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升职手札》 第一章 刑狱之人 “不怕疼吗?” 遥徽站在距离狱门一尺之遥的地方,眼神穿过狱门,直直落在重行身上。他眉目含笑,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重行站在神都刑狱最深处,眉头微皱一脸严肃地望向他,缠着纱布的右手微微向后缩了缩。 她没有立即回答,左手轻轻覆上刀柄,紧张起来。 细小的动作,遥徽全看在眼里,微笑着上前逼近一步,声音却温柔许多,“凡是中了咒术寒烈,若只以药材延缓伤势,每日如虫蚁噬咬,且腐烂肌理骨肉。你现在右手拿不了刀对吗?” 重行眉头愈加紧锁,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低声反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你先别怕。”遥徽上下打量她几眼,心里暗道有趣,但很快平静下来,换上郑重其事的语气,“我只是想做个方便你我的交易。” 重行仔细观察遥徽的脸,想从细微处辨别他提议的真伪,左手不自觉加了一分力度。 右手的伤能尽快解决,重行求之不得。可与刑狱囚犯交易是神官大忌,一旦被他人知晓,她自己也将面临重罚,前途尽断甚至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面前人出身尊贵,被囚刑狱前久居高位多年,兼领过神都大司马和大司寇双职。 自己不过一个下级神官,今年才初入神都,手段见识都太过稚嫩,没有把握讨到便宜后能全身而退。 风险如此巨大,她何必沾泥上身。虽然伤势凶险,但目前还能承受,抗一抗或许还有转机。 心中拿定主意,她昂首立于狱门前,不卑不亢道:“多谢殿下好意,重行消受不起。” 见是如此,遥徽瞬间冷下脸,唇角挑起一抹笑,倒也没有鄙夷嘲讽,只是端起居高临下的姿态,声音继而冷下来:“先别拒绝得这么干脆,前日妙音司遇袭,无数神官平民为寒烈所伤,不唯你一个。 而事发突然,药令监只能先顾及神族贵胄。你职级低微又无家世依仗,暂领些药材延缓伤势已是万幸,等到药令监抽出身来,你这胳膊还保得住吗? 你应该清楚,凭借身法修为入职的神官,如果连刀都拿不了,便等同废物一般,还谈何前程?你今日大可回去瞧瞧,右臂的伤口是否流脓且边缘发黑,药是否还能缓解疼痛。” 三言两语,便在她安定下的心里再次搅动起风云。 重行迟疑,沉默不语。 他说的是实情,其实自昨日起,领回的药粉已没有大用。 八百年前,遥徽曾在领兵时中过此术,那次军中伤亡惨烈他亦不知所踪,不久又完好无损回来,未经药令监医治就恢复如初,并且迅速扭转战局。 为来日计,重行思忖着,动摇了。 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叫她出去。 两厢权宜,重行只好暂时搁置了这边,匆忙往外面去。 来人是中师落月,进入刑部后一直带她的师父,神色匆匆似乎十分急迫。 来不及行礼,重行见了他便问道:“师父找我是有急事?” 第二章 前车之鉴 “星河下师伤势骤然恶化,执勤时突然倒下,那日你与他同在妙音司附近,我担心你的伤。”落月语气急迫,但眼中担忧不是假的,手上还有一红一绿两个包袱。 重行知道星河,她同一年入职的同僚,资质体魄上佳,中咒术后也情况尚好,和重行一样,休息一日后就回了刑部。 骤然听到他倒下,重行也大吃一惊,这咒术远比她想的厉害,而且星河一走,刑部就更缺人手,这样表现的机会难得。 正欲说话,右手传来一股钻心的疼。 抿了抿唇,重行强忍者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答道:“伤势已经缓和,师父大可放心。” “伤势缓和就好。”落月神情稍稍放松,取下一块腰间令牌,并上绿色包袱,一起交给重行,“星河一走,留下刑狱五座的事情,如今刑部人手不够,我想要你来兼顾七座五座两头。这里头是药令监给的,应该能用得上。” “多谢师父。”重行用左手一起接过,只觉得分量沉重,思量片刻后继续问道,“星河如今是何情况?” 落月微微叹息,有些可惜,“左手右腿是保不住了,刑部肯定回不来,前程也就此为止了。不过他与我一样,出身应龙主君一脉,族中会好好安置,也算留有退路。” “如此,也很好了。”重行表面平静地点点头,背后却惊出一身冷汗。 这伤不能再耽搁了。 送走了师父,重行顾不上其他,径直回了刑狱七座的值房。拆开纱布一看,她倒吸一口冷气,左手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伤口的溃烂比她预想得恐怖,气味也令人恶心反胃。 撒上药粉,重行闭上眼,疼痛让她大口喘息,因忍耐左手不自觉紧攥成拳,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可是伤口没有缓和,整个右臂甚至抬起来都变得费力。 稍稍适应后,重行包扎好伤口,从木箱里翻出一只淡紫琉璃花灯,拿起锦帕仔细擦拭起来。 入夜,刑狱十分安静,神都中因上次遇袭的紧张气氛还未消弭,也难得的安静下来。 趁夜色,重行再次回到那座狱门前,这次身边多了那盏闭合花灯。 遥徽正闭目养神,怀中放着一枚镜,斜倚在榻上,身边置了个小铜炉,里头冉冉燃了香。 灯在放下的瞬见绽放,舒展成莲花的姿态,幽微的紫色光辉形成一道结界,将两人与外界隔离开。 重行站定后,规规矩矩行礼,柔声说道:“今早重行鲁钝,特向遥徽殿下请罪,还请殿下勿怪。” 遥徽侧倚在榻上,一动不动好似已经休息,但重行知道他没有。 他对早上的事情不满,重行心知肚明没有起来,仍保持行礼的姿势,标准合乎规矩。 良久,遥徽懒懒起身,缓缓向她走来,口吻戏谑:“这么快就想明白了?”仍旧站在距离狱门一丈之处。 从栏杆间隙,瞥见她腰间的两块腰牌,遥徽顿时了然于心,语气玩味起来,轻声感慨道,“哦,原来是有前车之鉴,看来下师已经想清楚,先起来吧,这里不是龙族王庭。” 第三章 交易 想起早上样子,重行觉着这脸打得真重,微微低下头轻声应道:“殿下大度,只是不知殿下的条件是什么?” “你很爽快。”遥徽望着她的眼睛,继而看向散发莹莹光辉的莲灯,随意一挥衣袖,铁索窸窣,狱门应声而开。 “先进来,我们慢慢说。” 重行惊愕不已,即使是之前为祸三年,葬送八万神军的魔神九猖,自关入这里也从未逃脱得了,门上已施加数重法阵。 他被铁链重锁,却能轻而易举打开,而这里与别处并无差别,甚至更加严密,想起往日独自巡视,不禁汗毛直立。 他这样厉害的吗? 还未回过神,面前的人又追来一句,“下师可需要我来请?” 声音亲和,甚至有狭昵的意味,重行站在门外,只觉得四肢沉重,寸步难行。 但她已经立于深渊之旁,身后是悬崖万丈,进来的那一刻已经没有退路。 深呼吸之后,重行平复好心绪,轻轻踏了进去。 刚一站定,遥徽只是理了理袖子,狱门应声合上。 牢舍并不逼仄,甚至可以说得上宽敞,一应布置简单雅致。不愧是父亲疼爱的幼子,应龙主君安排这些真是花不少心思。 重行与他不过咫尺,一呼一吸间,甚至能闻到他衣袂间的熏香,温软柔和让人想靠近。可见识过刚才,重行丝毫不敢松懈,始终绷着拉紧的弦。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替你治好伤,你替我去神都城郊外的私宅,取出埋在地上的盒子,带进刑狱交给我就可以了。” 遥徽声音很轻,目光自上而下落在重行身上,眼神里没有悲喜,却无形间产生一种压迫,是经过多年杀戮伴随而来。 “仅此而已?”重行初听觉得简单,但看遥徽的样子,深知不能掉以轻心,“可是有多人看守?” “仅此而已,只是我长久未归,虽然没有留人,但物件总归有看守,你自己得多加小心。”遥徽捉起她的右手,上下看了两眼,熟练解开纱布。 他动作温柔,重行还是微微有些胆寒,尽管很久不曾与男子如此亲近,此时也顾不得羞涩,只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捻了个决,红光便自他手中诞生,逐渐向前过渡。重行感觉有东西伤口的血肉中扭动,起先是一个然后许多接连而起,从皮肉里涌出往遥徽那边爬去。 许多身体赤红的肉虫,首尾还有带有返刃的勾齿,形容狰狞动作迅速。 重行强忍着恶心,不敢不继续盯着,遥徽却波澜不惊,好似已经看惯,待赤色的虫子一触到他,立时将它控进手中雷霆所成的牢笼。 所有的虫子进入笼中后,便燃起烈火焚烧殆尽,此时重行的右臂血肉重生,近乎恢复如初。 这种法子,需要很强的灵力和修为,想来药令监正司也不敢如此冒险。 伤已痊愈,重行小小松了口气,正惊叹之时,遥徽已经给她套上一只玉镯,猩红血色在雪白皓腕上极为显眼,看不出来历但灵力强悍。 重行能感受到其霸道蛮横,凭自己难以压制,忍不住要收回手,却被他钳制动弹不得。 “殿下这是为何?”重行心惊,不禁反问。 第四章 神都城郊 “求个安稳而已,我困身于此,你自由在外,如果安心做事,自然不会伤害你,如果妄想逃跑,你大可试试。”遥徽答得云淡风轻,此刻更是抬起手,仔细端详起来,好像极为满意。 熟悉之后,力量平缓下来,重行也只能接受,玉镯一眼看上去水润清透,倒也十分相衬。 虽然伤势这心头大患已经解决,但重行心里还有太多疑惑,她不信遥徽如此事出无因。 他看起来其心情不错,斟酌过后重行下定决心,小心翼翼询问:“刑狱七座还有其他神官轮值,其中也有身中寒烈之人,殿下为何选择帮我?” 遥徽抬起头,眼睛似有若无地扫在她眉目间,好似在思索答案,薄唇轻抿却许久没有说话。 重行的心越悬越紧,眉头也跟着微蹙,小心垂下眼,听得心跳声在耳边一下一下地跳动。 难道无意间已触及他逆鳞? 重行喉咙干涩,不再继续说话,轻轻咽了咽口水。 良久,他终于开口,语气平和不像恼怒。 “因为重行下师灵力深厚,我思来想去可堪此任。且下师目似星辰面如桃花,是个容貌极佳的美人,我亦不忍美人有缺受苦。” 这理由听起来别扭。 可遥徽望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不像作假。 突如其来的称赞,重行哑然,绯红自脸颊爬上耳尖,不自觉低下头,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紧绷的弦也一瞬间松了下来。 但很快清醒过来,他不会如此随意,她调整好心绪,又继续追问:“殿下怎知我一定会答应?” 遥徽轻笑一声,随即直起身,走到榻边拾起铜镜坐下,眼神仍落在她眉目处,“因为下师是顾及前程之人,否则不会伤势暂缓就立刻回来。为前程也好,为权位也罢,只要你还有所求,就不会任由自己陷入绝境。” 这些话像冷水,迅速将重行浇醒。 他出身如此又在神都多年,见过各种钻营手段,也懂得从微末察人来历。 细细想来,原本重行已经找遍神都医者,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私下里她也向小吏们打听过一些消息,只是她先前并不想轻易冒险。 但她没有退路,所以根本没得选。 思及此处,重行只好无奈笑笑,行礼向遥徽告辞。 “那就请殿下暂待佳音,重行先行告退。” 遥徽点头莞尔,目送她离开直至消失在视野,然后缓缓低下头轻抚起铜镜。 理顺两处的日常事务,重行赶在休沐日前请了个假,将一切准备妥当,入夜后便去了城郊。 那里林木繁茂,地处偏僻,即使白日也人迹罕至。此时夜深,又没有一丝灯光,更加阴森可怖。 重行独自一人并不害怕,神官试炼中各种凶险粗略见识过,更何况此时她重伤痊愈,正好可以试试手。 端详片刻后,她以寒水冰玉作引,铜锁上了的小龙睁开眼,慢慢爬到一边,带走了随身而附的结界。重行伸出手用灵力一震,重锁的青铜大门便开了。 一阵穿堂风迎面而来,矗立在黑暗中广厦高台像沉默巨兽,与正前方的她对峙。 第五章 幻象 明明不冷,重行竟打了个寒颤,微微有些胆寒。沉默站立片刻,探查出邸中,除了沉眠的古树,感觉不到其他活物,重行放下心,直往后院奔去。 她至多只有一个半时辰,一但寒水冰玉被小龙吃完,结界大门都会合上,那时她会被困在里面。 若不能及时返回刑部,这一切都会暴露,到那时全部将功亏一篑。 自入门就依序列着各种石龙,如同各种籍册书卷里所写,完全符合龙族亲王的制式,重行走在这里,不由得想起初见遥徽的光景。 那时候她初入神都,跟在落月后面,虽然记着规矩,但心里总归好奇,忍不住拿眼睛偷偷瞧。 那日遥徽穿着玉色长袍,墨似的长发随意披在身边,被好几层玄铁链锁着,仍能感受到极强的威压。他站在那里,斜睨着眼粗略打量过他们,随即了然无趣往里走去。 不言不屑,却竟是不屑。 重行微微抬眼,看见那眼中漠然无谓,便明白他们这些人于他,如同万仞山下的微末蝼蚁,完全不值一提。 力量强大如斯,自然不会耗费心力与蚊蚋计较。 而这里并非龙族王宫,已巍峨壮丽如是,仅凭借一星灯火,走马观花便可窥见一斑。重行举着火烛,心下不禁思量,如今他肯与她做这个交易,怕是另有隐情,心绪也沉重起来。 心思一乱就顾不上脚下,人虽没有倒地,手中的火烛却掉到青玉装饰的地上,瞬间熄灭了。 重行心惊胆颤,幸好没有毁坏其他,正要蹲下拾起,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她不用其他物件照明,也能看见熄灭的烛火和掉落的位置,而且周遭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 可这里不应该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吗? 重行正惊诧疑惑,不知所措的当口,身边的烛台接连亮起,整个屋子亮如白昼,金碧辉煌纤尘不染,然后是前后勾连的别院,最后竟是整座府邸。 怎么回事? 重行虽然惊慌,但慢慢镇定下来,谨慎观察起四周。 她一路穿堂而过,直奔向后院,这里好像是一处宴饮的地方,描金饰玉给高台,还有佳肴美馔。 惊叹的间隙,台上已有舞姬丝竹相和,台下高朋满座欢声笑语,栩栩如生身临其境。 重行瞬间明白,她中了幻术,这是又一重结界。此中不晓晨昏,她必须尽快出去。 按捺住心惊,重行仔细辨别其中不变之处,那是破解幻术的关节所在。 旁人来来去去,宾客和娇娃换了又换。桌上的食物,摆放的饰物也不断更改。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滋味,凝神辨别后,王颜只觉得有一抹隐秘的清香,冷冽幽微但一直存在。 重行正要去寻,香味的主人已款款走来。 “姑娘一路风尘,要不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声音娇柔,软绵绵得让人心痒。 重行紧握刀柄,后退了一小步,十分警戒地看着女人。 她应该不是活物。 那女子鲛纱轻摆,手持托盘向前了一步,铜镯相碰叮叮作响,娇美的容貌却在慢慢清晰。 重行盯着她的脸,却觉得越来越熟悉,以至于最后不禁诧异得不知所措。 阿娘?! 第六章 身后的她 怔愣的瞬间,女人已经行至面前,眼神越加温柔,手中的托盘却不知何时变成尖刀。 不对,阿爹阿娘已经离世多年。 重行瞬间清醒,抽刀挥去毫不留情,闭眼默念,“万般幻想,皆为虚妄。” 刀尖划过那女人的瞬间,整个厅堂的景象如碎裂的铜镜,窸窣着纷纷落下。 再睁开眼,再次一片昏暗,重行深呼吸一口气,捡起蜡烛向前奔去。右手白色玉镯上,光彩消逝大半,还好时间未消磨很多。 院落中灯光接连熄灭,重行没放在心上,但宅邸墙角排列的石像小龙,眼中红光黯淡下来却没有熄灭。 水对岸桃花树,隐约出现眼前,重行庆幸还算顺利,快步踏上水上回廊。 行至此处,相抗的灵力削弱许多,重行有些奇怪,离得更近才渐渐看清,那玲珑小台大约是从人间取来,可爱精巧与整个府邸格格不入。 要拿的东西就在小台所处院落里。 重行走进时,闻到淡淡清香,动作也轻缓下来,这院子精巧可爱,让人舍不得,她想尽力不碰坏这里一草一木。 入正门行十五步,脚下一尺半处。 找到位置,重行取刀放到一边,动手挖起来。 走进来时,她就觉得脚下松软,深挖起来也容易,很快就大致看到盒子的轮廓,指尖却越来越觉得凉。 盒子露出大半,重行伸出手想从底部抬起,手指传来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 她惊觉不妙,趁那东西还没有反应,飞快收回了手,左手拿起灯烛小心照着,右手已经抽出刀等在一旁。 细白的鳞片反射出橘红的光,手边能感觉到寒气慢慢消散。那里蜷缩着一跳手腕粗的蛇,静静卧在土里几乎停止呼吸。 看清之后,向周遭瞥了一眼,重行将烛火拿开,迅速熄灭。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柔柔照着大地,借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地面。 旁边应该还有,这地下大约布满了这样的蛇。 重行冷静片刻,拿出另一枚寒水冰玉套在左手腕上,寒意自腕间侵入肺腑,手上的温度瞬间降下。 难怪临行之前,遥徽会说:“这件事不算太难,以重行下师的本事应当是够了,只是我觉得下师可以多备一些寒水冰玉,想必是用得着。” 当时重行虽心疼银子,但还是按他所说置备下来,此时坐在他后院里不禁暗自庆幸。 遥徽人还算厚道。 身体适应之后,重行屏住呼吸,先轻轻抬起盒子,然后迅速拿出来,这时底下出现另一只头,轻轻挪动一下又停止了。 它们没有进一步动作,重行悬起的心放下大半。 盒子是木制,上面刻了一枝半开的玉兰,尽管简单但十分用心。上下打量两眼,抹了抹灰尘,重行抱着它走上院子里的小径,想起脚下盘踞的蛇,绕了绕走到旁边的石路上。 只要将盒子交还给他,事情就可以了结,如今只差最后一步,重行慢慢放下戒心,没有注意到院角的石龙小像缓缓转了位置,眼睛黯淡的红光亮了一些。 身后传来微风,重行警觉起来扶刀的时候,已经有一柄利刃抵在她颈边。 第七章 是谁 重行并不害怕,甚至觉得好笑,因为身后的人在轻轻颤抖,浓烈的薄荷香还不能完全掩盖茉莉胭脂的气味,她根本拿不稳刀。 “交出盒子,我可以放你走。”身后的人声音严肃,怯意却难以掩盖。 重行自然不会放在眼里。顿了顿,她启唇低声问:“若是我说不呢?” 身后的姑娘一瞬惊诧,重行已经反身挑开刀,两人势态瞬间转换,利刃“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穿着斗篷的黑衣女子正要去捡,重行眼疾手快一脚踢开。 重行不想伤人,仅止于此算是警告。 不过那女子并不甘心,知晓近战不行,等重行走远一些,染着丹蔻的纤纤素手,迅速捻了个决,幻化出巨大的六尾白狐,咧出尖牙向前奔去。 重行察觉,甚至有些生气,一刀挥去那白狐瞬间四散。因为没有收束力度,余威波及远处,黑衣女子抵挡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吐出一小口血。 “我今日不想杀生,你好自为之。”重行带着兜帽,掩盖了容貌。她违背神官守则,不能久留,将人打退后,此刻必须尽快离开。 女子捂着胸口,腕上铜铃叮呤作响,似乎并不甘心,见没有办法,急忙开口说道:“遥徽殿下让我来取,你如此行径,不怕殿下报复吗?” 听见遥徽的名字,重行心中一颤,不得不停下来,心里拿捏起这句话,她难道也是受遥徽所托? 他人在刑狱里,但铁链索不住他。 重行停下来转过身,隔着一定距离,借月光尽力打量她。女子的右手也有莹莹白光,寒水冰玉的光彩,其下跟着几只挂铃铛的铜镯。 重行瞥了一眼右手的红玉,思索着那茉莉胭脂的气味,那味道有些熟悉,的确好似在哪见过,虽一时想不起来,但绝不会出自刑狱。 来探望遥徽的人,一应由龙族主君安排,从来没有过女子,也未曾沾染过这香味。 若她是遥徽的人,没有明面上的身份,暴露自身十分危险,只会成为弃子,而且身法修为低微,于重行并不危险,不必顾虑太多。 若她只是假借遥徽的名号,同样不能在此拖延过久,不过是狐假虎威,更不必重行多心。 心中有打算,重行盯着她,冷笑着轻声说:“既如此,在下恭候。”说完转身就走,不拖泥带水。 见没有办法,那女子一咬牙,轻跃上不算高的围墙,扔下一点星火,落入泥中的瞬间将土壤掀起,极高的温度唤醒底下的东西。 伴着翻起的火壁,重行看见墙一样的双头角虬,呲牙咧嘴向她飞来,它们身后是白热的烈焰。 她很快反应过来,左手将木盒牢牢护在怀里,右手紧握长刀筑起一只巨大的紫色凤凰,扇动翅膀长啸向前。 随着烧焦的臭味,双头角虬零碎的尸块零散落在身边,白热的火壁被冲破随即消散,重行站在原处安然无恙。 当然她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那女子,一而再再而三,虽然不会取她性命,但必须留些教训,才能免除麻烦。 紫凤瞬间掠过,那女子抵挡不不及,从墙上跌落,连带手上的镯子也掉了一只。 重行迅速看了一眼,镯子上坠着莲花,花蕊便是两枚小小的铜铃,做工精细不是寻常人家所用。 第八章 龙族王军 还没来得及收刀,重行就看见院外火光闪烁,铁甲摩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墙角的石像小龙纷纷转了角度,每一尊都正对着她。 不好,拖延了些时间,还闹出不小动静,已经惊动了龙族王军。 他们也来得太快了,重行退到了楼阁前,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更利落些,一时不忍伤人性命,现在自己怕是有大麻烦了。 那女子也顾不得刚刚敌对的状态,捡起铜镯跑到小台之边,站在重行一步之遥处,压着胸口不停喘息。 下一秒院门被踢开,身披镶金黑甲的将军快步进来,紧接着是身穿重甲的兵,里里外外乌压压一片,估不出到底有多少人。 重行站在原地,顾不上刚才女子,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极力保持住理智,不让自己慌乱。一边警惕着对面,一边思考离开的办法。 整个院子被火光照亮,他们全部铁甲蒙面行动统一,重行只能看见冷酷无情的金色瞳孔。 龙族王军训练有素,强悍难敌神界皆知。 扫视一圈,重行咽了咽口水,视线定格在位于正中的将军,他没有直接击杀,而是让士兵将前院围起来,止于楼阁古树前。 两个小兵拿出瓶子,打开之后剩下还活着的角蛟迅速爬入瓶中,很快院子被清理干净。 “交还木盒,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将军开口说道,声音清朗十分好听,可惜没有一丝温度。 他话音刚落,手持长戈的兵士稳步逼近,但小心绕开了古树小亭,后面的射手弯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这架势是不打算让她轻易离开。 重行才刚得以痊愈,现在却被重兵围剿,只是想安稳活着挣条出路,却如此不顺好像偏要与她作对。 重行心烦意乱,进而开始愤懑,紧紧握住刀柄,继续想又觉得委屈,眼泪也随着气愤要溢出来。 可这不是抱怨痛苦的时候,重行猛地抹了抹眼睛,快速退到屋子里,心绪平复再度清明,眼神坚定带着决然的色彩。 她不甘心。 刻苦修炼百年才得以通过试炼,神官的前途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升到想要的高位,还没有查明当年阿爹阿娘在人间被杀的真相。 她不能折在这里,只有一线生机也必须尽力一试。 好在他们过来不是坏事,看门大约是小龙被取下,她听见后门换成甲兵守卫,只要全力搏杀能进入府邸后的深林,到了林中办法会更多些。 借屋内的物件掩护,击倒了几个甲兵,竟出乎她意料的容易。 除了那女子化敌为友,在楼中暗地出手,重行发现弓箭手并没有行动,而且进屋的甲兵也十分谨慎,近乎畏手畏脚。 重行拿妆台旁的铜樽扔出,他们小心接住后才继续跟来,甚至屋中物件将要破损,他们还要舍身爱护。 如此几次,重行便明白,他们还有另一条军令,这院子里东西他们动不得。 堪破这层,重行眉目舒展些,心中的把握也多了几分,借着这些物件边躲边退,顺利到了这小院后半段,小院之后是行山深处。只要出了宅邸,重行就有办法了。 那女子配合得当,也跟着重行,两人站在一起。 第九章 抉择 现在已经明白,她大概是假托虚名,但重行不打算计较,此时他们想要出去,必须化敌为友互相帮助。 将军等在前院,见是如此,召回了手下,提上长枪亲自前去。 重行只是初级神官,没有与战将相对的经验,几次交手已经落于下风,招式被轻易化解。 将军出手凌厉,几乎招招毙命,一枪挑开重行手里的刀,枪尖要继续落下,她除了木盒再无其他。 临行前遥徽再三强调,务必护好木盒,可此时已经无可奈何,重行也只得拿起来挡在身前。 风自耳边划过,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发生,枪尖止在盒子一寸处,然后瞬间被收回,将军后退一小步,长枪换到左手。 他对这盒子也十分谨慎。 重行震惊也不解,这盒子里究竟是什么,竟如此紧要,值得被如此重视? 正是惊讶之时,那女子拉了她往后门奔去,重行醒悟过来,捻出御刀法诀,直往后门冲去。 将军很快反应过来,但投鼠忌器,观望之后终究收了手,回头向跟来的人示意。 冲破的威力巨大,击倒了守在后院门上的十余人,重行扶着那姑娘躲入林中,刚一站定,抬头看见一抹亮光如细线,迅速升起骤然又消失了。 重行呼吸一滞,片刻之后地面轻摇,铁甲和马蹄隐隐传来,他们已经来了更多人。 那女子见盒子牢牢被重行护在怀里,抢夺过来已是无望,更何况刚刚也算互相救过命,不应该也不愿相互为难,轻声说道:“这盒子是极危险的东西,姑娘自己保重。”然后消失在黑暗的林中。 往外是龙族的地界,此时城中正路不能再走,往林中深处是深山,深山之下有一段无人的地方,顺着暗河再往深则可以到神都地下,那里各路水流会在一处交汇,然后各自分开。 到这一步,重行不能回头。 龙族王君素有威名,如今这样大费周章,这盒子一定有秘密且十分要紧,如此他就不会轻易罢休。 重行望着盒子猜测,多半是有关王君和遥徽,甚至有可能牵连后妃,或者还有更多。 她不愿意两头都得不偿失,龙族王君已经得罪,查到她只是时间长短而已,现下只能先躲过搜捕,再寻机会将盒子交给遥徽。 轻手轻脚走到高处,重行看见刚才将军与人交谈几句,旁边的人却衣着轻简,仍然遮盖了容貌神秘莫测,他们应该是暗卫,看来这件事龙族王君也是暗中安排。 不能正大光明,这对她也算有益,至少明面上,他们不能动手。 重行没有抗衡不了龙族王君,神族中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主君更是屈指可数,长渊帝君是神界共主或许能够庇护,可她见不到也求不了。 而且这件事情说明白来龙去脉,她的错处也十分严重,按神官律法处置,下场只不会比被捉进龙族罚域更好。 如今有的办法,只能赌一赌遥徽。 他是龙族王君疼爱的幼子,又是这木盒的主人,虽然在狱中,但在他父亲心中分量不轻。 第十章 出入华市 重行虽未曾亲见,但有一次喝酒时听小吏们提过,来探访遥徽的人,有时是王君心腹,有时则是王君亲临,只是那时便由刑狱的上师亲自作陪,轮不到他们这些低阶神官。 他虽然是庶出,但极得父兄疼爱,或许会有办法。 但重行知道,无论如何他不会白白帮忙,她必须有一个他不能拒绝的条件,至少要足以保住性命。 理清脉络,重行裹紧斗篷,等体力恢复一些,逆着水流往山洞深处走去。 神都地下有一座华市,当地下暗河交汇处,沿着唯一一条流向倒转的水流走,就可以到华市的边界。 那里有明令禁止的物件,也有各神族王庭的宫闱秘事,还有各种各样错杂的势力,她要去碰碰运气。 重行来过华市很多次,但走这条路还是第一遭,幸好很快就听见水声淙淙,交汇处找到了。 眼前的光亮渐渐多了起来,嘈杂是喧闹声也越来越近。这里是华市的边缘,听闻时有亡命之徒游荡,重行没有撞见,总算幸运一次。 重行掩住木盒,从石阶一层层向下,往华市最热闹处,那里人多躲藏方便。除此之外,她结识的朋友,也大多隐居于此,重行要请他们帮忙。 因为那日妙音司遇袭,神官伤亡惨重,帝君作为神界共主,调来了神军,严令搜查神都各处,开启了为期四十日的宵禁。 华市也随即停止了出入,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直到三日前宵禁解除,这里才再度开放。 这也是重行在禁令解除后头一次进来。 因为封禁许久,华市的人远多于往日,竟连云台的姑娘也纷纷出来,偕客同游,不拘在楼中。 重行本来要绕道而行,突然又闻见茉莉胭脂,来自前面那两个云台的姑娘。她想起那坠铜铃莲花的镯子,便跟在她们身后,仅隔一尺之遥,留心打量她们的服饰和身形。 街上人多,摩肩接踵,两位姑娘没有发觉,一边逛一边说笑。 “这茉莉胭脂真香,看着与往日没有差别,但香味经久不散,虽然用在身上,但凡坐卧处都能沾些,我这首饰上都是茉莉味儿。” “可不是,公子爱重茗菀,特意制了这许多。还好茗菀大度,楼里的姐妹都有份,连我那洒扫的小丫头也得了些,今天跟我告假,巴巴儿要给家里的送去。” 那女子与云台相关,难道现如今也在华市? 重行打量着前面两人的服饰,朝日霞光织成的长裙,发间缀满星辉凝成的明珠,均价值不菲,随意一件已经可抵她整年俸禄。 她们腕间也有铜镯,上头的铃铛叮叮作响,可惜被广袖挡住,重行仔细瞧了很久,也没有分辨出花样。 “要说茗菀也是奇女子,听说她出……” 重行正要听到关键,游行的花车突然过来,人群分成两路,她们走了相反的一头。 云台,茗菀,茉莉胭脂。 重行心里记下,那女子的身份一定要查,但手头的事情也十分紧要,拖延不得。不再顺路后,她没有跟过去,转头抄了条近路,往林风杂货铺去了。 第十一章 林琅 正巧小伙计长平在外头浇花,见是熟人赶忙迎上来,“重行姐姐来啦,快请进,林老板听说你受伤,心里着急但不能上去,现在解封正要去找你,没成想姐姐先来了。” 重行心下暖暖,有人惦记总好过无人牵挂,想起自己被龙族王军搜寻,虽急迫不该拉朋友下水,于是笑笑阻止:“来得匆忙,找林哥哥说说话就走。” 长平也不多劝,知道重行是神官,许多事情怕是不方便,于是应下往里跑,很快出来两个男子,一个天青直裰谦和温润,一个玄色长袍眉目疏朗,都是如星如月般的相貌。 “任哥哥也在这里,难得。”重行心里高兴,冲那玄色衣衫的男子问好。 任意风轻抚扇子,点头微笑。 “怎得不进去,你那伤好些了吗?阿任这里刚配了新药,虽不能根治,但一定比药令监有用,正要给你送上去。”林琅打量她的神色,关切地轻声问道。 “运气不错,有一位贵人相助,已经痊愈。”重行拉袖子,露出右臂给他们看。 任意风搭脉敲了敲,确实寒烈已经尽数根除,朝林琅点点头。 “只是我如今惹下了麻烦,实在走投无路,请林哥哥任哥哥指点一处安全的地方,暂避一会儿日后再来道谢。” “若论安全,阿琅这里就最稳妥。”任意风劝道,“而且刚诊脉,你身上有伤,我也好立刻给你诊治。” 这一整夜心惊胆战,听见这些重行眼眶发酸,有种归家的欣慰,心里十分感念,他们胜似亲人更不该拖累,便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可以,我替人取了个物件,得罪了应龙主君,现在王军和暗卫正四处搜寻。我若留在这里,会给你们带来大麻烦。” 林琅闻此,眉头微蹙,这件事确实棘手,瞥见重行怀里的盒子,又看见那血红的玉镯,心里微微一惊,顿时明白大概,与任意风对视一眼,很快便做了决定。 林琅与任意风都曾在龙族王庭,自然明白照主君的性子,追查必是要个清楚明白。 虽不知道这小丫头如何得罪了他,可一旦被带走,到时候怕是连活下来也难。 他们不忍心。 更何况曾有故人,将重行托付,他们答应过,要护佑她安全。 林琅拉住重行的手,压低了声音劝道:“那更要先进来,王军暗卫我们原来也打过交道,勉强能应付一阵,这件事要解决不会容易,需要从长计议。” 重行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信我们,小凤凰。”任意风瞧见街那边有些不对,来不及多问,叫林琅赶紧带她进了店里。 “长平把屏风搬来,长乐拿些糕饼和热茶,长安打些热洗脸。” 三个小伙计很快置办好,任意风陪重行一起,将将坐定,有人就找上门来了。 看见屏风外数个高大的影子,重行心里紧张起来,这里可没有他们要顾忌的东西,身子紧绷起来牢牢看着那边。 任意风坐在旁边,按了按她的手叫她宽心。 重行回过头,看见长平长乐长安已经拿了家伙,守在他们身后,心里又感动又愧疚,眼泪止不住落在地上。 林琅站在外面,神色如常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惊惧。 第十二章 阿弟 领头的人缓缓走上来,放下兜帽露出面容,白皙冶艳的一张脸,云台熟客见了都要惊叹,身为男子却几乎引得女子嫉妒的容貌 后面跟着数十暗卫精锐,像一堵墙沉默站在那里。 这是临街小巷里,旁人瞧见了,都远远躲开。这在华市太过常见,仇家寻仇,大族查人,还有各种脏手的污糟事。 他见到林琅,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动人心魄。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哥哥。” 果然是熟人,林琅回之一笑,只觉恍如隔世。 “别来无恙,阿珝。” 他们竟是兄弟,重行心中大震。 她与林琅相识多年,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在荆羽州时,她刚入师门,便认识了林琅,那时他与任意风住在一起,重行与他们相邻,可未见他有亲人来访,再后来他们生意越来越大,就一起来的神都。 坐在屏风后,重行手心沁出冷汗。 “哥哥逍遥自在,我本不该打扰,可是刚刚遥徽殿下府邸失窃,我奉主上之令搜查。窃贼是个姑娘,一路跟到这里失了踪迹,还请各哥哥行个方便,我们进去查一查。” 原来是那个盒子,林琅瞬间明白,想起重行的伤好得奇怪,心里对这件事了然七八分。 他仍站在原地,神情平和,听完缓缓说道:“那个姑娘是来找阿任瞧病的,我清楚她底细,今日一早就来了,在这里留了一天,必不会是窃贼,阿珝可是消息有误。” 林珝抬眼看了看,仿佛早已预料到,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环,龙衔玉兰的纹理,散发淡黄色光辉,又向前伸了伸,光愈加明亮。 而后他冷下脸,先前的温和守礼荡然无存,逼问问兄长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哥哥曾在遥徽殿下身边多年,应该知道这玉环与什么感应,哥哥该识相些,我不想为难。” 林琅瞧了一眼,不为所动,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并一枝玉兰,左手转动拇指上的黑玉指环,语气仍是平和, “我曾奉殿下旨意,保管许多要物至今,除了那盒子还有其他东西,若要我任你查验,我要王上的谕旨。 这几年我不在家中,但有些事情并非一无所知。这里不是你潜卫司,阿珝不要太过僭越,你要找到东西,我说这里没有,那便是没有。” 玉环靠近玉兰,光辉亦变得强盛。 那令牌是陛下所赐,只有两位皇子所有,一个是主君嫡子,另一便是遥徽。用于便宜行事,除王君面命,便只遵诏书。 林珝立时黑下脸,但没有发作,知道今日不能成行,打量林琅许久便收了圆环。 带上兜帽,他带有警告意味,低声奉劝,“也罢,哥哥到底是家主,我自得守礼。只是那东西关系殿下安危,哥哥还是好好思量,不要拖着那小医官一道死。” 说完他一挥袖,带着人迅速离开,走路几乎没有半点声响。 林琅等他们走远,脸色才微微变了,迅速关门闭店,上了重锁。 林珝是应龙主君的暗卫统领,他亲自前来督办,意味着王君极为重视。 这件事,无论出于私情,还是出于节义,他也必须向重行问清楚。 第十三章 心头之爱 走过屏风,重行坐得端正,盒子在她手边,用披风盖着,神色平静,方才外头的话听得明白,已经做好问话的准备。 林琅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重行告诉我,这可是遥徽殿下命你取出,作为治好寒烈条件?上面是不是刻有一枝半开的玉兰?” 重行看着他,见他已经猜明白大概,也不再掩饰,将盒子放在腿上,说清了来龙去脉,但掩去了那女子身份相关的部分。 “只是林哥哥,我实在不明了,这盒子究竟有什么秘密,值得应龙主君大动干戈,甚至要王军出动。”重行盯着林琅,心里却有太多谜团,包括对对于他。 林琅看着她,似是无奈,又好像是惋惜,轻叹一声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该从八百年说起,是关于殿下的那位人间的夫人。” “史册从未记载殿下的后妃,包括刑狱的籍册上也未曾记载,难道传闻里是真的? 殿下从未被蛊惑背叛神族,近乎酿成大祸,而是为了掩盖与凡人私自结合的实情,所以才被囚入刑狱?”重行见林琅如此,不禁反问。 “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为了一个凡人,不惜背负骂名?” “殿下一厢情愿执意如此,陛下亦拗不过。只是神族与凡人私通是大忌,这样抹去那女子痕迹,是保护她性命最好的方式。” 重行望向手中的盒子,想起她以前在荆羽州修行时见过一种秘法,神族中人可以自身为消耗,通过想护佑之人的物件为媒介,结成法阵灵引护她平安。 “所以这上面其中一层术法,是殿下为保护他的凡人娘子平安。” “不错,因为要掩盖踪迹,殿下一路晋升,又连年征战,族中神界都树敌不少,未免他人察觉,由主君亲自施下匿术。 只是凡人身躯太弱,难以承受强大神力,会多灾多病难以长寿甚,殿下希望她能活得长久些,至少活到桃李之年。 所以这盒子既能随时要了她的命,也一世又一世保她平安活到长大。” 难怪如此珍贵,重行恍然大悟,倒是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想要,不得不对它小心谨慎。 可这法子消耗巨大,灵力再强悍支撑太久损伤也不会小,损毁媒介会使施术者反噬,更是极其危险。 若是她面临这样的抉择,大概不会情愿。毕竟做到高级神官的位子,经历的磨炼不会少,轻易放弃怎么对得起自己。 “八百年如此,修为白白浪费,而且她已轮回转世,根本不记得他是谁,如此值得吗?” 重行声音很轻,好像是不解发问,也好似在自言自语。 林琅和任意风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皆沉默不语。 心甘情愿,又谈何值不值得。 重行暗暗感慨,各神部王族成为神官的人中,遥徽晋升最快、功绩极为显赫、对待政敌更是毫不手软。他们中诸人若知道,只用一个女子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认输,不知要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重行不禁笑出声,转而对那凡人十分好奇。 她看向林琅继续问道:“殿下的凡人娘子,一定是姿容无双,百媚千娇的绝代佳人?” 第十四章 若若 “若真是芳华绝世,颠倒众生的美人,陛下倒能理解,不至于父子俩为此数次争执。”林琅笑笑,温和地瞧着她,“我们有画像,你可以瞧瞧,左不过潜卫司还要消磨一夜,等他们走了我再送你出华市。” 想起手头的事情,重行回过神,虽已明了这盒子的来历,但龙族主君那里终是要解决,便先将那好奇放到一边,急忙推脱:“画倒不急,来日总有机会。只是潜卫司应付了今日,来日终是躲不过,林哥哥可能指点迷津?” 林琅想了想,回答道:“请殿下修书是最好不过,但殿下不会轻易答应,小重行还是先看画,之后再做打算也不晚。” 既是如此,重行也只好应下。 长安小跑上楼,很快拿过一卷画轴来,任意风伸手接过,解开仔细缠起的丝线,缓缓在重行面前展开。 林琅也走到重行身边,一起细细观赏起来。 画很简单,实在一个有小桥流水的小院里,院中种着一株桃树,树下站了一个姑娘,眼睛弯弯笑着望过来。 笔触细腻,栩栩如生,可是那姑娘只算得清秀,容貌平平,只是瞧起来温婉,让人看着舒服。 “殿下在人间山林迷失,遇见了这个姑娘,殿下算是以身相许,报了她救命之恩。”任意风抚扇,说起故事的开始,“不过她实在很温柔的一个女子,只可惜福薄未能和殿下长久。” 重行有些失望,如此平凡的这样一个人,竟让他死心塌地,愿意放弃所有,心里生起一种别样的滋味。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解,亦或是有一点点嫉妒。重行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去仔细瞧那女子的眉目,越看越觉得熟悉,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突然明白过来,重行慌忙抬起头,却发现林琅正看着自己,他早已看出。 难怪,难怪。 她带着震惊轻轻摸着脸,一字一句认真地问林琅,“我和她看起来有几分像?应该不足以假乱真?” “是,垂眼时会有三分相似,只是小重行容貌昳丽,远胜过她许多。”林琅如实说到,“但性子是一点也不像。” 重行此时才明白,原来遥徽愿意帮她,更有这一层缘故。 她觉得可笑,竟然只是他成全思念的物件,可陡然又觉得庆幸,幸好他深情不渝,只是眉目相似也愿意成全,否则自己怕是被寒烈折磨,已经失了神官的前途。 那日遥徽说的不错,药令监顾不上微末的他们,她的同僚倒下许多,为填补各司空缺,神官遴选提前了。 重行并不怪他,甚至有些很感谢,感谢他帮自己祛除咒术。 三分眉眼相似,或许一种幸运,她突然想到借此一试,或许能行。 外头应该已是黎明之前,夜色最为浓黑,华市也最为热闹的时候。 安静许久之后,重行问林琅:“那姑娘叫什么?殿下可是打算一直以此护佑?” “那一世她的名字叫若若,自她身故后,殿下自责不已,可惜不久便囚入刑狱,殿下将许多事情交付给我,那时候我也如此问他, 殿下对我说,‘我并非她良缘,不该再耽误她许多世,只是我不愿意她因我,受神界刑法灰飞烟灭,我要还她长寿安康的一生。’ 我想等殿下离开刑狱,这件事情应该不久会了结,或许那时殿下或可忘怀,但若若现在并不好,可否挨到那一日,我不知道。” 林琅说得很平静,没有遗憾没有惋惜更没有指摘,这件事在他意料之内,心里已有准备。 第十五章 重回刑狱 “我明白了,多谢两位哥哥指点迷津。”重行站起身,款款行礼,“我该起身了,这东西还是尽快交给殿下稳妥。” 林琅点点头,“我送你出去。” 交代好任意风,又嘱咐了三个小伙计,林琅和重行换了衣裳,从铺子后面一条小路离开。 小路通往云台,重行跟在林琅后面,直接进了云台下的暗道。 有小倌在清歌,穿云裂石,余音绕梁。 进入云台的院子,重行微微有些抗拒,在外瞧了两眼,但明白此时紧迫,不可以挑三拣四,还是快步跟上。 “我与云台老板娘算是旧识,当初用那台初建,我亦有一份力,这里会更安全。”林琅解释道。 重行点了点头,闻见云台底下也有香味,淡淡的茉莉胭脂,想起路上听到的消息,装作不经意般问道,“连这里都芬芳,云台的胭脂果然不一般。” 林琅看着她笑笑,“你如果喜欢,下次过来,我给你备一些,茗菀那里应该还有一些。” “那就先谢谢林哥哥了。”重行拢了拢披风,继续问道,“茗菀可与林哥哥相熟?看这胭脂应该不便宜。” “说不上相熟,只是见过几次,她来云台也不过两三年而已。这样东西随昂贵,但是弄一些还算容易。” 新来吗? 难道是为了交好,才四处赠人,如此牵连甚广,查起来就有些麻烦了,重行心里又琢磨起来。 说着两人已经到华市出口,道别时林琅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嘱咐重行道:“小凤凰,我记得你有一把匕首,近日随身带着,我瞧着防身还是不错。” 重行听完,点了点头,拿着灯笼出去。 走出华市,外头天已蒙蒙亮,重行才缓缓松下一口气,看着熟悉的街景,突然又觉得陌生。 她竟从不知道,林琅竟是遥徽的心腹,身上藏有这样多的秘密。仿佛今天是第一来到神都,这熟悉的一切和相识的人,好像从未真正看明白过。 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一张纵横交错的树根上,而且已经深陷其中,被枝桠扯住脱不开身。 但很快她就振作起来,回到家中洗漱过后,接着大吃一顿,养足了精神。 这盒子总归烫手,尽早物归原主最好,而且更有另一桩事要了。 终于等到入夜,重行对着镜子思虑许久,瞄了眉又将头发半绾,出门之际想起林琅的话,又折回将枕箱打开,拿出一把坠着白色流苏的匕首。 刀鞘成于整块光洁无暇的白玉,上面缤纷点缀珍珠珊瑚,旁边佐以黄金翠玉。 这是重行唯一留存至今的值钱物件,陪着她从荆羽山中到繁华神都,因为过于珍贵且奢华得近乎不实,所以通过神官试炼后,她就不常随身携带。 但里面的短刃削铁如泥,远胜她现在顺手的长刀,想起那日遥徽仍令人心惊的力量,她还是将匕首系在腰间趁手的位置,心里便安定许多。 一切准备妥当,她孤身前往刑狱。 休沐没有神官值守,而是开启阵法代替,此时是最方便。 第十六章 绝境 遥徽闭眼坐在榻上,平和安静像是在等她来。 定了定心神,重行轻声唤道:“殿下,我来了。”声音极力柔和,连带神情也温婉下来。 遥徽听见,抬眼看过来,一瞬间怔忡失神,但灵台很快就恢复清明,他当然分得清。 重行看见他眼中,曾一闪而过的光亮,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短暂的惊喜是真的。 他至今不肯忘却,仍自囚于情。 自己却还要利用,重行突然有些不忍,但很快恢复理智。神官遴选在即,她还有许多事未竟,没有可怜别人的资格。 遥徽微微一笑,并没有起身,眼神仍落在重行身上。一双似点漆般的眸子,如不见底的深潭。锐利审视含着冷意,盯得人遍体生寒。 到底有多年为官的教养,遥徽此刻也没有失态,嘴角甚至还噙着笑,语气却毫不掩饰的冰凉刺骨。 “看来下师还算顺利,那就拿着东西进来吧。” 大门忽地打开,碰到栏杆声音极大,重行下了一大跳,幸好结界拦住了声音,外界听不到。 这时候,重行明白,自己赌错了,自作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也没有办法,现在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将盒子递给了他。 遥徽拿过盒子,确认完好无损,神情才稍稍柔和些许,接着便不再管她,将盒子上附有的咒术一一解开。 玉兰好似有了灵魂,慢慢才月光般的柔辉中绽放。 重行经过刚刚,心下已经犹豫,知道因为刻意地模仿,她已经激怒了遥徽,可那边不会放过她。 心下一横,待玉兰开至一半,她硬声道:“这次重行还听说了一个故事,沧州梅海有一位佳人,温柔娴静名叫若若...” 遥徽骤然看向她,已经带着杀意。 重行没来得及看清,玉兰已经完全绽开,抬头他已经近在眼前,扼住她的喉咙,手指在慢慢收紧,附在她耳边说道:“然后呢?是打算威胁我,帮你料理潜卫司这麻烦?” 他竟然知道。 “父亲那边,是你自己不够缜密,引来潜卫司的麻烦,我已经替你解了咒术,我们合该两不相欠。 而且我不喜欢被别人威胁,尤其是拿若若说事,之前所有敢这样的跟我说话的人,都已经灰飞烟灭。” 力道继续加重,却不肯让她速死。 重行自知失言,可她想要活下去,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求他能够饶命,“凤凰王族...有密法...可...可为殿下分忧...” 可颈部的疼痛没有减轻,让重行近乎窒息,左手慢慢摸到腰间,用尽全身力气,孤注一掷向他刺去。 眼前瞬间模糊,接着是背部钻心的疼,左臂好像断裂一般,重行头晕眼花,快要昏阙过去,疼得眼泪已经克制不住。 遥徽伸手挡过,匕首从旁飞去,利落削去根垂落的头发。 他让了让身子躲开,下一秒看清后,微微一楞,手上收回些力,听见重行的话,骤然松了手。 获得生机,重行大口喘息,可是身上疼得发抖,回过神来看见,遥徽将匕首拾起,脸色复杂但认真。 难道又触了他的楣头? 实在没有力气支撑,重行不再挣扎,直接躺在地上,心凉了半截,闭眼等着。 绝对力量面前,挣扎都是徒劳,或许该她气运不济。 第十七章 故人 不知安静了多久,遥徽走到她面前,俯首望着她问道:“这匕首你从哪得来的?” 神情竟平缓下来。 放弃挣扎后,重行破罐子破摔,反倒蛮横起来,斜睨着眼瞧他,“阿爹留给我的,如今家中只余下我一个,殿下不必费心打听,要出气给个痛快就是。” “这样啊,难怪如此。”遥徽了然说道,又微微蹙眉打量她的眼睛,脸上看不明情绪。 突然他拂衣坐在她身边,将匕首放进她腰间的刀鞘,接着低声嘱咐道:“既是父亲遗物,那就好生收着罢。” 重行愕然,还没回过神,遥徽又丢来一句,语气更加温和,“刚刚的事情,我答应了,现在你还有力气站起来吗?” 他转变得突然,重行虽然不明白,但她识时务,所以立刻收敛起来,讪讪地点了点头,怕他反悔又不上一句,“在下可为夫人庇护,挡去人间灾祸,阻止神界探查。” 遥徽微微挑眉,认真考虑后,轻轻点了点头,见她站起来有些吃力,伸手扶了扶她,然后轻声问道:“对不起,刚刚我一时恼怒,下手失了轻重。” 重行扶腰摸到匕首,想起他异常的反应,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阿爹,认得这把匕首?” “他曾是我同袍,这曾为我的爱物。”见她并不知此物的来历,遥徽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手里则是一只玉箫。 这不仅是好友互赠的礼物,更是互相交付的承诺。这同生共死的情谊,必要时就是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日在狱中听到他的死讯,遥徽震惊许久,原以为他对自己和若若的恩,再无法回报,没曾想今日却相认故人之子,幸好还有弥补的机会,不至于抱憾。 原本因为远远瞧着,她和若若的几分神似,自己才对她有些上心,现在近些更仔细地看看,其实她的眼睛更肖似她父亲。 刚刚交过手,确实探查到凤凰王族的灵力,而且并不算弱,只是大部分被封存起来,现在的她还不能使用。 想起当年他来狱中探望的最后一面,遥徽亦是暗暗叹息,到最后谁也没逃过一个情字,不过先后而已。 顿了顿,深知神官倾轧严重,遥徽不禁劝道,“你既是你父亲唯一的孩子,更应该保重自身,何苦来神都在血雨里相搏。 如果你想要离开,我可以托人帮你,也可以帮你安置,富贵无极不一定,但可以衣食安乐,生活奢华也是可以。” 谈及父亲,重行不愿多说,辞去神官更不可能,迅速收回手,生硬地岔开话题。 “殿下既答应了,可否立刻修书一封,潜卫司还在外头搜寻,秘法施行亦需要时间,刚刚已经耽误许久。” 倒是和她阿爹一样的性子,遥徽想起旧事不觉失笑,看见她有些不高兴,自然也就适可而止。 虽然不知晓他身故的具体为何,但如今凤凰一族的王君,坐这个位子不过两百余年,遥徽猜也猜得到是因为什么。 修书一封当然容易,可父亲的后宫有一位凤凰王妃,是新王君的亲妹,听闻这几年常在父亲身边,重行过去太容易被认出。 如果父亲见了重行的样子,又看见信,怕是会立刻杀了若若,他向来憎恶凡人,上次留她一命已经是底线。 第十八章 王庭中人 斟酌片刻,遥徽先拉过重行,点过她腕上红玉镯,立时里头显现出应龙的暗纹,然后嘱咐道:“不一定非要修书,其他的法子也是可行。 事情做起来不容易,这玉镯可保一次你的命,当然不仅为你也是为我的若若。 你在我那宅子里,不是还遇见一个云台的姑娘吗?” 随后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听罢重行收回手,行动亦十分干脆,那一线光亮迅速逸出,放在榻上的铜镜显现出那姑娘的样子,原本苍白的脸色迅速好转,遥徽不可察觉地松下一口气。 天光渐亮,重行告辞离开,今日轮到她值守,不能让人看出异样。 将要出门,遥徽在背后说到:“如果日后遇到棘手的事情,你愿意的话可以过来找我,如果想通了要改变心意亦然。” 重行受宠若惊,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暗暗纳罕道:怎会如此突然,单是为了若若,还是为了阿爹? 他好像听见一般,淡淡解释道:“为了若若,也为了故人。而且但凡是帮过若若,我都会十倍报答,不论是谁。” 自小的经历,让她难以相信一个打交道不久的人,但是面上她不会驳他的面子,完整行礼应下,快步了走出去。 重行神色如常,心里却纷乱如麻,甚至顾不上伤。 阿爹到底是王族何人,吾王竟还要斩草除根,不惜从神都追到荆羽,如此大费周章。 遥徽昔日尊贵至极,幸好和他互为知己,若不是那匕首,今日怕是就完了。 重行侥幸看了眼腰间,还好自己听劝,但反复琢磨林琅那日的话,突然提起这件事,她觉得不像偶然。 难道是已经预见?想到这里,重行心里更沉重一分。 这神都不是明面上那般简单,难怪得知她要参选神官,山门的师父是劝了又劝,最后实在无可奈何才点了头。 不过她才不要走回头路,好容易到了这里,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要回头。 回到值房洗了把脸,换上神官的制服,重行挂上腰牌,换值之后立刻开始公务,这表现的机会好不容易得来,自然也要尽心竭力,她望着中师的位子。 巡视回来却看见落月,他站在刑狱七座前正和人说话,走进才发现那人的容貌和落月,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一身黑甲镶有金边,手边倒是没有长枪,只腰间一柄重剑。 重行心中大惊,想要先绕路躲开,却已经被他看见,没办法又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哥哥,这是我现在带的徒弟,下师重行。别看她年纪小,可是我的得力左右。”落月高兴地向落云介绍,这段时间忙着他几乎宿在刑部,落云又在应龙主君身边,兄弟俩难得见面。 听罢,落云的目光落来,四目一瞬相接,重行几乎胆战心惊,那晚的金色瞳孔,她简直刻骨铭心,极力掩饰,才表现得神色如常。 很快她就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眼沉默恭敬地站在一边。 上下仔细的审视,让重行浑身不自在,可是她不敢露出怯意,能侍奉在王君身边,都是一等一的精明,稍有不慎就是送出破绽。 第十九章 又见 “重行下师虽然不作修饰,但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重行却觉出他话里有话,但见他神色无异,落月也没有与往日不同,又感觉是自己多心。 接着他继续看向落月,“这次是替陛下过来,看看遥徽殿下,也顺便见见你。以前总见你在身边不觉得,这些年你做了神官,倒是长进许多了。” 落月没好气说道,“你我是孪生兄弟,你不过是早些在陛下身边侍奉,却这样老成跟阿爹一样。” 落云生气,佯装要打他,最后也只是做了做样子,无奈笑笑挑出别的刺,“真和以往一样气人,罢了不跟你计较,回去还要交差。自己躲懒还要拉着重行下师,人家又不敢违逆你这师父。” 落月想起来,连连道歉,叫重行去忙,说下次要给她赔礼。 重行终于如获大赦般离开,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 今日上师不在,落云和落月一起进了刑狱,余光却留心,急行时她袖下一抹清润的红。 听弟弟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落云顺势接上一句,“下次王庭有事,一定找你借重行下师过去,免得你次次回去耍滑头。” 落月对哥哥并没有戒心,当场应下,“神官借调去各族王庭,又不是没有先例,重行是我见过资质极优,指不定陛下见了,哥哥怕是要致仕归家。” 落云就瞥了他一眼,唇角扬起微微笑意,“陛下确实该见一见这姑娘。” 两天后,重行收到了林琅的礼物,长平要上来买东西,顺便送到了她租下的小院。 小小一个瓷盒,还打开就闻见馥郁的气味,的确与众不同。 重行捻出一点,竟三日还未完全消散,邻家的姐姐见了,特意向她讨了一些,向左右赞不绝口。 重行见大家都喜欢,便分给左邻右舍,那日这巷子里都是茉莉香。 这几日夜深了,重行没有如往常一样休息,等周遭安静下来,煮上壶清茶读起书来,窗纱上倒映出纤细的身影。 终于在第七日的人定时。 “嗒、嗒、嗒。” 三声门响,轻而有力。 重行理了理衣服,定定心神,竟有一丝畅快,终于来了。 推开门,一个妖冶艳丽的男子,雪肤在玄色衣袍下,衬得愈加白皙,勾唇一笑,简直叫人惊心动魄。 “重行下师,在下林珝,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已经是第二次碰上,可否请我进去吃杯茶?” 声音清润如流水,倒比那日云台的小倌还动听。 查得这样清楚,潜卫司果然厉害,惊叹之后重行沉默片刻,才轻轻点头。 院子各角落,已经有潜卫司的人,重行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只得更加谨慎起来,请林珝进了屋子。 重行亦不知道他到底查到多少,只好暂时按遥徽提点行事。 茶煮得刚好,二人临窗而坐。 重行准备多日,今日真正对上,心里绷紧了弦,仔细留心他一举一动。 林珝拿起茶盏打量,轻轻嗅过就放下,然后开口问道:“下师近日繁忙,日子倒过得容易,这茉莉胭脂难得也得来了。” 第二十章 对峙 重行莞尔一笑,低声应道:“查案时听说过,神都有也日益风靡,所以心里好奇,这才托林老板要了些。” 林珝的眼睛扫过屋子,最后落在重行的腕上,清透的红玉在雪肤上,更加鲜妍竟有几分诱人的风情。 那东西他认得,自然也知道殿下不会轻易许人。 “哥哥是越来越大方了,不知下师可否借我瞧一瞧。”林珝顺话接下来,重行不好拒绝,下榻取了来。 胭脂还存在林琅送来的盒子里,藕荷织云锦包裹,外头镶了枚碧玉荷叶,正拿在手里,荷叶下的坠子骤然落下。 林珝接过盒子,顺便拾起一瞧,是一枚金制的莲瓣,精致小巧。它横躺在指间,竟连纹理也清清楚楚。 林珝捻了捻才轻轻放下,继而拿出瓷瓶,打开的瞬间芬芳四溢。 “果然是贵物,得茗菀亲赠,也是难得了。”林珝仔细瞧了瓶子,尔后仔细收好。 行止温和干练加上那副容貌,若不是知晓他身份,重行当真会对他放松警惕。刚刚在门口惊鸿一瞥,是夺人眼目,现在在眼前细细观察,则朗若明月,比遥徽更让人亲近。 看久了,重行有些失神,几乎要生出嫉妒意味,从姿态风度看也得出,他的出身不会低。 林珝像随口问了几句,态度又十分柔和,重行也慢慢有些松懈。 突然他又轻声问她:“这玩意,下师是何时所得?” “十日之前。”重行没觉得有异,如实作答。 “这样啊。”林珝望着她的眼,唇角不明所以逸出一抹笑,“可半月前在哥哥的店中,下师身上也有这茉莉胭脂的香味,让我魂牵梦萦,至今仍难以忘怀。” 闻言重行惊出一身冷汗,瞬间就清醒过来。 那日她和那女子逃出府邸时互相帮扶,那时她越靠近那女子香味就越浓烈,浓烈到连薄荷都掩不住,大约就是那时沾染上。 当时她急迫,只顾着那盒子,全然没顾上这些细处。 刚刚还有几句,难道也是试探和确认? 被人疑心固然麻烦,重行更担心,还有其他细节,自己没顾得上,落人证据。 若是这样,如今就弄巧成拙了。 脸上仍挂着笑,重行微低下头,柔缓了声音,“那日去时在路上碰到两位云台的姑娘,定时那会儿沾上了衣袖。” “这样巧。”林珝眼神微凉,瞥见重行手边正有一本史册,低笑出声,“下师这正好遇见两位云台的姑娘,正好沾染了些茉莉香,现在正好在看龙族籍册。” 然后他环顾了重行这屋子,朴素简单只有生活之物,近乎说得上简陋,不等重行开口继续说道。 “听说一个半月前,下师身中咒术寒烈,又正好完全痊愈,腕上就如今还添上了玉镯,这镯子有市无价,就算下师兼领多职,怕也难以得到一只,更枉论含有器灵。” 几句话,几乎要全部拆穿,但没有实证,重行绝不会认。 “我也觉得今日事事都凑巧。”重行神色如常,不慌不忙继续解释,“殿下宽仁担心寒烈损伤容貌,所以告知了咒术的解法,而后又赠了我这镯子,说与我颜色相称。 盛情难却,加之有救命之恩,我便收下了。心中感激殿下,便想着借史书仰慕殿下之姿。殿下曾被人蛊惑,但早已回归正途,在下敬重不已。” 林珝听完这番话,只是静静望着她,嘴角含笑让人看不明白,目光却锐利。 重行轻轻饮了茶,便低下头继续看起书来,神情也更加平和,毫无惧色。 沉默良久。 第二十一章 误 这时候有暗卫进来,在林珝耳边低语几句,交出一个物件,他们在路边搜寻时拾得。 重行没看清,心焦起来,书便看不下去,但她不能询问,只好用余光瞄着林珝。 林珝先是微微蹙眉,而后舒展开来,恢复平和自若的姿态。 “那下师怎么念起要去哥哥那里寻访?”他继续问道。 “咒术痊愈,我还是有些担心,所以去访任医官,正巧他去了林老板那里,都是旧识便顺便探访。” “可我听说有人曾见过你,你形色匆匆漏夜出行,又是去哪里?” 终于问到了。 重行笑笑,有些无奈,“是前一日我听见有人谈论,说华市随风医馆新来了奇药,可医咒术寒烈。 因为那日妙音司遇袭,华市和神都地面通行的道路关闭,我也许久未见他们,正好临近休沐便告假过去。 晚上做生意是华市的规矩。” 答得流畅,神色如常,确实挑不出错。 林珝沉思一二,终于饮了口茶,尽管浅尝辄止。 “竟然有这样一段原委,下师与殿下真是缘分匪浅。”林珝说完便站起身,笑得让人心旌摇荡,向重行告辞,“多有叨扰,还请下师不要怪罪。” 这一次,重行心中有数,合礼应答,等他们消失在夜里,才缓缓合上门扉。 已是半夜三更。 重行心事重重,难以平静。 这坠子是她巡查时所得,出自长明巷锁金铺子,类似的雕金专供云台。 可在云台姑娘身边,随侍们亦用此表明身份,查下去牵连就多了。 自林琅送来这盒子,重行就有意留心。只是她自身还有公务,加之有人从中隐瞒,查探并不顺利。 重行不知林珝心里怎么打算,只愿这些能够动摇暗卫司的判断。 林珝离开小巷,展开右手,里头是一枚待放的荷花,下面还坠了一只铃。 莲与荷。 云台里能用这样式的不多。 林珝站在那里,看着花没有说话。 属下们疑惑,等了一会儿,有一人低声问他,“首尊,这神官是否可信?” 林珝冷下脸,眼里一片漠然,“她就算了,查查云台吧,近日与这胭脂的巧合太多,不只她一个。听说那日有两人,我未曾与他们交过手,底细还不明晰。 如今殿下无事,凭这小神官的容貌,殿下如果硬要护着,我们就是自讨苦吃,兄弟们家中都有牵挂,不必如此了。今日也不算毫无收获,就顺着这东西查。” 手下点点头,林珝把玩过手中的东西,然后扔给身边随从,继而吩咐下去。 “她看起来确实可疑,但巧合太多,也像被人构陷。我们现在去华市,另一人能买到王庭秘闻,陛下要我们全部处理干净,神官朝堂就丢给落云,他行事比我们方便。” 天亮,重行照旧去刑部。 好在经过这一夜,她暂时可以松一口气,林珝的人没有再来,落云暂时离开了神都。 中师落月因公务和他兄长一起回了祖地。 接下来只用关注云台的动向就可以。 很快重行轻松不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把祸水引到别人身上。虽然那女子不算无辜,但重行心里过意不去。 她不是心软之人,可也做不到铁石心肠。 即使在刑狱,重行也会忍不住想到那女子。 遥徽看了她几日,顾念起故人,一日轮到她独自值守时,再次开口,“重行,近日为什么心神不宁,可是潜卫司还咬着你不放?” 重行微微一惊,见四下无人,徒手开起结界后,行了礼答道:“多谢殿下关怀,那日殿下的指点很奏效。重行只是心中有惑,一时没有想明白。” “有惑?”遥徽微一蹙眉,很快就明了,“可是因此心里过不去?” 瞬间被猜中心思,重行一时说不出话,只好默默点头。 听见确实如此,遥徽神情更加复杂,甚至有些无奈的意味,看着她一时不该夸还是该骂。 斟酌过言语,他再次开口:“这是为了你自己,而且那女子也并不无辜,又有何于心不忍。” “或许她是为一己私欲,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家人儿女铤而走险。若是因为我,她没来得及安排好退路,或是让他们生死相隔,那岂不是罪过?” 重行说着说着便失了声音,她知道自己被情绪左右实属不该。 遥徽面色无异,语气却慢慢加重,“无论无何,她既然做了,父亲就会探查到底,不过是早晚而已。 你做的那些,不过让审讯多几道功夫,让潜卫司麻烦一些,但要脱身还不够,他们能放过你,更多是因为这镯子。 不过你既然是元烨的孩子,我免不得再啰嗦几句。如今只是让你为自己争取些时日,你就心软过意不去,来日中师、上师、士师乃至大司寇,每一步都与蝼蚁竞血无异。 如果你是这样心性,我觉得还是今早离开为妙,否则到时候不是殁于倾轧之间,就是在下师中师的这样低末的位子熬一辈子。” 这话遥徽已经说得十分客气,但到底不好听,重行也只能勉强做到面不改色,心里记下了。 但其中一句,她心里有疑,欲言又止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问出来,“殿下当真认识家父,在下记得幼时,父亲并不叫元烨。” 语气谨慎小心。 重行知道除了容貌,更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遥徽才待他与众不同,所以更要及早避免误会。 虽自小与父母离散,但父母名字她不会记错,重行记得清清楚楚,父亲一直叫莫晦,不叫元烨。 元烨是凤凰王族前太子的名字,他因魔族侵袭殒命于荆羽州,而后才有如今的新王。 而她阿爹去人间,是在新王即位后。 遥徽微微一怔,怎么可能? 被囚多年,灵力确实会不及往日,但他用那匕首已经辨认过,这法子绝不会错认。 他并没有失态,继续加上一句,“那你父亲名叫什么?” “莫晦,莫愁晦暗之意。”重行望向他,心里七上八下,感觉气氛凝重起来。 第二十二章 他 这小姑娘她有印象,名字叫佳玉,母亲是老板娘同乡,寄养在宁溪身边。她将将三岁,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此刻泪珠儿挂在肉嘟嘟的脸上,只一眼重行心就软了。 小姑娘看起来可怜,重行还没走过去,老板娘已经笑着赶过来,想起还有事就没有拖延。 只是这酒家今日也奇怪,往日不说第一,也是长乐坊生意极好的地儿,绝不是门庭冷落的模样。 加之宁溪神色憔悴,重行知道这里有事情。 选了有长纱遮掩的窗边,重行在二楼坐下,在宁溪上茶的空问了句,“今日这样安静,茶也上的快,宁老板可是要提前打烊了?” 宁溪无奈笑笑,楼下没什么客人,又有伙计照应,顺手坐在了重行身边,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哪是打烊,简直快做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了?”重行留心对面,也分神听着这边。 “之前妙音司遇袭,连带着我们这边屋舍也损毁严重。好容易修好了,紧跟着又是禁市搜查。 终于歹人查清楚了,我们店里的长津酒缺了,那酿酒的酒家又病倒,这几个月不能酿酒了。” 说着说着,宁溪就开始抹泪,哽咽着抱怨。 “本想着之前赚了些,熬一熬也有出路,可是前几日有几位住宿的客人闹起来,坏了东西不说,还闹到衙门,花了好大一笔才平了。 不久厨子家中遭了难,一时棘手又是三个月,一并开的递铺也烧了起来,偏巧这时候佳玉又病了。 她自小身子不好,吃药看诊不见好转,我守了好几日,终于是好了,她娘托付的钱财也花得不剩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重行听着听着心揪起来,“我还有些积蓄,或可借你一些周转。” 她握着宁溪的手想要安慰,喉咙却梗住,没办法说些什么。 宁溪拿帕子捂着脸,对面的窗子却突然开了。 重行掩在窗纱后小心瞥过去,窗边果然有一个姑娘,身上缀着许多银铃,青春娇俏灵巧可爱。 屋子里已经没有人,桌上两只茶杯没来得及收拾,那边门开着,随行的甲兵也尽数离开。 长渊帝君竟与她独处一室,倒真是稀奇。帝君向来禁欲,不近红颜乃是神都皆知。 今日却事出反常,重行不得不在心里记下。 这时候宁溪抬起眼,抹干了泪,重行立刻收回眼神,温和地望了过去。 整理好心绪,宁溪接着说,“本来打算借些,度过时艰就好。但佳玉阿娘突然联系不上了,这酒家本来就是她一半我一半。银钱上因为魔族人心惶惶,我的路子也都行不通了。 结果就在前两日,有一个富商过来,说愿以两倍市价把长津买下,所有的伙计还另出钱安置。我想真是及时雨,没想到他们还有一个条件,是要了佳玉,带到他家主人的宅子里。” “佳玉才三岁,怎么可以?”听到这里,重行声音也忍不住提高。她自小流离失所,太知道一个孤女被人单独带走会是什么下场。 宁溪也是连连点头,“是啊,我偷偷托人去查,看起来像个正派人,但听说他家主人曾收过一个女孩子,只是后来逃跑不知所踪,心里一时就没了主意。” 听到这里,重行心软了,母子分离的痛她太明白,想起刚刚小姑娘可怜的模样,便下定决心要管一管。 还没等她进一步问明白,佳玉就哭着跑上楼来,身上挂的金玉首饰叮当作响。 “宁姨姨,那个人他来了。” 宁溪忙抱她起来哄,重行跟着起身,抬眼瞥见小姑娘胸前挂着一枚莲瓣的金坠子,顿了顿就站在原地不做声了。 宁溪很快掖好小姑娘的衣领,但重行亲自经手的事绝不会记错,能做这东西的神都只有一家,而这种式样也是独一无二,并非寻常人能用。 重行微微蹙眉,她之前的担心没错,但那件事自己也才将将脱身,此时纵使愧疚有心,也不得不掂量。 她不忍再看那小姑娘,移过目光转而看向楼梯那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比一步笃定,有人跟着上来了。 紧接着一道男声跟着追上来,“宁老板考虑好了吗?时不待人呀。” 笑吟吟的语气,声音清朗温和,架势却咄咄逼人。 重行觉得奇怪,回想刚刚宁溪说的话,想起一个人,但仍不能笃定。她继续看着那边,精神警备起来,左手搭在桌上,紧紧握成拳。 很快一个年轻男人走上来,一身湖蓝锦绣华服独自上来,随行的数人悉数候在下面。 果然是熟人。 重行神情严肃,却又庆幸地松一口气。 幸好不是他,想来这些事也不用他亲自动手。 但他让身边的近卫过来,也足见对于这件事情的重视。 他不会无故好心。 扶余看见重行在这里,微微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腕上,没有说什么,只含笑看向宁溪。 “宁老板意下如何?” 宁溪不敢看他,抱着佳玉不知所措,求救似的望向重行。 一时安静下来。 目光一齐落在重行身上,顿时把她架了起来。 她能清晰感觉到,扶余的目光里慢慢浸透出的凉意。可宁溪在这许多年,随口一句抱怨就能飘到十里地外。她要守住神官的气度,此时便不能卑微伏低。 重行直直盯着扶余,踌躇一二,缓和声音说道:“佳玉年幼,心性未定,先生带回去怕是会绕了主人清静,还请先生斟酌。” 扶余轻轻挑眉,仿佛听了玩笑一般,向重行更近一步,忍下笑意轻声回答:“竟不知道神官会对主人如此体贴。只是经过那些年,这小丫头再闹腾,主人如今也不会受不住了。” 此话一出,重行脸色微微凝滞,倚靠在桌角,指尖泛白。 扶余见她神色有异,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他确实不喜欢她,但也不愿违逆主人的意思,他本意也不想让她过于难堪。 转脸他笑吟吟对宁溪说:“佳玉年幼,主人也确实喜欢清净。既然这位神官愿意出手帮忙,也算是这小丫头的福气。老板娘挑一处雅间,择日不如撞日,这事早了早好。” 宁溪如获新生,忙领着佳玉叩拜道谢,差点要跪下认个干娘。重行笑得勉强,直接拦下了他们。 她和扶余一起往雅间去,他随行的其中几人跟上来。看见扶余身边的重行,几人互相一愣,却也都规规矩矩行了礼。 第二十三章 身份 沏好茶水,点上沉香,扶余安静坐在一边,不慌不忙。 重重帷幕放下,外面守卫纪律严明,还附加有结界。宁溪得了金子,保住佳玉,店自然拱手相让。 带着水汽的沉香,氤氲在屋子里,重行再也坐不住。这里没有外人,她也不想再耐着脾性,看着扶余直接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扶余撇了撇茶沫,抬起眼看她,对她这样横冲直撞十分不满,但他涵养极好,并没有生气,而是声音平和地问道,“大人急什么?难道往日在刑狱对待同僚,也是这副模样?” 重行一顿,本就不喜这沉香,也听到扶余这话,气急反笑。 时至今日,她仍不喜欢他们行事的做派。 想起那日在云台,重行冷静下来,放平声音反问,“难道是他亦为茗菀倾倒,情愿替别人养孩子?如此你家主子可真是年纪越大越多情了,所以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吗?” 砰! 扶余没有说话,被子蓦地被放在桌上,碧绿的茶汤溅出几滴,将淡紫的重锦染成深色,瞬间冷下脸,一改之前温和的模样。 以往听见类似的话,他一定会割了那人的舌头,可惜主人心软,对她就是狠不下心。 扶余左手把玩着短刃,很快恢复一贯随和姿态,偏头轻笑一声,继续回应她,“大人如此可是吃醋?只是不知大人是以什么身份询问在下,是如今神都的神官?还是主人曾经的宠姬?” 短刃的刀柄在桌上浅浅扣着。 嗒、嗒、嗒的声音,提醒着她身份与内外有别。 重行琢磨过其中的意思,又比较这些日子在神都的见闻,最后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目光跟着垂下来,“我要听真话,听实话。” 说到最后,她亦没有了底气。 “在下明白了。”扶余行云流水收起刀,站起身走到重行身边,脸上是慢慢的笑意,姿态却放低许多,为她斟上一杯茶,“夫人先坐下,尝尝荆羽的新茶翠雾,主人格外钟爱,特意命人送来神都。” 然后他便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重行无奈,坐在凳子上,浅尝辄止,“可以说了吗?” 扶余看了一眼,似乎终于满意,神色亦端正起来,“佳玉的父亲白弦关在瀚崖边境的刑狱,他的哥哥是无执佣兵团头领白仙,无执佣兵团求财也重义。 白仙的亲人唯有一个弟弟,佣兵团不能进入神域,所以我们想和他们交个朋友,人间魔境行事也更加方便。 更何况小公子所在的瀚崖神军与他们时有往来,夫人应该明白边境不安定,虽然有暗卫但多重保障总是好的。这也是主子的为小公子的打算。” 重行闭上眼,轻轻叹息一声,半是感动半是无奈,良久才开口问道:“小公子还好吗?” “边境近来还算安定,他常与主人通信,牵挂颇多。” “那你们要我做什么?”重行眼眶微红,昂起头对上扶余的视线,她现在已是心甘情愿,“铺垫许多,今日却被我阻拦,总该让我弥补才好。” 扶余递上一方锦帕,接着说到:“白弦身在狱中,所念唯有一妻一女,如果可行夫人救出茗菀自是更好。” “只要带回茗菀就好?”重行无可奈何,但此时由不得她拒绝。 “带回茗菀是为着小公子,但在下也说过,主人现在要一个知心人在身边,时时陪伴一起说说话,否则想起人间往事,徒添忧伤。” 扶余一本正经,重行知道他没有说笑。 “他近日常在神都,我能不能去见见他?”重行不愿他常回忆人间的事情,担心他会迁怒别人。 “主人或许愿意,但夫人该记得,当年您说过的话。那时候您如此决绝,主人动了大气,如今您便该拿出诚意。” 说起条件,扶余顿时精明起来。 提起往事,重行觉得难堪。但在外许多年,她早已习得能屈能伸,,所幸他不算薄情。 重行听罢,默默点头。 扶余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便一切好说了。茗菀被拘在龙族罚域,夫人若能拿到遥徽的书信,去一趟一切便容易了,届时说明原委,让她明白,谁值得信赖明白就好。” 重行低下头,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应下。 扶余见已经谈妥,今日虽没有带回佳玉,但重新见到她也算有所收获。主人前几日曾经问起,如今见过,也免了他再奔波找寻,两全其美。 恢复清明,重行问道:“他与遥徽也有交往吗,竟能直接索要信件。可是有什么信物?” 扶余微微吃惊,“夫人说笑吗?主人与各族王庭交往已经淡了多年,这件事只能夫人一力完成,也是送给主人的见面礼。” 说完,他的目光扫下,停留在重行腕上血红的玉镯上,上面攀附的小龙正缓缓移动。 扶余暧昧一笑,又补上一句,“如今的夫人,应该比主子对遥徽殿下更有办法吧?” 重行立刻明白他揶揄的意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并不好看但她不想再争辩了,随即站起身离开。 解释总是解释不清,若是说个明白,又要再提旧事。 但遥徽也不会无缘无故帮她,现在她没有头绪,而罚域不是能长久呆着的地方,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 思虑纷杂,重行微微蹙起眉。 扶余放下茶杯,想起小公子年年来信都会挂念她,又觉得自己态度该更缓和一些,看见她腰间的匕首,终于在她推门离开之际又补上一句。 “或许可以去华市看看,只是近日龙族潜卫司正稽查,或许不那么容易。还有,小公子希望你能多保重自身。” 重行鼻尖一酸,在门口顿了顿,背对扶余轻声说了句,“多谢。”然后匆匆离开。 光亮已经渐渐淡去,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黑,她不能再耽误了。 抬头看向对面,那姑娘似乎已经离开,但重行顾不得许多,她和帝君的事情,在带回茗菀之后,重新思虑也不算晚。 入夜她便赶去了华市。 第二十四章 千金一诺 重行走进华市,一路直往西南过去,那里常有人会说起龙族王庭是消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进华市时还未觉得,走进西南才渐渐发现不对。虽然仍是熙熙攘攘,但总觉得各处都有一双眼睛盯着,让人好不自在。 就算是热闹的食摊,大家也只是随口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在一个茶铺坐了一会儿,重行正要离开,起身却撞到林珝。 真是冤家,重行心里忐忑,却还要做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真是难得,竟在这里碰见神官。”林珝一双弯弯多情的桃花眼,上下审视着重行,没有感情便带出凉薄的意味。 “确实凑巧,第一次往这里来,又遇见林首尊。”重行缓缓一笑,站在原地。 “今日神官又来找什么?”林珝的声音不大,但身量高大,带着难以言明的压迫。 “不找什么,不过是碰巧过来,又让您给遇见。”重行笑笑,也是真觉得无奈。 林珝叫来身边的人,问过两句确定她是第一次到此,便没有多加阻拦,只是补上一句:“神官大人,巧合多了,让人不信也难了,还是少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情为妙。” 重行点点头,“多谢林大人提点。”然后迅速离开。 今日她不去杂货铺,上一次得知林琅和林珝的关系,心里总归有些芥蒂,所以她转去华市的珠宝绸缎街看了看。 若不能得些消息,能捡些漏也不算白来一趟。 绸缎街外头看起来一般,但里面常常会出乎意料的别有洞天,所以重行拣家狭窄的门面进去,果然越走越宽敞,衣服饰品华贵的妇人也多起来。 重行一边看料子,一边凝神听着隔壁两个小丫头说的闲话。 “你说王君对娘娘也算宠爱,怎么没如今还没有子嗣呢?” “你是不是傻?咱们娘娘是凤凰部落的公主,再如何也是外族人,宠爱又如何,若一朝侧目,王上第一个处置也就是她了。” “那我们还为她生辰尽心?你还带我来这里,若是误了时辰,我们俩就完了。” “说你傻你还不信,面上她是我们主子,有些功夫得做,但我们该和王上一条心,这里好多各族王庭的东西,撑面子最好价格也付得起,否则把你我卖了,买的东西也入不了娘娘的眼。” “这倒是,不过我们还是少说些,听说林首尊在华市抓人,就查那些买王庭消息的宫人,或是知道王族秘闻的人。据传王上下了死令,隔壁宫已经抓了好几个。” “如此可怕,难道是为了遥徽殿下,听说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与咱们娘娘不睦,那时咱们的日子岂不是更不好过?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声音渐渐小了,重行却听了个完全,难怪林珝那副样子,随之心里更是焦灼起来,卖消息的人没有了,她该怎么投遥徽所好呢? 夜晚的时间不多,重行离开铺子,华市已经有人返程离开。 一无所获,重行也心不在焉,无意之间撞上一位老人。 老人身体干瘦,目光四处打量炯炯有神,衣衫破败却看得出用料不凡,大约是出了变故沦落至此。 重行不想惹麻烦,只好赔罪,希望能破财消灾。 那老人瞧重行是个姑娘,估摸着脸皮薄,躺在地上耍赖,抬头瞧见重行腰间的匕首,眼睛顿时放出精光来。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重行看见眼前的人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哪哪都好了活蹦乱跳,求着嚷着要买她腰间的匕首,还出了黄金千斤的天价。 事出反常必有妖。 重行估摸出这事不对,这老人也不是随意便可打发,便好说歹说哄着去了小巷。 那里就是有纠纷,人们见了也大多会躲开。 站定之后,重行取下匕首,握在手里,然后柔声问道:“老人家可是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我偶然得来,只是瞧着漂亮,却不知竟如此值钱,还请老人家赐教。” 那老人胡子一翘,竟拿起款来,得意洋洋说道:“就说你这样的小丫头没见识,这东西且不说用料都是一等一的金贵,更重要的事千金难买!” 重行更加好奇了,“千金难买是怎么说?” 老人一抬眼,左手叉腰,右手一伸,意思很明白了。 重行微微一笑,本来预备伸手从腰间的钱袋子拿些,但看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匕首,便知他欲壑难填,便接着说:“若您能说清楚来历,您用来作甚,若是我听了觉得有缘,便是送你又何妨?” “此话当真?” “当真,一定当真。您瞧,我拿着也不知怎么用,今日过来也是为了孩子换些东西。” 那老人高兴得昏了头,一股脑全说了。 “当年我还在龙族王庭当差时见过这东西,这可是遥徽殿下的爱物!你知道遥徽是谁吗?” 重行抿唇摇摇头。 “龙族王君的爱子,连太子都十分疼爱这个弟弟。这匕首他费了很多心思得来,后来送给了凤凰部落的旧王,前太子元烨。” “先生可是糊涂了,前太子怎么是旧王呢?”重行心下一沉,又是元烨,又和新王和旧王交替有关,便继续追问。 “小丫头就不懂了吧,你若答应送我,我便告诉你。”老人十分得意,竟狂妄起来。 重行笑吟吟答应,左手却摸上腰间佩刀。 “凤凰部落的王那时早就不行了,一直是王太子摄政,你说他不是旧王是什么,可惜还是多情心软了,这不新王上位,女儿老婆什么都没了,改名换姓有什么用。” 重行想起那日在刑狱遥徽的话,如今终于缓缓回过味来。 若真是如此,新王不肯放过她,竟也说得通了。 重行很快掩饰异常,继续问那老人,“这与遥徽又有何关系,您拿回去也是无用,前太子元烨早已魂飞魄散,什么都剩了。” “遥徽在啊,他还活着就有用。这东西最值钱的不是外头那些,而是殿下一诺,可免生死可求富贵,这就是免死的金牌,求得千万的信物啊!” 可免生死,可求万千! 那也能求得他一封亲笔求情的信函,重行回过神来。 第二十五章 帝君亲临 重行脑中顿时有了法子,这匕首就是向遥徽秋来信件的最佳理由。 经上次之他留她一命,她便知道,遥徽是重情重义之人。他不会失言。 有了这匕首,一切也都迎刃而解,她不用为难。 难怪那日他态度转变剧烈,还有林琅那日最后加上的嘱托。现在她终于明白,竟是这一段原委。 如此也不难解释,为何林琅和任意风对她关照有加,多半是由于父亲曾经的缘故。 一时间,她庆幸父亲留下这些,让她能够一次次化险为夷。但想起刚刚老人的话,她又不禁埋怨父亲,若没有放弃高位权势,自己又何必奔命求活。 重行握紧匕首,可是如果父亲在位,她怕是再也没有小公子了。 思绪百转千回,她一时竟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怨恨。可此刻不是由于这些的时候,现下她手边还有几个麻烦。 这老人知道这么多内情,想来曾经真是王庭中人,只是看他如此落魄,又能开出千斤黄金的高价,便知他大概就是那小宫女口中,贩卖消息挣得不少的宫人。 林珝正搜寻。 重行思考一二,继续问道:“遥徽仍在狱中,老人家求这有何用呢?” “当然是保命要紧,我自有方式与殿下联系。” “什么方式?”重行忍不住又追上一句。 这一句,拉起老人警觉,“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想要咱家消息?你做梦,想都别想!” 说罢,他朝重行啐了一口,要恶狠狠来夺,粘的胡子眉毛都要掉了。 重行左右闪避,推了墙踢了房动,静闹得不小。 听到有人过来,老人家慌了神,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拖着重行又哭又喊,“姑娘行行好,救人一命积福积德。” 短短时间,就有三幅嘴脸,重行不得不佩服。 她本来想留下些钱财,放老人走好了,结果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竟不知从哪里摸出毒虫,要放到重行身上。 上次寒烈的恐惧瞬间袭来,管不了太多的重行挥刀砍去,虽然没有出鞘但力道也有十成十。 那宫廷老宦远远飞出。 重行检查身上无恙,放下银钱在损毁的房子前,也立刻逃了。 离开华市已经天边微明,顾不上太多梳洗过后,重行提前来了刑狱,与当更的同僚换了值,两头都巡视过一轮,来到遥徽门前。 说来今日也奇,重行头一次见他睡了这样久,以往都是换值前他就梳洗整理妥当,静静坐着看书。 今天一直等道星河过来巡查,他才将将醒来。 难道是有些不舒服,重行想要问一问,走到他跟前又把话吞了下去,最后只好就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手搭在匕首上的珍珠来回摩挲。 或许是看得太久,遥徽回过头看见她站在外面,一副心不在焉,微微吃惊。 担心她不好,他随手将头发挽起来,直接走过来,站在距离狱门一一丈的地方低声问道:“今日怎么了?是不是最近不顺?” 神情温和,眼眸中殷殷有些担忧,亦父亦兄般的关心。 倒让重行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想说的问候也堵在喉咙里,想起扶余的要求,竟也有些说不出口。 他仔细看着她,重行一时也说不出好或是不好,只好站在那里,微微低下头,不敢看他。 好似察觉她有难言之隐,遥徽想了想,于是轻声说道:“若你需要帮忙,又不便说出口,可以写在纸签上。我是真的想帮你,你不必与我客气。” 他温柔的样子与之前天壤之别,给了她莫名的底气。 重行踌躇一二,终于还是拿出匕首向前一递,低声说道:“确实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出手帮忙,请殿下践行此诺,替我写一封书函呈给龙族王君。” 此言一处,遥徽大震,既震惊于她这么快就了解这匕首的来龙去脉,又震惊于她竟然会如此恳求。 直觉告诉他,这个小丫头近日一定不安定。 他几度想要询问,但看她一脸决绝的样子,便明白他问不到实话。 看着她的眉眼,想起若若已经康复,自己也即将离开刑狱,遥徽决定答应她,继而低声问道:“你希望我向父亲写什么?” 依旧平和而温润,没有动气,重行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深呼吸一口气,重行直起身子,小心回答道:“希望殿下能让茗菀从罚域里出来,和她的女儿佳玉团聚。” 原以为是棘手的大事,没想到竟然又绕回了她。 遥徽蹙眉,却又不愿意出言责备。 难道心里还是过不了这道坎吗? 若是求职求官求财,遥徽倒觉得没有什么,这才是人之常情。 但重行如今是在一件小事上来回纠结,这就不是适合神官官场的品性,能力不够还是其次,心性不坚左右摇摆才是神官大忌。 他希望她能换一件事,不是不想做,是这件事情太无意义。 “可是你也该清楚,只有一诺,一次机会,确定要为了她就此用掉吗?” 遥徽又问了一遍。 但重行想好了,就不会更改,她已经决定要如此,她要替小公子拿到无执佣兵团的这份人情。 这是为小公子,也是为她自己。 重行点点头,十分坚决, 遥徽知道已经执拗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那你今晚过来取吧,然后在明日早上清星河过来。你到龙族王庭在神都的府邸,需要有一个理由,星河为为你办妥。” 重行拜了又拜,心中大石总算放下,扶余那边也算能有所交代了。 没成想还未松一口气,星河匆忙走过来,看了一眼遥徽,有些需要避讳,拉着重行去了刑狱七座正厅。 一进去重行就看见许多神官和护卫,虽然不是寻常帝君出行的架势,但她看见几个昨天见过的熟面孔。 是那几个侍卫! 帝君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临,难道是昨天的事情泄露了? 重行心里暗道不妙,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 不一会而儿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传来,那个姑娘? 她来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不妙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身琉璃白,在昏暗无光的刑狱里,像月华倾泻而下。 这是重行第一次见到帝君。 竟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俊秀郎君,但目光如电气势非凡,不敢让人生隐瞒之心。 他一来,狱中竟安静下来,凶兽和魔族也老实许多。 难怪神域中有些势力的部族都盯着他后院那点事情。位高权重,灵力也强盛,加上一副好容貌,他又是龙族王君的外甥兼义子,性情端和也不阴鸷。 几乎十全十美,神官仕途也一路平步青云,一切美好得让人妒忌。 长渊没有端架子,让重行和落月略略行过礼后,便向落月问起近日刑狱的情况。 “上次妙音司遇袭后,神都各处的神官伤亡严重,刑狱中关押许多要犯,近日可有异常?” 重行站在一边,留心看落月的如何回禀,余光瞥见帝君身后还有一位神官。 初看有些脸生,再看重行便认出来,那是昨日在长津酒家望见姑娘,曾与帝君同处一室。 今日的她娴静许多,眼睛却不听话偷偷四处观望,神官厚重的制服也盖不住她的灵秀,依旧活泼可爱,她和重行注定是不一样的人。 好在落月说得不急不缓,重行略微分神也能兼顾。 “回禀帝君,虽然不少神官伤亡离开,但好在刑狱中一切安定。上师云回安排妥当,下属神官也都尽心竭力。下官身边这位重行下师便是其中之一,兼领星河下师之职,至今未有差错,如今负责刑狱七座和五座的看守和长乐街巡视。” “原来这位便是重行下师,秉公执法年轻有为,本座十分欣慰。”长渊移了目光,这时才仔细看了重行,惊觉这眉眼竟与记忆中的人有些相似,不禁望了一眼向刑狱深处。 停留片刻,长渊轻轻点头,然后看向落月继续说道:“神都近日不安定,神官也有许多空缺,不日沧浪宫的神侍会暂时替补,你们人手上会宽裕一些。” “多谢帝君体恤。”重行和落月双双行礼道谢。 随即长渊领了身后的姑娘上前,“这是吟歌,今日巡视,就一并先带来。来刑狱七座历练,还请重行下师多担待。” “帝君言重了,尽心竭力是下官职责所在。” 重行应下,心里为自己捏把汗,这姑娘并没有神阶,并不能很好胜任神官的职责。 落月看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数,只是难免觉得奇怪。 高级神官身边的神侍补缺,曾经有过不少先例,昭告诏书昨日已经收到,本想今日交代下去,帝君竟为一个人亲自来了,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落月想起前几次通信,落云只言片语中提到的传闻,只可惜以往都是哥哥与族中打交道更多,所以许多事情他亦不甚了解,只能等兄长回来再说。 交待几句,长渊照例入刑狱深处巡视,吟歌跟在旁边,重甲神军跟随其后。 重行和落月被留在刑狱正厅,总算能缓一口气。 落月望了望那边,小声重行安慰说:“看来还有一段日子辛苦,只要熬到神官遴选就好。届时神官考绩会好看很多,也可多用些心在神阶晋升上。” 重行点点头,诸般辛苦就是为了日后前途,她成为神官想第一日就想明白了,没什么可抱怨,可想到那姑娘,还是忍不住问落月。 “即使未过神官试炼,普通在官署工作的小吏也至少需得神位的资格,那姑娘并未参加神位晋升测试,仍是普通白身,直接来刑狱是否过于危险?” 落月沉默片刻,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按道理吟歌没有资格过来,但她有帝君赐予的神侍身份,便也不算违背神官守则。 神侍是侍奉上官之人,神官到达神位三阶便可收神侍。能否神侍只看上官意愿,并不强求神阶高低。 各部有势力的家族让后裔历练时,若不能顺利成为神官,便寻找高级神官自荐为神侍。 有的自身实力足够,闲言碎语自然少有,有的自身还应修炼,就看神官的身份和交情了。 落月沉默之时,重行就明白大半,打破了沉默,“明白了师父,我会竭力保护吟歌的安全。” 见她没有抗拒,落月放心大半,但这件事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一句,“尽力而为就好,我得闲便过来帮你。”决心尽快把这姑娘的身份弄清楚。 重行莞尔一笑,这本就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虽然不太意外,但刚刚印象里好似不染俗尘的人已然坠落,只余下高位气派让人另眼相待。 长渊径直走到遥徽门前,这是他来这里第三个目的。 遥徽已经察觉,盘腿坐在榻上静候光临。 “好久不见了。”长渊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随即不忍心,垂首轻叹。 遥徽波澜不惊,瞥眼瞧见外面的阵仗,迅速掠过吟歌,对上长渊的目光,“帝君别来无恙,声势更盛从前。” “你今日可曾察觉有异,妙音司遇袭一事虽已处理妥当,但随之有一批神官接连遇袭,尤其以武将居多,玖枢归家多年,前日亡于家中,七十二刀粉身碎骨。” 他们都是当年对抗修仙者与叛军同盟的战友,盟军中有一位将领犹善刀术,七十二刀斩为其绝技,当年蒙军盟军战败,他亦不知所踪。 听见七十二刀时,遥徽眼睫轻轻一颤,他见识过这手段,对玖枢的下场更是震动。 他不会是例外。 “卷土重来亦是寻常,只是如今我是戴罪之身,深陷神都囹圄,不过每日睡足八个时辰,休养生息罢了。” 这并非玩笑,近日他常常需要睡得久,否则会有不适。 长渊心里不是滋味,“你还在怪我?” “帝君多虑了。”遥徽别过脸,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仍是淡淡的语气,“我不过是珍重自身,已经过了八百年,等着恢复自由而已。” 长渊无言,只好望着他。 吟歌知道两人恩怨,但瞧他们说话实在无趣,玩起腰间的法器。可以破除封闭区域,长渊给她逃命,但需要配合心诀,她运用并不纯熟,从未成功过。 啪嗒! 本来只是试试,却不知怎的直接把遥徽狱门打开了,连带两层结界一起。 遥徽惊了,长渊也惊了,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吟歌身上,吟歌忙捻起练习多日的口诀,想把结界合上。 “帝君是想提前特赦吗?”遥徽一动不动,睨着那边打趣道,“选这样一个丫头过来,专给刑狱的神官添堵?” 终于在吟歌重复第五次失败后,长渊瞥了她一眼,无奈亲自动手,之后吟歌终于老实了,不乱瞟也不乱动,像只鹌鹑乖乖站在原地。 看着他们的样子,遥徽戏谑道:“古灵精怪或许能出奇制胜,但帝君可要万分小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别到时候得不偿失。” “我自能把握。”长渊回答。 帝君又向落月交待几句,留下吟歌后离开,今夜换落月陪她值守刑狱。 重行得了休息,却无法轻松,暂时无法拿到信函。瀚崖那边就要演兵,茗菀在龙族罚域状况未知,她没有更多时间消磨。 第二十七章 吟歌 第二日重行上职,吟歌跟着落月一起出来迎接。 落月心里不安,转身正要再嘱咐两句。 吟歌撇撇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轻轻拉起落月袖子撒娇,“落月师父,昨日你说了一边又一遍,我耳朵已经起茧了。再说有重行姐姐这么厉害,在一边看着怎么会有错呢?重行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她大大咧咧地随口说出来,无形之间把担子丢了出去,重行一愣,只好笑笑。 落月想起昨晚一点一点教了很久,今早又已经考教过一遍,吟歌确实敏捷机变,一应对答如流,可见帝君在沧浪宫里也费过心思。 被吟歌磋磨不过,落月只好望向重行,“你素来稳重,我信得过,但还是要多加小心,这里的要犯凶险,切不可出差错。” 除了自身职责,还要担上吟歌的安危,无故多了责任,要耗费更多心力,心里纵是有些不愿,重行也只能平静应下。 如今刑狱多了一个人,有些事情便不方便了。 想起这堆起来的许多事情,今日执勤还未开始,重行突然感觉身心俱疲。 吟歌新到任,对一切都兴致勃勃。 昨日落月说明刑部各处和一应规矩,今日重行需要带着她进一步熟悉刑狱,以及巡视和各种情况的应对。 吟歌已经迫不及待,试了试腰间的神官佩刀,自来熟一般突然靠得重行极近,轻快地说道:“下师,我们开始吧。” 重行下意识要后退,想起她是沧浪宫神侍,又与长渊帝君关系不同寻常,站在原地笑笑掩饰过去。 再次检查好装备,两人一起进了刑狱。 巡视不久,重行便觉得有些不寻常。 凶兽锁在刑狱靠外的地方,今日它们全部都格外焦躁,往日只有其中一二行为乖张。 今日好似她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起来,甚至拿玄铁长棍警示也没有作用。 想起上次妙音司遇袭之前,刑狱各处也曾出现这样的异象,重行警戒起来。 尽管有重锁和结界,她还是把吟歌挡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 越往刑狱深处,关押的犯人也越凶险。 吟歌十分轻松,丝毫没有恐惧。她才第二次过来,能如此无畏,重行又有些佩服,她自己入职近一个月,才完全适应。 顺利到达遥徽所在的刑狱最深一层,重行才慢慢放下心来。遥徽能心甘情愿依法受刑,说明他是维护神都刑法之人。 即使有意外,他有能力协助,也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放松一瞬,左边原本沉睡的魔龙突然暴起,竟冲破刑狱内层的结界,往外面直接冲出来。 重行迅速反应过来,正要抽刀威慑,吟歌却先冲上去,摆出神官应对的架势,十分标准。 重行大惊,紧紧跟在后面,随时准备保护。 虽然吟歌应对得法,但相比灵力太过弱小,一个人还不足以应付。 好在囚龙的重锁牢靠,它还没有撞到栏杆就被迅速扯回,重重摔在地面上。 吟歌眼疾手快,开始惩处法阵雷声阵阵。 重行大为震动,这不是她的阶位能驾驭的术法,忙上前看仔细些,竟是靠一枚形似绿玉的法器,可以光芒耀目不能看得清楚。 原来是有后盾,重行自嘲地笑笑,自己真是多虑,帝君肯放她过来,自然是准备充分。 吟歌被人庇护得极好,自然不必万事小心。 重行站在后面看着。 第一次将意外应对妥当,吟歌心里高兴,蹦蹦跳跳跑到重行面前,“重行姐姐,我做得怎么样?” 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干净纯粹得透亮,行为举止都坦坦荡荡,娇俏可爱的笑脸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心。 “吟歌神侍自然是极好。”重行微笑赞赏,心里不自觉喜欢这姑娘。 “那就好,多谢重行姐姐。”吟歌爽朗笑笑,继续往前走,神官制服的长摆也变得轻盈。 重行跟在后面,正要继续向前,一眼瞥见落在地上的银色钥匙,几乎从栏杆下垂手可得。 皱眉抬眼,正好撞上另一间牢房中叛贼犹叶的目光,她只隔咫尺之距,坐在牢房边,阴恻恻地笑。 对峙几秒,她起身往里去,重行才收回刀,拾起银色的小钥匙。 这钥匙虽小,却是用来打开重链枷锁,十分紧要。 重行小心收好,看向前面好奇的姑娘,心下一沉,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巡视至遥徽处,那姑娘停下来,似乎对他很感兴趣,就站在哪里看他。 遥徽原本在写东西,瞥了她一眼,迅速收起来,就这样望回去,却也没有恼怒,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在逗她。 重行走过来时,吟歌避开似的偏过头,向重行问起,“他日日就做这些事?” 知道她问的是遥徽,重行看了一眼,想起之前那些事情,拉了拉袖子有些心虚,只是低声回答:“刑狱中大多为此。” “原来你也不与他相熟。” 吟歌轻轻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转身离开。 重行匆匆瞥一眼遥徽,结合进来时的异象,心中更加奇怪,此时却不便问什么,只好一同离开,心里又记挂起那封信。 一日总算过去,今晚吟歌要去沧浪宫回禀,今晚是重行当值。 重行将各处检查一遍,确认各处无误之后,走到刑狱深处,信函已经封好放在地上。 她想要问些什么,可是遥徽闭眼躺在榻上,身子随呼吸微微起伏。 惊觉手腕处的红玉镯竟比寻常是微热些,心里莫名开始不安,重行观察他一刻,发现他竟是真的睡着了,只好轻声离开。 信函上笔力遒劲,却是她不明白的龙族古语。重行看不出什么,只能好生收起来。 第二日重行回到刑狱,正想着如何找机会去应龙主君在神都的府邸,落月竟然过了来找她。 “重行,这两日看我们可以又休息了。” “怎么回事?不是刑部缺人手吗?” 重行十分讶异,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怎会有休息。 “长渊帝君今日过来,想来是吟歌昨日回去的缘故。” “我明白了。”重行点点头,转身离开,却看见不少沧浪宫的神侍进入刑部。 第二十八章 罚域 进来的神侍长袍之下,尽数身着甲胄,并不寻常。 很快重行发现,他们守住了刑部所有的出入之处,这不是借调支援,而是一次对于刑部神官的封锁。 然后跟来的重甲神军与神色阴翳的帝君一同去了刑部东区,那里是高级神官的办公之所。 吟歌并没有回来。 重行察觉出不对,退回来刑狱值守的房间,落月正在那里,神色同样凝重。 “师父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重行上前问道,“刑部各处多了许多人值守,已经不能出入。” 落月眉眼间有些焦急,见来人是她,压低了声音解释,“具体为何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昨夜查出一位士师与魔域勾结,借回禀之机意欲在沧浪宫行刺。 追查之后,竟发现牵连甚广,不仅有神侍更有其他高位神官相关,帝君勃然大怒,今日刑部彻查。” 竟然是这样,重行惊诧不已,不禁也生出疑虑,神都神官纪律严明,遴选亦十分严苛,妙音司袭击如此精准,或许也是于此有关。 “看来我们得等在这里直至巡查结束。”手里还有那封信,重行心里忐忑起来,“之前这样的先例一般持续多久?” “神官关系简单,牵连不多,大概一两日。若是上师之上,要彻查的清楚,在职时间不同,那便说不准了。”落月回答道,神色却有些焦急, “从前倒也有过,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做神官,具体是何情况,这里怕是只有遥徽殿下清楚了。” 又和他有关,重行心里不禁琢磨起来。 很快神侍们就来了。 遇袭之后,刑狱七座和五座的官员所剩不多。只有下师五名,中师两名,还有七名从旁协助的小吏。 夜晚轮换值守,昨日留在刑狱七座,是中师落月和下师重行。今日早上重行与落月交接过,另一位换值的下师还没到,现下大概进不来刑部了。 刑狱七座的神官只剩下落月和重行。 重行的盘问和搜查都很容易,一应物品少得可怜,平日除了官署同僚,没有什么人来往密切,很快就结束。 落月因为父兄的关系,还需要龙族王庭协助,以及落云的回函。 这一无所有的身份难得为重行带来便利。 落月蹙眉却无可奈何,跟着他的两名小吏也之恶能等着。见一时半会儿不能脱身,他只好拜托重行, “今日下师星河的籍册要送回王庭,我不能一时走不开,重行可否听我去一趟?” “自然愿意,师父交给我,大可放心。”重行一口应下。 落月又递过来一枚玉牌,红绿双色雕刻有龙族古语。 有了落月的腰牌,她进去龙族王庭的府邸更名正言顺,那封信函交托也更加方便。 因为离开刑部已经是下午,加之这是替落月外遣,重行得了五日的时间。 一个时辰,重行就到了龙族王庭的府邸。 青铜大门恢弘气派,门口站着黑甲长枪的龙族王军,金色的瞳孔淡漠冷酷。 重行告知来意,又出示玉牌,其中一位查看之后,转身进门去禀报。 很快就有人出来迎接,竟是落月的哥哥落云。 虽然之前的事情,应龙主君已经不再追究她,但重行想起那夜,莫名心虚起来。 可现在已经不能退了。 “我还以为今日要耽搁,没成想竟托了重行下师送过来,倒是也省事了。”落云接过籍册,态度十分温和, “请下师进府中来,只是现在已经不早,还有些手续未办妥,今日还请留在此处,还望下师见谅。” “无妨。”重行回礼答道,跟着走进青铜大门。 眼睛瞬间被黑暗裹住,重行一时差点跌倒,好在落云及时扶住,低声叮嘱,“王君不喜光亮,因近日在神都,所以一应陈设如海夷王宫,请下师见谅。” 重行不禁有些窘迫,好在很快就适应,一心留意脚下,也顾不上看宫殿陈设。 落云走在旁边,心里却十分复杂,他无意间摸到那镯子,有些微热足以判断出异样。 穿过院落,又走回廊,三层还只是在外面。 星河也在这里,由父兄陪伴,他清瘦很多,与三个月前判若两人。 见到重行,他先是惊喜后又失落,最后却只笑着淡淡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重行心里不是滋味,一进来刑部,两人就是同僚,共事许久。 不到半年,物是人非。 重行有些黯然,此时安慰显得无力,只好叫他多保重。 随落云做好记录,重行回到房间,等四下无人是拿出那封信。 入夜,府中更加昏暗,明明在岸上,却好似在海底。重行换了衣服,熄掉灯火,静静等着。 信函之下,还有一张纸条,是遥徽留给她的提示。 龙族罚域在别宫地下,龙族王军和潜卫司都会在亥时换值,那时进入更好。 罚域有时限,一个时辰必须出来。 亥时一到,她伸手按在冰冷的青砖上,很快镯子里面的小龙竟慢慢爬出来,趴在砖块上,小小的翅膀一开一合。 接着地面上应龙的雕刻仿佛活了过来,由中间分退两边,变得光滑的青砖显现出一条向下的长梯。 狭窄而黑暗,望不到通向何处,却能有冷风袭来,隐隐夹杂受刑之后哭喊,令人胆寒。 观望片刻,重行拿着寒冰水玉,慢慢走下去,旁边只有黑暗。 走了约莫一刻钟,借着寒冰水玉微弱的亮光,重行看见一座闪着寒光的牢笼。 里面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覆盖无数的血痕,远远可以闻见腥味。 重行迟疑片刻,屏息凝神,继续走近。 地上的血污还没有干,受过一些刑罚,女人的眼睛空洞,容貌没有很大损伤,只是十个指甲被拔掉,手指怕是再不能抚琴。 重行试探着低声问了一句,“你可是茗菀?” 那女人蓦地抬起头,正要询问,一眼看见那殷红的手镯,脸上惊讶的神情立刻转变为愤怒,几乎尖声惊叫起来,“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没事?” 重行立刻便确定,未免引来暗卫,拿出那枚金色莲瓣的坠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是来帮你的,如果你想佳玉无事,请暂且安静下来。” 说起女儿,茗菀顿时停下,愤怒地盯着她,几乎要把栏杆抓印来。 第二十九章 归来之人 时间不多,重行尽量说得简练直接。 “明日我会把遥徽殿下的亲笔信函呈上,大约两日你应该就可以离开。届时你需要记住,你是奉殿下之令行事,为求保险才在华市中寻求消息。 你与殿下并不相熟,因事请紧急不得不如此。你与殿下联系是通过云台,只是此人你只那日见过一次,并不清楚来历,是他来找到你。 之前未曾坦白,是因为立下誓约,你畏惧殿下的势力,所以不敢轻易擅自违背,你明白了吗?” 茗菀听罢,却不愿意说话,眼里含着泪。尽管此时在龙族罚域中,浑身上下已经血污斑斑,但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足以牵动人心。 她远比重行想得倔强。 可重行是女子,可怜她但不再心软,等待片刻后,她继续说:“长津酒肆最近出了状况,难以为继;佳玉的身子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不答应,宁溪撑不下去。” 说到女儿,茗菀焦急起来,入云台就是为了孩子,此时只得软了下来,捂着脸再三哽咽。 最后她点点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地上,背过身去低声说:“我答应了。” 重行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说下去,只听得茗菀继续幽幽的声音,如泣如诉为委婉动听。 “可你知不知道,我如此冒险,也是为了我的夫君。他在瀚崖病重,大伯在佣兵团,入不得神域。 那座刑狱的没有上师,那里驻军的舆司马云骁代为执掌。云骁为人清孤傲,但重情重义,是遥徽殿下的旧部。 现在却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茗菀心如刀绞,却已经无可奈何。 重行缓缓抬眼,看着她平静说道:“路未必只有一种,等你出去之后,先去长津酒肆看看佳玉,或许就柳暗花明了。” “所以你有办法是不是?”茗菀听出她话里有话,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急忙走近一些, 但看到她手上的镯子,又不禁有些疑惑,“可你是殿下的人,又如何有别的法子?难道......” 重行拉了拉袖子,只是低声说:“你有你的牵挂,我也有我的不得已,何必苦苦追问。姑娘保重自身,时辰不早了,在下告辞。” 重行说完,将佳玉的坠子放在地上。 转身之际,茗菀将坠子小心拾起,缓缓贴在脸颊。 她抹着眼泪,低声说道:“我知道那晚是你,若我成功出去,你会得到我的报答。” 重行听到此言,没有回头,继续沿着楼梯一直回到房间。 她刚回到地面,雕花的青砖再次合起,趴在地上的小龙,再次爬回腕上手镯。 回到镯子里,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要明天将信函交出,这件事情便完全了解,真真正正完全了解,接着便要去找他了。 只怕这一次脱身想来会更不容易。 重行不想继续忧心他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她是对茗菀说,也是对自己说。 忧心只是徒添烦恼。 第二日她醒得极早,只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实在晦暗如深海,呆的太久易让人生出恐惧退缩之意。 刚准备妥当,落云过来了。 原以为他是过来请她做完记载离开,没成想出去之后却看见一列整齐的龙族王军。 等来落云的一句话。 “重行下师,王上想要见你,请随我来。” 重行瞳孔一震,突然觉得口舌干燥,却只能微微一笑,看向落云答道:“正好,我亦有信函需要呈给龙族王君,请落云将军带路。” 她答应得如此容易,落云也可省不少功夫,态度自然有不会强硬。 重行跟着他继续往府邸深处走去。 走向府邸深处,重行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往里走去光亮越来越多,露出府邸原本雕梁画栋的奢华。 相比之下,遥徽的私宅可谓是简单朴素了。 走入正电,应龙王军已经到了,坐在正堂上。 旁边没有侍女守候,也没有后妃伴驾,尽数是重甲的侍卫,林珝也身着软甲站在一旁。 堂下没有其他大臣站立,只有另一人端正坐着,容貌与王君相似,只是要年轻许多,看来他便遥徽的嫡亲哥哥,王太子昭徽。 重行迅速打量一圈,心里便有了数,这里只有遥徽的父兄和他父亲的近臣,多半是不是为了公事。 重行想起之前应龙王君的命令,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辩一辩,便不卑不亢行过礼,参照下师参见个各神族君主规制,然后拿出那封信函。 “见过应龙王君,下官有信函呈上,还请王君亲阅。” 落云从旁接过,双手奉呈。 昭徽看清重行的眉眼,虽然不动声色,但重行知道,他们都见过若若,自然清楚她像谁,便知道今日不能轻易离开了。 应龙王君拿到信封,拆开了看过,脸色已经不好,接着叫人将信函给了王太子。 重行觉得应龙王君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几乎要将她撕碎成千万片,心里竟有些发怵,觉得这次自己属实有些草率了。 昭徽看过之后,无奈垂眼,将信信笺折起来收好,不发一言。 “本来那晚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没成想这一次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重行刚一抬头,只看见藏青暗金的衣袖落在眼前,一阵剧痛过后,便失去意识倒下。 “父亲,手下留情。” 应龙王君亲自从王座下来,出手狠绝不留一丝余地。 他见不得神官不老实,更见不得有人借旧事,将自己的儿子拿捏。 昭徽看出来端倪,顾不得礼数,竭尽全力,一边拦下一边说:“这小神官的性命不算什么,但父亲也该考虑皎皎。 上一次,几乎要了他的命,这一次,难得有容貌相似,就当是慰藉也好。皎皎不好,阿娘也会心痛。” “迢迢,你已经把他纵容坏了。”应龙王君神情冷酷,不想留有余地,却也收了手,“但是她,我必定留不得。” 他回过头正要叫侍卫拖走重行,却看见重行手腕上的小龙攀上重行的手腕,接着重行如提线傀儡一样,缓缓坐起身。 倏忽她睁开眼睛,却一副与父子两人一样的金色瞳孔,接着她缓缓一笑,神情却像极了遥徽。 侍卫们停了下来。 安静中,只听见重行说了一句。 “阿爹,哥哥,好久不见。” 第三十章 了结 遥徽附身而归,昭徽有些欣喜,他许久未曾去过刑狱见他,但很快又不禁皱眉。 这是消耗自身极大的术法,想起落云昨日回禀,他微微愠怒道:“简直是胡闹,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 王君看着地上的人,几乎怒极,但此刻也舍不得打上去,指着他的脸说到:“八百年了,真是亏没吃够,还不长记性。 你为那个人类女人真是疯魔了,现在来个眉眼略微相似些的,就把你迷得魂都没了。 我当初就不该放过她,现在还没出来,你就搞出这些事。等你出来,还不我这王庭直接掀了。” 遥徽自然不会认,当即就像反驳,但他自己也清楚,尽管父亲和哥哥纵着他,可是真惹急了父亲,父亲说到做到一定会杀了若若。 他言出必行,不会让重行陷入绝境地,可他也立誓,一定还若若安乐顺遂的一生。 此时他亦低下声音,端正姿态,神情严肃地回答父亲说:“阿爹误会了,我当初答应放下便是真的放下了,以后也绝不会和若若纠缠。 只是她与儿子是结发夫妻,既然曾是枕边人,终究是有情分在。看她因引渡术法早亡,儿子又于心何忍。 阿爹对阿娘深情不移,儿子虽然不及,但做不到袖手旁观。还请父亲成全,也放过若若。” 王君没说什么,但怒气已经笑了大半,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 昭徽也扶着父亲低声劝道:“皎皎已经想明白,既已又打算,父亲也不必心忧,有始有终也是圆满。” 平复好心绪,王君看向地上的人,“若若那件事就不追究了,这个神官无论如何我是一定更要料理。 之前去拿木盒是你授意,我便不管了。但今日她能哄得你写信为她救人,只怕来日就不是求你援助那么简单。 要么叫她辞了神官,以其他的事情谋生;要么就调到神域边疆去,离你远些。天天在你面前晃悠,顶着这么一张脸,我看你迟早又要把自己搭进去。” 遥徽无奈,他又不是傻子,之前见识过美人计千千万,何至于此。 他取下重行别在腰间的匕首,双手呈上给父亲,继续解释道:“父亲明鉴,她是故人元烨之女,这一次纯属是践行故人之诺,绝对没有其意思。” “元烨?”王君自然知道,接过匕首仔细探查,片刻之后神情凝重起来,昭徽亦发觉其中原委。 交还过匕首,应龙王君换了语气,平静却难掩嫌恶,“如此那更不该留她在旁边。 你知不知道,她母亲不过一个舞姬,迷得元烨抛了王位,弃了多年的筹谋的根基。 就算你要尽故人之谊,打发人过去就行,你不方便还有你哥哥,以后少见些,最好不要见。” 这话实在不好听,遥徽皱眉还要继续争辩,昭徽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那晚之后,所有可疑之人我们都细细查过。 她在神官籍册的来历上清清白白,是普通白身的身份,可见元烨离开之后,背后却有别的势力存在。 你久在刑狱中,不知外头变化,父亲是为你筹谋,如此也是为你好,好好修养身子,神都不太平了。” 至此遥徽也不能多说,只是行礼说道:“还请父亲和哥哥善待若若,放过重行。” 王君没有说话,缓缓走回高台,昭徽替他答道:“这是自然,只是你自己要心里有数,多多保重,我们和阿娘等你回来。” 遥徽看着父亲的身影,再拜之后终于离开。 之后王君下令叫落云把重行带回去。 龙族王军离开,留下潜卫司在场,应龙王君交待:“今日的事情不可让皇妃知晓,包括王后那边。 你的他的哥哥,也是未来龙族的君主,剩下的事情交由你处理,是历练也是考验,别太纵着他。” 昭徽行礼应下,心里左右为难,好在还有时间让他安排。 重行醒来已经是晚上,睁开眼只觉得这房间比昨日明亮许多,却周身疼痛难以起身。 艰难挣扎时,旁边有一道温柔女声向发问,“在下如碧,下师可是要起身?” 重行正纳罕。 一个身穿水蓝鲛纱,头戴珍珠华胜的娇小姑娘,轻轻将她扶起来,恭敬说到:“下师既醒来,先把药喝了,此药是王庭特制,内伤明日就可痊愈。” 重行接过碗,还没有说话,小姑娘就退了出去。 透过窗纱,她正向落云禀报。 片刻之后,落云进来,小姑娘跟在身后。 重行一口将药饮尽,静静看着落云,她对王君的意思并不明了。 落云示意如碧将药碗接过,然后行礼说道:“下师暂且休养,待明日身体好些,落云亲送归家,期间便由如碧照顾,有何事可告诉如碧,也可向我说明。” 突如其来的转变,重行有些惊讶,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但王君一定是放过她了,不禁松下一口气,这件事情总算是彻底了结。 同是她亦下定决心,下次绝不掺和王族秘事,否则就是赌自身性命。如果性命没了,前途自然也荡然无存,这一切就是得不偿失。 幸好她自己身体强健,这特制的汤药也十分奏效,休息两日之后,重行便痊愈如初。 回到家中,重行扫过四处,院落屋中并没有异常。 心里总算轻松下来,梳洗之后,重行坐到小几前准备煮茶,却在茶罐前摸到另一封信。 重行急忙拿出来仔细看,信封已经微皱,似乎还有风沙的痕迹,好似从神域西北的大漠而来。 信很厚实,上面却没有文字。 重行想起小公子,顾不了太多,急忙拆开看。 果然是给她的亲笔。 她的小公子,她的小平儿。重行看着信,眼泪就不自觉落下来,沾湿了衣衫。 信很简单,多是衣食琐事,但见他吃饱穿暖身体康健,于她已经足够。 看了又看,重行几乎爱不释手,许久才平复心绪。 信函里还有其他物件,她小心翼翼拿出来,一枚孩子带着的小银镯兼一纸笺,细看却是扶余的字迹。 上面写到,“梧桐巷,小山冈”。 重行顿时明白,茗菀已经去过平津酒家,自己的诚意已经送呈,主人已经接受。 他愿意见她了。 第三十一章 梧桐巷,小山冈 梧桐巷在神都南边,凤凰部族的王族和世家多在此处聚居,就像凤凰王宫所在的九翼也在神界正南。 数年她也随父母在这里住过,后来重返神都,为避免麻烦,重行除了上一次为咒术求药,几乎从不踏足此处。 如今再回旧地,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十分陌生。 梧桐巷和九翼的布局类似,同样依山而建,道路上下穿行。 “小山冈。”重行拿着纸条,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兜兜转转看,重行却走到凤凰王庭的别宫。这里气势恢弘,非寻常殿阁所能比,相隔不远就有凤凰的王军值守。 他们和龙族王军不同,凤凰喜好金玉,甲胄嫣红装饰金玉。这座别宫也层层高耸,光明灿烂。 凤凰的王远在九翼,别宫旁便没有许多规矩,这里有许多孩子捡拾地上的花瓣。 院子里几株株巨大的合欢旁逸斜出。 既然已经迷路,重行一时兴起,为了看合欢,跟随许多游人围着别宫一起走。 突然在满树碧绿于柔粉间,她看见一抹折旧的红绸,红绸之下面悬着一枚金铃,封尘的记忆如洪水涌来。 那时候阿爹身边只有母亲,膝下也唯有她一个孩子,自然宠爱万千视她作掌上明珠。 重行神情恍惚起来,身边喧闹,人声入耳。 “你看那里竟然有枚金铃,可我记得当今王上只五个皇子,并没有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重行不禁回头,却看见一对母女正在说话,发上黄金耀目,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母亲用团扇遮面笑着说,“那是为前王太子为摄政王时,为王族里唯一的公主挂上的。” 女儿听见王族秘闻,竟起了兴致,压低了声音好奇地继续问:“那王太子逝世,小公主去哪里了?” 母亲左顾右盼,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公主福薄,跟着父亲一起去了,陛下怀念亲人,所以就没有将金铃取下。 听闻不仅是这里,就连九翼凤凰的王宫内,一切陈设如故,一丝一毫都不曾更改。” 女儿眼中放出光彩,竟有些喜不自胜的神情,“未曾想陛下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了那位小公主。 若是她还活着,必然得陛下十分疼爱。母亲可知道那小公主叫什么?” “我也只听明王妃提过一次,因为陛下想起小公主难免伤怀,便不许人常提起这些旧事。我记得约莫是叫冉冉。” 冉冉,冉冉! 重行听到这里,顾不得避讳,几乎要上前去追问,却被人一把拉住。 重行急忙回过头,想要甩开,却看见是扶余。 她想要开口说话,扶余却做了噤声的手势,随行的侍从适时跟上来。 重行这时候才从旧事中脱离出来,被他们带着从这里离开。 不过一条十余步的小道,一座素雅的石门出现在眼前,上面赫然写着“小山”二字。 重行这才发现,小山冈离凤凰别宫不过一墙之隔。 进了院子,扶余立刻松开了重行的手,分寸恰到好处地走到一边。 里面一派广阔奢靡,只是外头看起来朴素简单。 “主人在水榭等候,属下直接带您过去。” 扶余在这里,竟谦卑起来,全然没有那日在长津酒肆的倨傲。 重行轻轻点头,但心中那个猜测却挥之不去,走了一小段路,终究忍不住要开口问,却被扶余再次止住。 “夫人既然已经听到,又在华市知晓不少。夫人是聪明人,这许多原因也不必明说了。” 听到这里,重行不再自讨没趣,将话咽下。 难怪陛下一定对他们一家赶尽杀绝,也难怪他愿意费下许多心思救她。 他从来都是一样,不做没有利的事情。 穿过几座设计精巧的院落,他们在湖边停下。 湖中有一座亭榭,四周轻纱的帷幕飘扬。 扶余独自带着重行穿过回廊,其余人全部留在岸边。 水汽的氤氲,檀香的陈厚,每走一步就浓重一分。 重行已经开始目眩,可是握在手里小银镯,已经让她回不了头。 他已经在坐在里面,微微佝偻的脊背,一头黑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身上,一张白皙瘦削的脸上,垂着漆黑的眸子。 重行进来,他缓缓抬起头,神色平和,眼神沉寂,里头盛着寒光。 “好久不见了,冉冉。”他轻声说道。 重行平静地望着他,这一路心绪已经平复许多。 “你瘦了许多,扶烬。” 他伸手摸摸脸,露出一点笑意,“老样子了,难为你还记在心里。” 重行兀自坐下,伸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扶烬看见了,却没有阻拦,只是说道:“你倒不把自己当外人,在神都近一年,你倒是有本事。” 重行没有避讳,手上的镯子完完全全露出来。 她知道他看见了,也知道他所言为何,没有恼怒,慢慢回了一句,“我求不得良药,自然只能寻些别的法子。” 扶烬打量她一眼,依旧神色平静,“如果要藉此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觉得你大可辞去。 你想要的容身之所依然会有,用陈茶做枫露茶,滋味我亦能接受。” 说罢,他满不在意似的,浅尝一口半凉的清茶。 重行瞥了他一眼,茶碗重重摔在桌面上,随即正声说道:“神官试炼,我资质优异;公务巡视,我亦独自承担。 既然先生冷眼旁观许久,对我如此评价,是否太不公平了。” 重行还想继续,可是看着他的神情,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只是心绪难平,用喝茶掩饰过去。 扶烬看着她,等重行放下茶杯,才继续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怼,我承认之前对阿梁怜爱更多,但一码归一码。 我知道你在刑部政绩上佳,但你自己算算清楚,遥徽也好我也罢,哪一件不是你逼不得已,被推着到无法回头。 一次又一次,甚至在长津酒肆里,竟然被架起来没有选择。现在是不过费些心力,你运气一直不错,尚能解决。 如果以后,一步一步上去,各个王族掺和进来,继续如此被动,是等着被当替死鬼吗? 刑部的神官往上是要去人间的,人间又是另一番景象,你一时不忍一时犹豫,怎么应付得来。 平儿在军中,你既然心疼平儿,不要耽误平儿的前程。” 重行哑然,他一直在背后,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她不能回头。 她不想拖累小公子,但她费劲千辛万苦离开,也绝不要再回去。 良久,她一字一句,十分坚定。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日后我绝不会如此,也一定会登上高位,平儿的助力你是我亦是。” 第三十二章 异常 扶烬看着重行,手握着茶杯,一时间忘记放下。 他一时间很难把面前这位神官和记忆里那个每晚偷偷哭泣姑娘联系起来。 她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但扶烬历经三朝,见识过大大小许多风浪,惊讶但不至于震撼。 很快他就恢复平素的神情,挂起一副和善的面容,“下师既有鸿鹄之志,那我便等着来日。” 天光将尽,重行郑重行礼,将那枚小银镯放在桌上,准备告辞离开。 刚要转身,就听见扶烬不急不缓开口道:“说起来还有一事,下师不妨再听一听。 瀚崖苦寒偏远,军中将士的情谊非比寻常,平儿每月一封家书,我长听他在心中提起。 虽说神军论功行赏,但如若有人看顾,我也多一份安心。下师若有心力,可每月望日来小山冈。 我们虽不是佳偶,但曾经也是枕边人。我这个老人家久居深院,希望有故人能一起喝茶说话。” 重行转过身,刚想拒绝,看见他发间出现的白发,拒绝的话却梗在喉中。 望日,是边境邮差每月归来神都的日子。 可重行也明白,扶烬不是耽于情爱之人,或者说他的情深意重,从来不是对她。 他为这个家族确实已经殚精竭虑,族中后裔即使不曾偏爱,也绝不会亏待,包括对平儿。 斟酌许久,她还是应下。 每月只是一日而已,更何况她也想多知道一些平儿的消息。 当初为重头来过,扶烬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个新的身份。 清清白白,不会有助力也不会再有牵扯,也终于自在。可是也意味着,平儿和她没有关系了。 可是断得干净,哪有这么容易。 从小院出去,重行看到不少侍从在忙碌,搬着东西进出,每一样都是粗看简单,细察却耗费万千。 扶余要服侍主人,只有普通随从送她出去。 重行也自如许多,语气亲和随口说道:“今日过来看望,竟不知道你们这样忙,还要你们这样伺候,真是辛苦了。” 送重行出来的是一批新人,并不来接她和自己主人的恩怨,只当是主人结识的神官。 见这位神官没有架子,便礼貌应付两句,“下师有所不知,是大公子终于愿意搬回来。主人高兴极了,这些都主人亲自准备,生怕大公子不喜欢呢。” 重行内心“哦”了一声,想继续问平儿,但觉得不妥就没有多说,安静出门去了。 扶烬坐在水榭中并没有离开,将那枚小银镯子仔细收起来。扶余把茶换了白兰新绿,站在一边侍候。 扶余有些不解,煮好茶后恭敬问道:“主人今日有些不同寻常,既然夫人与遥徽关系非常,为何不直接明说?” 扶烬看了他一眼,扶余随即改口,“属下愚钝,想着下师那日走得决绝,之后身中寒烈,主人也未曾出手相助。 今日主人却对下师如此宽和,属下一时想不明白,还请主人明明白示下。” 扶余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扣了扣桌面。 不一会儿,一位清隽男子拂开帷幕,行走之间衣袂飘逸,活脱脱一位如玉公子。 扶余见他先是一惊,而后止不住地欢喜,只是在主人面前,不得不收敛些,“阿予,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人间多盘桓一段时日。” 扶予微微一笑,倒没有忘了礼数,先是像扶烬行了礼,才回应了扶余,“事情还算顺利,便提前回来复命。” 而后将两信笺放在桌上,一张已经发黄,一张还十分崭新。 唯一相同的是,两张信笺上字迹相似,飘逸自如。 扶余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话都说不利索:“你从哪里得来的?他,他不是已经......” 扶予点点头,又拿出一枚金玉镶嵌的青凤,小巧却精致,接上了扶余的话:“是,或许真是他死而复生了。这是我同信件一同拿到,只是我灭见到他。” 扶余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向扶烬。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死,只是蛰伏人间,静待时机卷土归来。”扶烬缓缓放下茶杯,轻声说出来他们不敢说的话, “陛下多疑猜忌,从来不肯尽信于我,未雨绸缪倒为时不晚。平儿在军中许久,我也许久未见,突然有些想他。 人间是个好地方,总是难得去一趟,扶予大可多留一些时日。天下那么小,世事难料,大可碰碰运气,我这个老人家也可听听故事。” 扶予行礼,微笑应道:“那时自然,主人放心。” 扶余心里也已经明白大半,此时安静站在一边,缄默不言。 第五日,重行没有休息,直接回了刑狱。 这次回去刑狱却与以往有些不同。 这里不仅有神官,还有许多沧浪宫的神侍。 他们身披甲胄,存在于刑部各个地方,包括刑部中的各个刑狱。 虽然多了许多人,看守也更严格,重行却生出不安的直觉。 可他们是沧浪宫的神侍,若他们有问题,那甚至帝君也不能信任,可这就太荒唐了。 重行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整理好了心绪,去刑狱正厅找落月。 还未走近,她就听见吟歌声音从里头传来。 落月在她身边,旁边还有往日帮忙的效力,甚至刑狱七座五座的神官。 这样其乐融融的样子,重行从未见过,他们仿佛是一家人。 吟歌好像比重行更属于这里。 重行这样过来,竟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想要退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吟歌看见她,高兴得挥挥手,“重行姐姐,你回来了!” 后面的神官们看见重行,顿时安静下来,恢复往日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才是重行熟悉的他们,却不是真正的他们。 重行不仅有些羡慕,但也明白许多事情不可强求,她自有她的路。 礼貌回应之后,重行向落月回禀后,回到刑狱。 这一次她又和吟歌一起,负责巡视刑狱七座。 晚上换值的时候,重行和吟歌分开巡查。起初一切正常,直到重行听见铁链落地的声音。 难道?!重行瞬间明白,往吟歌那里奔去。 第三十三章 心乱 骤然间四面摇动,顿时天旋地转,整个刑狱陷于一片动乱。 打斗声已经穿墙而来,可想而知已经十分激烈,异常不是发生在这须臾之间。 可此时重行依旧没有听到警报,吟歌并没有按规制行事。 整个刑狱七座都如此异动,所能预料的最坏结果,不是他们一个神为一阶的神官和一个尚无神位的神侍所能承担。 如若这里的要犯逃脱未能及时阻止,神域百姓将受到极大危害,刑部也不得不派出更多神官追捕。 吟歌的安危重要,关系到重行神官的前途。 可其他神官的安危,还有许多在神都的百姓更重要。 理清轻重缓急,重行先去了刑狱正厅,击响铜铎发出预警,转而向另一头奔去。 果不其然,吟歌使用法器,正与挣破牢笼的黑龙对峙,全然不觉自己将要进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四周的魔兽和其他囚徒,见黑龙成功逃出,也纷纷对刑狱的监牢和法阵跃跃欲试,绑缚他们的铁索出现裂痕,已经不是难以突破的阻碍。 好在吟歌目前勉强还能应付,重行能腾出手料理其他不安分的刑狱囚徒。 重行先结出法阵,将每间还有破开监牢加固,然后找出了这层刑狱中铁索备用的机关。 逃逸受阻的囚徒更加狂爆,重行用玄铁长棍引出惊雷,制服其中几个,囚徒们便安静许多,气势也削弱许多。 趁此时,重行将神官佩刀插入机关,这时候破裂的铁链开始愈合,备用的玄铁重链将这一层所有的刑囚再次锁住。 此时只需要料理逃逸的黑龙就好。 吟歌虽有法器,但黑龙也是当年翻盘神军的先锋,虽然在刑狱数百年,灵力已经退化许多,但此时也逐渐占有上风。 时间拖得越长,对吟歌而言,体力会渐渐不支,制服的概率会越小,她自己和重行都会越来月危险。 重行停下来,一边修整,一边看那黑龙的破绽。 黑龙虽然突破刑狱监牢,但是尾部的神钉仍牢牢定在地上,不过是因为巨物,身体庞大力量强盛。 背上的龙鳍被削平,还未曾长出来,露出没有鳞甲覆盖的脊柱。 等吟歌落下,不知何处下手时,重行叫她顾好自己,借助倒下的柱子跃到空中,将玄铁长棍狠狠向二三节的间隙打去。 黑龙应声倒下,未免它再次暴起,重行拔出随身携带腰间的匕首,向脊椎处插去,没有置它于死地,但使它没有力气再起来。 黑龙倒在地上,眼中失去光彩,嘴角一翕一合,昭示它还留有一口气。 重行长舒一口气,总算解决了,回头却看见犹叶正在身后,将地上的吟歌制服,手里还拿着那枚帝君所赠给吟歌的青玉神器。 看见重行已经行云流水料理了黑龙,不禁也小小赞叹一句,“果然是天赋异禀,着实是厉害,只可惜身后却交给了不安分的人,啧啧啧。” 慵懒的语调,柔软的声音,却无形让重行心惊。 犹叶所在那一层在更深处,重行明明记得她已经检查过,铁索和监牢的重锁都是好好的,一应法阵结界也是。 只在一瞬间,重行举起刀,逼近她问道:“你怎么会出来?” 犹叶娇娇往后躲了躲,将吟歌抵在身前,撒娇似的嗔道:“下师吓坏我了,我怕刀。” 重行眼神坚定不为所动,一边看吟歌的状态,一边思索该如何处理。 吟歌是帝君身边的神侍,她绝对不能出大事。 对峙片刻,犹叶继续以魅惑至极的语气说道:“下师要救她,这又是何必呢? 我昨天只是撒了个小谎,流了几滴眼泪,说独身在此无能为力,想给我的爹娘和妹妹绣经祈福。 这小姑娘一时心软,竟然说给就给了。还有今天的黑龙,真是不住地给下师添麻烦。” 这时候吟歌突然反驳道:“我没有,根本不是她说的这样,重行下师事实也不是你所看见的那样。” 吟歌眼神真切,并不像说谎。 虽然她添了不少麻烦,但重行依旧决定救她,随即握紧了刀柄,准备出击。 犹叶虽然挟持吟歌,但她是以蛊惑见长的囚犯,因为曾在神域其他州郡魅惑多人男女皆有,才得以数次逃脱,最后被才被关押在刑狱七座。 但论灵力高低,她如秋叶亦折,重行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赢她。 心里做好准备,重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奋力出击。 不过眨眼之间,吟歌已经被重行护在一边,犹叶的拿着青玉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 见吟歌无事,重行把她放开,此时重行已经没有心情安慰她。 总觉这刑狱安静有些突然,好似被安排好一样,有什么正等着他们过去。 而且重行很早就发出预警,为什么过了许久,仍没有神官前来支援。即使神官人手不够,可已经有许多神侍支援,这同样也不应该。 重行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犹叶出来的更深一层刑狱,也是遥徽所在的刑狱,那里是更为危险的要犯。 犹叶如此行事,绝对不是独自一人,她背后一定有人安排。 事已至此,重行不敢轻易去更深处,转而将刀刃逼至她颈边,冷冷问她:“你们同行之人还有谁,背后又有谁的助力?” 犹叶先开始还是惊慌不已,带着哭腔祈求重行放过她,支支吾吾正要坦白。 这层刑狱一边,神侍明黄的衣角,犹叶却突然狂妄起来,眉眼弯弯声音尖细威胁重行,“这么久没有来援,下师不觉得奇怪么?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完,她伸手刺来银针。 这银针每有力道,重行很轻易就避开,针落在地上。 担心吟歌的情况,自己又不能分出身来保护,重行回头想嘱咐吟歌顾好自己,却看见一剑横亘而来。 重行一时惊诧,差点没能躲开。 这是,沧浪宫神侍中,属于重甲神军的佩刀。 刑狱深处,遥徽亦察觉异动。因为以往多次的经验,他明白这绝不是寻常之事,所以自上次重行取信之后,每日即使疲惫也不再多睡。 他为行动方便,将长发束起,站在监牢正中,警惕四周的动静。 突然数道光线从四周袭来,碰到物体的瞬间化为利刃。 遥徽挥手召唤出一杆长枪,折断些许又躲开些许,终究只是划破衣服,斩落几绺发丝。 重锁丝毫未损,栏杆出现许多裂痕,结界和法阵被批开。 一个黑衣男子,衣料轻柔飘扬,银质的面具半遮着脸,双手提着两柄薄如蝉翼的翎刀,轻巧走进来。 “没想到八百年未见,你还是这么厉害啊,遥徽。” 语气轻佻,眸中尽是杀气。 遥徽并不在意,以不屑回应,“你还是只能做偷偷摸摸的事,七十二刀斩不过如此。” 寒江挥刀,准备再战,“能成事就好,偷偷摸摸又如何,你不用担心,今日这里的神官也要跟你陪葬。” 遥徽这时候,明白了这异动事为他而来,看来今日的值守的神官要陪绑遭罪了。 但此时他骤然想起,今日执勤之人,一位是长渊送来历练的丫头,另一位是提前归来的重行。 他不在意微末神官,但他心牵故人之谊。 只一瞬,遥徽的心乱了。 第三十四章 生机 可心乱乃兵家大忌,对阵之人必须集中精神。 遥徽只是分神一瞬,右手臂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即使他立刻就反应过来,换用左手拿长枪格挡,但终究力有不逮。 寒江不贪多,有十足的耐心对付他,速度远远胜于多年前,能力一远远胜于多年前。 如此一击,只是将他面上面具击碎,露出从嘴角至耳际的伤疤,狰狞纠缠,深红可怖。 寒江八百年苦修,只为一朝能报仇雪恨,为脸上这一道疤,也为数千为遥徽所灭的族人。 遥徽的右手血流如注,长枪自然是拿不了了,但自小修行的底子还在。纵使被困于神刑狱多年,也不是随便什么宵小能随意碰瓷。 他抬头向外望了一眼,整个刑狱已经躁动起来,仅凭重行一人,绝对不足以应付这样事先预谋的困境。 而且既然能来到他面前,便意味着整个刑狱他们已经来去自如,那么神都的刑部已经不再安全,神官和神侍必有内应。 长渊这一次太过冒险了。 遥徽担心重行会在此殒命,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拖延。 “本来打算放过你,既然你如此不惜命,那我就成全你。”遥徽瞥了他一眼,挥袖震碎将他重重锁住的铁链,一步一步向向寒江走路。 他手下败太多,枪下的亡魂亦无数。 如果不是因上次长渊来过,说起玖枢的事情,他早就已经忘却了。 寒江间他如此轻易挣脱开铁索,便明白他对于遥徽还是低估了,双手竟然有些无力。 一瞬间,记忆里浴血而来的冷面修罗,再次变得明晰,压迫感迎面而来。纵使在修行时预演多年,上次也成功击杀玖枢,如今再次直面他,还是被他的气势震慑。 他的右手已经不能用,可寒江发现自己仍不能接下他单手一击,浑身的骨头几乎要碎裂。 强大的灵力把他比如死角,要不是犹叶过来,夺过铜镜挡在两人面前,他们都要成为遥徽枪下亡魂。 一时疏忽,没有防备,遥徽看到铜镜,当即止住,脸色瞬间冷下来。 寒江倒吸一口气,几乎还在惊恐之中,此时还是犹叶冷静一些,强压下恐惧,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知道殿下厉害,以一抵百也是可以,可若若姑娘呢?” 她染有丹蔻的素手在经商一挥,一张熟悉柔和的睡颜立刻映照其上,遥徽此时才低头看向他们,手上的长枪也跟着转向一边。 “你们倒是准备得妥帖。”语气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许是感觉到还有转圜谈判的余地,犹叶顿时有了底气,竟嗲嗲地对撒娇似的威胁起来,“果然传闻不假,殿下这可是犯了神界大忌。” 寒江反应过来,顿时以翎刀指向若若,还带有一丝嘲讽意味,“殿下情深意重,令人感动。可如今殿下并非巅峰,之前经过天雷极刑,年年都会有几日难以支撑。 我愿意成全殿下的情意,给殿下两个选择,要么我们将这人类女子杀了,要么殿下自己废了双手。” 遥徽蹙眉,有些迟疑了。 他自然要保全若若,但他也不是傻子,废了双手,难道让他束手就擒,一心一意等死吗? 他的确这几日因为天雷的极刑,难以支撑,灵力不足以在此时继续保护若若。 可之前重行施行过秘法。他们伤不了若若,重行会代为承担。只是遥徽担心,以重行现在的状况,能否撑下多一重冲击。 他不想对不起故人,可如今不得不走出选择。 犹叶和寒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两难的神情,全然没有八百年前的果断和决绝。 瞬间的优势转换,让他们惊喜得猝不及防。 拥有软肋的强者,也不足为惧了。 可高兴不过一瞬,他们看见遥徽的嘴角微微带笑,然后便是闪着寒光的枪刃。 “你难道不怕我们当真杀了那人类女子?”寒江一边威胁,一边用翎刀向镜中刺去,却只得到遥徽轻飘飘一句。 “那你们就试试。” 寒江觉出不对,但已经不能收手。 犹叶看着镜中的景象,也难以置信起来。 薄刃划过女子的胸膛,她却毫发无损,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再抬头,眼前一片鲜红,接着便是无知无觉的漆黑。 遥徽没有留下活口,一击斩杀后,离开了这一层刑狱,他必须快一点找到重行。 他做出了选择,但心有难安,必须尽力弥补。 重行是经过神官试炼之人,虽然神侍来得突然,但带着吟歌躲开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回过神,重行只认出他是一个有身份的神侍,那日一直跟在帝君身边,贴身随行侍候在一边。 吟歌却认出他的身份,“褚兰,你竟要反叛,这是挫骨扬灰的大罪!” 褚兰,重行并不知道他的地位如何,所以只能记下名字,待事情解决能如实禀报。 虽然只有他一人,重行不知实力,只能小心严阵以待。 吟歌看来是领了任务而来,见只有褚兰一人,不禁高声质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呢?他们在哪里?” 褚兰神情哀伤,并不情愿,但仍是拿起刀,下手丝毫不留余地,“对不起了,小吟。” 吟歌还不能及时反应,重行一把拉开,回手便是一刀。 褚兰并不能敌过重行,且战且腿,渐渐落于下风。 重行摸清他的套路,接连反击,抽出手向空中发出信号,再次向各处预警。 没有来的神侍怕是凶多吉少,好在就目前来看,她还能妥善应付,体力也足够。 正要制服褚兰,重行却感觉胸口骤然一痛,而后立即传遍全身。 刀,再难握住,“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吟歌见她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在一起,想要上前搀扶。 可褚兰不敌神官,难道还不能收拾一个没有神位的小丫头? 不过五成的力道,没有帝君神器辅助,吟歌根本不堪一击。她一直在帝君的庇护下,并不知道向像重行这样,都是一日一日练出来。 此时她已经晕倒在墙边。 重行勉强支撑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她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边仍尝试去拿起刀。 “抱歉了,大人。”褚兰一脚踢开,双手举起寒刃,霎时间正要落下。 一道白光出现,将他重重弹开。一位白发金瞳的少年,手持短刃挡在重行身前。 重行先是庆幸,看清之后,顾不上疼痛,急忙摸向腰间。 那里已是空空。 父亲留给她的匕首?! 第三十五章 生机(二) 那少年不过人类十五岁的样貌,但下起手来确实十成十的狠厉。两人互相较量,褚兰支撑不过片刻。 强大而轻盈,但重行从未知晓他的存在,这匕首她只是作为兵器,并不会召唤其中的器灵供自己驱使。 目前还没有其他反叛之人,这层中其他刑狱中的要犯也在监牢中,刚刚突如其来的疼痛也已经过去。 重行暂且可以休息,恢复体力之后,再带着吟歌离开这里。 收拾好褚兰,白发少年先走过来,将重行轻轻扶起,语气轻快而顽皮,“你呢是第一次见我,但我对你和你阿爹的来历熟悉得紧,你爹成我为主子的时候还在军中呢。 你要不介意,你就喊我叔。本来呢,你不算我正头主子,但是我这次看你实在危险,太不忍心了,所以出手将你救下。你勉强孝敬我三箱金子、三斛珍珠、三株半米高大珊瑚就成。 然后你继续在神官的岗位上发光发热,然后你把匕首折断,然后我就带着这些远走高飞,咱们就算两清了。” 他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得美滋滋算账,自如到不可思议。 原本重行杜华救命之恩还心存感激,一听这狮子大开口的价,顿时脱口而出,“你认真的吗?这些你把我买了也管不了这许多,然后你作为器灵,还需要我毁掉器物放你出来。” “对啊,因为你阿爹目前看是没了,那我的主子就变成应该是这匕首拥有者,但是呢我们俩也没结契,我目前还救了你一命,那咱们就好聚好散嘛。”少年继续说道, “你看看啊,把我逮进匕首的第一个主人是遥徽,他是大司马和大司寇,家财万贯是不是?” 重行点点头。 “重行小丫不慌,咱们接着算。”少年继续算账,“你爹是凤凰的王太子,还是摄政王,也是富贵滔天的地步了是不是?” 重行又点点头。 “那我只找你要这些,是不是很善解人意了?”白发少年一拍手,凑近重行继续说,“相比于之前的奉养,这能算个啥?我还救你命了,之前顶多干个打手的活。” 事倒是这么个理,重行一合计,他的话虽然荒谬也还是蛮有逻辑。 重行望着他,思索起来之前遥徽认出她继而放过她那一次,难怪他能这么肯定,敢情有这么一层渊源。 就在重行被一顿忽悠,还没有缓过神来,刑部面对收到的异常警戒终于回应,并向神都朝廷开始求援。 这时候倒在一边的褚兰,突然奋力挣起,放飞出一只纸燕,极快地迅速穿墙而出。 很快沧浪宫重甲神侍,再次出现在刑狱这一层的入口。重行看他们脸生,便知道他们不是本该刑狱七座的人,他们要面对更多叛徒。 白发少年数了数人数,足足有数十人之多,又看了看重伤的重行和地上另一个,左右比较知道不是他们仨能应付的事,于是瞬间消失躲进匕首里留下话给重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两个还成,但这么多我就顶不住,你要是能挺过这一劫,咱们下次后会有期。” 来的惊喜,去的草率。 一切对重行来说十分突然,现在又只有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绝望的境况。 重行摸到刀,拖着刚刚休息一会儿的身体,勉强支撑着站起来。 这已经是将死之局,她一个人能对抗数十位神侍的胜算简直微乎其微。 但是她想活,血战到底杀出重围,这是唯一一条出路。 身上无数的伤口,重行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不断重复手起刀落的动作。她已经记不清楚挥了多少次刀,也记不清杀了人,阻止他们放出刑狱中关押之人。 可是他们人太多,而重行太累,累到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站立,累到已经不允许她再阻挡下一个人。 终于她在一片血红中倒下。 重行准备接受被利刃划破的结局时,眼前的敌人被瞬间分成碎片,在她眼前掉落,有一个人如神兵天降冲了进来,将她护在身后。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他在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可惜意识越来越模糊,手中的刀也随之松脱,她想说自己没事,却没有力气回应。 失去意识之前,重行好像看见帝君来了,然后便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长渊过来时,只看见神侍满地的尸体,还有在尸山血海中的遥徽。 他半跪在地上,手提长枪面无表情,身边是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下师重行,怀里扶着泪眼婆娑的吟歌。 长渊迫不及待走过去,从遥徽怀里抱过她,小姑娘哭的不行,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哭的他心痛得要化了。 因为他想要引出背后计划杀掉神官武将、策划妙音司遇袭的幕后黑手,兵行险招才将小姑娘送入极危的境遇。 可是他错了,低估了对手的力量,也赌错了神侍和神官的忠诚,懊悔已经无济于事。 遥徽不仅料理了这些反叛的神侍,一路过来还收拾了另一波来意图放出要犯的人,顺带将意欲逃窜的囚徒也重新锁进牢中。 这时候,遥徽看着长渊平静说道:“犹叶逃出牢房,寒江意欲刺,都已经被我料理。 我擅自离开监牢有违法度,只是这次事态十分紧急,重行下师身陷险境,吟歌神侍也危在旦夕。褚兰神侍反叛,实在意料之外,还请帝君宽宥。” 长渊一时无话,吟歌靠在他怀里说道:“对啊,遥徽救了我,也救了重行姐姐,更何况我听说,刑狱责罚之日已经要结束,怎么算也是功过相抵了,帝君不要责怪他。” 长渊想了想,并没有给出明确说的答复,只是抱起吟歌,看着遥徽说道:“殿下辛苦,只是此次遇袭,刑部损毁严重,许多事情还需要容后再议,还请见谅。” 这时候他才想起地上拼死力战的重行,嘱咐跟来的神侍们要好好救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重行再次醒来时,不是睡了多久,身边已经变了景象。 不再是冰冷灰暗的刑部值房,而是富丽明亮,远远可见华美的珠帘还有凝神的花香。身边有十余位侍女,身着名贵的水蓝鲛纱。 见她醒来,欢天喜地,忙向外禀告,“殿下,姑娘醒了。” 第三十六章 又回王庭 “殿下?”重行想站起来看是谁,可是浑身无力,只好作罢。 她睁着眼睛,尽力将周围的布置看个仔细,等着那位殿下到来。 重行实在想不到,神都中哪位殿下会把带回来家中养伤,毕竟那时候自己无知无觉,看起来近乎是个废人。 屋子里日光柔和,隔断内外的珠帘,每一颗就珠子都硕大圆润,晶莹透亮。 取一颗点在发簪上,都足以增添光彩,随意用来装饰屋子,重行甚至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看来这位殿下真是有泼天的富贵。 顺着光亮的方向往外瞧,那些侍女都在各自的位置值守,行事有序尽职尽责。 一律水绿的衣衫,轻盈婀娜,重行觉得熟悉,倒是有点像如碧。 可这个想法也把重行吓了一大跳,如碧是龙族王庭的中的侍女,难道她现在龙族置于神都的别宫里吗? 心绪波动间,那外出禀报的侍女回来了,接着跟进来一个人,形态自若没有身着神官的制服。 重行静静等着,心跳却不自觉加快。 珠玉轻碰,侍女缓缓将帘幕掀开,他动作轻慢,仿佛生怕吵到里头休息的人。 看清来人,重行又惊又喜,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师父,你怎么来了?” 落月走进来,看她气色正在恢复,欣慰许多,“你受了重伤,昏迷多日未醒,今日听说你醒来,就急急忙忙过来了。” 侍女搬来凳子,落月就坐在重行床边 落月换回在龙族王庭常穿的衣服,自然是名贵华丽。可重行知道,他虽然是龙族王室的血脉,但并非皇子亲王,称不得殿下。 “可我为何在这里,那殿下又是哪一位?” 重行只记得自己倒在刑狱里,面前是许多反叛的神侍,如何到了这里,丝毫不清楚。 那日只有她和吟歌在刑狱中,重行突然想起吟歌,自己已经深受重伤,吟歌还是个没有神位的神侍,如何能够应付,更何况她还是帝君身边的人。 “还有吟歌,她还好吗?”她心里着急,忍不住转头问侍女,却看见跟着落月进来贴身服侍的人,正是那日见过的如碧。 心里又是一个震惊,重行不觉得应龙王君会出手救她,皱着眉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如碧见她慌忙要起身,为她披上了衣服,又拿了软枕,柔柔说道, “姑娘莫急,殿下也刚回来不久,和王太子去了陛下那里说话,过一会儿就回来。知道姑娘心中有疑惑,所以请了落月公子过来,替姑娘答疑解惑。” 然后如碧轻巧拨开珠帘离开,静静守在外面,而后嘱咐道,“姑娘大可放心问,如碧就在外头,有事您唤我就好。” 原来真的是遥徽,重行有些高兴,但是更多是不解,看来她昏迷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她想问但看见落月,又不知从何问起,脑子里还是乱乱的,身上也没有力气。 思考许久,重行低声问他,“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遥徽殿下,不是刑期未满,怎么回王庭别宫了?” 落月便拣了有关重行紧要的说,“那日你力竭倒下,是遥徽殿下先行赶到救了你和吟歌。 因为事态紧急,且是危机关头,所以帝君没有追究殿下私自离开的罪名。 加上殿下阻止了刑狱要犯逃出,在狱中也有人要对殿下行刺,所以多方考虑,帝君特赦了殿下。所以殿下便能提前回来,不过期限本来也快到了。” “可是我为什么来了这里?”重行还是有疑惑,”难道不是应该送我去药令监吗?” 神官伤病,本应由药令监救治,虽然微末的神官他们不会重视,但这是神官守则的规矩。 “殿下请求陛下出面,带你一并回了王庭来,毕竟在这里养伤远比在药令监好。再说你竭尽全力保护吟歌,帝君也愿意卖这个人情,吟歌如今在沧浪宫,刑部那里也一切都好,你安心养病就成。” 说到这里,重行才完全放下心来。 原来真的是他,重行会想起那日,心里感激不已,他的确是顾念情谊之人。 刑狱没有大碍,帝君那里也留下了好印象,不枉自己尽职尽责和保护吟歌的苦心。 如今落月既然来看她,告诉她有关刑部的事情,说明她还没有被刑部放弃,伤势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假以时日就可以恢复。 现在只用等日后事态完全平息,有功论功有罚当罚。 重行这时候终于能彻底放松下来。 想起遥徽,她还有点小惊讶,他竟然会愿意带自己回王庭养伤。这里如此安静,十分明亮,远比那日昏暗的房间好得多。 不管是沾了若若的光,还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重行并不在意,能有人相助便已经很好了。她不能太贪心。 最后落月忍不住又嘱咐重行好好休息,身体养好才是要紧事。 落月离开不久,外面突然快步走进一个侍女。 重行正要休息,听见她向如碧回禀,“莲妃娘娘听闻遥徽殿下接回来一位出身凤凰部落的姑娘,为尽一尽同族之谊前来探望。” 竟是应龙帝君后宫里出身凤凰一族的皇妃。 重行想起自己身份敏感,深觉不宜相见,只是不知道龙族王庭的规矩,不知该如何推脱,幸好还有如碧。 如碧屈身回复道:“请回禀莲妃娘娘,姑娘重伤正睡着,免得怠慢了娘娘,还请娘娘改日再来。” 侍女出去不久,又折返回来,继续说到:“娘娘答道,‘无妨’,指了身边精通医术的宫女云悦,说难得见族人前来,只是看一看,今日不讲礼数,也算不得怠慢。” 如碧没有说话,重行知道她也为难,只是在这里自己难免要低头,于是心里暗自思索,这一次该如何应对。 沉默间,却听见遥徽的声音。 他回来了,回来得还挺及时。 只听见他对莲妃说:“娘娘爱护同族之情谊,十分令人动容,只是这位神官身负重伤,实在不能见人,得了父亲的吩咐在这里静养,娘娘还是改日为好。” 见遥徽亲自过来,莲妃也不好坚持,只得作罢。 第三十七章 殿下 “殿下说的是。”莲妃温婉一笑,毕竟愿拂逆陛下的意思,但就这样空手而归,她心里并不愿意, “但云悦精通医术,又是同族,看顾服侍也方便。殿下何不将她留下。” 遥徽瞥了云悦一眼,脸上却笑得温和,“不劳烦莲妃娘娘,云悦是娘娘身边用惯的人,遥徽就不夺人所爱。 父亲指了医官过来,想来父亲身边的人,医术必然也是极好,不会在云悦之下,娘娘大可放心。”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再继续就是质疑王君,莲妃也不再继续,带着云悦告辞,“即使这样,我便不多叨扰了。只是下个月宫中欢宴,殿下可不能躲懒,一定要来。” “这是自然,莲妃娘娘费心。”遥徽温和回礼,等莲妃一行人离开,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然后转身吩咐守在门口的侍卫, “日后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可以随意进来,除非拿了王君或是王太子的手谕,否则必有我亲许。” 然后他转身去看重行。 重行的房间就在遥徽寝宫的偏殿,就在遥徽屋子的旁边。 一听重行醒来,遥徽得了空就急忙赶过来,见药已经煎好,顺手如碧那里接过来,亲自做起这些事。 重行的脸瞬间红到耳根,不敢坦然看他,只好垂下眼,望着珠帘最后一颗珠子。 如碧有眼力见地走了出去,识趣地安静守在外面。 遥徽看见她有些不适应的样子,动作却没有停下,只是温柔得笑笑:“你的手现在不方便,如碧虽然做事极为周到,但我还是不放心。等你大好了,便由你自己来。” 重行默默点头,一勺一勺乖乖喝药,双手现在还缠着纱布,嘴硬逞强也没有用。 遥徽服侍得很好,并不比如碧差。回到王庭,他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消去了刑狱中的阴翳冷意,看着都赏心悦目。 一边喂她喝药,他一边嘱说,“你就暂时将这里当家里一样,屋子左边有许多书册,右边就是我的屋子。 等你好了或是养伤觉得无聊,可以叫如碧找些书来看。如果你有事情,觉得告诉她们不方便,也可来跟我说。 我在刑狱中多年,同你一样也正在休养,如果不在屋子里休息,就去我屋子右边的书房或是后院中。 如果这些地方我都不在,那便是外出有事,最多不过两日,我一定会回来,等我回来再与我说也不迟。” 他说了这许多,重行听了有一种隐隐的安心,眼睛微微发酸。 “那你说话算话?”重行抬起眼小声问了一句。 “说话算话。”遥徽答得笃定,“绝不食言。” “好,我知道了。”重行知道诺言很轻。 但她想赌一次,至少离开别宫之前,她愿意信赖他。 遥徽的院子在别宫深处,旁边是一大片桃树,龙族王君特意为他栽下,院子后面是林木繁茂。 林木深处还有一座宫室,那里被王君明令禁止。 这里十分安静,也极合遥徽的心意,往来服侍的人也全由王君精心挑选。 每日有最好的药,有随时服侍的医官,不用烦心公务,日子也过得惬意。 重行恢复得很快。不过十余日,她已经能下床走走。 一时兴起,她去找遥徽,想试一试那日他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他果真在书房里。 一见她过来,遥徽顿时眉目舒展,高兴得笑起来。他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过去迎,声音温和轻快, “昨日听医官说你大好了,我还有些不信,今日看到你才知道他所言不虚。” 重行自己也高兴,笑着轻声回应,“总躺着也是无趣,就想来找你。”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像个心里还有憧憬的孩子,就不再继续说,站在门边微微低下头。 遥徽觉得她可爱,就接着问,“那你想做些什么?虽然你已经很好很多,但医官还是嘱咐要多休息,不能太过劳累。” “我也不知道,殿下想想?”重行一时也想不到,摸着门上的雕花,随口这样说道,“我听殿下的。” “你听我的?”遥徽也不恼,站在她身边想了想,低声提议说,“不如去放书的地方看看,正好我要查一些东西。” 重行听罢,点点头答应了,那里她还没有去过。 然后遥徽扶着她去了,路也并不远,就在重行偏殿的旁边。 原以为只是一间放书的小屋子,重行走进去才发现,这里各式各样的书有千万,不亚于她在荆羽中修行时藏书阁。 “这些书你都看过?”重行一边看,一边震惊。 遥徽抿唇,一时有些语塞,看见她是无心发问,只好委婉说道:“这么多年,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毕竟我年纪在这里呀。” 看着他的样子,重行这才发觉,自己这几日在他身边太随意,刚刚是说错话了。 他是父亲的好友,亦是和父亲同一代的人,重行才记起来。 神族的容貌不会随时间衰老,他又长得好看,这几日对她太好,没有半点脾气。 实在容易让人忘记,他已经是传说里的人了。 这时候也不能把话收回来,重行只好小声道歉说道:“对不起,殿下,我有口无心了。” 看他神情有点复杂,重行又补上一句,“殿下脾气好,并不如传言里那样,所以重行一时间忘记了。殿下别生气,容易生皱纹,就不好看了。” 遥徽也不会真的生气,只好无奈叹叹气说道:“以前我气元烨,现在换你来气我,真是天道轮回。 我要看看书了,你自己去随便翻翻,有没有感兴趣东西。觉得累了,就来告诉我,我带你回房间休息。” 重行见他不怪自己,心里也高兴,步履也轻快起来。大部头的书籍看了几本,都是龙族古语,并不大懂,就翻起遥徽收藏的书画。 里头有好几幅还附了书信,加了凤凰王族的印记,重行好奇就打开看起来。 遥徽找到要查的籍册,心里不放心重行独自一个人呆着,就守在她身边看起来。 里面的风景有的重行也熟悉,随附的都是一些诗句,直到打开一幅人身的画像。 “阿爹?!”重行不禁惊呼,遥徽合上书忙看过来。 第三十八章 原委 画上的人言笑宴宴,手上拿着折扇,日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眼睛里。 那时候父亲正年轻,约莫没有想过,会落得一无所有,沦落到人间结局凄凉。 重行的眼泪顿时就含不住了,匆忙把画收拾起来,怕眼泪把纸卷沾湿。旁边还有一封信,重行顾不了太多,直接拆开看。 信封上便写着元烨亲启,父亲在凤凰王宫时用的名字。 信并不长,但有许多,横跨许多年,字迹也有些潦草随意。 有出游相约的计划,也有朋友之间的恭喜道贺,全部看下便已经走过他们携手破浪乘风的多年。 突然重行就明白了。 十余年夫妻情爱,遥徽尚能念念不忘,他和父亲自少年时相识,如此至深的情谊,跨越沧海桑田,换做是她,也会对故人之女格外关照。 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这许许多多困难也不必经受,她更不会困在那深宅中数十年,痛苦难挨孤立无援。 遥徽见她忆及往事伤心,轻轻放下书册,一边收拾一边安慰, “重行别怕,虽然你父亲不在,但我已经离开刑狱,还算有些力量。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你回头看,我一定在你身后。” “多谢,多谢,谢谢你。”重行声音哽咽,心里对遥徽感激,也对他多一份亲近,少一分芥蒂。 他对她帮助很多,也照顾很多。 而当年父亲与新王恩怨的来龙去脉,重行心里也更埋下一份执念。 无论如何,她都要和新王明明白白做个了断。 为父亲,也为自己。 身体还没有恢复,没有力气支撑,重行眼神放空,靠在遥徽身上,仍由他轻轻擦拭眼泪。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咳,遥徽护着她回头看,是哥哥昭徽亲自过来了。 昭徽脸色不太好,身后一直服侍他的侍卫行安,低垂着头站在一边,手里捧着遥徽要的东西。 哥哥亲自送来了。 料想哥哥既然已经全然看见,遥徽一时间有些发窘,可现在他不能把重行扔在这里,只好压低了声音对哥哥说:“现在有些不便,哥哥先去书房,我很快就过来。” “好。”昭徽脸色更沉了一些,上下打量他们一眼,轻轻点头转身出去。 遥徽给了个眼色,新来服侍的侍卫止安心领神会,机灵地跟了上去,随他们一起去了书房服侍。 重行心绪起伏极大,这对她的康复极为不宜。遥徽扶她回去休息,等医官过来之后,他赶了过去。 书房里,止安已经煮好茶。 昭徽坐在窗边小几上,正缓缓品着,见遥徽过来,瞥了一眼,也不理他,低着继续喝茶。 遥徽知道哥哥生气了,笑着走过去坐下,亲自替哥哥把茶水添上,“哥哥别误会,我与她清清白白。她是元烨留下的孩子,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实在不忍心她无依无靠。” 昭徽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有什么误不误会,但在别宫里人多眼杂,你自己要有顾忌。” “哥哥我心里有数。”遥徽低头应道。 昭徽招招手,行安捧着东西奉上来。 “这些是新改的神界疆域和各地大族势力的控制范围。还有自长渊登上帝君之位后,各神族新旧更替的情况,你自己看看。 人间的事情,你的路子比我们更灵敏,我就不过多插手。八百年时移世易,许多东西你要重新多下功夫。” 遥徽听到后也正经起来,这些才是他休养好后该做的正事。 他神官的仕途已经毁了,但不能就此放纵自己。他还是龙族的皇子,须为龙族的发展提供助益。 昭徽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带着他,说是兄长更像半个父亲,本分之外总会多关心他一些。 “至于刑狱那边,我也替你打听过了。这小姑娘着实厉害,能力不错办事也勤勉,这次也立下大功。 如果能尽快修养好,通过试炼神位完成升阶,这次神官遴选有很大希望。 只是刑狱这一次牵连甚广,上下都会有大清洗,如此要紧的地方,又会经手许多事,这条路以后不会好走。” 遥徽点头向哥哥道谢,得了这些消息,他也能省心许多,“等她身子好些,我带着她一起修炼,她知道一定很高兴。” 昭徽有些不解,忍不住又啰嗦几句。 “说这些是要你安心,别在她身上花过多心思,安心做好父亲交待的事情,别让父亲失望。 更何况你已经带她回来,找父亲要了最好的医官,用了最好的药材,一应饮食都尽了十分心力。 就算元烨与你是过命的交情,这些也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带着她修炼?后面的路她得自己走,你也替不了。” 犹豫之后,遥徽终于是低声说明原委,“那日在刑狱,寒江刺杀不成,和犹叶一起夺了镜子。 为了保全若若,我用了她的凰玉。若真要仔细追究,她受到这样的重伤,也有我的缘故。 我对她不起,这些事情只是尽力弥补,就算替她再多做一些,在我这里也是不够。” 昭徽震惊不已,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这时候他才明白,之前遥徽帮她,除了父辈的情谊,竟还有这样的交易。 “我还以为你对她如此,因为容貌像若若。”昭徽一时无言,遥徽远比他想得清醒,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像以前做神官时,面对政敌那样计量得清楚。 可是想到之前遥徽对若若的沉迷,甚至到了不惜一起的地步,他心里仍然觉得后怕,便忍不住继续问道,“那对若若,你是如何打算?” 遥徽看了哥哥试探的样子,小声笑了出来,倒上一杯茶解释说道:“哥哥放心,我不会重蹈覆辙。 若若这一世再人间已经成婚,有了两个孩子在膝下承欢,她的丈夫是个猎户,家境虽不富裕,但对她极好。 等这一世她平安喜乐过去,便与我桥归桥路归路,下一世如何便与我无关。 已经跌过一次,总会长些记性,这一点哥哥放心。” 昭徽听到这里,才微微笑道,“是我多虑了。” 再过一月,重行便能拿刀了,于是立刻着手修炼之事。 第三十九章 试炼之地 那日遥徽回来就把刑狱的事情告诉她了。 等了这么久,一路千辛万苦,终于要得偿所愿,重行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次神官遴选的机会。 然后便是从头开始的修行。 遥徽在别宫的宫室很大,院中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修炼场和有侍卫把守的禁地。 重行跟着他朝夕用功,遥徽虽然在修炼时严苛,但短短时日便进步飞速,这宫室俨然一座雕梁画栋的苦修之地。 时日一长,重行见遥徽有一种见到师父的感觉,休息时也不大敢去找他了。 重行知道他每日并不午休,此时便在书房和藏书阁,所以一般在半夜提灯过去找需要的籍册。 这里藏书众多,重行独自一人,也更方便些。 晚饭时候过了,他有时离开宫室去别处造访,有时在后院逗弄新养的红鱼。 这时候重行就在屋子里看书,除非练习时便没有出去。 久了之后遥徽也发觉小姑娘在躲他,观察了好几日,终于在藏书阁把她堵住了。 那一晚重行看见他屋子里灯灭,料想他约莫是休息了,就蹑手蹑脚提灯过去。 要找的书就放在最上面,触手可及的位置,十分容易就拿到,还且十分齐全。 重行还挺高兴,一转头就看见遥徽站在旁边,整个人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来,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只是零散书掉了一地。 遥徽没有说话,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重行平静之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尴尬地问道:“殿下怎么还不休息,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遥徽轻轻扬眉,觉得有些好笑,弯腰把书一一捡起来,强忍笑一本正经回问她,“深更半夜,重行也不休息,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呢?” 重行愣住,心虚地笑笑,“晚上睡不着,就想着看书修习。” “啊,看书修习,白日不能过来,非得要挑这个时候。”遥徽看着她的眼睛,继续反问道,“为什么要故意躲我。” 重行低下头,一时语塞,抿抿唇便也不解释了。 见她一言不发,遥徽把书拿起来翻了翻,竟真是他放在书架上的那几本,全是有关凤凰王族一脉兴衰交替和历史过往。 遥徽立时就明白了。 之前还好奇她每日为何用功到深夜,问了管理藏书阁的侍女才知道,她近日除了各地风物志更着意于凤凰王族有关的籍册。 所以今日他一边堵她,一边挑了几本书放在那里试试。 没想到她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了她父亲,最后的目的怕是要剑指凤凰王座。 遥徽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对神官那样执着。 神官朝廷原本是数千年前大族共建,为使得神域同心协力对抗修仙者和叛军的同盟。 帝君受各族势力影响,也辖制各神族王庭。初级神官大族势力或能插手,随着神阶升高,高级神官就有了监察督神族王庭的权利。 即使是神族的王势力再强大,也不敢与整个神官朝廷相抗衡,更何况还有躲在背后,那些虎视眈眈的其他神族。 只是这条路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是尸骨无存。 遥徽担心她的安危,可他也消磨不了她坚定的心。而且有恩必报有怨必偿,本就是应该的事情。 元烨的事情,他心里也耿耿于怀。重行有此志,遥徽甚至莫名有些欣慰。 重行看着他沉默的表情,心里开始忐忑起来,现在想想这些书出现在这里也着实凑巧了些。 之前他就说过,她保全好自己,才是不辜负父亲母亲。 可是她实在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父亲母亲在人间骨枯黄土,那心狠手辣的新王却在神域荣耀随扈。 本以为他会出言阻止,但片刻之后她听到他说。 “明日你跟我一起去进行神阶试炼,正好可以看看,凭你如今的力量能到哪一层。到达神位三阶,上面还有上神一阶、二阶直至神君。修炼路途漫漫,平日更不可懈怠。” 然后他把书全部交还给重行。 遥徽没有再多说,重行握着书脊,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他对细致入微的照顾,亦兄亦父亦友,重行想起之前他严肃的样子,现在也觉得亲切可爱许多。 “夜深了,赶紧去休息吧。”遥徽自然而然从她手中接过灯,带着重行从藏书阁里面出去。 重行走在后面,唇角却不自觉扬起,跟得越来越近也没有察觉。遥徽在她房间门口停下,她差点一头撞到他。 重行立刻小小退了一步,脸立刻就不好意思地红了,告辞之后转身要回房间,却被遥徽轻轻拉住。 “还有一件事,以后不许没由来的躲我。不然有些侍女看出来,她们闲聊时,三言两语就又传到哥哥那里去,接着就是一堆没由来的麻烦事。” 重行立刻点头如捣蒜,轻巧从他旁边躲进去了。 第二日遥徽带重行来到那里有侍卫把守,就是那宫人侍女不能擅入的地方。 此刻已经开了锁,却多了三倍侍卫守在两侧。 止安也在那里,手里奉着重行的匕首和神官的佩刀,遥徽的长枪立在旁边的兰锜上。 “穿过这道门,就是试炼之地。荒林之后是深渊,深渊之后有高塔,塔中就是龙族罚域,上次你去过。 今日我们先去荒林,先拿凶兽练练手。重行你跟我一起,切记不可走散,不能应付就不要逞强。” 遥徽拿过长枪,进去之前向重行嘱咐道。 重行这才知道,那日用镯子竟然是到了这里,难怪能径直去到茗菀面前。 原来遥徽在王庭亦是举足轻重。 重行在他院中这么些日子,有时也听到侍女们闲聊,说起遥徽也是半可惜半不解。 一直独身,从不纳姬妾,也不碰宫女,行事也雷厉风行,那时候是最有希望成为帝君的人选,最后却为一个容貌平平的人类女子,前功尽弃身败名裂。 侍女们羡慕若若,希望这样的好运能降临自己身上,却又不敢轻易爬上他的床勾引。 那时候重行以为她们是不喜遥徽曾在刑狱,现在才明白因为龙族罚域一直在他手上。 “怎么了?”遥徽看她发呆,低头问道。 重行回过神,回答他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院子真是机密重重,不像宫苑更像宗门。” 遥徽笑了笑,单手推开黑色的玄铁大门,“那重行可要专心修炼,机会难得。” 大门关闭后便消失,两人来到一片无垠的荒原。 第四十章 起心动念 朔风凛冽,耳边只有风呼啸而过,听不明其他声音,不得不谨慎起来。 遥徽对重行说:“荒野和深渊大多是凶兽,你可以试试但不要逞强,自身安危更重要,还有一定不要和走散。” 重行点点头,两人向深渊进发。 不过十里,天上突然一片漆黑,重行抬头望去,一只展翅的黑龙,自空中俯冲而下,巨大的翼展遮天蔽日。 砂石飞落间,重行一时没来得及反应,遥徽一把带她离开。 重行在此站稳才看清黑龙的样子。 他与刑狱中那条样子和大小类似,只是脊背上留着完整的龙鳍,锐利如尖刺。 还没有被刑罚和囚禁磨去戾气,它的只看了遥徽一样,眼神就转移至重行身上。 龙吟呼啸刺耳,让人不能轻易集中精神。 俯仰之间,黑龙扇动翅膀,直直向重行而来。 有了刚刚的准备,重行虽然惊慌但也能及时多来躲开。 可黑龙紧急迅猛,重行只能勉强做到闪避,更枉论还手招架,远比在刑狱中时吃力很多。 对黑龙的攻击不痛不痒,很快重行体力就消耗过多,速度满了下来。 如果是真实对战,这样简直是缓缓走向必死的结局。 遥徽看着,眉头紧蹙,终于在重行一次重重跌倒后,提枪挡在她面前。 第一击,黑龙就被挡住,失了左边翅膀和半条左腿。 第二击,黑龙右边翅膀亦被斩下,整个下半身完全断开。 第三击,黑龙的头被砍下,身首异处。 整个过程极快,遥徽没有留给它苟延残喘的机会,处理得干净利落。 黑龙的血一点一滴都没有落在他的衣上。 重行看得呆了,原来到达神君品阶这么厉害,相比之下自己就像各泥点子。 短暂羡慕之后,她不禁痛恨起自己,还是这样的弱小,难怪扶烬那日要揶揄。 遥徽的神情并没有轻松,此时他背对着重行,神色更加凝重一些。 原来一击就能轻松必杀的东西,现在却衰退至此。左手紧握好一会才松开,他的面色才平静如初。 遥徽拭去枪上的血迹,走过来身边轻轻把她扶起,拂去他衣上的灰尘,轻声说道:“初次试炼难免有些棘手,出去之后我们细细复盘一次。” 重行应了声,他们再次动身,可失落难以掩饰,“之前在刑狱见识过,那时候应付起来还容易,没成想这一次这样难。” 遥徽见她有些泄气,不禁轻轻揽了揽她的肩膀,半是解释半安慰,“所有要犯进刑狱时,都要受极重的刑罚,自然与外面不同。 而且黑龙皮甲坚硬,若不熟悉特性,就算到了上神位阶也容易吃亏,不全然是实力缘故。 提升体力,积累实战经验,多看看卷宗和相关籍册,来日方长便能好很多。” 经遥徽这么一说,重行感觉好多了,心里明白他也是安慰自己,但有理有据她愿意相信。 接着又料理了一些,有些重行还能应付一二,然后他们到了深渊。那里的凶兽更加凶险,重行便在遥身后,观摩了整场对战。 然后就是罚域的高塔。 第一次进试炼之地,遥徽没有带重行进去。他与看守罚域的重甲王军说过几句,他们就出去了。 这一次试炼之行凶险也收获颇丰,重行学了不少招式和经验,遥徽一边复盘一边教,都是临场应对能用上。 如此几次,重行已经大有进展。 遥徽并不藏私。 重行现在已经痊愈,刑狱那里遥徽已经料理好,多了更多时日休养,就在龙族王庭继续留下。 渐渐,她日日都去书房修习。 遥徽在王庭没有明面上的职位,便日日都和重行一起,时时指导解惑。 一日早上,重行刚开始温书,止安快步走进来,向遥徽禀报有故人来访。 “故人?”遥徽也一脸疑惑,“名姓为何?” 止安是遥徽回来之后,才从王君身边调来,虽然做足了准备,但以前许多关系并不明晰。 此时他微微一顿,复而行礼低头道:“殿下恕罪,止安并未见过,并不知是何人。还请殿下明示,是否要请人进来?” 遥徽想了想,还是叫他请进来了。 重行合上书本,站起身来,遥徽要见客人,她在这里便不方便了。 可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出去,人已经进了宫门,到院中了。 时间紧迫,遥徽只好让她暂时去屏风后等一等。 那里也有一张床榻,布置得简单朴素,旁边还有几本书卷,重行就坐在榻上翻看起来。 竟然是《神域九州风物志》,书页的一角微折,想来翻阅多次,看了遥徽十分喜欢这本书。 来人衣着简单,孑然一身,只一顶斗笠一柄长剑。 他看见遥徽,眼睛一亮,当即行了军礼,“末将云骁,见过遥徽殿下。” 遥徽的眼神也亮了起来,急忙走过去扶他起身,“你不是在瀚崖吗?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他跟着遥徽亲历多场大战,自然也明白遥徽一切过往,加之又同为龙族一直十分亲近。 遥徽在狱中时,虽然不曾通信,但他与昭徽从未断了联系。 云骁起身,遥徽领着他一同坐在窗边小几,止安立刻奉上了茶。 云骁将带来的药材交给止安,便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这次来神都是为了公务,听闻殿下归家,便想着一并过来看看。见殿下气色不错,我便也能安下心。” 遥徽笑笑,轻轻摆手,“不用操心哪有不好,难为你惦记。” “殿下说笑了,云骁是知恩图报之人。更何况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昭徽殿下也时时关照,这才多年下来安然无恙。”云骁应道, “这次过来恰逢神官遴选,听闻之前神都多有事端,其中不乏神官表现出色。我想把手上兼任的上师之责丢出去,也能省些麻烦。” 遥徽眼睫微微一颤,立刻明白他所指为何,“那个地方的确是个烫手山芋。” 重行想起平儿,不由得多留心。 可他刚坐不久,就起身告辞,再没谈起其他,只是递上一封信,竟有厚厚一沓。 “云骁还要去觐见帝君,就先告辞了。这是军中兄弟们托我带给殿下的信件,他们不能前来,但心里都记挂殿下。” 遥徽有点动容,接过来拿在手里,想起以往,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最后却只是说,“多谢你们了。” “只要殿下需要,我等万死不辞。” 重行在屏风后,听见这话,也看不下书,脑中只有这句话。 所以他在瀚崖军中亦有办法。 这个念头出现在重行脑中便再也挥之不去。 第四十一章 娇儿 云骁离开,重行小心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茗菀说得不错,遥徽的力量远比她所见的要多得多。 如果平儿能得他的关照,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可轻松许多。 瀚崖驻军处于寒冷之地,还有九翼、海夷、荆羽这样的富庶之地,也会有驻军,更何况还有神都的驻守王军。 向上仍然路途遥远。 虽然军中神官更加依仗能力和功绩晋升行赏,可危难艰险也是别处神官的数倍。 遥徽曾经带领的旧部不止瀚崖,这些她也知道。 重行心里有了事情,无意间把那本书也一并拿了出来,走到遥徽身边。 遥徽正打算看送来的信笺,见她过来并没有特别避讳,叫她坐下另倒了一杯茶。 遥徽许久没有离开刑狱,父兄和和他也一直用龙族古语,如今神官通行的文书有些字已经变化,他看了一些竟有些不认识。 他看了一会儿,实在有些吃力,只好虚心向重行请教。 重行便坐到他身边,替他一封一封读信。 “这一封是说,他用俸禄多买了一块小地,空闲时就去耕种。 这一封呢,就是说自己不久前成了亲,现在妻子已经怀有身孕,提后孩子出生,请殿下去吃酒。 这些就是问候殿下,希望殿下保重身体。” 大多些零零碎碎的琐事,重行开始觉得有些累,读得多了也读出意趣,不禁感叹道:“殿下真像个大家长,他们什么都愿意和殿下说。” “以前在狱中他们有时候也会来信,只不过转交给哥哥,有时是问候有时是求助,关系倒是一直没断。” 遥徽感慨,但也明白原委,哥哥仍是龙族王太子,加之哥哥身处神都,常帮着父亲处理事情,多少有些余力。 他们或许真有忠义之人,更多则是因为龙族在王庭树大根深,自然能庇护一些。 信函大多一样,遥徽都听倦了,开始还端正坐着,现在已经斜斜躺下,摩挲起拇指上的扳指。 重行还有兴致,拿了下一封,竟是云骁写的。 “竟是讲了军中的事情。”重行抬头看了遥徽一眼。 遥徽瞥了一眼,随意说道,“你念吧,云骁有分寸。” “殿下万安,边境和军中一切安好,有许多年轻后生到来,大多都是可造之才。 虽有众多英杰,但其中有一位舆司马,智勇双全谋略亦佳,名为扶安。” 重行念到此处心蓦地顿住,不禁在心里重复念到扶安两个字,的语速越来越快,后来几乎一目十行,语速不及就停了声音,只顾看起后续。 扶安屡屡立下功勋,但因年轻需要历练,被拦下多次,一路坎坷升至舆司马,与云骁相识,可惜多方角力,他家中并未给予十分助益。 云骁惜才,实在不忍他就此埋没。扶安虽然不是同族,但云骁与他交游多年,知道其本性不坏。所以这次得了机会,他便向遥徽说起。 听罢,遥徽将信拿过来,细细看了云骁所列举的功绩,却沉默不发一言,又轻轻把信放下。 重行悬着一颗心,见他如此情状,心里着急,又只能强自镇定下来,装作无意地问一句,“殿下怎么不说话?” 遥徽想了一会儿,换了个姿势,正对着她,望向她的眼睛,懒懒说道:“是挺可惜,但是我无能为力,也不大想非这个力气。” “为什么?”重行追问,随即觉得不妥,又补上一句,“可是我听说殿下曾经提拔下官,只看才能不看家世,一时有些好奇。” 遥徽有些奇怪,自刚才读信就觉得重行有些不对,此刻他脸上含笑没有说话,目光却上下打量她。 重行知道自己心急了,随即把信放在桌上,佯装毫无察觉地问道:“殿下看着我作什么,可是有些不方便说?”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如今我不想花力气了。”沉默相对片刻,最后是遥徽让了步,开口解释, “他出身凤凰一族,驻守瀚崖的神军统领就是他同族,并且与凤凰王庭的重臣扶烬关系密切, 如此他尚且晋升艰难,如果想要帮他,不仅要料理军中神官的关系,更要理清凤凰王庭的牵连。 这些事情每一桩都太费功夫,硬要去做自然也做得到,可是于我而言没有必须帮他的理由。怎么小重行与他有关系?” 她几乎是本能般的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好奇,随便问问。”重行旋即低头微笑,心却重重沉下去,已然无法继续读信,便将信放到案上,“读太久,有些累了。” 遥徽看了她一眼,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拿起她带出来的那本书,一时有些惊喜,“你怎么看起这个,古语看得明白吗?” 重行这才发现,只好应付他道,“古语倒是想学,可惜我原来的师父也不会。书上绘画栩栩如生,一时放不下手,就顾着看画了。” 遥徽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安静翻起书来。 重行安静坐了一会,轻轻躺在他身侧,只隔了三寸。 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挪动位置,没有抗拒仍继续看着书。 “殿下懂得这样多,教我龙族古语好吗?” 重行向前挪了挪,几乎贴上他的衣袖,一脸虔诚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多日的精心照顾,她的肤她的发都养得极好,此时安静地仰望,一双眼睛盛满了柔波。 遥徽对上她的目光,一时间竟然舍不得挪开。 今日没有一丝风,他觉得天好像有些热了。 再次细细看来,想必是承自了父母的优越,重行好好养着是极好看的,甚至远胜他人许多,如今再看便没有那么像若若了。 今日刚刚梳洗过,没有金银玉饰的点缀,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可她是元烨的孩子,他不该也不能有别的心思。 很快遥徽就清醒过来,避开了她的目光,别过脸坐正说道:“自然是可以,你白日过来就好,我在书房等你。” “好。”重行温柔笑笑,随即站起身,坐在他对面,“那今日便开始吧。” 两人相对而坐,室中明亮,轩窗下美得像一幅画。 王君站在院中林木下,把一切看在眼里,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昭徽跟在父亲身后,亦是沉默,神色隐隐担忧。 当日遥徽这里便来了两个娇羞的美人。 第四十二章 姑姑 人是昭徽亲自领来了遥徽的北辰宫,当晚就留了下来。 虽然两位佳人是侍女,但整个北辰宫心知肚明,她们是得了王君的命令,身份不同一般。 人送到之后,昭徽立刻叫了遥徽去书房,行安和止安守在外面,宫娥侍卫不能靠近。 那两个姑娘乖乖等在遥徽寝殿前,娴静端庄容色殊艳。 “我知道你素了很久,但是也要收敛一点。既然是因为故人之谊帮她,按辈分算你半个闺女,你自己要知道分寸。” 昭徽心疼自己弟弟,也还算开明,说得话并不重,但是有些事必须说明白。 遥徽听完当即就懂了,微微低声应允道:“我知道哥哥,我对她只有出于对后辈的怜爱,绝不会有其他非分之想。我不会对不起元烨。” “你明白就好。”昭徽听罢,轻轻按了按他的肩,低声嘱咐道,“父亲是担心你,你也清楚神都不安定,整个神域也并不安宁。 上次茗菀的事情,林珝查到一些,但他们的手已经伸到后宫和人间。今日父亲过来,本来是要交待你这件事情,也算让你练练手。 结果一过来就看到这一幕,直接气到心口疼,但是许久没见你又想得很,拉不下面子去相思阁了。” 遥徽微微蹙眉,最后只好问道:“那父亲还好吗?” 见他心里还是记挂父亲,昭徽总算安慰许多,“你既然担心,现在就随我去看看,这时辰他们还没有安置。 还有一件事,你住得这样近,也不知道过去看看。她日日担心你又怕扰了休息,只好来问父亲和我,真是在刑狱里关得你浑都忘了。” “我现在就和你过去。”遥徽微微低头,不再辩解。 遥徽要出去,止安和行安在一起随行在后,那是止安第一次见到遥徽脸上出现愧疚的神色。 然后北辰宫忙起来,重行一连几日都没有见他。 遥徽要离开别宫,有两三日不在这里,交代了一应事务。虽然知道要避嫌,但重行还要在龙族别宫留一段日子,他心里放心不下。 临要出发,他叫了新来的侍女樱桃,吩咐她去请重行来书房。 很快樱桃就回来,独自一人,禀报时还语焉不详,最后遥徽只好亲自去了她房间。 重行的门虚掩着,里面还有一个人,是个男子的声音,两人在说话。 遥徽心下一沉,默默站在外面听。 重行苏醒过来时,躲在匕首里的器灵阿财就想出来,希望她赶紧把自己放出来。 可是没等他行动就看见遥徽,害怕得紧浑身乏力,继续缩在匕首里面,小心瞧着外面。 如今重行和他多日没见,宫里忙碌成这样,估摸遥徽最近抽不开身,所以挑了个早上决定把事情了了。 重行毫无防备,阿财猛然出来,差点直接砍过去,吓得阿财大喊:“是我是我是我,你看清楚些。” 重行打量一眼,果然是那金瞳白发的少年,迟疑片刻后还是收了刀,想起之前他提前跑了,没好气地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阿财自然是明眸皓齿一笑,腆着脸继续说:“这不是上次的事,咱们没谈拢,现在你不忙我也有空,咱接着唠唠。” 重行翻了个白眼,一口气实在顺不下,“钱一分没有,刀也不可毁了,你我也不想放。上次你差点害死我,现在你就自己看着办。” 阿财急眼了,快小两千年了,好不容易逮到个年轻好说话的,怎么也要忽悠她放自己出去,于是开始卖惨了。 “神官啊,恩人哪,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在遥徽手上一千年,天天生不如死。 他自己不做人,天天对自己狠对我也狠,因为结了契我没办法。他去哪我就得去哪,他说把我送人就送了。 后来我跟了你阿爹,元烨是个好人啊,他人有钱长得还好,当初他答应了,等以后有机会就还我自由。 你是他姑娘,怎么能就不守承诺呢,可千万不能学遥徽。他就不做人,你看看你,跟他一起试炼,你都瘦了,我心疼啊。” 阿财真情实感,一同发泄,畅快无比,看见重行抿唇不说话,还有点奇怪,“嘶,你咋不说话啊?” 阿财疑惑地转过身,直接撞上遥徽的胸口,刚反应过来要跑,被他一把抓住肩膀,直接被转回来。 遥徽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直接盯着他。 阿财立刻摆出个笑脸,小声乖乖说道:“殿下,你咋来了,刚刚都是误会,我欲扬先抑呢。” 重行看着阿财被一通收拾,最后在遥徽的注视下,她成了阿财的第三任主人。 遥徽把匕首还给她,说了自己要离宫的事情,最后又嘱咐几句,“我的事请了结,怕是要在你回刑狱之后。 试炼之地太过危险,如果要继续修行,就去找止安,会有更容易些的地方,用心练习也足以应付神官遴选。” 重行点头回答:“我知道了,多谢殿下费心。” 最后他又加上一句,“在宫中一切小心。” 当日遥徽就离开了别宫。 重行也不多想,寻了止安去了修行之地,带上了阿财。 那地放方在北辰宫东北角,外头就是荷塘和繁茂的幽林,因为这里不比罚域所在,不算特别危险,外头只有两个侍卫。 止安只第一次带她们来,此后就在宫中打理其他事务。 此处模拟魔域和妖界环境,是神位一阶至神位二阶的难度。 重行先是难以应付,便早晚来此,后来几乎无事就练。 三四次之后,很快就能丛容应对。 阿财觉得自己命苦,好不容易出来,又跟了不做人的狠主,完全跑不脱。 一日重行正要过去,外头却来禀报,莲妃来了,想要见她,派人请她出去。 止安没有办法,遥徽交待又交待,。 他们只是服侍之人,得罪不起宫妃。 遥徽虽不许父兄之外的人进来,但并没有不许宫中的人出去。 知道他们为难,重行应下,对止安说:“就当是重行偶然遇上,与止安先生不必多虑。” 重行在别宫这么多日,原本不了解,现在也知道了莲妃。 王后病逝,王君性情大变,变得凶残暴戾,即使十分宠爱遥徽,也没有封赏他的母亲,甚至没有带回王宫。 莲妃在凤凰新王即位前不久入宫,时至今日依旧深得王君欢心,常常随侍左右。 论辈分,重行该称她一声小姑姑。 她就在北辰宫外的湖边水榭,服侍随行的人有数十,十分气派。 她嫁过来时,遥徽已经身在刑狱。 为了能在龙族王庭从容有度,莲妃不得不在他身上多花些心思。 他宫苑里独一位的神官,还得他十分关照,如论如何都要见见。 莲妃坐在鹅黄鲛纱后,等重行按规矩行过礼,她才步态袅娜缓缓出来。 看清重行那双眼睛,她几乎要站不稳,幸好云悦将他扶住,才不至于失态。 这眼睛她当然认得,因为这样的眼睛她也有,承自于父母还有她的哥哥。 第四十三章 月夕 最后还是云悦提醒下,莲妃回过神来,柔柔一笑请她坐下。 重行依礼坐在一边,莲妃的微末异常尽落入眼里。 遥徽离开后,不用日日早期晚睡的跟练,准备神官遴选之余,重行便呆在他的藏书阁。 那一丝惊慌便说明,当年她也不干净。 重行本来是要去修行,为了动手方便,衣着简单轻便,头发高高束在脑后,没有女儿家的妆饰。 莲妃看着她,实在不能不想到哥哥,思绪翻涌混乱,只好紧紧握住云悦的手,客套寒暄几句,便借口离开。 重行心里觉得好笑,竟心虚至此么? 自然,面上仍是恭谨有礼,进退有度。 莲妃离开水榭,竟一时间走错路,绕进了莲池旁的幽林。 云悦吓得慌了神,赶紧拦下,“娘娘忘记了,这里的去不得,陛下有死令禁止。” 莲妃抬头望了一眼,有一座院落静静矗立密林深处。 一阵风过,有些冷,她才慢慢定下神。 一行人走出来,水榭中早已经没有人影,重行已经离开。 莲妃拉着云悦,茫然地低声问道:“你说哥哥是不是没有死,那小公主若活到今日也该是这般大了。我辜负了哥哥,所以哥哥派她过来警告我了,是不是?” 云悦心里也有疑惑,但此时他们不能乱,只好先让莲妃安心:“娘娘忘了,王上派出去的人去了人间,带回了他们身死的铁证。 小公主那时候和他们走散了,流落在九翼的王都,尸首是王上亲自见过的。” “也是,也是。”莲妃点点头,慢慢冷静下来,“或许是与王族有关系,且天赋异禀,碰巧相似罢了。可等神官遴选时再看,若当真有异,便给他写信。” 见主子冷静下来,云悦也算放下心,只是心里不安稳,可刚一回玉芝宫,还没来得及吩咐人去留心重行,已经有人过来坐着等她们了。 重行并没有回北辰宫,而是隐在幽林密荫之下,目光冷淡地看着她们。 本来只是想跟来看看,她们会有何反应,没想到竟发现,北辰宫对面的幽林深处,竟还藏着另一处院落。 朱门高墙,雕梁画栋,不亚于遥徽的住所。 大门紧闭,无字无匾,寂静无声。 重行向前一步,随即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只一下就明白轻重,迅速退了回来。 高墙之内,外层是层层持戈甲士,深处却玲珑精巧的楼阁,被一片宽广的流水环绕。 中间一面巨大的青铜镜,把院门外的一草一木都照映得一清二楚。 自然还有慌不择路的莲妃和意外来此的重行。 镜前跪坐着一个白衣女子,长发自肩上垂到地上,温婉静好不着雕饰,只手中一枚明黄的玉环,雕刻繁复。 她安静地望着镜子里的人,有些好奇地问道:“她是谁?不像是宫里的人。” 旁边的侍女,跪立在一边,谦卑地低声答道:“她是遥徽殿下带回来的神官,就住在北辰宫偏殿,不过陛下好像不大喜欢。” “不大喜欢?”白衣女子喃喃自语,放下手上的荷花像要起身。 侍女见状快步走上前扶起,金线密织的锦衣,行动间流光溢彩,一边持戈金甲的侍卫亦跟在她们身后。 她缓缓走到镜子边,仔细打量重行的容貌,又转过头柔声问道:“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她?” 侍女微微思量,然后轻声答道:“倒没有什么不妥,这位神官在北辰宫休养,痊愈之后边刻苦修行,以应对神官试炼。 只是殿下对她格外好,衣食住行无不上心,后来还带她罚域所在是试炼之地。 陛下觉得她容貌过于好了,可出身却不高贵,还只是个初级神官,总担心她别有所图,对遥徽殿下不利。” 白衣女子抚着玉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头,仔细打量镜中人。 重行站在那里,心中好奇想进去看看,但最后还是转身回了北辰宫中。 各个神族的王庭从来不缺秘密和故事,但知道太多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重行在刑虽然不久,但分寸还是清楚,尤其这几日在王庭宫人对她的态度。 开始温和而亲切,遥徽离开后,便是只公事公办的合乎于礼,近乎于疏离。 她得抓紧机会在模拟之境练习,回刑部的日子有已经定下,落月又来看过她一次。 刑部遇袭的事情已经查清,该有个结果了。 重行的苦练没有辜负,模拟之境中的一切,她已经可轻松应付。 一晃天转凉,已经是月夕。 遥徽不在别宫,除了阿财和如碧,重行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 深宫里的日子孤寂而漫长。 今夜别宫中有欢宴,阿财赶去凑了个热闹。 这些从来和重行无关,所以今晚她独自去了北辰宫外湖边。在幽林的另一边,没有带灯,一个人坐在水榭里,就着月亮。 这样安静的日子只剩这最后几天。 五日后她就要回刑部,所以她给自己偷了几日闲,不再夙兴夜寐地看书修炼。 “你在看什么?” 重行正望着湖面发呆,听见又问她,吓了一跳。 别宫戒备森严,宫人们都去欢宴,这里应该没有人过来。 匆忙转身,却是一个姑娘。 温柔婉约的模样,手中提着一盏灯,穿得极素净只腰间一枚玉环,周身淡然平和,与别宫格格不入。 有一男一女守在水榭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女子的柔弱让重行放下戒备,从衣饰花纹也判断不出她的身份,只好微微躬身,轻声回答道:“只是觉得月色甚美,不忍辜负。” 她微微一笑,坐在不远的位置,将灯放在地上,。 重行在窗边,月光照不进那里,所以看不明她的眉眼,却觉得莫名有熟悉,一定是个美人。 这里在别宫深处,只有两座宫室。 重行斟酌之后,大着担子,低声问道:“姑娘可是住在幽林里的院子里,王庭的公主吗?” 白衣姑娘听了,“扑哧”一声轻轻笑出声。外面大概是侍卫和侍女,听见动静往里看了一眼,并没有其他动作。 重行有些不好意思,跟着低头笑起来。 “神官很聪明,却也十分可爱,难怪遥徽喜欢你。”她声音很轻,说道遥徽语气温柔很多,“神官以后会留在遥徽身边吗?” 第四十四章 无解之境 这问题很直接,也很难作答,稍有不慎就是一顶攀龙附凤的帽子。 可她一举一动都是美的,重行看不清容貌,但就觉得一颦一笑也是极美。 以至于重行也愿意真心实意地回答她。 “殿下是好人又如此厉害,只怕一时用不到我,大概是得到任命便去哪里了。” 说起遥徽,重行首先想到的是初见时的模样,然后便是那一日的刑狱相识,接着便是波澜纠葛的种种。 重行不禁笑了笑,幸好她还算清醒。 “这样啊,我知道了。” 她柔柔望过来,重行竟恍惚觉出可惜的意味。 接着她望向窗外,那边有夜宴正酣,耀眼如白昼,即使在这里也能有隐约光亮,一瞬间重行又觉得自己多心。 她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重行突然很想这样陪着她。 再看外面,那侍卫已经不在。 四周安静无声,重行感觉有异,顿时警戒起来。 侍卫回来得很快,然后侍女进来,扶着她起身离开。 离开之时,她送了重行一枚小玉坠,触手温润,借月光看起来晶莹透亮。 “我觉得下师可爱,可惜没有也特别的玩意儿,一点心意还请下师不要嫌弃。” 时至秋日,丹桂开放,馥郁芬芳,湖边已是一片秋日胜景。 重行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的别宫也有别样的风景,可惜她不能再久留。 第二日,出乎所有人意料。 王太子昭徽亲自过来送重行离宫。 重行没有多说,迅速收拾好,榻上离宫的车架,昭徽与她同乘。 “下师的事情本来与我无关,但遥徽已经许诺,自然是要做到。刑狱那边已经料理妥当,王庭借调下师帮忙,下师不必担心痊愈后的考绩。 只是一些事情不得不提前说明白。 昨夜下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请当作从未发生,那玉坠如果不愿意留下,请将信和东西一并交给落月,他会归还给我。” 然后他拿出另一封信笺,没有文字只有他的铭印。 重行拿过来瞧了一眼,立刻将玉坠和信笺一起交还给他。 “既是重要之物,重行不便多留,现下就交还给殿下,以免殿下多心。” 昭徽有些意外,但没有其他表情,接过玉坠之后,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重行唤了阿财出来,拎着行礼转身下车时,昭徽叫住了她,轻轻掀起车帘一角,轻声提醒道, “下师近日小心些,宫里的人有许多心思,难免会飘到宫外。虽然已经解决,但还请下师保重,后会有期。” 重行顿时明白,昨日那侍卫为何来去匆忙,多半是性命相关。 宫里头流血,要么翻天覆地,要么无声无息。 重行隐隐感到一阵寒意,站在院子里失神,还是阿财拉着她进了屋子。 “别多想了,哪儿都有这种事情,愿赌服输。”阿财说得坦然,竟有一种豁达的潇洒,“明天还要去刑部,好好当值别忧心,现在你的俸禄得养我们俩,我去给你做饭。” 虽然阿财贪吃贪财,但确实有安慰到重行。 今晚是阿财做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重行尝了一口,不比神都相辉楼差,不经赞叹,“你还挺厉害,竟然还会做这些。” “那不然,我最厉害的可不是这个,你后面就知道了。”阿财一脸得意,开始回忆往昔,“这还是遥徽练得我,他以前嗜辛辣,我根本下不了口,这才自己做了。” 重行笑笑,却听进心里。 第二日重行起了大早,回到刑狱遇见同僚和小吏,他们先是问好,然后也关心重行的身体。 然后重行去了刑狱七座的正厅,只有落月一个人在那里。 见是她来,落月快步迎了上来。 自从在龙族王庭见过两次,关系更加熟悉,落月也对她的事情格外留心。 他先是问好,然后在重行耳边,小声恭贺。 “妙音司遇袭,应对得宜;兼领两座刑狱,安排有度;狱中出现险情,及时通报;及时防止要犯外逃,同时保护同僚安全。 桩桩件件,帝君格外赞许,加上巡视负责的区域,百姓生活安定,交口称赞。且你任职期间,事事小心谨慎,不日便有嘉奖的诏书下来。” 重行听了有些惊喜,但高兴之余,依旧十分克制。她向落月道谢:“得益师父指点,重行谢过师父。” 落月听了笑得高兴,只是高兴之余,想起一些事情,难免嘱咐几句:“只是这一次刑部的事情,帝君自有帝君的安排。 当然按考绩老看,升任中师已经足够,你好好准备神官试炼就好,不要被别的事情分心。” 重行觉得他的话头有些奇怪,但也不好明问,便点头应了。 五日之后,嘉奖的诏书下来,重行实至名归,下师中属于头一份,但重行在刑部也得到另一个消息。 那日一同的神侍吟歌和她一样,但是破格得了神官中,属于下师的头一份嘉奖。 刑部中的初级神官和小吏说起吟歌也是交口称赞。 她没有神位却英勇无畏,同神官一起抵御叛徒,同时还在后续查证时多次协助,不愧是帝君身边的神侍。 重行对当日真相当然清楚,虽然仍有疑虑未消也明白此事敏感,从不对此过多置喙。 可在议论渐渐归于平静之后,麻烦还是来了。 一日休沐,帝君派遣神侍过来,请她去沧浪宫一叙。 重行立时就明白,那日落月所指为何。 长渊帝君不在神宫正殿,而是请了她去沧浪宫临近流觞亭,那里幽深僻静,一条流水蜿蜒而下。 重重王军戒备,帝君近日一身天青,仍是一副温和文雅的样子,吟歌没有在他身边侍候。 有另一名神侍引她至亭中,而后便放下竹帘,守在亭子的各角。 亭中只留下她与帝君两人。 虽然不是正式觐见,但重行仍按照规矩,行了大礼向他叩拜。 还未完成,长渊轻轻把她扶起,温和说道:“下师不必客气,今日并非朝堂,自然不必拘礼,随意一些,拣个位置坐下。” 重行起身,按照他的吩咐,坐在亭子一角。 他与遥徽所用的熏香类似,甜甜的百花和瓜果,本该是安神熟悉的味道,重行在这里却如坐针毡。 第四十五章 前途,前路 帝君坐在上面,打量重行,并没有直接开门见山,而是先问候了重行身体。 重行照礼道谢,然后小心回复道:“身体完全痊愈,帝君大可放心,神官的工作已可完全胜任。” 长渊笑笑,说起正事。 “我知道前日刑部有传言,下师心里有疑惑,所以今日过来,便是把话说清楚,也是替吟歌澄清。” 重行本来明言,自己并没有对此多心,但想来帝君不会轻信,便安静听着,神情平和安静。 “妙音司遇袭之后,我便发觉神官、神侍甚至小吏中存在叛徒,但他们藏匿隐蔽,并不能一网打尽。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很开神都甚至整个神域中刺杀事件不止,大司寇和少司寇将卷宗汇总时发现,被刺杀者均参与过千年前那平叛。 被刺杀者,不论如今是否还在朝廷供职,都无一幸免。由此我便猜到,我和遥徽定然难逃其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求将他们尽数捉拿,我和遥徽合计,派遣吟歌去了刑狱,送给他们一个破绽,诱他们入局。 这也是那日神官我与吟歌在长津酒肆的缘故。不过幸好,一场策划没有白费,主犯之一寒江已经伏法,褚兰、犹叶还有一干人等俱已处置,神侍和神都刑部中已经肃清干净。” 重行听完,恍然大悟,终于知道那日吟歌被挟持之下,所言为何。 但刑狱中警示失效,救援拖延多时,难道也是在帝君策划之下? 可是这行事的代价,或许是许多低级神官的性命。 重行不敢直接反问,斟酌再斟酌之后,她行礼之后问帝君:“帝君深谋远虑,下官敬佩不已。 只是重行愚笨,尚有几处不明,不知帝君可否屈尊,为重行答疑解惑?” 长渊的目光没有温度,落在她身上许久,想起她的确稳重有分寸,最终轻轻点头应允了。 重行谢过之后,思量着用词小心道:“帝君殚精竭虑,定然思虑过如此布局之下,吟歌深处如此险境,安危如何保障。个中布局可否请帝君明晰。” 她说得诚恳,长渊并不想搪塞。 他知道这也是她心中的大结,不解怕是难以消弭。 长渊并不想因小失大,把她推向魔族和叛军。 虽然这一次寒江的事情了断得干净,但神都之外其他八方,甚至神军州牧之中,仍然盘根错节。 无数重行这样的初级神官,便会散布于其中。 每有一个神官动摇,这肃清料理之路就更难一分。 犹豫之后,长渊低声一一解释起来。 “确实有思虑过其中应对,那日明面上安排神侍协助,暗中确实也安排神军乔装埋伏在外。 安排神侍在刑狱时,可疑之人已经分散各处,周围也有插入暗哨紧紧盯着,只是万事无绝对。 褚兰隐藏了实力并且部署多年,刑狱七座的神侍中除了他的人之外,尽数被屠杀殆尽,所以下师和吟歌面临了那种境况。 但此前埋伏的神军察觉警示有异后,便已经按计划进入救援。吟歌放出犹叶,确实在意料之外,也是我托大了。 原本给过有吟歌法器,那玉足以保护她安全,只是吟歌心性未定,处事仍不成熟。事情了结之后,她已经在沧浪宫中静思己过。” 事情说道这一步,重行已经理清来龙去脉。 长渊帝君为揪出叛徒自然是好,可是这法子太过冒险,像重行这样的初级神官,简直蒙在鼓里,拿命替他搏。 他记得给吟歌法器时,可否想过还有许多微末的神官,为他为百姓为神域不顾生死? 其他的刑狱的情况重行也清楚,虽然比刑狱七座好些,但仍由不少死伤。 重行思绪百转千回,虽然明了真相,但再无法轻松起来。 她知道,为百姓尽心竭力,是神官职责所在。 可神官也有人牵挂,有人惦念,有人在等他们回家。 重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竭力维持平静,不至于为此失态。 “凡是必有代价,思虑此种方法之时,便已经想到会有牺牲,还请下师理解。”长渊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 他与遥徽身量相似,虽然没有遥徽那样周身携带杀戮之气,但身上也有多年处于上位的压迫。 重行立刻答道:“下官不敢。” 长渊没有走近,而是继续接着说:“下师是有分寸之人,之前在刑狱对吟歌十分照顾,我在此代她向下师道谢。” 言止于此,重行也知道,有些事需要埋在心里,而吟歌的过错也好,功绩也罢,已经盖棺定论,不能更改。 “下官明白了,绝不会在外多言,帝君大可放心。”重行起身行礼,接着向长渊帝君请辞,刑部还有一些事情遗留下来,不能再过多耽搁。 长渊知道她不愿意多留,叫来神侍送她出去。 离开沧浪宫,走在回租住的小院的路上,重行竭力忍耐才遏制了自己想要回望的欲望, 这里实在是厉害的地方,能使得亲近之人命重千金,权力远比她想的要厉害得多。 长渊帝君算得上仁爱,神域中百姓收益颇多;他也整顿军纪,使各处府衙纪律严明;他任人唯贤,神域中无背景依仗之人,凭借才能也可以搏一番天地。 重行也是他修正神官遴选制度后的收益者。 可他也会有私心,也会有偏重,也不能完全毫不偏颇。 这是常情,也让重行明白,帝君也是如他们一半的寻常人,同样不能避免。 对他的崇敬也消弭许多。 重行心里并没有过多计较,因为神官试炼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要开始着手住准备物件。 刑部的试炼有三样。 试炼官首先会给出任务,每人领受之后需要去魔域将要犯或是凶兽带回,缉捕归案之后便要进入幻境。 幻境中是一条曲折荆棘之路,中间或是迷魂或是险境,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一旦失误即使侥幸出来,原本的神阶也要下落一级。 幻境中出来,交还需要取得的物件,便是最后一项灵力测试,神官升迁对应的神阶也需要提升,只有达到相应神阶,整个试炼才算完成。 其中艰苦,后果难料,每年仍有许多神官参与,竞争十分激烈。 第四十六章 试炼开始 神官试炼开启之后,参与的神官直至试炼结束离开,才能与外界联系。 试炼开始之前,会有三日休息给参与的神官。 重行一切准备妥当。 这几个月在龙族王庭的别宫,自上次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得到小公子消息,扶烬也没有再送信件过来。 正好又是望日,重行换上一身长裙,计划去小山走一趟。去见扶烬,以往的旧习惯总是难改。 重行没有太多装饰,就仔细梳了头发,又描了眉。 可是走到小山的院子前,她站了许久,最后却没有叩门。 过往种种犹在眼前,重行下定决心,等神官试炼通过,成功升任中师再堂堂正正见他,也能更有底气。 回到小院已经是晚上。 现在已是冬日,各人都早早回家,路上几乎没有任。 门前竟有一辆马车在等。 车身通体漆黑,却镶嵌金玉作为装饰,四匹黑马训练有素,安静站在那里。 这里鲜少有这样的车架,重行立刻警觉,小心审视起来。 重行做好准备,正要上前询问,车上先下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盏灯。 借灯光重行辨认清楚,来人竟然是林琅,一时间又惊喜又疑惑,不过此时已经放下戒备,轻快走上前去。 “我长安说你和任老板一起去了人间,还以为再过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怎么回得这样早。” 林琅笑笑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拉开车门,重行好奇往里看一眼,正对上遥徽笑意盈盈的眉眼。 任意风坐在他旁边,轻轻抚扇。 “你回来了?!”重行高兴得过了头,记起来没有说谦辞,又补上一句,“殿下,此去可是辛苦,瞧着是清瘦了,更好看了。” “我倒是不辛苦,倒是重行的嘴变得更甜了。”遥徽走下车,声音都轻快而温和,目光柔柔地落在重行身上。 许多日子没见,他担心她在别宫里受委屈,得知别宫有人在监视她,立刻就找人料理了。 人间的事情一了结,他立刻就赶回神域,向父亲复命前,先赶回来看一看她。 如今见重行神采奕奕,遥徽总算放心下来。 扶烬不喜欢寒冷,他的院子里即使是数九隆冬也温暖如春,所以他院子里的桂子树仍有花开。 重行在院子外站了许久,身上沾了桂花香,有一朵小花落在头上不觉,便一路被她带了回来。 遥徽一眼看见了,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花,神情自然能而温柔,然后轻声问道:“傍晚的时候我就来了,一直等你到现在,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重行刚刚确实没有想起这茬,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高兴坏了,一时全然忘记。殿下请进吧,林老板任老板一起。” 林琅含笑颔首,答应了。 遥徽今日是松绿的锦袍,重行则是一身湘色的长裙。 任意风和他一起走在后面,竟觉得有些相衬,可想他们的身份,脸上的笑也就淡了。 阿财正在喝酒躲懒,看见他们一起进来,还以为自己起猛了眼花,打了自己一巴掌,整个人疼清醒,发现真是他们,只得连滚带爬跑过来。 “今儿怎么把殿下给弄来了?”阿财脸上笑嘻嘻,背后拉了拉重行,笑容间透出一股僵硬。 没等重行回答,遥徽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我来看看她,顺便送一些物件,不会留很久。” 阿财笑容一滞,随即深深吸了口气,赶紧跑到厨房去多开了,“我现在给你们泡茶,你们先聊先坐。” 重行难得见阿财做事这么勤快。 进了屋中,两人坐在靠窗的小几边,林琅和任意风就坐在院子里。 遥徽坐定拿出了一柄短剑,比父亲留下的匕首长好几寸,比神官佩戴的长刀短,但是拿起来轻便得多。 “上师升中师的神官试炼会在魔界进行,虽然我相信重行在模拟之境已经对各种情况做好应对。 但这把短剑对付草木之类的魔物会更轻松些,重行在穿行幻境和要犯缉捕时可省些力气。” 重行拿起那把短剑,外有剑鞘没有宝石镶嵌,看起来与寻常短剑一样普通寻常。 重行拔出短剑,竟然轻如鸿羽,只划过白瓷杯盏一道,杯盏顿时碎裂两半。 “真是厉害啊。”重行不得不惊叹,拿在手里爱不释手,但想来这样好的短剑,必然造价不菲,忍不住加问一句,“这东西花费你不少吧?” 遥徽笑笑,拿起茶浅浅尝过,就轻轻放在桌上,并不十分在意,“你喜欢就好,并没有花费多少,算是赠你身体痊愈的贺礼。” 重行高兴之余,好里迸出闪烁的光彩。 遥徽见她十分喜欢,明白这些心思没有白费,半是欣慰半是快意。 他希望她能高兴一些,能得偿所愿。 这是他之前因为私心愧疚的补偿,也是对自己故旧老友情谊的成全。 遥徽并没有久留,一是因为这次本就是背着父亲过来,二是因为这次在人间查明的事情须得让父亲尽快明了。 很快就和林琅他们离开。 重行送他们出去,这时候阿财才从厨房跑回来。 望着遥徽车架的背影,阿财不禁感叹,“到底是他,一出来就替王君做事。这八百年他居然没有废掉,难得难得。” 重行听见这话,觉得有些不好听,反驳一句,“之前他就很厉害,若不是因为若若,他被囚入神都刑狱,有不少人会视他为榜样。” 见重行神情温柔起来,阿财神情复杂,拍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主子啊,不能因为他大方就觉得他是好人,咱们一定要坚定。他狠的那一面你还没见过呢。” 重行听了这话并没有继续反驳,转身和他一起进去了。 很快就道了神官试炼那一天,重行将阿财封入匕首,带上遥徽赠与的短剑和神官佩给的长刀感赶到了试炼之地。 那里已经集结了许多神官,旁边还有他们的亲故族人。 甚至还有一些高级神官在场,看来这一场试炼必定不容易。 第一关便是去到魔域,捉回要犯。 重行第一次真正去魔域。 第四十七章 险境?先机? 走过穿行之门,一瞬间天地昏暗,从神域就到了魔界。 重行回过头,穿行之门已经关闭,这里是一片森,阴风阵阵而来,其他人已经不见踪影,约莫是到了各自的地方。 虽然林中晦暗,但重行暂时还能视物,便没有举起明焰照明,在密林中小心寻找道路。 作为任务的要犯中,有的是凶兽,有的是叛逃的神族。 重行的任务是抓回凡箫。 他与重行是同族,但是却夹杂到了人族的血脉,三月前由人界潜入神域中被发现,为躲避追捕逃入魔界。 密林中有五个小镇,他就藏身其中。 重行将他活着捉回来,神官试炼的第一关就算完成。 魔界中神域不能监视,所以适应魔界的环境之后,阿财躲在匕首中和重行说起话。 “你先去找水流,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密林与神域西南相接,居民大多依水而住,然后我们到村子里再逐一排查。” 重行听到他在说话,顿时紧张起来,低声回应道:“你这样助我是不是不太好,对别人不太公平?” 但还是一边走,一边留心水流的声音。 阿财顿时无语,在匕首里翻来覆去打滚,大声喊起来,“什么叫不公平?器灵与兵器类似,就看作是附在刀上面的第二把利刃。 第一层神官试炼,获得神位一阶时,有器灵当然可以用,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炼成器灵,这也需要实力。 有的像你这样,将器灵封印在刀剑中;有的没有这么避讳,器灵就被放出来,直接随身带着,日常服侍。 世家大族的后裔中,如果有子孙参与神官试炼,一般都会特定选定器灵,保证安全或作为辅助。” 重行这时候想起来,在平儿离家前,扶烬也曾经赠予一件兵器。 思及往事,重行难免分心,没有注意到前方。 她回过神来,已经走入另一片林中。 木叶更青翠,也更浓密,但隐约有日光掉进来,像细碎的金子。 可重行和阿财都觉察到此处不同寻常。 来时的路已经看不见,被枝叶和藤曼遮住,周围一片寂静。 但这些植物长得太快了。 前方有东西在挣扎,重行拔出刀来,小心在一边借枝叶遮挡。 那处上方有一大片空缺,温暖和煦的阳光照进来,重行看清楚后不禁太过震惊。 那里被缠住的是一位神官,顺着所有的藤曼和枝桠向上看去,它们最后都归于一处,落在地面上就在她脚下。 她们处于一个活的樊笼中。 枝桠吸收那神官的灵力,生长更为迅速,出路除了上面全部被堵住,而那空缺也在慢慢减小。 这一颗木独树成林,藤曼伴生,估计已经千年。 重行不禁有些畏惧,树和藤蔓不是她所能制服,她不想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四周观察之后,从那空缺冲出去,她有七分的把握。 周围有水声,河流在这附近,要找的镇子应该也在,虽然不知道从空缺出去会遇见,但此时只能赌一赌。 如果运气好,从上面出去,重行还能藉此机会,看看周围的地形。 就在打算行动时,阿财突然出来,伸出手将她拦住。 不敢惊动外头,重行压低了音调,急声问他:“你做什么?” “不要从这里出去,我怕外面还有另一个陷阱等着,既然有藤曼附生,就不会只在里面存在,外面怕也不能幸免。” 阿财收起以往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本正经起来。 重行想要打断,但又一思考之后,听了他的话,没有进一步行动。 “那现在怎么办?”她继续问道。 不能出去,但也不能在这里空等。 时日久了,就算神官试炼还未到时间终止,他们怕是也要栽在这里了。 “主子,那日遥徽送你的剑,给我细细看一看。”阿财如此请求。 重行没有更好的办法,从腰间把短剑取下来,轻声递给他。 阿财接过,自剑柄至剑刃仔细查看过一边后,顿时胸有成竹起来。 他把短剑递给重行后,语气坚定地说:“主子,把那个姑娘救下来,然后用这把短剑,斩断部分树根,这局就能解了。” “什么?”重行难以置信,但看他如此笃定,有犹疑但也看向那边。 毕竟他们已经结锲,如果自己身死,他也没有好处,只会同她一起,在这里成为这树木和藤曼的养料。 救她,倒也不是不可,只是直接斩断树根更快。 “为什么?”重行心里疑惑,顺着阿财的目光看向那一头。 阿财却只是笑笑,目光仍定向那边,随即挑挑眉,低声答道:“虽不是十分笃定,但也有九成把握。相信我主子,救下她对您有用。” 重行看着那边的人,思量过片刻,然后随即用左手抽出短剑。 “好,我去。” “我同主子一起,只是主子切记,一定要快,否则即使突破此处,动静太大也会对我们不利,到时候凡箫会逃跑,那样我们就不轻松了。” 重行点头,和阿财从这里一跃而出。 那藤蔓原本只是缓缓收紧,那神官的身上已经出现勒痕,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重行他们冲出来的时候,藤曼仿佛突然能看见,将那神官略微松开一些,对她仍然是死局。 阿财料理向他们而来的藤曼,重行得以有空举起短剑直直向树木的根部砍去。 挥剑那一刻,原本普通的短剑发出红光,渐渐出现烈焰的样子,原本二尺的短剑变成三尺长锋。 只是一剑,那共生的树与藤曼便将那神官放下。 被缚住的姑娘骤然落下。 重行还没来得及细看她的样子,树与藤曼的真身显现,化为人形出现在笼中。 一男一女,周身着绿衫,一副和神族类似的容貌。 树木的根被重行斩断部分,露出根下的水流。 重行迅速瞥了一眼,那里有一个小镇的入口。 顿时明白阿财寓意。 “果然对我有用。”重行心里惊喜,不禁看向阿财,只见他仍看向那边绿衫的男女。 那名男子捂着胸口怕,女子神情担忧在一边扶着他。 “果然是伴生的夫妻。”阿财轻声说道,手中却幻化出长枪。 第四十八章 过往 重行还没有反应过来,阿财已提着枪冲过去。 长枪正要劈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旁边地下的缺口跃出。 阿财反应过来,轻松挡住,轻巧跳到一边,挡在重行面前。 刚刚放下来的神官已经恢复,站立在离他们不远处,身边立着一只白虎通体是金色花纹,正对着他们低吼。 那位神官神情冷淡,并没有要阻止的意味,只是昂着头安静站在那里。 重行手里拿着剑,立刻紧张起来,她还没有准备好对战。 长枪对着那赤豹护卫的姑娘,阿财冷笑一声,“神官对待救命的恩人就是这个态度?” 那神官看见阿财的架势和招式,微微有些吃惊,可上下打量过重行却微微蹙眉,而后她转头看向那一头。 重行劈出的缺口已经被灼伤烧焦,树木幻化出的男子神色痛苦,好似正在被灼烧。 旁边的女子救治无用,只能一边扶着他,一边流眼泪,柔弱无助实在可怜。 “小姐,可是又什么异常?”见情形有些微妙,那只白虎化成白发金甲的侍卫,低声问身旁神官。 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 重行看向阿财,想问个清楚,可见他还是胸有成竹,暂时把话咽了下去。 沉默片刻,那神官轻轻摆手,白发侍卫立时不再说话,安静退到她身后,仍谨慎看着这边。 接着她拱手略略行了个礼,“在下殷玉,对谢神官相救,只是神官试炼要紧,来日必将致谢,就此告辞了。” 声音平淡,却带有一分傲气。 态度突然转变,重行实在不解,只是不愿再起纷争,点头示意后他们自缺口离开。 走近之后,殷玉又瞥了重行一眼,看见她腰间的匕首,神情震惊之余,也谦卑温和许多。 这一看引得重行疑虑更大,也让那白发金甲的侍卫好奇。 来到树根下的地下世界,他们换装掩饰好自己,白发侍卫低声问道:“小姐,可也是觉得那神官有异?” “她穿着如此朴素,却又拥有那样一把剑。”殷玉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然后转头看向殷何, “你可记得她身边的那个白发少年,一招一式都像极了那个人,可这位神官却是凤凰一族。” 殷何沉思片刻,低声答道:“神官中关系错综复杂,待出去与家主商讨再论为宜,现下还请小姐专注试炼。 此地殷何已经探查清楚,五座村依靠水流而建,前方就是第一座,名叫明和,顺流而下依次簇草、赤华、风微、玄度。” 殷玉点点头,幻化出面具斗篷,两人走近明和镇。 阿财和重行站在原地等。 原本阴天蔽日的林木已经慢慢移开,露出来自神域柔和温暖的阳光。 “阿财,对殷玉你还知道什么?”重行严肃问道,虽然阿财帮了她,还得了一个人情,但来龙去脉她必须问清楚, “还有你这长枪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之前在刑狱怎么不见你用?” 阿财轻松拎着长枪,朝重行一笑,讨好地说:“这个等告诉你,咱们先把正事了了。” 然后他走到那夫妻俩面前,枪击直直指过去,居高临下望下去。 “名字,然后把灵玉交出来。” 那夫妻俩害怕往后面一缩,丈夫已经受了伤,但还是挡在妻子身前。 重行见了觉得可怜,心里有些不忍,但并不愿意表露。 毕竟这是魔域,要小心辨别真伪。 她只好绷紧脸,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但也看着阿财,担心他真的拿了他们修为。 “说话。”阿财冷下脸,已经有些不耐烦,“不然你们俩,一个都跑不了。” 终于,地上的人小声回答,却绕过阿财,小心望向后面的重行,像是知道她更容易心软。 “我叫万青,她是桑萝,还请神官高台贵手,如果拿了灵玉,我们在此处也难以生存。” 重行还没来得及回答,阿财先开口了。 “我们要灵玉是找人,增长修为我们不需要。你们少说一千二多年,根系至少遍布这五座村镇,找一个叫凡箫的人神混血,告诉我们他在哪里?” 竟是有这种打算,重行默默松下一口气,如果真能得些消息会轻松很多,继续看着他们。 万青听见凡箫的名字,立刻与桑萝对视一眼。 随即桑萝握紧了他的手,柔柔地小声对阿财说:“他藏身在赤华,只是他并非独自一人,还有他许多同族。 我们原本也不愿意伤人,只是前日他们过来,威胁我们只要见到神官,就尽力困住,误杀也无妨,所以我们才对刚刚在此休息的神官动手。 他们是凤凰同这位神官一样,我们在此千年,实在无能为力,还请神官见谅,并为我夫医治,桑萝在此谢过。” 说罢,桑萝伏在地上,哭着求重行。 重行有些心软了,但她也不会治疗这灼伤,只好再望向阿财。 阿财回过头,低声问:“主人觉得?” “你有办法吗?”重行只是如此回问。 阿财只是点点头,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靛青瓶身赤金龙纹,上面一个银质小塞子。 他到出一滴在万青头上,那灼伤的树根顿时有了好转的迹象,接念诀又施了咒术落在上面。 “我主子心善放过你们,不求你们回报,但你们不得把我们的事情暗地通报凡箫他们,否则这咒术当即发作,你们不死业火不休。” 万青得了救治,只好点头应下。 然后桑萝告诉了他们去赤华更近更隐蔽的一条路。 “暗河蜿蜒,往明和西北更快些,叶子会指引你们方向,约莫两个时辰,就能够到了,只是路上或许会有人家,还请神官小心。” 然后一枚椭圆的叶子落到重行手中。 藤蔓将他们送入地下。 道路晦暗无光,上面就是交错的根系,叶子发出淡淡荧光,两人伪装过后,就借这微末光亮往赤华赶去。 身后被黑暗湮没,行程进入正轨,重行正想着从哪里说起,阿财自己交代清楚了。 “叫你不要从那里出去,是因为这样的坑我踩过。遥徽年轻时候也是这种情况,还不是一棵树,是一整片林子,各个都是这样,我们被控住简直要完。” “然后呢?” “遥徽还是厉害,把正片林子直接砍没了,然后我俩就出去了,但很明显你还不能硬来。” “可是听你语气,你是能应付的,而且那长枪耍得还挺威风。”重行想起那日刑狱,阿财扔下她躲了,心里越想越气。 这时候阿财有些心虚,只好解释道:“这事我认错,以后绝对不会了,主子你大可信我。 这枪是我跟遥徽学的,那时候他出游,懒得动手的活都扔给我。所以我可有用了,主子可以考虑对我好一些。” 阿财说着说着,还骄傲起来,脚步都轻快许多。 重行沉默一会儿,没有追究,心里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 “那殷玉呢?还有你为什么对魔域这样熟悉?” 阿财停下来,重重呼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一笑,轻声反问了一个问题,“主子对魔域的由来知道多少?” 第四十九章 赤华 阿财见重行不说话,就明白她什么也不知道,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叶子,一边走一边解释。 “神域和魔界本来就是相通的,就像这条暗河和神域那条穿过神都的河水相连,就连刚才的万青和桑萝也是。 他们活在神域和魔界的边界,事实上和我们一般无二,正因为魔族与我们如此相像,初级神官的试炼离开神域后,第一个就是魔界。” 重行仔细听着,没有说话,阿财就继续讲下去。 “神域有帝君,魔界有魔皇,自然上面就是不一样的风景了。主子的路道阻且长,仍要继续努力,这也就说到那位殷玉神官。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少司马殷鉴的妹妹。殷鉴在遥徽做大司马时,已经是少司马的位置,如今近千年过去,他仍屹立不倒。 他向来明哲保身,但也明辨是非,这次出主子或许会有惊喜,因为他分管的就是西方四州。” 阿财语气轻松,眼神却落在重行身上,嘴角带着一抹狡黠的笑。 重行盯着他沉默片刻,然后倏忽一笑,“遥徽殿下所言不虚,阿财果然是有用之人。” 阿财点头,并不谦虚,“主子与我同为一体,自然荣辱与共。” “那这把剑呢?又有什么来历?”重行想起殷玉的眼神转变突然,必定不只是因为自己救过她,“还有治疗万青的药,你早就备好了。” 阿财别过脸轻轻叹一口气,转头就对重行摆出笑脸夸赞,“果然没瞒过你,不愧是主子,真厉害!” 重行也回她一个笑脸,然后瞬间严肃起来,继续往前走,“不要嬉皮笑脸,好好说话。” “这把剑用了黄泉铁,铸造时怕是去幽冥,找了大红莲业火。材料难寻,千金不易得,铸造更难,工匠万金不换。 殿下是真大方,对你是真上心。但我怕你不会用,我这么可爱,灼伤了怎么办?有备无患嘛。” 重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走过一段黑暗,石子的路面越来越明晰,头上的根系变得稀疏,隐约有蓝紫的光在其中点缀,空间也变得宽阔。 阿财还要继续讲,重行按住了他,叫他不要出声。 空气中已经有河流潮湿的气味,赤华镇边缘已经快到了。 再往前百步,手中的叶子光已经不明显,一座石门出现眼前。 阿财将叶子收起来。 石门是一座小院的前门,院墙之后以一片漆黑,门前打扫得十分干净,不像无人居住,后面好像还有几层。 重行略略走近,辨认之后,低声说道:“梧桐叶是我族常用,只是上面莲花的花卉,倒是十分少见。” 这不是茗菀那莲花的式样,但她心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重行站在那里,极力回想,隐约觉得凡箫与这里有关系,只是赤华镇已经到了,再多逗留也不便。 “既然没有异常,那我们继续往前吧,主子,揪出凡箫藏身之处,也要耗费一些功夫,神官试炼要紧。”阿财劝道。 重行应了,两人继续往前。 他们走远之后,石门小院中后方的房间一角,亮起一盏橘红的灯火。 走入镇中,渐渐繁华起来,一片明红的灯海。 这时候他们终于明白,桑萝口中还有凡箫许多同族是什么意思。 几乎大半个小镇都是凤凰一族的装饰,路上的人也大多按凤凰一族的习惯打扮。 一瞬间重行周遭都是熟悉的东西。 阿财不禁感慨,“主子,这是回了你快乐老家吗?” 可重行却不觉得轻松,越熟悉越容易忽略一些细节。 这小镇的道路和布局好似有规律,考虑之后重行和阿财去了位于赤华镇中心的一座五层小楼,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整个村镇。 他们最后坐在三楼。 魔界也用金叶子,重行要的简单,一壶竹叶茶,一碟竹叶糕,足够他们记下赤华镇地形。 半盏茶功夫,他们总算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赤华。 整个小镇就是一朵花的形状,而他们就在正中心花蕊的部分,而大半镇子上都是明红的灯火和装饰,从上往下看就是一朵盛开的红花。 小楼后面是一座府邸,用的是凤凰的古语。 里面有很多人进出,手里还拿着东西,只是他们都带有斗篷遮面,不能辨析容貌。 阿财对这里不甚熟悉,此刻也没有办法,只好安静待在一边,吃竹叶糕喝茶,看路上有没有类似凡箫的人。 府邸旁的小路上突发争执,引起重行的注意,因为在三楼相隔不远,能听到一些喧嚣的话语。 被打倒在地的人身形更瘦削,不断求饶。 旁边几个更高大,像是侍卫的人叫骂道:“既然领了救济的东西就快些走。 这厢领了救济,那厢又向夫人们求,得了又得,贪得无厌,最后还要去府库偷,就和你们身上人族的血一样脏。 若不是主人心善,可怜你们在神域没有藏身之所,人间你们又待不得,你们早就被扭送刑狱,通报神官了。” 那少年不断求饶,脸上的面具已经掉了,才被他们放过,连滚带爬地跑了。 往小镇边缘,花瓣的尖那里去,然后躲进一间屋子消失了。 重行此时明白了,人身的混血在这里虽然能藏身,但是也如同神域一样,不被神族所喜,至少于凤凰一族如此。 他们远离族人,大多住在镇子的边缘,那么凡箫大致也是如此。 赤华镇分为八瓣,重行便和阿财分开行动,两人分别去探访,找到凡箫的踪迹之后,再互通消息。 重行走过两个地方,并没有收获。 因为邻里大多相熟,一旦有外人进入,互相之间就会告诉一声,因为常年躲避,他们都会格外小心。 重行心下一沉,去到第三个地方的时候,已经有些犹豫,担心又是一无所获。 这时候,阿财传来消息,“主子,我找到来了,到西南方来,就是我们来得那一条路。” 重行心里着急,走到那个方向,又犹豫起来。 这时候,她听见阿财说,“第三个院子,东边的第五棵树上。” 重行赶过去,抬头阿财正在给她挥手,顾不得形象也爬上去,果然凡箫正在前面的院子里。 第五十章 试炼结束 重行朝四周看,这里已经快离开赤华镇,甚至能看见那座石门小院的后院。 来的时候,旁边几乎都是空屋,重行觉得奇怪,她记得刚进赤华镇,这里是有人居住的。 她一把抓住阿财低声问道:“没有人通知凡箫吗?” “料理了,不过没有杀他们,我下药了。”阿财转头回答,但很快觉出不对,“为什么凡箫附近前后的院子里有炊烟?不是做过饭了吗?” 重行顿时明白,拉出阿财一跃而出,拔剑过了射来的箭,冲进院子里,凡箫已经手持弓箭站在他们面前。 那棵树已经化成满树银花。 事已至此,两人也直面迎敌,阿财拿出长枪对外。 重行则抽出神官的佩刀,于她而言,还是旧物更顺手些。 凡箫是神族和人类的混血,灵力自然比不得已经是神官的重行,不过五招就被重行制服。 有几位刚刚那小楼中的侍卫过来,阿财重伤其一,又用枪挑了两个甩出门外。 那几个侍卫看清重行的佩刀,知晓神官缉拿,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只是还有箭矢落入院中。 重行对阿财示意,两人带着他冲进屋子,锁上两层重锁,又加上封禁的结界烙印,凡箫已经是挣脱不开。 而他们进屋之后,外面的箭雨便停下。 重行把他交给阿财,开始布置重回神域的法阵。 这一趟略有波折,但还算顺利,不过一个日夜,已经将凡箫抓住,只要把他带回,第一关就顺利结束。 凡箫望着重行的眼睛,用几乎是颤抖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告诉神官一个消息,神官愿意放过我吗?” 重行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害怕到说胡话了吗?” “如果我的消息,对神官十分重要呢?” 这是威胁吗? 阿财紧紧控制住凡箫,他没有可逃之机。 重行拍拍手,抬起头不禁被逗笑了,“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消息?” “人间,沧......”凡箫刚刚开了个头,一道冷箭自窗外而入,从重行身边划过,深深没入青石地里。 没有伤到她,却划破她的衣角。 雁翎的箭羽上竟也描金,又是凤凰莲花图案,不同于院子里那些。 凡箫看见这个,顿时紧闭双唇,不再多言。 重行被吓到,很快平复之后,却更想一探究尽,微微倾身向外看,只有暗灰山石。 她想追过去看看,也想去那座石门小院看看,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一定相关。 为重行安危着想,阿财低声劝诫,“主人,神官试炼要紧。” 阵法打开,重行点点头,接过凡箫往里走去。 山石的阴暗处,又一支箭已在弦上,那弓箭手训练有素,正对凡箫脖颈。 正要射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搭在弦上止住了他,小拇指上还有一只碧绿的玉环。 “不用了,主人叫我们收手。” “可是凡箫可能会供出这里,还有赤华商会,我们要如何应对?” “主子的意思,是把凡箫送给那神官,商会那边我来应付,本来他们已违反神域之法。” 弓箭手略一蹙眉,突然抬起头,“难道她就是主子要找的人?” “还未确定,但主人的意思,宁可放过也不愿错伤。” “明白了,属下谨遵主上之令。” 两人等重行他们离开,去屋子拾起箭矢,然后隐入黑暗里。 阿财重新回到匕首中。 重行顺利回到神域,第一个开启第二关试炼。 因为没有其他参与试炼的神官,重行可以不用分神防备其他神官。 重行抽中幻境是九翼山中的密林。 她运气不错,这里的情形在北辰宫中的试炼之境,已经练的得心应手,甚至因为没有他人阻挠,还要更容易一些。 幻境中经由神域监控,所以阿财没有出来。 不过一日,重行就成功从幻境中出来,相比其他人已经快了许多。 容貌优越,能力强悍,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在场的神官注意到她,有神侍在身边的已经询问起来历。 还有慕名而来,观望神官试炼的世族。 然后便是最后一场力量试炼,试炼通过则神位升阶。 这一场只能带上一柄神官配给的长刀,其余身外之物全部要在试炼之地外。 重行取下短剑,又将匕首放入绒布套子,一并放到旁边神侍的托盘中。 在场神阶到达上神的高级神官,见了那短剑心中已经明了。 一柄新铸的杀器,更枉论那套子里的东西。 殷鉴本是为妹妹而来,如今见有这样一位神官,也难免好奇起来。 重行轻装上阵,甚至没有护具,只一刀一人就踏进结界。 四周一瞬间陷入黑暗,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重行拿着刀并不慌乱,静静站在那里等着 然后前方出现一座高台,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遮住面容,横刀立在台上,背后是一座灵力凝成的巨大元神,高如万仞山。 那就是试炼之人,重行心里暗自默念,握紧刀柄,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沉重的声音自无垠空中砸下。 重行镇定自若,正声答道:“下师重行,前来进行神位二阶测试。” 短暂沉默,那将军突然提刀劈来,测试就此开始。 重行左右格挡,反手回劈,灵活应对。 初始时应对自如,但很快重行就觉出不对。 神阶测试者是灵力结成的幻象,通常会比试炼者高半阶,限制时间内试炼者不倒下,试炼就算通过。 但今日这测试者要比重行在模拟试炼中厉害一些。 体力上是,灵力和力道上也是。 更像是神位三阶,晋升上师的神阶测试。 重行有些吃力,只是强行撑下,但继续下去,体力会难以为继。 可那幻象依旧迅速敏捷,力道十足。 暂得喘息之后,重行念出法诀,身后显现出紫焰伴身的玄凤。 然后她握紧长刀,直直与试炼幻象正面对抗,周身是烈焰燃烧的炽热。 场外只听得一阵巨响,然后神阶测试场骤然撕裂。 烟消云散后,众人只看见重行一人站立其中,神情平静冷淡,眸中有一种极淡的光亮。 那测试的幻象已是一地散列的光亮碎片。 主持的神官也十分惊异,不动声色叫神侍过来收拾好,重新展开了试炼之境。 场上也由一片嘈杂变为寂静。 殷玉已经出来,站在一个男人身边,不是那位白发侍卫。 他就是殷鉴,阿财小声传讯重行。 重行朝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取回兵器,安静地独自站在一边。 同时也有少数神官已经完成试炼,各自有家人亲友陪伴。 她知道四周有不少窃窃私语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很快神官试炼的结果出来,场中的关注也被吸引过去,重行总算被暂时放过。 不出意外,重行成果优异,中师位子已经十拿九稳。 下一步只待任命。 第五十一章 再回小山 神官遴选的试炼结束,殷鉴坐在车中若有所思。 殷玉得到优绩,见哥哥沉思不语,思及自己已经长大,便想为哥哥分担:“哥哥可是觉得今日参与试炼的神官有异?” 殷鉴抬起头,本想妹妹安心轻松掩饰过去,但想起今日妹妹正式踏上神官仕途,日后总要独自面对,不能时时在自己庇护之下。 沉吟片刻,他低声说道:“今日那击碎测试幻境是神官你可有印象?” “那位在魔界救过我的神官?哥哥可是发现什么,我在魔界时就觉得她与众不同。” 殷鉴点点头,复而低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她在魔界时的样子。” “那柄短剑有藏锋,是用业火铸造,还有她腰间有一并匕首,白色的剑鞘,上面金银珠玉装饰华丽,可她衣着朴素不像她用得起。” 神官试炼之前,殷鉴看过重行的籍册和案卷,他记得她除出身荆羽山中,家世普通清白。 除了成为下师的那场神官试炼表现优异,再无其他亮眼之处,难道是因为在刑狱中功绩优异,已经有世家或势力招致麾下? 殷鉴思忖又觉得不会,虽然会有世家与神官交好或助力的情况,但大多是在上师之后,至少也要经过一场升迁遴选。 神官已经优于普通神族许多,可下师仅在神都就多牛毛,否则若一时走眼,花了力气却只是得一个初级神官,在低位熬上一辈子。 有用也有用,却也如鸡肋。 除此之外,殷鉴更对重行的力量好奇,自他做神官以来,能摧毁试炼幻象的人屈指可数。 殷何见他们许久不说话,给殷玉和殷鉴各奉上一杯茶。 殷玉看见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哥,我想起来了,那神官身边还有一位侍卫,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白发少年,使得一手好长枪,像那个人。” “侍卫,可是方才她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侍卫。”此言一出,殷鉴更加疑惑,“那个人?你是指?” 那名字他并没有说出口,见殷玉轻轻点头,殷鉴瞬间就明白了。 殷鉴偏头略略望看向窗外,由另一辆车架,排场并不大,得见应龙出沧浪纹样,随行的侍卫训练有素不似常人。 沉默良久,殷鉴轻声说道:“你之前说,力量测试开始时有些不寻常,如今看来这位重行神官远比籍册案卷上记复杂得多。 道谢的事情之后再议,你万事要小心再小心,不仅神都还有势力强大的神族怕都要不太平一段日子了。” 殷玉点头应下,铭记在心里。 第二日重行照例回到刑狱当值,很快落月也归来刑狱,同时带回了任职的消息。 落月参加了上师遴选测试,也以优绩通过,师徒两人互道恭喜之后,便直入正题。 重行因灵力测试格外厉害,所以有两个选择。 一是留神都继续留任刑部,接替落月的位置管理刑狱,都是熟悉的事情也不用长途奔袭。 另一个是离开神都去往瀚崖在神域的边境,那里有一座刑狱远在边陲,风沙肆虐环境艰苦,还得时不时与驻守瀚崖的神军打交道。 两者相比之下,重行犹豫了。 因为瀚崖那里虽然处处比不得神都,但有一点却使人心动。 那座刑狱没有上师,她虽然以中师的身份过去,却能代行上师之责,俸禄和地位也比寻常中师高半阶。 上师有手令可以去人间。 名正言顺去人间,她求之不得。 更何况去瀚崖与神军打交道,总会有机会能见一见他,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 想到平儿,重行难免失神,未避免落月看出异样,她揉了揉眼睛,假装是灰尘入眼,干涩难忍以至于眼眶泛红湿润。 他在那里,她有机会又怎么能不去见。 许久才平复下来。 落月见她许久不说话,以为她一时难抉择,低声提醒几句,“瀚崖势力交错复杂,虽然能代行上师之权,但实在算不得好地方,驻守神军不是容易相处的。 而且之所以没有上师,是因为这些年那里有些邪门,所有任命的上师不久都会或死或疯,所以一直由驻军的司马代管。 帝君本来要差人料理,但三次遣人过去,不是遭受叛人劫匪,就是发生意外未能完成,后来有其他事情冲突,就先耽搁下来。 那地方是个烫手山芋,不必非要去沾染,日后总有机会升上上师之位。” 重行听后,知道落月是为她着想,但她心意已决不愿更改,所以行礼再拜之后答道:“重行愿去瀚崖,为帝君分忧。” 她说得十分郑重,以至于落月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打量她一会儿,落月再次轻声问道:“你当真想好了?瀚崖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重行十分坚决,“师父关心,徒儿领受。既然那里如此诡谲,重行愿走一遭,替帝君查明真相,为帝君分忧。” 落月见重行眼神坚定,便知道他劝不动了。 可是他不禁有佩服这个姑娘,他自己也想过去那里走一遭,但斟酌之后还是不敢。 落月有一种直觉,重行日后绝对不止于一州一郡,或许朝堂乃至整个神域也会在她囊中。 话已至此,落月也不再阻拦。 敬佩之余,他对重行说:“既如此,我等中师的好消息,原来日你我神都再见,珍重。” “师父珍重。”重行亦行礼答道,心知这段师徒缘分暂时在此中止,感慨万千,但面上仍是平静如水。 她不愿意过分感动以至于失态。 不日中师的任命诏书就拿到,重行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她可以心安理得去小山见一见那个人了。 她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没有带上阿财。 重行选了个傍晚,这时已经是冬日,天暗得更早些,路上已没有多少行人,几乎没有人会看到,她能安心些。 扶烬好似已经知道她要来,扶余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仍是在水榭里,只是这一次他竟为她摆了一桌宴。 见重行过来,扶烬亲自斟酒,也为自己倒了半杯,祝她荣升中师之位。 扶烬看起来气色不错,虽然仍是沉静的模样,他只尝了一口酒,呼吸便急促起来,躬身轻咳几声。 重行习惯性地起身,倒上温茶递到他面前,伸出手想替他理一理有些凌乱的发,终究是觉得自己不合适,轻声叫了扶余进来。 终究是不忍看扶烬的眼睛,她极力摆出自若的样子,别过头自顾自把酒喝下, “何必勉强自己喝酒呢?天气寒凉,还是多保重自身为好。” 扶烬看着她,最后只是温和地笑笑,低声回道:“今天难得高兴,忘记了。” 他伸手还要拿酒,重行却伸手拿了杯子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第五十二章 故人来 “心意我领了。”重行低声说道。 “知道了。”扶烬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搭在那茶杯上,声音依旧平淡,但柔和许多, “许久未见,你进步神速,虽然令人欣喜,但如此张扬,容易招致祸端,还是藏锋守拙为好。” 重行知道他是指那日在神官试炼上的事情。 “知道了,那日是有些意外,所以才会这样,下次我会小心。” “嗯。” 两人相对而坐,相顾无言,却别样安宁。 扶余今日对重行态度温驯很多,想来扶烬也有过交待,重行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深冬的湖面,一阵风掠过,重行惊慌之间微微打了个寒颤,抚着胸口替自己斟了杯热酒。 虽然在龙族别宫已经休养得极好,但总觉得身体还是比之弱了一些,重行心里自嘲道,“有了人多加看顾,又得了他好脸,这身子竟然还娇气起来。” 扶烬见她的样子,想起之前扶余和扶予告诉他的事情,沉思之后又开口问道:“我听说遥徽对你十分上心,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重行听见这话,神情微微一顿,短暂的异常自然逃不过扶烬的眼睛。 没有等重行回答,扶烬继续说道,声音不急不缓,却是不容抗拒的语气,“是不是你与他做了交易,因为那个若若?” 这样询问她太熟悉了,以至于一瞬间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又退回成那个在扶烬面前从来听话的冉冉,只是低声答了句,“是。” 扶烬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那冷冷的样子令重行惊出一身冷汗。 “就这样把自己卖了?”他放下筷子,眼睛落在重行身上,像钉子,刺得她发疼。 重行别过脸去,不敢继续看他,低声解释道:“我没有办法,寒烈太厉害,我真的等不起了。” 半晌,扶烬长叹一口气,最后只是说:“我对你们的交易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 只是你那日在刑狱受重伤,想来大半也有这样的关系,多加小心。我不想来日我的平儿为他母亲大恸,以至于无心正事。” 这些话一字一句,狠狠打在重行心里,那日突如其来的疼痛,一瞬间在她脑中明晰原委。 遥徽选择了若若,放弃了她,所以后来重重照顾是欠也是尝。 为了他自己心安。 重行觉得手脚发冷,颤抖着握紧酒杯,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拿起来。 原来自始自终,她都是可以被放弃的那一个,帝君是,遥徽是,他也是。 重行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这时候,回廊那边有人等候在那里。 扶余进来,见这里形势不对,思量之后,情轻声回禀道:“大公子知道神官升迁的事情,要过来贺一贺。” 扶烬看了重行一眼,并没有立刻答应,重行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 她举起酒杯,然后露出一个温婉柔顺的笑,轻声说道:“大公子有心了,天寒地冻还特意过来一趟,请他过来吃杯热酒暖暖身子,想来家主心里也高兴。” 重行应对得体,自然是挑不出错来,扶烬想了想,向扶余点了点头,要他请扶梁过来。 这时候重行已经清醒许多。 他们放弃她无妨,但她还有平儿,至少她还有平儿。 扶梁进来时外面已经落起雪来,一路走得急没有带伞,星点的雪花细碎地洒在他头上。 扶余心疼,立刻站起身来,亲手替他拂去,又立刻递上热茶,低声责备道:“越大越不像样子,外头既然下了大雪,这样急匆匆赶来,怎么也该打着伞。” 扶梁笑着应父亲,“这些小雪算得什么,又是瀚海边关,父亲不必为我担心,阿梁已经长大,在人间这许多年已经习惯了。” 扶烬还想再嘱咐两句,但见重行坐在这里,最后也止住了,只是叫他多多保重自身。 重行看着这父慈子孝的样子,一瞬间只觉得讽刺。 他既然对孩子这样上心,那她的平儿再瀚海常年处于烈风冰雪之下,怎么不见他如此上心。 重行看着他们,竟忍不住低声笑出来,心里却愈加愤恨,也更加坚定。 她要不惜一切代价爬上去。 爬到他们不能再随意左右她的位置,爬到她不再随意受欺瞒的位置,爬到可以为父亲母亲正名、足以保护平儿的位置。 只有那样才是她的活路,只有那样她和平儿才能得到一个公平。 所以她可以忍耐,但绝不会忘记。 重行仍是一副温婉柔和的样子,就像在扶烬身边那些年里一样。 “多日未见,大公子别来无恙。” “神官大人升迁,扶梁亦为您欣喜,相比平儿得了这消息高兴极了,加急请人送信回来,我得了便立刻送来。” 扶梁说着拿出一封信函,十分郑重交给重行,然后又问了一句,“不知道大人即将迁往何处?” 重行拿过信来,终于忍不住,激动得落下泪来。 那是平儿的字迹。 离开扶烬成为重行之后,之前扶余给她的那些信,便是重行唯一得到扶安的书函。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个字每句话深深印在脑海里,如今又得了他书信,小心翼翼,生怕有所损毁。 平儿在信中问过父亲和哥哥,又向他们说自己一切都好,然后便说到她。 他字里行间都是向父亲问候她的消息,然后言辞恳切地请父亲不计前嫌,能多多照看她,其余几张便是空白。 上一封也是,上上封也是,每一封都会恳请父亲能多多照顾她。 她在别人眼里是随时可以放弃的草芥,但是平儿在瀚海的每一日,心里都牵挂着远在神都的她。 看了两遍,重行才依依不舍地把信交给扶烬。 她知道那几张白色的空白信函是平儿给扶烬的复命。 能得到平儿的消息已经足够。 扶烬坐在那里看信,重行便低声回扶梁的问题,“这一次我要调去瀚海,就是那座没有上师的刑狱。云骁已经请命不再兼有双职,我过去会代领上师之位。” 扶烬抬起头,平静的脸上终于显现波动。 他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扶梁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抉择,想要再劝说几句,可重行笑着止住他,“我意已决,诏书以下,不日就要启程。” 扶梁望向父亲,扶烬却只是将信函收好,恢复一贯平静稳的样子,“下师心有决断就好。” 至此扶余也不再多说。 雪越来越大,夜里已经看不清前路,神都又有宵禁,重行便在小山留宿。 第五十三章 别离 直至天明,雪才慢慢小了。 重行睡得很少,自从在荆羽山中修行,冬日难免挨冻。 后来到了神都成为神官,俸禄虽然丰厚但物价金贵,她独自一人总是需要节省,现在小山院里温暖如春,反而不习惯了。 任命书已经下来,她不便再逗留,需要早日启程去瀚海。 本来想在清早悄声离开,但收拾妥当出门,扶余已经带人,在院子外等着了。 重行微微一怔。 扶余见她出来,恭敬行了个礼,低声解释道:“中师得了任命,不日就要离开神都。 主人方便亲自相送,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算为中师饯行,请中师随我们来。” 竟然是践行。 知晓了来意,重行轻轻松下一口气,然后摆出一副笑脸对扶余说:“既是这样,总该好好修饰一下,还请先生稍等。” 再出来的时候,重行换了件素色的裙子,妆容略作修饰,如清水出芙蓉。 扶余低首走在前面,重行安静跟在他身后,引得小山院中不知缘由的小侍女频频回望,有的胆子大一些,甚至低声打听起来。 今日没有去水榭而是去小山的正院,扶烬和扶梁已经在厅中等候。 扶梁开朗守礼,大方向她问好,重行依礼回应。 扶烬没有说话,却抬眼望着她,神色平静而温柔,眼中却翻涌起波涛。 她看出了他平静下心绪下起伏。 重行温婉地向他笑了笑,拣了个位子坐下,靠近窗边雪光柔柔地映照在她面容上,连枝上暗香浮动的白梅也要输她三分清丽。 扶烬依旧很沉默,只是望着他们,眼神有时落在她身上,重行能感觉到里面变化的温度。 这次离开小山,扶烬一反常态,亲自送重行出去。 扶梁独自在扶烬身边长大,母亲出身并不好甚至,但他并不怨怼父亲,对重行合乎礼数,对平儿兄友弟恭。 他真心实意希望重行珍重。 扶梁的眼睛明亮而干净,坦荡得重行甚至有点不敢正面看他。 她微微别过脸,脸上带淡淡笑意,然后望向扶烬的眼睛,眼神带上一抹难以言明的温柔,“此去瀚海,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归期,望你务必珍重,努力加餐。” 扶烬神色沉静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也是应下了。 之后,重行朝他行礼,郑重告别道:“重行就此告辞了。” 扶烬站在原地,只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扶余担心他的身体,扶着他的手臂低声劝道:“主子还是回屋子里去吧,冰天雪地受了寒对旧伤不好。” “知道了。”扶烬抬眼看见墙角逸斜的一枝白梅,突然轻轻笑了笑,但只是短短一瞬,笑容瞬间就散去,“进去吧,去梅园里。” 扶梁见父亲如此,望了扶余一眼,然后走到父亲身边替他扶着父亲。扶余知情识趣,悄声退到后面。 “父亲,我陪你一起。” 扶梁平静而轻松,扶烬还是看出来,“你想求什么,直接说。” “什么都瞒不过父亲。”被戳穿心思,扶梁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一边继续扶着父亲仔细路面的冰雪,一边轻声说道, “瀚海实在不易居,父亲总该顾念情谊,那时候再不好也是过去了,来日还有那么多日子。” 扶烬听罢,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了,你快回院子里,昨日今日忙了这么久,好好休息。” 扶梁离开,扶烬意犹未竟,不知不觉走到水榭。 小山依照四时之景布置,冬日院中梅花盛放,水榭边红梅娇艳,扶烬折了一枝坐下来,细细看起来。 他记得那时候平儿还很小,她在冬日里常用梅花做花钿,如今想来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小余,你说瀚海州的天气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只是问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扶余却听明白了,今日那一抹笑,是笑到主人心坎里去了。 重行一路走回小院,发现遥徽的车架正停在门口,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大概从昨日晚上就来了。 重行提着裙子快走几步,想起扶烬的话又立刻停下来,然后从容走向车架。 遥徽后来对她确实很好,好到几乎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可如今知道事出有因,所有的愧疚已经全然消散。 不过是拿钱办事的交易,实在不用太多良心。 听林琅说回来,遥徽赶紧从车架上下来,眼下还有一片乌青,约莫是在这里等了一夜没睡。 重行衣衫素净,头发用一根素玉簪子半绾着,衬得一张白净的脸,格外温婉秀美。 遥徽觉得龙族在神都的别宫里,阖宫上下几乎没有及能得上她的。 “殿下怎么过来了?”重行笑着说道,随即推门走进院子,“昨日去见一位故友,可晨光已经不早了。 又碰巧遇上大雪,就在朋友的那里留了一晚,叫殿下等了好久,实在是抱歉。” “无妨,手头的事情了结一些,听说你神官遴选的试炼得到优绩,又成功升任中师,怎么也要来贺一贺,一时兴起也是我唐突了。” 遥徽见到重行,心里十分高兴,没有继续多问,只是她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次林琅和任意风等在外面,没有继续跟进去。 阿财收了雪水煮茶,仔细打扫过后,他们就坐在院子里。 “中师的诏书拿到了,如今能稍稍喘息片刻,过几日刑狱的事情交接,然后就要启程,一路慢慢走,春和日暖的时候就能到任上。” 重行说起来日后,声音平静而笃定,已经心有成算。 遥徽坐在她对面,想起那日长渊来访,说起有关神官遴选的事情,不禁有些心疼。 最后的力量测试其实要比神官二阶高,已经达到上师的考核强度,因为长渊想要选新人去瀚海。 边境的神军近日对神域和其他各界的边界严加防守,云骁的事情需要人接手。因为之前的事情,长渊有了防备,所以打算从新人里挑合适的过去。 遥徽知道这些,却不能明说,望着她轻轻地问道:“这几日辛苦了,身子还好吗?” 第五十四章 小鹄 这几句关心她听起来就像笑话。 尽管遥徽或许是出自真心。 他在权衡之后,亲自给你捅了一刀子,然后又愧疚地瞒着你,给你最好的药疗伤,极尽所能地补偿你。 重行勉强地笑笑,然后还算自如地说道,“因为身体康健,所以还能承担,多谢殿下关心。” 遥徽听完,放心了许多,继续问道,“听说你选了瀚海,正好我也要途经瀚崖去赫澜,重行可愿意与我同行?” 与他同行,确实有很多好处。 至少安全无虞,甚至有华服美食豪车广厦。 或许是心里总归对若若有些嫉妒,或许是害怕这些好背后还有别的代价,重行摇摇头,坚定地拒绝了。 遥徽察觉到她今日对他有些淡漠,心里想不明白想要问个清楚,可是见她有些失落,话到嘴边仍咽下去了。 最后一盏茶终了,遥徽站起身告辞,临走时他对重行说:“如果改变主意,或是钱财上要周转,可以去东安坊的如意铺,以短剑为凭证。 当然如果觉得不方便,也可以直接来城郊的宅子找我,找门口的侍卫通报即可,我留在神都直至下月初一。” 重行应下,却只是坐在石凳上,没有送他出去。 等他走了,重行趴在石桌上,说不上高兴,只是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杯子。 阿财送了人出去,坐在她旁边叹气,“你跟他赌什么气,如果是想借他的势,利用愧疚岂不是更方便?” 重行白了他一眼,依旧轻轻拍打瓷杯,没有接他的话。 “行,算我多嘴,只是主子自己要想清楚。”阿财坐在遥徽刚刚的位置上,给自己沏了杯茶,像是说给重行也像在自言自语。 “等上路之后,可就没有轻松日子了。” 直到遥徽听闻重行离开神都的消息,她都未曾去东安坊或是来私宅寻他,自己和阿财悄无声息地走了。 重行能自己应对是一件好事,他也不必分出精力筹谋,但遥徽心里觉得失落,她不需要他了。 他从那座无名小院出来,现在正坐在湖边的水榭里。 捏着止安拿过来的信笺,遥徽转头问林琅:“你与她认识许久,你说我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 遥徽离开刑狱之后,还是更习惯旧人。 虽然应龙王君在身边可靠的人里,亲自精挑细选了一些过来服侍,但人多嘈杂,他自己也不喜欢,所以除了新来的止安,林琅和任意风又回来了。 林琅是侍卫,任意风是医官,都是用惯的人,熟知他脾性,所有原委一一告知。 “重行神官在荆羽就是独身一人,事事都要亲自料理,还要防备不怀好意之徒,日日多思难免会心思重,殿下也不必太过挂怀。” 林琅站在旁边低声回遥徽的话,任意风则跪在一边侍奉煮茶,雪后初霁湖边银装素裹,腊梅馥郁红梅冶艳,一片冬日胜景。 “我知道了。”遥徽沉思片刻,轻轻将纸放下,只是望向湖面,看着别宫的主殿。 初雪过后,别宫又有贺宴。 上次长渊叫重行去沧宫,他心里担忧特意去问过,那日过去本想安慰几句,正好邀她同行,一路上还可以再替她在做一些事情。 如今想来,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对他有些回避。 总归是因为他私心,她不满也好怨怼也罢,都只怨他自己。 她自己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明日我们启程,改道崇翀州去赫澜,神都不用多留了。”遥徽站起身,直接回了北辰宫。 刚刚止安一并带来林珝的消息,叛逃的皇子藏身崇翀,意欲逃亡人间。王君叫遥徽去把他带回,若反抗不从,则就地格杀。 遥徽打算去赫澜的路上,顺便一道料理了。 “可是殿下不去宴会,陛下怕是会不高兴了。”林琅神色有些为难。 遥徽并不打算改变注意,招了止安过来,“那就告诉父亲,明日我将启程,事务繁杂请父亲见谅。 这一去又是好几个月,今日将一切安排妥当,想在相思阁里多留一会儿。” 林琅听罢,也不在多加劝说。 瀚崖在神域西边,而瀚海则在瀚崖西北,与北方的赫澜州相连,是神域边陲重镇。 直接从西边过去,风雪太大道路艰难,九翼是凤凰一族王都的所在,部族的新王正在王都,重行总要避讳。 最后她和阿财决定从神都去崇翀,然后再由崇翀北上到瀚海。 崇翀地处神域西南,气候温暖宜人,若他们按计划顺利到达瀚海,已经是春天的时候,正好在期限之内。 连续走了两天路,崇翀州都城是昊苍,主仆两人在昊苍前一站小鹄停下。 找好了投宿的客栈,还是正午的时候,小鹄的水流湖泊不少,阿财拣了个好位置,拖着重行一道去吃茶赏景。 钱已经付好了,重行再心疼,也不得不去。 阿财虽然有时候躲懒,但绝不是不靠谱之人,重行坐到他旁边,拿起块茶点问道, “下一站就是昊苍,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到那里再好好歇着?” 阿财得意地瞥了一眼,拿起范呷了一口茶,才慢悠悠解释,“主子还是经验浅,这里是只有一日功夫,可即使等我们速度再快,太阳下山前也不能到昊苍。 就算晚上能进城,也难以找到住的地方,我知道您艰苦惯了,但我还是不吃这个苦了。 今日好好休息,明日日升之前出发,正好在正午之前过去,一切保准妥贴。” 话是有道理,重行默默点头。 这几日阿财安排确实好,行程轻松但也没拉下。 重行休息够了,看那边有集市,就抛下阿财自己过去,然后她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凤凰莲花的图案。 只不过上次是一座日常民居的小院,今日却是一家当铺。 花纹并不显眼,刻在大门两侧的小石砖上,只是重行忍不住留心起来。 魔界有,神域也有。 重行回到茶摊,阿财还在那里,忍不住问起这件事。 “凤凰莲花?”阿财第一次沉思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头绪,“这一路倒是看见许多,身家肯定不小。 凤凰确实为你们部族独有,回想我在你阿爹身边那段日子,不记得有这样的世家。” 重行也不记得,他们突然出现,她相信绝非偶然。 天色已暗下,两人回了客栈,空余的桌子已经没有了。 挑挑拣拣之后,重行择定一个人少的桌子,那里只有一对母女。 第五十五章 上元 “在下冒昧,我与朋友初到此地,今日人多寻不到位置,不知夫人这里可否通融,借我们个方便?” 那母亲戴着兜帽坐在角落,听到重行的声音好似吓了一跳,慌忙转过头来,竟有些难以置信,“神官?!” “茗菀,你怎么在这里?”重行看清她容貌,碍于在大庭广众,只是微微吃惊,很开就恢复平静,镇定自若地坐下。 佳玉看到重行,小小的人儿藏不住心绪,开心地从母亲身上下来,跑到重行身边。 重行瞧小姑娘可爱,小心仔细地抱起里,“佳玉长高了,也变重了。” 茗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后来见重行这样熟练,也就放下心来,缓缓说起原委。 “从罚域出来才知道,长津和佳玉的事情,云台和神都便不想多留了。还是得了扶余先生的帮助,才能顺利从那里脱身,当然也得多谢你。 扶余先生的帮助,我自然是不能忘,只是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如果以后有需要帮忙,只要用得上我,我一定不会推辞。” 看来扶烬已经达到目的,无执佣兵团的事情已经了结,只是仅仅护卫平安怎么够呢? 平儿在瀚海依旧十分辛苦。 重行心里有事,又不能在茗菀面前表露,只好喝口茶掩饰过去,转头问起其他。 “那你离开神都,下一步又要去哪里,总不能带着佳玉四处奔波吧?” 茗菀向四周看看,压低了声音说道:“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他像遥徽殿下那样,在刑狱中立了些功劳,再过不久也能出来。 我打算带着孩子去瀚海,大哥也在那里,也算是有个帮衬。听闻神官通过遴选,不知是调去了何处?” “也是瀚海,瀚崖州的边境。此去瀚海路远,你又是独自一人,不如我们结伴通行?”重行听罢,想起那日扶余在长津酒肆的话,便做出如此邀约。 茗菀先是一惊,随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欢喜,“神官此话当真,我们结伴同行?” “是,难得遇见熟人,而且你一个人带着佳玉,总归有太多不方便。”重行点头答道,“只是我不能逾期,所以一应安排得照阿财来,你觉得如何?” 这时候茗菀才仔细打量起阿财来。 “你是器灵?”茗菀惊叹起来,“千年的器灵倒是少见,重行好福气啊,是哪位贵人?” 重行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茗菀知道事情轻重,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柔声道谢:“那就多谢神官好意。” 当晚茗菀就把屋子挪到一起,第二日清晨阿财弄来一辆马车,一行人往昊苍去了。 因为重行的关系,茗菀也一并住在驿站里,花费节省不少,又因为有神军驻守,心里也放心许多。 重行在这里待到过年在之后,没有公务也不必赶路,就常常随着茗菀一起逛庙会。 两个月的时间,熟得像一家人。 茗菀其实很能干,虽然不能舞刀弄剑,对术法也不擅长,但烧得一手好菜,驿站的神军衣服来不及缝补,她能做得漂漂亮亮。 重行那把短剑太过招摇,茗菀替她做的剑套比买来的还好些。 阿财开始对茗菀还有所防备,现在也渐渐习惯了茗菀的照顾。 守岁一过,就是上元节,茗菀和重行出门,阿财就留在驿站看顾佳玉。 为出行方便,但又不能穿官服太过照耀,重行就喜欢把头发竖起。 她穿劲装疾服,又不加修饰,加上腰间佩刀,远远瞧过去简直一位俊秀的小公子。 上元节有灯会,茗菀一时兴起,在街边买了个兔子花灯,要赶过去凑一凑热闹。 买灯的老人在摆摊在路边,身后是一家珠宝店,天黑一时没有看清,对站在一边的重行说: “小郎君何不也买一盏灯,正好和身边的小娘子凑一对,也是应好事成双的景儿。” 重行微微一愣,看着老人说不出话来,还是茗菀捂着嘴,轻声笑过迅速接过话头,“是呀,夫君也去买一盏,咱俩个好事成双。” 重行拗不过,不想在喜庆日子驳那老人的面子,讪讪地笑着应了,然后走到两边灯架挑选起来。 重行选来选去,最后还是拿了个兔子花灯,正要走下来,抬头却看见那珠宝店的梁上,也有凤凰莲花的图案,旁边悬挂了灯笼。 明黄的光照着,这个位置正好能看个清楚。 重行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这一路除了当铺和珠宝店,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位置有这图案。 阿财说得对,凤凰是她们一族的标志,不会有其他神族擅用。 那会是谁呢? 这一下又勾起重行的好奇。 她付了钱,接过兔子花灯,想进那珠宝铺子看一看。 可是她想起来,自己不是独自一人无所顾忌,茗菀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看格式各样的灯笼,一时挑花了眼,正笑吟吟望着她。 重行但心那纹章背后,是凤凰才登基不久的新王。 她不能贸然前去自投罗网,更不能连累他人。 犹豫之后,只是在铺子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就和茗菀离开了。 但珠宝铺子里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却注意到她,更注意到她那有些熟悉的眉眼。 掌柜写了封信,交给随行的小厮,趁上元节喧闹的时候,悄悄出了昊苍城。 重行随茗菀在街上看等会的大鳌山,忍不住留心望向路上其他的铺子。 打铁铺,绸缎庄,酒楼戏台,甚至赌场。 重行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这里处处都是那凤凰莲花的印记,几乎无处不在,像一个处处不在眼睛。 她突然想到神都会不会也有,只是之前未曾注意到。 终于心思纠结难解,重行在回程时候忍不住问茗菀。 “你在神都地下华市有两年的日子,云台又有各式各样的人,可曾见过一个凤凰莲花的图案?” 被重行这么一问,茗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细细思虑之后却记起来,附在重行耳边悄声说:“刚来的那一段日子确收没有见过,但这一年,尤其是这几个月我也曾听过一些。 听说背后的主人很神秘,从不肯轻易示人。” 第五十六章 麻烦来了 “从不轻易示人?”重行一时有些不明白。 茗菀低声解释道:“那时候我还在云台,你也知道,在那里来也好走也罢是寻常之事,只是这一年客人却少了太多。 不管是行策有失,还是子孙败家,只我听到的就有几次,最后家业尽数由他们接手,想来是有点厉害。” “那可曾有人知晓他的名姓?”见得了一些线索,重行自然不肯放过,继续追问道。 茗菀又思索片刻,最后只是摇摇头,轻声回答道:“这花纹我也只见过一次,其实在华市也并不常见,更枉论神都了,你怎么说起这个?” 重行不敢相信,只好在此确认道,“可是路上我见过好多次,刚刚那街上你没有瞧见?” 茗菀神情迷惘地摇摇头,这时候佳玉听见母亲回来,跑出来硬要黏在母亲怀里。 重行放过她回到房中,阿财不用看孩子得到解放,正躺在榻上嚼葡萄。 现下是冬日,葡萄难得,更何况品上佳,更是价值不菲。 重行小心捏一颗在手里,心疼地几乎说不出话。 “主子见处处是凤凰莲花,难道没瞧见应龙凌空的纹图?”阿财吃得恣意,“那是遥徽殿下的铺子,这些是殿下派人送来的。 我还分了好些给佳玉,而且吃食都不算什么。更珍贵的还有消息和秘药,那才是真正价值不菲。” 重行想起林琅,自己也曾在华市买过,知道他所言不虚,仔细回想起来,应龙凌空的图纹确实也不少,可那些店铺看起来就昂贵。 虽然升任之后还有代任,重行的俸禄比一般中时要丰厚一些,是下师时的三倍不止,但这些铺子还是不敢轻易踏足。 这还只是崇翀一个州。 含了一颗葡萄在口中,甜酸的汁液肆意唇舌,重行忍不住又拿了一颗,装作无意问道:“殿下如今在昊苍?” 阿财瞥了她一眼,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殿下只是匆匆路过,已经不在这里了。” 重行有些失望,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阿财得寸进尺,凑到重行耳尖,“主子要不要改变主意,就当是拿钱办事,我们只要能讨到便宜就好。” 重行迅速站起来,撩了撩头发,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日我们启程去飞于,不能再耽搁了。” 阿财抿抿嘴,不再多说。 第二日城门刚开,他们就驾车前往飞于,可是路上马辔断了,多花了些时间看,好在城门关闭前他们及时赶到,驿站二楼还有最后两间房。 不过这一路也不算毫无收获,等阿财修理的功夫,茗菀讲了一个云台的故事,算是一段佳话。 云台曾经有一位出身凤凰的舞姬,家族获罪出逃至此,容貌娇艳琴舞双绝,名字叫做阿绾。 有一位凤凰朝中不受宠的王,为她重获自由费尽心力散去万金。两人忍耐许久,终于得偿所愿,回到故乡。 云台多是痴心错付年华空等的故事,难得有圆满结局。 她阿娘也叫阿绾,也擅琴与舞。 重行那时候年幼,记得阿爹和阿娘的确情深意重。可史料和书中有载,阿爹直至旧王病重前,一直被委以重任,并非不受宠。 重行缄默不语,那位王又是谁? 在驿站安顿下来,还没等她开口问阿财,就听见楼下一阵吵闹。 担心会有麻烦,重行叫阿财去保护茗菀他们,自己躲在二楼的一个角落观察起来。 飞于已经靠近瀚崖,相比昊苍寒冷许多,驿站大门打开,冷风直往里灌。 来人不少,为首是一位公子,锦衣貂裘,一脚踏在一位书吏背上,用手里收起的折扇轻轻拍他的脸,自大而狂妄的警告, “一个小小的府衙书吏,竟然敢骑到我脸来,这美人今晚我是要定了。” 然后他使了个眼色,强有力的侍卫一把拉住旁边跪着哭泣的女人,狠狠拖着往外面拽。 这里是神官朝堂的驿站,但往来的商旅百姓也可以居住,他却敢如此放肆,简直无法无天。 可是他带进来十余人,都是不是好对付的样子,看外面还有一些,今晚估计不会安生。 重行便觉得这里不适合久留,刚想转身去叫他们,却看见茗菀来达到他身边,神色惊慌匆忙。 “你怎么过来了?”重行赶紧拉她,担心被那纨绔盯上,尽力挡在里面,语气有些重。 “我担心你。”茗菀看着她,不禁委屈,轻轻往外瞟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惊慌。 重行看出来了,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在瀚海时候,他也找过我麻烦,还是夫君替我解围,后来夫君去了刑狱,大哥力所不能及,我没办法这才来了神都。 可是我没有别本事,阿弦在的时候,我只用弹琴唱歌,所以在神都也只会弹琴唱歌,躲了这么久,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 他是莫家的小公子莫星,莫家做皮货绸缎生意,实力在瀚崖和瀚海不可小觑,是......” 她还想继续说,重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 楼下的人有了动作,进了楼下的一间房,他们要呆在这里。 重行知道事情不妙,这里不是闲聊的地方,压低声音交待她说:“回房间收拾东西,然后带着佳玉在马车那里回合,其他的事情等安全了再说。” 重行的镇定冷静让茗菀安下心来,两人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 两个房间隔得有些远,阿财保护茗菀和佳玉先下去,重行收拾好推开房门,莫星已经带人堵在门口。 “我看姑娘貌美,想认识认识,这一点薄礼,还请你收下。” 说完,身边的侍卫捧来一张狐皮,玄黑之中带有一抹艳丽的朱红,成色的确漂亮,还装饰有墨玉。 但和北辰宫的东西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及。 “姑娘可想好了,良宵可值千金,不可随意磋磨。”莫星迫不及待,又补上两句。 重行看他长得剑眉星目,一派行径却如此轻佻,心里自然更加看不起。 她随即取下身上神官令牌,又亮出神官佩刀,莫星脸色瞬间变了。 重行端起神官的架势,冷冷回答说:“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只是天色已晚,还是不要随意搅扰为好。” 到底他们不敢与神官正面冲突。 这时候有人匆忙上来,在莫星耳边低语几句,然后他们忙不迭向重行赔罪,然后让开一条路。 重行感觉不安,往马车那里去。 果然,茗菀他们被撞见,侍卫们把他们围起来了。 第五十七章 又见遥徽 脚步声越来越近,莫星马上就要下来,到时候就不好处理了。 顾不得其他,重行挥刀过去,只是将人打伤,撕开一条口子,和阿财合力把茗菀和佳玉带了出来。 加上马车,慌不择路,在城中乱奔。 开始他们还顾及重行神官的身份,后来莫星跑下来,听见来龙去脉,气不打一出来,当即破口大骂,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女人都抓不住,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人带回来,实在不行就是伤了那神官也无妨。去,都去,快去!” 侍卫留下一些看着之前女人,剩下的人都跟莫星一起骑马追人。 “主人,现在怎么办?距离城门打开还有就好几个时辰,总不能在城里跑一宿吧?” 后面的人不远不近追着,阿财驾车虽然很稳,也开始担忧起来。 重行知道奔逃不是法子,可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先叫阿财躲避,一边留心可以躲藏的地方。 飞于并不是一座大城,繁华之地并不好躲藏,莫星财大气粗对这里也熟,搜寻起来太容易。 而且他们对这里并不熟悉,若是碰见莫星的朋友就是自投罗网。 幸好飞于没有宵禁。 他们转头走向安静些的地方,那里就是一些大宅子,只一些门前有灯,有的干脆一片漆黑。 可马已经有力竭的迹象,跑不了多远了。 正焦头烂额之际,在一座院子前看见一辆车,上面的灯灯光微弱,里头也坐了一个人。 没有办法,他们决定赌一赌。 阿财独自驾马车把人引开,重行带着茗菀佳玉去到那辆车边。 车架和大门上重行觉得有点熟悉,可没有时间多想了,阿财绕过一圈就会弃马回来,莫星他们也很快会跟上来。 为了安全和防止意外,重行挡在茗菀他们身前,平复过心绪重行右手按住刀,左手一把推开门,在车处压低声音请求道, “我与朋友遇到歹人,现在遭遇追捕,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希望阁下能暂时庇护我们,日后定当重谢。” 里面很宽敞,重行低着头说完,见面前的人一时没有反应,慌忙抬起头来,自己也愣住了。 遥徽吩咐林琅去做准备,任意风在料理药材,他不需要护卫,就一个人坐在车里等,结果碰见了她们。 遥徽看她们惊慌无措,当即收拾茶具挪出位置来,“既然事情紧急,那就快上来吧。” 重行一时却不知该如进退。 按道理这时候上去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一次寻求遥徽庇护,她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对那件事,她的确有点在意。 重行犹豫了。 茗菀看着后面出现了灯火,也不明白马车里是什么情况,抱着佳玉焦急地小声问重行。 重行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听见遥徽劝道:“那日在刑狱确实是我对不住,但现在情况紧急,恩怨暂且放到日后好吗?” 斟酌之后,重行接过佳玉,拉了茗菀上来。 或许是遥徽周身过于压抑,佳玉一见他竟然大哭起来。 茗菀看清主人,道喜一口凉气,默默抱着佳玉坐门边一角,小声哄起来。 重行坐在窗边,碰见他有点高兴,但又有些怨恨,不止如何对待,也不说话了。 阿财绕了一圈回来,看见她们不在外面,车窗微微敞开,隐约可以看见主人,料想她们已经寻求到庇护,图方便直接从窗户里冲进去。 “主人接住我!” 重行直接被撞到地上,他一脚滑倒遥徽的怀里。 遥徽刚要伸手去扶重行,眼前突然出现阿财的一张脸,四目相接的瞬间,车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阿财因为被抱在怀里,实在过于尴尬,只好满脸堆笑地说了句,“好巧啊,殿下也在这里。” 遥徽轻轻扯了扯嘴角,“是挺巧的,还不下来吗?” 然后他松开手,阿财立刻翻身起来,把地上的重行扶起来。 为了避免和遥徽对视,阿财把重行上上下下拍了两遍,然后又把那一边的车帘拉好,然后对着重行苦笑。 这时候,莫星他们过来了。 一开始莫星他们还有些犹豫,但觉得不会那么碰巧,于是壮着胆子走近来。 这时候林琅出来,正好遇见这一幕,立刻抽出长剑,剑锋直指莫星,带有威胁地警告,“莫小少爷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是想要我们替莫公好好管一管?” 莫星自然也慌了,匆忙求饶,但又心有不甘,慌忙解释道:“林先生误会,我是寻人至此,扰了先生的清净,还请赎罪。 只是能否请先生上车,能不能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还给我,也算是给我们行个方便?” 林琅有些疑惑,低低打开车窗一角,低声请示遥徽,然后就看见重行阿财,还有坐在角落的茗菀,顿时明白了。 这时候遥徽咳嗽一声,只是偏过头轻轻往那边看了一眼。 看清那金色的瞳孔,莫星顿时偃旗息鼓,拦住了后面不明所以的侍卫,头上也悄声浸出冷汗。 遥徽没有说话,然后放下车帘。 然后重行只听见外面莫星恭敬说道:“莫星愚钝,不知殿下在这里,搅扰了殿下,请殿下莫要追究。” 重行感觉他们好像在微微发抖,忍不住看了一眼遥徽,却对上他温和善意的眼神。 神色终于是软下来。 那一边莫星不知该如何进退。 然后林琅上前一步,剑锋指向地面,压低了声音说道:“还不快走?” 莫星才带人慌不择路地跑了。 夜已经深了,重行他们下了车,却也无处可去。 于是在遥徽叫了一位侍女过来,亲自嘱咐几句才坐车离开。 重行他们被带入车架停靠的小院里,进了大门才知道,原来里面处处把手着身着重甲的龙族王军。 难怪,他们如此避讳。 重行不敢再随意观望,只是留心脚下。 他们带到宅子深处的院落,重行和阿财一间,茗菀和佳玉一间,两座院子挨在一处,来往方便风光也好。 有龙族王军巡视,他们总算能安心休息了。 这里已经远离飞于繁华之处,已经十分安静。 遥徽带上林琅和任意风,驾车前往飞于更边境处,那里是一片大湖,身后还有一队神军跟随。 遥徽在湖边站住,林琅以长剑施法。 深深的湖水被从两边分开,一条长阶通向水底一座雄伟府邸。 遥徽手持长枪,从阶上走下,四周水族纷纷避让。 那府邸中逸出浓重的血腥气,林珝已经在府门前恭候。 第五十八章 他们 “人已经安置好,其他人已经过了刑,又吐出不少东西,那一位等殿下亲自来。”林珝轻声回禀道,一张妖艳的脸滴血不染,干净得像雪。 随后他引了遥徽他们进入宅院。 宅院大门关闭,分开的湖水重新闭合,阶梯也随之消失,湖面再次恢复平静。 容洵被架在院中,经脉尽数挑断,四肢手足用铁链贯穿。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见是遥徽眼里几乎要滴出血。 “果然是你,怎么,以前给神官朝廷做事,现在出来了继续给那个老东西和太子做事,就那么喜欢当狗?” 说完“桀桀”地笑起来,用尽浑身力气朝遥徽吐出含血的唾沫,被林琅打开折扇挡住。 遥徽并不恼怒,脸上微微含笑,撑着脸在他面前坐下,示意任意风到容洵身后。 “也就这些口舌上的本事了,今日我没工夫和你争辩,不过是告诉你一声,你在宫中的眼线出首,一举迁出潜卫司的叛徒。 神界和人间的党羽已尽数被诛,至于你已经是穷途陌路,父亲心慈要我把你带回,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容洵斜睨着眼看他,冷笑一声,“原来还有些担心,没想到在刑狱里关了那么久,你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才找到这些,和那个老东西一样,早就该退位了。” 遥徽的微笑毫无波澜,好似早已经料到,只是轻轻一挥手,林珝呈上一只盒子,在容洵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颗女人的头,并两枚不同样式令牌。 一枚通往修仙境高域,一枚直达魔界王都之一。 容洵瞳孔一滞,猛地向前挣扎,却在一声惊呼后,再也动弹不得。 任意风抹去针上的血,收回随身携带的囊袋里,然后将他的头昂起,用铁链固定住。 做完这些,他回到遥徽身边,有些嫌弃地在林琅身上擦手。 林琅完全不在意,只是撞上林珝的眼神,才微微有些脸红,但丝毫没有避讳。 “就知道会这样,我也经不起闹。”遥徽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匕首,走近容洵面前,“父亲的仁心有限,她请罪三日后,自裁以留你活路。” 容洵默默流泪,先前的气势再没有了。 然后遥徽伸手利落一刀,容洵难以置信看着他,可喉咙血流如注,已经不能再说话。 “你既然没有话想说,我也就耽搁了,父亲要我把你带回,但死生无论。 况且你意图谋位本就是死罪,她是一定会被牵连,从你做出这件事开始,你们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至于修仙者联盟和魔界那边,绝对不止你一个神域叛徒。他们拿你当棋子,你也心甘情愿做事,这么些年不见,也就这些长进。” 遥徽语气平常,毫不在意,收刀回鞘中,转身拨过那女人的头,捻起两枚令牌,一面向外走一面吩咐道, “叛臣容洵殊死抵抗,已经就地伏诛,另外那些也一并料理,到瀚海之后,我会亲写信回禀,其余的事情烦请林首尊费心。” 等他们料理好,遥徽回到岸上,此天还未亮。 他晒着月亮,眼神也温柔下来,“回宅子里面,记得准备桂花米糕,等早膳给重行送过去,她喜欢这个。” 林琅听完问道:“殿下怎么想起这些零碎的事情?” 遥徽仍望着月亮,低声回答道:“只是吃穿上多照顾一些罢了,林琅不必多心。” “属下知道了。” 第二日早上重行刚起来,阿财已经坐在桌前,大快朵颐之余喊道,“主人快一些,全是你喜欢的。” 连不是当季的桂花糕都弄来,重行一瞬间就明白是他,虽然高兴但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而且经过昨夜,街上风波迭起,遥徽建议他们暂避。 重行他们不能成行,也只能留在这里。 用过早膳就去旁边院子找了茗菀,昨晚佳玉跟着奔逃这时候还在睡着,茗菀正好空闲坐在院子里。 “昨日匆忙,来不及细说,今日有空,我想问问莫氏的事情。” 重行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 茗菀煮上一壶茶,与重行娓娓道来。 瀚崖和赫澜交接的边境,也是神域去往魔界和修仙境的通道之一,许多需要赶赴其他各界执行公务的神官,也会在此处周转,尤其是位于交接之处的瀚海。 虽然神域律法严明,但并未完全禁绝,有一些生意还是会有往。 瀚崖有许多部族聚居,却不似九翼和海夷那样,为一个强大的王朝统领,以至于多方势力在此角逐。 有八个家族世代在此经商,尤为根深蒂固,影响遍及瀚崖中的十一个州郡。 瀚海州虽小,明面上却有其中四大家族相争,珠玉皮货为生的莫家、药材香料为首的胡家、矿产刀兵为主的弓正氏和粮食盐铁为业的伍官氏。 昨日那位莫星就是莫家嫡出一脉的幼子,他虽然不理事但他哥哥却和各方交游颇深。 重行听罢,倒吸一口气,还未至任上,已经得罪一方。 更何况还有其他暗流,如此已经有些头疼,而瀚海的神官背后有分属哪一派别,其中又为谁效力,她还全然不清楚。 之前吟歌的事情,重行已经有足够教训,她不想做别人计划里的炮灰,也不想做他人角力的棋子。 难怪此处别人避之不及。 “主子如果对局势忧心,何不前去找殿下说说话,八大家族聚居已经超过千年。 遥徽在此处时就和他们打过交道,其中还有两位至今仍在家族中掌权。 而且在刑狱时,昭徽常来探望,两兄弟没有那么多旧可叙,许多事情他未必不知。” 重行从茗菀那里回来,就在院中与自己对弈,半天却不落一子,阿财就知道她在为前路忧心。 他拿了只苹果坐在她对面,悠闲地啃了一口,随手掷下一子,立刻打破僵局。 重行抬起头,半天欲言又止,最后蹙眉把棋子扔向一边。 阿财并不逼迫她,自顾自玩起来,只是又补上几句,“不急这一时半刻,只是主子须得明白,咱们既要讨便宜有些事情就不用那么计较。 我与主子结契,自然事事会为主子考虑,前程也好心愿也罢,瀚海的风沙不小,要提前备好厚衣。” 重行看他下过几手,接过白子落下,随即灵台清明起来,“我知道了,阿财。” 入夜,有两匹马向驿站而来。 一人身背弓弦,腰挂箭筒。 另一人玄衣黑袍,头发以一根金簪半绾,右手小指戴着一枚玉环,月华之下,闪着翠绿幽微的光。 第五十九章 隔阂 他们仔细观察过院中,已经没有信函中所说的马车,其中年轻些的男子不甘心,翻身下亲自去驿站问了。 很快他就返回来,手上拨弄起箭羽,转头对身边的人有些泄气地说:“臣玉,看来我们又晚来一步,那位神官已经不在驿站了。” 臣玉神色平静,沉思着没有说话,伸手招来一只小麻雀,站在蜷起的食指上,叽叽喳喳叫了好几句,对他们讲明白了看见的来龙去脉。 放了小麻雀离开,臣玉对着月亮轻声说:“阿来,看来事情有些麻烦了,我们先去鸳鸯湖看看,然后再那座宅子前瞧瞧。” 来飞异有些疑惑,“不先料理了莫家那小子?他凭借莫氏的名号,四处胡作非为,我怕会对主子的事情有碍。” “先不着急,那边等我们到了瀚海,有的是法子可以收拾。”臣玉调转马头,缓缓离开驿站门口的林前, “当务之急查明她是否就是主子所寻之人,虽然那白发少年已经可以印证七分,但事隔多年我们须得十全的把握。” “明白了。”来飞异低头应下,骑马快步跟上。 鸳鸯湖上风平浪静,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林珝动作迅速,已经带上容洵,回王都复命。 “湖水之下有殿宇,看起来十分干净,不像有异样。”来飞异搭起弓箭,站在湖边往下面望,打起十二分警戒。 虽然目力极强,深夜也能看得清楚,但他们并不擅长水下,也只能到此为止。 “这件事情要回禀主人,只要那位重行神官无恙,我们不用轻举妄动。”臣玉思虑之后,叫来飞异收起弓箭,两人离开了遥徽宅子所在的小巷。 “宅院中大抵是安全无虞,神官赴任有期限,她不会久留飞于,倒是身边的人需要调查清楚。” 来飞异点头,两人行至花街,消失在勾栏瓦舍。 重行终于下定决心,可实在不碰巧,这几日遥徽都不得空见她,甚至林琅也只得空来见过她一次。 他身边时候的随从嘴巴极紧,关于遥徽事情只字不提,这里服侍的女孩子大多也十分沉默,只有那日为他们领路的侍女榴光,有时候会说上一两句。 榴光有时可以出去,重行便问她一些外面的消息。 莫星那日在城中和他们追赶,果然引起了司法刑狱的神官注意,第二日就派人前去询问。 重行是神官,加之遥徽又在这里,莫星只说是认错了人,只是一场误会。 宅院的人也不愿多事,自然应承了这样的说法,也不用重行露面,明面上的麻烦算就此揭过。 更要紧的其实是那夜重行目睹过,莫星折辱小吏强抢良人的事情。 神官前去问询,那小吏一五一十控诉,小娘子也当面指认,说得上证据确凿。 可是那一夜,驿站的官吏被请走,周围都是他莫家的侍卫,再无其他人可以作证。 莫星被带过去问话,还没有任何结果,当日中午就有了加急信笺从瀚崖赶来。 持信而来的人见了小吏和他娘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件事情成功解决,莫星毫发无损回来。 “看来权衡利弊之后,他们最后选了好处,只看那小吏日后是升官还是如何了。”阿财听闻,却习以为常, “不过于我们也算好事,风平浪静过两日就可以启程,下一站就要到瀚崖了。” 重行知道他的意思,并没有对此置喙,毕竟她得知全貌时,已经尘埃落定。 莫氏的财势,她总算见识了,绝不是简单的商人。 还没等她找机会去见遥徽,他已经派了人过来,这一次问她是否愿意同行,重行答应了。 他们仍是同乘一辆车,茗菀带着佳玉和他们一起。 好几日没有看见她们,茗菀好似容光焕发,娇艳更盛从前,佳玉却好像和母亲闹脾气,一把扑在重行怀里不肯下来。 阿财只好先上去,抱过佳玉再拉重行上来,一时顾不上站在下面的茗菀。 遥徽做在一边,顺手扶了茗菀上来,车驾高她没有什么力气,最后几乎被遥徽半抱着才上来。 她柔柔地道谢,纤纤玉手似有若无扶过遥徽的手腕,眼里是一泓温软的春水,然后安静坐在一角。 遥徽神情平静,不想心有波澜,但也没有厌恶,车架启程后闭目微倚在窗边。 重行是这几日第一次仔细打量茗菀。 峨眉清扫,胭脂淡淡,仍是她们从神都出发时她一贯的样子。 但有有些许不同,重行看了一会就明白了。 她换了耳坠,由普通青玉,换成明月珰,长发两边分梳,在耳际低低挽在脑后,初次之外再不着任何装饰,包括那带了一路的蝶恋花银簪。 衣袍也换了更轻柔飘逸的薄衫,微风拂过更显得腰身袅袅娉婷。 虽然安静坐在哪里,但目光如水却在无意间落到身边,那一抹轻愁更显得这位毫无依仗的美人,那般温婉那般柔弱。 只要遥徽抬眼,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如何不动人。 回望自己,重行不禁相形见绌,简单干练一副,不着修饰的容貌,连头发都图轻便随意扎起来,如何都是不入眼。 此时即使她自己,也更愿意帮那样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而不是之前几番赌气的后辈。 突然重行有些后悔,阿财其实说得没错,既然想讨些便宜,有些事情便不能太在意。 此时确实不好办了。 不过遥徽好似很累,一路上只是闭着眼睛浅眠,并没有看见对面一番风景。 行至半路,需要休息,今日不能到达客栈,她们需要在野外风餐露宿一晚,趁还有天光,林琅便下来搭起帐篷。 重行莫名其妙有些生气,独自下车走走,旁边是一条小溪,她坐姿河边望向水底。 阿财放下佳玉,匆匆忙忙赶过来。 “主子,之前我不催你,是因为一则你与遥徽殿下有一层故人之谊,二则他对你也十分上心,但现在我必须劝说你尽快行动,既然做好了决定就立刻去,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这么轻松了,瀚海并非神都,不能靠运气。” 第六十章 瀚海上任 “即使是刎颈之交,又怎能抵得过山盟海誓,若若就是最好的例子,主子你比我清楚。” 阿财又补上一句。 重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湖面,四周一点一点暗下来。 下车的时候她听见了,茗菀对她说的那一声对不起,很轻很轻,轻到甚至不如一片柳叶。 重行知道,茗菀是为了她的丈夫,远在瀚海刑狱中的白弦。 瀚海不是容易待的地方。 之前她可以为了与遥徽搭上些关系,不惜一切也要拿到那盒子,如今近在咫尺,怎么可能不去一试。 如果和茗菀争他,这何尝不是又一个深宅大院里女人们的翻版。 那些女人为了吃食,为了衣服,为了能多一点点选择的自由,费尽心思讨一个男人的欢心。 而她们俩呢? 一个是为自身前途,希求他的资源,借助他的势力。 一个为了亲爱之人,寻求他的庇护,渴望他的怜惜。 好像兜兜转转还是没有逃出来。 阿财不在望着她,也跟着看向湖面,慢慢平静下来。 沉默良久,重行转过身,低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阿财不会违背主子,顺从地跟在后面。 远远就看见佳玉问遥徽书上的东西,遥徽对小孩子很有耐心,只是佳玉年幼,天真可爱,总有许多问题叫人发笑。 遥徽忍俊不禁,轻轻摇头。茗菀眼里满是温柔,却也看着女儿捧腹笑起来,素手落在遥徽肩上,自然而然却满是暧昧。 重行看着他们,自觉认输,无奈笑出来和,却觉得释然。 遥徽回过神看见遥远的她,瞬间从中清醒过来,想起身追过去也明白此时不合时宜,只好看着重行回到马车。 他叫任意风带佳玉去吃梅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修长的手指抚上洁白脖颈。 茗菀很快就看清楚他眼睛里的寒意,所幸他并没有用力扼下,平静下来松手放开了她。 “看好你的孩子,不要动这些歪心思,否则我让白弦生不如死。”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丢下这一句话离开。 遥徽想去找重行解释清楚,却看见阿财蹑手蹑脚从马车里出来,他也自觉压低了声音。 “可要阿任过来瞧一瞧?” “殿下好意,主子只是今天赶路有点倦,想早些休息罢了,刚刚睡下有事请您明日再说。” 然后阿财守在马车前,遥徽只好作罢。 重行很早起身,独自来到河边洗漱,回头看见遥徽不自觉退了一步,很快挂起一副熟习多次的笑,“殿下。” 她行礼的样子谦恭疏离,明明一仗之距,却相隔仿佛千万里。 他实在不愿意见到这样子。 “昨日我教佳玉读书,一时忘形失了分寸,茗菀和我并没有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重行微微抬头,但很快又看向水面,有些不知所措,“殿下不必向我解释这些。” “我知道,只是我不愿你多心,所以向你解释。” 遥徽诚恳而真挚,这一次她垂眼看向水面,却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伸出手,里面躺着明黄的灵玉,是上次在刑狱给他的。 “还有那一次在刑狱,我知道我选了若若,实在对你不起,所以现在我把凰玉还给你。 如今我离开刑狱,已足以保护她这一世安稳。上次你说想学看九州风物志,不知如今我是否还有幸做这个老师?” 他坦荡至极,毫无遮掩。 重行小心拿过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出现在眼眶里,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会被这样郑重地对待。 这是第一次,像他这样高位的人,愿意低下头问她的意愿。 再不是事后将补偿作为恩赏。 她背过身,把眼泪擦掉,声音还有些哽咽,但笑容却是发自内心,“能有殿下做老师,实在荣幸之至。” 遥徽的车很快,下一站就直抵瀚崖州的都城瀚崖。 因为与遥徽同行,他们不用住驿站,而是住在他私宅里。 茗菀和佳玉是另外的院子,重行和阿财安排在遥徽房间旁边,和北辰宫的主苑一样,寝殿、书房和藏书阁。 单调但提供不少便利。 重行却没有提瀚海的事情。 她希望是他平等相交的朋友,而不是借势攀附的负累。 来到瀚崖之后,那凤凰莲花的纹图就少了很多,重行即使特意去寻,也很难再见到,倒是莫家的标志和幡旗随处可见。 莫星的消息很快传回九翼的凤凰王都。 元煜坐在枫林院的王座上,下面已经跪了一片,信笺在手中顿时化为灰烬。 “人已经到了瀚海,你们现在才得到消息,之前她在神都的时候,闹出那么大动静,你们丝毫没有警觉?” 声音冰冷而平静,臣子均不敢言。 最后还是自旧王强盛时就陪伴他左右的谋臣光延轻声相劝。 “陛下息怒,我族灵力强大,每次神官遴选,有那么一些出众之人也属平常。 枭眼即使留心,也很难想到公主冉还活着,如今还改头换面成了神官。 当务之急我看有两件,一是要防微杜渐,二是要溯本清源。那时她孤立无援,一定有人相助。” 他所言不虚,如今再责难,已经无济于事。 考虑片刻,元煜的声音平缓下来,“折一个神官也容易,瀚海本就不是安宁的地方。” 重行一行人到瀚海时,神军的军演刚刚结束,神军统领已经一一回到驻地。 因为靠近边境,时有叛匪或外界之人由此进入神域,所以军演在这里是常事也是大事,城中近乎妇孺皆知。 “姑娘来晚了,早一日的话,神军统领都还在。现下还未走的,都在城门的军营里。”卖果干的阿婆告诉重行。 重行小心望了几眼,却没有看到平儿,难免有些失望,这一次又见不到了。 下一次军演要在三个月后。 遥徽见重行打听神军后,脸色并不好可能,低声问她原因。 重行只是推脱说担心日后,公务上和神军打交道,心里有些没底。 遥徽安慰她叫她宽心,但还是私下寻了云骁,希望日后若有争执,能从中多多斡旋。 云骁听闻,这次由一位中师代任上师之职,本就有些好奇,如今遥徽又提了几句,自然对重行上心一些。 茗菀到了瀚海,有了别的去处,要与重行分别,白仙已经为她安排。 遥徽没有出现,去寻访老友。 这是自飞于之后,重行和茗菀第一次面对面。 同行数月,纵使期间有过不快,自此分别也会又不舍。 “抱歉,之前我的私心,一而再再而三与你惹麻烦。”茗菀声音温柔,“但不管怎样,在瀚海,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有空常过来坐坐。” 佳玉实在可爱,茗菀也事出有因,重行知道她不易。 太多事情要去烦恼,重行亦不愿再多计较,两人和好如初。 “神官事务繁忙,或许难得空闲,你照顾好自己,也顾好佳玉。” 第二日阿财另寻了小院,重行去瀚海刑狱上任。 刑狱门前,神官书吏均出来相迎,兴师动众隆重至极。 除云骁外,还有其他高级神官,站在中间等她。 其中一位见她过来,竟笑容满面,亲自来迎。 这一刻,重行便知道,不妙了。 第六十一章 新官上任 “这就是从神都来的重行中师,不愧是族中资质优异之人,还这样年轻一过来就能代任上师之职,未来可不是无可限量。” 来者是瀚崖总司刑罚的士师朱月,是瀚崖中统管全州的高级神官。 “我为你介绍一下,这是云骁司马,是瀚海之前代掌上师事务的人,等会儿他会同你交接。” 朱月对她十分亲厚,领着重行走在身边,脸上满是对后辈关爱的笑意,接着说起重行新的同僚们,两位神侍站立在她身后, “瀚海虽小却是至关紧要的地方,这里除你之外,一共有六位中师,八位下师,十位书吏。基本都是三年以上老人,你们要好好相处。” 重行不能驳她的面子,微笑着不断点头应下,却在余光观望其他人之后,心里凉了大半。 朱月的名字在到瀚崖时已经有所耳闻。 她素日里雷厉风行,今日带着两位神侍过来,又叫了整个瀚海刑院的所有人出来迎接,对重行的优厚明眼人都看得见。 可也正因为她职级高,虽然统管所有刑罚和刑狱的官吏,却也越过了上师一位,并不是瀚海官吏们直属上司。 朱月对这里的低级官吏们不熟悉,对他们也十分冷淡,甚至有些不屑和轻视,自然也不会顾虑他们的境况。 空降而来本就令人难以信服,加之与上官相熟还要这样大的排场,很难让人不在心里揣测。 重行已经觉得十分不妥,可是她不能出言阻止朱月,只能脸上还挂着笑,继续应付。 朱月领着她在刑院走了一整圈,话里话外却把所有的人得罪个遍,甚至还带上了云骁。 “云骁舆司马常在军中,这里有许多事情都交给折清中师,折清中师日日劳心劳力。 云骁舆司马识人善任,连帝君都称赞瀚海在他治下安宁稳定。重行你可要多多用心,若我知道你躲懒,一定不轻饶。” 重行瞥了一眼云骁,他的脸色已经不好,可这时候也能应了朱月:“谨遵士师教诲。” 若不是从遥徽那里知道,重行毫无根基,在瀚崖的神官中并无熟识之人,云骁此时也会对重行有些膈应。 终于朱月交待完毕,要动身赶回瀚海都城瀚海,坐上马车还不嘱咐重行:“如果有了委屈难处,一定来告诉我。 我们同族在外照应也是本分,你又这样漂亮,我见了就欢喜得紧。” 声音不大不小,却让在场人都听个清楚。 重行脸上还笑着,左手已经紧紧握住佩刀刀柄,待朱月乘车走远笑意骤然消失。 重行这一次没有看其他同僚的神情,想想也知道后面不好过了。 他们原本只是对她不甚了解,现在怕是已经有些不满。 唯一算好事的便是,对于朱月,重行已经有十分把握,她不是善类,已经是明处的敌人,需要多加防备。 云骁很快交接完上师的事务,但因为是神军中人职能不同,也帮不到重行许多,只能交待她多加小心。 重行小声道谢,送走了云骁,刚整束好心绪,折清上师就走上前。 刚经过一役,紧接着又是一场硬仗。 朱月的车驾在官道上飞驰,这车请了九翼的工匠制造九月,自然远胜神官朝廷的配置。 神侍阿环坐在朱月身边,她自小跟随朱月,一路自下师走到士师已经数年。 她朱月卸下钗环脂粉,正轻轻揉着额角。 另一位神侍阿洄,端坐在她们对面,望着她们一动不动。 片刻朱月睁开眼,紧紧盯着他,朱唇轻起,“重行今日之后,怕是有一段时日费神,更何况瀚海还有那么一位。 倒时候分身乏术,精疲力竭,很快就会覆辙重蹈,届时能够体面已经很难得了。” 阿洄微微垂首轻笑,“大人做事自然是妥帖。” 朱月深深叹息一口气,“今日之事,也是尽忠了。” “那是自然,大人忠心可鉴。”阿洄回得轻巧。 今日重行上任,暂时没有公务料理,但需要安置妥帖。 朱月的神侍阿洄之前已经过来,定下了办公之所。 因为代理上师之职,所以重行在历任上师当值的院子里,公务、值宿、案卷、籍册接在于此,还另有两间小厢房,可供来访者居住。 刚刚朱月领她看过刑院各部,折清此时带她仔细看了居所。 下师思思和下师裴乐天跟随其后。 语气是意料之中的冷淡,下师和书吏进出时也沉默不言。好在重行已经心有预备。 “一应陈设已经仔细打扫,随都是旧物但并未损坏,还望重行下师不要介意,瀚海边远比不得神都。” 折清回到上师办公的书房,对重行交待。 “折清中师费心,重行感激不尽。” 桌上干净整洁,除一个茶盏没有多余赘物,重行四处打量,这里已经比预料好得多,慢慢放下心来。 那茶盏是玉制,清透温润,周身并无镌刻,重行看了几眼,还有些喜欢。 “其余,思思下师和裴乐天下师会协助重行中师,折清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了。” “折清中师费心。” 重行送走折清,因为没有案卷要整理,思思他们少了水,替她泡上一杯茶。 “思思下师裴乐天下师费心了。” “分内之职,中师客气了。”这一次是裴乐天应了她的话,“若无其他吩咐,我们便退下了。” 他们不想多留,重行也不强迫,毕竟剩下的事情她自己也能做。 瀚海随是边境,但思思和裴乐天礼数却一丝不苟,疏离也是放在明面。 思思站在那里,好像还想说什么。 裴乐天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袖,随即两人一同离开。 重行看在眼里,却也不多说,毕竟来日放长。 屋子很大,瞧了一会儿,重行觉得口渴,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 明明是白水,却口齿隐隐生香,重行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眼前的桌椅却扭曲成神都别宫的样子,还有荆羽宅院的摆设。 重行只觉得心慌,浑身冒出冷汗却没有力气,眼睛也看不清了,好像有人正从外面走进来。 阿财办完事情来找重行,一路进来却看见她倒在地上,已经深深现在幻术里。 他赶紧帮她解了。 “你问的事情帮你查了,瀚海刑院在城中西北角,城外往西是瀚海大漠,大漠之下便是魔界域门,那里的驻军与我们常有合作。 城外往北的赫澜交界处,小片草场之后就是山林,行至山林尽头的悬崖乘风而下。 至云端后,逆风而上即到达修仙境,顺风而下就能去人间。”阿财扶她在小榻上休息,然后讲起收集的消息,送上一杯热水。 重行端着一杯热水,待水放温尽数喝下,才完全缓过来。 “主子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中了幻术?”阿财握着她的手,依旧十分担心。 “看来之前对付那些上师的人,已经开始对我动手了。”她望着杯中倒影,轻声说道。 第六十二章 抉择 重行觉得头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神情凝重坐在榻上。 这一次幻术中得蹊跷,甚至不知该从何防备。 阿财叫重行好好休息,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查看起来。 床榻、屏风、书案、书柜都没有什么异样,物件都是多年的老物,用料并不昂贵,以阿财的灵力并没有发咒术。 唯一让他有点好奇的是一副壁画。 瀚海深处大漠旁边,刑院又是杀戮极重的处所,这壁画却是海夷的小溪旁。 岸石积雪,风平浪静,一片冬日景象。 年岁日久,画已经有些损毁。 阿财仔细甄别了画使用的涂料,并没有毒害的确是壁画常用的东西,除了石岸空旷有些欠缺,再没有其他不好。 最后看了那茶盏,玉质并无异样,茶盏杯底没有铭印咒术,几乎找不到不妥。 阿财回到重行身边,也有些迷惘疑惑,“这屋子看起来并没有问题,硬要说我想给壁画加点花草,这样看着更顺眼。” 这算是一无所获了,重行无奈,既然找不出缘由,只能让自己加倍小心。 休息够了,时候已经不早,重行打算和阿财回去,她不想等天暗下来,还在这里久留。 阿财也觉得先走为好,但起身时院子的要是没拿稳,掉到床榻里头,伸手还够不到。 他把床榻搬开,却发现塌下有几块青砖颜色不对,虽然都是年久的东西,相隔不远,但确实有先后。 阿财向重行示意,重行竖起食指于唇边,也没有说话。 这里确实有秘密。 外头渐渐有嘈杂的声音,下值回家的官吏们越来越多,他们也不能耽搁了。 今日时间不早,他们物归原位后也迅速离开刑院。 虽然已经恢复,但重行脸色不好,眉宇间心事重重。 今日留下值守的神官是方画和陶棋,他们的值宿之所就在重行对面,两位是在此数十年的老人,中师折清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 彼此之间熟悉,但相交并不深。 重行和阿财出来时,方画坐在窗边,正好看个一清二楚。 陶棋正铺纸准备作画,好打发剩下的漫漫长夜。 方画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窗边,拿起葫芦酒壶一边饮,一边悠闲地说道, “我瞧着今日新来的中师脸色不太好,要不我们明日去走动走动。她既然兼领上师的职位,长也好短也罢,我们总归不能得罪。” 陶棋没有抬头,正专心研墨,只是淡淡地应他:“我就不去了,你送礼时,买东西顺便帮我带些果子回来。 她还不知能多久,其他人那样,也是不好得罪,银钱在桌上的镇纸边。老地方,你知道的。” “明白了,等这次下值我去瞧瞧。”眼看着天光尽了,方画起来点灯。 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他不由得回忆起旧事。 “说起来这瀚海,实在算不得好地方。三十多年了,两任上师接连死亡,帝君派了人下来,也是一死一伤一疯。 后来转到云骁手上,他常年不在刑院,才慢慢好些。结果现在旧伤复发,这件事又转了出去。 还以为会是折清接任,没想到竟是个小姑娘。这么多年你还等在这里,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 陶棋一笔一划,仔细勾勒起轮廓,声音也慢下来,“他从不食言,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来。他一日不来,我就一日等下去。 谁做上师又有何所谓,这瀚海的刑院归谁又有何所谓,我只不过做个下师,有一片屋瓦就足够。你不是也在这里许久吗?” 方画笑笑,有些无奈,“这不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上去,慢慢心思就 磨没了,故人大多离散,现在也就瀚海这里,能有人说说话了。” 陶棋轻轻一笑,继续说起来,“不过在这刑狱里,也足以有戏可看了。 抚浊独善其身,从不何他人来往,性子颇为清高,这一次估计也不会例外。 中师之间,守珑京和问恒灵走得近,却和折清不对付。利澈允和寻芬那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折清对他们也颇多照顾。 下师里头,你我之外,思思他们是两边不靠,周大和周小受过折清恩惠,纪仙和阿柠则是另一头。 新来的这一位,怕是出路不多,你这次一试,不怕折清心里不痛快?” 方画重重叹一口气,抬眼看了她一眼,拨弄起酒壶,低低地说道:“这不是沉寂久了,听着这新来的神官颇为厉害,总想再挣一挣,若这次不行,我也该到别处谋谋出路了。” 当夜重行回到家中,如何也睡不踏实,翻来覆去许久,叫了阿财起来,秉烛对谈许久,定下了对策已经是大天亮。 接下来几日,重行小心起来,不再用这里任何一件器物,饮食也常在刑院之外,可还是精神恍惚,几次差点落入幻术。 幸好一次阿财在旁边,一次方画恰好路过。 阿财有时在刑院随侍查阅记录,有时候则在街头巷尾打听起刑院修葺的事情。 方画帮了重行之后,重行为表感谢请他吃了顿酒。 过了明没两日,方画给重行换了个新茶盏,原先旧的那件本来是要收进库房,但他一时没拿稳,就给摔碎了。 折清听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神色有些不好了。 “这是刑院的杯盏,虽然是旧东西了,但也是朝廷的财物。方下师给重行中师送礼是心意,我不便多说些什么,但损坏了刑院的东西,我既是管理之人,就不得不管了。” 然后折清立刻请了陶棋,她有库房和采购的账册,同时还叫了思思和阿柠,算是避嫌和见证。 重行第一次见这架势,一时还不太明白,只能安静看着他们,待稍后做应对。 “按刑院的规矩,坏了物件照价赔款,这一笔该是从俸禄里面出。”折清一笔一笔说得清楚,但很快就话锋一转,跳到重行这里, “但现在既然是重行中师代理上师之职,还是请重行中师拿个注意为妙,我便不敢妄言了。” 果然,重行心里冷笑,还是落到自己这里。 现在如果不追究就是偏袒,若这是追究了,这茶盏价值不菲,这不是为难方画么? 到时候好容易能与老人交好一些,这样又功亏一篑了。 第六十三章 冥冥落雁沙 重行自然不可能违背规矩,但这件事情要解决是一定要有人吃亏了。 听折清刚正不阿说完,重行先是微微一笑,使气氛温和下来,而后缓缓开口:“既然折清中师这么说了,我也就不推脱了。 下师说得不错,这茶盏是公家的东西,损坏的确该按规矩来,不可为个人偏袒。 但方画下师是受我所托,若因此罚去俸禄我心难安。既是按照规矩来办,便从我的俸禄里扣去,这事就如此定下。” 方画有些震惊,却也浅浅松了口气,看重行的眼神也有积分感激。 折清定定望着重行,心里有些不可思议,他私下里了解过,她出身简单没有依仗,全靠自己的俸禄,还要养一个器灵。 但见她十分坚定,便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 不过来日方长,折清不急于这一时,便低声应道:“中师宽仁。” 陶棋做好记载,这件事情就算了结,毕竟方画是她多年故人,折清如何行事她也清楚,或多或少会偏向方画一些。 告辞之时,陶棋对重行的态度也温和许多。 思思和阿柠也就此告辞。 阿柠神色平静,没有作评价。 思思来这里不过三年,期间大家都对她十分照顾,所以对阿柠并没有防备,走在一边忍不住说:“今天这件事,感觉重行中师并不坏,看起来确实像折清所说,是个很宽仁的人。” 阿柠只是笑笑:“或许是思思说得这样,不过我们还是多用心在手头的事上,中师的事情我们还是少议论为好。” 这三年阿柠教了思思不少,思思点点头回到位子上专心做起事来。 抚浊的值宿之所在思思上面,同样也在阿柠的旁边,他们的话能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的事情他听说了,听闻思思和阿柠的话,便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 他不过多参与神官争斗中,但也不能做个瞎子。 重行,还真是不同往日,抚浊细细思索起来。 将过来的神官们一一送走,重行坐在书案后面,隐隐觉得肉疼,不过幸好值得。 经此一事,方画和重行交好起来,连带着陶棋也有时同她说两句话。 虽然刑院中其他人依旧十分冷淡,但因为与这两人相熟,院中小吏对重行也客气起来。 这时候重行才知道,方画不仅与她同住一条巷子,还就在阿财租的院子的后面,几乎只一墙之隔。 知道他在这里许多年,重行心里有太多疑惑,找机会向他问起上师院中的事情。 方画并没有隐瞒,一一据实相告。 约莫三十年前,重行所在的上师值宿之所的确修葺过,但不独独是那一处。 那一年折清刚来不久,整个瀚海刑院一起大修过。 至于里头的壁画,则是十余年前,两任上师接连身亡之后,长渊帝君派遣了一位神官巡视。 那位神官开始并无异样,甚至还有颇有政绩,与刑院中众人也相处和睦,可几年后就旧疾复发,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身故前夜画下这壁画。 大家见那壁画画得不错,又是那位神官绝笔,也就留了下来。 重行听完,心中不仅没有解惑,反而疑惑更深,但也问不出更多,只好就此作罢。 阿财也与方画相熟之后,两人竟然一见如故,三天两头找他一起喝酒蹭饭。 长此以往竟成了酒友,阿财也从邻里口中听到些消息。 方画原来和陶棋住在一起,两个月前老家荆羽来了故人,才搬来这里和朋友一起住。 阿财知道之后,也到陶棋住处附近走了一趟。 重行知道她是花灵时已经十分震惊,毕竟瀚海常年面的风沙霜冻,也没有充沛的水源,不是水仙花灵长久生存之所。 然而从阿财口中,得到了更让她震惊的消息。 陶棋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人,这么多年留在瀚海刑院,也是为了一个人。 她生于海夷,她等的那人也是。 而瀚海则是那人最后的现身之地,而后就从神域消失,再无踪迹。 又是海夷。 海夷和荆羽一样,多山多河流。 重行听完,忍不住想起来那幅画,便急忙问阿财:“那壁画你知道是画的哪儿吗?可是海夷的某一条小溪?” 阿财冥思苦想许久,脑中却一片空空,“海夷我也许久没去,再说这么多年,估计也大变样,认不出来也实属常事。” 重行蹙眉,也没有办法,海夷她也没有去过。 那是遥徽的故乡,也是龙族的王都,可他前日已经离开瀚海,前往赫澜去了。 十天半个月是不能回来了,重行也不便大费周章同他联系。 自上次罚了俸禄,钱财上就不得不紧一紧,只能等到下个月才能宽裕一些。 至于精力上,重行也难以兼顾,虽然换过茶盏,幻术没有侵扰精神,但还是让她精神不济,日日下来身体还是疲倦。 重行深觉那公务之所的幻术一日不解,那么她一日要身受其害。 好在瀚海公务已经渐渐熟悉,思来想去,她和阿财决定躲一躲,现下暂且多做些外出巡视、缉捕、追查的工作。 这样除了值宿之外,不必多留在那房间里。 壁画的事情已经搁置,他们便决定从三十年前瀚海刑院大修着手。当年瀚海刑院大修之后,还有一位工匠仍留这里,只身住在瀚海的大漠里。 正好重行翻看卷宗,查到有一逃犯今日现身瀚海大漠,需要神官前去调查。 此人十分危险,是曾经叛逃魔界的叛匪,又从瀚海刑狱越狱,伤过看守的官吏。 她便接下了任务,这一次以查明踪迹为主,所以只重行一人,她就带上了阿财。 两人乔装成生意人,骑马往大漠深处去。 大漠深处有三座小镇。 一座是商贾交流的市集,类似神都地下的华市,是自由之地;另外两座是城镇,神域和界的入口就在两座小镇中间。 这两座小镇不远处即有神军驻地。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名叫落雁沙的小镇,靠近瀚崖和赫澜的边境,这里风沙要少些。 当夜,重行留宿落雁沙,在冥冥客客栈就找到了那位工匠。 紧接着,刺客就来了。 第六十四章 沙暴 重行和阿财来落雁沙镇时,正时下午来往的商贾只见到几个。 落雁沙说是城镇,但规模并不大,只有一间客栈,一间药铺,再就是制衣刀具盐铁之类。 加上商人也只有三十余户人家,说是一个五脏俱全的驿站更合适。 因为只有一家客栈,转身回市集又太远,所以他们就在冥冥投宿,只要了一间房。 客栈老板姓邹,待人温和有礼,带着妻子和女儿住在这里。 因为妻子的身体不太好,不能出来照应,女儿还十分年幼,里里外外就由他一个人。 因为有个小孩子,重行对他们也十分有礼,只留心那女孩子的动向,如果到万不得已时,控制孩子会更容易。 重行公务上的运气向来不错。 晚饭时候店里客人不多,除了他们只有另外一桌客人,两男一女低声商量生意。 年长些的坐在一道,像是一双夫妇,对面是个青年的匠人,靠在墙边清理手中一只凿子。 他们正在谈生意,看起来事情有些不好办,夫妇俩面露难色,匠人只是一言不发,等着他们决断。 略一沉默,他们还是点了头,然后交付一张红纸,然后转身找老板结了账,然后就离开。 阿财听完了他们讲话,回头打量一眼,随即递给重行一个眼神,起身朝那边走去。 邹老板听见动静,也跟着望了过来。 匠人见阿财是生人,好像并不像多交流,迅速收拾东西像跑,被阿财一把按下。 见阿财是个少年,他几次挣脱不开,最后才老实了。 阿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右手按在他肩上坐下,左手撑脸坐到旁边笑着说:“鄙人姓应,找匠人齐木有事相托,想交个朋友。” 然后阿财单手倒了杯酒,轻轻推到齐木面前,示意他喝下去。 齐木没有办法,端起就被一饮而尽,罢了用袖子擦擦嘴,看着阿财低声问道:“朋友,我答应了,说说你的事吧。” 人很容易就被控制住,阿财转头向重新使了个眼色,扬了扬声音说道:“姐姐,人找到了,总算没有白花功夫。” “来了。”重行顺着他的话应下来,略略回头向老板微微一笑,露出些许难为情的样子。 老板顿时轻咳一声低下头,心里约莫有了底。 重行走过来,并没有坐下,左顾右盼后,微俯下身轻声说道:“这里还是有些不方便,还是回房间说去。” 装的一副心事重重少妇人的样子。 齐木做了许多年生意,其中不乏这样有秘密事的夫人,心里的戒备也放下许多,答应和他们回房间去。 本来一切顺利,三人正要上楼,一柄尖刀旁边的窗格刺进来,锋刃正事齐木原本坐的位置。 接着黑衣人就冲了进来。 阿财带着齐木躲闪到一边。 重行本想拔刀,但顾虑客栈老板还在这里,便借着力量,退了几步到门口,观察那刺客的动向。 他看了阿财一眼,还有他怀里的人,转身往重行这里来。 借堂中灯光,重行看清了,匆忙逃出客栈,抽刀等候在外面。 外面掣肘和顾虑少得多。 虽然他用的兵器不是朝廷所制,但其中身法她见过,瀚海的刑院里有细作。 一片混乱中,客栈老板丝毫没有惧色,只是神色的眸子慢慢冷下来,双手慢慢放进柜台深处。 天已经暗下来,风已经比来时要大许多。 刺客紧跟着追出来,回头看重行抽刀劈来,刀锋在黑暗中映出寒光,正正砍中他左肩。 接连几招刺客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发现自己远远低估重行能力之后,寻了机会他逃离了冥冥客栈。 重行立刻追了上去。 风继续吹着,更大了,还裹挟着沙砾。 她去的是瀚海同往赫澜的方向,那里有一队驻军,同时也有一片不能随意踏入的禁区。 一路追了很远,天变得更加黑暗,刺客借着风沙消失在风沙里。 重行嘴里已经灌入风沙,继续往前已经没有用,她已经在禁区边缘越界了。 已经无可奈何,她站在原地辨认了方向,决心转身回去,毕竟齐木口中也问出一些东西。 刺客受了重伤,加上逃命已久,回到瀚海之后,不论是在城门还是瀚海城中,重行都有办法能找出他来。 远处已经有神军声音,外面已经起了沙暴,这里已经不适宜多留,重行转身返回冥冥客栈。 她总觉得这次刺杀不会这么简单。 重行离开客栈不久,另一位刺客就随之而来。 只是他并不似刚刚那个,周身伪装得十分完备,容貌和魔兵完完全全露出来。 仿佛已经十分自信,这里不会有活口。 他手里是魔界弱河水淬炼银鞭,身上穿着魔将的铠甲。 阿财看了一眼,神情警戒起来,这就是重行这次出来搜寻踪迹的任务,魔界先锋之一,干衅。 他看了阿财一眼,竟然还有些惊喜,甩了甩鞭子轻声道,“看来今儿运气不错,故人又逢故人。” 阿财倒不是怕他,只是担心重行回来不能应付,毕竟干衅的危险,瀚海刑院是见识过。 他将齐木放在一边,立下非死不出的结界,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阿财并不惊慌,更厉害的将领他也不是没见过,更何况对付一个受过重刑,又囚禁了许多年的逃犯。 可是这时候,干衅突然锋头一转,面向柜台后的木门,“虽然很想把你一起碎尸万断,但现在还轮不到你,我首先要为军中清理门户。” 客栈老板缓缓走了出来,全然不似刚刚温和的模样,手中多了一柄恶鬼装饰的长枪。 阿财眼神一凛,刚刚的胸有成竹顿时了无踪迹,这长枪他更是认得。 那场沧州恶战,他此生难忘,血流成海尸积成山。 “好好的日子不能过吗?”客栈老板轻声说道,“你好不容易从瀚海刑院的刑狱中逃出来,何必再回去为他们卖命,难道这么杀戮还没有倦么?” 干衅冷笑一声,“走英,躲了这么多年,你的骨头也软了,看来当初将军真是瞎了眼,竟对你委以重任。” 走英看了一眼阿财,神情冷淡,转而扫过干衅,握紧长枪低声道:“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第六十五章 神军 重行赶回来的时候,冥冥客栈还亮着灯。 顶着风跑到门口,重行却停住了,望着客栈里面,右手搭在刀柄上,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客栈里一片狼藉,老板独自一人坐着清理工作,血腥气还没有散去。 阿财和齐木不知所踪。 即使阿财留在房间里面,听见她回来一定会在客栈门口迎接,现在却没有任何动静,一定是出现了意外。 趁还能顶得住风沙,她借客栈里面的光,再次仔细观察整个客栈。 简单是两层小楼,门前的望子已经收起来,重行自上而下看到门匾,褐色的木头门联挂在大门两侧,此时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香味。 重行伸手轻轻摸上去,很快如触碰火焰般快速松开。 刑院中那间屋子外头,那一对门联的材质和这里一摸一样,只是年岁日久,气味更加微弱。 那是第一任上师卒于任上后,折清领着人重修刑院时装上。 因为上师身份不同,所以独独那院子里与别处不同,如此竟成了一场专门针对院中的陷阱。 重行此时终于明了,思绪也清明起来,看来齐木是一定要带回去好好审一审。 这时候客栈老板已经收拾妥当,桌子椅子都已经碎裂,客栈一楼的大厅一片空旷。 倒是适合打斗,重行打量里头,心里头暗自冷笑。 重行不打算再遮掩,抽出腰间的长刀,左手在刃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让自己清醒下来,不至于轻易中了幻术。 今夜注定不能轻易过了。 一直背对着她的老板,这时候转过身来,面容干净而平静,手中是闪着寒光的长枪,声音却还是来时那样温和。 “我在这里躲藏许多年,安静平和的日子究竟是毁了。”走英只是对着手里的长枪。 重行并不知道那杆枪的来历,周身一阵恶寒,心里就已经有了预备,但并没有畏缩。 既是狭路相逢的生死局,那她情愿做个勇者。 “我的随侍和那个匠人呢?”重行冷声问道,目光逼人,气势十足。 “你的随侍?你是说那个起先在遥徽麾下,后来又去元烨身边的器灵。”走英突然来了兴趣,但很快就恢复之前神情, “他们被我关在房间里,那个器灵受了伤,本来料理了干衅下一个就是他,但现在神官大人回来了,那便再等一等。” 听见阿财暂时安全,重行悬着心放下一半。 只要她拼死抗下这场恶斗,她自己、阿财还有那木匠,都能有活路。 外面已经昏天黑地,大沙暴已经来了。 冥冥客栈不动如山,大门蓦地关上,柜台之后的房间,遮挡的门帘轻轻晃动。 “那就得罪了,神官大人。” 走英说完这一句,手提长枪直面而来。 重行硬接下这一刀,向后连续退了好几步,但能抵挡得住,只是一寸长一寸强,她并不能讨到便宜。 随后枪上装饰的恶鬼跳下,现身厅堂之上,将重行团团围住,要扑上来撕咬。 锁魂招邪的魔兵,他是魔界的战将,而且品级不低。 看明白之后,重行心下一沉,瀚海的刑院不仅仅是神官之间的争斗,里面更有为魔界效力的叛党。 躲在瀚海这样紧要的位置,潜伏伪装许久,神都竟不曾发觉。 渗透多年,她不禁感觉恐怖,甚至觉得这一次的行踪,也不见得与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重行此时不止要提放左右,还要注意走英的长枪。 如此坚持一段时间,在难以应对的空隙,她的身上已经有无数撕咬的痕迹。 见情况不妙,重行没有再犹豫,以血召唤出凤凰之灵。 烈焰能够消弭恶鬼,但阻挡不了走英。 走英同样被烈焰灼伤,但恶鬼已经替他阻挡不少。 他知道重行坚持不了多久,加之她还要防范幻术侵扰,顺势用长枪刺穿凰灵的脖颈。 那只凤凰瞬间化作一团烈火,拖着所有恶鬼一同消亡,紫色的烈焰划过枪尖,立刻留下蚀刻融毁。 走英微微吃惊,转身看向重行,有些难以置信,“你是凤凰王族中王命一脉?” 紧接着是更深的震动,属于王命的前太子一脉,已经被新王赶尽杀绝,他自己亲眼看见,元烨经脉断裂,全身的关节粉碎。 联想至此,他看了一眼那深蓝的门帘,立刻便下定决心,他必须杀了这位神官以绝后患。 否则,到时候就不止是魔界的追杀,神域中的那一位也不会放过他们。 这一刻开始,他招招都是绝杀。 可是越心急,往往事与愿违。 这神官远比他想得厉害,两人对峙许久,外面的风声渐渐弱了下来,天空也开始变得明亮。 大沙暴要过去了。 重行背靠木门,终于在体力流失后,一阵眩晕突来,眼前立时一片黑暗。 走英借这个机会,破开她抵挡的防御,重重伤了她的腿,摔到客栈大厅里面。 撞到腰身,重行蜷缩起来,虽然疼痛,仍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眼前的人影已经模糊不清。 重行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尝试着支撑起来。她不想就这么放弃,还想再挣一挣自己的命。 走英提起长枪,眼神坚决,正要朝重行的头刺下,一支利剑从门外而来,救了重行一命。 箭上没有标志,但走英认得是瀚海城中弓正氏的精铁,落雁沙镇中的铁匠铺子也有。 又一个藏在暗处的人。 随即连续数道利箭,往客栈中射来,却全部巧妙避开了重行。 走英这时候再躲避已经有些吃力,刚才和重行的缠斗他也消耗太多,身上也挂了好几道伤,轻声急促的吸气。 多年安逸的生活,不再用长枪,他已经快忘了当初杀戮的日子。 可是这时候,剑雨停了下来,等了好一会仿佛完全消失。 走英庆幸,下一刻,他看向重行,真是天意。 喘息的空隙,重行抓起刀,借力靠在墙壁上,同样看着走英。 他们之间,还没有完。 走英抬起手臂,长枪跟着被提起,就在这时一道柔弱但坚定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阿英,不要伤了神官的性命。” 走英回头,他的妻子含鸢站在房门口,手中的匕首闪着冷光,抵在她细白的颈边,一滴泪落在地上。 “为什么,阿鸢?”走英先是震惊,然后瞬间转为难以置信,抬起的手却还是放下了。 这时候,客栈大门被推倒,外面的光照进来,重行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所以眯着眼睛,留心听起动静。 马蹄,甲胄,是瀚海的驻军来了。 第六十六章 相认 神军们进来之后,走英打量一眼,还存了反抗的心思,打掉了含鸢手中的匕首,想先护住她和孩子再杀出去。 “你已经无处可逃,出去了就是箭阵,就算你抵得住,你那柔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还有活路吗?” 这里驻守的将军走进来,身边跟着两位随行的副将。 走英看见是他,知道已经不可为,将长枪仍在地上,仍凭他们戴上枷锁离开。 他的小女儿愿儿被含鸢抱在怀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被刀光剑影吓得哭起来叫阿爹。 走英心情急迫,奋力挣脱开,然后又有更多神军扑上来。 含鸢眼睛含泪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捂着愿儿的眼睛转过身,已经有些站不住,弯下腰颤抖地哭起来,却极力隐忍不发出声音。 重行心绪复杂,看着这里一地狼藉,神军在客栈中有序地搜寻起来,全然不复来时的安宁,现在只觉得有点可惜。 走英这边处理好,下一步就走到重行这边。 强忍着剧痛,重行拿出令牌,说明了来意和身份。 副官验明过真伪,向站在中间的将军回禀。 神军抬出干衅的尸首,已经被劈成几段,刀法极其利落狠绝,他正在辨认,一时没有顾得上这边。 一小股窜入神域的魔军先锋来此,干衅就是他们的这次的首领,他们这次出兵,就是为此而来。 这时候听到副将说道,“将军这里有一位瀚海神官,看样子伤的不轻,约莫也是为公务而来,将军要如何处置。” 将军转过头,看见重行样子有些眼熟,心下顿时一沉,快步走近之后,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不知所措的心痛一一从他脸上掠过。 眼眶突然就红了。 “颂,你先去看着他们,小心走英,他很危险,然后找一辆马过来过来。” 然后他小心擦拭?她的脸,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颂心里疑惑,将军从未如此,怔了一会,才转身出去依吩咐去做。 扶安这时候已经顾不得许多,更不在意其他人会怎么说,心里只有他的母亲。 父亲不与他们见面,甚至不与他们通信往来。 重行能离开那座深院,是以同扶氏决绝的代价换来,离开时扶烬就说过,一旦她私自见他。 不仅她在荆羽山中会被带回,扶安作为扶氏的后裔也会被处以家法极刑。 她那时候一无所有,甚至不能违抗,扶安作为儿子,亦不敢违逆父亲。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荆羽山中,一个在瀚海大漠。 自那日荆羽山中一别,已经五十年十一个月零三天没有见过母亲了,此时他几乎像个孩子要落下泪来。 可是神军们都在身边,实在不能过于失态。 只好极力忍着。 重行看见他,又惊又喜,顾不上身上的伤,也没有顾得上现在不知何处的阿财,用尽力气挤出一个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但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日思夜想的母亲现在就在眼前,他并非铁石心肠或无知无觉的草木,更何况此时遍体鳞伤。 颂还没有回来。 他心急不已,忍不住小声唤了几声,“阿娘。” 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来。 身边还有他的同袍,重行担心影响他在军中的形象,轻声安慰他说:“别哭,阿娘没事,在这里哭了,别人瞧见会对你不好的。” “我知道了,阿娘,等颂带回马车,我带你回军营医治,我随军的医官很厉害。”扶安点点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 “阿娘知道,平儿这么用心,这么努力,身边一定有许多可用之人。”重行松下一口气,突然就觉得好疲惫,最后只是低声重复着,“阿娘信你,阿娘信平儿,平儿......” 随后的记忆就模糊不清。 眼前的画面如光影般掠过。 周围嘈杂的声音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平儿抱着她出去,然后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眼前没入黑暗里。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扶安的帐中,身上的一衣服全部都换过,平儿就守在她身边。 平儿本来在打盹,见她醒过来,急忙唤自己的医官进来。 还好并无大大碍,比神都刑狱那一次,情况要好得多。 重行已经有力气说话,身边空空荡荡,之前看见平儿太过高兴,就忘了其他的事情。 这时候她记起来,阿财没有回到她身边。 重行这时候,匆忙拉住扶安问道:“平儿,之前你在冥冥客栈,可有见到一个白发少年,身边还带着一个匠人?” “有是有,但是阿娘怎么认识了他?”扶安记得他,那日他带着重行要走,这白发少年也跟了上来。 他说自己是重行的随侍,但当时扶安一心关注重行的伤,留了另一个副将钧带上他们,问清楚了事情原委。 重行轻轻叹了气,简要说了进入神都后一路的事情,只是有关父亲元烨的事情,她隐而未告。 重行知道扶烬在当年一定也做了些事情,但此时一切真相还不明了,她并不想平儿因为自己,对父亲又添隔阂。 这些事情,直至重行来瀚海,扶安都通过父亲知道一些,对于阿财并不厌恶,又听重行这么一解释。 扶安回想起这两日重行休息时阿财的行径,平日没有随意打听只是看着他匠人,除了吃的多一些,坑了那匠人一些钱。 “阿财虽然贪吃爱财,但的确十分尽心。”扶安叫侍卫传他进来。 重行看见阿财安然无恙地回来,心里也总算是能够安心了。 阿财没见过扶安,见他在重行身边又是如此亲密,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安静站在一边,上下打量这扶安的样子,心里暗自揣测着他的身份和关系。 重行虽然没有提过扶烬的事情,但家中的一些东西并没有避讳阿财,之前阿财也猜到瀚海有她重要的人。 重行见他的神情,微微一笑说道:“之前你在路上还说起过,今日见了反倒猜不中了?” 阿财微微一愣,已经想到重行所指为何,但还是不太确定,毕竟他过来是要说一说齐木的事情。 在明明客栈的那一晚,加上这里的两天,他已经威逼利诱问得清清楚楚。 “主子?” 阿财微微偏过头,眼神在询问她。 重行平静地望着他说道:”对平儿,不用避讳。“ 第六十七章 情 阿财这时候明白,重行和扶安的情分不一般,他在元烨身边时,也见过凤凰王庭的重臣。 他仔细打量扶安的脸,心里却有些不安。 扶安的容貌眼睛和重行很像,但眉目和容貌更肖似他印象在王庭中主战的高官。 可是那凤凰的将军和王太子的恩怨可不浅。 斟酌过语言,阿财简练说了他知道的事情。 齐木很年轻,不过做了三十年事情,于神族来说,实在是很短的年岁。 但他身上的秘密却不少,其中包括三十年前瀚海刑狱那件事情。 那时候他还跟着师父,找他的人正是现在的中师折清。 时间是身故的第一位上师传出死讯两日后。 折清出资是寻常活计的三倍,请他们师徒一同前去,为使他们专心做事,要请了亲人家眷同往刑院,事情结束再一起离开。 那时候他师父家中老小,察觉出不对当即婉拒。 可齐木才刚出师,是个一穷二白的孤家寡人,听见报酬之后心动了,私下去找了折清。 到了刑院才知道,他要做的不是普通修葺砖瓦,而是修一条通往刑狱下的暗道,那里还有一间密室。 事已至此,不能回头,他按要求做了这事,哭求之后折清还是放过他了。 后来在城中过惯了单担惊受怕的日子,他自己也担心牵连师父,就躲来了落雁沙,做些替人院中布局的事情。 那日重行碰见的那对男女就是如此。 那男女说是两情相悦,可碍于身份不能招摇,所以要修一条暗道并一间密室,共两人私会。 言至于此,重行就明白,要齐木出来作证难上加难。 他知道的阴私事太多,钱财或是拳头或许能让他说实话,但要以此为证定罪,齐木一定不会愿意。 到那时想要他命的就不知折清了。 重行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他可有说密室里是谁?” “他修建时密室已经在了,但里面并没有人,密道修完之后也再没有去过刑院。”阿财低声说道, “但瀚崖都城中有一位商人定了一对楹联,材质昂贵并不常用,他只是好奇留了心,却看见那东西从瀚海城中另一家木匠铺中抬出。 可齐木认得出来,那上面已经重新制过,按照魔族的法子,我问过上头的文字,确定就是刑院中上师公廨前那楹联。 抬楹联的人正是周大和周小,只是那时候他们还并不是神官。” “周大和周小?”重行蹙眉,她知道他们和折清关系匪浅,“那后对于刺杀,齐木还知道什么?” 阿财摇摇头,“我想刺客应该也是冲我们来的,那日主子不是追出去了,人呢?” 扶安听过,立时就明白,“我想那日闯营之人,就是你们要找的刺客。那日军士们抓到他时,右臂伤得不轻,现下正在营中。 他声称自己是神官,但衣着可疑也拿不出凭证,所以被看守起来,阿娘好些可以去看看。” 事不宜迟,重行立刻就动身前去,扶安暂不方便,就由阿财扶着她。 周小还穿着那日刺客的衣服,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人还是十分虚弱,看见重行他并没有狡辩,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是谁指使的你,是折清还是另有他人?” 周小沉默不语。 “你自己也是神官,也清楚出首有功,那人毁了你的前程,你如今还要替他隐瞒?” 周小还是一言不发。 重行询问无果,也不再继续,他铁了心要认,不仅折清扯不出来,折清后面也会断了。 不过不要紧,周小刺杀上级,已经板上钉钉无从抵赖。 她可以等,等到了时机,再一点一点拔出。 回到房间里面,重行立刻写了信,请刑院中来人,将周小押回去受审。 干衅已经伏法,她一并写了信,并向上回禀了走英的事情。 走英是魔界叛将,也将一并送入瀚海刑狱,窜入神域的一小股魔军已经被尽数清理。 含鸢也被关押在军营里,还有她的小女儿愿儿。 有些事关乎军情,扶安并不方便透露,重行没有见到她们娘儿俩,想起之前她们是靠走英生活,现在完全无所依靠,不知以后要如何。 刑院那边已经回了消息,不日将派神官前来。 这一日扶安得了空,侍候在母亲身边,这时候他的副将进来回禀,“走英临行之前相见含鸢最后一面,想问将军是否允准。” 扶安想了想,还是点头允了,这是常情,但他必须要亲自去看,确保无虞。 他离开之后,重行问起阿财。 “含鸢是不是和神域有些关系?”重行说了那日心中疑惑。 阿财端了果子放到她面前,“她的事情就说来话长了,而且走英是见过元烨太子的人。” 重行眼神黯淡下来,那必然不是恩而是仇了。 含鸢走进的牢房,扶安站在外面,两个副将颂和钧分立两侧,仔细盯着他们。 走英身上已经被重链锁着,受过了重刑,脸上苍白,浑身上下满是血污,看见含鸢之后,空洞的眼神里才有了一些光亮。 含鸢站在浓重的血腥之中,没有恶心也没有害怕,平静完全不似一个柔弱的女子。 “你到底是谁,又为谁做事?” 时至今日,走英对她还是说不出重话,情意已经尽力压制,听起来还是温柔。 含鸢站在原地,垂下眼没有看他,轻声说道:“我就叫含鸢,没有人指使,我替亡人做事。” 走英并不相信,忍不住笑出来,继续问她话。 “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为了杀我吗?这数十年的恩爱相守,只是对我的一个圈套?” 含鸢这时候抬起头来,泪一滴一滴从眼中落下来,神情却丝毫没变,仍像是平静的湖水。 她缓缓启唇,声音却露出平静下的汹涌。 “我出生在九翼和荆羽的一个叫雨叶的小村子,村子很小只有一百户人家。 你一定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是魔界的将军,奉命从九翼和荆羽入侵神域。 魔军骑兵的铁蹄下,这样被毁掉的小村落数不胜数。我身子不好,那日没有及时回家,却碰上散落的魔兵。” 话说到这里,走英震惊之余,亦无话可说。 事情已经做下,那些罪孽早就洗不清了。 “是太子殿下救了我,又叫医官给我医治,才侥幸活到今日,后来遇到你。 那些日子我的确恨你,可是后来你照顾我保护我,对我那样好,我冥冥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了你。” 含鸢说完,站在原地,光是克制已经用尽全力。 两人久久不语,扶安见状,叫人带含鸢出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计最简单却也最好用。可常常英雄折了腰,美人动了情。”阿财说完茗菀的来历只是感慨,“但不得不说,元烨太子还是厉害,至少这一次又救了主子的命。” 第六十八章 暗涌 一个没有成行的计策,因主君的身故而中止。 阿财已经习惯,他跟了许多人,没有一个干净。 重行自己也知道,她的父亲绝对不是十全十美的良善之人,沉默不语,心里对他们惋惜。 可惜一腔难得的真情背后彻头彻尾源于一场算计。 情意真厉害,她已经见识过,无状无行却远比到刀剑锋利,远胜谋算万千。 遥徽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自己也是,同样尝到甜头。 留在平儿身边这些日子,重行已经看见无执佣兵团的人,还有从神都送来的春衣。 扶烬虽然冷淡寡言但雷厉风行。 但是这么些关心,还远远不够。 阿财看重行不说话,猜不透她心里什么,坐在她身边还是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也不用可惜,情劫本来就难过,否则就不会成为升任帝君的劫难之一了。” 升任帝君? 重行来了兴趣。 “听说升任帝君要历经八劫,那到底是哪八劫?” 神官至尊之位,如何能不稀罕,只是她如今位卑人轻,对于其中机密也知之甚少。 阿财陪遥徽走过很多,这一步步升迁之难知道得一清二楚,轻轻笑过却只寥寥数语作答。 “尝尽人生八苦,历尽悲欢离合,然后豁然开朗,但人间想离开却不是那么容易。 遥徽当年就是因为情谊难断,不然我好歹能跟着他威风几天,当然也不是说情劫之外就很容易。” 阿财感慨之余,突然想起来,匆匆站起来端来纸笔。 “那天听你说过和走英对战的情形,主子还是不要担心情劫了。长枪主子并不擅长应付,而且身边也没有上好的宝物,以后要吃大亏。 长枪是遥徽的绝学,这就是现成的老师。主人既然跟着他学龙族古语,那学其他也方便。虽然人不在神域,但可先写封信问候一下。” 说话间墨汁都磨好了,阿财把笔递过来。 重行想起那天,知道阿财说的实话。 她是识时务的人,这一次不含糊,很干脆。 很快就到启程之期,来营中接人的是方画。 扶安不能送她入城,临行之前塞了一些金叶子,还有一张瀚崖城的地址,是他自己的小院。 他的心意,重行没有拒绝。 “阿娘多保重。” “平儿,你一定顾好自己。” 再多不舍,也不能久留,重行不能让方画看出异样。 马车上方画已经等候,他们带上了含鸢和他们同行。 “多日不见,中师身子可还好?”方画极热情地招呼,显然之前的功夫没有白费。 重行寒暄几句,问起她不在时,刑院的状况,“刑院一切可还好,让你到大漠中真是幸苦了。” “刑院里一切都好,只是周小的事情,人手不够,我又是常做追缉抓捕的事情,所以就自告奋勇来了。” 方画老实可靠,熟悉之后,作为老人对重行照顾颇多。 回到瀚海刑院,阿财得了扶安建议,再次仔细检查整个小院,不仅是里头还有窗棂、楹联甚至经手水壶。 总算功夫没有白费。 茶水间烧水的小余,给上师院烧水的有两个壶,其中一个用药煮过,玉质的杯子,加上那副楹联,施下的幻术得到增强。 阿财重刑审问,才知她家中急用药,可是太过昂贵,后来药铺有个伙计私下里送了药,但也教了这法子叫她去做。 她已经是刑院十六年的老人。 重行叫阿财继续去查,却发现那伙计于前夜自缢身亡,只追查到药铺,是八大世家中的胡家。 用过重刑小余也只认这一次,之前的事情和她无关。 事情就断在这里,最后用小余结了案。 重行知道,这是世家伸出的手。 胡家做的是药材香料生意,虽然不似珠玉钢铁,但要渗透饮食用药却十分容易,所以纠察也绝非易事。 但他们已经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不狠狠地查,都对不起他们针对她这番功夫。 阿财料理小余那边,重行则心思在周小身上。 就周小行刺的事情,她找到机会牵连出了折清、利澈允还有寻芬。 周小的哥哥周大更是跑不掉。 书信、账册、房间、私邸。 他们的职务之前已经给了守珑京、问恒灵和抚浊。 重行知道他们一定事无巨细,抚浊虽然不常与人来往,但对待事物极其认真。 守珑京和问恒灵抓到机会,果然不负众望,挖出折清和药材铺的胡家时有往来。 周大和周小已经分不开,这次的刺杀周大同样知情,当夜是周大送周小出了城。 邻里和城门守卫皆是见证。 重行自己则在查看卷宗,还有卷宗借阅以及经手之人。 发现在她之前,随后一位卒于任上的上师厉黎弓,画出那幅壁画之前,曾经多次翻查海夷的风物志,甚至一度联系海夷司徒,借阅户籍档案。 可后面随着厉黎弓的逝世再无下文。 事情又在这里卡住。 重行找不出其他,只好收拾籍册,预备交还刑院,然后再从别处找突破口入手。 正要起身出去,重行却发现某一本书脊里有一个小角,仔细跳出来看,竟然是海夷风物志。 原以为只是书页翻折,翻到才发现是一张小纸片,一个叫小湾的村镇。 重行拎出来,却也想起来,刑院的神官中陶棋也出自瀚海,周小的事情让她不得不做应对,更何况方画与她日日共处一室。 拿出纸片后,重行不动声色,将所有的籍册送还,起身去了上师公廨的对面。 陶棋不在,她没有进屋中,走到院子后面,却再一次震惊,从陶棋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壁画,对着岸边空缺的那一块。 还没等她细看,方画追过来。 “重行中师,上头来了人,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 重行不想打草惊蛇,只是说道:“阿财说你懂叶子戏,我与他玩总是输,想得空找你请教,过来找你说说这一件事。” 方画一愣,随即笑笑,“那敢情好,不过现下还有正事,等中师得空了,我定当上门拜访。” 找到重行之后,两人去了刑院正堂。 是从瀚崖城来的消息。 重行因为找出神官叛徒,找到魔族先锋干衅踪迹,抓到躲藏多年的魔将走英,得到上方嘉奖。 除了奖励的银钱,还有一道调令。 现在要到瀚崖城,参与这一次神军演练的筹备。 才有了些动作,这就要把她调走了一段时日。 重行仔细看了来使,是上次同朱月一起来的神侍阿洄。 还没有对世家动手,就这样迫不及待,她心里暗自腹诽,仍是面上含笑,接下了这命令。 事情催得急,后日她就要启程。 嘱咐好刑院下属同僚,重行决定临行之前再见一见走英。 他除了是魔军的大将,太子元烨被刺杀当场的见证者,也是现在重行所找到最接近父亲身亡真相的人。 她必须问个清楚。 第六十九章 旧事历历 走英在营中已经受过刑审问,来到瀚海刑狱又经历二十二道天雷的大刑,加上专门针对重囚的重锁,他已经不能再反抗,既是挣扎也十分吃力。 除非瀚海刑狱倒塌,或是有神官相助,否则他绝无可能逃脱。 重行见他的时候,因为重刑头发已经斑白,但也洗去多年躲藏的谦卑,显露出原本身为魔界战将的傲气。 看见重行,他抬起头来,眼里只有睥睨的不屑。 观望片刻之后,重行拿出一枚玉簪,上面穿着一只挂有银铃的小手镯。 这两样东西本来都是一对儿,重行从中各取了一个,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她知道走英经过数十场大战,绝不会因为重刑屈服,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果然十分奏效。 他看见之后,只是略微沉默,就率先开口了。 开门见山,直抵要害。 “中师的条件是什么?” 重行笑笑,将镯子和玉簪收起来,低声答道:“将军是痛快人,我也不兜圈子,告诉我当年凤凰一族元烨太子被剿杀的真相,含鸢和愿儿在瀚崖安全无虞。” 走英神情一黯,片刻后讨价还价道,“只是瀚崖吗?神域有九州,这条件中师是否苛刻了些?” 重行站在原地,轻轻理了理头发,一派云淡风轻,“将军,这件事情上,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如果你不答应,那么不仅神域八州,瀚崖乃至瀚海,于含鸢母子都是炼狱。” 走英怒目而视,但很快镇定下来,“我答应了。” 但不过一瞬,他换上另一种玩味的神情,“只是知道真相后,神官又能如何。 下令朱砂元烨及其亲眷党羽的人,正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凤凰王庭如今的新王元烨。 大人你作为瀚海微末的神官,又怎么能管得了,那可是连帝君都要尊敬三分的王,知道也只能是知道了。” 走英脸上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他不喜别人掣肘更是睚眦必报,但也并非不识时务,只是现在他乐意看见重行不痛快。 重行之前已经知道这件事,可再一次听人亲口说出,心中还是愤恨不平。 她如今的无奈也好,不得已也罢,还有在九翼州欢欲阁时如履薄冰的处境,全是出自元煜之手。 怎么能不恨。 好在她还能克制得住,恨意浮现脸上不过短暂的几秒,再次被掩埋在面容之下。 很快重行再次换上一副温和的笑脸,光一个元烨还仅仅不够,她要的是走英所知道的,任何参与过那场剿杀的人。 “还有呢?我听到消息,元烨太子被杀那晚,将军正在现场亲眼所见,知道的可不止一个意欲弑杀兄弟的王。” 重行的声音很冷静,可是她自己也害怕,一字一句听到父亲母亲被虐杀的细节后,怕是会当场疯掉。 可她不得不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将对元煜的恨刻在心里,只有这样才会在日后不再心慈手软。 走英看着她,心里不禁暗道有趣,然后将那场针对元烨的死局,仔仔细细毫无遗漏的说了一遍。 追杀元烨,那是人间的一个冬夜,数九寒天已经落下大雪。 想要留在神域,不仅要躲过魔界的追踪,还要避开神官的搜补,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个神域中足够强大势力,足以在某些方面只手遮天。 当时凤凰王庭新旧交替,他赌对了新王。 元煜告诉他,只要带回元烨死亡例证,他将替他在九翼给他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等神官搜捕的风头过去,将送他们一家足够的资财在神域谋生。 走英根据九翼凤凰王宫枭卫的消息,找到了阿绾在人间的藏身之所,同时又部下重兵,为了发妻元烨果然来了。 他也是有妻儿的人,尤其明白亲人受伤的切肤之痛。 当他拔下阿绾十个手指上手的指甲送给元烨的时候,走英就知道他一定会孤身前来。 毕竟元烨没得选。 元烨凤凰王脉的纯血,强大毋庸置疑,所以他首先断了他的灵脉,回了他的灵髓,抽出了他背后的羽骨。 昔日与他交过手,留过伤,数次争得上风的对手,就这样心肝情愿被折磨摧毁,受刑过程中不发一声,更没有一声求饶。 唯一的条件是要阿绾无恙,不得再伤害她毫分。 走英敬他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若不是为了妻儿,他真想在战场和元烨争个胜负,但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阿绾本来也没有什么用,元煜只要元烨不能活。 一个弱女子在人间无如何也难以生存下去,走英更是不屑伤手无寸铁的女人。 所以将阿绾交给了那个声称爱慕她的人类,在元烨的面前任由她被带走。 他依照元烨的要求,阿绾离开之后,大刑才开始。 只是元烨实在强大,既是被毁了灵力,凤凰王军依旧不是他的对手,那一晚烈焰烧红了半边天,那一整片树林甚至树林旁的城镇都被紫色的火焰照亮。 最后还是他将元煜所给了万年玄冰插入元烨的脊柱中,他们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之后为求稳妥,他在元烨身上定了一百零八道弑神钉。 既是如此,元烨仍旧还有气息,他的目光如炬,仿佛火光雷电。 士兵们不敢上前,走英心中也升起恐惧。 他害怕元烨拉他同归于尽,不能再见到含鸢。 折了所有凤凰王军,最后只剩他一人,才拿到了元烨的一只眼睛,带回九翼交给了元煜,作为任务完成的铁证。 见到灵骨和眼瞳,元煜才算是完全放心了。 也是这一次,走英才见识到,神族对于血脉为何如此看重。 纯粹的血统是除开天赋之外与生俱来的强大。 重行开始时心里就仿佛被击打一样。 到了最后,甚至只有扶住栏杆,才能维持自己冷静自持的形象。 整场听下来,无异于一场对于她精神的凌迟酷刑。 这疼痛根本不敢想。 只是听着,她已经几乎崩溃。 走英这时候,没有继续冷嘲热讽,继续打击她。 重行久久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走英说道:“你阿爹是个汉子。” “我会信守承诺。” 重行丢下这一句话,随即转身离开。 她自己都忘记了,是如何离开刑院,又如何回到家中,只记得自己大哭一场,哭得疲惫睡去。 走英如愿,并没有痛快,这是在算不得雷磊落,并非他自己欣赏。 本以为能放下一条心,但在重行离开后不久,有一位神官来到刑狱。 身披斗篷,遮住了容貌。 走英看见他,愤怒冲到他面前,扯得铁索摇晃直响。 “重行已经答应,护佑我妻儿安全,难道是要反悔?” 那神官看着他,眼中没有温度,只是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姿势。 “安静些将军,我们不会违反冉公主殿下的旨意,我现在来只是想提醒您,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的旧事。” 然后他放下兜帽,拿出一块前往人间的令牌,左手食指上一枚金色指环,镂刻凤羽莲瓣的花纹。 走英看清了来人,眼睛吃惊得睁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者仿佛已经有所预料,轻轻笑起来说道:“别怕将军,我家主人,只是想和你谈个交易。” 第七十章 安定 走英看着面前的人,右手紧握不经意间,微微有些颤抖。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个人的臣属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站在外头的神官早有预料,刑院的阵法根本不能奈他何,左手随意搭在栏杆上,一下一下轻轻敲着。 “将军可要抓紧,多一重保障多一重心安,现下时辰不早,过时可不候。” 面前的人如此强横,已经远超走英预料很多。 瀚海刑院,还真是藏龙卧虎。 已经是避无可避的境地,走英正声问道:“可我如今身陷囹圄,吾主又要我去人间做什么呢?” “去到人间,归降吾王,魔界自有将军用武之地。”外面的他笑意盈盈,却并不意外,“将军不用急着问,到时候自有时机让将军离开,自然我们也不会使冉公主为难。” 不等走英多问,他转身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他竟然死而复生了,这场惊天动地的震荡中,走英久久不能平静。 这件事实在难以想象。 重行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三杆,阿财叫了很久她才醒。 因为要准备去瀚崖城,不用回刑院点卯,所幸逃过一劫。 “遥徽殿下回信了,两天后他回瀚崖。” 重行醒来已经从悲伤里缓过劲儿。 她没有太多时间悲伤。 神军演练一般只有上师才有资格参与筹备,凭借她的身份已经是例外的例外。 而且这一次,真真正正要与神官和世家打交道,重行必须事先做好准备。 不能得罪人,也不能落下把柄,能尽力理明白这些神官之间的立场和关系自然是更好。 时间紧迫,等不及明天,当夜就起程出发。 一夜顺利,第二日下午他们就到了瀚崖城。 之前重行彻查周小,连带着牵连了胡家和弓正氏的生意,竟没有受到他们的报复,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毕竟之前莫星的所作所为她见识过。 这几大家族互不相让,丢了面子如果没有相当的好处,那就一定要找回来。 所以这一路虽然平安无事,但她悬着的心并不敢放下来。 阿财去安顿住处,重行自己则去瀚崖总司报道述职。 朱月的神侍阿环出来,领她和另一位上师进去。 那位上师叫依兰,寻渡刑院的上师,寻渡是瀚海旁边也同赫澜相接的城镇。 寻渡不同瀚海,有山川河流,是个秀丽之地。 因为适合休养,当地只有行医的世家,家主并不常居于此,但上千名杏林弟子,以仁德慈善闻名,也不能随意轻视。 依兰也是一个温婉的姑娘,但事无巨细十分可靠,对重行也十分友善。 重行一路紧张的心略略放松下来。 等了约半炷香的时辰,朱月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这么早就过来,看样子路上顺利,我看不必多耽误,现在就安排起来。” 朱月示意阿环拿来一个名单。 “这一次神军演练你们负责世家的部分,他们供应神军中物资同时在神都也有朋友,一定要谨慎对待。” 重行和依兰都点点头。 “重行神官是第一次参与,许多事情不明白要多问依兰,切记不可出错明白吗?” 朱月这一次仍旧十分亲厚,但眼里也多了几分佩服,瀚海的消息她已经知道。 方画和思思已经算是她的人,守珑京他们也缓和许多,她已经从处处被冷眼针对的处境出来。 加上一连串立功,势头很猛不可轻视。 “下官明白,多谢士师教诲。”重行和依兰依礼合规,两人都挑不出错。 朱月这一次并不想多为难,交待过后就让他们走了。 阿洄垂眼站在一边。 “你也看到了,她身边还有得力之人,那些小吏朝三暮四也是常事,陛下怕是难以如愿。” 待他们走后,朱月屏退身边人,留阿环在外面守着,然后对站在一边的阿洄轻声说道, “陛下何不收为己用,我看那重行是可用之人。” 朱月这话出自真心。 阿洄低头,微微欠身应答:“陛下自有打算,可用但不能用的人,一定留不得。更何况神官也该明白,她进有人就要退,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朱月脸色暗下来,不再继续说话。 她当然知道厉害。 虽然对重行有些欣赏,但元煜于她也不能轻易得罪。 从瀚崖总司出来,时辰还算早,依兰就交待了要紧的消息。 这一次神军演练,站在城门上的世家有六个世家,除了在瀚海城互相争斗的四家之外,还有赤羽氏和云氏。 赤羽为名医,随军的医官大多出自其门下,并且是荆羽中丹鸟部的一支。 丹鸟是凤凰的属臣之一。 交予重行他们,打起交道来也算容易。 云氏则是有名的商人,赌坊和姑娘最有名,其中一味叫“袖盈香”的茶十分风靡,令人饮过再难忘记。 他们的十分神秘,但每年捐献银钱万千,主家露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这算是第一次。 不过轮到重行,要负责赤羽氏、莫家和胡家。 能结识丹鸟部,于重行而言是好事,但莫家上次有过误会,这一次难免要小心。 碰到莫星就不妙了。 至于胡家,才闹过不快,重行自己都有些没有底气。 心里茫然,重行回到驿站,阿财却不在这里。 他留下一张纸条。 重行拿起来看了看,转身去了西街。 阿财留了地址,叫她赶到那里去。 重行看过是驿站的纸,也是阿财的亲笔,心下没有生疑,走进西街才发觉不对。 这里不像是有酒家,更像是大户住宅的院子。 脚步越来越迟疑,但重行还是依照纸上的消息,到了一座大院前面。 她抬头正疑惑,忽然大门洞开,竟然是林琅提着灯从里面出来。 重行又惊又喜,“你们信上不是说,回到瀚崖要三天后吗?怎么这样快?” “殿下事情了结之后,本来是要在修境多留一段时日,但是听了你的消息,立刻就赶回来了,他已经在院中摆好酒席,为你接风洗尘。” 重行走进去,这里不是上一次来过的院子,是另一处别致的园林,一边感慨他的用心,一边又有些高兴。 自己对他而言,总是不一样的。 遥徽已经坐在院中,白衣宽袍竟有仙风道骨的味道。 听见动静,他立时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笑,“这一路幸苦了。” 阿财躲在一边,神情有些高兴,怕重行打他,连连告饶。 重行坐下来,整个人却轻松许多。 毕竟这里是一定安全的地方,不必牵连到平儿,自己也不用整夜心惊胆颤。 第七十一章 佳人动人心 是夜临近休息时,重行终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这份安定的好处。 打破平静的是一位前来报告消息的人。 就在重行离开瀚崖驿站不久,有人去了那里询问她的下落,领头的是胡家嫡支的小二公子,瀚崖城中有名的纨绔。 进来问人是他和亲信,驿站外等着的却是数十名打手,各个人高马大壮硕凶恶。 一路追到西街小巷口,看见门口应龙凌空的图纹才暂时罢手。 借了遥徽的势,省了她不少麻烦,否则今夜不是东躲西藏,就是得另一番折腾。 “他们竟如此大胆,敢和神官明着来?”重行先是庆幸,很快又转变成愤怒。 胡家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商贾。 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之前莫星敢在驿站折辱书吏,这胡家找找她的麻烦,为难一二也是有的。 毕竟她之前为了他们意图谋害神官的罪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停他们在瀚海的生意以及和瀚崖的往来通信。 只是虽然晚了几天,瀚崖城中还是得了消息,遣了人来料理,推了瀚海中几个和刑院有过节的掌柜,加上小余的指认,这件事情板上钉钉。 折清那里,不过是熟人私交。 阿财并不意外,而是悠闲等外面安静下来,自得其乐倒上一杯茶,“能做这种事,肯定也已经有了打算,他在瀚海多年,这件事绝不会轻而易举。 而且主子去瀚崖总司的时候,我已经看见驿站中来了个四处打探的人,还时不时在房间前转悠。 本来想打一顿问清楚,再看要如何对策,没成想殿下已经得了消息,先一步找过来。” 她没有提过这些事,但遥徽私下用心,已经率先安排好,帮过她许多。 重行坐在那里,直至茶凉透都一动不动。 这种好并不仅于此。 因为品阶的原因,重行并不能接触很多,不过是安置参与的世家中人。 胡家的人十分客气,加之依兰还在这里,胡家小二公子跟父亲来,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带着调笑的语气说了句。 “神官好手腕,在下佩服不已,事事都出色,我们就是拍马也追不上。” 他眼神颇有玩味,还想再跟上几句,瞥到父亲警告的眼色,立刻住了嘴。 他的父亲刚在那边交待,看见这边重行脸色冷下来,快步走过来说道:“神官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胡闹,之前瀚海的事还要谢谢神官。 若不是神官揪出恶人,我们怕是还要蒙在鼓里,不至于酿下大祸,还请神官日后多多关照。” 重行微微一笑,也温和态度回答道:“不敢不敢,公务上面多有得罪,还请胡老板见谅。” 然后敷衍寒暄几句,胡家十分配合,给足了她面子,当然更是给遥徽面子。 接着来的是莫家,这一次来的是莫星兄长和幺妹。 莫家小妹莫如意,颐指气使,看见她神情冷淡,没有半点客气,只是她兄长眼神一凛,顿时软下来。 虽然并不服气,但也算守规矩,有大小姐脾气却没有多找麻烦。 阿财说的没错,背靠大树好乘凉。 尝到他带来的这些好,之后再抛开就不那么容易。 这两大家族的人她之前还担心,现在除了有几句话难入耳,总体应付下来也算容易。 赤羽氏如传闻中一样,克己复礼温良恭谨。 重行寒暄的是赤羽家主,他夫人身体不好并没有下车。 本来重行并不在意,可是车上的女子轻轻抬起窗帘看了她一眼,小声和家主说了几句话,两人竟低声争执起来。 最后重行好像看见那女子在悄悄抹泪。 安置好到来的世家,重行无事可做,得了空闲心里计较起这件事。 她不信其中没有内情。 可是神军演练的筹备之事已经没有她的关系。 重行又不能直接去问赤羽夫人。 这调令把她从瀚海里抽出来,不要把世家和折清咬的太紧,现在手头无事,两边都不靠着。 等她赶回瀚海,只有等待神军演练之后。 这一次遥徽却没有立刻离开,常常留在院子里,有时候摆弄花草有时候教她。 院子里有一座秋千,重行常常坐在那里,是连日闲来无事,也是想坐在那里陪他。 遥徽在身边,重行觉得很安心。 突然她觉得这些闲暇的日子也很好。 瀚崖的春日晚,可不过短短数日,院子里的桃花全都开了,烟霞般的落英缤纷,遥徽的心思和气力没白花。 他站在院子里,伸手接住一片落花,垂眼看着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桃花,难道是打算自己摘桃子吃?” 重行无心问了一句,伸手想去这一段花枝。 正是含苞待放,拿回房中插瓶,正好可以看着花开。 她心思都在花枝上,没有看见林琅眼中的惊慌,阿财瞬明白可提醒已经来不及。 遥徽抬起头,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愠怒也没有冷脸,轻轻叹息一声,最后只余下温柔,“原来是为了欢心,现在不过是打发时间,光阴漫漫,我年纪也大了。” 看见重行有些吃力,遥徽走近身边,伸手替她折了一枝,眼神和轻盈的花瓣,一起落在她身上没有再移开。 “桃树结果子是夏秋的日子了,现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做花钿也好,簪在发上也很别致。” 然后顺手取下一朵,插在重行简单挽起的发髻上,一抹淡粉伴着颊边飞起的绯红,妆点出浑然天成的妩媚和娇俏。 隔得这样近,面对他温热的气息,重行有些不好意思,拿着那支桃花,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她知道此时应该推开他,可她不想了。 这样仔细地看着她,所有在脸上的心绪尽收眼底,遥徽轻轻抚摸她的脸,在唇际不过分毫之距时,他止住了从这一时情动中清醒。 他要有分寸。 情分上他也必须对得起元烨。 克制住情绪,他轻轻逗了她一句,“小重行人比花娇,快回去把花养起来,不然桃花也要羞涩不开了。” “那恭敬不如从命。”重行在此刻清醒,借着这一句玩笑故作轻松地离开,拉上阿财快步回到房间。 带着春寒料峭的风吹过,她的心也跟着冷下来。 她想起平儿,想起扶烬,想起在九翼无望的日子,想起在欢欲屈辱的时光,更想起逃亡时饥寒交迫的困顿。 她应该静心。 遥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终于缓缓松开手,掌心的花瓣随风奉起然后落入尘土里。 林琅走上前,望着这一片小小的桃林,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轻声感慨道,“殿下对重行很特别。” 遥徽嘴角微微扬起,浮现一抹释然,“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我也不必再紧紧抓住不放了。” 从前只记得她的笑,现在他抬头能看见桃花。 这里春华灿烂,旁边的园子里,只余下一片孤寂。 大门紧闭的高墙内,几座小楼安静矗立,小河还未露尖角,凤凰莲花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臣玉坐在楼上窗边,右手扶住额边,小指上的碧绿的玉环莹莹闪着光,一侧瞳孔变为绛紫,尽收旁边院中的春色。 “陛下,可要做些什么?” 瞳孔另一侧的人,面对月凉如水的人间的夜,他扶着身边女子的手,声音清冷地说道:“我们该见一见故人了。” 臣玉了然,接着问道:“那公主殿下?” 这时候那人的语气才终于有了温度,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算是对她殷切目光的回应:“ 孤要孤的冉冉,安然无恙地回到孤身边来。” 臣玉应道:“属下谨遵圣谕。” 这一刻那如霜般的眸子,才终于出现欢欣。 第七十二章 捷径 遥徽知道自己应该克制,现下的情形他应该避一避,对待重行不该有男女之爱,可是神军演练之后,她要回到瀚海刑院。 他突然又舍不得了。 每日他们仍然会见面,为了学习枪法和龙族古语。 重行学得很用心,她天赋很好,所以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遥徽亲自教授,不肯假以他人,每一日都过得极快,却小心守在师徒之礼的雷池。 瀚崖他还有生意,不能拖沓延期。 遥徽手中经流粮食盐铁,这既是王庭的生意,也是长渊帝君的特许,因此他会与许多瀚崖的商户交往。 交往多了,其中有一户让他留了心。 那家商户规模不大,一直重信守诺,近日却接连欠款,最后均由同一家代为偿还。 虽然一时有难处也是常事,遥徽派人去查看,却很容易就顺藤摸瓜得到了主家在人间的消息。 遥徽很惊诧,却又疑心起来。 之前从未在神都听到过,做得实在低调;可是能从人间把手伸进来,还是在神域如此严防之下,势力不可小觑。 他顿时就来了兴趣。 借运送盐铁原料之机,遣了林琅过去,想先试探一下对面,但那边已经等候多时。 过了该回来的时辰许久,已经临近子夜,任意风着急向遥徽请求,亲自带人去寻。 还没等遥徽点头,林琅回来了,坐着另一驾车,还带进来一个人。 那人身材修长,宽袍广袖,头上戴帏帽,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轻人,替他提灯照路,上面红莲之侧盘桓朱凤。 年轻人是个生面孔,手上食指带有扳指。 面对重重王军持戈阻拦,他们脸上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看见他们过来,遥徽微微有些不悦,他一般不轻易见来历不明的人,至少不该如此被动,被人随意看了家底。 林琅这一次擅自做主,未经禀报带人进来,是坏了规矩。 他没有说话,神情冷漠坐在堂上,仔细打量堂下两人。 “殿下赎罪,林琅来迟,只是这一位故人,还是您亲见比较好。”林琅自知不应该,率先向遥徽请罪,然后示意身边人,“请先生将物件呈上,殿下您已经见到。” 遥徽示意侍卫去取,透过帏帽的长纱,隐约能看见他的轮廓,与记忆里的某一个模样慢慢重合。 越多相似契合,他的心就多一分震动。 帏帽下的人仪态端庄,略略向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立刻亮明身份看,而是先轻声应道:“这样多的人留这里并不方便,还请遥徽殿下体谅一二。” 言下之意,是要他撤下身边侍卫。 声音清润温和,却端着不容质疑的态度。 遥徽轻轻蹙眉,立时挥手撤了一半,可堂下人觉得并不够。 “殿下既能擒获容洵,何必惧怕在下,若有不妥直接杀了便是,留下这样多侍卫,难道不怕人多眼杂?” 甫一见面就与众不同,现在一言又语惊四座。 “你当你是谁?”任意风呛声道,正要继续,遥徽止住了他,让侍卫们都下去,林珝带人守在门外,林琅和任意风留在里面。 遥徽已经猜到几分,但他猜的事情,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只是面上平静,声音冰冷无波。 “你已经如愿。” 这时候他利落将帏帽取下,右手小指上的玉环晶莹碧绿,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来飞异拿出一枚蓝宝银牌,交给身边的林琅。 “殿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请恕臣玉无礼,如今时移世异,我们不得不小心。” 任意风惊得张大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后他郑重行礼,正声说道:“陛下想见一见遥徽殿下,还请殿下前去人间。” 正如遥徽所猜测,他的确是他身边的人,而他并没有死在人间。 一时之间,遥徽欣喜之余,更多是难以置信。 “元烨多年不在神域,能够再见自然是幸事,只是重行神官可要同去?” 斟酌之后,遥徽低声问了句,饶是喜爱也不能不怀疑。 他不是不信老友,但他也清楚人心易变,更何况历经如此变故,元烨还在人间多年。 潜卫司之前彻查过,重行的过往被抹得干干净净,应龙王君也对她不放心。 遥徽都知道,但他不在乎。 荆羽山中时,她就已经全无依仗,来到神都亦是。 他对她孑然一身怜惜,更觉得她独自一人不易,但现在却对此有些生疑。 试探和欺瞒才是他的大忌。 臣玉垂首回答,“冉公主殿下并不知道,我们也是近日才在瀚崖找到公主踪迹。” “我知道了。”遥徽低声答道,心中却松下一口气。 既是老友,那这人间就不得不走一趟了。 元烨没有死,元煜的位置就是名不顺言不顺,凤凰神族势必会有一战。 到时候两人之间也要做出抉择。 臣玉见他应下,莞尔之后,拿出一张卷起纸笺郑重奉上,里面就是元烨择定相见之地。 遥徽收下,便是应了。 臣玉再拜,接着说道,“遥徽殿下重诺,对公主殿下多有照顾,陛下亦十分感念,这段时日殿下费心。” 说起重行,遥徽有些心虚,神色却镇定如常,“我与元烨交谊颇深,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不值一提。” “殿下高洁大义,陛下定当重谢。”臣玉微笑,“冉公主殿下是神官,陛下自会为殿下计深远,还请殿下不必插手。” 这话听在遥徽耳朵里不是滋味,但他没有资格也不能辩驳。 时间紧急,遥徽离开瀚崖,没有告诉重行。 等她知道时,小院里已经换了一批侍卫,却更加尽心也更加恭敬。 重行又落得空闲,无事时就去瀚崖城东郊的湖边。 但每天饮食上却变着法按她喜好来,而且大多是荆羽和九翼的东西,瀚崖实在不易得。 阿财也感慨,“遥徽虽然不在,但院子里的人还越来越用心了,这是把主子当公主呢。” 重行心里有事,还没有那定注意,对这些细枝末节并未在意。 这件事是一日在东郊湖边时偶然遇上的。 那一日她和阿财坐在湖边钓鱼,回程时遇见了赤羽夫人。 她专门为找重行而来。 一见重行,“扑通”一声跪下,泪眼婆娑道:“请神官帮帮我,去人间把我的女儿带回来。” 她女儿名叫赤羽丹珠,前去人间修行时失踪,至今未有音讯。 两任神官曾前去找寻,皆无功而返,后来慢慢就成了悬案,搁置在了一边。 重行有些犹豫。 一方面人间去一趟不容易,无功而返就是白费力气;一方面能结识世家捷径,日后会有助力,这好处实在不小,让人十分动心。 第七十三章 启程人间 “主子可是忧心赤羽丹珠的事情?”阿财看出她心不在焉,一言指出要害。 “你既然猜到,那你说说,要不要赌一赌?”重行抬起头问他。 “主人已经动心了,我是一定劝不住。找人倒无妨,毕竟无功而返也有先例,去人间看看也好,只是去人间可不容容易。 正儿八经的上师去人间也要手令,主人如今身份有些尴尬,现在闲来无事,倒是可以看看卷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阿财说得不错,如今神军各部还在调度,重行便日日去瀚崖的刑院总司,看陈年积下的案子。 赤羽丹珠的事情已经过去百年,着实废了她好一些功夫才找到。 难怪那日会看见他们争执,其实已经算不太抱希望的事情,相关的资料有限,只是记载着她最后消失的地方在人间沧州。 重行又翻找另外两位神官的述职报告,发现他们并没有找到赤羽丹珠的线索,一个是抓到私自与人类通婚的神族,一个是巡回之前数次大战时遗失人间的秘宝。 重行心里已经有数,赤羽丹珠的下落是很难,但去一趟人间大概不会徒劳无功,而且去碰碰运气总比在瀚崖闲着好。 父亲的事情,走英已经说得很清楚,但人间她也不得不走一趟。 对付元煜,仅凭借她一人不够,扶烬在局势未明前,会容忍她但不会为她筹谋,父亲还有旧部在人间,或许可以一试。 现在筹谋并不算晚,赤羽丹珠的事情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重行下定决心,这件事情她要接下。 回到小院里,她将所有的考量倾数告诉阿财。 “筹谋现在开始倒是不晚,日后筹谋布局更也要耗费不少心思。”阿财对此并无异议,但说起沧州神情有些复杂,“但为什么是沧州那个地方呢?” “沧州?有什么问题吗?”重行不了解人间,听出他语气的犹豫,接着就问道。 “沧州没什么,只是我觉得这地方有点邪门。”阿财收起案卷,不过很快就轻松起来,并没有特别在意,“那里曾经是交战的古战场,不过运气这也说不好。” 重行没有多心,阿财虽然喜欢躲懒,但对自身和她的安危十分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答应得这样轻易。 只是重行还没来得及向朱月请命,她就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周大刺杀折清,在狱中劫走了周小,同时将走英放走,现在已经逃亡人间。 利澈允和寻芬也被打伤,但嫌疑已经解除,折清现在也已经是清清白白。 这消息是朱月身边的神侍阿环带来的,一并来的还有瀚崖刑院总司的书吏,朱月紧急叫重行回瀚崖总司。 重行脸上应了,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但心里却重重地沉了下去。 不能一举将折清一党拔起,后面再回瀚海应对就不容易了。 之前她雷厉风行,做事毫不手软,梁子更是结的死死。 没想到他竟然柳暗花明,实在出乎他意料。 朱月在刑院总司得到这消息,重重将信函拍在桌子上,房中除了阿洄没有其他人,所以情绪没有隐藏。 “当时就不应该把重行调到瀚崖,少了督促竟闯出这样的祸事,少司寇实在糊涂。” 朱月低头说道,这件事情闹大,若是走英肆意报复,她也要被上头问责。 阿洄沉默着,等她消了气,然后缓缓说道:“请士师速派神官去人间,有功有过功过相抵。” 说完他俯首行礼,出乎朱月意料。 很快她就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派重行去?” 阿洄微微一笑,已经是回答。 “可是......”朱月想要反驳,可是立时住了嘴,神侍阿环已经带着重行来了。 面对下属,她隐去刚刚的愤怒和不满,换上平素从容不破的样子。 来的路上重行已经清晰地知道来龙去脉。 阿财变回器灵状态,留在匕首里陪她一起来了,思虑之后为她分析利弊。 “主子可以把这件事情接下来,去人间把周大和周小带回来,或也好死也罢,这是展现能力的机会,同时也是去人间的机会。 这样赤羽丹珠的事情也可一并了了,让赤羽夫人知道你尽了心力,那样和赤羽一族也是交好的机会。” 阿财所想也是重行的考量。 到朱月的公廨中,重行也是如此请求,只是语气更加委婉。 阿洄唇角微扬,浅浅看了朱月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月有些惊讶,虽然她并不想护着重行,但还是多问了一句,“可是你要清楚,这两件事情不易做。” “多谢士师关怀,周大和周小是从瀚海刑狱逃离,自然应有瀚海刑院将功补过,而重行兼任士师之职,自然是首要人选。 而赤羽姑娘在人间失踪多年,赤羽夫人思女心切,重行十分感动希望能略尽薄力,既是去人间就一并留心。” 重行话说的干净漂亮,也对上了元煜对阿洄的吩咐,此时在瀚崖她也无事,让她去人间实在是很好的选择,更何况重行得了帝君特许,有得令可去人间的特权。 朱月短暂思量之后,终于还是点头应下。 待她们离开,她低声问阿洄:“陛下一定要杀了她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不能做完的事情,枭眼会替士师留心,必定不会使您受则难。” 阿洄十分坦然。 朱月坐在位子上,沉默地回想着过去。 她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在荆羽山中修炼时偶然得王上赏识,然后就一路被扶着到了如今的位子。 她感激王上,自己也十分刻苦用功,不甘心困于尘土,也不想使她的陛下失望。 恩情成就了她,如今也困住了她。 她必须替王上做事,这是报恩却也是把自己一步一步退入深渊里。 朱月已经有预感,这条神官的路不会长久了。 阿洄站在一边,看明白了她的怅然。 这种感觉他明白,但他们都没得选。 临去人间之前,重行见过赤羽夫人,说明了这次去人间会替她找找,只是结果她亦不能保证。 这件事情搁置多年,赤羽一族自己也倾尽心力,后来甚至连赤羽家主也慢慢放弃。 如今有神官愿意帮忙,她已经感激不尽。 不过是应下恳求,重行已经得了赤羽夫人赠予的百两赤金。 “还真是大方,难怪这里的世家人人都想结识。”阿财抱着一箱金子,高兴得要睡不着,“那我们从修仙境去人间,我知道有路可以直接去沧州。” 他满意的殷勤劲儿,重行已经习惯,只是这一次她还有别的考量。 她离开瀚崖刑院总司,隐密多时的凤凰莲花她又看见了,这一次是他们商号的货运。 重行打听到了路线。 “不,我们从魔界走。” 第七十四章 真相,真假 阿财愣了半晌了,看重行心意已决,知道不能够再更改,平时妙语连珠应对得宜,此刻哑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只觉得脑瓜子嗡嗡,气到声音发虚。 “主子已经想好了?” 重行知道他还没有接受,并没有出声应答,只是轻轻点头。 阿财也冷静下来,没有出言阻拦,只是轻巧摆出事实。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从魔界进人间,可就不如从修仙境前往那样方便?” 重行料到他会这样问,早已经有预备,“我清楚,你打算从修仙境通行,是因为修仙境禁止魔族进入,赏金客也不会轻易对人动手。 但是我已经说过了,这次进入魔界,既然借了去人间的名,那就尽可能物尽其用,那凤凰莲花的图是我的心结。 更何况我已经知晓,他们这一次商货贸易,从瀚崖出发至魔界邺城,然后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也正是沧州。” 阿财看着她,隐约猜到了,她要验证这是否是元烨的旧部。 这一趟就是试错。 不过略微思考,他还是决定再反驳一次,“可如果这是你叔父的人,那么我们就是自己把自己送入险境。” 这一次重行沉默片刻,但很快还是坚持决定,“之前从刑狱总司出来,我曾经佯作顾客去看过。 他们如果真是元煜的人,我觉得他们不会轻易放我离开,这一次我想再赌一赌。” 已经没有转圜余地,阿财不再多劝。 别过脸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复又低声说道:“那我们必须更加小心,从魔界走不仅魔族和神域叛徒,修仙者和赏金客也不得不提防。” “多谢你费心。”重行知道阿财是为她好,此一番争辩也是为她谋划,所以此时也不端主人的架子。 这时候阿财的神色才露出缓和的样子,一边整理行囊一边小声嘟囔,“这性子和元烨如出一辙,倔强坚持不肯退,还真是女儿随爹。” 他知道主人这样做,是想方方面面不落下,结交世家、增加政绩、联系旧部,只是现在这样有点心急了。 不过阿财转念一想,主子自己还有软肋,能力仍被封印大部分,现在也不是高级神官,已经有些紧迫。 毕竟元煜已经有所动作,她此时多犹豫一日,距离被逼入绝境就近一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财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从瀚崖神域去魔界他们要进大漠,所以他们收拾好后,即刻动身前往瀚海大漠,扶安这一次不参与演练,亲自送他们去了魔界入口。 那里是一座巨大苦井,约莫有四个人合围的样子,四角用青铜铃铛固定,上面还刻有咒符和铁索。 神官直接从神域去魔界,这里便是正式的官途。 重行道别之际,心里突然觉得不安,回头望了望扶安,想伸手再摸摸他的脸,可是刚要抬起手却止住了。 最后她只好低声道珍重,也只能低声道珍重。 身份有别,她自己得知道轻重。 踏入古井之中,神彼岸和头顶的光顿时消失不见,然后眼前就是一匹无尽的黑暗。 双脚落地,又闭目片刻,重行才算完全习惯。 眼前的景像,接眼前微弱的光,重新发现他们正在一座铁索边。 走出他们所处的密林,前头有一座石碑,上面正是用龙族古所写,正是“邺城”。 阿财仔细勘察过,这里就是日常通行的路,他们藏在进城的普通人里面。 因为有文书凭证,用了伪造的身份,他们很容易就进到城中。 一进邺城中,重行身边的马车就动起来,仿佛指路一般,最后在一间客栈前停下。 重行他们也停在不远处。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一长一少,客栈的掌柜亲自来迎,态度亲热得近乎于谄媚。 年长些的手拿折扇了,容貌遮住一些,年少些的面生,但重行认得他背后描金的箭羽。 她回头看了一眼阿财,他立刻心领神会。 走进客栈大堂,背箭的少年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不算显眼但站在柜台处的重行却能看个清楚。 那支在赤华赫然出现的冷箭。 也正是那支冷箭,凡箫不再多言。 这许许多多串联起来,重行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再打量这客栈里的小二和跑堂,好似都在关注着她,神色却是温和而恭谨。 甚至她怔忡在原地,掌柜问了她几声没有得到回应,竟然也没有恼怒。 邺城的今日也十分繁华,并非没有客人在这里,但掌柜好生交给了手下,只是耐心等着她,出乎意料的优待。 她清楚这不是遥徽的托付,那些人面上有礼但内里疏离,而且一上来就会说明身份。 可他们却不一样。 如果他们是元烨的杀手,那么刚刚那一瞬,就是刺杀的绝佳时机,还可以假借魔族叛党的名义。 而不是等了许久,见她脸色有异,掌柜请来了一位医者,等候在一边。 阿财看她脸色不好,伸手拉了她一下,余光却瞥见一袭白袍的衣角,顿时也惊住了。 这样无缘无故的优待,重行只能想到一个人,可是她不敢细想下去了。 她实在害怕了。 邺城打更的声音传来,将重行从纷杂的思绪里唤醒,天就要黑了。 最后他们顺利留在了客栈里。 上楼的时候,重行还只是揣测,进了房中看见一切,她的心仿佛跌进深渊里。 收取她如此低廉的价格,这房间却奢华舒适仿佛是别宫,看起来普普通通,细节处却是照着她年少时的心头之好。 甚至还有海夷珍珠穿成的珠帘,和珠翠装饰的床榻。 她幼时极喜欢珍珠,为此阿爹曾经做了一整套海夷珍珠所制成的首饰,给她玩儿。 可惜后来她落在欢欲阁中,别人就不会再迁就她,甚至是欺侮到她头上。 然后她学会了藏锋守拙,自此之后就不再喜欢华丽的东西,只能尽量躲进尘埃里,躲过找来的祸事。 她甚至明白了,那日遥徽为何突然要去人间,只是因为见了林琅待回来的两个人。 凤凰啊凤凰。 重行摸着珠翠突然笑出来,笑得癫狂笑得令人冷颤,转过身阿财却看见她泪流满面。 原来他还活着。 可为什么么这许多年没有来找她呢? 他答应过的,亲口答应过。 那日新王的追兵赶来,他只能先带阿娘去人间,所以她被阿爹留在荆羽。 临行之际,阿爹托着她的脸,一字一句说道:“冉冉,阿爹一定会回来,一定不会抛下你不管,所以要好好活着。” 可是为什么? 第七十五章 刺杀 难道现在这些,就是他作为父亲的偿吗? 重行脑子一片混乱。 可走英并没有骗她,因为剜下来的眼睛和灵骨,她自己也亲眼见过。 那是由元煜赐予臣下,尤其是旧太子的亲故旧臣,警醒他们要对新王忠心,扶烬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她只以为父亲不过是富商,只是与凤凰王庭中的重臣相熟,扶烬愿意救她是出自善心,是真的为她心软了。 谁知竟是新王和旧臣的一场角力。 思绪纷杂,阿财叫她吃饭,但她实在没有胃口,推脱之后独自呆在窗边吹风。 阿财不放心,又不敢惹她,躲在门边叫小二送了吃的上来,担心她饿又给她留了一份。 臣玉站在门外,神情隐隐有些担忧,有一搭没一搭拍着折扇。 掌柜跟在旁边,满面的懊恼。 “臣先生,这件事情我办砸了,还请先生责罚。本来是想简单布置一些,让公主殿下睡得舒服些。 可陛下对我们是救命的恩情,一想到她是陛下心疼的孩子,就忍不住把所有好东西都放进去。” 他说得诚恳,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让人不忍心真去怪罪。 错已经铸成,好心办坏事还是能力不足已经不重要。 加上来飞异又恰巧被她看到,这一场筹划本就实属他思虑不周。 臣玉不打算追究,因为追究也没用,现在他忧心的是如何向公主殿下陈情事实。 他原本打算引他们过来,衣食住行上多照顾一些,再在刺客暗杀时出手相救。 危难时候出手相救,行事会更容易,她的防备怨怼会少一些。 臣玉自己也清楚,陛下在这件事情上有无奈,也的确有亏欠。 加上如今公主殿下身份不同,这件事情本就不易做。 思虑片刻,臣玉打算先加强守卫,之前特意留下一个漏洞,在他掌控之内,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正要吩咐下去,他就听见房中玉瓶被击碎的声音。 接着就是打斗。 冷箭是突然从窗外飞来。 重行瞬间清醒过来,新王正要杀他,得罪的世家也盯着她,折清正等着她出错。 现在活下去,为自己部署才是第一要务。 平儿还在瀚海等她。 想明白之后,重行眼神清明起来,瞬间了结一个刺客。 阿财抓了个活口。 客栈里一片混战,她们借这个机会躲了出去。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还有收获,重行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可心里至少踏实,他们不是敌人。 阿财跟了这么些人,手上学不少心狠手辣的功夫,很快就从刺客嘴里套出话来。 他们是赏金客,得了消息来取重行的命,价值五千赤金,下发消息的人蒙着面,手腕上有图纹。 阿财想了想,简单画下一个图案。 赏金客见了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点头如捣蒜。 “这么大方,真是看得起我。”重行冷笑一声。 那赏金客为了活命极尽恳求,但阿财没有留给他活路,只是一刀给了他痛快。 这一次重行没有阻拦。 “王族暗卫枭眼的纹章,他们是王庭的暗部,就像龙族王庭的潜卫司,下一次怕是他们亲自来。”阿财轻声解释,再无轻松的语气。 重行神情凝重,然后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先去沧州。” 臣玉送走了邺城官员,安抚好客栈受惊的客人,解决完一切他交接给掌柜,匆忙赶回楼上,重行他们已经布置所踪。 没能安抚好,还只是小事。 丢了公主,才是大错。 臣玉咬了咬后槽牙,让自己冷静尽量不失态,对着那群遍寻无果的手下问道:“公主殿下呢,就没有一个人找到下落?” 问了两遍,只余下沉默。 这时候来飞异回来,急着要见他。 臣玉赶过去,却见到他带回来另一个人,他抓起他的头,看清面容时他皱起的眉顿时舒展开。 “枭眼的北司,光延还真是舍得,竟然派你过来看着。” 地上的人被射中致命处,到底多年磨砺这时候还能算冷静,“臣玉,没想到你们还活着。” 看清周围现在的架势,他顿时明白并非碰巧,九翼王宫那边已经晚了一手,正要预警被臣玉一把握住喉咙。 外面有人应声倒下,面前他们反应之迅速,枭眼北司也被震惊。 “带他们去石室。”臣玉低声吩咐着,将一颗弑神钉送入枭眼脊背,“福祸相依,还真是世事难料。” 来飞异看着他们被带走,然后低声问臣玉:“出去的人回来说,公主殿下已经离开,印记被清理干净,我想可能直接去沧州。” “我知道了,那边我亲自来,不能再出错。”臣玉应道,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赏金客的为财骨头不硬,很容易就得到实话,王庭的枭眼臣玉也没有心慈手软。 多年对王庭的谋划,他们的软肋,臣玉几乎一清二楚。 最后终于是挖到实情。 “陛下要这神官的命,依照光延的意思,一边要灭了旧太子的血脉,一边要清理心怀旧主的叛臣。” 臣玉听完若有所思,除了几个身份较高的暗卫,其余他没有留活口,悉数斩杀干净。 然后他急送了两封信函,一封往沧州,一封往瀚海。 同时还挑选了一队护卫。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保护好冉公主,找到踪迹先向我回禀,切不可轻举妄动。” 很快臣玉收到瀚海回复,只有简单四个字,“神都,小山”。 臣玉看了一眼,即刻将纸条毁掉,立刻和来飞异离开魔界,出发前往神都。 是夜枭眼北司及一干人等被锁入地牢,而另一个和他一摸一样的人则带上令牌,飞速出了邺城赶回九翼王庭。 瀚海那里因为折清现在已经被洗清嫌疑,重行又不在瀚海刑院,所以恢复了职务,连带着利澈允和寻芬。 方画手中的事情一下就少了下来,借这机会上书瀚崖刑院总司,希望能去人间为重行帮手。 朱月不顾及阿洄阻拦,私下给了商贾保护的通行特许,又叫阿环给了少许的路费。 “人间一趟,耗费许多,重行中师是公务,朝廷会替她承担,你这样一趟值得么?”陶棋替他不值,对多年的好友忍不住劝道。 方画倒是不在意,“之前鞍前马后,折清算是得罪透了,这一趟就当是我避一避他,借这机会告个假。” 陶棋笑笑,寻了机会替他践行。 方画从崇翀走,离开那天清晨起了大雾,路上无人安静至极。 过了神域和人间的交界,他蒙住下半张脸,带起兜帽,往左手食指套了枚金色的指环。 第七十六章 灵花村 人间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是重行一直记在心里的忠告。 所以他们来到沧州,成了相依为命的两姐弟,隐姓埋名住在沧州的一个小村落里。 这小村落位于山中,村民淳朴很好打交道。 重行化名阿竹,阿财自称元宝。 沧州多山林,他们一边做些活计谋生,一边熟悉这里的地形,间或打听一些消息。 来到人间后,没有见过那些图纹,重行也不知道该去那里寻,又担心太过招摇,元煜的枭眼先找过来。 所以只能躲在这里,慢慢打听。 村中日子安静,初来乍到时候,这里的村民也是能帮就帮,她也实在不想连累他们。 去山中捡拾草药的时候,重行远远看见那边有一片桃林,现在热年已经是四月末,桃花实在不多见。 阿财走了半天,口渴得不行,要找人家借水喝,她心下好奇就跟着阿财一起过去。 走近一些,阿财绷着脸,神情越来越奇怪,重行还疑惑。 走到门前看清这院子,主人家跟着迎出来,她自己也觉得双腿灌铅,一步也难以移动了。 她是若若。 这时候重行也明白了,那一日瀚崖在遥徽的院子里,为什么从小桃林出来,林琅也好任意风也好,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只有阿财如释重甚至有些惊喜。 原来是为了若若亲自手植,难怪如此珍贵,不过后来也能由她随意攀折,可见遥徽是真的放下了。 重行再仔细看她,已经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常年在山中风吹日晒,眼角已经有细小的皱纹。 眉眼五官平平,的确算不得美人,但笑起来一双弯弯的眼睛,直印到人心里。 听见有人来访,她丈夫从里面出来,因为是猎户孔武有力,重行立刻有了戒备。 “看两位面生,过来可是有事?” 那猎户把若若护在身后,语气十分友善地询问,对比刚刚不苟言笑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有些颠覆。 重行先替阿财答了。 “我叫阿竹这是我弟弟元宝,近日才搬来村子里,平日里捡些药材为生。今日出门匆忙没带够水,见这里有人家就想借一些,不知主人家愿不愿意?” 话说得体委婉,加上若若心善,猎户热情地请了他们进屋。 小屋不大,但好在五脏俱全,什么都不缺。 阿财和若若在一边喝水,重行坐在一边和猎户说话。 问了一些村里的事,重行一一对答如流,猎户这才对她完全放下心来。 此时临近正午,重行和阿财被留下来吃午饭。 重行即刻柔声婉拒,“多谢多谢,只是我们今日预备走过长生峰,若是留下吃饭,怕是来不及了。” 他们俩借着采药的生计,把沧山北岭几乎转了个遍,只剩长生峰那一处。 若是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就从这里启程北上,边停边走一直到沧州都城,那里更繁华更危险消息也会更多。 可听她这么一说,猎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劝说道:“我是猎户常年在山中行走,长生峰那里少有人去,有许多价值不菲的药材,但我还是劝阿竹姑娘不要去那里为好?” 重行狡黠地察觉到那里有秘密,转而也压低了声音接着问,“我听说那里有一个村子,姚大哥可是知道什么?” “那个地方很诡异,不喜欢外乡人,甚至是外村人,只有娶了媳妇或是嫁了女儿,才与外头打些交道。 姑娘独自和弟弟出来,到那里怕是会惹上麻烦。那里的灵花村和我们不一样,所以就算我们几个大男人去山中捕猎,也不会去那里。 前几年西村里有两个孩子偷跑进去,整整两日找不到人,最后还是在沧河下找到,自此就开始传,长生峰里的灵花村有不干净的东西。” 听了这些解释,重行向阿财看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 阿财喝完水放下碗,跟着对重行说:“姐,既然这样,那我们要不算了?反正家里还有余钱,这时候也不急。” “姚大哥说得对,那今日下午我们就回去,晚上我们早些休息,明日去城里碰碰运气。”重行借坡下驴,中午就留在若若家中。 若若烧的一手好菜,重行酒足饭饱,此行不虚。 吃过中饭太阳正足,重行告辞离开,顺道也交下朋友,留下一支素银簪算是道谢。 回程路上,重行决定夜晚去灵花村看看。 阿财对此也同意,“灵花村事出反常必有妖。” 重行走在路上,不经意回想起若若,“这么看若若实在是个很好的姑娘,而且也巧这一世她的名字也叫若若。” 干净到透亮的地步,重行也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用花心思不用揣想法,不必演戏而轻松至极。 她不过在神官这短短几年,遥徽在神官的位置那样久爬得那样高,怎么能不喜欢呢,加之还有救命的恩情在。 重行几乎是笑着说,阿财却实在笑不出声,听完只是轻轻叹息。 “可是她太像那一世的若若了,遥徽深情专一令人感动,但是神族实在不该和人类通婚,规矩不可违背。” 他自然知道若若的好,没说出来的是,他怕遥徽再次迷了心魄,更担心主人对凡人失了戒备,遇上别人后重蹈覆辙。 阿财顿了顿,然后接着说:“其实主子,我有一种预感,灵花村的事情或许就和赤羽丹珠有关。” 说起公务,重行也不再玩笑,立刻认真起来,“说说缘由。” 阿财酝酿许久,缓缓吐出两个字,“直觉。” 夜深时位避免麻烦,重行熄了灯等众人都睡了,小声念诀移形换影,过了长生峰直抵灵花村边界。 村边是一大片竹林,重行和阿财躲在那里,又因为这是一个小山坡地势高,所以正好能看见村子的全貌。 民居、坟地、祠堂、商铺应有尽有,这些和重行在沧山见过的村落一样,深夜里也十分安静。 唯一不同的是在村子的中央,有一座神庙其中还有矗立一座祭坛。 没有观察异样,重行觉得疑惑,又不甘心空手而归。 她决定进村子看看,站起来时却腿软无力。 有些惊慌之余,重行看向阿财,阿财额头冒汗,力量正在慢慢减弱。 重行顿时就明白了,这里有吞噬灵力的法阵。 再看这安静的村子,已经弥漫起来一层薄雾。 她立刻扶着阿财站起来,小心望着村子里面。 这个地方的确邪门。 重行思索着,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么晚了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重行回头看,就在离她不远处,站着一人一马,好似是个少年。 出于谨慎和戒备,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打量一二。 那少年行囊单薄,不像灵花村的人,更像是上山去。 见他们许久没有回答,那少年翻身下马,走近发现是一位柔弱姑娘扶着一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 觉得没有威胁,少年的语气立时缓和许多,“姑娘我不是坏人,看你们的样子是外乡人,但请你们听我一句,这个村子信仰诡异,还是尽快离开微妙。” 第七十七章 秘事 他是习武之人,走路时气息稳健,重行看得出来。 虽然那少年武艺不低,但重行有信心可以应付,而且现在再不回答就显得太过可疑了。 “我们是住在长生峰另一边,也就是沧山北岭的桃花村,我们姐弟要去沧州城,但是在山林中迷路,误打误撞到此。” 重行低眉垂眼,语气含蓄神态温婉,“现下正准备走了。” “既是这样,那我帮帮你们吧,夜里山路难行,更何况你们还不方便。”少年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眼,如是说道。 重行看得出来他没有恶意,可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 少年以为他们是对他心有戒备,所以简单介绍起自己来。 “我姓桓名字叫文玉,住在沧山的七杀峰,家里还有一个姐姐,这一趟正好也顺路。” 沧山七杀峰? 阿财被重行扶了一会,体力和灵力都恢复,他看了眼桓文玉的打扮,面容白净银鞍白马,不像个小杂兵的样子。 而且那七杀峰上的山匪头子正巧就是一个妇人。 这时候阿财抬起头,五分警觉五分试探,“敢问可是七杀峰上的二当家?” 少年没有反驳,坦坦荡荡点头应了。 重行反倒小小往后退了一小步,只是身后的崖下是灵花村,未免闹出动静,她咽了咽口水没有出声,定定地望向那边。 尽管她不在乎人间的法令,但也没想和山匪歹人混在一起。 桓文玉并不在意,对姑娘这样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尽管他从不滥杀无辜,甚至农忙时还帮忙种地。 只是山匪的名声终究不好听,而且他也真的是想帮一帮他们,所以他没有跟上一步,而是放缓了声音解释。 “姑娘莫怕,我的确是山匪,但并非大奸大邪之人,干这不光彩的勾当,也是因为那场大水之后实在走投无路。 我也是桃花村里说起的玉先生,若我真是十恶不赦,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会总盼着我来了。” 他说的是实情,桃花村里东西一部分卖到沧洲城,一部分则买到沧山里,他们捡的药材也是。 每次由一位玉先生过来收,每次都是极早的时辰,所以重行只听过他的名字,从来没有见到真人。 传闻里玉先生是个很好看的人,再看这少年的确剑眉星目,已经能看出日后丰神俊朗的影子。 重行的戒备因为他的诚恳消散许多,而且现在已经下起雨,且雨势日渐大了。 “我叫阿竹,这是我弟弟元宝,还请玉先生先找地方躲躲雨。”重行颔首柔柔地说道。 这也是她留给桃花村人的印象。 “我知道一个破庙,就在山上不远。既然元宝不方便,阿竹姑娘和元宝一起上马,我在前方引路就好。” 他扶了重行他们上马,又拿出蓑衣和雨伞,这原本是他给自己的预备,现在自己反倒要淋雨。 重行坐在马上,看见了心里有些不忍,轻轻将伞偏了偏。 虽然仍有半身在雨里,但遮去头顶的雨,路也能看得清,路程也轻松很多。 少年有些惊喜,回头感激一笑飒爽可爱,从此将这个温柔貌美的姑娘记在心里。 阿财看见,眼神一黯,少年背过身的瞬间,轻轻在蓑衣下碰了碰重行的胳膊。 重行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告诉他自己知道分寸。 阿财点点头不再说话,小心关注四周的安危。 那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供奉,幸好一些器具还在。 重行在桓文玉收拾的时候,升起火还烧好了热水,布置好过夜的地方。 桓文玉回来,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道,“多谢姑娘了。” 这次轮到重行大方,“刚刚这一路,多谢玉先生照顾,实在做不了太多,这些勉强算礼尚往来了,还望玉先生不嫌弃。” 十二岁上就在山中城里打交道的少年,这时候竟在火边红了脸。 雨越来越大,对那村子实在好奇,正巧他对这沧山熟悉,这机会难得,索性问起来。 “刚刚玉先生说,灵花村信仰不同,我新来此地实在不太明白,先生能否详细说说?” 桓文玉喝了热水,身子暖和一些,低声说起沧山往事。 灵花村原本和桃花村一样,沧山里其他村落都时有往来,直到大约一百年前村中立起来一座神庙,从此非必要就不再和外界来往。 渐渐沧山中的村落也就渐渐和他们疏远了。 每十年他们会举行一场祭祀,由村中资历最老的大司祭主持,谋求康健也谋求长生,以至于这祭祀山神的神庙也就跟着荒废了。 阿财听了,明显不信,接着就问道,“这长生真能求到吗?” 桓文玉低头想了想,“求不求得了,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资历最老的大司祭已经百岁有余。 不过我听山寨里的老人说,灵花村里的人确实比其他村子里的人要长寿一些,而且请医看病几乎没有,只有时上城中采买些东西。 之前有好事者和一些孩子偷偷进村子里,只是后来体弱多病甚至直接没了,所以山中的村民即使路过也会绕行。” “这样啊,真是多谢玉先生了。”重行垂下眼,若有所思。 桓文玉见她这样子,想安慰几句,但害怕有些唐突,只是安静陪她坐在一边。 火光燃尽,一夜很快过去。 天微微亮后,雨已经停下,桓文玉动身启程。 后半夜里,重行缓缓睡去,此时还没有醒来,阿财替他守在一边。 “元宝,这些你拿好,沧洲城米贵,多些预备总是不错。”桓文玉拿出银子,沉甸甸一袋,又给阿财指路, “从这里下去,沿着小道走,人少而安全,我走过多次,日出时出发,正午时候就能到沧洲城。” 阿财虽然不喜欢凡人,但此时也应对得宜,接过钱袋道谢辞别。 桓文玉骑马离开,走进山林里却忍不住回头望,那个温婉秀丽的姑娘就再也忘不掉了。 重行醒来的时候,雨过天晴,天光已经大亮。 火堆已熄灭多时,少年已经不在了。 “知道这些消息,主人怎么打算?”阿财见她醒来,倒水洗漱服侍在身边。 这里已经没有外人,重行也不再避讳,“灵花村虽然可疑但进入不易,昨天你也见了,那阵法应对需要准备,还是先去沧洲城稳妥。” 阿财听完,没有急着反驳,但也没有直接应下,而是说了自己的判断,“主人,我觉得灵花村与赤羽丹珠,一定脱不开关系。 不仅时间完全能对得上,而且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回不了神域了。” “为什么?”重行看着他。 “因为我不仅见过,还知道遥徽来人间,其中部分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 遥徽? 重行纳罕,阿财脸上,也升起几分沉重。 “这是一件龙族王庭的秘事,被应龙主君严令禁止,关于遥徽的亲生母亲。” 第七十八章 念念 龙族王庭的秘闻,立刻就想到那座奢华但无名的小院。 重行正要开口,阿财却在她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抬头看了看神庙上残破的山神画像。 一只小麻雀落在台上,点漆似的眼睛好奇地望向他们这边。 顿时她也停了下来。 两人没有说话,安静了一会儿,小麻雀自顾自地飞走了。 思虑片刻之后,重行决定,“我们先去镇子上看看,细细斟酌再做决定,无论是去找父亲还是想法子进灵花村,都要去镇子上想办法。” 这一点阿财也赞同,收拾好庙中,两人按照桓文玉指出的方向下山去,果然正午刚刚到达沧洲城。 他们在沧州城下的一个镇子里,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好住处,之后坐在一家茶肆边吃边商议。 正午时街上安静,没有多少行人。 阿财饮过茶,浑身惬意至极,接着他一本正经起来,说起那段王庭秘事。 “主人应该知知道,遥徽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而远在遥徽出生之前,神域和人间本来是相通的。 那时候神域对于神族和凡人来往的法令并没有这样严苛,从人间前往神域是很容易的事情。 神族寿数无量,凡人不过须臾,善行会有代价,而人心欲求不满。 昭徽的亲生母亲,应龙王君的王后,从人间回来后再未现身,接着就是病重亡故。 两年之后王君新纳妃妾,接着便有了幼子遥徽,也成了王君最后一个孩子,宠爱有加几乎与太子并重。 主人你试想一下,若真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王君何至于此,若真是那女子有手腕,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宠妃了。 还有那位太子殿下,对这位幼弟如兄如父般,几乎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他可没有对其他庶出兄弟如此。” 重行沉思一二,想起之前在别宫,的确有一个女子不同寻常,可是这一切说不通。 藏在后面,如论如何都是见不得光。 “可既然如你所言,王后还活着,那么为什么不名正言顺,何必做这些弯弯绕绕。” 重行并不大相信,与其说如此,她宁可相信是王君找了个替身,以此怀念故人罢了。 阿财却意有所指地笑笑,轻声说了一句,“一个美貌女子在人间被掳走,两年的时间足够最后瓜熟蒂落。” 轻飘飘一句,却寒意十足。 重行懂得他的意思,也自然猜到他对赤羽丹珠的猜测。 整个村子突然抛弃原本的信仰,而且当真得到了长寿和康健,如此灵验的东西无论是否异端,都已经足够可疑。 还有村子四周布下的噬灵法阵,马上开始十年一次的诡异祭祀。 “而且今日清晨,桓文玉还在这里的时候,我打水去了沧河下游,听到村民说话,灵花村里供奉的正是一位神女。” 阿财话说到这份上,事情已经十分明晰。 重行猜测那祭坛之下的神庙里,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时候她有些犹豫了,一个是方向明确但着实有些危险,一个是于己有利但毫无头绪。 她和阿财不能兼顾不了两头,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重行正思索着,河对岸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惹得不少人探头往那边看。 重行和阿财也走到河对岸,站在垂柳边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那是一家店铺里,先是扔出来五个伙计,然后走出一个姑娘,左手拎着司理,右手提着掌柜。 七个男人趴在地上,一齐求饶,这场面实在壮观。 姑娘一身红衣,鲜艳明媚张扬至极,见旁边为了一群人也不怯场,拿出一张当票, “朝奉压低金首饰我就不说了,可掌柜看母女俩无人撑腰,哄骗他们签下卖身契赎回镯子,那可就在太不厚道了。” 竟然是见义勇为,重行觉得有趣,却更加好奇她的家世来历,独自一人敢做这件事情,姑娘的胆子也的确大。 好戏还在继续。 地上的掌柜还想狡辩,“可是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那母女俩也是清楚的,姑娘何必为难我们呢?” 红衣姑娘接着就是一拳,“竟然还在狡辩。” 终于挨了几拳,掌柜终于是服了,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姑娘放过我们吧,这金镯子我们退回去,身契我替他们娘儿俩赎,可放过我们吧。” 这时候姑娘眼风一捎,旁边一位抚扇旁观的公子上前,神情有些无奈,却还是依言照做。 姑娘就站在一边看着。 钱和契全部妥帖了,围观的人才慢慢散去。 “还真是给打服了。”阿财不敢相信,仔细打量那天水碧的公子几眼,小心附在重行耳边低声说,“看样子可以跟着他们打听打听。” 重行知道,他指的是同族,恰巧她也对这姑娘感兴趣,两人佯装无意跟在他们身后。 红衣姑娘没有注意,只是高高兴兴拿着契书,时不时和身边人说着话。 倒是那一身天水碧的抚扇公子,事事回应地陪着姑娘之外,回头看过他们两眼,略有所防备。 红衣姑娘本来要直接却迎花楼,这公子全了又劝转头先去了一家茶肆。 重行跟到门前等了等,在门前一缸荷花的篱笆边,看见了竹制的凤凰莲花,小小一幅不算显眼。 重行和阿财相视一眼,默契地走进茶肆,阿财熟练地要了一壶千山翠。 本来跟在身后的是小二,掌柜正在和刚刚的抚扇公子说话,听到“千山翠”的名字,立时双双看向这边。 掌柜招呼了小二过去,亲自来了重行这里。 “千山翠这茶,小店里是没有的,不知客官哪里听来的消息,可要换点别的什么?” 重行昂起头,安静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双手握住匕首,露出上面的穗子。 掌柜大为震惊,却很快就平静下来,对站在屏风后的人不动声色示意,但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掌柜没听错,就要千山翠。”阿财接过话头,“水要八分烫,外加一碟桂花糖一盘如意糕,糕上淋荔枝蜜。” 掌柜仔细打量他们一眼,最后捧着笑脸说道:“那请客观稍等,这些不在菜单上,我问问后厨能不能做。” “有劳。”重行笑着道谢。 那边公子犹豫一二,低头对红衣姑娘说,“念念,我们一会儿先回家,叶娘子的事情我替你办。” 第七十九章 寻路 “为什么?这是我应承下,我要亲自去。猗苍你听见了吗?”念念明显不高兴,发现猗苍有些异样,顺着目光看过去,“那边有什么不对吗?” 猗苍只是说,“你闹着一场,家主听了怕是会生气,还是早日回家,未免责罚。” 说到兴头上,念念的心思瞬间被扯走。 “你胡说,阿爹最疼我了,每次都说要罚,最后都是轻轻放过,况且这一次我是行侠仗义,阿爹更是不会怪我。” 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猗苍不忍心打断,轻轻叹一口气。 阿财瞧了一眼只是笑笑,等点心的功夫,小二也得闲坐在那里,他寻了个接口,打听起灵花村的事情。 “小二哥,外面这一队一队提箱子的人,是要做什么去?看着不像是镇上的人,我们从村里下来也没见过。” 小二没有戒心,阿财也大方,收下铜钱,向外看了一眼,热情解释道,“他们是灵花村的人,出来采买东西,看手里应该是祭祀的东西,十年一次是挺稀奇。” “所以那些般工也要跟着一起进村子里?”糕点已经送上来了,包括那一壶千山翠,阿财捻起一块糕,看着外头的工人随口问道。 “那个啊,当然,只是那地方,不给高价大家都不愿意去。”小二在这里从小长到大,对这些事情十分熟稔。 本来小二准备继续和他们说道,这时候念念站起身要走,小二见了赶忙跟上去,一路笑着送了他们上车。 重行略略看了一眼,那马车低调装饰却用心,图纹印在四角的灯笼上,朱砂描金的印子甚至有些刺眼。 念念,重行在心里说了好几遍,自嘲似的笑笑。 店里这时候没什么客人,小二送了人出去很快又折返回来,阿财顺势问起来,“刚刚那姑娘什么来历? 我一路从桥边过来,还没见过这么好的马车,看着不像人间的俗物,小二哥能能让我们姐弟长长见识?” 小二乐意和客人多说两句,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特意压低了声音还拿一只手遮掩着嘴,“这念念是我们大东家的千金,刚刚那车就是我们大东家的。 我们东家可厉害了,不仅仅是沧州,就是皇都天下都有我们东家的生意,元氏的旗号那叫一个响亮。” “原来是这样,难关看那位姑娘气度非凡。”重行心下一沉,嘴角依旧挂着笑意,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小二没有多心,继续说着,“不过说来也奇怪,我们东家姓莫单名一个晦字,大小姐却姓元全名叫元念,这我倒是没见过,不过我们东家是真宠爱大小姐,之前......” 阿财见重行神色已经有些不对,正要打断掌柜已经叫了小二过去,实在是及时。 重行仍撑着一脸平静的模样,一颗心早已经落于滔天巨浪。 尽管她已经猜到,尽管已经极力劝说自己,真正听见别人说出来,握紧茶杯的手还是仍不住颤抖。 也难怪,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孩子,自然要把心思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呵护着,可不能再弄丢了。 神域、魔界、人间,这么些东西,绝不是一日之功,更不是一时之事。 一切都筹谋已久。 “主子。”阿财看她神色不好,将她的手按住劝道,“要是一时心不能静下来,我们可以先去休息,或是着手进灵花村的事,许多东西不急这一时。” 重行闭眼低头良久,然后缓缓卸掉手上的力,眼神终于又归于平静。 她是神官,理应为公务忧心,这也是她来人间的任务。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重行轻松许多,“我听那小二说,外人也是有机会进入村子,趁他们还在采买,正好打听一下,能进去看看也好。” 看见她心情好许多,阿财也自己也高兴,一口答应下来,“那我们现在就去,说不定能碰碰运气。” 两人也多耽搁,吃完点心就离开了,行动过于迅速,让屏风后的人措手不及。 元烨得了消息,亲自过来了,念念还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姐姐,上次得了臣玉的信,他也不确信冉冉的意思。 他不想冉冉怨恨他太多,也不愿意念念伤心,原本留在人间对各事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人,面对两个女儿却犹豫不决。 臣玉告诉他扶烬和扶安时,他已经知道冉冉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深深庭院中还有一个孩子要看顾,如今能脱身成为神官已经十分难为。 元烨心绪大动,取下右边面上的面具,露出灼烧扭曲的伤疤,头疼的旧疾又犯了。 他扶额望着外面,一边是俊美绝色,一边是恐怖狰狞。 如今的这副模样,也让他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冉冉。 “陛下?”掌柜站在他身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更不敢随意吩咐,只能小声询问主君的意思。 元烨看着重行的背影,轻声说道:“叫暗枭跟着冉公主,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收集好有关灵花村的消息,寻机会交给她。” 他身边另一名侍卫,立刻吩咐下去,犹豫了一会儿,元烨还是决定亲自跟上去看看。 临上马车,他转头对掌柜说,“找人告诉阿绾,冉冉我们找回来了,叫她不必再忧心。” 然后马车就跟着重行他们,不远不近,慢慢顺着这条路往下。 重行想跟着他们,看他们购置哪些东西,但灵花村的人十分警惕,跟进了其中一家铺子,重行就没有继续了。 可是等着也不是办法。 阿财环顾了一圈街道,突然转回来低声对重行说,“不如去米店粮铺看看,他们在沧州也收粮,说不定会和灵花村的人有些联系。毕竟他们虽然不喜欢和外界来往,银钱上也是要使的。” 从花市集出来之后,重行心里却另外有打算,“我们先去绸缎庄和制衣店看看。” 阿财想了想,边跟着去了。 在街上看了许久,重行选了这里最大也是最繁华的一家,不仅有姑娘还有富家公子进出。 元烨眉间微微舒展,朝身边递了一个眼神。 身着黛色长袍,一副文臣模样儒雅的人,立即颔首得令,将手中折扇合起来,轻轻敲了两下窗台。 立时其中一个跟随车后的文雅男子,快步无声地绕道那铺子后面,浅浅叩门三下,小厮出来看见来人,恭谨地请了进去。 重行此时正在店中打量,一个丰腴女子迎了上来,“我是这华安绸缎庄的老板,看姑娘站在这里打量许久,也没有选到中意。 有什么感兴趣的只管问,我这里不说天下,至少沧州这里,许多东西都是独一份。” 重行微微一笑,正和她意,“还真有些物件,走了许多家都没有,想向老板打听打听。” 第八十章 出发 重行先是要了现在及时的春衣,即将要用上的夏衣,说料子和花样的时候顺带提了一嘴, “华安绸缎庄果然名不虚传,这些花样就是比别家新巧的多,想起来前两日在街上看见个姑娘,衣衫比群青但一些中间又带些碧。 这颜色我之前从未见过,一时也说不清楚,可瞧着稀奇,想给我弟弟做一件。” 掌柜一开始也不甚明白,思索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般想起,语气却有些遗憾, “我知道姑娘的意思了,但我们这儿有是有,只是姑娘来得不巧,昨日已经全给大东家送去。” 重行自然也是佯作遗憾,顺势问起来历,“那可真是不巧,真不知是什么来历,竟然这样金贵。” “听姑娘口音不是沧州人,这布叫燕锦织染的蓝草只零花村有,所以这些东西不多,一年才有两三回,近日是因为他们准备大祭。” 掌柜一时兴起说了许多,都没见着身后等着的小厮。 “姐儿。”阿财见状是时候拉了拉袖子,“那衣裳好看,我就想要这一件。” 重行实在无奈,只好再问掌柜,“不知他们现下在哪,我去问问看能不能想法子再买一件,还请掌柜指点指点。” 重行不仅买了刚刚看过的衣裳,说着还多给了些。 老板生意成了高兴,也十分好说话,“姑娘客气了,他们这时候采买柳木、红豆、粮食、布匹大多是汉子,小巧些的梳子、胭脂、香囊才是娘子们负责,姑娘尽快去胭脂铺碰碰运气。” 重行忙不迭道谢,阿财抱着物件跟着出去了。 这时候掌柜才顾得上身后的小厮 文雅书生很快回了车中,元烨看着他抱回来的信函,立时就明白这些事情重行根本不用他来,也不需要他帮忙。 无奈之下,只好悄悄跟着。 他有些不放心,但也不想轻易惊动她。 按绸缎庄掌柜的指点,重行和阿财去了几家铺子,遇是遇到了却不敢上前。 采买之人确实是娘子,但她们身边还跟了凶神恶煞的大汉,除掌柜之外她们根本不与他人说话。 重行这时候就知道不成了。 太阳已经将将要落下。 “她们像个木偶,就算支开看守的汉子,我们短时间也问不出话来。”阿财看的明白,直接明了的指出来, “若是借官府的名义强行硬闯,不仅筹谋花费巨大,估计结果就像之前两位神官一样,一切竹篮打水一场空。” 重行也觉得棘手,毕竟在人间他们要先藏好自己的身份。 时间不等人。 灵花村的人言行奇怪,重行对他们祭祀的东西也感到奇怪。 这些东西怎么看都是相思之物,不像对神女更像对爱人。 祭祀之时还有酒宴,粮食米面自然也要,重行看着阿财说道:“之前提到米店,这里有许多,你打算去哪一家?” “当然是伍官米粮,这可是老熟人了,说不定运气好,能赚个面子,今天他们大东家从皇都回来了。” 伍官氏,神域中的商号。 难怪世家被如此看重,重行心里冷冷自嘲,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 不过片刻斟酌,重行决定了,“把东西交给递铺,我们趁光亮去走一趟,总是出来一趟。” 两人来到伍官粮铺前,果然真是极热闹,灵花村的人在,但是已经运粮上车,过不久就要启程。 旁边不远处还有另一辆车,正在搬卸东西,打眼看过去有几分眼熟,重行回头看见阿财的笑容,猜测已经验证八九不离十。 他还没有回神域,仍在人间停留。 重行避让着走进去,店面掌柜笑容满面,掀开帘子从里面迎上来,“姑娘要些什么?” 她偏头往里望了望,一件枯绿长衫,气度非凡。 身形消瘦一些,但她不会认错。 沉思一二,她款款行礼,“寻访故人而来,劳请掌柜通传。” 然后她褪下腕上红色的玉镯。 那日湖边之后,遥徽已经替她解了禁制,如今就是个普通饰物,但也价值不菲。 神都刑狱中,他帮了一次,然后她还了,所以那件事情,他们已经两清。 掌柜拿了镯子,仔细打量一二,又看看她似乎有些惊诧,小声应下后匆忙碰捧了进去。 旋即他就出来,态度卑微一些,请了重行进去。 重行不敢尊大,好好行礼道过谢,小心和阿财跟在后面。 遥徽将将回来,一路匆忙,衣摆上还有尘土,眉眼间还带有倦色。 见到重行的瞬间,他眼神一亮,笑着站起来,伸出手就要去迎,但不过一瞬间,已经克制地停下。 遥徽已经见过元烨。 重行或者他该叫冉冉,也不能再有别的心思,一丝一毫都不应该。 她换上人间的衣服,穿着打扮也如人间女子,仍然难掩其朴素之下的姝丽。 不是为他而来的妆扮,却是他最钟意的温婉。 眼神微动之际,他轻轻一笑掩饰过去,“又遇见了,也是碰巧,你可见过你父亲,他近日也留在镇子上。” 提起父亲,重行不自觉想起念念,只是说道:“公务在身不太方便便,事情解决一些就过去。” 这也是她的掩护,也是逃避的借口。 “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遥徽明白了,先提出来。 机会难得,重行也不扭捏,“想借运送米粮的机会,去灵花村看看,许久没有找到门路,希望能从这里借个方便。” “我长久不在这里,他们会更有门路。”遥徽听完解释道,顺便叫了掌柜进来。 这时候一个重行不认识的人进来,在遥徽耳边低语几句,随后遥徽点点头,“我知道了,叫他放心。” 得了回应,那人向屋子里的人行过礼,才又快步出去。 他向重行施礼时,她就明白这也是元烨对她的偿,但已经由不得她拒绝了。 公务要紧,重行没有再计较,向掌柜如实相告。 掌柜想了想,“伪装成般工太容易识破,之前就有人试了没有成功,但其实还有另一个法子,只看姑娘愿不愿意。” “你只管说。”就是有万难,重行也得去。 “灵花村虽然与世隔绝,但因为灵验,达官显贵也渐渐知晓,十年一次的大祭,只要上缴足够的香火,便可跟在灵花村住上三日,求子、长寿、疾病,心想事成。” “多少?”遥徽神色平静。 “白银千两一位,听闻这一次会有大人物,不一定能成。”掌柜据实相告。 “我开价五千两,我与这两位同去,若能事成还有道谢。” 掌柜很快就回来,带进来一位村民,是个老人看着较为慈善,还算好说话。 “诚心前去自是可以,不知老板是想求什么?” 三人前去,重行一时想不到,毕竟他们看起来身体康健,容貌看起来也是年华正好,也不像求长寿之人。 这时候阿财一脸虔诚,满是恳切,“求子,我陪我姐,跟我姐夫一起,不然可惜了这么多家产。” 遥徽正在喝茶,本来打算说腿上有隐疾,听到这话几乎呛到。 重行只好过去,力求做个贤妻的样子。 那老人打量两人,捻着胡子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就凑个吉利,六千两,愿老板和夫人一切顺利。” 遥徽咬咬牙,笑着说了句,“多谢。” 终于成行,三人也乘马车前往灵花村。 第八十一章 进村 临出发之时,重行和阿财换过衣衫,先上了马车,遥徽还在交待出行预备的事宜。 看着外面来来往往忙碌样子,阿财不禁感慨,“果然有钱就能使得鬼推磨,灵花村虽说不怎么与外界往来,但银子还是认的。” 他略略撩起窗帘一角,重行也跟着向外头看。 他们来得匆忙,行礼没有准备,客栈租下的房间也空在一边,遥徽一边打理好出行,一边又派人去客栈取东西。 全然轻车熟路,一切妥帖而周到,加上刚刚和灵花村村民打交道的门路。 重行这才真正认识到世家的便利和益处,六千两的钱财还不是最要紧,更难得的是多年经营的累积和处事交际之法。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遥徽交待完这一边,站着看了一会儿,看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转身走向另一座马车前。 马夫和侍卫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车众人掀起车帘一角正和遥徽说话。 这时候重行才发现,其实刚刚那一路这辆马车一直在她后,不远不近跟着,并不是念念离开的那辆。 她心里有预感,换了阿财位置坐在窗边,微微探出头仔细打量起来,但自己又掩在车窗边,不敢太过直白。 遥徽站在车边,余光看见了,脸上不自觉笑出来,说话停了下来,示意元烨去看。 重行瞧见那帘幕后殷切的目光,瞬间返回被烫到一般,瞬间松了手,惊慌地躲在锦缎之后。 元烨有些懊恼也又有些落寞,他不该这样,太过心急了。 不过他不会把这些放在明面上,不过略略叹气用一个笑掩饰过去,轻轻开口对遥徽说,“灵花村不安定,冉冉的安全还请你多用心。” “这是自然。”遥徽低声应下,于情于义他都会如此,“时间不早,我们要启程了,你也多保重。” 元烨迎着夕阳淡淡一笑,容颜完好那一侧映在光下,连光辉都为之逊色。 一路目送重行的马车直到消失在远处,元烨放下帘幕之后才露出失神的模样,连带声音都微弱,“冉冉跟阿遥都比跟我亲近。” 臣玉已经从神域赶回,这时候在他身边轻声宽慰,“陛下不必挂怀,等公主殿下回来,自然有许多时光。” 至此元烨的神色才缓和许多,眼神也恢复成往日的沉静,“也是,还有许多日子,我可以等。” 灵花村路远,及至日落之后,还有一半路程。 颠簸的马车内,倒是一片安静。 阿财知道自己得罪了遥徽,这时候识趣地安静下来。 重行若有所思,坐在一边思量前路和以后。 经过前面咒术寒烈、帝君设局,乃至之后瀚海和折清的来往,她已经知道不能赌一时意气,需要识时务。 而且重行也明白,如今这一切的便利和幸运,半数也是因父亲而来,不全为她自己。 如果没有这一层,扶烬怕是也不会带走她,如今她或许还在欢欲阁四处摇摆。 “冉冉?” 重行凝神沉思许久,然后听见遥徽这样轻声唤她。 这是在令她意外,更多是一时难以适应,之前这样唤她的除了父亲和母亲,也只有神域小山院里的那个人。 她轻轻抬起头,习惯地缓缓抬眼望过去,才想起面前已经不是那个人,却仍有抹不去的,温顺柔和的影子。 “殿...遥徽可是有什么事?”她本想如常称呼,可是想起那灵花村的老人仍在外面,所以转换了称呼,仍是十分客气。 遥徽望着她,想起元烨临行前的嘱托,不由得劝柔声说道:“其实你父亲一直记挂着你,只是这之前有太多不得已。 那时候他身负重伤,及至近乎痊愈已经耗费太多气力,如果不能自保,一切也只是无根浮萍,团聚不过是一场泡影。” 重行神色复杂,却也只能说,“我知道。” 她没有抗拒,遥徽继续说,“对念念也是,你们都是掌上明珠,远比明目更加珍贵。” 说起念念,重行想起来她在当铺前行侠仗义的恣意,不禁酸了一句,“可他只剩一只眼睛,也只有抱着一个珍宝了。” 有了依仗的底气,自然也大胆一些。 这样怼了一句,终于发泄出心里一点怨气,很快她自己也发现不妥,忙为此找补,“等灵花村的事情,我会立刻回去。” 遥徽只是笑笑,自然不会在意,他自己也有哥哥,兄弟姐妹之间吃醋再正常不过。 父亲的照顾和担忧,已经足以让她再次坚定决心。 终于月上枝桠的时刻,他们到了长生峰下灵花村。 因为准备祭祀,村中人虽忙但也十分小心翼翼,重行的马车被拦住,村长守在门口把他们请了下来。 受过银子待他们进来的老头,卑躬屈膝上前奉上所有银子后解释,“村长请勿怪罪,他们夫妇是来求子,诚意十足愿意出双倍的价钱求神女护佑。” 村长见到十足十的银子,脸上好了许多,可还是上下打量他们,从细微处观察他们是否为夫妻的事实。 原本重行和阿财站在遥徽身后,等了许久见不让他通行,重行在后面拉了拉遥徽的衣袖,小心含蓄地望了一眼。 遥徽立刻心领神会,捏了捏宽袍之下素手,偏过头小声安慰,“不怕,一会儿就进去了。” 这小小举动落在村长眼里,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接着遥徽看向那边,声音也加了几分力道,“村长,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们这一次是诚心诚意而来。” 灵花村村长虽然谨慎,但面对这许多银子已经动心,加上他知道伍官氏在京城也十分得国师青眼,虽然是个商人但也不能得罪。 这时候他只好陪着笑解释,“应老板勿怪,之前从未听说夫人寻医求子,所以一时难免多心了。” 遥徽这时候适当冷下脸,“家中私隐,若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轻易外泄。” “是小老儿的不是。”赔礼之后,村长带着他们进去,就住在领他们来灵花村的老头家里。 屋子不大,原本只有老头一个人的家里,因为多了三个人,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小老头开开心心忙前忙后地招呼。 重行这才知道,老头姓李青年时妻子难产而亡,中年时儿子又死在战场,现在只有一个孙子在沧洲城读书。 为神女带来供奉,按照村里的规矩,他从六千两中能得一百二十文钱。 看着李老头喜滋滋存下一百文钱,计划要给京城的孙子送去,重行难免为自己的欺骗不忍。 这时候遥徽安抚了她,借闲聊京城的间隙问起,“李老,我看这村外不止一辆马车,看起来像是京城重华锦的式样,可是也有贵人来此?” 李老头也没有多心,顺着话茬接下,“应老板有所不知,那是沧州牧齐舟,自少年时随家人来求神女护佑,至今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八十二章 入夜 齐舟的名字,遥徽来人间之后听说过,少年时一场大病,当时医者束手无策,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痊愈,一时为人惊奇。 听到说与灵花村有关,他眼神一敛只是感慨,“如此灵花村果真祥瑞之地。” 李老头高兴,并没有察觉其细微的变化,酒过三巡透漏一个消息,“明晚祭祀,今晚你夫妇俩就好好休息,千万不能出去,争取日后一举得男。” 遥徽笑着应下,酒足饭饱,大家都回房休息。 李老头让出最大的一间给重行他们,阿财独自一间住在旁边。 关上房门,屋子还是狭小,重行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不过是假托的夫妻,还做不到当面宽衣,甚至同处于狭小的室中,竟也有些不自在。 他们心知肚明,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却去说不上完全清白。 重行坐在床上,微微垂首望向地面,拿捏着开口说话的语气。这屋子不过一床一桌一柜,转身之间就能碰上。 遥徽不愿意她为难,从小箱子里拿出一卷书。 只留下一点灯火,他背过身去,轻轻坐到桌边,先说道,“冉冉你在榻上休息,今晚我来守夜。” 重行点头应了,只脱去外袍,忍不住思量许多事,目光顺着阴影的轮廓,不知不觉移到他身上。 遥徽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团扇轻摇,鬓边的几缕发丝随着风起落,神色专注而认真。 美人看久了,的确赏心悦目,思绪突然逸出一线,重行自己也琢磨起来,想起阿财说过的王庭秘辛,比较他和赠予玉坠的女子的眉眼。 细看之下,确实有一脉相承的秀美,只是遥徽眼神更加锐利,那一抹柔和就被盖住了。 遥徽放下扇子抬起头,直撞上她定定的目光,小小震惊之后,用素色的团扇朝那边扑了两下,“想什么这样入迷?” 被正主发现了,重行先是笑了笑掩饰过去,然后坐起来用公务解释,“只是在想为什么,之前他们来人间数次没有成行。” 遥徽没有多心,想起自己过往种种,却也只是说,“或许他们在人间也有人间的不得已。” 再往下他不再继续,他想起桃花村,尽管已经放下。可她还在那里,那颗桃树还在,所以至少现在,还做不到泰然自若提起。 沉默之后,他又拿起扇子,有时也似有若无扇过去。 凉风习习,实在令人轻松,重行正要躺下,却发现窗户那边突然露出一只眼睛,正在偷偷看着他们。 遥徽和她同时发现,只是动作更迅速,发现的瞬间拂袖灭掉灯,滚烫的灯油直往那边泼去。 屋子暗下的瞬间,低低一声痛苦哀嚎,接着他迅推门出去。 李老头已经睡着,来人竟然是村长。 遥徽脸上有愠色,阴沉沉望着他们,来人有三五个,地上还有几滴泛着腥气的血。 被他的眼神扫过去,后面几个男人退了几步,只有前面举着火把的村长赔着一脸笑,“应老板勿怪,灵花村鄙陋怕夫人住不惯。” 遥徽冷笑,“惯不惯也不该这时候过来。” “老板勿怪,您第一次来,这么晚没睡,我们也想妥帖一些,这样其他贵人也能安心。” 他是再来确认,他们究竟是不是真夫妻。 做戏要做全,重行听见了,披上外套跟出来,娇娇怯怯站在遥徽身边。 “你出来作甚?”遥徽借着机会,佯装怒意。 “你许久未回来,所以担心。”重行垂首,声音越来越小。 遥徽瞥了村长一眼,没好气道,“我们不过说会私房话,就有人听墙根,闹得心里不痛快,现下要做什么也没有兴致了。” 话里话外,都在刺村长。 事已至此,村长赔礼道歉后,带着人走了。 回到房中,他们借月光看见,窗外摆着法阵,直冲这屋子而来,四周也起了雾气。 遥徽破出一道口子,雾气散去窗外站着一道人影,随风左右摇动。 两人都明白,对付神官用的,透小孔听动静的纸扎玩意。 重行他们站在小孔两侧,纸人看不见人影,等了一会儿,腕上的铃铛“叮铃铃”响起来。 这是初期的预警。 遥徽略有思索,站到小孔前,然后铃声就停了。 可是人影并没有消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重行知道他们想看到实证,默默走到榻上安静躺下,空出一个位置,望了遥徽一眼。 随即他便明了,同样只脱去外袍,躺进被子里。两人中间隔了宽宽一道,几乎能塞下三个枕头。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人影一蹦一跳离开。安安静静,没留下一点声音,最后走进神庙里。 进门的一瞬间,纸人立刻化为灰烬,无影无踪。 大祭司站在一个男人身边,明明已经百岁有余,却仍是一头黑发,脸上的皱纹也只是浅浅。 他谄媚而讨好,“先生,这下您可安心。” 旁边的男人站在黑暗里,只是轻轻点了头望着纸人来方向沉思。 在他们身后的圣女台上,一声浅浅叹从重重轻幔中落下。 从一进村子就察觉出噬灵法阵,再到刚才看见幽冥的术法,遥徽原本不打算插手,如今也郑重起来。 他直起身子从杯子里倒出水到手心,为了重行的安全也是要尽快查个明白。 小小的村子会这样多禁术,他也好奇只是不可多待。 重行只看见,水变成极细的一根线,从他手中出去蜿蜒消失在夜色里,隐没在雾里。 不等她发问,他轻声解释道,“水会没入水中,水之所及为我目之所视。” 灵花村边有河水流过,村中间的神庙引过河水,河水又从神庙地下流向各家。 很快整个灵花村的细枝末节都出现在他眼前。 祭坛实际上在神庙中,整个灵花村其实都在神庙中。 坛下有深池,池中有地宫,地宫里锁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四肢被红绳和铁链拴住,麻木地睁着眼睛完全浸没在水中,赤身裸体满是割肉的伤痕,只有脸上是唯一完好的地方。 厚重的石门外是一圈一圈的封印,符纸法阵还有蛊惑人心的魔灵石像。 遥徽现在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灵验,用神族丹鸟的血肉,满足心中无限的欲望,使人近乎疯狂的崇拜。 女人脚腕套着一只银圈,遥徽看见不禁握紧拳,神情也凝重起来。 而后他轻轻捏散了那道细线,变成无数水珠散落在空中。 遥徽立刻想起京城的那个人,心也跟着沉重起来,离开灵花村他还要再回一趟神都。 第八十三章 大白 遥徽躺下之后,微微侧身面对着重行,轻声简要地说了刚才所见的事情,并幻化那女人的样子。 重行立刻就明白,十年一次的大祭不是向神女祈求,而是在经过十年之后,封印法力最弱之时让她不能挣脱。 他们想牢牢把她困在这里,永生永世不能够逃离。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来的也算是时候,比之前两位神官幸运,否则要花的心思就不止于此了。” “所以明晚大祭之时,就是我们行动的机会。”重行认真盯着他,轻声回应,但又忍不住担心, “可明日就算他们打开地宫,分隔开水墙,我不能及时出来怎么办?” 水下是丹鸟的弱点,亦是她的困境,力量不及陆上强盛。 遥徽想了想,递给她一颗珠子,“这是避水珠子,含着它便可在水中呼吸,到时候我会和你一起去。 如果实在不行不要勉强,一定要尽快离开,阿财留在这里,一旦形势不对,会即刻通知等在村外护卫。 只是到那一步,就必须直接硬闯,村外还有其他人的护卫,等到那一步就是最坏的打算。 于冉冉而言,暂且可以不追捕那几个神官的叛徒,直接回神域去,但我和元烨不行,我还要在人间盘桓,元烨在人间也有谋划。 人间也有人间的规矩,明日早上需要和其他人见面,出手时或许会有保留,这一点还请冉冉体谅。” 重行知道不仅是他,父亲在人间也有筹划,神域还有元煜,不可以轻举妄动。 她需要父亲的帮助,之后也许需要遥徽施以援手,所以她必须小心拿捏住分寸,不能不体谅。 事情有了头绪,重行轻松一些,紧张的心绪放松下来,困意就跟上来,眼睑开始变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灵花村夜深之后,竟然慢慢冷起来。 重行熟睡之后,裹紧了被子后,凭感觉往温暖的处贴去,竟然安稳直至天亮。 第二日醒来,阿财坐在窗边,眼下一大片乌青,眼神呆滞倦怠,好似熬了一整夜。 “你这是怎么了?”重行立刻起身询问。 昨夜她和遥徽两人,尚且还费心费神,阿财是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以村长谨慎的心性,怕是也不会放过。 阿财抬起眼,重重叹一口气,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前半夜是一个纸燕子站在窗户上盯我,我瞪了它半晚上才扇着翅膀跑了。 好容易后半夜能好好睡了,突然就越来越冷了,给我冻得够呛,可以说熬了整整一宿,这地方太邪性了。” 抱怨完之后,阿财打量过重行,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眼神八卦起来轻声问道:“昨夜殿下的怀里暖和吗?” 听到这里,重行瞪大了眼睛,回想昨夜的感觉,一时语塞起来,但很快就一本正经说道:“我昨夜是讨论公务,别乱说有的没的。 你正经一些,还有遥徽人呢,他去哪里了?” 重行环顾屋子,屋里没有人,外面也没有动静。 阿财意味深长“哦”了一句,然后说起来正事,“村长过来找,你还没醒就交待给我了。 但是主人放心,我自然能信得过的,殿下安排得很妥当,现在大约在祭坛附近,齐州牧祭坛边有一处宅子。” 重行洗漱之后,准备往祭坛边去,她还没有仔细察看过,心里总是没有底,小心些总是好些。 走到院子里,她看见李老头正在忙进忙出收拾,于是停下来问了一句,“李老翁,这是在准备什么?” 李老头笑笑,解释说道:“我预备去京城一趟,昨天加上了一百钱,今日村长体体恤又补给我五十两,我就想着去一趟京城,看看小孙子。 我现在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他读书辛苦不能常回来,正好我也没去过京城,说起来这次还是托夫人的福气呢。” 重行笑笑,“哪里哪里,老翁说笑了,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就走,今晚村里头有祭祀,村民们还要迎接圣女。她一直住在神庙中,每十年才能出来一晚。夫人可是要去寻应老板?” 李老翁说完,觉得这年轻夫人十分投缘,眼看重行要出去,热心地想要去送她一程。 重行推脱几次,觉得他盛情难却,最后还是应下。 不过幸好有他带路,这灵花村看着不大,其中道路却弯弯绕绕,房子在也修得极为相似,一不留神就容易走错。 好几次重行因为不熟悉拐错,还是李老翁耐心返回来找到她。 终于顺利来到齐府。 重行在府门前,等着进去通报的小厮的消息,李老翁先回了宅子。 独自站在外面,重行打量旁边的祭坛,后面则是被她误以为是神庙的正殿。 全是由石头砌起来,掀开岂止耗费一点功夫,而且她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深池,更枉论深池之下的地宫。 原本重行还想试试其他办法,现在看是不用了。 “夫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站在她背后,重行转过身去,竟是一个青年男子,气定神闲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十分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游走。 这眼神不似遥徽望向她时的柔和,也不比扶烬曾经那样深情,而而是带有一种对商品估量发的精明。 重行一瞬间想到欢欲阁那些对女子出价的客人,眼神顿时变得冰冷充满戒备,浅浅往后退了一步略略行礼,自矜自持宛如一尊雕像。 似乎是出乎意料,换做以前他兴致了了走开,今日却陡然间来了兴趣,赔礼似的拱手行礼一笑,声音竟温柔下来,神色也变得恭敬, “在下有苏白,刚才冒昧唐突,还请夫人恕罪。” 重行望着眼前这张对上林珝,也不遑多让的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这身着墨色狐裘的男子。 按她的现在的性子,若在神域一定亮明身份,不与这样的人做过多牵扯,可这是在人间,而且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已婚妇人。 人间和神域不一样。 还没有等她回应,遥徽已经从宅子里出来,同齐舟一起。 “有苏先生,内子害羞,有事与我说就好。”遥徽挡在重行身前,替她免去了麻烦。 有苏白抬眼望见他,眼神一凛立刻换上另一副样子,游刃有余地笑着,“应老板,在京城就听过你的名字,久仰久仰。原想拉上齐兄去拜见,不成想您已经来了。” 第八十四章 祭祀 重行立刻明白了,这位有苏白也是京城来的商人,同样为十年一次的大祭而来。 遥徽挡在面前,她只用安静站在那里,省去了许多麻烦。 短暂寒暄之后,齐舟邀她一起进了府中。 本来是叫小厮来请,但是遥徽担心她不适应,所以亲自出来,齐舟一时舍不得他,也想看看他夫人的模样,所以跟着一起出来。 齐舟的脸上毫无血色,连说一句话也十分吃力,重行看过一眼就知道,他已经行将就命不久矣了。 有苏白并不是消停的人,却十分擅长讨得人欢心,言语之间就让人轻松愉快起来,调侃过遥徽爱妻便说起京城。 齐舟原是京城世家中人,读书科举又得到赏识,后来经迁调到了沧洲,却常常想念京城风物,听说遥徽从京城回来,便强撑身子说话。 可是他没有力气,一句话断断续续,也要说很久,遥徽却异乎寻常地很有耐心。 齐舟的夫人没有同他一起来,而是留在沧洲城中。 整个屋子里弥漫药的味道,仿佛泡在一个大药罐子里,他们说了很多话,重行从齐舟话中,对前两次神官来此的真相,窥见一二。 “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许多医者都说我命不久矣,那时家中有一位世交与沧州州牧相熟。 他告诉父亲,沧州州牧一次落马,胫骨折断几乎成了废人,去了灵花村竟痊愈而归,然后我就来了这里,多得了这许多年光阴。 不过那时候灵花村已经小有盛名,村长与好几任沧州州牧都相熟,也曾替他们医治,后来我有幸谋得此位,也算是上天垂怜。” 难怪,难怪。 之前的神官用尽了办法,即使从沧州官府调兵进入村子,最后也只是落得悻悻而归。 许多事情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很难仅凭一人之力完成。 重行从齐府出来,垂着眼睛默默在他身边走了一段,然后突然轻声问:“齐舟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吗?” 遥徽笑笑说道:“在人间多认识一个朋友总归不算坏事。” “我知道了。”重行心下明了,安静下来。 他们离开齐府之后换了一条路,走到村子的另外半边,这里还有几位商人,同样是有求而来。 遥徽同他们交游的功夫,也将整个村子和祭坛四周环境摸透。 回城路上他神情仍旧平静,但重行能感觉到他并不轻松。 其实连她自己也察觉到,祭坛四周摆了铜铃,做成的阵法是人间用来伏妖斩仙,自然也能对付神族。 昨夜替代耳目的纸人,今日斩仙弑神的法阵,无不昭显着这里是许多势力襄助。 回到院子里,因为早上遥徽的预备,李老头的宅子是完全可以安心的地方,但凡有异样他们会立即知晓。 他眼下有淡淡乌青,神色间亦有倦容,只是眉宇间露出凝重,重行坐在他身边问道:“殿下可是担心这里有修仙境的存在?” 遥徽与她说话变成一副温润含笑的模样,声音自刚刚的游刃有余变得柔和,“冉冉心思通透,不过不完全是,我更怀疑其他。” 重行不明白,安静望着他,眼中的疑惑没有掩饰。 “我只是觉得许多事情太过明显,像是刻意引着我们往修仙与鬼术上猜,只是我有前车之鉴而已,也可能是我多想,庸人自扰了。” 他最后轻松地自嘲,却又是胸成竹般有把握,的确让人安心。 商议好晚上的事情,重行躺在床上休息,养精蓄锐。 中午的山谷也跟着热起来,遥徽轻轻扇着团扇,丝毫没有困意,只是安静看着外头。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是因为这个猜测他自己还没有证实。 他觉得灵花村背后也有魔族的踪影。 很快天就暗下来,李老翁换好大祭的衣服,赶到祭坛下面。 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村民们一起恭迎圣女。 遥徽和重行则和其他人一样,聚集在祭坛后面的神庙正殿里等着。 圣女被供奉在神殿中小阁,四周围着繁复的纱幔。 漫长诡异的奏乐之后,祭坛外的村民在三叩首后。 大司祭走进来,亲自扶神女下阁。 四个蒙面的健壮男人,两两跟在他身后。 神殿中只有大司祭手上唯一的烛火。 黑暗压抑之下,那四个护卫都带着胁迫的意味。 圣女从小阁中伸出手,重行借灯火看清,惊诧到连呼吸都慢了一下,身旁的其他人却习以为常。 从李老翁那里重行知道,灵花村中的圣女自神庙建成那一日就入主阁中,那时候连李老翁的爷爷也还是个少年。 至今已近乎百年,圣女仍然是一个少女,一举一动却好似牵丝傀儡,听凭大司祭吩咐。 然后重行听见她唤了大司祭一声“父亲”,顿时心绪如堕冰窖。 她是神族和凡人的相融的结果。 大司祭的得意写在脸上,整个故事渐渐在她脑中明晰,不断回忆起阿财曾经的一句话。 “神域的每一条禁令,后面都是血肉构筑教训。” 而后她想起若若,想起那时作为战将的他。 重行看了遥徽一眼,他平静地望着那边,只是眼神微动,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遥徽看见这样的结果,他又在想些什么? 重行知道当年的事情。 他曾经有深爱凡人娘子,即将有自己的一双儿女。 是为自己庆幸,还是为那对儿女惋惜? 神女站在祭坛上,石门的机关缓缓打开,神殿中的人一一走出去。 从神殿里她能看见,走入祭坛时的形容枯槁,再次从祭坛中上来的精神焕发。 完全重获新生。 最后轮到他们了。 “走吧。”他声音冷静坚定,紧紧牵着重行,一起走上祭坛。 石门打开露出深池的水面,大司祭就站在地宫的门前,地宫大门洞开,能看见那个被红绳和铁链锁住的女人。 圣女已经施法,池水被分开,汇聚成阶梯,水域分隔于两侧。 遥徽看了一眼,并不意外。 行至水下,重行才看见,女子赤身裸体,囚于其上毫无尊严,身上新割的伤口还在流血,像一只待宰的牲口。 流下的血被吸入墙中,一丝一丝散落在水域里。 女人看见重行,麻木空洞的眼中,落下一滴泪。 大司祭比刚才更加年轻,不过短短一时已经是青年的样子,身边站着持刀而立的甲兵,但他们都没有脸。 大司祭邪笑着,舔舐嘴角的血,眼神也不怀好意落在重行身上, “应老板求子不易,自然也与其他不同,我问过神女了,得请夫人先独自进地宫来,好好看一看。” 第八十五章 炼狱 看见赤羽丹珠的样子,重行已经心痛不已,转脸看见大司祭只觉得恶心,眼神骤然间冷下来。 遥徽也不想再掩饰,瞬间出手,大司祭身边的甲兵碎成数块,一阵黑烟消散出去,根本没有重合的机会。 地宫的大门这时候开始闭合,正慢慢变成一个封闭的棺木。 长枪一划而过,石门应声而碎。 大司祭匆忙向上跑,所有的甲兵从水墙深处出来一拥而上。 遥徽挥舞长枪应对自如,在此间隙还将匆忙逃跑的大司祭刺伤。 本来他该殒命,只是这时候圣女伸手将他拉走,接着水墙突然破开,瞬间将他们全部淹没。 “把石门关上,淹死他们,把他们全部淹死。” 大司祭爬上祭坛,惊魂未定,指着下面,近乎疯狂的大喊。 圣女看见地宫里的女人,只是犹豫了片刻就被打了一巴掌,大司祭狂暴地大喊,“你也要违逆我,快把机关毁了?” “女儿不敢。”她忙不迭低下头,小声应了一句,然后开启石门闭合的机关,如数照做。 大司祭祀仍是惊恐未定,地下的人不明所以,只是面面相觑,齐舟与遥徽一见如故,此刻担心问起他。 大司祭见色起意,自己心中有亏,只好求助地望向有苏白。 有苏白展开折扇,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而后看向独自站在祭坛上的圣女,心中暗暗骂道,真是一群废物,还浪费我这样多银钱宝物。 他自己也有些后悔,做了这么多,经营这么久,竟被这个见色起意的东西弄砸了。 碍于这里有这样多的人,有苏白只好先掩饰,冷静地对大家说,“或许是神女的意思,大家不如暂且等等,静观其变为好。” 有了他开头,大司祭顿时有了头绪,大声说道:“刚刚神女震怒,此刻正是降罚。” 人群短暂骚动起来,因为此前相处,他们都觉得这位应老板是个很好说话的爽快人。 而且能来到这里,除了本地村民之外,都是家财万贯的主,无论如何难以轻信片面之词。 他们没有说话,等着眼见为实。 重行含上避水的珠子,拿出神官的配刀,将赤羽丹珠身上的铁链劈开,红绳上被施了法,长刀砍下的损伤微乎其微。 看见上面游走的金铃,她立刻换上匕首将铃铛挑开,又脱下披着的广袖长袍,披在赤羽丹珠的身上。 然后重行想拉她上来,可是无论怎样努力,她都纹丝不动,甚至带着重行一起下坠。 上面的石门已经合上一半。 重行焦急万分,明明已经没有枷锁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救她。 而且祭坛外火把的光也逐渐被石门掩住。 就在重行再一次尝试的时候,被她一把向上推开,耳边传来低沉的一句,“快走。” 可重行就是不甘心,既然自己来了,一定要救她。 在瀚崖已经答应过她母亲,她要带她回家。 取出口中的避水珠,重行递给了赤羽丹珠,让自己沉了下去,她要找到困住的赤羽丹珠的关窍。 这时候遥徽抽出身来,立刻明白是因为什么,然后提醒了重行,“把那银环折断,她脚腕上的银环。” 清理完这些空无一物甲兵,他已经十分确定,这就是魔族的手笔。 重行立刻过去。 这时候她看见,那腿上满是伤痕,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有的地甚至深可见骨。 重行徒手去掰开好几次,可是一碰到就变得滚烫无比,然后她取出匕首,可是又不敢用十分气力,怕自己又将她的伤加重。 这时候赤羽丹珠自己接过刀子,仿佛是下了狠心不辜负重行救她一遭,即使拆骨剜肉也要离开。 她自己此刻也想救自己出去。 这时候石门已经完全闭合,水中短暂平息之后,出现了巨大的漩涡。 重行一时没有抓住脱开了手,立刻被巨大的力量吸了进去,没有了避水珠,突如其来的一遭,让她措手不及。 赤羽丹珠想抓住她,但是没能抓住。 原本以夜明珠照明的遥徽看见,取出自己的匕首给了赤羽丹珠,然后又交给她夜明珠照明,自己去救重行。 遥徽拉住重行的那一刻,赤羽丹珠自己用刀割开银圈,换来了自己的自由。 她悬浮在水面中,看着自己的手指,几乎不敢相信,在水中飘荡这自由的感觉都显得不真实。 沧河下游的河水突然升涨,只是此刻仍在夜里,大多数人还在沉睡,并没有看见。 遥徽护住重行,浮在祭坛石门下的水面上。 原本与石门紧紧贴合的池水此时露出一道空隙。 遥徽扶住重行,面对赤羽丹珠,只听得她望着石门说了一句,“多谢你们救我出来,现在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候了,赤羽一族不会忘记大恩。” 而后重行看见她触摸石门的瞬间,顶上的石门化为粉碎,而她则化为白光,伴随一声长啸冲上天际。 白色的焰光将整个沧山照亮。 丹鸟自上而下飞落,周身燃起烈焰,带着整个灵花村陷入火焰的炼狱。 遥徽离开深池,拉了重行上来,重行只见一片哀嚎。 而后丹鸟落回地面,赤羽丹珠化成初入人间的模样,只是眼神中不再有一丝悲悯和仁慈。 有苏白好不畏惧,这烈焰还伤不到他,只是慢慢退到一边,风轻云淡地看戏。 大司祭躺在地上,惊恐地望着缓缓走近的她,从不敢相信到哭泣着乞求她放过他,不过只是一瞬。 “你丹珠放过我,我是一时糊涂,被神迹迷了眼。”然后他慌乱地四处看,像疯狗一样四处攀咬,“是有苏白骗了我,这样能得来钱财,这样能救我阿爹的命。 你饶过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们还有一个女儿,你知道的我本性不坏,之前我们一起救了很多人。” 赤羽丹珠望着他,只觉得可笑。 “一百年前你也是这样求我,然后我心软了,那时候我们救下被沧山土匪劫持的女子,我是真的以为你聪明良善。 那时候你母亲为难我,你护着我和孩子,也帮助村民反抗压迫的的富户,我是真的无怨无悔。” 不等他再多说一句,手中翎羽化成的利剑,瞬间刺入咽喉。 随着鲜血流出,地上的男子迅速老去,变成他这个百岁老人该有的样子。 然后重行看见她走向圣女。 “你是我的孩子,却不辨是非,可笑那时我有了你,居然还满心欢喜,真是一个笑话。” 当重行明白她的意图时,刚想要阻止,她已经毫不留情。 她把自己在人间的一切斩得一干二净,然后转头对重行说:“神官大人,在神域的法令下,我知道罪无可恕,只是请等一等,我想再看看月亮。” 她仰着头,静静站在那里,静好得像一幅画,旁边处处是痛苦呼号的人间惨象。 片刻之后,她走到重行身边,束手就擒。 第八十六章 竹苑 神域在人间也设有神官的官署,用于后事处理和神官联络。 灵花村陷入火海,寻常水源不能熄灭,重行向他们交接了公务,连同寻回的赤羽丹珠一并交给他们。 遥徽一直在她旁边,直到其他神官赶来,未免重行陷入麻烦难以说清,提前离开了。 灵花村沦为灰烬,一切彻底了结,重行拿到案件卷宗,才看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曾经奔赴山海去京城见丹珠出来的是他,后来用剜下半颗心救丹珠的是她,相守二十年后将丹珠困于深池几十年不见天日的还是他。 那些山盟海誓是真的,后来舍命相救也是真的,最后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也是真的。” 一时之间重行竟不知该如何评说。 阿财看过一眼,却不以为意,将卷轴收起来,“赤羽丹珠善医,救助贵人就是真金白银,更何况神族的血肉亦是灵药。 一百两白银,一千两白银,一万两白银,再然后是黄金,接着是奇珍异宝。一次两次还能抵住诱惑,可是十次八次就会为钱财所动。 再如何情真,再如何恳切,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更何况随年岁见长,他会日渐衰老而丹珠朱颜如故,如何不渴求长生。 而且灵花村中后来名声日盛,所有的钱财大多落入他手,普通村民们所得,不过百中一二。 你也看见了,神庙正殿奢华,普通民居老旧不堪。 人间山海尚且随日月变迁,人心就更不可估量了,当初是真心相付,现在也是真的欲壑难填。” 阿财坦然通透,可见这一千余年并没有白活。 他们从神官在人间的官署离开,遥徽已经叫马车在这里接他们,因为他自己手头有急事,所以重行何阿财就在车上等。 因为马车所在的地方僻静,外面还有侍卫守候,重行看他们腰间的令牌,莲瓣凤羽的纹样,她也放下心来。 重行知道阿财说得不错,可是她不信凡间全然如此,因为她想起来桃花村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可是若若不一样,他也不一样。我们也见过了,她依旧是良善之人,他神都刑狱八百年,仍旧真心不悔。” 闻此他重重叹下一口气,意味深长但十分坚决地说道,“主子你可千万别学他,他对若若确实是例外,但是除若若之外呢?” 遥徽从镇中回来,走到马车边却听到有关若若,立刻止住了侍卫的通告,静静站在马车边听着。 重行没有察觉,“可是我听闻,他克制自持,除若若外没有娶妻也没有姬妾。灵花村的圣女,如此对待丹珠,实在令人心寒。” 遥徽心寒之余,更是想起自己,一句值不值实在难言。 那日她看见他眼中的情绪,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遥徽在车外,听见她心中所想,意外之余亦心中暖暖,那压下去的情丝,又溢出一线,望向车里重行的目光又柔和一分。 阿财立时明白,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那时候若若和他是百姓夫妻,未曾见神域王宫的荣华富贵,死在了他最爱她的时候,自然是不可忘也不能忘。 但如若她去了神域,遥徽都不能替她担保。主子也不用安慰他,他经历这样许多事,这一次不过如小小涟漪。” 说着阿财便是一脸惋惜,“不过他们是一家倒都是情种,他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是情深意重,可也是这情深意重不止害了遥徽。 那时候我本来还以为他能当个帝君,我也能去沧浪宫威风威风,结果他为了若若进去了; 后来我跟了你爹,本来想是部族王君也不错,结果走了爱江山不爱美人的路子,也真是我时运不济。” 说到这里他突然来劲了,眼睛放起光来,“但我真心觉得主子是个可塑之才。” 一下子给重行说住了,语塞片刻她想起来,“你不说我还忘了,我们现在人间,瀚海还有折清在。 上次本来还以为能直接办了,没成想现在他背后的世家又保了他,后面足够我们头疼。” 不过重行已经收到赤羽夫人的来信,赤羽一族如今与她算是交好了,这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 阿财却对赤羽一族不以为意,原本他确实有这个打算,先与赤羽交好再与遥徽密切联系,借遥徽的情用龙族的势,可后来元烨心系重行,让他改了想法, “可如今我们既然已经找回亲人,自然还是亲生父母更加用心爱护。遥徽殿下么,是与你父亲同辈的叔伯,自然会对小辈照顾。” 父亲同辈的叔伯,这几个字像钉子,让遥徽立刻清醒,也让他隐隐心痛。 元烨的委婉之言犹在耳边,他还抛不开情谊与信义。 遥徽不禁发笑,他又让自己再一次陷入难解之局,而现在他已经逃不开了。 说到这里,重行突然想起来,“他去做什么了,为什么去这么久?” 说话间正要起身,下车去找他,这时候遥徽走上车来,神色维持如常,上来之后便笑着向他们解释, “当时在灵花村与齐舟投缘,大火之后他伤得不轻,既然之前交下了这朋友,所以这时候出手帮助一二,所以耽搁了,还请冉冉见谅。” 他说得诚恳,一如既往的温和,重行没有多心。 只是她想起那个本来预备去看孙子的李老翁,存了许久的钱,期盼了这么多时日,正是满心期待,结果在临行之前遇见这样的人祸。 虽然不是重行的错,但这结果她自己心里难辞其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向遥徽问起。 可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在那场毁掉整个灵花村的大火里实在有太多,更何况又已经年迈。 遥徽自觉能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他不忍重行失望,还是立刻派了人前去寻找他的踪迹。 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们启程去元烨在沧州的竹苑。 元烨人间许久,居所并不止一处,但是他最喜欢的就是在沧州竹海中的一处,那里也是念念出生的地方。 元烨得了遥徽的消息,一早就和阿绾在那里准备好。 因为他知道重行对念念的事情,一时之间心中还有芥蒂,而且念念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姐姐。 所以前几日,他允了念念要出去请求,希望等日后再慢慢告诉她。 那时候他留在神域的所有眼线都告诉他,冉冉流落九翼欢欲阁后不久就已经身死。 他们后来几经寻找,都没有找到冉冉的踪迹。 他们也没有想到,冉冉还能回来,他们的女儿还能再找回来。 阿绾等在那里,想起臣玉的话,却不自觉红了眼睛。 “冉冉回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怎么现在还哭了呢?”元烨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安抚,帮她拭去眼角的泪。 “她在神域遇上那些事情,我们却抛下她一个人不闻不问,哪有这样做父母亲的?” 那日臣玉回来,没有实证且说的隐晦,但元烨明白,阿绾也明白。 元烨紧紧搂住她,声音却温柔得不像话,“那我们日后就好好补偿冉冉。” 他们正等着重行,念念却突然哭着回来了。 重行从车上下来,匆忙赶来却看见这一场,父母慈爱的人间温情。 她站在院门外全然似个外人。 第八十七章 棠棣 念念是行至半路,突然赶回来的,身上背着前往人间的行囊还没来得及卸下来。 猗苍在其后匆忙赶来,根本来不及拦住她,更枉论与她分析利弊得失。 元念出生至今,是唯一留在元烨身边孩子,捧在手心疼爱多年,眼泪一流父母就心软了。 元烨顾不得其他,赶忙问她怎么了,却只听见她抽噎之余,挤出这样几个字,心中顿时如堕深渊。 “阿爹阿娘是不要我了吗?”念念抹着眼泪,神色却依旧倔强不肯软下来,“我听说,阿爹和阿娘曾经流落神域的女儿,如今已经寻回来了,所以现在就要把我支得远远,是吗?” “谁说与你听的?” 元念听此,已经知道答案,只是别过脸,没有回答他的话。 元烨抚着她的背,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支开她是事实,可也是希望能多做些准备,让姐妹俩能接受。 他想要的是家和,唯有上下一心,才能更好地与元煜争夺凤凰一族的王位。 他亦没有回头路。 现在冉冉这样子, 还没来得及说话,元烨就看见念念的眼神变了,直直望着他身后,布满阴郁与愤恨。 他想起遥徽送回的消息,蓦地回过头,只看见一位年轻姑娘,神情平静,容貌肖似年轻时的自己,只是多一分身为女子的娇艳。 旁边站着一位白衣白发的金眸少年。 “阿财?”元烨顿了顿,而后一阵欣喜和难以置信爬上他的脸,多年不露悲喜的习惯,让他的神情仍是平和,但心中已是巨浪惊涛。 重行自马车上下来,就看见这父母慈爱的一幕,没有与父母重逢的欢喜,只有巨大的无所适从。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只好暂时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结果却直接撞上念念怨恨不满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何其相似,重行自然知道,这不是相认的好时机,念念也并不接受她。 只是父亲已经望过来,虽然已经能料到后面不会轻松,但已经是避无可避。 事已至此,重行想了想,也只是温和有礼问候一句,“见过父亲,母亲。”本想更亲和恭顺一些,可是身子和喉咙在说过这一句后,已经完全僵住了。 还是阿财在旁边熟稔地替了她。 “多年未见,陛下别来无恙。”而后他面含微笑,望着阿绾和元念行李问候,“见过绾夫人和念公主,如今也算骨肉团圆了。” 这一句算提醒了元烨,他立时迎上来,半是欢喜半是小心,轻声对重行说:“冉冉,欢迎回来,今日留下来,这么多年不见,让我和你阿娘好好看看你。” 重行明白这算是一个台阶,立时明白过来,无论如何礼数不能失,缓和过来低声答道:“父亲母亲费心。” 这时候阿财奉上几只锦盒,他已经替她备下,“主人略备了些薄礼,望陛下和夫人不要嫌弃。” 元烨既惊喜又感慨,让人接过后,只是喃喃地说:“冉冉周到妥帖,太过费心了。” 相比之下,另一个更显得骄纵而不懂事了。 元念看到这里,几乎要忍不住,手握住刀柄,竟是脱口而出,“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和我平起平坐,谁知道......”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猗苍拉住,而后说道:“念念路上遇到不平事,心绪难免不好,陛下千万勿怪,臣带着公主先下去。” 而后他向重行问候致意,拉着念念离开了,这里重行才浅浅松了口气。 避过了目光,念念回到院子里,迫不及待质问猗苍,“你拉着我做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冒牌货。” “殿下太过急躁了,凭她现在的能力,器灵的契根本不可销毁,而且陛下已经派人查询,已经有王都的重臣确认。殿下此时耍脾气,只会惹得陛下不快。” 猗苍立在她身边,细细替她分析,费了许多力气,才让她平静下来,最后顺着提了一句, “冉公主独自留在神域,听闻期间不易,陛下想起夫人,自然会心生怜意,日后公主殿下必须谨言慎行了。” 听完这些,元念回想起嬷嬷赶来告诉自己的话,突然明白其中所指的意思。 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平和下来,“莲子和荷叶,替我梳妆。” 见过一些元烨的近臣,重行才被带向她的院子。 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的休息,等会儿还有一场饮宴,是为她接风洗尘,也是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 错金的博山炉、安神馥郁的香料、还有青玉的台阶和珍珠为饰的鲛纱帘,一切都奢华得不真实。 这片突如其来是厚待,重行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已经有侍女来请。 宴饮将始,重行整理片刻,然后动身前去,反正已经躲不过。 好在宴上的人,都是元烨的臣子,懂得分寸进退,即使有所保留,也不会像念念那样,至少留有体面。 对重行来说,至少目前体面就足够了。 宴饮渐进尾声,歌舞正盛酒正酣,念念也没有异样。 重行大致安下心,之前一直神经紧绷,面前的菜肴虽精致,都是记忆里幼时爱吃的东西,但几乎没有胃口,这时候才觉得有些饿,端起汤盅浅浅喝起来。 突然重行听到软软一道声音,确入一道尖刺毫不留情,没入她的骨肉,直直往心里插去。 “姐姐,听闻你在神域多年,定然见识过不少,可不可以给我讲讲,这剑舞如何?” 元念望向向下面正做剑舞的舞姬,眼神中的敌意却丝毫未减。 重行不知她的意思,前半程一直留意各个重臣的神情行止,未曾留意其他,顺着她的言语望向堂中。 腕上缠铃,手握利剑,眼线绯红,宛若游龙舞动,衣着简练并不暴露,却是她熟悉不过的东西。 欢欲阁的剑舞。 涉及那段日子,她并不能坦然面对,尽管她记得她只是作为舞姬修习,而后就离开了那里,不曾侍人其他。 但实在不算光彩。 毕竟从那里出来,无论如何辩白,身上已经有了烙印,再也洗不清了。 重行不知道念念知道了多少,但她已经握有足以毁了自己的把柄。 “姐姐,怎么不说话,难道不觉得很熟悉吗?” 元念甜甜地笑着,耳边映着白玉无瑕的光彩,衬得一身天水碧干净极了,冰清玉洁白璧无瑕就是极大的挑衅。 重行倒吸一口冷气,却一眼瞥见王座上的父亲,铁青着脸冷冷地看过来,整个厅堂被一种诡异的沉默拢住。 第八十八章 暗流 重行心下一惊,念念是逼迫她回应,想看她不能冷静自持,而成为一个堂上的笑话。 平和应对然后轻轻揭过,她有自信可以做得到。 堂下的臣属,王座上父亲,平静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明明是平静无波的水面,却只觉得暴雨欲来。 安静的室中仿佛闭合的铜釜,沸腾和爆裂一触即发。 重行知道此时阻止已经是不得不为。 她望了阿财一眼,而后拿起斟了半杯酒的琉璃杯,手中握有东西的踏实,心里莫名有了底气,随后莞尔一笑,开口轻声说道, “妹妹博闻广识,我是自愧不如,这人间的剑舞曾在神域听闻,一直不曾得见,今日多谢妹妹费心,这一杯我敬妹妹,也愿父亲身体长健,诸事顺意。” 语气平稳,言辞上也算挑不出错。 重行说完后,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阿财顺势引到人间之事。 “是了,从前不觉得,这一次来了人间,我才知道人间竟是如此有趣的地方,美人美酒就不说了,深觉沧州的珠缎不比神域的星锦差。 可惜冉公主一直感慨,未得机会结识缎庄的老板,这次正好借陛下的玉液琼浆,公主殿下不擅饮酒,在下替殿下敬臣玉大人一杯,还望日后不吝赐教。” 臣玉是跟随元烨多年,许多生意都经他手中。 沧州珠缎如今是送京贡品得宫中宠妃喜爱,虽然是与人间王权联系的工具,但也是臣玉得意之作。 果然听完阿财这一番话,臣玉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可望过来的眼神已经和善许多,“冉殿下谬赞。” 接着阿财又与其他大人攀谈,或是他们在人间所擅之事,或是他们曾经在神域辉煌旧事,游刃有余进退得体。 那欢欲阁剑舞便不值一提。 酒水又过三巡,一些臣子望向重行的眼神,也不似初见那般疏离回避,尽管他们仍在观望,但相比起来,至少这一位公主要合礼得多。 元烨原本膝下只有一女,因为曾经在神域之憾,所以对这个小女儿怜爱甚多。 神族寿数漫长,此时诸事未定,但许多事情已经可以慢慢比较了。 重行在饮酒之余,再望着王座的父亲,神色已经宽和许多。 终于熬到宴饮结束,重回到房中,屏退随行左右的侍女,安静坐于小几边,煮起茶来。 阿财也不再玩笑,正襟危坐与她相对。 这一次非同寻常。 见她沉默不语,阿财率先问道:“主人是何打算?” “元念今天那番话是为谁,你我都清楚,这里是不能多留了,神官的清誉重要。她不喜欢我,那我们就离开,没有把握之前,顺她的心意也无妨。” 人间本来也不会留很久。 阿财点了点头,只是加了一句,“让一让也好,不过主人还是该讨点甜头,现在也算是时机不错。” 重行轻轻一笑,“那是自然。” 其实就算阿财不说,她心里也有这个打算。 回想那时候的日子,重行自己都没意识到,拿着茶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场挑衅她咽下了,不代表她容下了。 明日一举关乎成败,好在她行装简单,收拾好便准备好了。 梳洗时重行想起今日阿财应对得宜,虽然之前在马车上也做了些准备,但她自己知道是远远不够的。 还没有困意,她问起阿财,“你今日倒是厉害,我都没想到,你知晓这许多。” 阿财在内室旁的碧纱橱里,在重重帐幔外回重行的话,“遥徽给我了一本小册子。 上头不算深入却也详实,涉及诸多方面,也有人间势力和其他各域,包括上次见七杀峰那小子。 只是他们不过绿林山匪,只是微微草芥而已,寥寥数语所言不多。行走人间有此书,素日的应付禁忌,大抵是够了。” 阿财说完,只听见帷幔后沉默良久,才缓缓流出一句,“殿下他,实在是费心了。” 此中意思他不好评判,只好回答说:“有用就好,主人睡吧,还有明日。” “知道了。” 一阵锦衾窸窣后,房间便只余轻轻的呼吸,伴着博山炉中纤细袅娜的安神香,慢慢消散于夏夜的风中。 重行起得早,选了一件素色的衣衫,两根素玉簪子简单挽起头发,到了元烨居住的院落长宁。 这处沧山中的宅邸,说是竹林小苑,其规模形制已经与神域神都的别宫一般。 穿行迂回许久,重行才终于到了。 元烨已经起身,今日没有戴上遮面,半边狰狞的伤疤露在外头,与另一边俊美无俦的容貌相比,更显得触目惊心。 元烨见她过来,显然十分欢欣,此时在人后,为显得对重行亲近,并没有隐藏,原原本本表露出来。 走了几步想起自己这副样子,元烨一瞬间有些心痛,他不想多年未见的孩子对自己心生厌恶,所以停在了门边,站在挡住升起的日光遮蔽的廊下。 重行依照凤凰王族的规矩行礼问安,从头至尾神情恭谨,倒是显得元烨多心了。 元烨心下立时多了几分愧疚,愧疚又转为怜爱,但还是唤来姝拿来遮面,软下声音问说:“冉冉不必这样拘礼,这里不是神域,不必为这些规矩局促。” 这样早过来,条这样一个人少的时辰,元烨心下也明白,领着重行去了书房,只一个侍女来姝跟随左右。 到了清净的地方,元烨缓缓说道:“冉冉有什么事情直说就好。” 这时候开门见山最好,重行微微垂首,“来向父亲母亲辞行,女儿将启程回桃花村了,应当叫父亲母亲知道,不叫父亲母亲忧心。” “不多留几日吗?”元烨原以为她会要其他,但得知只是为辞别而来,心中实在不舍,他们不过才相聚一日。 他也知道昨日念念实在是过分了。 打量重行穿着,一身干净简单,近乎是简朴的样子,完全合乎他派人查询所知之貌。 神域的生活不容易,尤其她独自一人经历种种,思及此处元烨更觉得自己应该补偿她,原本冉冉也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停顿片刻,元烨和蔼地问道:“冉冉可否多留几日,我和你母亲都很想你。” 重行再三推辞,“女儿还有公务在身,而且这里的生活也一时不能适应,还是尽早回桃花村方便。” 她没有替念念对她的为难。 重行知道哭诉也会有用,但远不及心疼来得有用。 果然元烨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把念念宠坏了,冉冉多留几日,算是陪陪我这个老人家。最早三日,最迟五日,冉冉且等等,算是我作为父亲的一份薄礼。” 话已至此,重行不好再拒绝,也就应下。 仿佛是叫她安心,接下来几日,念念并没有与她打过照面,倒是重行防备多心了。 留在这里的第三日,元烨说到做到,礼物风尘扑扑地赶回来了。 第八十九章 重回桃花村 那时候已经夜深,这座建在沧山的人间别宫,已经正慢慢睡去。 重行已经洗漱好,正要熄灯时,有人轻叩房门。 阿财赶忙上去查看,来人是来姝,一直跟在元烨身边的侍女。 她手中提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香炉,里头袅袅飘散出轻烟,冰片浓重的气味直冲入脑。 后面还立着两个小丫头,提灯为来姝照明。 见了阿财,来姝只是点头示意,望见阿财身后的重行,却实实在在规矩地行了一个礼,尔后低声说道, “见过冉公主,来姝知晓深夜叨扰不妥,还请公主见谅。奴婢替陛下过来问一句,公主殿下今夜可否愿幸苦一趟去个地方?” 重行算起日子,一瞬明白她所指为何,带着三分惊讶上前一步问:“可是父亲允诺之事?” 来姝微微一笑,欠身颔首,“公主聪慧。” 重行求之不得,当即叫阿财取来外袍,利落换好之后,便请来姝带路。 这时候重行才发觉,表面看起来轻松自在的庭院,其实处处都是暗卫。 来姝带着他们走的是一条他们从未知晓的路。 饶是阿财这几日四处小心留意,也未曾找到此处。 这里不是他们目前知晓的样子,自然元烨也不是阿财和重行印象里的模样。 他向他们展示的,不过是他希望他们见到的样子。 最后他们到了一座小阁前,里头漆黑一片,人在门前一站,顿时遍体生寒。 里头飘出的凉风混着血腥气,只是很快就被冰片的味道掩盖,重行已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在神域见识过的不少。 那两个小姑娘等在外面,阿财接过灯和重行一起跟着来姝下去了。 元烨在下面等,看见重行立刻温和地笑起来,柔声唤她过去,这时候重行才看清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身灰褐袍子,带着兜帽,袍下是一身劲装软甲,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金色指环。 重行微微一惊,她瞥见来姝也有,左手中指上有一枚指环,同样是凤羽莲瓣。 甫一站定,重行看清那人的相貌,几乎是难以置信,“方画下师?” “见过冉公主,愿殿下长乐康健。”方画向她实实在在行了个礼。 不是照神官里下师对中师同僚的礼节,而是凤凰王族里臣下对公主该有的礼数。 不过是电光石火间,重行已经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比她察觉时要早得多。 她想要郑重行礼道谢,却被元烨一把扶住。 父亲抚这重行的背,温柔地说:“保护自己的孩子,本来就是为人父的天职,如今不过举手之劳。做的这样晚,我已是十分遗憾。” 重行心中翻涌,站在那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点头应着。 元烨见她并不排斥,心里也算有了几分安慰。 他怕冉冉憎恶他也怨恨他,不给他补偿的机会,好在万事都对他不薄,一切为时未晚。 然后看见旁边的牢房里,关着两个人,一个横躺在青砖上,近乎是废了,另一个也只剩半条命,嘴边挂着干涸的血印。 周大和周小,重行望向方画,“竟然抓到他们了,方画下师辛苦。” “公主殿下言重。”方画并不居功,微微颔首答道,“不过是抓两个逃犯而已,只可惜周大没用了,周小自己断了舌头、手指,挖不到有用的东西,只能交差罢了。” 能得到供词指认自然好,不过自从知道折清对他们有大恩,重行也没打算能使得他们反水,如今已经算是了却她心头又一桩事,已经轻松了不少。 现下只剩一件,找到逃犯走英的下落,便可返回神域交差了。 元烨见她沉思,猜到重行是为另一件事烦忧,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冉冉不必忧虑,另一件事也不难,我们上去慢慢说。” 留下阿财与方画料理回禀瀚崖的事宜,重行跟着元烨回了长宁的书房里。 “回到神域,方画会继续协助与你,还有留在神域的部下,都会随时为冉冉效力,只要冉冉有需要。 至于走英,我留他暂且有用,虽不能把他给冉冉,方画会替你料理,足以应对神官公务,更不会误了冉冉前程。 至于上师的位子,我的冉冉一定可以拿到,折清虽然有些棘手,但仔细布局并非不可为的难事,冉冉暂且可以放宽心。” 元烨说得认真,这样地被优待,重行一时眼眶有些发酸,可又不想没用地流下眼泪,只是望着元烨的眼睛,喏诺地应了。 元烨看着重行的样子,想起那日得到小山的来信,现在回想仍心疼得不行。 念念这些年被他纵得肆意妄为,全然是被娇惯坏了,对想要的理所当然也全由了她。 冉冉那么小在神域,神族与世人相似,拜高踩低见利忘义者众多,少不了委屈求全,怎么会容易。 父女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元烨忍不住又加上一句,“我只要冉冉安好,也只愿冉冉安好,所求再无其他。” 这是安慰亦是真心话。 从前是他有诸多无奈,如今他绝不要冉冉再多受委屈。 重行不是木石霜雪,怎能不感动,而且一切已经被安排得妥帖周到,她已经心满意足,有些事情需要体谅。 “多谢父亲为我思虑。”重行最后还是郑重谢过,并非斟酌思量故意为之,而是出自真心。 这一刻,重行正真放下疏离,软软地笑起来。 元烨也终于宽慰,他要的也不过是这些。 回到自己在别宫的小院,重行好好休息过,便辞别启程,前往桃花村。 重行打算在桃花村留几日,传输回报了这次人间公干的任务,方画带着周大周小先回去复命,之后再回报走英踪迹的事宜。 这些事情料理完,她就要立刻启程回瀚海,不可再逗留人间。 那时便要回到瀚海刑院的争斗里。 父亲说的不错,现下便该好好思量。 一走多日,桃花村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春日桃花已经尽数凋谢,但夏日繁荫亦别有风味。 这里其实是个极好的地方,重行骑在马上,忍不住思量。 行至屋前,重行正要下马,却看见旁边不远处也多了座房子,正打量着,一位少年从里头出来。 看见她匆匆跑过来,大声喊道:“你回来了?” 第九十章 如烟如梦 然后那少年人快步向她走来。 重行站在原地,细细打量了几眼。 他头戴斗笠一身短打,肩上还扛着一只锄头,活脱脱一个村中常见耕种为生的少年人。 可重行与村中诸人并无密切来往,之前虽然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但与村中诸人并不熟识。 重行没有立即转身进屋,而是等那少年人走进,与人为善总是不错,她也不想在人间多惹麻烦。 少年人走到跟前,见眼前人并不记得自己,眼中闪烁的光芒顿时黯淡些许,只是为着倔强的心性不肯放弃,试探中夹杂几分落寞问道:“姑娘当真不记得我了?” 斗笠下剑眉星目的俊朗容貌,重行觉得有些熟悉,细想自来人间之后的日子,突然忆起那晚山中夜雨,一个银鞍白马少年侠客,几乎是惊喜地问出声:“你是桓文玉,那位玉先生?!” 少年的心性像一阵风,明明已经阴下的脸,见她不曾将自己忘记,转眼又天晴爽朗起来,声音也轻快起来,“阿竹姑娘,多日不见了。” 想起那日雨夜受他照顾,重行感激他善心,自然也不过分疏远。 见他今日如此不同,心下难免不解,重行柔声问起他,“玉先生怎么这副打扮?” “现下清闲,所以从七杀峰下来,正要去地里耕作。”桓文玉说着话,眼睛轻轻落在她身上。 这时候阿财在里头叫她进去,重行望了一眼,施施行了礼,便与桓文玉告辞,转身望屋中去。 桓文玉虽然恋恋不舍,但也不紧再追不舍,仍恪守着礼数。 可一路上扬起的嘴角却再没落下。 小外甥长庚在田边的水塘等他,难得见舅舅这样高兴,奶声奶气地问:“舅舅怎么这样高兴,难道是遇到仙子啦?” 桓文玉一边忙一边回想刚刚她的样子,完全把长庚的话抛在一边。 长庚叫了几声,舅舅还不搭理,忍不住小声抱怨,“肯定会被妖精迷住了,我今天要上山告诉阿娘。” 好巧不巧,桓文玉停下来休息,这一句就被捡着了,一把拎过小外甥,“好你个小东西,现在还会告状了,今日不把《论语》里的述而篇背下来,我叫姐姐收拾你。” 一说一闹,天光就尽了。 重行坐在屋内,看见桓文玉站在门口篱笆那里,好像是在等她,于是起身过去了。 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过是他路过水塘,钓了几尾鱼,回家时顺路就送来了。 重行发现他给的是最肥最大的一条,空手让人回去她心里过意不去,就还了几枝枇杷。 后来他每次出去,都带来东西,或是几桃子或是竹笋。 他送来,她还走,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可惜世事远比重行预料得快。 不过两个旬日,桓文玉就又换上那日的侠客装扮,向重行辞别。 “阿竹,我要走了。沧州之外,时有动乱发生,各地都在招兵。终日为匪躲在山中,并不能长久,读书我已是不能,想从军看看为姐姐和长庚挣出一条更好的出路。” 重行听完,明白人间即将大乱,世人躲避不开,再多她也帮不上,只能道他珍重。 桓文玉轻轻一笑,只是低声声道谢,神色轻松无畏无惧,而后奔驰青骢马往远处去,消失在她眼眸中。 他走后,重行每日少了些事情,竟一时有些不适应,才知每日寒暄已成习惯。 也是至此,重行才猛然明白,为何许多神族都说人间危险,一定要多加小心。 无知无觉间,情谊自生根,深浅不由人。 好在不过二十来日而已。 身边清净了,日子也慢慢清净了。 阿财这一次没有多说,毕竟经过这么多遭,他知道许多事情根本劝不住。 不过重行只略略失落三日,之后便尽数将心思放在瀚海刑院上。 方画已经来有书信两封,第二封写到,近日会返回人间,之后与重行一起回神域。 一日重行像往常一样,坐在屋中查看过往卷宗,连带着两封信中方画提供的一些关于折清的消息。 抬眼间忽然看到,门外篱笆旁站了一个男子,风姿气韵远比少年人沉稳。 重行以为是方画来了,起身走出去才看清,原来是在灵花村中见过的商人有苏白。 重行心里知道,赤羽丹珠的事情,有苏白绝对不算干净,而且他的来历神秘,绝不会是单纯的人间商人那样简单。 无论如何,应对不容有错,重行心里戒备起来,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平和样子,缓缓走上前去,“今日真是碰巧啊,白先生怎么在这里?” 有苏白听完,只是一笑,态度仍十分和缓,“自然是来看望老朋友。”嘴边说这话,眼睛却直直望着她。 重行也不闪避,直接迎了上去,“既是如此,不知白先生的老友是哪一位,可否引荐一下?” 两两相望之余,重行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对面有一瞬失态,只是想要再细细探究,却只有游刃有余下的铜墙铁壁。 重行摸不清来路,又讨不到便宜,便下定决心,至少要平稳应付过去。 两人站在那里,一时间竟开始微妙地对峙起来。 有苏白看着眼前的人,更透过眼前的人看向她的身后。 其实自那日灵花村的事情之后,他便借这些年在人世做生意的路子,打听到了重行的住所和所用的名字。 这里原本荒废了些时日,后来不仅有沧州的巧匠修葺,更是在旁边有七杀峰的人建了新屋。 其中还有其他人的主子,这做事的手段像极他曾经那位故人。 一起同甘共苦,此生只此唯一。 可真正见到其中那人,他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一切只算是巧合,这不是那人的手段。 如此巧合倒勾起了他的兴趣。 有苏白向前近了一步,越过了客气的分寸,微微倾身仔细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重行措手不及,直直冲进他衣襟上熏香的气味,那是水沉檀香。 扶烬身上的味道,那重重深锁的庭院的味道。 顿时重行只觉得头晕目眩,胸腹中翻江倒海,仿佛有一头铁索拴住野兽要破开自己的身子钻出来。 巨大的痛苦之下,重行脸色煞白,再不能自持,也不能再站住。 有苏白忙把她扶住。 只是见她这副样子,他心中不自联想到一件事,一件曾发生再凤凰王都的旧事。 第九十一章 人间 那件旧事说起来,只是一场深闺庭院的风月秘闻,茶余饭后议论几句也就罢了。 有苏白不能忘,也不敢忘。 卷入那场风波之后,他的故人无声无息地没了踪迹,他寻访多年却不得相见。 他不信他们就这么轻易地恩断义绝。 重行略微好些后,便扶住篱笆后退一步,不再与有苏白拉扯。 她心中也奇怪,之前只那一次在云台,有这样大反应,此前见有苏白并不曾这样大反应。 阿财听见动静赶过来,走到主人身边,十分得体得对有苏白说:“白先生见谅,主人身子有些不适,改日再请先生进屋饮茶。” 有苏白点点头,目送主仆二人进屋去,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篱笆上,然后静静垂下眼。 回到马车上,有苏白抚摸着腰间荷包上的白兰,轻嗅着衣襟上的味道。 香气幽微,淡薄得如同轻纱,其实并不呛人。 水沉檀香用来安神原始极好,神域中也难得之物,尤以九翼与荆羽山中所得为上佳,本就是凤凰一部的王族与重臣才可用。 这香料也是他花了大气力得来,气味并不是特别喜爱,今日这样来见,本想着或许她会容易接受一些,结果却适得其反。 不过不算全无收获,有苏白不自觉笑了笑,取出车上的一只小木盒,小心翼翼打开来,里头是两支玉兰簪子。 一支是荼白色丝线缠的绒花,另一支是雕刻简单的白玉。 这是人间也常见的东西,可已经珍藏多年,就算丢弃也舍不得了。 重行在屋中很快便转好,阿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再次细细查看也没有仍何异常。 “或许是想起旧事,一时难以忘怀吧。”重行想起自己从来对那味道不喜,也不愿意再多想。 现下瀚海刑院于她才是头等大事。 第二日有苏白再次造访,这一次他带了一株兰花。 重行看着今日一身琉璃白的他,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轻轻歪着头打量,不由得笑出来。 “白先生人如其名,当真是如玉公子。”重行虽然对他仍然戒备,但也是真心夸赞道。 有苏白听罢,笑得眼神弯弯,眼神中透出柔和的光彩,“那在下多谢姑娘了。” 然后他递出兰花,轻声说道:“昨日碰巧看见姑娘,本想好好说说话,可惜不在凑巧。 今日我又不得不离开,启程前往帝京,便想过来与姑娘辞行,这兰花不过薄礼,还望姑娘笑纳。”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凌凌的,像春来消融的溪水,让人愿意继续如他所愿。 重行犹豫之后,还是道谢接下,有苏白果真如刚才所言,旋即告辞离开,当真没有其他意思。 重行也喜欢兰花,查探过后觉得无碍,种在了小院里。 有了这冬日的寒兰,小院中也添上一抹姝色。 重行越瞧越觉得喜爱,在院子里左看右看,笑意挂上嘴边就没有落下,连带着有苏白的印象也好了一分。 可惜月亮升起来,太阳便要落下了。 桓文玉在炎朝各州郡奔走,期间没有在任何一地磋磨,最后几乎是昼夜午休,一路匆匆赶回了沧州。 那日他一路又慌张又忐忑,怕再回来时她已经不在,又怕这几日匆忙赶路,未曾经过梳洗,模样实在不堪。 行至村边远远瞧见那屋子,他下马牵绳想如之前那般,缓缓从她的屋前走过。 然后他看见了,阿竹正在屋前,有人送给她一株兰花。 桓文玉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 那个人看起来十分儒雅,比自己更加年长也更加沉稳。 他从自己身边过,乘坐的马车奢华无比,上面镶嵌帝京贵人才用得起的珠玉,桓文玉打量自己,顿时自惭形愧。 他等了很久,直至天黑之后,才悄悄从路上经过,看到那价值千金的兰花。 他给不起,便不敢再见她。 看见她脸上喜爱笑容,回家之后就从山后小路上了七杀峰。 沧州之外,再无安定,皇帝已经年迈,此刻桓文玉下定了决心。 他要从军,到北方去,闯一番功业,为了姐姐和长庚,为了家人自保,也为了权势荣华。 或许那时,他便能昂首挺胸,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夜有些事已经天翻地覆,重行在屋内却无知无觉,接着的一日又是艳阳天。 元烨身边的来姝过来了,送来竹林小院的消息。 方画已从神域归来,元烨希望临行之前能为她践行。 看了这许多天的卷宗,终于要动身启程,重行求之不得。 收拾行装时,她从窗边看向外面,看见了桓文玉的屋子,不禁凝神望了一会儿。 他离开许多天,如今炊烟仍未升起。 阿财见她这样子,想了想然后说道:“主人我去打听一下,毕竟是人间难得认识的朋友,有个交代总好过留有牵挂。” 重行背着他,沉默地点点头,以后大概是不会见面,这般也算有始有终。 行至门前,阿财看见那一株兰花,停下来向里面问道,“这兰花主人要一并带走吗?” 重行思索了一会,这人间的东西带到神域不算妥帖,只是这么两日她已经喜欢得紧,如果丢在这里风吹日晒,又实在舍不得。 最后她决定带回竹林小院,请父亲着人得空之余看顾一二。 阿财夜里才回来,重行这才知道,他寻人不得还上了一趟七杀峰。 原来桓文玉已经在前一日出发前去参军。 只是他走得匆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算算时辰,如今约莫已经离开沧州,前往北地了。”阿财一边小心挖出寒兰,一边仔细算着,“如今人间将要大乱,他这般也是真有决断,挣一挣搏一搏,才是微末草芥此时的活路。” 阿财说的不错,重行也能看出来,桓文玉年少已经帮助长姐,生意从沧州慢慢伸到帝京,如若当真甘心困于沧山,才真是令人费解。 他与世人无异,重行此刻明白。 这一次是她自己初入人间,对人物世情不够熟稔,桓文玉对她不过是对其他略有好感的女子一般。 日后时移事易,自有其他缘起,那还会记得少时山中曾遇见的一个普通姑娘。 到底是自己多心了,重行暗暗思量。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重行和阿财启程离开桃花村。 第九十二章 身世 重行一路速行,到达竹林小院时,天还未大亮。 本想着不必惊动许多人,可行至小院跟前,来姝和方画已经在门口等候。 “见过公主殿下。” 两人都是恪守礼数之人,重行自然也会问候,从来谨记不能依仗身份高高在上。 “殿下归来,陛下高兴极了,本是要亲自前来迎接,可不凑巧有故人来访,如今陛下在书房中,臣先与公主商议瀚海刑院之事,稍后来姝会带殿下前去书房觐见。” 来姝引着他们进了长宁,屋子就在元烨书房的旁边,的确是十分安全亦十分隐秘。 而后来姝退出房间,守候在门口,屋中只余下他们三人。 方画直奔主题,“这几日殿下可看完了臣送来的案卷?” “已尽数通读。”重行点点头,继续说道,“折清从下师到上师,这许多年也并非单纯弄权,也是真心为瀚海百姓。 也不说曾经了,就只这段时日以来,我收到的书信密函,折清也并未整治那日为我所用的刑院官吏。 无论是瀚崖世家还是瀚海百姓,断案辨情也是十分公允,若不是他不肯留我活路,不说成为好友就算寻常同僚,也是很好了。” 方画颔首,“殿下说的不错,只是事到如今,我们是不得不为了。 这一趟我回到神域,想起之前的诸位上师,三死一疯一伤,又暗地寻访他们的住所和牵涉之人,想来刺杀幻术毒药无一不用。 不过可惜,有些事请年代久远,调查推断已是不易,实打实的证据治罪更是难上加难,神官朝廷中怕是有所依仗。” “这也是我们之前所虑,只是碍于钱货用度,且自身力量单薄,才不得已拖延至今。”阿财答道,这些他们在桃花村,已经细细想过, “所以要一击格杀,且是无可更改铁证,更是要恕无可恕的重罪,如此除了与魔族私通叛国,便只能是谋害神官的罪行。” 方画默默颔首,尔后轻声回道:“殿下已经十分清楚,臣便不再多加赘述,只是魔族私通的证据不易得,更容易牵扯出陛下,不可以轻举妄动,现下怕是择取另一条路更容易。” 这时候方画停顿了一下,重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她重回神域,拎出其中一件牵扯的旧事,折清一定会有行动。 万事皆有风险和代价,重行早就明白,就算如今没有与父亲相认,她还是会想法子行事,铤而走险更是避无可避。 她自己则是最合适的人选,能顺势牵出前尘旧事,也是折清势必要动手的原因,那青砖已经是其一。 重行自然是愿意料理得越快越好,拖得越长要花的心思越多。 “难道一定要主人犯险吗?”阿财思索之后问道,“即使万事筹谋再好,也难免没有万一,何不缓缓图之,等待更好时机。” “时间充裕倒也并非不可。”方画应了阿财的话,而后轻轻呷了口茶,“或许与陛下再商议商议更为妥帖,自然也不用非得是殿下,不过时日长短而已。” 重行听出他话中有别的意味,顺时明白父亲的打算。 人间动乱不是适宜长久盘桓之地,而神域还有一个元煜在,于她,于平儿,甚至于那人,都是危险。 要时日还是要妥帖,重行不得不思量起来。 沉默片刻后,她自己亦拿起来一杯茶,望着碧绿的茶汤淡淡说道:“等父亲来再细细商议也不迟。” 方画与阿财这才无异议,三人静静便坐在屋子里等。 “哗啦”一声,惊动了在门口的来姝,也惊破屋中停滞的空气。 接着旁边的屋子一段沉寂后,来姝来请重行单独过去。 重行看了阿财一眼,阿财也只能压低声音安慰一句,“主子不要惊慌,一定要镇定,而后静观其变,想必不会也为难。” 收束纷乱的神思,重行推门出去,只是一瞬情绪几乎要倾泻。 他也来了。 扶烬站在长廊的阴影里,看见她并不震惊,眼神依旧平静得像沉寂的夜,一如那许多年里重行看见的样子。 他极少流露出情绪的波澜,甚至在平日里也多是沉默少言。 两人对望片刻,扶烬只是淡淡问候一句,“冉公主安好”,便转身离开。 他现下还是元煜的重臣,此时却在这座人间的小院,与她的父亲详谈。 凤凰王都的局势比她想得更紧迫。 她已经与元烨牵连在一起,任何一个选择都不再能轻举妄动。 元烨冷着脸,坐在书案后面,地上的碎瓷片已经被清走,连青玉上的水渍也已经一干二净。 重行进来之后,元烨立时便起身站起来,眼睛中俱是慈爱,和蔼可亲地说道:“冉冉,方画与你商议得如何?” 重行思量之后,前后经历完完全全说了,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坚持之前所思量的法子,而是请元烨作出决断。 听她说完,元烨只是轻轻叹息,右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松开。 重行静静等在一边,此刻她心中已经大致明了,父亲的意思大概与阿财类似。 片刻后元烨开口,重行垂着眼站在一旁,听见了连她自己都为之震动的秘密。 “冉冉既然已经见过且审过走英,那必然已经知晓那时候,我与你分别在人间经历为何。” 提起这件事,重行心中一跳,元烨倒是十分淡然,继续说了下去。 “灵骨被剜后,我借了我父亲,埋在凤凰王陵中一副,从此虽然只有容貌损毁,灵力根基都与往昔一般,但终究还是不一样。” 重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他说。 “念念和元煜一样,没有打开王陵的资格,以后就算有其他孩子,也是同样如此。 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亦是先王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后继之人只会是冉冉,也只能是冉冉。 所以冉冉一定要保重自身,也必须好好保重自身,王陵开启便由长子继承,这件事由不得你我,这件事也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 不知是这消息过于震惊,还是突如其来的优待,重行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良久。 待一切思绪梳理明白,重行已经明白刚刚父亲所怒为何。 定下心神,重行低声问道,“所以我作为神官的仕途,也要到此为止了?” 第九十三章 抉择 元烨没有说话。 他不想赌也不敢赌。 冉冉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他自然是想她活得恣意一些,就像念念一样。 但是许多事情来得太突然。 那日冉冉回桃花村不久,扶烬就已经遣人来了,是他身边的扶余,还有他那个叫扶梁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长大了,但元烨却记得他。在扶梁还是幼儿时,扶烬抱着他来到元烨面前,跪求他给这幼儿一条生路。 元烨记得那时候,这个幼儿刚刚出生,他的母亲已经命丧神官追杀之下。 可怜的女子临死之前,面对天雷极刑,仍不肯吐露孩子父亲的身份,还有这幼儿的去向。 神族与人类私通本就是重罪,更何况还有一个神人相交的孽种。 所以扶烬求到他跟前时,他也是如此打算。 可是那时候他的心还是太软,而且要想躲过神官稽查,也并非没有办法。 扶烬是与他一同长大,那时候神域和人间还没有分开,他们一同与遥徽经历过大战。 这份情谊要割舍实在不容易。 那时候元烨已经见识过遥徽的下场。 若若母子俱亡魂飞魄散,遥徽自己深陷囹圄。 元烨舍不得身边的故友又重蹈覆辙。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为这个孩子在鸑鷟谷重铸灵骨,然后在凤凰王陵替他全部换身上,如此这孩子便会如神族一样,只是天赋和灵力会比寻常神族弱一些,应对神官却是够了。 可这样逆天而行一定会有代价,这孩子发父亲替他全部偿了。 只是元烨没有想到,那时候的一时心软,不仅日后回报了他,还带来他的挟制。 那日扶余和扶梁过来,随身带着的还有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戎装少年,神采奕奕骑在马上,容貌轮廓肖似他的父亲,而眼睛却顾盼神飞继承自他的母亲。 元烨看过一眼,而后评价道,“他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然后扶余将画卷收起,低眉颔首恭敬说道:“陛下所言不虚,这是夫人的小公子,从军前主人着人留下画像,以慰夫人母子分离之苦。” 那些书函,那些由暗枭传回的消息,元烨已经全然明白。 他不能放弃冉冉,也不能放弃扶安。 扶烬此举是向他联合的投诚,也是深深对住他背后的刀。 冉冉的身世显露,元煜身边的谋臣,一定在全力抓捕她之余,更会调查当年是谁,在背后提供庇护。 “扶烬想要什么,大可他亲自来谈,竹林小院自是欢迎,这幅画孤便收下了,这份礼物孤很喜欢。” 在重行质问元烨之后,元烨起身取出了这幅画。 重行看见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眼前不自觉模糊起来,匆忙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滑下来。 她原以为扶烬对她到底会有些不一样。 可这时候,他拿着平儿当作筹码送过来,重行就明白,权势与谋算面前,一丝一毫的情分算不得什么。 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作为神官的身份,也舍不得这样把握自己的机会。 荆羽的庭院太冷了,冷到春暖花开时,院子还是覆着厚厚的白雪。 九翼的庭院也太冷了,冷到春水消融时,院子里的燕子还是不肯回来。 但是现下他们已经用公主的身份架住了她。 神域中元煜不会放过她,回来这里得到父亲帮助,就必须拿起公主的身份,独自一个人她会应对不暇。 重行需要体谅,也必须体谅。 现在她的一切都赌在父亲这边,所以父亲和元煜的角力必须赢。 她输不起也不能输。 元烨看着她眼中纠结,想起之前的冉冉,忍受生离之苦也要决绝去荆羽山中修行,神官做得那样艰难也要咬着牙硬撑下来。 他也十分心痛。 但心痛又如何,现在他不能心软,更不能踏错。 如果冉冉出事,他就已经输了大半。 “父亲,我可以答应你辞去神官的职务,只是我觉得万事要有始有终,至少做到上师让我心甘,到时候我会把平儿一并带回来,让父亲安心。” 重行说得坚定,而且她相信,这样的许诺,父亲会愿意考虑。 平儿是扶氏子,亦是她骨肉亲生。 元烨听完,思虑一二,继而问道:“如若时间不及,冉冉未得所愿,届时又当如何?” “届时如若不行,孩儿依旧会带着平儿回来,必不叫父亲失望。” 重行眼神坚定模样,让元烨想起许多。 冉冉果然是像他,而且远比那时候的他有决断。 元烨心底不禁欣慰,冉冉到底和念念不一样,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冉冉愿意,我也就不拦着了。六界各处的东西,只要你肯,便放手取用,有些地方,知道分寸就好。唯有最后一点,不可拿自己犯险,切记不可拿自己犯险。” 这是元烨的妥协,也是对重行的许诺。 休息准备了一天,重行出发返回神域。 这一次重行选择乘车。 现在她太累了,想要多休息,也需要多休息。 后面能休息的日子就不多了。 马车行至沧山山脚,重行忍不住掀开窗帘。 说不上留恋,到底住了这许多时日,重行想再看看,此番回神域怕是许久不会再来人间。 只是几个月,灵花村已经覆灭,世事如流水,再来一切怕是沧海桑田。 可惜那座屋子在山坡上,马车停在这里是看不见了。 停留只片刻,重行便吩咐离开。 她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马车从桃花村向沧山深处奔驰,离开桃花村的路上,与一位身披戎甲的年轻人擦身而过。 那年轻人骑着青骢马,急急忙忙进村,顺着山路往上面赶。 他是沧州城外一路骑来,赶了许久的路,眼下已经乌青,脸下已经长了青青的胡茬。 他赶来只为告别,那一晚悄无声息的离开,几乎让后来上路的自己追悔不已。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临行前已经告别了姐姐,现在他想再见她最后一面,远远看一眼也甘心。 可惜他只看见满目的空旷,连那株兰花也已然不见。 重行乘马车,一路顺利,很快就回到了瀚海。 父亲给予的东西自然是好的,重行还有一夜可以好好休整,在人间发生太多事情,明朝她又是瀚海刑院代掌上师的神官。 第九十四章 瀚海故人 瀚海的小院一如离开时那样,离开许久却一尘不染。 重行抚摸着书案、床榻,好像这一去只是从刑院下值回家。 屋子里没有什么变动,但是多了一个妆台,没有雕花描金,但精致小巧,细看便知道用料不凡,自然价值不菲。 后院还添了一座秋千,小院中的草木没有大动,但修建之后,别有一番趣味,里面特意栽种一些寒兰,想是上次她带了一株回竹林小院的缘故。 “父亲真是用心了。”重行感慨,人间的花卉神域不易得,望向方画说道,“这些花费不小吧?” 方画只是笑笑,回到神域之后,他就不再称殿下,而是称呼神官的官职,“重行中师放心,这些不过尔尔。主人叫人来时,行迹低调,不会使中师为难。” 重行摸着妆台笑笑。 她不会久居于此,多添置这些,在她心里已经耗费太多。 这么多年守着俸禄过日子,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她心里还是有数。 见重行不说话,方画也是识趣的人。 窗外天色已晚,他向重行他们告辞,“在下就住在隔壁院子,护卫也已经安排妥当,若有事中师前遣人去对面训我就好。” “知道了,方画下师费心了。” 重行道过谢,叫阿财送他出去,自己坐到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没有大变,可已然今非昔比,想要的东西来得这样容易,重行几乎忍不住笑出声。 “看来主人很高兴。”阿财回来,看见重行的神情,轻巧坐在上她身后的凳子,一同望着镜子里面道。 “高兴是好事,不过这么一说,我们很久没有见过殿下了。”重行将匕首从妆台拿出来,突然想起了遥徽。 那日匆匆一别,又已经是数月光景。 “人间将有动乱,手头的麻烦应该不小。”阿财闲来无事,拨弄起青玉的茶具,“龙族王庭在人间也不算干净,不过我也只知道,那人曾与太子过从慎密。” 重行现下已经不太惊讶,这偌大的神域谁没有秘密呢? 不过由此,她想起那一日宴饮,后来她叫阿财细细探查过。 “那日之后,我看父亲的脸色实在难看,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念念,她人去了哪里,你可有查出什么?” 在别宫里,她不方便问,后来事忙,这一头就放下了。 “我还以为主人忘了呢。”阿财眼睛一亮,将手中的杯盏放下,然后将放轻声音说道,“她啊,被罚了,因为言语无状,而且是被重重地罚了,这一次小院的主人动了大气。” 重行听到这里,擦拭匕首的手一顿。 大怒。 父亲那样心疼念念,却要这样重罚。 为自己,她不信。 一定另有隐情。 “那是为了什么事?”重行抬头望了一眼,然后继续问,“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欢欲阁,还有从前位的一段秘闻,事关新王争位,只是小院里所有的人讳莫如深,不过我也算半个老人,倒是套出一点点,是关于绾夫人。” 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重行将匕首放入刀鞘,心中却已经了然,只待瀚海的事情结束,下一件就是回欢欲阁。 她绝不要再像上次那般被动。 收拾好一切,她合上镜台,半转过身来,看着阿财说:“明日我回瀚海刑院之后,你留在这里看看那小册子,找一找和欢欲阁有关系的生意,有些事情提前准备也无妨。” 阿财立刻明白了重行的意思。 外头已经是漆黑一片,今晚的瀚海有明月高悬。 月光照进窗子,重行的脸迎着月光,一半被照得雪白,一半隐藏在黑暗里。 眼神很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欢喜,像一片静静落下的轻鸿。 阿财第一次从这一位主人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他突然这一瞬间,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阿财眼中迸出明亮的光彩,唇角也跟着扬起,然后轻轻低下头低声说道:“遵命,主人。” 这一夜瀚海很静,直到太阳升起。 重行换好神官的官服,趁清早人少的时悄悄回了刑院。 上一次不明白,来的时候被朱月套路,这一次自然要留些心,也算对折清防患于未然。 昨夜是陶棋值夜,这时候还没有换值,重行正好借这时候,好好看刑院。 既然不能一身犯险,那就只能仔细找找,从其他方面着手了。 一切都仅仅有条。 行至自己处理公务院落时,迎面走来一个老妪,行色匆匆还是个生脸。 重行不记得见过,自然将她拦了下来。 那老妪遮住右眼,整张脸还用纱布遮起来,只是脸颊上的伤疤太过狰狞,那布用了太久已经太薄,实在遮不住什么。 她叫阿芳,住在瀚海城边,离刑院很近,是瀚海城中的一个卖花匠,这一次来就是给陶棋送花。 瀚海人喜欢花,可是她种的却不是瀚海人喜欢的落春花,而是原生长于海夷的玲珑仙,并且只种玲珑仙。 玲珑仙需要很多水,瀚海养这种花儿不易,难怪这老婆子如从打扮,而且形容落魄。 瀚海刑院便多是破旧的小居所,瀚海居民嫌这里靠近城外大漠,且刑院内有刑狱,常年萦绕极重的血腥气,多不愿意住在这附近。 她大约也生活得艰难。 但重行仍然觉得她十分可疑,除开衣着打扮,另一层原因便是因为她的相貌。 能造成这样的伤疤,虽然这了一些,重行身为刑狱的神官,仍能看出来,这是刑具所致。 而恰巧这样的刑具,瀚海刑院就有。 正当她想寻个理由,留她下来细细查问一番时,陶棋出来了。 “重行中师好久不见,大人在人间辛苦了。”陶棋隐隐看见阿芳还这,本是出来看看,没成想竟碰见了重行。 一时之间有些意外,但她知道知道重行在这里,必然是对阿芳的身份有疑,于是上前替阿芳解释。 “还请中师不要误会,阿芳的容貌如此是得罪了主家,哪一户人家动用好私刑,后来因为犯了别的事,已经被料理了。” 重行微微抬眼,站在那里只是说,“竟然是这样。” 她的语气平静,陶棋一时间拿不准,她信还是不信,于是补上了一句,“中师可查阅卷宗,那户人家正是瀚海籍,方画下师亦可查证,我亦来在她处买花十余载了。” 话已至此,重行笑笑便让开了,“陶棋下师勿怪,我也是在神都被师父带着留下的习惯。” “小心总是没错。”陶棋笑笑,然后送了阿芳离开。 只是重行望着阿芳的背影,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第九十五章 再三查探 过了换值的时辰,重行也和瀚海刑院中诸人见过,方画在外仍是之前的样子,思思重新见到她却很高兴。 之前她受命去了人间,半个瀚海刑院由折清接管。 现在她回来了,虽然之前有书信,但折清也要向她当面再说明一次,这也是神官守则的程序和规矩。 重行正襟坐在案后,折清笔直立于案前,两人一坐一立,却也一高一低,却也是一种微妙的势均力敌。 折清虽然与重行算不得对付,但是一应事务却也丝毫没有差错。 公务事毕,折清没有离开,或许是让外人看起来和睦,他接过书卷,脸上含笑低声寒暄起来, “重行中师这次去人间,破了迁延多年的案子,赤羽夫人十分感念,今日见到中师便就此贺一贺了。” 重行心中警觉,但面上仍是含笑和煦,望着折清轻声说道:“折清中师客气,得益于前两任上师的手书,这次才能将丹珠小姐救出,如此说来更是同僚之力,我有幸沾上些光彩。” 折清笑笑,而后说道:“重行中师太过谦虚了,不过说起来这次走英虽未能捉回,但找到魔军在人间沧州其一的屯兵之所,重行中师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十分佩服。” 重行想起来了,那也是父亲送她的礼物,走英父亲留着有用,现下已经身在魔界。 只是这自然是不能透露,更不能留下破绽,而折清也不是好随意敷衍。 重行笑了笑,站起身来说道:“中师谬赞,身为神官为朝廷如此,本就是分内之事。瀚海安宁,边域安定,我们自是要竭尽全力。 消除心怀不轨的魔族,平定心怀异念的叛党,更是你我之职责,全力以赴当然不可有所懈怠,折清中师你说是不是?” 重行手上燃起小碳炉,嘴上似是无意说起这件事。 然后她看见折清的脸上,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怔忡,不过很快又神态自若,低声答道:“这是自然,神官守则如此,神官的职责亦如此。” 重行没有说话,只是向他笑笑,而后折清便向她告辞了。 小炉中炭火旺盛,热气顺着炉口缓缓升起,可是用来煮茶,重行觉得还是不太够。 忙着处理公务,早上很快就过去。 如今借了父亲的助力,重行自然要信守诺言。 公廨中的毒与幻术,她自是不敢忘,既然是要保重自身,饮食起居自然也要事事小心。 今日中午重行便没有留在刑院,而是去了瀚海城中一处久负盛名的小馆,方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重行心中对阿芳还是放不下心,思虑一二便借着这机会一道问了。 正巧方画与陶棋同僚多年,在瀚海刑院中也更为交好,当年那一户的案子方画亦是经手人。 回到神域之后,人前方画只当重行是上司,亲厚却也知分寸,人后才恭敬称她一句殿下。 “重行中师可要温一壶酒尝尝,整个瀚海城秋桂居的木樨酒是第一。”方画已经是去人间前那副样子。 重行望了一眼,菜式已经上齐,都是方画在人前喜爱的东西,赞许得看了看阿财,而后合上门答道:“我不胜酒力,下午还要回刑院,不便与下师共饮,还请见谅。” “中师客气。”方画也不再多说,自顾自饮起来,“今日回到刑院,一切可还习惯?” 重行吩咐阿财合上门,坐在窗边轻声答道,“一切还算顺利,本来就是之前做惯的事,只是今天遇见一个老妪觉得有趣,是给陶棋送花的老妪,之前在瀚海竟未曾听说。” 她浅浅提一句,方画就明白了,抬眼看了看窗外,就着酒饭当作闲话说起来。 “中师是说阿芳啊,她也算陶棋认识的老人了,只是她只在陶棋值夜的清晨过来,所以不常与瀚海刑院中的人打交道。” “难怪。”重行自然不会就此停手,“陶棋似是很喜欢玲珑仙这种花,这花在神都也不算常见。” “因为陶棋生于海夷,本体真身就是玲珑仙。她来瀚海许多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些,她也是心有牵挂之人,这些年不曾离开,或许是思念家乡,借玲珑仙怀念故人故事。” 方画神情淡然,这时候脸上无波无澜,眼中只看到琥珀晶莹的美酒,竟没有一丝一毫对于同僚的惋惜,好像早已经司空见惯。 重行只知道,他在此地做了许多时日的神官,父亲对方画也是十分信任,但她不信他就如籍册上一般干净。 如今想来重行自己也觉得好笑,身边竟然处处都是不简单的人。 可是她今天来不是为叙旧,了解过陶棋,整束好神思,重行继续问了牵扯阿芳的案子。 “听闻这阿芳也不容易,原本好生生的样子,碰上一个不太好的主家,脸上的模样倒是可惜了。” “那件案子是我和陶棋一起经手,说起来到没有什么怪异之处,搜查的那户人家是云台在瀚海的分支,本身就是做赌坊妓院之类的勾挡,阿芳是那时候被一并被就回来,那些地方有刑具泄私欲也不奇怪。” 方画就说得明白,重行要问的也就是如此了。 但这样说起来,阿芳没有嫌疑,重行心里却不得痛快。 那现在她又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呢? 重行心中浅浅谈一口气,看来还要继续等,说着也就吃不下什么。 方画好像不觉,这一顿是酒足饭饱得痛快。 将从秋桂居离开之时,方画想了想,低声对重行道,“若硬说起来,也是有一点,阿芳身无长物,只靠陶棋那些银子,这么些年只靠养玲珑仙也能活过来也奇,在下替中师此后会多加留意。” 重行得了他这一句,也算多些安慰,低声道谢之后,两人分头回了刑院。 重行回自己的公务之所时,脚下不自觉绕远了一些,发觉时已经绕道陶棋和方画在刑院的屋子后面。 抬头穿过门窗,重行正好看见那壁画上,海夷水岸的一角。 一路收回视线,重行发觉,此处正好是陶棋的位子。 联想起屋中的地上,一些青砖曾有修葺的痕迹,重行决定临摹下那副壁画,处理公务之余研究一二。 父亲在瀚海也有商铺,足迹遍及整个神域,或许他们能想起一二。 傍晚重行带上画纸回到小院,却看见门口隐蔽处停了一辆马车。 车辆素雅,并不显眼,只是车上灯笼,描绘应龙出海图案。 重行眼前一亮,心中却也是半信半疑,还忍着欣喜,静静站在一边看着。 这时候车帘掀起,里面是一个白衣男子。 “你回来了?”重行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终于是忍不住小声地惊喜叫出来。 第九十六章 画 重行说完,才惊觉自己太过高兴,于是收敛一些,又继续说道:“殿下,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冉冉。”遥徽望着她,眼神就不自觉柔和下来。 虽然她确实像若若,但遥徽从来分得清楚,而且八百年刑狱,足以让他不再沉迷。 而且这一世若若平安康乐,他终于是问心无愧,不欠她什么了。 回到神域告别父兄后,遥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着要来瀚海这里,一定要临行之前见她一面,好生和她道个别。 如今这一面已经见到,遥徽突然就觉得心安了。 重行难得见到遥徽这样一副模样,也是一身月白的衣衫袍服,一头长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竟有了几分干净少年郎的模样。 他也算自己在神域难得的亲密之人了,重行心中暗自思量。 四分是为了他多次相助,四分是为了父亲至交的身份,还有两分是为了心中隐秘旖旎的心思。 不论外界如何说,至少在她面前,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温和的人。 可是他这次来的突然,重行静下心来轻声问道:“殿下此番前来,可是有事,要不进屋中去坐坐?” 遥徽轻轻笑了笑,可是眼神却温柔地将她保住,压低声音说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冉冉,这次我是来向冉冉辞行的,便不进去叨扰了。” 听见“辞行”二字,重行的眼中的光彩慢慢黯淡下来,但面上的笑容还是依旧,失落的情绪没能掩饰住,从言辞中透露出来。 “殿下也是来辞行,好像我身边许多的人,近日都在同我道别。”重行轻声说着,竟忍不住无奈地笑出来。 怎么都那样巧。 遥徽一愣却也不动声色,只是抬起头望着将近的天色,“道别本就是常事,今日这一个要远行,明日那一个又要搬迁,怎么留得住呢。” 重行垂下头,望着巷子外,“那殿下此番要去何处?又要几时擦能回来?” 想起瀚海事毕,自己会要做什么,以后的规矩和约束只会更多,断不会如这时候一样松快,重行就觉得自己身上沉一分。 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怨,有失亦有得。 遥徽仍是平和的样子,“冉冉从人间回来,一定知道那里不太平了,神域我已经没有前途,留在这里也是虚度,思来想去便决定四处看看,魔界也好修仙盟也罢,长日漫漫觉得还是做些生意好。” 他的语气温柔,但神色却坚定,哪里还有更改的余地呢? 重行安静听完,便知道这次一别,怕是长久不得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以对。 心绪翻涌,左手不自觉握紧,想起手中画卷,重行记起海夷是龙族的领地,之前曾想寻机会向他询问,可因为其他事宜一再拖延,如今倒是有了机会。 重行不想这样轻易与他分别,便展开画卷定了定心神,对他说道:“殿下与我辞别,本不应使殿下烦忧,可是近日确实有一事,想向殿下请教,还望殿下襄助。” 重行想起上师之愿,此刻压过那些纷乱的心思,叫来阿财提灯出来照明。 这一次跟着遥徽的不再是林琅,重行没有见过也没有再放在心上。 重行的画技有些生疏,但也能将细节面面俱到。 遥徽完完整整看过一遍,就已经将画上的位置辨认清楚。 “这是海夷与神域穹海相连的位置,那里盛产玲珑仙这种芬芳馥郁的花儿,也是朝觐入宫中的贡品,只是这画好似没有画完。” 果然和玲珑仙有关系,重行得知这件事,心中确实结结实实地放下心来,这一番功夫总算有些结果。 “玲珑仙长在岸上,花儿虽然娇弱,但实在是不易得。那里蛟龙聚居,贪恋花儿芬芳,常期盘桓于花朵旁边,摘取花朵时常有人损伤。 正因为采撷与培育均不是容易事,所以玲珑仙这种花儿稀少,王族之间也是十分风靡,说来我车上就有一些,冉冉可是需要?” 说起蛟龙,重行便来了精神,别的也就罢了,重行却记得翻看案卷时,曾有一例事关魔族叛党。 那时候瀚海刑院的上师还是厉黎弓,那只蛟龙策划助魔军夺取瀚海,化身商人居住于瀚海城中,只是被厉黎弓识破提前一步抓获,化解了一场大难。 只是不久之后,厉黎弓就染了重病,油尽灯枯之前,没有说其他,只是彻夜独自筑好这壁画,第二日就病逝于壁画下。 后来那只蛟龙也不知所踪,有神吏说她死了,有神吏说她逃了,事到如今即将经渐渐被人忘却,依旧没有定论。 重行直觉感到,这件事怕是与当年那只蛟龙脱不了干系。 既然这画是未完之作,那这画定然是有所指。 重行好不容易得到线索,自然要继续追问道:“殿下为何觉得这画没有画全,可是哪里缺了什么?” 遥徽又仔细看了看,“若是寻常习作画卷,便是岸上画玲珑仙,水岸相交处,便是盘桓的蛟龙。” 遥徽看出来,重行问起这件事,大半与瀚海刑院的案子有关,可是他亦不愿意一时提及其他,误导了重行以至于寻错方向,思虑之后才说道, “不过这也是海夷常见常画的东西,只是这里只有岸石、海浪和长空,或许作画之人意有所指。” 可是重行却记得,若陶棋坐在那里,穿过两间屋子看完过去,正好就是水岸的位置。 厉黎弓原是神都神官,经手的案子和知晓的内情,都不会简单,更何况这种临别绝作。 若按有玲珑仙的方向推算,那么壁画上一定有蛟龙。 那蛟龙为何或是在何处,便是下一步要仔细探查的地方。 重行便豁然开朗起来,唇角也跟着不自觉扬起,心下已经有另一个方向了。 “冉冉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见重行沉默,却有惊喜的神色,遥徽便知道,她已得到想要。 “那冉冉,我今日就此告辞,我们后会有期。” 遥徽说的声音很轻,等重行回过神,只记得他的笑,还有修长的身影。 心中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最后重行只能望着他,千般不舍万般珍重,“后会有期,殿下。” 然后马车消失于瀚海大漠的夜色里。 遥徽坐在马车上沉默不言,身边的侍从看见,放下竹帘与锦帘,而后才低声问道:“殿下似乎有些神伤?” 第九十七章 解开之法 听见长望的话,遥徽半倚靠在车窗上,抬起眼睛像春雨浸凉的夜,“说不上神伤,只是觉得在神都刑狱那些年,好像我的心智也跟着耗软了。” 长望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 林琅和任意风跟着遥徽很久,也一起上过战场,但是大多时候还是帮手行商的事。 长望则是跟着遥徽,经历过数百鏖战,一点一滴熬过来,从龙族王庭的争权到那场神域、人间和魔界的大战。 那时候神域和人间还没有分开。 长望知道,他的殿下不是软弱之人,但也不是铜墙铁壁。 若若那件事情之后,他向王君请命,独自去了玄山,守着他的殿下在龙族的封地。 长望倒出一杯热茶,里头加了蜜,轻轻递给他,“殿下是长情之人,此去路远,先喝些茶定一定心神。” 遥徽盯着看了一会,才伸手接过来,闻到清透的茶汤伴着几丝的梅子的酸甜,满意地看长望笑笑,而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都还记得。”遥徽将茶盏还回去,心情似乎是好了许多。 马车从瀚海离开,一路直抵玄山,他们要从那里去魔界。 路实在还长。 长望接过,熟练地收拾好,低声说起其他,“殿下似乎和那位神官很熟悉。” 遥徽想起重行,眉目又舒展一些,“她也是机缘巧合遇见,后来就渐渐熟悉了,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与她熟识之后,总是有意无意想起她来。” 长望神色平静,这时候听见遥徽的话,浅浅感慨一声道:“听说这位神官是殿下故人元烨太子的孩子,如今终于真真切切见到,果然是位佳人。” 遥徽想起重行,便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如今人间已经是乱局,战争开始不会轻易结束,而魔界虽混乱,不似神域有共主,但却是以武力征伐为尊,于他而言行事却方便很多。 思及筹谋之事,遥徽的心思也就跟着冷静很多。 已经是玄山的位置,窗外一眼望去,漫天大雪下,是茫茫的群山与沟壑。 遥徽微微抬起窗的一角,细碎的白色雪花裹着风卷进来,伸手一抓就消融在掌心里。 “幸好这些年,我还不至于心慈到拿不动刀。” 长望这才在衷心笑出来,这才更是他熟悉的殿下。 神域已经是深夜,重行站在小院外面,环顾望了望四周,确定外头没有其他人,才带着画卷,回到院子里。 “主人终于舍得进来了?”阿财看着她,意味深长地揶揄了一句,屋中已经都点上灯,这是元烨之前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并留下的烛火,夜里只是几盏就亮如白昼。 重行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画卷往桌上一放,然后直接切入主题,“那壁画的事情已经问过了,不必再寻赤羽和莫氏商铺的人,明日你与我一同去刑院,或许你也能早日回离宫里过好日子了。” 然后重行坐在桌边,仔仔细细将今日所见、所闻、所思的一切都说与阿财听。 虽然平日里爱耍贫嘴,但阿财明白轻重缓急,此时自然是要以主人的公务为重。 “可要叫暗卫跟着?” “暂且还是不用,刑院里折清还在,而且还有其他神官,暗卫一不小心暴露,也会招来麻烦。”重行思量之后决定, “明日只是做一些探查的事情,若真查出什么也不必冒进,我想刑院之外应该还有牵扯。” 阿财考虑之后,也觉得重行所虑不错,“主人思虑周全,届时发现什么与方画商议也来得及。” 两人商议完之后,重行又展开画卷,仔细思索起来。 阿财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说与重行听,“主人不觉得遥徽对殿下有些特别吗?” 重行抬起头,有些不明白。 阿财顿了顿,斟酌着继续说,“主人我的意思是,殿下对您格外上心一些,不是因为容貌相似而特别照顾,否则他现在大可留在人间。 我觉得也不像因为故人之谊对您格外眷顾,若是如此实在没有必要特意过来交代一声。” 他这样数说,重行也仔细想了想,却也说不明白。 她自己对原来的一些事情也记得不太清了。 阿财本意是想提醒一句,可是见重行被他这一句,带着眉头紧锁沉思起来,不禁有些后悔,于是轻轻敲了敲桌子, “主子还是别想这些,毕竟刑院公务还有对那一位的承诺更重要,主子日常留心些就好,毕竟稳妥一些总是没错。” 重行知道阿财是为她考虑。 “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我自己知道分寸,阿财大可放心。”重行应了他一句,其实现在她一心在刑院上,其他的心思已经顾及不上。 毕竟若真按照她猜想,阿芳真与此事有关,那瀚海刑院里头,甚至瀚海城里头,就不是单单一桩旧案那么简单了。 清晨重行很早就准备好了,除了神官的佩刀,还带上了那把匕首。 尽管昨日已经打算不深入探查,但是这匕首她总是安心一些。 回到刑院中,重行照旧巡视过一遍,就回到自己办公的屋子里。 阿财仔细查看过,全然去除了咒术的痕迹,才轻声关上门,但还是在门边挂了一只小铜铃,以备有人进来他们能知道。 重行站在壁画前,已经仔细看起来。 按照昨夜遥徽所说,这幅壁画上按海夷的惯例来看,水岸上也就是陶棋的位置应该画玲珑仙。 可是蛟龙按照她的推断,若是盘桓在花儿的旁边,约莫在中间的位置,这养看来另一头就太空旷了。 重行一时有点不知如何下手,又一步一步退远了瞧。 阿财见这样看不出什么,就走上前细细看着壁画的纹理。 壁画在墙壁上,表面光滑整洁,伸手摸上去,阿财只觉得有些太薄了。 “主人若真找你所说,这画意有所指,那会不会和这屋子的下面新砌的青砖有关系?” 阿财如此猜测,重行觉得也是一种思路,可以去试试,于是走到那被案卷书柜压住的青砖上,顺着青砖往上摸,感觉其中有一处比其它地方薄一些。 重行赌了一下,用匕首将那里撬开,里头看着像一个暗格机关。 重重按下去,只听见“咔哒”一声,那新砌的青砖之处开了。 第九十八章 堪破 原本的墙壁出现一道凹陷,压住青砖的书柜移开,正好完完整整嵌进里面。 因为年久,青砖移开时并不顺畅,好在动静不算大,勉强还能遮掩过去。 待尘土沉降完全,完整露出进入的石梯,重行才送了口气。 幸好她赌对了。 阿财点燃过火把,往里照了照,粗略扫过一眼,竟是一个行刑的密室,但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用过。 重行正准备下去看看,但被阿财一把拦住了。 “主人,你先在岸上等着,这密室藏在这里,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为您的安危着想,还是我替您下去探探为好。” 阿财说话间已经准备好,手中握着一并重行从未见过的长刀。 刀并未出鞘,但鞘身青铜,足以看出年月。 重行听了,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只是在阿财下去前,出手捻了个诀,抬起手轻轻抚在阿财眉间。 等她的手落下是,阿财的右眼已经从金色竖瞳,化为墨紫色的眸子,正与重行眼眸相似,只是泛出红色光彩。 之后她拿出一个镶银的翡翠耳坠,一个挂在自己耳上,一个挂在阿财的耳边,由此他们在此间便不失联络。 自然这样的法器,也是元烨所赠吗,不过也只是其中之一。 重行最后还是多嘱咐一句,“下去之后自己小心,切记不要冒进,一定尽快回来。” 阿财自若地笑笑,然后举着火把下去了。 重行闭起右眼,待他的身影完全没入地下,才缓缓睁开。 可不知是错觉,还是看不太清的缘故,重行总觉得,阿财变得高大一些,已经不像在神都时十足的少年摸样。 等右眼完全适应,重行便借助火把的光,终于这里看了个清楚。 瀚海大漠本来十分干燥,其中却透出丝丝潮湿的气味。 下面的空间不过这屋子的一半,但是刑架和刑具一应具全,上面还有暗褐色的血迹。 屋中墙角竟生了一些苍苔。 此处还被隔成两半,原是有一座石门,但机关已经被破坏,只剩里头一张竹帘挂着。 轻轻一挑就落下来,是一张床榻和一张几案。 阿财环顾一周不禁感慨,“这里不失为一个囚禁隐匿的绝佳之所。” 这屋子比前面更加逼仄。 重行看床榻的样式和花纹,是比前面刑室修葺的时间更早一些,粗略计算起年代,该是第一个意外身故的上师储行还在的时候。 这里没有人生活的痕迹,阿财继续往床榻处看看。 表面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异常,阿财不相信,于是以鞘击打床榻。 力道并不小,听得见里头有声响。 于是他又将里头空置的油灯点上,看到细微处竟然也有机关。 阿财没有伸手,而是继续用剑鞘,之后生锈的机械开始运转。 “这倒是另一种刑具。”重行看了蹙眉,轻轻“啧”了一声,床榻的和顶上出现一面巨大的铜镜。 主仆俩一时默默。 阿财用镜子把这小隔间照得更明亮些,然后他看见隔间角落出现一个出口。 略微往外看了看,竟然是一条密道,里面能听见潺潺水声。 墙上同样有血迹,只是手掌残缺,指头也缺了两个。 “主人还要继续往前吗?”阿财一边问着,一边尝试钻出去,可是洞口太小,他想要通过还是有些吃力。 密道只有一个方向。 重行斟酌之后,叫他停下了,然后取下了头上的簪子,上面歇着两只灵巧的蝴蝶。 一阵低语之后,金银两只蝴蝶活了过来,银色那只翩然飞下石阶,顺着洞口出去了。 阿财上来,见重行施于眼上的术法未消,心中一时有些疑惑,他知道若灵力足够强大,那蝴蝶甚至能承载一个分身。 “主人用那玩意,这密道中一路便都能看见了。”阿财理了理发上的蛛网,嫌弃厌恶至极。 重行左手拢住金蝶,右手挥过阿财的眼眸又恢复如常。 “这是父亲准备好的,术法的实施消耗灵力和体力,我现在比神都时好些,但还远远不够。” 阿财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重行将金蝶放在簪子上,蝴蝶立刻如同沉睡。 “你看到密道是那个方向?”重行翻着方画给她的案卷问道。 阿财思索了片刻,十分笃定地说:“应该是从刑院往城北去。” “竟然是这样。”重行翻开一面,往阿财那里推过去。 阿财看了一眼,惊诧至极,这样的事也太过凑巧。 那是方画曾提过,陶棋救下阿芳的那个案子,那一户姓云的人家正在瀚海城北。 “听闻那一户被神官抓捕,院子就逐渐荒废,等下我们就去看看,看看刑院过去要多少时辰。” 重行已经打算好,一但确定密道通向那座小院,便以牵扯魔族叛党的名义重查旧案,届时可以名正言顺带人回来。 再次重重按下机关,公廨再次变回以前的样子,只是墙上壁画被破坏,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缺口。 虽然这缺口算不得碍眼,但是现在还不是公之于众的时候。 再三考虑之后,她找了一只书厢,请方画搬了进来,然后又放置一只瓷瓶,上面插了兰花。 如此既向方画交代过,也将墙缺口暂时遮盖。 重行的意思很明白。 将近正午的时候,重行和阿财离开,方画则留在公廨,安静坐在窗边,做着手头的事,也看着对面屋子,也关注着同在屋中的人。 目前为之,这些看起来仍是寻常事。 抚浊倚靠在门边,静静望着外面。 这时候裴乐天回来,看着他望向外面,就问师父在看什么。 裴乐天进刑院后,带他的师父就是抚浊,自然会比其他神官关系更近一些。 抚浊只是笑笑说道:“重行上师出门没有插戴簪子。” 经过之前几次,裴乐天对重行印象不坏,做事也干净果断。 他看了眼思思,只见一身神官的服制,发间也有几只小小的赤色鲛珠,于是答道:“重行中师的确俭朴,甚少佩戴珠饰,但是不奢靡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抚浊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重行和阿财到了云家,这里只剩下烧焦的残垣。 “阿芳被救出不久,这里就燃起大火,是从三户人家后的街尾捎过来,因为没有人打理,火灾之后其他人家重建,这里就空下来了。” 阿财再说起来,“如今想怎么都像有意为之。” 重行没有接话,而是将金蝶放出,翩跹几圈就往后面飞去。 她那这做寻路用。 “果然。”重行已经愈发笃定,用神刀劈开阻碍的东西,大步向荒草深处走去。 第九十九章 动乱 虽然院子里荒凉,但这院子并不小。 重行走在前面,跟着金蝶的踪迹,阿财提刀跟在她身后,时刻警觉周围的动向。 不知是因为瀚海长夏将近,还是这里太久无人居住,一股寒冷的感觉缓缓从脚下升起来,重行停了一下。 已经到后院了。 阿财眉宇微蹙,露出鲜少表露的严肃,“这里真是越来越像那个地方,我差点我们还未来瀚海。” 这里是按照海夷中宅院的布置,草木石刻皆十分用心,但在瀚海则要花费十倍不止。 重行清楚不仅现在,就算是当时,这一户人家也耗费不起。 如此反常,势必有妖。 不是神域叛徒,那就是魔叛党。 重行每往前一步,心里的警觉就多加一分,最后金蝶停在一口水井边,边沿干净未有尘埃。 不过片刻时光,银蝶从里头出来,唯有一只蝴蝶。 “看来这条地下密道只有一个出口。”重行伸出手,蝴蝶重新回到簪子上,又变成一个死物。 这时候北风起了,风吹着树叶作响,然后她看见井边草丛里,有一块东西草低时闪着光。 重行捡起来后站在原地,这是一枚甲胄上的铁片,但不属于神域守军。 沉思片刻后,她带着阿财转身离开。 她急于求功但也求稳,如果真是牵涉魔军或是叛党,提早预备做好应对才是。 而且证据如此,已经足够她重启这桩旧案,带相关的人回来询问。 重行一路匆匆回了刑院,聚齐了整个刑院的神官。 当然折清也在其中。 重行首先便将事情简单完整说了。 因为涉及魔军和叛党,在没有铁证定罪之前,刑院必须慎重对待,这也是边境惯的规矩。 重行代理上师之职,此刻需要需要人前去调查,需要人向边境守军报备,也需要人同瀚崖密切联系。 但同时不可使得城中恐慌,此刻在城中作乱的人,也需要神官维持秩序。 重行此时手中还有一份需要紧急处理案子。 城东附近的地方,有人寻衅滋事,损毁递铺和镖局,事关瀚海和瀚崖那边的联系与通讯,还有一应物资的输送。 神官之中除了抚浊一向中立,守珑京和问姮灵与折清也不算交好,自上次周大周小的事后,他们便倾向重行这边。 所以这一次重行留抚浊坐镇刑院,他已经留在瀚海多年,许多事都十分有经验。 陶棋因为阿芳要回避,方画留下来和她一起,同瀚崖城中的瀚崖总院联系。 折清自然要从身边摘开,重行将他和守珑京派去城东。 查看过往经年的案卷时,重行看到不止一次,折清全力救助遗留被困百姓。 而在寻常日子,不论是牛羊失窃和狸奴失踪的小事,还是升斗小民白身向富商豪族的讨公道的案子,折清从不偏私。 这样既是要折清脱不开身,也是相信他还怀着一片爱民之心。 这件棘手的案子,重行留给了她自己。 同时她还带上了刑院的神吏,思思和裴乐天和她一起。 她也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瀚海刑院上师的位子如此危险,还有那阿芳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现在在图谋何物。 可他们顺着籍册找过去,阿芳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厨房中烧着的水还没有开。 全屋搜查过一遍,然后重行找到了另一个入口,位于屋中的床榻之下,有人刚从这里离开。 刑院中已经有人守着一侧入口,重行当即决断分开一部分神吏,守着云家的那口枯井。 本来她要把思思留在上面,可是小姑娘很坚定,坚定到重行不忍多拒绝,于是留下裴乐天守着出口。 然后重行带着众人,进入在这条几乎未知的通道。 瀚海城的夏天过去就是冬日,这条地下的通道初始极为狭窄,而后渐渐能使得两个人通过。 阿财挡在重行身前,那把长刀已经出鞘,泛着幽青的寒光。 重行按了按他的肩,走到他身边,现在她身后还有很多人,不能躲在他人身后,任由别人去拼命。 很快就走到这条隧道的出口,正是两个方向需要抉择的时候,阿芳出现了。 “你们来得很快,比我预想地更快。”她点燃了暗道里两侧的灯,挑衅地站在离他们一丈之远的地方,伪装成佝偻的脊背已经挺直,脸上去掉了风沙侵蚀的痕迹。 皮肤白皙但是用过刑具的痕迹仍在。 此刻她已经换上叛党的软甲,跟在重行身后的神吏,有的年资较老,已经辨认出来,“你是平琴?你居然还活着?” 重行微微侧首,但很就恢复如常,以迎战的姿态立着。 “竟然有旧人记得我,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发现,不过认不认识无所谓了,你们的下场都和他一样。” 平琴冷笑一声,然后仍过来一个首级。 阿财用火照亮,是一个守在云家的神吏,他是刑院的老人,原本打算等这个冬天到了,就辞去刑院的职务,和妻子去燕华州看朝霞。 这一举动瞬间激起他们的愤恨。 而后平琴转身,迅速朝密道深处本奔去,引得好几人冲出去追她。 重行想要抓住她,本能地跟着跑了两步,但很快察觉出不对,这样的挑衅太过故意。 可是他们后退已经来不及,已知的两处出口已经不安全。 重行一边追着,一边考虑起出去方向。 既然现在是如此情况,想要平安出去的一条路,那就只有回到瀚海刑院去。 虽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但重行对抚浊信得过。 刑院还有守卫,那里是最有可能安全的地方。 阿财反应更快,平琴转身之际射出弩箭,所幸穿过软甲正中腰间,血渗出衣服滴落地面。 可是来到地下,又经过之前一次奔进,如今方向已经全无。 场面已经有些混乱。 重行暂时停下来,将所有人分成两路,一路跟着她继续追捕平琴,一路则尽快找到路,回到刑院寻求增援。 阿财和重行一起,带着少许武力强者,按照朝血迹跟去。 思思则带着司南,领着另一队神吏找寻方向。 弩箭上有术法,只会拖着平琴越来越慢。 重行在沿着血迹,终于等到前面的人支撑不住,却听到前方有铠甲上铁片摩擦的声音,还有越来越重的脚步。 那一头有人,举着火把,朝他们来了。 第一百章 动乱(二) 很快他们就过来了。 看样子这场狭路相逢,只有杀出一条路。 重行脸上十分镇定,周身毫无退缩的气势,甚至令跪在地上的平琴侧目。 只有站在她身边的阿财知晓,她脸上如泰山巍然不动,握住神官刀柄的指尖却用力到发白。 从这里望向对面,那是数倍于他们的叛军,腰间悬挂的铁链发射着火光。 重行这边的每一个人,需要只少击杀十个对面的敌军,同时还要有人分出精力盯着平琴,以防止她再次生事。 对面看见他们,只停下片刻,发现他们人数稀少,确认之后便发起攻击,于是混战就此触发。 “竟然都是雨目?”阿财只疑惑一句,立刻转变神色,大声向身后的神官和神吏警告,“小心他们除了长剑之外,还有玄铁制成的铁鞭,上面有倒钩。” 之后便冲上前去,眨眼之间已经有三人枭首,两人断手,四人瞎了双眼。 重行自然不会退缩,她相信自己手里的刀。 她和阿财一起向前时,出手便解决四人,同时又废了平琴一条腿,让她不能乘乱逃走。 上司身先士卒,且如此勇猛,后面的刑院官吏也士气大振,比平时更无惧三分。 两方人马厮杀在一起。 很快重行发现,对面总有人会出来,直奔向平琴的方向。 一次两次平琴都躲开,但他们好像是要她的命,出手就是死招,全然不似救援的样子。 瞬间重新发就明白,平琴引他们过来,也不全为了功劳,她是要两方混战,而混战才是她寻求的时机。 难怪阿财会疑惑,来得全都是雨目。 雨目是魔军和叛党是落在各处的眼睛。 雨目如雨滴那样繁多且无所不在,专门清理其中叛徒和通敌之人。 所以这些雨目也是来寻平琴。 于是重行一边击杀这些魔军,一边注意平琴那边的动静。 每当平琴自顾不暇,重行就会出手。 终于当这些雨目清理得差不多,重行转身前往平琴躲避的角落。 这时候她发现,人不见了。 然后她听见,阿财在背后大喊一声,“主子!” 然后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她颈部,右手的手指只余下三根。 “神官是不是太大意了一点?” 平琴的声音,明明白白的威胁,兼有一分得意一份鄙薄。 虽然有点惊讶,但重行只觉得好笑。 不过倏忽间,局势就反转。 重行抽出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向后一捅。 匕首“哐当”一声脆响,被劈成两半扔在地上。 阿财他们只看见平琴被摔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有暗红浓稠的液体流出。 重行的长刀抵在地上人的脸上,丝毫不留情面,再用力一分就会有血珠子沁出来。 然后重行抬起头,眼中的冰冷还没有褪去,连带着声音也是毫无温度。 “这些雨目,一个不留。” 众人不敢违抗,将所有敌人一一击杀,并且确保身死。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偷袭我的人,而且我既能握刑院上师实权,又怎么可能被你挟持,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重行居临下俯视,然后对众人吩咐, “来两个人把她看起来,会刑院之后好好地审,挖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我已经削去她的拇指,现在的她也没有灵力动用法术,已经是毫无威胁的东西,但是别让她死。” 重行感觉到这里不是长久停留的地方,决定现在立刻找寻思思留下的记号,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回瀚海刑院更加妥当。 他们原路返回,没走多时就找到当初分开的岔路。 顺着思思留下的记号一路跟。 越往前重行越发觉得奇怪,这里不仅静得出奇,而且他们顺着前进的方向飘来浓重的血腥气。 为求稳妥,重行看了一眼阿财,他心领神会,立刻叫众人停下来。 前方起了雾气,然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但那不是女子的身影。 他不是思思,重行心中更加警觉。 那人也举着火把,同时身后还带着不少人,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近。 待只有咫尺之距时,重行看清了他的脸,几乎是难以置信,在他们开口之前,抢先一步发问:“裴乐天怎么是你在这里,思思去哪里了?” 那边也是被她问得一震,但还是按照她的问话恭谨地答了。 “思思下师已经回了刑院,我们是来接应您,以防有魔族叛党潜入,使您陷身险境。” 重行只觉得蹊跷。 虽然面容一摸一样,但是他说话的语气让她觉觉得诡异。 而且她之前下的命令是,收好阿芳房中的出口,有任何事情先回刑院禀报,由抚浊决断。 可是重行也不能确定现在城中的情况。 地下的密道中难以判断时辰和日子,而且他们刚刚经历一场打斗,更是不晓晨昏。 或许他们真是抚浊派来,裴乐天平日也是十分稳重之人,具体如何重行自己也不甚熟悉。 刚想要继续上前去,重行觉得还是该谨慎一些。 于是她停下来,继续多问了一句,“既是如此,裴乐天下师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那边站在原地,然后说道:“不是重行中师如此吩咐吗?” 重行立刻举起长刀,后面的所有人也立即做出对战的状态,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他不是我方之军。 事已至此,对方的人也不再继续伪装,而是直接冲杀过来。 他们用着神官们衣服,用着神官们的刀,甚至功力与身法也是神官所学,还有神官的们试炼修习的术法。 两方均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但是对面的人数更多,同时也熟悉他们的弱点。 这一场混战的结果惨烈。 对面仿佛不怕死的死士,不知疼痛而且下手极其狠辣,几乎是招招对应重行他们命门。 他们就是要重行他们的命而来。 重行这边刚才对上雨目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折损,这时候人数更是劣势。 而且他们看着这些向自己同僚的人,不被逼至绝境终究还是有一份不忍心。 好在性命当前,求生的本能不会手软。 终于还是让他们得了有一次生的机会。 可是他们也已经精疲力竭,其中不少人重伤。 阿财护卫在重行身边,虽然两人性命无虞,但也都伤得不轻,手中的刀已经拿不起,只能立在地上当作支撑。 这时候雾中又有人走过来,手里还提着灯,完全看不清,只有一个影子。 第一百零一章 前夕 重行立刻站起来,手握紧长刀,背挺得笔直。 恐惧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时一般,排山倒海侵袭而来。 他们只剩下五人,其中两位也身负重伤,看住平琴已经勉强。 能战的只有重行自己和阿财,可他们俩再如何逞强,也经不起又一次强力的对战。 可是现在她和他没得选,至少气势上不能逊色。 从迷雾走出来,只有两个人,中师抚浊还有一个侍从。 “您怎么过来了?”重行率先发问,心里忐忑万分,脸上还撑着平静,时时注意着他们动向。 抚浊先没有接她的话,将他们打量一遍,又仔细看了阿财,似乎是在辨认,而后终于才答了重行的话。 “担心中中师安危,所以特来看看。” 这话很体面,但是和刚才的人太像了。 重行望向他身后,那侍从很年轻,面色不似他年龄的沉静,衣角上已经沾了血污。 正在犹豫之时,被重行留下活口的裴乐天,用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拿着匕首正要刺过来。 重行没来得及防备。 那是她特意准备带回刑院审问,身为神官刺杀上司,等同谋逆且罪加一等。 本以为只能先生生抗下,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抚浊并没有顾念丝毫师徒之情,出手瞬间折断了他的手腕,重重将他扔了出去。 重行再看清时,裴乐天双眼失神,已经倒在地上,右手如一滩烂泥软在地上,已经是废了。 随后抚浊上前,轻柔地扶住重行,却十分有力,不由分说叫所有人跟上他。 那侍从不论敌我,所有地上的人都补了刀,独自走在一行人的最后。 看来他们的确是来接应。 可重行有太多疑问,刚想开口手中却被塞入一枚玉坠,手感温润但棱角分明。 立时她就明白抚浊背后的人是谁。 辨明身份的瞬间,重行只觉得百感交集,喉咙干涩像堵了棉花,发不出声音,只是无知无觉跟着抚浊走。 他终究还是心软,终究还是舍不得了。 路上全是堆叠在一起的尸身,血肉和泥沙混在一起。 鼻尖只有萦绕不去的血腥,仿佛浸在血海里。 余光看到地面上有熟悉面容,重行已经知道思思凶多吉少。 虽然知道身为神官,尤其是在这边境,伤亡在所难免,可是真真切切看到,重行还是鼻尖发酸。 终于听见水流声。 当重行重新见到光亮时,刑院里头已经满是神军。 已经一天一夜了。 抚浊扶她到椅子上,还奉上了一杯茶安神,叫人送平琴进入刑狱看管起来,随后又安置好另外两位神吏。 最后一切清理妥当,只留那年轻的侍从守着入口,屋子里也只有他们四人。 这时候他见重行已经缓过来一些,便一一向她低声说明。 “昨日中师安排好之后,我不久得到消息,云家和阿芳住处的神官俱亡,立刻就向小公子寻求增援。 所幸小公子来得及时,否则刑院难以抵抗这几股先行的魔军,所以刑院是中师如今看到的样子。 魔军来势汹汹,不是一人两人,甚至十数人能抵挡,两位下师英勇,我会上禀报帝君。 门外都是小公子的亲卫,您大可完全放心,只是此次动乱绝非偶然,小公子还有要务,暂时是不能见了。” 一应事务交代得清楚,可重行还有一事不明白,抚浊不过是瀚海中一届小小中师,怎么有权利调动兵马? 即使是如今握有上师实权的她也不行,须得请示瀚崖州的总刑院的士师朱月,而后才能请得了增援。 私自动用兵马前来,虽然情有可原,但同样也是罪状。 她不愿意看到平儿被拖下水。 重行刚要开口问,抚浊似乎已经看出她所虑,轻轻拿出另一枚令牌,牌身墨玉外镶金边,金边上还镶嵌有碧玉。 重行见过士师的令牌,也是如此样子,但里头是白玉不是墨玉。 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神官各级还有暗部,直属于帝君管辖。 重行以前只是听说,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第一次见到。 难怪能调动边境守军,只怕是他来这里之前,已经得了长渊帝君的密令。 “中师现下可明白了?”抚浊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轻轻将令牌收起来,然后望着重行,声音仿佛是飘起的烟, “这样给您看已经是破例,不过侍奉扶氏主君亦是分内之事,于在下而言倒是无妨。 此时还请您换个地方好好休息,方画下师那边就很好,陶棋牵涉其中,也要先委屈一下,等您好一些便开始审平琴,神官内部的案子应该有个了结。 一旦进入战时状态,我们要维护城中安稳,还要时刻防范故意作乱,若到必要时还需协助神军,能抽出的空闲就更少,我们人手不多。”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抚浊此番安排十分妥帖,重行自然不会拒绝。 重行精神好一些即刻去到对面,方画早已经布置好一切,陶棋一应的物件已经收走,抚浊的动作比她想得更快利落。 方画身上也有受伤,只是非常轻微,看的出来刑院也经过一番激烈缠斗。 “殿下一路辛苦了。”方画站在重行身侧,如同侍奉元烨时一样,显然他已经知道来龙去脉。 “你见过他了?”重行坐在椅子上,思索着之后。 方画笑笑,神情恭敬,称呼和抚浊类似,“小公子年少有为。” 简单一句,重行明白了,他们互相已经知道身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现在形势紧迫,他们能同仇敌忾,一旦事情结束,在父亲和他之间必须要做出选择。 她是,平儿也是。 不过半日休息,身上的伤口刚包扎好,深夜里抚浊就来了,身边还是跟着那个年轻的侍卫,而出口处已经换成数名神军守卫。 他来请重行一起提审平琴。 “事情要这样急?”阿财有些不满,为主人计,他自然希望重多休息。 抚浊看向屋内,粗略扫过一眼,这里没有外,便说得直白, “小公子那边已经有消息,边域开战已经是箭在弦上,明日瀚海进入战时,就算今晚时间也已经十分紧迫。” 方画没有说话,他在边境许久,知道战时的情况,有些事情耽搁一时,形势便可能艰难一分。 重行心里清楚,没有拖延,立刻起身前去。 那件事情已经拖得太久,她也想早日了结,散去深埋此处的阴霾。 第一百零二章 战前 重行走进刑院,平琴已经架于台上,抚浊已经过了刑。 可是她昂着头,满是血污的脸上还挂着冷笑,眼神带着傲气,此时此地竟有不屑一故的鄙薄。 “神官朝廷的狗,怕是等不及要套出东西去邀功,真是闻着血腥味儿就甩不掉的恶心东西。” 话听得十分刺耳,看来让她开口并不容易。 抚浊已经麻木,过去许多年,他见过不少,这不过是激怒的手段,他自己也已经十分纯熟。 重行神色如常,没有一丝生气,竟还有一丝想笑,更难听的话在后院里也是听惯了。 为求速战速决,抚浊叫人把陶棋带上来。 两人相见那一刻,泪水汹涌决堤,伴着蹉跎经年后,万般心绪起伏的无言。 陶棋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牵挂多年、等待多年人,竟然就在身边实在不知该庆幸多年相伴,还是该悔故人相见不相识。 可是她们已经分立长桥两端。 重行是局外人,平静看着这场长达数十年相认。 “叛军那边已经容不下你,神域中你也已经无路可退,我劝你尽早交代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抚浊寥寥数语,已经直击要害。 重行没有说话,示意侍卫执住陶棋,意思已经十分明了。 脱去神官的服制,陶棋的长发自肩上垂下,纤弱得仿佛被风即可吹散的轻烟。 “你们这些狗官,也只会趁人之危,那怪叛党数千年来连绵不绝。”平琴仍在逞强,可是气势已经弱了。 “我们可以等,但相干之人也不能离开,留在这里一起等你开口。”重行指向平琴旁边,“里面也有曾经被陶棋神官捉拿之人。” 他们其实没有太多时间,但是现在不能表现出焦急。 为求效果真切,抚浊当真叫侍卫打开牢房,里面还有几个凡人,看见陶棋被推进来,迅速围到她身边,开始动手动脚。 果然终于是平琴先忍不住了。 重行庆幸松一口气。 平琴吐出来的东西,远比重行预想得多。 她能从那座地牢里出来,却是得益于折清,厉黎弓还有之前的上师身故,是折清所为,而且她也有参与。 刺杀的人手安排,下毒的药材准备,还有魔族与叛党越狱。 只是除此之外,第一个身死的上师储行,还有另一桩案子。 那是在抚浊来瀚海之前,而这桩案子正是和地牢后面。 重行他们得到的证据,是一本画册其中行迹淫乱,上面还有储行的亲笔,字迹与刑院档案中储行亲书一致。 其中重行还看到有一个是周小。 储行由折清亲手所杀,也是折清所杀的第一人。 一应证据收齐,重行叫人去带折清回来,却得知他已经在刑院中等着了。 再见折清时,他已经换下神官的服制,城东的骚乱已经安定好,他并没有借此时生乱,而是一心一意为百姓。 面对重重铁证,折清没有狡辩,仿佛早就准备好这一日,平静地愿意认罪伏诛,最后只是说, “曾经一步行差踏错,后来愈陷愈深,再也无法回头。” 抚浊向长渊传信,瀚海神官的旧案,终于就此结束。 至此,重行曾经的忧虑,已经完全解决,可是心绪并未轻松很多。 城中因小股魔军叛党的引起的动乱,终于完全平息。 可是重行还没来得及见扶安,他就又被紧急军情叫走。 折清有过,但也有功,重行一一说明他在瀚海的所为,包括储行案子的原委,等长渊做出决断。 再看折清的案子,他也曾在神官试炼中获得优异,来到瀚海之后也常常冲在最前面,更是曾经为抵抗魔军和叛党的侵袭而身受重伤。 一切一切,他与自己何其相似,重行暗自思量,只是那次重伤之后,他没有擢升,更在不久之后,弑杀上司。 不知是物伤其类,还是惋惜正直之人就此堕落,重行再次去了刑狱,折清因为罪行重大被单独关押。 重行见他的时候,他虽然穿着单薄的囚衣,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清爽干净,就像他的名字清。 看到重行他并不意外,可也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轻声地问她:“中师是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重行没有回答他,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戴罪立功,或许不至于最坏的结果。” 折清突然笑了出来,“现在身败名裂,最坏的结果也无异于其他。” 然后他望着刑狱墙上的石砖,沉默了片刻低声地说起往事。 如何刻苦读书用功,如何为职责倾尽全力,如何因想活着在重伤时与人交易,如何因为交易送他人入炼狱,如何因为愧疚不忍伸出援手,如何因为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重行听出来了,只觉得寒意一点一点,从脚上攀上来,直至漫过头顶,浸满整个人。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相比折清她更幸运。 最后折清对她说,“曾经我针对你多次,包括地牢密道里利用裴乐天的刺杀,现在我想你道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重行中师,我的背后是神都里深不见底的深渊,若你不打算止步于此,还请保重自身,不要回不了头。” 然后折清背过身,不再发一言,直至沧浪宫的决断下来,身亡于行刑前夜。 重行知道时,正收到长渊密诏,瀚海刑院现存的神官都在。 大家听完只是默默。 她得到晋升,不必再经过神官遴选,因为现在是战时,整个瀚海要上下齐心,共同抵御敌军。 这次的会议扶安也在,还有军中其他要员。 会议事毕后,重行见到他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就不得不上瀚海城墙察看敌情,商议进一步事宜。 瀚海城中祸患暂除,但瀚海城外不过二十里远处,已是重兵压境。 这是重行第一次切实面对战场。 “落雁沙是第一个被袭击的镇子,而且边境诸镇都收到不同成度的袭击,边境守卫的神军亦得到消息,分别去了不同边域城镇守卫,如今二十里外的魔军,算人数我们的兵力并不足够。” 扶安站在城上,望着远方低声对重行说。 重行看得出来,他在忧虑也在担心。 “如果我们驻守城中,是否能够撑到援军前来?”重行望着远方问道。 “看他们对另外几个城镇的方式,怕是会强行攻城,这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 扶安想尽力表现得平静,但眉宇间的愁绪难以消散,他不想自己的母亲陷入险境。 “或许可以试试无执佣兵团,只认钱财不问缘由。” 重行突然说。 第一百零三章 联合 无执佣兵团,扶安当然听过。 这是一个不被允许进入神域的佣兵团,若论战力自然是很厉害,能得到他们相助,赢面自然就多四分,那扶安就有成把握守得住。 但是他们神出鬼没于大漠中,与他们做生意要按他们的规矩来扶安自己也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 再者,无执佣兵团对首领的话唯命是从,而且只认钱财不论立场,既然是一件绝对趁手的兵器,自然也价格不菲。 这耗费神官朝廷是不认的,得由扶安自己认下。 守得住城池是领军之职,受不住城池便是将帅之过。 扶安迟疑了。 这巨大的耗费,不是单他或是重行为官可以攒下,可是为了争这一口气,做出所有人犯险的事,绝无可能。 朝廷的援军分别从崇翀、神都、玄山三处调来,加上粮草调配和各处求援的情形,最快也要五天才能到瀚海。 这五天至少要熬过去。 就算他答应,还需要找一个人,去与找无执佣兵团交涉,身份还要拿得出手。 届时佣兵团暂时入城,那人还要做得了瀚海的主。 重行就是很合适的人选。 但传闻无执佣兵团首领喜怒无常,这一遭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扶安不想她再为自己涉险了。 他听完重行的话,经过一番思虑后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望着敌军的状态,希望能得出其他能够两全的破解之法。 可是如群蚁蔓延无边的敌营正在收缩。 他们在集合准备,很快就要开始攻城了。 最迟两日他们就会军临城下。 瀚海不似玄山和崇翀,有群山或是密林,可以当作天险的屏障,除了环境恶劣的大漠,攻破城墙就是长驱直入。 一但到了瀚崖城,那神都也就近在咫尺了。 扶安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其他选择,甚至雇佣无执佣兵团也是险中之险。 重行看见扶安不说话,微微垂眼站在那里,就知道他心里纠结为难,瀚海的情况比她预计得还要快。 若是其它将军,重行还会犹豫一二,但站在这里的是扶安,无论如何她都舍不得他犯险,一丝一毫也不可能。 于是重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把无执佣兵团找来。 不等扶安说话,重行开口说道,语气不容质疑,“朝廷的援兵来这里一定是等不及了,敌军已经集结往瀚海而来,联合无执佣兵团已是最好的选择。” 扶安抬起头,想要说话,却被重行止住。 “今日我便去想法子联系,幸好在神都的时候,一念之差结识过一个人,她与无执佣兵团有些关系,如今可以一试。” 还有一事重行没有提,瀚海刑狱中还有一个白弦,他的哥哥就是无执佣兵团的首领白仙。 除了钱财买卖之外,还能试试其他方式。 只是这样一来,她也就站在另一个深渊旁边,但是重行心甘情愿。 这一刻她突然有点理解折清。 扶安抬眼看了四周,只留下了自己的亲卫,终于是不在忍下去,“阿娘,可是这样,又要你为我牺牲,最后还是我拖累了你。 像之前在九翼的时候一样,你为了我在父亲的后院中吞下委屈,如今终于摆脱了那个吃人的庭院,还要你为我去拼命,这怎么可以。” 扶安想起之前的种种,心中就忍不住对自己愧疚,也对重行愧疚。 他太想努力成长起来,足以对抗父亲的独裁,足以给予母亲足够的庇护。 重行知道他的心意,这时候也不用再顾及其他,而是像之前扶安刚开始学习长刀一样,轻柔地出声安慰, “平儿要明白,现在不是和父亲置气,而是我们一起守护瀚海的平安。平儿已经长大,阿娘看见了,这不是平儿力量不够,而是阿娘也想瀚海平平安安。 这也是你我作为神官的职责。” 这是安慰,也是决心。 扶安抬起头,心中已经被宽慰大半。 “这也是我作为神官,应该担起来的职责,在成为神官的那一刻,已经预见会有那些危险,我亦不会退缩。” 重行继续说着,扶安已经从为人子的身份中抽离出来,此时已经恢复到作为边境领军的身份。 从选择利弊来计,联合无执佣兵团是最优越的选择。 想起来之前中师抚浊,还有下师方画来找他详谈过一次,许多事情他已经完全了解。 她的身边不止有神官,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外祖,安危会得到最大的保障。 至此扶安终于是点了头,只是他一再要求也一再叮嘱,“阿娘前去的时候,一定和方画下师一同前去,成不成还在其次,一定一定要安全回来。” 重行欣慰地笑笑,点头答应了。 事情说定之后,重行下了城楼离开。 扶安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终于第一次软下神色,语气变得几乎是恭敬地对抚浊说, “我知道你是父亲的人,之前我与父亲置气,所以对你不够有礼,现在向你赔礼了。” 抚浊立时就明白了,他看扶安也是如看一个孩子一般,于是温和地说:“小公子客气,主君派我过来,也是要我协助小公子。” “一旦真到城破之时,请你一定一定保护好阿娘,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扶安十分坚定,这是他第一次寻求扶抚浊的帮助,也是自成为神官以来,第二次向父亲低头。 重行很快下了城楼,但转过身去已经预测了最坏的情形,却也是不容置疑地对方画说, “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在神域里唯一的安慰,如果真是到了城破之日,我不能及时带无执佣兵团回来,你一定要叫暗枭保护好他。 就算是对父亲而言,平儿也是极为重要,事关后继之事。” 重行为求安稳,不仅晓之以情,更是用父亲的大业来压制。 方画是为她做事,更是为父亲尽忠。 一切事请安排妥当,重行带着方画和阿财前往了城南,那里就是茗菀住的地方。 茗菀来瀚海之后,没有做生意,也没有重操旧业,而是每月有人送来供养。 重行虽然不与她来往,但作为监管瀚海的神官,却是一清二楚。 那是无执佣兵团的人。 第一百零四章 有罪之人 还未到小院的门口,重行已经看到探出墙边的桂树绿枝。 即使大门紧锁,仍昭显出主人家底不凡,尤其在这大漠边上的边陲小镇。 重行亲自上前叩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妇人,身材高大双手粗糙,一脸谨慎地望着他们,沉默地一言不发。 重行刚想自报家门,希望能免去麻烦,妇人身后的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已经将她认出,欢天喜地叫母亲过来。 这是重行来瀚海之后第一次见佳玉。 她高了许多,眉眼长开一些,已经能看见是个美人底子。 “好久不见了。”茗菀走过来,一身极素净的衣裳,头发简单挽起,全然不见神都时云台的奢靡。 她们在做新衣,一条条锦缎挂在庭院里,缓缓随风飘动,像一尾尾大人们养在缸里观赏的鱼。 重行与他们寒暄,借此窥视她们的生活,“这些锦缎真好看,可是要做冬衣?” 茗菀叫妇人带着佳玉去挑,就在院子里坐下来,有意无意打量着重行身后的方画。 “小孩子有喜欢新鲜,所以每月供养送来,就做一身新衣服,替佳玉也是替他,只是可惜不知他最近胖了还是瘦了。” 重行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是心中难免一沉,看来他们来晚了,没能赶上,无执佣兵团的联系人来。 不过还好,茗菀心里记挂着他,瀚海刑狱的白弦。 只要心中有牵挂,重行就有办法。 “你想不想见一见他?”重行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道,“我可以让你每过一个旬日就见他一次。” 这个条件十分优厚,是重行职责范围内可许的。 茗菀一瞬有些震惊,重行知道她有一瞬心动,但很快被迟疑替代。 紧接着重行继续说,“有一个可以代罪立功的机会,或许得到特赦也未可知。” 最后重行身为上师的那枚金色令牌,让茗菀下定决心。 她要试一试。 四年前白弦入狱,茗菀为躲避灾祸,借无执佣兵团,前往神都云台。也是因为如此,云台的老板表面姓云,实际背后的主人却是那位白四公子。 后来茗菀回了瀚海,也是无执佣兵团庇护他们,但条件就是不能离开这座宅院。 那妇人是护卫也是看守。 只是一个眼神,阿财心领神会,一击将她打倒,料理得很干净。 茗菀立刻抱了佳玉,披上斗篷一起进了刑狱。 这时候已将近日暮。 白弦因为是罪官,所以单独关押在一处。 瀚海刑狱中看不到外面,他已不知道今夕何夕。 白弦转过身来,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熟悉面容,一瞬间几乎喜极而泣,旁边还站了一个小姑娘,怯生生望着他,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 思念万千,相对时却无言。 白弦想摸一摸青笋般稚嫩的小姑娘,可是伸出的手最后还是停住了,他害怕自己弄脏了她的衣裳。 监牢雷电的结界消失,白弦顿时清醒过来,往茗菀身后看去,只看见一身上师服制的重行。 一瞬间白弦明白过来,这是她的诚意,更是她的威胁。 不再虚以委蛇,白弦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上师的条件是什么?” 重行喜欢这样开门见山。 “很简单,一件事,无执佣兵团。” 听见这五个字时,白弦低下头沉默,是哥哥。 见他不讲话,茗菀拉起他的手,贴在脸侧柔声说了几句,眼神勾人楚楚可怜,加上曾经的深情厚意,足以攻城掠地。 白弦眼眶泛红看向茗菀,拇指用力扶着白皙柔软的脸,好似怎么也看不够,好似想把这真切的感觉刻进心里。 重行竟觉得有一丝诀别的味道,心中不禁升起疑惑。 然后重行听见白弦说。 “我与哥哥确实有紧急情况下联系的方法。 昼夜交替的时刻,带上一只剪了舌头鹩哥,到瀚海城中拂袖香后院对面,放到往左第三户空置的院中。 熄灭灯火后,等一炷香的时间,会有无执佣兵团的人来,用这个方法哥哥一定会见你。” 拂袖香,重行听到这名字有些玩味,这是城中有名的勾栏,有美妓有小倌。 竟然又和这样的地方有关。 重行并不喜欢这种地方,不论清雅还是艳俗。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总是绕不过去。 好在现在时辰还早,今日就可以做好这些准备,不必等到明天。 时间于她而言,已经是一寸光阴胜于一寸金。 不过只要能见上一面,重行就能够再进一步,有得谈交易就能做。 终于,重行的心能暂且放下一些。 可是白弦借着说的另一句,使这颗心再一次悬起。 “但是重行上师要知道,白仙只是无执佣兵团名义上的首领,无执佣兵团还有一位真正的主人,有苏狐族的四皇子。 无执佣兵团由他建立,无执佣兵团的规矩也是由他立下。一位无执佣兵团的兵士价值十锭金,这个规矩至今仍没有例外。” 重行睁大眼睛,几乎难以置信,而她身后的方画,眉间微蹙却是为另一件事。 可她要所有佣兵团的人。 那副神情白弦太熟悉了,被陷害进入刑狱前,无数人求过来,而无数人听过价格,沉默之后就没有再提。 可是这一次他言之过多。 因为他猜到瀚海如今的危机,也因为茗菀说的话,他们违背四皇子的严令,只能寻求重行作为神官的庇护。 不过很快,重行定下心神,已经做出决定。 她要去。 “多谢。”简单道谢之后,重行将要带人离开,听到了白弦的最后一句话。 “还请上师大人保护好茗菀母女的安全,白某定当万死不辞。” 重行停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刑狱时明月高悬,他们还有两个时辰。 将茗菀母女安置在刑院后,重行想了想还安排了暗枭,让他们盯着白弦。 然后带上了一只剪舌头的鹩哥,只等一个时辰之后,动身前往那座院子。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方画,突然十分郑重地看着她,继而压低声音轻轻地问:“殿下一定要去吗?” 重行抬起头,有点疑惑,但她看得出,他已经斟酌许久。 “有苏氏的四皇子,曾是狐族意图杀君弑父的罪人。” 这句话仿佛一句惊雷,重重落在这寂静的屋中。 第一百零五章 白仙 重行沉默地思量。 有罪之人,这样的名声,注定不是良善之辈。 “可是现在扶氏之军远在神域东南,护卫父亲的王军尚在人间,遥徽不在瀚海,我们借用不了龙族的援军,神官朝廷的情况你也清楚。” 重行停顿片刻,“现在我们没有他法,难道要临战脱逃吗?” 战场逃兵,一旦被发现,那是不亚于背叛神域的重罪。 方画顿时禁了声。 其实硬要做,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也就意味着,从此再不能正大光明于人前。 他知道若非身陷绝境,重行不会答应,小公子打拼数年,怕也不会愿意。 重行想了想,又继续问道,“狐族一半聚居人间,不常我们来往,狐族四氏如今是什么情景?” 今日是不得不冒险,可是多一分准备,也能多一分把握。 重行知道方画这样说,暗枭们必然知道不少。 阿财站在一边,抬眼静静听着。 “青丘、涂山、纯狐如今衰微,有苏一力压制其上,原本狐族以涂山为尊,曾经统领四族的便是涂山氏女君。 现在的狐帝本是涂山女君后宫的侍君,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之后一朝翻覆风云,谋权篡位接着征伐四方,而后另外两氏臣服。 四皇子是女君唯一亲子,狐帝登基之后逃到神域东南,之后狐帝的子嗣接连身故,他带着涂山和青丘的旧部,重回王都。 狐帝再没有得力皇子,除了一个残废的长子,就只剩一个女儿,这位四皇子便是狐族后继之人。” 重行听完却不禁感怀,他与自己经历实在类似,只是他比自己更坚韧也更有决断。 思及此处,重行不禁偏向于他,为他说起话来,“如此说倒也不是违背神域法令的罪人,不过是神族王庭里,互相夺权的常见故事。” 这样的语气,方画听着却品出一种袒护,论自己的私心,他并不喜欢这位四皇子。 虽然没有切实铁证,但是有苏皇族中,那一桩桩一件件,背后无一没有这位四皇子的手笔。 参与其中的有苏氏臣子,也鲜少有完好身退,大多被敲骨吸髓,直至被完全吸干,然后被扔出来顶罪。 方画说得简单但是事无巨细。 这几年暗枭所查的一切,现在就算饮鸩止渴,也不得不如此,只希望在这场交易里,重行能小心再小心。 阿财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站在一边,低头安静看着手边兰花。 那是回了神域后,元烨着人添上的。 养在盆中的兰花,远比生长于山野中的娇弱,但实在馥郁芬芳。 很快就到了时辰,重行起身离开。 为避免过于招摇,他们三人都换上便装。 启程之前,阿财叫住重行,往简单挽起不着珠饰的发间,插上一朵纤弱白兰。 重行不明白,询问着望了他一眼,只听见他说, “听闻这位四皇子极爱兰花,投其所好总是明智之举。” 然后他们三人启程往拂袖香后巷去。 原以为大战在即,街上概会冷寂凄清,可真真正正来到这里,重行却看见一如往昔的繁华。 人人都在醉生梦死,人人还在醉生梦死。 想起扶安在城墙夙兴夜寐,重行看着这里脸色骤然冷下来。 方画神色如常,一边关注重行的安全,一边看着前行的方向。 来到以院子里,他们如白弦所说的一一做好,然后他们只剩下等待。 一炷香的时间,重行从来没有觉得有这长。 她站在黑暗里,甚至能听到拂袖香中的谈笑。 恩客如今仍是一掷千金,甚至远比往日更豪爽,妓子调笑地问他,“马上叛军就要打过来,恩人不多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那一头仿佛好不在意,已经是酒至半酣,“这里一时守得住,一时又易于他人,也就是这两百年安静一些。 不过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总是要喝酒、吃饭、上女人,哪一日都是这样。” 接着就是不堪入耳的喘息。 重行听着不禁蹙眉,心已经有些冷了。 “上师,专心些。”方画低声说道,他担心重行心思纷扰。 后面才是更难的开始。 重行回过神,刚静下心来,只觉得一阵风起,吹得头发纷飞。 然后重行转身看见,一双幽绿的眸子,接着一个身影从暗中出来。 他一身宽袍广袖,一头长发随风飞舞,手中是一柄泛着寒光的长枪。 重行的手轻轻搭在刀柄上,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小弦要你们来的?” 那人慢慢走到月光下,重行看清了他的样貌,白弦和白仙的容貌相似,但完全不是神域习惯的样子。 白仙的耳朵露在外面,九条长尾迎着月光,周身透着一股桀骜不驯野性。 神域每一个人都竭力掩饰真身的样子,这般模样自然是不被人习惯,重行也不喜欢。 但她还是上前,带着不卑不亢的气势,简单说了来龙去脉。 “还请白仙首领行个方便,我们想见一见四皇子殿下。” 白仙看着他们,仿佛要把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刻进眼睛里。 他已经明白,白弦全部告诉了他们,已经违背了无执佣兵团的规矩。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杀了他们,杜绝无执佣兵团秘密的外泄,还有就是带他们去见殿下,然后向主子领罪。 重行盯着他,等候他的答复。 白仙独身一人,但他知道白弦不是。 在子时的打更响起,白仙点了头,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白仙带着他们走入这座小院。 他们只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但却穿过了三重结界,已经是瀚海城之外,却是往瀚崖城的方向。 地上是细腻的白沙。 正在重行疑惑时,白仙突然施用术法,一阵大沙暴就此袭来,将四个人完完全全包裹住。 这时候重行慌了。 可是眼前是裹了月光的沙幕,什么也看不见,浑身上下被沙砾包住,什么也做不了。 风越来越紧了。 就在重行已经绝望,而且对自己如此轻敌而自责时,耳边的风沙却慢慢停息。 待眼前的沙幕消散时,他们已经置身于神域之外,一座恢弘的石桥前,对面就是无执佣兵团的驻地。 第一百零六章 山中之人 石桥上依次守卫着甲兵。 铁甲照寒光,重行终于见识到。 明月高悬于空,天已经微微泛白,很快就是第二日晨曦。 守在石桥入口处的佣兵,见了白仙沉默恭敬地收起兵刃,放他们一行人过去。 方画时刻警觉,他和阿财走在重行身后,那些佣兵虽然沉默,但是眼神绝非善意。 他们在石门前停下,抬头往上看去,巨大的九尾狐石像,坐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他们。 白仙站定之后,取出一个掌心大的匣子,小巧精致的匣面上用白玉镶嵌一株兰花,重行一时觉得有点眼熟。 随后匣子打开,里面是折叠至极小的青纱。 白仙取出交与他们,展开是薄如蝉翼的轻纱蝉衣,水波一样淡青的颜色。 匣子里面并未见底,方画即使在神域人间见过不少,此时也感慨此物的别致。 重行穿上之后,只听见白仙说,“主人就在殿中,进门之后还请大人保重。” 随后石门轰然打开。 大厅上王座是空的,旁边站了一个人,衣着与白仙类似,只是他一身黑白水墨,乌黑的青丝规矩束在脑后。 那人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他们。 长剑重甲的佣兵站在大厅两侧,他们刚一进去石门立刻便合上,甲兵瞬间将他们围住。 四周顿时暗下来了。 抽刀的瞬间,只听见一声音说,“既然是客人,动刀剑就太失礼了,我们现在是按规矩行事,还请大人不要插手。” 重行收刀入鞘,那些甲兵动作很快,绕过他们直往白仙去。 铁锁将人绑住,白仙被拖走了。 这时候高台上的人才缓缓走下来。 金黄的竖瞳,俊秀的面容,还有九束长长的狐尾。 “你们穿着青衿,但没有按照主人的规矩,按道理我应该把你们一道料理了。” 他的声音很动听,像青丝拂过锦缎,但是言辞中的意思,如寒针刺入人心。 重行知道,他还不是自己要见的人。 时间对她宝贵。 面对这一位,重行神情镇定,表明身份说明来意。 “事出紧急,希望佣兵团的主人破例,黄金日后会如数送达,除此之外其他的条件,我们可以商议。” 高台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对于重行的话无动于衷。 王座之后是一道屏风,屏风之后纱幔轻动,有人坐在后面而那里有光亮。 “黄金是佣兵团的价格,我们主人对上师的权限不感兴趣,先借用再偿还,大人的筹码似乎是不太够。” 看见他立在原地,并没有引见的意思,重行知道他在等他们继续出价。 沧州的朝廷是退路,瀚海中臣服元烨的半个莫氏,是她手中另一个筹码。 元烨与她的掌握的权力,是一份赠礼,也是一份考验,她不想动也不能动。 她不只有瀚海。 重行思索着,手中近乎无物可用,兵没有、权不够、钱粮不足。 “大人想好了吗?” 这一句宣告着时间所剩无几。 重行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毫无办法,他们要见到实物。 方画走近她身边,压低声音说,“大人,我们已经竭尽人事,沧州大雪将至,不如早备行装。风云翻覆常有,无论哪一边。” 重行没有说话,默默看他一眼。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不想这么做。 “看来大人没有更多诚意了,那我们也到此为止吧。”高台上的人轻轻一笑,正要伸手招人过来。 “还请将此物呈上,我等静候四皇子殿下答复。” 一直沉默的阿财,这时候突然开口。 他取下那朵重行发间的白兰,又脱下身上的蝉衣垫在下面,双手轻捧奉上。 重行不明白。 高台上的人也不明白,看见这一朵柔弱的小花,更是难以置信,“这位大人可是在说笑?” 阿财却一本正经,眼神穿过他,落在后面的屏风上,“或许你该先呈给你的主子看。” 重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势,只好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厅中光影昏暗,不仔细看不真切,屏风上亦是一朵兰花,正是寒兰的样子。 重行突然想到那个人间商人,心中挑起一丝疑窦。 然后高台上的人走下来,如他所说缓缓隐身在屏风之后。 “你知道那位四皇子?”重行不解,看着阿财。 这一次阿财还是像以前一样,故作轻松或是调笑,但这是第一次,重行看见他的眉宇带有沉重,“我只是赌一赌而已。” 阿财笑了笑,心中却为此震动,于他而言也是这次更是一场豪赌。 他看见这些兰花,想起曾经的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是他的禁忌,也是扶氏的禁忌。 高台上的人走到屏风之后,两侧站立的侍女福身行礼,然后穿过数重月白纱帘,眼前已经豁然朗。 有苏白坐在狐裘之上,冉冉檀香中,书案上摆着他正作的画。 “望月,都料理好了?” 他头也没抬,仍是专心致志,眉眼是点睛之处。 “回禀主人,来人是瀚海神官。”望月有些犹豫,行礼之后将花放在案上,“她们要借佣兵团所有人,黄金没有带来,日后再来结算,然后这是他们奉上的筹码。” 有苏白收笔抬头,几乎不屑一顾,“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足以价值千金?” 望月站在那里,有苏白展开青纱的瞬间,他看见主人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不屑,到期间有一霎震惊,最终转变为带有欣喜的平静。 “可是瀚海刑院的神官?” 望月轻轻点头,这时候却看清画上人的容貌,那神官和她有一模一样的眼睛。 “好好请她进来,然后找出这张单子上的东西,尽可能越多越好。” 望月伸手接过,竟是一张药方。 很快重行他们被带进去。 行至一张狐裘镶边的门帘前,阿财和方画被拦住,剩下重行独自前去。 又穿过几重轻幔,重行闻到了檀香,馥郁浓厚,像浸在水里透不过气。 她抬起头,看见有苏白站在冉冉檀香里,脸上带着微笑。 “白先生?”重行对他怔忡的瞬间,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却是荆羽的山中。 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她站在一个从来没有印象的院子,有苏白站也是这样在她对面,眼睛里的笑意满得要溢出来。 重行一时恍惚,但很快镇定下来。 因为她听见他说,“你的请求我应允了,无执佣兵团会随守军出征,此次我也会和上师大人一起,这些都是很容易的事。” 重行经过上一遭,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利,但她不信会有如此轻而易举的交易。 “那么白先生的条件又是什么?” 回复清明之后,重行开门见山。 第一百零七章 阿兰 有苏白轻轻一笑。 “很简单的小事而已,于上师不过举手之劳。” 重行不明了。 “还请上师稍坐片刻,尝尝这茶可还喜欢。” 有苏白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 琥珀色的茶汤,重行太熟悉了,这是千山翠。 有苏白的眼睛,静静停在她身上,这样的眼神重行见过。 那还是在神都的刑狱里,尽管只是一瞬。 重行明白,他透过自己再望着另一个人。 一瞬间她有些理解有苏白如此的厚待,虽然有些疑惑,但也实在觉得无趣。 又是念念不忘,又是求之不得。 不过也是一件幸事。 重行心神安定下来,也就有心思想瀚海城中的事。 瀚海大漠冬天很冷,但是他的阁里温暖如春。 有苏白这里是建在山石中的楼阁,坐在他的屋子里可以看见天。 现下天已破晓。 瀚海城门上,扶安望着远处,涌动的黑影正向城门靠近。 “来不及了。”他低声说道,抚浊站在他身边。 随后全城戒严,风暴要来了。 山中楼阁很静,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盏茶的时间,望月端上来一杯酒,晶莹清澈带有药香。 “我的条件很简单,一杯酒和一个承诺,上师饮下它便是履行了其中之一,我便随大人出征往。 另外一诺上师记得就好,我们来日方长。” 有苏白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这个条件优厚也苛刻,可以轻如燕羽,可以重如千钧。 可重行现在只能顾及眼下。 瀚海城中等着她,他也在等着她。 一日是神官,一日便要终于职责,她不会食言。 重行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口冷冽,而后就变得温润,带着兰花的芬芳。 预想中酒的后劲没有冲上来,前尘中事隔经年的围墙轰然倒塌。 在浓厚到让人透不过气的檀香里。 在馥郁至使人意乱情迷的依兰中。 那是在欢欲阁中寻求栖身的时候,也是在不同权贵间游走刺探的日子。 曾经不明晰的记忆,这一刻与已有的过往重合。 神都行宫中父母掌心的宠爱,荆羽山中朝不保夕的逃亡,欢欲阁里曲意求生的艰难,庭院深深里痛苦万分的绝望。 一切的一切,最后定格到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 那个人站在庭院深处,荆羽州已经是春天,院中地上仍覆满霜雪,厚厚的黑色狐裘边,氤氲着熟悉的檀香。 果然,爱与厌,不是没由来。 重行抬起头看向四周,眼中已经蓄满泪水,这里处处都是兰花。 有苏白已经起身,站在她身边,把那支白玉兰花的簪子,紧紧握到她手中。 “我们才是一样的人,你记起来了吗?” 他俯下身子,小心到几乎是乞求的语气,如何叫人不可怜。 重行又仔细望了他一眼,伸出已经有些粗糙手,不舍得一般慢慢抚摸着他的脸颊。 然后她闭上眼睛,依恋地靠在他怀里,放下所有戒备和提防。 “阿兰。” 重行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这是她的名字。 那两个字有苏白听见了,唇角扬起的时候,眼眶跟着模糊起来,泪水终于是压抑不住,落在重行的发上。 原来喜极而泣是真的。 往事如光影掠过,其实也不过转瞬之间。 望月放下酒盏后出去,得令领着方画和阿财带进来时,一切已经恢复如常,有苏白和重行相对而坐,神色平静至极。 檀香仍无声燃着。 阿财看见重行的眼睛时,已经知道很多事已经变了。 无执佣兵团在这一日的下午全军出发。 行军出发前,阿财走近重身边,仍是如往常一样,帮她整理东西,然后仿佛不经意般说道:“主人好像很高兴。” 重行没有接他的话,嘴角噙着笑意,眼睛却如深潭。 阿财心上一紧,她这样的神情,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神色愈发恭顺起来。 “今天我才发现,原来阿财是如此懂得尽忠的人。” 阿财神情一滞,但很快镇定下来,他知道重行所指。 此时他也不再掩隐瞒。 “主子恕罪,那位大人您知道,非我所能敌,这是他的意思,并非我要故意隐瞒,但现在我只有一个主子,自然只为主人分忧。” 重行并没有责备,或是恼怒,只是抽出佩刀,仔细擦拭起来。 “追究往事也没什么意思,唯有一件事必须弄明白,我曾经的剑断霄在哪里?” 阿财望着她,神色中显现出犹豫。 “舍不得说?”重行冷笑一声,望着他的眼睛,不打算轻易放过。 阿财犹豫片刻,最后答了她两个字。 “扶氏。” 重行心中了然,然后收刀回鞘,“我知道了,父亲忧心颇多,此事不必使他烦扰,至于其他人也没必要知道。” 阿财了然,随后号角响起,重行上马随佣兵团一起出发。 无执佣兵团的人数远比重行了解得多。 有苏白给了她来时所需人马一倍,佣兵团纪律严明行动迅速,他们临近瀚海城时还在日暮之前。 可距离城门还有十里的时,传来一阵腥臭的味道。 重行一瞬间慌了神色,叛军提前攻城了,继续往前只听到厮杀、呼号,然后是断肢、还有堆积起来尸山血海。 这是重行第一次真正参与一场战争。 战场有苏白已经见怪不怪,曾经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回父亲身边,而且不只是这样刀光剑影的战场。 他看见重行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立刻就明白守城的将军是谁。 只是重行不动声色,有苏白也没有妄动,而是加快了行军的速度,直直往战场中间奔去。 扶安站在战场中手起刀落,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刀是宝刀离家时扶烬着人仔细打造,此刻还没有残缺。 可他身边出城作战的守军已经被是慢慢蚕食殆尽。 他们是最后一道屏障。 这是扶安来瀚崖之后,遭遇过最严峻的一场,也是他手中兵力最少的一场。 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叛军已经把他们重重围住。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玄甲。 带来的无执佣兵团是骑兵,他们训练有素又来得猝不及防,局势瞬间逆转。 此时一直冷箭猛然向扶安射来,幸好他自己及时躲过。 重行心中焦急,寻来弓箭,心思都在扶安身上。 有苏白观望片刻,向身边取来弩箭,直指向冷箭来处,随后有东西应声而倒。 喧嚣渐渐停歇,瀚海之围暂且解了。 第一百零八章 风波又起 清理好战场,扶安带着俘虏回了城中,包括放冷箭的那人,竟是一个女子。 重行匆匆看了她一眼,一瞬间觉得有些眼熟,但记不真是谁。 扶安要细细审问,还有战前意图私自开城门,让他们不得不出城迎战的细作。 无执拥兵团会驻扎在城外,直至神域的援军到来。 有苏白靠在城外的杨木上,将自己隐没在喧嚣之外,如同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切。 重行交代好方画,已经看不见有苏白的身影。 她四处看了看,随即轻声走进胡杨林,凭着感觉很快找到了他。 “你不和我一起回城中吗?” 重行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扶着树木枝干,将有苏白圈在那里,两人近在咫尺,态度近乎狎昵。 有苏白并不躲闪,眼中全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也是这一刻他才真切觉得,他的阿兰真的回来了。 他歪过头,伸手抚摸着她的发,然后轻声笑着说,“果然还是这么霸道,但这一次不能依你了,我要回山中楼阁去,你这里不也是一时之功。” 重行眼神一黯,立刻捉住他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却也只是说,“也罢,总是留不住。” 有苏白当然看得出来来,她在故作生气,可他已经看见那女子的样子,不能在这里久留。 随即他把手指抽出来,倾身吻过她的耳际,顺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个戒指你戴好,等抽出身我去一定去找你。” 这熟悉的耳鬓厮磨。 很久没有过了,重行并不觉得别扭,听完他的话低头瞧了一眼,右手食指上套了只白玉指环,兰花一瓣首尾环住。 样式简单却精巧得刚刚好,有苏白左手食指上,有一枚同她一模一样。 仔细端详的瞬间,一只小狐狸的影子,调皮地于指间绕过一圈,展示过后消失不见。 “还有一件事,白仙和白弦是我逼他们,如今我们能相见,他们也算助力,我知道你有你的规矩,但绕过他们一命好不好?” 重行想起茗菀,不想叫他们家破人亡。 记起来以前的往事,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清白的好人,但至少不是草菅人命麻木不仁。 有苏白想了想,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她无可奈何地温柔道。 “依你了。” 重行略微放心地一笑,在他脸颊回敬一个吻,然后放手任他离开。 不过整理衣襟的时间,阿财一路找过来,方画和他一起。 扶安暂时安置好一切,却不见重行回来,而她身边的神官和随从都在官府,心下立刻就急了,担心有叛军遗部会再次袭击,但不巧这时候抚浊有事找他商议,自己走不开身,便让阿财和方画来了。 他们动作很快,但重行整束自身,已是足够。 “主人在这这里,真是叫我们好找,将军担心您安危,所以叫我们带了人来。”阿财说明来意,已经看见她手上的指环,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方画也看见了,心下惊异,并未多说,只是牵了重行的马过来。 后面是扶安亲卫,还有数十人。 都是衣着干净面容白皙,一一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样子,重行心中了然,这是扶烬给他的人。 这样一些事情难免飘进扶烬的耳朵里。 思及此,她也必须解释几句,“无执佣兵团的主人帮我们解了围,现下他有急事动身回去,我送送他而已。你们既然来了,便一起回城中。” 接着她翻身上马,往瀚海城中去,一切不容置否。 方画看了阿财一眼,动身跟上。 回到瀚海刑院,除神军之外,掌管田地赋税人口的上师也在,还有扶安下属的行司马。 他们要共同商议瀚海守城之事。 主力虽然击溃,但余部已经逃走。按以往惯例,他们暂时休整后,会卷土重来,瀚海神官必须有所应对。 无执佣兵团可以御外,但瀚海城内不可乱。 重行便要维护治安,防备可能作乱之人,而意图私开城门的人再不可有。 加强了城中巡查神吏,重行安置好刑院中各处,腾出手开始解决战前混进来的叛军细作。 陶棋自平琴的事之后,自请入刑狱照顾,抚浊上书长渊后,她就辞去了神官职务,如今是一起关在刑狱里,单独关押在别处。 重行不曾过去,安排了暗枭暗中监视,也没有任何异样,茗菀和白弦也安然无恙,也就暂时将心力放到守城上。 扶安预料得不错,那日叛军退去之后,第二日夜里果然又来了,这次有无执佣兵团,且兵力占据上风,应付得轻而易举。 然后援军到达,无执佣兵团连夜离开。 第三波叛军来临时,扶安带着人几乎一举歼灭,追过落雁沙镇百里才回来。 直至此时瀚海城之围才算完全解了。 扶安仍驻扎在这里,边域其他城镇,有一些被围困,有一些已经陷落。 瀚海仍需边域神军守城。 守城之时,重行得了消息,是方画私下带给她,平琴要见她。 思量过片刻,她通知抚浊,然后动身去了。 关了这么些时日,平琴已经安静许多。 陶棋对她很有耐心,方画看守时也没有过多为难,一应所需大多会给。 平琴的伤已经好些,若不是知道她曾经的身份,寻常人见了只觉得她是个境遇悲惨的柔弱妇人。 抚浊到了,有人作见证,重行便开口问,“找我来要做什么?” 平琴望抚浊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之后,陶棋替她开了口,“我们希望上师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 重行不太想趟这浑水,冷眼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抚浊这时候却问道,“这倒是可以是一笔生意,但两位拿什么来换呢?” 重行难以置信看着她,可心中一思忖抚浊真实的身份,也没有阻止他。 暗部的行事她也不能轻易置喙,更何况抚浊品级是士师,能统管整个瀚崖州,论权限比朱月还要高半级,能直接密函沧浪宫。 陶棋也不明白,但抚浊没有管她,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完全显现出高级神官的气度。 平琴有些明白,此时已经不能回头,她不想陶棋和与她一起,陷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 于是孤注一掷,“那这位大人的条件是什么?” 抚浊笑笑,只简单几字,“自然弃暗投明。” 一阵短暂的沉默,平琴答应了,条件是放过陶棋。 抚浊点头。 数日后就传来,刑狱中传来平琴自尽的消息,面容身体具毁,完全叛党泄愤的手笔。 此事结案了。 陶棋已经没有官身,将那具尸身下葬,不日要启程回海夷。 重行没有再去多想。 当夜小院里,却有人敲了她的门。 第一百零九章 交易 阿财觉得奇怪,起身去应门,来人却是平琴。 她手上接了钢指,腰间已经佩了刀。 看见重行的瞬间,闪身进来,正要出手胁持,已经被重行反手抵在地上。 “哐啷”一声刀也踢向一边。 平琴惊觉,不过几日,她已经超出原本境界太多。 重行见又是她,已经不耐烦,手上力道也加重很多,“怎么是没完没了呢?” 见自己不敌,此处也没有,平琴自然识时务,所有一切全部交代。 “本来是想和你做这笔生意,但没想到瀚海还有暗部中人。” “直接说重点,没工夫听其他。” 深夜搅眠,重行更加心烦。 “上师平安护送陶棋回去,然后替她找到住所和营生,如果有朝一日我遭遇不测,请你寻人带回我的尸身,送我回家。” 不算无礼但耗费心力。 方画和陶棋是旧友,不用重行交代,他也会暗自关照。 只是重行不想剖白,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出力。 听完之后,她示意阿财留心四周,盯着平琴压低声音问道,“那你又要拿什么来换呢?” 平琴轻轻一笑,“一个秘密,一个足以颠覆沧浪宫的秘密。” 重行眼神一动。 那个身为叛军将军之一的女子。 此时终于记起为什么初见时会觉得那眉眼熟悉。 那样一双眼睛,重行在神都真真切切见过。 平琴微微一笑,接着说了曾为雨目时知道的另一件事。 这个秘密,平琴手中没有实证,却是她亲眼所见,关于那个有能力包庇折清的人,那个有能力迫使折清与魔族联手的名字。 这一夜足以使得重行对神官朝廷的信念动摇。 听完平琴的话,重行沉默良久,仍是难以置信。 只有地上人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 “神官朝廷如此不公,手握特权对普通神族不屑一顾,里头更是污浊不堪,也难怪会有人要反了这不公的世道。 神族和魔族创世之初本是同类,是一胜一败决定,是一留一逃造成,那有什么对错。 当然联军那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各怀鬼胎各有盘算,都是想走一步险棋,等着一朝翻覆骑在别人头上。” 这是平琴所见所听,却也是这神域存在的血淋淋的事实。 重行听完,慢慢移开刀,平琴现在向她交代后事,这两个秘密其中一个她自己已经验证,于她而言有已经够了。 “我答应了,一言为定。” 平琴站起身谢过,看了一眼阿财,然后告辞望重行珍重,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长夜漫漫,重行收刀已是无眠。 抬头看见阿财,他望着漆黑的窗外若有所思,难得像现在这样安静,重行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阿财已经成年男子的模样,随着重行记起往事,封印灵力的锁也日渐衰微,他也逐渐摆脱不再自在的少年形态。 “只是感慨平琴而已。”阿财顺势坐在重行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几案上,神色平静如水, “这一番出去,又是生死难测,从前是叛党联军的刺,如今是抚浊大人的刀。 用得顺手便留,用得不好说弃就弃,逃了这么久,还是只能做一个物件,终究是由不得自己。” 重行听罢有一丝触动,。想起他这一路,与人结契成为寄居于刀中的器灵吗,从遥徽到父亲,现在又到她,也是由不得自己,便轻声问了一句, “所以你是物伤其类?” 契约能结就能解,其实她想过,有朝一日放他走。 重行太明白身不由己的感觉。 有些事她愿意成全。 没承想阿财却毫不在意摇摇头,脸上浮现出笑意,眼中满是坚定的光亮,“不,主子,只是感慨而已,感慨之后也无他,因为这全是我自己选的。” 完全不一样设想,勾起了重行的兴趣,合上书看向他。 阿财看着她的眼睛,很平静也很有力量。 “我想要掌权势也要得富贵,说到底也是我选了遥徽,只是后来许多事非我所愿,但我绝不会后悔。手段也好,计谋也罢,能得到手,一切便是值得。” 重行收敛眼神,想起自神都来时的一路,淡淡地回了一句,“果然人如其名。” “爱也取之有道,否则早已另择良枝,不过我想主人是贤明,自然不会使我所托非人。” 阿财也不辩驳,最后听起来还算悦耳。 重行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笑笑不说话了。 现下瀚海安定,可边域不只一座城,只待叛党联军侵袭的全部解除,重行也要思量辞官的事了。 想来平琴十分得力,那日后不久抚浊和扶安审出东西,不仅破了另一座边城云沙的困,还揪出留在瀚海城中的雨目统领。 这一举扶安和抚浊领了大功,重行因为协助得力也得行赏,使得叛党联军受到重创。 后来叛军夜间也曾几次来袭,试图去瀚海刑狱营救,但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听望月说了这些消息,有苏白欣慰漾在脸上,她安全便不枉废自己这番,心情痛快画笔也流畅起来。 他新描摹了一副,是重行骑马驰骋的样子,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正要品鉴时,一个戎装男子闯进山中楼阁,望月不好阻拦,只能让他进来见有苏白。 他一身青铜铠甲,肩上兽首是朱厌,怒目圆睁进来便斥责,“有苏殿下怎能无执佣兵团助神军那头,以至于我军伤亡惨重,吟珊公主也被那群宵小抓入牢狱。” 有苏白瞥了一眼,不紧不慢合上画,又叫望月上了茶,才慢慢说:“原来是摩云将军,真是有失远迎,可将军不要弄错了,无执佣兵团不再联军之列,我们也只是交易而已。” 摩云大发雷霆,仗着自己是叛党首领摩罗之子,放肆地向有苏白兴师问罪,“你必须向办法,把吟歌公主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摩云颐指气使,丝毫不记得这是有苏白地方,也没有注意有苏白的眼神冰冷,耍够威风才趾高气扬停下来。 “那是她自己蠢。”有苏白冷笑一声。 摩云一时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有苏白枭首。 手起刀落,有苏白速度很快,结束后丝毫不在意,只是叫望月把他挪出去。 “主人...”望月同样无措,因为他知道摩云身份,也知道有苏白回狐京长山,其中有联军的助力,可现在主人把摩云杀了。 可有苏白仍是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切了只萝卜。 “我要你把他拖出去。” 第一百一十章 你我 望月站在那里,仍是不知所措,他有点看不明白主人。 可是望月心里觉得,必须服从主人的命令,因为有苏白是让他们安身立命之人。 他们是被氏族驱逐的耻辱,若不是有苏白收留,冻毙街头然后成为饲养灵兽的材料,就是他们的宿命。 有苏白擦拭完刀,见望月还站在这里,看出他的疑虑,开口低声解释道, “他既看轻我们,这一次完了就会有下一次,一次一次压制我们,你也看见他之前的行径,我也不想你们被他压在底下驱使。” 只是简单几句,望月心中被触动难以平息,他们是被厌弃之人,也只有眼前人真心在乎他们。 这一刻望月甚至想要用自己替有苏白认下。 他是那样好的人。 可是摩云的事情一定要有交待。 正当望月想诉说陈情时,就见有苏白看着自己,眉间微蹙。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至于他自然不能我们认,看来是要想法子推脱到别处。” 听有苏白说完,望月又仔细瞧了一瞧,心中急切便脱口而出,“倒是可以借神军缘由,神域和魔族多年征战,早已经积怨颇深,出现此时也属寻常。 殿下的刀法正与龙族常用类似,仔细伪装一二,正好安在出身龙族的战将云骁身上,这次出战他也在边境守军之列。” 望月说得简单明了,有苏白赞许地看着他,低声感慨道,“望月思虑周全。” 有苏白独自在阁中,眼神立刻恢复清明,刚刚的感动荡然无存,艳丽张扬的脸上,神情疏离而淡漠。 龙族确实兴盛得太久了,他心里暗道,不禁又看了一眼刀。 考量各个神族势力时,有苏白习惯轻轻用拇指摩挲指环。 思及凤凰一族,他又展开画卷望着画中人出神,不自觉抬起手用唇吻向白玉花瓣,如蜻蜓落于水面般轻柔而眷恋。 但很快有苏白就收敛起来。 他身后的黑暗中,两个黑甲佣兵用铁链拖了一个人出来,衣上已经血迹斑斑,铁链在地上摩擦作响。 有苏白随手扔下两张纸,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正眼,只是品着茶冷淡说道:“留你一命是因为阿兰求情,拿上通关凭证去瀚海,带着你弟弟一家回长山,照纸上的位置寻个谋生。” 白仙捡起两张纸,感激地望向站起来的他,劫后余生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嘴巴闭紧一点,你知道我的规矩,没有下一次。”看着落在厚厚绒毯上的水印,有苏白厌恶地移开一步,招手叫人带他出去。 魔界近日战乱频发,现在的神域没什么便宜可讨,有苏白打算回狐京,届时借道魔界,顺便看看好戏。 又过了近八个月,瀚崖州边域诸城一一解困,这场魔族和叛军的侵袭才算是完全结束。 臣玉的恭贺恰如其分,带来了华服珠玉和数量足够的金银,正可以借了刑院修葺的燃眉之急。 但重行明白,他来也是提醒她,是时候履行当日一诺。 所以臣玉前来小院时,重行也不与他兜圈子拖延,把话说得直截了当。 “这里先谢过臣玉先生,辞官书我已上表,只是平儿那边请先生多容我些时间。” 重行说得客气,臣玉听罢笑笑,“陛下并非苛刻之人,这次也是遣我来看望殿下,得知殿下安好便心满意足,其余的事情也不用着急。” 重行含笑回道,“多谢父亲体谅,臣玉先生辛苦路。” 接着寒暄几句,臣玉告辞离开,他这次来瀚海住在莫氏宅中。 重行已经知道,站在莫家背后的是元氏,可正如凤凰王庭中一样,兄弟阋墙后各另一半,说是分庭抗礼,亲近王庭明面还是压过一头。 可凤凰王庭亦属于神域,身在神域就要守神域的法令。 王君再独断也不会明面上抗衡,至少不能落人口实,引得论沸反盈天,那便站在所有神族对面,更甚一步就是被各神族联合讨伐诛灭的场面。 于是这次魔军叛党的侵袭,也顺利成章作为绝佳的理由。 方画自然不会放过,为防细作侵入的神官搜查令下,莫家在瀚海的情形瞬间翻覆。 单凭前往瀚海路上遇到的小少爷莫星,那样横行霸道的样子,重行就能猜到里头不干净。 果然罪证很快就呈上了公廨的书案,其中甚至还牵扯上一些魔界,重行自然是顺水推舟。 可惜其中牵涉仅至于行商,关于凤凰王庭没有牵扯,九翼的王宫处理得很干净。 但拿到整个莫家也足够顺延而上。 瀚崖和崇翀的前朝旧部慢慢开始抬起头了。 这也是第一次,重行见识到神官身份下的力量,握在手里的感觉奇妙,没有实体却如此真实。 一时之间,重行想着之后要把它放下,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来。 答应的事已经不可更改。 手中拿到批复文书,重行脱下神官服制,正打算去寻平儿,却在他的私宅看见扶余,然后就是那张熟悉而阴翳的脸。 他亲自来了。 来这俭朴至简陋的小院。 曾经放逐扶安至此,因为仅仅三次子对父的违逆,便可以数年不管不顾,现在为了这个多方衡量下至关重要的筹码,也肯纡尊降贵不辞辛劳前来。 一瞬震惊后,重行明晰了其中微妙,心中不满愤恨后,余下竟觉得好笑。 她已经记起来过往,回溯当初种种,他是她自己不惜一切求来的。 原来她千辛万苦,求来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重行思及此处,忍不住生出逃离的庆幸,说不清悔还是不悔。 阿财那句不会后悔,原来是这样难得。 好在重行还能维持体面,纵使心中波折万千,也可以稳稳在那里立住。 两人站在门两端,沉默地互相对望。 或许是念及重行的身份,扶烬望了她一会儿,率先打破沉默。 “殿下,好久不见。”声音很淡,几乎没有起伏,像一滴墨落入水里散开。 他仍旧端着架子。 重行微微一笑,有礼回敬一句,“别来无恙,大人。” 如今又是暮春里,风吹在身上暖暖,重行换回裙装又仔细修饰容貌,求得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 衣袂轻摆,风姿万千,足以动人。 这时候,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扶安听见声音出来。 “阿娘!”他有些惊喜,向重行走了一步,却停下来,父亲的眼神迅速扫了过来。 扶安立时明白,他们要他做出抉择。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别 虽然父亲刚刚已经说过利弊,并且给出了优厚的条件,但扶安还是忍不住看向重行。 记忆里母亲就是这样。 父亲后院的女人有多,幼年时的他望着那些女人,像花朵像蝴蝶,但给他温暖和安全的人只有母亲。 扶安还是偏向她。 站在门前沉默良久,扶安轻声说道,“外面天冷,阿娘先进来吧。” 重行些许欣慰,扶安对她而言至少是值得的。 屋子里很小,一桌一案一床。 扶安独身一人,活得很简单。 床就在窗户旁边,上面有小几,还有半温的茶水。 重行坐在窗边,看见一柄长刀随意靠在窗边,刀柄连刀鞘,上面雕刻凶兽九凤。 鞘上有铁链,柄上一目镶嵌赤色鲛珠,刀隐在鞘中不能得见锋芒,寒意却从刀鞘中渗出来,一看便知经过万千屠戮的浸淫。 一柄喋血宝刀。 重行认出来,这是扶烬的刀无欢,握着它也是握着半个扶氏。 还真舍得血本,重行心下一沉。 扶烬是让扶安掂量,是要触手可得的半个扶氏,还是要赌那还未尘埃落定的王权之争。 重行立时便知道,论实权实利根本争不过扶烬,她自己手中没有什么比得上,只能另辟蹊径赌一赌。 “所以阿娘是来劝我选外祖父吗?” 这时候重行听到扶问。 很平静,很直白。 重行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茶盏,然后抬起眼,望着他轻声道:“阿娘这次来是与平儿道别。 不日我将离开瀚海,上师之职也已经辞去,至于选与不选,皆在于你。” 扶安一时怔住了,想起来刚刚父亲所言,明白过来有得选的是他,但母亲从来就没得选。 重行见他不说话了,不多做停留,随即告辞离开。 她看见扶安眼中的波动,知道他犹豫,可心中想到他左右为难焦灼,再不忍多看。 重行不是无心之人。 想起年少时种种,扶安再次抽身出来,终究心绪难平,起身追出去,要送重行回去。 若是初来瀚海,重行一定肯,那时候她想和平儿多在一处,多有些时间好好看看他。 但现在不行。 重行停下来,没有明确拒绝,只是说,“家中有你外租那边的客人,你过去后面或许会不方便,在家好好休息。” 扶安默默点头听话。 这样不藏着掖着,也是重行思量好的。 扶安做出决定前,一点一滴,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直至一切尘埃落定。 这样行事的方式,正是她在欢欲阁学会的,那时候和阿白一起,两人都算前朝“余孽”,处境艰难至极。 他们必须做有用之人,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以至于后来已经成习惯。 一路回到小院,阿财见重行神色戚戚,知道这一趟结果并不好,但这件事他们既要做,不成也要理清原委,于是开口询问,“主人可是遇到阻碍?” 重行叹息一声,只道,“命中自找的劫难。” 阿财立刻明白,对于扶烬他也什么办法,只能低低叹息一声,“扶氏大人真是耳聪目明,做事干练如斯。” “先清理行装,这两日搬去莫家,动身的日子不变。”重行已经平静如常,出乎意料的情况常有,等到那日结果便有了分晓。 即将离开这里,重行突然有些不舍,回望这段神官履职的经历,算来也已经两年。 行装要收拾得并不多,回到元烨身边自然不缺,一时清闲下来,重行忍不住最后再看看这座边域小城。 这次无事一身轻走在街道上,重行才发觉瀚海如此有趣。 新鲜的叶子糕,原来吃得匆匆,只觉得饱腹无味,现在细细品味,才觉出其中带有一丝凉意的微甜。 人坐在那里,重行突然又想起酒酿甜汤,一时馋虫难以压制,使了阿财立刻去买。 百无聊赖等待时,重行听到卖叶子糕的母女在说话,此时就留心听起来。 “阿娘,怎么好久不见折清伯伯,昨天小木还跟我说,等他下次来的时候,要把上次学过的拳打给他看。” 小孩子无意天真的一句,却勾起重行曾经记忆,恍然才想起,这里已经是城东了。 折清最后那样难堪,重行才发现,除了刑院之外,自己其实对他在瀚海平素的样子所知不多。 那时候她一心想要扳下他。 做叶子糕的母亲想了想开始说话。 重行放下叶子糕,微微转过身,看着这对母女静静听。 “折清伯伯不来了,他去别的地方了。” “为什么?可是我很喜欢他,小木也很喜欢他,前段时间是他保护我们,小木还说他们家看医吃药,寻常有事找折清伯伯都会帮,折清伯伯是好人。” 这时候那位母亲皱着眉,神色复杂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折清伯伯犯了错。” 但重行看的出来,她们不想也不情愿相信,折清是有罪之人。 然后小姑娘突然没由来地哭起来,说了很多折清曾经替他们做的事,曾经方画所说还有案卷所写,一一在重行眼中浮现。 瀚海居民的态度,使得那些话得到实证。 可是那些证据同样不可辩驳。 “我背后是神都的深渊。” 那句话盘桓在重行脑中,回过头往前望去,那边是拂袖香的方向。 终于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往阿财那里走去。 重行细细想来这一路,辞官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还有那封由瀚崖城送来的批复,掌管瀚崖州刑院的士师已经不是朱月,听闻前不久她也辞官回乡。 启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临行前夜,茗菀带着佳玉前来告别,白弦带着斗篷和他们一起,他因助力守城得到长渊的赦免。 重行如她所诺,没有食言。 他们一家要去长山,重行看到远处还有一个人等着他们,嘴角轻轻上扬。 阿白没有敷衍。 重行送走茗菀,等至夜深才回屋中,心中已经不怎么抱有期望。 扶安没有来。 相比之下,扶烬的条件确实诱人。 臣玉没有说什么,趋利避害他在人间见了太多。 第二日重行即将上马车时,有人叫住了她,回头一看是方画。 方画送了陶棋返回瀚海,今日代刑院同僚来送送她,现在已经称呼重行为“殿下”。 重行走后,方画接替她,与赤羽一族继续来往。 抚浊代理上师监管,不出所料,这一次他没有来送别。 一切仍仅仅有条。 重行突然觉得畅快,坐上马车正要出发,一道声音拦下他们。 “请等一等。” 臣玉一怔,掀开车窗看了一眼,随即脸上浮现笑容,然后他对重行说,“殿下,请下车看一看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联合?背叛? 重行不明了,决定起身下车看看。 仅仅是这一瞬,她看见臣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眼中多了一抹思量。 因为知道他是父亲身边的人,重行察觉后便默默留心,毕竟回去之后是和神官朝廷完全不一样情况。 甫一站定,重行就看见,那个身影越来越快,最后竟向她奔来。 当他真真切切站在面前前时,重行心中庆幸大过震惊。 扶安已经是荆羽山中寻常的衣服,看起来好像山中修炼的少年,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袱,没有那柄价值连城的宝刀。 重行知道她这一招险棋走对了。 “我已经向长渊帝君辞官。”扶安跑过来,第一句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今日赶来向阿娘送行,待手中事情交接完,我即刻就去寻阿娘,阿娘一定等我。” 说完将小包袱递给重行,里面是他亲自准备的吃食。 阿财只是微微含笑,望着眼前母子情深的画面,并不觉得十分意外。扶氏的后院里,他虽然被封在刀中,但一切都看得见。 倒是方画有些意外,只是仍十分体面,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他也是暗枭,心里也明白,细细探查下去,哪里都有数不尽的故事,也难怪近两年凤凰王都的动静这样大。 两方总会有兵戎相见的时候,不过目前来看,双方的力量怕是要重新掂量掂量。 不远处胡氏药材铺,安静的后院里二层小楼,窗台打开一角,抚浊站在窗边,回头看向擦拭宝刀的扶烬,等着家主的意思。 无欢已经回到主人手里。 扶烬没有说话,沉静的面容看不出情绪,倒是旁边捧着剑鞘的扶余,虽然神情仍十分体面,但不满已经从语气和言辞里露出来。 “冉公主殿下还真是有手段,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能耐。” 抚浊听出里头有别的意思,却想起来一个有关龙族王庭的秘闻,可他看家主神色如常,也暂时按下不提,只是说起来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家主可是已经做出选择?” 这也关系到他们在凤凰王都的部署。 扶烬握紧无欢的剑柄,终究是没有拔出,最后轻轻送了手。 就他现在所知,两方一旦开战,胜负之间是五五的把握。 放开长刀无欢,扶烬抬起头,声音很低也很轻,“我们且再等等看,阿浊继续做暗部的事情,一应所需要说与扶余,他会料理好。至于平儿,任由他去,也算是一条退路。” 等到马车启程之后,扶烬也起身。 他不喜欢瀚海的天气,扶安心意已决,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时小院外一队边域神军巡视而过,金甲长刀,光耀日光。 扶烬无意中瞥见,却停了下来,望着他们走过。 眼中似是感慨,又好似眷恋,最后却只是归于平静。 他独自走在前面,扶余跟在他身后,再没有回头。 抚浊最后只听到一句命令,“叫胡家再好好教一教自己的儿子。” 这命令初听觉得奇怪,但看到那头还目送离开的小公子,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一位,抚浊这才骤然发现,或许有些事不是看见的那样浅。 重行捧着食盒,看向窗外,心中暖暖之余,也轻松很多。 对于父亲,她已经可以有所交代。 微微伸手指出去,空气已经湿润许多,风也逐渐温和。 这是往崇翀的路。 但她和阿财都清清楚楚知晓,他们要去的是人间沧山。 瀚海也有路可以前往人间。 重行有些疑惑,没有直白询问臣玉,担心是元烨有其他意思,斟酌考虑之后,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崇翀的夏日也是极好,只是过往来瀚海形色匆匆,不能细细观赏。” 臣玉原在看书,这时候抬起头,发现已经离开瀚崖,应和两句之后,说起此行的安排。 “冉殿下可以看看这一路风景,我们要经过九翼去荆羽,最后从荆羽进魔界,最后再由魔界辗转去人间。” 重行低声应了一句,心中却疑窦难消,经过瀚海与叛党联军的交战,心中自然对魔界没什么好感。 她轻轻望了阿财一眼,只是阿财也不十分明晰,主仆二人只能暂且等待。 重行本想着路途漫漫,中间会暂时停留歇息,或许可以找到机会转圜,可是一日他们就到了魔界,速度之快远超她意料之外。 一进魔界,天骤然暗下来。 他们走了重行曾经走过的路。 这里是邺城。 去人间公干时,重行来过一次,可这次再经由荆羽进入魔界,这里已经天翻地覆。 坐在马车中,重行看见处处有守军,全然戒备森严,更令她惊讶的是,他们的马车跟着一队守军护卫。 这是一队重甲兵。 臣玉依然气定神闲,对外面的甲兵丝毫不惊讶。 重行心里终究难安,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眼睛却透过镂花雕刻的车窗,打量着正走在外面的兵士。 同样是玄色铠甲,相比无执佣兵团却完全不一样。 他们手中握有长戈,玄甲之上装饰为嘲风,龙族后裔的标志。 重行想到一个人,但一瞬间又觉得自己荒谬。 龙族王君的养子,可是统管整个神域的帝君,不久前才派遣神军击退前来侵袭边域的魔界叛党。 她看向阿财,只见他此时也微微蹙眉,全然顾不上维持稳如泰山的体面。 眼神相对的时刻,主仆两人知道,彼此默契地想到一处,但他们两个都不敢相信。 很快马车停在一座恢弘大门前,周围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 来飞异进来回禀了臣玉几句,然后将臣玉请了下去,大门里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 他对臣玉十分有礼。 阿财也不认识,重行坐在车中,顺着臣玉小指暗绿的玉环看,那位将军腰间挂了一枚要牌,赤金的牌面上刻着应龙凌空的图案。 应龙凌空,重行当然认得,自崇翀得识,便记在心里,再也没有忘过。 一瞬间重行百感交集,想起那日瀚海和他分开的样子,顿时如芒在背。 纵使她已经知道,离开瀚海,神官是神官,王庭是王庭。 既要做凤凰一族的公主,放在前面的就是父亲大业的利益,可是重行做不到与曾经的敌人相谋。 表象的体面她不想再顾及了。 臣玉同来飞异上来,车门刚一合上,重行几乎是质问道:“难道父亲现在是和魔军共谋,以求夺回王庭的王位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入局之人 臣玉似乎想到重行会这样问,马车再次飞驰起来时,将实情和盘托出, “殿下已经看出来,我也不必要隐瞒,这是一场共谋也是一场交易,陛下和应龙魔君共图的大业。 我知道殿下曾在瀚海迎战,为收得瀚海城的安宁呕心沥血许久,想来对这次魔军叛党联军后续也十分清楚。 这场大战尾声,他们被神军反攻后,很快就放弃抵抗,匆忙撤回魔界,气势全失十分狼狈。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魔界大乱。” 重行算得上聪明人,自然知道她现在目之所及,便是魔界大乱的原因。 真要如此追因溯源下来,他们这些边域神官还要谢谢遥徽,若不是因为要对面迎敌,叛军怕是还要在神域纠缠许久,多次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 轻飘飘四个字,重行却只能如此说,局势远比她所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马车继续飞奔在驰道上,穿过密林和城镇后,路边的守军越来越多,甲胄越来越精良,兵士的种类也越来越齐全。 重行看出来便问道,“现在又是去哪里?” 臣玉颔首答道,“魔君王宫。” “王宫?”重行不明了,现在去找遥徽做什么。 臣玉轻轻抬起窗帘一角,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形,边用很轻的声说,“陛下在那里等你。” 重行顿时怔住。 她没想过父亲会亲自前来。 “陛下很看重殿下。” 臣玉补上最后一句,便不再说话,留重行心绪翻涌,独自消受这从天而降的偏爱。 马车直直驰入王宫,最后在一处山水中的宫殿停下,环境清幽,雅致别趣。 元烨站在宫殿门前,来姝垂首默立其后。 重行从车上下来,只看见父亲欣喜地迎上来。 他右半边脸仍覆着精巧的面具,今日没有如人间时那般,将长发紧紧束起,而是用过玉簪半绾着,绛紫的长袍上绣了象征王族的羽嘉。 “冉冉,一路辛苦了。” 下马车时重行打了个寒颤,才惊觉魔界竟好似冬日一样,元烨低声问候过,便拿了玄色大氅过来, “魔域与神域不同,近来气候也反复无常,冉冉当心身子。” 父亲如此亲厚,重行望着他,眼眶有些发酸,紧绷的身子渐渐松下来,披着大氅手是温暖的,心中有靠便会安定。 这样安全的感觉,重行很久没有过了。 阿财镇静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打量这宫殿的制式。 这是新筑的王宫,一切对他而言陌生却熟悉,让他想起千年之前,那时候他野心勃勃,他的主人也是。 阿财身边是来飞异,那个擅射的少年人,元烨背过身后,他轻轻唤了一声“姐姐”,前面的来姝轻轻回首,回望了一眼就转回头去。 阿财看见长姐对幼弟的慈爱,也看见长姐对幼弟要守规矩的警告,然后身边的少年立刻老实下来,心中暗暗发笑。 这座宫殿很大,宫中还有小山池塘,再穿过几座精巧的小门,又是一座别院。 那里处于深深宫苑内,中间有一棵梨树,满树雪白的花儿静静绽放,旁边是三层小楼,朱色的围栏也小巧可爱,别有一番婉约的风味,与整座压抑王宫格格不入,更像是神域九翼的建筑。 这里就是重行在此暂居的住所。 元烨没有再进一步,叫侍女和阿财进入布置。 这座小院叫玉雨,整个王宫是唯一与神域类似,元烨特意选的,担心重行离开神域会不习惯。 这也是遥徽特别用心修建,一应所用都是极好。 元烨想竭尽所能给她最好,又不敢像对念念那样,对她太过亲近,怕重行不喜欢结果适得其反,所以事关重行的一切,他都很小心。 重行进屋中看了一圈,然后便出来回到梨花树下. 侍女已经把小几搬出来,上面摆好点心茶水。 重行捻起来一块,小小软软的白团子,里头包着甜茉莉,轻轻咬了一口,唇齿之间馥郁芬芳,心里不禁惊讶又疑惑。 她在龙族别宫时,知道遥徽并不喜欢甜腻的东西,面前的父亲也浅浅尝过一口,便不再动。 思索着,一阵脚步声传来,重行抬起头,是王宫的主人来了,他站在门前。 许久没有见面,他的面容沧桑许多,但眼中迸射出别样的光彩,那神采奕奕的样子,重行第一次见到。 她从他脸上看到威严、傲气,还有野心。 曾经在龙族王宫的他,孤寂而落寞,但没有怨恨。 梨花纷纷落落,其中一朵正好落在她耳边,遥徽看着她,突然想起一件忘却多年的往事,心中生出一种柔软的眷恋。 那是在千年之前,神域和人间共存的时候,曾经也有一个女子,安静站在梨花下,等他回家。 这记忆太遥远,遥远到他已经记不清她的名字,而她的样子也已经模糊,脸上蒙着一层氤氲的雾,只有鬓间一朵小小的梨花十分鲜活,一如眼前却物是人非。 “殿下?” 长望站在他身边,小声唤了他一句,很快把遥徽从沉思中拉回来。 他走到元烨身边坐下,对重行的问候,有礼而疏离。 完完全全守着规矩。 老友相见,寒暄起来,接着说起正事,重行身份已然不同,他们并没有避讳。 一切在不动声色中恢复如常。 可阿财全部看在眼里。 他是曾经陪着遥徽一路走到高处,又一夜跌至谷底的人。 一个眼神,一次失态,阿财都太熟悉。 这一次阿财也看得明明白白,自然还有他背后的长望。 长望垂着眼,并没有说话,心中却已经对重行留了心,容貌相似还是其次,只是许多凑巧加在一处,不得不让人多心。 重行浑然不觉,心思全部都他们的谈话上,关于魔界的局势。 魔界如今有三种势力,散落四处。地域上同神域和人间一样,共分为九州。 遥徽居于邺州和灵州,与神域中的九翼和荆羽相接,元烨为他提供资货。 重行估量,这会是元烨日后争位的助力之一。 而另外两方,一个是久居魔界的炎氏,常年盘桓乌州、玄州与濯州不出。 另一个则是这次集结叛党,联军叛党的首领叫摩罗,占据桑州与卢州,正将瀚崖州包围。 三者中间则是楼州和郁州,算是缓冲地带。 这一次遥徽领兵,将卢州占了其中之三,所以摩罗不得不匆匆回防,只是收复失地的成果甚微。 遥徽的长戈依然锋利,且锐不可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值得不值得? 不久宫中侍女前来禀报,接风洗尘的宴席已经准备好,众人起身准备换衣服入席。 此时终于得了空,阿财轻轻走到长望身边寒暄起来,“你还是和一千多年前一样,什么也都没变,看到你在这里,我差点以为自己变年轻了。” 长望淡淡一笑,完全是千百年前无趣的样子,应了一句只是说,“你也和千年前一样,看来如今的这位主人,也十分厉害。” 然后两人告辞离开。 长望走远,阿财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余光落下来,看见重行正捡起一朵落花。 长裙以碎星做珠饰,以鸑鷟川霞光为底,流光溢彩夺人眼目,这已是臣玉所奉上最素净的一件,妆容亦精心相合。 重行可以感觉到,即使遥徽目光也曾在身上流连,可是她已经疲惫至极,很快告辞离席。 一路端着礼数,回到玉雨小院时,重行才终于得以放松,本想就这样睡去,阿财驱散了跟随的侍女,奉了盏灯过来。 “主子暂且不要睡,今日有些事情,我觉得你还是留心为好。” 重行仰面躺在床榻上,无奈地重重叹息过后,即刻打起精神坐起身来,“是关于谁?” 阿财端过茶水,在她身边坐下,“遥徽身边的长望对主人的一举一动很留心,我想以后怕是会多一双眼睛看着你。虽然身处主人的位置,需要防备的眼睛不少,可算上瀚海那一次匆匆一见,你与长望只不是第二面。” 阿财说到这里适可而止,可言下之意很明确。 重行思及往事时,脸色微微一滞,可她记得很清楚,过往从未见过长望。 之前在欢欲阁时,她确实做过一些事,但那些是不可以公之于众,也绝对不会公之于众。 此时困意早已经消散,沉默片刻后重行低声道:“确实曾与龙族中人结怨,但我在神都亦与那人打过交道,他并没有借机挟私报复。” 阿财见她说得不甚明白,仔细回忆他在神都所见,想到了一个人,有能力指使长望,也与遥徽联系亲密,更对他们没什么敌意。 眼前浮现的一张脸,让阿财不禁一颤,几乎是难以置信,但也理解她为何不肯明说。 那个人阿财也清楚,知道他既然答应放过,就是真的放过,可是长望的话和态度,仍旧让他们迷惑。 “或许不是因为我。”重行想起一个曾听说过的传言,“没有写在史书上的事情太多了,只是印记被人全部抹去。我想他活了这样千年之久,应该不止有一个若若。” 而那时候阿财正在他身边。 那个传闻是阿白告诉她的,那时候他们为求一把名剑,一起谋划闯入龙族在一片妄海的禁地。 阿财望着她,眼中确是疑惑。 重行不敢置信,打量他的样子不像有假,又补上一句,“是在那个人神共存的时代。” 这一句话像钥匙,可是回忆里氤氲白雾,只有一个婉约的身影,他明白他的记忆被抹去过,是遥徽的哥哥昭徽。 “我想我知道了。”阿财已经明白,为何长望会如此小心,虽然不记得那女子的样子,但也能仔细向重行解释明白。 他不记得,想来遥徽也不会记得,包括那时在他身边跟随的人,昭徽做事向来得很干净也很决绝。 忘记后便不会被提起,不再提起也就没有伤怀,但总要有人记得,以免重蹈覆辙,所以长望就是被挑选留下,足够可靠的人。 “关于那个人,后来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也不知道她的结局,想来也没有人在意,就这样被抹去了。” 重行听完,不知如何评说,只好说一句,“她可怜了,什么也没有甚至不及若若,连他的怀念都没有。” 出乎她意料,阿财没有附和,也没有悲悯的可惜,重行甚至看出一种罪有应得的痛快,然后听得阿财说了一句。 “遥徽殿下有因为她,一夜之间白了发。” 长夜寂静,这几个字落进耳朵,重行实在不能和今日那张冷峭的脸联系起来,也无法相信属于神域里传说无数的那个名字。 重行曾在心里为他镀上的光辉,这一刻瞬间黯淡下来。 若是饮下阿白那杯酒以前,重行一定会为他的经历惋惜,也会为他的用情至深感动。 可那是扶烬希望她的样子,也是对她施下此术时将她塑造的样子。 如今重行听来,只觉得他太困于情感,自己将自己困于深潭。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感情的终与始又不得你我,但在情爱里,痴痴缠缠念念则牵绊太多。 “那真是可惜了。”重行已经睡意全无,今夜注定无眠,便换了衣裳,在镜子前上妆。 人前要有气度和体面,因为所有人都撑着气度和体面,她也不能例外。 手中的笔着了黛,细细在眉上描,重行对着镜子里的脸,心中却想起陷在扶氏的断霄剑。 在欢欲阁中什么都要学,因为她想找寻其他的出路,所以必须也为欢欲阁老板做事,多年苦练中最擅长最厉害的便是剑术。 遥徽是神域迄今为止,十六岁时剑术达到巅峰造极,一时在人间和神域独绝,后来者再难突破他的境界桎梏。 时至今日,神域的御剑者们,仍以他为前路高峰。 “有如此天赋,又居如此高位,最后却耽溺情爱,毁于一旦。”重行指间沾了樱桃色,抹在唇间艳光夺目,与清丽婉约相去甚远,为避忌旧事中的人,也相合她的心意。 大赤大紫,睥睨天下,权势荣华,才是真正的重行所喜好。 她在欢欲阁太知道这些的好处了。 遥徽轻而易举都得到手里,重行甚至有些嫉妒,不禁望着镜子里说,“为情爱付出如此代价,是不是太不值得了?” 阿财看向镜子里,没有直接回答,竟难得维护了一句,声音很小很克制, “遥徽殿下其实过得很不容易,更何况值不值又该怎么算呢?若有人问起主人荆羽的那段日子,想来也不是一句值得不值得,就能盖棺定论。” 重行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说,“是我失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九翼王庭 两人本来是商议事情,没成想竟然因此分歧,可他们是坚不可摧的盟友,性命有关的联合最为可靠。 为缓和气氛,重行另起一件事说起,“父亲和他的交易,未必会让我插手,魔界也不会久居。 倒是念念实在不喜欢我,这回不能像上次一养,还有神官的身份可以暂时避开,如今是要常常相见了。” 阿财也不想与主人不快,也顺势放下刚刚的事,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她倒是个麻烦,不过既然回去,主人就不得不争。 维持表面平和倒是其次,反正各世家大族的兄弟之间也没多少和睦,主人更应把重心放在其他,钱、权、人总该要拿一样。” 这些归根究底,其实无外乎为一个字,势。 处于顺势则人心归附,处于逆势则失道寡助。 至于如何得势就是各凭本事了。 重行的身份是元烨给的,这也是她现下所拥有的根基,也是她目前所有的倚仗。 上一次去沧州,阴差阳错,臣玉对他们印象还算不错,而且行商之人于有些事上并不太过看重。 再者他们并不熟悉沧州王庭的格局。 思量再三,重行做出了选择。 他们在魔宫停留了五日,然后就启程前往沧州。 遥徽收到来自哥哥的传信,神域出现了一个流言,源于一场魔军和叛党对于神官的刺杀。 那场大战,重行也参与过。 神域守军分成多股,扶安守卫的是瀚海城,而另一位守军云骁,则是驰援云沙。 那场刺杀很血腥,仿佛是有所针对,参与过守城的将军们,被一一杀害,最后只下一个活口云骁。 他也中了他们埋伏,可只是晕了过去,刺客仿佛时有意留下。 可这不仅是对神官朝廷的挑衅,也让惶恐不安的疑云悬在瀚崖州所有人的头上。 瀚崖的百姓要一个说法,神都的沧浪宫也要一个说法。 瀚崖刑院总司下令严查,很快就抓到了刺客。 他们不是一个人,起初每个人嘴都很严,动了一遭大刑后,终于打开了其中一个的口子,然后得到了一一招认,除了刺杀云骁的刺客硬挺了过去,然后趁神官们不备自裁了。 很意外,也很可疑。 于是不仅瀚海刑院总司的神官,还有瀚崖下各个城镇的刑院神官,都尽全力在辖区内搜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后他们查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真相,云骁是和叛党联军战前便私下勾结,云沙被围与他有关,守城的将官被杀也是他做的局,还有那个自裁的刺客。 铁证如山,一桩桩一件件,根本无从辩驳。 过了还不到两日,瀚海刑院总司的神官,抓到了一个雨目,这个雨目的证词将这件事完全坐实。 本来功成名就护卫边域的将军,此时彻底成为人人唾骂的内奸。 可这件事并没有就此而止。 云骁被定罪之后,神都中有高级神官与叛党勾结的流言就传了出来,又因为他出身的缘故,流言直指沧浪宫。 但说是沧浪宫,其实就是直指帝君长渊,于是龙族王庭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遥徽收到昭徽的消息时,元烨也得到了方画来自瀚海的消息。 重行知道后,却难以置信。 那时她还在王都,龙族王庭的别宫里,重行站在屏风之后,听过云骁与遥徽的对话。 印象里云骁是一个很公正的人,不常与同僚来往过密,平儿私下也说他很守规则。可惜能为他做证明的副将和下属,已经尽数被杀。 重行只是心存疑虑,很快就作罢,她担心仍在神域的平儿。 得罪了扶烬,又是边域神军的一员,还曾经击退魔军,守住瀚海城多日,她实在担心扶安,迫不及待问元烨他的情况。 所幸方画记得心里,不曾将扶安漏掉。 扶安在云骁出事之前,已经收到批复,只是他要同扶烬回一趟荆羽,所以要在神域迁延一些日子。 不过扶安请重行放心,人间惊蛰之前一定会来。 至此,重行才完全放心,看父亲神色只是平静,到没有见自己时的欣喜,难免心中思量再三,只觉父亲心意深沉不可随意揣测。 人间和神域一样,四季轮转更迭,他们回到沧州时,又已经是佳木繁荫的夏日。 可惜东风压倒西风时,西风便不得欢喜。 九翼的凤凰王都里,正陷入一片令人惊惧的死寂,宫人世家在凤凰王宫里跪了一地。 元煜发了大脾气,地上的臣子们瑟缩着不敢说话,光延垂首跪在最前面。 云骁的事情震动整个神域,凤凰王宫中的人自然也知晓。 元煜看得见云骁,自然也可以看见重行,看见她辞去官职离开神域,有助力也好,自身能力也罢,都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实力。 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恐惧,元煜透过重行好像看到了长兄。 他不满父亲的眼里只看重哥哥,更妒忌他那兄长的能力和声望,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仿佛都赶不上兄长的步子。 隐忍多年,韬光养晦,终于才得了那个机会,终于他把属于哥哥的位置抢到手里。 可就像身怀玉璧身过闹事的小儿,元煜手中握住王权,却总是难以安稳。 夜夜独宿王宫梦醒时分,他都担心哥哥那没有看到尸首的孩子,把王位重新从他手里夺走,自己被剜去灵骨,又失去眼珠,极其不堪。 白日坐在王庭的高堂上,他看着底下神色顺服的四大家族重臣,心中都疑虑他们将自己和哥哥比较,暗地嘲讽他德不配位,秘密谋划将他推翻。 于是他越来越多疑,也越来越暴戾,用枭眼监视朝臣一举一动,用重刑让他们噤若寒蝉,在知晓重行活着后更是变本加厉。 自千年前就追随凤凰王族的四个世家,也在元煜登基之后渐渐远离了凤凰王庭。 朝臣们都明哲保身,可是光延不忍看元煜如此。 等元煜放朝臣们离开后,光延长跪求见,请求他的王先安定宇朝内,寻求四大家族的支持,扶植世家中忠于王庭者成为家主。 稳固自身根基后,再着手料理元烨太子留下的公主,可以先善待博得仁善之名,再徐徐图之斩草除根。 可是元煜已经听不进去,自上次光延说过要溯本清源后,就开始大肆屠杀朝臣,已经不是光延所想。 这一次,元煜要重行死。 “叛军不是很会用刺客吗?那就要他们去,能刺杀神官,就一定能杀了一个女人。” 光延没来得及出手劝阻,人已经到了九翼的王宫。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寡则不均 光延看着那个男人进来,纤瘦修长的身材,白如死灰的肌肤,长至腰身黑发下,还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目光轻而易举就可以摄住人。 鬼剑流觞,长居于魔界,被神域通缉,鲜少败绩,一剑千金。 光延知道他是因为指挥枭眼,他是谋士亦是同仇敌忾的战友,顾虑多面,也要护卫元煜的安全。 可是他腰间蛊雕兽首,足以暗示他与叛党联军关系非凡。 光延不想王庭与他们有牵扯,可是元煜近乎疯狂。 尽力缓和斡旋后,光延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冉公主固然要尽早除之,可是她能在瀚海安然无恙,一定还有同党,不如流觞去人间细细查探,一网打尽得到的更令人安心。” 流觞翘腿斜倚在桌边,指尖锐利的金色爪甲有意无意点着桌面,丝毫不在意他们的谈话,只在乎元煜的出价。 凤凰王庭战力最强者,除了传说一支隐匿于王庭的军队,便是王君身边的亲卫和王庭主战的扶氏之军队。 流觞更像要扶氏,因为现在的神域中,他们是所剩无几,参与过八百年前万象革新的军队。 这是元煜提出,最诱人也最让人不可拒绝条件,也是让流觞冒险进入神域的理由,凤凰王庭强盛的王牌之一。 但这是光延最不想,也最担心的事情。 所幸运元煜这时候冷静下来,虽然仍要流觞刺杀重行,但也应允了光延的提议,要流觞探查之后,待他们谋而后动。 条件也从整个扶氏之军,削减为三中之二,也比流觞原本预料所求多得多。 交易妥当,流觞离开。 九翼王宫在高山之巅,天上这时候竟飘下点点白雪,光延伸手接住,细小的冰晶落在掌心就化了。 今年的雪落得比往年都要早许多。 望着偌大的王宫,光延回头仿佛定住,宫外等他的小僮阿宁喊了好几声,他才回应然后沉默着,一步一步离开。 这座王宫始终是一个很冷的地方。 山顶的雪很大,到晚上时已是漫天纷飞,可是山脚下的王都边城,仍是一片繁荫。 人间虽已入秋,但秋风还未卷走绿叶,反而是一年最好光景。 重行已完全适应人间的生活,谨言慎行之外,日夜修习不倦,人间之事已经十分熟悉。 一日元烨听臣玉回禀,没有叫重行回避,她就站在一边听。 其实自回人间的路上,许多事情元烨都把她带在身边,朝臣们观望一段时间已经明白其中深意。 “人间的朝廷面对四处的起义,已经应对不暇,皇帝人还在桦州,但是已经有皇商不应诏了,沧州距离皇都路远,中间更是有几处各个势力纠缠不清。” 近日他们也收到了来自皇庭的诏书,如何抉择臣玉心中有打算,只是还需请教元烨示下。 元烨听完,看了眼重行,她正微微垂首,安静站在一边,便低声唤她,“冉冉觉得该如何?” 重行浅浅行过礼,然后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回答起元烨的问题,“桦州在中,沧州与皇都还隔了一个郁州,那里正值战乱,势力之争暂时波及不到这里,自然也波及不到北方的墨州。 朝氏皇帝横征暴敛,失去人心不会长久,令氏敛兵柳州观望,应氏左右逢源。 环州炎氏和灿州吴氏听从诏令,朝氏王军他们会合后,一起重兵围攻中陈兵郁州的刘氏,如今胜负未分。 我们意图神域大业,人间王权更迭不必过多理会,在墨州另设一处,观望北方的情形,韬光养晦静待鹿死谁手。” 人间的情形,重行了解的很细,也是让元烨看见她的能力,只是她难以脱开多年神官的习惯,对于人间仍十分排斥,更倾向于把精力放到神域。 可是元烨却做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决定。 他吩咐臣玉,他们仍然会应诏前往,如期上贡珍品,但他们不走陆路,而是从海上绕行灿州,经东州前往桦州。 臣玉起先神色有些许不解,他的本意也是与重行类似,听见元烨提及拜访应氏,顿时眉目舒展,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他知道元烨已经打算从魔界进一步动作。 重行不明白,也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回忆有关东州的事,可惜那本遥徽赠与的小册子,对东州应着墨并不多。 元烨看出重行不解,遣散身边人后,起身走到重行身边,“冉冉所虑极是,但我们在人间还有别的盟友,关系到神域所以不能不顾及。 不过冉冉刻苦,的确花了不少功夫,自然会有奖励,至于其中原委,等我们回到九翼王宫时,冉冉就明白了。” 父亲不愿意明说,重行察言观色,明白适可而止。 不过元烨的确言出必行。 臣玉回来后,重行如愿以偿,神域、魔界还有人间的商号已经归她所有,自然臣玉会听她驱使。 谨言慎行,殚精竭虑,这些日子总算没有白费。 腕上套着凤穿莲花的金镯,重行觉得心里快慰,相比之下原来血红的玉龙镯已经逊色很多。 阿财看见之后,拎起来打量两眼,然后小心放下,道:“恭喜主子如愿了。” 重行坦然受下了,想起东州应氏,便开口问起来,“你曾经陪着遥徽在人间过,可曾有些了解。” “东州应氏?”阿财略略思索,立刻想起来,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意味深长地说, “他呀,主人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一个龙族王庭的秘闻,被人掳掠足以成为耻辱,更枉论其他,他们出情种或许也是因果。” 重行眼神一亮,已经猜到讳莫如深的缘由,只用会心一笑作为回应,心里却记下。 元烨在沧州后,时常关注着重行,越看越觉得她自己相似,越看也越心生欢喜。 来姝很少看见元烨这样放手,即使宠溺念念也会有度,于神域的事情上不会如此肆意,终于忍不住感慨,“陛下对冉公主很慷慨。” 对于她这样大胆的僭越,元烨只是笑笑,没有反驳即是应下了。 来姝看得出来,念念更不会无知无觉。 念念看着原来宠溺自己的父亲,现在对自己日渐疏远,而那个突如其来的姐姐却越来越讨父亲欢心。 元念想见父亲,可是父亲越来越忙,已经不常来看她了,即使去母亲那里,也总是见不到父亲,只有来姝会代父亲送东西来。 行宫里的人,个个都耳聪目明,君上看重的人,平日里他们也十分恭敬,对元念自然不似以往那样热切。 一次猗苍来看元念,元念叫小侍女前去拿荷花糕,催了半天都没有来,元念不满亲自去看,这才知道重行有神域的客人,他们为了冉殿下的事情,所以不得不耽搁了。 终于元念走出膳院,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中之水 猗苍蹲在那里,只是默默地陪她。 元念的这位长姐,手腕他近来也见识过,真是铁拳铁腕,丝毫没有心慈手软。 准备前往东州的贡品时,重行是第一次去绣庄,里头做绣活的师见她面生,看着又是年轻纤弱的样子,于是拿捏起来师父脾气来。 首席大师父摆起谱子来,下面的人也是有样学样。 重行第一次接手,只是一个小小绣庄,就碰了一鼻子灰。 臣玉和她同去,但没有出手,也是想看看,这位公主是不是仅仅纸上谈兵。 绣品要如期交出,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项名品珠缎,自然也是重行要接手。 面对轻慢重行也不愠怒,仍是和颜悦色,不多做停留就离开,很明显她准备不够,功夫是做在之外的。 臣玉没有见她向元烨诉苦,自然也没有寻求自己的帮助,只是呆在竹林小院里。 这一时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他也很好奇这位冉殿下会怎么做。 人间朝廷的进贡要遵守诏令上的时间。 二旬之后,重行要再去一次绣庄。 臣玉依旧同她一起,只是阿财手中拿了个匣子,身后还跟了三个年轻姑娘。 绣庄的大师傅仍是给了冷脸,呆在秀坊中不肯见重行。 这一次重行没有轻易作罢,叫所有人去了绣房掌事厅,并且下了严令, “一旦有谁不愿听从安排,立刻赶出去不必多留。” 其中有一个攀着大师傅的关系,平日里惫懒惯了,却也有十分天赋,这回也当是以前,躲在屋子里睡觉。 重行只给了一个眼色,阿财在桌上放下了匣子,立刻转身出去。 不过须臾,躲懒的那一个被他丢了出去,连同衣裳行囊。 阿财出手干脆利落,自然不会顾虑刺绣的手要精细,那人摔出去时折了手腕,绣房中的人回过神来,把他扶起时双手都软绵绵,低头似的垂着,废的彻彻底底。 杀了一只鸡,儆了一群猴。 很快掌事厅里人到的满满当当。 重行和颜悦色,先说起绣品的事情,而且挑了绣房的大师傅,指名指姓叫他回话。 因为这时候众人见她如此温和有礼,便以为她脸嫩只会拿下面的人做样子,实际还是不敢得罪绣房真正有经验的师父。 于是态度又轻慢起来,绣坊的大师傅吴易还为刚才的事气氛,现下更是把不满,直接教训人起来, “绣坊有绣坊的规矩,更何况绣品是看实力说话,姑娘一介女流,又是初来乍到的生人,对这里看来也不甚熟悉。 即使如此,要老夫我说,也不要在这里耍威风了,尽快这些交给懂行的人,乖乖回后院去伺候夫君,生几个孩子罢了。” 话说得实在难听。 虽然人间时常规训女子,要她们多在理家和女红上下功夫,可是一旦涉及进贡皇家的事,又极力推崇男子,这时便说女人无甚见识,不是担重任的料。 堂上多是男人,吴易说到多生孩子时,掌事厅中一片哄然大笑,有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打量起重行的细腰,低声议论起来。 “腰这么细,床上一定很软。” “玩起来是不错,估计生养怕是不好。” 言辞也跟着越来越不堪 声音很小,但重行他们不是凡人,全然听得清清楚楚。 臣玉见这情景,神情已经凝重起来,正欲起身帮她摆平,却看见重行气定神闲,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仿佛早已料到,而阿财带来的匣子已经在桌上去了锁。 这是还有后手,臣玉瞧见,又镇定下来,在一边静观其变。 重行含着笑意,一言不发,却冷眼瞧着他们。 等众人全部露出本样,把她完全看轻时,重行骤然将盒子掀开。 “哒”得一声,来得十分突兀。 整个低而嘈杂的人声中,足够夺人眼目,一时间厅中众人都望向这边,突然收了声。 这时候重行站起来,脸上仍带着笑意,声音不急不缓,可是其目光中加了一分不容质疑的威严。 阿财站在一边,右手握着刀,有一丝寒光露出,呼之欲出的利刃更添了一层威慑。 厅中众人望着上首纤瘦的女子,心中竟然生出寒意,竟然大家也都安顺下来。 “我本意是与大家和睦相处,心里身怀技艺的师傅们也十分敬重,可是尔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重行说了这一句,眼神就盯着吴易,很明显要拿他第一个开刀。 “吴易自诩资历深,绣工技艺极佳,众人捧着你多了,我看你是忘乎所以,现在更是昏了头,忘了谁才是这绣坊的东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匣子里拿出两方锦帕,一摸一样的锦缎,上面都绣有站上梅枝上的小雀。 粗略看是一摸一样,但细细看过便知,其中一个美则美矣,精致之余略显呆板,比不过另一个轻盈灵巧,精细之外更栩栩如生。 阿财拿着给堂上人一一示过,大家脸上渐渐浮现惊诧,纷纷往吴易那里瞧,而吴易脸上已经由之前的轻幔,转为完全的铁青。 大家这么多年看过来,自然能分辨这两个,哪一个出自他手。 “就拿绣艺来说,大家有眼睛,我想也足以看得清楚,都说吴大师傅一双巧手,几乎可令死物复生。可是如今一见,似乎名不副实呀。” 重行显然并不打算仅仅揶揄,真正的杀鸡儆猴要见血才有效,嘴上的功夫到底还是太轻,刚刚阿财料理闲人,不过是个开胃小菜。 那日离开,重行就下定决心,既然接了手,必须按她的规矩来。 重行身后站着三个姑娘,今日来时就带着,一直安静仿佛透明,这时候终于派上用场。 重行招了招手,叫来其中一个站在中间略高挑些的,笑着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如莲,也是秀出另一方帕子的人,果然沧州是人才众多,也足以证明新起之秀,后生可畏。 自然也说明一个道理,江中之水,后浪更盛前浪。吴易大师傅你说是不是?” 吴易能得人敬重,立身的根本就是绝佳的绣艺,也是他傲气的资本。 如今重行带来阿莲,就是要从根上动摇他。 不过远远不够,吴易留不得。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谋定而后动 绣坊的众人以吴易为首,许多事为他马首是瞻。 而绣坊于重行而言是第一站,必须走稳走好,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如莲只是第一步。 重行看着他们不知所措,心中大为快慰,面上仍是温和地微笑,然后从匣子里又拿出几张薄纸。 “既是凭本事说话,技不如人便该退位让贤,而且除了如莲之外,沧州还有许多绣娘,想来有些事情不会耽误。 不过我不是刻薄之人,吴易大师傅劳苦功高,既然年事已高,应该回家中好好将养才是。 原本我也准备好了银两,可吴易大师傅说绣坊有绣坊的规矩,我认为所言极是,尤其账目不可出错,于是稍稍留心些。” 重行说着扫了一眼,然后将那几张薄纸推到吴易面前,坐在吴易身边的账房先生立时汗如雨下。 一份是绣坊的账册,一份是那日线庄和养蚕户的账册,一份沧州花楼的籍契。 最后则是一份借据,借银钱的人是吴易的儿子吴缺,还了部分,欠缺一些。 巧合在于,绣坊采买的账目并不能对上,而挪用的日子正是吴缺还上部分的期限。 其中原委已经十分明了。 技不如人,人品有亏,年老力衰,自然是留不住了。 不仅是这里,经过今日一遭,整个沧州有名有姓的绣楼都不会留。 重行做的很彻底,不仅把欠条赎下来,给了吴易,就算作和绣房两清。 吴易怔怔站起来,拿住那欠条的手微微颤抖,无话可说,默默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队护卫,一个花楼妈妈,一个钱庄伙计。 都是阿财按重行吩咐,前一日说定,原以为这吴易骨投会更硬一些,如今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重行没有拦着,而是将手伸进匣子,接着眼睛落在了两个男人身上,是刚刚接过吴易的话,议论最难听也最大的那两个。 嘴巴不干不净也就罢了,对上不敬随意冒犯,重行定然不会手软。 果然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其中一个引诱良家又将其抛弃,另一个欺骗好友窃取家财。 重行寻来苦主仇人,当面对峙完全躲无可躲。 那两个人倒十分识趣,即刻跪下来求重行保他们一条命,说得极为诚恳信誓旦旦。 重行并不理会,直接赶了出去,果然两人立刻露出本性,说得简直不堪入耳。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果你们胆敢继续诋毁,那就只有官府一条路了。” 重行笑吟吟说完,从匣子里拿出半个金元宝,轻轻一扔,其中一个立时住嘴,另一个也面如白纸。 若说刚刚见她料理吴易,臣玉一时只是震惊,看到这元宝后,眼神中的了然和众人一致。 不过绣房中其他人,眼里更添一层恐惧。 绣房能上贡皇都,自然面上私下的收受不少。 扪心自问,谁没有一些阴私,而且新来的少东家着实厉害,谁也不想做下一个。 重行打量一圈,众人已经恭敬,慢慢将匣子合上,威已经施够,再多就过犹不及。 此时该立规矩了。 “过往种种我不想多管,办事就要新规矩。从今往后,手勤快些,嘴闭严实,有事上报,不可欺瞒。 大家有难处,能帮的事情,绣房不会推辞,若有人心怀不满,大可提出来,绣房也不会继续留用。” 然后重行提拔了几个人。 初次来时待她合乎于礼的少年,重行给了银两助他为母亲请医。 因战乱流离至此,精通术筹却不能应考的书生,重行收留了他,让他帮手绣房账册。 除此之外,重行在绣房安置好了寻来的那些绣娘,还在绣房中添了一队护卫,以外边战乱护卫安全的理由。 人员安置妥当后,重行将薪资添了一半。 恩威并施,酬劳足够,绣房中已经全然握在重行手中,而那些绣娘,也对重行十分感激,劲头全然用在尽心为她做事上,为皇都上贡的东西也井然有序。 一切顺利,他们没有多留,从沧州回竹林间的那座别宫。 臣玉这几日看下来,对重行刮目相看,很多事情已经不用他教。可是欣慰之外,再细细思量起来,臣玉又觉得,这不是仅仅阿财和他她两个人可以做到。 查那些东西,精力自不必说,花费也实在不菲,筹划安排或许可行,但往下做实在不易。 因为现下非同寻常,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 坐在马车上,臣玉看着重行道,“冉殿下应对得宜,臣玉敬佩,只是有些事情不甚明了,还请冉殿下赐教。” 重行莞尔一笑,微微垂首,低声有礼地回答,“臣玉先生谬赞了,不过是些笨拙小技,班门弄斧实在是见笑了。” 王庭中一些事情的应对,阿财和重行学了多日,已经烂熟于心。 臣玉既是跟随她的人,也是父亲的旧臣,重行没有隐瞒。 “确实一一去做不太容易,所幸阿财尽心尽力,平儿也予我些许助力,以至于结果还算如人意。” “原来是小公子”臣玉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表情,可是紧接着他继续问起来,“若寻不到更好的绣娘该如何?” “若寻不到,可寻名师培养,日后能用即可,总会有能力绝佳者替代。” “可人间皇帝的诏令怎么办?” “敬献珍宝给皇帝,单子呈给礼部后,此次我们要先送至东州,然后从东州走陆路至皇都,经礼部审查最后才是呈给皇帝。 这一路走过去,少也要八个月,三十个擅绣者,夙兴夜寐也足以在东州前完成。 若是凭如今的状况,启程前两日便能完成,吴赐已经绣完大半,虽然不及如莲精湛,应付人间皇帝足矣。 珠缎是臣玉先生所创,原本托生于神域的星锦和云缎,研习人间的技法所得。 就算珠缎后来被毁,或绣娘们难以完成,也并非无可转圜,我已经另备一份星锦云纱所作,紧要关头可以替代。 神族长生,技艺深研千年,平平无奇一件,已经远胜人间耗费精力所作万千。 略作修改之后,寻常手段看不出来自神域,我想人间已经留存不少神域之物。” 无论如何,她都有法子应对。 包括那队护卫的来历,重行也已经查过,他们是灿州七星镖局的人,江湖有名的侠义,因为朝廷要应对战乱,所以征用了镖局,无处可居只能往沧州逃来。 重行是救助也是施恩,她要人间时除元烨所给予之外,仍是有人可用。 猗苍了解完整件事,虽然觉得重行有些事上太过决绝,但心下也是佩服。 可看着眼前为父亲而伤心念念,猗苍顿时觉得,生在王族总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九章 熙熙攘攘为利往 重行握住绣坊之后,接着是镖局、药商、兵器,绿林从此与他们交好。 借着皇商上贡的机会,通过东州应氏拿到盐引,重行顺势由东州到墨州,然后在这里开了脂粉铺子,用珠宝和胭脂装饰了女子的模样,也躲在珠宝和脂粉下,把手伸进了墨州臣民的后院。 就这样在元烨的默许下,沧州王庭在人间、魔界、神域的势力,一一被她紧紧捏在手里,可细细算来才只是大半年的光景。 猗苍不知道她手里还有什么,但相比如今仍不熟读神域往史,甚至对沧州王庭也不甚熟悉的另一位公主,重行的优势日益凸显。 而且已经得到消息,一位来自神域的客人近日要来拜访冉殿下。 这也就意味着,念念若不及时追赶,将来遭遇冷遇是注定,而且每耽搁一分,不得不付出的东西就多一分。 可是元念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猗苍少时离开神域,来到人间跟随元烨,从此学会察言观色。 那时候他很羡慕元念,父母在身边宠爱至极,自己也能随心所欲恣意活着。 这实在是很奢侈的事情。 猗苍喜欢样的生活,自己此生已经遥不可及,所以希望念念可以做到。 但元冉回来了。 沧州王庭中的所有人都在观望,他自然也是如此。离开神域的那一刻,他和他母亲已将所有孤注一掷。 一步也不能走错,他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已经把心修炼到不悲不喜,可是看见念念落下泪来,猗苍还是忍不住心上融化一点,可是想要为她擦掉眼泪的手,微微抬起却还是缓缓放下了。 猗苍在心里不断警告自己要合乎规矩,默默站在一边待她平复好心绪。 若论容貌,元冉比元念更肖似元烨,元念更娇小也柔婉,像她们的母亲。 姐妹俩从容貌到行事都截然不同。 猗苍更欣赏元冉的作风,心更偏向元念。 他正准备前去重行的院子,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离开前还是软下声音,对元念劝说道:“私以为殿下还是静一静性子才好,再像冉殿下一样读些书,想来陛下会多注意您一些。” 猗苍的意思是想暗示她,元冉的这些举动,怕是已经有望向储君之位的心思,元念如果仔细,就会看到蛛丝马迹。 若是肯在花些功夫,布局也好借势也罢,只要元烨能看到。 之后元烨每做一次抉择,平衡思虑时就要斟酌一二,心思一旦动摇,就还有争取的余地。 猗苍不能明说,期望元念能明白过来。 可是元念蓦地转过身,眼神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渐渐其中的震惊转变为愤怒,然后一句质问如晴天霹雳般砸下来。 “你也想要去巴结她?” 猗苍的脸色立刻白下来,元念虽然误会他的意思,可是也说中了心思,他的确不但算得罪她,也确实存了交好的意思。 看着他的沉默,又看他将往的方向,元念已经明白。 “原来你也是这样。” 她望着猗苍眼眶有一次含泪,这一次倔强地不肯要眼泪掉下来,愤怒至极的一张脸。 怨恨之后,便怒极反笑,元念点点头,声音带着决绝,“大人既是这样的人,以前真是耽搁您了,如今清楚了,此后也不会误了大人的前程。” 说完元念拂袖离去。 猗苍怔怔站在原地,许久不肯离去,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可是抬起腿还是往重行的院子里去。 皆是为利往,他不会是例外。 元念孤身走在别宫里,抹着眼泪心中痛惜难耐,连一直以来视作兄长的猗苍也离自己而去。 她该怎么办? 元念不知道,此刻只想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她骤然想到母亲,便往那里奔去,那才是唯一的归处。 这个想法支撑着元念,一路急忙忙往蒹葭苑,风尘仆仆前往那个熟悉的屋子。 里面不仅有温和的母亲,还有那个她既害怕又怨恨的人。 现下已是晚膳之前,重行按着规矩,每隔三日前来问安。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撞上。 重行看见元念,规规矩矩行礼问好,神情语气也是恰到好处,对阿绾也是这样,让人挑不出错来,也带着淡淡地疏离。 此时元念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终于是克制不住,“好啊,好啊,那一头哄得父亲的开心,这一头又来讨好母亲,惺惺作态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 人人都说你素日克己复礼,人人都赞你行止沉稳有度,我看你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谁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让那些男人对你趋之若鹜。” 重行料到她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可听见她这样接近诋毁的言辞,无论如何也不会忍气吞声,而且这一次也绝不能忍耐下来。 这样的几句话,加上出自元念的口中,还有周遭侍女们的目光,足以变成让她难以自证的谣言。 重行太知道谣言和闲话的危险了。 时机用得好,足以毁了她如今种种努力。 重行一边觉得元念疯了,一边又只能维持脸上体面的笑,然后十分镇静地说道:“妹妹这是哪里听来空穴来风的话。如此荒缪可笑,定是有人故意离间。” 按重行原来心性,有人说这种话,一定毫不留情也不手软。 可现在一是在阿绾面前,二是重行看着窗外天色,元烨要过来了。 重行越是平和的样子,元念越是觉得她虚伪,这时候气头上来,不仅不收敛,还越说越难听。 “怎么会是空穴来风,臣玉是不是常与你一起,现在猗苍也去你那里拜访,你怎么不是有能耐。 还有那个白发男人,天天在你身边服侍,昼夜都不分离,谁知道你们都在做些什么,不清不楚,不干不净。” 这些话已经诋毁太过。 正想要回怼,余光看见绣金的绛紫衣袍,重行忍耐再三,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最后只是说道,“说话要有实据,妹妹还是慎言,你我是同胞姊妹,理应友爱互助。” 说完,重行在心里,默默算着步数。 果然,元念还要继续,被元烨一声严厉喝止了。 第一百二十章 所幸 元烨听见她们都在阿绾这里,就带着来姝到了蒹葭苑,预想之中的姊妹和睦没有见到,却是一场妹妹对于姐姐的发难。 简单几句,足以问清原委。 重行看见意料之内的怒火,也是意料之外的惩罚。 那一声严厉喝止后,念念眼中流出委屈眼泪,这一哭把阿绾哭得心疼,匆忙走过去轻轻护住。 阿绾抬眼一望,念念哭得可怜,元烨心就跟着软了,只是怒气未消,看着元念的眼神,心疼也失望。 刚才还咄咄逼人不肯放过,重行冷眼看过去,只觉得现在哭得楚楚动人可笑。 “这几个月你常常关心冉冉,对念念却是不如以往上心,也实在不怪念念胡闹。”阿绾低声一劝,元烨无奈叹息一声,声音就软了下来。 “再难过也不能随意胡闹,我前真是把你纵得太过,上次禁足之后要你静下心来,多读些书,多学一些,总是不肯。” 有母亲在身边,元念有了底气,这时候还能回一句,“我喜欢骑马,也喜好交游,就一定非要读书?” 元烨被气到,但不责备她顶撞,只是道:“不管读不读书,说话要想一想,这一次不罚是不行。 这训斥听起来更像是教导。 元烨的气消了大半,罚也不痛不痒,只是要她思过十日而已。 重行觉得轻了,但也没有奢望更多。 于她而言,元烨做个样子也够了,至少叫竹林小院的人不要随意议论。 只是重行不想再看这天伦之景,衬托得她更像个外人。 这几天重行将门收拢,推脱说身子疲累不见客,为避众人的眼睛盯着,也避免元烨由此对她疑心。 还没有安静几天,重行就从阿财那里知道,元念禁足的最后一天,趁夜翻出院子,独自骑马去了。 元烨得知她去向,也由得她去,只是叫暗枭护卫。 阿财打听了一些。 重行坐在窗边,一边看神域地图,一边轻声问:“她去哪里了?” “一个茶馆,就在沧州城中。一年前修整过,近日成了沧州城中众人追捧的去处,游侠、商旅、行僧、镖客,什么样的人都有。” 元念早上出去,夜间人定前回来,想来只是觉得这里有趣。 自那日猗苍递过帖子,后面再没有来过,再听到消息他又跟在元念身后,应该是元烨的意思。 重行笑笑,没把他放在心上。 那几句话,影响不小。 更何况阿绾就是元念最大靠山。 重行虽然每隔三日去请安,但她和阿绾之间甚至说得上疏离。 想起以前的记忆后,没有再叫阿财去探查什么,因为在欢欲阁时,她自己已经做过这件事。 当年的事情,重行知道的一清二楚,即使现在掀起,也足以动荡沧州王庭,她清楚这个秘密的重量,现在只能放在心里。 阿绾是重行也爱也怨恨的人。 父亲很宽和,但重行做不到,甚至恭敬客气已经是极限。 疏离,是重行有意为之。 只是现在重行没有心思考虑这些,所有心思都在另一件事情上。 扶安已经离开神域,启程前往人间了。 重行见到扶安是惊蛰那日,天上点点下着酥雨。 来人间多时,这是重行最高兴的一日。 因为元烨顾虑念念,所以扶安来沧州后,住在沧山里,重行第一次来人间的住所。 沧山没有很大变化,可是屋舍简朴得近乎简陋,可这已经是山中最好的一间。 “这里实在比不上扶氏。”重行低声说道,带着歉意。 之前和扶烬争了他过来,最后却只能这样对待他,重行甚至有些愧疚。 扶安打量过一遍,神情却十分满足,仿佛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喜欢。 “阿娘一起能住,我怎么不能,而且人间果然很有趣。神域中的城镇和这里很像,但是山中要比这里安静许多。我很喜欢这里,或许这也是为何,父亲至今仍然恋恋不忘。” 扶安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看不出怨恨,也没有不满。 重行听完久久不肯说话,也不愿意看外面的人间草木。 她实在不是能轻易释怀。 想到神域的父亲,扶安转身从行囊中拿出一柄长剑,扶烬见留不下他,临行之前交给他。 “或许阿娘会喜欢这个。” 包裹的布匹扯下,露出玄色的鞘身和剑柄,上面装饰金色的重明鸟,交叠的瞳孔灵动如新。 这是她的剑断霄。 重行伸手接过,分别许久的长剑,握在手里的瞬间,仍是熟悉的感觉。 与扶安重逢,于她已经是幸事,再得回爱物,更是从未想过的。 这莫大的欣喜,许多话都太轻了。 有喜也有惊,重行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愿意,就这样轻易的还给她。 总觉得这不是那副沉默冷峻的面孔会说出的话。 重行第一次想开口想问起扶烬,面对扶安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借着荆羽山中的事情,从中得知有关扶烬的一星半点。 “父亲回荆羽山中居住,哥哥也和他一起。九翼的凤凰王庭,最近十分动荡,父亲被元煜罢了官后,九翼王庭中许多官员被处死,四大世家都被重创,父亲说,元煜已经疯了。” 九翼王庭不安定很久了,重行知道扶烬安好也就放下心来,虽然仍觉得他是一个无情之人,但到底不愿意他出事。 扶烬不是愚忠之人,上次他来人间正是有意寻一条后路。 其实扶氏是可以作为盟友。 四大世家于九翼王庭举足轻重,于沧州王廷亦是。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重行就把它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时候,至少现在她还有得选。 安顿好平儿,重行回了竹林小院。 她已经预备另寻一处宅子,每日进入这座沧州别宫多有不便,而且重行也不想整日留在那里。 每个人都在笑,笑容却是浮在面上,可是这样太累了。 重行离开桃花村,并没有发现村中有什么异样,仍是一样的安静。 可是那座桓文玉曾经的小院却在天黑后袅袅升起炊烟。 里面站着一个男人,如墨的黑发垂在腰下,狭长的眸子定在扶安身上良久。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厢权宜之下 指间金色的护甲搭在木窗沿上,明明没有用力,抬起手时,已经是深深的孔印。 流觞来人间半年有余,却没能入得了竹林小院,甚至难以窥见其全貌。 这时他就知道这结界后的人灵力强盛,不是他一人之力可行。 而且那位元煜要杀的人,自己实力不凡,身边也有暗卫相随,解决起来不容易。 于是他拣了座茶坊,打造成沧州独一无二的如意坊,引得各式各样的人前来。 流觞进不去,但可以引得她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所幸流觞运气不错,功夫没有辜负。 一日清晨,如意坊刚开门,茶坊里就来了一个姑娘,一言不发独自坐在角落。 她与其他的人间富家娇小姐没什么不同,如意坊有了名声后,女扮男装的,前呼后拥的,什么样的都有。 可是流觞看见了她腰间的玉佩,轻青的玉上镂刻凤凰莲花,那也事重行腕上镯子的纹饰。 于是那日元念在茶坊中饮了茶,在清甜的香中突然就困倦了,伏在桌上做了浅浅的梦,回竹林小院时带上了流觞的眼睛。 那是施在茶和香里的术法,不易让人察觉。 流觞跟着元念看到一个更大的惊喜。 元烨竟然还活着。 原来元冉的底气是他。 流觞跟着元念看下去,然后脱身在鸟雀上,接着一路跟到这里。 元烨的血脉并没有终结,而是一直留了下去,而九翼王庭中早就千疮百孔。 按约定流觞应该把消息传给光延。 可是他没有。 当年走英如何跟元煜合作,如何在弱河剜去灵骨,他看得一清二楚,可现在元烨就站在那里,且灵力更胜当年。 排除重重可以生还的猜想,只剩下一个可能。 鸑鷟川中,涅盘换骨,浴血重生。 这个传言流传许久,可是数千年没有人见过,即使是九翼王族的宗室也几乎没人知道真假。 现任王君元煜也从未去过凤凰王陵。 那里是传说之地。 可见不是所有的王族都有这个能力。 流觞把目光重归正在劈柴的扶安身上,他也有王族血脉,他也是元烨的后裔。 事情当然要给元煜办,但是在此之前,流觞冻了别的心思,他要试一试,传言中王陵之军是否真的存在。 若能得王陵之军,届时三分之二的扶氏之军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随他在人间的人,除了自己从魔界带来的人,也有光延留在人间的钉子。 他们现在听命于他,可不是所有命令都不问缘由。 流觞正思量着该如何部署,身后突然闪过兵刃的白光,下意识出手将他制住,是他从从桑州带来的人。 流觞把他拦住,顺手先掴了他一巴掌,然后才问他原委。 出来做事必须守规矩,尤其这样危险的事情,元烨手里是还有兵,那扶安出身的扶氏也不是吃素。 “为什么?” “因为他也是神域的守城之将,瀚海我们联军死伤惨重,其中除了云骁,也有他一份。” 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流觞转过身,轻轻合上窗沿,若有所思。 念念现在出行更加肆意,有时甚至离开沧州数十里。 可现在沧州王庭正在备战,念念如此实在过于任性。 元烨深知此后他的一切都会交给重行,所以对念念多愧疚,也正是想补偿这一份愧疚,让他对念念格外优容。 九翼王庭的情况他已经知道,所以留了许多暗枭跟着念念,保护她的安全。 这样留给扶安的护卫就不多了。 重行见这碗水实在偏心太多,终于忍不住向烨提及。 元烨犹豫之后,十分合欢地对她说,“念念此番又往郁州和沧州的边境去了,她自小学艺不精,我始终难以放心。 扶安曾在神军中磨砺,方画曾说他是个很厉害的孩子,天赋能力不亚于他的父亲,定能保护好自己,我想等念念回来之后再安排。” 话虽然温和,但其中的意思,没有应重行的请求。 重行没有纠缠,而是带了自己的暗卫,还有七星镖局中顶尖高手,即刻去了桃花村。 父亲偏爱念念,她无话可说,但一个与自己不和的妹妹,终究比不上平儿。 一路风尘仆仆来了沧山,这一次她看见的不再是平儿熟悉的笑容,取而代之,一屋满是血痕的狼藉,地上处处横着尸体,墙上是嵌入内里的灼痕。 重行不顾血污进去找。 可是里面没有她的平儿,甚至平儿惯用的武器,长枪和长刀全都不翼而飞。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重行浑身无力,跪坐在地上微微颤抖。 阿财迅速走到她身边,以一种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主人,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尽快找到小公子才是要紧事。” 这一句将重行敲醒。 重行扶着阿财站起身,眼眶中已经有泪,简单用一个理由解释过去,余下交给了阿财替她料理,自己骑着马径直飞奔回竹林小院。 平儿不知道踪影,仅凭她一人之力太难了。 刚到这座沧州别宫的大门,还未来得及下马,重行发现今日格外嘈杂,侍女护卫脸上是焦急的神色,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 除此之外,别宫中出现了许多甲兵。 直觉告诉她别宫出事了。 可是重行管不了这么多,直直往元烨的书房里去。 刚刚走到书房门口,重行见到许多人在里,父亲母亲都在,还有元念的侍女莲叶与荷叶,两个叶子哭得稀里哗啦,丝毫不顾及其他。 只言片语中,重行已经知晓原委。 元念不见了。 许多暗卫跟着,她骑马从沧州东境回来后,尽数把他们赶走了。 化装成侠客柴夫的,商号里常在的暗桩,还有一路不远不近跟着的猗苍,都被元念用过公主的身份压过去。 他们人在外,不敢违抗,于是只能守在外面。 元念独自一人进了如意坊。 两个时辰后,猗苍顾不得违令,冲进茶坊去找,元念早已经不见,只有茶坊的小儿在堂中穿梭。 重行听完前因后果,心重重往下一掉,脸上已经挂不住体面,父亲招来军队,要亲自去寻念念,这里已经帮不了她太多。 可是为了平儿,她一定要试一试。 为了名誉好听,重行鲜少在这里提及过去,只会在私下与元烨在一起时,才会斟酌词句谈起一二。 此时两相权宜,声名根本不值一提。 元烨书房中的将军们还没走。 重行走到他身边,以一种镇静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楚说道:“扶氏小公子遭遇不测,如今不知所踪。情况紧急,还请父亲垂怜,予我数人前去寻找。” 曾经的太子旧部,如今身边的禁军统领祝鸿,原本正要出去,此时停了下来,望着元烨等待示下。 元烨迅速转过头,看着重行没有说话。 不过一瞬的静默,重行在其中看见了惊诧、焦急、疑惑,最后落为出乎意料的平静。 然后重行听见元烨低声问道, “冉冉,这是真有其事,还是因为念念之前的得罪,而故意借此分走兵力,使得念念多一分危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手段 重行看着父亲,一瞬间愣住,脸上竟然浮现出浅浅的微笑,那是在欢欲阁多年习惯,在那里冷静自持才有出路,愤怒代表着失态,失态即是破绽。 “所以在父亲眼里,我其实是这样的人,不折手段,冷心冷情?” 元烨看平静地看了重行一眼,想起那封来自小山信函。 不是扶烬亲笔但一一查验后得以证实。 可重行是他的孩子。 元烨还是决定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没有继续看她,而是缓缓垂下眼,一字一句低声道: “这里是人间,扶安刚来沧山,只能是来自神域的恩怨。非常时期,兵力有限,我不能大张旗鼓,他和念念不一样。” 然后重行看见他招了招手,祝鸿看了一眼,默默转身离开。 重行站在那里,如堕冰窖,最后只得到一句。 “一切等等念念安全之后再说。” 这是他神思熟虑后的答案。 重行顿了顿,事情已经不可更改,看了元烨一眼,转身出去了。 她已经明白,数十年的爱护自然胜过只有一面之缘的后继之人。 元烨要的是念念。 但是重行要她的平儿。 阿财在竹林小院外,见重行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出来,已经猜到结果为何。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多说无益,阿财牵过马,待重行上马之后,问得简明扼要,丝毫不拖泥带水。 “回沧山桃花村。” 一去一回间,重行已经镇定下来。 至少元烨也有一点说得不错,平儿刚来人间,不过区区几日,恩怨也是出自神域,或许是元煜,或许是叛军。 幸好她没忘记作为神官的基本。 桃花村的小院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重行走进去细细查探起来。 之前嵌入墙里的黑色灼痕没有变淡,反而更深一些了。 这里的打斗很激烈,平儿没有赢。 有一条浓重的血迹直往后院去,然后在小院的中间骤然消失了。 那周围的草木有灼烧也有枯萎。 重行俯下身子,仔细查看过,然后默默立起身。 阿财看见她伸出手,上面燃起一团绛紫焰火,骤然发亮之后化为凰鸟的形态,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云霄,随即消失在空中。 那是去往神域的方向。 重行并没有就此停止,待凰鸟消散之后,缓缓抬起左手,低语默念几句,玉环亮起莹莹光辉,一只淡蓝的小狐出现在手心,跳入地面瞬间就消失了。 “魔界?”阿财皱眉,不敢相信问了一句。 重行转过身,神色如常,并不惊讶,“父亲不肯帮我,那我只有用自己的方法了,好在我以前也算会做人,而且那一位作为平儿的父亲,更不可以放弃他。” 重行自然没有就此坐以待毙,之前在镖局上花的功夫没有白费,此时绿林和民间的人便派上了用场。 如意坊果然有问题。 重行查了所有过过明录的人,他们重修了如意坊,还占下了七杀峰,沧山已经易主了,包括桃花村那间屋子。 七杀峰,重行听见这个名字,想起那个曾经来往门前的少年。 原来他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但重行想到他,也不过仅仅一瞬。 她已下定决心,扶烬和阿白回应之前,上七杀峰去看一看。 “你,我?”阿财难以置信。 那上面现在已经是十分危险的境地。 “嗯,不然呢?”重行扫了他一眼,然后将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也没有再顾及张不张扬。 阿财只觉得身上一冷,不明白是因为剑的寒光,还是因为重行的眼神。 主人的样子突然让他想到遥徽,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只是那感觉已经很远很远了。 重行没有拖延,立刻打马上山,阿财跟在后面,差点要跟不上。 人定之前,他们已经来到山寨门前。 仿佛山寨中的人已经知道他们要来。 山寨大门洞开,一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主人可是要三思?”阿财有些犹豫,看向重行低声问了一句。 重行只是看了看手中的剑,宛如新铸,寒光照人,然后什么也没有说,翻身下马,径直往里面去。 阿财反应过来,正要跟着追上去,巨石的大门已经合上。 “主人?!” 可是里面已经传来厮杀的声音,利刃不断划过血肉,重行没有回答,只有惨叫呻吟不断从里头传出。 阿财焦急万分,正打算捻出雷诀,强行劈开石门进去,可是身后有人伸手搭在了他肩上。 回头竟是扶余,扶余身后站着一辆马车,装饰珠玉琉璃,真正星锦云纱做成的车帘。 扶予扶了一个人下来。 他竟然亲自来了。 随侍数十个重甲卫兵列队其后。 可是阿财担心里面的重行,浅浅点头示意后,正要开口叫他们进去帮忙。 扶烬却神色淡然,低低咳了两声,告诉他说,“不必担心,她不会有大碍,静静等在这里就好了。” 阿财还没有说话,扶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往石门瞥了一眼,好似嘱咐一般轻声道, “你家主人曾经可是和来姝一样的人,只是侍奉的主子不一罢了,更何况喂养那把剑的东西,阿财应该很熟悉。” 熟悉的东西? 阿财正思索着,石门“轰”地一声开了。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出来。 扶予一如既往,沉稳镇静站在扶烬身边,扶余略略别开脸,神情十分嫌弃。 扶烬只是展开了一柄墨绿的薄扇,一下一下慢慢扇起来,仍是气定神闲。 阿财匆忙往里瞧,重行站在那里,手中拿着那柄饮血长剑,地上跪着一个人,只能半倚在地上,旁边已经堆起尸山。 重行见外面的人,回过头温婉一笑,带着十分风情,然后单手拎着人往外面走。 那个男子人间打扮,腰间却挂着两个腰牌,一个金底雕刻凤鸟,另一个墨玉牌身上刻着鸱枭的眼睛。 他一看见扶烬就咒骂起来,“没想到,原来扶氏家主就是叛徒,看来陛下真应该把扶氏灭掉,你们这些叛......” 重行从他身后,单手扼住他的喉咙,他立刻不能说话了。 “这里他就是级别最高的枭眼,其它都是元煜的人还有山匪,可惜魔族已经离开,除了他都没什么用。 元煜不放过我的平儿也不会放过扶氏,与魔族勾结已经是背叛神域的重罪,我想其他的事情,扶氏君上比我更有手段。” 扶余上前把人带走,重行才收回剑,用剑鞘抵在地上,借力撑着,左边衣袖已经渗出血。 “先上车吧。”扶烬收了扇子,微微蹙眉,轻轻扶着她上了马车,“车上有人在等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弱河 重行上了马车,看见车里的人,顿时眉目舒展,也顾不得疼,快步从扶烬身边走开,“阿白你来了,是不是找到了平儿了?” 有苏白站起身,看见重行脸上又心疼又高兴,轻柔扶着她坐下,拿出帕子细细擦起重行脸上的血,然后说起正事。 “是刺客流觞,他们如今在弱河,我们去过的地方。” “竟然弱河。”重行听完神情凝重起来,那是她还在欢欲阁时,为调查当年王位交替的真相。 弱河,卢州和邺城交际处,也流过神域和魔界交界,也是荆羽州边界。 河中没有鱼,只有一座刑场。 扶烬神情微妙,坐在另一边没有说话,眼睛一直在重行身上。 有苏白察觉了,可是丝毫不收敛,而是更加亲昵,轻轻擦拭重行的脖颈。 重行只是握着剑,垂眼望着地面,一心只想着平儿的安危。 阿财坐在其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们最终停在了扶氏在荆羽山中的院子。 有苏白是客人,扶予领他留在外院,扶烬则带着重行和阿财去了院落深处。 重行对这里太熟悉不过,以至于往事浮上心头,还是隐隐作痛。 最后他们走过冷寂安静的后院,眼前的一支军队足以令人感慨。 不再单单是长戈重甲的士兵,整齐划一列在那里的士兵,更高大更沉默也更坚不可摧,他们的部分身体已经由机械代替。加以术法打造的玄铁之身,远胜过血肉,不知疲倦,直至完全损毁。 步兵、步射、轻骑、重骑,所有兵种都经过改造。术法和刀剑需要天赋和体质,如此便规避了先天的弱势,就算资质平庸,也能成为无往不利。 “竟然是万象革新后的军队,看来遥徽千百年前没有做完的事,君上您做下去了。”阿财看只是感慨,八百年前遥徽囚入刑狱,万象革新因为推进过程残忍,由此被终止。 扶烬暗中继续,而且这样不俗,阿财不由得用上敬辞。 重行惊叹之余,更觉背寒。 曾经他们也同床共枕多年,她丝毫不知甚至没有察觉。 她也猜得到,这除了是他未竟之事,也是为父之心。 一旦革新之后,血脉和天赋就不再是难以跨越鸿沟,扶梁先天的弱势会被抹去,扶氏之中反对的声音就会被压住。 真是用心良苦。 “待一应准备妥当,底下的其中一支扶氏军,会随冉殿下前往弱河,其余则会在荆羽州边境待命,等待与王军汇合,共剿逆王元煜。” 扶烬如此说,便是已经做出选择。 重行知道他们胜算又大了几分,但她心里记挂平儿,不愿意等太久,于是不能不问,“君上预备妥当需要多久?” 扶烬沉思片刻后答道,“五天,五天之后可随殿下出发。” 五天之后出发,到弱河就是八天之后,平儿在那里就被关了十天。 十天足以过许多重刑,也足以毁了平儿。 重行不敢往下去深想。 “我等不了。”重行望着扶烬,“时间太紧迫,你知道的当初他们怎么对父亲,也可能怎么对平儿。我可以先去,弱河之上我比你更熟悉。” 扶烬已经见过元烨,他的样子足以说明,曾经元煜多么狠辣,想到这些加诸在平儿身上,只觉得心若凌迟。 他虽然偏爱扶梁,也因为这个孩子计量深远,但平儿也曾是在他怀里长大的小团子,怎么可能忍得下心。 “三天,已经不能再快,元煜还在王座上,我不能过于张扬,加速行军可以五日后到弱河。” 扶烬看着重行,这也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五天,还是太久了。 “我不想等。”重行心意已决,抽出长剑断霄,“多等一刻平儿多一分危险,这些折磨与其是他,我宁可是自己。” 扶烬看重行的样子,知道不能更改,之前她曾握着半个扶氏,以图逼宫政变,被他拦住施下封印和咒术。 如今重行全部想起来,灵力恢复大半,他也不可能故技重。 扶烬没有多说,只是叫扶予带来最快的马。 重行简单谢过,上马离开。 扶余进来回禀,狐京来信有苏白匆忙离开,见重行两人离开,不由得低声问道:“主君,可是安排照旧?” 扶烬站在那里,神情平和冷静,左手搭在栏杆上,指间已经用力到泛白。 “其他照旧,元烨那边如前所谋划,明日我亲自带一队轻骑前往弱河。” 扶余不敢相信,似不知所措,又似疑惑一般,再次确定一遍,“主君下定决心如此?” 扶予没有说话,也抬起头望着主人,同样也不敢相信,这样太过冒险。 “扶安也是我的血脉,九翼的王庭欺人太甚,继续忍下去,只怕是整个扶氏都要拱手让人。” 无可辩驳,亦十分决绝。 荆羽山中多年未变,仍是重行熟悉的样子,彻夜前行,第二日晨曦初露前已经到了弱河。 只是这三界相邻的地方,过于荒芜,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刑场。 一座三层小楼,一半位于弱河之上,一半隐匿在弱河之下。 临行之前有苏白截住她,给了她流觞防卫的一张图,流觞亦是羽族,弱河也是他亦不能渡,平儿关在三层小楼的顶层。 “等下踏入弱河,蓄着力气,三层楼之间都是铁板,先料理了底下的人,中间的守兵下去之后,打开机关把铁板放下,我们走另一条路。之后我对付流觞,你去救平儿。” 说完重行递给阿财一颗避水珠,自己口中亦含了一枚,毫不畏惧地踏入河中。 弱河中清澈见底,只是两步已至腰,脚下是布满青苔的石梯,一步比一步更加沉重,仿佛弱河的水已经溶解了力量。 阿财有些吃力,重行神色若素,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时移世易,变幻莫测。 行至墙边重行停下来,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抹在缝隙处,然后伸出手按了下去。 弱河的波涛盖过了齿轮啮合的声音,出现了一个入口,正在弱河水面之上,是一条暗道,直往下面延申去。 重神色从容,但每一步都很谨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攻 顺着楼梯下去,门口站着两个守卫。 重行轻轻站在门边,待阿财站定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开铁门,一剑从身后封了喉咙,一剑将转过来的那人从正面劈两半。 然后在血蔓延到前方时,一剑挥去结果了性命,轻轻一跃翻到底层的二楼,先斩杀了报信的守卫,然后站在那里等底层的守卫过来。 阿财要出手帮忙,被重行一把拦住了。 “这些交给我,一直到上面刑架前,保存好体力,你要带我的平儿出去。” 说话间,重行已经将剑鞘拼在剑柄后面,一柄长剑变为两边开刃的斩马刀,打量过对方一眼,拎着剑过去。 战马刀最适合群战,一刀挥下去,如砍瓜切菜,好几人被拦腰斩断,从二楼摔下去。 剑术重行在欢欲阁苦练多年,刀术在神域做神官时也曾十分用心。 一个来回,重行战立其中,面前只剩下几个腿软之人。 谁也不敢上,他们爱钱知道守住就是功,可是见到四散的残肢和血迹,就都不敢了。 相比于钱,他们更惜命。 阿财本来还担心重行不能有应付,现下这一眼忧虑已经消散大半。 曾经和来姝一样的人,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重行看了他们一眼,脸颊脖颈边还沾着血迹,随后柔婉一笑。 地上的人还没明白过来,眼前一片血红,接着就什么也看见了。 重行挽了个剑花,剑身焕然如新,附着的血液便迅速擦去。 接着阿财就看见,散落的尸体上冉冉升起绿光,如磷火般的星星点点迅速往他们这里飞来。 重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由那把剑把所有的魂魄全部吃了进去,以魂魄喂养过的剑,暂时餍足过后散发处淡淡荧光,随后被重行暂时收进剑鞘中。 阿财这才知道,当初扶余说自己熟悉的意思,重行修行的剑术遥徽类似,习阿修罗道,以各种类魂魄养剑。 只是遥徽剑下亡魂,来自无数次大战后的累累白骨,重行的未曾历经杀戮,若是曾经做着来姝那样的事情,哪怕是无数怨恨之魂。 重行没有多做停留,走到报信警示的铜铃前,以剑柄敲击过铜铃边的砖石头三下,随后出现有一层密道。 藏得如此隐蔽,重行却如此熟悉,阿财终于是忍不住感慨一句。 “主人对这里实在过于熟悉了。” 重行没有没有拉响警铃,而是改了计划,将警铃毁了,一并毁掉的还有两层之间的楼梯,然后极静又极快的往上走。 听见这一句,她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向上,随后轻声答道, “你是想问我曾经做过什么吧。” 阿财没有说话,默默在后面笑了笑,没有说话既是默认了。 重行可以不答,可片刻之后还是回答了他。 “就像扶余说的那样,既侍奉主人的夜晚,也作为他的一把刀,不过怎么说,做的事情都不算干净,所以扶余不喜欢我也是寻常。” 重行说得很坦然,好像也只是一段故事,可阿财听来也不是滋味,谁不愿意干干净净呢? 他们在一起经历不少,主仆情谊已经深厚。 不等重行接着说下去,他们已经到了水面之上的那一层。 重行站在出口前,噤声调整好呼吸之后冲了出去,然后又是一场厮杀。 这一层的守卫更多,地势也更复杂,上下的铁板间竟然有三层楼,站在高处的甚至有弩箭。 重行出去之后,率先将一楼的两个守卫斩首,然后抹了一个守卫的脖子,也就以此为盾,挡住了自上而下的箭雨,同时用手中的长剑抵开不断射来的暗箭。 士兵尸首被射烂之前,重行已经解决了一楼的守卫,攻上了二楼,阿财被她护在身后。 这时候楼上的守卫不能不下来,站在楼上就是等死。 于是他们都来到二楼,希望这么多人能使她力竭停下。 可是长剑起落的力道极大,很快就抵挡不住。 阿财看见三楼的警铃处,重行已经顾及不上,于是直接翻身上去,迅速解决掉,温热的血溅到身上,仿佛叫醒身体深处的热血,立刻叫它沸腾起来。 重行见他们都聚集到二楼,默念起法术,接着往空中虚砍一剑,二楼立刻燃起一道火墙。 守卫惊慌之余,重行借力攀上三楼,阿财伸手拉了一把。 迅速站定之后,重行招来天火,烈焰过着熔岩落下,二层顿时陷落,所有的守卫掉到中间和下层的玄铁板子上。 就在这时,出乎意料,其中尚存的守卫举起手中弩箭射来。 重行和阿财及时躲开了,这才发现原来这弩箭是冲着警铃而来。 反应过来时,已经阻止不及,警铃还是被砸响。 重行平静看了一眼,没有懊悔也没有愤怒,只是伸出左手,掌心生出一只浑身烈焰的凰鸟,尖啸着向下俯冲,瞬间融化了厚厚的铁板,上面的尸体随之陷落。 此时已经无所顾及,警铃已经传了上去,后面就是正面对战。 断霄吃掉所有魂灵后,重行用指间触了触密道前的墙边,只是一瞬就把手收了回来。 “密道已经走不了,我们得走另一条路,里面都是流焰。”重行轻声说出判断,然后抬头望了望上面,静静站了一会儿,厚重的铁板已经自行打开。 看来流觞已经应战。 阿财看见重行脸上浮现一抹微笑,然后她勇敢无畏地上去了。 她的决心比他想得更坚决,更加不可动摇。 阿财突然觉得这个主人没有认错,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可更改。 来到第三层,按图中所说,第三层一共有四楼。 重行做好准备,伸手推开门。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竟然一个守卫也没有,空间也极狭小,上面也是石墙,本来是伏击极好的地方。 前面是一条过道,两侧仍然是石墙,尽头是另一扇门。 十分简单的路,重行脸色却不好。 一瞬间,他们四周的灯火突然熄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过道尽头还有光亮。 随后石墙开始向中间移动,石墙之间利刃横亘而出,密密麻麻直至尽头。 重行沉思片刻,重新召唤出刚才浑身烈焰的凰鸟,伸手指向对面。 鸟鸣长啸一声,重行以极快速度,跟着凰鸟一齐向前冲过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炼狱 面对这样的机关,重行没有选择躲闪,而是用烈焰和利剑,直接毁掉。 阿财跟在她的身后,只觉得她的速度极快,周身都是炙烤的炽热,前方作为机关的刀一一化为碎片。 作风极其彪悍,不在乎手中长剑的磨损。 两侧的石墙闭合前,两人成功穿过狭窄的长廊,一道白光闪过,重行剑锋一转,对方兵刃碎裂。 凰鸟没有就此停止消散,而是越来越大,接着扶摇直上,周围的一切都在烈焰中消融。 周遭瞬间变为业火化身的炼狱。 于是前方的阻拦瞬间消失,他们直接到了第三层的第四楼。 流觞所在的刑场。 重行踏上这一楼,弩箭和钢针如暴雨般,向她倾泻而来。 这一次没有这里的守卫可做肉盾,凰鸟飞到这里力量终于用完,熔毁第一波后就完全消散,剩下重行只能自己来。 流觞虽然有所准备,但是看见如此烈火,还是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鸑鷟川他曾经尝试去过,为了寻找凤凰王陵所在。 那一次不仅无功而返,更是十分狼狈,他腿上留下灼伤的疮疤,至今仍是十分忌惮且不愿提及的过往。 现在曾经的恐惧被再一次勾起。 处处都是烈焰,山川河流也是烈焰,目之所及均是烈焰。 重行更是借着众人那一瞬的怔愣,杀掉距离她最近的守卫,借着就是所有手持弩箭的魔族。 钢针来自于墙上的机关,虽然尽力躲过大半,但是重行身上也有伤口无数,其中一个更是射中了右手手腕。 重行低头看了一眼,换用左手那剑,面无表情利落砍断,然后分离了剑柄和剑鞘,举起长剑重重向剑鞘击去。 剑鞘飞出,撞击墙上某处,钢针立刻停止飞出。 现在三楼的守卫已经被解决大半。 然后重行站在那里,傲然打量流觞还有后面的人,已经杀得眼睛血红,手中的断霄剑原本已经破损,吸收数个守卫的魂灵后,所有断口处已经愈合,再次焕然如新。 流觞看着她,神情仍是镇定,呼吸已经紊乱,心中不再平静。他身后手拿刑具的人已经露出恐惧的神色,他们在颤抖。 重行此时微微一笑,眼神尽露凶狠,艳丽的面容令人可怖,正像从地狱爬起来的修罗。 扶安满身血污,就在刑架上,锁链穿过琵琶骨,右边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左手手腕被三枚钢钉刺穿,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已经不见,小臂上的肌肤被剥去一半。 重行心若刀割,担心扶安的情况,忍不住往后面望,可是又不敢仔细看,她怕自己一旦看得仔细,就再也撑不下去。 流觞见到重行,心知一场战斗无可避免,看这样的架势,怕是你死我活,不仅严阵以待。 既是你死我活,气势上更是不可输。 做好迎战的准备,流觞正声说道:“元煜向我们买你的命,本来还觉得棘手,正想其他的法子,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看来天意要我亲手杀了你。” 重行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没有回答,直接挥剑冲上去,剑锋所指之处,与之相随的是无数凄厉悲鸣,那是被剑吃掉的亡魂在呼号。 两人交锋之间,流觞发觉自己竟落于下风。 重行经过下面两层,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加之刚刚施用术法召唤凰鸟,自然不及他仍是全盛状态。 触碰重行手长剑的一瞬,流觞感觉自己的力量,通过指间的金属尖甲被迅速吞噬。 重手中的剑仿佛有生命,每一次交手仿佛更疯狂一些。持剑人和剑本身仿佛都是为嗜血而生。 对战数次之后,流觞身上已经出现数道血痕,每一道都极狠极深,体力消耗太多,有些跟不上了。 流觞心知,如此下去,他几乎没有胜算,只能力求速战速决。 于是再一次落于下风之后,流觞躲在一边,拿出元煜给他的,属于凤凰王庭的法器。 重行对战的间隙,分神关注着平儿那里。 她与流觞对战,阿财则在此时绕道流觞身后,迅速且安静解决了拿着刑具的几个,着手将平儿尽量不那么痛苦地放下来。 扶安嘴唇干裂,嗓音嘶哑,已经说不出话。 阿财在瀚海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如今见到他这样不堪的惨状,也觉得心痛不已,他只好把声音放得尽量轻柔,希望能让扶安能好受一些。 看到这样的扶安,连阿财自己都忍不住庆幸,幸好重行坚决,否则就算再拖上一天,他也不敢继续想了。 就在这时候,扶安突然挣扎着,想要发出声,神色也焦急起来。 阿财不明白,也赶忙顺着看过去,已经来不及过去,只好用声音大声提醒重行,希望她能及时躲过。 不过是分神的一瞬间,流觞找到机会。 重行回过头,看见烈火化成的一朵玄莲,后面跟着一支周身伴随青焰的利箭,直往她这里而来。 若是未曾见过,这一次她怕是在劫难逃,可惜流觞这一招算错了。 重行曾经见过一次,那是在年少时,元煜派人追杀她,逼迫她到进不得退不可的境地。 最后自然是避无可避,那一次是阿白救了她,此后她就铭记于心,再不敢忘。 在箭头快要碰到她的瞬间,重行闪身躲到一边,右手没有什么力气,就扶在左手上,瞬间断霄剑身释放出青蓝火莲。 那是幽冥冤魂的怨念燃起的怒火。 只见青蓝火莲中伸出无数带森白的手,那支利箭就这样被数以千万的手,缓缓拖进了火莲花中。 重行改为双手持剑,乌黑的头发已经散落,正像来自地狱的恶鬼,身边青蓝的火焰没有消散。 流觞跪坐在那里,只感觉恐惧慢慢攀上自己,这是很多年没有的感觉,曾经被他暗杀过的人,他们脸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浮现,仿佛他们站在一起,要找他偿。 阿财在那边扶着平儿,被重行震惊之后,脸上更多是担心。 用怨念吞噬当然厉害,可这样一旦不能控制,最终会反噬己身,同样成为这些怨恨的祭品。 流觞呆滞于恐惧堆叠的幻境时,重行手持长剑直直向这里冲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援 流觞以为要就此结束,可是意料之中的灼烧没有来。 热风自他身边迅速掠过。 然后“轰”的一声。 再抬起头,流觞只看见,弱河起伏的波涛。 立刻清醒过来,他匆忙到残垣边,扶墙往下看去,脸上的紧张慢慢变为轻松,甚至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 重行带着扶安和阿财冲了出去。 待火焰消散,露出她的面容,阿财才看见,她的发还有她的手,已经有灼伤。 重行已是强弩之末,刚刚带他们出来也是拼尽全力,她没有把握可以一击将流觞毙命。 摔入弱河后,缓过神来,重行赶忙去看扶安,经这一趟折腾,扶安已经陷入昏迷,完全无知无觉的状态。 重行心如刀绞,也只好暂且忍耐,先与阿财一起把扶安挪到岸上,用尽力气后,主仆二人抬起头,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流觞站在他们面。 他下来了。 重行本能地挡在扶安身前,一边叫阿财护住平儿,一边握紧剑柄调整鼻息。 流觞站在他们三丈之外,对视片刻竟没有出击,而是拿出一个骨哨,吹动却没有声音。 随后重行听见流觞说。 “冉公主果然和念公主不一样,也难怪元煜要先杀你,刚刚和你对战已经吃了大亏,现在自然不能贸然。 就让殿下也熟悉的我部联军来,也尝尝悲伤绝望的滋味,也算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流觞刚刚说完,重行转头看见,邺城和庐州相接的深林中,飞鸟飞离林中,树林的摇动仿佛翻涌而来的波涛,从一点微微的摇晃变成剧烈的起伏,阴云之下深绿的树林恍若深墨的海水。 重行真的慌了,可是她不能塌下,也不敢塌下,面对流觞自然还是不肯示弱,心里已经计算起这一次平儿和阿财脱身的胜算。 相反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重行稳稳站起来,手搭在长剑的剑柄之上,默默等着吞噬她的巨浪。 拼尽全力勉强自己,她可以撕出来一条出路,阿财带着平儿往荆羽方向奔去,进入神域境内,只要和扶氏军相遇就可以。 视线中出现墨色甲胄时,重行闭眼深呼吸片刻,随即整束神思,静心应战。 那样的甲胄,重行在瀚海见过,知道是叛党联军的精锐,也做好最后一战的准备。 精锐自然是训练有素,重行仿佛坠入墨汁的一片雪,无数墨色甲胄将围住,长戈高高举起。 重行用长剑抵住,利刃刺入身体后,疼痛在一瞬间袭来,就快抵挡不住,可是前面身着墨甲的人还有那么多。 竟是这样的无望。 重行感到眼睛已经模糊,不知是因为太疼,还是因为不能救出孩子的无能为力,她已经要支撑不住。 力竭前的一瞬,重行感觉肩上的力量没有继续加重。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见前方的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比她反应速度更快的是,有人来到她身边将包围的甲兵一一斩杀。 是扶烬,踏血而来。 重行望着,诧异有之,惊喜有之,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扶烬站到她身边的那一刻,重行感觉到了轻松,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回头看向平儿和阿财,那里已经有五个士兵紧紧守护,平儿和阿财安全之后,重行才终于感到心安。 扶烬带了二十人,相比于流觞召来的联军,无比悬殊的差距。 可是不过须臾,形式已经逆转。 尖刀利剑割不断钢筋铁骨,可厚重的甲胄抵挡不住千钧重压。 在发现敌我实力差异巨大后,叛党联军的士气大大受创。 接连打击之后,恐惧远比力量更强大。 风卷残云后,胜负已分。 流觞被缚住,压在扶烬面前时,重行才真正看到扶氏军的实力,也看到手握半个扶氏真正的分量。 突然,重行觉得很痛心,她实在对平儿不起。 扶烬穿上战甲,她已许久没见过。 虽然神色仍是阴郁,又因为曾经的旧伤,腰背有些佝偻,但重行觉得他是英武的。 流觞跪在那里,脸上的神情从难以置信,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羡慕,没有狡辩也没有放出狠话挽尊,只是淡淡感概, “原来这就是万象革新之果,难怪摩罗这样想要,也幸好之前的帝君没有让你们继续做下去,否则我们将毫无胜算。” 重行听到突如其来的赞美,不经意外地望了望扶烬,他倒是十分平静,废了流觞之后,从容吩咐众人清理战场。 他们回到荆羽,祝鸿已经站在那里等。 不用明说,这是元煜的意思。 重行和扶烬同乘一匹马,祝鸿已经有点猜到两人的关系,只是巍然不动,神色如常说了元煜的意思。 “陛下担心冉殿下安危,所以派末将前来护卫,念公主已经平安归来,陛下心中对扶氏小公子也十分记挂。” 重行冷冷看着他,并没有说话,来的路上祝鸿已经到了,扶烬收到消息并没有避讳,完完全全告诉了她。 元念被掳走后,因为元煜倾力寻找,在她被送往魔界时截住,然后完无损送回沧州。 没有凤凰王庭的法器,也没有经历惨痛无比的酷刑,只是关了几天还受了些惊吓,形容狼狈而已。 听闻她回到竹林小院时,已经安分守纪许多。 可是她一时的任性,竟然扶安付出这样大代价。 凭什么? 重行回忆起这起灾祸的缘由,脑中又浮现扶安的被折磨的惨状,心中愤恨不平,更添一分对不公的怨恨。 可是重行也清楚,她对这不公无可奈何,自己不过是一个近日寻回的女儿,怎么比得上这许多年的承欢膝下。 重行不想说话。 一时沉默,气氛更加微妙。 祝鸿微微抬头望了一眼,扶烬察觉出怀里人心绪翻涌,冷眼看了一会,终究是为重行解了围。 “冉殿下叛党多次围攻,身上又受了伤,不比念殿下。一时之间还请祝将军见谅,还请暂时进院中休息片刻,一切待殿下精神好些再说可好?” 扶烬和祝鸿也是故人,只是多年没见 话说得客气,自然也没有为难 重行不想见,扶烬没有勉强。 伤口包扎好后,扶烬任由她守在扶安房前,等候医官诊治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宇与宙 医官在里头三天三夜,重行就在外守了三天三夜。 看着不断进出的侍儿和医官,重行的神情也愈发凝重,几乎废寝忘食。 阿财担心她身子,自己又实在劝不动,只好请扶烬过来。 扶烬原本与祝鸿商议军事,听了消息脸上无动于衷,却立刻起了身,没有换衣服,穿着甲胄就来了。 他看见重行神色焦急,枯坐在那里,顺手接过阿财手里的肉粥,轻轻舀起一勺喂到重行嘴边。 重行心烦意乱,本来要避开,可看见是他,便停住了。望着温热的肉粥,重行只好说,“我不饿,你既然忙着战事,就搁在那里,一会儿我自己来。” 那只伸出的手无动于衷,执意要她接收,仿佛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她的借口。 “我看着你吃完,你吃完我就走。你自己要是病了,我绝对不会管你,当然也不会管那个小东西。” 态度十分坚决,重行相信扶烬说到做到,虽然她不觉得他真的会抛下平儿。 望了几眼,重行默默接了过来。 见她终于吃下东西,在场的两个人一同松下一口气。 扶烬神色冷淡,眼睛却盯着她,房间中还有许多人,他丝毫没有避讳。 碗筷刚被收走,医官出来了。 这位医官在扶氏多年,随扶烬上过战场,多年服侍下来,医术高明也绝对可信。 “平儿怎么样了?”重行走上去焦急地问道,扶烬就跟在她身后。 医官看了扶烬一眼,然后才像俯首作揖,说起扶安的情况。 “小公子除了腕骨和指骨的伤之外,身上还有重伤无数,尤以肩背处最重,真身羽翼处已经损毁。” 这就意味着,扶安作为凤凰王族,不仅容貌身体毁坏,也不能如普通羽族一样飞起。 他作为折翼之人,日后的艰难不会少。 听到这一消息,重行大受打击,几乎是要跌下,及时被扶烬在身后扶住了。 扶烬也十分心痛,可面上不表,低声对重行说,很温柔很坚定, “只是不能执剑,况且修习术法,足够精通后也不用羽翼,而且我也绝对不会让平儿被刁难去。” 这是对重行的安慰,也是在宽慰自己。 可这还没有完。 医官接下来的话,彻底将重行击垮。 “可是小公子身上被王族法器贯穿多处,来自王君所掌的逐炎弓和射焰箭,这些造成的伤口不能愈合,现世已经无可奈何,只能用药缓解痛苦,家主和夫人多陪陪小公子,尽力无憾罢。” 她的平儿没有活路了。 重行听见这句话,终于支撑不住,跌在扶烬怀里,从一开始小声啜泣,到最后失声痛苦。 扶烬铁青着脸,似乎已经到忍耐的极限。 可是他不可以。 已经是最坏的局面,所幸他已经有失去至亲的经验,这一次不至于手忙脚乱,能继续撑起。 扶起重行坐在榻上,扶烬声音有些嘶哑,低声问医官,“那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七天,若是再得玄山寒凌,则多延长七天,也只能再延长七天。以小公子的身子,撑不了再多,救出太晚了。” 玄山寒凌三千年成不了一支,府中所存也只剩一支,可那支不能动,扶梁的灵骨并非天生,此后还要去鸑鷟川中炼骨,玄山冰凌亦是关键。 是多让平儿痛苦七天,还是保全那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扶烬垂着眼,轻轻松开了手,“冉冉你陪陪平儿最后一程吧,七日转眼即逝,是我对不起平儿。” 重行闭上眼,她已经再多力气,靠在冰冷的甲胄上,任由眼泪留下,“我知道了。” 简单一句,浸满了愧疚无奈。 心疼没有用,那救不了平儿,也帮不了她。 缓过神来,重行蓄了力气,走到平儿身前,接过侍女的帕子,细细擦拭起来。 扶安安静睡在那里,重行真想他只是睡着了。 分别这么久,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再舍不得也留不住了。 原来以为神族长生,他们的母子缘分还有许多许多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阿财别过脸,实在不忍看,思来想去,他告诉了有苏白,希望能得来玄山寒凌,就算只多七日,对主人来说也少些遗憾了。 有苏白困在狐京,但两日后,玄山冰凌还是送至重行手中。 重行已经无心沧州王庭,每日只是看顾平儿。 扶烬每日料理完战事,亲自过来陪她,一同用膳一同休憩,相敬如宾的模样,像极了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 一日重行从平儿的院子回扶烬处。 荆羽山中夜深露重,扶烬只点了一盏灯,独自一人坐着,手中拿着一枚铜镜。 重行正要进去,看见扶余和扶予从另一边进来,似乎是要回话,于是站在屏风后静静听。 “找到了吗?” 是扶烬在问他们。 “确实找到了,只是这法子我们觉得不太妥当。”回答的是扶予,他比扶余更稳重,其实也比扶余更狠辣, “要想肌理骨肉重生,鸑鷟川涅盘虽可,但成一半败一半。尽管元烨和冉夫人都曾借此涅盘新生,可小公子连站立也无法,更何况王族中也有许多因此灰飞烟灭,前往王陵是在并非良策。” 扶烬顿了顿,“那只有玉骨花了。” “玉骨花创世初生,一共只有两朵。千年前神人共存时,一朵在人间,一朵在神域。 人间那朵在大耀皇族炎氏的王后手中,后来殁于大战的太子借此骨肉重生。神域的那株在应龙王族手中......” 扶余说到此处,没有继续。 重行心急,推动了屏风弄出声响,扶烬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淡淡说道,“冉冉,你过来,总不能在外头占一夜吧?” 扶余诧异地望过去,重行也不顾及他的眼神,边走边问道:“然后呢?” “在遥徽手里,他给了一个女人,最后那个女人不知所踪,玉骨花也随之消失,所以现世没有救平儿的办法。” 回答她的是扶烬。 重行停下来,可是她看见,除了能察不同位置的宇之镜外,扶烬手里还有一枚玉环,一凤一凰首尾相接形成回环。 来往时间的宙之环。 重行突然想明白,既然现世没有,那就去往世。 时间流转,山川仍在。 “那就去千年之前,去玉骨花尚存的时候,人族也好神族也罢,只要拿到玉骨花就能救平儿了,是不是?” “是,但是谁去呢?穿越千年,独自一人,谁能可靠,而且必须是女子,前往人间皇帝的后宫,或是遥徽的后院。 大耀如今已经覆灭,那时候的遥徽可不是你如今看的那样和善,平儿只剩七天,过去的人至多只有七年时间。” 扶烬知道她会这么说,只是瞥了一眼就不再看她。 扶余和扶予默不作声。 沉默片刻后,一道声音划开胶着的空气。 “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彼时,彼世 扶烬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会,没有说话但已经表明了不愿。 他不舍得,也不愿意。 他自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 神人和平共存的末期,各地危机四伏,生存已经是难事。 自然,扶烬也有私心。 玉骨花是稀有难得的至宝,人间皇宫内有重兵把守,遥徽的那一朵,连私交甚好的他们都不知道在哪里。 要想接近,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扶余低着头不说话,扶予抬起眼轻轻看了一眼,旋即有垂下去。 重行知道,扶予有些赞成,他和扶烬都是以扶氏为重为先,可扶烬神情如此微妙。 她做了他那么久的枕边人,心中已然有数。 重行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但更是能够确定,这的确是一个能救平儿的方法。 只要能救平儿,千难万难她都愿意一试。 “如果我的平儿没有了,沧州也好九翼也罢,我都不在乎,还有你的扶梁,我要所有人为我的平儿陪葬。” 重行说的语气很平静,话里话外十分坚决,这是她的态度也是她的最后通牒。 提及扶梁,扶烬眉头一跳,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们的心结。 但他也不是任由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不会听从威胁,尤其是对于扶梁。 扶烬的脸色顿时变得冷峻,之前的温和荡然无存。冷笑一声后,他看向重行,直接逼问道:“那我倒想看看,冉殿下有什么法子能让沧州、九翼还有我扶氏,一同给扶安陪葬。” 意料之内的不留情面。 重行敢如此说,已经算到他会如此反应,自然能从容应对。 她微微一笑,然后轻声说道,“君上何必如此,我自是知道扶氏军的厉害,但是有形之物怎么对抗无形之军? 君上应该明白,平儿在,我们自然是坚不可摧的盟友,平儿不在,扶氏的存亡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扶烬没有说话。 无形之军,王陵之卫。 他忘了,元烨之后,重行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开启王陵的人。 血脉有时就是这样,丝毫不讲道理,天选无可替代。 而且扶安活着,就是扶氏最大的筹码,也是保全扶梁最大的筹码,实在是一个很划算的交换,他为什么要不愿意。 是王族的公主为扶氏拼命。 斟酌之后,扶烬答应了。 时间紧迫,多蹉跎一分,平儿多一分危险,重行当日就出发了。 亲手为重行佩戴上那枚宙之环,扶烬冷脸站在一边,最后还是低声又嘱咐一遍, “此世七日,彼世七年,时间一旦错过,除非有人在彼世帮你,否则你是回不来的,七年之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定一定不能错过。” 重行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荆羽山中,一颗巨大的银杏身边。 世事流转,他已经站在这山中千年,此时叶子翠绿,圆月高悬于长空。 今天是四月十六。 重行在树木边站定,扶烬开始施法。 然后一束耀目的白光将重行包住,眼睛刺痛以至于她不得不暂时闭上。 再次能够视物的时候,银杏仍在身边,圆月依旧高悬,可是身边除了山风呼啸,再无一人。 重行明白她已经到达彼世。 定了定心神,继续走到神域的边界,迷雾散开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立于山崖边。 万仞之下才是魔界的弱河,顺着弱河逆流而上望去,是一座繁华的城郭,河水两边错落着屋舍,没有荒凉也没有那座弱河上的刑场。 悬崖对面就是人间。 原来此时的神域和人间不过是一步之遥。 重行记得扶烬的嘱咐,没有显露真身借风越过,也没有使用术法凝出双翼,而是顺着悬崖前进,走了将人间和神域相接,数座漂浮石岛组成的长桥。 神人和平共存时,两方为表示交好的诚意,神域向人间开放,这座长桥就是神域中推动和平共存者一同建立。 重行从上面轻而易举走过。 他人眼里,她只是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 人间此处正是沧州。 沧山并没有变化,四月十六的圆月下,山中桃花盛开。 重行迅速下山,买了一匹马,奔往沧州渡口,她要在那里坐船过海前往东州。 玉骨花有两朵,遥徽身边重行并不愿意去,一是因为不知他将玉骨花放在何处,二是因为在欢欲阁时,她正是借着昭徽的庇护,躲过元煜的追杀。 重行记起来之后,除了对神都时昭徽大度的感激,更多则是避讳,那时离开并不十分体面,再去招惹以昭徽的性子是不会放过了。 所以她现在的目标是大耀王宫,炎氏之所以有玉骨花,是因为他们与神族通婚。 临行前扶烬说过,此时的炎氏王后正是凤凰王庭的一支,只是后来因为神域与人间的交战,这一支被当时的王君灭族祭旗。 因为王后的习惯,大耀王宫里的侍女也会有神族,这就有了入宫的机会。 因为到来了一些金银,重行很容易就上了前往东州的航船。 船上有神族也有凡人,不似现世之时,重行觉得自在很多。 重行独自一人,夜间心中担忧,睡不着也不愿往人堆里去,于是上了甲板,想看着海中之景与千年之后有何去别。 甲板很安静,看不见什么人,重行靠着船舷。 行至大海中央,原本漆黑的海面竟然出现亮光,重行仔细看了清楚,那是一个海中的漩涡。 他们正缓缓往下,亮光是从漩涡中来的。 重行蓦地松开手,迅速向后退了一步,小心望着四周。 水面已经不断升高,将要跃过甲板。 “姑娘可是第一次坐船前往东州?” 重行回过头,是一位蓝衣公子,手拿折扇,上绘墨绿修竹,风度翩翩。 只是他身材过于高大,瞳孔金黄缩成一束,虽然如人类一般打扮,但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位龙族。 重行见他同为神域中人,四周亮如白昼,没有其他人,于是柔弱欠了欠身,行了神域的礼,轻声应和,“让公子见笑了。” 那公子见同为神族,于是走进一些,依照神域的规矩回了她一个礼,然后温和地解释。 此时已经在水面之下,透过澄澈的海水,重行竟然看见一片繁华的市集,海底之下的城都。 “姑娘客气了,这是前往的东州路上的一站,神域中龙族的领地妄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偶然 重行转过身,看向光芒发散的地方。 说话间,船已经停下,水墙中出现两股水道,水道结成了长梯。 船上的乘客鱼贯而下。 重行看着这座水中城都,想起千年之后的神域之景。 如果她没有记错,从妄海上去,就是神域九州之一的海夷,也是龙族王都的所在地。 重行并不擅长水性,所以只和有苏白去过妄海一次,两人还是从燕华偷偷下去。 重行生活的时代,人间已经不能随意进入神域。 妄海虽然与玄山、燕华、海夷、荆羽四州都相连,但另外三州的入口有重兵把守,从妄海不能进入,神族也不能从这里出去。 重行看见下船的人里,不仅出身各个部族,也有凡人甚至修仙者,如此开放包容,不禁感慨一句。 “如此看来,只有如今神人和平共存时,妄海才能这样容易的往来神域和人间。” 她身边的那位蓝衣公子仍站在这里,虽然是龙族但目的地不是这里,听见重行的话打量了她几眼,最后落在了重行绛紫色的眸子。 折扇轻摇一二。 在重行背后,那位公子抚扇说道,“姑娘出身羽族,想来不太清楚水族之事。” 听见他的话,重行立刻警觉起来,她不可以露出破绽,一旦被人识破,后果难以预料。 此世她只有自己,势单力薄,轻如草芥。 为看清那人的神态,重行缓缓转过身,神情有些羞赧,“妾身自小生于荆羽山中,见识浅薄又让公子见笑了。” 姿态纤柔袅娜,一副瘦弱美人的模样,实在不像有威胁的样子。 蓝衣公子没有为难,眉目疏朗外,十分温和地对重行解释道:“姑娘常在山中,不知也属常事,是在下卖弄了。 神域与人间交好时,应龙王庭带领水族,一同建立了这妄海渡口,作为双方交好的诚意而已。 实则妄海和人间的海域一直是相通的,只是进入妄海的入口难以寻到。 就像许多人寻找归墟,以图带回人间亡故之魂,可大多数的结局,不是粉身碎骨,就是无功而返罢了。” 见他好像没有察觉有异,重行放下心来,而后欠身道谢。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算是意外收获了。 这时水梯子渐渐消散,水墙在船下慢慢聚合,他们要继续前往的东州的旅程。 重行告辞回了屋子。 还是谨言慎行为妙,说多错多,容易惹祸上身。 蓝衣公子站在甲板上,目送她离开,眼神染上几分轻快。 “公子今日说了许多话,看来心情不错。”待甲板上又只剩下他们主仆,蓝衣公子身边的随侍轻声说道。 公子立刻恢复如常,“哒”的一声,已经将扇子合上,眼神渐渐沉下来,那不多的轻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侍察言观色,立刻请罪道:“大人,是木河失言了。” 蓝衣公子没有追究,只是轻声说了一句,“难得神族中有人这样同我说话,谦和有礼也不嫌恶我的身份。” 像低声解释,也好似自言自语。 木河低下头,沉默地陪在他身边。 行船夜里不会停下,重回水面之后,接着航行了数日,重行顺利到达东州滨城的港口。 重行一心想尽快拿到玉骨花,所以一下船么有多耽搁,迅速寻了一匹良马,出发前往大耀王宫所在的桦州。 可是在城门处,她被拦了下来。 滨城已经禁止出入,城门处聚集了许多人,有过路的行商也有佩剑的侠客。 其中有身份不凡者,甚至拿出皇室宗族的信物,以证明自己的尊贵,要求守城之军放行。 重行观望之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有用,城中的人谁都不能离开。 这是来自皇都,由皇上亲下的诏令。 城门逗留之时,重行还知道,不只是滨城,也不只是东州,现在整个大耀都陷入一种十分特殊的状态。 重行隐约觉得应该与大耀王宫有关,可是滨城距离皇都太远,滨城的守军也对此讳莫如深,她只好静静等待通关的消息。 遥遥无期地等着,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重行随身携带的金银不多,于是在滨城中一座不大的茶苑里,寻到了一个谋生的活计,一边积攒些银两,一边打听些消息。 欢欲阁虽然不是个好地方,可学的那些伺候人的本事却有用。 凭借那时学会的技艺,重行如今在云往茶苑里专门烹茶,算不得容易但是清闲。 而且这里来来往往,打听消息也容易。 因为烹茶手艺不错,重行被掌柜派去雅座烹茶。 客人大多坐在屏风后,屏风前还有珠帘或是纱幔,她们也被要求熏香、束发、而且必须戴上面纱,丝竹雅乐自然也不会缺。 重行很快发现,这座茶苑外头看起来不大,里面门道却不少,这里不仅做着人间的生意,更与神域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楼上雅座用的茶里,其中就有千山翠,而且不是普普通通,是直供九翼王宫的规格。 这是凤凰王族的爱物,直至重行所生活的现世,依旧是直送九翼,献给王族们的贡品。 绝不是轻而易举得,且烹煮千山翠的过程繁琐,茶苑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煮的好。 除了重行,也只有掌柜能做。 不过要这种茶的人极少,寻常人也不会知晓。 一日雅座里来了位公子,掌柜亲自迎入后院一座小楼,临于湖边景色宜人。 可十分不凑巧,滨城守城的将军请掌柜过去,时间紧急不得不往,于是这烹煮千山翠便落在重行头上。 屏风后坐着的只有公子一人,身边只有一个随侍,派头倒是不大,不要丝竹管弦,也没有叫伶人伺候。 安安静静,屋子里只留下重行一个人烹茶,烹好茶之后,重行放在帷幔后,由公子的随侍从穿过珠帘取回,然后再送至屏风后的公子。 重行规规矩矩,安静跪坐在那里,等着掌柜回来。 可是这时候,她突然听见珠玉相碰的声音,眼前出现绣有沧浪纹华丽的袍服的一角,上面的缀着鲛珠和珊瑚。 一瞬间重行想起了昭徽,还有那座别宫。她低着头,耳边却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竟然是姑娘,我们又遇见了。” 第一百三十章 少年的他 重行缓缓抬起头,竟是那位蓝衣公子。 只是今日他换了衣裳,长发用冠一丝不苟束起来,神情仍然温和,通身已是气度不凡。 重行知道,这个时候,准备的东西就要派上用场了。 她以一种惊喜但柔弱的眼神望过去,身子仍然坐在原地,十分端正,完全合乎规矩。 接着她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道,“的确十分凑巧,像话本子里的故事,竟在这里又见到公子。” 弱质纤纤的美人,又没有矫揉造作,很容易让男子心生怜爱。 果然,如重行所料。 他叫身边的随侍搬了一张软垫,然后他在重行的面前端正坐下。 他平等地对待重行,没有高高在上,简单介绍了自己。 于是重行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渡津,而那位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名字叫木河,家中在神域做些小生意。 家中的生意有长兄,父母身边承欢有幼弟,渡津就成了一个清闲人,便四处游历看看。 他们要去桦州,暂时在东州停留,渡津的弟弟要从神都去皇都,兄弟俩本来要在桦州见面,可是现在碰上了东州封锁,于是只能在这里见面。 不过旅途不算顺利,以至于还在路上。 渡津介绍完自己,便问起重行。 重行微微低头,轻声说起自己的来历,当然是提前编造好的。 “妾身姓白,单名一个兰字,是兰花的兰。自幼时记事起,家中只有一个兄长,他去神都求前程后就再没有回来。 之后我在荆羽山中遇到了夫君,可是两年前他去了人间,本来说两个月就回来,可是两年了音信全无。 我不想这样等了,所以便独自前来人间,希望能寻到他。” 加上这样凄苦的身世,一个相貌娇美又孑然一身的女子便立住了。 渡津听完,神色便有些凝重,但自然不会失态。 两年未见,在这期间,人间和神域没有什么大事,来往也畅通无阻,若不是横遭意外,就是已经另结新欢。 无论哪一种,都算得上常事。 他不想叫这姑娘最后大梦一场空,可也不愿意一时失语,叫这个可怜姑娘伤了心。 斟酌过言辞,渡津拣了几个问题,小心问起来。 “白姑娘来人间,下一站打算去哪里?” “不知。” “那白姑娘可知他名姓?” “只知人人称他扶先生。” 渡津有些无奈,于是追问一句,“那姑娘如何与那男子相识?” 重行垂下眼,眉间染上一层淡淡的哀愁。 “那时候我兄长不在,山下村中的恶霸骗我上山,眼看要欺了我去,夫君恰逢上山,便将我救下,见我无处可去,于是将我收留,之后也半推半就。” 渡津此时候已经明了。 能做这样的茶,山野中的孤女自然不能平白就会,必然是因为那个男子。 喜好千山翠,自然是凤凰王庭中的宗室或高门。 听闻她这么说,大概是四大世家子弟,一时兴起而后又对此厌倦。 渡津想起母亲,那时也曾孤立无缘,虽然和眼前的姑娘境遇不同,但他实在想帮一帮她。 还想继续追问,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掌柜已经赴约归来,看见眼前的两人不由得一怔,他也没有料到东家竟会认识这新来的姑娘。 这一下更觉这姑娘又几分不凡,看她的眼神也不同以往。 渡津也没有料到,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一敛,接着轻咳一声,便吩咐说道:“白兰姑娘先出去罢,我与掌柜说说话。” 重行照规矩行过礼,缓缓出去了,木门合上才放轻松。 可是心还悬着不能放下。 倒不是觉得自己的言语有破绽,而是因为渡津的行止和衣着。 她曾经侍奉昭徽,为巩固他太子的位置,做了许多不太干净的事情,但龙族王庭中的人至少认了个完全, 重行不记得龙族的王室宗族里,有一个如渡津这样相貌的人,至少生活在神域的王族中没有。 可是他的眉眼,重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走在回茶苑中房间的路上,不禁想起阿财提过,有苏白曾经在欢欲阁也说过的一段野史。 难道是那一段冤孽,应龙王君避讳,昭徽绝口不提,可渡津看起来应在应龙王庭身份尊贵,便成了一个难以遮盖的证据。 可是掌柜的脸色她也看见了,想来会有一段麻烦,接着想起东州仍然不能离开,重行心中不由得想起别的事情。 她已经等了太久。 入夜之时,掌柜突然叫了她过去,渡津竟然也在,问了她一件连重行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情。 “白姑娘可愿意跟着东家,如此一来寻人也会更容易些。” 重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这样去人间皇都倒是方便许多。 回到房间时她已经听到一些闲话,这深夜出来更是太显眼,即使掌柜不提重行也要换个地方,否则后面麻烦不断。 更何况只应付一个人,于她而言会容易得多,也是重行更擅长的事情。 重行从小楼离开后,渡津问过掌柜这三个月她的情况,于是放下心来。 就这样闲言碎语里过了三天,重行摆脱了他们,跟着渡津去了他的院子。 果然如她所料,低调的小门后,如龙族在神都行宫,也像遥徽在神都城郊的私宅。 重行依旧做着烹茶的事情,但已经不用见许多人,每天与院子里采买的婆子说话,外面的事情已经了解大概。 东州的城门仍然很严苛,航船少了许多,只能从神域过来,但再没有一座船从东州离开。 渡津大多留在院子里,几乎每日叫重行去煮茶,但是从不逾矩,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实在是一个君子,平日大多独处,也不与伶人们狎昵。 这一日,重行仍是如往常一样过去,可木河竟然亲自来接,并且把她安置在一座屏风后。 月光白的纱上,映着淡淡的身影,是独坐的渡津,小几上有两只茶盏。 他在等人,重行看出来,一边悄悄留意,一边仔细煮茶。 然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气息十分沉稳和灵力则十分身后,是术法和武艺兼修且高强者,但脚步轻快看得出那人十分高兴。 然后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重行的耳朵,使得她不由得抬起来头。 “哥哥,好久不见了。” 是少年时的遥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接近 他们竟然是兄弟。 遥徽的出现,已经完全验证了那个隐秘的传闻,重行想起来沧州王庭。那时候父亲如此坚持,而他们向来与应龙王族来往密切。 重行对东州应氏,真正的背后之人,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而重行曾经见过,昭徽时不时与人间隐秘的往来,此时也有了极合理的解释。 渡津应该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应棪。 在重行生活的那一世,应棪不是东州应氏的家主,但应氏所有的事情,不论大小,只有经过他首肯,才能继续做下去。 名义上应氏的家主不过一个傀儡。 想通这一层关系,重行拿起茶壶的手微微一顿。 可是那时候的应棪,喜怒无偿人尽皆知,手段强硬而且极难讨好,稍有不顺心,就是无可挽回的重罚。 绝不是重行眼前这样宽和友善,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此世和彼世,穿越千年之远,差异天壤之别。 重行的手停滞在那里片刻,神色与往日不同,引起了木河的注意。 “白兰你怎么了?” 屏风那一边两兄弟正在说话,遥徽是主人同母异父的亲弟,自然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只是木河这样低声一问,将重行从回忆中惊醒,也让她拿起茶壶的手一时泄力,差点没有拿住。 好在重行及时反应过来,避免了茶水四散的狼狈,可因为这一下的寸劲,手腕就伤了。 可那边说起人间皇都的情况,重行急于知晓,于是不动声色,一边继续做下去,一边轻声回答木河以打消他的疑虑。 “大人见谅,刚刚一时没有拿稳。” 木河没有说话,仔细看了看她的手腕,伸手帮她一起将茶水到处,原本拿刀的手此时却格外柔情。 此时遥徽已经坐定,渡津问起这一路。 “难为你绕道过来,这一趟怕是不容易。” “也还好,只是费些功夫,大耀王宫出事,太子沧州剿匪时,独自落入圈套身故,炎氏王后用玉骨花,倾尽全力救治。 终于用心不负,太子死而复生,想来再过几日,东州大概就放开了,只是上下牵连甚广,更巧的是件件顺藤摸瓜,都与神域有关。” 遥徽说完,顺手拿起茶盏,仰起头潇洒一饮而尽,神情快意之余更有几分惊讶。 重行只感觉他的目光,穿过月白的纱透进来,不自觉微微低下头,掩饰自己心中所想。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重行懊悔片刻,立即下定决心,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选择,她必须要像办法,到遥徽身边去。 渡津拿起茶盏,情绪立刻掉下来,神色倒还平静,坐在那里平身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回神域,虽然人间很有趣,可我还是觉得神域自在些。”遥徽没有避讳,对他十分放心,继续往下说道,“我已经得到任命,不久要回海夷,驻守边境沉波。” 渡津听完点点头,望着清透芬芳的茶汤,没有说话。 遥徽垂下眼睛,他清楚渡津的身世,也知道相比于神域,渡津更喜欢人间,但还是问了一句, “哥哥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母亲很担心你,昭徽也记挂你,父亲听了没有反对。” 提及母亲,渡津神情终于缓和一些,但会想起那些在神域的日子,也拒绝得十分坚定。 偌大的宫殿,冷寂的长夜,中伤的流言,不曾禁止的嘲讽,甚至还有以强凌弱的欺负。 神域他是异类,哪里都容不下他。 人间的春天远比神域更早也更温暖。 “不劳烦太子殿下费心,我不想回神域,人界或许将不太平,但留在这里才能更清除各种动向,相信我会对王庭有用。” 遥徽还想再劝,可是渡津已经伸手阻止, “我心意已决,皎皎不要再勉强了,这茶人间难得,你仔细尝尝。” “也罢。”遥徽就此打住,虽然有些遗憾,但渡津说的不错,在人间许久没有吃到,这一下勾起他的兴致。 望着屏风后纤柔的身影,遥徽不由得打趣起来,“哥哥难道终于开窍了?” 渡津望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用龙族古语说起与这女子的缘起,神情仍是一贯的温和。 他觉得白兰安静贴心,也曾动过私心留她在身边,可是大耀太子的事情,神域和人间一定会有争端,渡津宁愿她回神域。 那里是更安全的所在。 可这一切都是被他隐藏在心里。 神族也好,凡人也罢,渡津即使喜爱也不愿触碰分毫。 作为半神半人的结合,他不愿因自己,使无辜之人招致羞辱,这些难堪自己受着就好。 重行一无所知,也没有功夫去猜测,一门心思都在思量,如何尽快接近遥徽。 而且她急需一个不留在人间的理由。 遥徽凭栏而坐,似乎没有那两人不可言明的心事,眉目舒展神情悠闲,伸出的手上放着几颗栗米,任由一只小雀停落。 滨海之城,时时有风拂过,阳光也格外好,遥徽把头发束起来,一副少年模样,身上深绿的袍子织金线缀翡翠。 背挺得极直,好像什么也压不弯,走起路来便是起伏着的深浅的竹海,不是幽潭深沉,也不是青山巍然。 遥徽看望渡津,也就在此住下。 很快如遥徽所说,东州就此放开,重行也就此找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重行一连几日,按时出去按时回来,然后突然有一天,已经邻近傍晚她还没有回来。 渡津担心她的安危,于是寻了出去。 寻了渡口,寻了驿站,他们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临近滨城城郊处找到重行。 那里是一处镖局,里头还兼着租用马车的生意。 一个男抓住重行的手,眼神已经不怀好意,行为也跟着不规矩起来,嘴里更是让人听不下去。 渡津只看见重行眼眶含泪,近乎乞求着让人放开,顿时怒火中烧,接着就是俗套故事里的英雄救美。 一路沉默地回了院子里,渡津忍不住问重行,虽然也着急但语气极力温和,“白兰,你这是做什么?” 问出这一句,重行仍是蹙着眉,心中却轻松许多,这样就可以接下去了。 “东州已经放开,我想打听如何前去皇都,可是一连许多处,价格都贵极了,我实在付不起,今日好容易寻到一家愿意便宜一些,没成想竟然是这样。” 楚楚可怜,让人爱惜。 渡津想起上一次向遥徽打听的事,不愿意她继续徒劳,于是说道:”不如你还是回神域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留下来 什么? 轮到重行震惊了。 渡津继续说道,“两年没有音信,若是仍在此世,既然能用王室宗族的之物,亲自回来或是遣人来一趟,怎么都不是难事。” 甚至言下之意都被挑明。 这和她预设的情况不太一样。 顺利得太过,甚至没有重行预料的拉扯。 此世的她是白兰,一个娇弱貌美的独身女子,当时强忍想打那镖师的冲动,就是让渡津看到,让他看见白兰独自在人世活不下去。 只能依附他人而生的白兰,接连受挫后,又差点被人欺凌,于是绝望之际,萌生退意也就顺理成章。 不过既然已经有了梯子,重行也就顺势接过。 重行低着头,今日一身百衣,更衬得她单薄,默默落下两颗泪,宣之于口的执念,借此可以终结。 然后她微微抬起眼,声音放得很轻,“可是我问过他们,航船还要等消息,从路上走,沧州距离东州千里之遥。” 重行知道,太子已经痊愈,这时候人间朝廷已经在动作,渡津的身份,注定他此时一定有所察觉。 很快人间和神域的一切来往会逐步切断。 往返神域和人间的航船就是最开始的一步。 而渡津留在人间,不会继续留着一个白兰,寻常直接打发走就好,但他现在是良善之人。 重行看出来,现在的他,是一个良善之人,甚至对她还有一点点偏爱怜惜。 于是顺势把这件事抛给了他。 果然第二天,外头还安静,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妄海的通道关闭了。 现在 木河带重行去了小院中一处僻静之所。 重行心中暗自一喜,那是遥徽在这里的住所。 由渡津出面,遥徽答应了,回神域会带上她,并找一个地方把她安顿好。 在这之后,重行再未见过他。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泻,她启程的时间到了。 来接她的人是长望,重行也没有见到遥徽。 重行留在了一个小房间中,随着波涛摇晃,没等她能站稳,船便启航了。 好不容易扶着窗沿站稳,重行抬眼看见遮蔽天幕的巨浪,再低头时他们直往巨浪深处驶去。 遥徽一心求速度,不过两天就到了沉波。 颠簸一路,吐了一路,重行下船几乎没有站稳。 遥徽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叫人带她去休息,然后就走了。 重行休息半天,足以缓过神,这时候有人过来请。 遥徽要见她。 这时候的遥徽,还不认识若若,少年人总是更偏爱热烈和艳丽。 但是白兰是柔弱的,安静的,温顺的。 重行用这样的壳子,让渡津不忍心,也让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帮助。 可是现在这样的壳子完全成了枷锁。 重行只是懊恼一瞬,很快就振作起来,她必须留下来,必须留在遥徽身边。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拿到玉骨花。 在见遥徽之前,重行仔细妆饰一番,即使她现在已经被框在素净的模子里。 这是遥徽新寻宅子,现在只有三个院子完全修整好,除了他自己现在住的,另外则是给他现在身边的两个美人,不过她们还在路上,要来也是三日后了,虽然遥徽催促过几次。 和渡津不一样,他不愿意寂寞。 长望把人领来,遥徽站在博古架边,回过头来见人跪着,还低着头看不清脸,心里一阵不悦。 于是他走到面前,冷冷扔下两个字。 “抬头。” 重行微微一顿,只觉得眼前人太过傲气,按以前的脾气,不是一脚踢过去,就是一刀砍过去的事。 但白兰不是这样,也不能这样。 重行只好轻轻扬起一些,仍是十分含蓄。 “抬头。” 他继续这样说,冷淡之余有点不耐烦的意味。 重行只好再微微扬起一点。 然后出乎她所料,他竟然直接走到面前,紧紧钳住她的下巴,下一刻出现在重行眼前,就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叫你抬头,渡津要我安顿你去一个好取出,总得先看清你的样子吧。” 两人四目相对,她看见他顿住了。 重行一身青白,如缎般的长发简单挽起来,一张脸白皙干净,峨眉淡扫目如秋水,明明是素净至极,可唇上微微施朱的一抹嫣红,偏偏就要人忘不掉。 雪腮两边都垂下一绺细发,衣裳一丝不苟穿着,微微露出一对纤细的皓腕,安静坐在那里,自有一股风情,勾得人直往她身上看。 两人之间不过咫尺,甚至能感受到眼前人微热的气息。 遥徽第一次这样近地望着她眉眼,只觉得实在是一个清艳至极的美人。 在东州滨城时,他远远看不真切,只觉得渡津太心软,这姑娘太娇柔,来到沉波时更觉如此。 可是今日见过,遥徽却觉得这份娇柔情有可原,轻轻松开了手,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温柔。 “你就是白兰?” 重行微微颔首,那一瞬的温柔,直叫人心醉。 遥徽还想继续问,她有没有想要的去处,可是有人直接进来,生生把他打断。 重行看见他眼中迸射出惊喜的神色,然后那双眼睛就再也没有落回到她身上。 是盎春来了,跟着还有她的小姐妹潋冬。 重行看着遥徽迎上去,然后盎春扑在他怀里,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瞟过来的眼神却似刀子一般。 “怎么提前来了?”遥徽倒是十分惊喜。 盎春勾了他一眼,然后娇娇嗲嗲说道,“看来殿下是不想我回来,我和潋冬妹妹走就是了。” 说罢就势松开手要走,遥徽立刻护在怀里,不住地哄着她。 因为宠爱,所以愿意放纵,盎春显然对此很受用,拉着遥徽的衣襟径直出去了,临了还不忘送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潋冬不怎么说话,眼神望着遥徽时是极热烈,但落到重行身上冷得像冰。 有些事情上,女子总比男子细腻。 重行的心沉下来,刚才种种心思算是白费了,但是几分敌意还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去留。 盎春和潋冬容貌都是极艳,而在这座宅邸里所有的侍女都相貌平平,可见姐妹俩平日都极为在意。 自然也不会放过容貌姣好的她。 果然当晚盎春伏在遥徽身上,话就引到重行身上。 “今日殿下屋子里的美人谁呀?” 遥徽用手指绕着盎春垂下的发,然后轻声地说道,“朋友之托,请我在神域找地方安置。” 随即盎春眼神一敛,更亲昵一些,然后娇声问道,“殿下可有打算了?” “你想怎么样?” 盎春软软一笑,然后撒娇似的,柔声说道,“殿下不如送给海嬷嬷,她独自一人,正缺一个人照顾,算是替妾身还了一个人情。” 遥徽没有说话,看了盎春几眼。 重行在早晨云开雨霁时得到了消息,遥徽要遣人送她去玄山。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荷叶 玄山自然是不能去。 按重行对这一段历史的了解,马上人间神域全面开战争,魔界修仙者都与人间在统一战线,神域几乎是多面迎敌。 遥徽不是在前线,就是在海夷的龙族王都,玄山州直到战后才踏足,还不过两三次。 这一去那重行基本不可能再见到他,更枉论从他身上拿玉骨花,还不如直接回到现世。 海嬷嬷是遥徽幼年时在宫里照顾的人,遥徽长大成为神官之后,她不想继续就在宫里,于是去了玄山替遥徽守着封地。 遥徽知恩图报,供给她的一切奉养。 海嬷嬷喜欢清静,身边除了一个护卫,再没有其他人,秉性也刚直不阿。不用阿谀谄媚,每月衣食不愁,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平心而论,遥徽对于渡津的交代,处置得妥帖而用心。 甚至没有催促她立刻启程,准备一应所需都是长望陪着,日后去了玄山也有独一份的月例。 虽然那日没能如她所预料,但委实让遥徽对她十分宽容。这也让重行明白,此时的他外头看起来铁腕,内里其实和渡津一样仁善。 因为仁善,所以他不会强迫一个女子,拖着未愈的病弱之躯上路。 这时候的沉波,时有暴风骤雨,一日小楼的窗户没有关,穿堂风往屋子灌了一夜。 白兰身体娇弱,果不其然地病了。 遥徽知道后,特意叫了府中的医官,用了最好的药。 玄山之行,也顺理成章地搁置了。 重行暂时留了下来,但是还远远不够,至少要等到战时。战时和平常不同,处处都需要用人,所有能出一份力的人都会有安排。 即使不在府中,留在遥徽所驻守的城镇,重行也有办法子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身为白兰的她,为人友善,兼有美貌,说话轻声细语,院子里的侍女和侍卫都与她相处得很好。 于是重行足不出户,也能对整个小院洞若观火。 盎春和潋冬远比重行预料的更加娇蛮,而遥徽对她们的纵容也算重行见过的独一份。 遥徽素日所居也耗费不小,但相比盎春简直称得上简朴。 重行有时站在小楼上,看着盎春所立的地方,一片辉煌璀璨,不知道还以为,她把凤族真身的皮扒下来,制成衣裙穿身上了。 凡是有不顺她心意的,非打即骂,更有甚者直接重刑。 有一个小丫头,因为在她梳妆是时,伺候厅中等候的遥徽饮茶,逗得他笑了几句,第二日那小丫头的嗓子就废了。 重行听在小院外的侍女们,悄声说起真相。 那日盎春不满她和遥徽调笑,叫左右的人按着小丫头,把烧红的碳硬生生灌了下去,几乎要了那小丫头半条命,声音、容貌、身子都给毁了。 还是府中掌事多年的姑姑阿许,觉得盎春此番太狠看不过眼,悄悄请了医官诊疗,这才留了那小丫头的命。 遥徽那时候在军中不在府邸,十多日后回来听到阿许私下的回禀,才知道这件事情,动了大怒去寻盎春。 那一夜,连重行养病的偏僻小楼都听到动静,哭声闹声简直像一出好戏,天光将将亮才以甲兵脚步声作结。 第二日整个府邸都知道,盎春竟然与遥徽置气,拒不认错还把他锁在门外。 遥徽即使再宠爱再娇纵,也不会任由她在性命上作威作福。 然后下了严令,调来留在府中的一队龙族王军,耀目的金甲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没有他的手书谁也不能进。 盎春就此失宠,遥徽把她圈在院子里,让她在里面的一年时间好好反省。 至于那个小丫头,被补偿了极优厚的钱财,拨了一个专门看顾的医师,遣她回家好好休养了。 重行觉得盎春在作死,更觉得那个小丫头无辜,而遥徽的补偿还算及时,但惩罚太轻了。 盎春被软禁后,遥徽时有徽府邸休息,若军务繁忙,则独自在院中,夙兴夜寐,这般幸苦也算神官常态。 有时候进展顺利,也不必夜夜孜孜不倦,他就会去潋冬的院子,由潋冬陪侍,于他而言的那些漫漫长夜。 潋冬看起来很安静,不怎么爱说话,可是那日重行见过她的眼神,对于遥徽的爱意不比盎春少,身为女子的嫉妒心自然也是。 她常年似冰霜一样的壳子下面,磋磨侍女细碎功夫不必盎春少。 也难怪她们能做一对姐妹花。 重行这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虽然医官的药,她都是喝下一些,吐出来一些,尽量拖延着缠绵病榻的日子,也算符合娇柔的人设。 可是她自小修习武艺和术法,加上身为凤凰王族的体质不弱,再如何拖延也痊愈得很快,医官的医术高超,很快就看出来,自然长望也就知道。 最近一次,长望受遥徽的嘱托来看望她时,顺势提起了前往玄山的事情,待重行痊愈后一个月,他会亲自陪同重行前去。 重行表面上温婉一笑,万分感激地道谢,心中又开始七上八下,她必须继续想办法,至少要再撑过两个月。 她人在遥徽府中,吃穿上已经不愁,生病拖延已经不能够,医官自来了之后就住在她院子里,每日都仔细照顾,甚至饮食上还帮她进行调理,重行的身子竟然比现世还好。 重行被人照顾得妥帖,慢慢开始多思起来,她自己的身子好了许多,可是她的平儿还在痛苦中煎熬。 玉骨花她甚至还没有摸到。 心绪难平,自然就难以入睡,重行闲来无事,披上披风后,随手拣了根白玉簪子挽了个发髻,乘着月色出了小楼。 来了沉波许久,重行套着白兰娇羞柔弱的壳子,不常在白日出来走动,也是为避着盎春和潋冬姊妹俩的麻烦。 以至于她能看见的,永远只有小楼上,凭栏远眺的风景和两层小楼前的梨花。 可现在梨花已经要落了,伸进窗台的枝桠,也跟着落了满地的白雪。重行关在屋内无聊,心里不忍花瓣们就此腐烂,于是收了起来,埋到树下。 成天的日子难以打发,重行按着自己在欢欲阁的习惯配了香,也正合了她的名字,清雅幽微之余,末尾还有一丝撩起情欲的勾人。 今夜晚出来行走,重行才发觉这院子这样有趣。 由着兴致走了很远,重行无趣坐在一片密密的荷叶边,现在四下无人,她可以暂时不做白兰。 “好香啊,这是谁在那里?” 荷叶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重行急忙站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明月夜 这是遥徽府邸的后花园,府外有神域守军,府中有龙族王军,一般人是进不来的。 可未尝没有意外。 神官府司俱是戒备森严之处,同样也被魔族刺客侵入。 重行迅速镇定下来,毕竟在这陌生的彼世,自身的安全也是第一要务。 传来水波拍击小船的声音,接着是碧绿的荷叶丛摇摆片刻,从里面出来一个人,踉跄几步才走上岸边,手中拿着一个酒壶。 人还未走近,重行就闻到极重的酒气,看来是喝了不少。 重行不喜欢酒味,有些嫌恶的退了几步。 亮白的月光明晃晃照在地上,也照清楚了那个人的面容。 看清容貌的那一刻,重行睁大了眼睛,后退的脚步立时停下来,任由那人走到面前来。 竟然是遥徽。 这么晚,他一个人,躲在荷叶从,只是为了喝酒? 不过震惊疑惑之余,重行也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此刻这里只有她和遥徽两个人。 遥徽一身酒气,整个人却只是半醉,看见她在这里有些意,眼神带上审视的意味。 重行见他站定,于是按规矩行礼问安,之后安静垂首站在一边。 月光就这样柔柔的笼罩在她身上。 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她原本就这样娇美,遥徽只觉得今日她实在是绝艳,连月色都要逊她一筹。 他忍不住走进一步,伸出手触摸重行的脸颊,可是在离得极近的时候停住了,连粗重的呼吸都克制起来。 重行感觉他的目光正在慢慢移开。 遥徽别过脸,目光瞥到岸边的小凉亭,缓缓走过去靠着一根柱子坐下,刚刚一时的意乱情迷已经全然消逝。 “这么晚了,在这里碰到你,真是难得的缘分。” 他是笑着说的,声音也温柔。 重行知道这是询问也是拷问,回答必须格外小心,于是按着规矩答了话。 “回大人的话,夜间难以入睡,独自出来走走,不识园中道路,误入此处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遥徽知道她不常出来,不熟悉府中说得过去,又上下仔细打量两眼,只见她紧紧裹着袍子,一举一动也都合乎规矩,此时已经相信她所言。 不过遥徽为求心安,还是多问了一句,“白兰姑娘,怎么不在白日时,趁天光大好,来院中走走。” 重行转过脸,望着一丛一丛茂密的荷叶,柔声答道,“白日时夫人们都在,阿兰是卑微之人,不敢随意出来,扫了夫人的兴。” 遥徽知道她指的是谁,更知道盎春和潋冬的性子,毕竟是这么几年的枕边人。 盎春自从被他下令反省后,院子里都是潋冬掌事。 潋冬虽然不似盎春那样张扬,但心性也算不上良善,否则院子里的侍女不会大多都只留几个月,就明里暗里来寻阿许,有的想要离开有的想要换个院子。 刚开始遥徽只看见,潋冬素日不喜欢热闹,也不与盎春争宠,冰清玉洁的性子,兼又喜欢书画,有时候和他说几句,实在令人安慰的解语花。 但后来有一日,潋冬院子里的侍女求到阿许那里,遥徽才听到潋冬院子里做的那些事。 一开始他还不相信,可是侍女身上的针眼是真的,那受伤冻坏的手指也是铁证。 接着遥徽叫阿许私下去查问,曾经伺候过潋冬的侍女随从,兼而遥徽留在院子里的暗卫。 潋冬私下的一副面容才完全露在他面前。 可是也不能完全怪潋冬,那些是侍女容貌或身体受损,原因大抵是因为与他相关,或是与他说笑,或是他无意称赞过。 盎春原是歌姬,家人已经流离,一切不过是倚仗他才有的生活。潋冬祖父曾为龙族王庭修史,可是祖父与父亲因为宫中意外而亡,兄长也实在不成器,如今甚至要倚靠妹妹。 一日夫妻百日恩,遥徽带她们在身边,只要做得不太过火,终究是不能忍心,寻常不过训斥两句。 有的地方,遥徽尽管不曾亲自去过,但整个府邸,事无巨细,他都知道。 小楼的侍女与她很好,有些事情自然也能问道。 此时她孤身一人又流离失所,遥徽不禁升起一股怜惜,至少还能让她有一个安稳的去处,自己也不算无用。 此夜此月此景,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陪着,连带着这顿酒,也变得不像当初那样苦涩。 酒本是美酒,不应该被辜负。 心情突然顺畅许多,遥徽举杯饮下酒樽中所有,便扶着小亭的柱子想要站起来,借酒浇愁现在要适可而止了。 或许是他酒饮得太多,或许是河岸边湿泥软滑,或许是偶有一阵风过。 遥徽起身的时候,一张纸笺从他怀中调出,偏偏落在重行脚边。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重行已经从地上捡起来,轻巧两下就将信纸展开。 借着月光,重行瞥过一眼,为蹙起眉,又将纸笺掉转了一边,然后不知所措,又有些恐惧,赶忙望了遥徽一眼。 遥徽靠在柱子上,将酒壶随意扔到一边,双手抱胸,温柔地看向重行的眼睛,然后笑着低声问道:“看得明白吗?” 重行轻轻摇头,抿着唇走到他身边,双手捧着让他也能看清楚。 遥徽只是低头瞥了一眼,然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终于是站不住,借着酒劲儿搭上重行的肩,把信笺从她手里抽出来。 “都拿反了,你能看不明白什么?” 重行适时地脸一红,用低如蚊蚋的声音答道,“大人别笑话我,我原来未曾读过什么书,只认识几个字罢了,这上面实在不明白写得什么,比不得潋冬夫人知道得多。” “这不怪你。” 遥徽虽然还有清醒,但是浑身上下疲惫至极,此时已经把手搭上了重行的肩,整个身子也由重行托起,顾不上避讳,将头轻轻搭在重行肩上。 重行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的脸,如果遥徽看仔细,甚至能看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 他附在她耳边,用极轻柔极缱绻的声音道,“送我回院子里,我太累,太累了,帮我这一次。” 重行走得很慢。 这一次倒不是因为作为白兰装出的柔弱,而是遥徽身形高大实在太沉。 他倒真是不客气,真的不使一点力气。 遥徽的院子在府邸正中,远比重行所在的小楼远。 快要行至小楼前时,重行扶着他,停下来休息,汗珠从她额上流到颈边,遥徽觉得脸上冰凉。 看她这样吃力,遥徽舍不地她继续,于是说道,“去你的小楼吧,那里近一些。”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楼朔风起 “大人要去我的小楼?”重行顿了顿,不知所措地望着遥徽。 遥徽已经靠在她颈边,声音有些飘渺,“我看你的样子,估计是不能把我搬回去了,借你的地方休息一下,姑娘应该不介意吧?我不想长望过来。” 重行回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将他扶进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 遥徽好似累极,一躺倒榻上便沉沉睡去。 重行等他呼吸均匀后,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才终于松懈下来,背后已经被汗完完全全打湿。 在看到遥徽已经半醉时,重行已经决定赌一赌,一路上走走停停,虽然也是力有不及,但重行其实可以忍,不过她做没有隐瞒,甚至夸大了一点。 遥徽能细致入微,若非涉及公务或王庭事物,对周遭一切便十分宽容,重行如今不过借用一点。 对于此事,重行已经心有成算,可她现在有些惶恐不安。 那封从遥徽衣袖中无意掉落的信,其中所言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那是一封来自龙族王庭的责难,言辞之严厉,真可谓毫不留情。 曾经在欢欲阁时,元煜对她追杀不断,甚至看到了白先生准备的尸骨,也疑心重重,重行不得不寻求龙族王庭的庇护。 为了能讨得昭徽欢心,也为行事方便,重行学过一些,后来成为神官后,遥徽也教过她一些。 曾经刻苦用心,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可是重行不能认下,认下自己的来历就说不清了。 信函是以遥徽母亲的口吻写下,责备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遥徽没有把渡津带回神域,而人间已经不再安全。 质疑他办事不利。 质疑他和龙庭中其他人一样,因血统对渡津心存偏见。 更质疑他在这件事情上存有私心。 可是他明明已经尽心尽力,甚至渡津交代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遥徽也不曾敷衍,重行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更何况在东州滨城时,重行是见过他们相处的样子,兄友弟恭不外乎如此。 可他的生身母亲,却不肯信他,重行看着都替遥徽觉得寒心。 然后说起应龙王君近日对遥徽也十分不满,神官朝廷对于人间的态度一直都十分微妙,神官内部已经有敌对的偏向,其中较为明显的表现便是神域守军的部署。 应龙王君觉得遥徽不够得力,便是疏忽了龙族王庭那边的消息往来,以至于他们现在有些后知后觉的被动。 遥徽的母亲在信中转述之余,也是站在丈夫那一边,言辞不禁不够委婉,甚至不亚于劈头盖脸的当面训斥。 他们要遥徽记得,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来历,哥哥的辛苦,要为哥哥考虑。 重行曾经也是神官,也知道战时的准备不易,军中公务发繁忙,遥徽已经废寝忘食,两头顾及实在太难了。 更合况遥徽不是没有做。 昭徽是他的亲生哥哥,渡津的母亲也是昭徽的母亲,得到十分重视也情理之中。 父亲爱重有为的嫡长子,母亲偏爱身世可怜的次子,最后留下一个他夹在中间。 重行此时已经毫无睡意,望着遥徽安静的睡容,莫名生出一种同情,想起在沧山时父亲选择妹妹,一瞬间竟有物伤其的不忍。 她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很快心性又变得坚定,为了平儿她已经孤注一掷。 重行想了想,从柜子里取了一件厚实些的袍子,裹在自己身上后,她坐在窗边。一边闭上眼睛养神,一边留神遥徽那里的动静。 重行并不大打算逾矩,因为在这府里,盎春潋冬也好,长望阿许也罢,最后做主的还是遥徽。 而他才是要讨好的第一人。 躺在他身边,固然能够以此求他留下自己,但这样就讨得遥徽不喜,加上府中的侍女和随从里面,一定会有不能轻易平息的风波,如此后面的日子就难了。 重行要的就是一个万万全全守规矩的模样,只要遥徽从她的屋子里踏出去,风言风语多多少少会传出来。 外头怎么传不要紧,要紧的是遥徽看见她的委屈。 这委屈越大,他的愧疚也越深,重行能讨到的便宜也会越多。 能这么做,是因为此时的遥徽,内里是一个仁善之人。 也幸好他内里是一个仁善之人。 天刚刚开始发白,遥徽已经醒来,看着身上的被子,又看见窗边小榻上蜷缩起来的人,已经明白过来一切。 他轻轻走到小榻边时,重行醒了过来,看了他一眼就迅速坐起,仍是低眉顺眼的温柔,“大人您醒了?” 遥徽看见那张白皙的脸上,眼下一片乌青,心疼地低声问道,“你就在这里守了一夜?” 重行站起身,一脸认真,“在大人的府中,一定要守规矩,阿兰知道。” “昨夜谢谢你了。”遥徽望着她笑了笑,“你好好休息。” 然后他轻声快步出去了。 重行望着他离开小楼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扬。 她知道在遥徽眼里她已经不一样了。 重行望着窗外,等已经晨曦微露的时候,起身换了衣服,打了水仔细梳妆。 她要等一个人来。 这件事还没有完。 遥徽离开后,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新拨来,守着这小楼的小姑娘穗子。 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看着重行欲言又止,最后在桌边站着望了重行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放下早膳离开了。 重行舀着热粥,不自觉又笑起来,看来这件事已经在侍女和护卫中流传开。 尽管遥徽离开的那样走早,那时候只有规矩极严的龙族王军巡视。 早膳刚刚吃完,重行要等的人就来了,后面还跟了不少人,一看便知阵仗不小。 潋冬一大清早,靓妆丽服而来,气势汹汹,正是兴师问罪。 “白兰姑娘真是有闲情逸致,想必昨夜是春风得意吧?”潋冬周身一股凌波仙子清冷的芬芳,说的话却是毫不客气。 没有直接挑明,但其中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潋冬清秀的脸上,眉眼边带着喜,完全一副女主人的模样,似乎已经从遥徽那里得证。 此话一出,身边的侍女脸上,有的鄙夷,有的不屑,基本毫不掩饰,那是直直向她而来的敌意。 重行当然不认,正声回应道:“空穴来风的事情,还请夫人慎言。” 潋冬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端正在那里。 反而是潋身后一个侍女左右看看,然后跳了出来。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说你不知廉耻,硬要往大人床上爬呢。” 好不客气。 重行扫了一眼,后面还有好几个年纪大的嬷嬷,果然是有备而来。 “那潋冬夫人要怎样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斗 潋冬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笑容温婉,眼神凛冽。 反而是刚刚替她出头的那个侍女,继续向重行发难,“你不过一个由大人带回来女人,怎么与潋冬夫人有资格相提并论,也难怪你这样的卑微之人根本不懂规矩。” 重行看过去,脸上仍平和,衣袖下的手已经紧紧握成拳。 她最恨有人提出身,更恨有人拿出身说事。 身份高贵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名头,欢欲阁老板白先生手下,有太多原本身份不凡,因权力争斗而流离至此者。 他们能如何? 不论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可是白先生不养闲人,如果不能替白先生做事,那就只能用自己的身子了。 高贵的身份,此时也是笑话,勉强把标价提到一个更高的数字。 他们大多是各个神族中的世子、贵女、公主甚至储君。 可是一朝变了天,傲立枝头的花都比他们的命运好,卑躬屈膝,曲意奉承,都是常态,谁也不能例外。 她和有苏白也没有。 所以重行拼命修习,在白先生身边还算得力,可还是不得不去昭徽身边。 那几年怎么都说不上如意。 重行看向那个侍女的眼神,已经明显冷了下来,反而潋冬听到这话,神色骄矜起来,拿起扇子轻轻掩面。 重行打量过去,站在潋冬身后,明显更已经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那个侍女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是更进一步咄咄逼人。 “我们都是极其守规矩的人,这次来我们就是要讨一个说法,潋冬夫人来也我们请来一同作见证,姑娘若真是问心无愧,那就应该自证清白。” 重行看见她说完这些话,向潋冬那边望了一眼。 只见潋冬以几乎微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刚刚还在外面的几个婆子径直冲了进来,有些站在门后,重行甚至没有看见。 她们撸起袖子,把重行围了起来。 要做什么已经很明白。 这时候潋冬说起话来,“姑娘说没有,我们也不清楚,可大人公务繁忙,自然也不能为这些后宅之事多费心神,所以我们只能委屈姑娘你了,还请白兰姑娘海涵。” 真是一副极有涵养的态度。 不等重行作答,那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已经压上来。 其中一个还说道:“姑娘且忍耐,很快姑娘清白便分明了。” 此时此刻,重行也顾不得体面。 她自小修习武艺和术法,如今刀剑俱是精通,即使手中没有断霄和神官佩刀,对付几个婆子还是绰绰有余。 麻烦的是,现在的重行既不能显露出武艺,更不能使用术法,否则就是假借身份,接近渡津和遥徽。 到那时别人会怀疑她是刺客或者是细作。 如果到了那一步,重行不把遥徽地牢的死刑过一边,根本不可能出得来,她也不可能全都挺得过。 左右有顾及,重行只能借力打力,不断挣脱躲闪,让那些婆子抓不住她。 这时候自然不能验。 此世,神域与人间相通,自然许多观念会与人世间相合。 为了名声好听也为了在府中行走方便,遥徽安置她时,抹去了她那套身世中,便是荆羽山中那一套过往。 所以白兰在明眼人看来是干干净净的 可她已经在现世有了平儿,不可能没有尝过情爱之事。 且不说是否白璧无瑕,就算是无瑕之玉,此时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是极大的羞辱,以后也抬不起头了。 重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她已经把她围至窗边,实在躲不过了。 外面尚有护卫巡视。 只能把这件事闹大,至少现在护卫们听到动静,一定会让阿许和长望知道。 等到那时,他们顾及遥徽,也不会任由潋冬致使她们胡来。 “哗啦”一声。 护卫们看到瓷瓶落下,小楼紧闭的窗,突然被砸开一扇。 护卫们知道此处有些特殊,于是一人去了主院禀报,余下感赶到小楼前。 潋冬也早有准备,安排了身边说得上话的女使,将护卫们堵住。 护卫们只得停下,又派了人向阿许和长望禀报,然后守在门口。他们虽然不能违逆潋冬,但遥徽为渡津的交代尽心,这列护卫也是特意调来的一队,直属于他自己,自然是捂不住嘴。 重行当然不指望他们能够进来。 潋冬既然能兴师问罪,里里外外自然是打点过。 待瓷瓶落地后,那群婆子们看见重行后,竟然都安静下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被她吓到了。 重行手中握了一片碎瓷,直直抵在颈边,纤细白的手因为握得太紧,血顺着手腕汩汩留下,在雪白的手腕上鲜红而刺目。 甚至潋冬也站起来,被侍女扶住往后退了一步。 整个屋子都被重行的气势吓到。 “若你们再进一步,我就把碎瓷刺下去,不知到那时你们又要如何与大人交代。” 重行搬出遥徽,婆子们望向潋冬,一脸无措,等着她示下。 她们虽然得了夫人的授意,但是涉及大人自然是不敢。 孰轻孰重,她们不敢说,可如果要她们为一尊大佛去得罪另一尊,就是傻子也不敢。 重行没有办法,只能用自己来震慑一二了。 护卫把消息传过去,阿许和长望来得极快。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遥徽也来了。 昨日龙族王宫的书信,让他心烦意乱,加之昨夜又饮了许多酒,今日遥徽去了府衙,料理几件要紧的急事,就告了假回来。 谁知刚踏进府中就听到后院这件热闹事。 遥徽本来就觉得昨夜委屈她,本来身子就娇柔,还让人守着规矩,在蜷在榻上对付一夜,沉波夜间仍由大风。 早上她只有薄薄一件袍子。 遥徽担心她身子,记挂了一早上,回来听见这事,甚至没有换衣服就赶了过去。 潋冬也呆呆站在那里,显然被重行惊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这个姑娘身子娇柔,想来性子也是个软弱不经事的,没想到竟然这样烈性。 还真是看轻她了。 可是很快,门口守着的女使跑过来,告诉她遥徽回来消息。 潋冬自然不能让他看见这副景象。 “把她手里的瓷片拿下来,大人若是看见了,赶出府去都是轻的。”潋冬急忙吩咐,瓷片掰下来,后面问询时怎么样就两说了。 这一下仿佛把众人点醒。 里面大多是做了很久的老人,即使不是在遥徽府里,也曾在其他神官或世家呆过。 于是大家一拥而上。 重行开始还用瓷片做匕首,奋力抵抗周围的人。 可是看见熟悉的紫色衣袍一角,即刻松了手,顺势倒在地上。 遥徽进来只见,潋冬站在一边,一群婆子欺压在她身上,而白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开,半个身上都是血,眼泪汪汪让人心疼极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罚 看到这样的场景,遥徽自然是勃然打怒。 一直以来他对府中诸人的宽容,竟成了他们有恃无恐的倚仗,而他最开始定下维持秩序的规矩,竟做了他们随意欺凌的手段。 “你们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遥徽快步走上前,把重行扶起来,又将自己的披风披在重行身上。 他环视着整个屋子,眼神落在那些年老的婆子身上,落在屋中的低头的侍女身上,最后也没有忘记潋冬。 遥徽没有发落,这是长望和阿许事情。 他阴沉着脸,将重行抱在怀里,没有再说什么,然后在众人眼中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重行在他的怀抱里,很温暖也很安心。 遥徽的所为就是他的态度,此后无论重行是何身份,整个府邸都知道,她对府里的主君来说不一般。 尽管这样一来,有些闲言碎语就再也脱不下了。 重行当然清楚,不过她不怎么在乎,毕竟她不会在这里长留,至于有些话,好听也好,难听也罢,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已经再进一步。 遥徽进了自己的院子,神色瞬间温和下来,轻柔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低声言过抱歉,又动手拉屏风挡住,自己就站在外面。 他院子里的伺候的人十分有眼力,这时候已经打了梳洗的水和换新的衣服,一一放置好后,全部识趣地退出去,同样守在屏风外。 重行此时独自一人,觉得十分自在。 遥徽背过身,影子映在屏风上,重行不觉得芝兰玉树,这词形容他也足够,至少现在是。 氤氲的水汽中,重行放松下来,手掌上的疼实在不算什么,复盘起近日种种。 原本以为不过闲言碎语,然后衣食住行上磋磨一些,或是逼得她自己做一些细碎的活计。 毕竟是没有实证,捕风捉影的事情。 虽然这一遭也出乎她意料,但结果尚能接受,只看这件事情怎么结束了。 躺在温热的水中,明明很舒服,可重行闭眼蹙眉,没有受伤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抵在眉心。 揉按许久,眉间皱纹可抚平,心上忧思难消解。 刚刚在遥徽怀里,重行没有发现玉骨花,甚至遥徽身上除了腰间的神官玉牌,只有手上那枚应龙凌空的金戒,身上再无别的装饰。 重行轻叹一声,看来要找到玉骨花,一定要在遥徽身边才行。 清洗干净身子,重行从屏风后面出来,长发垂直腰间,容貌素净未经过装饰,眉眼更添几分柔和,加上神态恭谨,更让人怜爱。 遥徽看了她一眼,喉结微微一动,迅速别过脸,叫了女医官来,之后那双明明目光如电的眼睛,再未敢仔细看她。 明明已经见过许多,遥徽想起在王庭时,即使数位妖娆美姬在侧,也能坐怀不乱,如今不禁怦然心动,一时让他自己竟也不好意思了。 遥徽快步走出屋子,想让风把自己吹得清醒。 白兰是渡津托付给他,希望在将要来临的乱世中,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让别人轻易欺负了她去,最好能让她学一门谋生技艺。 渡津信他,白兰也信他,不能最后他自己欺负了她去。 而她一直恪守规矩,对他也恭敬谨慎,遥徽也不知她心意如何,或许曾经的那人依旧让她难忘吧。 遥徽站在风中,右手挡住半张脸,平复下心绪后,阿许和长望已经来了,于是他问起所查之事如何。 长望和阿许对视一眼后,阿许先站出来,向他汇报这件事查明的原委。 “回殿下的话,流言是今日早上传出来的,人也是那个强出头的侍女带来,殿下或许有印象,就是之前曾出首的香儿的才修。” 香儿,遥徽想了一会儿,就记起来了,那是之前在他书房里伺候的丫头,长得十分秀丽可爱,平日也伶俐会说话。 最开始遥徽只是觉得,她在书房伺候辛苦,成日陪他熬着夜,所以在吃食上有所优待。 谁知后来那小姑娘情窦初开,还未经历过情爱又没怎么读书,成日对着他就动了心思。 初时遥徽只是笑笑,觉得小姑娘不过一时兴起,于是疏远许多,觉得岁月长了,小姑娘心思也淡了。 谁知小姑娘消停一段时间,竟然铤而走险,在他的熏香和茶水中下了猛药,也是才修出首,阿许和长望才能及时发现。 香儿是从王庭跟的人,遥徽不便发落,派人送回了应龙王庭,才修自然受到嘉奖。 从此凡是府中侍女,生了不该的心思,甚至是如此做了,一律十分严苛。 才修生于沉波城,确实是性格刚直,只是不够圆滑,所以在府中也得罪了许多人。” “这一次也是她闹起来的?”遥徽继续问道。 “最初也不是她,是有人传到了侍女间,然后其中有人不忿,带着许多侍女闹起来,然后就到了潋冬夫人那里。 听许多人说,潋冬夫人初听,也是又惊又恼,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是后来问了内外院的婆子,加上侍女们群情激愤,所以才去了小楼。” 遥徽听完,眼神一沉,只是问说,“那最开始这流言从哪里传出来?” 阿许顿了顿,然后吐出三个字,“凛梅苑。” 之后阿许觉得有些不妥,又加上一句,勉强算是找补,“是一个小丫头,认得殿下院子前戍守的神军,于是在神军换岗时,悄悄去看望。 得知殿下一夜未归,然后问了几句,传着传着话就开了,那时候潋冬夫人还睡着。” 遥徽听完冷笑一声,没有多说话,早上他出来的时候,除了护卫和王军,府中人大半都睡着,那小丫头倒是如此凑巧。 “那你们怎么发落的?”遥徽望向屋内,眼神也柔软下来,她已经由女医官包扎好伤口,安静坐在那里等。 兰花幽幽的芬芳,悄悄从屋子里流出来,让人安神舒心。 阿许退下,换长望上前。 “所有参与的侍女已经全部理清,府中自然是留不得了。那个多嘴的神军戍卫,则按照军法处置。 至于凛梅苑的那个多嘴的小丫头,杖责十下后一并赶出府中,联潋冬夫人也算无辜,今日也受了惊吓,回了院子一直惶恐不安,正在门外想要向殿下和白兰姑娘请罪。” 遥徽往外面瞥了一眼,果然一袭素色衣裳跪在那里,在风中飞扬极其单薄。 “她倒是胆子小。”遥徽并不耐烦,也不想见她,也不想过分苛责,“让潋冬回去,若是她觉得自己有错,自己在屋中反省,若是她当真没有错处,不必这样损伤自己的身子,我不会罚她。 至于那些侍女,赶出去当然不够,胡乱说话的全部割了舌头,以儆效尤,原来真是太放纵,尤其是那个带头。 才修叫阿许给她讲清楚,叫她留着自己的舌头好好想明白,那几个婆子胆大妄为,发卖到边境去。” 遥徽是动了大气。 长望也有些吃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嬷嬷 所有的事情,自然由阿许和长望落实下去。 遥徽抽出身来,已经是下午,再过一会儿,厨房就要开始准备晚膳了。 她还一直没有吃东西。 遥徽一边传了膳,一边向屋中走去。 重行还是安静坐在那里,神情依旧娴静而柔和。 “我忘记了,难为你陪我熬着,今天受委屈了,现在一起用一些可好?”遥徽低声说着,在圆桌上坐下。 重行仍低着头,起身行礼谢过,用一种柔婉地声音回答,“阿兰不觉得辛苦,能得大人庇护,已是此生大幸,不敢再奢求什么。” 遥徽颔首微笑,心情大好比平时用得多了些。 他看着她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吃饭,用汤匙喝汤时也显得可爱,细细看着她的容貌,此时更如雨后新荷,容光绝艳。 日暮后,长望和阿许回来,一切已经打理好。 可那座梨花前的小楼,门窗具已破损,一时难以修葺完善,重行的去留便成了问题。 回小楼居住自然也可以,对重行来说,破庙也不是没有呆过,只要做好准备。 可是遥徽和长望认识的白兰,实在娇柔不堪,吹来的风稍稍大些,几乎要把这朵小花折断。 遥徽想把她留下来,即使只是知道她在,也足以令他高兴,于是开口说道, “小楼修葺还需要一些时候,暂时留在这听涛苑里,不知阿兰姑娘可愿意?院子里还有许多新的厢房。” 整个府邸中,遥徽的苑子便是最好,这算是很好的提议,但这也是试探,遥徽想看她的态度。 如果白兰坚持拒绝,遥徽不会继续勉强,长望会寻府中另一处院子让她住下。 长望看了遥徽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没有说话。 重行抬头盈盈一望,看向他的眼神夹杂些许欣喜,然后便微微低头说道,“但凭大人吩咐。” 有这句话已经足够。 遥徽眼睛一亮,叫阿许带她过去。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府邸各处已经开始点灯,听涛苑的主屋只剩他们两人。 “殿下好像很喜欢这位白兰姑娘。”长望仿佛闲谈,一边在屋中点灯,一边整理床铺。 香儿之后,遥徽只允许他和阿许近身照顾。 长望和遥徽相识是在幼时,之后就进了应龙王宫,跟着遥徽直至如今。 遥徽仿佛被戳穿般,轻轻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长望跟了他这么久,自然是能看出来。收拾好一切后,他走到遥徽身边,带着提醒说道, “殿下昨日又躲着喝了许多酒,这次还牵扯上了他人,下次还是少饮一些为好,而且酒喝多了终归伤身,有些事情总是过不多。” 重行偶然碰见的只是其中一次,之前还有太多时都是遥徽独自消化掉情绪,第二天清醒过来又恢复如常。 而长望会为他善后。 说起这件事,遥徽脸上刚刚浮起的笑意淡了许多,抬头看向长望说道,“看来你也已经收到王宫的信了。” “潜卫任务,殿下清楚,不过说起王庭那边,安居郡主已经回了王都,陛下很中意她,时常叫她入宫陪王后娘娘。 之前殿下还在王都时,总是不凑巧避开了,可有的事情殿下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遥徽知道他所言为何,但是一听到安居,脸上原本浅淡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 “父王要中意怎么不自己娶了,或是送到哥哥那里,反正安居原本想要的,也不是我这个与王君之位无缘,名义之上身份不好的人。 更何况现在不过大人有意,她也没资格管说我,她那身后跟着的一串幕僚,都可以组一个百戏班子了。” 长望还想再说,遥徽伸手制止了。 “小望你不要劝我了,是我刚刚失态了。”遥徽现在镇定下来,脑子也清醒很多,很多事情不能全由着他性子来。 盎春出自掖庭,虽然受叔父牵连,好歹也是宫中之人,前不久她叔父昭雪,连带她恢复往昔。 潋冬曾经在母亲身边伺候,家中虽然没有太多倚仗,弟弟领了个闲职,面子上好看,也算是半分底气。 这么一看,白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留在他身边,实在算不得一个很好的去处。 “还是把她送到嬷嬷那里去吧,毕竟那里清净也安全。” 沉默良久,遥徽最后留下这几个字。 这一夜遥徽辗转难眠,眼前那道倩影挥之不去,可是醒来枕畔空空,不能求之更添一分烦忧。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遥徽起了身,打算去府衙料理好急事后,到军营住几日,等白兰离开再回府,忙起公务来也就顾不上其他了。 可还在将将洗漱好,阿许匆忙赶过来回禀 府外有应龙王宫的人来了。 遥徽只好出去。 府门外好几座轿撵,后面更是侍卫随行数十,其中最繁华富丽的一座中,下来几个人。 围在中间的一个,衣着简单,头发花白,已经是年迈之相,但精神矍铄,旁边的侍女都对她十分尊敬。 扶着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神情泰然,衣着是一众女子中最为华丽,金线密织的衣裙,即使天未大亮,一步一停间也流光溢彩。 凝霜和嬷嬷,遥徽认出来人,神情有些愕然。 凝霜是母亲贴身伺候的人,能来这里定然也是宫里的意思。 遥徽站在门边,虽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还是走石阶,搀扶着嬷嬷一同上来。 嬷嬷是他的亲人。 因为他们来得极早,并没有招致太多沉波的百姓围观。 凝霜和嬷嬷,跟着遥徽一起去了听涛苑。 路上凝霜已经向遥徽说明。 “原本殿下的后院里就不太安宁,自殿下自沉波后更是风波不断,王后娘娘听闻后为殿下担心不已,可殿下后院也没有掌事之人,于是遣了奴婢和嬷嬷来为殿下理一理,理清了殿下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母亲派了人过来,遥徽只能点了头答应。 重行一觉醒来,床边突然站了两个人,惊得拉着被子坐起来,戒备地上下打量后,心中也纳罕,府中原来也没有这样的人呀? 那两个姑娘见她醒来,如此大动静也神色不惊,服侍她起床洗漱后,领着出去往听涛苑深处走去。 “姑娘莫担心,殿下吩咐了,要奴婢带您去见嬷嬷。” 竟然从玄山过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明眸祸水 重行跟着走进院子时,海嬷嬷已经端坐在其中,身后跟着五个年轻女子,一水的碧海蓝,显得每个女子都高挑好看。 一看便知她们是应龙王宫出来的人,龙族在现世的神都离宫,仍然喜好碧海蓝,重行心里记得,也就愈发谨慎。 给重行引路的两个姑娘停在院门处,屈膝行过礼后不再继续向前,看得出来应龙王宫的规矩一直是极严的。 重行定了定心神,尽量每一步都走得端庄不失礼数。 终于走到那嬷嬷的小几案前,重行看清样貌后,心下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 竟然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沧桑老妇人。 神族寿数万千,容貌老去的时间极为漫长,甚至许多神族活了许久,甚至直到身故,容貌依旧保持青春靓丽。 难道这嬷嬷是从创世之初就一直活到现在? 重行心下有疑惑,虽然不明白,面上仍是平静沉稳,毕竟从今以后她要在此讨生活,而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拿到玉骨花。 她在嬷嬷面前站定,按之前引路的两个姑娘所教,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向海嬷嬷问安。 “妾身白兰,见过嬷嬷,嬷嬷万安。” 嬷嬷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叫她起身。 重行的余光,瞥见那老妇人,正上下打量自己,此时也维持行礼的姿势。 嬷嬷从玄山过来,一定是受了旨意,自然不可能是为她,那晚她听见听涛苑的侍女收拾东西,便知道遥徽依旧打算叫长望护送她走,自然也不是出自于遥徽。 能做遥徽的主,自然只剩下王庭中那三位。 而一大早长望在苑中忙碌,又忙不迭指挥人,布置一直空下的苍霖苑,不过是正屋一角的烛台,也一定要按王宫中宫灯的样式,其他更不必说。 重行在养病之前,就都听过海嬷嬷这个人。 从衣食物喜好到用度习惯,向来独自一人的嬷嬷,是节俭惯了,自然不会用样式这样繁复的宫灯。 想必来得不止这嬷嬷一人。 嬷嬷在宫里照顾遥徽自小长大,来这里自然也是照顾遥徽的起居,那么在遥徽身边服侍的人,老实本分是第一。 此时不能示弱,更不能显得太过伶牙俐齿。 什么都不明白,还可以慢慢调教,若是打从一开始,心术就不正,那便是如何都留不得了。 果然海嬷嬷打量她后,见她神情恭谨,不叫她起身也不多话,显然十分满意,然后用喑哑的声音问道, “你起身吧,站着说话。” 重行谢过之后,才稳稳起身,同样安静立在那里,似一个木雕的人儿。 “既然是殿下嘱托,我自然不会推辞,殿下身边不同寻常,你跟着我,要用心学用心听用心看,一言一行都按照规矩来,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你可明白了吗?” 重行此时自然是点头答道,“妾身明白了。” “好。” 从此重行跟在嬷嬷后面,不过换上了一身青草碧,与那几位来自应龙王宫的宫女不同,或许是有遥徽亲自对嬷嬷嘱托的缘故。 那一日开始,重行成了专门替遥徽浣衣的人。 每日只能见到嬷嬷,虽然同在一个院子里,再也没有见到遥徽。 遥徽不似王宫中其他人,每一季常服不过八套,从前就一直有跟这浣衣的人,这会儿也不止重行一个。 苑中的人,一路看着重行过来,起起落落心中难免有想法,加之自她来这里,遥徽便再未过问。 只是因为凝霜新定了规矩,也不敢再怂恿着闹起来,于是三天两头攒着借口,把手头的一些衣服扔给重行来。 一开始重行想着要与人为善,于是没有推脱一一应下。 可是经过两三次后,她也就看出来,不过仍是没有推辞。 因为她洗着这些衣服,有时候借着不明白也问两句,一同浣衣的姑娘见她不是传闻中有心机的样子,慢慢也回答她一些,包括遥徽穿衣上的一些习惯。 重行也就渐渐熟悉了遥徽穿衣的步骤。 可是过了这么些时候,重行发现那些衣服上,其实没有地方放玉骨花,但扶烬跟她说过,那玉骨花遥徽是随身带在身上的。 为了平儿的安危,扶烬不会骗她,可是重行现在看着,这衣服上只有挂玉佩的地方。 至于礼服花纹秀美繁复,上面更是缀有许多宝石珠玉,更是绝对不可能。 而神官的制服,重行熟悉,虽然历经千年,早已经更改,但神官试炼过后,每一位神官都会修习历代神官朝廷之事。 重行自然也不例外。 神官的服制,针对不同品级,令牌不同规制也不相同,佩戴的东西也好,衣服的制式也罢,都有严格规定。 而遥徽现下在军中,要求只会更加严苛。 重行此时觉得心累,但也很快明白,她还要离遥徽更近一点。饮食上,书房里,每日的洗漱,甚至是侍奉他的夜晚,只要离他更近一些,才能知晓得跟清楚。 而且她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虽然扶烬给她的时间,在此世有七年,可是真正熟悉遥徽的人是阿财。 按时间推算,这时候阿财在应龙王都,一边帮遥徽看着府邸,一边快乐地享福。 也是为何,重行没有在这里见到他。 可是大战要开始了。 大战之后,遥徽回到应龙王都修养,那时候阿财和长望都侍奉在侧,对于他身边的情况十分清楚。 自然也包括遥徽的后院。 临行之前,重行做准备时,阿财忧心忡忡,于是嘱咐几句。 那是扶烬所不知道的事情。 “主人的时间,扶烬大人虽然留了七年,但其实也只到大战后,遥徽回到应龙王都养伤的时候,也就是一年半而已。” 重行那时候一惊,忙问为什么。 “因为自遥徽回应龙王都后,身边直至您要离开的时候,身边都只有一个女子。 而那个女子消失后,遥徽不仅大病一场,也一夜之间白了头,玉骨花也消失无踪,所有近身的人都被他哥哥昭徽秘密召集,几乎所有人都失了那一段记忆,自然也包括我。” 重行当时便明白过来,“所以玉骨花极大可能是给了她?” 阿财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了一句,“所以主人最好赶在那女子之前,而且按那时候遥徽殿下的喜好,那一位一定是个容貌绝艳之人,甚至一度被称为玉颜祸水。” 重行还想再问细一些,可惜阿财只记得这些。 此时重行望着彼世的月亮,心中愈发焦急,距离大战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明眸绝艳,玉颜祸水。 无论如何,绝不是轻易对付之人。 重行的时间不多了。 第一百四十章 红袖添香时 重行不打算坐以待毙,就算徐徐图之,也该有所动作。 离遥徽最近,日日都能见到,那就只有努力去书房伺候。 白日遥徽常在府衙,长望陪在他身边,即使有时留在院子里,涉及王庭以及神官之事,都有守卫在门口,重行不会冒险妄想。 但遥徽回到府中时,有时候太晚就在书房留宿,也就不去凛梅苑和杏桃苑,有时候下午回得早些,他也常在书房中,或是看书或是走棋,这时候嬷嬷回送些点心汤羹。 近日他留在书房的时候尤其多。 于是重行也暗自练起厨艺,学着做蜂蜜梅饼和桃花乳酪羹,按照来之前阿财告诉她的方子,口味近乎甜腻。 这和现世重行遇见遥徽时,了解他口味的偏好完全不同。 虽然以前没有做过,但多练几次,重行便练得十分漂亮。 自从熟练之后,重行开始每日午间做两样点心,下午时送去海嬷嬷身边,这两样则分别添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下午。 一共十五样,来回做了八轮。 重行伺候周到,嬷嬷也对她宽和许多,虽然态度仍是淡淡,但后来也不再叫重行做浣衣的事情,而是进一步跟着她做些贴身衣物。 活计越精细越难,也就意味着距离遥徽越贴身。 一日重行将这两样合在一起,一并给嬷嬷送了去,浅浅尝过之后,海嬷嬷突然问她, “怎么会想起来这样做呢?” 重行做出惊诧样子,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今日做的口味和以往一样,嬷嬷可是觉得有什么异样?” 海嬷嬷对她笑了笑,然后回忆起往事一般感慨,“只是老身年纪上来,总是想起过去的事。阿兰手艺好,府中其他人,做不出你这味道。” 重行听完脸颊微红,也跟着笑起来,肉眼可见松了口气,然后低着头轻声答道,“嬷嬷谬赞了。” 她知道已经在嬷嬷心里留下印象,而负责遥徽夜宵和点心的侍女,总有当值那日一时不备。 看起来重行运气不错,当日她正要洗漱休息时,海嬷嬷叫人传话来了。 今晚遥徽在听涛苑独宿,在书房还要待一些时候,今晚当值的姑娘突然得了急病,嬷嬷想起昨日遥徽交代过,于是叫了重行来。 重行第一次去书房伺候,要交代的自然有很多。 “进去时若长望在,在殿下面前试过,转交给长望,然后就可以行礼出来了。 若是长望一时有事出去了,只有殿下一个人在,试过之后放在窗边榻上的小几,然后站在那里等。 殿下晚上读书的时候,不喜欢有太多人,但也不能没有人在身边,所有言行一定要加倍小谨慎。” 重行点头应下,然后带着食盒,往遥徽的书房去了。 听涛苑中护卫森严,重行走到书房外,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心里不禁暗自思忖,遥徽这时候的性子,确实和现世既然不同。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重行轻轻推门进去,里头只零星几根烛火燃着,遥徽正趴在书案上休憩,一边的窗户大开,纸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长望不在那里。 重行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安静立在那里,思索着该怎么办。 这一次接近他的机会,说实话来之不易,能留下来贴身伺候最好,不然还得寻找其他的机会。 虽然重行想直接抢过来,这样速战速决,她也能早日回去。 重行不敢捡起地上的东西,之前已经有前车之鉴,可是她也不想干等。 月亮透过白色窗纱照进来,重行望着照进屋子后,已经变得柔和的月光,突然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遥徽是被窗子关上的声音弄醒的,这几日沉波海域并不安宁,他连着好几天都在城关,彻查废了许多精力,朝廷也在暗中部署,开战不过是一步之遥。 此时最怕内外勾结,他还要兼顾兄长的事情,此时不能松懈,也不敢松懈。 突然被弄醒,自然有脾气。 “是谁?” 遥徽一手扶额,一边有些恼怒地问到。 他抬头看见,窗边立着一个姑娘。 碧色衣裳,窈窕秀丽。 看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于是遥徽又追问一句,“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他不记得我。 重行立刻反应过来,但也没有惊慌,从容请罪后,说明前来的原因,再一次告知了自己的来历。 其实遥徽不记得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每天在他身边的人有那么多,每一个都记得也太为难了。 就像那么多男子,欢好一段时间,便抛诸脑后,甚至亲密无间的枕边人,都可以忘记名字,甚至忘记样子。 薄情是太寻常的事情,寻常到重行已经习以为常,欢欲阁中每天这样的故事都看得她麻木,连叹息都做不到了。 所幸遥徽脑子不差,重行提起后,很快就想起来。 那个柔弱纤细的姑娘,那个曾经勾起他心中涟漪的姑娘。 是阿兰。 翻覆不过是在一瞬间,从前的恼怒傲气全然不再,取而代之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遥徽站起身,走到重行身边扶她起来,“今日怎么是你来了,地下凉,先起来。” 重行垂眼,莞尔一笑,仍是温顺的样子,“今晚是得了嬷嬷的吩咐,殿下身份尊贵,阿兰是卑微之人,如今已是大幸。” 遥徽顿了一顿,然后用一种极轻微的声音说道,“我没那么尊贵,阿兰是很好的人。” 重行一笑了之,并没有当真,按照嬷嬷的规矩一一做了,然后安静立在一边。 长望还没有回来。 重行没有多问,也知道不能问,看见地上散落的纸,于是低声询问遥徽,“殿下遗落在地上的东西,可要奴婢收拾?” 遥徽抬头瞥了一眼,上面是龙族古语,想起那日的庆幸,阿兰并不认识,于是点头答应了。 重行得了旨意才走过去,一张一张仔细收拾起来,自然仍是正正反反。 放到他书案上后,遥徽已经放下碗匙,神情很平静,重行有点摸不准他的心里所想。 于是没有进一步动作,小心收拾起来,碟子和碗中吃得很干净,看来遥徽的确喜欢,而且今天胃口不错。 将食盒叠放好,重行看见遥徽已经在看书了,没有出言打扰,安静地多点了几盏灯。 长望没有来,重行依旧留在书房里。 遥徽要写字,她走过去安静研墨,蜡烛有的暗了,她安静走过去把剪下灯花。 袅袅娉婷,红袖添香,别样的安静舒心。 重行一直等到很晚,长望才风尘仆仆回来,看来一夜辛苦。 按嬷嬷教的规矩,重行提着食盒正要走,听见遥徽在背后问了一句,“今晚的夜宵是你做的吗?” 重行转过身,盈盈望了一眼,柔柔地福身行礼。 遥徽眼眸明亮,虽然面上仍是平静,但重行能看得出他的欣喜,长望自然也能。 “那明晚阿兰依旧来这里。” 走出书房,回到自己的院子,重行轻轻闻了闻衣袖,终于心满意足笑起来。 总算没有白费。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回 重行回到屋子,卸去脂粉洗漱完毕之后,在一只小铜炉里燃起香,放置于衣袖下片刻,明日要穿的衣袍已经馥郁芬芳。 这已经是重行每日都要做的事情。 绮年玉貌的女子太多了,一张张脸都艳丽至极,让他记得自然要另外下功夫。 就像欢欲阁中,白先生手下独占魁首的倌人,从来靠的不仅仅是那一张脸。 这其中自然要下许多心思和功夫。 重行原来觉得不值,现在依旧如是,将所有的一切,尽数悬在一个人身上。 可惜她现在有所求,是逃不过的不得不为,这也是她在欢欲阁中学会的事情之一。 遥徽的吩咐,第二日一早,整个院子已经知道,只是嬷嬷规矩厉害,没有人会在此时多嘴,而且之前遥徽惩治也是前车之鉴。 嬷嬷并没有奇怪,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么些日子看下来,白兰确实与众不同,不过她的确安分,也并未在遥徽面前多言。 潋冬和盎春都美得艳丽张扬,虽说各有各的性子,也足以成为桃李争春的佳景。 白兰娇柔婉丽,性子也不争不抢,细水长流的日子里,越看越舒服,也越来越怜爱,纤弱如梨花独有幽静之美。 遥徽的年岁一年一年长,性子喜好变了也是常事。 白日重行跟在嬷嬷身边,晚上就到遥徽的书房。 其实真正去了,重行能像那日一样近身的时候,也不过是三次。 更多时候,宵夜端过去,没怎么动就换回来。 而书房里,灯火彻夜通明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重行想起之前捡起的纸片,思量着上面的只言片语,里面大多是寒暄,但其中一张提到了账目,有关粮草存储和城门戍卫。 时局越来越紧迫。 她在这府邸中,今日一如昨日,对外界便知之甚少了。 现下不仅要尽快拿到玉骨花,重行还要打算如何回到荆羽,这一路在神域也十分遥远。 而且荆羽距离人间近,那里怕是更不安生了。 可重行只能继续等,每往前进一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等,令人忧心。等,令人无措。 站在书房里时,重行实在百无聊赖,数着书架上的书,数着窗上的格子,最后看着正在读书的他。 从前总是嗤笑,说那小娘子好没出息,直知道看着自家官人,有的明眼看了,就是平平无奇甚至庸碌。 可重行现在才发现,这样的漫漫长夜,这样漫长无措的时光,她们是只好望着一个人,望着望着总能发现一星半点好,让自己有一丝快慰。 她现在也借着烛光,仔细打量着遥徽的容貌。 他不笑的时候,容貌还是冷峻,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线。 重行想起有人说薄唇的男子薄情,心里觉得好像这话好似不准,他对于若若算是一往而深。 可转念又一想,他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女子,好像只有一个若若,盎春、潋冬甚至还有将来,那个被成为祸水的女子,她们的名字已经消散不见。 重行突然觉着这也没有说错。 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她继续往上面看,他的鼻梁高挺,是龙族男子中很常见的样貌,所以他不似林珝和有苏白,俊朗但不阴柔。 重行继续往上瞧,是他浓密的长睫,鸦羽一般,遮蔽了金色的瞳孔。 这时候他还年轻,年纪和现在的重行一般大,脸上没有沉郁和沧桑的磋磨,所以眉目更加疏朗。 重行静静地望着,虽然是一样的容貌,比她初次见他时更好看。 想到那时候,重行怀念起做神官的日子。 猝不及防对上他抬起的眸子,再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重行只好略带羞赧的笑笑,然后垂下眼望着铺满青砖的地。 “阿兰你看我做什么?” 遥徽有些吃惊,声音带着笑意,显然没有生气,但是也不打算放过她。 重行扶住小几,故意似的微微别过脸,露出白皙纤长的颈,放轻了声音答道,“因为殿下好看。” 这轻柔的声音立刻拨起遥徽的兴趣。 遥徽看了看手中的事,不算紧急暂时可放下,于是起身走过来。 重行见他走来,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月光下是微红的双颊。 “你说什么,我刚刚没有听见。”遥徽声音温柔,但是话里的意思不依不饶。 重行感觉他靠得极近,仿佛两人的呼吸都缠绕着,愈发放轻了声音答道,“因为殿下好看。” 重行知道他一定听清了,等着他下一步的回应。 这句话意味着她对他并非无意。 遥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轻轻覆上她按在榻上的手,离得这样近已经是逾越,可重行没有躲。 “阿兰我累了,扶我回房去,我想休息了。” 那间房布置如旧。 重行轻轻替他放下束起的头发,又轻轻替他褪下外袍。伺候洗漱等一应所有,嬷嬷都在之前教过,这时候竟然全然用上。 重行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已经明白。 她早已经做好准备。 可是遥徽好似没有下一步打算,竟然直接安歇了,临睡前还叫她也早些休息。 重行望着遥徽呼吸均匀,这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侍卫今日没有守在遥徽门口。 一切竟然这样凑巧。 现下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重行看着这些柜子和匣子,真想好好翻一翻,把挂起的衣裳盔甲,甚至刀剑都好好看一看。 可是重行站起来,打量过四周后,再次安稳坐下。 太过反常,必有缘由,重行觉得这一次更像是试探。而且没有一定的把握,她不会轻举妄动。 现下重行回忆着嬷嬷的教导,安静靠在窗边阖上眼睡去,可是也不敢完全放下心,警醒着遥徽那边,睡得极浅极浅。 夜至最深沉的时候,重行倚着窗棂,屋子里很安静。长望在外面,静静往里看了一会,确定是安然无恙,转身悄然离开。 好似真是一个安宁夜。 月光溶溶,照在重行的脸上,如花含露。 另一头锦幕之下,修长的手轻轻将重帷撩开,露出黑暗中金黄的瞳孔。 那瞳孔平静无痕,没有柔情似水,没有深情如海,只有冰冷的审视。 审视着窗边的人,审视着沉静的睡颜。 浓黑的夜有些变淡的时候,那轻轻撩起的锦帷,终于是放下了。 这一切重行并不知晓,这个夜晚也就这样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侵袭 晨曦初露,天光微白,重行正要睡得更沉时,突然听见帘幕被掀开的声音,于是一个激灵立刻醒过来。 轻轻揉了揉眼,看见遥徽已经起来,于是赶紧起身。 他动作很快,重行走到身边时,已经全部穿戴好,重行只好低声请罪,为他系着扣子。 遥徽倒是眉目舒展,看起来十分满意,低下头向她打趣道,“这恕罪,那也恕罪,阿兰是揣着枷锁,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了,我可没那样苛待。” 重行头更低了,略带嗔怪地娇俏回道,“殿下又拿我打趣。”转身走到一边,打水准备他洗漱。 怕耽误他公事,重行一双手灵巧来回,很快为他束好发戴好冠,一切都十分妥帖不曾出错。 遥徽对着镜子端详时,她安静颔首站在一边的,然后遥徽望着镜子里人,突然很认真地说道, “阿兰,到我身边来吧。” 重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他的眼神很认真,当然这她也是求之不得,只是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 脸上短暂的惊讶与欣喜之后,重行福身行礼答道,“能伺候殿下,乃阿兰之幸。” 于是重行便成了遥徽来沉波之后,除了两位夫人和阿许外,第一个贴身伺候遥徽的女子。 从此整个府邸都知道,这位叫白兰的姑娘不一般。 重行去了遥徽房间后,只感觉见到遥徽的日子变多了,以前他会留在书房的时辰,现在也常常留在房间里。 只是他并不做什么,甚至连碰她的意思都没有。 有时候他和她说话,说每天在路上看见的事情,重行就坐在一变安静听他说。 有时候他十分疲倦回来,叫她在院子里的小厨房给他单做些吃食,重行便按他的喜好立刻做来。 有时候他好几日不在府中,然后某一日的午时回来小睡。遥徽是独自一人,但要她在一旁待着,绣东西也好,看书也罢,做其他的事也可。 重行为了讨他欢心,从来不曾违逆。 她发现遥徽休息时,喜欢有人在身边,什么也都不做也可,只要有人在身边就好。 这对重行反而来说很容易。 来了遥徽身边做贴身侍女,有太多时间是她能独自留在房间里。 重行没有轻举妄动,只有跟着阿许时,一边听她教导,一边寻到机会问一些,行事也是慎之又慎,力求行事稳妥。 遥徽不在府中,重行深觉不能再这样,不知春秋地过下去。 可是府中也有采买。 重行一边花心思,想法子做符合遥徽口味的吃食,练习自己刺绣的技艺,身在后院能下功夫的,无非衣食住行那几项。 尽管有些话还是刺耳,但重行毫不在意。 有时候侍女们有急事,或是自己得了疾病,或是家中银钱比较紧,重行知道了能帮则帮,与人为善也有了效果。 沉波的情况比重行预想的更糟糕。 沉波之前还有其他城镇,那些才是海夷真正意义上的边境,但沉波有边境最大的府库,除开绢帛盐铁之外,也是海夷边境上拥有最大粮仓的重镇。 这样至关重要的位置,自然是在侵袭中首当其冲。 人间王朝那边,有背叛的神族,也有修习术法的修仙者,突破神域的结界也并非难事。 甚至魔界与人间也有联合的意思,虽然魔界和人间也曾时有矛盾,但现在有神域作为首要的敌人,原本分裂的各界竟然以此为契机,逐渐成了强大的联盟。 遥徽已经十余日没有回来,城中栗米的价格翻了三番,布帛的价格也翻了一倍。 听闻这一次,沉波通向海夷的道路被切断了。 城里在恐慌。 这种恐慌已经蔓延到府邸中。 凝霜还在府里,明面上大家仍然恭恭谨谨做事,可是重行知道,私下里已经有人,开始将物件换成便于携带的东西。 重行心里也有点乱了。 如今身份转换,她倒是有些理解那些,开战之前看见形势不对,提早抽身的人。也是真心觉得,那些战时还能留在当地,铤而走险做生意的商人,实在不简单。 重行因为来自后世,自然知道沉波虽然历经多次侵袭,但在遥徽指挥下,一直到遥徽调离都没有丢失,所以还能在府中待得住。 遥徽离家已经一月有余。 他从来没有这样长久的未归。 重行能明显感觉到,府中人心已经有些散了。 终于在一天夜里,重行正要安置,突然看见半个天空都红起来。 整个府邸也喧嚣起来。 重行赶紧走出去,抬起头朝那边看,那片橙红越来越亮。 火正在向这座府邸蔓延。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厮杀声,不知道是敌方还是我方,也不知晓战况如何。 府中的护卫已经去了各个进出口,院子里面陡然空了下来。 重行面对偌大的院子,神色仍是平静可是内里已经乱了。 这一个多月来的焦灼,在后世修订的史书上不过几个字。若不是现在亲身经历,重行根本不会细想这背后,竟是如此的难熬。 书上只说遥徽守城不失,再没有提及更细,侵袭期间城中各宅邸的清醒,遥徽自己的府邸是否失守又复得,她一概不知。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后悔,来到此世竟用了一个娇弱女子的身份,虽然这样接近目标更容易,可是如此情状只能等在这里煎熬。 这样就是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摆布。 曾经逃命时的记忆再次涌现,尽管她现在完全可以保护自己。 终于重行再也定不下心,思前想后去寻了嬷嬷,没成想凝霜也在。 她们站在一起,身后还有一队碧海蓝的宫女。 每个人脸上都出奇的镇定,重行能看到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重行保持出脸上的体面,缓缓往凝霜和嬷嬷身边走去。 凝霜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仿佛视若无物,重行能理解,毕竟自己现在身份确实尴尬。 海嬷嬷看见她,脸上的神情缓和一些,没有安慰也没有解释,只是低声说道,“既然来了,那我们一起,等殿下回来。” 重行微微福身,然后安静走到嬷嬷身边,有许多人在一处,她突然还有觉得心安。 一声巨响之后,听涛苑的门开了。 靠近她们的脚步声,一步更重一步,甚至可以听见甲胄上甲片摩擦的声音。 这一刻所有目光都集中那处,等着她们这些女人的命运。 当镶嵌金边的玄甲出现在那里时,当那熟悉的金色瞳孔重新出现眼前时,重行知道她们安全了。 这一次看到遥徽,重行也觉得眼眶发酸,突然很想跑过去抱住。 那一瞬,他在便是安心。 第一百四十三章 花 遥徽从门边走过来,身上俱是血污,脸上也多了伤痕。 看来这一场是恶战。 凝霜和海嬷嬷迎了上去,直至此时她们脸上终于有了神采,而不是沉静无波,同木雕的偶人。 逃出生天的喜悦之下,重行也有了几分触动,本想此时去遥徽身边问好一句也好。 可是正要迈出这一步时,她停住了。 她没有身份围在遥徽身边。 在这一众龙族之中,她们用家乡的语言互相道贺,重行也听出遥徽和嬷嬷她们说着龙族古语,自己虽然听得懂,但身在其中还是太显眼了,只好站在原地悄悄朝那边看。 遥徽把叛匪已经全部了结,此时身心轻松,脸上满是笑意,身上的伤并不重,反倒要安慰为他担心的嬷嬷和凝霜。 抬起眼就看见,她站在那里,目光柔柔不敢过来。 她没有离府避祸,和嬷嬷她们在一起,能这样坚定地等他,让遥徽有些惊喜。 身边都是他在宫中熟悉的人和事,而她形单影只周遭尽是陌生言语,又让他忍不住心软。 这一头安抚好嬷嬷,又与凝霜确定好如何往宫中应答,遥徽快步走到重行面前,用神域通用的语言,兴高采烈地柔声说,“阿兰,我把沉波守住了。” “妾身恭贺殿下得胜归来。”重行欠身行礼,在这样的气氛的渲染之下,眼眶也高兴得含了泪,这一句恭贺倒是发自衷心。 遥徽人不在府中,但府中有龙族王军,更有龙潜卫作为暗中的眼线,府中的一应动向无比清楚。 自然也知道白兰安守本分,将单独她放到屋子里,她并没有非分之举,遥徽对她更加喜爱也更加放心。 长望去荆羽山中查过,生活在那里的山民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所以重行这套说辞行得通。 更何况那里是扶氏一族的领地,荆羽山中正是有扶烬掌管,遥徽相信自己所查所见,也相信扶烬统御的能力。 她一如所言那般孤苦无依,遥徽曾经压抑的心思,这一次不想再放任。 他想要随心而来。 侵袭已经几乎解决,剩下的收尾工作,遥徽已经将一切安排好,局势所致还不能松懈,但可以暂且休息。 遥徽清楚自己身子的状况,洗漱之后留下了白兰,要她给自己上药包扎就好。 可是嬷嬷不放心,硬是喊了医官来。 遥徽无奈,穿着宽松的睡袍,斜倚在床上,背后是重行放置的几个软枕,“嬷嬷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的身子我清楚,定然不会胡来。” 嬷嬷可不管,还叫了凝霜来,一边看着医官处理伤口,一边十分严肃地说道,“身子的事情,可由不得殿下。 老身一直记得,那时候殿下修习剑法,日夜苦练还不够,竟然一个人去山中,以求剑术大成。 那时候殿下总跟老身说没事,也信殿下不会蒙骗老身。直到后来陛下要殿下比试,殿下在场上血湿了袍衫。 我才直到殿下的无碍,是指浑身上下四十三道剑伤,还有一条命在喘气儿。” 遥徽听着以前那些胡来的往事,见白兰还在屏风外站着,担心她觉得自己太逞强,不是值得托付的男人,好几想赶忙阻止嬷嬷。 可是他也知道嬷嬷是为自己忧心,始终不想说重话斥责,最后只好等到医官结束嬷嬷放心。 嬷嬷自小跟着遥徽,看他对白兰的态度,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见他无碍后,带着凝霜一起离开了。 独独留下了她。 重行也明白,嬷嬷容下她了,于是走上前,替他盖好被子。 遥徽衣袍半褪,露出紧实的身体,皮肤有些粗糙但仍然白皙,身为军中将官常年训练,宽肩窄腰身材极好。 重行是来到此世之后才见过,即使经过欢欲阁,跟着白先生见识过许多男子的身子,此刻仍觉得这是一具漂亮身子。 在现世的时候,每一次见他,遥徽无不衣冠齐整,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重行不禁觉得有趣,也明白这一次,更加亲密的相处,那么距离那一日也不会远了。 遥徽双臂交叠,安静垂下眼,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洗后的长发湿湿搭在肩上,睫毛上还有零星未干的水珠。 曾经冷峭的脸,此刻也变得可爱,重行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就算到了那一步,如果是和一具漂亮的身体,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阿兰。” 遥徽身上涂过药,医官叫他不要剧烈地动,现在只好安静养着,可是心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还是唤了她来身边。 重行替他盖好被子,收拾起来桌上的物件,也借此打开匣子,查看是否有玉骨花。 听他这么一叫,难免有些心虚,于是立刻关了匣子和柜门,走到他身边,“殿下有何吩咐?” 遥徽抬眼望着她,好一会没有出声,重行还以为他还是想要,毕竟只要想,那上面的花样可不少,脸颊不禁微微翻红。 谁知他望了一会儿,然后翻过身子,往后让出床上的一部分,声音也放低了些,带有些讨好的试探,“今夜你睡在这里好吗?” 重行因为白兰的身份性情,故作羞涩地低下头,不敢直接去看他。 没成想这样,竟然引得他急忙解释,“不做其他,只是要你睡在这里就好,如果你不愿意,不答应也是可以的。” 这样急促而慌乱的声音,可爱得让重行想笑,自然不会拒绝,不过为显现出矜持,重行躺在榻上和衣而睡。 重行睡眠很浅,既是因为以往的习惯,也因为这陌生的此世,还留心着遥徽的动静。 他很快就熟睡过去,睡得样子很安静,整晚安宁躺在那里,没有乱动令人十分省心。 重行睡不着,便端详起他的容貌,顺着脸颊往下是脖颈,顺着脖颈而下便是锁骨,然后是胸膛。 然而在锁骨下一寸处,竟有一条细长的黑线由此发源,像是一抹极其纤细的水草叶子,也像深山巨木延申远处的繁茂根须。 那许多条线蜿蜒至他肩后,顺延而下至他腰腹处,隐没在衾和衣服之下。 重行初时也觉得奇怪,可是在将要睡去时突然想起,刚刚他趴在那里的时候,背后只有刀剑伤疤,再没有其他了。 顿时她惊出一身冷汗。 悄悄侧过身子再看,那细长的根须已经从肩上,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如蛇一般爬下,又绕过锁骨沿着脖颈爬上脸颊。 重行已经睡意全无,十分紧张地盯着瞧,发现一个更令她惊叹的事情。 凡是那根系过处,细小的伤口竟自行愈合了,而更重一些的刀伤与剑伤,也肉眼可见地小了一些又小了一些。 这些移动的根系正在治愈他身上的伤。 第一百四十四章 酒宴 朝思暮想的东西,原来近在眼前。 重行虽然还没有再次确认,可手中把握已经有八分。 遥徽很信任她,安静睡在她身边,没有任何防备。 重行不是草木,更非无心之人。 可是要怎么拿到它呢? 那朵花长在他的身上,难道要敲骨剥髓吗? 重行心中思虑万千,再抬头时天已经微微放亮,心绪翻涌终究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遥徽还要去府衙,暂时休息是为了养好精神,战后的人员安置和物资储备就要废不少功夫,更何况还要应对神官朝廷。 重行看了天色算着时辰,入睡已经是不能,只好起身准备遥徽的衣裳和洗漱之物。 来了沉波多时,现在夏季已经快要过去了。 重行摸着夏季的薄衫,想起活在现世的平儿,自己为他准备的春衣还没有用上呢。 一想起这些,重行就不禁眼眶发酸,可是她现在不能软弱心智,平儿的生死还担在她身上。 也是在这一时,重行下定决心,她要她的平儿活下来。 不论那花儿和遥徽是共生互利,会动一丝而牵引全身,还是那花儿寄于遥徽之身,只是治愈疗伤以供养。 重行必须要拿到它,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整理好心绪,重行站在墨蓝长衫边,轻轻用衣袖按了按脸颊,神思已经清明。 她不仅要近遥徽的身,更要得到他独一的信任,而且要在七年的时间到之前。 这倒是更不轻松了。 不过现下,不用再漫无目的寻找,重行也算能舒一口气。 伺候穿衣洗漱,重行驾轻就熟,服侍得仔细,动作也温柔。 遥徽临要出门时,重行在背后,突然轻声把他叫住。 “殿下且等一等,现在秋风起了,城墙风大还是把斗篷带上吧。” 他回头看见她拿着一件斗篷,一路小跑过来,微微喘气脸颊也微微泛红。 她停下之后,也不休息,忙不迭为他披上,又轻轻将带子系好,一双纤纤素手,尽显小意温柔。 重行低着头,但可以感觉到,落下目光柔得像水,简直惹的人想轻轻走进去。 “多谢你用心了,阿兰。” 遥徽安静站在那里,心里觉得安定,其实这样的风没什么,吹一吹也无妨,但还是让她为自己披上,他不想让她的一片心浪费。 望着身前娇柔的人,他竟然生出一分贪恋。 白兰对他其实一直很上心。 一杯清火的热茶,一句舒心的安慰,还有那些安静在身边的夜里,总是恰到好处,抬眼就能看到她在身边,那种感觉很安心。 遥徽做事自然是雷霆手段。 沉波再一次恢复安宁,只是这一次管控之严,身在深深庭院的重行也知道不少。 神域和其他各界的通道全部已经断绝,即使神官出入也需要将身份、去向、得令,三项一一核实。 寻常神族百姓进出沉波,也要内外探明身份去向,但凡有一丝不明就要去府衙,直到将情况查明。 时局一再收紧,纵使暂时得有庇护,重行的心也不免起伏。 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遥徽安定好外面,接下来自然就是府里。 在他一个多月未回的时候,有一些胆小之人离府避祸,如今见大厦未倒于是又腆着脸回来。 遥徽能理解危难时刻的人之常情,但是也奉行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道理。 府中不能共患难的人,遥徽一个也没留,也一个也没有漏。 明察微末至此,重行也暗暗大吃了一惊。 盎春一直安静留在苑子里。 回府之后,遥徽问了几句,让人送了东西去桃杏苑,那一位奉上了香囊,也算是回敬了情意。 潋冬几次着人来请,遥徽只去看过她一次,后面只叫长望或者阿许去拦,对她只是了了。 府中的一切事项尘埃落定后,为了庆祝得胜,也为了让犒劳操劳许久的沉波神官。 遥徽办了一场酒宴。 重行不是此世之人,不宜与此世之人有太多交集,未免影响后世之事,能见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所以帮阿许做完事情,重行独自回了房间内。等遥徽饮宴归来,服侍他洗漱换衣后,重行整理好才能休息。 今夜遥徽特许,整个府中都可以破例饮酒,而在岗的侍卫和守军因为有当值的规矩,为了弥补也有另外的奖赏。 至于其他身处其位,因为也十分要紧,务必多加警醒的侍从仆人,也另送了菜肴替代,阖府之中人人都得了好,向下施恩同样没有遗漏。 自从用了白兰的身份以后,重行也渐渐开始喜欢一个人待着。今晚的宴会很热闹,但重行明白其实这份热闹不该属于她。 而且她真正的喜好上也不喜欢饮酒,饮酒容易不清醒然后误事。 遥徽见她不在,也没有强迫,只是叫阿许送了饭菜,甚至还也别送了一壶佳酿,由她一个人。 重行独自站在屋中,透过窗子看外面的星星,那是和现世一样的天空。 宴会正是盛时,长望扶着遥徽回来了。 遥徽已经阖上干净,靠在长望的颈握,眼睫轻颤呼吸也有些沉重,白皙的脸颊有些潮红,连带着往常冷峭的脸也有些可爱。 显然是大醉了。 重行赶忙迎上去,眼神语气都关切来,“这是怎么了,竟饮了这么多。” 长望将人扶到床榻上,才回答了重行的话,有些担忧也有些无奈,“我也是第一次见殿下醉成这样,殿下原本酒量很好,可是再厉害也架不住,这些官员你一杯他一杯地敬呀。” “这倒是没办法。”重行知道人情往来,不肯接下,就显得高高在上了,加上他的出身,容易传出闲话来。 拿到玉骨花之前,重行自然也要这具身体好好的,于是打了温水用毛巾细细给遥徽擦脸。 有她在这里照顾,长望也放心一些,“阿兰姑娘你好好照顾殿下,饮酒太多就怕会有意外,今晚还请多费心。” 重行颔首行礼,“这是自然,照顾殿下是阿兰的本分。” 交代完后,长望悄声离开,外面还有客人,宴会后半程他还要去主持,不能主人醉倒就没有章法,礼数总要做足。 可出了听涛苑,长望也有点纳闷,殿下的今日醉得也太早了些。 重行拧了毛巾,搁在遥徽额上,转身换了一盆水回来,遥徽已经自己坐起,灵台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酒醉的样子。 “殿下?” 遥徽看她惊讶的表情,竟然忍不住笑起来,却还是很耐心地轻声解释, “那一杯杯敬过来,全部收下我可受不了。而且我有些想你,便想早点回来见你,一刻也等不及了。” 明明是简单的情话,可硬是把重行的耳朵尖都说烫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玉梨 他说话时,一双眼睛明亮,仿佛要用神情把人紧紧包裹住。 不知是因为他饮了酒,还是因为今晚是个极好的明月夜,好像他也变了一个人,重行竟然看到里面溢出的深情。 可是她必须清醒,甚至不能有一丝松懈,动心就是自讨苦吃。 醒悟过来,重行即刻抽身出来,借着将水盆放下的功夫,躲开了那双温柔的眼眸,换了半是嗔怪半是欣喜的语气。 “殿下又捉弄阿兰。” 门窗已经全部关好,屋中重行只点了一支蜡烛,刚刚长望扶着遥徽进来,蜡烛也一并搁置到于床榻边。 外面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纱流进来满了一地。 重行起身的时候,遥徽将蜡烛熄灭,站在了重行的面前,月光瞬间盛满了整个屋子。 他站得那样近,重行几乎撞到他怀里。 两人的呼吸瞬间纠缠在一起。 重行垂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目光越来越炽热,动情的那一刻的模样,他和他的哥哥也很相似,却也有不一样。 遥徽虽然没有醉,可是也喝了不少酒,沉波的酒很烈,克制终于被全部淹没。 他一把将重行拦在怀里。 重行没有躲开。 遥徽见她没有抗拒,仿佛重得暌违许久一个宝物般,把怀里娇小的人儿抱得更紧更小心, “阿兰,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 遥徽自己也惊到了,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他不想收回了,心里竟然无端期盼起,她真成为自己妻子的样子。 他想要再体会一次心有安定的感觉。 今日她如往常一样,衣襟和衣袖都染上调制的幽兰花香,原本在这样如梦似幻的月夜,她也好像落到河上飘摇的小船。 正要忍不住为这热烈的目光再一次动摇时,重行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整个身子便瞬间落入大雨中,心竟然开始一抽一抽的跳动。 他竟然说要自己做他的妻子。 重行的心中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是紧接着,便有一种想要大哭的冲动侵袭而来。 又是这样一句话。 她怎么可能会信呢? 痛苦很容易让人清醒,清醒就会让人迅速抽离。 她要得到他的信任。 “殿下是阿兰的倚靠。”重行放松下来,靠在他的胸前,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哀怨凄美的神情望着他,我见犹怜的模样她烂熟于心,“殿下如此尊贵,阿兰是孤苦之人,蒙殿下不弃已感念万分。” 如此便是顺其自然的水到渠成。 在那张和衣而睡多日的床上,重行温柔而殷切。 而他不再是之前克制的模样。 意料之内的疲惫,重行却异常清醒。 那些黑色的根系附在他肩上。 刚经历过一场极乐,身子和心性都极为松懈,重行故作不解地关切道,“殿下身上这是什么,好像树根又好像不是。” 遥徽睁开眼,神情极为餍足,轻轻瞥了一眼,回想起来刚才的滋味,将身边娇柔的人儿又搂紧怀里。 求而得之,现在他有的是耐心。 “阿兰在人间时可知道炎氏太子的事情?” 这一句,重行所要的证据已经够了,可是戏要有始有终,自然做也要做全套。 重行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引得他继续说下去,“在茶苑时听人说是,那位太子得了重病,然后突然又好了。” 遥徽笑了笑,闺房之中,床帏之内,枕边话何必作假。 “他不是重病,是借玉骨花重塑骨肉,死而复生罢了。”遥徽捉住那纤细的手指,将人又一次拢在自己怀里,然后附在她耳边道, “这个就是玉骨花,神官试炼前,母亲种到我身上,她说愿此能护我在战场一次平安。” 第二日重行起身时,遥徽已经洗漱好。 她诚惶诚恐立刻起身,迅速取下衣服向他请罪。 遥徽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又心疼又好笑,“哪有那么金贵,又不是没有手脚,难道这些小事我就不能做了?” 顺手接过衣衫穿好,见她还站在身后,眼下一片乌青,想起昨天是折腾好一会了,要她立刻到床上去休息。 重行自然顺着他的意思,只是在他替她拉上薄被时,有些委屈地小声抱怨一句,“殿下是阿兰的夫君,阿兰服侍夫君又没有错。” 显然这一句话,遥徽很受用,想再听她说一次,于是故意逗她,笑盈盈地补了一句,“阿兰再说一次,我刚刚没听清,大点儿声音。” 这时候重行蒙了被子,背过身子不肯再说了,仿佛耍起小性子。 遥徽更觉得可爱,可是时辰不早,于是站起身嘱咐道:“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看你。” 语调上扬,声音也愈发温柔缱绻。 看来这小性子耍到点上了。 苑子里的声音安静下来,重行立刻掀开被子,心中有事情,睡着是在不容易。 望着头上的锦幕,重行安静思量这些日子。 他与传闻中其实很不一样,也没有后来重行听人说的那样暴戾。 而且他好像很喜欢有人陪着。 她又想起来自己,年少的时候也喜欢热闹,而且一定人多才好。 有人陪在身边,自己并非独身一人,也就不寂寞了。 不久阿许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丫头,重行认得她,是之前小楼里的穗子。 阿许这一次来,神态恭敬很多,想来遥徽吩咐安排过了。 “见过白兰夫人,殿下说夫人身边缺个伺候的人,想着穗子与夫人相熟,平日做事也细心,便领了她过来。” 她说得客气,重行却十分郑重道谢,“阿许姑姑费心了。” 阿许接着又说道,“另外小楼已经修缮好,夫人可以搬过,那里也更清净舒适。” 于是重行成了那座小楼的主人。 小楼外面还添了院子,梨花还在但多了一架秋千。 重行离开之前,特意去找嬷嬷道别,感谢她这些时日的照顾。 嬷嬷没有多说,只是提点她,侍奉殿下尽心。 回到玉梨苑,重行看出来,穗子神情有些不自然,于是叫其他人离开,独独留下她来。 重行坐在椅子上还没有说话,穗子“扑通”一声跪下来,然后要她恕罪竟然抽噎起来。 重行自己也懵了,许久才听明白,原来是之前甩脸色的事情,穗子怕她责罚。 一瞬间重行简直要哭笑不得。 她起身将穗子扶起,反过来还要安慰,“以前的事情,过了我就忘了,如今你我是一体,以后荣辱与共。” 见穗子镇定一些,重行拿出银钱塞到她手里,“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身份低微,不愿意来这里,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自然不能亏待。 长姐如母的恩情不能忘,这些你拿着,赶紧回一趟家中,请个医官来看看,病拖得太久就难好了。” 重行言辞恳切,眼神真诚,拿袋子里是真金白银。 穗子眼泪不住地流,什么都没说,重重磕了头,很快就跑出去。 从那一日起,穗子就对重行死心塌地。 搬到玉梨苑的当晚,遥徽过来看她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偏爱 盎春还在禁足,潋冬也很安静,于是玉梨苑成了遥徽常来的去处。 晚上过来,早上离开,然后送来一些东西。 重行还是喜欢坐在窗边,送来的那些东西也是让穗子清点好,之后就收起来。 “这是供奉王族的珍珠,这是来自凤凰宗室的羽纱,还有这个听说是来自人间的珠钗。” 穗子很兴奋地清着东西。 重行看了一眼,玉石华服各种珍玩,收集起来确实不容易。 “对您这样好,殿下一定很爱夫人。” 听见这句话,重行回过头,忍不住笑了。 沉思片刻后,她自顾自地感慨,“原来这样就是很爱了。” 可她知道遥徽为爱不顾一切的样子。 潋冬如重行所料,不仅仅是让遥徽不高兴而已。 之前沉波不安定时,她在凛梅苑中也动了离开的心思,身边的侍女和她换了衣装,预备一旦府邸被攻破,立刻换身份逃命。 只是不巧她身边也有潜卫。 本来是担心有细作,没成想盘查下抓到她,不过到底她人还留在府中。 虽然没有犯了规矩,但也让遥徽心里有点不舒服。 重行也是这时候知道,遥徽会希望身边的人能信他,全心全意待他,能在大战临头时,不轻易弃他而去。 一转眼就是八月中旬,海嬷嬷继续留在这里,凝霜要回应龙王宫复命了。 她新定了府里的规矩,也连带着教了三个月府中新来的人,如今一切走上正轨,也就功成身退。 遥徽为她践行,正好又遇上遥徽的生辰,于是府中办了一场家宴。 宴会举行在晚上,竟然又遇上明月夜。 皓月当空,丝竹悠扬,因为是府中家宴,又是遥徽的生日,重行不得不去。 搬到玉梨苑后,重行要遥徽看到她的用心,除开饮食之外,还在衣衫香囊上。 虽然如今种种刻意为之,但重行看见遥徽腰带上,挂着她编好的璎珞,心里总归有些高兴。 其实夜里有人在身边的感觉也不错。 重行不自觉笑笑,低头喝汤的功夫,管弦奏乐的风向就变了。 依旧悦耳但格外凄婉哀怨。 接着上来一个纤瘦舞姬。 素衣白裳,舞步翩翩,容貌却不欲人看清,以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眉眼。 刚刚一段花团锦簇的齐舞,现下她独自一人上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重行抬眼看了看,便知道她一步都踩得极准,加上这身衣服,这样算好的时辰,一切都是精心准备。 潋冬坐在重行对面,已经知道是谁。 重行看见她意味深长的眼神,再看坐在上面的遥徽,也猜到身份心下了然。 一曲舞终了。 舞姬的身份已经明了。 重行等着看,现在接着该是一段陈情。 那舞姬在堂中行过大礼,向遥徽说过祝词后,眉目含情似水竟转身就要离开。 遥徽这时候出声叫住了她。 “你这样费尽心思过来,这样就回去了?” 女子转过身来,眼眶含泪,揭下面纱道,“妾身许久未见到殿下,如今殿下生辰,便想着来恭贺。 盎春别无所长,只好献上支舞,能让殿下高兴也好,可惜妾身无能,心绪哀怨也舞进曲子里,不能让殿下展露笑颜。” 重行看着眼前人,一年不见她纤瘦很多,容貌还是艳丽,但是多了几分娇柔。 其实自从重行去听涛苑之后,府中侍女的梳妆也逐渐素净淡雅。 遥徽的生日已经是秋日,见盎春衣着单薄,叫人送来厚衣披上,盎春也便留在席上。 遥徽很久没有见她。 末了,宴会结束,遥徽被她请回了桃杏苑。 意料之内的事情,重行没有惊讶,今日可以早些休息了。 穗子有些不平,为重行梳头时小声抱怨,“明明殿下答应今天过来陪夫人的。” “无妨,哪能夜夜有好月呢?”重行闭着眼睛,面对镜子,但在养神休息。 后面的梳着头发的手突然停下,重行唤了一句“穗子?” 然后梳子又接上来,带有兰花的幽芳,动作也更温柔一些。 原来用了发油养头发,重行放下心来,没有睁开眼睛。 “如果殿下这时候来了,夫人会不会很高兴?” 穗子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重行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睁开眼笑起来,“殿下怎么回来,你今日怎么这样冒失......” 然后她便从镜子看到,遥徽站在她身后,替了穗子的位置,正一下一下轻轻为她梳着头发。 窗外的明月,正好照在他脸上,显得他的容貌这一瞬间极好,尤其是一双含着柔情的眼睛。 重行神情怔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温柔地笑笑,回应起这突如其来的偏爱,心里终究有一点喜悦。 “殿下怎么过来了?” 梳理好长发,遥徽望着镜子里的人,修长的手滑倒脸颊,认真地轻抚起来。 “我进了桃杏苑,可是一坐下就想起你,想起你一个人坐在房间的样子,想起昨天许下的事,终于再也坐不住,然后就过来了。” 重行眼神一敛,这样的偏爱怕是要带来麻烦了,她惟愿安静待着,直至大战之前。 “殿下就这样过来,盎春姐姐怕是伤心了。”重行用玩笑地口吻说,然后温和地劝说起来,“妾身知道殿下是怜香惜玉之人。” 遥徽听出她的意思,可轻轻牵着她起身,然后直往床榻那边去,似乎心意坚决不可更改。 穗子识趣地退出去。 为打消她的忧虑,遥徽一边宽衣一边解释道,“那边安排好了,盎春今日衣裳单薄,我见她手冷唤来了医官。 她为了今日,准备了许久,也劳累了许久,调养总是好的。我送了好些东西,又叫她安心修养好身体。 废了这么多心思,还叫我今夜独身,今夜难道阿兰舍得?” 重行应承下来,既然他心意已决,再推诿反而不好了。 并肩而卧在床榻,只听见遥徽低声说话。 “明日凝霜要回应龙王宫,而我也收到神官朝廷的命令,三日后我也要出征,怕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重行暗暗一惊,算了算日子,距他离沉波,应该还有半年的光景,难道是因为自己来此世,无意改变了什么,所以时间提前了。 听完之后,重行不得不继续问下去,“那阿兰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殿下了?” 声音带着半分哀怨,惹得遥徽忍不住从背后抱住她。 他没有对她设防,事情又不涉及绝密,于是低声安慰道:“没有很久,只是三个月不能回来而已,不会离开海夷州。” 不是去崇翀和荆羽的那场大战。 重行放下心来,低声答道,“那妾身就在府中,等着殿下得胜归来。届时玲珑仙子也开了,妾身酿一壶梅花酒,与殿下一起在小楼赏雪。” 这样好愿景,也是他最想要的光景,遥徽怎么能不心动。 “好,阿兰和我都不能食言。” 三日后,遥徽离府出征。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思量 遥徽不喜欢有人为他送别,所以这一次出征也是。 他离府时,府中人大多还在休息。 可重行那日还是去了城门边,告诉了穗子然后独自一人去。 虽然遥徽身边的潜卫众多,但凭借重行的身手,让自己一个人还是足够。 她一身墨色衣裳,安静站在城墙的阴影里,此时天还未破晓。 重行站在那里,目送遥徽离开。 这样算是尽一尽这些日子的情分,也让重行心里的愧疚减轻一些。 平心而论,他待她还算不错。 重行觉得其中多少有一点真心。 可惜无论多少,他注定只能错付,她来此世一遭注定不过黄粱。 那一身镶金玄甲消失于视野后,重行便转身从城门回府中去。 这一趟出来,相比重行初来时,冷清了很多。 神域与人间的关系剑拔弩张,很多百姓选择去神域腹地,距离边域更远,距离神都更近的地方。 下一次遥徽再出征,神域和人间大战应该已经开始,遥徽会经经过荆羽,同九翼来的凤凰王军联合御敌。 那一次他会身受重伤。 那时候也是重行预计的动手时机。 走回府中时,天光还未大白,重行悄悄从后门进去。 一转身,阿许已经等在那儿了。 身后跟着两个姑娘,穗子也跟在一边,神情有些慌张。 重行暗暗觉得不妙,一面让穗子站到自己身后去,一面硬着头皮上前寒暄。 “阿许姑姑怎么来这里了。” 阿许笑笑,没有端架子,只是说道:“夫人平安回来就好,本来是到玉梨苑去,可惜不凑巧,便想着应该是这回事了。” 重行原本以为她是来堵人,只见她说完后轻轻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姑娘捧着一摞书上来了。 “这是殿下临走时吩咐,说常常见到夫人得闲时,向府中有学识的宫人请教,殿下觉得喜好读书是好事,于是离开前叫人把这些送过来。” 重行垂眼谢过,伸手翻了翻,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可面上不敢显露。 再次谢过后,要穗子领着,请她们送进小楼,阿许见她身边没有人,便留下来陪她一起回去。 重行听完阿许的话,不得不重新细细思量,过去这一段时日相处的时候。 为了让遥徽放心,重行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太多学识。 在府中人看来,这一位白兰夫人,龙族古语是一窍不通,整个神域通行的话,也会得不大多,只有荆羽山中之语会得多些。 但面子是面子,里子是里子。 重行要活下去,也要瞒过去,不能真的一概不知。 龙族古语只有王庭常用,纵使她以前用心学过,一段时间不用,一些就容易忘记。 所以重行有时候借机会询问两句,有时是问几句古语,有时候是有关王庭的规矩。 凝霜走后,为了遥徽平素用得惯,府中仍留有一些王庭宫女。 有时是送衣裳,有时是取点心,总能找到机会。 正好她不愿与人交恶,府里的人没有多心,只当这位夫人和蔼可亲,想侍候殿下更尽心而已。 重行已经极力避着遥徽,可是今天阿许所说的话,证明他已经察觉许久,只是平常不曾提起。 那一摞书,从上到下,由易到难,从简到繁,是精心挑选的。 重行更怕的是,之前还有其他破绽露出,但是她而不自知。 脑中思虑,步履难免缓慢,人也不发一言。 阿许瞧见,以为是遥徽走后,她有些不快,于是说起话来。 “那几本书中,有一本是随记,记载均是殿下游历神域时的趣事,因为行程匆忙,遣词造句都简单,夫人可以看个趣。” 重行不能让她看出有恙,时不时跟着应和一句。 “没想到殿下,还有这样的际遇,真是太难得了。” 重行不禁想少时学剑术,修炼之处正在玄山的深山中,那里也是遥徽突破剑术至高之境的地方,击败隐身山中身负盛名的剑师,然后他就改学长枪了。 重行也去过那里,为了击败他留在那里的影子,第一次也是十六岁时失败后,苦练三年才最终有所突破。 “殿下喜好游历增长见识,在学识修为上也十分用功以求精进,也能让陛下快慰。” 听见这话,重行眉头一皱,有些不可思议,“可我听府中人说,殿下是王君幼子,甚得王君欢喜,想来可是不必这样辛苦?” 说起应龙王君,阿许微微一顿,重行看出来,其中大概还有些其他缘由。 不过阿许体面,没有透露太多,却也回答了她,“殿下幼时常在陛下身边,后来送去了九翼修行,同凤凰一族的太子和世家公子们一起,但殿下自己也是十分刻苦。” 重行只知道遥徽是父亲好友,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原委。 她顿时来了兴致,想要寻机会,继续问下去,却已经到了小楼前,只得与阿许告辞。 临走时,阿许还告诉她。 “若这些书看完了,可以来听涛苑寻阿许,院中有一个小书阁,殿下交代过,若夫人看罢,尤嫌不足够,便可以去那里。” 重行心下更是一沉,面上仍是答应得轻松。 这一下竟不知,这些优待,到底是一份礼,还是一个坑。 穗子见她回了小楼里,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夫人这一次真是要急死我,再思念殿下也不能这样犯险了。” 说完,递上来一杯热茶。 重行笑了笑,伸手接过来,只叫她安心,“下次再不会了。” 穗子没有多心,只是一边收拾一边说,“夫人别怪我多心,因为阿许姐姐在殿下身边,有时候带了犯错的人走,犯错的人就没有再回来过,穗子着实觉得有些可怕。” 这一句更让重行警醒,想起之前在神都做神官时,龙族别宫的地牢里刑讯的内官,也不止有男子。 身为内官的女子同样厉害,有时候甚至更为细致。 遥徽身边的人,重行也不敢看得太简单,此时也不由得想到穗子。 穗子成日与自己在一起,远比其他人更亲密。 来日真到了动手之时,重行自己可以早日思量好如何逃命,只要期限之前到了荆羽山中,回到现世就好。 可穗子是此世之人 重行不想拖累她,王庭的刑法太惨烈。 有些事要早做打算。 一日晨起看书时,穗子在一边煮茶。 重行翻动书页,突然抬起头问,“穗子,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穗子有些茫然。 只听得小炉上,水咕嘟咕嘟的响。 重行莞尔一笑,“总不能一辈子在府中待着,圈在里头也太无趣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此世 很少有人这样问过穗子,她放下扇炉火的小扇子,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可从前未曾想过,如今乍然提起,穗子自己也不清楚了。 轻轻摇了摇头,穗子轻声回到,“对不起夫人,我实在想不到。您也知道,神域之中,只有天赋异禀者,才能进行修炼。 穗子还有穗子的姐姐,甚至是府中的盎春夫人和潋冬夫人,都没有资格去修炼。不能修炼,是没有前途的。原来我想去修行,就只是读书也好,现在就不乱想了。” 她说得诚恳,重行笑了笑,手却把书页轻轻合上,心却更沉重一些。穗子说得没错,甚至直到重行生活的现世,仍然是实情。 神域之中极其看重天赋,因为神族数量极少,凡人和修仙者的数量远多于神族,更何况还有魔界虎视眈眈。 为护卫神域安宁,也为神官朝廷的长远安定,以及各个强大部族和世家的荣耀延续,挑选出极具天赋和异能之人,送他们到神域各处的书院修炼。 层层试炼之后,其中合格通过者,能达到以一敌十,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更有甚者能以一敌万。 所以身为神族,有天赋才有前途,处处都会高看一眼,拥有做神官的资格,也可以能去各个王庭效力。 天赋初则两三岁显现,最晚十二岁也已经定下,也就是十二岁之后一生看定。 身怀天赋,能够修习术法,制出法器,驾驭神兽,创造法阵,这是神域维护安定的根本,也是各个王庭和世家势力强盛的原因。 越厉害的家族,诞生的血脉中,天赋异禀之人越多,旧一代倾力培养新一代继续维护,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一旦断绝,就是衰微的开始,很快就会被吞掉,即使曾经的盟友,同样毫不留情。 如果没有这样的幸运,那就只能在事物上用心,首饰、珠玉、点心,衣裳,这样和普通凡人没什么不同。 只是拥有更长的寿数,更不易衰老的容貌而已。 穗子没有办法,盎春和潋冬也没有办法。 要么做简单伺候的事情,要么寻找厉害的依附为生。 重行既为自己庆幸,生于凤凰王族,禀赋已经算王族之最,又为穗子感到惋惜,甚至心中对盎春和潋冬也宽和许多。 身不由己,谋生罢了。 重行想了想,问了穗子家中的情况,“之前听说你家中还有一个姐姐,上次听说她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姐姐好多了,还要多谢夫人银钱,只是家中还要生活,所以姐姐好些就开摊了。”说起姐姐,穗子的话立刻多起来。 “我从小由姐姐带着长大,姐姐有一个点心铺子,后来和姐夫成了亲。姐夫虽然待姐姐很好,但身子太弱有心也无力。 一次雨中跟着姐姐出去,回来就病了还要姐姐照顾,最后还是姐姐撑着。我一日一日长大,不忍姐姐辛苦,所以来了府中,也能帮家里一点。” “原来是这样,你姐姐着实不容易。”重行将手搭在书上,心中生出几分敬意,思量起穗子以后的出路。 只要神域安定,跟着姐姐一起开铺子,对穗子也是极好的去处,提前切断和自己的瓜葛就好。 相处了这些日子,重行也希望她之后能活得开心。 遥徽不在府中,重行拿不到玉骨花,也不想和另外两位冲突,成日留在屋内看书。 那一摞书中,不止有他自己的游记,也不止有乐词诗舞,从神域风物到神官朝廷历史,甚至涉及一些历代或是现世的神官策论。 还真是由浅入深,重行看着心里暗想。 原来还以为他叫自己识字,不过是图一个璞玉雕琢的乐趣,现在看下来更像是培养一个书院的教书先生。 静下心来,成日读书,不过十余日,重行就全部看完,除了那本游记留下来,其余她寻阿许还了回去,自然也开了那座小书阁。 书阁其实是遥徽书房边的一处阁子,他不常用就改了出来,虽然狭小但不逼仄,一个人在里头也安静舒适。 里头的书更多一些,妆奁衣服的很好,时策兵书和谋略多一些,再其他还有一些是器械制作和术法结阵。 越来越像是做教书先生了。 重行觉得奇怪又好笑,但手中有那本游记,算是他极其私密的物件,又觉得是自己太过谨慎。 好几天无事发生,重行也就放下警惕。 那本游记被她放在床头,现在又看到遥徽重回荆羽山中处。 “八月十三,抵友人家中,后院果树三颗,粉糯软甜,啖苹果五十颗,明年还来,切记切记。” “二月十八,又至友人家中,橘树数十立于前庭,酸甜多汁,啖小橘子三十三只,携二十五离开,心有念念。” “九月初三,友人生日,共访狐京。此地不同神域,半数女子当家,平凡普通之辈亦有学院,有趣应牢记。 友人爱石榴,阿烨喜酸梨看,下次寻访勿忘赠与。此地鱼丸极鲜,下肚三大碗,极乐极乐也。” 重行看着十分熟悉,是在这陌生彼世,难得的慰藉与趣事。扶烬在荆羽山中的宅子,前庭有橘树,后院有苹果,树木至今仍在。 重行记得他仍十分爱护,每年还会精心选下果子,想来都是送到神都,然后捎往刑狱了。 父亲和她,还有她的平儿,都十分钟爱酸梨,有苏白以前总是一边嫌弃,一边费尽心思弄来。 至于狐京有些可惜,想来翻天覆地之后,他找不到喜爱的鱼丸子。 重行一路看下来,这游记有风物,也有他的心情,算起来年岁,此时的遥徽与自己一般大,更觉得有些可爱,连其中的扶烬都顺眼了许多。 神域奉行之策,扶烬曾经和她提过,那时候重行以为他支持万象革新,是因为重塑灵骨的扶梁。 可是现在重行看了这些,加上书阁那些书,其实扶烬与遥徽早有革新设想。 神族产生后裔艰难,稍有不慎母子俱亡,而天赋如何却依赖父母双亲。 强则更强,弱则更弱。 遥徽见族中女子生产不易,扶烬忧自己肩负家族艰难,而天赋实在难测,孤注一掷太过冒险。 所以他们想改变。 重行为神官时,没有细想过许多,不过一旦天赋不再是限制,穗子她们也算没得选,如此又有些偏向他们了。 眼看着她轻而易举进出书房,又和阿许走得那样近,如此优待终究是让有人心里不快了。 潋冬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盎春和她自己跟着遥徽的日子,算起来不长不短,但如今这样还是第一次。 凝霜之前警告过,遥徽也要她自省,所以这一次潋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去了桃杏苑看了盎春。 盎春正做祈求征战顺利的祈福带,一针一线皆是亲为十分用心,真心恳切期盼遥徽能平安归来。 潋冬一过来,动手帮她做了两条,然后长吁短叹起来。 “你在这里这样用心为殿下,可有的人却每日只为自己快活,哪有一点半点在殿下那头?”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言 盎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见潋冬努了努嘴,窗外只见一袭鹅黄裙衫,很快消失在竹林中,那是听涛苑的方向。 盎春顿了一下,眼神中划过些许不甘,然后低下头继续做手中的祈福带。 “她是什么样的人,殿下总会认清楚,我的心意如何,终有一日殿下也一定会知晓。” 在桃杏苑里呆了一年,盎春的性子在张扬,如今也沉静许多, “我是不喜欢她,但殿下在外征战,府中安稳才是不给他添乱。等殿下回府中来,我一定会把殿下从她手里抢回来。” 手上做了很多条,盎春已经很熟练,说话间又做好一条,轻轻放在一边。 潋冬看出她一心在祈福上,没有继续多留带着小影离开了。 小影是潋冬弟弟新送来,留在潋冬身边的丫头,年纪不大扎着两个小鬏,上面系着白色带子绣着点点红梅。 这时候看盎春情深意重,小影感慨之余,也小心翼翼地劝阻潋冬, “盎春夫人对殿下用情至深,真是令人感动。不如夫人也做些带子,祈祷殿下平安归来,不要去找白兰夫人的麻烦了好不好?” 原本潋冬出来之后,脸上只是没有笑意,听小影这么一说,直接冷下脸来,回头狠狠瞥了一眼,拿起手帕放到鼻尖下,遮住了略施丹朱的薄唇。 小影立刻住嘴,害怕地低下头来。 “你懂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回了凛梅苑,一直到了屋子里,潋冬才放下帕子,压低声音说起来, “殿下如今的心思都在那白兰身上,像盎春这样就是脑子不清醒的痴人。 如今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与其这样冷冷清清守着,还不如他在战场上回不来,我也可以另谋出路,好过在这里空耗。” 潋冬说的时候一脸平静,论情分遥徽对她没有对盎春那样深,而她也不过是寻求庇护而已。 听到这话,小影的脸吓得煞白,不敢再往下接了,手中的茶水也没有端稳,水打湿了整个手,冷风一吹冻得通红。 可是她被吓到了,站在那里不敢动。 潋冬看了她一眼,只是说道:“他送你过来,不就是提醒我,想更上一层楼么。” 天越来越冷,手在外头多放一些时候,就容易冻得没有知觉,做手上的活计更容易如此。 潋冬看着小影通红的手,又想起来盎春那些祈福的带子,突然问了小影一句,“白兰是出身荆羽山中的外族女子对吗?” 小影喏诺地应了,抬眼看过去,夫人又莫名奇妙地笑了。 “那确实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潋冬抚摸着带子,轻轻说起来。 北风更加凛冽,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潋冬来小楼中请了重行,一起到院子里做带子,为正在征战的遥徽祈福。 院子里日头正好,潋冬亲自来请,做这些又是为了遥徽,重行不好拒绝只能应下。 盎春已经做好,只等把带子们挂起来,潋冬也完成大半,重行之前沉迷于书卷,没有注意这些,更没有做过。 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可重行只能警醒着,跟着潋冬一起去。 到了听涛苑才知道,她不光准备地隆重正式,还请了阿许。 “阿许姑姑,殿下出征在外,战场刀剑无眼,我们得殿下庇护多时,也想尽一份心力,愿意一起为殿下祈求平安。” 表了一番深情,潋冬见阿许高兴,成热打铁,继续说道:“这十来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希望十日后阿许姑姑能帮忙,同我们一起把这些带子挂上。” 阿许自然也愿意,用心祈愿的带子有念力,虽然只有微弱力量,但有总比没有好,她自己正好也打算做一些。 “潋冬夫人费心了。”阿许笑着应下。 此时潋冬得了应允,转身看向身后,重行顿时感觉不妙。 果然话锋一转,潋冬牵扯到她身上,“不过阿兰妹妹之前没有做过,十日时间会不会有些紧,可要我和盎春帮忙?” 重行瞥了一眼院子里的东西,她毕竟管理过绣坊,心中已经有估算,潋冬准备的东西不多不少,用一整个天光做下来,十日刚刚好,只是这样一来,这十日再做不了别的事情。 迎上阿许殷切询问的目光,于情于理重行都不能拒绝,更不能假手他人,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应承下来, “多谢潋冬姐姐关怀,能为殿下尽心尽力,也是阿兰所愿。” 这种祈福的东西,重行曾经听过也做过,那一次则是为了求一个机会,躲过元煜的一次搜捕。 十日内做完这些东西,重行心里有九成把握。 “这里现成的东西已经准备好,阿兰便和我们一同在这里做吧?” 她有备而来,阿许也在这里,重行此时已经不好推却。 她们在一起不过两天,潋冬就已经做完,只留重行一个人在那里,每日和阿许在听涛苑一起做。 府中人来来往往,看见重行那样用心,很快传起话来。 “白兰夫人真是对殿下情深意重,真是日日都来呢。” “是呢是呢,也难怪殿下对夫人那样好,知恩图报更是应当。” 听见这些,重行已经明白,潋冬是把她架在那儿了。 盎春最先做,众人不知也就罢了,自己后知后觉,还占了一个好听的名声。 就算是原来交好,怕也要心生嫌隙,更何况她们之间,本来也有些针锋相对。 可此时偏偏不能走开,现在把东西搬回小楼,只怕是又有人要说,“你们看看,原来还以为有多尽心,在冷风里吹了两日,终究还忍不住,说不定躲在小楼里,就是身边的人帮忙了。” 重行没有办法,只能在这里熬过这十天。 所幸她不是真的娇弱不堪,否则这十天辛劳怕是要扛不过去。 所有带子挂上的那一刻,重行甚至有些感慨,幸好之前白先生对她严格,三伏炎夏数九寒冬,从未有一日让她停下修炼。 对重行而言,握紧刀剑比握紧绣花针更难,这几日手被风吹冻伤,她也有法子好好养护。 身体上照顾好自己很容易,可是这府中的人言要消弭,其他人心中的刺要消弭,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些话能让重行在玉梨苑听见,自然也会流到桃杏苑中。 第一百五十章 谋划 她和阿许在听涛苑中一起做带子的时候,盎春就已经听过了,起先只是有点不舒服。 可是后来府中的话越传越多,处处都是对白兰的赞赏,处处都是对她与遥徽的情深,盎春心有不平,终于听不下去了。 在桃杏苑中碎掉第三个茶盏时,潋冬又前去探望,盎春已经由不平变得愤恨。 “她这样做作给谁看。” 屋中盎春已经毫无避讳,反正她不喜欢白兰已经很久,上次为讨遥徽开心,学着白兰装温柔作恭顺就叫她恶心。 可偏偏遥徽现在就吃这一套。 “你别生气呀,光生气又不能把她怎么样。”潋冬这时候坐起好人,柔声劝慰起来, “我也觉得她太过了,可如今在府中,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毕竟没有大的错处。” 盎春和潋冬在应龙王宫就认识,后来又先后来了遥徽身边,情分总是会更深厚一些。 盎春对潋冬也有谨慎处,但远没有一言一行都戒备的地步。 “府中不能奈她何,难道府外也不行,我就不信她一点错漏都没有。”盎春没好气地说道,养回青葱一般的手指,抓住茶盏的盖子,一下比一下扣得更重些。 潋冬看着,伸手拦下她,脸色平静,轻轻给她揉了揉。 心里也十分清楚,盎春也有动白兰的心思了。 只要起心动念,哪怕只是一点点,心里的一角就燃起火焰,只有付诸于行,这团火才有可能被浇熄。 否则这团火在心里,便是日日锥心。 重行自那日之后,理清前因后果,心中对潋冬更戒备,对于盎春则更谨慎。 潋冬费了这样多心思,绝不会紧紧止步于此,而重行知道桃杏苑送出第二摊碎瓷片时,已经清楚盎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重行思量很久,还是决定避开她们。 先下手为强,也不是不可,只要故意露出破绽,她们一定会跟上。 可重行觉得斗没有意思。 她们要斗,是为了让遥徽能多看一眼,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好一些。 无可奈何之举。 重行知道她们不易,而她也只不过想拿到玉骨花而已。 所以后来的日子,她缩在院子里,每日除了看书就是看书,带了一些书回小楼之后,几乎连房间都不出了。 饭菜有阿许送来,这一处难得会有差错,重行也不必忧心。小楼除了龙族王军守卫,重行也已经清楚府中潜卫的位置,安危也不用她忧虑。 哪里都好,可是留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重行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座名为小院实为刑狱的地方。 长久呆在里面,重行觉得并不好。 三个月的时间将近,重行曾经为神官时就知道,行军的日子前前后后,有时提早有时延后。 遥徽还没有来信。 一切情况如何,都不得而知。 为了避开潋冬和盎春,重行告知了阿许,她想去城门那里等。 府中不比应龙王宫,遥徽没有严苛管制,进出提前告知一声就好。 阿许见她在小楼太久,她又向来安分守己,没有举止异常,也就应允下来。 反正她出去也有潜卫跟着,潜卫的能力,阿许是信得过的。 重行这一次出去,带上了穗子,也借着机会,让她回去看看姐姐。 穗子家的小铺靠近城门边,她的姐姐小禾手艺的确很好,上次地方联军侵袭时,她们家的铺子也在其中,损失实在不算小。 但小禾没有怨天尤人,借着沉波府衙下发的补偿,铺子没修好时自己早出晚归,生活顺利继续过了下去。 攒下些银钱,修葺了店面屋子,银钱不够了,就自己动手。 日子过着过着,就越来越有声有色,小禾甚至还攒下一些,塞到穗子手里,叫她在府中照顾好自己。 重行看着也十分佩服,心中也打算起来,穗子和她姐姐在一起也算极好。她可以为穗子准备银钱,足够她们一家买一处宅院安顿。 多数时候,重行让穗子回家中帮忙,自己一个人去到城门边。 身在宅院之外,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让重行觉得松快。 有时候她观察着沉波的情况,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已经很有大战前的氛围。 有时候她安静地站在城门边,眺望远处时想着以前做神官的生涯,想起升任中师时遇见的殷玉。 她如今大概还在神官的位子中,一步一步往上高升。 重行接着想起抚浊,做神官的暗部想必更不容易。 然后重行接着想到扶烬和扶安,扶安受了那样重的伤,即使拿了玉骨花回去,后面也要借助甲械。 扶安因为伤重,身体已经残缺,除非欲火重塑,可是能走出鸑鷟川的王族,十中存一也已经是高估。 扶烬留在扶氏后山重,万象革新的成果,是重行现在能想到,为数不多能帮到扶安的东西。 思及此处,重行心中也开始偏向万象革新。 按照扶烬的说法,万象革新的设想开始于千年前,也就是重行所处的此世,神官朝廷也曾经认同过,可为什么最后没能继续呢? 重行心中也留有这样的疑惑,她也很想搞清楚其中缘由。 每日这样出来,重行的思想也逐渐活络,想起以前没有注意的细微处,可见长久处于深宅的确磋磨。 可也正是她每日这样出来,潋冬和盎春的心思也动起来。 “她每日出去城门,倒是准时勤勉,不知道还以为是会情郎呢。”潋冬去看盎春,闲谈时说起来。 “哼,就属她不安分。”盎春没好气磕着瓜子,可是很快就放下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安分......” 她重复一遍后,潋冬也听出其中的意思,心中已经有了谋划。 盎春坐下来时,潋冬轻轻说了一句,“殿下最厌恶的便是,不忠、背叛、私逃、欺瞒。” 盎春这时候心领神会,意味深长接了一句,“尤其是身边人。”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相视而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重行去城门等着的这段时日,的确有所收获,遥徽派人送来了信函,征战已经结束,他将于十五日之后回来。 离他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重行再去城门等着时,便发现有人跟着自己。 重行故意引跟随的人,走了城中偏僻处,可对方没有动手的意思。 回到府中,明明和往常一样,可重行感觉有人在默默看着她。 察觉到有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直到有一天,重行深夜无眠,起身在小楼上远眺,看到一个侍女,身影竟然极其肖似自己,夜里在府中独自行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可恨亦可怜 深夜看到侍女不稀奇,在这座府邸总有很多睡不着的人。 可是在这个时候,身影又和自己如此相似,重行不得不上心观察起来。 那侍女行进的方向也很奇怪。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枯荷深处,重行认出来,这是自己习惯的路线。 重行屏息凝神,轻轻披上衣服,离开了小楼。 府中有潜卫,虽然数量不少,但他们不会距离目标很近吗,而且他们也有换值的时刻。 而夜里有些东西是看不清的。 重行在府中这么久,已经清楚那些潜卫的大致方位,现在默默用五感探查,果然她的出现引得一些潜卫出动。 最后那个侍女消失在空置的几座院子里。 出于对潋冬和盎春的戒备,重行第二日照旧出去,只是留心起来身后。 不出她所料,仔细留心周围,那个身形相似的侍女果然出现,甚至身边也跟了一个小姑娘,扎着和穗子一样的小髻,黄色丝带下也坠了一个铃铛。 除此之外,重行还发现几个男人,同样总是跟在不远处。 手上没有匕首长刀,但是锐利之物不止刀剑。 重行走进城中的万珠阁,买下几只小钗握在手里,然后带着穗子故意去了城门外,往神都去的方向。 那里人少,又种有林木,动手很方便。 一头这姑娘跟着,一头那些男人盯着。 重行进了巷子,又穿坊市 长久未离开沉波的老人们,依旧还留在这里。 他们经历千年,来来往往几经战乱,总跟野草似的扎在这里,更明白不同情形下,怎么在这里城中活着。 城中仍有繁华地。 重行左绕右转,中间只开了穗子,让她去买了果子,自己走进一家茶楼,躲在楼上雅座一角。 而跟着她的两伙人正好撞了个正着。 两边碰了头,惊愕之余,更是面面相觑,明显是熟识。 那几个男人有些沉不住了,向四周看了看,问了那姑娘一句,“她大概就在这附近,不如今天了结,我们兄弟也好早日离开。” 姑娘犹豫了片刻,看向周围的摊贩,不只是因为衣着显眼,还是望过去的眼神太直接。 惹得前头馄沌摊的侠客,后面酒坊外的脚夫,抬起头也跟着看过来,互相的面容完全看了个清楚。 四目相接后,姑娘心里不安,想起潋冬的吩咐,摇了摇头拦下了。 “不,还是按吩咐,等那一位回来的时候,务求一击必中。” 男人神色悻悻,还是抱拳离去。 重行在茶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们言辞不明,声音也不算小。 她的听力,虽不及扶氏族人那般极好,但在神官中也算不错,留心听了八分左右。 潋冬和盎春属于后宅,对付人常用也是后宅的手法。 重行心里清楚,不外乎是在衣裳颜面、首饰财货、清白名声、主君宠爱上,最后再严重些,就是对人的身子下手了。 这样的谋划,这样的布局。 重行猜测下去,怕是要在遥徽回来的那一日,把她掳走却做成私逃的假象,后面这侍女怕是还要露出破绽,引得遥徽叫人细查。 查肯定会有证据,外头有这侍女的证词,她的院子里头,肯定也有相应的铁证,就是不知道是按了个奸夫,还是要把她打成细作。 按盎春的手法和潋冬的性子,重行估计只会比她想的更狠,或许两者皆有。 而两天后,遥徽就回来了。 回到府中,重行一进小楼,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借着遥徽要回来,自己想试一试那日迎接的妆扮,同穗子一起清点了自己房中的东西。 一清果然有遗漏。 除了茶盏瓷盘,还有簪子香囊手帕戒指。 重行来时就清点过东西,也叫穗子记载册子上。 这些东西,不偏不倚,正好是合了她的名字。 兰花白玉簪、绣了兰草的锦帕、香囊里头放了兰花芳草,至于戒指更是有关遥徽所赠。 穗子吓坏了,清查衣物时,更少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还真是准备的齐全,重行没有声张,问过有谁进过屋子,然后第二天送晚膳的时候,着人请了阿许过来。 这些东西能否找回还是其次,但一定要认成失窃。 不出一个时辰抓到窃贼,阿许不声不响带了人离开,玉梨苑还是一切安静如常。 人找出来容易,但是她咬死了,也只认是因为缺少钱财,但是家中急用。 重行面上没说什么,她早已经带了人去搜,往日和这人有交集的,重行都没有放过,屋子里面果然有一只梅花发簪,而她家中果然存了一封信。 侍女敢做的确因为家中紧缺,重行之前听说给过一些,可是灾祸连生,补了一次后面就不够。 但她能找寻门路到潋冬那里,也很聪明为自己留了后路,赏金留下一半,往日的字迹留了一份,遗书也分别也写了两式。 一则是潋冬事成,那就是重行指使她送予情郎,另一则是潋冬事败,这就是一封事无巨细的坦白 她做了这件事情,活路是极为艰难,但是家中还有亲人,这也是万不得已,进行一次反咬。 上面将如何交易,何处何时进行,哪里的人可以佐证,记载得清清楚楚。 重行连唬带吓,从她家人那儿得了来,手中算是握了铁证。 其他只需要等第二天,让人证自己被发现就好。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姬妾遇到歹人,而主君自己恰好及时赶到救下更好的戏码了。 姬妾楚楚可怜,后面还挖出一场陷害,这时候身边信任的侍从为次作证,然后一场梨花带雨,证据就是最后一刀,把潋冬和盎春补上致命一击。 欺瞒、私逃、背叛、不忠,遥徽极其厌恶之外,重行相信一个手下掌兵,出身应龙王庭的皇子,应该更加恐惧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 第二日,重行依旧照常离府。 她早已经告知阿许,她要去城门边迎接遥徽归来。 看见极其肖似自己的身影出现时,重行从城门边的茶楼下去,似乎毫无察觉的样子,甚至支开了穗子,叫她为自己带回蜜茶来。 重行看着她往家里的方向去,突然想起那天穗子对她说的话。 “我和姐姐没有修炼的天赋,后院的潋冬夫人和盎春夫人也没有,我们都是没有前途之人,我们也没得选。” 没有天赋不能修炼,在神域之中会被人看轻。 千辛万苦找到依附,自己的所有全部寄托其上,不择手段也是她们为自己寻活路。 重行可怜穗子,也不由得想到潋冬和盎春。 她们实在是可恨,可重行自己也是变数。 她借用宙之环来到此世,所谋的事情本身就是一场抢夺。 如果重行没有来,或许她们不会这样选。 因为对于穗子的同情,重行突然对潋冬和盎春也有一些不忍。 事情未尝不可以换个方式做。 毕竟现在选择在重行。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解决 城门快要打开了。 重行望了一眼那几个男人,果然牢牢盯着她这边,手中已经有备而来。 穗子回来还有半个时辰,而遥徽进城后也要先去衙门。 重行下了决心。 那几个汉子看见她离了人群,立刻在后面紧紧跟上,见又是去了巷道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他们分散开包围。 这正是重行要的。 分散开来一个个对付,比他们都聚在一起更容易一些。 重行在拣了根拿着趁手的粗木棍。 他们分散走进小巷里,走着走着突然就被绊了一跤,回过头还没看清人,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重行躲在暗处,趁其不备时袭击。 当然手中控制了力道,也就昏迷四个时辰而已,醒来就能行动自如了。 这还是做神官时,一次同落月出任务,回去复命的路上,落月教给她的。 最后只剩下那个领头的汉子,重行没有继续这个办法,而是拎着棍子,在那条巷子前头的出口等。 领头的那人穿行很久,快要出去的时候,竟看见要追的那人就站在前面。 他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蓦地停下。 这样的气氛太诡异了。 明明是一个姑娘,淡绿裙衫轻盈,看起来娇柔纤弱,可是手里稳稳拿着拳头粗的木棍,神色平静目光如电,站在那里莫名气势非凡。 重行看了对面,街边的人开始涌动,城门约莫已经开了,再看眼前,人既然已经堵到,直接开门见山。 “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抓我也好杀了我也罢,对你和你背后那人的谋划没有兴趣,现在过来只为一件事。 我是不喜欢麻烦的人,现在我等的人还没有进城,你赶快捡起你的兄弟们出城去,这也是我留给你们兄弟的活路。” 这听起来属实是大话,领头的汉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姑娘看起来纤瘦,住在那府里估计也是养尊处优,虽然气势不同凡响,可她是独身一人,他宁可相信她是在逞强。 领头的汉子停顿一会,突然抬起眼面露凶光,拿出袖中的绳索用力拉直。 不过眨眼的功夫,对面一阵无形的风墙过来,他勉强力道强劲的风下睁开眼,眼前的情况让他大惊。 重行拿起木棍,用力抽在房屋砖石的墙角,木棍瞬间以一个角度斜着裂开,圆钝的顶端立时变得尖锐。 重行面无惧色,甚至有些嘲讽地说道,“难道你没有发现,你的那些兄弟竟一个也没有跟来?” 领头的汉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重行没有给他反问的机会。 “他们散落在各个巷子里,我只是把他们打晕了,你最好尽快找过去,当然我也可以不手下留情。” 那边已经呆住了。 重行说完之后,用拿神官佩刀的姿势,从汉子身边走过去。 两方身体差距极大,重行从他身边过去时,身影几乎被他遮住。 刚一错身,那汉子仿佛醒悟过来,突然抽出腰间短刀,要从背后偷袭。 重行偏身躲开,灵巧回身转过手腕。 白光闪过,短刀碎裂,汉子的衣服不仅被灼热划开,胸前肌肤也跟着被灼出伤口。 重行左手骤然闪现一朵绛紫火莲。 男人脸色煞白,眼中终于出现恐惧,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这样厉害的术法,一定是修炼许久,像这样运用自如,能力禀赋都不会弱。 他在神域摸爬滚打多年,也在海夷的小书院中挣过头名,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事不过三,看来不给教训是不行了。”重行眼神冷下来,看了一眼手中削尖的木棍,又瞥了一眼地上两股战栗的人,然后低声道, “你这样忠心,后院里的那人未必珍惜,而且你们如今去做是如此危险的劫掠,就不想想以后。 一旦事成了,那府中大人怎么可能容忍,难道一个依附而生的后院妇人能保得住? 像现在这样,那一边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现在给你们机会,竟然还不赶紧跑路,难道是等着我找人带你们回去,让府中大人处置吗?” 那木棍尖直直比着眼睛,汉子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这时候她身后巷口的人群开始挪动,嘈杂欢呼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遥徽已经进城了。 重行没有要他的性命,但也拿到想要的东西,威慑盎春已经够用。 匆匆走出去时,穗子正在四处找他。 “夫人你去哪里了,刚刚人太多,我找不见你,我们好像和殿下错过了。” 重行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人,今日她更要紧的是解决麻烦,说不上可惜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那个身影相似的姑娘,目的是引起潜卫们的注意。 她们都知道,潜卫会在周围护卫安全,但也不会跟得太紧,远远看上去,扮得八分像足够以假乱真。 现在既然不准备把事情摊到遥徽面前,现在也得料理好后面。 要赶紧回府中去,她还得见一见那两位,毕竟都废了那么大心力。 望了望天色,才刚刚晌午而已。 今天潋冬早早就起了,昨晚她根本就没有睡很久,早上和中午亘本吃不下什么,草草敷衍过一些,去了府中莲池边。 盎春也是如此。 她们等遥徽回来的消息,她们也等白兰那边是否得手。 两人在莲池边的亭子,快有一个时辰了。 亭中有桌椅几案,还有暖和舒适的软垫,可是她们根本没办安心坐下。 “两位姐姐在看什么?这样好的日子,既没有出去走走,今天殿下的接风宴,也没有和阿许姑姑一起准备,难道是盘算密谋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重行由穗子扶着,袅袅娉婷走过去,迎着盎春和潋冬惊诧的目光,稳稳走到亭心处坐下。 她就这样回来了?! 盎春不可置信,看了一眼潋冬。 明显她们的事情没成,而看对面气定神闲的样子,必定有备而来。 重行看着她们错愕的脸,好半天没有对自己说话,就看出来她们就没想过,事情失败后的局面。 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锦帕包裹,重行摊在桌面上打开,一支梅花簪子并一只翡翠镯子,镯子上点点飘花正像春桃。 “今儿去府外,一时瞧见了两件首饰,觉得有趣一并带了回来,两位不如一起看看?” 盎春只是瞥了一眼,吓得赶紧用手帕捂紧了嘴,慌乱抓住潋冬的手腕。 潋冬倒还镇静,可是脸上立刻僵住,怎么也瞒不过了。 “是我们做的,那你想怎样?” 盎春哑着嗓子,此时已经沉不住气了。 这样就吓到,然后吐出来,出乎重行意料的容易,顺利地她有些吃惊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出征 不用交锋,重行也省心。 将东西收起来,倒了些茶,她轻声说起来。 “我的小楼里,最近有个丫头不安分,之前我请了阿许姑姑来料理,可后来又觉得家法太严,于是送了她出去,知错能改是很好的。” 听她说了这句话,原本僵住的潋冬缓和一些。 重行瞥了她一眼,然后倒出第二杯茶。 “今日买了这两件首饰也是,本来那几个商人是打算守到下午,可是今日我一去,把两件东西都要了,他们感激涕零,赶紧出城赶路去了。 可是我瞧这两件实在好看,担心以后买不到,于是问了几句,他们说如果需要,他们愿意不辞辛劳,过来做这笔生意,我才放了心,真是不容易。” 潋冬听完,刚缓和的脸色,这一下又白了,可也接了一句,“那阿兰妹妹运气还真是不错。” “是呀,运气还算不错。”重行应和一句,抬眼望向盎春,她眉头紧蹙,仍是忧虑重重。 重行将第二杯一饮而尽,轻轻笑了笑,倒上了第三杯。 “现在殿下回来,能安心留在殿下身边,有一个庇护之所,我已经心满意足。 桃花和梨花各有其生长之地,花儿和花儿之间也各有花期,但是既然能成一棵树,风霜雨雪更不会惧怕。 不过花也好树也罢,过的都是未来的日子,树底下如何只要不随意动土,估计谁也不会多加在意。潋冬姐姐你说呢?” 重行盯着她的脸,手上拿着那杯茶,一动也不动。 此时潋冬已经镇定下来,听完重行的话,已经十分明白,这个时候微微颔首,答应了这她提的条件。 “大家安稳过日子,对殿下尽心才是要紧。” 潋冬识趣,重行不想多加纠缠,转眼看向盎春,发现她还皱眉望向这边。 不发一言,就是不可。 她还是紧紧抓住潋冬的手。 重行拿着茶盏,待茶汤放凉一些,微微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缓缓站起身, “我的妆有些花,得赶紧回去补一些。对了还要多谢潋冬姐姐,上次难为你记得,邀我一起去听涛苑做祈福带子。连阿许姑姑也说你细心,关于殿下的事情总是你第一个记得,下次还劳请你多提点些。” 盎春听完,眼睛睁大,几乎难以置信。 潋冬见状不妙,忙伸手拉住盎春,想要解释几句,可是被盎春一把甩开了。 重行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现在她们三个,真是各不相干了。 回到小楼里,重行刚刚睡着。 遥徽这时候回来了,脸色说不上好。 仗是打赢了,可这一仗仅仅是开始,人间和神域已经正式宣战。 现在不过短暂休息。 神域如今孤立无援,要想再次安定下来,后面还有无数鏖战等着。 看见阿许快步迎上来,遥徽隐去了情绪,问起了府中的情况。 “府中一切安好,没有什么大事,殿下可以放心,三位夫人也很好,心里也记挂殿下的安危。”阿许回答道。 离开这么久,抽身这么久,对于有些事情也就淡一些,不再十分沉迷其中。 盎春和潋冬的情况,遥徽一一听过,最后才问到她,“留下的书白兰看了多少?” “白兰夫人很好学,而且学得很快,十余日就把殿下留的书看完,小阁里的书也看了一大半。” 阿许很细心,重行看过翻过的书中,她都一并记下。 “她这么厉害呀。”遥徽听完回话,静静看着阿许的眼睛,这样感慨了一句。长望在一边,没有说话,也向阿许看了一眼。 阿许沉思一会儿,又提起另一件事,“白兰夫人除了看书,便是终日待在小楼里,后来白兰夫人思念殿下,常常去城门边等,今日更是早早就准备了,殿下可有见到?” “是这样啊,或许道旁城民太多,我没有看的太清。”遥徽笑了笑,然后低声答了一句。 接着他问起宫中的消息,再未提及后院的三位女子一句。 重行醒过来,是洗尘宴前的一个时辰。 不是她睡够了,而是穗子把她摇醒的。遥徽回府之后的接风洗尘宴,这是万万不能够缺席,现在要换衣服梳洗了。 重行有些疲惫,可也不得不起身。 坐在菱花镜前,重行看着镜子,心里计算着时间,十日之内遥徽要再次出征。 这一次是去荆羽山边,那座重行来到此世时走下的山谷,就是神域和人间大战之地的其中之一。 这里的一战,重行记得史书中所载,“尸肉如山,血流如海”,神域和人间都伤亡惨重。 遥徽在此战中,重伤几乎身死。 他极为脆弱之时,是重行拿玉骨花的最佳时机,此地又在荆羽和人间的交界,重行摆脱追捕后,去那颗银杏之下也很容易。 只要这次能和遥徽同行,正是她要的天时地利。 这一次重行精心梳妆,双耳特意选了明月珰戴上,顾盼回首时明艳妩媚。 如重行所料,宴会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这里,长望和遥徽也是如此。 可是遥徽很快把眼神挪开。 重行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始终是克制甚至有些冰冷,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心里不由得谨慎一分,时刻也留意着遥徽那边。 宴饮过半,酒饮正酣,遥徽宣布了一个消息。 “我已经收到帝君的诏令,人间朝廷已经联合修仙盟、魔界、妖界、神域叛党,向神域宣战。五日后我将前往荆羽边境,沉波会由另外的神官接管。” 他说得极其突然,除了已经知道消息的四人,在场的其他人都愣住了。 重行也微微有些吃惊,来得比她预料得更快。 潋冬和重行一样,不过停顿片刻,然后立刻明白过来,她从来都清楚,遥徽的身份就不可能长久安定。 想保持荣耀,就得一刀一刀厮杀出来。 反应最大的是盎春。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礼数,立刻站起来,眼眶已经含泪,“殿下一定要去此等危险之地?” “诏书已经在我手中。”遥徽放下酒盏,脸上还有笑意,话中的意思却不容转圜。 “那,那,殿下,此番前去,是不是一定能平安回来?”泪珠儿止不住,婉转的声音也哽咽,盎春再不知战局,听了那一大串敌方,此时也能明白其中危险。 她真心记挂遥徽,对遥徽也是情真意切,现在心乱如麻,话也顾不上得体不得体了。 盎春望着遥徽,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遥徽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低头拿起桌上的酒杯,避过了她殷切的眼神,深深饮下一口,回答一句, “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平安归来。战场上战死或是俘于敌营都有可能。 这一次如此危险,虽然神军之中,将官有美姬随行是常事,但我决意不带姬妾前去,潜卫会护送你们回应龙王都,海嬷嬷会与你们前行。” 重行听到这句话,心中也不能淡定了,心里也跟着纷乱起来,不能随行那玉骨花怎么拿? 说及战事,席上一片沉默,宴饮已经没有心思,于是这场接风宴草草结束。 遥徽见盎春这样,示意阿许前去安慰,他不喜欢出征前见到眼泪,思索之后去了重行的小楼。 重行也准备试探一下,是否能改变他的心意。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都 可是走到一半,长望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低语两句。 遥徽停了一会儿,神色没有变化,转身回了听涛苑。 就在重行今日要作罢时,突然得了消息。遥徽依旧要见她,但是她要往听涛苑去。 重行起初没多想,可是换好衣服出去,竟然是长望在小楼前等她,身后还跟着四个人。 经验告诉她事情有些不寻常。 “长望先生这是?”保持住镇静,重行做不解的样子,低声询问起来。 “白兰夫人莫要害怕,非常时期小心也好,府中凛梅苑和桃杏苑也加强了守卫。”长望态度温和向她解释。 重行看不出破绽,但身后那四个人,身手修为都属上乘,绝不是府中常见的那些护卫。 打量清楚这些,她不自觉摩挲右手食指的指环,这是她特意戴上隐匿自己修为禀赋的东西。 玉环的外表普通,通体深紫近乎墨色,只有指环边缘透出些许紫,清透温润如水,细看才能辨别其材质上乘。 长望带她到听涛苑,并没有过多阻拦就放她进去,重行顿时松了口气。 院子外面,守卫重重,屋子里面却只有遥徽一个人。 一身素色的常服,安静坐在床边看书。 床榻边立着两座烛台,上面各有九支烛火,照的那边明亮如昼。 重行进来时,他抬起眼,脸上带着笑意,低声唤她过去。 走近他身前,重行才发现,帷幕之下竟放着一把剑,青铜的剑鞘和剑柄泛着幽光,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史书里记载上过无数战场,后来遥徽获罪被封印在玄山深池,重行曾经寻访多年,求之不得的宝剑长生。 它这时候出现在这里,重行只感觉如芒在背。 遥徽不信她。 三个月的时间,让她之前的殷勤顿时如梦幻泡影,甚至她现在能否平安离开,今夜都未知了。 现在重行能做的,只有保持镇定的模样,以及一如既往的恭顺。 她走到面前站定,遥徽从上到下打量一遭,顺势牵起她的右手,仔细端详起来。 他在看那枚戒指。 重行紧张地看着他,遥徽此时正值盛时,灵力有多强她很清楚,只要碰到戒指,他立刻就能发现。 一旦到了那时,不管他手里掌握多少证据,白兰这个身份都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怎么不说话?” 声音仍是温柔的,眼睛却像钩子一样,遥徽就要碰到了。 就算被疑心也顾不得,重行快速收回手,轻轻拿出帕子擦了擦,再次站定时双手交叠,左手将右手覆住。 可问话还要回答。 平复好心绪后,重行仍是低眉颔首,一副极其温婉模样,还带有几分哀怨。 “阿兰不知道该说什么。殿下马上出征而去,阿兰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按照殿下的安排,前往王都等殿下归来罢了。” “是吗?”遥徽看着她的样子,此时竟突然笑起来。 不过片刻而已,突然伸出手,重行预判到他要做什么,可是想挣脱已经来不及,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拧住,疼痛随之袭来。 重行这时候反应过来,不是他放心自己,而是他有自信,自己不能奈他何。 她忘记了,一个同自己一样,以无数魂魄养剑的他,即使是一样的年纪,手下血债不会少。 现在的她,遥徽不会怜香惜玉。 被重重摔倒一边,重行疼得直吸冷气,曾经神都刑狱的记忆再次袭来,右臂疼到最后已经失去知觉。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没有名字,我独自在荆羽山中活着,很小爹娘就不见了,后来有个男人把我带了回去,他叫我白兰。” 他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看过来,不置可否。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他不允许我问,他带我去了一间院子。 好吃的食物,华美的衣服,什么他都给。有时候晚上过来,做的就是殿下会做的事情,再之后他也不见了。” “然后呢?” “过了两年,我活不下去了,不想去花楼卖,想起离开他说去人间,所以用最后一点钱,买了船票去了东州。 后面殿下都知道了,我没有所求,只想衣食无忧,有一个安身之所,再无其他。” 重行还是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 遥徽继续再问,依旧得到这样的回答。 医官在夜里悄无声息过来,把重行右臂和左膝下的胫骨接上,然后重行挪去了听涛苑的厢房。 遥徽坐在屏风外,自顾自煮着茶。 “这样审问过,应该不会有假话,看来她伤得不轻,殿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长望从外面走进来,瞧着她被送进屋子,又叫人去玉梨苑带了穗子过来。 “送她去应龙王都,吃穿用药要精细一些,叫阿财看好她。”遥徽低声吩咐, “叫王都潜卫都小心一些,炎氏王后背叛了凤凰王族,这一次在战中已经出现细作,我们赢得不容易,扶氏那某人还受伤了,我也不能不小心身边。” 重行伤得不轻,医官治疗时一声不吭。 非常境况下,强行撑下来,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遥徽看到之后,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在应龙王宫时,那些孤独冰冷的日子,心底到底软了。 “潜卫们说的那个侍女,我已经找过她了,虽然她坚称倾慕兰夫人形貌,所以一力效仿,但她和另外两位夫人,多少有些关系。” 长望拿出一枚金叶子,遥徽看了一眼,问起街巷中查到的情况。 “街巷里没有激烈打斗,有个汉子带着几人出城,恰好和那位效仿兰夫人的侍女有过往来。 至于兰夫人,对府中或殿下不利的事情,未曾做过一件。在下觉得就这件事来看,更像是后院争锋,应该与细作无关。 不过兰夫人确实有些厉害,如今看来各项资质都很不错,或许也是因此得了青睐,只是对于世家宗族,喜新厌旧实在是常态。” 遥徽抬头看了他一眼,长望自知失言,不再继续多说。 嫌疑消减一些,即使曾经未曾坦白,遥徽也没有追究太多,后院只要闹得不太大,他也不打算细究。 长望离开后,遥徽拿起长剑,爱惜地擦拭起来。 不追究不是他大度,而是这些实在不值一提,他有信心能握得住。 重行稍稍养好一些,就到了启程的日子。 她留了存下银钱的三分之二,其余全部给了穗子,让她回去和姐姐一起生活。 只是玉骨花要另外计议了。 重行头疼,伤口也疼。好在到了应龙王都,她独自住在另一座宅子,暂时能安心休养。 潜卫扶着她刚进大门,一个男子迎上来。 “这位就是主人说的那位?” 头戴镶嵌墨玉金冠,金丝银线密织的锦袍,间隔点缀红蓝宝的腰带,下面挂着香囊也要镶珠,手上戒指更是珊瑚翡翠都有。 一头银发,金黄瞳孔。 重行看着,忍不住笑了,这是他乡遇故人呀。 第一百五十五章 路转 来这宅子的第一天,重行就知道阿财是来监视她的。 宅子里就四个人。 她一个,阿财一个,另外两个是不能说话的小厮。 他们俩在内宅,小厮们吃住都在外院,得了吩咐才进来。 养好伤已经是春天了。 重行去花园看花,能遇到阿财,于是两人一起,最后阿财送她回房里去。 重行去书阁找书,能遇到阿财,于是她看书,他就睡觉。但凡轻轻有点动静,阿财立刻醒了。 重行想要去外面,不管前门后门,阿财已经先等在那里,要买东西有小厮,要吃时兴菜肴请人来。 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只是不能出去,自然与外界也断绝了一切联系,包括前线的战况。 重行想了想,第二日去了厨房。 阿财跟过去,看见她正从灶上笼屉里,拿出一碟蜜糖枣糕。 颜色如玉,热气腾腾。 阿财站在门边,眼睛直直盯过去,喉咙悄悄咽下口水。 重行见他已经站到门边,立刻端着小碟走过来,“阿财先生要不尝一尝?” 阿财的眼睛一亮,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瞧。 重行用手指捻出一块,当着他的面整个吃下去,阿财这才迫不及待接过来。 一片风卷残云后,小碟子干干净净,阿财心满意足,但有些意犹未竟。 “阿财先生可还喜欢?若阿财先生喜欢,明日我还可以做些别的样式,不过府中的小枣不多了,出去挑些好的做出来更佳。” 重行接过碟子,然后如是说。 阿财原本来了兴趣,这时候确直截了当地拒绝,“夫人的手艺很好,但主子交代过,所以拿这些收买不了我。” “知道先生忠心,小枣您叫人送来就好,做这些只是阿兰感激先生,这些日子您对我照顾太多。 阿兰不敢过问战事,也不愿意知道太多,只要知道殿下平安就好,其他事情阿财先生也不必告诉阿兰。” 重行没打算用一碟枣糕收买他,只是凭记忆中他喜好,让他跟自己亲近一些,她又不是真的细作。 “这样啊。” 她倚仗主人生活,阿财心里觉得,担心主人安危也是常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重行后面一天,再去厨房时,果然一袋新鲜小枣躺在那里,袋子下面压了两个字,“安心”。 看着纸条,唇角自然勾起,知道这些足够了。 八宝小枣粥、桂圆小枣汤、开胃小枣糕....... 只要有小枣,重行就会换花样做,时不时也换来安心。 一直到了夏天,府中要换丝被,阿财后来跟着重行上任,天气渐热时他也会换新被絮。 重行不怎动手,但对他也会上心,她知道阿财自己用时,喜欢外头再罩一层柔纱。 暑气正盛的时候,重行除了要自己日用的东西,还另外要了一柄竹扇,一片片做得极薄,然后送给阿财。 重行在现世时,夏日常看见阿财随身带着,年年都会买一个,所以在此世她记在心里。 果然阿财喜欢极了,对她也十分感谢。 小事上的心思总归有用。 重行在厨房里,阿财有时也会帮忙,去到书房中,束之高阁的书也会帮她取。 来自前线的战报,阿财仍然不会让她知道,但是看完信函后,无论何时都会过来,告诉她一句遥徽安好,叫她能够安心。 这样安静的日子,一直持续秋日的第一场暴雨。 那时已经很久没有信函送来,阿财打应龙王宫询问消息的前夕,宅子收到一封急报。 阿财房间就在重行旁边。 听到动静,重行也急忙起身,但是没有走近,而是站在阿财不远处,等着阿财告诉她消息。 风穿入堂,跳动的烛火下,信还未看完,阿财的脸色已经沉下来看了她一眼,措辞尽量委婉。 “主人遭逢意外,情况怕是不好了。” 重行的一举一动都在阿财眼下,这次战场的意外自然与她无关,而且这一场仗的结果已定,有关遥徽的消息已经传回神都,继续避讳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一次阿财直接将书信交给她看。 战报简单,只有寥寥数语,重行认出来,这是扶烬的手书。 两个月后,扶烬把遥徽带回了王都,如今坚守前线的神官,是从燕华调来,与遥徽同级的神官步无。 而领有荆羽之土的凤凰一族,则是由王太子元烨代替扶烬领兵。 扶烬进来时,重行才知道,原来待了这么久的宅子,一直是遥徽回到王都时,长居府邸的一角。 也是因为扶烬来了,阿财和她才知道,关于这场仗更多细节。 重行来此世时,见过的那座深谷,正是此次的战场。 这场仗打的实在惨烈,联军的精锐一半折损在这里。神域是胜了,但也是惨胜,驻守荆羽和崇翀关隘的守军,全部死守至最后一刻。 调往此处的神军,也伤亡惨重,尤其是正面迎敌的五支。 遥徽是其中唯一幸存的将官。 得胜之后清扫战局,扶烬挖了两天,才把他从尸山里带出来,当然他也就剩一口气了。 重行没有离得太远,也不敢走得太近。 现在站在这里的扶烬,也不是后世她见的样子。 刚从战场上下来,又一路护送遥徽回来,扶烬风尘仆仆,脸上有疲惫但背仍是笔直,不是佝偻消瘦沉郁,站在那里不失俊美。 侍从医官来来往往,扶烬盯着他们,仅仅有条主持一切,空余的时候,阿财端着水盆和毛巾递上去。 扶烬拧了毛巾,对着盆中的水,仔细把脸擦干净,接着又用水理了理散落的发丝,露出难得的舒畅神情,最后还低声感慨两句,“不愧是阿财,这府里总算有个舒心的人。” 扶予跟在他身边,扶余大约留在荆羽辅助元烨。 音容改换,性子没变,重行看着扶烬,心中暗自发笑,这样的情况,他对于容貌,还是这样认真。 可是扶烬后来样子不堪,元煜始终不信任他,曾经的故人也不得相见,自己更是常年避于府中,总归是有些可惜。 一个月之后,遥徽好了一些,不用医官昼夜守候,召见了她们。 扶烬白日会留在遥徽院中。 重行不敢在见扶烬,于是进院子时,脸上覆了一层面纱。 幸好扶烬没有进内室。 遥徽床前摆了一道屏风,把后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浓重的檀香也遮不住血腥。 长望站在屏风前。 重行走进去时,潋冬已经立在那里。 等重行站定后,房间的门便轻轻关上,长望低声唤了一声屏风后的人。 终于时隔近一年,重行再此听到遥徽的声音。 喑哑,虚弱。 “粗略算算,分别已有一年光景,如今再跟着我,怕是有的苦吃了,我不想耽误你们。 趁现在我还未完全塌下,这里还能多给些好处,你们拿了就离开,寻一个出路去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留下? 这是要赶她们走吗? 重行不敢相信,一时怔忡,呆呆站在原地。 在她犹豫时,站在旁边的潋冬,上前一大步,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坚决而清脆。 “多谢殿下成全。” 这并不是试探。 “你跟阿许出去,她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弟弟那边也不会亏待。” 长望点了点头,阿许从屏风下来。 然后潋冬轻轻巧巧跟着出去了。 现在轮到重行。 重行看向屏风,已经下定决心,她要留下来,也必须留下来。 原本重行也像潋冬那样,先上前按规矩行一个礼。可她刚踏出一小步,长望已经戒备,手中露出寒冷白光,连带着周围的侍卫也耕者警戒起来。 重行立刻停住,老实站在原地。 他们竟一直戒备着她。 可是对潋冬就没有,重行立刻明白。 他们不是防备她有二心,而是担心她自身的灵力,一时不慎会伤了遥徽。 曾经在现世引以为傲的天赋,此世此时此刻竟成了另一个麻烦。 屏风后的人没有说话。 思量清楚这一层,重行在原地行了礼,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摆出一副恳切的模样,昂着头对屏风后的人说, “殿下,阿兰是如浮萍一般的人,得殿下庇护才有一个容身之处,现在离了殿下,阿兰又能往何处去呢?” 这是实情,重行来到此世,孑然一身。现在又是战乱之时,独身一人往外头闯,太容易葬送自己。 屋中一片寂静,长望轻轻别过头,等着他的意思。 重行屏息凝神,她听见来自屏风后的呼吸,可是他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儿,她不肯放弃,决定为自己再挣一次。 “还请殿下垂怜。” 重行依旧保持行礼的姿势,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堂下,身形窈窕容貌姣好,总归容易有些怜惜。 长望有些不忍心,低声向屏风后唤了一声,“殿下?” 重行感觉到,遥徽这时候,正慢慢抬起头,接着屏风后面传来声音,还伴着一阵阵喘息。 “阿兰你的资质其实很好,这样继续留在我身边,实在有些可惜。不是瞒你,我现在几乎是一个废人,留在这里只有蹉跎。 我知道你很会煮茶,吃食和针线功夫也很好,伺候服侍也让人很舒服。 可是我知道,你和潋冬不一样,你有资质修炼,喜欢看书又那样用心,何必把自己圈在这里。 我现在还有余力,可以送你去书院修习,甚至你愿意,可助你去参加神官试炼。 如果你不喜欢做神官,不喜欢修炼之事,我名下也建有书院,里头都是一些妇人孩子,还有一些天赋薄弱不能修行的人。 你可以去学一门技艺,或者继续读书,在里面做个女夫子教书也好,那里也更自在。 当然,像潋冬那样,我也可以成全,甚至可以替你留心一个妥帖之人。” 重行听完简直愣住了。 她没想到遥徽会这么说,更没想到这么多条路可以走,就是没有一条是要她留下来。 可是重行已经下定决心。 听完他的话,重行神情更加坚定,言辞中也更加决绝,甚至孤注一掷。 她只反问了一句话。 “所以,殿下要像之前那个男人一样,弃妾身独自一人于不顾了吗?” 重行明白,如果遥徽决心如此,那么她能改变的微乎其微。 可是她现在只能赌一赌。 赌遥徽对她还有一分怜惜,赌遥徽会有一时的犹豫,赌遥徽此时性情中还有一分未泯的仁善。 这句质问简单有力。 重行听到屏风后的一声叹息。 于是她趁热打铁,跪在那里追加一句, “殿下别不要我,阿兰做什么都愿意,阿兰做什么都可以,留我在您身边好吗?” 言辞恳切,近乎哀求,甚至此时重行还落下一滴泪。 这泪一滴,当真神来之笔。 “我的阿兰呀,你我既然有那些日子的夫妻情分,何必最后落得相看两厌呢?” 声音里竟满是悲凉。 重行更坚定一分,更是不会动摇。 “殿下也知道我们有夫妻的情分,可既然是夫妻,怎么可以一人受难,另一人却要弃之而去? 若当真是珍爱之物,无论寒暑冬夏,一定会爱护如初。难道如秋扇见捐,因时节与四季流转,因损毁或陈旧,而轻易抛弃了去。” 这一番陈情,长望没有想到,遥徽也没有想到。 其实遥徽有些感动她能这么说。 曾曾经那些情意绵绵,总算还有一分真情。 这一分真情于他而言,也已经十分珍贵了。 可也正因为这份情珍贵,所以遥徽想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现在样子实在太过不堪。 一番挣扎过后,遥徽还是让步了,不过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让重行上前,来到屏风后面,仔细看他一面再作决定。 重行正要上去,却看到长望蹙眉,有些焦急又有些无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 “殿下!” “无妨的,让她上来看一看吧。” 遥徽喘息一声,依旧让重行上来了,只是在重行站在屏风前时,他哑着声音,勉强撑起来,嘱咐一句, “阿兰,屏风之后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我这一身的伤要养许久,甚至有可能我以后都会是这个样子。 王宫拨来照顾的侍女,即使重金之下,也有许多人留不下一天,回去就向凝霜请罪离开。 现在你我只一步之遥,你好好想想清楚。” 重行站着听他说完,几乎没有犹豫,决绝走过那道屏风。 “殿下放心,妾身绝不会后悔。” 屏风之后,血腥气全然挡不住了,几乎是扑面而来,好在重行能够忍下来。 虽然之前读过这段时间的历史,心中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重行见到屏风后的他时,那一刻还是有些吓到。 “身受重伤,几死” 这几个字远远不足以描述。 重行此时也忍不住捂起嘴,喉咙苦涩到发不出一点声音。 遥徽的伤比她的扶安更重。 原本冷峭俊朗的脸,上面左一道右一道的疤痕,像虫一样狰狞地趴在脸颊,而那一双眼睛被白布包裹着,刀伤过后已经看不见了。 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手臂和双腿上更是不忍看。 有的地方翻着骨肉,包裹的纱布上也渗着血;有的地方经过治疗,还是腐烂气味难闻,实在是可怖也恶心,皮肉完好处玉骨花仍在,但哪还有一点原来丰神俊朗的样子? 见她许久不说话,遥徽轻轻一笑,料想也是如此,有些伤感地自嘲道, “面对这样的我,阿兰还愿意留下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性 她见了自己这副样子,被吓到甚至心生退意,遥徽其实丝毫不会意外。 曾经他在应龙王庭时,身体还是健硕完好,只是因为让父亲不快,被训斥贬谪至海底,身边的人已经熬不住。 那是第一次,也是他亲自捉到,宠幸的姬妾与外人私通,去时两人正如胶似漆。 盛怒之下,他大发雷霆,加诸极刑的前一刻,遥徽决定停手了。 罚了三年俸禄,关在离宫中一年,许多东西父亲下了严令不许给,外头也跟着拜高踩低。她们在府里,但家人都在外面。 后来想想,这样的日子,遥徽自己都觉得亏待。 起先还觉得不平,后来就习惯了,来来往往不过如水流去。 日子是要越过越好,深陷泥沼并不明智。 现在这副样子,遥徽虽然看不见,但心里清楚,要面对这样身子,太为难他们,他自己也花了好久才接受。 正在遥徽准备挥手,叫长望带她出去时,他突然听到那可人儿说, “请殿下允准,对我设下禁制。” 语气郑重,愈加坚决。 遥徽愣住了,听明白她其中的意思,但为了确信,又问了一遍,“阿兰你可想好了?” 后面一句的回答,遥徽惊讶之余,还有突如其来的感动。 “阿兰心意已决,不会再更改。殿下和先生对我不放心,我既决心留在殿下身边照顾,自然不会叫殿下为难。” 重行答得极干脆,她明白有舍才有得。 现在她的条件无可辩驳。 长望已经无法反驳,低头等着遥徽的意思。 看到这样她还愿意留下来,遥徽内心很是高兴,可是他也清楚禁制意味着什么。 可他作为神军将官,在神域中见过很多人,太明白这样好的修炼资质有多难得,心里又难免可惜。 “阿兰这样会不会太不值了?” 遥徽又追问一句,是当真希望她想清楚。 重行当然清楚神域的传统,也明白这一身子灵力才是她的倚仗,可是真切看到遥徽时,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她生活的现世,父亲、元念、阿财、扶烬、还有她的平儿。 明明她的平儿应该横刀立马,明明她的平儿应该一展才华,而不是被人拖累暗算,如今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看到满身伤痕的遥徽,重行不自觉想到平儿,心也因为一点可怜而柔软下来。 能做出这个决定,不完全是破釜沉舟的不得已。 现在遥徽重伤,身边护卫森严,而从海夷的应龙王都到荆羽,不仅跨越两族领地,更有数道关卡。 重行即使侥幸挖出来,到时候两族联手全力搜捕,她逃出的机会微乎其微。 两地之间,即使在千年后,畅通无阻,昼夜不停,也要两天时间。 强取并不明智,那就想法子,让他自己给。 至于值不值得,重行不自觉笑了笑。 这个已经有太多人问过她。 而答案,在面对有苏白时,在面对扶烬时,她都说过。如今面对遥徽,重行又说了一遍。 “只要愿意,那么一切都值得。” 其实但凡做了,便不能也不该后悔,无论甜果苦果,也要自己尝。 重行如此认为,也是如此行事,亦是如此坚持。 “好,那你今晚就过来,前三日会有些辛苦。”遥徽话刚说完,突然开始大口喘气。 长望急忙上前,轻轻抚摸他的背,尽量柔和地小声劝道,“殿下说了这么多,该好好休息了。” 遥徽被他扶着,缓缓躺下。 重行看见行止站在门外,知道他哥哥昭徽要来,戴上面纱悄声退出去了。 终于得偿所愿。 重行留在了遥徽身边,成为近身服侍的第三个人。 潋冬没有多待,离开那日府中开了最后一茬桂花,重行站在桂子馥郁的风中为她送别。 “今日我就要走了,没想到最后,留在他身边的是你。从前做过许多不应该的事情,我也十分抱歉,还请你能够谅解。” 潋冬今日换上一件秋香色的衣衫,繁重的金饰取下,身形轻盈而自在,小影还陪在她身边。 现在没有利益冲突,她和重行可以平和地说话。 重行心里明白,所以能够体谅,也愿她一切顺心。 坐到马车上,潋冬掀开窗帘,低声对重行交代,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夫人,也是想请夫人帮个忙。得到殿下出事的消息后,盎春是想偷偷过去照顾,可不幸遇到了叛军。 宫里当盎春私逃,我托人去找,已经找不全了。因为不光彩,只能草草了事,没有碑铭埋在城外桃林里,一刻系了红绳的树上就是。 夫人如果可以,请让殿下去看一眼,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她真的会很高兴。” 难怪今日没有等她来。 重行听完,曾经那些不快烟消云散,只余下惋惜。 可没有十足的把握,重行不敢轻易答应,只能告诉她说,“我尽力一试,你自己保重。” “夫人也保重。” 潋冬说完这一句,轻轻放下窗帘,马车扬尘而去。 可惜盎春一番情谊,可惜并非事事都能如愿。 听者所能奉上只有一声叹息。 重行近身照顾遥徽,洗衣洒扫不用她亲自来,医官诊疗换药时在一边守着,服侍他饮食吃药,夜里要守在身边,以防情况突然有变。 有时候熬了一整夜,就由长望和阿财替她。 其实也没有重行想的那般幸苦。 身上的伤养好许多,在玉骨花的愈合作用下,遥徽除了眼睛看不见,双手双脚已经能动。 他从没有抱怨,更没有自暴自弃,只是很少说话,努力吃饭好好吃药,身上痛苦也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已经转为数九隆冬,一次早膳的时候,遥徽发现自己手指能动了,在重行送来一勺粥时,轻轻别过脸,然后轻声道, “阿兰,我想自己来,不以后都叫你来伺候。” 重行将勺子和碗一并递给他,又担心他不能拿稳,轻轻抬起手托在下面。 尝试过一次两次之后,遥徽已经能够把碗拿得很稳,然后他也慢慢尝试自己站起来,累一些辛苦一些也愿意。 慢慢不用重行搀扶,他可以自己从床榻走到书桌。 身体恢复一些力气,遥徽开始尝试握笔写字。 写字要比吃饭难很多,躺了这么些日子,他的手已经握不住笔。 拿起滑落,拿起又滑落,重行站在一边,一次次帮他捡起来。 试了好几次,他才把笔拿住。 重行帮他蘸好墨汁,刚落笔手腕就没有力气了。 一时没有拿住,笔管像鱼一样扫落笔架,遥徽下意识扑过去补救,却把书案推倒。 东西散落一地,人也跟着摔倒。 重行把他扶起时,面对一片狼藉,感觉怀里的人微微颤抖,于是低声安慰道,“不打紧殿下,熟练之后,就能像以前一样了。” 她担心他因为不顺而发怒。 可是他没有。 遥徽紧紧捏住纸,慢慢又松手放开,放到一边。 没有随意抓起东西乱扔泄愤。 安静在地上坐了一会,他镇定下来。 重行再次听到身边平和坚定的声音。 “阿兰辛苦你收拾,等一会儿放好,我要继续练。” 这一刻重行突然相信,他剑术的造诣能登峰造极,绝不仅仅只是依靠超越常人的禀赋。 这样坚韧的心性,重行打心底佩服。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进展 坚韧不拔的性情,重行在遥徽身上,看到了坚持的结果。 每日三个时辰的练习,现在还做不到以前那般,笔走龙蛇肆意挥洒,但遥徽已经可以完整写下词句,字也一日更比一日好。 穿衣、吃饭、写字、行走,这些简单的事情,遥徽一件一件慢慢做起来,每一件都极力做到和失明之前一样。 也是在这时,重行才发现,他性子里是如此要强。 那柄随他征战的剑,自他回来之后,便一直摆在他床榻边。 重行一直担心,这柄长剑放在屋中,虽然有剑鞘在外,但剑鞘也有锐利处,遥徽眼睛看不见,行走坐卧时,难免会碰伤。 长望和阿财也是这样想。 可遥徽知道后,难得固执己见了一次。 “我要把长生留下,你们谁也不许把它带出去。” 重行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逞强着要把长剑护在怀里,终于还是他们三个人拗不过他。 于是长生依旧安静横卧在他床榻前。 每过一段时间,长望或阿财会仔细把长剑擦拭一遍,重行因为身受禁制,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拿得起它。 应龙王都里,吹起北风飘落起大雪时,遥徽已经可以不需人搀扶在房间中行走。 行动自如样子,不知内情的人,若不是瞧见他面上覆住眼睛的白绫,根本想不到遥徽的眼睛看不见。 或许避忌寒风,遥徽从不愿出去,成日只是呆在屋子里,很平和很安静。 重行看到大雪落下,心里还是有几分激动,尽管已经见过许多次,她还是忍不住走出屋子,伸手接住其中一片,等它慢慢融化于手心。 这样玩了一两次,重行拍了拍手,已经尽兴过片刻,她该回房间去了。 遥徽对她更加宽容,可也不能玩忽职守太久。 刚一进屋子,重行吓了一大跳,几乎是飞奔一般,跑到遥徽身边。 他站在窗边,穿着一件月白长袍,衣袖紧紧束住,剪裁贴合臂膀,手中却泄露寒光。 遥徽独自一人在房中,不知何时拿起了长剑,将长生从鞘中取出。 看见利刃,重行又忧又惧,站在一边,不知如何开口。 忧是担心他,遥徽虽然恢复的不错,但远远不及当初,医官不许他碰刀剑,这会伤了他自己。 惧是她害怕,害怕一时不慎,这把饮血无数的剑,会落到自己身上,现在的她已经无力自保。 当然她更不想惹怒遥徽。 思量片刻后,重行竭力平缓心绪,柔声劝道,“殿下,医官说了,你还要休养一些时日,我们何必急这一时,把剑放下吧。” 遥徽听到她的声音,轻轻转过头来,白绫之后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她。 他不说话,重行如芒在背,寒意像水蛇一样,慢慢自脚踝攀上双膝,好像动也不能动了。 这时候遥徽看着她,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将长剑收入鞘中,然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 “阿兰别害怕,我只是想摸一摸它,曾经那些陷入其中的死地,都是长生和我一起闯过来,有它在我会很安心。” 眼睛看不见之后,听力便好了很多,遥徽见她还站在原地,便急忙走到她身边,去牵她的手却摸到一片冰凉。 遥徽担心真地吓到她了,急忙地把她揽在怀里,有些无措地道歉安慰,“阿兰对不住,我下次不会了,一定好好听医官的话。” 重行心里能体谅他,曾经在剑术上登峰造极的人,怎么肯轻易放弃,更何况他这样要强。 但刚刚确实有巨大的恐惧,排山倒海朝她用来,是重行身受禁制后,第一次用作为毫无灵力的人面对刀剑。 她恐惧于自己的弱小。 原来她灵力深厚,也曾自负天赋异禀,不觉得有资质修炼是何其幸运,直到刚刚面对拿着长生的遥徽。 长生是一柄经术法淬炼的法器,没有灵力支持的神族,面对它时也只会感到更强的威压。 真正站到像穗子和潋冬她们的角度,重行才发现不能修炼,是如此令人绝望。 站在一个有资质的人面前,永远难以企及,永远低人一等,永远不能昂首挺胸,却自出生而定。 重行不由得细想万象革新,超越资质天赋桎梏的变革之法。 她承认自己也有些认同了。 但是重行来不及细想太久,遥徽一声声“阿兰”将她唤了回去。 他的怀里很温暖,重行回过神来,那一瞬的恐惧已经消散,便柔声应付道,“殿下可再不要这样了,不小心弄伤哪里,又惹得我们担心。” 语气中一丝嗔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自然是在不会了。”听她恢复如常,遥徽也放下心来,想起来今日落雪,她见了那样欢喜,便想要她再高兴一些。 “阿兰,我们今日出去走走,长久留在屋子里,我也快闷坏了,去看看梅花吧。” 府中很多地方都有梅花,遥徽虽然这么说了,可是雪天路滑,并不能走太远,只是在他休养的院子里走走。 遥徽看不见,大雪飘落亦是无声,只是安静站在一边。 长望举着伞陪在他身边。 倒是重行和阿财,看见雪高兴极了,拿雪互相仍起来,惊得梅枝摇颤,芳香倒是更浓郁了。 随从侍女们都在外面,他们很少进来,有了遥徽的默许,院子里规矩也不甚在意,重行他们也自在很多。 遥徽自己也很高兴,失去视觉之后,其他四感好似更灵敏些,于是对长望感慨道:“好像今年的梅花更香一些。” “殿下说得不错,今年梅花是开得更好一些。”长望看了眼梅花,伸手摘了一朵递到遥徽手中。 遥徽心情开朗,也是长望所愿。 重行本来躲着阿财的雪团,偶然听见这一句,又看遥徽手中捻着一朵梅花,便悄悄记在了心里。 第二日遥徽起身时,摸索走到书案边,一股梅香沁人心脾,沿着香气伸过手去,触及一片柔软。 书案上的瓷瓶放着一枝这好的梅花。 这时候重行推门,端着早膳进来,过来扶遥徽过去时,身上还沁着梅花的幽香。 遥徽又惊又喜。 “花枝是你准备的?” “殿下高兴就好。” 遥徽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将她用在怀里,紧紧贴着她的脸,不住地低声道谢。 看着他脸上溢出的笑,重行心里觉得满足而快慰,至少她的心思他能感受到。 应龙王都远离前线,府中的日子也安定。 可是战局并不理想。 大雪之后,又过了约莫半月,一日清晨,府门前来了两个人,都是一身镶金的玄色甲胄。 重行瞧了一眼,立刻认出来,他们是神域守军,其中一个她甚至认得那张脸,是后来驻守瀚海边城的云骁。 他们此来,是要见遥徽。 长望得了消息进了屋子,重行就站在院子的一角,看着这件事会如何决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转圜 不只是重行,那两位进来的时候,整个府中的人都看见了。 其中的云骁,因为出身与王庭有些关系,所以府中的一些人也认识他。 他们一早就过来,安静等在府门外。 虽然遥徽府邸旁还算清静,但他们这样站在那里,也引得许多进出来往的人驻足观看。 一方面他们带了神官朝廷的意思,一方面遥徽神官的身份,王都中知道的不少,加之现在战时又是非常时期。 遥徽是不得不见了。 他们俩刚由长望领着进了屋中,有两个送东西的侍女经过,停下来看了两眼,小声议论起来。 “你说咱们殿下会不会答应借兵?” “我觉得说不好,毕竟殿下变成这副样子,不就是因为打仗嘛,本来好生生一副俊朗模样,这哪能没有怨怼?” “我说也是,听说云骁先去见了太子,结果昭徽殿下没有答应,只是叫他们来问咱们殿下的意思。” “估计是没指望了,毕竟放在以前,谁得罪了咱们殿下,最轻也要脱下一层皮。” 她们一副看戏的样子,重行却为神界守军担忧起来。 现在虽然战线逐步望人间推进,但荆羽总是她生长的故土,抗敌的军队中也有扶烬领的兵。 重行总归希望,有援军前去支援,多一分力量也多一分安心。 可是等了一会,云骁他们还没出来,重行心里等的焦急,于是绕道后院,从后门进了堂中,悄悄站到门边的屏风。 那里能看见遥徽的背影,也能听也能听得清楚。 重行仔细留神那边,看见即使此时,遥徽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不失作为军人风度,言语之间却不置口否。 云骁告诉了他,前线有些紧急,神官朝廷的意思,是希望龙族能再增调一支军队增援。 “此举也是对扶烬大人增援,龙族王庭能出兵,想来扶烬大人也乐于见此,元烨太子也已经派兵增援过。 云骁知道,殿下也是心中有神域百姓,能明辨是非,不会拘泥于小怨,是顾全大局之人。” 元烨、扶烬和他,既是多年挚友,也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云骁如此说,倒是要把他架在那里了。 遥徽没有说话,这时候长望先一步开口,“云骁你是不是忘了,龙族王庭已经派兵支援过,而且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殿下现在还在养伤,怎么能再继续劳身劳心。” 云骁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殷切望着遥徽。 重行也期盼着结果,手也不自觉扶上屏风。 过了许久,遥徽微微偏过头,左手轻轻撑抵额,十分平和道:“云骁一路赶来辛苦,这件事的确要仔细思量,你先回去休息,让孤好好想想。” 态度仍旧意味不明,重行一时之间难免有些失望。 云骁是识趣之人,也不再继续纠缠,只道明日再来探望遥徽。 长望送了两人出去。 重行站在原地,揣测遥徽到底是什么意思。 遥徽原本坐在那里,这时候却突然回过头,正对着重行站的方向,仿佛早已洞悉她在那里。 “过来吧,阿兰,站了这么久,脚不酸吗?”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既然他已经看出来,重行也不继续遮掩了,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竟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倒是遥徽,毫不在意地搂住她,把她揽在怀里,见她这副模样,柔声问道,“阿兰也希望我帮忙借兵支援?” 刚刚重行将所有人的话,放到一起捋了捋,心里也明白几分,昭徽自己不决断,把这个烫手山芋扔过来,里头也有几分试探的意味。 论天赋,遥徽最出众。 虽然他们俩在诸多兄弟中最亲密,但昭徽已经到了那个位置,试探已经成为习惯。 王都里也有过风言风语,有人说遥徽私下有一支私兵,常常随他一同出战,所以无论何种情形,都能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长望将其中一个传谣者抓住后,严刑示众之后这些话就压了下去。 这次战局那样惨烈,遥徽回来之后,风言风语又抬了头。 重行在府中也听到,想来遥徽对此,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各个部族选帝君为共主,但内部也互相有不少争端。 龙族王庭不会例外。 大部分军权握在应龙王君手里,太子手里的兵也日渐增多,而遥徽在明面上对于王庭军权插手不多。 此时如果要讨他欢心,重行自然该说“一切由殿下做主,妾身始终与殿下心在一处。” 可是她曾经也是神官,心中也有自己的支持和立场。 斟酌之后,重行还是如是答道,“荆羽是妾身的故土,扶烬大人也算是妾身的同族,难免为此忧心,也请殿下体谅。” 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遥徽只是笑了笑,顺手抓起一绺头发,在手心把玩起来。 长望进来之后,才漫不经心一般,轻声说起打算,“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自然也不会把现在的样子,完全归罪于为神域出战上。 虽然现在眼睛看不见,着实令人痛恨,但自我去军中那一日,我已经做好为献身的准备,现在自然也希望神域能重归安宁。 神官朝廷前来请援,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这件事要办仔细。父亲不想投入太多,王军大部分便动不了,哥哥现在是等着看我呢。 不过幸好也不是全然无解,书院中市井里总有跃跃欲试之人,就征召他们上战场,向父亲请一道旨,以前有过先例也不用消耗王军。 征召入伍要准备的东西靡费甚多,就请哥哥以太子身份,开捐款援助的榜样,王都中富商宗族必然不肯落下。 哥哥不仅挣了一个贤德的名声,神官朝廷那边也能得到好。神官朝廷的紧急缓解,兵士们胜了回来,地位也提上去,也算两全其美。” 他这么一说,事是办成了,自己也摘了出去。 长望欣慰应下,沉寂了这么些时候,今日总算看见遥徽些许昔日的风采。 即使是如今近况,也没有让他消沉。 在长望正要出去时,遥徽又嘱咐两句,“你这次跟着亲自去,带上几个可靠能干之人,你、阿烬和阿烨保重自身,不要像我出什么意外。带过去的人,就安插在军中,以后总会有用。” 长望出去之后,重行看天色不早,也准备起身,要传中膳了,可是又被遥徽拉住。 “今日中午你也午睡一会儿,今天晚上有的忙了。” 重行不明白,还想多问一句,遥徽不愿意说,只是要她准备好笔墨纸砚。 第一百六十章 账册 重行晚上过去的时候,阿财和长望都在,屋子里灯火明亮,看着这架势好像要挑灯夜战直至天明了。 遥徽坐在书案后面,听见她来了,轻声招呼他去身边坐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阿财和长望手中已经看起来,身边还摆着五六册账目,遥徽脚下还放着三摞整整二十七本。 难怪要她中午好好休息,原来是直接把晚上的觉一并睡了。 坐定之后,遥徽伸手拿起五本,放到她面前,“长望要出去带兵,明日就要跟云骁他们一起走。因为时间紧急,所以今日也要辛苦阿兰。 这些原来大部分都是长望管着,而府中的一应用度是阿财在操心,现在我想要阿兰也接手一部分。” 重行从他手里接过,账本不算太厚,但拿在手里沉甸甸,分量也不轻。 遥徽每年有神官的俸禄,王庭还有另外每月有份例,他个人的领地和私产没年还有进项,林林总总算下来,不仅数字可观,更关系到许多人吃穿用度。 这是极其要紧且私密的事情,尽管他坚决支持哥哥昭徽做继任王君,但想必昭徽也没有见过他的账目。 重行一时间有点不敢翻开了。 坐在他身边,重行将账册放于书案,然后双手交叠,静静置于膝上,受宠若惊般对他说,“殿下,这些事关重大,妾身怕做不好。” 阿财听到这一句,抬起头往这边看,手里也跟着停下来,突然被旁边的长望敲了一下脑袋,才继续做手里的事情。 重行推诿了一句,遥徽却没有一如既往,顺着就依了她的意思,而是握住她告诉她, “中午长望回来,我已经有了打算,这些至关重要,必须给我身边可靠之人。 阿许和嬷嬷都去了宫中,母亲有些不好,怕也是许久不能回来。阿兰这样聪慧,学起来不会太吃力,阿财也会帮你。” 说着遥徽取过来一本,直接替她翻开,连笔也沾了朱砂,递到了她手里,这架势躲是躲不过了。 重行还想替自己辩几句,遥徽先一步止住了她,“阿兰先看看再说,以前却还能亲自来,现在我目不能视,现在要阿兰花多心疼心疼了。” 这样信任的托付,语气带着缱绻温柔。 重行脸颊顿时红了,忍不住瞟了那边一眼,长望只当作没看见,阿财头几乎要埋到册子里。 她有时候就是吃软不吃硬,尤其对亲密无间之人,以前在有苏白身上就吃过不少亏。 现在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但重行还是有些担心,又追加一句,“不过阿兰不曾学过,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那你就边看边念给我听,今天我先教你一些,上个月的账要今日料理完,其余的以后可以慢慢学。” 遥徽很有耐心,也让重行稍稍有点底。 重行不能说不会,只是很久没有做过。 她自己做神官时,开销实在不大,只有她自己和阿财,每天只有吃喝,最多加上衣帽服侍。 再之前在扶烬身边时,宅中族中一应事务,扶烬不一定全部亲历亲为,但是每一个进展和细微处,他全部心中有数,也不容许外人插手太多。 于是重行在那时候,每天的心思大部分在照顾养育平儿身上,另一部分则盯着扶烬后院里的人。 重行仔细看了一些,才发现第一本是关于善济堂,用的是遥徽的部分宫中份例。 其中不止是失去双亲的孤儿,还有没有族人可以倚靠的孤老妇幼。 寻常有势力的宗族和世家,也会建善济堂,不过大多只会收留十二岁以下的孩子。 有资质的才能继续留下效力,如果到了十二岁,还没有表现能够修炼的天赋,那么就是没有资质的普通神族,他们会立刻被赶出去。 善济堂更是一种遴选的手段。 遥徽这样做,反而成了一种例外。 倒是真拿着银子做慈善了。 继续往后面看,还有更令重行震惊之处。 除了善济堂,遥徽专门建了书院,为没有天赋的普通神族。 他们灵力低微,有的甚至没有,在寻常世家大族眼中,都是无用之人。 只有些美貌有趣的,他们才会带回身边当个乐子。 遥徽的书院里面,读书习字都是寻常,除了入门的术法只教授些许,其余的工艺例如织物、造器、厨工,只要愿意可以一直学到精通。 这样从书院离开也能有一门立身之本。 到这一步,重行对他也是更加佩服,既不强行把学生留下,那就是纯粹的花银子做好事。 他是真心为普通神族百姓好,也是真心希望他们能过好日子。 不过能豁出性命护卫神域安定,怎么可能是简单唯利是图之人。重行钦佩之余,也对他刮目相看,更为他爱民之心动容。 对于重行来说,既然身为神官,就应该为民谋利,而不是把心思放到互相倾轧上。 遥徽确实与众不同。 长望随云骁他们离开之后,剩下全部交由重行和阿财来做,好在重行做的用心,现在已经上手。 遥徽自战场回来,身子受了重伤,晚上是留人守夜看护。 现在伤大多已经养好,只是眼睛还不能看见,但晚上也从不留人侍奉就寝。 所以重行在他身边,与其说是后院姬妾,更不如说是半个心腹,有时候阿财都调侃,“主人纳了个先生,当左膀右臂了。” 遥徽看不见,夜里重行他们清理账册时,他没有去休息,而是安静陪在一边。 重行现在才深觉,他其实不算热衷于那件事,只是喜欢有亲近之人在身边的感觉。 他不愿意寂寞。 重行每日过来,也喜欢他在身边。现在长望不在,他精力恢复许多,各项事务中凡是拿不定主意,只要来问他一定有方法和解法。 他撑在所有人后面。 仿佛只要回头,他就一定在,这令人安心。 遥徽是很好的人。 可一想起在不见天日的昏暗刑狱中,他要囚禁八百年,重行会为他可惜和心痛。 明明是那样不喜欢寂寞的人。 重行现在对他,的确有一些依恋和心疼了。 账目接近尾声,重行想一鼓作气,于是下了狠心做完,阿财也不想拖太久。 那一夜他们都留到很晚。 第一百六十一章 懂得 红烛见底的时候,重行还剩下一本,阿财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 重行之前先要了遥徽去休息,只留了一盏蜡烛在桌上。 身体疲惫,眼睛也跟着睁不开,重行想浅浅休息一会,恢复一些精神再继续,谁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条被子。 阿财已经不在这里,屋子里只余下他们两人。 遥徽已经起身,窗子也打开来,外头已经是冰雪消融的时节。 重行抚摸着身上的被子,觉得他细心也贴心,有些欢喜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便低下头不再去看他。 之前重行还在想,要是还身为神官时,能与遥徽共事就好了。 现下她甚至忍不住想,可惜没能认识他再早些,对他越欣赏,心中的不忍就多一分。 继续想下去,思绪会更乱,她怕最后真的会不忍心。定了定心神,重行打起精神,继续看最后一本账册。 这时候遥徽走过来,轻轻坐到她身边,伸出手将账本按住了,“昨夜熬了这么晚,今日先休息一下,不急于这一时。” 重行抬起头,一碗热粥已在面前放下。 “现在早晚还是有些冷,昨天怕你冻着,我试着起身找到了被子,现在看来我这个瞎子,还不算一无是处。 这些粥我叫厨房送来,我记得你早上常吃粥,所以也去叫厨房做粥,厨房又问是什么样式,用什么食材。 我一时不清楚,问了好些人,折腾了一些时候,他们才做上,现在还热着,你尝尝喜不喜欢。” 以前总是重行照顾别人,现在被人这样用心对待,她鼻尖突然一酸,不知怎得要落下泪来,可是哽咽着不敢出声,让遥徽发现异常。 一碗粥见底,她才能平和地说话。 “殿下是不是对妾身好得太过了?” “这是什么话,我现在这副样子,你对我都不增离弃,不过是做些小事,怎么叫好得太过呢?” “殿下......” “以前我看着别人恩爱,也想自己身边也有一个妻子,明白我素日的喜好习惯,时时贴心从不出错。 现在眼睛看不见,突然得了许多空闲,今日突然想试着为你做一次,才发觉繁琐之事这样耗费心神,妻子实在不易做,以前辛苦你了。” 如果遥徽此时能够看得见,重行现在微红的眼圈,已经感动非常。 毕竟扶烬从来没有这样体谅过一分,也没有想过这话会由遥徽说出来,也真是难得。 上午快要过去,阿财才回来,手里还带着一个匣子,打开一看竟是三只毛茸茸的桃子。 重行实在有些好奇。 遥徽修养数月,不说有人探望,就算是宫里,也只是送过一些药品,余下只有医官会来这里。 “你从哪里弄来的,怎么还送这个?” 重行小心拿出来了,现在不是吃这个的时节,更加物以稀为贵了。 阿财倒是神色感慨,“人间那位送来的,想让主子尝尝,现在也只有他记得主子了。” 此言一出竟莫名伤感起来。 人走茶凉的事情。 重行知道他指的是应棪。 应龙王宫的事情,在这里多少也听说过,王后似乎更偏爱这个半人半神的孩子,重视程度甚至超过长子昭徽。 遥徽也极少在府中提及。 她不想触及遥徽隐痛,于是用别的话岔开了。 “这些桃子新鲜,既然是送来的心意,自然是不能浪费了,不如现下削一个给殿下尝尝。” “那也给我一个,多谢阿兰啦。”说到吃食,阿财立刻来劲,刚才的话,也就搁下不提。 封印了灵力,手上的力气弱了许多,但是重行拿短刀还是熟练,刚准备好东西,遥徽却自己拿了只桃子。 “让我来试试,休养了这么久,许久不拿刀,也不知道手上功夫怎么样,拿这个也好试试。” 重行停下来,抬眼看向阿财,可阿财也没有注意。 刀是很危险的东西,总不能叫主子,反过来伺候他吧? 遥徽再宽容,他放肆一些可以,但是不能胡来。 “这好像不太合规矩吧?” 阿财这样小心试探一句,毕竟现在遥徽是主人,自己还要靠主子的灵力养。 “规矩是做给人看的,这院子里别人不愿意进来,就我们三个不用讲这些虚的。 而且你一个人在府中,那些金冠玉带哪些不逾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守规矩的时候?” 看来遥徽人不在府里,事情倒是一清二楚。 “主子我开玩笑呢,您亲自来我就在一边候着,绝对不打扰。” 一脸识时务的样子,重行几乎是忍着笑,阿财还真是一直没变。 第一只桃子,遥徽下手没有轻重,一刀下去直接嵌到核里。 重行在一边小声提醒,“殿下下手要轻一些。”说着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手,用刀浅浅划开一层。 熟悉几次之后,遥徽进行得很顺利。 漂亮完整剥下的第一只桃,他递给重行,接着是阿财,最后才到自己。 桃子削好皮,遥徽拿着短刀没有放下,仔细擦试完还不够,放回鞘中也很小心,神情好不爱惜。 重行当下便明白,再次拿起刀剑的念头,在他心里从未放下。 曾经的她也是如此。 因为懂得这种不舍,所以能够感同身受。 剑术可是他的骄傲。 重行打了水,帮遥徽净手时,顺便提起来,“不如下次医官来时问一问,若是可以殿下从简单开始,一点一点慢慢把剑捡起来。” 遥徽听见自然欣喜,直接握住了重行的手。 自小的习惯叫他不能轻易露出心绪。 平复下心中的激动,他还是以平和的语气说道,“阿兰,你是明白我的。” “可是殿下的眼睛......”阿财心里不赞成,毕竟这样灵力强大的主人不好找,而且这么多年怎么也有些感情。 重新练习刀剑,对寻常人也不容易,更何况对一个眼盲之人。 “我会陪着殿下,十日也好十年也罢,一定会有练成那一日。”重行也很坚定。 既是同为修习剑术者,对天赋卓越者的惺惺相惜,也是进一步得到他信任的方法。 她要一步一步,成为心里无可替代之人,一点一点让他亲自剜出玉骨花。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易 除了眼睛看不见,遥徽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玉骨花的确有用。 自从开始练剑,虽然进展不快,但遥徽开朗许多,现在也不会总会是闷在屋子里。 重行不能拿刀剑,就站在一旁看,只为让遥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他身边。 所幸春和日暖,即使什么也不做,单单站着院子里,有春花相伴也不算辜负。 宅子里不少桃花,看来遥徽对此,倒是真心喜欢。 阿财闲来无事,拿着花枝一瓣瓣撕着,这时候一个小厮进来,说是门外有人来,前线送来的急信。 阿财跑下花枝,快步走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信回来了。 这一次遥徽没有避讳重行,而是要她拆开念给他听。 来信很短,是扶烬的字迹。 “阿遥吾友,见字如晤。此次来信唯有两事。吾偶得得一古方,或可医治,药方随信附上,尽可一试。 其二,我军中伤者众多,你我所设想万象革新,此时正可试行,若成可挽救一命。 然军中伤亡,亦涉及龙族兵士,须得你应允,长望方可行事,来信速回。” 遥徽听完,眉间微蹙,沉默片刻,还是叫阿财拿来印鉴。 回信很简单,一枚朱砂印,并上八个字,“珍爱兵士,慎之再慎”。 遥徽留下了那张药方,然后立刻叫来阿财,要他亲自把回信交给来人。 重行接过印鉴和药方,心中不免生疑,明明万象革新,是两人志之所向,为何神情要这般凝重。 “殿下眉间紧蹙,可还有什么为难?” “算不上为难,只是在这件事上,我和阿烬偏向不同。我主张先改革兵器,不局限于施下咒印的法器,也不局限于传统刀剑。 但是阿烬主张先改进人身,化血肉之躯为钢铁,是自身得到增强,弥补肉身上的资质差异。 万象革新要进行彻底,进行到人身无可避免,只是我想再等等,待技术更加纯熟。 这件事情的确有些残忍,神官朝廷不会轻易答应,但现在这个机会难得,我实在不想浪费。” 重行想起扶氏后山的甲兵,经过融合后身形更高大,扶烬去弱河上救援他们时,战力如何她已有目睹。 纵使是魔族精锐,扶氏之军也能摧枯拉朽,以少敌多取胜。 重行知道万象革新的利处,可是扶烬也说过,试炼进行之时,失败是常事,殒命身毁也有很多,代价无可避免。 那些也是母亲的孩子,重行想要自己的平儿,总归做不到像扶烬那样狠得下心。 听见身边一声轻轻叹息,遥徽突然想知道她怎么看,于是转过身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果这件事摆跟前,阿兰会怎么选?” 重行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把话题岔开,“这是殿下的公事,妾身不该轻易置喙。” 听到这一句,原本神情轻松的遥徽,上手捏了捏重行的脸,佯装不高兴的样子教训道:“没有什么应不应该,朝廷和王庭中也有女子做高官。以前我不许,是觉得她们不可靠,但阿兰不一样,我信你呀。” 他十分认真不像作假,这句话让重行心中一动,心里也生出愧疚。 重行不敢看他,别过脸去想了想,又不敢拖延太久,只好简单答道,“那些受伤的孩子,他们的母亲一定很伤心,若是不可奈何,还是能晚些就晚些的好。” 可如果真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重行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大概会和遥徽一样答应这件事。 “听起来倒是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阿兰这样对孩子心软,是很喜欢小孩子吗?” “孩子可爱,殿下不喜欢吗?” 其实原来重行不这样,自从有了平儿之后,她自己才渐渐地变了。 遥徽神情已经欢喜起来,既是假装应该装到底,可实在不愿意对她板着脸。 有阿兰在身边,遥徽会觉得心里踏实,不自觉就想牵起她的手。 府中成日冷清,不怎么见其他人,遥徽也不在意那些繁琐规矩。 身边并没有人,倒是重行有些不好意思了。 习惯了那么久他们王庭的规矩,外面是不可以这样,站在他身边时要端庄。 一时有些不适应,重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巧不巧,阿财这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盆缀着花苞的茉莉。 阿财神情一滞,立刻知情识趣往后退,但遥徽已经听到了。 重行以为他会放开,但遥徽牵着她走过去,连带着阿财都不敢看了,只是垂眼跟在后面。 “今儿倒是热闹,府上竟然有两个人来,说说这个是谁送来的?” “就不能是我孝敬给主子的?” “跟我这么久了,阿财舍不舍得,我还是知道的。” “主子真是明白人,这花是木河送来的,琼花公主生产个男孩,渡津殿下给她送礼,顺路也给主子送来,希望您闻着花香,心里舒畅一些。” 阿财把花放到石桌上,伸出手碰了碰花苞,惹得一团小小洁白连连轻颤,“没想到最后只有他还记挂主子。” 重行想起来了,遥徽那个人神混血的哥哥,想起来他曾在人间帮过自己,现在人间和神域这样的关系,不免多问一句,“这位殿下回神域了?” 阿财点了点头,抬起眼看见遥徽一脸平静,立刻感觉不妙,每次主子有不快,就是这种平和安静的神态。 重行也察觉到,牵住自己的手在慢慢握紧。 过了一会儿,那道力量悄悄卸去,遥徽轻笑一声说道,“发生这么多事,宫里也没人过来说一声,都没有备上贺礼送过去。 阿财有问清楚满月和百日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们一定要把礼物补上,还有渡津哥哥现在住在何出,既然回来我该去拜访一下。” 终究还是没有发作,还是保留了一分体面。 阿财却面露难色,几番欲言又止。 “你直接说,不用避讳。” 遥徽已经心中有数,此时十分坦然。 “满月就是今日,百日宴在五月三,至于渡津殿下,王后疼惜他在人间艰难,一回来就接进王宫了。” “看来我们不用拜访哥哥了,至于琼花那里,仔细问问医官,准备母亲和孩子能用上的,其余按规矩打点就好,还是丰厚一些。” 那天下午,遥徽坐在房中,默默不发一言。 重行默默陪在他身边。 原来他也这么不容易。 重行想起念念和自己,这一点他们竟然能同病相连,一时不知该觉得讽刺还是不忍。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难 府中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还好每月遥徽的份例,还有他名下的产业时有进项,生活上没有亏待,期间只有昭徽过来看望过一次。 昭徽得了王令,要前往玄山,离开王都之前,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弟弟,于是过来看一眼,顺便送些药方上不易得的药材。 一进府中内院,只有树木繁荫,要不是阿财在前面领着,冷清得昭徽都怀疑是不是走错了。 屋中只有重行一人陪着,轻声读书给遥徽听,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重行不敢见昭徽,可现在又躲不过,于是戴了一层面纱。 昭徽上前走到遥徽身边时,重行识趣地退到有一边,静静站在那里,仪态规矩悉数遵守。 果然,温顺识礼,并不容易引人注目。 昭徽看了一眼,称赞一句,“身边有一个忠心懂规矩的人也好。”然后所有注意都放在遥徽身上。 哥哥能来看望,就算兄弟之间猜忌,此刻遥徽也是开心的。 “哥哥过来看我,应该提前说一声,今日中午什么都没准备,怕是要招待不周了。” “我又不挑剔,明日我要出发去玄山,回来都要半年之后,心里总是不放心。 而且你那张药方我看过了,鲛人目不易得,我府库里正好有,所以全给你送来,仔细养着一定能好。” 毕竟是血脉手足,毕竟自小跟在身边,看着他从一个小小孩童到如今沙场征战。 昭徽坐在遥徽身边,既是之前曾互相试探,但现在真正看到了,眼神里还是关切和心疼更多。 身上和脸上的伤,愈合之后留下了疤痕,本来白皙俊俏的容貌,现在也叫人不忍细看。 昭徽心疼不已,想伸出手摸一摸脸,最后只敢轻轻碰一下。 遥徽已经释然,感觉到哥哥复杂的心绪,不忍哥哥为此事心痛,说起琼花公主生子的事情,这对王族也是一件喜事。 “哥哥去看过琼花的孩子了?是不是很漂亮很可爱?” 遥徽眼神一动,知道瞒不住,也没有继续遮掩,“模样看起来清秀,就是不知资质如何,能像你一样,在剑术上有天赋,就很好了。” “这有什么可急的,孩子还小,以后能慢慢来。”遥徽笑笑,提到百日宴,“估计那时候,我出门还是不方便,贺礼那日就和哥哥的一并送过去,哥哥不介意吧?” 昭徽当然会答应,只是有些无奈,临走还忍不住嘱咐,“别想那些麻烦事,你自己养好才是关键。还有你们务必尽心不可怠慢。” 阿财送了人出去,昭徽过来一趟,除了遥徽要用的药,还有金银锦缎给府中诸人,近身服侍的阿财和重行尤其多。 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他和遥徽都很实在,金银财货上倒是从未亏待。 但重行还是有些不解,琼花公主甚至未曾送来请柬,遥徽还巴巴儿地送东西。 那副礼单重行也看过,除了给孩子的项圈玉环,还专门给公主送了妆奁首饰,金银玉器自不必说,库中柔软的织物锦缎,也送了不在少数,滋补之品更有许多。 重行看了都觉得遥徽太慷慨。 一日晚上服侍他睡下,重行放下月白纱的帷幕,在屋中一盏一盏熄下蜡烛时,无意之间提了一句。 遥徽听见了,笑了笑便坐起身,怕她生气吃醋,要重行上来说。 今夜是重行守夜,王族护军都在院外,四下也没有别的人,更何况之前他们已做过夫妻,没什么可害羞,便脱了鞋子外衣躺了上去。 两人只是并肩躺在榻上,安静得连他身上的药香,重行都能十分明晰。 遥徽伸手替她盖好被子,握紧了她的手,才低声说起来,更像极了闺房私语。 “阿兰你别多心,我只是喜欢孩子,兼又觉得母亲生育辛苦,才送了这么些,母子都能用上。” “我没有多心,只是有些不平,你对他们好,他们也未必记得,心思不是白费了。” “不过是库里存放的东西,放在那里也用不上,不算十分昂贵,我也没打算他们能回报什么。” 被安慰了几句,重行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但遥徽确实许多她未曾想过的东西,包括上次最后一本账册。 那一本是关于医官和药师,除了生意相关,也有对新任医官和药师的扶植培养。 里头专门有一部分,关于妇人和小儿,其中涉及生产更是被单独留出一部分。 “殿下好像对孩子和母亲的事情很上心?”重行实在好奇。 遥徽沉默一会,然后故作轻松道,“说不上很上心,只是母亲生我时很不容易,吃了太多的苦,后来我又见到王族中的女子生育辛苦,想起母亲曾经的痛楚,更觉得有些不忍。” 重行也曾经历过,虽然对平儿她是极爱的,但再来一次她也觉得自己怕是撑不过来,后续更有太多不易。 遥徽能体谅这些,更是出乎她意料,监管扶烬和他是好友,但他们确实不一样。 “或许也是因为生我的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所以母亲不那么喜欢我,我想我是能够理解,毕竟要是有人让我苦痛多时,我怕是也没有好脸。” “殿下......” 他很轻松地说出这件事,可是重行心里确实更加不忍,甚至有些为他可怜。 心里对人一旦开始可怜,那后一步会慢慢走向爱。 这无可厚非,但是对她这样确是大忌。 爱会让人心软,爱会让人糊涂,可是重行又不能心软,如此只会是对自己的折磨。 但她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宫里的冷淡,她全部看在眼里,应龙王后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哪怕是让凝霜来问候一句都没有。 渡津回来神域,应龙王后就再看不到遥徽了。 就像她自己,真到危难时刻,父亲还是更偏向念念,而这些耽误的时刻,代价就让平儿来担着了。 一碗水本来就很难端平。 重行自己也对此不能不怨恨,也是因此对遥徽越熟悉越身陷。 遇见通病相连之人,靠近自怜也是本能。 两难似乎已成定局。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春日 事有不平,必生怨怼。 重行想起来此的原因,眼眶和鼻尖也跟着发酸,只好紧闭着眼,让眼泪留给自己吞下。 听见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极力掩饰还是让遥徽听出来。 重行侧过身,遥徽从后面抱住她,黑暗之中模糊了彼此的容貌,也足够温暖足够安慰。 “阿兰不必担心,宫里再怎么样,份例不会少,而且我就算以后都看不见了,我还能拿剑还能杀敌,总归不会亏待府中的生活。” “我不是担心这些,只是觉得殿下太不容易了。” 哪里是宠爱的幼子,重行闭着眼,心里只骂书中乱说,声音还是哽咽。 遥徽把她用在怀里,继续安慰她道:“相比之下我已经足够幸运,六岁时显露出剑术上的天赋,术法上修炼的资质也不错,两个哥哥都带我很好,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怨怼。 更何况我现在还有阿兰。纵然现在眼睛看不见,身子和容貌也损伤,你对我也不离不弃,不想再奢求更多了,有阿兰在身边,我已经足够,日后一定不会负你。” 终于重行再也压抑不住愧疚,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沿着脸颊滴落到床榻上,很快洇湿一片。 遥徽因为看不见,一时有些慌乱,还是温柔替她拭去眼泪,以为她因为之前的际遇害怕,于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更加坚定道:“我起誓,一定对阿兰不离不弃,真心以待。若违此誓,我必万箭穿心千针穿肚。” 说完之后,重行看到他周身淡淡微光,瞬间明白此事他不是儿戏,是真心以咒印起了誓言。 他对她是真心诚意。 可惜了殿下,给你整颗真心,我实在做不到,只能回到现世之后,再向你赎罪了,重行因为愧疚而痛苦地想,但为了平儿,她不会动摇。 “殿下的心,阿兰知道了。”重行泪如泉涌,她明白背叛誓言会有后果,此时却仍然对他起誓,因为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阿兰也向殿下起誓,此世绝不会辜负殿下,直到殿下让我离开。” 真情相诉,足以情动。 昭徽带来了鲛人目,省下的重行和阿财不少功夫,因为得来不易,所以十分金贵。 重行总是亲自端来。 一日阿财找重行,账目上的事情比较急,于是就叫侍女先把药送进去,她稍后就赶过来。 遥徽受伤后的样子,府中人都清楚,这件事就落在新来府中,做洒扫的小丫头杏花身上。 她端着进房间去,看见遥徽脸上伤疤狰狞,双眼覆着一层灰白阴翳,吓得跌坐地上说不出话,手中木盘瓷碗碎了一地。 重行听到动静赶过来。 遥徽站在桌边,蒙眼的白绫已经取下,杏花瘫坐一边,吓得瑟瑟发抖,地上一片狼藉。 重行担心碎瓷片划伤遥徽,杏花已经吓傻了,立刻蹲下来收拾,心疼药就这样浪费,忍不住出言责备,“怎么这样不小心,谨慎小心嬷嬷没有教过吗?这药有多难得你可清楚?” 杏花害怕被赶出去,更害怕被严罚,眼泪一边扑簌扑簌掉,一边求他们恕罪。 阿财也跟进来,拖着杏花出去时,遥徽已经听明白来龙去脉,轻轻放过了,“小丫头第一次进来,生疏害怕也是常事,不必重罚了。” 遥徽已经这么说了,重行和阿财不会违逆他的意思。 重行收拾好,还是难免心疼,轻声抱怨一句,“鲛人目要人去剜,库中剩下不多,派出去的人还要半月才回,今日这一只就这样浪费了。” 阿财赶紧又准备一份,重行为他敷药时,遥徽感觉她有些不高兴反倒开始安慰她, “阿兰别生气,一份药而已,而且我感觉好些了,不再是一片漆黑,隐约能看到光影,阿烬的药方很有用,说不定不用等人采来,我就已经看见了。” 重行听出来他想让自己安心,只是触摸到那些伤疤难免心疼,那杏花被吓到也是寻常,毕竟她每日见习惯了,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下次扶烬大人来,要些祛疤的药,应该能有用。”重行下意识说出来,心里想着遥徽,也为他考虑。 遥徽听者留心,只是有些奇怪问道:“阿兰怎么知道扶烬会有这些药?” 重行立刻反应过来,喉咙跟着一紧,梳着头发的手却不敢停下,唯恐遥徽察觉更多异样,尽量让声音轻快一些。 “只是听殿下说,扶烬大人的药方有用,这样难的古方都有,相必祛疤的药也有罢。” 听起来合情合理,遥徽没有多心。 看着他神情无恙,过了一盏茶功夫,重行才放下心来,却也有些后怕。 扶烬在乎容貌身体,她在现世时就知道了。征战没有不受伤的,受伤难免不留疤,所以扶烬对此深有心得。 重行知道扶烬肯定有药,只是下一次不能再这样不小心了。 春和日暖,重行打开窗,让风进来。 阳光正好,桃花正是盛时,风也是暖暖的。 她站在窗边许久没有离开,遥徽觉得外面天气一定很好,想起她早上才被小丫头惹生气了,此时也想她出去散心。 “阿兰我们出去走走,成日留在府中,我也快闷坏了。” 重行惊喜转过身,可又担心他的脸被人议论,转而想劝他算了。 遥徽很坚决,更不为容貌忧虑。 “没关系阿兰,我可以戴上帏帽。薄绢长些厚些,挡住脸和身就行。反正我看不见,阿兰不放开我的手就行。” 这样好的光景,尽管看不见,遥徽也不想辜负了。 两人收拾好出去,门外熙熙攘攘,立刻就是两个世界。 温暖,热闹,快活。 重行看着府中花开,时有两只鸟雀飞过以为春刚来,来到外面才知道,春天已经来得这样久了。 神域千年以来,没有大变,即使是习惯的场景,现在她的眼睛也忍不住流连。 他们运气不错,竟然还遇见熟人。 潋冬站在前面,身旁停着一辆三驾马车,好像在等人。看见他们过来,微微欠身行礼,问了重行好。 “好久不见,这是去哪儿?” “城外桃花开了,想去看看。”重行站定,答得从容。 “夫人有心了。”潋冬神色平和,垂眼间眸光闪动,想了想还是柔声提醒一句,“河边泥土湿滑,夫人小心些,别往那处去。” 一年轻公子往这边来,未免惹上麻烦,重行记下她的话,告辞离开了。 公子拿了食盒出来,不免问潋冬,“刚刚是何人,怎么就说了几句话,走得那样匆忙?” 潋冬挽起他,用团扇半掩面道,“一位故友,今日有事出城,不能耽误人家。” “冬儿说得是。”公子亲昵搂着她,上车去了。 重行向春花越来越多的地方走去,一路顺着就到城外了。 人越来越少,鼻尖也缠绕芬芳,遥徽隐约猜到方向,只是他信阿兰,所以不发一言。 这里是城郊桃林,一片粉红烟霞,其中一棵的花枝上,红线随风而动。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河边 站在桃林外,重行牵着他的手,心里如鼓点一般七上八下。 重行平复一些,想要继续向前走,遥徽却站住了,任由她牵着手,但脚下一动不动。 转过身来,只见帏帽之下,他伸出手来,接住柔软一片。 “阿兰,我要听真话,带我来城郊桃林,是为了什么?” 声音还是温柔如旧,也没有恼怒,但很明显瞒不过他。 “殿下难得出来,或许可以见一见故人。”重行思量之后,觉得此时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既然来看盎春,提前可以告诉我,何必这样偷偷摸摸。”遥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跟着重行往前走,“你如实跟我说,我不会不答应,下一次不能这样。” “原本是怕殿下不愿意来,下次一定不会了。”轻声应过,重行放下心来,走得也快些。 这棵桃树下绿草茵茵,长度刚过马蹄,树枝也经过修剪,没有鸟雀筑巢。 显然已经有人祭过了。 重行也不敷衍,虽然与盎春说不上极好,但只要是答应过的事情,总是要好好完成。 让遥徽今日亲自来,重行已经践诺。 神族的轮回要更漫长,再次相见怕是千万年之后,重行思及此处,忍不住替盎春说话,至少在遥徽心里不能继续是罪人。 不是重行十足心善,只是思及自身,若是有朝一日,心中有愿有人能替自己成全。 “她真心记挂殿下。” “我知道,潜卫禀报过,潋冬招人去寻,也是我默许的,否则战时找人去前线,哪有那么容易。但过去已经过了,我如今只能顾及身边人。” 遥徽十分坦然。 还算是有情有义,重行暗自笑笑,转而向他道歉,“是妾身妄自揣测,向殿下赔罪了。” “赔罪就免了,刚才潋冬叫你不要去河边,我想知道为什么,阿兰辛苦带我去一趟,算是将功补过。” 重行这一下却惊住了,刚刚未免尴尬,特意没有提及姓名,可还是让遥徽知道,心里不禁有些发麻,怎么他什么都知道。 “殿下难道是看的见了?”重行手心冒汗,有些许惶恐, 若真是演的,前面那些真情相诉,全部都是笑话。 她突然有点害怕了。 遥徽站在原地,几乎是无奈地叹息一声,还是耐着性子站在那里解释,“当然看不见呀,药虽然有用,也没有立时痊愈的奇效,好歹曾经也是枕边人,我不至于听不出潋冬的声音。 我只是眼盲,又不是心盲,阿兰在这样胡乱多心,我就真的要生气了。现在听明白,能去河边了吗?” “自然是可以,殿下别恼。”赔过笑脸,重行扶着他往河边走,自己也安心许多,至少代价没有白费,可总不能踏实下来,遥徽到底是个极谨慎小心的人。 还没有走到河边,已经隐约能听到丝竹饮宴的声音,熙熙攘攘往来穿梭的人还不少。 他们来此饮宴游玩,排场着实不小,主人家也是个年轻公子打扮,开怀肆意十分豪爽,身边围着一群年轻公子。 外头有甲兵守着,不能够再接近了,重行扶着遥徽想略微休息,便去了河边一处略高的亭子。 正巧碰见两个年轻公子在里头。 重行只说是普通夫妻,夫君容貌有些损伤,来河边踏青游玩。 寒暄之后得知,他们是王庭书院的学生,对他们也不介意,于是重行和遥徽坐在对面一角。 两个公子正在等人,闲来无聊说起宴会上的事。 “居安郡主果然与众不同,能文能武也会推举人才,就算不能入王庭,也可荐去做神侍,倒是不用从下师慢慢熬,也免了第一场神官遴选,争破头似的准备。” “我也是这一次知道,才跟着你过来,只是无论如何,到底还是要真本事。但居安郡主也的确有能耐,增长势力也好,收买人心也罢,总归有好处。” “这倒还罢了,只是我听说,每月三次的盛会,也是郡主广纳门客的时候。若是女君或是高位神官,养两个人在身边也就罢了,但郡主可是有未婚夫婿。” “你还是小声些吧,现在那一位的情形怕是也不好,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况。但他是守护神域安定受的伤,说到底也是为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该被敬重,下次我是不再来了。” 关于居安郡主的事情,重行只是听阿财提过一两次,但就算以前不明白,现在也知道遥徽听了会不舒服。 潋冬从这边过来,应该是知道一些,所以才会提醒她避开。 重行想起身离开,可是遥徽要她留下来。 他还要继续听,看看关于居安郡主,还有什么话。 这一位坐得稳稳当当,重行却如坐针毡。 坐在这里听人议论八卦,其中一位正主就在身边。 后面其他不堪入耳的话,再扎过来几次,遥徽现在的脾气再好,重行也不想赌他还能忍下几次。 他生气不会失态,只是默默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但重行真不想陪他坐一晚上,就是坐一个时辰也不想了。 “夫君,我们回去吧,今日出来太久,我当真有些累了。”重行基本没有这么唤他,说出来有些羞耻,但现在只想尽快离开。 遥徽有点犹豫,但重行又唤了一句“夫君”,声音很轻,带了一丝娇媚,终于是让他答应了。 重行回去路上一路走得急,真怕再突然又经过一个什么人,说出几句话又让他听了不舒服。 粉红的裙摆海浪似的轻摇,连带着白皙的脸也染上红晕,只叫遥徽在她身后叫她慢些。 离开河边有一段路后,进了城门里,重行才缓了缓。 娇艳的春花引人流连,娇美的人儿也惹人驻足。 居安郡主的宴上,不仅年轻公子前来结识贵人,也会舞姬琴师前来助兴,自然也会有王族中人前来捧场。 容浔和容洄今日也来了。 容浔为了居安郡主,毕竟她出身王后的母族,手中有兵也能领兵。 王后确实有意让遥徽娶了,可现在既没有明确下旨,居安郡主也没有前去看望过遥徽一次。 容浔觉得或许可以试一试。 容洄则纯粹是为了美人,在马车上幽会过后,正兴致了了,趴在车窗上,只见一道倩影,急急往城中去。 不过一瞬就勾起了心思。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鬼 琼花公主之子的百日宴到了。 听闻王君和王后亲临,更是热闹非凡,也衬得这边更冷清了。 遥徽已经习惯,眼上蒙着白绫,在院中练剑。 这时候容浔和容洄竟然来了,遥徽立时收剑入鞘,站在重行面前。 他们和遥徽的关系并不亲近,突然过来倒让人疑心。 但来者是客,体面总是要的。 遥徽笑容满面,两方寒暄起来。 “上次容洄见父亲,提到你在府中休养多时,许久没有回宫去,想起父亲要我们兄弟友爱,便叫上我一起过来看望。这些是我们一些心意,父亲也赏赐不少,都是药材补品你总能用上。” “哥哥们有心了,进屋中去坐吧。”遥徽叫阿财去清点东西,扶着重行走到厅中坐下。 容浔过来就是看遥徽养得如何,见他眼睛仍然看不见,还要身边人扶着才能行走,心里也就安下心来。 这样一副孱弱的样子,脸上的疤淡是淡了,细看依旧狰狞,居安郡主爱俊俏容貌,慕超世之才,难怪一步不肯踏入玄海王府。 两两相比之下,容浔暗自窃喜,对求娶居安郡主的把握也多一分。 容洄自进来,眼睛就一直落在重行身上,再没有望向别处。 手若柔荑,腰肢款摆,叫容洄望着就口干舌燥,心里直升起一团火来。 这样一个美人,跟了一个瞎子,一把好剑拖在地上,拿起来都吃力,容洄真觉得浪费。 那日潜卫说这女子是遥徽身边的人,容洄还有些忌惮,现在真见了遥徽,顾虑尽数消除不说,甚至后悔那日在城郊,没有直接追上去。 谁会忌惮一个废物。 三人坐在厅中用茶,重行只用随侍在遥徽身侧,上茶的侍女却不容易。 挑来堂前侍奉的女孩子,相貌身段都不差,毕竟也算脸面,一双双手不说滑如凝脂,也白皙纤细。 容洄低头时瞧见,直接一把扯住,不由分说往脸上蹭。 府中的侍女哪见过这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又畏惧容洄的身份,不敢大声喧嚷,只好一边赔罪一边求容洄放过她。 容洄站到点腥,自然不肯撒手。 挣扎之时,失手打翻茶盏,湿了容洄半边衣袖,恼羞成怒之下,反手一个巴掌。 力道着实不小,侍女被掌掴,直直摔到地上。 容洄还嫌不够,还要继续打。 遥徽自然不能让容洄在这里放肆,立刻大声喝止,听到屋中有动静,府里的潜卫立刻赶来了。 容浔见事情要闹大,担心传扬出去,影响到自己,让居安郡主知道不喜,此时也上前将他拦下,安抚好之后向遥徽道歉。 “容洄从小到大性子都急,阿遥你也知道,这一次还请你多包涵。” 遥徽先叫阿财把侍女抬出去,又嘱咐他去请医官及安抚事宜,这些都安排好了,才对容洵和容洄说, “容洄的性子还这么急,看来是浪费了父亲之前的苦心,不过我这里怕是经不起你闹,现在看也看过了,已经可以向父亲复命。” 容浔听出其中要逐客的意思,来这里本来也是借机打探一二,现在目的达到,离开也省些麻烦。 容洄还没把肉吃到嘴里,现在离开怎么甘心,顿时态度也软了语气也谦卑起来, “阿遥你别介意,刚刚是我不对,失了分寸,这下先给你赔礼,等下晚上用饭时,我再自罚三杯,算是给你赔罪了。” “按礼数是该留下哥哥们,看容浔哥哥的意思。”遥徽脸上笑着,心里并不想留人,只是脸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周全。 容浔还没来得及搭话,容洄先替他应了,“阿浔肯定是愿意,我们兄弟今日痛饮一场。” 容洄简直志在必得,容浔看了他一眼,眼神直勾勾望着遥徽身边,心中已经明白大半。 真是死性不改,容浔又气又笑,但他还是顺着容洄的意思。 遥徽眼上蒙着白绫,自然也看不见,容浔想看看容洄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也着实想看看遥徽要怎么收场。 派人送了容洄和容浔休息。 阿财再回到遥徽身边时,他已经把白绫取下,随手扔在地上,脸色并不好。 “今天晚上,主子的意思是?”阿财轻声询问,他也不想违逆遥徽的意思。 “按旧例和规矩,应付过去就好,还有叫潜卫盯紧他们,别让他们肆意妄为。” 吩咐完阿财,遥徽知道容洄好色暴戾,转而也嘱咐了身边的她,“阿兰你今夜到我房里来,虽然府中有潜卫,但你在身边我才安心。” 重行低声答应,心里也多留心容洄几分。 这种人品德不佳,又有了身份倚仗,肆意妄为惯了,只要不是太过火,最后都被轻轻放下。 现在她身有禁制,没有办法正面保护自己,顾及遥徽的脸面,更要格外当心。 晚上,容洄竟然自顾自,很快把自己灌醉,还在席面上,已经是酩酊大醉的模样。 事已至此,容浔起身告辞离开,恰好这时候在府门口,有一个小僮赶来,突然有急事催着他回去。 于是容浔也管不了容洄,他请遥徽照顾一晚,顾及手足之情,也不必费心思送回去,这样晚这样远总归不安全。 容洄没有带人来,这时候还耍起性子,偏要留在这里。 遥徽不想留他,强行送人走,路上出了意外,倒是给了外人借口,不如留在府里看着,最后还是点了头。 容洄被安置到中午的休息的房间,距离遥徽住的在听涛苑较远。 客人离开,宴席也就撤了。 遥徽坐在房里,今晚却睡不着了,叫重行多点几盏灯。 房中蜡烛不多,重行不想再叫侍女过来,于是自己去了阁楼上取,倒也算轻车熟路。 阁楼上放置了不少东西,有些极易燃烧,重行取了一个夜明珠照亮,比不得蜡烛光亮。 打开箱子时,重行把珠子放在地上,身后却有一个身影靠过来。 重行眼疾手快,抄起一个烛台就砸过去,接着一盆香灰劈头盖脸下来。 结果两人双双跌在地上。 “阿财?” “阿兰?” “我来拿烛台和蜡烛,你来干什么?” “我取东西,往那边的安神香里加点东西,盯着睡死了才能安心。” 各自把对方当歹人了。 一场误会,闹个笑话。 重行不得不回房中洗个澡了。 说来也奇怪,刚踏入水中,房间外却传来脚步声。 透过屏风看,是两个侍女,身量一高一矮,差别却极大。 “是谁在门口?” “回夫人的话,是殿下叫我来送一件衣裳。” 重行听出是杏花的声音,她确实有时候会去遥徽那里送东西,此时虽然有些疑心,但还是让她进来了。 门刚被推开时,身量小些的身影,直接倒下了。 接着,容洄就闯进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无助 重行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绕过潜卫。 但是现在这种情形,她也知道容洄想干什么了。 最好的方法,只能先与容洄周旋,寻到契机后,引人过来救她。 “容洄殿下,可是吃醉酒走错了?” 重行坐在水里,匆忙用毛巾遮住身子,避免被他看个完全,背后受过禁制的印记便露出来。 这一下让容洄更加兴奋了。 能让遥徽施下这样严苛的禁制,留在身边贴身照顾,灵力一定不会弱。 脸和身子都不错,资质还不浅,更能狠狠羞辱一次遥徽。 容洄在应龙王君的子嗣中,资质和天赋算是平平,不仅弟弟容浔暗地里看他不起,父亲对他也不曾看重。 自然,宗族和世家中资质优异的女子,也不会高看他一眼。以后他的妻子大概也是平平,自己的后裔更难出天赋异禀。 可是现在不一样,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好东西。 容洄舔了舔嘴唇,更加忍耐不住,直接扑了上去。 “小美人儿,遥徽现在眼睛瞎了人也毁了,我也是应龙王族,你还不如乖乖从了我,现在少些苦楚,以后也是衣食无忧。” 重行顾不得体面,仓皇从水中跳出,拿了衣服披在身上,往后躲开了。 “我看你是疯了。” 若是以前,这样一个货色,何足为惧,可是现在,重行根本不敢被他捉住,她清楚力量悬殊的结果。 危难时刻,重行故技重施,杂碎了这屋中的瓶子玉器,只求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果然有两个潜卫赶了过来。 她们拔刀挡在身前,重行即刻安心很多,趁此刻功夫,迅速把衣服披好。 重行见过林珝,相信潜卫多年严苛的训练,保她此刻平安应该足矣。 谁知容洄竟然全然不惧,只是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丝毫不惧一般,径直向重行走过来。 更出乎重行意料之外的是,那两个潜卫虽然手中持刀,却被身无寸铁的容洄,逼得步步后退。 最后她们三人竟被逼至死角。 容洄此刻更加大胆,对待潜卫全然不掩鄙夷傲慢。 “你们该记得,王君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遥徽只是替父王代掌而已,现在遥徽就是个废物,你们还像狗一样替他做事,还不赶紧让开?” 这一刻,两位潜卫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重行立刻心慌了。 “可是王君并未解除殿下的职务,名义上殿下仍是潜卫的首尊,容洄殿下在玄海王府,如此行径是不是太过荒唐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重行只有搬出遥徽。 幸好他的名声还能压得住,让这两个潜卫不至于乖乖让开,但重行还是心慌,因为这两个潜卫也只是对峙,好似对容洄无可奈何。 “不知好歹的东西。” 容洄竟然敢直接往其中一个的刀上撞。 这时候明显换潜卫慌了。 那一个赶紧收刀回避的瞬间,容洄竟然一拳打在脸上。 “你们应该知道,父王曾经立下规矩,潜卫不能对我们动手,除非皇子谋逆,否则你们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那被打的姑娘,只敢不断躲闪,即使脸上鲜血如注,此刻也不能出手回击。 显然容洄的话不假。 另一个潜卫看着这情形,脸上虽然心疼,但也不敢上前,只是能守在重行身前。 容洄把人打倒在地,又狠狠补了几脚,直到地上的已经不动了,弯身从地上捡起刀,然后直冲重行她们来了。 自然解决这一个潜卫也十分容易。 并不是容洄刀术精湛,而是因为那条规矩,潜卫根本不能对他下死手。 潜卫们会留有余地,但是容洄丝毫不把她们当作人,处处都是狠心决绝 他就没想让她们活。 此时重行才明白在,为什么他能顺利过来,龙族王军在府中巡查,也止步于各个院落外。 能进入各个院落的潜卫,应对容洄时则顾虑重重。 容洄拿身份压住,潜卫们就无可奈何,更何况容洄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现在唯一路只有跑。 身份上能和容洄平起平坐的人,府中也只有遥徽了。 想明白这一层,重行也顾不上体面,裹紧衣服赤着双脚,用尽全力往房间外头跑。 房间外的杏花,背上插了把刀子。 重行不敢停下来,容洄远比她想的凶残。 地砖坚硬如铁。 赤着的一双脚,到底不敌一双精良的靴子。 容洄从后面拽住头发,直接把重行摔倒地上,然后拖着她一路回了那满是血痕的房间。 重行被泼了一身灰,遥徽知道她回房间去洗澡。 可是遥徽也觉得她去的时间太久了。 独自留在房间里,遥徽心里担心,怎么也等不下去了。 为了照顾他方便,重行的房间也在听涛苑里,只因为是后来加上,所以距离遥徽的主屋远一些。 就算是他多心也好,遥徽提起长剑,直往那房间里去。 遥徽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心里总是不安宁。 走到一半,碰到匆匆赶来的阿财,听见容洄院中的潜卫,不是重伤就是身亡,心里担忧和猜测也印证一分。 而听到容洄挟持了一个侍女,又特意穿到听涛苑后面,遥徽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下眼上的白绫,朝重行所在房间飞奔而去。 重行被容洄拖回来,身上腿上不仅沾了血迹,更被石砖擦伤多处,而她因为被施下禁制,就算有奋起反击的心,现在也无能为力了。 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被撕开,肌肤很快暴露在空气之中。 又惊又羞又惧的情绪下,重行一面挣扎一面颤抖。 曾经在欢欲阁的痛苦,如潮水般侵袭而来,那一次白先生及时赶到,千钧一发救下了她。 可这一次容洄已经压倒她身上,贴在她的脖颈边时,重行只有一阵阵的恶心。 就在她被钳制住双手,以为预想中的疼痛将要来临时,身上突然轻了,钳制双手的力量也在这一瞬间消逝。 重行呼吸急促,惊惶抬起头时,看见了遥徽。 他来了。 又一次,因为获救的欣喜,重行眼泪夺眶而出。 可在下一刻,重行发觉自己浑身赤裸,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展露在遥徽面前。 耻辱之感,盖住了欣喜,她只能手忙脚乱,抓起破碎的衣服,把自己紧紧裹住。 重行感到头疼欲裂。 她知道遥徽现在其实已经能看清一些了。 后面,重行不敢想。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信 徽赶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两个叠在一起的模糊人影,听见的是阿兰痛苦挣扎,还有容洄不堪入耳的话。 一脚将容洄踹倒,遥徽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提剑也干脆利落。 容洄下半身被完全斩断,从大腿根近处分成上下两节,即使血被止住能救回来,人也已经废了。 容洄没想到他竟然赶了过来,更没有想到遥徽的剑术不曾生疏,这一刻他才看清了遥徽的眼睛。 眼眶里仍被一团白色阴翳覆盖着,但黑色瞳孔的轮廓已经清晰。 “你难道能看得清楚了?”疼痛已经使得容洄面颊扭曲,连声音也开始发虚战栗。 “不管看不看得清楚,收拾你还是够了。” 收剑入鞘中,遥徽才冷漠答了一句,转身走到重行身边,一边轻柔把她抱起,一边吩咐此时跟来的亲卫。 “叫府中驻守的龙族王军来,现在府中出了刺客,意图行刺时被孤发觉,为求自包孤将其刺伤,即刻叫府中驻守的王军过来捉拿刺客。 今夜关于夫人的事情,叫府中所有人的嘴都闭紧了,但凡孤听到有人提及一个字,一律就地格杀。立刻请任意风去孤房中,不许张扬半分。” 重行被他抱在怀里,外头还裹了厚厚披风 遥徽动作很轻柔,脚步却越来越快,重行能感受到,他平稳的步伐之下,心中已是焦急不安。 突如其来的横祸,想必在他心里留了一根刺。 今日之前,她于他而言,是一朵留在身边的解语花,逆境风雨里,正是让遥徽舒心解乏的幽香。 今日之后,她于他而言,是一个沾在身上的泥点,每见她一眼,怕是都会让遥徽想起今日之耻。 重行不觉得他可以容忍,这一路上倚在他怀里,眼泪默默无声往下掉,心中有一种莫大的无望。 难道一切又白费了吗? 建立信任与喜爱,需要长久的心思和等待,而让一切崩塌,只需要一夜之间。 遥徽虽然看的不清楚,却能感受到落在胸口的眼泪,把她放在自己床上时,动作也尽量小心。 任意风进来的时候,听涛院外围起层层重兵,到了遥徽的屋子外面,接着又是严加看守的亲卫。 门口是阿财守着,屋子里却只有遥徽一人,其他的随从侍女,已经尽数被遥徽清出去。 任意风已经察觉到不寻常。 走近一些,任意风才看见,薄纱床帏之下,躺着的是遥徽极宠爱的女子。 可衣衫破碎,还伴着一片片的血污。 “阿任,她伤得不轻,你仔细看一看。” 遥徽垂首坐在一边,身上还穿着寝衣,声音很轻很缓。任意风在遥徽身边很久了,深得信任之余,他也为遥徽办了很多事。 这样的语气,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样子还是不懂声色,但相比前日任意风过来配药时,人好像在这一日的功夫里忽然就憔悴了。 因为眼睛还未完全痊愈,遥徽不能看见她的情况到底如何,只能不断问他看见诊断的情形。 床上的女子双眼紧闭,眼角还挂着泪珠,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眉间紧蹙神情哀伤痛苦。 任意风经验老到,这样一副情形,很快就猜出原委,顿时也忍不住心惊。 他揣测着遥徽想要听的话,斟酌思量再三,才低声如实回话。 “夫人的身上,确实有被禁锢过的痕迹,但是殿下请放心,夫人没有对不起殿下,依旧是干净的。” 没成想刚一说完,遥徽就出言厉声喝止,神色也显露出担忧焦急,更紧紧握住了重行的手,让她再添痛苦不是自己本意。 “孤不是在乎这个,孤是要你看她身上的骨头、脏器等是否受了重伤,孤是要你看看她有没有性命之危。” 听明白了遥徽的意思,任意风赶紧回话道,“若是为这个,殿下大可放心,没有伤到骨头,容貌上其他的皮外伤还有淤青,好生仔细养着,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遥徽此时听了这些话,神情才舒畅许多,眉宇渐渐也放松下来,如释重负地嘱咐道, “即使如此,仔细照顾夫人的事情,孤就托付给你,一应药材全部都要用最好的,一定要阿兰完完全全好起来。” 任意风见遥徽对她,竟是这般在意,犹豫之后,深觉不能留隐患,还是应该先说个明白, “只是还有一点,殿下要有准备,此番夫人应该受了不小惊吓,等到身上的伤都养好之后,要完全恢复如初,殿下怕是要下一番心思。” 听到这些话,遥徽神色又凝重起来,但知晓有解决之法,声音便放松许多,“要孤费些心思,还都是小事,只要阿兰能身心恢复康健,无论如何,孤愿意去做。 这些日子,阿任就留在府中,不必两处奔波,照顾阿兰也要你多尽心。只要阿兰能够好起来,钱财上孤会给三倍赏赐,一定不会亏待。” “在下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待遇这样丰厚,任意风答应得干脆。 遥徽亲自守着,对她又如此上心,这一位既然如此重要,任意风自然愿意交好。 一开始重行不想睁开眼睛,宁愿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可知晓遥徽这样的操心,没有一丝感动,自然不可能。 不知是因为身在异世孑然一身,还是因为他也照顾自己许多,重行心里高兴也委屈,望向遥徽时,眼眶又忍不住发酸。 可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只觉得身心俱疲,一时间又想起来太多过去,心思也越来越纷乱。 任意风退出去之后,屋中没有其他人,遥徽就这样守在她身边,重行躺在床上莫名感到安心。 折腾了一晚上,重行更深切体味弱者之难,切身经历过这一遭,重行也理解潋冬的不得已。 天生不能修炼的资质,不该是无权无势的弱者,任人宰割的理由。 重行已经下定决心,回到现世之后,她也会继续助扶烬推进此事。但她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日后如果使整个神域都变革呢? 竟一下子有些心动。 可是如果要回到现世,重行必须要先拿玉骨花。 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今日一看,遥徽对她的情深,比重行预料得更多,可以一试了。 即使有些愧疚,重行也下定决心,于是别过脸不再看他。 这一夜还未过去,消息已经传到应龙王宫中。 容洄自恃身份,在遥徽养伤时,拿着王君赏下令牌,屠杀了府中的潜卫和侍女,更是胆大妄为意图弑杀手足。 表面恭顺的儿子,背后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应龙王君怎么能不起疑心,连带着对他的弟弟容浔,也多了一层怀疑。 但也不全然是令人寒心的消息。 遥徽渐渐痊愈,可以继续做一个优秀的儿子,一把足够锋利的剑。 第二日,许久未临的王君亲使,再次来到玄海王府。 为了让她不多心,遥徽把她的屋子,从角落挪到旁边,又亲自照顾重行,洗漱完正喂她喝汤,却突然接到旨意。 王君要他即刻进宫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应对 这场宣召来得突然。 遥徽并不想去,可坐了一会儿,他还是起身准备起来。 有些事情,时间拖得越久,对他来说越不利,而且遥徽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若没有容洄这桩事,按他自己的计划,等眼睛完全康复时,才是更好的时机,也免了他人借机暗害的心思。 可惜世事意外太多。 觐见的衣服穿起来繁琐,遥徽许久没有回应龙王宫,这一次更是马虎不得。 重行不觉得自己伤得有多重,想要起身来帮他整理,却被遥徽一把止住了。 “阿兰你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我自己应付得来,虽然眼睛还没有好全,但做这些小事还是足够了。” 重行一开始还觉得,他是安慰自己安心,可见他一件一件熟练穿戴好,几乎不用阿财帮手,才发现遥徽不是托大。 他眼睛恢复的情形,其实比重行预想的要好得多。 这下重行竟觉得自己忧虑实在多余。 到底经历过许多,现在的年纪两人也相差无几,遥徽已经不是孩子了。 “阿兰在府中照顾好自己,今晚我怕是回来的晚些,你不必苦熬着等我,一定早些休息。阿财我就留在府中,他是值得信任的人,有事你找他就好。” 阿财也在房中,他是过来服侍遥徽的,此时手中还捧着长剑,听了这样的吩咐,微微蹙眉有些顾虑道, “主人的旧伤未愈,有我随侍在身边,多少也算个帮手。府中如今护卫森严,夫人的安危想来是无大碍。此次回应龙王宫,主人要是有了什么闪失,那府中才是真正失了庇护。” 阿财的话没错,毕竟整个王府,都要依附遥徽。 如果他没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无根浮萍,为自身计,如此也是应该。 遥徽显然很清楚,此时还是依旧坚持,“阿财你留下,我不在,府中一切,你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有你照顾阿兰,这样我也能放心。 阿兰是陪我度过艰难的人,她一切安好,我才能安心。如果府中有了什么意外,我宫中更不能安心,那才是更加不妙了。” 遥徽这样看重患难之谊,也远出重行意料,他的确十分重情。 最终重行和阿财也没能拗得过他。 遥徽走后,阿财也尽心尽力,很快就催着药过来了。 因为府中昨晚的事还没料理完,阿财看着侍女把药送来,嘱咐了几句立刻又赶过去。 护卫都守在外面,屋子里只剩下重行和一个小侍女。 这个小丫头脸生,重行看她的年纪也不大,怯生生低头站在那里,便知道她是阿财新找来的孩子,立时和颜悦色道,“把药放在这里就好,等会我自己来就好。” 小丫头抬起头,端着药犹豫不定,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重行看出来,柔声问道,“可是阿财先生交代,要仔细服侍我把药喝完?” 小丫头也不说话,只是忙不迭点头。 “放在那里就好,若阿财先生追究起来,我会跟他说清楚,一定不叫你为难。” 得了这句保证,小丫头把药放在桌上,悄声退出去了,留重行一个人在屋中。 望着浓酽的药汁,重行饮了一半,其余倒进了窗边花盆。 外头阴云密布,这时候竟起了风,王都要下雨了。 重行望着窗外,伸手将窗子推开,风即刻就灌进来,吹得她身上单薄的寝衣裙袂摇摆。 雨紧接着落下来,滴在轿辇顶上,此刻遥徽走过王宫的宫道,心里却担忧天气骤变,阿兰的衣服有没有即时添上。 很快他就到了应龙王君所在的沧碧宫。 遥徽只能把阿兰暂时放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父亲。 王君坐在书案后面,身边只留了一个少年服侍。 遥徽取下蒙在眼上的白绫,看得仍有些模糊,但曾经的规矩没有忘记,十分恭敬行了礼, 毕竟那上面的人,既是父亲也是王君。 “这一次见到你,的确恢复得不错,眼睛现在如何了?” “回父王的话,现在慢慢能看清一些,但一应所见仍十分模糊,医官说后面还要仔细养护。” 应龙王君瞥了一眼遥徽的脸,然后又看向遥徽腰间的长剑,这曾经是他给这个儿子的特许,可是潜卫回的话言犹在耳,眼神不禁一冷。 容洄虽然被救回来,但已经不中用了,昨夜应龙王君知晓之后,直接叫林珝给了容洄一个痛快。 可容洄就算是资质平平,到底也是自己的儿子,现在遥徽站在这里,应龙王君自然要问一问他昨夜的事。 再厉害再优秀的儿子,对应龙王君来说,顺服忠心才是第一位,否则这把刀锋利,握在手里也不会安心。 “容洄和容浔是来请了旨意,才去了你府中,怎么晚上闹出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容洄分了你手中的潜卫,你心有不满借此泄愤?” 应龙王君语气并不重,言下之意却令人心惊。 遥徽自然要辨明清楚,此时不能失去父亲的信任,但也不能叫父亲觉得自己耽于情爱,为了一个女人就下此狠手。 父亲作为王君要体面,而他作为儿子也要忠勇可靠。 遥徽跪在地上,低眉垂首神情恭谨。 “容洄和我都是父王的儿子,理应竭力为父王分忧。潜卫只是交由儿子代掌,父王才是潜卫真正的主人。 之前儿子随神域护军出征,身受重伤双目失明,父王作为贤明之主,自然要另择合适之人。 父王曾亲自教导过儿子,不能为父王分忧,已经是有负父王所托,更不敢对父王有所怨言。 昨日容浔和容洄来府中探望,儿子亦十分高兴,特意设宴款待,宴中容浔先行离开,容洄则佯装酒醉留在府中。 谁知人定之后,儿子正要洗漱就寝,容洄竟倚仗父王的信任肆意妄为,不仅杀了院中侍女,潜卫要阻拦,也迫于那令牌。 然后容洄闯入房中,不仅对儿子肆意嘲讽,更是见儿子孱弱,意图弑杀兄弟,儿子才奋力反抗,还请父王明鉴。” 第一百七十章 拉扯 遥徽回完话,叩首再拜,言辞恳切,不像作假。 应龙王君听完,神情如旧,右手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扣着书案。 遥徽知道,父亲大概只信了六七分,但他自己丝毫不慌张。 容洄的确倚仗父亲赐予的身份权力肆意妄为,也没有能力和心里把当日的见过的潜卫都料理干净。 就算父亲找来那些潜卫对质,事实也是如此,而听涛苑中都是遥徽自己的亲卫,即使是用刑审问,有关阿兰的事,他们也不会说出来。 再者说了,容洄风评不太好,向来行为乖张,现在父王前得了些脸面,这样张狂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平日容洄得罪的人也不少,现在更是有许多人落井下石,也波及到容浔。 应龙王君自然清楚,因为遥徽幼时常在身边,加之再诸子中资质过人,多少有些偏爱,此刻总归缓和一些,“那容洄伤你可重?” “谢父王关心,之前的旧伤大抵痊愈,只是此次不曾防备,才又添了新伤,倒也不碍事。王都之中只要父王无恙,其余都无足轻重。不过容浔忙完府中事,回过头来难免要伤心了。” 遥徽最后顺便提了一句,是因为容洄做了这些事,他不能不想到晚宴上,容浔早早就独自离开。 容浔和容洄是一母所生,母亲又亡故得早,即使有龃龉,明面暗地也会相互扶持,更何况遥徽和他们说不上亲近,同去同归才更像他们以往的行事。 所以遥徽也安排了人去查,果不其然府中有事不过是个借口,而遥徽能出来应龙王君自然也能。 听到容浔的名字,应龙王君眼神一敛,脸色瞬间暗下来。 儿子怀有异心,甚至对兄弟动手,后面怕是能基于王座,对他这个父亲动手了。 身为王君最为忌讳。 这更加要紧,也更令人不能忍受,让应龙王君在心中,对容浔的怀疑又加深一层。 “皎皎起来吧,地上凉,对你身子不好。”跪了这么久,遥徽也终于得到允许可以起身。 接着应龙王君一个眼神,林珝立即会意,搬来一张椅子,扶着遥徽坐下。 接着就是寻常的寒暄,对于他最近十分宠爱一个女子,父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叫遥徽注意保重自身,并且因为容洄身死,这一支潜卫一并拨给了遥徽。 现在所有的潜卫,重新归于遥徽,算是意外之喜了。 临走之时,应龙王君看了眼遥徽,接着又别过脸看向窗外,似乎是不忍,却又带有几分柔情,“你难得回来,今日去向王后请个安,她也有些想你。” 提到王后,遥徽身子一顿,但是应龙王君的吩咐,遥徽即使有些不愿意,也不会违逆,自然也就应下。 只是出乎遥徽意料,刚出沧碧宫,他就看见凝霜已经撑伞候着了,一同来的还有阿许。 遥徽有些惊讶,但也说不上惊喜,想起在府中被冷待的日子,想起母亲对渡津的偏爱,即使现在知道母亲心里也记挂自己,也会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事已至此,遥徽脸上含笑,依旧保有体面,跟这凝霜往海梧宫去了。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遥徽跟着凝霜走了不久,渡津竟然也过来接他了。 “听说阿遥回来,虽然母亲已经遣了凝霜和阿许过来,但我担心你的眼睛,怕他们有力有不逮的地方,所以还是过来了。也是自那日人间一别,许久没有再见,我实在有些想阿遥。” 遥徽站在原地,看不真切的一段时间,心里已经做好准备。渡津品性如何,他十分清楚,心里也愿意兄弟友爱,不曾表现疏离。 凝霜和阿许自然退了下去,留出了位置给渡津,看着渡津扶着遥徽,也难免感慨渡津性情仁善。 海梧宫的大殿,王后已经等着他们。 这座宫室遥徽曾经来过多次。 名义上他是王君一个不知名的宠姬所出,实际上和太子一样为王后亲生,只是他来的不算光彩,母亲在人间时受父亲强迫所得。 为了渡津和族人,母亲才留下了他以向父亲示好。 在人间被囚,兼又生下一子,于神族是奇耻大辱,应龙王君自己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不在意王庭臣下的看法。 所以应龙王君对外宣称,那一段时间王后在妄海休养,只是如此遥徽出生的时间便对不上,于是另安排了一位名义上的母亲。 遥徽幼时被父亲养在身边,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也是借着他来海梧宫看望王后。 今日这里陈设如旧,只是多了一架屏风。 母亲坐在上面,哥哥站在旁边,遥徽忍不住碰了碰自己的脸,明明已经习惯,这一瞬间却自惭形愧。 这些伤疤从未如此让他厌恶,而站在哥哥身边,更衬得他如今丑陋不堪。 即使上次阿兰提及后,遥徽用了祛疤的药膏,那些狰狞的痕迹已经淡化许多。 但只是站在这里,也让遥徽感到煎熬,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念他的阿兰。 应龙王后端详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的情形比医官回禀要好得多,看来身边人都十分尽心。” 意料之中的不咸不淡,遥徽习惯这种熟悉,也渐渐平静下来。 “多谢母后挂怀,长望、阿财都尽心竭力,凤凰部扶氏家主也曾不吝赠药,儿子如今眼睛能看见一些,已经是万幸。” 一问一答后,母子之间竟相望无言,就此无话了。 渡津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此时无言的尴尬,屏风后面传来几声轻微的细响。 有人站在屏风后面。 这时候渡津也猜到,今日海梧宫早上来的客人是谁了。 遥徽自眼睛受伤后,其他四感就变得异常灵敏,这细微的声响他当然察觉,便也跟着渡津转向屏风那里。 此时空气里的檀香,混合了浓烈的百花香。 各种各种样的香花纠缠在一起。 遥徽已经猜到是谁了。 上次在河岸边,即使有烈酒菜肴,也没有盖过这放肆的花香。 母亲倒是仍有意撮合。 遥徽心里觉得可笑,已经打算告辞离开。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离心 遥徽受伤之后,应龙王后见居安无意,不能同族中姑娘联姻,让她觉得有些可惜,但她知道强迫很难有好结果。 可是容洄那件事之后,居安自己过来请安,说愿意见一见,而遥徽并未娶妻,应龙王后也觉得可以一试。 身为王后她很清楚,应龙王君不喜欢人间,更不喜欢凡人,任由她把渡津留下,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就算是开战之前,神域与人间和平共处的时期,应龙王君也对人间没有什么兴趣,人间有关的事情大多交给遥徽。 可是现在人间和神域已经对立,渡津的处境会越来越差,她也是渡津的母亲,必须保护好这个孩子,所以她必须尽快争取支持和力量。 长子昭徽是王庭的太子,他很像他的父亲,对待渡津面上友善,但人间的事情他很少过问,相熟来往的好友也大多保守,政令行事也对人间有些排斥。 昭徽更倾向于站在父亲一边。 应龙王后看清这一点,眼睛就落在了遥徽身上。 遥徽和渡津一直相处很好,他也会常去人间,不仅仅是为了神官朝廷和应龙王君的公务。 王后与后族休戚与共,如果遥徽能与居安联合,她手中的筹码会大很多,即使不能把持王庭,平分秋色也足以保下渡津。 如果应龙王君要对渡津动手,也要掂量如此行事的代价。 “阿遥你难得进宫里来,今日留下来用饭,我们母子也不要生分了才好,正好居安也进攻请安,你小时候常与她一处,现在你们也可以说说话。” 应龙王后见他们已经察觉,这时候也就不再遮掩,仍是一副端庄优雅的模样。 遥徽突然很想笑,只是烂熟于心的规矩,还有应该保有的体面,让他始终没有失态,但他决意不肯多留。 他出身的原委,只有极少人知道,这样王宫的秘闻,应龙王君不会留太多舌头。 居安自然也不知晓内情,那时候她已经显现出修炼的资质,加上出身于后族的荣耀身份,这些让她耀眼而骄傲。 而遥徽那时的母亲并不光彩,也并未表现对剑术与修行卓绝的天赋,所以背地里的轻视嘲讽从来不少,其中也有常来海梧宫的居安。 这样的处境结束于遥徽六岁时。 那时遥徽在演武场看父亲于与臣下练剑,只是看了一遍就记住大半,哥哥昭徽见看得入迷,于是拿起树枝同他练。 这一日他引得演武场上所有武将的惊叹。 在十六岁时,成为神域首屈一指剑客,遥徽才知道原来居安也会有倾慕的眼神,在他面前竟然也会低眉浅笑,温柔娇俏地向他示好。 遥徽瞧着,只觉得嘲讽。 而时至今日,随着对阿兰的爱意渐深,遥徽更不会对居安有所转圜。 现在他只想把所有能给的一切,都送到阿兰面前。 遥徽面朝屏风片刻,便转向王后所在的位置,然后恭敬地回答道:“多谢母后好意,只是今日儿子还要回府中,医官说还是得每日的喝药,这样身上的伤才能尽快痊愈,而且脸上的药要每日涂抹,这样也可使容貌好些。” 海梧宫没有准备遥徽的药,已经临近晚上用饭的时辰,这时候再准备已经来不及了。 应龙王后看着遥徽,明白他心中不大愿意,看着他现在的样子,脸上的心疼不似作假。 她也是遥徽的生身母亲,这么多年下来,有怨恨也有愧疚,但心里总会有一出柔软。 三个孩子里,论容貌,遥徽最肖似她,诸皇子中,也是很漂亮的孩子。 “你的脸医官怎么说?能够把这些痕迹尽数消除吗?” “回母后的话,这些伤痕大多很深,即使尽心养护,用上最好的药材,大概也只能尽量淡化。能远远看上去与伤前无异,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而咫尺之距就没有办法了。” 遥徽刚一说完,只听见屏风后面,脚步径直往后退了两步,仿佛受了大惊吓,突如其来更是难以掩饰,整个主殿都听见了动静。 应龙王后自然也听到了,脸色不悦之外也没有说什么。 果然不久之后,一个侍女从后殿匆忙出来,附在凝霜耳边低语。 遥徽留意屏风后的动静,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走远了,正如他意料之内。 居安喜爱郎君容貌俊俏,如果成天对着他的脸,怕是同处一室也做不到。 现在他的脸已经好了很多,居安依旧接受不了,若是以后为神域了领兵的时候,他再次身受重伤,或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两人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 遥徽不会责备她,因为世人都有爱美之心,为难自己属实没必要,但他自己也要不离不弃,能同甘共苦之人。 既要陪他登上高峰,也要同他熬过黑夜。 这一点,居安在他心里更及不上阿兰。 居安心里不愿,应龙王后还是想遥徽留下来,他们母子三人说说话也好。 但是遥徽再一次推辞。 他想早些回去。 今晚的王都风大雨大,加之电闪雷鸣,遥徽不想阿兰一个人太久。 一而再,再而三,应龙王后也恼了。 遥徽身边的人有谁,阿许和嬷嬷都清楚,稍稍打听留意,加之与以前所知对上一对,不用向近侍打听也能知道。 原本应龙王后觉得遥徽喜欢,只要服侍尽心,留在身边也没什么,但现在看来那女子真是有些手段,引得遥徽这样上心,后面怕是会更加过分。 遥徽不娶居安也无妨,但遥徽为一个女子痴迷,作为母亲她怎么能放心。 “你自己在府中宠爱谁,自然是由你自己心意,但如果你耽溺太深昏了头,有的东西我也断不会容下,阿遥自己想想清楚。” 声音里的愠怒,遥徽怎么会听不出来。 平静沉默,那是规矩。 母亲极力撮合他和居安,加上现在王庭中渡津的处境,遥徽怎么可能看不出意图。 只是他也不能容忍受人胁迫如此。 “母后教训的是,儿子谨记于心,现在该是喝药的时辰,儿子先告辞了,还请母后宽宥。”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试探 遥徽离开得干脆,渡津担心他,向母亲说明后,立刻跟了上去。 应龙王后坐在座上,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红了眼眶。 她现在有些后悔说出这话来。 凝霜察言观色递了方帕子。 海嬷嬷也在一旁劝道:“娘娘莫上心,遥徽殿下病了许久,心里还是记挂母亲的,殿下是重情之人,一定不会与您生分。” 应龙王后蹙眉叹息,良久才轻声道:“原是我对他不起,他受伤后,我听了也心痛,便不忍去瞧他,如今难得他来,又不欢而散,到底是我太心急了。” 她伸手扶额,泪更加止不住了。 平复好心绪,应龙王后振作起来,对身边人吩咐道:“容洄好色狂妄,素日与皎皎也不亲近。这次的事端也太突然了,他身边那位怕是多少有些关系。那日他们出城,容洄和容浔正在居安宴上。 不过她还算安分,去玄海王府一趟,送些保养身子的药材,还有皎皎现下所用,都挑出最好的一并送去,也算是我作为母亲的心意。” 凝霜领命,即刻便去了。 海梧宫中侍女们换了班进来。 “可是容浔殿下,近日常与居安郡主来往,刚刚郡主从海梧宫离开,也是同容洵殿下一起,娘娘是否要......” 王后静静听着,只是微微蹙眉,倒也没有愠怒。 “罢了,她不出格就好,我总要先顾好自己的孩子。” 近来有太多事,让她心力交瘁,愧疚叫她对遥徽心疼,可她也放不下另一个身世多舛的孩子。 海嬷嬷察言观色,也心知肚明,其中原委哪是三言两语能宽慰,只能扶着主子去休息。 昭徽太子也已许久没来看望过。 回府的路上,遥徽和渡津同乘一辆车,外面雷雨大作,倒显得车中格外安静。 渡津送他回去,既是担心遥徽眼睛,为他的安全着想,也记着那个交托遥徽照顾的柔弱姑娘。 “自你病后,哥哥、母亲和我都很担心,昭徽哥哥和母亲已经寻来药,我想你呆在府中,许久不曾出来,便叫木河送来茉莉,希望能稍稍宽慰。” 遥徽抬起头来,合礼地微微一笑,“人间茉莉,如今这时候,神域十分难得,哥哥属实有心了,我很喜欢,府中也精心养着它。” 对于母亲,难免有些不平,但是面对渡津,遥徽心中没有怨恨,这并非渡津之过。 见他神情平和,渡津也安心一些,语气显得轻快些,就此提起心中所虑,“说起茉莉这样娇柔的花儿,倒让我想起那个叫白兰的姑娘,人间一别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说起白兰,触及心中柔软,遥徽眼神一动。 他知道渡津是关心阿兰,那时候他托付自己,是为了阿兰能安稳生活,可经过后来的事,遥徽只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轻轻别过脸,遥徽望向窗外,声音平静如旧,“她身子无大碍,只是有些劳累,哥哥大可放心。” “如此也好,只是要你多费心了。” “这是自然。” 遥徽十分笃定。 这一句过后,车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雨倾泄而下。 渡津看他提及那姑娘时,眼神里别样的温柔,神情中那一抹的眷恋,不言之中尽已言明。 这个结果不算意外,渡津垂下眼,沉默思量良久,竟也生出一丝欣慰,遥徽会顾念旧情,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无论如何,总比在自己身边好。 遥徽静静听着窗外雨声,离府中越近心里的焦急也多一分,总想再快一些见到她,担心长日孤寂让她不快,也担忧狂风骤雨让她心惊。 终于到了府门,遥徽与渡津告辞,便快步走进府中,也直往听涛苑的房中奔去。 看见她在床榻上安静睡着,遥徽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转眼就瞧见房间的窗打开着,风直往里灌。 遥徽当下便恼了,叫了阿财过来,也一并叫人请了任意风。他自己迅速把窗户合上,然后就守在床榻边,顾不上自己在王宫一天的劳累。 重行还醒着,侧躺在一边假寐,身上没有力气回应,也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任意风赶过来,遥徽起身坐在外面,一边关切着她,一边追究今天的事情。 经过容洄那件事,遥徽加强了府中的控制,找出一个人更是轻而易举。 那个小丫头被带过来,跪在地上瑟缩着发抖,遥徽冷冷撇过一眼,正要招手叫阿财带下去,按府中犯事的规矩来。 重行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刻撑着力气坐起来,她不想牵扯无辜之人进来,于是出声劝阻道:“殿下,不关这小姑娘的事,是阿兰自己太任性了。” 遥徽心思都在她身上,见她醒了过来,立刻去了床榻边,不再管这无关紧要的小丫头,神情一改之前的冷漠,连眼神中些许的嗔怪也柔和,先问了任意风她的情况。 “她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任意风微微蹙眉,又望了床榻上一眼,最后轻声说道:“吹风受了凉,算不上大碍,夫人要好好吃药,自然能尽快痊愈。” 遥徽听出其中的意思,看着重行苍白的脸,上面已经染了几分憔悴,心下也不忍去苛责,只是叫她好好休息。 后面遥徽更是亲自盯着重行吃药。 一两次之后,重行发现,落下几滴眼泪,柔声恳求几次,对自己遥徽很容易心软。 于是总也好不起来,重行如愿以偿的缠绵病榻。 自应龙王宫回来,遥徽的眼睛一日日好起来,容貌上虽然不及当初,但王都之人都看在眼里。 容洄身死,容浔眼见被王君冷落,遥徽并未受罚,宫中时有赏赐下来,也表明了应龙王君的意思。 府中宾客熙熙攘攘,连阶上的青苔都淡了,哪里还有之前门庭冷落时一星半点的样子。 于是人事纷杂,又成了重行另一个不能好好休养的理由。 重行看出他的偏爱,有时就任性不肯吃药,任意风也只敢劝诫,于是任由病体拖下去。 遥徽接手全部的潜卫,也分走他多半精力。 重行没有等很久,已经十分严重,终于不能起身。 那日遥徽得了消息,从宫中立刻赶回来。 这一场近乎豪赌的试探,重行终于要得出结果。 第一百七十三章 结果 遥徽焦急走到床前,重行闭上眼睛,故意不去看他,眼角留下一滴泪。 重行知道,他会心疼,更会自责。 身体和眼睛痊愈之后,神官朝廷那边还没有音信,长望还在前线战场上,遥徽掌握手中潜卫之余,更要留心探听消息。 这一日日,重行眼见着他瘦了,于是也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他眼角眉梢的憔悴,这样她自己会不忍心。 可是她不能不忍心,平儿还在等她带玉骨花回去。 重行亦没得选。 遥徽坐在床榻边,轻声唤她的名字,许久得不到回应,叫了阿财进来守着,亲自对所有照顾重行的人问话。 侍女和潜卫们实话实说,遥徽明辨是非,也没有多加为难,问清楚也就让他们离开了,只是严令他们不准乱说。 因为自己忙于公事,宿在府里的日子也少了许多,遥徽坐在屏风外,担忧着床上的人不免叹息。 “总归是孤不够上心,若是平日孤对汤药再仔细一些,阿兰不会如此。若现在想要弥补,还能做什么?” 任意风站在一边,面对这样的询问,看着他近乎恳求的语气,一时之间竟然也生出一些不忍。 法子当然有,可要法子有用,不能是一个任性的病人。 斟酌再三,任意风回答道:“自上次的事情之后,夫人鲜少展颜开怀,整日整日独自坐在房中,不愿意吃汤药,更不愿意好好休养,殿下有时也太纵容了。” 遥徽垂下眼,“那日是孤掉以轻心,以至于被容洄钻了空子,后面怕她伤心也怕她多心,实在是不忍对她严厉,没成想到了这般田地。” “殿下用情至深,可一切都要有限度。”任意风可惜,却也无奈。 他们在屏风外说话,重行在里面闭眼听着。她自己也清楚,自从经受这禁制,没有了灵力的护佑,这具身体已是娇弱不堪。 因为不能强取,所以攻心谋情,重行为此压上了几乎全部赌注。 此刻屋中不过须臾的安静,也叫重行心中忐忑不安,这代价实在巨大。 重行也十分好奇,如今在遥徽心中,自己到底能占几分。 沉默片刻后,遥徽再次开口。 “现在可还有别的方法,让阿兰能尽快康复?” “夫人没有灵力,唯今只有徐徐图之。” “那是否能解了禁制,孤现在即可为阿兰除去。” “殿下,夫人现在的身子,已经承受不起这样强的灵力。” “那,从孤身上,把玉骨花剜下来,种到阿兰身上。” 遥徽说得太过简单轻巧,任意风一时难以置信,甚至反问了一句,“殿下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孤现在认真问你,是否能把玉骨花剜下来,种到阿兰身上,让她尽快痊愈?” 任意风当然知道这何其珍贵,如今这世间只剩这一朵。 用在她身上当然可以,只是遥徽日后还要上战场,作为他的臣属幕僚,当然更以主君为重。 “殿下还请三思。” “吾意已决,孤要阿兰平安。” 声音不大,却坚定有力,传入内里,重行不禁睁开眼,泪水立时决堤,再难以抑制。 她要的结果已经得到。 如此,之前的相付,之前的陪伴,之前的包容,之前的不离不弃,都是值得。 阿财说得不错,扶烬也说得不错,遥徽的确是重情之人。 可是重行欣喜之余,愧疚更是蔓延翻涌,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对他实在不值得。 任意风知道劝不住,沉默良久,余光瞥到屏风之后,下定决心继续劝一劝。 “任意风请殿下再思虑一二,自然可以把花种到夫人身上,可此事王君和王后迟早会知晓,那时候夫人怕不止是发肤之痛。 再者,玉骨花虽然是至宝,也会有万中存一的情况,有灵力才是加持,没有灵力护佑,万一遇见凶险,即使药令监首医官,也是回天乏术。 现在夫人的情况,在下认为尚有转圜之地,任意风愿意尽力一试,若是当真行至绝境,再用此法也不迟。” 任意风十分恳切,其中也不无道理。 遥徽做决定之前自然思量过,权衡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她。 那是陪着自己从暗无天日走出来的人,怎么可以轻轻放到一边,怎么可以任由她继续忍受苦楚。 可遥徽也难以承担这万中存一的情况。 犹豫,纠结,让屋中再一次沉默。 阿财此时也抬起头,等着遥徽的决定。 “孤...”未等遥徽说完,屏风里传出声音,里头透着虚弱,遥徽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床边。 “殿下应该保重自身,阿兰能殿下垂怜,此生已是无憾。” 重行泪盈于睫,纤柔娇弱楚楚可怜,她很清楚这样的神情会让他心软。 这一次的确是拿玉骨花的好时机,但重行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面要回到现世,这禁制也必须先解开。 而且任意风说得不错,没有灵力不一定压得住,就连那藉由玉骨花重生的炎氏太子,也有一个出身凰族的母后。 可当遥徽拉住她的手,可他为自己担忧而憔悴模样在眼前清晰,重行心痛更是泪难自抑,脱口而出地安慰, “殿下对阿兰情深意重,阿兰不想辜负殿下,也清楚不能够任性了,今后一定听会任先生的话,那殿下也要珍重自身,好不好?” 难得见她振作精神,遥徽紧紧握着她的手,自然喜不自胜,要什么都答应,更何况只望他自己珍重。 任意风也松了口气,轻声告退,去仔细准备汤药。 阿财识趣地退到屏风外,阿许正守在那里,两人便站到一处。 “今日之事,我想不必海梧宫操心。” “夫人识得大体,事事以殿下为先,实在难能可贵。阿财先生放心,娘娘只是希望殿下安好。” 屏风上映着两人的身影,阿财笑笑,也不禁感慨,“我也是没想到,主人竟会对这一位如此多情。” 阿许亦抬头望过去,眼神意味深长,说不清是可怜还是惋惜。 “这样陪伴过遥徽殿下的人,这位夫人是第一个。”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相知 自那日之后,遥徽只要在应龙王都,便每晚都会回府中。 虽然重行一如所诺,做了一个听话的病人,但有关她的一切,遥徽事必躬亲,再不肯轻易假手于人。 一面要分神公务,一面要牵挂于她。 重行看着他衣带渐宽,整个人也因疲惫沧桑许多,却从不在她面前显露暴戾,永远温柔缱绻。 重行不是软弱之人,却为他留下太多眼泪。 有苏白也好,扶烬也罢,从来不想他,愿意倾尽所有。 她曾经付出所有,也没有换得想要的真心,如今却用虚假的手段,换来了一直渴望的真心。 振作精神后,遥徽十分上心,重行很快就痊愈,可是夜晚看着枕侧已经十分熟悉的脸,重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期望。 真想时光能停驻片刻,这样在回到现世之前,她至少可以再多看他一眼。 王府再次变得炙手可热,上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礼物也从贵重药材,变成奇珍异宝,再后来就成曼妙佳人。 重行在听涛苑中散心时,碰见的便不下五次。 有的温婉羞涩,有的艳丽张扬,但无一例外,出身高贵之外,都想来这里碰一碰运气,见上遥徽一面。 一次未能得偿所愿,甚至还回来第二次第三次。 遥徽脸上还留有伤疤,不似王都中追捧的俊朗玉颜公子,可架不住世家高官带女儿妹妹的热情。 重行没有异样,夜晚一如既往,甚至更加殷切温柔,渐渐很少去院中散心。 算不上怨恨,她们让重行清醒,让她记起身份和目的,不至于完全沉湎其中。 遥徽不是无知无觉,更何况是日日在身畔的枕边人。 一日休沐,早晨起身,遥徽坐在镜前,重行帮他梳头发。 “阿兰,我们是夫妻,互相之间不该有隐瞒。” 重行一顿,心中却是一惊,不动声色恢复寻常,浅浅一笑后,继续低着头,继续梳着头发。 “阿兰不敢更不会欺瞒殿下。” 语气中难免惶恐。 遥徽看出来她有点害怕,顿时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转过身立刻牵住她的手,低下头有些急切地解释道, “阿兰别误会,我不是疑心你,这几个月又常留在屋中,我不知道是什让你不快,你不告诉我,我或许会猜错。我想要你能过得高兴。” 听到他这样解释,重行见不是疑心,身子才缓缓放松下来,心中意外之余莫名感动。 重行垂下眼,温婉一笑,最后也只是说,“阿兰没有不高兴,只是最近有些倦了。有殿下在陪在身边,阿兰已经心满意足。” 话十分得体,不骄矜,不妒忌。 遥徽听了,眼神有些落寞,轻轻把重行拦在怀里,“阿兰,你可以相信我,我一定不让你受委屈,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这话明明那么动听,重行听着心间微颤,眼眶不自觉发酸。 不想在他面前又一次流泪,重行将脸埋在他温热的怀中,轻缓而柔弱地回答:“阿兰相信殿下。” 重行没有言明,但遥徽仍尽力为她做出改变。 用公务繁忙的借口,遥徽为了重行能安静休息,也不想那些世家的姑娘来打扰,许多上门拜访的人都被婉拒回绝。 府中又清净下来。 重行的确又自在许多,眉目也常见舒展。 可这消息传遍了世家,自然也传到居安耳朵里。 自那日海梧宫回去,居安虽然被遥徽的话吓到,但心里也生出一丝好奇。 见王都中的官员络绎不绝地拜访,居安更想见遥徽一面,可又担心那日他容貌实在可怖,于是想了个法子,叫身边一个小侍女前去瞧了一眼,要她回来后详细说与自己听。 “遥徽殿下相貌到底如何?” “远远瞧着,一如往昔,可走近一些,才看见左边脸颊到脖颈,右边额角到耳边,都狰狞盘结着疤,只是颜色浅,再近一些怕是.......” 居安脸色一变,侍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心里那道坎,一时之间总是难过,可容浔现在被王君疏远,而且王后身为她的姑姑,论亲疏远近,论权势利益,遥徽都是不二之选。 考虑之时,居安突然没头没脑,问了那小侍女一句,“若是熄了灯,外头又没有月光,其实在帐中也看不清楚,是吗?” 不知郡主何意,小侍女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居安却更加高兴,连笑容都不自觉显现,“也对,公务繁忙,他不能常在府中,门客相伴左右,谁也不能奈我何。” 思虑权衡清楚,居安已经下了决心,这头冷下来容浔,那边听说世家贵女们也被遥徽拒之门外,便遣了人向玄海王府投了名帖。 居安有自信,因为应龙王后的关系,遥徽一定会留有情面。 这个时候,谁都很难见到的人,她居安能够见到,在这应龙王都中,自然更是风头无两,于后族的声望更是。 这帖子递进来,因为应龙王后的关系,阿财也不能随意处置,自然也就递交到遥徽手上。 那时候,遥徽正在书房中,仔细教重行作画。 看见帖子上的名字,遥徽眉一皱,伸手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做出决断。 遥徽确实因为母亲,对待所有后族有些顾虑,而再重新握紧应龙王君交给他的潜卫后,虽然是暗地替王君扫除障碍,但对于母亲那边的人一直十分谨慎。 有些决定,一旦做出来,就没办法回头。 应龙王宫中,平静无痕下的角逐,已经拉扯开来。 王君和王后,也并非表面上那般平和。 遥徽看着居安的名帖更觉得烫手。 对外他已经宣称不见客,如今要是为居安思危破例,那岂不是明晃晃告诉王都,他是应龙王后那边的人。 仔细想了想,遥徽把名帖给了阿财,“你亲自过去回绝,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委婉妥帖地拒了,等来日我亲自去一趟海梧宫,向母亲解释清楚。” 而且但就私心而论,遥徽也的确不想见居安,更不喜欢每次居安出来,跟着一起那些门客。 第一百七十五章 动念 出乎遥徽意料,居安这一次倒十分坚决。 他一连叫阿财拒了两次,第三次居安竟然直接找到府上来了。 那日遥徽起得比平时晚些,重行还在一旁睡着正熟,没成想居安竟然这个时候找了过来。 遥徽不想身边的她知道后,又要担忧害怕,心中为此不安,于是即刻起身,叫阿财带着一队潜卫守在正门前。 阿财领着潜卫出来,居安也知道遥徽的确不愿意见人,现在给了她面子,也只得顺着台阶下来。 只是这退了一步,居安是越想越气愤,转头就去了海梧宫。 居安闹了这两趟,遥徽也是心烦意乱,知道居安去了应龙王宫,更是丝毫没有意外,他知道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过了两日,借着出游,带着重行一起,搬到王都中另一处安静小院,不远处就是潜卫司。 这里距离潜卫司更近,遥徽更方便处理公务之余,家中有任何事情,他也能尽快知道。 居安这一趟找了母亲,后面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母亲明里暗里一定会过问,少不了从宫里派人出来。 遥徽担心阿兰不能应付得来,更担心自己来不及赶回,安排的潜卫也出现了差错,到时候会护不住阿兰。 重行进了院子,院中一棵花树,落英纷纷如雪,后面一座熟悉的二层小楼,穗子等在小楼前,一切仿佛回到沉波的时光。 重行不敢相信,回过头望向遥徽,迎上一片温柔的目光。 “府中的侍女,精心调教过,服侍也仔细,但跟着阿兰的时间短,所以我寻了穗子带到这里,正好她也愿意服侍旧主,这样我不在时也可以给你做个伴。” 生存在这异世,能再见相熟的人,重行感慨万分,可欣喜不了太久,心中又升起一股夹杂悲哀的忧虑。 曾经她希望穗子能有一个好去处,正是怕那一日到来时穗子受她拖累。没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处。 整个小院看过一遭,重行用惯的东西,全部都布置妥帖,甚至连妆奁中的胭脂和梳子也无差。 遥徽只说做的匆忙,简略准备一些,日后再一一填补。 可仅仅那妆台,重行瞧了瞧,同王府一样,还着意添了时兴的东西,心意不一般,更枉论其他。 面对这样的诚挚的心意,重行百感交集,回到遥徽身边,却别过脸去,不敢堂堂正正望着他的眼睛,甚至连一句心酸的实话,都要隐在半真半假的柔情中。 “妾身不值得殿下花这样多的心思。” “阿兰不曾离弃我于黑夜,这些要是能换得阿兰开心,花这些心思气力也不算什么。” 自重行搬到这小院,遥徽也长期宿在此处,玄海王府不怎么回去,阿财和阿许也跟随主人一并过来了。 遥徽忙里偷闲安顿小院时,居安那边也安静下来,饮宴办的少了,得了空倒常常去海梧宫。 遥徽很快得到消息,完全安顿好小院之后,他即刻着手安排进宫看望母亲的事。 阿财一时有些好奇,隐约猜到遥徽的意思,可还是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主子拿了潜卫,不是已经做出决定?” 遥徽听罢只是一笑,甚至没有抬眼,早已经下定决心,对阿财也说得很明白, “不是朝堂之事,是为了阿兰。她没有家世倚仗,身边只有我能依靠,我自然要为她谋划。 她同我在一起,日后出入宫中总是难免,我不能让母亲为难她。阿兰这样柔弱,我舍不得她承受太多风雨。” 主人心意已定,阿财知道主人的性子,此刻也只好笑笑应和,“夫人好福气。” “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哪里算好福气。”遥徽下意识说道,真心也认为如此,“我和阿兰是夫妻,现在有了不离不弃的情分,我更不可辜负她。” 遥徽言出必行,丝毫不怨辛苦,宫中、小院、手头的公务,一力担了起来,力求面面俱到,挑不出差错。 除此之外,重行还有意外之喜。 因为上次的病重,遥徽舍不得她再这样受一遭罪,于是解了禁制把灵力还给了她,也是对她的多一重保护。 重行原本以为,从他那里拿回灵力,还要再花许多别的心思,没成想竟这样容易。 原来得到真心之后,他自然会一切为你考量,这对于重行行事也方便许多。 力量重回己身,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可重行没有快意太久,下一步她要拿到玉骨花,终究是要踩着遥徽捧出来的真心。 曾经她体味过真心被践踏的滋味,此刻看着遥徽的背影,心中渐渐刺痛如万蚁啃噬。 重行缓缓闭上眼,却再次下定决心,遥徽再好,现在已经不能回头,平儿必须活着。 出入海梧宫中,又都是觐见王后,遥徽和居安难免会遇见,阿许跟着遥徽也不能避开。 遥徽进宫之后,免不了要觐见王君,有时候也要见兄长昭徽,阿许不能随时随地跟着,也只能留在海梧宫中,免不了被问话。 王后也能知道一些有关遥徽的事情,毕竟阿许是从海梧宫出去的人。 居安碰了几次钉子,开始气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见遥徽势力声望日盛,容浔自然比不过。 放眼整个龙族王都,论身份、论权势、论亲疏,昭徽与王后不够亲厚,渡津得王后偏爱但血脉不纯,遥徽除了现在容貌不好,其他都是最佳之选。 而且原来的遥徽也生得不错,以后有了子嗣,禀赋容貌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居安平静一段时间,心思又活起来,只是遥徽甚少回王府,她用尽了法子也没从府中打听出去向,龙族王都中有身份的女子没有谁与遥徽来往密切,只好常来海梧宫静待时机,毕竟王后才是她们族中的倚仗。 果然苦心不负,居安不仅见到遥徽,他对她的态度还算温和。两人没说几句话,但之前海梧宫的事,居安也知道一些,心很快中明了。 无论如何,遥徽不会和王后翻脸。 于是居安出入海梧宫更加殷勤,陪伴侍奉王后也更加尽心,事事也多以家族为重,现在王后向阿许问话,居安也能陪侍在侧。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斟酌 “近日他总来宫里,他陪我说了许多话,说到他自己总是一切都好,可本宫还是牵挂。他每日吃的好吗,睡得如何,身上的伤如今是否痊愈?” “殿下一切无碍,有时公务繁忙,在所难免。如今殿下已大体痊愈,王后娘娘可放宽心。” 听见阿许也这么说,应龙王后也放下心来,想起之前遥徽提及的人,浅浅思虑一番,又继续问道,“那他近身服侍的人可还尽心?” 近身服侍的人? 阿许很快明白过来,应龙王后意有所指,立刻慎重起来,轻声回答道:“自然事事以殿下为重,一切都十分尽心。” “能尽心安分就好。”应龙王后说不上中意,但态度已经缓和。 居安坐在一边,这时候已经听明白言外之意,心里对遥徽现在的居所好奇之外,更对王后和阿许话里话外提及人感兴趣。 此刻便是机会。 居安浅浅喝了口茶,然后笑意盈盈说道,“遥徽哥哥安好,王后娘娘高兴得眼睛都像弯月儿了。” “居安,又胡闹。” 佯装愠怒,声音却温柔怜爱。 居安察言观色,顺势提了一句,“说来前些日子想去探望遥徽哥哥,一连好几次遥徽哥哥都不在,才知他已经不常回玄海王府。 阿许也该在一旁劝劝,遥徽哥哥用心公务,也要多注意保重身子。” 话中尽是担心,阿许点头应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微微抬眼瞧,果然王后正望着自己。 “竟这般忙,回府中也不顾上?” 阿许不得不答,小心地回话道:“王后娘娘放心,自然不是废寝忘食的地步。只是殿下为方便公务,有时会另择别处居住,或许时辰错过,所以居安郡主才没有遇上。” “竟然是这样,还真是不凑巧。”居安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见王后也是神情关切,也就跟着提出来,“遥徽哥哥搬去哪儿了?知道他人在哪里,王后娘娘也能放心。” 凝霜和嬷嬷也看过来。 迎着许多目光,阿许只好回答,“潜卫司附近一处小院。” 居安得到答案,心满意足,盘算起来。 接着说了会儿话,遥徽回来,继续寒暄几句,向王后告辞离开。 离开海梧宫时,遥徽瞥见居安竟脸颊微红,有一种小女子般羞怯,察觉出不妥,但不动声色。 遥徽看见了,王后自然也看见了。 送了她们出去,王后轻轻拉过居安的手,有几分母子般亲昵,“今晚留下来,陪陪姑姑,我们说说话。” 上了马车,还在宫道上行进,不等遥徽开口,阿许已经请罪,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声重重叹息,遥徽闭着眼,搭在长剑上的手,骨节分明,指尖用力变得苍白。 今日哥哥昭徽叫他过去,在那里也见到了父亲,父亲和哥哥知道他小院的事情,赏赐不少给阿兰,只是叫他不要过于耽溺情爱。 却是另一件事情让他难以抉择。 父亲身为王君,不能忍受一方势力过大。 母亲为了渡津,必须为他争取更多势力。 遥徽自己深处其中,倒不是有太多心痛纠结,他自己也清楚双方相争,总有一方落败,确实该做出选择。 只是这无论怎么选,遥徽清楚自己都当不了王君。 站队王君,替父亲做事,为哥哥铺路,他继续站在暗处,然后有更多优待。 站队王后,就算最后赢了,龙族王庭大概会迎来继任女君,为了渡津母亲会推翻更多旧法。 曾经王族有人勾结魔族叛乱,情势一度十分危急,最终王后和王君共同领兵平复叛乱。 渡津能留在宫里,自由出入王都,那是王后为渡津挣来的。 爱子之心,的确令人感动,可惜这样真挚的感情,对另一个孩子而言只觉得陌生,甚至有些可笑。 阿许仍旧惶恐。 待马车驶离宫门,遥徽睁开眼,缓缓说道,“罢了,小院的事早晚要被知道,从今日起加强小院的护卫,不能让阿兰有任何差错。 我知道王后曾待你不薄,可不忘旧主也要合时宜,现在你已经不是海梧宫的人了,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阿许浑身如坠冰窖,小心翼翼答道,“谢殿下恕罪,阿许绝不再犯。” 这一次只是警告,下一次遥徽不会再继续宽容。 遥徽回到小院里,还未到日暮,院子里的梨花落英纷纷,因为灵力维护常年盛开不灭。 树下立着一个素衣女子,见他回来快步迎上,温柔婉顺,盈盈一笑,遥徽只觉得疲惫尽消,不自觉也笑意盈盈。 重行在他面前,从不违逆,遥徽说话时,她就安静听着。 并非这是她本性,半是因为歉疚,希望遥徽舒心,半是因为遥徽的确待她很好。 而且在这个异世,遥徽的确是除了自己外,暂时唯一的依靠。 相处已经三年有余,重行能看到他眼角眉梢带有憔悴。其实每一次他进应龙王宫回来,遥徽都很疲惫,可回来还有书函要继续看。 日子长了,重行心疼,终于忍不住劝道,“若不是很要紧的事情,殿下还是多休息为好,现在瞧着人都瘦了一大圈,若是能不去宫中就别去了好不好?殿下安好,阿兰已经心满意足,再不奢求其他。” 遥徽站在床榻边,看着为自己整理衣服的人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两头都在促着他尽快做出决定,他的无奈和憔悴却只有身边的她关心,明明起先只是因为容貌,留一个舒心的人在身边,可重伤时不离不弃是她,现如今照顾相守也是她。 遥徽甚至会庆幸,能有她在身边,便觉得焦头烂额也甘愿,更下定决心名和位要替她挣来,于是温柔安慰道:“不过是忙一些,等过一段时间尘埃落定,我带你去妄海,好好陪陪你。” 看着眼前人,遥徽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身份不够高贵,可以抬一个高贵的身份,没有家族势力倚仗,可以通过封赏给一个保障。 现在龙族王君手握的权力,已经足够满足遥徽所求。 每到进宫的日子,小院的护卫都会多加一倍,遥徽防备着居安,而那日从宫里回来后,一切竟风平浪静。 直到一次遥徽得了秘旨,夜里匆匆离了应龙王都。第二日小院就迎来居安郡主,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速之客 重行梳洗完毕,见天光正好又难得清闲,立刻来了兴致,同穗子搬了小桌子到小院中,打算一边吃茶,一边赏花。 遥徽不在,更没有外人,重行与穗子合得来,便也不讲究规矩。 主仆俩坐下,刚把茶斟好,阿财便提刀从外面回来,一路风尘仆仆,锦袍之下更有软甲。 穗子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因为阿财现在的主子是遥徽,如今又是遥徽得力的左右,重行也不轻意慢待。 阿财瞥了一眼,神色平静,对着重行规矩行过礼,解释道,“夫人独自留在小院,主人担心夫人在小院无趣,便遣了在下回来陪伴夫人。” 得到这份惦念,重行意料之内,心里浮现出遥徽的模样,也隐隐期盼他能早些回来。 明明是和寻常一样的日子,重行第一次觉得漫长。 不过添上一盏茶的功夫,小院外头疾风骤雨般喧闹一阵,然后迅速又变得寂静无声。 小院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 阿财反应很快,立刻扶刀挡在重行身前,同时举起左手一挥,平时难以察觉的护卫很快出现,将她们保护在中间。 重行抬起头,只见众人簇拥着,一个艳丽华贵的女子自小院前门进入。 人还未走近,馥郁浓烈的百花芬芳先袭来,因为这味道记忆深刻,重行立刻想起那次春日河边,端坐欢宴之上的女子。 这些日子遥徽频繁出入王宫,小院再安静于一隅,也有只言片语传进耳朵,提及这位居安郡主,重行随即也站起来。 居安郡主前来,或许代表着应龙王后的意思,不能不慎重对待。尤其现下遥徽不在,她们处于势弱。 紧张的气息立刻在小院默默弥漫开。 重行微微垂首,面容平静柔顺,眼睛关注着居安的一举一动。 这位郡主抬眼打量过小院,眼角眉梢显露一分笑意,最后那目光随着一片飞花,落到重行身上。 其中居高临下的傲慢,以及带有轻视的鄙薄,被重行的眼睛察觉出来。 这样的眼神,重行曾经在扶氏见过太多。 “果然是个美人,难怪遥徽哥哥放不下。” 这声音温和动听,听到耳朵里却让人吃味。 重行顿时明白,来者不善,现在自己不过遥徽的侍妾,明面上不能让人挑出错,于是行过礼向居安问好。 这一番的确令居安十分受用。 可阿财并没有让开意思,依旧站在重行面前。 这一下居安有些不高兴了,打量一眼站在重行她们后面的侍卫,冷笑一声诘问道,“遥徽哥哥身边的人礼数理应周全,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安静了片刻,阿财回答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没见过客人是闯进来的。更何况主人公务在身,现下并不在小院中,只能请郡主先回去了。” 这一番话也不客气,身边的侍女正要出言相击,居安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虽然如今甚得应龙王后欢心,但论及血缘亲疏,自然比不得亲生,得罪阿财没有好处。 居安早上是得了消息才过来,她没想到阿财会去而复返,一时之间也的确理亏,所以没有和阿财过多计较。 但这一趟也不能白来。 已经有了父亲和姑姑的支持,居安此行的目的,正是为着在联合前扫清障碍,她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重行抬起眼,正对上居安的那双眼睛。 居安越过阿财望来,然后朝着重行逼近一步。 “阿财先生误会,这一趟不是为了遥徽哥哥而来。之前在宫里常听人说,遥徽哥哥身边有一位可人儿。 得遥徽哥哥如此钟爱,王后娘娘也说过想见见,巧了今日我正要入宫,也算了却娘娘的一桩心事。” 声音依旧温和,也胜券在握。 提及王后,重行骤然紧张起来。 而阿财此刻的沉默了。 居安心中有些得意,果然不论什么时候,权势和地位永远最有用,给了一个轻轻的眼神,旁边的侍女立刻会意,得了这扬眉吐气的机会,立刻叫了外头人进来,门边刚种下的花苗即刻被踩得一塌糊涂。 后面跟着进入小院的人,不只有侍女,还有身材粗壮的嬷嬷,直直往重行走近,气势更是鄙人。 身边的侍卫一动不动,因为阿财没有下令,重行已经做好被居安带走的准备,心里也迅速决定出应对的方案。 对于王后为人如何,重行并不清楚,但居安郡主的铁腕作风,整个王都都有所耳闻。 一个不得宠的门客,尚且因为和府中侍女走得近些,就被居安毁了容貌,断了手脚,最后剥光了衣服仍到城外。 那侍女也下场惨烈。 居安毫不不在乎,一时王都议论纷纷,却也很快平息。 流言传得真真假假,居安依旧是郡主,别人也不敢出手帮助。 王后听闻此事觉得不忍,最后让遥徽前去料理安抚了这件事。 不过时有纸笺书信来往,居安尚且不能忍,更何况外人看来得遥徽钟爱的她? 而且此世她同样出身卑微。 身体的损伤,重行的确不想承受,可这也是一个机会,只要等遥徽回来找到她,得到玉骨花名正言顺。 来到这里那一刻开始,身体亦是重行的工具。 重行做好了受折磨的准备,但也要遥徽得到消息尽快回来。 阿财沉默如山,眉间微蹙。 形势紧急,重行对他们已不做指望,只握了握穗子的手。 穗子急得眼泪都要出来,可是她没有办法,极力忍下去,握紧了手心多出的戒指。 一朵纤柔美丽的兰花,还带有肌肤的温热。 前面来势汹汹,重行神色泰然,不卑不亢答道:“既是王后娘娘的意思,白兰不敢违逆,还请郡主宽容片刻,小院的事情繁杂,我得向穗子嘱咐两句。” 居安见她如此好拿捏,也就轻轻点了点头,反正来日她们主仆也没机会见了,此刻居安自认是等得起的。 重行说的大多是小院的琐事,阿财犹豫着微微偏过头,只看见她素着一双手。 当重行转过身,正要朝居安走去时,阿财却突然站了出来。 “夫人不如等殿下回来,再一同进宫去,毕竟殿下临行前让您好好养着身子,也不急于这一时。”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交锋 重行微微一愣,片刻之间也心领神会,跟着便停了下来,默默垂首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了。 阿财站出来,交锋也就转至他和居安之间。 起先居安还耐着性子周旋,虽然她从未把身份低微之人真正放在眼里,但是看在遥徽的面子上还是得客气三分。 可是阿财身为随从,一而再再而三阻拦,简直让居安颜面大失,反正她也不想忍了,于是立刻发作起来。 “滚开,不知死活的东西,就凭你也敢拦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那女人走,现在没有旨意,等会儿就送到玄海王府。” 居安说完,也不再言辞上多纠缠,举起白皙的手又一挥,只听得兵甲争鸣。 再抬头,重行看见甲兵破门而入,全然训练有素,安居这次就是有备而来。 不同于跟着遥徽的玄黑甲卫,在这小院里,将重行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却都身着一身胭脂色,手中尽数握着长枪。 全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重行心中一颤,紧紧抓住穗子的手,压住了自己想要后退的念头,死死站在原地。 现在身边只有阿财,算上刚刚护住他们的潜卫,对面的甲兵之数也远胜过他们数倍。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潜卫,面对严阵以待的军中精锐,也讨不上什么便宜。 难道现在他们这群人要生一起生,死也一道死吗? 重行心中如此想到。 虽然不知阿财为何有如此转变,但重行也开始思虑,是否要先妥协一二,保全了自身和穗子,甚至还能保全这一干人等的姓名,毕竟居安不是为了杀戮。 阿财左右一瞥,神色更警觉了三分,并不意外更毫无惧意。 双方剑拔弩张,几乎一触即发。 小院之外,还有更多人,几乎无处可逃。 重行知道阿财不是莽夫,可面对重兵,心中也不能完全镇定,手无寸铁细想下去,更觉得居安奇怪。 自己不过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纵使因为遥徽的关系让居安不快,也不至于让居安这样兴师动众。 重兵之下,竟毫无威慑之力,居安现在是怒火中烧,“阿财,还不让?” “居安郡主真是看得起在下,竟然调来这么多兵,只是郡主何必如此,只是稍稍延缓,不过待殿下回来而已。兰夫人一个弱女子,又不能翻起大风浪,也未听闻您有这种喜好,这么着急干什么?” 阿财三言两语,更加激怒她。 “有什么用,以及怎么用,我自然有法子,绝不会叫你们这样的东西好过,到时候就算遥徽回来,能不能保住你们也两说。” 重行见居安冷笑一声,霎时间甲兵冲上来了。 可也只是一瞬,小院出现更多潜卫,拿长刀披软甲,行动迅速。凭借武力,双方不相上下,但小院中的潜卫更轻巧敏捷。 双方短兵相接,小院里的人竟略胜一筹。 重行看着小院,目光移向院墙之外,耳边厮杀声刀剑声不绝于耳,可小院外的树静若无风,瞬间反应过来,紧抓住穗子的手也松开一些。 胜负已分,阿财也笑笑,有恃无恐,气势更盛一分。 “居安郡主还请回吧,等殿下回来,您再来访,阿财一定恭候。” 居安郡主脸色阴沉,院中兵士折损大半,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料到。 重行还以为她有别的动作,可居安只是望了望院墙外,树依旧如无风般安静,旋即转身离开。 “你们就等着娘娘的旨意下来降罪吧。” 阿财望着她的背影,这时候竟躬身做足了礼数,“在下恭候!” 突如其来的为难被解,重行终于松了口气,看着穗子的眉眼也终于舒展开来。 这时候阿财转过身,面色骤然凝重起来。 重行看他匆忙走过来,然后立刀跪倒自己面前。 “还请夫人暂将戒指借给在下。” 戒指?重行立刻明白过来,叫穗子递给了他。 见阿财拿过戒指,先仔细查看了一遍,然后用红绳系在纸卷上,放入一只小筒。 这时候从院外高数的阴影下,出现一个人轻轻一跃,进了小院来到阿财身边。 “把这个亲自交给主人,越快越好。” 听见阿财这样吩咐,重行心中已然有数了,可还有太多疑虑,径直走到阿财身边询问道:“殿下是否早已经料到?到底是什么事?” 阿财低声请她稍等,又叫了另一个人过来,得知玄海王府和书房无事,没有贼人进入,才请重行进了屋中,告诉了部分实情。 “殿下只是有准备而已,郡主近来也太着急了,今日这架势,也幸好殿下早有预备。 现下已经日暮,郡主此番回去绝不会罢休,所以请人送信,盼望殿下能够早些回来,若是郡主真带着旨意回来,那么夫人和殿下都要麻烦了。” 重行坐下,只见屋外重兵守卫,也能感知附近灵力强大之人不少,心中又难安起来,忍不住又问道,“可是我不过后院妇人,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应该不止于此?” 屋中点了灯,因为遥徽要此处一应按府中规制来,所以小院中吃穿用度甚至可以比肩王宫,此刻明亮如昼,纤毫毕现。 “按照夫人所看,还与什么有关?”阿财抬起眼,望着她的眼中意味深深。 重行知道,阿财向来有分寸,不会毫无顾及吐露太多。 现在只能有理有据地说,无可辩驳的时候,才能得三分实话。 “今日双方兵戈相向,居安郡主麾下皆是惯用长枪的精锐,小院中的护卫用长刀,也并非毫无章法,辗转腾挪之间,露出破绽竟一击毙命,与之前在沉波所见的兵士似乎不一样。” 重行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用茶盖撩拨着浮叶,只当是说笑,不似有他。 阿财“扑哧”一声笑出来,“夫人慧眼如炬,心细如发。” 见他还不肯多言,重行拿起茶杯浅尝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阿兰并不明白殿下公事,只知尽心侍奉殿下。说句僭越狂妄之语,算得上殿下亲近之人。亲近之人所言,真假就要好好掂量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谋求 亲近之人所言,还是一个独得宠信,甚至引得殿下再三破例之人,那说出的话就有些分量了。 “夫人聪慧。”阿财在椅子上,身子也坐正了,神情也更加认真,脸上含有笑意之外,眼神也更意味深长,却仍不肯多说。 重行知道阿财还在等,她得说得更多些,可重行仔细想了想,又饮了一口茶,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自小在山中,也是自己照顾自己长大,流离失所多年,幸得殿下垂怜,也只能尽心侍奉来报答殿下。 可是每次殿下从宫中回来,神情憔悴,身子也疲惫,我想宫中必定有事让他心焦,看得着实令人心疼。 加上王都里都在传,王后与王君不睦,阿兰私下猜想,怕是也差不离,更何况居安郡主出身尊贵,也常出入宫中。” 重行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自然而然望了阿财一眼。 遥徽不在的时候,他就不怎么在乎礼数,此时坐在重行对面,没有抬头看她,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里重行知道自己猜得不差,果然是王后和王君夺权之事,此事了结于神域和人间大战之后。 那时神域之军已经获胜,关闭了人间和神域来往的通道,重行是不能亲历了,但是她知道结果。 龙族王君依旧是王君,太子昭徽仍在其位,而遥徽更受器重。王后身故,王后一族就此零落。 重行心中暗自叹息感慨,但她所求之事还没有结果,更是无瑕多管他人之事。 此刻情势更分明一些,重行也捡着更合时宜的话说。 “阿兰再说句大不敬的话,还请阿财先生见谅。王后也好,王君也罢,这些我都不明白,阿兰只求殿下能守着殿下。看着殿下安好,阿兰便心满意足了。” 重行说得坚定,让阿财也听得舒服。 阿财本就是被遥徽所败,然后封印在短剑中,因遥徽的灵力强盛而维有肉身,自然也只尊遥徽为唯一的主人。 重行此时所言,同他心中所想一致。 遥徽少年时,阿财已经跟随于他,现在也看得出,现在这屋里的女人对自己的主人而言非同一般。 即使现在不说,她早晚会知道,阿财决定卖个人情,更何况自己今日那时候的迟疑,等遥徽回来知道了必然会责备,她若能求个情,这件事也就接过去了。 “在下与夫人所愿相同,不过是希望殿下安好。居安郡主素来有铁腕之名,这不过是面上好听。不择手段,毫无怜悯,在下觉得更为贴切。 若是夫人就这么被带走,鞭笞、炮烙这些手段少不了,皮肉之苦倒还在其次,殿下能带您回来,手下的医官尚能应对。 要是突然蹦出一个私通,人也不见了,又传闻出殿下私自养军,或是殿下拿着潜卫司行私欲之事,那入府彻查少不了。 至于查出什么,后面就由不得我们,殿下想护着夫人也难了。这些日子,玄海王府总有人手脚不干净,外头那些人也是为殿下分忧。” 对于这些事情,阿财只说到这个地步,再详细些,他觉得怕是要把这柔弱夫人吓坏,那对他可不好,借着戒指拐到另一件事上。 “阿财知道这戒指是夫人爱物,此时借用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夫人见谅,在下也是希望夫人稳妥。” 重行望着阿财,有点奇怪,因为这件事情不足挂齿。若是在现世,重行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是异世,不能不仔细思量。 那今日那一迟疑是真,拦或是不拦也是阿财一念之间。 凝视阿财片刻,重行轻轻一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今日有阿财先生相护,阿兰心中感激。先生为殿下尽心,院中人都看得见,殿下也一定会明白。” 阿财听了也明白,神情轻松不少,见天色已经很晚,便劝她去休息,这夜还很长。 重行看了看窗外,灯火映出甲兵的身影,心中暗暗发笑,今夜怕是注定无眠了。 于是两人一同在屋中等着,从如浓墨般的深夜,一点一点转为明亮,小院门外传来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阵急促,将小院中的沉静划开。 阿财和重行对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拿起长刀走在前面。 是敌是友并不知晓,重行跟在阿财后面,身边还带着穗子,毕竟现在小院所有护卫都自己身边,跟着自己最安全。 马蹄声在小院门口止住。 小院的门半掩着,阿财站在门外定神闲,递过来一个眼神,重行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阿财半道折返,也花费了将近半日。 重行站在院子里,不过犹豫的功夫,他已经推开小院的门走进来。 其实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日未见,一看遥徽风尘仆仆赶回来,重行急忙笑着迎上去,可真正站到他面前,问候的话还未出口,眼眶竟先跟着不争气地发了酸。 这一回并非有意,却在他面前梨花带雨了。 而这几滴泪,胜过千言万语。 遥徽本就是听到消息赶回来,心中对她担忧万分,现在更是心疼不已,甚至顾不上疲惫。他把眼前人揽在怀里,正要去安抚,居安已经带着旨意来了。 “阿兰,你先去休息,我瞧你眼下一片乌青,怕是一夜没睡。居安那边交给我,等料理好这边的事,我就过去陪你,你放心一切有我。” 然后遥徽叫穗子扶她回去,跟着还有护卫陪同,重行知道留在这里也是无用。回了房中躺下,已经没有睡意,重行一面留心外头的动静,一面思量起自己。 居安带来麻烦,或许转过头看,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边居安连夜请了旨意,又带了足够的人马,这一趟已经势在必得。 小院的护卫居安看的清楚,一招一式专为克制她手下的兵,细想下去怕是要对后族不利,必须防患于未然。 出自遥徽的小院,自然是遥徽的人,居安原本只想借故带走那女人,找一个名头请指搜查,削去遥徽手中的潜卫司最好,现在看来必须扳倒他,最好置于死地。 “侍姬白兰,与宫人有私,恐内外勾结,现下得了王后的旨意,带人进宫问话。” 第一百八十章 局势扭转 “白兰不与宫中往来,小院里只有我常出入宫中,难道王后认定内外勾结的人是我?” 遥徽说着从小院里走出来,身上还穿着未及换下的甲胄,气势十足走出来。 门外人见到他俱是一怔,原本气势汹汹,顿时偃旗息鼓。 居安也是意料之外,可是向来要强,此时也不肯在下属面前输了气势。 她在台阶下一步不退,仰起脸反问道:“执行公务私自回京,同样也是重罪。遥徽,你担得起吗?” 遥徽自然不惊慌,“公务如何,是否回来,与郡主无光,更有不得郡主置喙。至于宫中之事,是故意攀咬,还是却有其事,还需细细查明。我府中的人,绝不能叫人随意冤了去。” 居安不肯善罢甘休,“可带人离开是王后的意思,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遥徽盯着她的眼睛,只是冷哼一声,然后站在原地。 很快有人替他答了话。 几乎是居安刚说完的时刻,林琅策马疾驰而来,停在小院门前。 他只有一个人,可是身着官服,自王宫来到小院,还带着王君的旨意。 局势瞬间又再次改变。 “遥徽殿下完成公务回来,王君请您进宫回话。最近有宫人胆大妄为,牵连甚广险些酿成大祸,王后娘娘才下令严查。 事关宫中马虎不得,郡主小心谨慎,还请殿下体谅。陛下清楚小院里一向安分守己,白兰夫人就不必跟着入宫了。” 应龙王君有了旨意下来,自然压过了王后,居安再如何不忿,也只能遵守,谢过旨就迅速带人离开了。 等居安离开,遥徽安排好小院之事,跟着林琅回宫复命。 这一走又是大半天。 折腾了将近一天一夜,事情才终于了结,重行终于放下心睡去。遥徽回来直奔屋里来看她,重行还没有醒,于是叫穗子下去休息,自己守在她榻边。 此时已经换上舒服的宽大袍子,遥徽饮了一盏茶,略略休息就把阿财叫进来回话。 阿财进来时,护卫们都在外面,除了榻上熟睡的重行,就只剩他们主仆二人。 遥徽坐在榻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阿财立刻跪下,却又不敢有太大动静,轻声说道:“阿财之过,请殿下恕罪。” 遥徽一脸平静,低头看着他,“你有什么错?” “其一按主人的吩咐,本可以在小院外阻拦郡主,因为一时犹豫未能成功,让郡主带人进了小院。 其二郡主进入小院后,没有立即召唤出主人安排的守卫,以致夫人受惊甚至陷入险境。 其三在郡主暂退之后,没有安抚宽慰夫人,反而说明利弊,阐明其中恐怖之处,让夫人不安。 此三者为阿财之过,本应按规矩受主人处罚,可也事出有因,还请主人暂且宽待。” 遥徽少年修习剑术灵力时,已经收服了他,让他自己给自己去了名字,从此去凤凰的王都,去荆羽的山中,去妄海的深处,去人间和魔界,他们都彼此相伴。 这份情谊自然不一般。 此刻遥徽看着他,没有说话,但轻轻点了点头。 得了首肯,阿财也胆子大起开。 “阿财觉得,主人现在对于兰夫人太过偏爱了。” 一开口就毫不客气。 遥徽脸色沉静,并不意外。 “这么多年,收集有关后族的错处与消息,为了换得王君的宽恕,主人这样轻易地交了出去。 为了护着小院的夫人,花费不少心思练出来,专克后族度氏之军的兵,就这样轻易亮于人前。 还有殿下自己,连夜奔驰而归,也不顾自己的身子,还花了心思联系宫中。 这许多代价,细细思量是不值的。” 遥徽吩咐及阿财的事情,阿财从不违背,可私下里只有主仆二人时,阿财说话也从不客气。 遥徽听完,没有动怒,语气是淡淡的。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阿财,我心甘情愿的。” 阿财听完垂下眼,沉默片刻竟压低声音,“扑哧”一声笑出来,最后感慨一句,“殿下是重情之人,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遥徽偏过头,轻轻握住重行露在外面的手,叫阿财起身。 “你知道的,这么多年,带我好的人并不多。幼时在沧碧宫,父亲不常陪着我,母亲爱护渡津哥哥,长兄也时有外任,可是寝殿的砖太凉了,凉的我整夜不能入睡。 后来剑术小有所成,天赋还算不错,年纪长到不便继续住在沧碧宫,嬷嬷跟我一起去了荆羽。山中嬷嬷进不得,元烨是太子,扶烬是扶氏之主,平日能在一处,年节时分又只剩我一人。 再到后来,父亲召我回王都,莲儿、小筠还有潋冬,我自问对他们不曾亏待。可在我被父亲禁闭时,莲儿勾搭上了叔父;后来重新任官,小筠服侍我是为爱人宇郎。 我成全了她们,也成全了潋冬,追求荣华是常理,攀折高处也是常情,可阿兰不一样。当初我重伤后形容恐怖,一路不离不弃这般辛苦,我只恨为她所作太少。 盎春遭逢意外,已是我心中大憾,现在唯有不负阿兰。照顾好她,对我自己也算无愧。或许那年父亲说得对,我比不上长兄,过于重情,不是个做王君的料。” 遥徽的声音很温柔,他很少这样吐露心声,今日也是因阿财,加之此处只有亲密之人,才这般有感而发。 因为这么多年已经接受,他自己也渐渐习惯。 现已是下午,重行休息了好几个时辰,隐约听到遥徽的声音。 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温柔的脸,眼里盛满的爱意看得重行脸颊发烫,只好别过来脸去不敢再看他了。 阿财识趣地退出去。 当年他战败认主,是见他战力极强天赋极高,加之出身不凡,以后升到高位甚至问鼎帝君,自己也能借其势光耀。 现下虽然遗憾,但情能是软肋也可为推手,阿财自问等得起,而且遥徽对自己也不错。 阿财退出时,遥徽又低声吩咐,叫他回玄海王府看看阿许。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试探 遥徽回来,眉宇间放松,事情已经解决。 这件事情凶险,他这样护着自己,重行心里有几分高兴,更有几分感动,跟着也升起一丝惋惜。 可惜,这一切,不完全是真的。 “殿下回来,怎么没人叫我起来,竟叫殿下侍候。”重行回过神来,忙穿戴好,奉上一盏新茶,“屋子里散漫惯了,不成规矩。” 她亲自奉上茶,遥徽自然接过,笑了笑说:“何必拘束那么多,私下里不用那么多规矩。穗子跟着你辛苦,多睡一会儿不耽误。” “穗子是个很实诚的孩子,殿下能体谅,妾身替她谢过。这一次她照顾妾身尽心,殿下一定要好好赏她,不能亏待了。” 重行记得自己在此世的身份,但也不愿亏待身边的小姑娘,顺着遥徽的话说下来,直接替穗子求了,没有提到自己。 “那就涨穗子的份例银子,忠心老实的孩子一定要嘉奖。居安闹这么一圈,你也收了不少惊吓,不要些什么做安慰?” 遥徽脱下袍子,扶额倚在榻上,从宫中回来,事情彻底结束,精神一松懈,困意也跟袭来,只是现在好容易见着眼前人,一时舍不得睡过去了。 重行转过身,见他强撑的样子,心里又觉得好笑,便坐到遥徽身边,一边轻轻帮他按着腿,一边柔声劝慰道:“殿下好好休息,妾身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您,等您养好精神。” 好一番安慰,遥徽才肯睡去,还不忘在睡前嘱咐,“我只睡三个时辰,今晚长望要回来,不能误了时辰。” “殿下放心,一定准时叫您起来,不叫您误了事。”重行一面笑着安慰道,一面替他扇着风。 待遥徽睡熟过去,重行放下竹扇,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长望领着龙族之军回来,那意味着大战就要告一段落了,留给自己的时间只有三年了。 按照重行所知之事,这一趟龙族之军回来,下一次领兵出征的又是遥徽。 这一次出征,遥徽会先去九翼,然后会辗转到荆羽,之后又调任回妄海,再次重回龙族王廷便是十一年后。 平儿等不起那么久。 所以这次遥徽出征,重行必须随行。 守着天完全暗下来的时辰,重行刚把遥徽唤醒,长望就回来了。 战场待了这两年,脸上沧桑不少,重行一时之间险些没认出来。 见长望已经到了小院,遥徽也迅速起身去了书房,叫重行不用等他,自己早些休息,唤了穗子进来。 重行深知自己的身份,此时不能也不该违逆,只好留在房中,同穗子一起吃了晚饭。 穗子帮忙洗漱好后,书房中仍灯火不灭,门外更是重兵把手。刚从玄海王府回来的阿财,一进小院就被带进书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能结束了。 重行本想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可见穗子眯着眼睛,靠着椅子不停地打瞌睡,连额头也磕了好几下,瞧着都红了一片,只好熄了灯安寝,叫穗子赶紧回房里休息。 重重纱帐被放下,重行便躺在榻上,静静等遥徽回来。 一直等到夜深,遥徽才终于回来。 待阿财服侍遥徽换下袍子,轻声退出去关上门后,重行才起身坐起来,反倒叫遥徽小小吃了一惊。 不过他没有恼,轻轻撩开床幔,声音依旧温和。 “怎么还没有睡,还是我吵着你了?” “不是,殿下不在,我有些睡不着。” 屋中没有点灯,只有少许月亮透进来,两人昏暗之中相对,反倒少了拘束,更少了许多顾及。 遥徽躺下,顺势将人搂在怀里,低声劝道,“何苦陪我熬着,再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真的要恼了。” “阿兰知道殿下不会。”重行便伏在他胸膛上,温柔地回了一句,可很快浅浅叹息了一声,声音也有些哀婉,“殿下是不是又要走了?” 遥徽望着床帐,眼思顿时清明,抚摸着她披散下的头发,“阿兰怎么这样问?” “上次在沉波,殿下也是在书房待到很晚,最后也是阿财先生伴着您回来,第三日您就离府打仗去了。” 重行见他睁着眼但不说话,便一把轻轻推开,直起身子跪坐在他身边,声音跟着急促起来,“殿下你回答我,是不是要弃妾身而去,像之前一样,把我扔在这里,再也不回来?” 遥徽看她坐起身,寝衣是一层轻纱,薄薄覆在身上,勾勒出纤瘦的身形,也心疼她曾经的颠沛流离。 此时恰好有风,遥徽担心她身子,立即跟着坐起来,将被子裹在她身上,也有些急了,“我若真要弃你,何苦连夜赶回来,何苦这些日子常常出入宫闱,费心思安排这些麻烦事。”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遥徽担心自己话说重了,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语气软和下来劝诫,“阿兰,随军很苦,那里又临近前线,太过危险。再者军中之事,不能随意妄为。” 重行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想起今日他眼角眉梢的憔悴,也心疼起来,可是她也心急,仍是一动不动。 “妾身只想与殿下一起,也只求能侍奉殿下左右。” 遥徽听之后,坐在那里,重行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周遭的气氛顿时凝重下来。 他很久没有说话,静静坐在那里。 重行微微低下头,心里也忐忑起来,这么几年相处下来,他真正愤怒时,从来都是安静的。 这寂静拖延多一分,重行心里的镇定就少一分。 “阿兰,我累了。”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有深夜离开,留下这一句话,然后躺下便睡去。 第二日起身,遥徽神情平静,没有提昨天的事。洗漱早膳之后,他带上阿财出了小院。 两人没有争吵,相处仍旧平和。小院其他人也没有看出异常,只知兰夫人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平日里侍奉也更加仔细小心。 穗子今日早上和阿财一起,虽然重行会亲自来,但他们会等在门边,总归身份要端着。 遥徽出门之后,重行坐在镜子前,神情有些失落。 穗子想问个清楚,可又怕勾得夫人伤心,重行瞧出来,也没打算瞒着,有万一也能提前预备。 “穗子,我昨晚惹殿下不高兴。”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当晚遥徽并没有回小院来。 穗子还能稍作宽慰,“或许是殿下太忙,近来神都和王庭都有不少事情,前日殿下还在书房留到深夜。” 可接连好几天,遥徽都没有在回来过,不仅穗子慌了神,连院中一些人也开始担心,毕竟惊心动魄犹在眼前。 长望自荆羽回来一直留在这里,暂且能压制小院里的异心。他不常与重行讲话,遇见便依礼问个好,小院里骤然冷清许多。 自从遥徽走后,夜里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少,重行不知道是因为目的未成,还是因为总会想起他来。 龙族王都处处院落都有水,小院中也不例外,夏日一天天过去,夜里也开始冷起来。 长望每日都会写信回王府。 遥徽不过来,重行也不去玄海王府看他,说不上是赌气还是为其他,每日安静呆在小院,一点一点准备起衣服。 小院的衣食住行没有被亏待,遥徽在王府住了半个月。 长望每日在身边,重行也从不向他问起王府中的情况。遥徽身份特殊,没有消息就是平安无恙了。 直到有一天,遥徽从应龙王宫带几个宫女回府,消息传回来,一时小院上下所有人都知晓,重行终于坐不住了。 屋中的灯燃了一夜,第二日重行早早起身,梳洗打扮好离开小院。长望跟着穗子,一路竟到了玄海王府。 上前叫人去通报,阿财出来领了他们进去。 “夫人终于肯过来了,小院里逍遥自在,还以为您把殿下忘了呢。” 遥徽没有出现,重行面上镇定,话里的揶揄自然也听得明白,此时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道:“许久未见殿下,不知殿下可还安好,劳烦先生带我前去。” 阿财轻轻一笑,意味深长瞥了重行一眼,领她直接进了听涛苑,到了遥徽的房间,可是他却不在。 “殿下现在书房正忙,一时抽不开身,我们也不便去打扰,夫人且等等,不要到处走动。若是殿下想见您,会叫人来请,在下先退下了。” 说完容不得重行多问一句,他拉着长望一起离开。 重行当然熟悉这间屋子,一切陈设都没有大变,只有曾经遥徽养伤时放置床前屏风被挪开,屋子里看起来开阔了许多。 穗子去准备茶水,屋中再没有其他人,想起他从宫里带了人回来,重行不禁微微蹙眉,坐在桌边望了一会,起身往床榻走去。 屋子里的安神还未灭,重行坐在一角,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上去。榻上干净整洁,了无痕迹。 眼看过了午膳,一日就要过去,重行心乱如麻,再等不下去,顾不上阿财的嘱咐,听说书房那边还没有用膳,下厨做了碗甜酪缀上白兰花瓣。 侍女们不大愿意去,重行正好乐得前往。 刚走到书房外的院子,已经可以闻到血腥味,重行继续往里走,看见阿许跪在书房外地上,一件单衣满身血迹,形容十分狼狈。 她不是遥徽的心腹吗? 一时间重行也怔住了。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阿财下来拿吃食,看见是她送过来,也惊讶万分,刚想要解释,书房里头“哗啦”一声,杯盏掷地碎裂,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 阿财神情凝重起来,只好带重行等在书房外。 书房的门开着,地上碎瓷书页一片狼藉,遥徽坐在书案后,怒不可遏之下,神情十分憔悴,相比上次见他又消瘦很多。 见到他这副样子,重行对他更多心疼,想起这些日子的别扭和不快,心里更有几分愧疚,实在不该在这样的时候赌气。 这样一想,重行站在门外,想起之前自己不闻不问,不忍也不敢进去站在他面前,仔细看看他,只好把食盒交给阿财,默默站在门外。 遥徽手中拿到的证词,只觉得喉咙干涩,等了这么久,审完所有宫人,彻底的身心俱疲。 手里拿着这几张纸,遥徽心有准备也不敢相信,母亲会对自己这样狠。 能叫阿许私拿印鉴,能安排好宫人作证,能安排好人领兵,能借他的名义调出兵马,引得潜卫对玄海王府监察,引得应龙王君怀疑自有不臣之心。 尽管现在渡津发现异样,自己也即时出手阻止,可现在父亲看到了他有谋逆的能力,刺也就此种下。 甚至因为调兵,也惊动神官朝廷,帝君也派人前来。 明明他也是母亲的孩子,明明母亲也可以为渡津委屈求全,却要这样逼迫他,背后刺这一刀,几乎要他万劫不复。 心中苦痛身子也累,遥徽觉得肚饿,叫人送东西进来,抬头却是阿财,便问道,“怎么是你过来。” “殿下是阿财的主子,做这些事情也是为主人尽心。”阿财拿出甜酪,放到遥徽面前,也不忘补上一句,“今日做的十分精致,殿下赶紧尝尝。” 望着甜酪上的花瓣,遥徽一眼就认出来,心下微微一动,脸上眼中的欣喜几乎露出来,嘴上却不肯认输,故意冷下脸,“做得自然好看,就是做甜酪的人不甜,石头一样硬,冰一样冷。” 阿财看出他口是心非,忍不住打趣道,“可殿下就是爱不释手。” 遥徽终于忍不住,低头笑起来,想起那个袅娜的身影,也十分想念,再抬头却看见心中所念之人,正盈盈站在门边,心里那团气顿时烟消云散。 “既然舍得过来,还站在门口做什么,站久了吹风受凉,又惹得我心疼。” 话里带着嗔怪的意味,遥徽已经起身带着人过来,阿财知情识趣退出去。 重行站在门外,原以为心绪已经恢复平静,可真真切切摸到他的手,对上他的目光之后,眼泪已经忍不住,倚在他怀里道,“殿下这样辛苦,阿兰再不会如此任性。” 刚受完身心俱损的折磨,经历至亲之人的背叛,这一下暖了被寒的心,也让遥徽感觉自己有了归处,他并非孑然一身。 “阿兰,不要抛下我好吗?” 这一瞬间的紧紧相拥,重行听见了他声音里的颤抖。 第一百八十三章 这时候无论如何,重行都要答应。 “阿兰就在这里陪着殿下。” 轻声说完这句话,重行感觉到几滴落在背上的温热。 这是第一次,重行看见他哭。 那样重伤也不曾掉过一滴泪,现在却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在她面前模糊了双眼。 再次被紧紧抱住的时候,重行突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心里暗暗叹息,仍始终放不下前往荆羽之事。 本是有意接近,现在却让自己进退两难。 这一回到玄海王府,府中的守卫更多,巡防也更加严密。 遥徽身边仍然只有她一人,那些宫人也再未出现。 接着王都里风波迭起,后族所铸的兵器流落人间,恐有勾结内外背叛神域之嫌。 应龙王君立刻下令彻查,这一次不用潜卫暗地探查,两边视同水火已经摆上明面。 玄海王府很安静,没什么人拜访,应龙王君叫遥徽好好休息,他也落得清闲,留在府中作画。 遥徽的甲胄长剑没有被收起来,阿财亲自盯着人清理养护,重行便明白帝君派人来问询,并未收回叫遥徽领兵的旨意。 修仙盟年轻一代悉数消耗殆尽,元气大伤无法为人间助力,神域虽占了上风,但是魔界和人间的联军气势犹盛。 遥徽依旧要去荆羽前线。 重行知道现在恳求,或许他会点头,可她也清楚遥徽现在心中煎熬,再多一事更消耗精神。 他待她实在很好,来了玄海王府后重行才知道,长望每日一封的书函,全是向遥徽禀报她的情况。 遥徽焦头烂额,这边抽不开身,心里还记挂着她。 重行很想体谅,可是午夜梦回,她看见她的平儿满身是血,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站在她前面哭着喊阿娘。 她想追上去抱,可怎么也追不上,精疲力尽醒来,一片安宁适意,仍身处这异世。 看着枕上泪水浸湿之处,重行明白自己是为玉骨花而来,不能够心软,也不可以心软。 是夜,缱绻之后,遥徽安静伏在她身上休息。 自从那次见过他流泪,重行觉得现在才真正见识一个完全的他,会脆弱会流泪,会有喜怒哀惧,也会心有依恋。 重行抚摸着他披散的长发,轻声说道:“殿下是心有沟壑之人,不会长久偏安一隅,阿兰为殿下做了一件衣服,以后殿下穿在身上,就是阿兰陪伴左右了。” 遥徽听了这话,立刻坐起身,眼里俱是慌乱,“为什么,阿兰?” “帝君几次遣人前来,阿财先生也告诉过我,殿下马上要启程了,阿兰答应过要一直陪着殿下。” 遥徽垂下眼,没有说话,紧紧握住她的手,许久没有放开。 重行温柔望了他一眼,轻轻贴上他手背,伏在他膝上等,只见窗外月华似练。 “一定不要辜负我,阿兰。” 再次被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温暖的那一刻,重行知道他答应了。 前往荆羽的路上,重行坐在车中,遥徽陪着她一起。 这次出兵,应龙王君没有来,亲近之人里,只有太子昭徽和渡津前来相送。 遥徽很照顾她,重行一路并没有吃太多苦头。 为避免耽误行程,遥徽带着他们,先到了荆羽的边境小城,已经有神官等着了。 重行从车中出来,带了面纱遮面,这里已经是凤凰的领地,她不想再遇见以后的故人,以致回去之后生出更多枝节。 出来迎接的是神官步无,重行记得他。 这一战结束之后,他也因功升迁,风云变换竟一路升了上去,重行通过神官试炼成为下师时,步无已经是大司寇了。 知他未来会有如此成就,重行是第一次见,心中也有好感几分。更何况步无面容清隽,一身神官官服套在身上,更显得英姿挺拔,迎接他们时也格外温和有礼。 步无出身腾蛇一族,与龙族王庭来往不少,既是同僚又是同袍,按道理两人关系不错,重行跟在遥徽身后,却发现遥徽对他的态度客气到近乎疏离,长望对待步无更是近乎戒备。 寒暄过几句,很快送走客人,众人安顿下来。 这小院不及龙族王都的那座宽阔,随行服侍的人除了长望和阿财,遥徽另外还带了穗子过来照顾她。 人手不够,其他人也不够放心,许多事只能亲力亲为。 重行一边帮遥徽洗漱,一边说起步无,“殿下可是和那位神官有些过节?” “怎么这样问?” “今日人家相迎,殿下对他态度淡淡的,我记得在沉波时,不论官位出身,殿下对其他神官都不会这样。” “现在和在沉波时不一样,他心思深沉不是一般人,领兵做事都很谨慎。步无升到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上司被人出首,然后步无替了官职,之前是他的同僚,再之前是同门的师兄弟。一次两次是运气,三次四次也由不得他人小心。” 遥徽说完,重行心里头一惊,想起步无笑意盈盈的样子,背后一阵阵发寒。 难怪长望是这样态度,之前长望与他共事,怕是也吃过一些苦头。 遥徽见她不说话,又继续交代道。 “再往前就太危险了,阿兰就留在这里,一得空我就回来。长望会留下来,他对这里熟悉,有事你多与他商量,不必太过担心。若实在紧急,拿着这个出小巷,过三个路口,找到第二个宅子的主人,他会帮你。” 说罢拿出一枚玉环,莹润透亮的玉上镶有一支银色兰花。 重行接过来收好,莫名奇妙想起扶烬,他曾经养过一屋子兰花,后来连屋子一起都烧了个干净。 遥徽又住了一段时间,交待好长望衣食住行的一切,又启程往荆羽和人间的边界去。 粮草已经备好,大军将要驻扎,不能再耽搁。 穿好战甲,提剑上马。 重行望着眼前的玄甲将军,想起战场凶险不由得为他担忧,目送他离开时心绪万分,忍着眼泪等遥徽走远才落下,泪眼模糊站立一旁。 有人走过来,递了一方素色帕子,低声对重行道:“夫人宽心,前线的消息日日都会传来。” 重行接过帕子正要道谢,却看见来人正是步无。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风波 重行见是他,想起遥徽之前所说,立刻将帕子还了回去,道过谢便默立一边,等长望和穗子回来。 步无见她如此,也不再继续攀谈,只是说道,“若夫人想知道消息,可来府衙找我,找人通报一声,在下必亲自相迎。” 他说完就离开,没有多加逗留。 饶是如此也十分惹眼。 今日步无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绛紫。 遥徽将她放在心上,从不未在衣食上亏待分毫,重行今日送别,也未带面纱出行。 边陲小城,衣着华贵,两人容貌姣好,其中一人又是同族,很难不引人注目。 步无走后,重行一个人站在那里。不远处茶肆上,已经有两个男人起身,往这边走过来,看见长望回来,腰间佩剑,且行走之间不普通,才就此住了脚步。 回到小院里,重行想着遥徽,记起刚刚步无的话,问长望道,“殿下那边的消息,可是只有神官衙门能得到?” “夫人是问战况还是殿下的情形?” “他是领兵之人,他的情形和战况息息相关,自然都是。” “战场的消息,神官的暗部会收集,虽然我们自己也有人,但是比不得神官暗部的人多,可能会晚一些,一日或者两日。但是等神官衙门将消息公布出来,最快也要三五日以后,毕竟神官中牵扯太多。” 长望对她已经友善许多,遥徽能把她带在身边,许多事情也无需避讳。 “夫人大可放心,殿下一定会平安归来。” 荆羽是重行很熟悉的地方,之前对遥徽所说的过往并非虚妄,许多人改名换姓抹去其中身份而已。 现在这里没有欢欲阁,父亲依旧是身份尊贵的太子,祝氏未曾谋夺篡位。 重行留在小院时,也像之前在沉波时一样,做起倾注念力祈福所用的带子。 只是这一次,她是真心希望遥徽能平安归来,也是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盎春的心情。 若是时移世易,遥徽和曾经的有苏白异地而处,重行同样会为他义无反顾。 可惜生不逢时,终究不能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觉得好可惜,重行眼眶发酸,不想叫长望看见,叫遥徽知道了担心,也不想穗子知道着急,便独自出去走走。 面对遥徽毫无保留捧出的那一颗真心,重行觉得现在被谎话包起来的自己实在不值,可是她也不能没有平儿,失去平儿无异于生剜其心。 每一日在这里都是两难的煎熬。 她既想要尽快回去救平儿,可又怕那一天早早来到。那一天她势必在遥徽毫无防备时猛然刺入利刃,在他最信任自己背叛他,告诉他过往种种都是假的,最后还要弃他而去。 现在只是想想,重行也觉得残忍,不敢再细究下去。 重行坐在茶肆二层的雅间里,默默望着窗外,心却正在一刀刀被凌迟。 她是真的舍不得了。 每日盼着遥徽平安的消息,今日知晓了才能暂且安了,可是明日重行忍不住又要为他担忧。 暗自算着日子,重行不禁又眉头紧皱,马上又要到冬日了。 “真是实在凑巧,在这里又遇见夫人了。” 重行回过神来,步无已经在对面坐下,此时过了正午,他也并未穿官服,一身湖蓝的锦袍十分打眼。 他既然过来,重行也不能失礼,问好之外就不再多说。 大庭广众之下,步无也十分坦荡,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我今日轮值休息,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来到这山林茶肆,却看见夫人神情哀戚。说来也是凑巧,每次见到夫人独自一人,都是这般哀怨忧伤。也容我多一句嘴,敢问夫人这是所谓何事?” 步无举止合礼而不逾越,态度温和而不强硬,实在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此时如若不答话,很容易引起人疑心,如果步无留意,花大气力去一点一点探查,反而会更加麻烦,重行只好答得极简单。 “不过是些女儿家心思,不足为外人道,更不值得神官大人费心思。” 这些话说真也真,可也没什么用,倒是直接把他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步无低头笑笑,原以为不过是个娇弱无用的美人,现在倒叫他来了兴趣,坐在对面仔细端详起来。 重行被他看着有些不舒服,想要起身离开茶肆,可这雅间外头有几个人探头探脑的,现在出去怕又起风波,只能等那几人觉得无趣走了,自己再起身离开。 平复好心绪,眉头舒展开来,重行垂下眼,安静坐在那里,慢慢等着。 这一下倒叫步无把她的眉眼瞧了个仔细。 因为出任神官,步无辗转过多地,这些年因为在荆羽,凤凰一部下辖的领地,也同凤凰一部的世家大族,乃至王族宗族都打过交道。 眼前人总叫他觉得熟悉。 虽然上过妆,眉眼也被仔细画过,可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副容貌,俱是不多见的。 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隐约含有紫色的光彩。 步无的记忆里只有一人有此相貌。 凤凰王族曾经的公主,人间王朝现在王后东琰。 步无越看便越确信,装束妆容以改扮,但生来的相貌骗不了人,还有眼前人身上不弱的灵力。 作为从神官朝廷暗部出来的,他可以百分百确定,眼前人不单单是一个得宠的姬妾那样简单。 觉察出这一点,步无对她更感兴趣了。 很快下午过去大半,雅间门口的人等了许久,里头两人还端坐着都不说话,终于失去兴趣全部散去。 重行也跟着告辞离开,步无提出要送一送她,被她一口回绝掉了。之前遥徽提起多加小心,重行还觉得是他太过小心,现在步无的目光却让她如芒在背。 不知是因为自心虚还是真,总感觉他在探究什么,重行不想再添麻烦,决心以后还是少来往为妙。 见她走得匆忙,实在留不住,步无无可奈何,只好在重行将要走出雅间时,留下一句话。 “每五日神官衙门会有新的消息,如果夫人关心大人,步无随时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