能稳定下来原因除了京城的资金池子只有这么大之外,还因为京中又出了许多支新股票。 有了龙洋开海公司做模板,京城中的商人都发现了股票这一敛财的利器。纷纷开始用股票方式进行民间集资。 大明朝可没有什么金融法,商人们的路子也是野的很,没过多久时间就把王文龙炒作股价的方法给学去了。 这些人的资金盘子没有万历皇帝大,股价越涨越高之后泡沫终有吹破的那一天,过几年肯定给京城带来一场残酷的股灾。 不过起码现在新兴的京城股票市场还是一派兴旺的样子。 京城本来就是钱多物少之地,多少下面官员每年给京官送的冰进炭进使得京城百物腾贵,市场上资金多的很,只靠着股票本身的上涨,先入场者赚后入场者的钱,这个游戏就至少还能玩上一两年。 文武百官现在觉得王文龙给万历皇帝提出开海公司这招实在是太好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财神呀,哪怕是曲迁乔这种股票上市第一天就卖掉了全部分配股票的官员也因王文龙多入账了十几两银子呢,也大概够娶一房小妾的了。 而且王文龙在京城官员之中的好名声还不会因时间推移而下降,因为即使股票市场出现问题,其他京城的股票都倒了,龙洋开海公司有皇帝的名头撑着,股价预期还是会继续上涨的,直隶府的百姓没钱买股了,全天下有钱买股票的人可还多着呢。 股票发售之前官员如何骂王文龙,现在便是翻着倍的夸奖。 第633章 新枪实验 “典玺局局丞”“正五品司礼监”几面官牌在前面开道,邹义穿着一身锦服坐在轿子之中,威风八面。 因为龙洋开海公司第三次募股的事情,邹义最近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大太监邹义这个龙洋开海公司掌柜的名字,而且还是好名声,甚至有人捧之为“邹财神”。 邹义坐着轿子来到南城,在孙承宗的家门前停下,派手下小太监上去询问:“王建阳可在府上?” 开门的小厮见到这一群太监堵门,团团护卫的场面吓了一跳,连忙回答:“我家老爷同着王老爷一块儿出门去了。” 小太监问:“建阳先生哪里去了?” “说是去的盔甲厂。” 邹义心情好也不计较,特意给了那小厮几个赏钱,嘱咐他道:“等王建阳回来你务必告诉他,这两日拨冗到公司一趟。” 这时的王文龙在做什么? 他正在盔甲厂里忙活着做米尼弹呢。 龙洋开海公司的股票上涨到两倍多的时候王文龙就知道这事情稳了,他没必要一直在公司里呆着,于是决定把自己的米尼弹事业拉上日程。 帮助王文龙做米尼弹的人是朱常洛给他找来的,名叫徐凤恩,他爹便是赫赫有名的明代第一工匠徐杲。 徐家祖籍扬州,世代传承的扬州木匠手艺。 这年代的大木匠可以负责整间房屋的修缮,包括了装修、大结构和泥瓦,说是木匠其实已经相当于建筑师、设计师还有工程总监的角色。这种级别的工匠其实已经是管理者。 徐家之所以能够出头,就是因为当嘉靖皇帝时,奉天门以及三大殿遭灾,徐凤恩的父亲徐杲以匠官身份负责指挥三大殿和奉天门的维修。徐杲“拮据经营”“操斧指示”,此君还有神算之术,只要看一眼宫殿图样就能估算出所用的各种维修材料的数量,拿着斧头可以直接断木材的长短大小、分毫不差。徐杲整个维修的过程,嘉靖皇帝就住在工地旁边的宫殿,“上并不闻有斧凿声”“不三月而新宫告成”。 徐杲从此受到嘉靖皇帝赏识,负责了嘉靖朝后来几乎所有宫庭建筑的维修工作,每完工一次徐杲就受到一次嘉奖,到嘉靖死的时候徐杲已经被加官到工部尚书,而且还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只不过他完全是因嘉靖皇帝的宠爱才深居高位,嘉靖一死,徐家立刻没了靠山。徐杲当上了工部尚书,按照此时的规矩是可以在老家建起尚书牌坊的,徐杲在嘉靖年间请求皇帝允许他建一座尚书牌坊,而且还主动申请用自己的钱来建,不像其他尚书一样劳烦乡里百姓捐资,嘉靖欣然允许。然而嘉靖刚死,隆庆初年,徐杲的尚书牌坊就被命令拆除。 明朝也有书法家、绘画家加官到尚书级别的,这些人在家乡建起尚书牌坊,乡里读书人不但没有意见反而会引以为荣,但此时读书人就是看不惯徐杲这么一个木工子弟可以成为尚书。 徐杲的待遇都是这样,徐家子弟自然更不好混,徐凤恩作为徐杲的幼子,最终也只能靠父亲的关系成为一个官匠,又回到了徐杲当年的起点。 不过比起徐杲好一些的是徐凤恩还有老爹生前关照,不需要做自己拿着斧头干活的工头,而是成为了工部负责管理其他工匠的匠官,所学习的技术也不再只是木匠活,从打铁到造炮全都有所研究。 作为工部有名的匠头,徐凤恩还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才来帮助王文龙做实验的,虽然徐家败落了,但徐凤恩平日里接点私活出场费也是不低。 不过对于王文龙的实验要求,徐凤恩却是十分的不理解。 给枪管内壁车线?把要翻滚的子弹从圆球形改成圆锥形,还要在圆锥子弹的后部加一个软木塞? 徐凤恩从父亲手上学来的工作方法是萧规曹随,一切的工艺都要按照先人传承来进行,他也曾经配合赵士桢做过火器的设计实验,但赵士桢的新奇火器好歹都是从西洋人的火器加以改造而来,起码有所本。 而在徐凤恩看来,王文龙这些异想天开的设计全然就是瞎整。 最初的实验效果也和徐凤恩的预计差不多。 这年代连镗床都没有,徐凤恩听了王文龙的要求也只能用缠绳法尽量做出膛线,然而这种膛线的缠距并不稳定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子弹在枪管内先随着膛线纹路加速,又被迫随着膛线纹路减速,铅弹原料太软,不少直接在枪口中就爆了,打出去的子弹碎片都是块状的,射击距离甚至没有滑膛枪远。 米尼弹的研究也没有想象中顺利,这滑膛枪的枪管长,火药劲儿大,米尼弹的尾端薄厚没设计好就导致一枪打出子弹直接裂成了喇叭花,甚至堵在枪口射不出去引起炸膛。 实验做了三天,除了损坏了三支上好的鸟枪、差点儿把一个工匠的眼睛崩瞎之外一无所获。 王文龙也算体会到了火器研究的困难,为了防止伤人,他要求每次实验实验枪械旁都不准站人,工匠在远处拿绳拴着扳机扣动发射。 然后就是一次一次让徐凤恩督促手下的工匠改变米尼弹的金属模具,比如在米尼弹尾端的空腔外面加上加强箍、减少空腔的体积、试验更合理的米尼弹造型。 连做四天,徐凤恩特别生气,认为王文龙就是拿他们这些工人耍弄,公布的工人可是有考核指标的,哪有这么多时间跟王文龙在这浪费? 王文龙为此不得不自己贴了几十两银子,请求徐凤恩务必稳住工匠,接着又买酒买菜犒劳大家,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大家才被安抚下来,跟着王文龙继续折腾。 米尼弹的造型渐渐改到了第四版,线膛枪的镗床也被做了出来,王文龙的发明在摸索中继续前进。 “砰!” 枪响伴随着硝烟后,远处的掩体后面跑出来看靶子的工匠找了半天,以为自己眼花了,查看了好久之后他才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跟王文龙和徐凤恩说:“怪哉怪哉,靶子上有洞,但是看不见弹头?难道是打穿了?两百步还能打穿木板,这不可能呀?” 王文龙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早就和徐凤恩还有工匠们说过自己这次打算造出一把有效射程超过两百步的火枪,而这工匠到现在还说不可能,大概是完全没有信过他的话…… 实在是之前的实验失败次数太多,哪怕证据在眼前,工匠们还是不敢相信线膛枪加上米尼弹能够有这么远的射程。 等大家又试验了几枪,才终于确认实验结果。 徐凤恩一脸激动的看着被打的木纹炸开靶子说:“五百步之外击穿厚木靶,此等利器,闻所未闻呀!” 第634章 献枪之论 线膛枪加米尼弹的组合放在万历年绝对是全世界最高精尖的武器,这年代小一些口径的青铜炮直射距离都不能超过三百步,加上弹道学发展的不完善,曲线射击准头也很差,五百步之外还有一定命中率的线膛枪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的认知。 当然,五百步的射击距离只是靶场中的实验结果,在实战中线膛枪的有效射程能够有个三百步就不错了,王文龙也打算把线膛枪的射程报成三百步。 再远的距离已经人马不辨,虽然子弹还有杀伤力,但是一枪打出去能打到什么玩意儿谁也说不清。 徐凤恩拿本子记录下实验结果,一脸兴奋的对王文龙道:“王舍人,对太子殿下报喜之后得赶快将此物献给圣上,圣上定有奖赏,不知……在献武器之时能否也提一提我们这些工匠?” “这是自然,届时把几个匠头的名字都报上去,若是有奖赏时,大家一起富贵。”王文龙笑着说。 “王老爷仁义。”众工匠闻言一阵欢呼。 工部的官匠大多是子承父业,论资排辈的情况非常常见,匠头和手下的小工都是亲戚关系,报了匠头的名字,匠头受赏工人们作为一家人也能够有所收获。 王文龙问道:“我们只不过是发明了一种新的火器,这就能够受到圣上奖赏?” 徐凤恩笑着说道:“此种火器如此犀利自然可以。圣上颇重视我们匠人,今年奖赏重修宫门的匠官,督造公公以下,加官者有三百多人呢!” 徐凤恩一番解释,王文龙才知道别看万历皇帝对朝堂上的官员任免不上心,对于提拔匠官万历却是非常热衷。 紫禁城内的两宫殿门大修工程,很受万历皇帝关心,因为宫殿门修的好,雕刻精美,造型美观,万历皇帝去年就高兴的打算升一千多个工人为匠官。 虽然匠官只是末流的九品官,但这人数也实在太多,朝中官员为此闹了好一阵,万历皇帝才终于退让,勉强把升官的人数从一千多降到了三百五十多。 还真别觉得万历夸张,他最多只是算关心自己家装修水平的业主而已,万历的好圣孙天启皇帝作为着名木匠爱好者在此事上尤胜皇爷爷。 天启亲自监督皇极殿修造工程,和工地上的木匠同行们交流经验,大有收获,当皇极殿建成之时,“匠官杂流升授者九百五十六人”——修个宫殿升官的人数超过了天启一朝的进士总数。 幸亏天启没过多久就死了,这些匠官也被各种理由裁撤,否则恐怕发放俸禄时,工部尚书看到一堆小匠官的月俸,会急的青筋暴起。 实验成功之后,王文龙连忙派人去通知东宫,准备向万历皇帝报告这个新发明。 王文龙也不是没有想过利用米尼弹和线膛枪的发明为自己挣更多利益,但是仔细了解过这年代的状况之后,他无奈发现把这个发明成果呈报给万历皇帝已是最好的选择。 这年代没有专利保护制度,新发明能够像蜡版活字印刷术一样转化成实际经济利益的非常少。 就比如嘉靖年间着名的藏书家安国改造了铜活字,使得铜活字在油墨印刷出现之前也小范围的可以使用。但是这个技术革新并没有给安国带来多少钱财收益,安国最后选择用自己发明的才干作为进身之阶,结交了许多朝廷官员。 后来安国成为嘉靖年间大明十七家巨富之一,时人记载安家家资过五十万,他的致富原因并没有详细的史料留存,但安国一度和严嵩严世蕃父子关系密切,有人怀疑他就是凭借发明家的身份成为了严家的掮客,由此才开始了自己的致富神话。 就像安国的选择一样,在此时个人有了科技发明,便直接拿去献给官方以换取最大名声,是许多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而王文龙的计划除了获得名声之外,还要让太子的人入局,为大明军队督造线膛枪和米尼弹。 大明的官办作坊体系相当粗疏,往往因事设部,比如原历史上因为孙元化等人熟悉火器制造技术,便被推荐到辽东督造火炮。 技术发明人依靠所掌握的技术进入官僚体系是一个常见路子,孙元化以一个举人的身份能够当上山东巡抚,可见在这套匠官体系之中若遇到机遇,前途相当光明。 至于太子和东林党能不能依靠米尼弹和线膛枪就运作出这么好的一个位置,那就要看东林党的实力了,王文龙对此还是相当乐观的。 王文龙将米尼弹试验成功的消息报告给了朱常洛,朱常洛大喜,派太监告诉王文龙,说他马上就会派人到盔甲厂去看实际情况,叫王文龙先回去好好休息。 王文龙也的确需要休息,连着几天的赶工实验,他几乎都没有好好合过眼,回到孙承宗家,孙承宗还在翰林院没回来,王文龙却从孙承宗的仆人那里得知邹义今早刚来找过他。 邹义上面还连着万历皇帝呢,王文龙不敢怠慢,只能又赶往龙洋开海公司。 邹义正在公司之中,见到王文龙急急赶来,笑着问道:“建阳还能研究火器呢?果然是全才。火器制作可还顺利?” 王文龙笑道:“已经有些眉目了,不知公公叫我来,有何事相商?” 王文龙直入主题,邹义也省了寒暄,叹气说道:“眼见公司就要正式运营了,我从没做过生意,心中没底呀。” 原来邹义是想找王文龙取经。 邹义本来就了解过王文龙的背景,知道他在南方经商挣了不少钱,比邹义这个内书房出来的太监经商经验要丰富的多。经过股票市场融资的这一番操作,邹义更对王文龙的经济头脑感到佩服,想要从王文龙这里得到一些公司未来发展的指导。 “我当什么事情呢?”王文龙笑道:“公公不需担心,龙洋开海公司能动用的实际银两有一二百万,股票又集来了千万之数的银子,公司只要稳定经营,业绩上定然不会太难看。” 邹义点头说道:“这点我已经派人去干了,最近已让人到江南去订船,还有台湾的福源盛船厂,我们也打算找他订几艘欧洲式的大帆船,蔚来公司的主要盈利方向就是开海行商。” 第635章 挣钱之道 邹义说了造船计划之后又继续道:“公司这几百万两银子除了造船之外,还能做一些近期的投资,我想的是拿到福建和江南去放贷,就如建阳所说,开海公司已然有个钱庄的架构,正好将之利用起来。” 现在龙洋开海公司的资金募集阶段已经完成,有大把的钱,问题就是要投资什么生意可以获得最大回报。 邹义的思路是要建自己的商队,另外就是到江南去放贷,这倒也是个可行的法子。 王文龙提醒说道:“如此做事最怕是东一鎯头西一棒子,需要有人来抓总才行。” 邹义点头道:“我已打算在各地都放下掌柜,对于他们限制也不太死,只要求他们能够拿回应有利润。另外一点,我强调公司只准招募伙计,不准招兵和爪牙。” 听到这一点,王文龙忍不住赞同:“公公看的准,有此一条公司才能长久经营。” 邹义郑重说:“这是我最注重的一点,明令禁止之外还得每年派人去巡视,谁敢培养爪牙打手,我就先废了他的位置。” 龙洋开海公司派到各地的掌柜许多是出自内官系统的把头和当头,这些人里有太监有皇奴,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如果邹义没有限制他们招揽爪牙,这些人肯定不会专心挣钱,而是直接招募私兵劫掠百姓,那来钱多容易?如此一来,所谓公司就变成了另一个形式的税监。 邹义不允许公司的人招揽爪牙也不是他多么体恤百姓,而是税监模式已经被证明阻力极大。 万历皇帝愿意投资公司就是想要用一个阻力更小的方法捞钱,且派出税监万历出的不过是几张圣旨,而龙洋开海公司他可是实实在在投了上百万两银子。 如果龙洋开海公司变成了另一个模式的税监,过不了几年肯定也会同样被全天下的文人百姓所抵制。若是邹义把工作干成那样,几年之后他真有可能脑袋搬家。 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权利能够稳固,邹义也会紧盯着公司派出去的掌柜们,不允许他们把事情做得太过。 邹义说道:“开海公司靠着建船队和放贷款固然可以获得一定利润,但是这获利的速度太慢了,我怕获利数字一出来,股东不满意,股票下降。” 邹义的一番话让王文龙心中想笑,这市场经济放到封建时代还真能教育人,压力之下邹义这个大太监居然都要开始思考投资公司的小股东会不会满意的事情了。 如此在乎散户的公司,放到后世怎么不称一声股市良心? 王文龙问道:“公公可算过第一年的投资回报能有多少?” 邹义说:“我已草草算过,如果不用掠夺手段,即使放贷也放不出印子钱的利率,即使所有贷款都放出去,投资回报也不过是一成而已。这如何能够满足股东之期望?” 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已经涨了三倍了,而一成利润是针对第二轮皇家和宗室所出真金白银算出来的,估计也就是三四十万两。 邹义下意识觉得股价翻了三倍,公司一年却只能挣回三四十万两银子,这肯定不够。 王文龙闻言却哈哈大笑:“一成利润足够了!” “邹公公莫担心,买卖股票并不像是做生意,股价看的是期望,龙洋开海公司到现在还没开始盈利呢,股票开卖半个月却已经股价翻了三倍,这就是证明。虽然有我们在其中做手脚的原因,但光凭京城百姓的热情以及对开海公司的信任,即使我们没做手脚,股价涨个两倍也是正常。” 邹义有些不敢相信:“建阳莫要太过乐观,此事圣上盯着呢,可出不得差错。” 此时大明朝市面上资金紧缺,在邹义看来老百姓拿着本金去放印子钱一年获利都能有个两成左右,龙洋开海公司的执行效率低,只能获得一成利润这已经非常少了,百姓怎么可能还会买这样公司的股票? 前世被股票坑过的王文龙却觉得龙洋开海公司的股票实在太好操作了,这年头的股票市场连强制公示制度都没有,为了炒作股价公然说谎都可以,能把后世的那些烂公司给羡慕死。 更何况龙洋开海公司真是能挣钱的,都不需要对散户说谎,稍稍修饰一下业绩即可。 王文龙笑着说道:“公公若是不放心,可在年底公司清账之时,找人写一封今年公司投资的情况表出来,向百姓列明今年公司造了许多船,钱全都投在造船上了,一年时间这些船只定然造不完,故而也无法下海,百姓自然会理解公司的盈利为何如此低。工厂中的船坞是实实在在的,这都是可预期的利润,虽然今年公司的盈利只有一成,但百姓知道这消息,便会相信明年公司将有更多获利。” 王文龙又建议说:“若是公公觉得这样还是太慢,那就投资一些京城百姓看得见的生意,比如说资助在天津卫练水手的勋贵。” 邹义皱眉说道:“那些勋贵训练水手纯属胡闹,投钱进去岂非浪费?直隶不是出好水手的地方,未来公司的水手要去福建和广东招的。” 王文龙摇头笑说:“去福建广东招水手自然是要,但公公也说了是未来,这两年总要让京城的股东看见公司有在干实际的事情。” 王文龙反复强调股票涨价靠的是利好信息,而不一定需要真正的获益。邹义听的目瞪口呆,甚至对王文龙的观感都有些变化。 看看王文龙所提的主意:建议公司号称要远征东南亚并打下一片殖民地,以此炒高股价。建议公司慢慢的把构船造炮的计划放出来,每放出一次计划就炒一次股价。 邹义原本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太监就够奸猾的了,却没想到王文龙更甚,这些建议哪里像文人能想出来的,全然是一副奸商的做派,时时刻刻想骗股民的钱。 也就是王文龙听不到邹义心中的想法,否则他肯定叫屈。 王文龙让龙洋开海公司将未来将要执行的计划慢慢放出,炒高股价,这已经是很正常的公司操作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是这么整的。不先画大饼,他们哪能够凭借几条破船就在两国国内集来那么多资金? 真正奸的招数王文龙还忍着没说呢,比如到东北去买一片荒岛号称公司要在上面种人参,等过两年万历皇帝和公司中一众大股东高位抛售股票赚够了,再说寒潮来了种的人参死了,股价应声下跌,那时各大股东再低价把股票买回来反复收割……那才叫坑死人不偿命。 第636章 文官中的武林高手 也许是因为这年代的人普遍轻视商业,反而对于经商有了一种基于不了解的敬畏。邹义在当司礼监太监的时候,可以上下其手、胆大滔天的捞钱,但经营公司之时却是谨慎小心,生怕哪一步做的不对就会导致公司亏钱,让他和万历皇帝没法交待。 王文龙对邹义的一番话,说的邹义将信将疑,对于王文龙所提出的那些激进哄骗的方法,邹义全都不敢用,而是选择了最稳重的办法,邹义打算公司现阶段先放些贷款,组建船队,下一阶段再看有没有机会出海占领港口。 对邹义这稳重的做法,王文龙也不好多说什么,他甚至有一种自己在教一个老实商人学坏的感觉。 邹义这也是刚刚开始做生意才会如此谨慎小心,等时间一久,有些招数他该用也会用上的。 王文龙回家休息了两天,朱常洛终于派人来到盔甲厂查看情况,来观看实验的东林党都是知兵的人物,在实际看过米尼弹和线膛枪的演示之后几人都是大受震撼,连忙回去汇报朱常洛。 新发明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朱常洛和东林党很快接受了王文龙的提议,决定将此发明呈报上去,而王文龙这边则同意帮助太子训练出几个人才,届时他们都能以“枪炮专家”的背景负责制造米尼弹和线膛枪,为太子在工部和军队拓展势力。 东林党运作之下,王文龙发明了新式武器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开,万历皇帝也同意派官员前来观看武器演示。 被派来帮助王文龙的两个东林人物都是熟人:徐光启和梅之焕。 见到这两人出现在演武场中时,王文龙也是一脸懵,跟两人打了招呼,便委婉询问为什么不派熟悉武艺的官员前来? 徐光启和梅之焕对视一眼,梅之焕笑着表示:“建阳或许不知,我俩都是自幼习武。” 等到两人一番解释,王文龙更懵。 梅之焕出生麻城世家,从小喜好骑射,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游侠儿,他十四岁时御史到部中检阅武备,碰上梅之焕骑马冲进校场,御史生气,让他和手下的材官比武艺,梅之焕九射九中,长揖上马而去。 如果说梅之焕还只是个骑射技能比较强的世家子弟,徐光启的故事就更离奇。 徐光启从小身子就健壮,还得人传授,几岁之时就在落雪后的松江城墙上练武,城跺沾上冰雪十分滑溜,而幼年的徐光启身居几十米高的城墙上毫不害怕,踩着城跺纵跃,经常一上午就围着松江府城跳一圈,高兴了还翻俩跟头。等到他十几岁,轻功大成,“读书龙华寺,飞陡塔顶,与鹤争处,俯而嘻。” 徐光启笑着说:“我青年时由松江至肇庆、韶关教书,穿州过府,全靠一柄佩剑防身,若没些本领早叫强人掳去了。” 王文龙听的目瞪口呆,武林高手就在我身边。 这也是王文龙对于两人的史料细节了解不够,梅之焕后来当甘肃巡抚时碰到河套贼入侵,梅之焕自己领兵出战,一战斩首七百余人,此君退休回家后还碰到崇祯年间数万贼攻麻城,六十多岁的梅之焕亲自披挂当做主帅,靠着民兵就把城给守下来了。 相比之下徐光启的军事才能则要弱得多,此君在崇祯朝给出的不少练兵建议都很抽象,甚至自称用上他的火器,所练之兵能以一当十,也不知是不是把普通士兵都当做和他一样的格斗高手去想象了。 梅之焕和徐光启两人对于火器的了解远胜过京营中缺乏训练的官兵,东林党派这两人跟王文龙学习制造和使用新式火器,一些之前王文龙想要实验的武器用法两人都能够理解并且配合,让王文龙省了不少心。 几天之后,朝中委派官员来查看新造火器,领头的是兵部尚书王世扬,陪同的御史名叫熊廷弼。 王文龙几人等在盔甲厂,见到王世扬和熊廷弼两人分别下轿。 就见熊廷弼如今才三十八岁,人高马大,满脸严肃,“铁面御史”名不虚传。 王文龙上前笑道:“见过王老尚书,熊御史。” “王舍人不需多礼。”因为王文龙那份军事经济学的文章,王世扬对王文龙的印象不错。 熊廷弼也是笑道:“王舍人叫我飞百即可。” 熊廷弼的弟子冯梦龙和王文龙是好友,熊廷弼自然也要讲些人情,更何况熊廷弼这个监察御史权力虽大,但是官阶不过七品,王文龙则是六品官,熊廷弼在王文龙面前其实还被压着些。 王文龙也笑道:“同样叫我建阳就是。” 熊廷弼点点头,接着就问:“建阳公那新式子药同火铳真有那般神奇?能够在二三百步外破甲?军械虽是器物,却干系着国防大事,可不能如同小说一般胡诌。” 闻言王世扬不禁微微皱眉,王文龙身边的徐光启和梅之焕都诧异的看着熊廷弼。 王文龙也是有些意外,熊廷弼开口就怀疑他夸大言辞,虽然知道他为人刚性,但这也太直了…… 一些明代历史故事中会说熊廷弼是东林党人,然而看看明代史料就知道熊廷弼生前经常被东林党排挤,这是因为熊廷弼作为湖北人其实更倾向楚党,并不被东林党认为是自己人。 后来的史书之所以把他划成东林,大概目的还是为塑造出一种忠臣都是东林党的观感。 熊廷弼自己对东林党的态度也不算太好,而且此君性格非常刚直,在防务之事上不愿揉沙子,他总觉得东林党和太子最近把王文龙发明的新式火器吹嘘的太过是为了给太子党贴金谋利,但这却是会损害大明的军事建设。 面对熊廷弼的询问,王文龙也懒得辩解,道:“飞白看过演示便知。” 王世扬也连忙和稀泥,笑道:“是了,先去看枪。” 王文龙带着大家走进校场,今日所用的线膛枪和米尼弹早已经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还拆了一把线膛枪展示此枪的零件。 梅之焕负责今日的试枪,他拿起一支矫正好的线膛枪,指着远处的木靶说道:“那块木靶放在三百步之外,我用建阳此枪,可一枪中之。” “慢!”梅之焕还没举起枪来熊廷弼就喊了停,指着远处的靶子问说:“可否取靶材一看。” 这回连王世扬也忍不住皱眉,但他却不好说话。 梅之焕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熊御史莫非怀疑我等做手脚?” 王文龙连忙拦住说:“飞百要看靶子,拿来看便是了。” “多谢。”熊廷弼情绪稳定的回答。 第637章 划时代弹药发明 盔甲厂的工匠跑去拔来插着的木靶,熊廷弼还真的将靶子翻来覆去仔细查看,确定靶子上原先并无孔洞才点点头道:“如此便没问题了。” 梅之焕闻言不禁冷哼一声。 看着那工匠又拿着靶子远远的跑去放置,梅之焕嘲讽道:“熊御史可要再拿尺量一量这把子距离,看有没有三百步?” 熊廷弼一笑:“我也晓得认靶距,这距离没问题。” 熊廷弼在读书之前也是习武的,二十出头时,熊廷弼曾考中湖广武乡试第一名,后来转而学文,在三十一岁上又考中了文乡试第一名,然后进京赶考三十二岁中进士。 论武力值,熊廷弼只怕比梅之焕还强些。 为了体现出线膛枪对比鸟枪的优势,王文龙提议王世扬来之时带上一个熟悉火器的军官,作为和线膛枪对比的对照组,军官使用自己的鸟枪和熟悉的装备和梅之焕比拼开枪速度。 新枪的试验正式开始。 神机营的军官跟梅之焕拱拱手,将自己常用的鸟枪也拿在手中,王文龙说一声:“开始!”两人便都开始装弹。 这年代的鸟枪打三百步外的靶子,根本就没有命中率可言,所以那军官只需要对空放枪即可,而梅之焕则还要瞄准,尽量确保命中率。 比试一开始,王世扬带来的军官就以最快速度打开牛角火药瓶,往枪管之中倒火药。 看到这一幕,熊廷弼不禁表情玩味看了王世扬一眼。 按照火器操典,往火枪中倒发射药要十分小心的拿量具称量足够份量再往枪管里倒的。 称量所用的量具就是火药瓶的外盖,装满一盖就是打一枪所需的发射药量。 而这军官拿着火药瓶直接就倒,只能说明他非常熟悉火器操作,凭经验和手感就能倒出合适分量的火药。 王世扬虽然表面上和东林党人亲近的不行,但却选了个十分熟悉火枪操作的老手。 面对众人的目光,王世扬脸上毫无尴尬,还笑着冲王文龙点点头。 他虽然不像熊廷弼一样对于东林党鼓吹王文龙新发明的武器采取全然负面的态度,但也不认为这武器会有王文龙说的那么神。 什么装弹速度是普通火枪的三倍、能射三百步远,只要能达到其中一条标准就已经足以让王世扬惊喜了。对王文龙的欣赏归欣赏,他可不想被东林党逼着给军队装备无用的武器 那京营军官动作非常快,一边倒发射药,一边就将一张垫底的棉质含在嘴中湿润,便将棉纸垫在枪口上,从囊中取出一枚铅丸,另一手已经抽出通条,飞快的将铅丸和用以密封的棉纸压入枪管之中。 见到军官的动作并不放水,熊廷弼这才稍稍放心,他又转头看向梅之焕,然后却不禁愣了。 梅之焕根本没有拿火药瓶,他直接拿起桌子上一个油纸包叼在嘴里,稍稍用口水湿润油纸之后就将那油纸包尾端咬开一个小口,然后便将整个油纸包连塞进枪膛中。 王世扬这时也刚注意到梅之焕的动作,忍不住问王文龙:“梅翰林这是何意?” 王文龙对两人解释:“空心弹能够快速加快装弹速度的原理就在于节省装弹步骤,我们将发射药事先包在油纸里,油纸的上端则包着弹丸,油纸包外层的油纸可以去替代用来密封的棉纸,这样在装弹时一次性就能将称量火药塞密封纸和放弹头的三个动作做完。” 王世扬和熊廷弼都不禁点头,“原来如此!”他们算是知道为什么东林党人说这种米尼弹装弹迅速了。 两人觉得他们已经破解了米尼弹装弹迅速的原因。 这时梅之焕已将油纸和弹药按入枪膛前端,紧接着便拿起通条,这是要准备把子弹塞入枪膛底部。 为了使得器械轻便,军中一般会用质量较好的熟铁打造塞子弹所用的通条,这样可以在保证铁条韧性的情况下减轻重量。 但是梅之焕拿出的这根铁条却像是铸铁所制,不光比一起此时鸟枪常用的通条要粗,甚至尾端还有一个大大的木柄。 王世扬看了一眼,还以为这是因为王文龙新造步枪,还没有时间打造足够好的配套用具。 他评价说道:“军器要跋山涉水携带,这通条做的还是粗笨了些,若是正式制作,应当改成熟铁为宜。” 话刚出口,众人就见梅之焕直接将通条放在枪管口,然后他松开扶着通条的右手,左手提着枪管将枪托往地下用力一磕,那通条借着惯性直接就捅到底部。 王世扬和徐光启都呆了,另一边正在装弹的对照组军官更是不禁一愣。 传统的圆形铅弹为了密封性必须比枪管做的大上许多,想要塞入枪膛十分困难,甚至要拿木锤去锤。而米尼弹可以借助发射过程中的膨胀达到密闭效果,弹头能够做得比枪管细,装弹之时所用的力气比起圆形铅弹要小得多,王文龙采用了前世近代法军的装弹方法,直接把通条做得重一些,利用惯性就能快速装弹。 当然,这对米尼弹的火药质量也有要求,历史上法军使用这种他们创造出来的装弹技巧时就常因为火药质量太差,一磕便把枪给磕炸膛了。不过对于明军来说,米尼弹大部分时候是使用在滑膛枪上的,滑膛枪的内壁摩擦力小,即使不小心把火药磕爆炸了子弹也不会嵌在枪管里,而是会把通条和铅弹一起打出来。这种情况在王文龙试验的时候就碰见过两次,士兵眼疾手快就能躲得开。 今天米妮蛋所用的火药都是王文龙让工匠过了两遍筛的,粗细和颗粒度都很完美,自然也不会一碰就炸。 通条一磕之下深深落进枪管之中,离着上弹到位只差一两寸的距离,梅之焕最后熟练对着手柄使劲拍两下,便装好了子药。 梅之焕飞快的抽出通条,将枪端平,拿小葫芦在火药池中倒入发火药,轻轻吹亮火绳,瞄准开枪。 到这时速度已经不需要再比了,对照组的军官才刚拿起木锤慢慢的把通条往枪管里锤呢。 梅之焕这几天已经把线膛枪的装弹过程练得十分熟悉,开完一枪之后飞快的又重复装弹,等那神机营的军官打出一枪时,他已经在装第四发的米尼弹了。 实验结果出来,王世扬和熊廷弼眼中满是惊喜之色。 王世扬忍不住道:“建阳真是发明了一样神兵利器啊!” 王文龙的说法还真不是吹牛! 只要稍有军事眼光的人就能看出,发射速度超过圆形铅弹三倍的米尼弹,有十分强的实战意义。 而且这东西的成本也够低。这无非就是把原本分开存放的火药弹头和油纸装在一起,再给弹头换一个模具、底部加一个木塞而已,除了那个木塞,其他和传统的圆形铅弹用料、造价差不多,甚至据王文龙的说法,因为米尼弹可以更好的利用发射药的能量,所用的弹头重量比起传统圆形铅弹还能低一些,能省一些金属材料。 到此,两人都是大为欣喜。至于线膛枪的精度王世扬和熊廷弼已经不打算计较,只凭着米尼弹的奇效王文龙的发明就足够配得上东林党这些日子的吹捧了。 而当试枪结束,看到三百步外的靶子上密集的弹孔时,王世扬和熊廷弼则是再次惊讶的合不拢嘴。 第638章 有效射程三百步! 王文龙指着演示的线膛枪管里面的膛线,跟王世扬还有熊廷弼介绍了膛线的作用,又对着靶子解释说:“这两杆线膛枪是专门选择出来的最精确的枪支,三百步只是线膛枪正常的有效射程,如果以这两杆枪的素质,我们试验过,这两杆枪甚至能够打中四百到五百步外的靶子。” 王世扬张大嘴巴,虽然难以相信,但是面前的木靶子上的弹着点十分密集,足以说明梅之焕瞄准三百步外的靶子射击仍旧有相当的准头。 以弹着点散布来说,的确将目标距离再往外推个一两百步,也完全可能打中。 他忍不住问道:“这样的枪造价高吗?” 王文龙直白回答:“做线膛枪的成本极高。要车出合格的膛线首先需要枪管的钢材质量足够好,盔甲厂常用的枪管质量普遍不达标,为了赶工,这一根枪管是从十几根枪管之中选出来的,选出枪管之后磨膛线又有损耗,总共报废了二十五支枪管,才做出了两只可用的线膛枪。” 熊廷弼点头:“怪不得这线膛枪如此神妙,原来是百里挑一出来的。” 王世扬听完之后却忍不住喜上眉梢。 他觉得这线膛枪完全也可以小规模的装备军队,起码可以装备军中的神射手用以守城。 作为兵部尚书,王世扬可以从全局角度考虑问题。 既然线膛枪和兵部所造的鸟枪所用的枪管没有本质差别,那就完全可以以最高标准去制造线膛枪管,测试质量之后可以车膛线的就继续制作线膛枪,不合格的枪管还可以拿去制作鸟枪。 大明兵部的制式鸟枪的质量经常为士兵所诟病,就因为这玩意儿以量取胜,王世扬估计那些所谓报废的线膛枪管拿,质量可能比大明制式的鸟枪枪管还好。 王世扬稍稍思考就能明白线膛枪在作战中的用途。 线膛枪在三百步外还能打碎硬杂木做成的靶子,也就说明足以击退三百步以内所有着棉甲的敌人,看那木靶子的碎裂程度,如果是质量优异的线膛枪,即使是穿铁甲的敌方,在三百步内被它打中至少也是骨断筋折的。 更别说质量好的线膛枪还能打到四五百步。要知道这年代大多数守城炮可以准确射击的距离也就是三百步左右,这东西妥妥的是守城利器啊! 线膛枪的造价相比于鸟枪更高在王世扬看来并不是太大问题,现在守城都是要靠大炮的,三百步外还有准头的大炮,每一门都是天价,线膛枪造价再高,也比不上造炮的价格吧! 如果小聚点的在守城之战中,守城明军能够装备上十几把线膛枪,那足以让攻城的敌人心惊胆战了。 王世扬对于鸟枪的想象只限于守城而不是训练猎兵,甚至没想过让线膛枪兵去打野战,这也不能说他是不思进取,反而是明军最现实的选择。 明朝军队虽然之前并没有提出军事经济学的概念,但早就已经按照经济学成本最优的方法在打仗,对于大明来说,训练一个合格士兵的成本比周边的游牧渔猎民族要高。 而明军对上周边民族有生产力优势,把敌人拉入攻城战比拼物资消耗,其实是大明对上周边民族最合算的作战方法。 王世扬的张是这样算的:关宁铁骑这样能和周边民族相匹敌的冲击骑兵,一个普通士兵年工资就是三十两,养马的费用三十两,光是普通骑兵一年的花费就要六十两,这还不包括每次出战之前的出征银子,得胜之后的赏钱。 而大明修一公里城墙花费的银子也就五千两左右,而一个能容纳千人驻扎的普通的边境要塞,城墙周长还不用两公里。 也就是说一个两百人的骑兵队,一年的开销就足够在边境修一座坚固的要塞了。 何况关宁铁骑和女真人正面冲突还不一定打得过,而要塞建在那里就能够有效阻遏敌人。 如此一来,换谁坐明军主帅这个位置上,都会更愿意在边地上修要塞。 王世扬和熊廷弼对于实验结果都大为惊喜,王世扬抓着王文龙的手连连夸奖,表示自己回去就上折子向皇帝说起此事。 而熊廷弼更是直率脾气,当场便对王文龙、徐光启几人道歉,又表示想和王文龙探讨军事问题。王文龙笑着答应有时间便去找他聊。 王世扬和熊廷弼回去就写折子,转天便急忙送入内阁,两人在折子中对于王文龙的发明极为推崇,甚至王世扬建议马上就将这两项发明拿到军中推开。 王文龙在盔甲厂做出了两项发明的事情最近被东林党人炒得很热,京城中的官员大多有所耳闻,不过大家普遍怀疑是太子一党在自吹自擂,都关注着王世扬和熊廷弼去实际查探的情况,不少人觉得王世扬和熊廷弼实际看一看就能揭穿东林党的骗局。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两人合写的一封热情洋溢的奏折。 米尼弹和线膛枪在战场上都极为实用,特别是米尼弹,直接就可以用在明军广泛装备的鸟枪上,不光提高了装弹速度,而且米尼弹弹道还比普通铅弹更稳定:射程更远、同样射程上威力更大。 熊廷弼和王世扬的这篇花团锦簇的奏折从内阁中透出来,京城官员都呆了。 不少人依旧不相信王文龙不声不响,发明了如此神奇,万历虽然经常摆烂,但是对于军事建设还是颇为重视的,也不禁派太监去询问王世扬这线膛枪和米尼弹的具体状况,然后便从盔甲厂取走了一支线膛枪和上百枚米尼弹,送入大内亲自试用。 线膛枪火了,接下来便是大规模的试验与展示。 米尼弹和线膛枪未来都要配发到军队之中,设计根本无法保密,能够保密的也就是其制作过程中的一些工艺罢了,为了充分实验,徐光启和梅之焕监督盔甲厂的工人赶制了一批合格的线膛枪。 许多官员都跑到盔甲厂去看新鲜,而在实际见过米尼弹和线膛枪的演示之后,哪怕再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这实验就是在京城里进行的,实验成果显着,三党也不能掩耳盗铃的说这两项发明无用。 一时间,王文龙新造了神效的米尼弹和线膛枪的事情便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明人对于火器的概念夹杂了许多幻想,总以为火药可以有许多妙用,此时的新潮文人多半热衷于火器研究。 许多国子监和太学的有钱学生、京城勋贵都热爱火器,听闻此消息,他们纷纷找到关系到盔甲厂里去看新枪演示,一时竟成风潮。 紧接着这王文龙新造了火器的消息也开始向民间传播。 第639章 带动火器热潮 四月,京城最大报刊《顺天时报》最新一期刊发名为《火器新见》的报导:“中书舍人王建阳,近日于盔甲厂中发明新式线膛铳、中空药子,轰动京师。 线膛铳约重六斤,约长七尺,枪管中刻有旋纹,以此纹助药子前射,故能及远。 发射机关藏于护木中,以簧机约限,捏动即掉火,子药触火而发射,打完复起。 又枪中有通条,可辅助装药,若敌人逼近亦可作短矛。 此枪所用中空药子,头如锥形,尾似空碗,子药教枪膛为小,装填极易,发火之时空碗彭大,故能密封而借火器。且子弹、火药包于一处,免称量取放火药之劳,以至射速快于鸟铳三倍以上,而药子射程亦多三倍有余…… 有兵部某卿赞此军器之利,曰:此实乃国朝前所未见之大改进也,于军事大有补益,王建阳其人之才亦可见于之。 笔者查悉近日本朝边事,火器之用日增,如万历三十一年朝鲜成均馆之役……” 《顺天时报》是京城大报,读者水平较高,记者的报道也是有头有尾,除了介绍米尼弹和线膛枪的原理之外,还向读者科普了大明的火器发展情况。 而小报的画风就没有这么正经了,如一家直隶小报的最新报道叫做《火器新造之我见》,内容如下: “近闻舍人王建阳于京中研制出线膛枪、空心弹,射速奇快,连放若银珠落盘,又奇准,三百步外可取敌面门,招手发射,似枪尖挂雷,颇受追捧。 然笔者以为此发明虽有效用,却仍不出鸟枪之旧制。 诸君须知,火药可用以杀敌者:一为火气,二乃炸声,三则毒烟。 鸟枪、线膛枪俱在使用火气上作文章而弃炸声、毒烟二者于无用,乞非古板守旧之延循? 笔者以为线膛枪虽精,仍有可改进之处。 改进之法,先在利用枪声,何必枪管非为筒形,须知喇叭以人力吹,尚且声响若此,若以火药之力吹鼓,其声可震至敌人口耳流血,不必非用弹药杀人。诸君设想若做一喇叭形枪管如下图……” 这些类火器发明文章看得王文龙乐不可支,谁说古人没有想象力?这些作者一个个都是人才,什么声波武器、毒气弹都弄出来了…… 因为王文龙的火枪发明大获成功,民间直接掀起一波火器发明热潮。接下来半年多,京城郊区隔三差五就有火器实验,大多数文人的新发明都是变着法子放烟花,喇叭枪开枪即炸膛、研究毒烟弹没算准风向熏的自己眼鼻流泪,还有差点把人家屋子给烧了的,闹了大半年这风潮才过去。 这些玩闹军方自然不会相信,米尼弹和线膛枪的价值早在军队眼中看见,京营官员在王世扬看了米尼弹和线膛枪的演示几天后,便上书请求为京营配发米尼弹和线膛枪。 而王文龙在实验后等了几天,便同时收到了两份帖子。 一份是熊廷弼送来的,表示他对王文龙的发明和军事思想感兴趣,想请求同王文龙见面深谈。 另一份则是汪文言送来的,送帖子的同时人就等在外面。 “守泰,好久不见。”王文龙迎接汪文言进屋。 汪文言笑道:“建阳先生的火器发明可是轰动京城啊!” 夸奖王文龙一通之后他才坐下,道:“此番我乃是受托来做中人的,建阳先生的两项发明即将用于军中,届时朝廷定有升赏,不知建阳对封赏有何期望?” 虽然王文龙弄出这两项发明是要为太子党在朝中谋些位置,但是东林党也知道必须酬佣他这个发明人,专门来询问王文龙的意向。 王文龙坦白道:“接下去我也不知如何做最有好处,正要询问守泰呢。” 汪文言笑道:“此两项发明效用非凡,足以授官。诸君拟为建阳请个兵部司务的职位。” 王文龙点头道:“多谢诸君好意。” 他原本猜想东林党能够给他请来的官职就是兵部司务,这是一个因事而设的职位,到了明末,百多年来以科举取士的规矩随着时代需求又开了一个口子:随着万历年间市民经济的发展,天下出现了许多奇人,这其中不少人才都为朝廷所需要。但是科举这条路却已经太卷了,很多朝廷急需的人才自己根本考不上进士,司务官的口子便渐渐放开。 比如火器学家孙元化原历史上就是以兵部司务的职位去辽东赴任的,后来一路升到山东巡抚。 大学者顾炎武名满天下,科举上却只考中秀才功名,南明时他也是以兵部司务的官职被招入南京小朝廷。 见王文龙愿意接受东林党的好意,汪文言继续说:“届时,还请建阳先生在提携副手时照顾几个人选。” 兵部司务这个官职上限很高,同时下限也可以非常低,王文龙这次发明了线膛枪和米尼弹,对于大明军队的重要性最多能和历史上的造炮专家孙元化差不多。但是王文龙并不像孙原化一样掌握着火炮制造技术可以指导后续的造炮工作,王文龙只是提供一个发明创意而已,发明成功以后王文龙对大明朝廷的用处已经不大,王文龙能够当上兵部司务还得靠东林党人的推荐。 对于王文龙来说这个兵部司务他当然要当。 一来官多不压身,大不了他继续请假,但有了这个官职,他就可以在明军中说上话了。 后续的造枪工作王文龙也不用待在京城,兵部司务是有下属官员的,他完全可以交给东林党来运作。 “该关照的我自然会关照,”他点头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个副手人选,这个人我不能丢掉。” “敢问是谁?” 王文龙道:“孙元化,字初阳,他乃是徐子先的弟子,江南物理社头号的火器专家。线膛枪的发明我不过是出了些头脑而已,若要论火器制造上的专业技能,孙初阳才是真正的人才。若是他同意北上京城,日后我打算将线膛枪督造的事物交由他来指挥。” 孙元化原历史上靠的是和利玛窦共同翻译了《几何原本》、还有欧洲天文学家第谷的一系列天文学专着才在大明扬名,而在这时空孙元化并没有入天主教,这些成果也没有显现。 汪文言是一个善于交朋友的人,听王文龙介绍了一番孙元化,他敏锐察觉到王文龙对于此人的能力极为推崇。汪文言觉得既然是王文龙推荐的人物,定然能有独到之处,当下便拍着胸脯保证他会将孙元化的名字上报给东林党众人,届时多半能和王文龙一同受封。 第640章 辽东辽东 “恭喜建阳了!” “恭喜王司务!” 徐光启家门前,徐家众人在王文龙领旨之后都围着王文龙道喜。 王平保笑着给王文龙带来京城的长班以及徐家的仆人放赏,连轿夫厨子也都给了赏钱。 徐光启一脸高兴的对王文龙道:“建阳日后便掌实权了,连孙初阳也得以上京,咱们江南物理社的老友来京城的越来越多了。” “还未多谢子先帮忙。”王文龙笑道。 汪文言果然靠谱,王文龙和他说了没几天,东林党人便把孙元化也运作当上了官。 孙元化考中过举人举子按照大明的规矩直接是可以当官的,于是东林党兵部给事中直接上书推荐孙元化的火器才能,一番运作之后孙元化授封兵部武库清吏司八品掌固,此刻文书已往江南去了。 此时徐光启见到王文龙再获拔擢,心中也忍不住有些羡慕他的官运。 虽然兵部司务只是六品官,和王文龙已有的太常寺卿同级,但太常寺卿只是加衔,毫无实权,兵部司务却是专门负责督造线膛枪的。 这不,王文龙前脚刚刚受了封赏,后脚兵部的同僚、工部的上官、盔甲厂的主事就都来徐家道贺。 哪怕大家都知道王文龙不会待在京城老实干活,但是兵部司务的权力太大了。 王文龙负责监督制造线膛枪——盔甲厂造出来的枪王文龙说一句不合格就能打回去,他现在还有权写折子向朝廷控诉工部和兵部的工作。 这也是为啥东林党人很想给太子在朝中搞个有实权的部门来做做,不怕官只怕管,现在王文龙要是有心,说两句话就能把兵部工部都折腾的上蹿下跳。 官职到手之后,王文龙马上换上六品的常服,先去拜见朱常洛,然后兵部工部两边他都去回访了一遍,接着还拜访了叶向高等东林大佬。 花费整整两天时间,王文龙总算把自己这个兵部司务的班子给组好:他手下两个监督军器制造的“掌固”分别是孙元化和另一个东林党推荐的人材,另外还有若干文书、匠官,全都被东林党占了位置。 每个到他手下的东林士子,王文龙都查了一遍:这些被送入他手下东林党人都是太子一党,于是王文龙终于放心。 这群太子党人主要特色就是能忍。哪怕后来出了挺击案,朱常洛都差点被刺客谋杀了,太子党的主心骨詹事府,行动依旧相当谨慎。 太子党要做的最重要事情就是把朱常洛安安稳稳的送上帝位,其他任何人事斗争都没有这件事的潜在利润大。王文龙让这群人来帮自己监督线膛枪的生产,他们非但不会搞事,反而还会兢兢业业的把事情干好,为朱常洛争取更好的名声。 第三天一早,王文龙起床后和徐光启家人一块吃了饭,然后便到书房等待,他今天要迎接的是熊廷弼。 徐光启出门上班不久,熊廷弼便上门来了,他已换下官袍,但是九尺多的身高和一张国字脸、三绺长须看起来依旧是威风十足。 “飞百先生,你好。”王文龙高兴地出门迎接。 熊廷弼笑着同王文龙见礼之后便拿出两部书。 一部是他给王文龙带来的礼物——王守仁批过两句话的《尚书》,熊廷弼是湖北武昌府江夏县人,和湖北的麻城学派关系匪浅,他也算是王阳明后学,而且还是地位相当高的那种。当年王守仁在麻城讲学之时,留下这种批注的书稿颇多,如今都被麻城学派的文人收藏。 另一部则是他专门拿来让王文龙签字留念的作品,王文龙翻开一看就见上面赫然三个大字《狄公案》。 熊廷弼居然还是个小说爱好者? 熊廷弼也看出了王文龙的疑惑,哈哈笑道:“建阳此书写作之时我正在保定府担任推官,当时经手案件便以狄公作为榜样。” 熊廷弼是审案的推官出身,依靠在保定府做事谨慎公正无私获得拔卓,才得以升任监察御史。推官和御史都是监督机构,按后世的话来说熊廷弼就是走公检法这一条升迁道路的官员。 “原来如此,”王文龙笑着说,“我写此书时,纯将之当做一部公案小说来写,其中许多内容荒诞不经,多半贻笑大方了。” 熊廷弼摇头道:“此书对于推官极有帮助。虽然书中的破案过程离奇了一些,但是狄大人破案讲求人证物证相吻合、讲求客观证据的作风实在是值得天下推官借鉴。只凭狄仁杰破案从不靠拷打犯人一条,就已经胜过过去公案小说多少?当时我看此书就在想,若是官员都能如狄公一般判案,这天下定然风清气正。” 王文龙知道熊廷弼说的这是实话。 这年头的治理粗疏,县一级的地方官既要负责收税又要负责判案,哪怕真是十年寒窗考上的进士,也不过是脱产读书了十年而已哪就真能熟知天下事? 许多时候县官判案子就是靠拷打,屈打成招的情况不知道有多少。 作为一省推官,查看全省的案件卷宗时熊廷弼肯定见过不少因为拷打而做下的冤案。 不过王文龙知道熊廷弼对于狄仁杰这种官员的期待实在太高。《狄公案》的本质是侦探小说,而职业的刑侦人才是伴随着完善的警察制度出现的,而警察制度本身就要求更高的社会生产力去供养,王文龙觉得他有生之年都不一定能看到大明出现一个近代化的警察体系。 王文龙请熊廷弼走进徐家,熊廷弼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举起茶杯就喝,桌上茶点更是一口一个。 王文龙见此动作更像一个武人,主动搭话问道:“听说飞百有胆知兵,不知你对如今边防局势如何看?” 熊廷弼咽下糕点,回答说道:“云贵、江南都不需担心,倭寇亦不再能为患,真可忧者,在辽东也!” 王文龙起身取来一份草稿:“这是我前两日同翰林院孙承宗讨论时所用,我们论述的就是女真人在辽东扩张之事。” 熊廷弼取过草稿翻了翻:“听说孙编修也是知兵的,唉,现在的辽东守局看着一切太平,然而内里已经蛀空了。朝中看不出这点的还在胡吹太平,看得出的,又往往取中庸之道缄口不言。” 熊廷弼十分忧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和辽东产生关系。 他原本是直隶监察御史,这是每个省都会有的在当地驻扎的御史官员,当得好的情况下,要不然是外放地方,要不然是回京升任六部。 而熊廷弼已经回京城几个月,却还是挂着御史的官职,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接下去的官职还是都察院御史,而且是从中央派遣至各地负责巡视政情的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官制不高,有时只有六七品,所带的随从也不过是书吏一名、人吏两名,但却有“察吏安民”“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特权,属于皇家特派员。 这几个月熊廷弼已经获得万历皇帝两次召见,讨论的都是辽东情况,熊廷弼能猜到他接下去的官多半就是巡按辽东。 辽东表面上歌舞升平,但背地暗流涌动,哪怕是京城之中的万历皇帝也能感觉到其中的不正常。熊廷弼知道如果任命下来,他这个小小的七品官就要去辽东闯龙潭虎穴了。 第641章 守辽之论 王文龙问熊廷弼:“飞百以为如今的辽东守局最要紧的是什么地方,我心中已有一想法,不知同飞百是否一样。” 熊廷弼笑道:“我也有想法,不若我们各自写出再来对照。” 王文龙点头道:“便是如此。” 两人各自提笔转过身去写了一个地名,将两张纸摆在桌上一看,就见上面赫然是相同的四个字“宽甸六堡”。 王文龙哈哈大笑道:“此真英雄所见略同也。” 熊廷弼叹气说:“李成梁居然有放弃宽甸六堡之论,那里可有几万军民,还位居女真扩张的要塞之地,怎可言弃?所幸大事还没作出,但光凭此论,我以为李成梁便罪可论死也!” “李成梁作为辽东总兵,在这个时候居然想要明哲保身、粉饰太平确实不应当。”王文龙接着又问:“若是飞百处理辽东事物,会要如何做?” 熊廷弼略略一愣见王文龙的表情真诚,之到王文龙大概是猜到他可能将去辽东赴任,他所计划的都是明谋,倒也不怕和盘托出。 熊廷弼回答:“若由我来操办辽东局势,便是两条道理‘实内固外’,‘以夷攻夷’,女真人狼子野心,辽东的乱局终不可免,惟一办法就是积累战争资源。应当在辽东多修边境城墙以及城池、墩台,还要大建粮仓,尽量囤积粮食,若我治理辽东,少说要囤下足够十万大军开拔的粮草,只有辽东的资源充足才可以吓阻女真。” 熊廷弼自认为自己的野心已经足够大,但是他的话说完,却见王文龙没有多少乐观的表情。 “飞百知道女真的实力么?”王文龙问。 熊廷弼道:“建阳有什么话便请直说。” 王文龙道:“女真领袖努尔哈赤这二十年间没有间断的打仗,古勒山一战几乎削平了建州所有女真势力,而后近十年来破哈达部、灭挥发部、伐乌拉部、吞叶赫部,再给他几年时间,定然会统一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所占有土地之广阔,还要胜过辽东。而且那些土地上并不全是野人,光是数得上名号的城市就有十几座,且他们颇有统兵制度,极限之时恐怕能拉出五万骑兵。” 熊廷弼闻言皱眉问:“建阳的意思是,哪怕有十万大军也可能打不过女真人?” 王文龙点点头,分析说道:“辽东边境的防御距离太长了,女真人又有骑兵快速移动的优势,如果我大明真要和女真人开战,几百里的边境城墙处处都是破口,防是防不住的,主帅的选择定然是出边墙作战,多半还会直插努尔哈赤的首都赫图阿拉。” 王文龙继续分析:“但赫图阿拉的地形实在是太险恶了,而且女真人占有熟悉地形的优势,很容易便会对我大明出塞的军队分而歼之。” “这可不像是打朝鲜之战,只需要关注枢纽要塞即可,女真的士兵在边墙之外可能从任何角度杀来,还都是骑兵,骑兵对上步兵天然有优势,我大明边军很可能打不过。” 王文龙道:“如果我是女真的首领,见到大明一直采取以夷攻夷的想法,我在这十几年之内定然不会贸然和大明冲突,而是慢慢扩大自己的势力,先降服其他女真部落,再解决蒙古人,甚至拿下朝鲜。如此有了一个稳固的后方,便可慢慢与大明周旋。哪怕是一时无法打入山海关,也可对大明的国土鲸吞蚕食,经常进来抢劫,而大明的边军根本拿我没有办法。” 王文龙最后总结:“站在大明的角度,贸然出战是打不过的,稳固防守也只会给女真人发展壮大的机会,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这便是攻守两不成之势。” 熊廷弼思索了半晌,越想越皱眉,接着忍不住叹气说道:“这的确可能发生,是我想的简单了。” 历史上熊廷弼第一次巡按辽东的确给辽东造了不少城墙、囤积了不少粮食,但是这只是巩固了大明的防线,为后续的出战做好准备罢了。熊廷弼这一切的构想都需要建立在女真人的扩张会被其他民族所限制、大明积蓄了一定力量之后可以直接剿灭女真人老巢的基础上。 而伴随着努尔哈赤势力的壮大以及萨尔浒之战明军的惨败,熊廷弼的前期设想全部落空,他第一次巡按辽东的成果几乎消耗殆尽。 这本质上是极大的战略失误,熊廷弼的作战思路对付普通的边患足够了,但是对上具有天时地利的努尔哈赤还远远不够。 王文龙道:“我建议用屯堡开边之法,以退为进,不要太广的建立军事要塞,而是将要塞之间建成体系。” 说着王文龙摊开之前和孙承宗讨论时画的地图,指着上面几个重要位置说道: “开原城铁岭城是辽东以北最重要的两座城市,共同组成开铁防线;” “宽甸六堡以及镇夷堡一带靠近女真又有鸭绿江口岸的补给,配合上鸭绿江海面上一众群岛,女真人缺乏渡海能力,难以攻击,以皮岛为中心完全可以作为骚扰女真的前线防线;” “山海关、宁远、锦州三座大城互为犄角,可以构成关宁锦防线。女真人若是有一日入侵,前两道防线丢了,关宁锦防线依旧能够稳固守卫。” “由关宁锦往北有大凌河,此地全然可以由锦州一带的卫所补给,即使出现了辽东尽丧的情况,守住关岭井,便可由此慢慢构筑大凌河第二道防线,依旧有恢复稳固的机会……” 一番分析之后王文龙坦白说道:“辽东的人口太少,一直是作为战略缓冲区的存在,现在想要守卫辽东,临时增加移民速度已经太慢,如果真到最危急情况,不放弃土地是不可能的,只有守住战略要塞,并且将边民往要塞周围移动,这样才能减少将来女真入侵之时分散各地的边民所受的损失,也能让他们少掳掠一些人口充实自己。” “女真的战斗力太强,唯有建成要塞群才有防守的力量。开原铁岭、皮岛、关宁锦就是辽东最容易建成的要塞群!” 熊廷弼看着王文龙画出的辽东草图半晌不语。 他知道辽东情况,王文龙刚才的分析给他带来极大震撼,的确按照王文龙的思路想去他之前的防守计划实在太过于乐观,但王文龙给出的计划执行起来,困难度非常高,主要是要有人敢背丢失领土的责任。 辽东的守卫要依靠几个防卫群进行不假,但如果按照王文龙的计划执行,一旦失去一个防卫要塞群,就会失去大片土地,孤立的小要塞根本不可能守住。这种话难以对朝中其他官员明说,因为这等于主动放弃防线失守之后的大片领土,肯定会被说是怯战。 但熊廷弼却又知道这是有限资金之下守卫辽东的最好办法。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建阳请将此图借我抄录一份,我要回去仔细研究。” 王文龙点点头,提醒道:“还有一点,辽东的守卫虽然需要靠辽人,但要知道辽东依旧是大明的辽东,并非辽人的私土,‘以辽人守辽土’之说虽有执行的意义,但并不适合作为宣传的口号,这口号会引起辽人的抱团与排外。” 历史上袁崇焕大力推行这个口号,在技术层面上不错,但是在操作层面上却引得辽东的军队公然排外,外地军官根本指挥不了,也是导致后来辽东军队成建制的投降满清的原因之一。 “辽人守辽土”是可以做但不能说的话,在战争地带还搞这种地域划分的宣传,定然起到反效果。 第642章 改编版《鲁兵逊漂流记》 一早,徐光启带着仆人准备出门上班,在门口便碰到了正在下马的熊廷弼。 熊廷弼笑着说:“子先,值班去么?” 徐光启拱手笑道:“飞百兄,今日又来了?飞百这几日都在同建阳聊小说么?” 熊廷弼笑着点头:“见杨兄在小说之上的才华果然无出其右。” “那倒也是。” 目送徐光启出门,熊廷弼施施然走进院子。 熊廷弼回到京城之后督察院里并没有工作,朝廷要他准备去巡按辽东,这段日子他很是清闲。因为王文龙借住在徐光启家里,熊廷弼这些日子就老往徐家跑,和王文龙讨论了辽东局势之后,两人话题转而向文学方面。 熊廷弼虽然自幼习武,但是却是一个妥妥的文艺爱好者,几年之后他担任江南督学,批阅士子的考卷时一瓶酒一口剑,将卷子全都放在长案之上,看到好文章便饮酒庆贺,看到恶心人的坏作品就舞剑消解,自己一个人阅卷能玩上一天,累得满头大汗。 如果不是因为对文学的真心热爱,熊廷弼也不会收了冯梦龙这个着名小说家做弟子。 王文龙早已经在花园中等他,熊廷弼坐下便道:“建阳昨日说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讲古、武侠、神怪、世情小说题材还是太狭窄,有新鲜的题材可以分享,不知所指的是何?” 王文龙笑着说道:“可写的题材多着呢,比如现在许多人都想着到海外去致富,不如就写一个人流落荒岛种田的题材,讲他如何在荒岛之上一步步的经营营生统治土人,最后成就一番霸主,这故事岂不好看?” 这些日子和熊廷弼的来往,王文龙也摸清了熊廷弼的阅读喜好。 此人是性情中人,对于文艺的追求是爽快直白,放在后世就是妥妥的网文受众,这也是为什么熊廷弼很喜欢冯梦龙描写世俗生活的作品,也对于王文龙的武侠小说也极为推崇。而至于西游记水浒传这种文学名着,熊廷弼夸也是夸,但是嫌它们枯燥深奥,没那么爱看。 熊廷弼思索一番王文龙的话,笑道:“妙哉妙哉,建阳何不将这故事写出来?” 王文龙笑着回答:“我这些日子正在写呢。” “此话是真?”熊廷弼迫不及待说道:“建阳可否取文稿与我一看?” 王文龙走进客房,拿出了一摞厚厚的稿件。 这些日子他闲了下来,正好有时间写一新作品。 邹义又请他想办法为龙阳开海公司做宣传,要宣传航海冒险,王文龙自然就想到了了一本小说《鲁滨逊漂流记》。 这本小说正是成书于英国的殖民时期,鲁滨逊流落荒岛凭借自己来自欧洲的经验和知识建造房屋、开垦土地,后来甚至还弄到了黑奴,当上一个小小的殖民主,很有鼓励英国百姓出海开拓的意义,拿到大明来,宣传开海的效果想必也不错。 而且这书抄起来也方便,只要按种田爽文套路写。 就行《鲁滨逊漂流记》在后来虽然被奉为文学名着,但在刚刚出版时就是被英国人当成爽文来看的。 其实无论在东西方,经典文学作品刚刚出现时,都是当时的通俗读物,东方的关汉卿,西方的莎士比亚,写的作品在后世被奉上神坛,但是在当时也都是主打娱乐效果的剧本而已。不通俗,老百姓都不爱看,还凭什么能流传到后世? 熊廷弼接过王文龙的稿子,翻开就见稿子标题为《林之洋漂流记》。 他迫不及待就阅读起来: 林之洋是一个岭南的秀才,科举无望,渴望致富,于是购买了一些土产从广州出洋到西洋去做生意。第四次航海时,林之洋在航海途中遇到风暴,船上同伴全部遇难,惟有林之洋幸存漂流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他用沉船的材料做了筏子,一次一次将船上的物资运到岸上,并且在岸边搭帐篷定居起来,开始寻找淡水、制作家具捕猎野味…… 熊廷弼作为通俗小说爱好者,很快就沉浸到这个前所未有的探险故事中。 他渐渐将自己带入了林之洋这个角色,仿佛自己就身处在那个荒岛上,思考着该如何找到淡水、捕猎野兽、制作家具,当林芝阳度过了荒岛上第一年的寒冬,第二年开始在岛上种植各种作物时,熊廷弼甚至为林之洋感到自豪,仿佛是自己亲手在荒岛上打造了一座世外桃源一般。 《鲁滨逊漂流记》的套路在王文龙看来爽点实在是有些不够,于是王文龙用后世的种田文方法给改了改,王文龙的这本《林之洋漂流记》完全就是网文的写法,把《鲁滨逊漂流记》里面许多没有代入感的啰嗦描述都给删了,使得熊廷弼看起来极为通顺,主线剧情推进的贼快,小半天时间就看了三十多章。 鲁滨逊漂流记的种田文只写了一半,把基地建设好之后,后续发展全然是抓瞎,按照网文套路,有了基地之后当然是参与外界势力的斗争了。 等林之洋的定居点也已经建成,王文龙便给林之洋安排他遇到了附近岛上的土着。 当看到林之洋利用自己的学问教化土人,成为酋长,熊廷弼忍不住会心一笑。 教以耕种、授以时令、化野为民,这套情节对于儒生来说太熟悉了,儒家典籍里反反复复强调的教化百姓做的就是这一路事情。 而这些还只是开胃菜:林之洋通过教授土着,耕种技术,进入了附近一个岛屿部落的政权中心,然后在一次政变之中纵横捭阖,成功地夺得了岛屿领袖之位,接着便是在这个更大的岛屿上规划种植区,算成本投入与产出。 虽然熊廷弼没做过生意,但是看着王文龙对于经商原理的解释,熊廷弼还是领略到了爽点剧情。 一路看着林之洋的岛屿越发兴旺,还发现了矿产,甚至在王文龙的金手指安排下,岛上还发现了野马,未来肯定是建立起手工业和军队进一步征服周围的岛屿势力,熊廷弼爽的不可自拔。 熊廷弼边读就边暗暗想:怪不得欧洲人都喜欢殖民,这种化野人为臣民,受到部族拥戴,看着自己财富领地日渐增长的感觉真是爽快。 熊廷弼迫不及待的想往下面读,然后往后一翻:这小说就写到四十章…… 林之洋还没有研究出青铜工艺呢,准备和其他岛屿进行交换的陶器销路怎样也没有交代,熊廷弼看的心里没着没落的。 抬起头熊廷弼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书房里看了大半天的书,对于时间的流逝根本没有感觉,外边太阳都快下山了。 他急急忙忙拿着稿子找到王文龙问:“建阳,这书后续的稿子呢?” “后面没有了,还没写出来呢。”王文龙摇头说。 熊廷弼又忍不住问:“林之洋最后是要在岛上建国成为酋长,还是只将这岛屿当做一个殖民地?” “还未写完呢,我也不好说。”王文龙笑着说道。 熊廷弼又问:“那建阳什么时候能完稿?可否把稿子写完后先拿给我看。” 王文龙道:“我打算写一个大长篇,完稿之日,遥遥无期。” “就如《西游记》一样的几十万字作品?” 王文龙笑道:“或许上百万字也打不住。” “上百万字?建阳莫非要修史?”熊廷满脸郁闷。 王文龙闻言,不禁大笑。 这年头的小说,最长的作品也就是《西游》《水浒》这样,一百二十回近百万字,更长的作品因为印刷技术的限制,印出来了也没人买得起,印书作坊也不会印。 但这是作坊时代的出版方式,随着报纸出现,长篇小说已经成为一个新趋势,在原时空仅仅到民国就出现了大几百万字的《蜀山剑侠传》。如果以种田文的写法,不断的升级势力换地图,王文龙轻松能水个几百万字。 熊廷弼道:“几百万字也不嫌多,建阳尽快写出来吧。” 王文龙道:“我过几日就要回南方了,这些书稿也要拿回南边去发行,在京城能继续写的章数恐怕不多。” “这……”熊廷弼道:“建阳既然不能写完,还不如一早就别把这书给我看!” 抱怨归抱怨,熊廷弼赴任辽东巡按后,百忙之中还专门托人从京城给他送连载《林之洋漂流记》的报纸来看,追连载是一章不落。 第643章 好学生的背刺 万历三十五年的五月,王文龙在一众朋友的陪伴之下准备离京,送别队伍从京师的南门而出柳亭饮酒刚结束,一辆枣红的小马车也从南门追着出来。 马车到王文龙等人面前停下,仆役掀开车帘,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青年笑呵呵的下车。 王文龙笑道:“公公来了。” “不如建阳来的早呀。”那太监笑着回礼。 “王喜公公。”“见过公公。”送别的士人们也认出了那太监连忙都上来和他见礼,那太监又在这群士人的邀请之下同大家把盏。 王文龙这次回江南,除了请假回家之外还接受了邹义的请求,去江南帮助组建龙洋开海公司的分部。而眼前这位太监名叫王喜,今年刚满三十,正是龙洋开海公司负责江南事物的掌柜。 和其他太监不同,王喜很受文人的青睐,主要原因是他的干爹就是朱常洛的心腹太监王安。 文人群体爱骂太监其实只是为了政治考量,而王安已经和东林党人结盟,自然没有挨骂的道理,反而被此时文人吹捧为“天下第一贤宦”,连带着王喜在文人中也很吃得开。 同众人把酒之后,王文龙王喜道别众人上车,出了送别的柳亭不远,又见到一群人急急忙忙追着出来。 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李之藻,嘴里还大喊道:“建阳,王兄弟,等等,等等我。” 王文龙叫人停车,李之藻等人材追赶上来。 把气喘匀之后,李之藻拿出一封信交到王喜手里:“这是利玛窦师傅写的信,王兄弟到了江南,凭借此信便可以找到江南的信徒,在那里参加圣教的活动。” 王喜满脸喜悦接过信件:“利玛窦师傅实在太照顾我了,请为我向师父转达感激之情。” 李之藻笑道:“这是应该的。”接着他又对王文龙拱拱手:“建阳,王兄弟,祝你们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多谢。”王文龙也拱手回礼。 坐上马车,王喜连忙拿出一本满是注解的圣经,仔仔细细地将那封盖上火漆印的信件夹在其中。 利玛窦在京城洗礼了四十多个太监和宫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喜,此君在文人和太监之中都有较好名声,更重要的是他的位置极其重要:王喜的养父是王安,他自己又是万历皇帝乳母客氏倚重的太监:客氏的对食对象叫魏朝,魏朝有个亲信叫魏忠贤。 王喜在明朝留下的史料不多,反倒是在基督教早期的笔记之中留下许多记载。 传教士的记载之中普遍称王喜为人和善而且非常虔诚。 传教士能对太监有这样的评价十分不易,来到大明的传教士早期对于太监群体非常歧视,认为他们是缺乏了男性气息的畸形人,“没有权利受上帝的蒙召”。 王喜以为天主教中的人都把他当做兄弟,也在宗教之中找到了极强的归属感,却不知道耶稣会士一度反对为他洗礼,还是利玛窦表示要在大明传教必须要交好太监,一力主张,王喜才能入教。 不过耶稣会士的这种执着也坚持不了多久,当他们发现太监入教能给自己带来的帮助之后,很快就乐于接受太监入教,还鼓励在宫中的太监传教。传教士对于太监群体的描述也一改之前画风,怎么夸怎么来。 比如南明小朝廷里的权阉庞天寿,参与吴楚党争,谗杀孙可望,妥妥一个王朝末年的恶太监,却只因为他信奉天主教就被传教士夸成了一朵花。甚至后来的教会史学家还在天主教中国传教的相关史料中写庞天寿“为明尽忠,誓死不二”“辅佐永历十二年,赤心忠肝”——庞天寿最后都逼永历禅位了,还赤心忠肝呢?这群天主教传教士为了给自己贴金,真是啥瞎话都敢编。 这还是南明的史书,有大量史料记载教会史学家都敢这么编,南美等地的历史事件许多都只有传教士的笔记作为记载证据,其中有多少歪曲篡改可想而知。 不过身处其中的王喜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乐滋滋的生活在耶稣会为他编造的幻梦情景中,一路上还每天抽出时间念经祷告,虔诚的不得了。 几天相处下来,王文龙也明白为什么邹义会派王喜到江南去做掌柜,这人的确性格温顺,在太监之中算是相当朴实的,能堪大任。 前世历史上随着魏忠贤整倒王安,王喜也再无记载,多半和自己的义父一块陪葬了。而在这个时空他被外放南京,不知道能不能逃脱被后宫斗争牵连的命运。 就在王文龙和王喜南下的时间中,大明也发生了许多大事。 四月初万历皇帝举行内阁廷推,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廷推之中叶向高、李廷机、于慎行三人正式被确定为下一届内阁成员。 其实万历皇帝心中还有一个阁臣人选,名叫王锡爵。王锡爵曾经做过阁老,争国本时他暗中同意万历皇帝的“三王并封”,结果和万历的书信被流传出去,朝中舆论大哗,为了保护万历,王锡爵辞官回乡。现在新一届的内阁即将成立,万历又想捞当年在朝堂斗争中为他挡下攻击的王锡爵入阁。 新一届的内阁中叶相高是东林大佬,李廷机中立,于慎行属于朱赓、沈一贯一派,本来的格局就是叶相高、于慎行对抗,当年把王锡爵骂走的人,许多都是今天的东林骨干,东林党和王锡爵极不对付。如果王锡爵入阁,东林的权力将受极大损害。 于是东林党的动作就来了,万历写信给王锡爵邀请出山,王锡爵三次推迟。 然而五月初,一封据称出自王锡爵写给万历的书信突然在天下流传开,根据这封信的内容,原来王锡爵的推辞只是表面功夫,他早就决定出山,而且他还在书信中和万历皇帝表示:“圣上在新内阁成立之前所有奏折一律留中,别把言官的话放在心里,只看作禽鸟之音即可。” 这一句“禽鸟之音”可是太得罪人了,大明的言官骂天骂地,王锡爵居然敢教唆皇帝把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 很快就有人要求严查此信来源,还有人跑去询问王锡爵这封信是否他所写? 王锡爵还没当上阁老就已经陷入舆论中心,几天之后他只能公开表示自己已经决心杜门养老,哪怕万历皇帝再派人去询问,他也执意不出山。 这番操作之后天下之人全都愕然,看王锡爵的表现,这封流传的书信恐怕是真的。这就太恐怖了,上一次王锡爵从阁老的位置上被迫辞官,最初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和万历的书信从宫中流出,而这一次王锡爵再次被整,又是因为写给皇帝的书信泄露。 写给皇上的信这么容易泄露的吗?或者说:操作之人在全天下得有多少耳目? 而后续传出的消息也渐渐明朗,有人猜测这书信是漕运总督李三才泄露的,甚至连泄露过程都被拆了出来:王锡爵派家人从苏州送信到京城,途中需经运河到徐州,漕运总督李三才在徐州留宴王家人,宴会之中李三才的人把其家人灌醉,偷出信件,看到信件内容便决定抄录后分发天下。 对于这详细的猜测,李三才并没有发声辩白,全天下人很快明白,哪怕过程有出入,整件事的大概情况该就是如此。 王文龙在淮河上看到相关报道时心中也忍不住感叹:李三才这人真狠! 王锡爵可是李三才的老师,且不是那种只有名分的座师,王锡爵当年做考官之时,亲点的李三才中举,王锡爵还为此洋洋得意,早年在自己的笔记中写“独喜癸酉乡试门生李修吾(李三才),为其抗直不阿,海内称为第一流” 万万想不到,这位被王锡爵认为自己慧眼识珠、“海内第一流”的学生在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直接让他此生无缘官场。 第644章 金尼阁 官船缓缓地驶进南京码头,王喜站在甲板上眺望,颇为高兴地说:“早就听闻江南物阜民丰,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做十里繁华。” 王文龙笑着道:“这南京港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港口,放在世界上也排得上号的。” 他又指着远处一座琉璃宝塔道:“那便是南京的大报恩寺塔,美轮美奂,凡是航海前来之人初见无不视之作奇迹。” 大报恩寺琉璃塔,通体琉璃装成,绝对代表了这年代建筑的最高审美水平,能给所有进入南京港的人视觉上的震撼。 王喜被王文龙提点之后仔细看向远处宝塔,这才发现这宝塔的七彩琉璃瓦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忍不住赞叹道:“果然鬼斧神工,可惜是佛塔,若有一日能够建成这样的天主堂……” 王文龙忍不住暗翻白眼,利玛窦对于基督教传播的“易佛补儒”思想影响也太深远了,他的这群弟子都对佛教如此防备。 他介绍说道:“此塔乃是当年三保太监郑和所督建,三宝太监生前笃信佛教,自己也在建塔之时捐了不少钱。晚年三宝太监本想要在第七次出洋之后退居南京碧峰寺,于寺中终老,谁想出海回程之时三宝太监竟在古里国染病不起,于路上就殁了,如今能记载他伟业的物什,也就是碧峰寺中一堂佛像,以及这大报恩寺的琉璃塔了。” 王喜闻言十分惊讶,问道:“这塔是三宝太监所修?” 王文龙点头。 王喜瞬间也不再理会利玛窦对他的叮嘱了,虔诚的对着远处的大报恩寺佛塔拜了三拜:“三宝太监英灵不远,失敬失敬。” 太监群体由于家庭的缺失普遍想寻找归宿,郑和信佛,李文松信道,王喜信天主教都出于这样想法,追求信仰是为了归宿,尊敬郑和这样的同类也是一样心理,此时听说三宝太监的伟业在面前,王喜不管信什么教都会虔诚尊重。 此时的太监群体对于郑和极为尊敬,毕竟能够在历史上独开一篇,成为探险故事主角的太监实在不多,《三宝太监下西洋》这本小说的很大购买群体便是南京城中的太监,甚至还有太监资助戏班将郑和的故事改成戏剧,歌颂这个太监之中的英雄。 “官船靠岸!官船靠岸!” 在传功的吆喝声下,王喜王文龙乘坐的船只慢慢驶向岸边,王文龙发现港口上早已经站了一批迎接他和王喜的人群。 江南是王文龙的半个主场,而王喜也是怀揣着龙洋开海公司的任务而来,江南的文化名流以及官员自然许多都前来捧场迎接。 “王掌柜,建阳先生,我乃苏松巡按御史杨廷筠,欢迎两位来到南京。”杨廷筠满脸热情地走上前来,笑着同两人打招呼。 王喜点头道:“杨御史好。” 王文龙也行礼说:“早就听闻杨仲坚的名字,今日终于得见。” 杨廷筠作为巡按御史,和王喜王文龙说着话,后面的一些官员名士都只能跟随,没有机会上来聊天。 杨廷筠陪着两人走下码头,王喜道:“我也是受洗的教徒,早就听闻杨兄弟是圣教在江南的一大柱石,今日一见果然有我教中风采。” “王公公也是圣教中人?”作为江南基督徒代表的杨廷筠颇为惊喜。 王喜点点头,这时就听人群之中发出一阵议论:“传教士来了?”“泰西之人也到了?” 虽然耶稣会已经把南京作为在中国最重要的教区之一,但是在街头上看见欧洲人的几率还是很低,哪怕是今日前来码头迎接王喜王文龙的官员,许多人也都是第一次见到欧洲人。 许多文人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都不敢上去,那个青年的欧洲传教士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走来,一路走人群一路分开,然后又慢慢拢在他们身后追着围观,那传教士居然就这么分开众人走到了王文龙和王喜面前。 杨廷筠一见他便脸露惊喜之色,笑着介绍道:“这是耶稣会的金尼阁师傅。这两位便是名士王建阳,还有王喜公公。” “王先生好,王喜兄弟你好。”金尼阁十分年轻,长得还有点儿小帅,一口汉语虽然带着一些广东口音,但发音十分不错,甚至连语调都掌握了,比利玛窦说的还流利——此君在原历史上是第一个拉丁文拼音方案的草拟者,还是第一个将音调引入拼音方案中的人。 金尼阁为人聪明,辩才敏捷,很快就学会了中文,还能读写文言文,金尼阁凭借过人的才华极受此时负责南京传教的龙华民的重视,如今虽然还不满三十岁,却已经当到南京传教的高层,过几年龙华民接任天主教中国教区的负责人后,金尼阁还会受他委派去梵蒂冈为组织中国传教士而工作,能在教皇身边工作,对于传教士来说是极高的地位。 金尼阁问:“我听说龙洋开海公司想要邀请耶稣会士作为帮手经营海外贸易?” 联络耶稣会经营海外生意的主意是邹义出的,他早就已经写信通知江南。 此言一出,众人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金尼阁今天会出现在码头上了。 “正是如此。”王喜点头。 开海公司的具体业务在码头上也不好详细说,王喜和王文龙先和来欢迎的人一番招呼,用了大半天时间将人给打发走,这才准备正式谈事情。 前来迎接的叶昼则笑着说:“此地离我家园子不远,不如请杨巡按和王公公便到我家园中坐坐。” 有勋贵背景,又有民党的加持,叶昼则在南京的官员圈子里很吃得开,杨廷筠对他比较信任,闻言点点头,询问王文龙:“建阳以为如何?” 王文龙自然也是同意。 王喜便对金尼阁说道:“请师傅同我们一块儿去商谈吧。” 金尼阁点头道:“可以。” 于是众人便在码头上上了轿子,向着叶昼则位于乌衣巷的园子而去。 五人走进园中,杨廷筠也是知道开海公司一事极为万历皇帝看重,笑着对金尼阁说道:“龙师傅,将来龙洋开海公司的生意还要多仰赖圣教中人了。” 金尼阁点点头回答道:“刚才在码头上我不方便说,其实我以为即使有我们的帮助,龙洋开海公司也很难像欧洲的公司一样成功。航海十分凶险,航海家需要有信仰,没有正确信仰的加持,殖民是很难推进的。” 此言一出,在场四人都变了脸色,传教士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人总是带着这种眼光,但是利玛窦这样的传教士不会表现出来,而金尼阁不是利玛窦的性格,他根本忍耐不住自己的想法,几乎是迫不及待就将自己的真实思想表达而出。 第645章 狂妄之人 王喜是个厚道人,生怕大家吵架,连忙对金尼阁解释道:“虽然大明的水手没有蒙受圣教的薰陶,但是我们开海公司有着对今上的忠诚,还是能够做些事情的。” 金尼阁说道:“我不否认对于皇帝陛下的忠心可以鼓励人们做一些很伟大的事,但是这和开拓殖民地所要经历的艰苦来比只怕不值一提,有些事情必须要在宗教的感召之下才可能实现。在一个普遍宗教愚昧的社会里,很难完成一些伟大的改革。” 听了金尼阁此番高论,王文龙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前世历史上金尼阁被和罗明坚一起列为欧洲的第一代汉学家,还是最早将四书五经翻译到欧洲的人之一,在中欧交往史上被各种夸奖,交谈之前王文龙还挺期待和金尼阁的接触,却没想到这个欧洲第一代的汉学家对于中华文化的了解如此粗浅。 原时空的金尼阁要在今年才从神学院毕业来到大明,而因为王文龙带来的蝴蝶效应,以利玛窦为代表的传教士在本时空的大明更早的找到了传教方法,耶稣会的工作开展的也更顺利,金尼阁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到大明工作了。 和一些出生普通的传教士不同,金尼阁出生在西属尼德兰的一个贵族家庭,他从小生活优渥,神学院毕业之后就直接来到大明传教,而且还是到了走底层路线的传教士龙华民手下。 因为金尼阁的汉语说得好,又能写会看,所以他被派往江南的底层地方传教。 一些经历过欧洲普通生活的传教士来到大明,常会觉得大明比起欧洲要更富庶,但金尼阁在欧洲时过的是贵族生活,反而是来到大明之后才真正接触底层百姓,这使得他对于天主教以及欧洲制度有了一种虚幻的自信心,这其实是所经历事情带来的偏见,但到现在这种偏见在金尼阁身上已经根深蒂固。 追随龙华民传教的过程中,金尼阁见到南京的地方官为了索要财物拷打穷苦教徒,还见到当地的小吏是怎么欺压百姓。他真心认为欧洲人的生活更加优渥,而大明的许多事情在他看来全都不合理,金尼阁很认同龙华民的想法,认为大明的社会必须要经过天主教的改造才能更加公平。 金尼阁在历史上将一些中华文献翻译到欧洲、在欧洲到处宣讲中国的情况,主要目的是为了招募更多的传教士来大明开拓,他虽然天资聪明也能读文言文,但是对于中国文化的刻板印象可是一点不少。 一直到王文龙前世的现代时空,一些欧洲人对于中国文化误解的源头也是从金尼阁嘴里传出去的。 不过王文龙此时不打算开口,先让金尼阁和王喜谈开海公司的合作,有什么话等合作谈完了再说。 对于龙洋开海公司耶稣会已经决定给予一定支持,龙华民这一派耶稣会士对于“利玛窦规矩”的不满主要集中在利玛窦为了传教把天主教儒家化,以及利玛窦一味的配合中国人的传统这两条上,但龙华民不傻,他也知道天主教要在中国传播必须和官方搞好关系,所以并不反对利玛窦走上层传教路线。 金尼阁承诺会为开海公司联络进口澳门以及吕宋的青铜炮,还愿意帮公司联络吕宋,看能不能招到更多欧洲工匠。 这态度一出杨廷筠和王喜都颇为高兴,他们找耶稣会就是为了此事。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开海公司只要把他们和耶稣会合作的事情宣扬出去估计股票就又能涨,股票升值不光万历皇帝和宗室们获利,京城中现在许多士大夫阶层都买了开海公司的股票,这些人背后连着的便是三党和东林。 这段时间因为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上涨,甚至东林党都对开海公司的政策竖大拇指。 就像荷兰东印度公司获得荷兰各利益团体的一致支持一样,既然东林大佬们也能从开海公司的股票中捞钱,开海公司自然成了一个万历皇帝团结江南士绅的法宝。 不过在杨廷筠和王喜为完成任务而开心的同时,大家听着金尼阁的口风也不禁感到别扭。 金尼阁说话太损了,明明是谈合作,但却总夹枪带棒的攻击中华文化。 就如此刻,金尼阁刚刚同意了为龙洋开海公司到吕宋去招募船工,接着便话锋一转道: “恕我直言,大明有这么广阔的土地,但是却还要找欧洲人学习造船技术,这是因为大明的创造力不够发达,创造力不够发达的主要原因其实和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有很大关系。孔夫子当年定下了士农工商的地位划分,把商人排在社会的最底层,失去了活跃的商业活动,社会又怎么能有创新力呢?” 叶昼则终于忍不住了:“四表(金尼阁的字),士农工商的四名划分是由管仲提出的,管仲乃是先秦的法家人物,这压根便不是儒家思想,怎么又和孔圣人扯上了关系?” 金尼阁一愣,接着无所谓般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记错了。” 叶昼则气的不行,冷哼道:“有些事情胸中有了把握再说才好。” 王喜连忙打圆场:“四表从海外而来,能够知道四民划分已然不错,日后要在大明传教,总还是会慢慢学习的。” 虽然说错了一个小知识点,金尼阁却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他稍加思索突然笑道: “皇帝陛下投资海外公司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除了找造船工匠和火器专家之外,我还建议这家开海公司可以招募一些海外的水手。要知道具备天主教精神的欧洲人对于航海技术的掌握是远胜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就比如我听说日本的幕府将军正在雇佣一个英国船长作为他的航海顾问,还大量的招募荷兰水手,这就是很好的证明。” 这话就明显是要找茬了,王喜心中觉得金尼阁说的没错,但是却不敢让他这么直白的表述。 龙洋开海公司若要招募大量外国水手肯定会在朝中引起议论,这是邹义都不敢触碰的话题。 他连忙笑道:“其实我中国也有素质极好的海民,四表来大明的时间不久,只在江南一代城市中生活,却不知我大明航运最发达的地方在两广以及福建,那里无论是舟师还是水手都是充足的。” 金尼阁笑道:“那些舟师水手只是操作人员而已,他们并没有创造力,也不熟悉航海的理论,航海理论的研究只有信奉陡斯的欧洲人才是先锋。” “陡斯”是龙华民对于基督教中“神”的翻译:龙华民和金尼阁这一派的传教士很反对利玛窦把圣经中的“神”翻成“上帝”。利玛窦认为这样的翻译可以让中国人更好接受基督教,但龙华民一派的传教士却觉得这种翻译是将中国神话中的神仙和圣经里的“神”并列,自降其格。 杨廷筠心中也对于金尼阁这么年少气盛有些不适,想着同是教门中人,他也缓和气氛道: “此言也不尽然,想来四表也听说过建阳所画的大明外海图册,这乃是今年航海上最重要之文书,其中许多理论便是圣教中熟悉天文地理的师傅也是屡屡赞赏的。建阳作为大明人物能画出这样的海图,不就说明我大明也是有能人的嘛!” 金尼阁闻言却是笑道:“建阳先生是在西洋长大的,我一向将建阳先生当做西洋人的。我以为建阳能画出这样的海图,正说明了基督教世界的优势所在。” 王文龙连忙摇头道:“四表误会了,我虽长在西洋,但从小接触的都是华人,一向只将自己当做大明人。”金尼阁的论述明显就是要把他拉到欧洲人那一派去,王文龙可不会顺从。 金尼阁闻言却笑道:“建阳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在整个大明都被人认为是个异数,我觉得其本质原因就是建阳受天主教影响有了许多美好的品德。建阳自己或许不自知,但这种精神影响乃是潜移默化的。” 第646章 中西科技辩论 金尼阁的话说出口杨廷筠和王喜不由得尴尬,而一旁的叶昼则则早是气的脸色通红,但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王文龙早就看金尼阁不顺眼,当听到金尼阁这话不禁心中暗翻白眼:看来不挫挫这家伙的气焰,今天自己是不能自在了。 王文龙突然笑道:“四表说的天主教的精神指的是什么,是用宗教去影响政治,还是由教会裁判所来判断民间的案件?” 金尼阁不禁脸色一变。 天主教在此时的欧洲虽然潜力已经极大缩小,不再像中世纪时期一样宗教裁判所几乎担当了政府的职责,但政教合一的色采还是很强。龙华民这一派的传教士虽然对于利玛窦的许多传教行为不认同,但是在大明呆了一段时间,龙华民等人也同意利玛窦的判断:基督教短时间内在大明并不能追求在欧洲或是其他殖民地一样的地位,特别是政教合一这样的事情,和现在大明的制度相去太远,一旦说出来肯定会引得大明从上到下的全方位抵制。 金尼阁摇头说道:“天主教在大明只是传播信仰,并不涉及其他问题,更不会对大明的政局造成什么影响。耶稣会愿意和皇帝陛下所创办的龙洋开海公司合作就能够看出我们的态度,还请建阳先生不要误解。” 叠甲之后他才笑着说道:“我们只是聊天主教与创新精神的关系,先生不要把事情扯远了。或许在座诸位不认同,但你们可曾想过,为什么一切先进的技术总是从欧洲而来?为什么中国传统上并没有杰出的科学家以及冒险家?为什么中国人没有实验精神?” 金尼阁道:“中国人说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这句话我以为很好。就像刚才建阳先生说的,欧洲也有世俗的政府也有宗教,正如同大明有朝廷也有宗教一样,在朝廷治理方面大明的朝廷是极好的了,但是大明之宗教,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都是一片迷糊:神话体系杂乱不清,理论全然近乎迷信,远远不像天主圣教一样可以带来一个强大的组织。我不禁想问:难道这不正体现了天主圣教对于大明宗教的优势所在吗?正是有了这样的不同,欧洲人和大明人才有了如今的差别。所以我们把天主教带来大明,对于大明也是有好处的,其中最重要的好处就是传播这种实践和冒险的精神。” 金尼阁心中十分傲气,既然把话说开便毫不在乎四人的脸色,甚至挑衅说笑:“四位先生或许对我的言论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但请几位扪心自问,中国历史上可有任何一个像如今的欧洲航海家一样敢于开拓敢于实践的科学家,可有任何一个记载于史册带来技术变革的科学实验?在下虽然是欧洲人,但是对于中华古籍也颇有涉猎,在下也曾专门寻找过这样的人物,却是一个也找不出。几位只要能找出一个便能辩驳我的观点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变了脸色。 叶昼则的脸色已经气得胀红,任何大明人物听到金尼阁刚才那番言论都便察觉出金尼阁对于中国的政治制度宗教习俗都是一知半解,却依旧敢贸然评论中华文明。 这种行为背后满满都是目中无人的傲气,这可真是欺中华无人,听在叶昼则耳中怎能忍耐? 杨廷筠同样在脑海中飞快过着自己读过的历史人物,想要找出能辩驳金尼阁观点的例子。 杨廷筠虽然信基督教,但到底还是中国人。可是思索半晌,杨廷筠却无奈放弃——他一个这样的人物都想不出。 杨廷筠想道自己之所以会皈依天主教,最早也是因为看到了传教士所带来的欧洲文化和技术为之折服,这才决心研究欧洲文明,当时只觉得这是为了拓展自己的知识,但现在想来,难道说这真证明了中华文明真的是缺乏理性思考和做实验的文化? 看看一旁的王喜也是脸色不好,杨廷筠不禁感叹:“我泱泱中华,竟无一个这样人物,实属悲哀,难道中华却然无科学之思维?” 四人之中只有王文龙听的直翻白眼。 虽然知道欧洲人进入殖民时代时间早,对上其他文明的态度不会太好,但想不到早在明代欧洲人就有这么狂了…… 他和另外三个对欧洲历史一知半解的明朝人不同,王文龙知道耶稣会在欧洲被认为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宗教组织,而金尼阁来到中国传教时居然腆着脸说他们是来传播发明精神的。 今天这话如果换成伽利略、第谷这样的欧洲科学家王文龙都不说什么,从金尼阁这个耶稣会士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纯纯是欺负大明的人对于欧洲没有概念。 而金尼阁提出的反驳方法也很刁钻,杨廷筠三人根本无法回答。自古而来,中国史书上能够留下记载的人物大多是政治、军事家或者文学、艺术家,这主要是由于中国官修史书大都是朝代史本来就是讲述政治变迁的,写史的官员自己都不一定在理科方面有多深理解,自然不重视科学史的记载。 大数学家张衡在《汉书》之中留下的记载基本都是他的文学作品和政治理论,至于他的发明和科学理论都是两三句话一笔带过,在后人的笔记之中更越传越玄乎的将张衡熟悉天文数学写成了他擅长术数,直接把张衡描述成了一个风水专家。 此时文人说起张衡都只知道他是《二京赋》的作者,研究更深入的也不过知道他在天文上颇有建树,至于张衡首创测量日月的视直径、重新绘制星图、制作地动仪,这些细节基本就没人能够说出了。 要到前世的近代重新梳理中国科学史,这才慢慢的将张衡当年的科学思想给复原出来。 当然,欧洲人也没好到哪去,在漫长的农耕时代,人类各个社会对于军事和政治的关注都会远胜过科技发明,此时的欧洲之所以对于科技史比较有研究,也是在大航海时代后开拓远洋的技术需求才培养出了一批科学家重新开始整理科技史,距今也不过是百多年的时间。 就比如《几何原本》被从阿拉伯文翻译成拉丁文是距离此时仅仅一百年的事情,在全欧洲传播开来的时间更晚进,若回到距今一百年前问一个欧洲人谁是欧几里得,欧洲人自己也答不上来。 王文龙突然开口道:“四表说只要举出一个古代中国科学家做大规模实验的例子,就能收回自己的话?” 金尼阁道:“只要有一个就行,但必须是有明确记载的。我并非说中国没有科技,而是说中国没有足够科学思维,中国当然有一些民间工匠创造的科学技术,但这些都是在实践之中无意识作出的,并没有太多专人专门研究。” 王文龙点点头,然后笑道:“四表可听过一行和尚?” 金尼阁问道:“一行和尚是谁?”其余三人也是满脸疑惑。 僧一行的科研工作要到前世近代才为人所重视,而在此时的文献中一般只记载一行是个佛教大师,且一行在佛教中研究的还是密宗,这并非此时市面上广泛流行的佛教宗派,导致这时人大多数没听过一行的名字。 第647章 一行测地 别说王喜没听过一行和尚的名字,就是考中进士的杨廷筠也有些犯迷糊,他思索一阵,小声问叶昼则道:“我似是听过僧一行此人,敢是个唐时的大德?” 还是叶昼则对于佛教有较深研究,他大笑着说道:“大慧禅师一行,那可是精通天文地理的一代名僧!” 叶昼则的学识颇杂只听这名字瞬间就想起来一行和尚的相关记载,虽然对具体内容不甚了解,但是叶昼则知道一行流传于世的作品之中有部历书名叫《大衍历》,此部历法对于后世的历书修订起到了相当大的指导作用,王文龙能说出这个名字,他瞬间就觉得靠谱了。 金尼阁好奇道:“这位和尚做了什么事情?” 王文龙笑着回答:“僧一行,本名张遂,乃是唐代的郯国公张公瑾之后,他自幼研习历象和阴阳五行之学,长大之后剃度为僧。唐玄宗时因为当时所用的《麟德历》几次预报日食不准,玄宗便命一行和尚主持修编新历法,那便是后世有名的《大衍历》。” “一行为了制定历法,制作了包括水运浑天仪在内的许多观测仪器,而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他是第一个有明确的时间、地点记载,进行了地球子午线长度测算的人。” 金尼阁摇头说道:“第一个测量地球子午线的人乃是古希腊的科学家埃拉托斯特尼。” 王文龙笑道:“我当然知道埃拉托斯特尼在亚历山大测量地球子午线周长的事迹,但是埃拉托斯特尼留下的地学记载已经全部散失,他测量地球子午线长度只不过是一个于其他人的文献之中才能看见的传说罢了。正如四表所说:技术和科学研究全世界都有,但是有组织的进行科学实验与记录才是体现一个社会创造力的关键。帕拉托斯特尼对于地球子午线长度的测量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而一行测地可是唐代中央王朝有组织的进行的科学研究,由国家派钱派人,这是否能说明自古以来中华文明便有由国家进行科学发展的精神?” 王文龙又说:“其实即便不论古,我大明朝廷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有实际的支持例子,那就是十几年前郑世子朱载堉算出的十二平均率,那可是正儿八经由礼部支持的研究工作。不过四表既然要讲古人,我拿今人的例子来对照又怕不够说服力了。” 金尼阁真不知道一行的事迹,甚至对于大明还有由国家组织的科研感到十分惊讶,好奇问道:“建阳可否说说一行是如何测子午线长度的?” 王文龙道:“唐代之前的地理学家已经观察到在不同纬度地区,同一天正午时分的太阳高度角有变化,并且有人提出变化的数字是正午时分在一米高的木杆上太阳投射下来的影子长度相差一寸,两地的实际距离就有一千里,这就是所谓‘日影一寸,地差千里’。一行试图用这个理论来测算两地的纬度距离,以帮助他计算不同纬度地区看到同一场日食的时间,但是却发现这个数字出入极大,于是他决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天文测量。” “唐玄宗时期,一行组织太史监的太史分成十三队,去往大唐国土纬度不同的地点,约定好同一天测量正午的太阳高度角。负责测量的人员最南到了如今交趾国林邑,最北出塞到了铁勒回纥部,光是路上的用时就预计了半年多,最后汇总数字并算出正午时分同一条经线上的两地太阳高度角相差一度,两地的南北距离就约差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这个数字约为一百多年后阿拉伯天文学家花拉子米测算数字的九成,虽两数之间有误差,但的确是一次史有明载的大规模测量活动。” 叶昼则虽然知道一行是个精通天文地理的名僧,但是却也没读过一行测地的具体内容,此时惊讶之余也不禁对王文龙的知识储量感到佩服,悄悄对王文龙竖大拇指。 杨廷筠同样是满脸惊讶,本来就是因为喜好天文学而信奉的天主教,他心中为自己居然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这么个如此伟大的科学家而感到羞愧,暗想自己回去也要找来一行的相关记载仔细阅读。 金尼阁听完王文龙的话也不禁吃惊,然后便夸奖说道:“能在唐代就组织这样大规模的天文测量,当时的学者真是了不起。” 金尼阁对于一行测地的惊讶主要来自于得知在将近一千年前就有国家组织的如此大规模科研活动。 近代以前,世界各地就没有一个政权能和中原王朝比拼政府组织力的,在别的地方测量子午线这种研究一般都是个人行为,而在中原王朝,僧一行则是直接派出了十三个团队奔赴全国各地。 别以为这是在浪费人力,花拉子米等人只在两地之间进行不同维度的子午线测量,取来的数据都是孤证,他们所算出的数据能够使用的前提必须是预设地球是圆的。但在麦哲伦环球航行之前,没有人能够证明地球是圆的,所以花拉子米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测量的数据能否在幼发拉底河平原以外的地区使用。 一行测地派出的人员遍布全国十三个地点,算出的数据之间可以互相左证,如此方能保证他所算出的高度角和纬度关系之比可以适用于大唐的全境。 讲完一行测地的故事反驳金尼阁之后,王文龙并不打算就此打住。 王文龙笑着问道:“四表刚才的话中似乎以为欧洲人的宗教观比之中华文明的宗教观更加优秀?” 金尼阁解释道:“我并非贬低中华文明,但若只论宗教,我敢说欧洲是胜过如今的大明的。大明流行的佛道二教神灵体系含混不清、哲学论述故作神秘,全然便是一种迷信,其信徒也毫无组织,佛道都成为宗教人员敛财的工具,这比起我们圣教实在是相差太多。哪怕我之前对于中华文明科学创新能力的论断有错,但在这点上,我依旧坚持我的主张。” 王文龙点点头,继续问道:“是以四表以为欧洲的天主教比起大明的宗教,最大的好处便是统一了?” 金尼阁点头:“除了统一之外,还有规范化,有组织的宗教才能起到中华传统所说的神道设教的目的,也能使得整个社会更加平和。” 王文龙坏笑道:“我听说四表的家乡乃是杜埃?敢问四表是哪国人呀?” 金尼阁闻言瞬间脸色一变:“我是哪个国家的人和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并无关系吧?” 杨廷筠好奇道:“听说四表乃是比利时人?” 金尼阁没有回答,王文龙则是笑着说:“这个问题的确难以回答,四表的家乡杜埃原本是神圣罗马国之疆土,几十年前又想和荷兰、比利时等低地省份一块闹独立,如今却又在法兰西王国的控制之下了,我听闻杜埃的人民对于自己是哪国人的认同颇有争论。” 众人这才明白,虽然金尼阁对外一直声称自己是比利时人,但是金尼阁的家乡正处在各国边界上,当地的百姓对于自己的国家认同极为混乱。他在其他的明人面前还能坦白,但是碰上王文龙这么一个懂行的,他回答自己是比利时人就怕会被诘问。 王文龙继续问道:“在几十年前法国国王的支持之下,法国人在杜埃创立了杜埃大学,使得杜埃成为了这一地区的权力和宗教中心,这地方的天主教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了。按照四表所说,宗教带来的组织力应该能让杜埃成为一个和平繁荣的地方,却如何此地的百姓思想如此之分裂,而且战争频繁?” 金尼阁对于其他文明的轻视很大程度便是来自于欧洲人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积累了许多新知识,相比之下欧洲以外地区的人对于世界并无这么深度的了解,往往显得愚昧无知。 金尼阁早就习惯了自己随便说出一点欧洲的事情便能引起大明高级知识分子的惊讶,但今天碰上王文龙却直接揭了他的老底,说出他的故乡是一个被法国人占领的低地省份,而且战争频繁,远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金尼阁的优越感受到了挑战,忍不住道: “我的家乡遭受这么多战争,只是因为世俗统治者的野心不断扩张,他们之间的争端给我家乡的百姓造成了无尽的悲痛。天主教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样情形并非是天主教的问题,反而都是因为统治者们不能服从圣经的指引!” 王文龙却摇头道:“我问四表,欧洲在信奉基督教后可曾统一过?不是像哈布斯堡王朝那样松散的统一,而是像中原王朝一样真正由一个朝廷统领,国家之内百姓生活安乐,省份之间毫无战争。” 第648章 中华文明的宗教观 金尼阁道:“欧洲人并不像中原王朝一样有统一的传统,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王文龙笑道:“若如此四表该如何解释曾经一统欧洲的罗马帝国?天下为何要统一为的是消除势力之间的战争,使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百姓安乐。反观欧洲大地,不光是杜埃,荷兰、葡萄牙、比利时、普鲁士、德意志,整个欧洲大地哪里没有战争的阴影?国王之间的战争、国王和共和国之间的战争、宗教势力之间的战争、宗教势力和世俗政权之间的争斗,四表说天主教给欧洲社会带来了统一的思想,但我却以为现实情况和四表的描述相差甚远。这一切并非没有原因的,欧洲和中华不同的宗教观便是主要因素!四表以为中华文明的宗教观和欧洲不同,这其实只是看到了如今大名的情况,再往之前中华文明也曾经历过如欧洲一般宗教占据生活主导的时代,不知四表可听说过绝地天通?” 金尼阁虽然读过一些中华文献,但是对于史前人物还真没有深入了解,一下被问懵了,只能摇摇头。 王文龙解释道:“传说上古五帝时代有一个帝王名叫颛顼,在他统治中原的时代,所谓中原王朝还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当时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巫师,每个巫师都自称能沟通天地,请神祈祷,导致国家行政难度极高。颛顼成为帝王后便任命一个叫‘重’的国师负责祭天,以和洽神灵,他接着宣布自己斩断了天地之间的联系,除了国师之外天下再没有部落的巫师可以沟通天神。这便是颛顼绝地天通的故事。” 金尼阁笑道:“这只是个神话传说吧?” 王文龙道:“这些上古的记载,有人认为是史实,有人认为是神话,但在我以为,这即使是神话也定是反应了中华文明先祖的政治演变过程。颛顼所做的绝地天通其实就是将宗教解释权收归朝廷所有,统一民心。绝地天通之后百姓依旧可以祭祀,说明这种统一并非是反对宗教,而是禁止有人以通神的名义获得超越中央王朝的法统。试想若是每个部落都有巫师,每个巫师都能通神,哪一天有一个部落的首领想要造反直接变假借巫师的口吻表示获得神谕,他将取颛顼而代之,这岂非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造反的借口?哪个人想要创立新的宗教便说自己获得了上天的启示,这岂非乱国之祸源?颛顼绝地天通,其实反映的便是中央王朝早在上古之时就已经开始构造一种超越宗教的执政合法性。” 金尼阁冷笑说:“这是用政治去解释宗教,乃是对宗教的不尊重。” “政治和宗教可能分离吗?”王文龙哈哈笑道:“绝地天通的时代,距离尧舜禹尚有千余年,早在尧舜出世的千余年前,构成了我中华文明宗教观的基础,这样的宗教观也使得中华文明在以后的历史事件中做出了许多与其他文明囧而不同的反应。” 金尼已对于上古的中华神话时代没有什么概念,问道:“建阳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 王文龙笑说:“比如各个文明都有大洪水的传说,在其他文明里,拯救人类出大洪水的多半都是神灵,而中华文明的大洪水传说中,治水的人叫做大禹,面对大洪水时禹王并不是依靠单纯的神明力量,他组织大规模的水利兴修,他从西方的流沙走至江淮,会稽各地诸侯,以双腿丈量土地,以人类之手抗击天灾,终于完成治水的大业。禹王在十三年的治水中走遍山川河流,三过家门而不入,双脚泡在河水之中以至腿毛褪去,终身半瘸,而终成此业,因为他拯救苍生,故得到万民敬仰,世代供奉。” “在我中华文明里,哪怕是神话,也赞赏人类的力量,又比如愚公移山的故事,王屋太行两座大山挡住去路,若想移开,放到其他文明之中肯定只能依靠神明,而在中华文明的神话里,却有一个愚公,他能世世代代的带领子孙移开大山。” “而且这样的故事并非只在中原,西南同样有五丁开山的传说,蜀王为了能够开凿蜀道,派出五个大力士,地摧山崩壮士死,而后蜀道方成。面对天灾,中华上古因为绝地天通断绝了求神的这一条路,故而只能使用人力,反而创造了诸多改天换地的伟业!” 金尼阁听得惊讶,也不得不赞同这些先辈的伟大:“这宗教观的确独特。不过五丁开山应该是先秦的事情,那时的道教尚未出现呢,和如今的佛道二教思想混乱又何有何关系?” 王文龙笑道:“正是因为在上古之时中华文明便已经将宗教因素给抛弃,所以今日四表所见之中国各宗教的神仙也是同一套思想的传承。敢问五丁是哪路神仙?神力从何而来?他们原非神仙,只因为做到了开通蜀道这样的伟业,所以就被百姓编入神话之中。” 叶昼则随着王文龙的话思考,渐渐眼睛发亮:“建阳的意思是,如今我中原神话的各路神仙就是如此而来的?” 王文龙笑着点头:“是了,中土各个宗教之中所敬奉的神仙之所以法律来源含混不清,正是因为这些神仙的神格原本就不是通过宗教思想而赋予的。列位想想:我中华文明各神仙,除却山神水神这种自然神之外,大多都是曾经有过极高贡献之伟人所化。” “比如吕祖吕洞宾原身是一个成就极高、施医舍药救人无数的道长,再比如关帝爷,那是一位忠义无双的英雄,妈祖娘娘,原身乃是宋时一个在海边救助渔民的善女。” “他们本不是神仙,因着受百姓爱戴,便受到香火供奉,渐渐赋予神格。而和尚道士只能在他们成神以后才加以解释他们的神性来源以及所分管的饰物,仓促之下,宗教理论自然难以补全,以至于千百年后各路神仙的法力以及所管事情都有所矛盾。” 对于中国宗教史的研究要直到前世的近代才开始进行,对于中华文明的宗教观特点,也要到那时才渐渐被人所称赞。王文龙所说的内容在后世的网络上早已经传遍,但是此时听到在场众人耳中却是无比惊讶。 王文龙道:“四表以为宗教理论驳杂,是中原宗教的弱点,然而这其实正是中华文明对于宗教观的自然反应。” “中华文明尊敬人类的力量,就不会过于在乎宗教的解释。也正是因为尊重人力,中华文明才能脚踏实地的发展成如此庞大的一个体系,却依旧保持着团结和严整。这样的特点我将之称为:以人为本。” 王文龙笑道:“若丢掉了这一点,而以宗教角度出发去思考宗教,理论自然清晰了,但失去了对凡人之中伟大者的尊敬,失去了这种以人为本的精神,中华文明何能发展到今日之程度?” 第649章 新奇理论 金尼阁的中文虽然不错,但是作为一个来华不过几年的外国人,他对于中华文明的底层逻辑的理解不够,此时面对王文龙举出的这些例子,他瞬间哑口无言。 杨廷筠听完王文龙的话,再看看金尼阁的表情,作为一个中华的读书人,他极为王文龙的论述感到自豪,但同时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也不希望金尼阁吃亏,心情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而叶昼则早已是满脸看好戏的样子,心中对于王文龙的这番独到见解,佩服的无以复加。 一直没说话的王喜学识水平并不足以参与这样的讨论,但是却很敏锐的察觉到王文龙的这番言论极为高明,打算记下这些话作为以后和读书人的谈资。 杨廷筠笑着打圆场道:“建阳对于我中华上古文明之了解实在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哪怕是四表也辩不过你。” 王文龙道:“正如四表所说,各文明都有自己特色,中华文明的宗教观自有其价值,我今日之言论并非为诋毁天主教,但四表所主张的天主教要以改变中华宗教思想为目的的传教,在我以为绝不可行。” 金尼阁自嘲一笑:“在下哪有制定天主教传教方法的权力?倒是今日真正见到了建阳的本领,。” 王文龙道:“若非世表今日将我中华宗教思想批驳的一无是处,我也不会有此一番言论了,还请四表收回中华之宗教全是一团浑沌的论断!” 金尼阁好歹也是贵族出身,甘拜下风之后风度是要有的,他感叹说道:“我过去对于中华文明的理解不够深,好吧,我收回我原先的话。承认中华文明的宗教观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王喜连忙拍手大笑:“如此把话说开岂不是好?” 金尼阁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其实不是那么服气,但是又辩不赢王文龙。 杨廷筠趁机将话题扯开,问道:“建阳说关帝崇拜是民间自发产生的,可我看典籍所说的是关羽几次在军阵之中显灵,而后才有的关公崇拜,似乎和建阳所说的理论有些出入呀。” 王文龙摇头道:“这是后世史书上的附会,关羽这样的大将崇拜并非孤例,在江南百姓中一直有祭拜鬼将为保护神的习俗,其实乃是傩术驱鬼的文化遗存,这种传统或可称之为‘拜死将军’……” 王文龙和众人谈起各路神话的来源,从钟馗信仰的演变讲到西王母信仰和王母娘娘的关系,接着又给大家介绍了泰山神系、蓬莱神系、巴蜀神系各种崇拜的演变。 这年代的人对于神神鬼鬼常带有一种恐惧心情,哪怕是学者也很少有深入研究的,而类似的材料在王文龙的后世可就太常见了,随便看几本民俗学相关的书籍都能得到一大堆,至于各类神系,更是被修真小说给讲烂了,王文龙随便搬出一点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就听得在场众人神采连连。 王文龙也是讲的高兴,索性开始显摆,从中国宗教又讲到了印度宗教,然后牵扯到拜火教与早期景教传播的内容,顺便把北欧的诸神信仰也混了进去。 金尼阁在一旁听的暗暗吃惊,王文龙对于世界宗教的了解实在是太广博了,在天主教世界对于罗马诸神的传说,这时还没有非常系统的整理,在金尼阁听来王文龙对于罗马众神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这个欧洲人。 走了大半个世界从欧洲来到大明传教,金尼阁之前自我感觉也算是见多识广,直到他听着王文龙的侃侃而谈,才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见识和王文龙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金尼阁不禁生出一个想法:自己刚才怎么敢和王文龙辩论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人肚子里有多少知识。 几天之后,苏州天平山,范家园林。 从南京回到苏州的叶昼则面对着范允临和李日华哈哈大笑: “二位未去南京可是错过一场大热闹,需知建阳又有高论也。” 范允临作为甲骨文研究会的骨干,最近正因为京城中的政局变动弄得好生心焦,干脆在去年底带着一筐甲骨回到苏州家中研究,此时他放下拓片问道:“建阳又说了什么话?” 叶昼则笑着说:“彼时有个欧洲的传教士名叫金尼阁字四表的,他代表耶稣会来同龙洋开海公司商议合作事宜,建阳作陪。于席上,此人大发妄议,说我中华之宗教典籍含混不清,毫无意义,需要经受他天主教的改革才能够有神道设教的效果。建阳当时便举出例子,说我中华上古便有颛顼绝地天通,从此之后便不会出现如欧洲天主教那样操控人心的宗教,哪怕是大教门也要在朝廷的掌控之下。我中华文明自此以后便断绝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念想,遇到大灾大难皆以人力对抗,禹王治水、愚公移山、五丁开山,皆是如此。我中华宗教观以人为本的思想乃是别处皆无的。” 范允临听的眼睛发亮,听到以人为本四个字时他忍不住一拍茶几:“建阳这话好力气!这正是我中华文明不绝之气脉也,定打的那金尼阁和他那什么天主教抱头鼠窜。” 范允临其实对于天主教并没有什么恶感,但是他身为甲骨研究会成员,在这些年的研究中,早已经对于中华的上古文化产生浓厚的敬畏之心,听金尼阁如此评论中华文明,他当时就对金尼阁恶感满满,连带着天主教在范允临心中的地位也跟着金尼阁的评论一起遭殃。 李日华却是经常往传教士处跑的,和几个经过嘉兴的传教士都有极好关系。 他忍不住说:“那金尼阁也不过是天主教一个神父,我看他也不过是对于大明文化有些误解而已,把话说开也就是了,倒也不需要一棍子打死,这些传教士来到我大明于我大明之富国强兵是有好处的。” 叶昼则闻言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难说……” 范允临和李日华都是愕然。 叶昼则没有多解释,现在民党在江南已经分出了好多派系,派系与派系之间的立场相差极大,唯一共同拥抱的就是民族主义,而且是比赛着谁更能鼓吹中华文明,民党已经有成为极端民族主义党派的倾向,自然而然就生出排外的需求。 同时叶昼则又是江南物理社的成员,天主教宣传的科技研究的很多内容都和物理社重合,两方既合作又竞争。 其实早期的民党与物理社都是积极接触天主教和传教士的,但现在却无论是民党还是物理社和天主教之间的关系都越来越微妙,作为民党名义上的领袖,叶昼则已经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第650章 顾宪成上门 南京,崇正书院。 顾宪成刚刚在书院之中完成一次会讲,推了许多人商谈的邀请,在弟子的陪伴之下,缓缓走回房休息。 在tj塌上坐下,顾宪成对自己的弟子说道:“我有些渴了,拿盏茶来。” 那弟子连忙跑出去,顾宪成拿盏茶的话,从他口中传出则是:“把山长送的明前龙井泡一壶来,要取好水。” 书院里伺候的仆人唯唯而去。 伴随着东林党的势力越发壮大,东林书院的君子们也越来越受追捧。 虽然东林君子们出外讲学并不会索求太高报酬,但是市场就放在那里,招待方给的条件差了自己也过意不去,于是现在顾宪成讲学所至:“仆人随从如云,当地官员命令管社与供应,全套流程没有二百两银子办不下来。” 后来顾宪成还因此被三党官员弹劾,不过这种事又不会开发票,三党派来核查的人员根本找不到证据。 弟子将茶盘端进屋中,顾宪成喝了一口茶,才问道:“王喜怎么还没到?” 龙阳开海公司之中有许多江南人物的股分,其中不少就是东林党的背后力量,顾宪成这次来江南说是专门为了到南京的书院讲学,但其实目的是要到南京和龙阳开海公司的王喜见面。 正说话间一个弟子走进屋来:“先生,王公公到了。” 顾宪成连忙整理衣服,道:“请他进来。” 王喜不一会儿便笑着走进屋来,他今天穿着一身长袍,看模样像个儒生多过像个太监。 王喜和顾宪成坐在一起,颇为尊敬的聊天,以顾宪成的地位,今天来只是熟悉关系,并不会商谈什么具体事宜,他的到来就是东林党对于龙阳开海公司的表态。倒是王喜为了今日怎么和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先生讲话颇费了一番准备,此时便拉着些顾宪成可能喜欢的话题说,便把王文龙对于中华文明宗教观的理解说了一遍。 顾宪成想到如今儒学与宗教的关系,喃喃自语:“以人为本,不错,这正是神道设教的好路子!以前那些人辩论宗教与儒家的关系总是说不清,今日听到建阳此言使我豁然开朗啊!” 东林书院的儒家思想主要来源就是顾宪成,他的这一门派对于此时流行的心学和理学都有抨击,主要的原因就是顾宪成反对佛道思想进入儒学,认为心学和理学都因为佛教的影响而变成空谈。 当顾宪成听到王文龙对于中华文明以人为本的解释,顿时便有知己之感。 等到送走王喜,顾宪成便叫来弟子道:“你去打听打听,王建阳近日是不是都在南京?” …… 顾宪成轻车简从在两个弟子的陪伴之下,来到了王文龙为南京的宅子。 顾宪成在书房中坐下,便笑着说道:“建阳,我听王公公说了,你关于中华宗教之论,颇以为然。想请你仔细讲讲以人为本这四个字。” 王文龙回答道:“我以为颛顼绝地天通之时,已经将宗教控制人心的部分尽量削弱,所留下来的部分则是为了让百姓在痛苦生活之中可以有个信仰归宿,也就是我等所说神道设教的意思。这和其他文明奉某神为文明中心的思想迥然不同。中华文明自古以来便脚踏实地,早早认识到一切问题是由人产生,也必须由人去解决,而不能寄托于宗教,正如经典所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便是我提出以人为本的意思。” 顾宪成听的满脸欣赏,笑着说道: “建阳这话说的好,一切的宗教目的都是为了服务日用民生,宗教只归宗教,就是为了解决百姓信仰无着而出现的,如今天主教入华是因为此理,当年引入佛教也是为了此理。只可惜佛教中生出一派禅宗,远离了百姓日用只去谈玄论道,这便是走上歧途了。” 顾宪成这群东林党人总拿着禅宗当靶子打,主要原因是他们反对儒家的理学、心学引入了禅宗思想之后出现的“修身”主张。顾宪成认为儒家原本的思想应该是治国齐家平天下,但是治国平天下的大愿太难达成,于是当王阳明提出只要修养心性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的主张之后,不少儒生就选择钻研心学,不再去想什么家国天下,而是只修炼自己的心性道德。 东林党斥责这种做法为“闭眼谈心性”,消极避世,对世界上种种需要改革的事情视若无睹。 在此基础上顾宪成反对“不学不虑”和“出世”,故而强调治世,号召所有儒家学者都去参与政治,提出“天下之士非当自之天下”的口号。但是参与政治哪是那么简单的?单个的儒家学者想要参与政治必须抱团取暖,而既然是信奉顾宪成的主张而参与政治,抱团取暖的方向也很清楚了——东林书院有请。 顾宪成的这一套主张在理论上可以站得住脚,在行为上更是非常适合东林党的宣传动员,顾宪成以及他的同道能够围绕这套思想形成同样的价值观,这套理论简直就是完美的东林党所需思想武器。 王文龙道:“泾阳先生此言却是我难以认同,在下以为禅宗也有用处。” 顾宪成好奇道:“禅宗对于世俗有何用?” 王文龙回答:“人生活在社会之中总会受到各种压力和排挤,此种事情他人难以为之解脱,只有训练出自己的强大心性才可以抵抗。而禅宗就是训练心性的法门。” 他笑道:“若是在禅宗一道上修心有了境界,哪怕面对极大挫折与困难之时,犹可以保持一颗平常心,做人做事也会更加明智。在佛法中说便是修成了罗汉,寒暑不侵,遇上再大灾难也不能改其志向,这正是君子所需的。能够提出这一套修炼方法,也便是禅宗对于世俗生活的好处了。” 顾宪成思索一番,点头笑道:“建阳说的有理,不过我反对的是‘无善无恶’麻木不仁的那一套禅宗,至于从禅宗之内脱胎而来的修心功夫我一向也是重视的,但是在修心之外还要强调治世,建阳所言和我的主张并不冲突。” 王文龙知道理学的修心思想其实也是从禅宗影响而来的,传统的儒家强调的不是“修心”而是“修身”,“修身”是指要遵守儒家的各种道德、以及保持“仁”的心态,而到了理学出现,儒家开始转向修心的研究,这是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影响。 不过顾宪成觉得自己的理论很完善,王文龙也没打算和他辩论,只是唯唯点头。 顾宪成喝了口茶砸么滋味,突然说:“推广宗教是为了达到救世,咱们何不谈谈救世的事情?不知建阳对眼下的新任内阁有何想法?” 王文龙还说顾宪成这个大忙人今天专程上门,总不至于只是想和他讨论宗教问题吧?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第651章 大势使然 王文龙摇头说道:“我不敢说,怕引得泾阳先生生气。” 顾宪成笑道:“建阳但说无妨,总不至于以为老夫如此没有容人之量吧?” 王文龙这才点头道:“中华文明的宗教观讲求一个包容,只要能够有利于世俗、不会损害中原王朝统治的宗教,那就可以容他传播,泾阳先生对于这样脚踏实地的思想颇为认同,但是东林诸君却不是这样的性子。” 顾宪成脸色稍变,然后很快转为平静,笑问道:“建阳以为我等在内阁人选一事上不够包容?” 王文龙点头道:“新任内阁还未上任,但斗争却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顾宪成道:“王锡爵信件之中的话是他自己写的,得罪了天下文人,失去阁老之位,这和东林可没什么关系。” 王文龙摇头:“我说的不是此事。” “那是于慎行了?此人乃是沈一贯的人,沈一贯深恨东林,他和东林之间的斗争并非由东林挑起的。” 王文龙再次摇头:“王阁老和于阁老之事都能算是东林党的防守,诸君的做法并不算不脚踏实地,我说的是对于李阁老的态度。” 顾宪成笑道疑惑:“难道是李廷机?虽他和沈一贯有师徒情谊,但此人并不结党,东林又何必找他的麻烦?” 王文龙道:“那只是现在,东林君子将来必要对李廷机下手的。” 顾宪成哈哈大笑:“建阳多虑了,新任内阁之中,叶、于、李三足鼎立,东林党人已经和于有恩怨,怎会又主动去招惹李,这不是将他推向另一边吗?” 这一届内阁其实是四个人,除了叶相高、于慎行、李廷基之外,还有一个朱赓,只不过朱赓已经请了长假,他病的快死了,没人觉得他还能在内阁中起什么作用。 顾宪成认为王文龙全然是杞人忧天,王文龙却是脸色冷静,他等顾宪成说完之后才悠悠补了一句:“若是于阁佬不在了呢?” 顾宪成愕然看着王文龙,然后连连摇头:“于阁老春秋正旺,怎会出这样事情?” 王文龙耸耸肩:“泾阳先生,在下只有一条建议,若是有那一日,东林党人最好的选择便是团结李阁老而非追求独霸朝纲。试想一下,若是东林朝中势大,而叶阁老又在内阁中独相,势必将成为朝中所有其他势力的靶子,甚至连圣上也会难以容忍。到那一日,恐怕将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顾宪成直到离开王家都还在迷惑之中,他当然听得懂王文龙的意思,但是实在难以相信王文龙所说的情况会成为事实。 但又想到王文龙说的那样斩钉截铁,王文龙刚从京城回来,难道是他在京城中打听到了有哪派势力对于慎行极为不满,要发动力量把他搞掉?可于慎行都选上阁老了,该打点的势力早就打点好,即使要出事,也不会是这一两年。 顾宪成想不通,回到无锡之后只能派人去查询最近京城中的内幕消息却也查不到任何头绪,慢慢将疑惑放在肚子里,直到几个月之后,京城中突然传出消息:于慎行死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宪成吓的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 于慎行才六十二岁,明代的阁老们因为有相当的生活条件,普遍寿命都很长,工作到七十岁都是正常事情,六十二岁的于慎行可说是春秋正旺,而且于慎行在家乡时身体也颇好,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大病。 再去打听于慎行的死因,顾宪成越发觉得难以置信:于慎行在接到内阁任命之前身体一直不错,但就在接到任命的时候,突然生了一场病,可是诏书急如星火,于慎行也不得不抱着病体上路,一路上旅途颠簸导致于慎行的病情更重,勉强到任之时已是油尽灯枯,进京不几天便卒于官邸。 顾宪成思考过于慎行当不了阁老的种种情况,但是所能想到的也无非是有人要在官场中搞他,却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于慎行死了的这一条。 顾宪成有心告诉自己王文龙是瞎猜的,但是想到王文龙说出于慎行可能当不了阁老时郑重的神情,顾宪成自己都难以被说服。顾宪成能想到的惟一解释就是王文龙真的能掐会算。 我的天,这是个什么人呀? 惊恐之余更让顾宪成忌惮的是王文龙对于后续事情的说法,于慎行死后,东林党就会和李廷机斗起来,这会不会也变成真的? 顾宪成心中还不相信,于慎行一死,东林党在朝中已经大权在握,何必再起争端?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根本不如他所想。 顾宪成的心中原以为东林党是一个以理想团结起来的组织,然而接下来几个月的事情发展却告诉他,东林党早已经脱离了他当初成立之时的预想。 如今的东林党已经庞大到了一个顾宪成之前从未想象过的程度,广大的东林党人中有一些人的目的是单纯的改革时局,自然也有一些人则是想着升官发财,但无论是改革时局还是捞钱:没官说什么改革?没权说什么捞钱? 无论从什么角度出发,东林党发展的好不好,其指标早已经变成了权力和官职。 于慎行死后,内阁之中只剩下叶向高和李廷机,要想捞到更多的权力和官职,只有攻击李廷机这一条路。 当顾宪成发现东林党人一步步开始团结起来攻击李廷机,他最初还觉得自己可以将船舵给扳回来,但一番努力之后顾宪成却发觉东林党的走向已经完全不是他可控制。 这已是一个为了捞官捞权而组织起来的团体,如果顾宪成站到了保护李廷机的那一边,那么东林党这艘大船恐怕也会毫不犹豫的从他身上压过去。 在这个团体面前已没有人是掌舵人,东林党就好像一群扑火的飞蛾,那火光就是更高的权力,顾宪成只有随大流和被丢弃两条路可选。 顾宪成总算明白王文龙所担心的是什么了:他哀叹了一阵,然后果断站到了随大流的那一边。局势已然如此,哪怕他九死落尘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还不如好好活着。 万历三十五年,李廷机入阁,随即受到内外朝官反对,交章弹劾,李廷机所说的任何话,推行的任何政令都受反对。关键李廷机刚刚入阁,什么政见都还没出呢,这攻击简直来的莫名其妙。 东林党人的作为让三党和皇帝都看在眼里,自然让朝中的其他势力极为忌惮。至此,新任内阁之前一切的团结工作全部化为泡影,问津大会更是再无人提起。 三党和东林之间脆弱的信任平衡荡然无存,朝中各派势力也再次为反对东林开始串联…… 第652章 戏棚观戏 时间回到五月,于慎行还没起程前,王文龙对于顾宪成等人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当顾宪成还在疑惑他对于于慎行的猜测之时,王文龙已经开开心心去陪家人了。 沈宜修和李国仙已经半年多没见到王文龙,沈宜修也早已出了月子,王文龙的女儿鲜儿也已经可以熬得住长途旅行了,听说王文龙要回江南,沈宜修和李国仙干脆带着一大家子人提前到南京来,所以王文龙在南京下船不久就见到了两个老婆、一双子女。 沈宜修生下孩子后和王文龙相处没几天,王文龙就出了远门,此时一见,走到无人处沈宜修直接哭了,李国仙也能理解沈宜修的心情,悄悄叮嘱王文龙接下来几天时间不用太在意她,要把沈宜修给陪好。王文龙点头如捣蒜,立刻回归奶爸身份。 五月初五,端阳节。 王文龙、沈宜修还有伯岳沈璟一起到关厢外去看戏。 万历年间虽然戏曲繁荣,但是戏曲演出的发展还没有到清代的程度,还没有出现专门供看戏使用、每天演出不歇的戏院。普通人想要看戏,不然是等待官方或者是附近的富家请来艺人演出,不然就是看三节两庆的时候能不能有戏班来到本地搭台子唱戏。 而王文龙和沈宜修还有沈璟今天来看的就是这样一台棚子戏,主办演出的就是王文龙的坤班。 棚子设立的地点在南京的关厢之外,正是南来北往的热闹地带,高搭台棚之外用芦苇编成栅栏,进栅栏看戏的人每看一折戏就要交一次钱。 这样的戏棚不是常设建筑,过了端午这段时间就会拆掉,再加上南京关厢外的地租也非常高,搭一个棚子唱戏,成本投入还是不少的。 这样的演出地点比起传统的戏楼来说也有好处,一是演出团体不会受到戏楼的限制,想要在舞台上搭设什么机关,只要在自己建棚子的时候提前想到就行了,第二点则是地方更加宽阔,可以更好的达到宣传和售票的作用。 王文龙和老婆还有伯岳到达之时,戏棚子外已经围了一群人,这些都是想要听戏,又不舍得花钱进棚子的。看着这人头攒动的景象,沈璟对王文龙笑道:“这棚戏敢是要挣钱了。” 沈璟在坤班里头也投了些小股份,只不过股权占比很低,王文龙道:“也不知道昆曲在南京的接受度高不高,但这样的尝试总要来做。” 王文龙和沈宜修沈璟一起走进戏棚,很快便被伺候的小厮迎到一个台子上。 这种台子叫做看台,下面四根大粗木支撑起来,台子地板高度几乎和戏台齐平,专门就是供贵客租用的。 坤班所围出的戏棚范围足有一个足球场大,选择地势较高的地方错落有致的做了五个看台,另外四个看台都已经坐了人,王文龙远远看了一眼,四个之中有三个台子上已经做了,人家还用屏风稍稍遮挡,另外一个则是在舞台左侧的“女台”,专门供前来看戏的贵族女子使用。 这年代的戏棚只有修了女台才能够算得上大棚子,否则出于礼法贵族女子根本不会进棚来看戏,根据戏棚大小看台数量也不一,最小的就只有一个女台,再多的便也有两三个看台的,如今日坤班所建有五个看台的戏棚已算是顶配了。 而现在五个看台都满了,甚至王文龙这个看台如果不是他提前定下,估计都找不到位置。 王文龙又看了一眼场中的情况,场地中已经站满了人,越靠近戏台人群越拥挤,他心中也有了底,坤班在南京的这个戏棚票房估计是不错了。 这年代的戏棚是不提供椅子的,客人可以自带,不介意的话,坐在地上听戏也行,还有更多人则是选择站着和朋友们一边交谈一边看演出。 沈璟叫仆人去置办些吃食,王文龙和沈宜修各自落座。 戏台和看台都高出普通观众所在的地面一头,看台上还提供屏风遮挡,王文龙等人在看台上面的活动隐私性非常高,除非是台下观众有心要窥视蹦起来看要不然根本就察觉不到。 王文龙一家在看台上说话的内容台下人也是听不到的,相反王文龙他们却是可以听到台下人的议论,原理是古人早就发现由于地面的反射声音会更容易向上传播,即“声喧于上”。 有两个年轻儒生正站在王文龙一家的看台前面,王文龙把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人说:“张兄偏要来看什么坤班,这南昆咱们又听不懂,我倒宁愿去看北曲呢。” 那被称作张兄的人笑道:“李贤弟有所不知,我听人说这坤班乃是薛素素主持,那一出《白蛇传》在去年虎丘大会上连演二十余日,真真是轰动江南,他们终于回到南京演出,怎能不瞧它一瞧?这《白蛇传》的剧本乃是王建阳之妻沈氏所作,听闻是极好的。” 那位李贤弟闻言却不认同:“沈家我知道,沈氏乃是沈璟的侄女,他家惯是会写市井剧本,但写起情爱戏却总差着些火候,报上都说这《白蛇传》如何之好,但也未必真好了。” 那张兄闻言说道:“李贤弟这话没见识了!这坤班是建阳先生投资的,本子又是从他王家出来,建阳先生何等大才?所写的《连城诀》《狄公案》诸般小说本本都好,特别是那部《疗疴录》,哪本小说比得上?今上都夸的‘本朝小说第一’,他的班社哪有不好的道理?” 这位张生原来还是王文龙的死忠粉。 小婶忍不住问王文龙道:“坤班久战苏州,就是不知这一次北上能否成功。” 王文龙笑着说:“宛君莫忧,一次不成功就来两次,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 以王文龙现在的身家,坤班建戏棚这大几百两投入他完全亏得起,何况王文龙知道历史,南京将来也是个昆曲窝子,哪怕现在南京的观众还不熟悉昆曲,但多听几回也一定会接受。 沈宜修却是对丈夫的大手大脚有些担心:“有钱也不是这样的花法。” 王文龙哈哈笑道:“只要能把你沈大家的名气打出去,便是千万两能买妻一笑我也甘心。” 沈宜修只感觉心中甜蜜,却又有些害羞。 一旁的沈璟笑呵呵的看着小两口谈恋爱,等听到台上的锣鼓声才将视线转回舞台。 坤班今天要演的是连台戏,白蛇传是大轴,这之前还要演几出南京观众熟悉的戏,一来为招揽生意吸引看客,二来也是为了凑足一天的演出时长。 王文龙见到几个坤生上场,这才想起要翻戏本。后世即使是湖广腔中州韵的京剧,大多数人乍听之下都听不懂唱词,放到古代情况也一样,《红楼梦》之中贾宝玉也是要有薛宝钗给他介绍词句才能够欣赏《醉打山门》中的唱词,更别说文学素养远低于贾宝玉的普通人了。 对付看不懂戏的方法也很简单:看不懂就多看,大家听着唱腔讨论剧情,看着看着也就大概明白意思了,再多看两遍就能看出一出戏的味道,所谓“生书熟戏”便是这个道理。 而对于王文龙这些有钱人来说,为了提高他们的看戏体验戏棚是会提供唱本的,自己拿在手上翻大概就能了解剧情,而坤班这一次给看台上提供的唱本甚至还有关键段落的唱词,厚厚一本词曲集,光是印刷费用就不低,也可见这棚戏的高档。 见王文龙翻开戏本查询演出目录,义务参与这次演出准备的沈璟直接介绍道:“今天的头场戏乃是徐阳初的《红梨记》。” 《红梨记》是徐复祚前年面世的传奇剧本,现在的昆曲版本则是后改的。 第653章 曲坛相争 《红梨记》讲述北宋名士赵汝舟仰慕歌妓谢金莲,请求朋友为他介绍,朋友担心赵汝洲留连于声色场所耽误学业,于是让谢金莲假冒良家女子与赵汝舟会面,第二天再告诉赵汝舟他昨夜所见的乃是女鬼。赵汝舟大京,逃京赶考,得中状元,朋友在所设宴会之中才告诉赵汝舟真相,安排谢赵二人再次相见,两人终成好姻缘。 王文龙看着看着就明白为什么沈璟对于《红梨记》如此上心了:《红梨记》的创作手法受到沈璟的格律论影响很大,不少唱段都有些过分强调戏曲音韵和格律的偏向,同时又和沈璟的作品一样在写作之中有所寄托和讽喻。 这出戏写的的确不错,赵汝舟和谢金莲暗夜相会的剧情里青年男女的感情活泼真实,而第二天朋友骗他谢金莲是女鬼时赵汝舟的表现又引得台下观众阵阵笑声。 沈璟所代表的吴江派剧作擅长喜剧、喜欢讽刺现实的特点在《红梨记》里表达的非常明显。 不过台下的李生和张生似乎对于此作并不满意,看完之后,王文龙就听台下李生说:“早说不要来看了,我真不喜欢这样闹剧。” 那张生也道:“这剧情也太老气了。” 听到两人的话沈璟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他问沈宜修道:“你觉得这出《红梨记》如何?” 沈宜修笑着回答:“剧本是极好的,不过就是有些不像才子佳人戏。” 见到沈璟的表情不好,王文龙连忙宽慰道:“吴江派剧本长于描写市井生活,所写之恩爱情节也是现实向的,我以为别有一番风味。” 王文龙对于这出戏真挺喜欢,吴江派作家最擅长写的其实是市井戏,如果拿后世影视作品来相比,大概就是《乡村爱情》这一类的。吴江派描摹市井生活、嘲讽嬉笑是一绝,但要这批作家去写男女爱情,写出来的东西却实在是很难浪漫。 《红梨记》只是几折的小戏,全套演完也就是个把时辰,第二出垫场戏则是孙钟玲的《东郭记》。 这出戏颇出王文龙的意料,让他渐渐看了进去。《东郭记》改编自“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而且加以延伸,在《孟子》之中穷困潦倒的齐人靠偷吃人家坟前的贡品装的十分富裕,而《东郭记》之中作者将此人的无赖性格更加夸张,戏中齐人通过吹牛诈骗的手段居然步步高升,最后成为了齐国的将相。 这部戏曲杂糅进了先秦典籍中许多寓言故事。整出戏并不长,但是王文龙却在这个“东郭国”之中看出一点乌托邦的意思,作品中的人物全都极尽夸张,故事极尽荒唐黑暗,即使是放到后世也能算是先锋派的作品。 《东郭记》在台下观众之中引起的反应也明显比《红梨记》更强,许多人边看边议论: “此故事说是东郭国,然而指的不正是当今的官场么?” “荒唐黑暗,以是为非,以非为是,真是一出闹剧耶。” 沈宜修也忍不住看的入迷,只有沈璟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指责说道:“立意是好,但这词可实在太差。” “这一句词怎么能去押仄声?唱着都打嘴。” “这两句对子岂非失粘?怎么犯这样错误?” 沈宜修和王文龙对视一眼,都是忍不住笑。 他们知道沈璟对于《东郭记》有如此多的意见,主要原因是:《东郭记》是临川派作品。 明代的剧本风格主要分做吴江、临川、昆山三派,其中梁辰鱼创立的昆山派已经火了几十年,梁辰鱼都死了几年了,昆山派剧本也已显得老气没落,此时的剧作家争锋主要就在汤显祖的“临川派”和沈璟为首的“吴江派”之间。 如果说吴江派像是后世的乡土戏,那临川派的作品就像是偶像剧或科幻片,作品的叙事总是十分奇幻,承载了相当强的浪漫风格,同时辞藻华丽、文采斐然。 但对于沈璟这样的吴江派文人来说,临川派有以文乱法的问题,为了把辞藻写的华丽,老是出现各种不利于演出的唱词。 随着汤显祖这几年的爆火,临江派文人势不可挡,似乎有要压制吴江派的意思,看着沈璟为吴江派的作品没比过临江派而愤愤不平,沈宜修拿汗巾掩嘴微笑,明智的选择不说话。 王文龙思索一番,道:“如今观众爱看大剧作,伯父何不思索写些大场面的戏曲?” 沈璟无奈说:“我擅长的是描摹小人物心理,与长篇作品的气质实不相宜。” 王文龙知道沈璟面临的其实是“情节分配”的问题,他写的小人物太出彩了,写市井小戏没人比得过他,但在大长篇大场面塑造的故事中过于着重的描写小人物往往会使得剧情的关注点走偏,失去长篇作品的宏大感。 “我倒有个路子,”王文龙建议说道:“伯父可尝试改编《西游记》?” 沈璟闻言细细思索,然后突然高兴的一拍扶手:“《西游记》,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这部名作!” 原历史上吴江派在汤显祖扬名的时期的确被临川派压着打,但是几年后吴江派却又再次崛起,他们扬眉吐气所靠的力作就是袁晋改编的《西游记》。 《西游记》题材宏大,但是到具体细节之中又注重小人物的描写,简直是天生为吴江派而设计的大戏题材。对于沈璟这种级别的作家来说,王文龙一点出这个题材方向他瞬间就明白了。 袁晋改编的西游在原历史上着实火爆,袁晋甚至因此被人邀请又写了一部《西楼记》,《西楼记》明明是爱情戏却取了一个类似《西游记》的名字,就是因为戏班想要蹭他上一部《西游记》的热度。 沈璟连戏也没心思看了,直接和王文龙讨论起改编《西游记》的灵感。 袁晋版《西游》并没有完整的流传到后世,但是王文龙看过他所写的《西游记题词》,于是慢慢的拿出其中思想和沈璟交流。 袁晋袁于令对于西游的研究非常深入,而且全然是吴江派的风格,王文龙说着说着不光是沈璟,便是沈宜修也听入了迷。 王文龙:“若是由吴江派的手法来改编西游,在内容上应该是讽刺大过说教,‘言佛不如言魔’。” 沈璟把这句话念了两遍,接着便是哈哈大笑:“有道理,言佛不如言魔,有这句话,改编就有所本了。建阳对于西游的理解颇高!” 一切还得说是袁晋的《西游记题词》写的好,在此文之中袁于令不光分析了西游故事,还由此阐述了一系列小说理论,揭示出小说人物塑造的规律,这可是袁于令花费相当长时间才总结出的内容,王文龙一下就说了出来,怎能不让沈璟惊讶? 而沈宜修听着王文龙侃侃而谈,轻而易举的抛出一两句高明见识就让沈璟夸赞不已,她心中也是高兴不已。王文龙如此受长辈赏识,她感觉也与有荣焉。 第654章 划时代的《白蛇》和坤班 等坤班的《白蛇传》演出完毕,王文龙已经叫仆人去买晚饭了,让刚刚卸了妆的薛素素和后台看场子的俞安期等人一起过来吃。 《白蛇传》全本从“游湖”一直到“塔倒合钵”,共有十五场,加上饮场的时间,演出时长超过六个小时。 也真的要佩服薛素素的身体素质,从游湖遇雨的文戏到仙山盗草、水漫金山的武戏,六个多小时中薛素素几乎就没下过台。 只看入客人数就知今日的票房也已有了保证,许多人原本只是打算趁着端午游玩到戏棚里看看戏,结果一进棚子就站住不走了,看完一场又看下一场,等到把整场戏看完才发觉今日带出门的散钱都已花光,在水漫金山那一场甚至出现了戏棚过于拥挤只能暂停进客的情况,那是因为许多人原本在外头蹭戏听,听到情节紧张处,忍不住也想看看舞台上的剧情进展,于是纷纷买票,几次把戏棚里挤的走动都困难。 伴随着观众渐渐退场,王文龙还能听到台下有人在讨论《白蛇传》的剧情。 “那个法海太讨嫌了,一切都是由他而起。” “是了,人家两情相悦,他个老和尚何必去棒打鸳鸯?” “他或许还觉得自己是坚守正义呢?世上这样假道学真添乱的人难道还少了吗?” “薛素素扮相太好了,活活就是个白娘子。” “还得说沈大家的剧本好。” “我原以为《牡丹亭》写情便是第一,今日一看才知白娘子和许仙这一对更是佳偶天成,还胜过了杜丽娘和柳梦梅。” “……” 从台下观众的反应来看,坤班的《白蛇传》在南京首演无疑是大获成功。如今临川派的戏曲大火,就是因为临川派戏曲浪漫脱俗,给观众描绘了一个幻想中的世界,尤其是各种爱情戏,份外受人喜欢。 但临川派的剧本比起《白蛇传》还是飘了许多,毕竟中间隔着一两百年呢,作为清末被搬上舞台的成熟作品,《白蛇传》写爱情时所能套的模板比起汤显祖自然是多的多,更何况沈宜修自己也是个实力派剧作家,将人物描绘的入木三分。 之前薛素素所演的《白蛇传》在苏州虎丘大会大火不过证明了他们能在昆曲的窝子站住脚,而这次白蛇传北上南京大为成功,则表示着《白蛇传》和坤班终于闯入了北曲市场。 南京和苏州地方相隔不远,但是却是两种方言区。 南京作为大明的留都,南北文化交汇,流行的戏曲种类包括了北方的“杂剧”“北曲”,以及南方的“传奇”。而苏州是江南的文化中心,乃是“南传奇”的窝子。 几十年前在苏州的昆山大曲家魏良辅对当地的“南传奇”曲种“昆山腔”进行大规模改造,引入了花样声腔,造出“昆曲”。而后昆曲向南北传播,又分成南昆北昆。 南京也流行过一阵子昆曲,但是到现在还是北昆的市场,而坤班这次带着南昆的《白蛇传》杀回南京,对于中国戏曲史都是有影响的。 坤班于关厢外最初只打算演五日,因为观者如堵加上天公作美,演出先延到十天,接着又延到十五日,哪怕地主不断抬高场地租金,坤班都还有的赚。 演出实在太火,唱的薛素素都怕了,从原本的天天上场改成隔三天上场,嗓子实在受不了。 江南的报纸也对此有了反应,临川派和吴江派为《红梨记》与《东郭记》孰优孰劣争论的不可开交,但是对《白蛇传》却是一面倒的赞扬。 临川派认可《白蛇传》宣扬的爱情思想,夸赞其中的浪漫主义,认为法海是临川派剧本中常见的保守大家长形象,也将《白蛇传》当做是临川派的代表作品。 吴江派却也认为《白蛇传》是自己派别的佳作。 沈璟专门发表文章夸奖《白蛇传》韵律工整、用词文雅,而且在剧情中体现了大量的市井乐趣,将人物写的生动活泼。他在文中还写了一些沈宜修小时候跟他学习诗词的日常,表面上是在夸奖沈宜修,而话里话外其实是想将《白蛇传》归为吴江派的作品。 坤班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南京的班社顺势开始招生。坤班的字辈是俞安期请王文龙起的:“子孙永葆有,世代长流传”,这是从元人曲子里改的词,薛素素问王文龙要不要将诗句补成二十字绝句,王文龙果断摇头。 他道:“字辈这东西,能传十辈就不得了了。” 再多也是浪费。就好像当年朱元璋给自己每一个儿子都起了二十字的字辈,然后每个王到自己封地又接了二十字的字辈,加起来都四十代人了,然而大明的藩王哪怕是最长的也不过是传了十几代,算算也知道不可能,二十多年一代人,真传四十代得九百多年,传到二十三世纪都还没传完呢。 王文龙定下规矩:坤班第一科为“子字科”,一科培训期为三年,三年之后还要义务给班社扮角两年,两年间不拿包银,只提供最基础的吃喝和零花,五年出徒后是想留在班社搭班还是另谋出路,由双方自由选择。 许多小姑娘被家人带入坤班,最初目的就只是为了学一出《白蛇传》直到坤班正式拜师排了字辈,大家才渐渐明白坤班的班社制度意味着什么。 坤班不光教学生们唱念做打、学习江湖规矩,更重要的是请先生教学生识字,沈宜修都任课了几个月的课专教诗词,还让衡山书斋的先生来做基础的理科教学,一切都是为了培养合格的搭班人材。 许多乐户还不愿意让女儿学认字,以为在明代的户籍制度下,乐户识字也没啥用,俞安期可不由着他们,王文龙提出坤班制度之后俞安期对于其中一些内容也不完全认同,但王文龙是班社的大股东,他也只能执行。俞先生当时便立下了治班要严的规矩。此时的乐户学艺往往与各种风月事件搅和在一起,有的戏班甚至公开让自己的女性学徒去陪客。 而坤班的姑娘则全然相反,俞安期给安排了较这年代普通水平可称严格的德育制度,且学徒的三年间要学习的内容实在太多,徒弟们累的觉都没时间睡,哪有精力去乱玩?坤班正式收徒的消息在南京只被当做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要到几年之后第一批徒弟出徒,坤班学徒的水平才会震惊江南,被时人称为“静若处子”“虽为歌姬,言谈更胜贵女”。 此时还没人意识到,坤班开科甚至这将是一个后世中国戏曲史、是中国女性教育史上重要的时刻。 后世的史学家评价:江南王家坤班的成立,虽然出于牟利的目的,但实际可称得上是中国古代第一次出现的专业女学,是古代女性教育和艺术教育的伟大突破。 也有学者认为:江南王家坤班和南京衡山书斋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南京并非偶然,这两所教育机构甚至被一些学者称为后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先声。 坤班的前三科“子字科”“孙字科”“永字科”中,光是进入历史记载的戏曲名家就有十人,甚至因为坤班的学生普遍经受过较为完整的教育,还有人加入民党做宣传工作,后来成为民党女性领袖,在政治史上留下重要功绩。 第655章 种田爽文,《林之洋漂流记》 京城。 熊廷弼等待任官的期间,收到了王文龙从南京寄来的《林之洋漂流记》后续稿件,王文龙在路上又写了三十几章,但熊廷弼看完后却更加郁闷——王文龙路上所写的内容把他的瘾头给吊了起来,接下去的稿件却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发出。 熊廷弼郁闷了两天,决定想法子排解:就像后世读者等待好书连载的时候排遣无聊方法就是将这书向朋友推广,介绍书的过程也相当于将书籍令人激动的内容重新回忆了一遍。他打算去安利《林之洋漂流记》。 一天之后,闵梦得刚刚从衙门回来,就见熊廷弼已经在家等待。 “翁次兄,别来无恙乎?”熊廷弼笑着打招呼。 闵梦得颇为惊喜:“飞百,可是有什么喜事?” “也算是个喜事,”熊廷弼说:“我近日读了一本小说,名叫《林之洋漂流记》,乃是王建阳所作,此书颇有新意,其中许多内容读之仿佛身如其境……我一向知道翁次兄最爱书,是以专将此书拿来同翁次分享!” 闵梦得惊讶于熊廷弼安利的热情,熊廷弼连晚饭也不留下来吃,放下书稿就离开,走之前还反复叮嘱闵梦得一定要将这书赶快看完。 闵梦得今年五十多岁,和熊廷弼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他是弘治朝名臣闵珪的五世孙,他父亲也曾考中进士,闵梦得兄弟几人都在家乡有才名。 闵梦得自己就是此时有名的文学家,加上闵梦得的老家是浙江湖州府织里镇——织里是江南印书的一大中心,有名的织里书船就是那儿出来的。 闵梦得家中几代都有经营书坊产业,他自己也有相当深厚的刊刻经验,后来闵梦得外放到漳州当官,在漳州府主导修编了《漳州府志》,短短几年时间就将一本府志修完,可见其编书才能。 此时闵梦得在京城中当着工部主事,业余时间还在京城搞了一个编书的会社,常和同好聚会,凑钱出一些自己喜爱的书本。 闵梦得吃过晚饭,也有些好奇是什么书能让熊廷弼如此喜爱,于是便翻开那沓《林之洋漂流记》的稿子,颇有兴趣的阅读起来。 和熊廷弼一样,闵梦得一开始对林之洋在荒岛上的种田经历深深带入,中期看到林之洋教授土人耕种的剧情,他的嘴角同样泛起一抹笑容。自小深受儒家教育,闵梦得对于教化土人、移风易俗的做法同样十分推崇。 可惜给熊廷弼给他的稿子只有前三分之二,闵梦得快速阅读下一个晚上就翻完了,依旧感到意犹未尽。 第二天正是旬休之日,闵梦得干脆拿着《林之洋漂流记》的稿子去熊廷弼家拜访。 一见熊廷弼闵梦得就问:“此书确实颇有意思,不过内容太少,稿子我用一晚上便已看完,后续的稿子你还有吗?” 熊廷弼笑道:“还有几十回。” 闵梦得:“贤弟快快拿来!” 熊廷弼拿出书稿笑着说:“翁次看书,午间还在我这里用饭如何?” “正有此意,”闵梦得点点头道:“酒菜我都带着来了。” 从熊廷弼那里取来剩下几万字的书稿,闵梦得低头就看,网文的文字没什么理解难度,阅读速度贼快,几十章上万字的内容用不到半个上午就看完了,然而闵梦得感觉非但没有解渴,甚至还对后续剧情更加期待。听说熊廷弼那里已经没有书稿,闵梦得甚至有些后悔这么快就把所有内容看完,想要等待接下来的更新,还不知要多少时间…… 虽然闵梦得是第一次接触网文这样通俗的小说,但是作为名臣之后,闵梦得家中治学严谨,他的父亲更是万历朝有名的清廉知县,闵梦得十分崇尚儒家的正义理念。 王文龙写作《林之洋漂流记》的时候按照的是网文套路,后世的网文有千般不好,但作为商业作品:遵守公序良俗、符合广大百姓的价值观这一点绝对是站得住脚的。 任何一本热门网文,哪怕是自称主角杀伐果断的类型,也必然是有人先得罪了主角然后才会受到报复,主角基本不会是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之辈。这是因为网文的情节内容必须要让读者看得舒服,尽量少去冲击社会固有价值观。 而《鲁滨逊漂流记》的原作在这点上做的其实十分不好,鲁滨逊和岛上的土人星期五同生共死,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把星期五当做一个奴隶对待,在后续剧情中更是自封岛屿领主,将岛屿上的土人妇女随意送给船员享用,这情节在当初就给王文龙看的腻歪不已。别说是后世了,即使是在此时的大明,读者对于这种情节多半也难以接受。 唐代道州有个土人民族多侏儒,皇家经常要他们上供“矮奴”作为小丑取乐。八百多年前的道州官员就拒绝上贡,并表示“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儒家讲究的是“编户齐民”“化民为一”,一片土地从并入中华文明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地上的百姓也就是中国人了,将这些人治理好,成为国家的一份子才叫本事,至于掠夺一块土地,立刻将上面的人口全部变为奴隶,这真不是儒家文明所推崇的。 即使是明代读者也很难接受鲁兵逊这种侍强凌弱的主角。 王文龙刚开始还拿了《鲁滨逊漂流记》的框架,后续情节则越写越是自己的味道,他在岛屿上引入了各种势力,还加入了土人之间的斗争,一切都是为了换地图和制造更多矛盾,引出更多情节,而不是像原着一样主角在建立了定居点之后就变成了流水账。 闵梦得和熊廷弼正为新小说入迷,最新一期《苏州旬报》也从江南传入了京城,两人惊喜的发现,《苏州旬报》的长篇小说板块新刊登的作品正是《林之洋漂流记》,王文龙的书稿本来就是为了这报纸连载而写的。 大明百姓还是第一次看这类种田流小说,最新一期的《苏州旬报》出版之后,《林之洋漂流记》很快在小说读者之中引起热议。 闵梦得也在京城的报纸上撰写评论:“《林之洋漂流记》此书近日连载,余有幸先看了部份书稿,除开情节引人入胜之外,我以为此书还是幻想作品的一类新尝试。自临川派兴盛以来,作品背景常在‘檀槐国’‘东郭国’,设乌有之乡、未名之所作为背景,其目的乃是以一虚幻时空而承载作者的真实想法……人各有其所想,念想太过充实,以至必须发于笔尖,而翻遍古书又无一朝代可以对应,不写乌有乡又该如何?……而王建阳此书却提供另一思路,作品背景可以不在乌有之乡,而是虚指一海岛……于此岛上,林之洋正是王建阳内心投影之对应,他教民农桑、兴修水利、审判冤狱、惩戒奸邪、锄强扶弱、开疆拓土……这样爽快事,自古世上何曾有一人可以独享?而王建阳介林之阳之耳目,带我等读者共享其乐,读此书,真大快人心也!” 第656章 看小说的徐霞客 苏州江阴。 二十岁的徐弘祖和老师许学夷骑着驴子走在相间小路上。 “许先生,徐少爷,好久不见二位,近日哪里去了?”一个同乡的村民笑问。 徐弘祖,字振之,后来人们更熟悉的是他的号:霞客。 “到无锡去了。”徐霞客回答。 那村民点点头:“敢是要去无锡办货,贵府的生意越发生发了。” 徐霞客笑着摇摇头:“不是办货,是为了爬山。” 村民疑惑:“爬山?去买山货还是草药?” 许学夷笑道:“爬山就是为了爬山罢了。” 村民完全不理解,自寻解释道:“爬山何必去无锡?咱们江阴有的是山,我们还嫌它高,来去之时专挑着山谷走呢。许先生想是拿我取笑了……” 徐霞客的祖上是江阴望族,朱元璋还在讨饭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在江阴建起大宅子了,到徐霞客的高祖徐经手上,家产可谓“膏腴连延,货泉流溢”,不过徐经有钱了就想当官,却和唐伯虎一起牵扯进弘治朝的会试舞弊案,下狱而死。偌大的家产传到徐霞客的祖父手上还剩一万多亩良田,徐霞客父亲徐有勉有兄弟六人,徐有勉又是个喜读书却不想当官的名士,在分家之时谦让的很,到徐霞客时徐家已经“不及中人之产。” 徐霞客和父亲的性格一样,好读书却不想科举,从小他就立志要游遍名山大川,也是受他老师许学夷的影响。许学夷和徐有勉是死党故交,厌恶八股取士,唯好文史,终身未仕,大概这样的人都聚到一块了…… 许学夷对于徐霞客份外喜欢,甚至在今年做媒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徐霞客,徐霞客刚出洞房,许学夷又带着徐霞客去无锡爬惠山、游太湖,由此拉开了徐霞客游历万里山河的第一步。 此时的徐霞客还是一个新手旅行家,第一次游历无锡回来,兴奋不已,在江阴县中同许学夷告别,徐霞客还记得母亲的嘱托,专门到县中的报摊上买了几份苏州、南京的大报。 骑着驴子回到老家村中,徐霞客拿出《苏州旬报》瞄了一眼。 “《林之洋漂流记》,建阳先生的新作?有些意思。” 徐霞客越看越入迷,很快连赶路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此时坐在驴子上看东西,如果以正常骑驴的姿势,身体会随着驴子前进的惯性不断往前倾,根本坐不稳,必须要侧坐或者倒坐。徐霞客干脆转过身子,背对驴子前进方向,用腰背的力量抵抗着驴子前进时带来的惯性,一颠一颠的艰难看报。 第一期连载的《林之洋漂流记》为了吸引读者是特意加量的,占了另外一篇小说的更新版面,即使这样,却也只写了一万多字不到五章的内容。 只读了前两章,徐霞客就已经被这个故事所吸引,除了因主角的冒险历程而激动外,那场让林之洋差点葬身海底的大风暴的描写更是让徐霞客惊的眼睛大张。 他之前以为陆地上千变万化的山景就已经是自己这辈子所能见到最壮丽的景色了,可这似乎远不如书中所写的“天地间一片混沌”“大雾袭来,不辨高下,浑不知何处为天?何处为水?何处为船?”的景观。 徐霞客都看呆了。 从江阴县城到徐家所在村子路程并不遥远,才刚刚看了小说开头,徐霞客就已到了地方。 远处徐家的大屋,占了村中好大一片土地。 不过徐霞客的家并不住在那大宅子中,他赶着毛驴向着大屋东角的小别院走去。 当年徐有勉和兄弟用射覆法分家:将家中的财产分成几份放在大碗里,扣下大碗,每个人去抽签——徐家确实是老钱,如果换成没什么底蕴的家族多半就将财产给平分了。平分财产会把好好的一体设计的大房子分成几个大杂院、把方便放水的田地拆成几块,然后结果就是,房子、水田价格全部降低。用抽签方式将家产不公平的分配,反而是保持家族财产最大化的方法,不过这要求家族参与抽签的子弟必须有相当素质,换到别家肯定打起来。 徐霞客一家当然有相应素质,甚至素质有些太高,徐有勉抽中了最值钱的徐家正屋却坚决不要,他将大屋让给伯兄一家,自己带着老婆王室跑到东边的山地上开辟土室居住。 如今几十年过去,徐有勉和王室艰难创业,倒也使得家道中兴,当年的陋室也变成了宅院。 徐霞客来到后门叫门。 “少爷回来了!”仆人很快打开门,“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在家好生苦等了。” 徐霞客把驴子交给那仆人,笑道:“近日娘亲身体可好?” “夫人身体倒还康健,就是担心少爷。” 徐霞客拿着报纸走入正堂,一见母亲便道:“娘,我回来了,还给你带了最新的报纸。” 王氏笑道:“你倒还记得这些。” “我给您念。”徐霞客坐下,将报纸翻到商业板块,给王氏念江南最新的商业资讯。 徐家能够从二百亩地的“中人之家”成长到可以支持徐霞客全国各地的旅游,主要依靠的就是王氏的经商才能。早在徐有勉生前王氏就已经是家中实际的顶梁柱,她投资纺织业,使得徐家迅速积累财富。 这也仰赖徐有勉够听王氏的话,他生前不喜欢和人计较利益得失,但受了妻子的要求还是去和人量长道短的做买卖,曾经因为跟人争生意吵架气到“气厥”“病舌”。徐有勉在做买卖回家的途中碰到强盗,逃跑时坠河,摔瘸了一条腿,从此身体越来越差,因此后来才一病身亡。 王氏投资的生意是纺织业,江阴地处长江岸边,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从上游水运而来的纺织原料,王氏又从苏州引进织机,家中做好的丝织品再运到无锡去卖。 原历史中,徐家就在王氏的经营之下成为了江阴最大的机房主,在本时空,王氏更是第一批购买苏州江南物理学会所研制的多辊纺纱机(珍妮机),资产扩张速度甚至比原时空更快。 听徐霞客念了一通江南的商讯,王氏笑道:“你一路奔波也累了,报纸放在这里,我自己看。你快去见见儿媳,然后沐浴吃饭吧。” 徐霞客点头放下报纸,过一会儿又转回来,笑道:“娘,我有篇《苏州旬报》上的小说还未看完……” 王氏笑看他一眼,将《苏州旬报》递给他。 徐霞客见过妻子许氏,妻子的婢女早就给他烧了洗澡水,徐霞客坐入浴桶洗澡,一边就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报纸,继续看《林之洋漂流记》。 可惜后续的内容已经没有几章,徐霞客一会儿的时间便看完了。 林之洋在海岛上自力更生的情节固然吸引他,而让徐霞客更难以忘怀的则是小说中的海外的描写,那汪洋之中的一片岛屿、日落时金黄色的沙滩,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冒着火气的火山泉和硫磺池、岸边摇曳的椰子树……全都让徐霞客心向往之。 可惜《苏州旬报》每十天才有一期,徐霞客做梦都想着后续的故事,想要看到更多海外奇景。 等待连载的过程中,他也慢慢心生渴望:如今海贸正盛,为何自己只想着在陆地上游览?有生之年为何不去那大洋之上看一看,见见域外的风情? 第657章 读者追捧 虽说明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发韧时代,但明人所写小说的题材种类却十分局限。 在王文龙来到大明之前,除“时事小说”外,明代该有的小说类型就已经全部出现,所谓时事小说,如:写辽东局势的《辽东传》、写魏忠贤倒台过程的《警世阴阳梦》,其实也只是讲史演义的一种,不过是所讲的内容从古代历史变成了当下所发生的事件罢了。 如果加上李国仙的《甄嬛传》,王文龙来到大明后已经开创了武侠、侦探、冒险、宫斗、民俗等一大批的小说流派,比他来之前已存在的流派还多。看这些小说,多半还和古典小说有脱胎关系,直到《林之洋漂流记》,直接将后世网文成熟的种田文套路给搬了出来,放在明朝人眼中,这简直是另开一乾坤。 《林之洋漂流记》在民间迅速火热起来,研究此书的作者们也马上入场。 《林之洋漂流记》的代入感极强,爽感拉满,而且十分套路化,在专业作者眼中不只好看、更是好学。《苏州旬报》连载到第三期,市面上就已经出现类似套路的种田文。 林之洋在海岛上种田,其他的主角完全可以到西南的大山、西北的戈壁、东北的雪原中重复林之洋的操作。许多底层的小写手都感谢王文龙给他们指了一条可以吃饭的路。 此时江南本来就有出海冒险的风潮,《林之洋漂流记》很快就被商人们追捧,甚至许多海船上都多带了一小包的作物种子,不少出海的商人都幻想自己能够成为林之洋,飘到某海岛上开启自己的鸿图霸业。更有许多人因为此书燃起了航海的热情。 时人记载:“《漂流记》刊载三月后,江南海图销量为之大增,有宋时之海图谬误颇多而无人问津,此时因海图大缺亦为商民追捧。书船往来织里贩卖海运书籍者,不绝于水道,有书船未到港海图即售罄之事。” 不光是把满怀梦想的普通人喜爱《林之洋漂流记》,即使饱学之士也竞相追逐此书,这书的情节相比于此时的其他小说实在太爽了,连焦竑都成为追更读者,焦老爷子在报纸上大夸此书:“《漂流记》给人一夜好梦,使人忘忧也!” 《林之洋漂流记》能如此火爆,除了爽文实在太吸引人之外,背后还有一个推手,就是龙洋开海公司。 随着小说的大火,海贸题材也被炒热,开海公司的股票再次上涨。邹义现在已经度过经营公司的新手期,炒股炒的飞起,他在京城得知消息乐不可支。 公司的船只还没下水呢,股票就又涨了,这活可太好干了。 邹义立刻吩咐王喜在江南帮助传播《林之洋漂流记》,这本小说简直是股票的炒作器,王喜立刻去找王文龙授权,之后便找了几家江南的小报让他们全版印刷《林之洋漂流记》,并由开海公司出钱为小说创作插图。 小报的销售额抵不上印刷成本都没关系,在京城飞涨的股票很快就能把利润给拉回来。 任何转向商业航运为主的地区都是冒险小说创作的温床: 阿拉伯人百多年前控制了红海的航运权,于是催生了《一千零一夜》,里头无论是《辛巴达历险记》还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全都是典型的冒险作品。至于欧洲,伴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也进入了骑士小说的兴盛阶段,骑士小说主要的内容就是主角征战、夺得财宝、惩恶扬善获得美女青睐,妥妥的冒险故事剧情。 伴随着王文龙的到来,本时空的大明已经有了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征兆,《林之洋漂流记》的出现正当其时。 而且无论是激进的民党成员,还是保守的儒家派别,都对此书的流行抱乐观态度。 民党看见的是林之洋利用各种科学技术创造美好生活,熟悉考古的人更是发现林之洋所用的工具先后经历了石器到青铜器到铁器(中期林之洋在附近海岛上发现了铁矿)的变化,以为这乃是对应着人类社会的技术之变化,提出林之洋经历的过程就是一次人类技术演进史。 而老儒生看见的则是林之洋“宏德而有人君之态”,他也因此被岛民推举成为领袖,给推举他的岛民带来了美好生活,这不就是尧舜禅让的故事翻版? 甚至还真有心学门徒将林之洋比为尧舜,心学讲究的本来就是通过刻苦修炼“人皆可成尧舜”,林之洋这个爽文男主直接被当成了道德楷模、人君典范。 王文龙写《林之洋漂流记》时完全是想将之塑造成一本快餐读物,没想到因为太符合时代需求,此书居然成为一代人的共同记忆,许多人将林之洋当做是自己的偶像,一时间甚至有人声称此书当为“大明第一说部”。 当然,这效果也就持续不到十年,毕竟《林之洋漂流记》虽然好看,但本质上也不过是一本通俗小说,其情节内涵并不能和《水浒传》《三国演义》比。几十年后,当类似题材的通俗文学充斥市场的时候,人们再看此书甚至觉得这小说的情节设置太过拖沓,不够爽。 但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读者对此书又爱又恨,爽是确实爽,但王文龙的情节推进实在太慢了,林之洋做个陶器都能写上五章,这速度,他得什么时候才能当上群岛霸主呀? 被读者们在心中催更的王文龙对于自己的更新一事倒是并不在意,《林之洋漂流记》的更新,基本不费什么脑子,王文龙写的贼快,只是用空闲时间敷衍即可。 王文龙天天悠游自在的待在南京的宅子里陪老婆和孩子,只是偶尔出门和朋友相聚。 这天身为南京户部郎中的曹学佺带着自己的小女儿上门拜访。 明初规定官员出外做官任期的三年之内不允许带家属随行,这是为了避免官员的家属在地方吃拿卡要,为当地百姓带来负担。 但是朱元璋当年定下的规定,到了后期基本就没人遵守,最先违反这规定的是武将,伴随大明卫所兵战斗力下降,武将想要打靠谱的战争就必须用营兵,营兵常是兵为将有,一队之中多的是武将自己的亲戚故旧,如果不允许带亲戚上任,武将在军中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 武将这边风气一开,文观自然也就追赶而上,到如今文官上任之时携带的家人数量动辄几十上百,话本小说里官员家里的夫人小姐也是动不动就住在后衙之中,朝廷对此早就睁一眼闭一眼,百姓更是不以为意,不读律法的人根本不知道大明有不允许官员上任之时携带家眷这一条。 第658章 童话的诞生 曹学佺现在当着南京户部郎中,这个职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在南京城里比官职也比不过人家,想要勒索地方更没有机会,好在权利小受的约束也少。曹学佺自知坐冷板凳,索性便把家人都接到南京以享天伦之乐。 曹学佺笑着向王文龙和李国仙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女儿,闺名叫做凤兰。” 曹学佺的小女儿今年四岁,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用带着南京腔的官话说:“王叔叔好。” 她那怯生生的样子逗得李国仙颇为喜欢,连忙拿了旁边餐盘上一块点心道:“凤兰乖,吃糕。” 小姑娘连忙接过,然后跑到曹学佺的身边躲起来。 曹学佺拍着女儿笑道:“我这女儿虽然年幼,但却已经能够识字,如今正拿唐诗为她启蒙。” 李国仙闻言颇为惊讶:“四岁便能读唐诗了?” “太难的也不行,无非是白居易、唐初四家的律诗。” 曹学佺显摆的让自己女儿出来背了一首诗,再次引得李国仙惊讶夸奖。 这时仆人正抱着小阿难过来,李国仙连忙对阿难说:“乖孩子,阿娘昨天也教了你一首诗,你还记得不?” 阿难用清彻的眼神看着李国仙和王文龙,半天之后摇摇头。 李国仙瞬间无语,王文龙笑道:“曹兄之女日后定是才高的,咱们家的阿难慢着些来也行。” 李国仙虽然点头,但是心中依旧忧虑,这时正好阿难窝在母亲的怀里高兴地摆弄手上的波浪鼓,李国仙突然将波浪鼓拿走道:“阿难,跟阿娘念一首诗,念出来了,阿娘就把波浪鼓还给你。” 阿难思索一番点点头,李国仙连忙把《咏鹅》念了一遍,她念一句阿难也跟着念一句,态度十分端正。 等李国仙念完后,道:“你背一遍吧。” 阿难开始仔细思索:“鹅鹅鹅……”三个字之后却卡了壳,哪怕十分用力,却似乎再也想不起来。 阿难如今快三岁了,如果是识字天才的话,已经可以开始学习认字了,王文龙看得出阿难的脑子并不笨,这小子精着呢。 明显刚才阿难是在糊弄他娘,跟着念了一遍诗词,却根本没有往脑子里去。 “去玩吧。”李国仙把阿难放到地上,突然转头问王文龙道:“相公,你说这怎么办呀!” 王文龙见到李国仙苦恼的神情不禁大笑:“孩子与大人是不同的,他年纪还小,不想学就别逼着他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李国仙小声说道:“我就怕他赶不上人家。” “等他长大些,我亲自给他挑师傅。”王文龙安慰说。 王文龙不禁想起后世关于儿童心理学的研究中提到的,在近代之前几乎没有儿童的概念,儿童已经是一种预备的大人,表现的越像大人越会赢得长辈的喜爱。 这年代的神童往往是三岁时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八岁就少年老成,满口之乎者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从儿童教育的角度,孩子脑部都还没发育完全就显现出老成的样子,对未来的成长真不一定是好事。 见到阿难在仆人看管之下到草地上玩耍,曹学佺也对自家仆人说:“带小姐过去一块儿玩吧。” 他之所以会带小女儿来王家本就是存了和王家走近关系的心思,他知道王家不论嫡庶,阿难是王文龙的长子,日后说不定是有成就的,曹学佺对于王文龙观感不错,两人又同是福建人,曹学佺有心让女儿多和阿难走近,说不定长大就成了姻缘。 王文龙看破不说破,只能在心中感叹,这年代不光是培养早熟的神童,连婚姻关系也这么早就想要确立。 李国仙对此倒是乐见其成,看着草地上小阿难和凤兰玩耍,芬兰比阿难大一岁,在这年龄的孩子之中已经足够体现出个头的差距,但是个子更小的阿难明显鬼主意更多,两人在一起玩时凤兰居然被阿难带着到处跑。 王文龙对李国仙道:“我们家阿难还是挺有领导力的嘛。” 李国仙苦笑:“他也就在玩耍上有本事了。” 曹学佺今天就在王文龙家里借宿,吃过晚饭,王文龙一家人一起在堂屋中喝茶,沈宜修抱着女儿和曹学佺讨论着戏曲,这时阿难却无聊了,拉着王文龙的袖子道:“爹爹,讲故事。” 王文龙抱起儿子道:“好。” 他转向一旁的李国仙问:“你常给他讲些什么故事?” 李国仙正拖着腮听曹学佺和沈宜修聊天,闻言道:“大体是说些西游、东游,张果老变驴之类的。” 王文龙皱眉:“这么小就听神神鬼鬼?” 李国仙奇怪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在问:不然还听些什么? 王文龙拍拍脑袋:这年代连儿童的概念都没有,哪里会有童话的概念? 《格林童话》要一百多年后才出版呢,而且最早版本的内容相当少儿不宜,并不算合格的儿童文学,历史上真正被承认是为儿童所写的儿童文学经典得到两百多年后的《木偶奇遇记》了。 李国仙在这时给阿难讲故事,不讲神神鬼鬼还能讲什么? 王文龙思索了一阵,对阿难道:“爸爸同你讲个葫芦娃的故事好不好?” “好!我要听葫芦娃!”阿难高兴的拍手。 一旁的凤兰也被吸引过来,在王文龙家玩了一天,她的胆子也大了些,道:“叔叔,我也要听故事。” 王文龙把两个孩子都抱到椅子上,开始讲道:“很久很久以前,在天边有一座葫芦山,山里头镇压着一头蛇精和一头蝎子精。一只穿山甲不小心打穿了关押妖精的山洞,两个妖精便逃了出来。” 阿难突然问道:“爹爹,什么是穿山甲?” 小凤兰也是一脸疑惑。 王文龙这才想起来,这年代的小孩也没有电视机可看对于这些小动物的模样大概没概念,他描述说:“那是一种跟小狗儿一般大,身上长着鳞甲的动物,最爱在山上打洞的。” 曹凤兰突然举手:“我见过穿山甲,像是老鼠一样的,没有眼睛,他在我家的地板上跑,被二娘拿扫帚打了……” 王文龙道:“那多半是朐腈,是一种益虫。” 又听到一种没听过的动物名字,两个小孩再次迷茫。 王文龙突然发现跟孩子讲童话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怪不得那些童话故事都爱拿小动物做主角,猫猫狗狗的,一说孩子就听懂了,要是换成大人的职业或者名字,孩子多半能把家长给问懵。 “你们记着穿山甲就行了,我继续讲。”王文龙道:“蛇精和蝎子精被放出来之后在山下祸害百姓,穿山甲深受重伤,一个采药的老爷爷救下了受伤的穿山甲,穿山甲告诉老爷爷:只有种出七色宝葫芦,才能消灭这两个妖精……” 第659章 龙和盛公司 曹学佺同着沈宜修和李国仙谈论戏曲,也没有关心王文龙怎么陪两个孩子顽耍,直到要休息之时小凤兰突然跑到曹学佺身边撒娇:“爹爹,咱们家种一架葫芦吧。” “种葫芦?”曹学佺莫名其妙。 小凤兰闹着说:“我要种葫芦,王叔叔家都有葫芦的,他们家的葫芦还能变成葫芦娃呢。” 带着孩子回卧室的一路上,曹学佺被女儿闹得头疼,只能跑去找王文龙问道:“建阳你同我家女儿讲了什么,她突然缠着我要种什么葫芦,还要七彩的。那物事我哪里淘换去?” 王文龙闻言哈哈大笑,蹲下身子对被父亲一路牵过来的小凤兰道:“不若这样,明天凤兰跟李婶婶一道学画画,你把葫芦娃画出来,这样他们就可以陪着你了,好么。” 小凤兰问道:“阿难也有吗?” “他也要跟着一起画的。”王文龙点头说。 小凤兰这才高兴的道:“谢谢叔叔。” 看着女儿被仆人领回屋去,曹学佺颇为疑惑:“你究竟给她讲的什么故事,让她如此念念不忘?” 王文龙笑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写一本童话集出来,不是为了和格林兄弟抢同话发明人的地位,仅仅只是让以后自己家孩子有东西读就足够有意义。 刚才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从作者角度去体会了《葫芦娃》的写作思路,发现童话还真不好写。 需要有高潮起伏的故事来吸引儿童阅读,同时每个高潮之前又不能有太长的铺垫,避免小孩听不下去,童话中的人物要性格鲜明,还不能有血腥和太多痛苦,在这基础上还得有一定的教育意义。这得是在多少根钢丝上跳舞? 怪不得到后世实体出版一片凋零时只有一群童话作者每年还能拿到高额的版权费,人家这是真有本事。 这些珍贵童话珍的故事现在都在王文龙脑海里存着,不拿出来贡献社会也是浪费。 时间接近六月份,伴随着夏季风的来临又到了出海季节,在往年这也是官方察禁走私船最严厉的时候。 但今年的情况却似乎有些不同,江南的海主发现,过去经常挑他们刺的税监小吏们工作的态度消极许多,似乎在查走私一事上有些犹豫不定。 背后原因自然和龙洋开海公司有关,伴随着季风季节的到来,开海公司的股票又涨了——江南的海运业越发达,股票就越涨,万历皇帝自然不会再热心的察禁走私。 五月末,王喜来找王文龙道:“龙洋公司的大航还没造完,这两年是无船下水的了,但万民都期望着公司能有些新作为,近日圣上有意成立一家合营的子公司,专管海外开发之事。建阳对于开海公司贡献颇多,圣上建议建阳也到子公司中也当一个大股东,未来也可为子公司的经营项目多出谋划策。” 当初龙洋开海公司成立的时候王文龙就建议:公司即使不直接进行海外探险活动,也可以和民间合伙成立一个海外探险的子公司,既可以炒高公司股价,而哪怕探险队失利,龙洋开海公司亏损的投资也不会太多。 过去万历皇帝还没尝到股票的甜头,对于龙洋开海公司直接经营海外探险生意还觉得不靠谱,但在股票市场中经历了一番之后,皇帝却是也坐不住了。眼看季风季节就要到来,万历连忙把成立子公司的事情提上日程。 对于此事王文龙乐见其成,更何况皇帝都说话了,王文龙总不会拂他的面子,当下便点头同意。 有了皇家的背书,龙洋开海公司和江南士商合伙成立子公司探险队的事情很快在南京和苏松常等地传开了。 此时的江南正是商品经济发展到新阶段的时候,市场上热钱非常多,许多大户都在寻找投资机会,想要勾搭上皇权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子公司要成立的消息一放出来,连具体经营的内容都还没确定就已经吸引到大量投资意向。 不光是王喜那里接到了不少人的上门拜访,就连被传闻要在子公司中任职的王文龙门槛也被踏破,王文龙想要继续在家躲清静都不行,只能在家中进日日接待客人。 皇帝有意向,民间有热情,江南市商更是找到投资机会不会再说什么与民争利的话,两方意见,一拍即合,子公司的成立事宜推进的飞快。 公司宝号龙和盛,采用合资制度,龙洋开海公司投资一成股份,另外九成则由全国各地有意投资的大户集资,龙和盛股权和经营权分开。 这个公司的架构设置也是万历皇帝为了把江南大户拉入利益链条的设计,公司股价炒得极高,龙和盛公司的一成股份就价值四十余万两,剩下的投资自然只有大户有权进场。 而且预计到龙合盛的投资短期之内恐怕难以收回利润,所以此公司并非上市公司,也不对外公开发行股票,当然这只是几年内的计划,如果是几年之后龙和盛公司盘子做大,还是有上市的可能的。 为了给大户们信心,龙和盛公司又在王文龙建议下,组了一个相当权威的顾问团,王文龙投了几百两银子,也在顾问团中担任参事。 六月初五,龙和盛第一次参事会议在南京鸡鸣寺举行。 盘子弄得这么大,其实龙和盛公司到现在连经营范围都还没有定下来呢,公司究竟要做什么事情,还得由顾问团们今天坐在一起商量出来。 王文龙走进会场,和王喜打了招呼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董其昌。 王文龙笑着上前拱手道:“玄宰先生,恭喜你成为参事会主办呀。” 董其昌摇摇头:“也是驳不开面子,否则我宁愿只做一个普通参事,处理公司事务,实在太耽误时间了。” 龙和盛公司参事会主办这个位置,王文龙可没权力染指,邹义专门请了董其昌出山担任。 董其昌说自己抽不出时间也真不是作假,他现在已经全心投入甲骨研究会的工作,年初刚从辽东回来。京城中的政局变动给甲骨研究会带来了一些麻烦,董其昌和范允临一样选择回到江南躲清静,却没想又被龙和盛公司请了出来。 王文龙知道董其昌愿意接受此职位,除了给邹义面子外,背后还有朱常洛的力量在支持,董其昌是朱常洛的讲官,自然也是东宫潜邸的人物,太子发话了,这职位实在也是不得不接。 第660章 天下第一直臣 董其昌询问:“建阳以为龙和盛公司今年该做什么事情?我这几日收到的消息,有说是组织船队出海的,有说是先在江南设立工厂制作出海货物,然后自产自销的,甚至还有说到海外某地开矿的,听得我脑子都乱了。” 董其昌虽然持家有道,但他到底也只是个大地主思维,并非什么有远见的商业价,可他只需要有点常识就能听出许多参事提出的路子肯定不行,比如那些设立工厂开矿的建议,想着的多半是效法税监故事,名为开厂开矿,本质乃是想要借助皇家公司的名头刮地皮,当今皇帝是不可能把这个权利放给龙和胜公司的。 龙洋开海公司到现在还在保守经营,就是因为不知道投入海外的水到底有多深,而龙和盛公司要干实事,却是将这个球丢到了董其昌他们这些参事的手上,董其昌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王文龙倒是早有准备,反问道:“玄宰先想想咱们公司是不是需要挣钱?” 董其昌自然而然道:“投资实业自然是要挣钱的。” 王文龙又笑道,“玄宰先生可以换个角度想想,咱们龙和胜公司现在可动用的资金数以百万两计,只是约定了每年分红而已,假设今年投入了十万两,但却告诉股东五年后可以挣回来,股东是否会容忍?” 董其昌有些明白了,道:“建阳是说今年哪怕亏了十万,如何处理,那也是五年后的事情了……亏损十万便不算什么?” 王文龙笑道:“正是这个道理,龙和盛公司本来就是一次冒险的经营尝试,哪怕亏钱,只要不亏个底掉,这一两年总能应付股东。至于一两年后,大不了赔的太多,咱们这群参事得不到股东信任,那便被赶下台再换别人就是了。” 董其昌听的大惊:“还能如此么?” 董其昌的思维还是小地主家量入为出的那一套谨慎想法,却没想到大航海时代的冒险公司就是以路子野着称的,这些年来,欧洲的各大股份制航运公司以及有钱王室投资了多少探险队,这些探险队去开发航线、寻找矿藏,能够获利的十不足一,拿了钱便消失在大洋之中的例子都数不胜数,但只要有一次投资成功,那便能将另外九次失败的成本几倍地挣回来。 而且王文龙认为即使龙和盛公司的探险失败,股东们也不一定会把参事会赶下台。一来投资龙和盛的大户是为了和万历皇帝搞好关系,并不是仅仅为了挣钱。二来龙和胜公司的探险活动肯定能炒高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哪个大户没有投资开海公司?光是股价的涨幅,就足以让大户们回本了。 股东们巴不得留着这些名仕继续为龙和盛公司背书呢。 王文龙几句话后,董其昌发现自己接下的不是一个烫手山芋,相反,他这参事会主管的位置还相当清闲有权,瞬间眉头便舒展了。 与会的参事陆续走进大堂,作为龙和盛的第一大股东龙洋开海公司的代表,王喜上台主持今日大会。 他满面春风的道:“在列位的鼎力支持下,龙和盛公司筹备进行的十分顺利,今日良辰吉日,公司就此成立。” 王喜不愧为颇受读书人欢迎的太监,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常人道:种下梧桐引凤凰,龙和盛公司将来能够裨益我大明,充盈国库,以利民生,都得仰赖公司之中有一批英才,今日公司有幸,请来许多高士作为公司之参事,便由在下一一介绍。” “这位便是选出来的参事会主理,香光居士董玄宰。” 坐在第一排的董其昌忙站起来,转过身对着众人行了一礼:“日后还要劳烦诸位多提意见。” 众人也都回礼:“玄宰公客气了。” “玄宰先生有礼了。” 王喜又一指董其昌身旁的一个中年人:“这位乃是节寰先生袁礼卿,被公司请做参事会副主理,专管查账审计。” 那人到场时间较晚,入坐之时,王文龙等人都已坐下,听到王喜介绍那人就是袁礼卿,场中瞬间议论起来,王文龙都不禁脸露惊讶。 袁可立,字礼卿,人称本朝第一御史,在后世更被列入中国十大清官。 袁可立当过的官其实不大,也就是一任苏州府推官,一任山西道监察御史罢了,但是他做的事情可着实名震天下。 二十九岁,袁可立进士外放之后初任苏州府推官,当年就平反苏州知府石昆玉的冤案,以七品的官位斗翻四品的应天巡抚; 礼部尚书董份的董家,嘉靖年间状元范应期的范家作为湖州乌程县的两大家族,各自强占土地、为祸一方,引得湖州民众抗议闹事,浙江巡抚收到民众的告状将范应期拘捕,范应期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儿子服毒而死,范应期的老婆吴氏走关系上京告御状,万历皇帝听说老臣父子皆亡,便将处理此事的浙江巡抚和乌程知县全部下狱。袁范两家得到皇帝的支持势不让人,命令地方官捉拿告状民众,接任的巡抚巡案都不敢处理此事,就将事情推给七品推官袁可立。 袁可立在湖州硬是顶住压力,保护弱势民众,自己都差点被搞到丢官。幸好不久之后董份和范应期的长孙次孙相继去世,此案出现转机,袁可立请求清查董范二家的田产,将其中掠夺百姓的良田供百姓平价赎回,最终董家田产所剩十不及三,仗势欺人的董家从此一蹶不振,而乌程县的平民因此获益良多。 当年袁可立从苏州推官卸任之时,以政绩第一擢升山西道监察御史,离开江南时阖城百姓前来相送。 袁可立十三年前因为上书针砭时弊被万历皇帝削职为民,在当时看来莫名其妙,而以后来的情况看,袁可立大概是正好赶上万历皇帝决定摆烂的关键节点,被当做典型处理了。 他被罢官之后全天下的文人都为他惋惜,送到他家中的书信装满几大筐,此事至今仍被人称作“震门之冤”。 而王文龙知道这还只是袁可立的前半生,原历史上十多年后,袁可立再次被朱常洛启用,将会赴任山东,和辽东的孙承宗一样,袁可立在登莱巡抚任上重整海疆,复兴已经衰落了上百年的登莱水师,成功为大明续命。要没有他的工作,毛文龙的东江镇,关宁锦的后勤都搞不起来。 袁可立在朝中的名声实在太高,此君算是东林党,但并不是为了升官而攀附东林,相反而是东林党人十分敬重袁可立而专门来与他拉的关系。 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董其昌的好友,袁可立罢官十多年,已经习惯了家乡生活,他回家也没闲着,组织了自家人力自发清查田亩,算出鱼鳞册公之于众,让那些隐瞒田产的大户躲无可躲,帮被夺了田产无处声冤的小民讨回公道。家乡睢阳的大户被袁可立搞得怕了,偏偏此人软硬不吃而且名震天下,大户们心生恨意却又不敢动他。 这次袁可立能够担任龙和盛公司副主办,就是董其昌请他来帮忙的,有袁可立在,公司参事会的公信力就无人质疑了。 第661章 海参崴探索计划 王喜介绍完袁可立,又介绍了几个参会的着名人物,龙和盛公司请来的都是江南有声望的名士,其中不少甚至是被罢官员:比如前任辽东巡抚李植,此君担任辽东巡抚期间曾经积极推行垦荒,开垦了四万多亩良田,获得粮食增收上万石,被户部推举为九边模范,不过后来在高淮乱辽之前被弹劾罢官。 李植虽是被万历皇帝赶走的,但在民间的声望极高,现在为了龙和盛公司的经营,邹义又派人把他从扬州请了出来,皇帝因为有钱挣也没意见。 除了名士,到场的还有不少举人之类,其实就是大地主士商的代表或是大士商本人。 介绍完了与会人物,会议正式开始,王喜笑道:“天下皆知王建阳对于经营之事颇为擅长,听闻建阳对于龙和盛公司之经营方向已做了设想,何不与大家一谈?” “王公公过誉了,那我便讲讲。”王文龙起身道:“我以为咱们龙和盛公司的体制颇似西方之冒险公司,采取的是大投入大冒险探索盈利机会的经营理念,那便不好温温吞吞的做生意,如果只是经营平常业务,股价也炒不起来不是?” 一句话说得不少人都笑起来,能入股龙和盛的资本,都是不在乎那点投入的,正如王文龙所说,龙和盛公司冒险经营如果能够炒高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对他们来说还更有利益。 有个举人笑道:“是了,龙和盛只管放手经营就是,建阳一针见血,果然不愧是八闽才子。” “多谢夸奖,”王文龙笑着冲他拱拱手,继续说道:“说到冒险,对于开海来说,最好方向就是寻找新航线和寻找开拓地两条了,这也是最能给股民以遐想的投资方向。” 众人皆是点头。 王文龙继续说:“我仔细想过,大明船只无论是出江南还是福建,所走的航线无非是北上,南下,东进三个路子。南方已经有欧洲人的势力,龙和盛公司想要硬碰硬从欧洲人手上抢来殖民地或是抢到航线控制权暂时几乎无可能,如果传出公司船队受损的消息,对于股民信心还是打击。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北上和东进的两条航线,正好这两条航线也是我大明海商向少开发的,想象空间极大。” 他走到台前,指着板壁上那副利玛窦和李之藻合画的《坤舆万国全图》道:“过去我大明的船只习惯于沿海岸线航行,想要过崇明沿岸的沙洲,就只有崇明一带所产的沙船可以胜任,但沙船浅底,不适宜深入大洋航行,故过了沙门岛就要到登莱停靠,重新换了山东的海船继续北上。而现在福建不少舟师都已经学会大牵星术,完全可以走东海航线不经山东而直至辽东。但是出于谨慎的考虑,这条航线也只是在理论上可以实行,现实之中还没有多少人尝试过。如果我龙和盛公司能够派出一支探险队,从江南探索前往辽东的针路,一来有利于从江南往辽东运送补给充实边防,二来掌握了这条道路所带来的利润定然不菲。” 在场不少商人也是做过辽东生意的,知道如果能够从江南送粮食去辽东,再在辽东装上当地特产的批货人参之类运回江南,这一来一去的利润翻个五六倍轻轻松松,众人听的都是点头。 这两年不是没有人想要探索从江南直接前往辽东的航线,只不过探索航线派出船队的投资实在太高,哪怕是大商巨贾,一个人也不敢负担这么大的投入。 大家突然发现这探险公司的存在还真有意义,众人聚集在一起出钱探险,即使是失败了,损失大家也都可以接受。 有人问道:“既然是开辟新航线,如何不直插野人女真所在?在下听闻朝鲜、建州的皮货都是从野人女真那里交易得来,那些野人女真生产力极差,几斤粮食就能换回一张白狐皮,若是能够直接到野人女真部落中交易,其利润将百倍也。” 王文龙还没开口,就有人笑着替他回答:“野人女真所在之处还在辽东以北,彼处天寒地冻,连港口都要冻结的,哪有地方与你交易?只有长居他们女真部落之中的贸易商才可以从他们手中以廉价成本换回皮草,但那也是要走镇夷堡进去的。” 这人说的其实就是哥萨克商人的做法,到了沙俄时期,哥萨克人深入西伯利亚各地边走边买卖毛皮,碰到小的部落,顺便就直接用火枪将他们屠灭,这群人就是纯纯的血腥殖民,甚至吃人肉继续从西往东前进,最后把沙俄的势力一路扩张到了太平洋。 哥萨克人那时是不知道亚欧大陆的最东端通着大海,王文龙脑子里可是有后世地图的,两人的对话倒是给他带来一些启发。 王文龙道:“要和野人女真交易,或许还真能走水路进行。朝鲜与我大明之边界有一条长白山脉,在长白山脉的最北端,朝鲜界外,其地深入海角,有一港口。南边所来的暖气被长白山所阻挡,灌入那港口之中,始知终年不冻,哪怕是隆冬之时,陆地上滴水成冰,海上的浮冰也只需人力便可清理,船只依旧可以往来其间。那地方在元朝时称作永明城,只不过想要从我大明到达,必须直穿过朝鲜海峡,进入日本海,而后往东一路寻找,探索过程必然艰险,需要有一支足有经验的探险队才能进行。” 元代的永明城就是后世的海参崴,在辽宋金时,有几十年时间的气候,比起此时的小冰河期要暖和的多,契丹和女真人对于辽东的开发也比现在容易不少,元朝时的征东元帅府甚至直接建到了库页岛边上,不过随着气候变冷,东北的开发现在已经困难许多,库页岛以西那地方即使到王文龙的前世都已经没多少人口。 王文龙道:“如何在几个月的远航之中妥善的保障物资供应、如何处理海上浮冰、在冰天雪地里为了防止船员得病需要做什么准备,这些都是要仔细研究的问题。此刻即使大明最好的船长也没有开辟永明城航线的实力。我建议将探索这条航线当做探险队找到辽东航线之后的下一步目标,如此一来探索辽东航线不光是探险了,也能算是练兵。” 听王文龙说在辽东有永明城这样一个港口,众人都是惊讶,纷纷询问此港口的具体情形,王文龙直接拿后世海参崴的情况对大家解释。几百年后的海参崴相当宜居,哪怕俄罗斯人口那么少,当地却依旧是渔业农业的大产地,在此时的技术条件下,同样可以开发成一个宜居港口。唯一问题就是距离大明腹地实在太远,若真的想要开发海参崴,多半要在朝鲜建立相应的供应渠道,要不然开发初期人员吃饭都成问题。 海参崴的补给如果要从此时的大明运输,最近的航线是从江南到朝鲜再到海参崴,如果是从辽东补给反而需要绕过建州女真的地盘,此路不通。 海参崴还真是野人女真的活动范围,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对东边的最终实控范围也就到阿速江的双城卫一带,大明如果能在海参崴建立一个据点,完全可以和附近的鱼失、使鹿等女真部落建立贸易关系。 部落多半愿意和汉人贸易,因为他们对努尔哈赤并不太信任。 历史上建州女真对野人女真说是尊重,但其实从满清建国开始就一直诱骗野人女真为他们打仗,说家家戴孝都是轻的,有好些部落直接把男性人口都给打没了,而且满清还不允许汉人官员教授野人女真耕种技术,为的就是保持对野人女真的人口掠夺能力。但凡有个其他选择,野人女真哪乐意为建州女真送死? 第662章 夏威夷和檀香山 王文龙所提出的前往辽东勘探航线的计划获得大家一致同意,不少股东对希望在这次计划中练出一支能够到冰海探险的船队,未来能探索从江南去海参崴的航线。 接着王文龙又对着东边一指:“第二个方向是往东边去,前往日本的航线已经拥挤不堪,而且也没什么贸易增长的希望了,不如继续往东。” “那是哪里?”有人疑惑。 众人看着墙上的地图,从大明往东,如果不在日本停靠,那就是太平洋了,图上啥也没有。 这其实是因为墙上所挂的是利玛窦画的《坤舆万国全图》,这幅地图上对于此时的世界,各地都附上了相应地名,比较方便,对于世界地理不那么了解的参会人员看懂。 只不过这幅地图的陆地形状就实在有些抽象,这时的欧洲人还不知道白令海峡的存在,图上亚欧大陆和美洲之间完全是断开的。 这地图的第二个特点是欧洲人了解的越多的地区在图上也就越大,日本都快画的和大明一样大了,没什么海外贸易的朝鲜则极度萎缩。 如果光是看这幅以大明为中心画出的地图,大明往东过了日本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水路,一直到地图的边缘才能看见一点儿大的北美洲。 王文龙走到地图边,指着北美洲说:“我以为广东开拓的航线要找到的目的地是北美洲。” 在场之人全部一呆。 立刻有人道:“那地方山重水远,而且土地似乎也不广阔,何必专门去寻?” 利玛窦对于北美也不太了解,所以在这张汉字注解的坤舆万国全图中北美洲也没多大…… 王文龙笑道:“北美洲的地形比起这图上要饱满的多,是可以和南美洲相比的,距离我大明的路程也没有这图上显示的这般遥远,欧洲人在南美发现了许多金银矿,北美大概也会有相应的矿藏存在。更重要的是北美有大平原,此地土地肥沃,十分适宜耕种,若是公司能够在此开辟殖民地,不说种粮食,光是在当地收购土人猎获的毛皮便绝不会亏钱。” 众人都觉得不靠谱,辽东、海参崴这些地方大家比较熟悉,哪怕知道航线艰苦大家都愿意去尝试,可要派探险队去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北美洲,众人心中又实在是没底。 有人道:“从我大明到北美要经过这图上的大东洋、小东洋,一路而去全无补给,岂不是要饿死吗?” 王文龙笑道:“探索可以一步步进行,起码先找到前往北美洲的航线吧,就比如这处夏威夷岛,我知道那地方也叫檀香山,上面的檀香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檀香?” “东洋居然也有檀香。” 众人听到檀香这两字全都眼睛一亮。 此时大明境内,并不产檀香,大明所需要的檀香香料全部是从印度以及印尼的东汶岛进口的,现在印尼的檀香产地已经被荷兰人所控制,檀香贸易几乎被垄断,檀香的价格极高。 夏威夷是真产檀香,虽然产的不是带奶香味的印度檀,而是廉价的弗氏檀,但架不住它产量高呀。 檀香在古代中国一直是极珍贵的香料,直到后世清末民国时美国人发现中国人喜欢檀香,开发了夏威夷岛上的檀香树种并大量出口到中国,直接使得民国时的中国人实现了檀香自由,檀香皂、檀香水都进入千家万户,甚至厕所里点的除味线香都能用上真檀香,放在民国以前世家大族都没这么奢侈,过去这玩意儿是论两卖的。 其实在《坤舆万国全图》中位于太平洋中间的那个岛并不是夏威夷岛,而是波利尼西亚的某处岛屿,但反正这地图又没有经纬坐标,王文龙到时给个坐标让探险队找去就是了。 听说了檀香山的存在,众人对于向东探索航线的计划也立刻达成一致。 反正龙和盛开海公司本来就没有多大的挣钱压力,往东往北的这两条航线都有足够的题材可以炒作,能够带动龙洋开海公司的股票升值,这就足够了。 会议接下来又进行了两天,主要就是讨论组织去辽东和开发檀香山这两支冒险队的事情,在场的大户们出人出力,很快就凑齐了出行的船只,还找了一批医生、厨子,王文龙也去物理社寻找舟师,此时江南物理社也在教大牵星术,已经教出一批合格学员。 王文龙打算把脑海里的海图画出来,虽然王文龙的脑海中并没有很具体的航线信息,但海图上好歹有坐标可以参照,知道了,目的地的位置探索的难度便会大大降低。 鸡鸣山的会议结束之后,王文龙回到家中,正好碰见毛文龙派的人上门。 “建阳先生,毛掌柜就在这几日便到南京了,届时要来拜访先生,只是路上有些耽搁,有封转交的信让我先带于您。” 王文龙想起毛文龙跟他说过,这次去辽东他要去拜会李成梁,问道:“难不成是李家写的信?” 那管事的笑道:“李家的信在毛掌柜手上,这一封却是他在京中受朋友之托帮忙转递的。” 王文龙接过信来,就见两封信上署名分别是洪敷教、佟卜年,这才知道原来信是当年自己在辽东讲学时结识的那两个秀才写的。 回到书房,王文龙连忙拆开信封拿出两张信纸,不多时便气的一拍桌子:“哪有这样做事的?” 因为王文龙的影响,前两年辽东考古火热之后,朝廷明令允许辽东士子在顺天参加乡试,洪、佟两人都比原时空更早的考上了举人,他们家中都有钱,中举后就留在京城继续备考。 明代法律上对于进京赶考是有一些制度优待的,比如朱元璋时期就规定举人可以使用朝廷的驿站,还会在马车上挂上“奉旨进京”的招牌,进京之后也会给举子安排地方居住。 其实这些优待到此时早就已经没人执行,进京赶考的士子,车马费用以及在京城的食宿都要自理。 但洪敷教和佟卜年两人都是关外的小年轻,对于天子首善之地似乎有些太过美好的幻想,查找了规章制度之后就认为大明还是朱元璋时期的样子。 于是五个考上举人的辽东士子傻乎乎的去找礼部讨要房舍,礼部官员暗中嘲笑这些人没见识,但表面上还没表现出来。 礼部还是有给举人的房屋的,礼部官员大概也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满口答应,然后却故意把他们安排到了番邦使臣的宿舍去居住。 几人发现邻居都是外国人之后觉得不对,还是询问京城中的辽东老乡才知道自己犯了蠢,灰溜溜的把行李从礼部宿舍拿出来打算在京城另外租房。 本来事情就此结束,但两人去拿行李之时却被礼部官员一通嘲讽,佟卜年年纪小,忍不住回嘴说:“不识京城之俗固吾辈之过也。然汝等故意置我等与番邦同处,岂非以之为戏乎?” 赶上礼部堂官也是个年轻的,冷笑回应:“辽东百姓,胡汉杂居,性与虏同,置居胡人中,特以为便耳,阖言不敬乎?” 此言一出,别五两个举人就是跟他们同来的辽东老乡也生气了,说不过就动嘴,一群人居然在礼部和官员打了起来。 第663章 根深蒂固的偏见 现在参与斗殴的佟卜年已经被扣下了,最惨情况可能参加不了下一届的会试,佟家在辽东是望族,可放到京城啥也算不上,就算是辽东以前考出来的几个进士,也都没当到太高的官职,在京城之中并无影响力,无奈佟卜年只能写信给王文龙求助。 看完佟卜年的信王文龙一阵气闷:关内人对于辽东人的歧视实在是太深,并不是红山考古发现就可以改变的,但外人也就算了,作为礼部官员居然对五个辽东举子说出这样的话……万历皇帝都知道注重团结辽东人的重要性,要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允许辽东学子在顺天府参加乡试。 每届顺天乡试考中的五个辽东举人那可是全辽东百姓的代表,未来对于辽东局势都会有重要影响的。特别像佟卜年家族本来就在大明和满清之间摇摆,这不是逼着人家去投靠建州女真吗?这群礼部官真是蠢到家了。 王文龙拿着信就出门,他直奔鸡鸣寺,在山门处问知客僧道:“顺衡先生可还在寺里?” 话刚说完,正好撞见李植同着寺庙方丈一块从前殿走出,似乎是在参观寺庙建筑。 王文龙忙道:“顺衡先生,王文龙有事相商。” 李植笑道:“建阳先生何事?不需惊慌,里边说话。” 李植的籍贯是山西大同,但他的父亲早年授官浙江,李植其实是在南京出生的,一家人后来也都迁居扬州,只不过留一个山西大同的籍贯。 这个籍贯非常好用,李植兄弟三人都在扬州接受教育,然后回山西科举,先后考进举人,李植和二弟都中了进士,小弟再拼个几年也能考上。 王文龙之所以来找李植,就是因为李植的弟弟李杜如今担任京城礼部主客司郎中,据信中所说,佟卜年并没有犯什么太重的罪,之所以被扣下还是因为挨打的礼部堂官气不过,王文龙正好找礼部的人帮忙说情。 听了王文龙的叙述,李植笑着点头道:“我这就给二弟去一封信,想来此事不会太麻烦。” 王文龙连忙拱手道:“多谢顺衡先生。” 李植叫来仆人磨墨,等待时他坐着和王文龙聊天。 聊着聊着他就摇头道:“这些辽东人也实在是蛮横胡虏之辈,明明无根无底却到了京城还不老实,还要劳烦建阳你来走这一趟……若非看在建阳你的面子上,这封信我决计是不写的,正要他们辽东人吃吃苦头才明白如何做事!” 王文龙一阵愕然:“先生也觉辽东人是胡虏?” 李植还劝王文龙说道:“建阳宅心仁厚,听了辽东人一面之词便愿意站在他们一边,这些辽东人的性子,你真是要和他们相处过才明白……” 这时墨也磨好了,李植边写信边说起他在辽东的遭遇,李植在辽东当巡抚时,做事处处受掣肘,辽东的官员互相勾结,形成了一个个利益小团体,根本不听他这个巡抚的调遣,能够在辽东开垦四万亩良田,李植真是累的胡子都白了。 王文龙知道这其实都是大明对辽东经营的失策留下的乱子,朱元璋时期中原的经济还没发展起来,朱元璋认为辽东“旷土寡民难以养军”,加上他对自己所创立的卫所兵体制极有自信,所以和历朝历代采取移民实边、设立郡县等直接管辖措施来经营辽东不同,朱元璋一开始就为辽东的经营定下了“废黜府县”“不移民实边”两条政策方向。 事实证明,卫所兵体系的治理能力远远达不到朱元璋的预期,“废黜府县”更使得辽东地方上完全成为了军队的一言堂,辽东军户不服从于军头就无法过上好日子,二百年下来,辽东军户自然就以卫所为划分形成了一个一个利益团体。同时朱元璋要求“不移民实边”又使得偌大辽东全都是军队的控制区,没有民政官体系去制衡这种倾向。 两相交加的结果就是辽东人份外的抱团,对于外来官员全然不相信,李植经营辽东时一边推行屯垦,两只眼睛还要盯着下属官员做事,要不然分分钟他们就能把朝廷的政策拿回本家卫所利益私分了。 李植吐了一番苦水,最后做出自己的结论:“辽东地方胡汉杂处,使得当地军户七成似汉人,三成还似高丽女真人,故而不可深交。” 王文龙接过李植的手书帮他吹干,皱眉道:“我曾与女真高丽人接触过,他们和辽东百姓的性子非常不同。或许是辽东的制度养出了百姓这样的性格?” “非也,那群人是养不熟的……日后看着就是了!” 李植在辽东做了几年官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但明显受伤实在太重,对于王文龙的话并不接受。 王文龙也没有办法,李植给了他这么大面子,总不能因此跟李植开吵吧? 王文龙谢过李植,将书信收好,离开鸡鸣寺,回到家中,心中却是越想越烦闷。 此时的关内百姓对于辽东人的歧视根深蒂固,哪怕是李植这样曾担任过封疆大吏的人也似乎觉得这样歧视不会有太大问题,但王文龙却知道:让辽东的举人去和外番使臣住在一起似乎不会造成什么恶劣后果,但大明的官员如果把同样的想法用在辽东百姓身上就将造成恶劣影响。 比如历史上辽东几次接受女真、蒙古人内附,官员直接便给了归顺的女真、蒙古人军籍,然后把他们混到普通的辽东军户之中。这些之前还一次次扣编入关抢劫汉人的女真蒙古新军在卫所之中不愿意承担劳动,勒索抢夺其他汉人卫所兵的粮食,甚至奸淫妇女。 卫所兵告上去,文官们却全然不理会,下一次又有新的部落内附,来自关内的文官还是依照之前的做法让卫所兵十分心寒。 连努尔哈赤都知道要把满汉八旗给分开…… 要知道辽东的卫所说是卫所,其实早已经是辽东百姓几十年屯垦居住的地点,和关内的村落概念也差不多,想想突然把一群杀人犯塞到普通百姓村子里,且完全不做后续处理,不出事才怪。 王文龙心中不得劲,一晚上都在思考此事,第二天一早,毛文龙便提着礼物前来拜访,顺便还带来了一封李如梅写的信。 “李家不想我等插手宽甸六堡之事,他们知道我等正在调查,李佥事此信多半就是要劝建阳放弃此想法的。” 王文龙打开信,就见信中第一段话便是:吾知先生忧念辽东之民,然东人处境非关内之人所能尽知。即或曾在辽东为官者,亦未必真以东人之心为赤子之心,更何谈恤其艰难?原东人之心,不过乞活之愿矣…… 看着此话,再想到佟卜年的事情,王文龙瞬间默然。 第664章 无法可想 见王文龙看了信之后脸色不好,毛文龙又小声道:“先生,我觉得李总兵大概在今年之内就要放弃六堡了。” 王文龙点点头:“李如梅这封信就是让我们闭嘴,既然写了这封信,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动作?辽东其他官员对于此事如何想?” 毛文龙叹气说:“这正是我所疑惑的,中低层的武官普遍难以理解,但是上层官员却都对之采取赞同态度,同意辽东要撤边自守,便是当今辽东巡抚赵大人也做如此之想。不过我听说京城中的官员对此多有不同意见,或许再拖延几个月,京中就会有人来阻止。” 王文龙闻言叹气道:“靠着京城官员多半不可能了……” 毛文龙颇为疑惑:“先生可是在京中听到了什么风声?” “风声没听到,”王文龙道,“但据我猜测,此时不是赵楫一个人敢做的,他背后还有支持的势力。” 毛文龙闻言一呆,“先生是说……当今圣上?” 王文龙点头:“多半如此。” 王文龙当然是根据历史资料得出的结论,历史上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巡抚赵楫共同上书请求放弃宽甸六堡,然后就大刀阔斧的干了起来。 六万多户百姓十几万人口的强制迁移是个相当大的工程,他们甚至把许多人口都丢在六堡任由女真人收去,这不是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能承担的。 剩下的证据则是,一年之后,熊廷弼巡按辽东时一方面督促辽东抓紧准备战略物资,另一方面他调查了六堡之事便上书弹劾做出此决定的李成梁和赵楫,但万历皇帝对两份上书都不做回应。 考虑到熊廷弼是获得万历信任的巡按,万历对于辽东的情形也十分关心,那么皇帝对于撤防六堡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后来朝中官员对于撤防六堡的意见实在太大,赵楫自己选择辞职,而接任他的辽东巡抚张悌居然以生病为由辞不赴任。 张悌显然是不愿意去辽东背锅,张悌可是此时的大同巡抚,他非但是个能臣而且管兵管民,位高权重,能让他都不敢插手的官职,背后没有皇帝搞鬼,几乎不可能。 至于万历皇帝为什么支持放弃六堡?王文龙以有限的史料判断,万历的目的大概是为了防备蒙古人。 围绕大明北部边境的草原部落经过一批领袖去世,此时一年时间过去,新的领袖也正在收拢自己的权力。 万历三十五年的当口,内喀尔喀蒙古的大汗炒花,已经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也许万历皇帝以自己对于军事的了解认为炒花才是辽东最大的威胁,所以同意了撤防。 在万历皇帝的视角去想这道理也很通顺,六堡本来就是李成梁几十年前新建的战略堡垒。 从六堡在此时被称作“六百里新土”也可知,许多大明人士都认为六堡所控制的土地属于李成梁额外夺得的成果。 这时李成梁表示防守辽东需要撤回六堡守军,在万历看来只相当于收缩新得到的土地,而保住辽东核心,是很正常的操作。 至于朝中文官的辱骂,万历多半不会在意,因为这群人从来看他不惯,甚至会觉得这些文官只追求开疆拓土的名声,不考虑实际情况。 撤防六堡后的几年,万历皇帝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因为炒花太配合了,从万历三十八年开始,炒花就定期入寇辽东,万历四十年甚至攻下了锦州附近的镇远堡和曹庄——在努尔哈赤正式对大明动武之前,炒花怎么看都比努尔哈赤有威胁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建州女真会比蒙古人更利害。 王文龙总不能说:我能算出十一年后,努尔哈赤会在萨尔浒之战一举打散整个辽东十几万大军,甚至因为努尔哈赤对蒙古的威胁,逼的炒花都和明军联合。 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啊。 毛文龙不禁喃喃道:“若是李总兵背后有圣上支持,六堡难全矣!” 王文龙心中极度纠结,明明知道未来,但对此情况却是束手无策。 “此事我得好好想想。”王文龙咬牙说道。 如果他不知道后来历史就算了,此刻知道六堡的重要性,王文龙绝不可能坐视大明放弃六堡而无动于衷,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他也想试试,只是实在找不到方法。 “我会安排船只。”毛文龙点点头,等待一阵,他又拿出几张稿纸。 王文龙见毛文龙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 毛文龙道:“我在皮岛上一直读先生的《国富论》,加上经营皮岛的所见所闻也有了些感触,所以写了一篇文章,想要在江南找报纸发表,只是不知自己水平如何……” 王文龙一时也想不到怎么参与六堡之事,此时也只能放下,道:“是想要我一看?” “先生若是肯帮忙批改那是最好了。”毛文龙连忙笑着递上稿子。 毛文龙在这时空根本没有参军,而是老实的做一个商人加儒生,这两年他在辽东挣了不少钱,也混到了不错的社会地位,而且并没有成为上一世的那个摆烂军官,毛文龙此时对于成名成家,是有自己的梦想的。 王文龙接过毛文龙的稿子仔细阅读。 毛文龙的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如何用经济学原理改善辽东的物资供应。 王文龙读着读着便笑了,毛文龙居然还是个古典经济学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问:“伯龙以为改变辽东的军需供应方式便可以缓解辽东之局?” 毛文龙点头道:“文章中的方法乃是我思索观察了一年多之后的总结,先生以为如何?” 王文龙摇头笑道:“理论不错,但实际执行多半要出事。” 毛文龙愕然:“为何?” 毛文龙在指出了辽东军需供应的许多实际问题,而给出的改进方法则是市场化、减少朝廷干预等等,经济学原理学的不错,但是王文龙知道这逻辑从根本上就有硬伤。 王文龙道:“如果只以经济学方式去分析辽东边防,最后得出的结论一定是减少投入,降低消耗。如伯龙看到此时边防军所发的饷银在当地无法换成物资,导致边地的物价腾贵,建议在边地直接发放物资。但其实以辽东的体制,直接发放物资的克扣可能更多,即使没有克扣,物资运输远比白银运输要为困难,牵扯的精力也会更大。这一切都得根据实际情况作出调整。只按理论计算是要出错的。若是纯按经济学理论来说,边防本身就是一个高投入低产出的事情,不守边才是最合理的做法。” 毛文龙愕然:“如此说来,经济学派的理论不能用于边防军事了?” 王文龙道:“自然可以用,但边防是国防的一部分,国防又是整个大明的经济运行的一部分,要算边防的成本和收获,应该要从整个大明的经济角度去计算,辽东的经济太特殊了,只就辽东算辽东是算不准的。” “我明白了,”毛文龙点头道:“如此,这篇文章我还是拿回去吧。” 王文龙笑说:“倒也不用,用经济学派的方法分析边防情况是颇有开创性的内容,发出来定能够启发不少读者,我可以帮伯龙联络民党社刊和物理社的会刊,以此文章的素质他们定是能够收稿的。不过我建议你在此文章后面再加上一些注解,写明辽东边防经济的特殊性。” “真的!”毛文龙颇为高兴,拿着文章看了又看,显然对于自己的文章能够应承签字发表十分憧憬。 毛文龙思索一番,突然看着王文龙道:“建阳,我深佩服你的学问,此次回江南的路上,我一直思索,我想拜你为师,日后便以建阳门人自居,不知建阳意下如何?” 第665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王文龙道:“我只比伯龙长了一岁,而且我的学问都已经写在书中,即使伯龙拜我为师,也学不到什么新鲜东西……” 毛文龙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若是建阳肯收我,不需学什么东西,日后我只师侍建阳便是了。” 王文龙见到他的神色不似作假,稍稍思索,笑道:“那我便同意了。” 毛文龙拜王文龙为师是敬佩王文龙的学问,而王文龙收毛文龙做弟子也确实是因为欣赏毛文龙的为人。 毛文龙此人极为聪明,而且有一份执着心,王文龙收他做徒弟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毛文龙的伯父是铁岭卫的百户,未来毛文龙有可能去承袭伯父的官职,但先不说毛文龙在本时空会不会和原历史上一样得了一个悲惨下场,原历史上哪怕毛文龙倒台也根本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家族,更别说牵联他的老师。 更何况,原历史毛文龙之所以倒台,是因为他的权力太大而受到袁崇焕的顾忌。而在本时空皮岛的开发几乎都是拿王文龙和李家的钱做的,对于皮岛的控制力王文龙恐怕比毛文龙还大,如果真出了一个袁崇焕要收回皮岛,恐怕挨砍的不是毛文龙而是王文龙。毛文龙都不怕被王文龙牵连,王文龙还有什么好顾虑? “如此,我不日便送拜师礼来。”毛文龙大喜,连忙起身,长揖到地。 王文龙受了他一礼,扶起他道:“我真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平日伯龙愿意叫我师父就叫,不然便是照往常样子称我的表字也可以,至于拜师大礼也不必了,我收了你这个徒弟,日后你看着想从我这学点什么,我不推辞也就是。” 毛文龙笑道:“礼物总是要一份的。” 王文龙想了想又指着毛文龙的文章道:“既然你拜了师,你这篇文章便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写一个注。” “多谢师父,”毛文龙思索一阵,问道:“之前未曾拜师,不敢问,现在我却是腆着脸问出来,我读师父的文字,对于大明总有一股末世气息,似乎那些经济学问都不是为了大明而准备的。师父可是觉得大明已到了江河日下的地步?” 王文龙毕竟是后世来的人,知道原历史上大明的走向,来到这个时空后将所见和所学两相印证,文章之中难免对于大明的未来抱有悲观态度。不过这种悲观气息,他总是在校正文字时故意隐藏起来,却没想到被毛文龙给看出来了,毛文龙多半是没少反复阅读品味王文龙的文字。 王文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 毛文龙颇为惊讶,他以前只是对于王文龙的想法有所猜测,但却没想到王文龙真是这么认为。 在万历朝,百姓们自然是觉得天下许多事情不公平,但是能够觉得大明可能亡的人还真不多。 万历朝四十多年间,中原不闻金鼓,哪怕政局再乱,但百姓的生活其实还算不错,等万历结束后,大明百姓才会突然感到末世将至,那时回看万历一朝,大家才会发现许多事情的隐忧早已出现,而和后来的离乱相比万历朝的繁华简直如同梦幻:“神宗在位多丰岁,斗粟文钱物不贵。门少催科人昼眠,四十八载人如醉。” 毛文龙对于王文龙的判断也不完全认同,但是听王文龙如此直白地表示,想到王文龙对时局的了解,他也忍不住有些相信,问道:“先生以为大明江河日下,可有办法相救?” 毛文龙出生在大明,对于这个王朝也有许多眷恋。 王文龙摇头道:“我一个柔弱文人,只有尽我所能,这些年来我鼓吹考据之学、传播物理学问、兴办公司、写经济学地缘学文章,都是尽力挽救世道,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可……这些只怕不够……” 王文龙点头道:“尽我所能而已,天倾西北,地坼东南,若是真的大厦将倾,不是一个人能够挽救的,做下学问,留给后人也是好的。” “若是国将不国……我等还做什么学问呢?”毛文龙还是无法接受。 王文龙问道:“若是有一日,大明大厦倾颓,再有人创造一新的王朝,伯龙可否接受?” 毛文龙摇头说:“我大明顺天应人而能有四海,除大明之外,再起来那便是乱臣贼子了,那是亡天下呀!” 王文龙看着毛文龙,突然笑道:“伯龙,大明之王只是亡国,我泱泱中华,自古而来多少朝代变迁,圣人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古人所说的天命所归、五德轮转,那也不是忠于一家的。” 毛文龙有些惊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王文龙收了他做弟子才会如此直白的说出这样的话,他想想道:“若没有个朝廷,我等又该忠于何人忠于何物,那岂非有奶便是娘?” 王文龙摇头道:“由汉而唐,由唐而宋明,此类流转,乃是朝代之更替,此亡国也,非亡天下也。文明毁灭,民族更替,此真亡天下也!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而已。我等学问为今日大明所书研究,大明若是能用那便用之,若是大明无人用,那便留待后世的中华文明去使用。” 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思想。是经过明清异变之后中原学者悟出来的民族理念集合,这观念之中的民族主义思想甚至在原时空中可以一直影响到共和国时代,其中的包容性以及坚定性比起之前流行的各种民族主义理解都要先进的太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的能量实在太大,前世清初的学者可以依靠这思想反清,清末的学者又可以依靠该思想抗击外敌,堪称是中华文明民族思想的一次跨越。 这句话听到毛文龙的耳中真是震聋发聩。 “亡国,亡天下……”毛文龙喃喃念了两句,接着便是激动起身,对着王文龙再次一揖到地:“先生,我明白了!只要是有利于中华的事情,不论是哪个势力,哪个朝代,那才是我辈应该保护的。” 毛文龙对于天下的认识显然是等同于中华民族,估计还是狭隘的汉民族,这和民党的思想也能上下承接。 王文龙对此也并不纠正,这时的读书人能够建立中华民族利益的概念就已经非常不错,起码在中华文明概念中,吧!汉化的少数民族也被他们认为是中华文明的一份子,比起严守华夷之辩连辽东人都歧视的古板儒生要强的太多。 毛文龙越想越是心中激动,王文龙说的亡国亡天下的概念他暂时不能对外广泛宣扬,这在外人听去,很可能被指责为无君无父之言,但毛文龙将之深深记在脑海中,打算未来和自己的民党同道暗暗交流。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对于明朝人的世界观绝对是降维打击,后来毛文龙真的渐渐将这一言论传扬出去,直接团结形成了一民族主义中的思想流派,此流派的影响力甚至比现在市面上存在的民党还要深远,哪怕到了几百年后,还有不少人拿这句话用作国家遇到危亡之时的鼓舞之语,团结起大量爱国者。 至于这句话的出处,虽然毛文龙没有表明这就是王文龙所说,但后世学者考证明儒之思想,也普遍这八个字认为来自于王文龙及他的门徒,有不少人认为这话就是王文龙所说。 哪怕王文龙并没有将这伟大的思想成就归于自己,但机缘巧合之下,在后世他还是把顾炎武的学术成果偷的透透的。几百年学校里王文龙的画像下面要印名人名言,经常就选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 顾炎武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损失,因为在本时空的历史上,顾炎武后来也是这八个字的信徒…… 第666章 家族文学和采访 王文龙和毛文龙一直谈到傍晚,毛文龙的船还在南京港口上,需要回到岸边去安排卸货之事,为了避免晚上宵禁走不出街巷,只能告辞离开。 王文龙送毛文龙到家门口,将要回去之时突然问道:“伯龙船上可有辽东军户?” 毛文龙道:“雇了有几个辽东人,都是军籍,不知先生找他们有什么事?” 王文龙道:“我想要写一本关于辽东的小说,需要采访辽东人。” “小说?” 王文龙点点头:“关内的百姓和辽东人之间的隔阂不是靠说教就可以消除的,还是需要更柔性的力量,我思来想去,也许只有文学作品能够达到这样效果。” 毛文龙点头道:“那我明天便将船上的辽东人都带来吧。” 王文龙摇头道:“不用,你留一个住宿地址,我明天自己上门去找。” 毛文龙点点头,连忙告诉王文龙他们船队在哪里住。 第二天一早,王文龙便让王平保买了酒肉等东西做礼物,到团队伙计的住宿处去探望。 一群水手听说王文龙到来都颇为荣幸,在毛文龙组织下笑着出来迎接,王文龙把酒肉一发,众人更是高兴。 毛文龙指指其中一个年轻年:“这人叫做张柏,祖上是山东人,自己也识了几个文字,如今正跟咱们队上的舟师学习,先生若是要采访辽东人,我建议便从他入手,下面人讲话含胡不清口音又重,不如张柏会说官话。” 王文龙点头,他去过辽东知道辽东汉人大多是山东迁移过去的,所说的乃是胶莱官话,有点类似后世的青岛话,而且本时空的胶莱官话还没有受到华北官话多少影响,对于只学过普通话的人来说比起后世的青岛话还要难以理解。 王文龙上一次去辽东碰见的大多数辽东本地官员开口都是一嘴山东味,所以和后世网上说的努尔哈赤满口大碴子口音不同,本时空努尔哈赤如果是在辽东学的汉语,口音多半更接近后世的青岛人。至于后世大家所熟悉的东北口音,那要等清代以后东北方言大量受到了从山海关出去的华北官话影响才能形成。 毛文龙把张柏叫到王文龙跟前,王文龙就见此人二十许岁年纪,皮肤黝黑身体健壮,粗手大脚的,见到王文龙还有些紧张。 王文龙问:“听说你是镇夷堡人?娶了媳妇没有?” 旁边众人起哄道:“张秀才识文断字,在咱们辽东地方可是好找媳妇呢,孩子都十岁了。” 张柏对上王文龙有些局促,对身后的水手却是另一副样子,笑着骂道:“建阳先生在这里你们胡缠什么?还不自去吃肉喝酒?” “张秀才生气了,快走快走。” 王文龙闻言也笑道:“看来你还是个抢手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几句玩笑之后,张柏的局促也是稍减,王文龙让店铺伙计收拾了一张桌子,坐下同张柏、毛文龙、王平保一块喝酒,几杯下肚,大家便渐渐聊开。 张柏喝了酒后终于不再尴尬,主动介绍起自己的家世:“俺祖上是永乐朝驻防辽东的卫所兵,本也不是山东人,乃是当年从大同调去的,那时也是一个军官。当我祖父时,也还是沈阳卫的百户,只可惜后人没出息,到我这一辈,便甚也不是了。” 辽东的卫所管理非常腐败,别说一个百户,就算是李成梁当年祖上荫了指挥佥事,实际也得花钱跑官才能落下来袭职。 王文龙道:“张朋友可否将你祖上的事迹仔细给我讲讲?他可打过蒙古人?” 说起祖先的荣耀,张柏瞬间来了兴致:“怎么没打过?永乐朝时,我祖上是随成祖出塞的,还是神机营小旗,要不是他被派去了辽东,本来我家也可进京营,那样一来,如今我可就是京城顺天府人了……” 张柏的祖父好歹是个百户,所以张柏小时候还是能受到教育的,不敢说有多精通,但是日常的抄抄写写都可以胜任,他讲述起自己家族的记忆也颇有条理。 张柏的家族在辽东还真经历了不少事情:几次蒙古人大举入侵,辽东军队的改制,一直到李成梁的崛起,万历援朝之战,直到近十几年女真人在辽东的兴起,每一次辽东的大变动都给张家带来或大或小的影响。 王文龙拿出纸笔记录,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从早到晚,王文龙写了十几页纸。 王文龙脑海中已经构思出接下去要写作的内容,他打算写一本“家族小说”。 家族是离开部落时代之后普通人最容易接触到的社会组织结构,故而以家族变迁来反映历史以及社会变迁的小说早在小说概念出现的最初就已经有了。 比如此时市面上流行的《杨家将》《呼家将》都是这样的作品,但是这些小说的描写重点还不在家族精神、家庭历史状况上。中国文学史上的家族小说要等到民国以后,经过了《红楼梦》《京华烟云》《家》等名着的打底才能够走向成熟。 东北作为后世近代势力犬牙交错,社会变迁最大也最剧烈的地区,本来就是家族小说的热土,而王文龙听着张柏讲述的家族故事,脑海中也渐渐构建起一本家族小说的架构。 王文龙想要写的家族小说是一本以编年史书写家庭变迁的作品,社会的大变迁只是小说背景,文章的着眼点将专注在家族成员的亲情构建上。 王文龙决定参考的小说就是《人世间》,这是后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以平民子弟的生活轨迹为线索,围绕周家进行布局,展示了五十多年来中国的社会变迁,这本小说比起《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样的作品当然少了一些大时代下的冲击性,但王文龙是为了让关内人和辽东人共情,也只有这样的小说才能够让关内百姓深刻地理解辽东人的思想来源。 当然,由于两本书的剧情大不相同,王文龙能够参考的也只有原书的结构,小说的故事内核全都要他自己来填充。 至于此书能不能成功,王文龙并不担心,这年代的小说作品还在以大事件大场面刺激读者的阶段,小说中的内容所涉及都得是传奇故事,哪怕是《金瓶梅》这样写世俗生活的作品,笔触也要对准一些令人“瞠目结舌”“口说不出”且深刻揭露人性的场面。 而后世的近现代小说,早已经有把日常生活描写的惊心动魄的能力,在原历史上的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这种手法得到《红楼梦》之后才能够渐渐发展出来。 后世《人世间》的确是一本温吞的书,但是其中所包含的现代文学写作手法,足以让此时的读者代入感爆棚、眼界大开了。 第667章 工艺突破 王文龙的小说在结构上摹仿《人世间》,写的又是东北家族的事情,最后写出的效果可能会和《闯关东》类似,只不过王文龙所写的小说主角都是东北最普通的军户,其中的角色哪怕到最后也不会飞黄腾达,所以时代感不会那么浓烈,在展现后世小说写作技巧的同时也能更方便读者代入。 这也给王文龙的素材收集工作提了更高的要求,为了收集足够的素材,王文龙又对毛文龙船队中所有的辽东军护都进行了详细的采访。 这些军户的来源各有不同,祖先到达辽东的时间也互相参差,正好让王文龙得以从普通百姓的眼中了解到辽东的普通生活,这是王文龙脑海中那些历史书都不会记载的角度。 接下来一个月时间,王文龙都在整理辽东的历史,以及采访记录,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才决定动笔。 而就在王文龙专心于素材收集的时候,万历三十五年的六月,京城盔甲厂。 “子先,成了,试制成功了!” 孙元化一脸兴奋的拿着做实验记录的本子跑进办公室。 因为熟悉物理而被派来跟他共同督造火器的徐光启连忙站起来:“钻头做成功了?” “没错!就跟建阳想的一样,不需锻造,用合金就可以直接在钢条上钻出膛线来!” 孙元化已经接受了兵部八品掌固之职,来到京城和徐光启共同负责监督工部制作米尼弹和线膛枪,王文龙这个兵部司务丢下米尼弹和线膛枪的发明就跑了,而后续的工艺改造都由孙元化和徐光启两人头疼。 米尼弹的制作非常简单,可是线膛枪的制作难度对于此时的铁匠技术来说却实在太大了,手工锻造枪管的成功率比起王文龙最先的计划还要低。 为了能够使得线膛枪快速推广,王文龙在临走之时还和孙元化徐光启分享了另一条枪管制造路径:不用锻造,直接钻孔。 枪管钻孔制造其实是中国枪匠的独门手艺,在许多清代的枪匠老照片中都能看到清末的制枪匠人用压了石轮的简易钻头直接在均匀的金属棒上钻出枪膛。 后世学者分析,这其实是因为清末的锻造技术已经落后于国外,同时期在美国因为有好铁,同样是出自小作坊的肯塔基步枪却可以完全用锻造方法制造枪管。 大清官方提供的官铁质量无法承担锻造枪管的大规模生产,锻造出的枪管炸膛率太高,所以只能走钻枪膛路线。 直接拿铁条钻出的枪管哪怕铁的质量差一些,炸膛率也远比拿铁板卷出来的枪膛要低。 后世学者一般认为,清末的中国枪匠所使用的枪弹钻头应该也是进口合金,毕竟凭清代的冶金技术很难做出合格的钻头钢。 王文龙提出这条技术路线的时候也觉得这条路线在大明实际生产的可能性不大,却没想到孙元化和徐光启两人在发现线膛枪枪管的成品率低到只有一成之后,爆发出了相当高的钻研热情,而孙元化从江南物理社带来的帮手之中还真有冶金方面的专家。 这专家是物理社在宝泉局制币厂培养出来的,在保全局铸造银币的过程中,江南物理社就想方设法的降低银币中的贵金属含量,并且还要使所铸造的银币能够防腐、防锈、防磨损。 结果就是江南物理社还真的搞出了一套很原始的金相学,恐怕连王文龙都想不到,如今全世界最好的合金制造专家已经在大明的江南宝泉局造币厂诞生了。 这群人研究了几个月的合金,居然真的搞出了一套钻头钢的配方。 徐光启连忙拿过孙元化手上的实验数据仔细分析,越看眼睛越亮:“如此一来线膛枪就可以批量制造了?” 孙元化笑道:“四五十两银子一支枪管是跑不了的,但成本已经比起之前大大降低。” 盔甲厂制造出的钻头钢放到后世全都算是残次品,造价和磨损率都奇高,但却已经可以大大减少制造线膛枪枪管的成本,线膛枪已经具备了成为制式武器的可能。 徐光启和孙元化都是一脸兴奋,他们觉得自己终于是不负王文龙的期望,将线膛枪和米尼弹的制造工艺给磨出来了。 东西是做出来了,剩下的事情却要由兵部来操心。 兵部尚书王世扬在得知线膛枪可以广泛装备的消息之后极为兴奋,接着就陷入推广新武器的为难情境中。除了京营知道线膛枪和米尼弹的厉害愿意大量装备之外,全国的其他军队对这两样新鲜武器都没什么概念。 大明的军队到此时已经相当陈腐,想要在军中推行新武器非常困难。 各地的地方武装都是虚应故事,对于换新装备普遍不热衷,毕竟兵部给他们送新武器来,对于地方的武官并没什么好处,可能还会要求他们增加训练内容,多添麻烦。他们宁愿自己在地方上采买,那样油水都能留在本地。 至于要实际打仗的边军——一个个都是骄横无比,对于自己的传统武器有相当自信。上一次大明军队大规模换装新式武器还是在援朝之战,那也是因为万历援朝之战的实际战果显现出了新武器的威力,若非如此大明能战敢战的边军营兵甚至连鸟枪都不愿全面配装,宁愿拿着过去的三眼神铳沿袭旧战法。 王世扬求万历皇帝下书要求全国军队装备线膛枪,万历皇帝在宫中也试过线膛枪的威力,对这武器比较看好。很快,万历就下旨命令往三边送线膛枪和米尼弹做实验之用。 不过万历的旨意中只要求三边的边防军自己做实验,并没有依照王世扬所建议的,强行命令军队接受新武器。 万历在别的方面摆烂,可在军事上却较为谨慎,他很明白大明军队的德性:对于边军的骄兵悍将,逼迫他们接受新武器新战法,肯定会适得其反,与其远程指挥,还不如让他们自己摸索,看能否接受线膛枪。 正是因为万历皇帝对于边地武官的这种用人不疑,万历三大征才打得下来,当然,也是同样道理,他才会相信李成梁所说的六堡不可守。 一车车的米尼弹和线膛枪就这么加入了兵部的军需运输中。 边军对于京城的这两样新式发明并没有太过看重。 连万历皇帝和兵部尚书王世扬都觉得米尼弹和线膛枪想要被边军接受至少需要几年时间,却没想到米尼弹马上就获得了上战场的机会。 第668章 新武器上战场 六月中,宁远中屯卫左千户所。 千户张柘功看着在远处游荡的蒙古骑兵,不禁因为担忧而咽了一口口水。 万历三十五年的六月,随着朝廷赶到北方边境的局势趋向缓和,大明终于重开了对朵颜部和河套部的贸易。 这本来是好事,也获得了朵颜和河套两部的认同,但是却给宁远的卫所带来了极大的边防压力。 主要原因是河套部对朝廷报告上虽然只是一个领袖布色图,但其实在内部又分成河套与河东两部,当今河套部的首领布色图其实只是其中河东部的首领,对于河套部没有实际管辖能力。 蒙古河套部自己内部已经分成四十二支派,彼此都争当雄长。 如今,名义上的河套部首领布色图已经接受了朝廷的贸易要求,但是除了他的河东部外,河套部的四十二支族长却各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们已经争了大半年,彼此之间甚至进行了部落仇杀,如今终于算是分成东西两部,都以一路诸侯的资格要求重开贡市。 这些蒙古草原上的王公为了给自己的部族挣面子,一个比一个声量喊的响,他们甚至不愿意接受与河东部的布色图一样的条件,而是要在贸易条件上与朵颜三卫的首领绰哈一争短长。 朵颜三卫是什么力量,这些河套部四十几支的松散联盟又是什么实力?明朝的边地官员再是不负责任也不可能答应河套部的要求。 于是河套部便开始了针对宁远中屯卫的武装游行,压力便落到了张柘功这些卫所将领身上。 宁远中屯卫是大明最早一批在辽东设置的大卫所,下设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战斗力也算不错,但那是粮饷发足并且鼓舞士气之后的情况,游牧民族的仗可以随便打,张柘功作为大明的千户,要想的就多了。 用骑兵和游牧民族对冲当然是赶走他们的好办法,但前提是有朝廷的明文。 现在朝廷并没有要求他这个宁远左千户出关游击,所以张柘功不敢动骑兵——没有批文的情况下私自出关去打蒙古人,损失的马匹很可能是报不了账的。 一匹马就是上百两银子,冲上两个回合,张柘功家世世代代组建的亲兵队伍就得赔进去,用自己的钱打朝廷的仗,凭什么? 此刻,如果视线中的那群蒙古人真的冲击了他的监护所,张柘功能做的打算就是坚壁清野守住千户所的卫所城,卫所本就有守边职责,卫所兵在卫所城上战死了,朝廷肯定是要赔的,张柘功也不用付擅开边衅的责任。 他的千户所早已经把卫下百姓收拢进卫所城中,可惜的就是视线之中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屯田。 三月份种的春小麦,眼见再过大半个月就能收获了,卫所城能把卫所兵保护起来,却没有办法把即将收获的麦田也包进城墙中。 这群核桃部的蒙古骑兵几个冲锋,肯定要跑到位所城旁边的村庄中抢掠不说,定也把卫所的麦田给踏坏了。 卫所城外那一片麦田,其中水好田多的部份全都是张家的祖产呀。张柘功作为宁远中左所的千户,实际也是中左所最大的地主,至于这些世世代代居住此地的卫所兵,在当兵之余,也是卫所田中的佃户。 “这些鞑子怎么就冲着中左所来了呢?中右所王大成他们的城防不是更破吗?抢他们去多好呀!”想到麦田的长势,张柘功就恨的咬牙切齿,半个月前刚看的课,今年雨水不错,他还想着今年能每亩多收两斗租子呢。 张柘功越想越急,连拍夯土城墙,现在就盼望着锦州那边能给个出兵的命令,有了锦州的命令,他再出兵去和蒙古人作战,损失人命就不需要他负责了,要不然他还真只能看着蒙古人毁坏他的庄稼。 这时一个明军的令兵急急忙忙的骑马来到城下,后头还追着几个蒙古骑兵,张柘功连忙让人放吊篮去把令兵吊上城墙。 “千户大人,徐总督的命令下来了,打得过就打!” 宁远中屯卫的中心就是锦州,如今三边总督徐三畏正在锦州坐镇,那可是整个辽东都司的最上级,一个唾沫一个钉的主。 “徐都督英明!”张柘功高兴不已,他没打算和蒙古人死战,但窝在城里看对方毁坏自己的庄稼总是不好受。 徐三畏的话就是准许他出去试试,能把蒙古人吓走是最好,打不过的话,退回城中,徐三畏也给他兜底。这绝对是很体恤下属的命令了。 中左所的百户陈渤是张柘功的姑表侄儿,披挂走上城楼,问张柘功道:“叔,用什么兵?” 张柘功道:“挑二十轻骑护我周全,不要用材官,另外的全用卫所中的火器兵和长枪兵,编二百人为一营,你和王百户各领一营,列阵而行。” 材官就是明军之中有编制的射手,全都是拿箭喂出来的,宝贝的很,张柘功一个都不让上前线。骑兵也很值钱,但为了保护张柘功自己的安全,他决定带上二十多骑,这已经是最低限度。 重甲骑兵的甲胄甚至比骑兵本身的价值还要高,反正也不是要去冲击步兵方阵,张柘功索性就让骑兵把甲全都放在城里,如此哪怕骑兵战死了也能避免铠甲的损失。 剩下的人就是火器兵和长枪兵了,张柘功对他们能杀敌没抱什么希望,只用他们来壮声势。 想了想,张柘功又嘱咐说:“别把咱们囤的好军械使上去,最近不是新送来了一批劳什子空心弹和线膛枪吗,让那些火器兵都用新枪!” “好嘞。” 陈渤嘴上应好,心中却不禁腹诽,心想张柘功是真抠。他们的千户所是有好枪的,那是前两年参加过万历援朝之战在朝鲜战场上换装了一批鸟枪。明军的制式鸟枪故障率相当高,在战场上使用过程中坏了不少,等张柘功等人撤回辽东时,他们剩下的火器已经全是淘汰过一轮后优中选优了,是从朝鲜战场上带回的一批宝贝。 陈渤心想这回张柘功却是没打算用好枪老枪,而让火器兵举着新火器上战场,故障率也不知有多高。 第669章 蒙古骑兵 张柘功在这场仗中想要省钱的态度恨不得写在脸上,他手下的士兵自然也心知肚明。 这一批送往辽东试验的新武器,辽东都司并不太乐意接收,为了能够应付万历,造出来的米尼弹和线膛枪干脆就被大量塞到了宁远中屯卫,这地方距离山海关近,把新武器丢在这里可以少浪费一些运力。 陈渤奉了张柘功的命令去拿新武器,这才发现他们卫所中囤着的线膛枪居然有将近两百支,足以装备今天所有出战的火枪兵了。 在二十骑兵的护拥下,张柘功领着两营四百多步兵走出卫所城,耳边不禁传来士兵们小声的嘀咕: “他二伯啊,这仗是让打不让打?不是说徐大人改了命令吗,咋让用这枪呢?” “小点声,有枪用就不错了,这还是京城来的新枪呢,看这铁枪筒,也是好铁打的。” “京城新枪?几斤的好铁就做个这玩意儿,真是浪费东西?” “那些京城老爷哪会做枪,想着法子糊弄事儿才是真的。” “就看上回那多管神枪,要不是老子丢的快,几枪没放完,老子就先让鞑子给砍了头去。” “这回又来什么线膛枪,娘的,咱们只怕枪管里头做的有毛刺,不够光滑,临上阵还用油打好几遍,这群京城里的官老爷愣能想出来在枪管里头刻花纹,这东西能用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官老爷就喜欢这个调调,便是肚兜也穿个绣花的,外头看不见,内里高兴不是?” 听着众人对于线膛腔的冷嘲热讽,张柘功微微也是皱眉。 兵部经常给他们送这种试验的火器,如这些人说的多管神枪,那就是赵汝桢前几年试制的一种多管鸟枪,他搞了七个枪管,把七个枪管的药室都放在握把上,枪管各有火门控制,打开一个火门就能发射一个枪管中的子弹。 在设计者的设想中,此枪能解决鸟枪装弹缓慢的问题,但实际放到战场上,不说这玩意儿重达二十斤,装一轮子弹要一刻多钟,战场上完全不可能复装填,就说这玩意儿有七根枪管,除了一根是正着的之外,另外六根都跟孔雀开屏一样指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在战场上谁能用这玩意儿瞄准? 多管鸟枪惟一的用途就是在敌方快速逼近到有效射击距离之后把七个火门全部打开一次射出七发子弹,运气好了,或许能够放倒对面两三个敌人。 这些新式武器要多坑有多坑,前线的将士普遍对之看不上,这也是张柘功不重视线膛枪的原因:当军官这么多年,经手的武器多了,张柘功的经验是武器越怪死的越快。 “还是快点把这批线膛枪消耗掉好了。”张柘功在心里暗想了一句,这玩意儿浪费朝廷的钱他倒不在乎,关键是在军需运输中加上线膛枪和米尼弹会占用其他军需品的运力。 张柘功高喊一声:“列阵!”原本闹哄哄的卫所兵们立马就安静下来,在军官的指挥下列成了战斗阵型,一排长枪兵在前,三排火枪兵在后。 卫所兵们列阵之后,陈渤还要拿着米尼弹现场示范如何给线膛枪装弹:新武器刚刚运到卫所不到十天,装弹方法是他在查资料后临时学的。 原本上面的要求是武器分发到卫所之后马上让士兵进行操演试用,并将武器的使用效果反馈上去,但是这样的要求在中左所自然是无人执行。武器运到的时候正是除草的时间,卫所兵们正在田地上忙着呢…… 今天来突袭永宁卫的河套部骑兵有五百多人,是河套部四十多支派系各自出人凑的。布色图作为河东部的领袖、名义上的河套部首领也不得不带人来参加。 布色图真是不愿意来,先不说他自己就是大明封的指挥佥事,早就和大明谈好了互市贸易的条件,就说现在这季节:谁六月来抢劫呀? 蒙古部落南下抢劫一般是在八月后,那是蒙古草原上的严寒时节,牲畜已经吃的肥壮,幼畜也基本长大,接下来的冬天牲畜没有新鲜的草料可吃,养起来还要消耗储备的干草,越养越掉膘,于是“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蒙古骑兵南下的时间因此都是八月到第二年初春。 而这会儿是六月,是牧场上牲畜上膘的时候,大家部落里都挺忙的,要不是因为抹不开面子,布色图才不会带着二十多个部落里的壮小伙来参加今日的威胁大会。 这次武装南下是由河套部主张的,河套部的东、西两个王公为了笼络人心表现的也最为卖力,各自派出了甲骑——冲阵这活儿必须由穿着重甲的甲骑来进行,轻甲骑兵只能远远地用弓箭骚扰或者和敌方轻甲骑兵对冲,碰上成建制的枪兵就是个死。 而由于骑兵的对抗速度太快,领导者为了能够及时的了解和指挥,也必须要混在骑兵队伍中和骑兵一起冲锋。这也是为何布色图和张柘功都必须亲自披挂上阵的原因。 眼见对面的千户所中走出了列阵的步兵,河套部的东西王公立刻来到队伍最前方,准备带手下重甲骑兵前去冲阵,好好立一场功劳。 布色图看着对面稀稀拉拉的四百多个步兵,心里对于这些卫所兵的战斗力极为轻视。 明军面对冲锋的传统阵型是后面三排火器兵射击,前面一排枪兵抵挡骑兵的近距离攻击。 为了能够最大程度地抵御重骑兵冲击的力道,枪兵需要将矛斜插在地上,人也要跪下,用身体去支撑向前刺出的矛杆,如此才能抵住重骑兵的冲势。 但这种跪坐的姿也势会让枪兵在重骑兵突破阵型的时候难以快速起身逃跑,所以需要执行者有偌大的勇气和很强的战场纪律。 布色图这个千户所的将领多半是以为今日入关的只是一群蒙古部落的散兵游勇,想不到河东部两大诸侯都来了,而且要借着今天的战场立功。 果然,当河套部的上百重骑兵慢慢的在草原和山地交界处列阵出现的时候,明军第一排的枪兵瞬间就吵闹起来,哪怕指挥的军官开口大骂他们也不肯跪下扶枪,直到军官抽出刀来,那些人才慢吞吞的做了跪坐的姿势。而枪兵身后的火器兵倒是装弹麻利,多半存了放一枪就跑的念头。 “这四百卫所兵要被吃掉了,”布色图对身边亲信笑道:“我们的人待会冲得快一些,看能不能抓一些奴隶回去,听说今年宁远卫的收成不错,说不定他们肯多付一些赎金。” 第670章 宁远大胜 正在说话间,河套部根本不会给对面的卫所兵准备好枪阵的机会,他们的重骑兵已经在首领带领下开始冲锋。 布色图也连忙打马向前,他密切注视战场情形,就见前锋距离明军枪阵还剩五百步,卫所长枪兵却已经有人丢下武器逃跑。 “真鼠辈也。”布色图道。 四百步,明军火器兵也乱了,开始有人因为害怕而提前放枪。 布色图连连摇头,四百步距离上火枪根本打不到人,子药一层棉甲就能拦住。 而此时明军卫所兵的枪声已经越来越乱,越来越多,布色图知道这说明他们马上就要溃阵了。只等到三百步,明军的第一轮子药全部放完,河套部重骑兵就要策马踏阵! “跟上!……咦?” 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布色图愕然发现冲在最前面的重骑兵人数好像在越来越少。 怎么回事?被击中了? 不可能的,还不到三百步的距离,明军的鸟枪在这射程上怎么能打死人?。 他策马向前,然后很快便在一具尸体旁拉住缰绳,躺在地上的重甲骑兵后背的铁甲上还透着血渍呢,明显就是被鸟枪打穿的。 这是什么情况? 在布色图惊讶的同时,宁远卫的火枪兵也是一脸疑惑。 刚才一些火枪兵因为害怕,在距离冲锋的骑兵五百多步时就放枪,原本以为打完枪大家马上就要溃散的,可接着他们便看到敌方有骑兵倒地。 随着倒地的骑兵越来越多,火枪兵们也渐渐反应过来:他们发现是枪的问题,手中的线膛枪射程至少在三百步,而能有杀伤力的子药射程说不定能到五百多步! 有几个站在后排的火枪兵还不信,举枪瞄准之后在距离三百步的位置上又开了一枪。 枪一响,他们准心指着的重骑兵便直直的倒下去。 一个老卫所兵呆呆看着手里的火枪:“这啥枪呀,咋打的这么准呢?” 几个呼吸后,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百户陈渤,他抽刀大喊:“弟兄们,鞑子退了,快上去割人头啊!” 主导此次入关劫掠的河套部一百多重骑兵已经被刷掉了一半,四十多个部落合出来的五百骑兵根本没有强大的战斗意志,眼界劫掠的主力吃不消,此时刚才还呈冲击阵型的各部骑兵自然开始四散而逃,谁也不愿意上去挨枪子。 而随着陈渤一声喊,中左所的卫所兵也全都反应过来,眼见功劳在前,众人连忙呜哇喊叫的向前冲去。 卫所兵太兴奋,冲着冲着阵型早就乱了,这正是蒙古骑兵杀一个回马枪的好时候,但是河套部的蒙古兵,此时看见冲上来的汉人步兵反而更快的打马而逃。四十多部族组成的劫掠部队,本来就没啥像样的领导,根本没有在扩散之后重新组织冲锋的能力。 布色图早就已经带着族人调转马头狂奔了,他不知道汉人又发明了什么怪东西,但那些新枪显然能射得很远而且还能穿甲,他今天是来做人情的,拼啥命呀。他都后悔自己今天来了,人情没做到不说,要是朝廷追究起来,他这个大明的指挥佥事还不好解释…… 新发明的线膛枪和空心弹的组合也许对付不了纪律严谨的骑兵部队,但是对付河套部这种以游行抢劫为目的的小团伙还是足够了,而且使用成本非常低。火枪性能的提高在原时空直接断了集权度不够强的草原游牧民族的命,剩下的无论是准噶尔还是阿富汗骑兵,没有一个是光靠游牧民族的机动性取胜的,全都要针对拥有强大火力的敌军作出相应的改革。 镇守在锦州的徐三畏当天晚上就收到了中左所的战报,告知他此战打死了一百多真鞑,甚至包括河东部的两个首领。 听到消息时,徐三畏反复问了三遍才敢相信。 徐三畏之前对于这次河东部的武装游行并不在意:因为河套部四十二支虽然号称有十万骑兵,但他早探听得知,实际上河套部内部分裂,每支多者不过二三千骑兵,少者仅一二十骑兵而已。徐三畏于是打算分别允许其纳贡,让先来进攻者获得赏赐,后来者予以拒纳和绞杀,以此分化和东部。 这是以夷制夷的老手段了,河套部的反扑也早在徐三畏的计划之内,他原本都预计宁远中左所会受到一些损失。 却没想到宁远中左所的卫所兵在没有大量骑兵保护的情况下出城作战,居然能有一百多首级的斩获,甚至还打死了蒙古部族首领。这样的战果即使是在辽东都司组织了预先埋伏的战场上大战也不一定能获得,更别说出战的只是一个千户所。 何况张柘功他们打死的两个河东部诸侯中有一个诸侯部落中甚至有几千骑兵,这种蒙古诸侯已经可以被称为王公,“撼敌骑”“斩名王”,绝对的大胜! 徐三畏找送来消息的士兵一打听,才知道获胜的关键是王文龙在京城发明的线膛枪和空心弹。 徐三畏是在甘肃巡抚任上立功才升为兵部侍郎的,他当年在甘肃时就非常喜欢王文龙的书,最近还和王世扬在书信之中热烈讨论王文龙的军事经济学。他连忙开始写战报,吹水的内容当然不少,兴奋之余还大力称赞了王文龙所发明的线膛枪和空心弹,声称这种武器在对付骑兵时有奇效。 因为徐三畏早就提醒过朝廷河套部最近可能有异动,他的得胜奏书送回京城后,最开始还没有获得太大反响,但很快宁远大胜的故事就被兵部炒作起来。 接着太子党也意识到宣传线膛枪和空心弹的机会来了,连忙疯狂鼓动舆论,找了一群言官大肆吹捧新武器。 太子党现在就是东林党的上位集团,能动用的东林党舆论资源那是相当强,想要宣传某事效果自然也非常好。 《辽东捷报!鞑虏望风而逃》 《奇器制胜!空心弹大破辽东敌阵》 《神弹降世,辽东烽烟散》 《霹雳神枪,辽东一战成名,敌寇无处遁形》 京城百姓早就养成了读报的习惯,每到旬日新报发售百姓都会争相购买报章杂志。 六月二十日,读者拿到最新一批报纸,立马就看到铺天盖地的宣传米尼弹、线膛枪、辽东大胜的信息。 第671章 《管窥》杂志 万历三十五年七月,进入秋季之后,京师昼夜下雨如倾盆,冲毁房屋,淹死了不少人民,甚至使得东华门内的城墙和德胜门城墙坍塌。 礼科给事中汪若霖上奏:“雨者阴气,水者阴像,阴盛则雨灾现。”以此为理由要求万历皇帝让朱常洛读书听讲,并管理税监。 汪若霖说朱常洛“五年不读”其实是瞎扯,朱常洛虽然没有出阁,但东宫也有若干讲官,大明的储君教育相当严格,朱常洛哪怕没有正式出宫也是要每天读书的。 包括后世有人说天启皇帝朱由校因为从小没读过书所以只是个喜欢做木匠的文盲,这也是瞎扯。朱由校的学习是孙承宗亲自抓的,朱由校还喜欢给人家提匾额,一直到后世云贵还有朱由校亲提的石牌坊在,那一笔楷书有相当功力。 汪若霖所谓叫东宫读书,其实就是为了让太子党可以更多的培养自己势力。另外就是弹劾辽东督税太监高淮。 官员们大批附和,也不是说这些官员真相信下雨下多了就是因为皇帝不修德行,而是每一次天灾都是文官们可以用来对朝廷进行建言的机会。 如今随着线膛枪和空心弹的功绩被吹捧,太子党已经得到了很大名声,万历皇帝对于朱常洛的势力扩张比较忌惮,对于太子出宫读书的提议不敢回复。 但万历总不能把官员们所有的提议全部驳回,于是为了能够保护维持自己在太子一事上的主动,万历驳了太子出宫的建议,而对于汪若霖上书中连带着的高淮问题他就不得不有些表示。有心人其实都明白,东林党这一套打法最终的目的就是打压高淮。 这不光是东林党为了争取名声,也真是因为高淮做的太过份。 随着万历皇帝对于税监态度的改变,全天下的收税太监已经收敛了许多,唯一旧态未改的就是高淮,这家伙镇守辽东,天高皇帝远,加上此君脑子真有些泡,引得官员们同声反对。 四年前,高淮在辽东勒索百姓激起民变,吓得直接从山海关跑回京城,此君带着三百多兵丁,刀甲鲜明,锣鼓之声震天动地,哭着喊着要进宫廷见皇上,连万历都被他吓了一跳。 不过那次万历也知道高淮就是脑子不转弯,根本没有造反的可能,加上高淮确实挺能收税,于是万历顶着众官员们的弹劾为高淮辩解,还帮他平复了辽东的局势。 而高淮从此之后更加确定了万历皇帝和他是一条线的,回到辽东更加跋扈,万历给他的官职只是个税收太监,他却自称“镇守”、“协同山海关事务”,连牌子都造出来了。 辽东军官发现他打着这么大名号的官牌出关收税,吓了一跳,于是问到兵部,兵部一查,发现这货的官牌就是自己造的,还给自己加“镇守太监”头衔,连忙上奏指责高淮狂妄。 万历皇帝多半也对这傻子头疼,但还得保他,于是表示:“朕固命之矣。”于是高淮先上车后补票,真的成了辽东镇守太监。 此后几年,高淮在辽东更加肆无忌惮,他在辽东签发文书直接用代天镇守的黄票,外出打龙旗,还到朝鲜以万历的名义索要各种贡品。此君还克扣军饷,和边防将领争功,在辽东买官卖官。甚至为了立威争功打死辽东指挥张汝立。 高淮如收税,获得的利润和万历两人对分,万历自然保他,但山海关内外从文官体系到武官体系、周边藩国部落都被高淮得罪了,在对付高淮这件事上辽东上下已经达成一致。 东林党攻击高淮乱辽很大程度上真是出于公心,锦州、松山两军已经哗变了一次,哗变的口号就是:“誓食淮肉”,虽然被镇压下去,但下一次哗变几乎不可避免。 但高淮捞钱的手段太强了,这次借着京城大雨的机会上书,万历皇帝对于高淮也不过是语言惩戒而已,他私下写信让高淮不要贪污军饷,可以针对辽东的普通百姓收税。 高淮的回复是:“辽东都是军户,我贪污的就是普通百姓的钱,只不过是被言官说成军饷而已。所谓动军饷,其实是我贪了军户的钱,他们拿军饷去补,小的也很委屈。” 这番解释,万历皇帝还真信…… 万历并不真关心辽东人,他是害怕辽东局势垮了,边关受损。 就在这样的辽东局势下,王文龙的新作《东人平生录》终于写作完成,准备连载。 四月份,原属于礼部甲骨文研究会的内部刊物《甲骨文会刊》和京城物理社的《北方物理社会刊》编辑部悄悄做了整合。 京城是北方最大的舆论中心,王文龙一直想要把自己的报刊卖入京城,但是《苏州旬报》的地方性还是太强了,而且其中的一些政论文章在京城这个党争核心还有政治危险,王文龙便想要收购一家政治性低一些的京城刊物。 《甲骨文研究会刊》原来只是一个不定期发表甲骨文最新研究的业余会刊,此刊物经常刊登最新的甲骨文研究成果,在大明的考据学爱好者中有一定地位。 但这刊物的印刷量并不大,每批次的印本基本都在研究会内部就消化完毕,因为受众远比印刷量多,京城的抄报房倒是常从研究会员手上获得此刊,然后自行抄录印刷发卖往外地。 至于《北方物理社会刊》,那是京城物理社的下属机构,前身是徐光启帮物理社买的一个印书作坊,京城物理社的参会人员实在太少了,本身写论文能力也不高,之前的《北方物理社会刊》基本只是在转发江南物理社刊物的文章,还兼营一些外接印刷工作,徐光启想要脱手处理,正好可以组建成新刊物的印刷发行部门。 京城物理社和甲骨文研究会一直觉得自己下属的编辑部门有些不正规,徐光启已经就此事和王文龙商量了几次,这次回到南京,董其昌也向王文龙表达了甲骨文研究会改革旗下刊物的想法。 这次王文龙打算连载新小说,干脆趁此机会说服物理社和甲骨文研究会把两个刊物的编辑部合并了,成立了甲骨文研究会和物理社合办、独立发行运营的会刊《管窥》。 刊名来自《答客难》中“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撞钟”一句,原意是讽刺一些学者用竹管看天,用瓢舀海水,用草杆去撞钟,没有大局观,只局限于小范围的研究,终究不能得到什么今天的结论。 《管窥》一名乃是董其昌建议的,在京城做刊物政治敏感性实在太高,他干脆就决定用此名自污。表明此刊物只想研究古董、做自己的物理实验,无非管窥蠡测,没有想探究更深远道理的想法。 物理学社和甲骨文研究会都想要把《管窥》做好,主动邀请王文龙以技术和管理资源入股,占股份三成,另两方各领三成半的股份。 王文龙同意入局,最先想到的改变方法是树立《管窥》的权威。 他先要求杂志每年度邀请物理学社和甲骨文研究会两个组织的成员组成考古方向和理工方向的专家组,对于杂志上发表的学术文章予以评分,评分最高者颁发以“管窥奖”,奖品没多少钱,关键是个荣誉。 这年代的考据学家和理工科爱好者没有多少将自己的爱好变现的机会,少数发明极为轰动或许能够受到朝廷的嘉奖,另外就是一些顶尖人才才能够在甲骨文研究会这样的机构中成为研究员,但对于更多的爱好者来说,此时极度缺少让他们获得荣誉的平台。 王文龙回忆《皇家物理会刊》等着名学术杂志的发展历程,感觉在半专业性质的爱好者学会出现同时,依托于学术杂志的相关奖项在这时期也差不多要出现了,不如就将《管窥》朝这个方向运营。 第672章 《东人平生录》发表 王文龙又想到这年代无论是考古学还是物理学的爱好者都实在太少了,《管窥》的发行范围只在京城,如果只做单纯的学术内容,这本刊物铁定亏钱,根本达不成物理学社和甲骨文研究会的目标。 于是王文龙一番思索,又把许仲琳派往京城。 此君已经五十岁,前几年深度参与了明朝的通俗小说改革,许仲琳在小说上的造诣比原时空已经更加精进一步,但许仲琳却越发的不满足。 在成功写出《北海屠龙记》之后,许仲琳一直想搞些新东西,作为一个编辑,他对于其他作家的稿件也越发要求严格。 这几年,许仲琳越发的孤傲,在《苏州旬报》编辑部里是出了名的没人缘,但许仲琳的眼光毒辣、文笔犀利又是没人能否认的。 王文龙看旬报编辑部已经压不住他,索性把他派到京城去,职位上升做《管窥》的主编。 虽然徐老头做事有些不合群,还喜欢插手乱管事,但是《管窥》所刊登的内容一大半都是甲骨文研究会和物理学社的最新研究,许仲琳想要插手指导也没那水平。 王文龙把许仲琳派到京城的目的,是想利用许仲琳的编辑审稿经验办好《管窥》的文学版块。 为了让许仲琳不要太过自我发挥,王文龙还让潘秀去看着他。 潘秀对于这个安排没有意见,他已经成为《苏州旬报》编辑部的重要编辑,若非因为他是荷兰人间谍,王文龙之前要留他在身边放些假消息,他早应该出外自己历练了。 这两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内部的派系整合余波尚存,他的上线也好久没有跟他联系,潘秀正好趁机到京城去。 《管窥》要做成学术杂志,所刊登的文学内容也必须符合严肃的风格,武侠小说、神魔小说、宫斗小说明显都有些格调过低,王文龙打算在此杂志上主办推出现实文学。 万历三十五年七月十日,甲骨文研究会、京城物理社合办的会刊《管窥》正式对大众发行,也开始连载《东人平生录》第一章。 王文龙在《管窥》创刊号之中写道: “《管窥》者,故人以为乃是浅薄之见,笔者却认为其为一种实证精神。天地广阔,时空无极,人之心境目力终究有限,何能以一人之力探测天下事物?故人人所见之天下,便是古之圣人,亦不出管窥蠡测之方法也。 既然只能从小处认识天地,那便应该规范其小。故古人积粟、量肘之长而度尺、寸,统一量器之深浅而定升、斗,衡石而定斤两锱铢,此皆为用小而定大。 一两重物,何其轻也?虽小儿能举之。而去年大明之岁入合银千万两有余,亦是由一两小银聚积而成。故以一两之秤可以度国家之岁入也。 唐代一行和尚测地,知太阳高度角一度合地上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将之乘以三百六十,则得地球周长之半也。故地球之大亦能以步量。 故笔者言:知天下在于‘观小’,有“观小”方能言其测大者也。 观古物之小,而见中华文明之恢宏;观仪器之小,而察天地物理之真念;观人世之小,而知人知世。 观小方能察实,此真至理也。 故本刊之宗旨,在于观小察实之精神。” …… 京城,内城。 小妾做好晚饭,来叫叶世英说:“老爷,来吃饭了。” “我马上来。”叶世英擦着头发从浴室中走出来,又吩咐门外伺候的小厮去拿今天送来的报纸和书信。 叶世英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辽东的广宁左卫军籍,但他在辽东算是有钱家庭,叶世英的祖父那一辈才调到辽东驻防,本身在辽东是个小军官,而叶世英老家也是浙江宁波慈溪县的,在当地也是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哪怕叶世英的祖父驻防辽东两边也一直没断了联系,叶世英考上进士之后又去认祖,还获得了浙江乡党的许多帮助,连他在京中纳的小妾都是浙江人。 叶世英先是翻看了一下信件,一封是从广宁老家送来的,另外还有一封则是浙江乡党的请托,先拆开辽东的信看了一眼,叶世英瞬间气的眉毛倒竖: “阉宦,阉宦!安敢如此!” 前一阵子宁远中左所打出了大胜蒙古河套部骑兵的战绩,叶世英作为辽东人也颇为高兴,写信回广宁左屯卫的老家,询问当地有没有装备新造的线膛枪。 叶世英在老家的弟兄也是个百户,回信很快寄来,心中却是告诉叶世英原本他们卫所分了几支线膛枪,之前因为没人知道这枪的利害,所以无人在意,自从宁远中左所的大胜消息传开,大家才对之重视起来。 可高淮为了保护自己,也开始要求手下在辽东搜罗线膛枪充实自己的家丁部队。广宁卫的这线膛枪全都被高淮搜刮而去,连米尼弹也抢光了。 高淮就驻扎在山海关一带,更远的沈阳、抚顺他是懒得去的,常常在广宁一带出塞,去找蒙古王公打秋风。 这群太监在广宁做的事情,叶世英早看了不少,他贪污捞钱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抢卫所中的兵器。 广宁卫是辽西走廊的门户,自古的幽州重镇,直接面对着辽河流域的蒙古骑兵威胁,正需要线膛枪这种武器作为守城战的补充。 高淮把枪抢去,只不过是增加他外出打秋风的能力而已,却会让家乡的军户白白葬送许多性命。 叶世英拿着信一路走到饭堂门口,小妾和叶世英的一子一女连忙站起来。 小妾说:“老爷,饭得了。” “大家都坐下吃吧,”叶世英点头道,坐到餐桌前,心中还在想着该怎么参高淮一本。 他现在担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已经有上书的权利。 心中烦乱,叶世英扒了两口饭就吃不下去,干脆拿过新出的报纸摊开在桌上,自己端着饭碗边吃边看。 “这本报纸咱们过去有定的吗?”叶世英看到最上面一本报纸,突然奇怪的问自家小妾。 小妾也是个知书达理的,看了一眼,道:“这是原本的《京城物理社刊》,如今新改了个名字,叫《管窥》。” 叶世英作为兵部主事,很关心火器研发,为此还加入了京城物理社,交了钱之后,每个月都能收到一本京城物理社的会刊,不过他嫌那会刊写的太过于无聊,上面的文章他不怎么看。 小妾笑道:“这《管窥》杂志如今请了王建阳来办,不光有物理学内容,还有好些考古学内容,里头还专开了一个小说板块,王建阳为此写了一本小说在上面连载呢。” “哦?王建阳的书?”如此一说,叶世英才起了兴趣,他连忙照目录翻到《东人平生录》的页目,就见小说下面的引言直白写道:“本书以辽东军户周家的生活轨迹为线索,围绕家族人物布局全篇,展现大明辽东百五十年间军户之生活,乃一次现实小说之尝试……” 第673章 生活化小说 《管窥》刚刚开刊还没有收到足够的稿件,许仲琳干脆在发刊号上让小说板块占了三分之一的页数,直接连载了《东人平生录》的前五章,将近三万字。 看完小说介绍,叶世英还以为这是一本以辽东为背景的讲史演义,直到仔细阅读了好几段后才发现这小说居然一直在讲一个广宁卫周家的故事。 叶世英原本是边扒饭边看,但看着看着就忘记了动筷子,完全沉浸于故事之中。 因为小说故事的写作方式太有代入感了。 小说的一开头就是英宗年间,土木堡之变刚刚结束,辽东的军制面临改革。 如果是过去的演义小说肯定会将重点着眼于帝王将相的改革行为,多半还会弄出一个赃官和贤臣的斗争,但在《东人平生录》之中小说的笔触完全放在一个广宁卫的周家上,土木堡之变和军事改革只是小说的大背景而已。 周家是永乐年间就前往辽东的山东军户,已经在广宁卫住了两代人,并且因为户籍的原因无法返乡。 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军事改革,周家的父亲周顺凭借军功当上百户,自愿前往面对蒙古人前线的镇夷堡驻扎,换取一个儿子可以会山东老家落户的机会。 周家有三个孩子,长子陪伴老父亲带着几个亲兵去往北方戍边,次子和三子都想回山东老家落户,正在家人不知决定让谁回家时,聪明伶俐的三子悄悄锦州城里去巴结名仕冯举人,获得了冯举人的赏识并且被他收为徒弟,自然而然得到了回老家改换民籍的机会。 小说的内容平实,冲突详细,仿佛是乡里亲朋在和读者娓娓讲述一个邻居家的故事,哪怕没有经历过辽东生活的人也完全可以代入。 叶世英看着小说,脑海中不断回想起自己在辽东的生活,小说中的故事、人物他都是第一次见,但却仿佛是在自己幼年生活中目睹过无数次,仿佛他和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亲朋好友一般。 周家两个孩子为了能够逃离军籍回山东而兄弟相争,周百户和长子前往镇夷堡时的所见,甚至是周家老母掌家的辽东习俗,都让叶世英觉得周家仿佛是现实存在的家族。 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剧情中人物的想法而思考,为人物的命运而担心。 前六章的连载内容结尾在周家长子和一个在贡市做生意的朝鲜商人女子相爱,偷偷摸摸的背着周家老爹私定终身;周家次子留在锦州,巴结上了广宁佥事的儿子,想要在他帮助下升做小旗:周家三子拜了冯举人为师,跟着冯举人回山东,似乎前途一片光明。 合上报纸,叶世英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似乎感觉自己还沉浸在白山黑水的广宁中卫。 他十分期待接下来的连载,想要知道周家长子能否和那朝鲜女子完婚,又或许周家老三能够读书有成改变家族命运。 “老爷快吃饭吧,我把汤热热。”小妾连忙说。 叶世英点点头,这才发现餐桌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自己刚才全心全意的看报纸,桌上的饭也才吃了半碗。 “这小说好看吗?”小妾边拿汤边问。 叶世英感慨道:“王建阳这是要一改我大明小说之文风了!” 总结刚才阅读的内容,叶世英很容易就感受到《东人平生录》的特别。 这年代的小说哪怕是笔记体,那也是要记载一些乡里趣事、古书佚文,便是《金瓶梅》这样主打家庭生活的作品,所描写的对象也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少见的怪人、怪事。 “文似看山不喜平”,写怪人怪事似乎该是所有文章的必需写作方法。叶世英从来没看过一本如同《东人平生录》一样,主要剧情全都是最日常生活的小说。 王文龙为了写《东人平生录》事先做了两三个月的采访,里头所有的小故事几乎都来自现实,《东人平生录》当然有情节安排,且情节冲突相当密集,但是王文龙的《东人平生录》所有情节冲突全都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 仅仅是前六章的内容,就已经让读者感到无比震撼,仿佛他们就生活在周家,为广宁卫周家的家长里短兄弟争锋而挑动着情绪。一出出悲欢离合,让读者觉得山海关之外,那个辽东与自己的日常如此相近,那些辽东军户也好像成了自己的熟人朋友。 京城,城南。 冯士衡和仆人坐着马车来到一处小宅子前。 洪敷教连忙迎接出来,看到冯家的仆人已经开始卸货,连忙摆手道:“松峰先生,您何必再送东西来?咱们吃的用的都有。” 冯士衡笑道:“你们在京城读书,将来科举成就,是为我们东人增光添彩,只是些许生活所需,算得了什么?” 洪敷教这才点头,叫仆人搭手,将冯士衡带来的东西运进去。 冯士衡看看一旁的佟卜年,关切问道:“礼部的人没有再来找八百麻烦吧?” 佟卜年摇头说:“得了建阳先生帮助之后,他们就不敢再来了。” 冯士衡小声嘱咐道:“那些人有眼无珠,八百现在拿他没办法,只能好好读书,日后风风光光的考了出来,再去找他们说话。与他们动手脚,平白污了咱们的格调。” 小彤咬牙点了点头,他之前心高气傲还会和礼部官员一气之下开打,吃了亏之后成长不少,决心苦读考上进士,给京城瞧不起他们辽东人的人看看东人的本领。 冯士衡拍了拍佟卜年的背:“好儿郎,有志气些。” 冯士衡的父亲叫冯琦,冯琦曾担任礼部尚书,几年前去世,万历还赐祭葬、赠太子少保。但很少人知道冯琦也是辽东人。 冯家是临朐大族,早在元代时就是蒙元朝廷拉拢的对象,冯家老祖冯子兴在元代就受封万户侯,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认为地方上的元代汉人士侯大族是大明治理的阻碍,于是强迫大族分家。 冯士衡的先祖冯思忠被朱元璋亲笔编入军户,迁居辽东。不过冯家的家底太厚了,冯思忠能写会算,在辽东一番经营便成了军官,三代人以后已经成为广宁望族,第四代冯裕回到山东科举,当到贵州右布政使。 冯家从此之后又迁回山东居住,不过为了方便科举,冯家一直将户籍挂在广宁卫。 朱元璋时期分化冯家的打算完全落空,临朐冯家如今不光是重兴,甚至代代有进士,比起元末还要强盛,已成为潍坊四大家族之首。 第674章 世家大族和报纸 冯士衡在辽东人面前就以辽东人自居,在山东人面前又以山东人自称,他到京城来处理亡父的财产,听说辽东举子在京城居住,立刻就带着礼物上门拉关系。 这一群辽东举人比起冯士衡这样的世家大族子弟做人水平实在浅的太多,冯士衡到他们居所探望了几次,他们早已把冯士衡当成自己人。 辽东举人们卸了货,便又热情的拉着冯士衡进屋吃茶。 众人围着茶几坐下,就听一个辽东举人边吃茶点边道:“《东人平生录》写的真是绝了,王建阳又出了一本大作。” “可不是,自古而今,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写小说。” “我最喜欢他小说中的平民视角,正如《管窥》开篇词之中所说,以小而见大,以平凡而见世道。如今之人说起辽东都是说的什么战争、什么大势,空口而言,谁能真如王建阳一般写出辽东普通百姓的生活?” “王建阳的小说选材也好,看着此文,我仿佛又回到了辽东老家。” “可不是?那周家所经历的事情,我家也完全经历过一回。那神杆、萨满、松木棺材、高粱水饭,桩桩件件,若非在辽东实地生活过,谁人能写得出?” “那老太爷周顺也是好汉子,一句‘山东辽东皆是明人,哪有不为国捐躯的道理’,这话真真说出了咱们东人的骨气!” 冯士衡被他们所谈论的内容吸引,他并没有看过《东人平生录》,问道:“你们所说的乃是王建阳的小说吗?” 洪敷教点头笑问:“松峰可看了《东人平生录》?感觉如何?” 冯士衡眼珠儿一转,笑道:“自是看了,端的是好书,不愧王建阳先生的大名。” “正是如此呢!”众人都笑道。 冯士衡陪着几个人喝了小半时辰的茶,表明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告辞离开。走出院子之后,他连忙吩咐仆人说:“去报摊上买一份《管窥》来。” 很快,冯士衡便把报纸拿到手上,他发现这报纸的报头设计比起此时的其他小报要规整的多,《管窥》的大标题之下有“甲骨文研究会”以及“京城物理社联合出品”的小字,显得十分正规。 冯士衡看完了王文龙所写的卷首语,明白了标题旁“观小、察实”创刊思想的意思。 接着便查找目录翻到《东人平生录》的页目开始阅读。 读完第一期所连载的小说,冯士衡不禁连连点头。 冯家家学渊源,曾祖冯裕当年名列“海岱八子”,是明中期的着名诗人,冯士衡的父亲冯琦在当官之余,更是着作等身的文学家、刻书家。 而且冯家还很有读书天赋,冯裕、冯琦都有“日记千言之能”。 冯士衡受家族影响,对于文学也是十分热爱,非常喜欢《东人平生录》平实的写作风格。 他甚至从文学角度出发,分析认为《东人平生录》是性灵派文学“将笔触对准市井生活”的实践,而且跨出了很大一步。 此时冯梦龙等受性灵派影响的文人所写的故事虽然已经是百姓生活的故事,但是故事中的主角还是有种种狗血剧情,而《东人平生录》明显写的非常含蓄委宛,王文龙故意在收着笔力,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在现实之中都能成立,虽有小说之名,但是读起来甚至比起文人笔记还要平易近人。 这毫无疑问是写实文学的一大进步。 冯士衡看完小说之后又翻了翻《管窥》的其他内容,那些考据学文章以及物理学内容再次让冯士衡眼前一亮。 红山考古和安阳考古是此时甲骨文研究会的两大课题,而《管窥》创刊号里所写的考据学文章一大半是由红山考古的最新发现而阐述出来的。 京城物理社由于靠近军事政治中心,所研究的物理内容比起江南物理社也明显更偏实用性,这一期的物理文章有不少都在科普火器知识,其中所使用的战争例子也有不少都是与辽东有关。 冯家作为一个世家大族,非常注重家族实力,家族的子弟照这个方向培养,站队的敏锐度一流。 就比如冯士衡的父亲冯琦,刚考上进士时是张居正掌权的时代,他在张居正手下积极表现,张居正都夸奖他“此幼而硕者,国器也。” 张居正死后,冯琦马上蛰伏,等了几年又成为万历亲信,混到侍读学士。 等到万历皇帝开始摆烂,冯琦有迎合朝臣一派。当时李贽的异端邪说受到群臣不满,冯琦便出头指责李贽“背弃孔孟,诽毁程朱”。 冯琦当过詹事府少詹事,妥妥的太子党,但冯琦的死亡记载又是:万历三十一年三月赴福王朱常询的宴会,在宴会上晕倒,回家后一病不起。 此君为官几十年,真是面面俱到,把每一份工作都完成得很好,把每一个派系都巴结到位,妥妥端水大师。 “这份报纸实在是好。”冯士衡越看《管窥》越喜欢。 不光是在兴趣爱好角度,他对《管窥》的高质量内容极为欣赏,更重要的是这份报纸明显可以讨好辽东人。 早在冯琦生前就叮嘱过冯士衡要关心辽东局势,因为他们家有辽东户籍,对于冯家来说这便是一个好机会,辽东人、山东人的乡党关系都可以成为冯家扩张实力的杠杆,不要轻易放弃。 冯士衡思索一阵,对驾马车的仆人吩咐道:“回去后问问《管窥》编辑部在何处?” 冯士衡想到的是推广此报。 如果编辑部缺钱,他们家就送点钱,如果编辑部不缺钱,那就帮忙杂志发行。这都是做人情的方法,能够在辽东人之中获得好名声。 冯士衡的父亲冯琦生前也是这么做的。冯琦在后世被称作印书家,编了一本《海岱会集》,将“海岱八子”聚会所写的诗文以及聚会过程印刷出版,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海岱八子”的名声就是冯琦叫响的,此书捧了当年海岱诗社的所有名士,顺便也把冯琦曾祖冯裕的名声也打了出去。 花花轿子人抬人,冯士衡很明白捧别人也是捧自己的道理。 半个月之后,在南京的王文龙收到许仲琳的信,信中表示:临朐的冯士衡愿意帮助将《管窥》引入山东发行,但不知其是否真心,询问该不该把发行权交给他们。 王文龙不禁一愣,然后便回信表示:就让冯家发,他们会好好做的。 写完信,王文龙也不禁感叹冯家经营人脉的手段。王文龙虽然没有接触过冯士衡,但他却很难不知道冯士衡的儿子:清初文坛领袖、康熙朝名臣冯溥。 历史上冯溥是崇祯十二年的山东乡试第二名,考中举人没两年,崇祯便煤山自缢了。 接着满人入关,六年后满清开科取士,允许明朝的举人参与会试,第一届会试冯溥看不清局势,不敢去,到转过年第二届,冯家确定满清确实需要读书人,冯溥这才上场,一举考中二甲进士,接着一路励精图治,鞠躬尽瘁,在康熙年间擢刑部尚书,拜文华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 可见临朐冯家的生存能力简直无敌,在元代是万户侯,在明代是太子太保,到清代还能当上文华殿大学士。 甚至翻阅临朐历史会发现一直到民国时期我党的临朐县长还是冯家后人,不过那小子没学到家族遗风,在抗战时叛党投敌,带着日伪军扫荡临朐根据地,残害爱国百姓,最后在日伪内部斗争中被日军杀死。 王文龙知道:冯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主打一个有用,随大流,真心结交各方势力,不得罪人,言必信行必果,无论谁做皇帝都喜欢这样的人,如此冯家才能屹立不倒。 如今冯士衡开口表示愿意帮忙《管窥》发行,肯定是看到了帮助《管窥》给冯家带来的好处,自然不会把事情办糟。 第675章 发售火爆 冯少衡把《管窥》卖到山东多半能获得成功,因为此报纸在京城已经引起哄动。 《管窥》的前身《甲骨文会刊》每期的印刷量不过是一百多份,新刊物的编辑部虽然考虑到报纸的销量可能会扩增,但是怕报纸不好卖出去,第一期也只印了六百份。 却没想到六百份报纸印刷出来不到两天便销售一空,登门求购的书商还络绎不绝,许仲琳连忙道印刷部门加紧印刷。 京城物理社的小印刷厂原本就是由物理社所购买的一家抄报房改建而来,印刷能力也有限,紧赶慢赶,最终《管窥》第一期的印刷量定在了一千五百份,销售的火爆程度也不过稍稍减缓,若不是因为印刷部门的能力有限,可能这一期创刊号的印刷数字都能接近两千份。 京城的书报商听到这个数字全部惊呆。此时京城虽然有多家报刊,但是最高的销量也不过是五百多份,放到江南只是中型报社,在京城却已经可以称得上第一了。 这是因为大明的京城虽然是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但比起江南文化的繁荣程度还是有所差距。 这主要是由于京城的出版业不够繁荣所致。天子守国门的代价就是京城连粮食都得走大运河千里迢迢从江南输送而来,京城生活百物腾贵,从粮价到物价都比江南高上一筹,可想而知印刷工的工资有多高。 高物价直接影响了印刷业发展,明代京城甚至印刷业水平不但比不上山东与河南,甚至还不如北直隶的通州。 一直到后来的清朝,北直隶的印刷中心也不过是转移到了天津杨柳青一带,到底是没能入京,京城的工价物价太贵了,实在是养不活印刷产业。 另外,京城的舆论控制实在也有些严重。 比如后世有些与京城文化相关的资料研究说:明代北京有八大书院。 但仔细看看八大书院的位置,其中四家坐落于通州,两家在密云,一家在昌平,这些地方在此时都是京城顺天府以外的范围,只不过是在后世的行政规划之中属于北京城而已。整个大明唯一一家建立在京城的书院是宣武门外的首善书院,那是天启年间东林党为了传播自己思想所建的,建成不到几年,就随东林党与阉党斗争之中的失势,被魏忠贤强行关闭。 京城这地方实在太敏感了,开一家书院都怕有影响舆论之嫌,实在不是一个文化繁荣的所在。 但是京城里光是翰林就几百人,实实在在有一个庞大的文化市场需求,在京城只要能够合法印刷并且引起购买热潮的书籍,几乎都能挣钱,就比如嘉靖年间《三国演义》第一次正式印刷出版,那就是由礼部经场所印,在大内发行,上千本的销量大半是由太监宫女提供的——太监也识字,也喜欢看小说。 过去京城的出版业自然也印刷一些挣钱的书籍,但是往往十分谨慎,不敢印过新的题材,很重要原因是怕在政治上担了风险。 《管窥》一开始就摆明了自己不涉及政治的立场,并且在京城发行新小说,立刻就获得了京城识字群体的追捧,一千五百份的销量轻轻松松。 京城作为舆论中心的能力在这时也体现了出来,这地方不是一个建印刷厂的好所在,但却是一个炒作新作品的福地。 如:袁宏道学于湖北,游于江南,然而真正成名却是在京城;利玛窦在南京时虽然也颇有名气,但是也是进了京城之后才真正在文化人中建立了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京城首善之地的优势:在江南吟一千首诗,不如在翰林院里头留下一个吟咏的佳话。 《东人平生录》本来的小说质量就是超越时代的,在京城首发,立刻就引得一群文官、翰林们争相评论,然后便自然而然的声名广播。 没多久时间,整个北直隶便都讨论起这本小说来,再半个多月后,山东、河南的书客便都开始联络《管窥》报社,请求获得当地的销售权。 冯少衡得到了山东的《管窥》发行权,原本以为自己是出钱讨好王文龙以及辽东老乡,半个月之后突然发现自己非但不会亏钱,还是一个利润极厚的好生意。 山东的运河沿线有大量的印刷作坊,潍坊一带本就是明代一个重要的印刷中心,《管窥》报社已经派人去往山东、河南以及陕西,王文龙打算在三省与几个印刷作坊合作,建立起一个覆盖北方的发行网。 西安。 讲完一天课回到住处,冯从吾就见自己的书案上放了一摞的报纸,冯从吾不禁眉开眼笑。 “可是大名鼎鼎的中南敦物赵山人到了?” 赵崡正在冯从吾的屋里参观他收藏的钟鼎呢,闻言笑着从内屋走出来。 “我到北直隶去寻找刻工,便把你的会刊给带回来了。” 冯从吾连忙问:“有最新改版的《管窥》么?” 赵崡笑道:“你也听过这本报纸?” “听学里几个武官子弟讲的早就心动了,日日盼着看建阳这本新作呢。” 冯从吾在教学之余本就非常喜欢看小说,这些日子来经常听自己书院中的学生谈论《东人平生录》,也对这本小说颇为期待。 赵崡点头笑道:“如今这《管窥》杂志在京城卖的火爆,我去的晚了半个月,第二期都出了,创刊号却是有钱都买不到,幸亏会里专门给你留了一份。” 冯从吾闻言大喜:“那我要多谢研究会的朋友了。” 冯从吾本就是甲骨文研究会的成员,也是《甲骨文会刊》的长期读者,只不过原本的会刊印刷量有限,而西安离京城太远,所以他虽然交了会费,但是却没能及时享受到会员福利,往往要隔上小半年才能收到朋友给他捎带来的会内刊物。 冯从吾当晚便开始看《东人平生录》,最初只打算用晚上看一部分,花几天时间慢慢看完,却没想到一看就入了迷,两期将近五万字的内容,他用一个晚上全部干完,读完之后还意犹未尽。 冯从吾兴起之下,索性觉都不睡了,就着油灯开始写作读后感:“此书语言平和,用笔扎实,最难得是其真关心百姓生平之作……” 作为北方儒学的一大宗家,冯从吾在《东人平生录》之中看出的是儒家的“仁德”之情,他觉得王文龙将笔触对向辽东的日常生活,这就是心系百姓之大仁的表现,对此自然不吝溢美之词。 第676章 赞誉和麻烦 整个大明文坛都在关注《东人平生录》,不仅仅是因为小说写的好,更重要的是此书的写作手法上的突破。 这本小说所使用的平实写作技法:在日常生活中,利用众人所见的简单矛盾塑造人物的方法是超脱时代的。 如第二期的小说连载中,周家老二想要依靠广宁佥事的儿子成为军官,却被对方摆了一道,还被佥事公子被当成踏脚石供自己上位。 这个仗势欺人的二代形象引得许多读者破口大骂。 王文龙把代入感写的太足了,读者们都不自觉地带入周家老二的视角,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桂家少爷耍弄的楞头青,而且对方在耍了自己之后还一副洋洋得意用了就丢的模样,所有读者都感到无比憋屈,接着便是想到佥事公子就咬牙切齿。 这导致《管窥》第二期发行之后,“佥事公子”这个反派小配角几乎成为了京城中最为人痛恨的艺术形象,精神百姓骂起这个角色,甚至比骂杨家将中的潘仁美还要狠。 佥事公子这个角色在识货的作家眼里实在写的太利害了: 此人物所做的事情其实不过是官场之中常见的情形,全过程中不过是用了些人心计量,甚至手段都不算残忍,无非是把周家老二耍了一道——动刀动枪、杀人栽赃这些大明官场之中真正阴狠的手段都还没上呢。 但是这人物写出来却能够让读者这么痛恨。甚至将之与潘仁美相比。 潘仁美,那可是害了几万将士性命的卖国贼啊,佥事公子做的这点事情跟他比算得了什么? 但是王文龙却能寥寥几笔就拉出更高的仇恨。 喜欢王文龙的读者欣喜若狂,他们原以为王文龙的小说也就是娱乐小说的水平,难得再有突破了,却没想到《东人平生录》一出,这本小说写的既如此深刻详实,同时又如此的引人情绪,在这年头的人看起来其娱乐性丝毫不比《林之洋漂流记》差。 而大明的小说家们都感到自己狠狠受到了教育。 《东人平生录》写的是日常场景,但里头出现的正、反面人物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无聊,王文龙居然只适用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关系就能写出如此跌宕起伏的剧情,这简直是炫技了。 受到了《东人平生录》的启发,许多文学家突然意识到引发读者情绪的不一定要宏大背景传奇故事,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情感,自己所见的恶人坏事、好人好事,只要如实反映到文字上就可以引发读者的共鸣。 不少作家都试图模仿王文龙的做法,开始写生活化的小说。 但小说的写作方法发展也是和科研发展一样,后人不断模仿前人,并且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做出改良,才会有新风格出现。 《东人平生录》虽然只是一本小说,但是他的写作手法却是王文龙在借鉴了许多后世的家族文学之后总结出来的。 后世看多了家族文学,就会发现家族小说是有常见套路的,比如家族文学的人物模板:妯娌关系不好、不成器的大哥、外地来投靠成为儿媳妇的漂亮姑娘、头脑精明但会做错事的小儿子,这些全都是百年家族文学发展从作家一步步总结出来的。 王文龙在写作之时也是借鉴又借鉴,抄了又抄。 而此时人没有《闯关东》《京华烟云》《白鹿原》《人世间》这些作品打底,想要直接想出适合家族文学的套路,其难度无比之高。 伴随着《东人平生录》的火爆,《管窥》也成功在北方文坛站稳了脚步。 王文龙并没有想利用这份报纸做什么具体事情,因为京城这地方实在是太敏感了,没有政治团体背书,媒体的任何政治倾向都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可即使是如此谨慎,《管窥》发行量上去之后还是难免招来了非议。 《东人平生录》第二期连载结束并取得巨大轰动,很快就引起了朝廷的重视,辽东百姓这个题材天然就带有政治性,东林党开始借助此书的热度讨论朝廷的辽东政策。 万历没有对朝议作出回复,但是却关心《东人平生录》以后的内容发展,他得知道王文龙写作此书有没有政治目的。 《东人平生录》第二期连载刚发出来不久,王喜就亲自上门了。 …… 王喜穿着一身道袍,春风满面的走进王文龙在南京的宅院,笑道:“建阳先生,数月不见,又有大作出世了。” 太监出门见客,穿衣服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是想要以等级压人,那便是一身内监服装。 别以为太监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像古装剧里头一样显得低人一等,这年头带品级的内监服装那可是绯红的锦袍,满工满绣,比起高品的文官服装还要显得华贵,穿着那样的衣服光是站在人面前就有一种贵气逼人的压迫感。 而若太监换上儒服、道袍与人,那便是特意要显示亲近了。 王文龙打个哈哈道:“写几篇文字,小道耳,当不得公公如此夸奖。” “当得当得,”王喜笑道:“建阳只是几章文字便已经震撼文坛。我听幕僚念了两篇,也觉得内容精彩,真真是雅俗共赏,足见先生大才了。” 王文龙道:“公公远来辛苦,请进屋用茶。” 王喜跟着王文龙走进院子,一路上还看着院子中的布置东拉西扯的夸了一阵,在屋中坐下,上了茶之后,才突然道:“建阳,京中有人让我问建阳一句话。” 王文龙道:“公公直问便是。” 王喜稍稍思索笑道:“贵人极是喜欢建阳的《东人平生录》,是读了两遍的。” “不甚荣幸。”王文龙点头说。 “但是,”王喜语气一转:“如今辽东的局势甚是敏感,蒙古炒花虎视眈眈,女真人也是狼子野心,关内之人对这情形不清楚,看了这小说就怕有人对辽东的局势一知半解之下胡乱讲话,那是要耽误国家大事的。” 王文龙满脸赞同的点点头:“这位贵人真是深谋远虑,心系百姓,定是仁德有福之人。这本小说的日后情节我也是仔细审视过的,并没有挑动情绪的内容,若是公公想听后续,我可以先与公公沟通。” 王喜终于说出实话:“沟通不必了,照贵人的意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嘛?何必挑动百姓心绪呢……建阳这本小说非写不可么?” 第677章 人参种植技术 王文龙一脸无奈的说道:“可京城中对于辽东局势的讨论尺度远比我的小说要大,我那小说并无加油添火的本事。” 王喜劝道:“建阳,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人品的。咱也是爱书的人,也愿意相信你的小说并无问题?但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稳定辽东局势,这都要仰赖朝廷的政策,建阳既然不居其位,听着朝廷如何指示也就是了。” 王文龙点点头:“在下明白,朝廷有任何指示,在下一定全力执行。若是那贵人在朝中发下一纸文书,要我不写这小说,我当时便将笔给罢了。” “建阳!”王喜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你如此聪慧的头脑,如何就说不明白?这事情贵人如何好直接发话,那岂不是堵塞了言路?建阳何必平白给贵人添烦恼呢?” 王文龙一脸忠诚的道:“既食君俸,便是国臣,我一定在此文写作之上谨小慎微,不给贵人添丝毫烦恼!” 王喜着急道:“便是你谨小慎微,也怕有人多想呀!” “这点上请贵人与公公放心,我这小说的内容不会涉及本朝的政治,此文只会让京城的百姓关心东人的生活,对于辽东的长远治理还是有好处的。”王文龙笑着说。 看着王文龙这死活不进套的模样,王喜实在也是憋不住了,他拍桌道:“建阳,我便实话实说,《东人平生录》此文,建阳不能再写,就是那《管窥》报纸,日后也要少写与辽东有关的内容。” 王文龙满脸疑惑:“《甲骨文会刊》过去写红山考古内容也没引起任何麻烦呀?为何日后就不能写了?” 王喜皱着眉说:“建阳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懂得我的意思,我便将话放在这里,若是报社不整改,届时自会有麻烦上头,各中情形,建阳自己分辨吧!” “公公意思是不给活路了?”王文龙问。 “话我已都说了。”王喜懒得废话,直接端起茶杯喝茶。 王文龙咳嗽一声,重新换上笑容道:“若有大人物想要关掉我的《管窥》报社,为了能够保住资产,我也只能将报社卖给东林君子了。” “你说什么!”王喜惊的一下站起,万万想不到王文龙会出如此应对。 东林党现在在京城里是何等的势力?万历皇帝加上三党都不能斗过。 东林党如果得到了《管窥》报社,万历皇帝就真别想关了,除非他愿意再经历一次激烈的朝局大乱。 这阵子在京城中借助《东人平生录》炒作辽东议题最积极的就是东林党人。 他们如果把《管窥》收入囊中,那还不能用这份报纸搅风搅雨? 东林党早就想把李成梁给换了,如果是这个结局,不光是京城的舆论会乱起来,辽东局势只怕也会比现在更不利于万历皇帝。 那还不如让《东人平生录》继续发表呢,这小说不过引起大家关心辽东局势,辽东毕竟还远在百里之外,如果王文龙把报社卖给东林党人,那直接就会把火烧进京城。 而且王文龙这个计谋万历还真拿他没办法。 总不能由皇帝出面表示不允许王文龙把报社卖给东林党人吧? 那可就是把皇权和东林党之间的争端给公开化了,万历都承受不了所带来的结果。 而且就凭东林党人的处事方法,王文龙一旦归隐山林,无论之前王文龙和三党有多深的联系,东林党肯定会尽力捧他,万历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王文龙完全可以两手一摊,继续悠悠自在的过日子。 自己奉命来劝说王文龙停止《东人平生录》连载,而王文龙转手把报社卖给了东林党,这消息传到皇上耳中,王喜恐怕这辈子就回不了京城了,直接从南京去凤阳守灵吧…… 瞬间王喜的背心就被汗透了。 “建阳先生,”他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满脸谄媚的道:“先生不要说气话,哪有这样做玩笑的?” 王文龙也不想跟万历皇帝撕破脸,他没有回答王喜的问题,而是转了个话题,笑着问道:“王公公,龙和盛公司探索辽东航线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可需要在辽东的水手?” 王喜一愣,顺着王文龙的话点了点头道:“那自然是需要的,先生有建议么?” 王文龙道:“倒也不是什么大建议,不过是我在辽东有处产业,可以和探险公司合作。” “是先生的皮岛吧?那地方我也听说过。”王喜一头雾水:“先生现在与我讲这些做什么?” 王文龙笑道:“我在皮岛上有只小船队,里头有现成的水手,都是跑惯了山东到辽东水道的,配合南方的水手各负责一段路程,想来只要几个月时间就能把辽东航线给探索出来。” “我在辽东也还做了些其他产业,比如造船、修枪炮、转运港口……还种了些人参……” “人参!皮岛上可以种人参?”王喜惊的眼睛大睁。 王文龙在东北的投资自然完全是摹仿毛文龙在皮岛的经营方式,先将辽东半岛海湾内的岛屿全部占领下来,而且仿照原来的计划开发。 毛文龙原历史上就是在皮岛运貂皮、挖人参致富,王文龙自然也没忘记人参,而且还让毛文龙尝试人参种植研究。 其实人参种植技术早在宋朝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古人对于人参的种植只掌握了移栽技术,只能将山林中发现的较小植株的野生人参移栽到菜园中,养成肥大的园参售卖。 而到了明末,连园参也早就没人种了,人参价贵,而且此时人已经能分辨野山参和人参的区别,挖到了野山参,卖还来不及呢,谁有心思把它养成价格更便宜的园参售卖?大多数普通人根本没机会见到人参植株,自然更没机会留种。 本时空也就王文龙有心思搞人参种植技术。几年下去,人参都已经结籽了,毛文龙上次回南京也高兴的告诉王文龙,人参种子的育苗成活率相当高,可以说全套的人参种植技术已经被王文龙集团所掌握。 大明医家十分推崇人参的药用价值,而且这药物着实的名贵,在辽东人参的出货价约是一斤参十五两。 女真人每年能卖几万斤人参,交易收入就是几十万两,“貂参之利”是女真人此时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 如果王文龙能够种出人参,那是可以影响边地局势的。 王文龙见王喜脸色变化,继续引诱说道:“而且我发现,人参不光能在六堡、皮岛种植,人参也能在山东生长。” “人参可以在山东种植?”王喜再次目瞪口呆。 第678章 人参和辽东局势 王文龙笑道:“不光山东,北直隶估计也是园栽人参的好生产地,毕竟这两地方的气温相差不大” 人参的最佳生长地区年平均温度应该是十摄氏度左右,对应在中国的国土上就是山东北部、燕山东南以及辽宁一带,长白山一带反而因为气温太低不那么适宜人参生长,只不过是因为山高林密,所以有大量的野山参存在。 后世的山东威海、北京怀柔都是中国大田种植人参的主产区,不过大田人参卖不上价格。但在此时可就不一样了,种植人参可以大大缓解大明对于女真人所供应人参的需求。 大明朝廷为了控厄努尔哈赤的势力扩张,已经在对东北的人参实行禁运,但是大明民间的医药需求却不可能因为禁运而减少,这反而使得人参价格更贵, 人参可以在更安全的山东华北种植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利好消息,这可以保证大明的人参需求以后再也不会被努尔哈赤掌握了。 王文龙端起茶杯笑道:“王掌柜,不知有没有兴趣合伙做这人参生意?” “那是自然。”王喜语气变得更加恭敬。 王文龙道:“现在我已掌握了人参种植的全套技术,短时间内就可以弄出几个人参种植园来,如以此话题去炒作,龙洋开海公司的股价定然上涨。至于几年后,园子做的大的话,那可是少说几万斤的产量,价值几十万两,经手发卖人参之人能掌控的权力可就大了,若是公公想要上任此肥缺,我可与公公配合。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王喜闻言不禁喉头耸动,想想努尔哈赤掌握着建州人参和貂皮的出口,直接就拉起了一个政权来,如果真像王文龙所说,人参种植可以达到年产几万斤的规模,在这条线上可得到的利润简直无法想象。 但王喜也知道,想要得到这份泼天的富贵,他先得帮助王文龙度过如今的难关。 停止《东人平生录》的连载是万历皇帝亲口发出的要求,要如何跟皇帝回复可是非常棘手啊…… 王文龙见王喜犹豫,放下茶杯又道:“我听说女真人正在学习汤参制作之法,此时市场上若是能够推出足够的生晒参,定能让女真人的人参贸易大大受损。若再过几年,等女真汤参已经广泛为大明百姓所接受,咱们再推广大明自产的人参,就不会有那样好的效果了。这个道理跟贵人一说,他自然知道的。” 人参的挖掘程序技术十分复杂,挖出来之后又要用水冲洗干净,在没有足够保存方法的条件下极易霉烂变质。 长久以来女真人一直是人参产业链的下游,他们不掌握药材炮制技术,女真人只负责挖人参,药材炮制这一道手是在大明商人买来新鲜人参之后由大明的药工来进行的。 不过这两年由于明朝对女真人搞人参贸易战,女真人手中的新鲜人参卖不出去,大量腐烂,史载“一烂数万斤”,女真贵族们个个看得心疼。 最终结果便是建州女真在明朝的贸易封锁之下被迫进行产业升级,开始从单纯的原料供应商转而药材炮制技术,向产业链上游爬升。 万历三十三年起,努尔哈赤开始在建州女真内部推行“煮熟晒干”的“人参煮晒法”。 这种做法炮制出来的人参叫做汤参,努尔哈赤推行此法之后,建州女真成功将人参的保质期延长,大明的边关封锁再严密也还有空隙,只要缓缓的散货就能突破封锁,女真人“徐徐发卖,果得价倍常。” 不过按照历史人参煮晒法到现在还没有在女真人中完全推行下去,主要原因是女真“诸王大臣”还没接受煮晒法。 说起来这居然是大明内部的假药贩子立的功,因为人参价高,大明有许多假药贩子早就在人参上动起手脚,特别是汤参,制作工艺简单,造假最容易。 这玩意儿反正是煮过的,药材商人拿到货后再丢到水里多煮一会儿,就把药力全煮出来了,重新晒干的剩余部份只不过是人参药渣而已,却可以包装成汤参继续售卖,有些药材商人还会将之放到党参汤里浸一浸,使得水平不高的医生都认不出来。 甚至连李时珍都受过这路人参的骗,在自己的作品中强调“近又有薄夫,以人参先浸取汁自啜,乃晒干复售,谓之汤参,全不任用,不可不察。”……估计是被骗了不少钱。 汤参这种炮制方法因为太容易造假,早就已经被大明的药商淘汰了,大明商人更愿意接受糖参、红参、干晒参等不容易造假的人参炮制品类。 但建州女真没那么好的炮制技术,只能做出汤参,做出来的玩意儿自然不好卖。 这也是努尔哈赤推行煮晒法迟迟不能见效的原因。 不过,市场再是嫌弃汤参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再过几年,随着人参需求的上升,大明市场对女真制造的汤参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那时朝廷对于女真人参的贸易制裁就将全无作用。 王喜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心中也暗暗对王文龙佩服,此君多半早在他上门之前就已经想了全套的应对之策。 王文龙笑问:“有这个理由,不知王公公能否说服贵人?” 用女真人即将突破人参贸易封锁的事情去劝说皇帝,多半能让万历皇帝同意和王文龙合作,而且自己还能得到王文龙的推荐,未来说不定就能去管着人参种植园,在公事上应付了皇帝给他的任务,私事上也能大捞一笔。 王喜当即便想通了,点头笑道:“建阳放心吧,《东人平生录》是本好书,一番谈话我也知道建阳的拳拳报国之心,定是不会出岔子的。我想办法去同贵人解释!” 有这么大的好消息,王喜根本坐不住,喝完一杯茶,便急急离开。 毛文龙告诉王文龙人参种植成功之后,王文龙也曾想过独揽人参种植的生意,但只是想想便很快放弃。 这玩意儿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大,一年几十万两的生意,他保不下来。把人参种植技术送给皇家,毫无疑问是最佳的获利选择。 毛文龙虽认同王文龙的看法,但是对此还是感到惋惜,他觉得掌握了人参种植的方法,这便是可以世代传家的技术,对于毛文龙的这想法,王文龙却不以为然。 人参在此时的高价是因为这玩意儿没有替代品,虽然党参在药用时可以以超大剂量部分替代人参的功效,但是党参是桔梗科的,人参是刺五加科的,两者完全不是一个东西,党参在某些用处上比人参差远了,自然卖不上好价。 但王文龙却知道,到了清代人们在美洲大陆上将发现另一种刺五加科的药用植物——西洋参。 这玩意儿几乎可以作为人参的平替,人参的药力是一百,西洋参至少也能到个八十。 关键是价格相差实在太大了。 因为清代的通商制度西洋参只能从广州进入中国,在当时被称作广东人参,从乾隆年间广东人参第一次出现在中医的药典上,市面上人参的价格就开始直线下降。 北美大陆上人烟稀少,在清代时甚至能挖到所谓的百年西洋参,而且是几万斤的漂洋渡海运到亚洲。 而本时空因为他这只穿越蝴蝶的脑洞使得中外交流的繁荣程度大大增加,王文龙觉得一旦中国和美洲的航线跑通了,西洋参恐怕用不了二十年就会大举进入中国,即使别的航海家不去运,他自己都能把这生意做起来。 西洋参广泛接受之后人参的价格就更低了,人参对于生长环境要求苛刻,西洋参可是好种的多,到后世甚至云南、福建都是西洋参的主产区,后世一斤干晒西洋参才二十几块钱,比枸杞都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