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宁》
第001章 身故
阳春三月,桃花挂满枝头。京都上方的天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红,似火,艳丽得不像样子。而风则从火似的天边缓缓聚拢,不停地穿过窗棂,向屋子里的人身上笼去。
谢姝宁无力地倚在窗边,远目望着天,被这早春的风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蓦地重重咳嗽起来。云锦帕子掩住了嘴,却一点也掩不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几乎要耗尽她的气力。
“娘亲——娘亲——”
突然间,紧闭着的门大开。穿着宝蓝色缂丝夹袄的小童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睁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手脚齐用想要扑进她的怀里。
是箴哥儿!
谢姝宁一边咳嗽,一边急急让人拦住了儿子。
她病得厉害,病气重,生怕过给了箴哥儿,所以平日里并不叫他近身。于是大丫鬟月白跟绿浓便飞快上前,一人一边拦住了他。
“娘亲,你不喜欢箴儿了吗?你为什么都不抱箴儿了?”小小的孩童瘪着嘴,眼中泛着泪光,挣扎着喊道。
谢姝宁听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喉间的痒意却丝毫没有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而退去,反而越来越是叫人忍耐不得。她咳得弯下了腰去,眼角噙着泪,口中难以吐字。
她听到月白带着哭腔对箴哥儿道:“世子爷,夫人还病着呢,您听话些吧。”
可箴哥儿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这会哪里肯听月白的劝。
“箴儿……”她无法,只得挣扎着直起腰来,努力将喉间的痒意止住,哑着嗓子劝道,“你乖乖的……等、等娘的病……好了,便……”
话说到这,语声停顿,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年仅四岁的孩子苦着脸,好不容易才将眼中的泪忍住,扬声道:“好,箴儿乖乖的,娘亲也要快些好起来!娘亲要乖乖地吃药,等病好了,便带箴儿放风筝去。”
谢姝宁别过头去,眼泪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世子爷,奴婢领着您回去好不好?”绿浓弯腰,轻声问道。
箴哥儿应了,一步三回头的被绿浓领着出了门。
等到那小小的人影从面前消失,谢姝宁才松了紧咬的牙关,放声痛哭起来。
除了她可怜的儿子,如今这府里还有谁不知道,她已命不久矣?
她恨自己无用,恨毒了自己。若非她无用,一场小小的风寒又怎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地步?
时年成国公燕淮正得势,权倾朝野。
谢家因先前得罪了他,如今只能苟且偷安,在众人眼中早已形如垂死挣扎。林远致生怕被她牵累,亲自与她喂“药”——一碗要她命的药!
但她明白,如今这时节,谁不怕燕淮?
先帝驾崩后,便由成国公燕淮扶年仅七岁的十五皇子即位,改元承兴,是为嘉明帝。帝幼无助,故由其摄政。
燕淮今时亦不过二十有五,可其人手段毒辣,狠戾过人。兼又喜怒无常,众人见之无不避退。
其不过十三之时,前任成国公燕景病重,身为世子的他自外归京。三日后父死,他软禁继母,将同父异母的幼弟送往漠北。直至十六岁,继母万氏偷寻其弟回京,被燕淮发觉,丢下三尺白绫命其弟吊死万氏。十七岁诛其弟,升锦衣卫指挥使。次年,升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主管京师驻军。二十二岁,以雷霆之势吞并东西两厂。
此后短短几年间,朝中众人皆闻燕淮之名便两股战战。
所以,如今这天下虽还姓纪,却早已是燕氏的囊中物。甚至于便连宫闱之内,他亦犹入无人之境,毫无避忌。
这样一个人,谢家得罪不起,林家不过一个破落的小侯,更是躲也躲不及。更何况,林家如今还有个温姨娘……
谢姝宁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想。
她知道林远致不过是做个正确的选择,哪怕换了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动手。可若是她死了,她的箴哥儿会怎样?喉间一阵腥甜,雪白的帕子便染上斑斑红痕。她虚弱地丢开帕子,闭着眼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睡梦中陡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抓住身上盖着的锦被嘶声大喊:“绿浓,世子爷呢?”
绿浓正往鎏金掐丝珐琅的香炉里添粉料,闻声微怔,迟疑地道:“世子爷不愿意回房,带着人往园子里去了。”
园子?
谢姝宁身子颤栗不休,勉强支撑住,口中厉声道:“去找!好好地将世子爷送回屋子里去!”
绿浓拿着银勺的手一抖。
“夫人——不好了夫人——”忽然,外边响起了箴哥儿乳母周氏的声音。
谢姝宁心中一惊,想起自己方才的梦来,登时心乱如麻,急急唤人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氏满脸骇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重重磕着头道:“世子爷溺水了……”
惶恐的话语像是一道惊雷落在耳畔,谢姝宁霍然掀开锦被,吃力地起身,便要往外走去。月白闻言亦是心神俱裂,又知自己此刻是决计拦不住她的,索性便取了厚厚的斗篷来为她披上。绿浓却急急要拦,被谢姝宁冷冷扫了一眼,心虚地松了手。
周氏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哭着喊道:“奴婢罪该万死,夫人……”
“住嘴!”谢姝宁浑身发软,腿脚无力,哪里还有力气同周氏纠缠,咬着牙斥得她闭了嘴才算安生。
路上,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月白身上,被月白搀扶着艰难前行,心中默念着箴哥儿可万万不能出事。可是堪堪靠近箴哥儿的屋子,她便听到一阵嚎哭声。
心里“咯噔”一下,谢姝宁煞白着脸,推开月白踉跄地往里头冲去,却不防一头栽进了个冰冷的怀里。
“箴儿,去了。”
头顶上的声音极冷,抓着自己肩膀的双手亦是极冷。
谢姝宁“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想要推开林远致,却被他给制住,只能硬生生听着他用痛恼的语气道:“你知不知道,雪萝为了救他落了水,失了孩子!”
温雪萝会救箴儿?
天大的笑话!
说到底,不过是她错,是她不该以为林远致对自己有真心,不该将温雪萝当做闺中密友……
谢姝宁瞪着眼睛仰头去看林远致那张清隽的脸,哭着哭着却笑出了声,“虎毒不食子,侯爷您可真是纳了个好妾啊!”说完,她眼神渐冷,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开合,“你生怕谢家的事牵累你,却怎的不怕温雪萝连累?”
温家辉煌之时,林远致的姨娘温氏年不过两岁,便跟同样年幼的成国公世子燕淮定了亲。以如今燕淮的性子,便是他不要了的东西那也只有丢弃的份,林远致敢捡,就已是触了逆鳞!
她头一次,似个市井泼妇,狠狠一口咬在林远致手上,趁着他呼痛松开手的时候冲进了屋子里。
静寂的室内,她的箴儿,瘦瘦小小一团蜷在锦被里,像是锦被上头绣着的一朵花,苍白的没有一丝颜色……
“箴儿,娘来了……你同娘说说话吧箴儿?”她看着箴儿苍白泛青的脸庞,看着他纤长的羽睫像是没有生气的蝶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林远致冲进屋子里,伸手要来拉她。
她睁着无神的眼睛盯住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要杀我也就罢了,为何连箴儿也不放过?”
“你疯了不成?箴儿也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便不心痛了吗?”林远致闻言,抓在她手臂上的手霍地收紧,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来。
谢姝宁无力地垂下了头。他心痛?他若是心痛,箴儿才去,他心心念念的为何只有温雪萝腹中的孩子?他究竟是如何心狠,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要喝问她知不知道温雪萝失了孩子?
“温姨娘,您不能进去!”门外忽然喧闹了起来。
话音落,温雪萝却已经由人扶着,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一把在谢姝宁面前跪倒,哭着道:“夫人,都是我的错,没能拉住世子爷……”
“这怎么能怪你,你快起来。”林远致心疼她才失了孩子,急忙要去扶她。
温雪萝却只是执拗地跪在那,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心疼。她身下茄花色的裙摆上渐渐泅出了一团暗红,看得林远致心疼不已,转头怒视谢姝宁,“你还要她跪多久才肯罢休?”
谢姝宁权当没有听见,只贴着箴儿冰冷彻骨的额喃喃唤他的名字。
“谢姝宁,你不要欺人太甚!”林远致横眉冷目,厉声喝道,“我知箴儿出了事你心中不好受,可是雪萝也才落了胎,你何必如此欺人?”
温雪萝声泪俱下,膝行着走至她脚边,纤弱的手抓着她的裙摆,“夫人,您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声音虚弱,神态可怜,可是她抓着谢姝宁的那只手,在无人瞧见的角落却悄然收紧,留得水葱似的长指甲狠狠扎进谢姝宁肉中,“夫人……”
“来人,快来人将温姨娘送出去!”林远致紧紧皱着眉头,转身冲着门外大喝起来。
电光火石之际,温雪萝猛地抬起一张布满泪水的俏脸,眼神如剧毒的蛇牢牢锁定住她,樱唇轻启,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早知腹中孩子难保,如今用来换你儿子的命,太值!”
谢姝宁如遭雷击,又是一口血呕出来,直直吐在了温雪萝的衣衫上。
“是吗?”谢姝宁嘴角带血,凄凄笑了起来,而后眼神一凛,“既如此,那便用你的命来偿我儿子的命如何?”
病弱的身子猛然爆出惊人的力量来,她一把从发上拔下簪子,狠狠扎进温雪萝的喉咙,“扑哧”一声,热血溅了她一脸。
闻声回过头来的林远致龇目欲裂,大步上前将她推到地上,抱住温雪萝急声呼唤起来。
谢姝宁倒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笑。身子紧紧蜷成一团,她呜咽着:“箴儿,你等等娘箴儿……”
……
西越嘉明帝二年,春。
长平侯之子林箴,妻谢氏,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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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归途
“哒——哒哒——”
耳边不知哪来的一阵马蹄声,吵得人头疼欲裂。
谢姝宁紧皱着眉,下意识伸手去揉自己的额角,却被谁猛地抓住了手。她心中一惊,霍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张小小的脸,上头嵌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张扬,眼仁却漆黑如点墨,明亮纯澈,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看。
这张脸……
谢姝宁看得怔住,痴痴地喊:“箴儿!”出口的却是软软糯糯,近乎嘤咛的童声。
“娘亲,妹妹醒了!”
忽的,那张小脸贴近,额头一下子便贴在了她的额上,小小的嘴里大声喊了起来。谢姝宁闻声,将将要探出去的手又垂了下来。她大睁着眼睛朝紧贴自己的小童看了又看,呆愣愣地忘了要去推开他。不是箴儿,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箴儿!
愣神间,有只白净纤细的手却倏忽探了过来,拨开了紧贴她不放的小童。紧接着便有道女声温声细语地道:“阿蛮还病着,你莫要扰她。”
阿蛮……
谢姝宁浑身一颤,阿蛮是她的乳名,是她的舅舅宋延昭亲自为她取的乳名!她出生后,父亲为其取名姝宁,愿她性子柔顺平和。可舅舅却嫌弃这名字不好,又不好拗过父亲去,只能抢了母亲为她取乳名的机会。说起来,她的性子虽并不如父母所期盼的那般柔顺宁静,却到底也辜负了舅舅想她活泼可人的愿望。不过更为可惜的是,母亲去世后,她被接去了长房伯祖母的膝下教养,从此便再没有听到过“阿蛮”这个名字。
“娘亲,我们往后当真要住在京都了吗?”粉雕玉琢的小童撇撇嘴,皱起浅浅的两道眉,嘟哝道,“翊儿喜欢延陵府,不喜欢京都,阿蛮也不喜欢!若不然,阿蛮此番也就不会生病了。”
“尽会胡说八道,阿蛮病了还不是因为你夜里偷偷钻到她的被窝里去,结果阿蛮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头,这才着了凉,同京都有何关系。”年轻的女声嗔道。
——京都!
原本迷迷糊糊听着两人说话的谢姝宁霎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背上汗湿一片,手心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来。
她记起来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早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宋氏跟双生哥哥呀!
挣扎着坐起身来,谢姝宁死死地盯住那张小小的脸,只觉心痛如绞。
箴儿生得不像她也不似林远致,倒是有七八分像是她早逝的哥哥谢翊。
她的哥哥,还来不及长大,便已经去了黄泉,同她的箴儿一样……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看一眼他们舒展的眉眼,便彻彻底底地从她身边消失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谢姝宁哭得喘不上气。
“阿蛮,这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身着大红妆花宝瓶纹通袖袄的年轻妇人见状急忙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问道。
谢姝宁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眼前肤白胜雪,人比花娇的年轻女子,有些恍惚地想起幼年时发生的事情来。母亲死后,她曾无数次怨恨母亲。若不是母亲的性子太过软弱,陈氏又怎么可能抢走她的正室之位,她跟哥哥又怎么会被记在陈氏名下,喊贼人做母?哥哥又怎么会死?
明明原本一切都不该是那样的!
“阿蛮,阿蛮?”
谢姝宁扯着宋氏的衣襟哇哇大哭,不愿理会她一声声的呼唤。
她要哭,她要拼命地哭!
活着的时候,她不敢哭也不能哭,难道死了也还不让她好好哭个痛快吗?
“太太,进城门了。”突然,外头传来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
谢姝宁哭声渐止,隐约间想起这个声音是母亲身边的陪房妈妈桂氏,也就是绿浓的娘,她的乳母!
她嫁入林家的时候,身边只有桂妈妈陪着。只可惜,桂妈妈身子不好,没过几年便去了。谢姝宁思及此,不由愈发痛上心头。她知道自己死了,所以才能见着这些早就都已经不在人世的故人。可是……她的箴儿去了哪里?她的身子又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疑惑间,她听到宋氏轻轻叹了口气道:“阿蛮定然是想爹爹了。已经入了城,只消一会便能见着爹爹,可阿蛮再这般哭下去,想必爹爹便该不喜了。”
谢姝宁闻言,瞠目结舌。痛哭了一场,她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
马车……京都……看上去还只有四五岁的哥哥……年轻的母亲……
她瞪着眼睛,紧紧抓住宋氏的手,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娘亲,不能去谢家娘亲!我们回去,回延陵去!”
宋氏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才安抚地亲了亲她布满惊慌之色的小脸,笑着道:“阿蛮这到底是怎么了?延陵虽好,可到底比不得京都繁华,赶明儿等你爹爹带你出去转悠一圈,你便该把延陵给忘了。”
“娘亲,不能回去!陈氏会害得你郁郁而终,害得哥哥丧……”
“阿蛮!”谢姝宁急声呼喊着的话语被厉声打断,宋氏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郁郁地道,“你这孩子,上哪儿听来的这话?陈氏……只是你爹的表妹。”
谢姝宁怒其不争,握着拳头想要从她怀里钻出来,好叫马车立刻便调头回延陵去。可是她小小的身子却被宋氏紧紧抱住了。
“阿蛮,等到了谢家,这些话可万万不能再提了。”宋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惆怅地叮咛起来。一边说着,她心中一边思量起来,不过四岁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而谢姝宁则是满腔的话都被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不能回去!
怎么可以回谢家去!
那根本就不是她们的家啊!
这一去,爹爹也成了别人的爹爹,母亲成了妾,她跟哥哥成了没娘又没爹的可怜孩子。紧接着便是母亲郁郁而终,年幼的哥哥命丧歹人之手。陈氏的女儿姝敏出世之后,父亲官运通达,眼里哪里还有她这个女儿?祖母更是不必说,在祖母眼中,她或许还不如祖母身边那几个丫鬟来得重要。
丫鬟学狗摇尾,尚且能乞怜。她呢?便是百般讨好,也无用。
“不能回去——”谢姝宁一颗心几乎吊在了喉咙口,生怕那些刻入骨髓的噩梦再来一次,困在宋氏怀中拼命喊得软糯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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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父亲(一)
她记得,她全部都记得!
陈氏同祖母性子阴狠,她后来被伯祖母接去了长房,才算是平安长大。
她十五岁那一年,长房的六堂姐无意中被三皇子相中要聘为正妃。以六堂姐的身份做皇子正妃乃是莫大的殊荣,再加上彼时三皇子是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谢家人自是动了心思,不愿拒绝他。可六堂姐早已同长平侯世子定亲,这也不是门说毁便能毁的亲事。所以最后三伯父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将她嫁给了林远致。
她不能拒绝……
因为吃了长房十几年的饭,住了长房十几年的屋子,所以她无法拒绝!甚至于若是她不答应这门亲事便要被陈氏嫁去同人做继室。相较之下,林远致已是她所能做出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一个。因此她欢欢喜喜地嫁了。
然而最后,她却连箴儿都未能保住。
所以这样的日子,她明知道接下去的便是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卷土重来,再一次将他们一家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她尖着嗓子喊叫起来。
一旁尚且年幼的哥哥谢翊被吓了一跳,旋即便将她抱住,笨拙地安慰道:“阿蛮别怕、别怕。”
可是任凭她怎么哭怎么闹,身下的马车依旧还是沿着车道扬长而去。谢姝宁知道,这一去,那个她好不容易才逃离了的谢家就会又出现在眼前。哪怕最后死在了林家,她也依旧不喜谢家。相较之下,她宁愿回林家去!
“阿蛮……”宋氏无奈地摸摸她的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娘亲跟爹爹都在,哥哥也在。就算往后我们住在这,也同在延陵时一样的。”
谢姝宁红着眼睛,看看一脸期盼中隐隐带着拘谨的宋氏,再看看一直在安慰自己的哥哥,突然间哑了声。一样?怎么可能会一样!她攀着宋氏的胳膊,正要开口,动作却突然一滞。
白胖的小手,肉嘟嘟的,小拳头一握,手背上便立刻现出几个小小的凹坑。
她的手纤细白净,瞧着便是清瘦的人,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又短又肉,这怎么可能是她的手?惊惶之中,脑海里怔怔地冒出个念头来,她不敢置信地咬了自己一下,齿痕立现,疼得厉害。
这并不是梦!
“太太,姑爷来接您跟少爷小姐了!”
桂妈妈雀跃的声音穿透马车帘子,钻入了谢姝宁的耳朵。
不等她想起当初父亲是不是有来接他们,她便听到母亲轻声斥了桂妈妈一句:“都到京都地界了,怎么还好叫姑爷,往后得改口叫老爷了。”
谢姝宁听到这话便想起,在父亲未恢复记忆回到谢家的时候,他是宋家的赘婿……若不是舅舅救了他的命,他早就成了白骨一具。甚至于,父亲一想起自己的姓氏,母亲便让她跟哥哥都改姓了谢。可是谢家人,却连一个活着的机会都并不想给他们母子三人!
入京的这一年,她清楚记得自己才四岁。
然而她早慧,记性又好,幼年时的事竟也都记了个差不离。如今只是稍回忆一番,便能记起大部分来。她记得母亲这一趟带着他们兄妹俩回谢家一事,便是一切不祥的开端。所以不论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都不愿再重蹈覆辙!
小小白胖的圆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与她此时的年纪并不相称的严肃神情来。
一旁的宋氏看得有趣,轻点着她的额道:“怎么了这是,听到爹爹来了,怎地倒好似不高兴了?”
高兴?
谢姝宁差点便用鄙夷的目光直接将母亲给扫视个遍。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都在想,母亲当初千里迢迢带着她跟哥哥奔赴京都的时候,难道便一点也不曾想过,等待着她去应付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难道谢家还会有人对他们的到来觉得欢喜不成?
“吁——”
马车在道旁停下,车帘子被打起,彼时尚且还只有二十五岁的父亲谢元茂探头进来,看着她便笑道:“阿蛮可想爹爹了?”
想?
谢姝宁冷眼看着眼前身形颀长,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一身蟹壳青嘉禾纹杭绸直缀外罩着灰鼠皮的大氅,愈发衬得他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可是此刻她透过那副年轻俊朗的皮相所看到的,却是一个说话不作数,无能无用,薄情寡义的丑陋男人!
心中暗自冷笑一声,她恨不得从未有过这么个爹,又怎么会想他?
“福柔,一路可还好?”谢元茂见她不应声,也不恼,脸上带着笑便又去问起了宋氏来。
“好,阿蛮跟翊哥儿也都好。”宋氏人如其名,说话时几乎永远都是柔声细语的,方才喝断她话的那一声“阿蛮”,想必是听到那样的话从年幼的她口中吐露出来,骇极而喊。
谢元茂听了宋氏的话后,脸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几分,索性直接便钻进了马车内,放下帘子朝外边喊:“跟着前头的人,往北城石井胡同走。”说完,他便挤到宋氏身边来坐下,伸手便要来抱谢姝宁。
她同哥哥虽是双生子,生得却并不像。她幼时爱吃,吃的也多,是个十足的胖孩子,白白胖胖像是只刚出笼屉的馒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虽生得讨喜却离美人坯子四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怨不得当年几个堂姐总是爱嘲笑她。
可是,比起哥哥来,生得白胖的她却更得父亲喜欢。所以哪怕她如今已近五岁,父亲还是习惯性地上了马车便要来抱她。而且宋家只有母亲跟舅舅两人,没有长辈,她出生的时候舅舅又去了关外,家中便只剩下了父母还有她跟哥哥,这规矩自然也就不大。记忆中,在她幼时,父亲对她还是极宠溺的。
心下郁郁,谢姝宁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
换了过去,她定然会欢喜地扑进父亲怀中。可是现在——
她不喜欢他了。
谢元茂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如此,只疑惑地扭头问宋氏道:“阿蛮这是怎么了?”
“许是多日不曾见你,觉得有些眼生了。”宋氏担忧地看了看她,摇头道。
“都是爹爹不好,爹爹该早些让人去接你们才是。”谢元茂闻言,清俊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讪讪来,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谢姝宁却没有心思理会他,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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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父亲(二)
当时父亲独自先回了京都,此后又足足过了近半年才去接他们。她过去不懂其中的关窍,乃是因为年幼无知。可时年已二十有二的母亲,竟也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吗?这期间,祖母跟陈氏难道会一点也不部署,任由他们入驻谢家?母亲这一去,本就如同闯进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可母亲却像是满心期盼着谢家人会好好接纳他们三人,实在是叫她心烦意乱……
她悄悄打量了眼正轻声细语同父亲说着话的母亲,心里忍不住暗暗庆幸,好在她并不像母亲。
若是她的性子像母亲,不等林远致害她,她也早就已经死了。
感慨中,她忽然听到哥哥谢翊轻声道,“阿蛮,箴儿是谁?”
小小的女童怔住。
因为父母说话插不上嘴的谢翊嘟着嘴凑到她身边来,一双眼亮如星子,看得她过了半响才声音艰涩地回道:“我梦见了一个同哥哥生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他就叫箴儿。”
谢翊眯起眼睛,同她靠着肩坐在一处,嘟哝道:“你定是睡迷糊了,哪里会有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样呢。”
谢姝宁茫然地点头。
突然,在视线触及身上所着衣裳的时候,她再一次愣住了。沿着自己肉呼呼的手往上瞧,入目处是雪白细滑的皮毛,袖口缀着一整圈大小匀称、圆润的粉色珍珠……白狐狸皮的袄子,镶嵌着粉色的南珠……
真真是奢侈!
谢姝宁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那些即将发生的大事件她都记得,可这些细节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让她穿着这身衣裳进谢家的门,是母亲刻意为之还是真的只是怕她受不住京都的严寒,所以才取了这样的皮袄予她穿?
她咬着唇瓣,想着若母亲有这个心思,之后也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败在陈氏手下,可见如今这桩事只是凑巧罢了。
况且宋家旁的没有,可银子却是多的是!
舅舅又只有母亲一个妹妹,自是舍得往她身上砸银子,爱屋及乌,她跟哥哥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佳的。谢家自诩世家,可她伯父叔叔家的几个孩子身上穿戴的,素日里用的物件根本就比不得他们的。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谢家人明面上不愿意承认母亲这出身商贾的媳妇,怕折损了谢家的脸面,可心底里却又舍不得母亲丰厚的嫁妆。故母亲去世后,那些原本该留给哥哥跟她的嫁妆尽数都被谢家那张巨口给吞了,连一厘都不曾留给他们。
贪了她生母的银子,等到她出嫁之时,却舍不得在她身上投一丁点。彼时谢家正昌盛,哪里会缺了那么点银子?可她的六十四抬嫁妆中不过都是些虚面上的东西,还是伯祖母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又私下里给她添了一些进去才算是好看了些。
本就是让林家有苦说不出的换嫁,她虽记在陈氏名下,算是三房的嫡女,可实际上谁不知她只能算是个庶出的。加上嫁妆又不丰厚,所以她嫁入林家之后,被婆母冷眼相待,被林远致不喜,其中立足的艰辛哪怕此刻想来也觉得像是赤足走过雪地一般。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母子三人千里迢迢地从富庶温暖的江南赶往寒冷的京都,可等着他们的却是比京都的天气还要寒冷许多的人心……
谢姝宁摸着自己袖口的南珠,努力回忆起那个冬日出的事。
她的妹妹谢姝敏,生于次年腊月。如今已是仲冬末,若是她没有记错,再过几日便该进腊月了。
这也就是说,在离开他们的这几个月中,父亲的确是信守住了当初对母亲做下的承诺。
可是父亲却在他们母子三人到了谢家后,同陈氏走至了一处,有了谢姝敏。母亲不在的时候,他都能守住,母亲来了,他却为何守不住了?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思绪飞扬间,马车已经悠悠然过了寿清门。
沿着三喜大街一路前行,到了路尽头右拐便能看到石井胡同那标志性的青石垒成的水井。继续往前行驶三百米左右,谢家的宅子便出现在了眼前。
可马车过了正门,却并未停下,而是直接便驶向了西边的角门。
谢姝宁觑了一眼父亲的脸,神色未有一丝变化,可见他是知道的。而母亲向来以父亲马首是瞻,这会见父亲没有发话,她自然也什么都不会说。
马车停了下来。
谢元茂先下了车,而后转身要来扶她。
“我不下去。”谢姝宁瞪着眼睛。
说话间,宋氏也已经准备带着谢翊下马车,却被她一把拦腰抱住,皱着细细的两道眉毛道:“爹爹曾经说过,上门做客,主人该当开正门相迎才是,怎地如今却要我们从角门走?”
哥哥谢翊走路早,说话却晚,而她则恰恰相反,一岁半了才堪堪学会走路,话却是早就说得比五六岁的孩子还要顺溜。所以此刻,她说出这么一席话来,在场的诸人也都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谢元茂闻言,脸色微讪地道:“阿蛮,往后这便是我们的家了,怎是做客……”
谢姝宁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狐疑的神情来,睁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道:“既是自家,那岂不是更该往正门进才是?”
谢元茂目光闪烁,接不上话来。
马车堵在了门口,一时间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没法进去。宋氏瞧着不成样子,唯恐给半年前才恢复记忆回到谢家的谢元茂惹了麻烦,急忙弯腰将肉嘟嘟的她给抱了起来,强行塞到外头谢元茂的怀里去,“阿蛮休闹。”
她瘪着嘴,看着宋氏,满嘴都是话,可是却团团缠在舌尖出不去。
前世从一开始,他们便输了气势。
祖母要他们从角门进,这其中的意思哪里还需要再理?可父亲没有反驳,母亲顺从,所以从他们跨进这道门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输了五分!
谢姝宁在谢元茂怀里挣扎起来,喊着:“我要自个走。”
谢元茂许是心虚,好声好气地道:“好好,阿蛮自个走。”说着,将她慢慢地放到了地上。可是没等她走两步,边上突然有个人凑到谢元茂身边来,丝毫没有顾忌着她的意思,道:“六爷,八小姐穿的怕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谢元茂疑惑地反问。
谢姝宁闻言便暗笑了起来,父亲在宋家过惯了奢侈日子,自然不会觉得她穿的有何不对。可谢家自诩清流,又不是新富乍贵的人家,自然是见不得他们这种满身铜臭的模样。
“六爷,老太太素来勤俭,不喜奢华。”那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口提起了谢家三房的老太太来。
谢元茂的面色便变了变。
谢姝宁看得分明,原地跺跺自己的小脚,眼睛一眯便提着裙子飞快地迈开两条小短腿往正门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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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入府
正门前闹腾开的时候,谢家三房的老太太正端坐在雕花的红木软椅上半闭着眼睛小憩。
“老太太,八小姐闹着非得从正门进,守门的下人伸手推了八小姐一把将人给推在了地上。六爷气红了眼睛,一脚踹了过去,将人从正门里给带了进来。”大丫鬟春平轻手轻脚地打起厚厚的防寒棉帘子进来,恭敬地道。
三老太太捻着手中的佛珠,微微掀开眼帘,道:“去,将门房上的人都给换了,这等没眼色的留着也是祸患。”
“母亲,那丫头今时不过四岁便有这般脾性,我可不敢养。”一旁坐着的陈氏看着春平又出去了的背影,微微蹙眉。
三老太太闻言便将手中佛珠丢在了一旁,保养得宜的白细手指微曲,将原本闲置着的铜雕凤穿花暖炉轻轻叩响,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怕什么,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等拘起来好好教一教,还能有多大的胆子?便当是只阿猫阿狗,养上个十年,寻个人家给打发出去便是。你该担心的,是她的儿子。”
“还求母亲指点媳妇几分。”陈氏微微上挑的眼尾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显得愈发妖娆起来,然而语气却是谦卑的。
她是三老太太嫡亲的侄女,人都说侄女像姑母,她也的确生得同三老太太有五分相似。一样微微上挑的眉眼,带着三分凌厉五分明艳。怕也正是因为如此,三老太太才会愿意将她带在身边养大。
身为表小姐的她自小在谢家长大,虽同谢家三房唯一的男丁谢元茂未曾定下亲事,可谁都知道她将来是要嫁进谢家来的。然而六年前,谢元茂跟几名同窗一道赴江南游学,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失足落了水,便没了踪迹。连尸体都不曾找到。
谢家三房就此绝了户。
没多久,陈氏便在三老太太的主持下捧着谢元茂的牌位嫁进了谢家。
府里的人都暗传是三房的风水不好。若不然,当初三房的老太爷年纪轻时纳了一堆的妾,怎地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没多久,正室病了一场去了。热孝内便又娶了如今的三老太太谢陈氏做续弦。
可才过了一年,彼时不过三十五岁的三老太爷醉酒后跌了一跤,便将命也给丢掉了。
谢陈氏是继室,又不足二十岁便守了寡,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不过她心思摆的正,知道自己一个孀妇,膝下空虚怕是不能过得长久,便舍了脸面求族里答应,从枝繁叶茂的长房过继了当时才七岁的谢元茂当嗣子。可谁知道,嗣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却也没能活得太长久。也因着这事,让长房老太太厌极了三老太太,觉得是她害死了自个的儿子。
“老六回来了也好,眼睁睁瞧着你年纪轻轻便独守空房,我这老婆子心里也不舒坦。”三老太太突然微微一笑,“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正室的位置便只能是你的。”
陈氏得到了准话,面上终于也跟着露出了几丝笑意。
身为三老太太的亲侄女,她对自己这位姑母的手段从来都是确信无疑的。
陈氏相信,只要有三老太太在,外头的那个宋氏是决计掀不起风浪来的。
“只是你自己也要长点心才是,老六回来这些日子,他可曾进过你的屋子?”三老太太笑着说完,突然又冷了脸,“你莫非还要我这做母亲的压着他同你圆房不成?”
陈氏面皮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同样的,谢姝宁亦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家里豺狼虎豹数不胜数,可其中最狠最毒的那一只却是当属三老太太无疑!
她已经是三房的老太太,可今年尚不足四十,加之保养得宜,看上去倒是只有三十左右。
谢姝宁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样来,便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站在谢家绿油油的大门前,将兽面摆锡环拍得怦怦作响,大大闹腾了一通,又故意在门房上的人伸手来阻的时候假装摔倒,惹父亲动了气,想必这会三老太太那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果然,进了垂花门没一会便有人出来迎他们。
“六爷、五少爷,八小姐。”来人依次同他们弯腰行礼,却好似故意的一般漏掉了宋氏。
谢姝宁被谢元茂抱在怀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隐约记得来人正是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之一冬乐,便笑吟吟地伸出短短的白胖手指点着她大声道:“你忘记向我娘亲行礼了!”
冬乐怔住。
“奴婢给太太请安。”过了半响,冬乐才含糊地略过排行,对着宋氏行了一礼。
谢姝宁冷眼看着,抱着谢元茂的脖子用软软的童音道:“爹爹,这里的人都没有规矩!”
“回头爹爹罚他们。”谢元茂好声哄着她。
冬乐不由诧异,她万万没料到谢元茂在这个她头一回见面的八小姐面前竟是这幅模样……跟在府里全然是两个样子……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迂回前行,长廊外落尽了叶子的树木覆着皑皑白雪,瞧上去冷清得很。
谢姝宁觉得寒气不停地从空气里袭上她的身子,将她冻得瑟瑟发抖。她不习惯京都的冬寒,即便过了许多年也还是不适应。在这一点上,箴儿倒是像极了她,怕冷怕得厉害。每每听她说起江南来,他便也嚷着要去。
可是,哪怕是她,也再没有能回江南去看过一眼。
她昏沉沉地将脑袋埋在谢元茂毛茸茸的大氅上,暗自叹息着。
不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寿安堂。
进了前厅,许是里头的人闻声,便打发了春平出来迎人。谢姝宁抬起头的时候便看到春平正巧打起帘子,行了礼笑道:“六爷回来了,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一句话,只问候了谢元茂一人。
谢姝宁抿着嘴,一声也不吭。
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开始,祖母便没打算给他们好脸面。可偏生前世他们个个蠢笨,还真当这年轻的祖母是个心善慈和的。
进了门,谢姝宁便觉得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尺阔,五尺高,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前设有一张黑漆的香几,上头摆着只古铜兽炉,正散发出极浓郁的香气来。偏生如今天日冷,屋子里点着火盆,门上又有厚厚的帘子挡着,这味道乍然冒出来几乎能将人熏得背过气去。
“母亲,人接来了。”谢元茂将怀中抱着的谢姝宁放下,对三老太太恭敬地道。
“母亲。”宋氏也跟着唤了一声。
可三老太太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只笑得慈爱,率先朝谢翊招招手,道:“这便是翊哥儿了吧?来,快来祖母身边坐。”
谢翊茫然回头,看了看宋氏又看看谢元茂,迟疑着不敢上前。
“翊哥儿走近了,叫母亲跟祖母好好瞧一瞧。”陈氏见状,便笑了起来,起身热络地招呼起来。且口称母亲,眨眼的工夫便似乎在无形中将初来乍到的宋氏给压制了下去。然而这会,明明连谁是正室都还尚未分出来,她算是哪门子的母亲!
谢姝宁看看宋氏,见她只是担忧地看着迟疑不肯上前的谢翊,心中暗叹一声。随即她便抓住谢元茂的手,后退一步,故意装傻充愣,用惶恐地眼神看着他道:“爹爹,这位姨娘怎么让哥哥叫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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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祖母
脆嫩的童音一出,三老太太面上带着的笑容便僵了一僵,不过旋即便又重新展颜。可是不知为何,此刻挂在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瞧上去却丝毫没有欢喜的模样。
宋氏见状,知是谢姝宁年纪小不知事说错了话,不由惶恐,急忙要去拦她。
谢姝宁却不动声色地迈开短短的两条腿,躲开了宋氏的手。她知道宋氏胆小,今日入谢家,定然只求不出错、不惹麻烦,亦不让父亲夹在中间难做人便是。所以她今日是铁定不能指望宋氏的。
她佯作惶恐,贴近谢元茂,软软央他将自己抱起来:“爹爹,我怕。”
“母亲……”谢元茂望着三老太太骤然变幻的面色,心下不由叹息。他不敢将谢姝宁抱起来,只任由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裤管,低声冲着三老太太求饶般地唤了声。
三老太太闻言却只笑着,并不开口。倒是陈氏,却是一下子便觉得不快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怕是要一辈子做个孀妇,可谁知谢元茂却还活着。然而福兮祸所伏,谢元茂在外头却早就已经成亲生子。她现如今也就只能仗着自己是三老太太的侄女撑一撑底气。谢元茂回来半年了,却不曾进过她的屋子,似是根本不愿承认她是他的妻室。好说歹说,到底是决定等他将人从江南接过来了再说。
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陈氏突然有些慌乱起来。
然三老太太不开口,她这个做晚辈的更是不能开口。
主子们一点声音也无,几个下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屋子的人,便这么静谧了下来。
宋氏垂首,紧紧握着谢翊的手不动。谢元茂也只是嘴角翕动,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一室寂静才好。唯有谢姝宁躲在自己故作慌张的面孔后,细细打量着三老太太跟陈氏。
此时的三老太太比她记忆里的那人还要来得年轻许多,甚至于眼角都还连一丝细纹也无。除了那稍显老气的穿戴跟用具,她看起来甚至能当陈氏的姐姐!
妖精似的老婆子!
谢姝宁在心底里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了句。
比起陈氏,她更加痛恨三老太太。
光线并不明亮的室内,三老太太的肤色显得极白极薄,隐约间还有种剔透。上头连一点斑也不见,皮肤绷得紧紧的,叫人看不透年纪,也断然不会想到这已经是个做祖母的人。她微笑着,却仍叫人觉得她神情沉郁,眼神更是叫人忍不住心惊的锐利。
谢姝宁看着,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戾气来。
难怪前世他们母子三人在三老太太面前连还手之力也无,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母亲如何能敌?
后宅之中,本就硝烟弥漫,再加上母亲后来又渐渐失了父亲的心,情况自然也就愈发的差了。说起来,她当时也的确是太过年幼,以至于连最基本的要点都给忽视了。
虽说后宅是女人的战场,可男人却才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兵器。
谁先得到了谢元茂的心,谁就能是赢家。
而他们,先是母亲不知怎地便失了父亲的心,变得日日郁郁寡欢,便是偶尔的笑也带着凄凄的苦涩。她性子烈,觉得母亲会变成如此,皆是陈氏的错,有一日见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妹谢姝敏,愤怒地上前去抓她的脸,生生在她额上留了道口子。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出,后来谢姝敏才会铁了心要毁她的容貌,方能泄愤。
现在想来,谢姝宁却是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对众星捧月般的妹妹动手的。她彼时尚不过六岁,年幼不提,气力自然更是不足。她如何能在乳母、一众丫鬟婆子的看守下突破重围,在谢姝敏额上抓出了口子来?
可不论如何,这一下令他们母子三人被父亲彻彻底底地厌恶上了。
祖母更是借着这件事,要将她送到田庄里去修身养性。
母亲自然是不肯答应,她还这般小,就这样被送到田庄上去,谁知会长成什么模样,又是不是还有命能平安长大。可祖母发了话,陈氏又日日抱着谢姝敏啼哭不止,惹得长房都被惊动了,母亲如何还能挡得住?何况那时,正室之位也已经落在了陈氏头上。她小小年纪,便成了要祸害嫡妹的恶毒之人。母亲自然也就成了那背后怂恿幼女害人的毒妇,自身都难保!
听说,她被送上马车的那一日,母亲抱着桂妈妈哭到了半夜,中途还呕了血。直至启明星冒头才沉沉睡去后,第二日便再没能醒过来。
寒气从地砖上侵袭上来,谢姝宁抓着谢元茂裤管的手在轻轻打颤。
她怕。
怕极了。
她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认知,在母亲去世后的许多年里都一直死死纠缠着她不放。哪怕桂妈妈拼了命地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她年纪小,只是被人给害了。可是她仍旧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若不是她,母亲也许就不会那么快离开人世,哥哥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歹人害死。
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指甲在谢元茂青色的裤管上泛出莹莹的光来。谢姝宁冷眼盯着自己的手看,只觉得此刻被自己抓在手中的不是父亲的裤管,而是三老太太跟陈氏姑侄两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好了。”良久,三老太太终于笑着道,“一路舟车劳顿,又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想必都累了。如今既见过了,那便先下去歇着吧。”
只是她的笑,落在谢姝宁眼中,也笑得那般冷。
三老太太笑的时候,只嘴角微微一弯,弧度极小,笑意极寡淡。
可是只这么一个笑,却叫谢元茂长松了一口气。
他忙看了宋氏一眼,一边道:“明日一早,儿子再带孩子们来给母亲请安。”
三老太太将暖炉拢进袖中,“罢了,现如今天日冷,孩子们又是打南边过来的,早上怕是起不来,倒不如叫他们多睡些的好。”说着,她突然打量了宋氏一眼,道:“瞧着便是个身子单薄的,南边的人不禁冻,好好顾着些身子才是。”
宋氏闻言,受宠若惊,只知点头道谢。
谢姝宁暗暗叹息,母亲素日被舅舅护得太好了些,一辈子不曾吃过苦头、不曾试过看人脸色过日子,如今到了谢家,却是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倒叫母亲手足无措了。
只是她毕竟年纪小,话不宜多说,只能点到即止。她方才说陈氏的那句话已是极出格的,这会也就真的只能装作害怕的模样,黏着父亲不动了。
可三老太太忍得住,陈氏却没有那般好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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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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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死命绞着手中的一面帕子,嘴角翕动,似是忍了许久才终于将口里的话给重新了咽了下去,转而换了副泪盈盈的模样望向谢元茂。旋即也不等谢元茂作何反应,她便悄悄别过头去抹掉了眼角的泪水,起身来道:“原先定下了将东边的海棠院给妹妹住,只是昨日里下了场大雪,院子里污了大片,如今怕是住不得。倒是芝兰斋那边未被雨雪侵到,老爷您看这……”
谢姝宁听着便差点笑出声来。
玉茗院也好,芝兰斋也罢,左右这些个地方便是再好,布置得再如何舒适体贴也是无用的!
这两处地方都不算差,可是位置却偏僻,离正房远不提,离父亲在内院的书房也远。陈氏打的一手好算盘,想要将他们同父亲分得远远的,她岂能让陈氏如愿!
前世母亲便是孤苦一人死在了芝兰斋中,谢姝宁只要想起来便觉得喉间干涩,手脚发凉。
于是她便咬着唇轻声问谢元茂道:“爹爹,你说住哪儿好?”
谢元茂没料到她会问自己,不由微怔。
“爹爹,若是我们住在芝兰斋,你可是同我们一道住?”见他不语,谢姝宁便仰着头,用可怜巴巴地眼神望着他又道。
谢元茂扯了扯嘴角,无奈地看她一眼,终是狠下决心对三老太太道:“母亲,孩子怕生,芝兰斋地方又偏了些,倒不如就让他们先在玉茗院住下吧。”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会的父亲心底里还是向着他们的。
可陈氏的一颗心却因为谢元茂的这句话生生揪了起来。先前明明都说定了,且让宋氏母子三人住在海棠院,她说院子污了暂时住不得要换芝兰斋也并非胡说,可谢元茂此刻却突然提出要让宋氏母子三人住到玉茗院去,这岂不是打她的脸?
玉茗院可是正房!
陈氏只觉得自己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是捧着谢元茂的牌位进的门,打从一开始便是谢元茂的正头娘子,一直住在正房,可这会谢元茂这般说,其中的意思岂不是要她搬出正房去?分明她才该是正室!
谢姝宁悄悄打量着陈氏面上的神色变幻,满心冷然。
这场正室之争,说起来可还真是难以定夺。
论起来,陈氏捧着牌位嫁进谢家做的谢家妇时,父亲还未同母亲成婚。这般算起来,似乎便该是陈氏为大,母亲为小。当初谢家人便也是用的这个理由,将他们母子三人打进了泥潭里。
可陈氏虽然自小便是被当做父亲的妻室教养的,但跟父亲却并没有立下婚约。彼时成亲一事,亦未曾经过父亲的口,这得怎么算?而母亲,却未能经过谢家人的承认。
这场棋局中,陈氏同母亲下成了僵局。
如今要看的,不过是谁的棋风更加霸道而已!
谢姝宁暗暗握紧了小拳头。从正门进,入驻正房,都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这一次,她定要势如破竹,将母亲的正室之位一举拿下!她定要护住母亲跟哥哥!
她知道陈氏的性子,父亲既然这般说了,她便是再不愿意,也会主动让出正房的位置来。从头至尾,陈氏在父亲心中便一直都是个可怜人,所以父亲后来才会觉得母亲才是恶妇。不擅弄虚作假的母亲,自然是比不得喜装白莲的陈氏。
“爹爹……”谢姝宁暗自冷嗤一声,面上却愈发张惶起来,唤了谢元茂一声。
“老六。”话音落,三老太太便斜眼睨了她一眼,倏忽便收回了视线,道,“你可是想好了?”
谢元茂有些迟疑。
谢姝宁的高祖父原是汴京人士,直至年近不惑才迁到了京都来。谢家枝叶不茂,高祖只得一子,便是谢姝宁的曾祖父谢玄。谢玄擅学,其人惊才绝艳,一举高中入了翰林院,据说颇得当时的帝王赏识。后来他娶了京都温家的嫡长女为妻,生了三个嫡子。
英国公温家是京都的老牌世家,地位之稳固焉是谢家能比。也因此,谢玄在娶了温家女之后,便算是在京都真的站稳了脚跟。之后更是官运亨通。
只可惜了,他的三个儿子中,只有谢姝宁的伯祖父,也就是他的长子成了气候。
剩下的两个,老二自小身子不好,只留下一个庶出的儿子便英年早逝。
行三的谢姝宁祖父更是不成样子,文不成武不就,偏生连儿子也生不出,只得了个庶出的长女便撒手人寰。
也因此,谢家虽有三房人,二房跟三房加起来却也不如长房来得兴旺。更何况,谢姝宁的父亲谢元茂本就出自长房,长房的伯祖母才是她嫡亲的祖母。
人活一张脸,长房是要脸面名声过活的人家,自然不愿意被人说苛待人丁不兴的兄弟。所以长房这些年来,对二房跟三房反倒是愈发的好了。
府里的宅子一分为三,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长房人多住得反倒是拥堵了些,二房庶出的独苗伯父成年后努力开枝散叶,如今倒是也添了许多人口。唯有三房,空空荡荡许多年。等到如今父亲回来了,才算是多了几分人气。
因而府里如今的屋子多数闲置着,刨除方才陈氏所说的芝兰斋和海棠院外,剩下的地方还有许多,只消打扫布置一番便都是能住人的,所以谢姝宁母子三人并没有必要非住到正房去不可。方才谢元茂下意识那般提议,不过是发现谢姝宁想要同自己住在一处,一时间只想着自己是住正房的,他们自然也该住正房才是。他回来后,并没有和陈氏圆房,一直都独自歇在另一间屋子里,所以这会竟是全然忘记了还有个陈氏。
“忘之。”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宋氏突然道,“我们住在芝兰斋里便可,阿蛮不过小儿心性,不必麻烦了。”
谢姝宁一听便懵了,自己这娘可真真是会拆台……
可谢元茂听了却是暗自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宋氏一眼。
宋氏微笑着,似乎只要这事不惹得谢元茂为难便可,自己如何压根便没有想到。
“爹爹!”谢姝宁见状愈发着急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先喊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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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梳理
谢元茂闻声,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半年未曾见面的小女儿,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来。
搁在过去,只要自家小女吭个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切。可如今,面对三老太太跟陈氏,他是谢家人,再不是过去那个宋忘之了。当年出事后,他除了自己的字,剩下的事都尽数忘了个干净。他娶了宋家女,得了一双儿女,本以为此生都将如此度过。
可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回到了京都来。而延陵,就这样成了梦。
谢元茂眼神微凝,转头看向三老太太,道:“既如此,儿子便也暂且先搬去芝兰斋住吧。”
三老太太闻言面色不变,只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转而吩咐起陈氏来:“瑾儿,你去安置下。”
“是。”陈氏心中不悦,可谢元茂都这般说了,三老太太也答应了,她该有的矜持又怎好全部抛之脑后,怎能出声强求谢元茂留在正房同她一处?她无法,只得应下了。
一群人告退,三老太太便派了春平来领着他们前往芝兰斋。
方才进门时生了波折,那些从江南带来的行李便都还搁在马车上未曾卸下,所以便留了桂妈妈在那候着。
陈氏听完谢元茂的话,便带着笑颜道:“夫君且放心,妾身先前便都准备妥当了,如今只消使人去将东西归置了便是。”
语音轻缓,似春风拂面,又自带着几分暖阳般的和煦。
——陈氏也是个人物。
谢姝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这一回,不论如何她都势必要打起百倍的精神来,好好应对陈氏才是。她不能指望着母亲,可是自己如今到底是年幼,许多事都无法施展开去,到最后还是得依靠母亲才行。更何况,若是母亲次次都同方才一般拆她的台子,她往后还如何继续下去?不过这一次,好歹将父亲同自家人捆到了一处。
“爹爹,阿蛮将你最喜欢的那块砚台也一并带来了呢。”谢姝宁略微想了想,便仰头看向谢元茂道。
谢元茂闻言,便笑了起来,夸赞了她一句后才面向陈氏道:“辛苦你了。”
他是个谦谦君子,心底里也的确是以宋氏跟一双儿女为重的。可是他再如何,也不过只是这世俗中的一人罢了。谢姝宁心中清楚明白,但凡有些身份的人,身边便都是妻妾并存的。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尤其是谢家三房这样人丁不旺的人家。
所以,陈氏方才唤他夫君,听在谢姝宁几人耳中不是滋味,听在谢元茂口中却并不稀奇。
“夫君真是,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陈氏似嗔似笑。
谢姝宁眉头一皱,正要将父亲拉走,却蓦地察觉宋氏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似在情不自禁地紧张。
手被捏得有些不舒服,可谢姝宁细细的两道眉却是重新舒展开了。
原来母亲并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她暗暗想着心事,那边陈氏已经带着人去了前头。
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平则垂首,恭敬地对谢元茂道:“六爷,这边请。”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跟着她往芝兰斋而去。
路上,谢姝宁莫名有些困倦起来。
她如今不过四岁,又赶了这老远的路,加上风寒未愈,倏忽间便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她被宋氏牵着手走着,脚步渐渐踉跄起来,上眼皮耷拉着,重重打了个哈欠。
“可是困了?”宋氏闻声,急忙低头看她。
谢姝宁心神渐渐恍惚,只觉得脚下长廊都像是浮云软土一般,走也走不稳。她将脸贴在了宋氏微凉的手背上,嘟哝着:“不能睡……这会还不能睡……”
可是口中的话却慢慢凝滞起来,不一会便卡在了齿间。
“阿蛮困了?”
“许是赶路累着了……风寒又才……”
身子似乎一轻,耳畔的声音亦逐渐变得遥远空灵。
她闭上眼睛,眼前只有一片黑。黑得极黏稠,极厚重。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纤长白皙,皮肤薄得似乎能瞧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这才是她的手。
突然,一道光落在离她不远处的黑暗中。
黏稠的黑像是雾气散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样。
小小的孩子,穿着身单薄的春衫蹲在地上,低着头嘤嘤哭着。慢慢的,他身上的春衫颜色加深,渐渐泅出一滩水来。
分明看不见孩子的脸,可谢姝宁却知道,这是她的箴儿,一定是她的箴儿!
她慌不择路地想要冲过去,可是黑色的雾大片大片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将她的箴儿囫囵吞噬。
“箴儿!”
她大喊一声,睁开了眼。
脖颈处一片黏腻,汗津津的。身上压着的被子有些重,沉甸甸的叫她动弹不得。
这是哪里?
“太太,您今日原不该让步才是。那陈氏住在正房,您却住在这,成什么样子?”压低了的声音,是桂妈妈。
谢姝宁心中怅然,闻言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方才的那一声大喊,原来也只是梦境罢了。可眼前的这一幕幕难道便是真的了吗?她茫然至极,原本睁开了的眼睛又闭了回去。
似乎有只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青桂,阿蛮的脸怎这般烫手,可是又烧起来了?”宋氏声音慌张担忧,“还出了这许多的汗!”
桂妈妈的声音却稳稳的,“您别担心,这屋子里烧着地龙,小姐又睡不惯炕,怕是这才出的汗。奴婢使人去打水来,给小姐换身衣裳便无事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没一会便又回来了。
谢姝宁紧闭双眼,力求呼吸平稳,不动声色地装睡着。
温热的帕子擦过她的额跟面颊,又轻柔地拭过脖子后背。
“青桂……”宋氏道,“你说我今日不该让步。可是我若是不让,叫阿蛮怎么办?她今后是要长在这的,若是头一回见面便先叫祖母给厌上了,往后可如何是好?”说到这,声音顿了顿,“况且,已经足足半年不曾见过他,我这心里到底也是慌的。”
她这般一说,桂妈妈便登时明白了过来,叹息道:“可方才若是六爷没有提出要搬来芝兰斋住,那您可怎生是好?”
“既是试他,自然是皆有可能,我心中有数……”宋氏说着,声音却渐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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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旧人
桂妈妈却不理,收了帕子水盆,回来对宋氏肯定地道:“您能诓奴婢,还能诓了自己去不成?奴婢知道,您心中没数!”
话音落,屋子里便静谧了下来。
颊边一缕发丝滑进衣领里,微微发痒。谢姝宁咬牙忍着,生怕自己一动便露了馅。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听到桂妈妈轻声道:“奴婢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脑子也不大灵光,许多事都帮不上您的忙。依奴婢看,您还是该写信回去让江嬷嬷抓紧上京才是。”
“京都、延陵之间路途遥遥,乳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哪里经受得住这番颠簸。”宋氏沉声接话道,“不过,若是有乳娘在身侧,我倒是也能多几分安然。”
谢姝宁屏息听着,却有些想不起她们话里的江嬷嬷是哪一位。
隐约间,脑海里似乎有个消瘦严厉的妇人形象闪现,可若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却是不能够了。旁的就愈加想不出了。前世,她在回到谢家后,似乎便没有见过这位江嬷嬷。如今听母亲的意思,江嬷嬷是病了,所以这一回才没有跟着她们上京来。
可病,总有痊愈的那一日。
前世,她为何始终没有入京?
又或是,被什么阻了脚步不得入谢家?
一时间,谢姝宁心中百转千回。
只从桂妈妈跟宋氏的话中判断,她便能知道江嬷嬷的本事。不论如何,江嬷嬷至少应该是位精通内宅之事的人。而这样的人,在眼下这个时候自是越多越好!最重要的一点,前世宋氏最后郁郁而终,如今若是有那位江嬷嬷陪伴在母亲身旁,也许事情便能大不一样。
这般想着,她便动了心思。
正待睁眼,外头却似乎闹腾了起来。
有人急急进来,“太太,咱们的东西太多,这还有好些都安置不下了。六爷派奴婢来问问您,剩下的那些是另寻个地方搁了,还是索性便搬到这芝兰斋里来。”
“安置不下?”宋氏的惊讶地脱口道。
“可不是,这府里就给准备了麻雀大的地,哪里够放的呀!”是个略显浮躁的女声。
谢姝宁闻言差点笑出声来,眼前已是浮现出了谢家一群人看着宋氏的嫁妆跟行李目瞪口呆的模样。
在三老太太跟陈氏眼中,母亲最初就只是个商贾之女,身份学识样样不如人。这千里迢迢地赴京而来,怕是也带不了几件行李。殊不知,他们如今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她记得当初母亲怕路途遥远,东西多了不便,就只带上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那些一分为二,不方便带走的便依旧留在延陵,由人照管。母亲的嫁妆,还有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便请了镖局押送入京。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一车队的物件,说起来也真是难怪谢家人会动心思。世人谁不爱财,当官的那些更是爱。
上下打点,人情往来,哪里会不用到银子?又自诩是簪缨世家,个个忙着读书做官,不擅庶务,那些个铺子庄子一年到头又能有多少收入?
流水一般的花费,几个破当官的又哪里供得起?出入之间不过堪堪持平罢了。
一群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东西!
谢姝宁暗暗鄙夷,耳中听着宋氏道:“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吧。”
这一次入京,他们带的人并不多,所以母亲身边能用的人便更是少了。谢姝宁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的时候,便看到桂妈妈打发了原本便在她房里伺候的大丫鬟蔷薇进来,自己则出门跟了母亲去。
片刻间,屋里便没了人。
等到耳畔人声皆寂,谢姝宁才睁大了眼睛打量起自己身处的屋子来。
陈氏好脸面,不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些日常琐事上苛待谁,所以屋子里该有的摆设都早就拣了上好的放好。也知他们是今日到,地龙早就烧上,许是怕南边的人畏寒,又在角落里多点了只火盆。此刻正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从里头散出来,熏暖了一室。
“蔷薇姐姐。”谢姝宁偏过头,朝坐在杌子上的蔷薇唤了一声。
“呀,小姐醒了。”蔷薇闻声抬起头来,一张宜喜宜嗔的脸,笑得明媚,“小姐渴不渴,奴婢给您倒杯水?”
在热炕上醒来,又出了一身的汗,自然是渴的。谢姝宁便点点头。
蔷薇便起身,急步走到墙边的一张长条矮几前,提起斗彩的茶壶沏了一茶盅水送过来。她将茶盅搁置在炕几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来扶谢姝宁起身,一手撑着她的后背,正要去取茶盅来喂她喝,却见门口的帘子蓦地被打起,进来个容长脸的妇人,声音爽朗:“八小姐何时醒的,奴婢竟是来晚了。”
“李妈妈!”谢姝宁探眼望过去,等到看清楚来人,下意识低低惊呼了一句。
容长脸的妇人见她嘴角翕动,不由快步走近,道:“八小姐说什么?”
谢姝宁一惊,旋即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方才隔得远,她又不曾扬声喊,来人并不曾听清楚她说的话。她便摇摇头,别过头去看蔷薇示意其取茶盅来,却不妨蔷薇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水!”谢姝宁垂眸,故意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道。
蔷薇慌忙去取茶盅,却被容长脸的妇人给抢了先。
“八小姐慢些喝。”一手端着茶盅,她一边笑着对谢姝宁道,“八小姐睡得可好?前头乱得很,六爷跟太太现下都脱不开身,太太便使了奴婢来照顾您。您唤奴婢李妈妈便可。”
话歇,谢姝宁面色不变,一旁的蔷薇却是登时煞白了脸,好在只顾着给谢姝宁喂水的李妈妈并不曾发觉。
而谢姝宁则小口吞咽着温热的白水,直至一茶盅水饮尽,才歪头看着李妈妈笑了笑,道:“李妈妈?可是我已经有桂妈妈照顾了呀!”
李妈妈脸上的笑意一滞,“桂妈妈是跟着八小姐从江南来的,不熟悉京都的生活,是以太太才打发了奴婢来。”
她不是宋家的人。
谢姝宁知道她口中的太太指的是陈氏,肉嘟嘟的小脸上便飞快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细声道:“哦,是这样。”说完,不等李妈妈作何反应,她便立即又道:“那你都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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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整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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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妈妈笑着,好言道:“八小姐想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会做什么。”
“哈……”谢姝宁指指炕几上的那只茶盅,笑得眯起了眼睛,语气欢快地道,“那你就用它给我变只小兔子出来吧!要白色,红眼睛的!”
李妈妈瞠目结舌,嘴巴微张,一个字也接不上去。
谢姝宁摆正了身体,肉嘟嘟的两只手搭在松花绿的缎面上,慢条斯理地道:“本小姐诓你玩儿呢。我又不是小囡囡,自然知道茶盅是变不成小兔子的。”说完,见李妈妈脸色渐缓,她便又道:“那李妈妈就同我说说,京都都有什么好玩的事吧。”
“这……”李妈妈也是同孩子打惯了交道的人,可此刻面对着谢姝宁心里也不由暗自嘀咕。这般小的奶娃娃能知道什么,话说得利索可不代表就懂事了!但不知为何,只这般被个小娃娃问着话,她便觉得有些发毛,似是自个儿被整个扒光看透了一般,叫人惶恐。
她背过身去,假咳两声,才尴尬笑着说道:“八小姐,这京都好玩的事海了去了,奴婢一时间竟是想不起该说什么好了。”
谢姝宁听了就乐,抬起一只手拄在下巴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你同我说说这家里的人如何?祖母好不好,祖父又去了哪里?哎呀,对了,还有先前那个人……”
一字一句,听得一旁的蔷薇面露异色。不过自家小姐自打会说话,便一向话多。她虽觉得眼前的情形怪异,倒也没想到旁的地方去。
可李妈妈便不同了。
她一个婆子,怎敢随意置喙府里的主子。哪怕是当着年仅四岁的小丫头也是万万不能随意说道的。
李妈妈想着小孩子好糊弄,话在嘴里打个转便道:“这些事,等八小姐在府里多住些日子,便都能清楚了。老夫人跟太太都是极好的人。”
“那你便说说,她们都是如何好的?”谢姝宁笑眯眯看着她,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妈妈却觉得自己掌心冒汗,面上微讪地道:“奴婢……奴婢……”
“哼!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谢姝宁虎着脸,“我看你其实什么都不晓得吧?你刚刚说的那些想必也都是用来敷衍我的!你这也说不出,那也说不清。既如此,我要你何用?”
李妈妈一脸吃惊,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新冒头的小姐是个骄纵的,急忙道:“哎呀我的小姐,怪奴婢嘴笨,都是奴婢的错!您可万万别动气。”
谢姝宁不语,只气鼓鼓地看着她,小小的手却在被子底下狠狠攥成了一个拳。
虽然时间久远,记忆中许多人的样貌都已经模糊,可她这辈子忘了谁,都绝不会忘了李妈妈!
前世,她被祖母以修身养性为名打发去田庄上之时,跟着去的也正是这位李妈妈。昔日母亲忧心不解,那位江嬷嬷又一直都不曾出现,桂妈妈便陪在了母亲身边。故而她身边伺候的人,多半都是后来谢家的人。李妈妈一开始,虽是陈氏派来的人,倒也的确是恪尽职守,性子也不错,为人开朗手脚麻利,是个好的。可自打同她一道被送到了庄子上,李妈妈便日渐变了。
想来,那时的李妈妈是明白自己成了陈氏的弃子,又认定她没有机会回谢家去了,加上后来母亲去世,便开始不将年幼的她放在眼里。克扣她的吃穿用度,在言语间肆意地打压侮辱,左右不过是将她当做了个没有翻身之机的小丫头对待。
明面上她还是小姐,可在田庄里,过的却是丫鬟的日子。
可前世她是泥菩萨过江,保命都难,哪里还能想得到要整治回来。后来她被接去长房,费尽心机将李妈妈撇下留在了三房,她便长舒一口气。如今看来,那时的她可还真真是无用之至。
想着,她面上气鼓鼓的神情便渐渐变作了哂笑,“赏你两个嘴巴子,你自己掌了嘴,我便不生气了。”
此言一出,蔷薇下意识开口:“小姐,这……”
可话未说几个字便卡住了。
谢姝宁记得自己幼时的性子,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耐心,也并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论听话懂事,哥哥胜过她百倍。所以她此刻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待李妈妈。就算蔷薇在一旁看着又如何,左右她就是不高兴了!
只是,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如今身在局中,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性子太过张扬而给母亲添了麻烦。
“嘁,你不止嘴笨,分明连胆子也小,我不用你。”见李妈妈迟疑着,谢姝宁飞快地摆摆小肉手,讥讽了句。
李妈妈眼皮一跳,浑身不得劲,只觉得眼前的小丫头难缠得要命。她若是就这么被退了回去,在陈氏跟前难道还能讨着好?李妈妈咬着牙狠狠心,猛地抬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唬得蔷薇惊叫着后退一步。
可谢姝宁却是不以为然。
李妈妈在内宅里摸爬滚打多年,这会轮到往自己脸上打耳光又岂会真的用劲?方才那两下不过是听着脆而已。
“我不过是说着玩而已,你怎么还真的打了?”不过到底是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谢姝宁暗暗冷笑,面上却故作震惊。
果然,这句话听进李妈妈耳中,犹如六月飞霜,霎时恨不得将谢姝宁拎起来丢到窗外的雪地里埋了才好!可是恨归恨,她面上却还只能笑着道:“八小姐说赏奴婢的,奴婢当然得接着。”
然而嘴里这般说着,李妈妈心里已是想好了该如何通报陈氏才是。
她想着将来谢姝宁会被陈氏死死拿捏着,动也不敢动,心里这才舒坦了些,总算是想起了自己这会过来的目的,便对谢姝宁道:“八小姐这会是继续歇着还是起身?”
“我就在这等爹爹跟娘亲回来。”谢姝宁往身后靠背上一倒。
李妈妈便带着面上微微的红印笑着为她捏了捏被角,而后扭头看向蔷薇,状若不经意地道:“怎地不见五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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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惶恐
经过方才的事,蔷薇有些愕然,听到李妈妈突然将话头转移到了自个这,不由微愣,半响才低声道:“五少爷这会应当同六爷在一处。”
李妈妈听了便笑,赞叹道:“奴婢方才来时听人说起,五少爷生得同六爷极像,原还想着能亲眼瞧上一眼便好了。”
“咦?”谢姝宁枕着方胜纹的靠背,闻言奇怪地发出个咦字音来,玩着自己的手指道,“李妈妈想看哥哥,那蔷薇姐姐便领着她去看吧,也正好能帮我打听打听李妈妈到底都会做什么。”
蔷薇听了这话,无端端觉得身上冒出一股寒意来,浑身一颤。
可等到静下心神再去看,却发现谢姝宁正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一脸纯澈。再加上她生得白胖,粉嘟嘟的一张脸,这般一看就恍若年画上的福娃娃,哪里还有一分古怪,分明一团纯真和气。
看了几眼,蔷薇那颗原本莫名提起来的心就又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桂妈妈吩咐了奴婢在这陪着小姐呢。”她略想了想,便道,“李妈妈若是想瞧少爷,左右都会瞧见,并不急在这一时。”
话毕,李妈妈不由打量了眼蔷薇。
谢姝宁却抬起两只胳膊,伸了个懒腰,声音中带着几分懒洋洋说道:“我不用你陪。”
“小姐又闹别扭了。”蔷薇讪笑。
蔷薇七岁就入了宋家,先是跟着桂妈妈在宋氏房里伺候着。直至十一岁,谢姝宁兄妹出生,她因长得好得宋氏喜欢,便被指派到了谢姝宁身边。这一呆便是四年多。
算起来,她也是看着谢姝宁长大的。
自家这位小姐的性子,她也是摸得清的。可今日不知为何,却叫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分明也如同在延陵宋府时一样的娇纵不听话,可似乎就是不同了。蔷薇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一声低低的李妈妈,下意识抬眼朝着李妈妈看了过去。
他们一行人今日才入的谢家,又怎么可能会认识谢家的人?
然而为何,在李妈妈还未开口言明自己是何人的时候,小姐便已经知道了?
蔷薇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白毛汗都出来了!
她遂低下头,快步走至西北角的火盆边上,拿起一旁搁置着的火钳小心翼翼拨弄起来,借此来掩盖自己心中的惶恐。
殊不知,就在她极力想要忘却方才那一幕时,谢姝宁也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一个人活得久了,记性往往也就差了。可人的一生里总有些叫你想忘也忘不了的事跟人。李妈妈对谢姝宁而言,是一个。蔷薇,恰恰也是。
其实真论起来,谢姝宁也不过才在田庄里过了两年。
可这两年却似乎比她后来加起来的许多年都要更加漫长可怖。
彼时,跟着她去田庄的人里,除了李妈妈外,还有个蔷薇。李妈妈翻脸无情也就罢了,她本是陈氏的人,这般做可憎却并不是没有道理。然而蔷薇呢?
谢姝宁记得桂妈妈说过,蔷薇是母亲从外头捡回来的乞儿。
宋家对待下人从来宽厚,蔷薇更算是被桂妈妈当做女儿养大的,在母亲眼里也不是普通丫鬟。
她冷眼看看弯腰拨弄火炭的蔷薇,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不堪比旁人家的小姐?宋家不缺银子,绫罗绸缎,蔷薇哪一样不曾用过穿过?
丫鬟,她哪里像是个丫鬟!
一口恶气堵在了胸腔里,谢姝宁努力遏制着,却仍觉得翻涌不休。
被她喊做姐姐的蔷薇,前世里却比李妈妈翻脸得还要更早一些!
因此,她恨李妈妈,却更恨蔷薇!
甚至于,当初她划破了谢姝敏额头肌肤的时候,便是蔷薇陪着她的。
有些事,她当年看不清,如今却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觉得万分浅薄易见。
“蔷薇姐姐,我的梦梦呢?”谢姝宁眨眨眼,突然问道。
蔷薇直起腰,回过头来道:“桂妈妈先前收了起来,小姐这会想要梦梦?”
“嗯,我想要!”谢姝宁肯定地道。
蔷薇有些迟疑,却还是点点头,而后对李妈妈道:“劳妈妈先陪小姐一会,我去去就回。”
李妈妈听着两人的话,一头雾水,此刻见蔷薇这般说也只是颔首。等到蔷薇撩起防寒帘子出了东次间,李妈妈才好奇地同谢姝宁说起话来:“八小姐,不知梦梦是什么?”
“梦梦……就是梦梦呀。”谢姝宁漫不经心地搭着话。
她的确是想梦梦了。
梦梦其实只是一只布偶。蓝色的身子,圆滚滚的脑袋,还有两只短短的手,上头一根手指也没有。白白的脸上还有一张巨大的嘴,边上用黑色丝线绣着长长的胡须。再加上身前缝着的大口袋,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好看。
可是,这是舅舅亲自做了送给她跟哥哥的。
哥哥的叫多多,她的叫梦梦。
舅舅曾说,旁人家的孩子都玩布老虎,咱们家的孩子便要玩些不同的东西才是。他还说,多多跟梦梦是有法术的布偶,它的布口袋是个百宝袋,应有尽有……
自然,这些话在长大之后的谢姝宁听来,不过都是哄孩子玩的罢了。
可当年,陪着她度过那些绝望日子的,便只有梦梦了。
所以她此时的确是想它了。
“八小姐,披上袄子先,莫冻着了。”李妈妈见她坐着,便乖觉地取了一旁厚厚的袄子来给她披上,一边道,“奴婢听说,您跟五少爷原先在延陵时,府中并无旁的孩子。如今可好,您回了家,便热闹了。咱们三房虽只有一个四少爷,可隔着墙的长房跟二房,却都是人丁兴旺的。往后您便能同众姐妹一道玩耍,这可多好。”
三房的四少爷……
谢姝宁把玩着前襟上的盘扣,垂眸,“我只跟哥哥玩便够了。”
“四少爷性子沉稳,为人也是极和善的,八小姐到时候定会喜欢他的。到底是兄妹,四少爷可不也是您的哥哥?”李妈妈语气里渐渐带上了几分诡谲,说话间竟似乎并不将她当做孩子,也不知是真的想要将这些话说给她听,还是想要她听了再去转述给宋氏听。
谢姝宁但笑不语。
——三房的四少爷谢琛,是陈氏从谢家原籍旁支过继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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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嗣子
李妈妈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絮絮同谢姝宁说着话。
谢姝宁却只静静坐在炕头,并不多搭理。不过她年纪小,方才又在李妈妈面前显出娇纵蛮横的一面,李妈妈这会也就权当她是听不明白自己的话。但就算谢姝宁真的听不懂,她要说的还得说下去。
这般年岁的孩子,最爱同人学舌。
一是不懂哪些话该说哪些则不该说,二是为了让长辈们注意到自己,便容易显得话多。
偏生他们自个又没有多少事可说道,便喜欢拣了自己听过的话复述一番。也正是因此,李妈妈才会不厌其烦地同谢姝宁絮叨。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响起了阵匆忙又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帘子便被掀开,谢翊“蹬蹬蹬”地冲了进来。他口中喊着“阿蛮,你可算是醒了”,一边三两下脱了自己的鞋子爬上炕。
“少爷,您小心着脚下些!”蔷薇喊着话,也急匆匆跟在后头跑了进来。
李妈妈先是一怔,旋即便下意识瞪了蔷薇一眼。
谢家自诩世家,旁的且不说,规矩倒是极大。所以这会李妈妈见蔷薇这般大呼小叫地跑着进来,不由便露出副不悦的模样,看得蔷薇动作一滞。蔷薇在宋家长大,宋家待下人和善,谢姝宁的舅舅自己便又是个不重规矩的,所以蔷薇几个都自在惯了。如今被李妈妈这一瞪,霎时便满心不是滋味。
她放缓了脚步,慢慢靠近,弯腰将谢翊随便一丢的小靴子重新安置妥帖,这才轻声道:“少爷,您才从外头进来,手脚都还凉着呢等会再冻着了小姐。”话毕,才将手中抱着的一个蓝色布偶递给了谢姝宁。
谢翊看看自己正准备探到谢姝宁脸上的手,装作大人模样叹了口气,摇摇头连声道:“罢了……罢了……”
作怪的模样,惹得谢姝宁抱着梦梦面露微笑。
她的箴儿,果真是像极了哥哥。
李妈妈也从杌子上站起了身,笑道:“奴婢见过五少爷,五少爷果真是生得龙眉凤目,同六爷极像呢!”
龙眉凤目?
谢姝宁暗自嗤笑一声,还真亏李妈妈说得出口。谢家的下人同主子皆是一个德行,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们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偏偏一个两个全是半桶水晃荡,尽会用些不着调的词。谢翊不过一个四岁的小童,哪里就当得起龙眉凤目四个字。更何况,如今这时节,龙凤二字焉是谁都能用的?单凭这句话,便打杀了李妈妈也是能够的。
不过这些话,她此刻也只能暂且埋在心底。
倒是谢翊,因年纪小故听话只听半截,闻言便扬声道:“我自然是同爹爹生得像的!”
正当此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轻缓匀称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去瞧,却见帘子不知何时被撩起,门口立着个身量不高的身影。
李妈妈原本站在炕前的小杌子边上,等看清来人慌张地一动,小杌子便被带得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她急忙行礼,口称:“四少爷,您怎么过来了?”
“我下了学听说弟弟妹妹来了,便来瞧瞧。”帘子被掀得更开了些,原先看不清楚的身影便渐渐清晰起来,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不过十岁上下的模样。
谢姝宁靠在炕头摆着的缎面靠背上,淡淡看来人一眼,眼神澄澈,静谧剔透。
她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父亲失踪后,陈氏捧着牌位进了门,此后又等了父亲四年,却依旧不见踪迹只得狠下心肠来认定父亲是真的死了。可谢家三房没有男丁,这绝户二字如此凶猛,定然是不能就这般下去的。
一门两寡,迟早是需要一个男丁来支撑门户的。所以也就只剩下了过继一条路。
可因为谢元茂的事,三老太太同长房老太太闹僵,这一次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从长房再过继一个孩子了。
何况,孙辈里头,长房的男丁也不兴旺。
二房原本也凋零过,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些人,当然也是绝不会舍得给三房的。谁叫三房如有魔咒般,男丁接二连三地便死绝了呢。这搁了谁,都是不敢继续淌浑水的了。
所以两年前,陈氏便只能从谢家某个旁支里过继了一个父母俱亡的孤儿,取名谢琛。
这便也就是方才李妈妈一直在同她絮叨的人。
她的另一个哥哥,四少爷谢琛。
此刻,今年已经九岁的谢琛,正静静放下帘子,打量着他们兄妹俩。
“四少爷,您来这,太太可知道了?”李妈妈看样子同谢琛并不陌生,此刻见他进来,也并不阻拦,只是面色微异地道。
“我看一看便走。”谢琛避重就轻,摇摇头。
谢翊从热炕上爬下来,踩在了地上,看着谢琛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蔷薇便急忙俯身将他抱回炕上坐定,为他穿鞋。
谢琛则往后退一步,“我是你四哥哥。”
谢家二房跟三房人丁都不兴旺,所以论序的时候,诸人皆是三房一道排行的。故而谢琛行四,谢翊行五。谢姝宁却已是排到了八。谢家这一辈中,男丁不多,姑娘却生了不少。
李妈妈也紧跟着道:“五少爷,这是四少爷,您的哥哥。”
“我舅舅说,我是我们家的长子,我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妹妹!”谢翊背着手站在炕前,“你怎么会是我四哥哥?”
不等人开口,他又嘟嘟哝哝地道:“若说是表哥也不对,我只有一个表哥,可是舅舅说舒砚表哥的眼睛是蓝色的……”
“蓝色的?”李妈妈闻言,惊讶地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讪讪别了别脸。
谢姝宁也跟着讶异了下。
她舅母是舅舅在关外娶的姑娘,生得同西越人不同,头发像日光金灿灿的,眼睛却似蓝色湖水泠泠。不过这些她也皆是听说罢了。她的舅母跟表哥,前一世她到死也未曾见到过。
母亲带着他们入京一事是避着舅舅的。舅舅是个暴脾气,母亲说若是被舅舅知道了父亲在谢家还有一个陈氏,舅舅定然是不会让他们北上的。所以从来不肯违逆舅舅的母亲,头一次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这一件,怕也是错的不能再错的一件事。
正想着,她便听到谢琛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蓝色眼睛的人,你莫要胡说。”
第013章 偷听
谢翊闻言,急巴巴地辩驳:“怎会没有?我舅舅说舅母跟表哥便都是蓝色眼睛的!”说完,像是为了寻求肯定一般,他又转过身来看向谢姝宁,“阿蛮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哥哥说的是。”谢姝宁一丝迟疑也无,无条件肯定了谢翊的话。
这是她的兄长,是她重活一世后好不容易才重新见面的兄长,她自然是绝不会当着旁人的面让他觉得无力。
倒是谢琛,见谢翊一副急切的模样,不由放软了声音:“我……我没别的意思……”
谢翊却不肯领情,只别过头去:“你不懂!”
谢姝宁抿着嘴微笑,她的哥哥,到底还是年幼,就算再懂事乖巧又能如何,左不过还是孩子心性。她又悄悄打量了眼谢琛,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有些紧张之色。
“五少爷小小年纪便如此见多识广,当真是难得。”李妈妈见局面微僵,急忙打起了圆场。又想着小孩子爱听奉承话,便率先夸赞了谢翊一句。可说着话的时候,她心中却暗自嘀咕着,这宋氏竟然还有个蓝眼睛的外甥,这可不是妖怪嘛!不由诧异惊惶起来。
“我这就回去了。”谢琛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轻声说了句便转身甩了帘子出去了。
因走得急,帘子落下时带进来一阵风雪。
李妈妈赶忙过去将帘子重新整理一番,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这才重新走近了热炕。
谢姝宁只冷眼看着,也不理会这屋子里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静静想着心事。
前世里,她对谢琛,也是只有一个“厌”字的。
一开始,宋氏有她跟哥哥这一双儿女,陈氏一无所出本势单力薄。可奈何陈氏膝下还有个谢琛在,虽只是嗣子,到底也是她的儿子。这么一来,陈氏的腰板莫名便又直了点。
然而陈氏生下了谢姝敏后不过两年,便又有了一个儿子。
从那以后,谢琛这个嗣子在三房的身份便变得尴尬起来。他是谢元茂跟陈氏的儿子,却不是正经的儿子,府里有着正经的少爷,他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再后来,她总算是学聪明去讨了伯祖母的喜欢,被接去了长房。可谢琛,却只能在三房一日日艰难地活下去。
现在想来,谢琛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姝宁想着便觉得心中郁郁,索性扯了被子蒙头躺下。
“阿蛮,你又要睡?”谢翊见状不由惊讶地道。
谢姝宁隔着被子声音闷闷地应了声。
谢翊便道:“那你睡吧,我去寻爹爹去。”
父亲喜欢她多过哥哥,哥哥却喜欢父亲多过母亲。谢姝宁知道他这是大半年不曾见过父亲,如今不想离了人,便也舍了想要让他跟自己一块窝在炕上的念头,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目送他而去。
蔷薇自然是要去送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个李妈妈。
谢姝宁看着她便觉得心烦,“我要睡了,你也出去吧。”
软糯的童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烦躁,李妈妈听得一怔,而后才盯着拱起的被子抿抿嘴,走了出去。外头的雪势似乎又大了些,李妈妈隔得远远的看了两眼,扭头吩咐守门的两个小丫鬟道:“都仔细着些!”
说完,见谢家的两个小丫鬟喏喏地应了,她才转身往正房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的谢姝宁却一直睁着眼躲在黑暗中。
只隔了床被子,似乎就成了两个世界。
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她叹口气,掀开了一角被子坐起,紧抿着嘴隔着厚厚的玻璃纸看向窗外,模糊的人影正飞快走过。
谢姝宁想起方才突然出现的谢琛,显然是出乎了李妈妈的意料,所以这会李妈妈定然是忍不住要去向陈氏报告消息。
“珍珠,你方才可瞧见李妈妈那张狂样了?不过也是同我们一样的奴才罢了,偏生她似乎高人一等,叫人瞧着就生气!”
“你小心些,莫要叫人给听去了。”
“怕什么,咱们这房本来人就少,这会都跑前头去了这里哪会有人!”
“小声点,八小姐还在里头睡着呢……”
“莫说她睡了,就是醒着又能如何,那般大的丫头能听懂什么?”语气仍旧焦躁,可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再者说了,我听我娘说,老太太虽答应了六爷这事等过了年再说,可就里头那位,将来怎么都只能是个庶出的……”
“这……你怎么知道?你娘告诉你的?”
“哪能啊,我前些日子听见我娘跟老太太身边的秋喜姐姐说话,听来的。对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好了好了,你就当我是那锯嘴葫芦,保管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
“……”
谢姝宁安静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是何处不对劲。思来想去,困意莫名就又涌了上来。她在来京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如今虽是好了,可却还是渴睡。她揪着被子,上下眼皮打架,不一会竟又沉沉睡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便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桌上的蜡烛似才点上,昏黄的光线倒不是过于刺眼。
她躺在那,睁着眼却恍若隔世。
耳畔渐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便看到母亲在她眼前俯下身来。母亲换了身樱草色的缎面狐皮袄子,出挑的颜色更是衬得她肤白赛雪,面若桃李。她一动,耳上戴着的翡翠耳坠便在谢姝宁眼前晃晃悠悠地摇荡起来。
那样透的水色,几乎能越过其看到后头的烛芯。
“阿蛮可是睡得不舒服?”宋氏轻声道,“这炕想必是睡不惯,等晚些,还是搬去床上睡吧。好在如今这时候,南边有的东西,北边也都有,等过些日子便都习惯了。”
听母亲细细说着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谢姝宁便笑了起来。
她愁什么?
母亲还活着,哥哥也还活着。
一切都只会变好,她到底在愁什么?
她隔着被子,一把扑进宋氏怀中,带着才睡醒的喑哑声音道,“娘亲……”
“怎么了这是?”宋氏搂着她,略带疑惑地道。
说着话,桂妈妈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清粥过来,舀起一勺吹凉了喂给谢姝宁,“小姐尝尝,您最爱吃的粥,少爷晚间也足足喝了两碗呢。”
宋氏便顺手接了过来亲自喂给谢姝宁,一边吩咐桂妈妈,“明儿一早去长房拜见两位长辈,你帮我将那只红木匣子取出来明日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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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长房
次日一早,谢姝宁便被桂妈妈跟蔷薇伺候着梳洗妥当,来不及用早点便被父母带着跟哥哥一道赶去先给三老太太请了安,而后才又匆匆往长房赶去。
原本昨日三老太太曾发话让宋氏跟一双孩子免了晨昏定省,可这话谁也没当真了听,因而今日该如何还是如何。
不过因着今日的重头戏在长房,所以三老太太也不过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便让人散了。
谢姝宁跟哥哥穿着同色的鹤氅,被父母一人一边牵着往前走。
进了长房的地界,一行人脚步匆匆地前行。过了会,穿过高大的琉璃随墙门,一大片梅树便映入了眼帘。
长房的伯祖父自认风雅,喜琴棋书画,又爱侍弄花草,从朝堂下退下来后便愈加如此。所以,长房的两位长者居住的地方便也被他取了名做梅花坞。如今梅花坞里腊梅尽开,香雪遍布,倒也着实别有一番滋味。
谢元茂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同宋氏介绍起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梅花坞的花厅前。
不过才卯正一刻左右,梅花坞的花厅里便已经有人在等着了。见他们走过来,急忙迎上前来,行礼道:“奴婢给六爷、六太太请安。”微微侧个身,穿着身靛青色冬服的清秀丫鬟便又向谢姝宁跟谢翊行了礼。
谢姝宁便多看了她一眼。
面貌有些陌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身边的人,不过靛青色的冬服,她若是没有记错,该是府里的大丫鬟才能穿的。
“老太太念着您,早早地便起身等着,又特地吩咐了奴婢在这候着。”
谢元茂点点头,牵着谢姝宁穿堂而过。
到了梅花坞的正房前庭,一水的青石地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昨儿一场大雪,到了夜里的时候才总算是停了,今日积雪自然是化不掉的。北地的雪下得密,积雪也特别得厚,可这会前庭却连一点雪星也没有,干干净净似是未曾落过雪一般。
方才候在那迎他们的丫鬟便道:“老太太想着五少爷跟八小姐都是南边长大的,见了雪想必愈加怕冷,天蒙蒙亮便吩咐了人将雪都给铲了。”
谢元茂闻言不由微讶。
说起来,这还是他回谢家后,长房老太太第二次见他。
生恩、养恩都是恩,却终归是有亲疏的。可今日这般,却叫他忍不住觉得长房老太太心底里还是拿自个儿当儿子对待的,若不然今日也就不会巴巴地早起等着他们来请安才是。这般想着,他心里就微松了一口气。
宋氏跟陈氏两人,在他心里就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赖了谁的帐都不像样子,可是却又不能不算,所以他才想着好歹将这年给过了再提。然而眼下看去,如果长房老太太能插手管一管,也许便能早些理清楚了也说不准。
脚步轻缓地上了正房前头的台阶,一群人站在帘子外等候通传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女童有些不情愿的嘀咕声。
谢姝宁迈开的脚一僵,下意识又收了回来。
“三夫人,六小姐。”守门的婆子急忙躬身问安,领着谢姝宁一行人过来的大丫鬟也行过礼后,便打起帘子进去禀报了,没一会帘子便被重新掀开。
一行人鱼贯而入。
谢元茂便同后来的妇人问好,“三嫂。”
走得近了,谢姝宁才瞧清了来人。
鹅蛋脸的妇人,年约二十许,穿一件绛紫色绣蝶纹妆花缎面的貂皮袄子,杏色的挑线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华胜叮咚,的确是她的三伯母蒋氏没错。
长房的老太太是三夫人蒋氏的亲姨母。
而此刻被蒋氏牵着手的女童,瞧上去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瘪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蒋氏却只是面色郁郁,冲着谢元茂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声“六弟”便带着自家闺女越过他们先进了里头。
谢姝宁的眉便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
谢家长房的三爷谢元明是承乾十三年的进士,如今任扬州巡盐御史。古来富庶之地属两淮,两淮之地又推扬州,所以这些年来三夫人蒋氏也都是带着女儿随三爷住在任上的。毕竟,扬州瘦马名扬天下,她若是不去亲自管着,怎能安心?可饶是如此,三爷后宅里的女人也还是越来越多了。风流但不下流,这可是如今爷们做人的准则,谁若是不这般,岂不是不合群?
蒋氏忍气吞声,可憋得久了,便也挨不住了,索性眼不见为净,借着上京来看自家次女的名头赶在腊月前便入了京。
算算时间,蒋氏只不过比她们早入京几天而已。
屋子里暖风迎面,几人渐次入内,见月洞门左右延伸出去的廊房,飞檐彩绘,古朴雅致。右次间雕花的月洞门前,侍着的两个丫鬟见他们过来,忙屈膝行礼将帘子撩起。
里头的声响便传了出来。
有个女声讥讽地说着,“是妻还是妾都未定,这会便巴巴地来请什么安?没得惹了那边的不快!”
宋氏跟谢元茂在外头听着,均是脸色一变。便是少不知事的谢翊也隐约觉得那话是不好的,可唯有谢姝宁却差点笑了出来。这声音她可实实在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整个长房,敢当着老爷子跟老太太这般说话的,定然只有二夫人梁氏一个。
梁氏毒舌是出了名的,又是将门出身,为人桀骜,在谢家的人缘却不坏。
单凭着她是梁家的嫡女,又被皇上赐了郡主之号,谢家便没有人敢轻易得罪她,一众人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论起来,她嫁给谢二爷,那可是低嫁了的。
所以她方才那般说话,长房老太太也只是压着声嗔了句:“好了,瞧你这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能叫人三魂去了俩魂。过会老六来了,你可不能叫他难堪。”
话音落,谢姝宁几个已经进到了里头。
气氛霎时有些古怪起来。
还是如今掌家的大太太王氏打起了圆场,“老六来了,外头冷,快进来暖和暖和。听说八丫头来京的路上病了一场,如今可好全了?”
第015章 惊人
有人开口,气氛便重新热络了起来。
大太太便领着谢元茂几人给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见礼。
谢姝宁被父亲带着,给两人磕头。
不同于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并不冷。可长房的人,是早就知道他们要过来的,却未曾准备蒲团容他们跪拜之用。所以谢姝宁在入门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过来。长房老太太虽一早便等着了,等着见的却并不是他们,单单只是个父亲罢了。
父亲跟七叔谢元庭是长房老太太的一双老来子,两人足足比谢家大爷小上了近二十岁,倒是同谢姝宁的大堂兄年纪相仿。
长房老太太生两人时年纪已然不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好容易才活了下来。所以就算谢元茂如今是三房的儿子,在她心中却只是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跟谢姝宁几个从未见过的孙辈是截然不同的。如此,宋氏在她眼中也就愈加什么都不是了。
谢姝宁恭敬地俯首,垂眸屏息,听到自己口中喊出“孙女给伯祖父、伯祖母请安”时,有种游离在外之感。
坐在上首的长房老太太笑着让人去搀谢元茂,却并不曾让宋氏跟两个孩子起身。
她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看上去却似乎只有五十出头,笑得时候犹如孩童,眉目弯弯,平白叫人多了几分亲切慈和。可哪怕谢姝宁不看,也知道那笑并不是露给母亲跟他们兄妹看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谢姝宁听到父亲有些尴尬地喊了声:“母亲……”
他原是该唤长房老太太大伯母的,可这会却喊出了母亲来。
长房老太太听了微微一怔,旋即眼角一红,却并没有言语。室内一片静谧,而后谢姝宁便听到长房老太爷依旧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道:都起来吧。”
谢姝宁一边抬头起身,将肉肉的小身板挺直,一边幽幽想起了那时的事。
长房老太爷是个不管事的,平日里不管大事小事统统都丢给谢家大爷去管,可当众人定了她顶替六堂姐嫁入林家的时候,他头一回亲自寻了她去。那是她在长房住了这许多年,第一次进长房老太爷的书房。也正是在那个书房里,她听到了谁也不曾说与她听过的话。他当着她的面将《女诫》丢在火盆里,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你虽是三房的人,可骨子里流着的却是老夫的血。今日这事乃是你三伯父跟六堂姐对你不住,所以今日祖父便告诉你一句,来日你在林家但凡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必忍着,谢家自会为你做主。这是你六堂姐欠你的,你记住了!”
后头的话,谢姝宁便有些记不清了。
但是却始终记得他最初说的那几句。
即便她心底里明白,这些话终究只能是说说而已,可是她却在那个刹那泣不成声。
到底,不是人人都忘了她。
也许,当时他若是能阻一阻三伯父,没有让她顶替便好。可谢姝宁不蠢,她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道自己不值得长房舍她不用另谋出路。所以哪怕只是这般的几句话,她对长房老太爷仍是满心感激。
坐在炕头的长房老太爷身材并不高大,却精神矍铄,面色康健。大冷的天身上穿的却并不多,手中捧着一卷书,此刻正低头看着,似乎方才那句话也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长房老太太则用含笑的目光依次从宋氏几人身上扫过,而后才道:“听说是商家女?”
话音落,众人的视线便都状若不经意地从宋氏身上掠过。
宋氏面皮薄,不由泛红。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哪怕今时改了革,商户人家也是能科考入仕的,可是到底似乎低人一等。这也正是谢家人对宋氏看不上眼的缘故。谢姝宁清楚这一点,视线便不由往远远站着的桂妈妈望去。桂妈妈手中的那个红木匣子,她并没有多少印象。前世似乎并没有这一出……这般一想,时间便似乎也对不上了。
前世她第一次来长房,应是入了腊月的,可如今还不到呢!
震惊间,她便听到谢元茂道:“舅爷在课业上极有天赋,只是为人不喜拘束,所以才没有入仕。”
此言一出,二夫人梁氏率先嗤笑道:“若是真如六弟所说,这宋家舅爷可还真是个人物了!”
“兄长的确只是不喜仕途而已。”话音落,原本还有些惭愧含羞的宋氏蓦地正色起来,毫不犹豫地道。可说完这句话,她眉宇间却不由飞快地闪过一丝懊恼。她什么都能忍,却见不得旁人说她的孩子跟哥哥不好,结果便这般脱口而出了。
好在二夫人只一愣,皱皱眉,却没有继续说话了。
长房老太太便看了宋氏一眼,和蔼笑着道:“好了好了,让孩子们也出来见个礼。老大媳妇且让人去摆饭吧。”
大太太便领着人下去布置起了晨食。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便去传长房的小辈们进来同谢元茂跟宋氏见礼。
虽说长房老太太也看不上宋氏,但比起宋氏,她更加厌烦三房的陈氏。谁让陈氏也姓陈?她见不得三老太太那狐媚样子,便也厌恶陈氏。所以这会让晚辈同宋氏见礼,少说也能恶心三老太太跟陈氏几天,她何乐而不为?
须臾,一行人便入了内。
谢姝宁悄悄看看母亲的面色,发现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柔顺模样,心里微松。
宋家虽不是官宦人家,更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可身有万贯家财,富贵过来的人又岂会跟个乡下女子一般?所以今日,她是放心母亲的。
果然,宋氏温婉笑着,让桂妈妈捧了那只红木匣子过来,打开。
竟是个百宝箱。
一层一箱,绝妙精致。
一旁的谢元茂见了,不由微惊。
宋氏不明所以,低声解释:“来得匆忙,手边散碎银子少,况且都是你的侄儿侄女,这些个物件素日里也常见,拿来当见面礼应当过得去。”
谢姝宁同哥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闻言不由汗颜。
母亲果真是被舅舅给宠得不知人间疾苦了……
当着众人的面,宋氏素手纤纤,抽出第一层来,只见里头盈把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几乎晃花了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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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眼红
不及众人反应,宋氏再抽一箱,翠羽明珰,好不夺目。紧接着又是一层,瑶簪宝珥,叫人目不暇接。
可这些对宋氏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之物。在延陵时,她为了给谢姝宁做衫,珍珠便能一斛斛流水般地往外倒。于她,金银财帛不过是过眼云烟,根本不足挂齿。
然宋家虽富裕,却向来谨慎低调,自家吃穿用度都拣了上等绝不薄待自己。可在外头,却一直都是极不显眼的。
所以哪怕延陵宋家富贵滔天,远在京都的谢家也是从未听说过的。也因此,当众人瞧见宋氏的这一匣子贵重之物时,皆瞠目结舌,便连几乎将眼珠子贴在书卷上的长房老太爷也忍不住吃惊地望向了宋氏。
二夫人梁氏更是直接道:“这许多,莫不是上哪儿拿了假的来妄图糊弄人吧?”
“二嫂说笑了,这些不过都是些普通物件,本不是多少稀罕的,又怎会是假的。”宋氏随手拣起一颗硕大的明珠来,似乎并没有听出其话中讥诮之意,只朝着她语气谦恭地道。
二夫人听了却愈加不信,指着那匣子里的一物道:“这对耳坠子,我倒也有一副相似的,只这对上头镂的花样不同罢了。可你知,这耳坠子全天下也不过五副而已,乃是前朝国手何思昝亲手所制!单这,便值百金!”
话说到后头,二夫人许是自己都觉得这耳坠子出现在宋氏的手里,显得极其不可思议,声音里便不由带上了几分激动。
“这耳坠子,除却我手中的,皇后娘娘手中有一副,婉贵妃亦有一副,而剩下的那两副一直都未曾现世。你手里的这对又岂会是真的?依我看,不过是赝品而已。”
话音落,宋氏浑然不觉地又从一层里翻拣出又一对花样不同,材质却一模一样的耳坠子来,有些为难地道:“其实……我手中应当有两副在……”
二夫人似是不敢置信,起身凑近了去瞧,只一眼便看到了耳坠子上镂刻着的一个何字,再一看材质,也果真同她所拥有的那副一般无二,她下意识诧异脱口道:“竟都真的!”
连皇后娘娘跟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婉贵妃都不过一人一副的东西,宋氏却有两副,还是这般漫不经心地随意安置着!
一屋子的人都被震住。
原本一群人也不过只觉得宋氏拿的东西多是贵重物品,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值钱!
因着方才二夫人的话,再加上国手的名字,便是一贯瞧上去端庄雍容的大夫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起了宋氏的那一堆物件。
谢姝宁打量着众人神色,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母亲自小便不曾过过清贫的日子,一直被舅舅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外祖母去的又早,母亲便缺了生母教养,对内宅之事并不通透。可这回,却误打误撞的将自己身板给挺直了。
有权便有钱,有钱的却不一定有权。
这话原是这样没错,可当有钱到了某种境地之后,事情便又开始不同了。
母亲一上场,便展露出了财大气粗的一面来,倒叫长房的众人一时间都没了对策。
这看上去似是好事,可落在谢姝宁眼中,却是警告。
谢家人舍不得母亲的银子,前世今生都不会改变。所以母亲这般张扬的做派利弊对半,稍一差池可能便会万劫不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人同前世一样,谋走母亲的财物。不过……思及此,谢姝宁却打住了心中所想,今日便先让谢家人好好看一看,他们眼中鄙陋的商家女究竟过着怎样的富贵日子!
“老六出手好阔绰!”僵局仍是由大太太打起了圆场,只是话里却不提宋氏,只说是谢元茂出手大方,“这是我的长子弘哥儿,弘哥儿媳妇。”随即,她便指了一对站在最前头的年轻男女给宋氏看,依次介绍起来,说完又指着被谢弘媳妇朱氏抱在怀中的小童道,“这是我的长孙子昭。”
许是被说话声给扰着了,原本安安静静趴在大少奶奶朱氏怀中的小童突然抬起头来,瘪着才刚长牙的小嘴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的古怪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气氛缓和,见礼一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安然过去了。
一时间,长房的晚辈都个个喜笑颜开。
倒不是他们不曾见过好东西,实在是平日里谁家也不会轻易就拿了这些个东西来做打赏之用。几个小的不知事的,这会便都已经迎着宋氏唤起了六婶婶。
唯有轮到谢三爷家的六姑娘谢芷若时,事情略僵了下。
谢芷若便是先前被三夫人蒋氏牵着手入内的小姑娘。谢三爷一家常年住在任上,可是他的次女,也就是府上的六姑娘谢芷若却是一直都是住在京都的。因生得据说同长房老太太小的时候模样十分相似,所以极得老太太青眼,三岁上下便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养。平日里便住在梅花坞的西稍间里,只有三夫人回京的时候,才搬回去住些日子。
这会,她也不知因了何事显得极不高兴,方才进门的时候便瘪着嘴,到了这会也还是一脸郁郁。
宋氏挑了只羊脂白玉镯子递给她,她却不接。
蒋氏生怕她这模样惹了老太太不喜,便强笑着替她接了过来,却不妨谢芷若猛地一下将镯子从蒋氏手中夺过,往地上重重一掷,霎时碎成了几段。
谢姝宁跟哥哥就跟在宋氏身旁,方才镯子落地的刹那,碎裂的小块冲着谢翊飞溅而起,她下意识便将他推开自己却未能完全躲开。好在险险一侧身,只叫碎片划破了额角一丝。
可只这一丝,也足够吓到众人了。蒋氏顿时脸色发白,瞪了谢芷若一眼。
大太太则惊得“啊”了一声,慌忙过来俯身查看,连声询问:“伤得厉害不厉害?”
一直坐观的长房老太太这会也忍不住阴沉下了脸,又似是觉得谢芷若在这当口丢了自己的脸面,便迁怒起了蒋氏,声音沉沉地道:“你是如何管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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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怒气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停了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
大雪来势汹汹,梅花坞前庭的青石地面上不多时便又重新积起了白茫茫的雪。只看着,也叫人觉得冷得很。屋内的气氛亦如是,冷得叫人想要打哆嗦。一阵鸦雀无声,寂静地几乎听得见外头簌簌的落雪声。丫鬟婆子立在门口檐下,一个个的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接二连三地冷了场,换了谁也没法次次都将其给暖起来。
长房老太太的性子算是和善的,素日里鲜少动怒,可方才那一句脱口便砸在了蒋氏面上。
长房的众人闻言,皆唬了一跳,只觉得不明所以。
可谢姝宁却是隐约知道的。
长房老太太骤然发怒,不单单是因为谢芷若伤到了她,又如此无教丢了做祖母的脸面。她呵斥蒋氏管教无方,话里的意思可不仅仅是管教女儿一事。
蒋氏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原是儿媳妇中最得她喜爱的。然而这一回,蒋氏带着长女匆匆上京,如同避难,叫她如何还能喜欢得起来?
不过是谢三爷的上峰塞了个美人给他,那美人转眼便怀了身孕而已。一个妾,便是生下了儿子又怎样?左不过是个庶子,还能抢了嫡子的身份地位去不成?可蒋氏自个儿诞不下儿子,不想方设法拉拢夫君的心,却反而一走了之回了京都。
长房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又为自己儿子抱不平。长房孙辈里头,男丁不多,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儿子纳几房美妾生子,能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蒋氏简直越活越回去了!
“都愣着做什么?”长房老太太呵斥完了,喘一口气,面色好看了些,“还不快使人请大夫去!”
女儿家的脸总是重要的。
就算他们对宋氏看不上眼,连带着也轻看谢姝宁兄妹,可既是谢家的孩子便不能随意苛待了去,更何况这会还当着谢元茂的面。大太太便飞快地使人下去请大夫来。
谢家这样的人家,虽比不得京里的老牌世家,勋贵宗亲,但也汲汲经营了几代人,该摆的排场都不缺了。
因而长房的宅子里是供着一位从太医院退下来的杭姓老太医的。
杭太医住在外院,跟着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紫苏匆匆赶来的时候,谢芷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所以杭太医一入门,便胡子颤颤地飞快走向谢芷若道:“六小姐伤在了何处?”
紫苏讪讪,急忙解释:“杭太医,不是六小姐伤着了,是八小姐。”
“八小姐?”杭太医除了平日里给谢家几位主子诊脉,便不轻易在外走动,此刻并不知道宋氏几人入府的事,听到紫苏的话,不由愣了愣,“八小姐是……”
“杭太医这边请。”大太太见眼下的情况不像样子,她又是做惯了和事佬,就主动打发了紫苏,亲自领着人往谢姝宁跟前走,一边道,“是三房六弟的长女,方才不慎划破了额。孩子年幼,怕留了疤,所以还得请您多费心了。”
杭太医点点头,走到了谢姝宁跟前。
一旁早早候着的丫鬟便递了个手炉上前给杭太医捂着,等手上的寒气散了,他才仔细查看起谢姝宁的伤势来。
“娘亲……”
老者温热的指头贴在了她的额上,谢姝宁记得这位杭太医当初就是为母亲看病的人。医术虽不错,可为人却有些捧高踩低,当初为母亲看病之时并不用心,不由觉得心中不耐,不由轻声唤起了宋氏来。
宋氏满面担忧,闻声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一旁的谢翊更是紧张地道:“阿蛮莫哭,莫哭……”
“口子不深,敷几日药,等到时候痂落了再抹几次玉容膏,不会留下疤痕的。”杭太医细细看了,才直起腰面向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笑地道。
见他语气镇静,众人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蒋氏,原本无措的神情登时消失,只余了淡淡尴尬,耐下性子哄起了谢芷若:“好了好了,你八妹妹都没哭,你倒是哭什么?擦了泪,去给你六叔跟八妹妹道个歉。”
谢芷若却不理,只兀自哭个不休。
趁着杭太医为谢姝宁敷药的工夫,大太太走近了谢芷若,笑着道:“咱们家六姑娘平日里最是乖巧听话不过,今日怎哭得这般伤心?你也是不小心罢了,你六叔不会怪你的,快止了泪吧。”说完,她忽然又面向了蒋氏,叹口气道,“三弟妹,我知你这些日子心中不好受,可……”
话说一半,并不说完,显得尤为意味深长。
谢姝宁仰着头,耳中却一点没有漏掉这些动静。
她的大伯母王氏,从来都不是个真好人。
正想着,她便听到原本已经平息了怒气的长房老太太蓦地又呵斥了蒋氏一句,“这都哭成什么模样了,还不快带下去净面!”
随即,屋子里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听着响动,谢姝宁嘴角不由微微一勾,笑意极快地又隐没。
她是故意的。
方才那一下她并不是真的躲不开,只是在看到蒋氏母女俩的那一瞬间,她就起了心思。
一个人的心就只有那么大,她若是想要获得长房老太太的喜欢,就只有先将原本占据位子的六小姐谢芷若给挤走。可蒋氏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谢芷若又是从小便在这梅花坞里长大的,她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蚕食掉长房老太太对她们的喜爱。
正巧,若是她没有算错日子,如今正是长房老太太对蒋氏心怀不满的时候。
而谢芷若因为蒋氏要将她带去扬州,养在身边的事,正闹脾气。
她这一出“雪中送炭”,可不正好?
只是,到底想的不够周到,惹了母亲跟哥哥担忧。
敷完了药,大太太便让人赶紧将炕桌布置妥当。
因着这突来的一出,晨食都被耽误了,所以下人们皆动作迅速,飞快地便摆上了花样繁多的吃食。大太太则亲自接过丫鬟提着的一只食盒,打开来,端出两只青花盏来分别送到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面前。
第018章 撒娇
因了先前的事,一群人默不作声地用完早膳后,长房老太太也就没有继续留谢元茂说话,只叮咛了几句隔些日子再过来请安之类的,便放他们回三房去了。大太太会做人,又喜摆掌家宗妇的姿态,就主动请缨要送他们一家人出门。
老太太听了,自是对大太太高看一分,觉得她会做人,懂事。
于是大太太便一直将他们送至垂花门外,才边笑着边亲手帮谢姝宁拢了拢风帽,又怜悯地看一眼她额上还红肿着的痕迹,道:“可怜见的,回去可切莫沾了水。”
“多谢大伯母关切,阿蛮记着了。”谢姝宁恭敬行礼。她如今过了年才五岁,可这一刻,前世身为侯夫人多年养成的矜贵之气,却让眼下的她举手投足间皆笼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得体恭肃。
大太太微微吃惊,谢家这一辈的姑娘里,光看这行礼时所显现出的富贵之气跟姿态,竟似是没有人能跟眼前这个年幼的小丫头比较!正是爱闹不知事的年纪,怎会被教得这般好?吃惊之余,她又想起方才在宋氏的红木匣子中见到的那些琳琅满目之物,不由暗暗艳羡。
他们都以为宋氏只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女,平日里过的日子想必就算富贵,也决计不能同京都的世家女子相比较,就是当丫鬟陪衬在旁,大抵都是不够看的。可谁知道,等真的见到了宋氏,对方却是这样一个人。
一举一动叫人暂且寻不出纰漏来不提,单单那一匣子的东西,便足够叫人惊诧的了。然而在场的人谁看不明白,在宋氏眼中,那些叫他们惊讶的东西根本不足为道。
既这般,那延陵宋家得富贵到何等地步?
大太太笑中含涩,转而想起了长房的中馈来。
她这个掌家大太太当得着实不易!
府中的银子若非她事事都锱铢必较,早就入不敷出,丢人丢到金銮殿上去了!可这偌大的府里,谁又曾想过她的不易。几个妯娌又都是不知节俭的性子,两个长辈就愈加不必说起了。长房老太爷前些日子刚入手的那一本古籍,便不知花费了多少。甚至便是每日里的朝食,都势必花样繁多才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
大太太心中愈想便愈觉得苦涩,索性撇开了不去理会,冲着谢元茂跟宋氏慈和笑着送了他们出门。
等出了长房,谢元茂才一把将谢姝宁抱起,捧着穿成球状的她担忧地问道:“可还疼?”
谢姝宁脱口便差点说出了“不疼”二字,幸好反应机敏临时转换成了该说的话,“疼极了,爹爹。”
“爹爹给呼呼,阿蛮不疼。”谢元茂轻声哄着小女。
谢姝宁嫌他肉麻又不自在,可一想到还有陈氏跟三老太太在一旁虎视眈眈,便真的将自己当做了小儿状,强行忍住了。她将脑袋侧歪在了谢元茂肩上,一边在他耳畔不停地嘟哝:“爹爹,阿蛮今夜睡在你们的暖阁中好不好?”
走在宋氏身侧的谢翊闻言,便也急急忙忙地道:“我要同妹妹一道睡!”
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两人虽还小,可换了那些个规矩严厉的人家,男孩六岁便搬去外院的也多得是。谢家虽不曾如此,可这会兄妹两人还要睡在一张床上,却是不好。
宋氏便捏了捏谢翊的手,柔声道:“翊儿休闹,等到白日里再同妹妹一道玩耍便是。”
“哥哥……”谢姝宁受不住自家哥哥那苦着的小脸,不由道,“哥哥等明日天亮了再来寻阿蛮。”
谢翊点点头,转而又问起谢元茂来,“爹爹,翊儿的先生还在延陵,那课业怎么办?”
他自小喜学,三岁便开了蒙,如今一日不念几行书,识几个新字便浑身不自在,故而才来京都第二日便问起了这事。
好在谢家里非但供着老太医,也供了位姓吴的夫子。
“府里有位吴先生,学识人品都是上佳的,明日爹爹便去寻了吴先生让你早日入学可好?”谢元茂想也未想,脱口便道。
谢翊听了倒也满意,便也不说话,只迈开步子往前走。
这位吴先生,谢姝宁前世里虽不熟悉却也知道。听说是个大儒,学识是极好的。可依谢姝宁看来,却是稍嫌呆板了些,为人也不够豁达。所以将来,哥哥定然是不能一直跟着这位吴先生念书的。不过眼下,也只好先将就了。
雪天里,一会便冻得人瑟瑟发抖,可雪地湿滑,一行人却又不敢走得太快,等回到三房的芝兰斋时,宋氏的脸都冻得有些青白起来。幸而屋子里烧着地龙,炭火也旺盛,一会的工夫便能重新暖过来。桂妈妈吩咐人沏了一直备着的热茶过来,一人一盏分了,才领着人退了出去,只将他们一家人留在了室内。
可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谢姝宁便听到外头似有人走了过来。
而后便响起了桂妈妈的声音,“春平姑娘。”
是三老太太身边的人来了。
不一会,厚厚的帘子被打起,桂妈妈领着春平进来。
春平便微笑着同他们见礼。
谢姝宁坐在炕上,这才发现春平今日似是比昨日他们来时要显得恭敬多了。看来他们今早在长房发生的事,都已经在三房传播开了。不过这也是必然的事,谢家人迁来京都已经过了几代,当初买下的丫鬟仆役如今也都枝繁叶茂,现下各房里用着的人几乎都是家生子。
一个又一个,像是葱茏大树下的根须,盘旋交错。
所以,明明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三房的人大多便都已经听说了。
她想着,便别过了头去,缠着一旁的谢翊翻起了花绳。
“六爷,老太太吩咐奴婢来请示您,晚间这洗尘宴上的菜色是做咱北边的菜色,还是多做些南边的菜?”春平语气恭敬,解释起来,“府上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原是南边的人,不过在北地住了也有十几年,所以这两地的菜都做得极好。老太太想着五少爷跟八小姐,所以特地嘱了奴婢来问过您。”
谢元茂听了点点头,扭头问宋氏道:“尝尝北地的菜如何?”
将来还有几十年要过,如今便先熟悉一番也是好的。
宋氏自不会驳他的意思,便点头应好。谢姝宁却装作不经意,声音软软地央道:“娘亲,阿蛮想喝糖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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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章 机会
她自小脾胃不佳,大夫说喝粥养胃,所以宋氏便让人变着花样为她做粥。
素粥,肉粥,但凡她觉得好的,宋氏便不会吝惜银钱,天南地北的为她寻好吃的食材。论起来,她小时一直都是被母亲娇宠着长大的,便是宫里的公主,怕也就是这般了。
这般想着,谢姝宁不由有些怅然。
不过那些粥食中,她最爱的却是糖粥。
用糯米熬制,到粒粒开花,香气弥漫,软糯黏稠之际,再淋上细细磨成的赤豆沙当浇头。若是秋日里,定要再往上头加点桂花甜蜜。那香甜的滋味,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依旧在谢姝宁心头萦绕不去。
“阿蛮,糖粥费时,等改日娘亲再让人给你熬了可好?”宋氏略迟疑了下,终是询问起来。
谢姝宁又岂会不知道糖粥看似简单,可熬制起来却是极其费时费心力,她这会提起,本就是故意为之。所以她抬起头,用水灵的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向谢元茂,唤道:“爹爹,阿蛮可以晚些再用饭的。”
谢元茂闻言哈哈一笑,伸手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应道:“好好,阿蛮想吃的,爹爹一定让阿蛮吃到嘴里才行。”说完,他便转而吩咐春平道,“菜便做北地的吧,只另外再让厨子加一道糖粥。选上好的珍珠米,仔细熬了。”
“是,奴婢记着了。”春平神色微异,笑着应下了便告退出去。
桂妈妈便也悄然退下,重新守在了外头,顺道将从延陵带来的人都重新分配一番。人不多,又都是在宋家那样的宽厚人家处久了的,到这会却是都要好好敲打一番才好。
屋子里就又静谧了下来。
谢姝宁觑觑父母的神色,丢开了手中的红绳,窝进宋氏怀中,又悄悄指使着哥哥有样学样靠在了父亲怀里。
而后她才咯咯笑了两声,玩着宋氏白皙细滑的手指,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谢元茂:“爹爹,昨儿阿蛮睡得早了,你都没告诉阿蛮,怎么过了这般久才来接我们。”
有些话,她肯定母亲也是想问的,可是母亲从来都是将父亲的脸面摆在第一位的,想必不会直接就这般问,所以就由她代劳了吧!
同样,也如她所料的一般,父亲当着孩子的面根本说不清楚。
她于是就又道:“爹爹,你可是因为我们昨日见过的那位姨娘,才这般久不曾来接阿蛮?”话音落,她估计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嘟哝起来,“阿蛮知道,那人不喜欢阿蛮。”
谢翊也跟着道:“翊儿也知道!”
“怎会!”谢元茂面色有些尴尬,转而小心觑了眼宋氏的神色,解释道,“她……也不是姨娘,往后可莫要这般喊了。”
谢姝宁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地盯紧他,“若不是姨娘,那她是谁?”
谢元茂被自家小女问得说不出话来。
“娘亲说府上只有爹爹的表妹,可是那人却让哥哥唤她母亲。”谢姝宁困惑地皱起眉,“那她若是母亲,娘亲又是谁?我跟哥哥怎么会有两个母亲?”
“胡说些什么,母亲自然是只有一个的!”谢元茂尴尬中带上了几分恼火,几乎下意识落荒而逃。可说完这样的话,他却又蓦地想起,自己不也有两位母亲吗?真真是一潭浑水,越淌越浑!
好在宋氏倒是并不在意他这会的模样,反而劝解道:“如今临近年关,本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左右先等过了年吧。”
谢元茂微微松了一口气,强笑了笑,过了会听说谢家七爷谢元庭回来了,便急忙出去见人。
外头的雪下着下着,间隙地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散发着冷意。谢翊缠着谢姝宁玩了会,又给宋氏背了几句诗,被热炕的温度熏得有些昏昏欲睡,没多会便将头埋在宋氏怀里睡了过去。宋氏便唤人进来。
谢姝宁则趴在炕头,小手撑着自己的下颌,细细打量着谢翊。
这般岁月静好的时光,她已经许久未曾享受过了。真真是叫人贪恋,连一刻也不愿意错失。
正感慨着,谢翊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白芍便缩着单薄的肩头跟桂妈妈一前一后地进来。
宋氏瞅见了便笑,“怎地冷成这模样?”
外间也是烧着火盆的,原不该冻成这模样才是。
白芍却憨憨一笑,并不言语。
桂妈妈个是忍不住的,便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原不想提,可咱们手边的人都是打南边来的,受不住这冻,所以便想多要些炭火。这炭能值几个银子?便是那上好的银丝炭,也费不了多少,可这府里的管事妈妈却说这炭各房都是有定数的,一厘也不曾短了咱们的,没有多余的了。”说完,她似还有些气恼,“奴婢想着,大抵是那位有心作践咱们。可您说,这般行事便是那小门小户的也做不出才是。那话说了何人信,哪户买过冬的炭,不多备些?便是没有,派人出去再购一些也就是了。”
“莫胡说。”宋氏却想的多些,“她若是连这点事物也要斤斤计较,便不足为惧了。想必不是那位的意思。”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想想也不该是陈氏的意思才是。陈氏再怎么不喜他们,也断不会在用度上苛待他们,这般做,没脸面的只会是她。这事大抵是下头的那些管事妈妈自作主张,想借着踩他们的机会在陈氏面前出出风头。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个机会。
——是机会她便不会放过。
谢姝宁便坐起身来,故作担忧地道:“娘亲,你看白芍姐姐都冻成这样了。不若咱们自己使人出去买些炭吧,要不然,冻病了可怎么办?苦苦的药,阿蛮不爱喝,白芍姐姐肯定也不爱喝。”
桂妈妈见她小大人似的说着话,又说的如此合心意,当即赞同:“太太,奴婢觉得小姐这话有道理,咱们自个买了备着总好过求人看脸色。”
“这事……会不会不妥当?”宋氏有些担心。
桂妈妈心里也清楚这般做大抵会愈加惹了老太太不快,但是又生怕连这点小事都要服软,将来延陵来的一群人在这府里便愈加没有脸面了。做下人的没脸,主子又哪里还能有脸?
“娘亲,这事阿蛮都明白。”谢姝宁伸手拄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道,“若咱们没去寻府里的人要过炭,便自个出去买,那是咱们的错。可乳娘不是说,已经使人去问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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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晚宴
小小的女童笑语晏晏,同母亲分析着其中关系利害,“娘亲,祖母不喜我们,你就算事事都为他们考虑又能如何?不喜便是不喜了,难道咱们让白芍姐姐几个都冻着,他们便能喜欢我们了?这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软柿子。”
宋氏跟桂妈妈听得皆微微一怔,不由用疑惑地眼神打量起谢姝宁,略带几分担忧地道:“阿蛮,你这都是上哪听来的话?”
来时的路上亦是,那些话岂是一个孩子能说明白说清楚的?看来他们身边一直都有那嘴里没干没净,爱嚼舌根的人。她不禁害怕起来,旁的事也就罢了,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这些都不是大事,可若是她的孩子被人给教坏了,被带着走上了歧途,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宋氏便握住了谢姝宁白胖的小手,正色道:“阿蛮告诉娘亲,这些话都是哪个教你说的?”
“娘亲……”谢姝宁看她神色,才惶惶然惊觉自己似有些得意忘形,叫母亲起了疑心,她慌忙装作不曾听明白的模样,“没有人教我,我自个儿想到的。”
这话,宋氏自是不信的,可见谢姝宁一副不管问什么都不会说的模样,她也就只好先将这事搁下了,旋即便悄悄吩咐了桂妈妈去将谢姝宁身边伺候的人,都好好敲打查探了一番。如今身在异乡,本就孤立无援,因而最怕手底下的人不安分。所以不论如何,两个孩子身边的人万不能出问题。
宋氏想着,微微敛目。
谢姝宁则强自镇定,扯了扯宋氏的衣袖,道:“娘亲,舅舅过去不也夸阿蛮是早慧的孩子?阿蛮识字比哥哥还快还多,念书也是,书上的那些道理,阿蛮可都看明白了的。”
她这般一说,宋氏倒是想起来了,问道:“你可是又看什么话本子了?”
谢姝宁虽则还不满五岁,可浅薄些的字都是能读的,所以时常便不知从舅舅宋延昭的旧书房中扒拉些陈旧的话本子出来。一知半解的也不知看了多少东西,实在是叫人头疼。宋氏见自己问完,她便点头,登时明白过来,觉得她方才那些话都是从哪些市井话本里头学来的,心里微微一松。
“你可真是!”宋氏伸指一点她的额,嗔道,“赶明儿便让蔷薇将你偷藏了的那些东西都给烧了取暖,看你还胡说不胡说!”
谢姝宁哂笑着。
宋氏说着,也下了决心,打发桂妈妈去取了钱使人出去买炭,又叮嘱了句,“还是先打发个人去同老爷说一声吧。”
“是,奴婢知道了。”桂妈妈应了。
谢姝宁闻言,却急忙道:“娘亲,不可!爹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会直接去寻了祖母?祖母岂非觉得是你在背地里挑拨?”
宋氏一愣,旋即眼睛一瞪,不悦地道:“你这是都看了什么?”
“好了好了,阿蛮错了,娘亲莫生气……”谢姝宁心中苦笑,面上急忙露出惶恐之色,扑进宋氏怀中,撒起了娇来。
宋氏这才面色好看了些,喃喃自语:“哥哥书房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真该都封起来才是。”
谢姝宁装作听不见,悄悄将脑袋搁在宋氏肩上,冲着桂妈妈眨眨眼,示意她快去买炭。
桂妈妈倒也知趣,瞧她模样又可人,抿嘴一笑便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谢姝宁装着小孩模样,只当自己是彩衣娱亲,逗着宋氏笑了好一会,才被哄着小憩。醒来后,看着宋氏做针线,她同谢翊一道在旁玩着,倒也无事。许是外头大雪纷纷,一时间三老太太跟陈氏也没有心思立刻对他们下手。可谢姝宁提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前世陈氏的女儿谢姝敏,可一直都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哪怕长大后,谢姝敏从未在她手里讨着什么便宜,可到底想起来便觉得头疼。
陈氏应是年后才怀上的谢姝敏,眼下倒是不该着急才是。
可她们去长房拜见的时间已然比她记忆中的提前,谁又能肯定陈氏怀上谢姝敏的日子不会提前?
她只能步步小心才行。
等到华灯初上,一行人便往三老太太的寿安堂赶去。
三老太太不喜他们,可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毕竟,若是连这点脸面也不给他们,那也就是不给自己脸面。一贯好面子的三老太太又焉会这般做。所以今日的洗尘宴上,定然不会太难堪。
路上,谢姝宁照例扯着谢元茂问东问西。顶着天真小儿的模样,有时倒也着实方便。
宋氏原还想打断她的话,可不知为何,后头也就权当不曾看见了。
谢元茂没了法子,只得耐着性子同谢姝宁闲扯。
好在一到寿安堂,话痨似的谢姝宁便噤了声。
本是谢家三房的家宴,可谢元茂失踪多年,又原是长房的儿子。如今三老太太有心同长房老太太修好,便特地也使了人去请长房的几位来一道用饭。可长房老太太岂会轻轻松松便答应,只推说身子不适,让大太太王氏代她赴宴。
是以,今夜长房大爷夫妇俩、二爷、七爷夫妇俩,以及顺道请了一番的二房四爷夫妇俩亦来了。
这是给长辈面子,便是心里不愿也是该来的。
不过二夫人梁氏脾性大,三爷远在扬州,三夫人今日才在谢元茂几人面前丢了脸自是不敢出席,这几人便都没有出现。另各户又带上了嫡出的几位少爷跟小姐。
一时间,浩浩荡荡一群人瞧上去倒是极热闹。
男宾女宾分别入了席,全是一家人,便也没取了屏风隔了。
不多时,丫鬟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菜摆上,又提了温好的酒上来。三老太太便让开了席。
男人们开始吃酒说话。
陈氏喜装谦恭,侍立在三老太太身旁,为她布菜。
谢姝宁冷眼瞧着,倒是习惯了这一出不觉得如何,倒是宋氏看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发现了母亲的异状,却没动,只等着原先定下的糖粥上来。
因是谢元茂亲自发了话,又是春平亲自来问过的,所以熬好的糖粥很快便上来了。
可谢姝宁却没有碰,只两手搭着碗壁,等了等便笑着扬声道:“爹爹教阿蛮,做子女的应孝顺长辈。孔融让梨的道理爹爹也曾说过,所以今日阿蛮要将这碗最喜欢的粥孝敬给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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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使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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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不仅女眷这边都望向了谢姝宁,谢家男丁那边也被惊动了,一群人的目光都不由聚焦在了她身上。
宋氏坐在她身侧,不知她要做什么,不由慌了神,生怕她会做出什么令谢家人不快的举动来。又想着打从进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有些古怪,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难保这会会做出什么来!宋氏想着,便悄悄地想要去阻她。
可谢姝宁早料到宋氏会来这一出,小身子一扭便躲开了她的手。
别看她生得白胖浑圆,可动作却是极灵敏。趁着宋氏被她躲开而下意识错愕之时,她飞快地便下了椅子,捧着哥窑铁胎的饭碗便颤颤巍巍地奔跑起来,趁众人不备,动作迅速地靠近了三老太太。
可人多,席面也就开得大。
她人小腿短,沿着桌脚跑了一圈才走近。
可等到三老太太的身影以几步之遥出现在面前之时,她却慢下了脚步,仪态十足地小心迈开腿,模样肃然倒叫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大太太就坐在三老太太下首,见状一笑,急忙起身去接她手中的粥碗,一边道:“我们家小八可真真是乖巧又孝顺,眼瞧着自己最爱吃的东西,也只想着要孝敬祖母呢。”
谢姝宁便也跟着笑。
“果真是六弟最会教孩子。”大太太端着碗说笑打趣着谢元茂,同时悄悄扭头朝着宋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心。
提着的一颗心的宋氏看清楚了,这才略微放心了些,原准备离席去追的动作也顿了下来,重新在椅上坐定。她初来乍到,在妯娌间也是得倒着数的,这会的确不好贸贸然离席去追。好在,还有个大太太。
众人便又说笑起来。
谢家大爷便也跟着大太太夸起了谢元茂,而后笑着举起手中酒盏,招呼起来:“六弟吃酒,有这般乖巧的孩子,今儿可不得多吃几杯酒?”
一群人便都笑哈哈地劝酒,并不将方才的那一幕当回事,只当是谢元茂夫妇早就知道的。谁都听得出大太太方才那话并不是真的夸谢姝宁懂事乖巧,不过是暗指谢元茂有城府,想出了这么一招让自己的幼女来讨好三老太太罢了。
女眷们更是个个在暗地里觉得这事是宋氏指使的谢姝宁。
若不然,才这般大的孩子,哪里就真的会这般懂事了?要知道,谢家几房人之间隔的不过几堵墙,先前谢姝宁在正门口大闹的事,他们可都是听说了的。这样一个孩子,难道只在谢家过了一夜,便开窍了不成?但凭谁都不会信的!
可就在大太太将粥碗送到三老太太面前,转而准备喊丫鬟将谢姝宁送回座位去的时候,谢姝宁蓦地在大太太脚边跪下了。
低着头,小小的身子几乎伏到了地面上。
众人只能瞧见一头黑亮柔软的乌发梳成圆圆的两个小髻盘在头顶两侧,像桌上摆着的两颗喜气的丸子。
“孙女请祖母用粥。”小小的女童俯首道。
声音里带着天然的软糯,又带着南边人特有的轻柔语调,叫人听着有些失了神。
大太太看着自己眼前那头乌黑的发,忽然间觉得有种诡秘之意席卷而来。此等古怪的感觉,来得叫人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她强自镇静,急急说着“八姑娘的孝心,祖母已知道了,快些起来吧”,一边俯身要将她亲自扶起。
谢姝宁也不拖延,就着她的手便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她又暗自懊恼了起来。
这是三房,可不是长房!
她是长房的掌家太太,可不是三房的!这丫头要孝敬的也不是她的婆婆,而是三老太太。她这急巴巴地扶人起来,指不定三老太太怎么看她呢!大太太想着,便愈加懊悔起来。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她强笑着,朝着后面伺候着的丫鬟喊道:“菜都该凉了,快送八小姐回去。”
话音落地,谢姝宁却笑着扬起头,道:“祖母为何不用阿蛮的粥?”
大太太有些无措,觉得自己一不留神接了个烫手山芋,正愁着便听到自方才伊始便一直没有出声的三老太太声音平缓地道,“祖母不爱吃甜。”
那糖粥的确是甜腻,不爱吃也是常有的事,众人便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古怪的。
可是在听到谢姝宁的话时,一群人的面色便都不由变得怪异了起来。
当着谢家众人的面,年幼的女童立在大太太身边,仰着头也不知在问谁,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神情道:“祖母可是不喜阿蛮,所以才不愿吃阿蛮孝敬的粥?”
这话便像是一颗突来的石子,在各人心湖漾起了圈圈涟漪。
是啊,便是不喜食甜,可毕竟是这般小的孙女孝敬的,不论如何也该尝一口意思意思才是。可三老太太却连碰也没碰便扬言自己不爱吃甜。
宋氏母女三人在谢家的身份又本就尴尬,陈氏又是三老太太嫡亲的侄女,孰轻孰重,哪里还需要另外再分辩?
“祖母尝尝吧,这粥可好吃了。”谢姝宁垂下头,揪着自己的衣摆,小心翼翼地说道。
三老太太面色不变,嘴角甚至还含着抹浅浅的微笑,可眼神却倏忽锋利起来,悄无声息地扫过坐得远远的宋氏。
众人未曾看到,站在三老太太身侧的陈氏却是知道的,她亦以为这事是宋氏的讨好之计,便想要落宋氏的脸,想了想便道:“阿蛮的孝心祖母已经尝到了,可祖母这几日牙疼,却是不能再吃甜的了。”
谢姝宁闻言,低垂着的脸上霎时绽出一个笑,可等到抬起头来之时,那抹笑又早就消失不见,被换上了一副紧张之色。
陈氏见状,心道果真是孩子,便笑着将粥碗捧起来递给身后伺候着的丫鬟,吩咐人端还回去给谢姝宁。
一时间,众人皆无言以对。
三老太太更是拼命忍耐,若不然她只怕会立即起身甩上陈氏一巴掌!
她方才已说了自己是不喜甜故而不用这粥,可陈氏却好端端地又编造出什么牙疼的事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众人,她就是因为不喜欢宋氏跟她的一双儿女,所以才翻来覆去寻了借口好不用这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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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醉酒
三老太太气急之际,谢姝宁一颗心却几乎乐开了花。
旁人知不知且不论,她却是明明白白知道的——三老太太的确是不喜甜食,甚至于但凡饭菜中添了一丝糖,她都是厌弃不碰的。
所以这碗糖粥,对于三老太太来说,根本便同毒药无异!
谢姝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敢肯定三老太太就算明知道不碰这粥有损她慈爱的模样,也断然不会去吃它。
眼前的这一幕幕,同她所记得的那些往事已经开始不同了。打从她在马车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这世道便俨然改变。她跟谢家诸人之间,如同一场豪赌,对方心中所想所爱所恶却皆被她洞悉。兵不厌诈,谋算人心乃是最危险却也是最容易制胜的法子。因而,她毫不犹豫地便布下了这个局,逼迫三老太太不得不入。再加上她清楚陈氏的性子,这会更是如虎添翼。
陈氏尚以为自己做的对,温婉笑着便又让人将谢姝宁给送回了座位上。
不过这一回,谢姝宁倒是乖乖被人领着回去了。
落了座,她看也不看那碗重新被陈氏送回来的糖粥,只让身后侍立着的蔷薇帮她布菜。
府里的厨子手艺的确不错,她前世又是吃惯了北菜的,便畅快地用了不少。倒是宋氏跟谢翊,均不习惯北边饭菜的口味,只略略用了些便不用了。二房的四太太容氏瞧见了,便带着几分讶然地道:“都说江南的姑娘精细柔弱,果真这连饭也用得比我等少上许多呀!”
容氏娘家是皇商,虽富裕却无地位,在京里的世家面前是说不响话的。谢家诸位妯娌之中,原属她娘家身份最低,素日里也最不起眼。可她亲妹入了宫,如今一朝诞下龙子,晋为淑妃,颇得皇帝喜爱。霎时,整个容家都似乎有了鸡犬升天之兆。容氏便也跟着得意了起来。如今好不容易府里多了个比她身份还低的宋氏,她怎会放过不提?
“四伯母这话说得不对,原不是我娘亲用得少,是四伯母用得多了些。”谢姝宁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而后抬起头来望向容氏,用天真无邪地语气说道。
容氏被一噎,涨红了脸。
可对方只是个无知小儿,她若是较真还嘴,反倒是失了自己的脸面,只好强忍下了,抓起手边的白瓷小盏凑近嘴来吃茶,掩了神色。
谢姝宁兀自又低下头去,吃着饭的同时悄悄冲着宋氏讨好一笑。
娘亲能忍,她可忍不住。可娘亲定然是不希望她得罪人的,她只好先装小儿讨好讨好娘亲才行。
不过,府里这许多人,她最瞧不起的也正是容氏。
二房的四伯父是庶出,容氏是皇商之女。可二房没了长辈,也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若是低调谨慎,这日子岂不是同神仙一般逍遥。可偏生容氏是个缺心眼的,平素不少惹人厌烦。
再加上因了小淑妃的关系,容氏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谢姝宁想着,便暗自推算了下。
淑妃她倒是记得的。
这会生下的皇子应是五皇子。
彼时皇上的子嗣并不繁茂,皇后更是一无所处,前头的几个除了婉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更是病的病,死的死。所以淑妃诞下的这位皇子将来也是有可能争夺皇权的。因而容氏得意也是难免的。
不过谢姝宁却知道。
淑妃的五皇子没能活过三岁。
然而,这并不是她记得淑妃的真正缘由。
她牢牢记得淑妃,是因为淑妃不仅是五皇子的生母,更是十五皇子的生母!
而十五皇子,便是多年后被成国公燕淮扶上皇位的那个孩子!
那之后,成国公出入宫闱毫不避忌,众人皆传其跟已经成为太后的淑妃有染。十五皇子登基之时,淑妃已经徐娘半老,比燕淮大了近十岁。可其姿容绝色倾城,也难怪众人会那般怀疑。
若不然,为何成国公不择其他皇子,单单便选了十五皇子?
哪怕是傀儡皇帝,怎么着也是帝王不是?
谢姝宁不紧不慢地吃尽了碗中饭菜,耳中听着容氏掩不住得意的说话声,不由哂笑。食不言寝不语,乃是规矩,可在容氏这,这规矩却似并不存在一般。
只听得她说,“淑妃娘娘原在家时,那普济寺的戒嗔大师便为她算过命数,说是贵不可言,可见戒嗔大师的名号不是假的,算得真真的准。”
一众人都瞧不上她的浮夸模样,便都只笑笑并不搭话。
可容氏说着说着,说得忘了本分,竟口出狂言道:“皇后娘娘的命虽也清贵,可到底未能给皇上诞下个一儿……”
“放肆!”
她声音大了些,引得男丁那桌也听见了。
谢四爷慌忙喝叱,“妇人无知,这等话也是你好拿来说嘴的?”
“你——”容氏面皮虽厚,可被谢四爷当着众人的面这般一喝,登时眼眶一红,几乎落下泪来,语不成调。
这席,自然也就没有人吃得下去了。
容氏方才那几句话,若是不经意传了出去,整个谢家恐都要被她给拖累了。这会自是没有一人愿帮她说话,愿出面调和。沉默了会,谢四爷便气急败坏地扯着容氏先行告辞,剩下的人也就接二连三地散了,只剩下谢元茂一家跟长房的七爷谢元庭一家。
谢翊跟谢七家的嫡子谢旻一道下去玩耍,谢姝宁则跟在宋氏身侧不肯离去。
爹爹还在,陈氏也在,她可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果真,没一会谢元茂喝高了,面色发红,扯着正要告辞的谢七爷不肯松手,只说还要再喝。
三老太太这会已经推说倦了回去歇着了,只留下陈氏还在边上,见状便急忙让人来扶谢元茂,口中道:“六爷这是喝多了,七弟不必在意,快些回去吧,旻哥儿想必也困了。”
说完,陈氏便让人扶着已经喝得发懵的谢元茂要走。谢姝宁耳朵尖,听到玉茗院几个字,当即明白过来,急忙推了宋氏一把,扬声道:“娘亲娘亲,爹爹醉了,快些让人将爹爹扶回芝兰斋去!桂妈妈把解酒汤都煮好了!”
谢七爷几个闻声,便都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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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阻拦
扶着谢元茂的两人也都愣了一愣,用探寻的目光望向了陈氏。
陈氏脸上笑容微僵,当着谢七爷夫妇俩的面,那句将人送到玉茗院去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了。她也是要脸面的,若是真那般行事,该叫谢家的几位主子怎么看她?可就这样将大好机会丢开,她却又舍不得!
“还不快扶着六爷回芝兰斋去,好吃了解酒汤歇下。”她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笑着吩咐起来,眼睛却一丝笑意也无冷冷盯着他们,下颌微微一点。
两人便明白过来,陈氏口中虽说着将人送回芝兰斋去,可其实却是要他们把谢元茂直接带回玉茗院去,两人应了声“是”,搀着谢元茂便要退下。
可谢姝宁又岂会单凭陈氏一句话便安下心来?谢姝敏是她心中一根刺,也是前世母亲心中的毒刺,她不能眼睁睁由着陈氏行动!
这般想着,她飞快地松了宋氏的手,大步跑到谢元茂身侧,扬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谢元茂醉了,此刻面上神情迷茫,眼神也失去了清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若是无人搀扶,这会想必是已经摔在地上了。
谢姝宁紧紧拽着他的衣摆,用的几乎是要将其扯裂的姿态。小脚迈着,努力想要跟上谢元茂的脚步。
身后宋氏呼唤起来,“阿蛮快回来,小心摔了。”
陈氏亦紧张地指派起几个伺候着的丫鬟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过会将八小姐给摔着了,快去将人领回来。”
“娘亲莫急。”就在这时,谢姝宁却踉踉跄跄地偏过头来,嚷着道,“爹爹醉了,他过会才该摔了,阿蛮跟着爹爹,不让爹爹跌倒!”
说着话,她的视线对上了陈氏的。
对方眼中的失望跟厌烦已经来不及掩盖,被她生生给瞧了个正着。
她咧开嘴,面向陈氏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似在无声地宣告,这是我的爹爹,你休想!
不等陈氏反应过来,她已转过头去,大声吩咐起扶着谢元茂的两人来:“芝兰斋门口的路湿滑,你们可扶住了爹爹!”
宋氏连忙让蔷薇追了上去。
脚步渐行渐远,声音亦渐行渐远。
宋氏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小女有些古怪,但又想着有她跟着,谢元茂定然不会被带偏了地方,莫名便多了几分欣慰。
“六哥的这孩子,倒生得可人。”谢七爷笑声朗朗地说道,“瞧那模样,竟是像我比像六哥还要多些了。”
他跟谢元茂是长房老太太老来得的双生子,生得却同谢元茂不大相似。谢元茂生得更好一些,谢七爷则模样较为憨厚些。又许是因了一人高瘦,一人胖些,瞧上去便愈加不像了。
比起来,这时同样肉嘟嘟的谢姝宁看着倒是颇有几分像他的女儿。
本是打趣的话,陈氏跟宋氏却都没什么心思接话。谢七爷讨了个没趣,伸手揉揉鼻子,便告辞走人。
走出了三房的门,府中这一辈里年纪最轻的七太太张氏便同谢七爷说起了宋氏来:“今早你不在所以未曾瞧见,那宋氏轻轻松松便取了一红木匣子的翡翠明珠出来,只瞧着都觉得要晃花了眼。”
谢七爷闻言就皱起了眉,反问道:“那些个物件都是拿出来作礼的?”
“可不是!”七太太道,“便是我姨母家的几位表姐,也断断没有这样的排场!”
谢家七太太张氏只有一位嫡亲的姨母,嫁入了定国公万家。其嫡长女几年前嫁给了成国公燕景,头一年便诞下了嫡长子,取名淮。
所以七太太此刻话中所说的表姐,其实多半指的便是自己这一位做了成国公夫人的大表姐。众多亲戚姐妹,提起万氏来,人人都只有艳羡的份。成其未嫁之时,成国公燕景乃是京中闺阁女子人人渴求的最佳夫婿人选。出身高贵,人才又是一等一的,谁不想要?便是七太太自己,当初也是暗暗想过的。
不过她的那位大表姐也的确当得起国公夫人的身份。论人貌品行,她亦是极好的。
七太太想着,莫名有些怅然起来,悄悄打量了一眼走在自己前头的谢七爷。若不是自己生得只有清秀而已,想必也能配个更好的才是。不过说来也怪,明明是一母同胞,怎的谢家六爷就生得好上那许多?
谢七爷却浑然未觉,只道:“宋氏是商贾之女,江南又自古富庶,手头宽裕些也是有的。”
“普通商贾能比得上四嫂娘家?”七太太摇摇头,不赞同地反问了一句。
谢七爷霎时没了话。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回了长房。
而谢姝宁则领着蔷薇,走到了玉茗院跟芝兰斋的分岔路口。扶着谢元茂的两人自是听从陈氏之言的,搀着人便要往正房去。谢姝宁心中冷笑,扯着谢元茂的衣摆死死不肯松开,沉着腰不肯挪脚,一边大声呼喊起谢元茂来:“爹爹——爹爹——”
一声声几乎像是要将漆黑的夜空都给划破一般。
大晚上的听起来,叫人寒毛直竖。
谢元茂被惊醒,半眯着眼睛,酒意朦胧地嘟哝:“怎么了?”
“走错路了!”谢姝宁气沉丹田,几乎吼了起来。
谢元茂几人皆被唬了一跳,他更是酒意去了一半,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后,抬脚便踢了踢边上扶着自己的人一脚,道:“往哪里去呢这是!”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不由苦笑,竟是揽了坏差事。可谁都没有法子,最后只能将本该被送去正房的谢元茂弄回了芝兰斋去。
等将谢元茂脱了鞋子扶着上了炕躺好,两人忙不迭地便跑了。谢姝宁倒也不恼。
她人小手短,扯着谢元茂的衣摆半响,这会松开了只觉得胳膊都僵住了。蔷薇瞅见了她的动作,便嗔了句要来帮她揉揉,却被谢姝宁给推开了。她踹了鞋子爬上炕,端坐在谢元茂身边,头也不回地吩咐蔷薇:“去将醒酒汤端来。”
“小姐……”
“还不快去!”蔷薇似还有话要说,却冷不丁被谢姝宁喝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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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打脸
蔷薇闻言,扭头去看她,只觉得眼前小小的女童面色奇冷无比,叫人口中想说的话再不能当着她的面吐露出来。
“是,奴婢这便去。”蔷薇咬了咬唇瓣,躬身退了出去。
宋氏跟桂妈妈还在回来的路上,等到蔷薇离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谢元茂跟谢姝宁父女俩。
来时的路上被冬夜的冷风一激,谢元茂这会酒意愈发上涌,迷迷糊糊地睡在炕上,似是惊雷不醒。谢姝宁看他两眼,轻声叹口气。父亲对她而言,一直都是复杂又冷漠的。幼年时的疼宠早就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点点被磨灭了。回忆起往事,她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父亲对陈氏母女的偏爱,如今想来竟仿若隔世。
想着,她神色萎顿下来,嘴角艰难扯开,露出个似嘲讽又似无奈的笑。
“噼啪——”
灯芯猛地炸了一下。
响动惊醒了沉思中的谢姝宁,她张惶回头,偏巧便撞见李妈妈正撩帘入内。
“八小姐,奴婢听说您回来了,怎地不回自己屋子去?”过了一夜,李妈妈面上的红痕早就消了,此刻她一如既往地笑着,“奴婢特地给您温了甜汤,回去了用些可好?”
伴随着李妈妈的说话声,谢姝宁面上带着的张惶一点点隐去,转瞬便又成了一副粉嫩小儿模样。
她端坐着,一手搭在谢元茂的袖上,一手指了指桌上搁着的油灯,道:“灯暗了。”
李妈妈一怔,旋即便回过神来,也不在乎谢姝宁未曾接她的话,立即便应了声“嗳”,快步朝着桌子走了过去。走至桌前,她取了剪子来去理灯芯,一边轻声同谢姝宁道:“六爷睡了,八小姐不若也同奴婢回去歇着可好?明日一早奴婢再领着八小姐来寻六爷。”
她以为谢姝宁小孩子家家,喜缠父母,所以这会才不肯离开,可哪里知道谢姝宁内里却根本便不是个孩子。
“你回去吧。”谢姝宁半垂着眸,“我同爹爹说定了,今夜便睡在芝兰斋的上房里,等桂妈妈回来我便在暖阁里歇息。”
李妈妈听了这话,顿觉头疼不已。
先前送了谢元茂回来的两人走后便立刻去将事情禀了给陈氏,陈氏知道后就立刻派了李妈妈来。而她自己则拖着宋氏姐姐妹妹的说起了话,阻一阻宋氏的脚步。宋氏自是不愿意搭理她的,可陈氏惯会装柔弱,一番哭诉,登时便叫宋氏没了法子。
宋氏是江南女子,说话轻声软语,可骨子里的性子却并没有面上那般软弱。
反倒是她自小便被哥哥娇宠着长大,哥哥又是那样大喇喇的性子,以至于她甚少同陈氏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会遇见了,就像是百炼钢撞上绕指柔,全无逃脱之力。
这可不是好事!
一旁桂妈妈看得着急,可主子说话,哪里有做下人的插嘴的份。
这时,若是江嬷嬷在,可就好了。
她兀自感叹之际,李妈妈却已经到了想要强行将谢姝宁抱走的时候。
真真是难缠的小东西!
李妈妈赔着笑脸的时候,仍觉得面上火辣辣地叫她难堪,她远不愿意搭理谢姝宁,可却只能想尽法子留在其身边。一想起来,李妈妈便觉得像是吞了只苍蝇一般叫人恶心。
“八小姐您听奴婢说……”
“你还不走?”谢姝宁厌恶地打断她的话,“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李妈妈僵着脸皮,忍气吞声,“自然是八小姐您说了算。”
就算面前坐着的还只是个小孩,可主仆有别,尊卑有序,岂是她能僭越的?李妈妈咬着牙,眼珠子滴溜溜转悠起来,略一想便道:“那奴婢先行告退。”
“嗯。”谢姝宁摆摆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李妈妈便扭头快步出了门,可出了门她却站定不动了。等了一会,蔷薇端着醒酒汤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李妈妈轻哼了声,敢上前去一把抢了那碗醒酒汤,而后指使蔷薇道:“八小姐方才说困了,你快去将她安置下吧。”
蔷薇心中不忿,想着凭什么这也叫我做那也叫我做?
可是不做又怎么敢?她忍着脱口便要冲着李妈妈骂出去的老刁奴几字,木着脸打起帘子进去。
“小姐,暖阁里的铺盖今儿桂妈妈都已经备好了的,奴婢这便领您过去吧?”
谢姝宁微微抬头,只见蔷薇两手空空,登时明白过来。她在炕上站起身,展开双臂道:“你抱我过去。”
蔷薇正要上前为她穿鞋的动作便一顿,仔细估量了下谢姝宁的身形,再看看自己细细的胳膊,差点便要骂娘。过去也就罢了,如今她哪里还敢抱这小祖宗?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她这条命不也得搭进去?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外头守着的李妈妈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又冷又恼,不由也急了,索性直接便唤了人进去便想要将醉醺醺的谢元茂搬走。这回李妈妈也不将谢姝宁放在眼里了,左右将来也就是个庶出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得好声好气地将她给惯出了毛病,真将自己当什么老子了!这么点大的孩子,指不定将来能成什么模样呢!
李妈妈便看也不看谢姝宁,只让人去扶谢元茂。
谢姝宁见她竟敢这般肆意妄为,这下子也顾不得旁的了,一溜下炕捡起自己的小靴子便大力往李妈妈脸上砸。她人小,力气却不小。又在恼恨之中,一下子竟也打中了李妈妈的正脸,鼻子上霎时便现出了个黑乎乎的鞋底子印,上头还湿漉漉的,带着雪水。
虽不怎么疼,可模样却狼狈之至,屋子里的一众人便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姝宁更是只着袜子站在地上,仰着头冷笑,“可恶的刁奴,你才说要走,这会怎的却又带着人回来了?我瞧你眼里根本便没有主子!”说完,她又面向被李妈妈唤进来的那两人,从牙缝中挤出话来,“都给我滚出去!”
“八小姐你——”李妈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奋力去擦面上脏污。
谢姝宁往前迈一步,声音软糯,话语却冷厉:“你不过一个婆子,我若是不喜你,明日便能让人将你发卖了!你这把年纪虽说大了些,可若是不要银子把你丢出去,指不定还有人抢着要。你丈夫也容易,指个年轻丫鬟给他,他难道还能来为你求情不成?”
李妈妈被唬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退后一步,脱口尖叫:“你是什么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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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丢人(一)
感谢liang310亲的香囊跟醉君凉亲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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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寒风骤然凛冽,吹得门口厚重的帘子都扬起了一角。刺骨的冷意自外钻了进来,冻得人一激灵。
李妈妈心内愈加惶恐,一双眼又是想要盯紧了谢姝宁却又不敢同她对视。明明那人还是小小粉嫩的一团,可口中说的话哪一个字像是小儿说的?竟还说要将她发卖后,另要指个年轻丫鬟给她男人!这焉是四岁小儿能懂的事?
“你不是……不是八小姐!”李妈妈平日里便迷信,这会面对谢姝宁便只觉得自己是撞上什么邪神了,惶惶然又往后退了一步。
可她退,谢姝宁便近。
白胖小脸上绽出一个笑,颊边便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瞧上去再天真无邪不过。
可这模样映入李妈妈的眼帘中却恍若妖邪附身,叫她吓得连声都哆嗦了起来,“别……别……别过来……”说完,转身便似要落荒而逃。可脚步才堪堪迈出一步,她的动作便僵住了。
只听得谢姝宁道:“你可是准备将我方才说的话禀给祖母听去?”
李妈妈心一紧。
“你若想去说,自管去便是了。”声音中冷意渐褪,变得懒洋洋的似犯困。
可李妈妈却下意识便打了冷颤,重新转过身来。
谢元茂还好端端地睡在炕头上,屋子里方才这般喧闹,他也只是翻了个身便没了动静。而被李妈妈叫进来的两人打量了番此刻身处的环境,心中一边想着留下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转念间却又觉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得安生,倒不如早早躲开了才好。两人便装模作样地冲着李妈妈撇撇嘴,飞快地出了门。
李妈妈霎时变得孤立无援。
谢姝宁却不搭理她了,只冲着蔷薇道:“给我穿鞋。”
“是。”蔷薇强行将心中异样压制下去,低头应了声便快步去将那只小靴子捡了回来,又半跪在地上为她重新穿好。
穿着鞋子,谢姝宁微微侧目,看着李妈妈笑了一笑,道:“你若是有本事便自管将方才的事给说出去便是了,且看看谁信你。”顿了顿,她又说起,“主子没有吩咐,你便敢自己领着人闯进来,这是谁教你的规矩?这事若是说出去,你讨得着好?便是有人信了你,我只说那些话是原是从你嘴里听来的,又如何?再不然,我便说是蔷薇姐姐教我的怎样?另外……”
话音渐轻,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扯着嗓子喊道:“李妈妈坏——”
蔷薇原本听到她忽然提到了自己,慌乱不已,然而马上便碰上了这一幕,不由跟着惊愕中的李妈妈一道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躺在那没有动静的谢元茂猛地坐起了身来,似是头晕,一下子便又躺倒了下去,“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口中喑哑地急声道:“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许是听见了里头的哭声,脚步声蓦地加快,一会石青色绣金玉满堂的门帘子便被打起,倏忽间便进来几个人。
宋氏更是走在了最前头,一见谢姝宁哭成了泪人,急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中,一叠声问道:“怎么哭了?”
“怎么回事?”桂妈妈更是直接劈头盖脸冲着一旁的蔷薇喝了声。
蔷薇只觉得满心委屈,可方才的事她又怎么敢说?刚刚小姐可是明明白白地说了,若是有人信了,便说是她教的!她何时教这小祖宗说过那样的话呀!真真是冤死个人!她便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桂妈妈见状不由气急,方要开口却见李妈妈正蹑手蹑脚地要往外头去,不由冷哼一声,“李妈妈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李妈妈面色略微发白,嘴角翕动。
可才说出一个我字来,众人便听到谢姝宁尖着嗓子大哭不止,断断续续地道:“李妈妈……妈妈要带爹爹走……她、她还骂阿蛮……”
李妈妈闻言腿都抖了!
做下人的竟然敢骂主子,这眼里还有没有规矩,她还要不要活了?
好奸猾的小东西,竟这般诬赖她!
她瞪大了眼睛便要分辩:“奴婢怎敢以下犯上?方才奴婢也只是来请小姐回去歇着罢了,何曾有过一句不当的话?”说完,她眼珠子一转,伸指一点蔷薇,大声道,“太太若是不信,只管去问蔷薇姑娘便是!”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别的了,这声太太该喊不该喊都只有喊了再说。
话毕,她又见谢元茂缓过劲来自炕上坐起,急忙往前走两步一把跪下,“还请六爷明鉴啊!奴婢岂敢做那混账事?”
可哪怕就在她求饶分辩的当口,谢姝宁也没有止住哭声,反倒是有越哭越伤心的趋势。这么一来,谁还注意得着她,个个都只顾着去劝谢姝宁了。李妈妈便再次听到谢姝宁将“屎盆子”大力扣在了自己脑门上。
——“李妈妈说要将爹爹送、送到玉茗院去!”
犹带着哭声的话语,听得李妈妈耳边“嗡”地一声,手脚发麻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谢姝宁声音又响,不多时屋子里乱糟糟的声音便都传了出去。外头的人虽听得不是太分明,可隐隐绰绰的也听了个大概,一会便听明白了这是陈氏想要趁着谢元茂醉酒行好事,所以才派了李妈妈来作祟,可不巧却被八小姐给撞见了。
没多久,这样的消息便在府里各处四散开来,犄角旮旯都给传遍了。
传到三老太太耳中的时候,她正捧着卷佛经看着。听完大丫鬟春平的话,气急败坏,一把将佛经掷了出去,沉声骂道:“蠢东西!真真是蠢东西!府里怎地尽养了这么些愚笨的东西!”骂了一通,心头的那口郁气总算是平缓了些,她才正色同春平吩咐起来,“下去都敲打敲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个的也都该长些记性才是!”
春平乖巧地应了,而后才似有些为难地道:“还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老太太熟知春平性子,见状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快说!”
“府里还有传言说八小姐有些古怪,说的话直叫人心里发寒呢。”
三老太太略一思索,“依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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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丢人(二)
春平摇摇头,试探着回答:“奴婢听着不像回事,不过……八小姐倒的确似比长房的几位姑娘都更聪慧些。”
“哦?”三老太太意味不明地发出个音,而后一抬眼,笑了起来,“聪慧?她那娘便不像是个聪慧的,她又能聪慧到哪里去?几只蝼蚁,也敢上跳下窜。你且先去将那些嚼舌根的人整治一番,剩下的咱们来日方长。”
春平应下了,先去捡了佛经整理妥帖在炕几上搁好,这才屈膝行礼撩开锦帘出去。
等人走后,三老太太扫了眼被捡回来的佛经,手抄的簿子,字体清隽,纸张却已经有些泛黄了。她闭上眼,白皙的手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口中呢喃道:“该是我的,这一切都该是我的……”
她是家中嫡出的女儿,可父亲仕途不得力,直至她年长,已是家族衰败,式微了。
母亲为她殚精竭虑,最终也不过是只能将她嫁进谢家三房来做继室。
她明白,当年谢三的确是比她大上许多岁,可到底还处在身强力健的时候,身边姬妾虽多,然并无人诞下子嗣。她若是能一举得男,将来的日子还能不好过?可千算万算,谁也没能料到,她还未能怀上身子,那人便去了。从此,只留下这一宅子的妾室通房,同她这个年轻的孀妇罢了。本是酒色害人,可她的婆母却认定她是丧门星,就是因为娶了她,三房才彻底绝了脉。
真真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哼!”三老太太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重新睁开眼,唤了人进来服侍自己睡下。
一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生。
次日天边才刚刚冒出一丝亮光,她便已经醒了,却静静躺在那望着头顶帐子到辰时一刻才起身。
梳着头,她轻咳了两声,问身后侍着的春平道:“如何了?”
春平赔着笑脸,“奴婢都已经打点过了,那两个将话传出来的,也都已经给打发到平郊的庄子上去了。”
“做得好。”三老太太赞了声,而后眉头一皱,“可是还有个李妈妈?”
“是。只她是太太的人,奴婢暂时未动。且六爷也动了气,怕是不容易直接处置了。”
“荒唐,越是如此,便该加紧处置了才是!等会便使人去将太太唤来,我亲自吩咐她!”三老太太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瞪大了眼睛,手往后一伸握住了春平的腕,急声道,“你快瞧瞧,这儿可是生了根白发?”
春平一怔,仔细翻拣着三老太太鬓边的几缕长发,里头果真藏着根通体雪白的银发。她轻手捏住,将这根发丝牢牢卡在两指间,强笑着道:“只一根,不打紧的,奴婢给您藏起来,轻易是瞧不见的。”
三老太太不语,只呆呆地望着镜子。
良久,当春平觉得自己拿着白发的手都已经僵住了时,她才听到三老太太冷声道:“拔了吧。”
春平下意识脱口而出:“老太太不可,这拔了一根可得再生七根回来呢!”
三老太太神色不变,道:“我早已是老太太,生几根白发怕什么!”
可她口中说着怕什么,那盯着镜面的眼神却似乎要射出针来,冷得春平手一抖,便连根将白发给扯了出来,吓得她连忙丢开了手告罪:“奴婢手笨,请老太太责罚。”
“起来吧。”三老太太面无表情,“已经死了的发,拔了也不疼。继续梳。”
春平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握了梳子为她盘髻。
另一边的夏安则取了衣饰过来给三老太太过目,一件比一件色沉花素,瞧着比长房老太太身上穿的大抵还要老气些。可三老太太却似极为满意,挑了件模样端肃的穿了,才刚刚系好扣,门口的福字纹帘子便被打起,秋喜跟冬乐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秋喜提着食盒去桌上安置,冬乐则快步走至屏风外,冲里头三老太太的身影道:“老太太,出事了。”
话音落,屋子里静了一静。
而后三老太太便揉着额角出来,蹙眉问道:“又出了何事?”
冬乐苦着脸,“不知怎地,府里头都传开了,太太苛刻芝兰斋那边的炭火,惹得他们只能自己使银子出去买。”
“什么?”三老太太饶是心里已有些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话,仍是懵了,“太太苛刻芝兰斋的炭?”
冬乐点点头,斟酌着说道:“府里头还传芝兰斋那边怕过不好冬,所以一起子便买了大批银丝炭回来,堆得小山似的。个个都说那位好大的手笔,银子多得能当石子丢着玩呢。”
三老太太气急反笑,道:“先前在长房晒了财,如今连炭也要摆出来晒晒?真当这天下便是她宋氏最有钱了不成!”话毕,她似想到什么,眉头蹙得愈紧,“芝兰斋那边的炭原本备得足不足?”
这些事冬乐在来禀之前,自是都已经查过一番的,这会听到她问起,当即回道:“奴婢都打听过了,炭原也是照着之前的定数发的,是足的。只是芝兰斋那边的人都是南边来的,不禁冻。便有人去寻了炭房的婆子,要多取些来用,结果却被拒了。”
如此一说,三老太太便听懂了,沉声怒道:“怎地左一个不成样的右一个也这般无用?瑾儿这些年都是如何管教下头的人的?”
她骂陈氏,冬乐春平几个大丫鬟自是不好接话,只能等着她骂完才轻声劝慰道:“这事太太也是不知情的,原是那边的人太刁钻了。”
三老太太听完却不理,只冷笑两声,走至桌边坐下,恼火地说:“刁钻?若不是自家敞开了大门让人进来使坏,他们能刁钻到哪儿去?不过一群蠢货!这宅子里的人,看样子都该好好整顿整顿才是了!”
如今又临近年关,最是怕出事不吉。
可照着眼下的情况看,又何止是不吉这般简单。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还能出点什么事。
三老太太越想便越是头疼,连带着倒了胃口,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可一大早的,谢姝宁却敞开肚皮用了许多,还强行让谢翊也多吃了半碗粥才肯放过他。前一世,她身娇力薄,一场风寒便能倒下,平日里吃的东西也极少,养成了弱不禁风的模样。所以为人性子再强硬又能如何,身子都吃不消,又怎撑得下去?
她势必得趁着如今年纪尚小,先好好将身子养好才是。
再加上今日,喜事一桩接一桩,她这胃口当然也就愈发的好了。
只要一想到三老太太跟陈氏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还想要多用一碗!这般想着,谢姝宁便抱起碗递给了桂妈妈,眯着眼睛笑道:“乳娘,我还要!”
第027章 挨骂
见她胃口大好,宋氏便略放心下来。但只要一想到昨日夜里谢姝宁大哭不止的模样,她便又觉得心里似有猫爪挠个不停,疼且痒。她微微蹙眉,端起茶盏漱了口,同谢元茂道:“昨日那位李妈妈,继续留在阿蛮身边怕是不大合适。”
她只说李妈妈不适合留在谢姝宁身边,却绝口不提李妈妈要将谢元茂带走的事。谢元茂听了,倒是长舒一口气,便道:“岂止不合适!虽说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可胆敢辱骂小姐,便是直接打死了也是该的!不等午时,我便让人将她打发了。”
“可……到底是她好心拨给阿蛮使唤的人,我们岂好就这般驳了……”宋氏欲言又止,索性拣了帕子为谢姝宁擦拭起嘴角来。
谢元茂闻言只觉得宋氏话中带着心酸,又觉得陈氏怕是明知李妈妈的性子才故意将人拨到芝兰斋里来的,登时对陈氏多了几分不喜,对宋氏多了几分愧疚。
与此同时,谢姝宁却也是头一次从自己母亲话中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意思。
她吃着粥,开始心不在焉地思量着宋氏方才的那句话。
若是不注意,她定然也只会觉得母亲是本性使然才会说宋氏好心这样的话。可如今她非幼童,所思所想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方才只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母亲就算真的不通内宅之事,缺的应当也只是实战而已。毕竟身边有个江嬷嬷服侍着长大,又岂会一点不教母亲?
父亲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种时候,母亲将自己放得越低,说的话越显然心酸无助,父亲便越会将心偏向他们这一边。
她并不能肯定母亲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她只知道,母亲若是能一直如眼下这般行事说话,对他们只有益处。这样,便已足够。
一边用调羹不紧不慢地吃着粥,她一边望向了不远处搁着的一只白地粉彩赏瓶,上头绘着折枝牡丹纹,其间西蕃莲跟莲花纹又紧紧交错蜿蜒。这些粉彩的花纹,便像是如今他们所处的环境一般。看似杂乱无章,可一旦找到了其中的关窍规律,剩下的就都迎刃而解了。花纹的排列走向,原就稳固有序,因而她一步步要走的路也绝非乱来。
先是粥,让谢家的众人看清楚,三老太太跟陈氏是有多不喜他们。
紧接着便是在阻了陈氏那点小手段的同时,将李妈妈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论如何,李妈妈都会被从她身边打发走。她的确想要好好折腾折腾李妈妈来消气,可那些事毕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今更重要的事还摆在眼前,早些将李妈妈这样的人打发得远远的反而更好些。故而她毫不犹豫地便那般做了。
可这还不算完——
人舌是软骨,但它却能杀人。
借用些流言蜚语做前行的兵器,再好用不过。
炭火的事,并不大,可却能让陈氏的脸面尽失。知道的人都只会鄙夷三老太太跟陈氏刻薄,小妇做派叫人不齿。
而这,也正是三老太太对陈氏恼恨的地方所在。若是她管家有方,将府里的下人嘴巴都“缝”得紧紧的,谁还敢私下里乱嚼舌头?因此,也就愈加显见得陈氏无用了。
三老太太唤了陈氏进寿安堂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你但凡长些心眼,我也就不必日日睡不安生了!那宋氏是个什么货色?不过商贾之女,手中除了有几个臭钱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看的?可你倒好,人才进门没几日,你便落了下乘,真真是将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我可曾同你说过,有些事急不得?你都听到何处去了?”
陈氏面含委屈,讷讷辩驳:“可这也是您说的,表哥回来半年了,我这不也是不愿错失机会嘛。”
“机会?”三老太太先前倒也罢了,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这分明是个套,你却还当是个机会,愚不可及!”
陈氏被骂得后退一步,小心翼翼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像是自己姐姐的妇人,带着几分无奈道:“只怪那小丫头脾性大,不然人早被带到玉茗院了,又岂会有后头的那些事。”
三老太太挑眉,冷笑道:“你倒想得容易。听说你是当着老七夫妇的面将人送下去的?”
陈氏不明所以,点点头。
“你可知如今个个都如何说你?”三老太太面上笑意愈发冷锐,“说你不知廉耻,逮着机会便想要将男人拖回自己房中。”
陈氏闻言急忙要说话,却被三老太太阻了,“你想说若是事成了便根本不会这样是不是?可我告诉你,哪怕事成了,你这不知廉耻的名号怕还是得传开了!你当你是正室,便拿出正室的风范模样来!若是没有手段,那便给我好好呆着!再这般不成样,我也就懒得管你了。”
一通臭骂,听得陈氏心惊肉跳。
从寿安堂出来便去传了李妈妈,痛斥一番恨不得将她立即打死谢罪了事。
李妈妈便哭诉谢姝宁小小年纪如同妖邪,骇人得紧,该请大师来瞧瞧才好。
陈氏只当她是推托之词,愈加恼恨,转眼便将人给打发到了另一个偏僻的田庄上去。没多久,便传来了李妈妈重病的消息,怕是不久于人世。三房的下人亦都被好生敲打了一番。在这样雷厉风行的动作下,此后多日,府中倒清净了不少。
然而长房跟二房的那些下人,鞭长莫及,只能放任他们去。长房老太太似是故意要让陈氏难堪,竟也不阻一阻。这般过了几日,大太太才出面将流言压制了下去。
不知不觉,时已入了腊月。
天气比谢姝宁几人入京时显得更冷,雪也下得更加绵密。
一大清早,谢翊便穿了簇新的袄子来寻谢姝宁一道出门玩耍。半月前,谢翊被谢元茂领着送到了谢家的吴先生面前正式入了学,所以平日里便轻易不得空来找谢姝宁玩闹。今日是腊八,吴先生特地放了众人的假,故而他才会一早便急巴巴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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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腊八
谢家孙辈中,属谢七爷的嫡子谢旻年纪最幼,除此之外便是谢翊了。谢旻还未开蒙,这么一来跟着吴先生的孩子中便只有个谢翊还是小童模样。吴先生便也不将他当回事,平时虽也带着他一道上课温书,可到底不曾放在心上。谢翊虽小,却也隐约察觉。有些话他不好直接跟父亲说,便偷偷都说给了谢姝宁听。
谢姝宁便想着,前世他跟吴先生念书时便不得吴先生喜欢,如今年纪更小,吴先生只当他并非真心向学,想必就愈是满不在乎了。
两人牵着手往铺着棉地衣的路上走,谢姝宁便压低了声音在谢翊耳边道:“哥哥若是不喜吴先生,便让父亲再请一位先生吧。”
谢家虽是早在上一辈便分了家的,可许多事都还是混在一块儿不分你我。大夫是,府里的夫子亦是如此,吴先生居在长房,授课的地方自然也是在长房。所以平日里二房的几位少爷上课也都是往长房去的,而今谢翊要学,自然也是这般。
想到这,谢姝宁不由有些失笑。
其实她心底里觉得眼下哥哥能跟着吴先生念书并非全是坏事,毕竟能跟长房扯上些干系总是好的。可他要是真不喜,自然是该先换个先生才是。旁的事,都能另想法子。
可听了她的话,谢翊却只是摇摇头道:“爹爹说过,吴先生是个有学识的。”
谢姝宁闻言蹙眉,“爹爹的话也不全都是对的。”
“咦?”谢翊不由吃了一惊,“爹爹的话难道还会有错?”
谢姝宁瞪他一眼,“爹爹的话怎就不会错?”
谢翊摇摇头,做茫然状,道:“我不知。”
“爹爹亦是凡人,总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又怎会都是对的?”谢姝宁小声反问,“有些话,他说了,你听见耳朵里,也得自己思量思量才是。”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像是挑拨了,可谢翊听完却只是艳羡地道:“阿蛮你懂的可真多。舅舅虽也夸我,可我知道你一贯是比我聪明的。”
谢姝宁脚步一顿,眉眼一弯,“哥哥可想舅舅了?”
“自然是想的,可是娘亲说,舅舅得过好久才能来看我们。”
“是啊……”谢姝宁怅然,喃喃道,“所以该想法子提前了才是。”前世,直到最后,她也未曾再见过舅舅。哪怕是母亲病逝,舅舅也未曾露面,再后头,便彻底断了联系,那些事想来便叫人心怀郁结。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谢翊并没有听分明,此刻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松了她的手,口中道:“今日虽是腊八,可我也该先去习了大字再来玩才对!阿蛮你好好玩,我先回房习字去!”说完,便迈着脚飞快地跑开了。伺候他的白芍忙冲着谢姝宁行了个礼,急巴巴地跟了上去。
蔷薇便凑到谢姝宁耳边道:“小姐,外头天冷,您也回吧?”
“不,我要去寻娘亲。”谢姝宁说完也不理她,兀自便转身往宋氏那去。
蔷薇见状心里头便有些不悦,却还是赶紧上前为她拢了拢身上穿着的厚厚狐皮袄子。可当寒风裹着片片鹅毛雪花席卷而来时,她却下意识躲开了,并没有自发地挡在谢姝宁前头,只任由风雪中夹杂的冰渣子打在谢姝宁的小脸上。等到这一阵大风过去,蔷薇才回过神来,又想起前段谢姝宁的异状,当下惶恐起来,生怕谢姝宁会在宋氏面前使什么幺蛾子,连忙装作担忧地道:“小姐可还好?”
说着,一边用怀中捂得温温的帕子小心翼翼去擦拭她面上的水渍。
谢姝宁自风帽下抬眼看她,在蔷薇眼中却只能瞧见一角圆乎乎的下颌,“我倒是无事,只不过我突然想起李妈妈来了,不知她如何……”
风帽遮着大半张脸,谢姝宁轻声吐露的话叫蔷薇辨不清意思,但霎时仍觉得浑身一冰,直冷到脑壳子都生疼。可等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打颤的牙,谢姝宁已然头也不回地朝着正房去了。好在她人小腿短,走得也不快,蔷薇只几大步便重新追了上去。
这一回,蔷薇却是不敢再继续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跟在谢姝宁身后,时不时还帮她挡挡雪粒冰渣子。
三房空置的院子不少,陈氏也绝不会在这明面上苛待谁。所以除玉茗院外,芝兰斋所占的面积也是不小的。谢姝宁住在东厢,离宋氏所居的正房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
谢姝宁却对这条不短的路了然于心,此刻走起来毫不犹豫,根本无需蔷薇带路。沿着游廊一往直前,穿堂而过。出了连接抄手游廊的雕花廊心墙,谢姝宁便大步甩开了蔷薇,小心翼翼避开廊檐下湿漉漉的雪水薄冰,站在了正房门口。
当值的是桂妈妈的长女,也就是绿浓的姐姐绿珠,今年才十二。见了她,急忙墩身行礼。
府里自也是拨了人来芝兰斋的,尤其是上一回炭火的事后,陈氏要做脸面,虽在年节上,也想法子挑了一批人先送过来。只推说等过了年,再另寻牙婆挑几个好的。所以如今,谢家三房中芝兰斋跟玉茗院对峙,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倒像是两方平起平坐之势。不过众人心知肚明,这安宁局面只是暂时的,待年后,一切便都风云骤变了。
过年是大事,谁也不能扰了去,这是三老太太的原话。
可是,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这段时日由谁来掌管家中琐事,由谁来主持祭灶、扫年诸事,除夕那日又由谁来祭拜家庙、拜祖宗,坐在堂前接受阖府人员磕辞岁头?
这一切可都是极有讲究的!
看似是个普通的年,可其实呢?单凭这一个年,阖府上下便都能瞬间明白谁大谁小!
有些权跟脸,该挣就得挣!
所以陈氏送来的那些人,不能打发回去,却也不能留着肆意地用。桂妈妈便将这群人都敲打了一番,丢去做了洒扫、端茶送水之类的琐事。哪怕当值的,也宁愿留了自己的女儿受冻,也不愿意用谢家的人。这样做再好不过的,所以谢姝宁进了里头见着桂妈妈,便先笑着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乳娘。
桂妈妈欢喜得不行,急忙将她送进了里面同宋氏赞了好几声。
宋氏正歪在炕头做着针线活,闻声丢开了活计,笑着搂了谢姝宁,道:“今日腊八休沐,哥哥怎地没同你一道玩?”
“哥哥要习字呢。”谢姝宁仰起头来,笑得露出两排米粒似的细白牙,“娘亲,江嬷嬷何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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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赏钱
听她提起江嬷嬷,宋氏不由微怔,过了会才道:“阿蛮怎地想起江嬷嬷了,你素日里不是最怕她吗?见了旁人跟泼猴似的,见了她可从来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先前江嬷嬷未能同行,你可还乐了好些日子呢。”
“江嬷嬷是好人。”谢姝宁听得汗颜不已,想想自己幼年时的性子,再想想记忆中江嬷嬷模糊的严厉模样,母亲说的怕是实情。
宋氏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到她说江嬷嬷是好人,掩嘴直笑,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脸道:“这话要是叫乳娘听着了,可不得吓着。皮猴也知道好歹了?”
谢姝宁面带酡红,一骨碌躲进她怀中,故作撒娇道:“娘亲,阿蛮不是皮猴,哥哥才是。”
小儿娇声逗趣,听得宋氏乐得不行。
谢姝宁便道:“娘亲,江嬷嬷莫非不来了?”
“这……自是要来的。”宋氏摇摇头,“嬷嬷上了年纪后身子便不大好,临上京时更是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只怕是还得过段日子。”
谢姝宁闻言心一沉,江嬷嬷的身子竟已经差到必须卧床静养的地步?果真如此的话,她又怎能上京?难道前一世,江嬷嬷便没能挨过这场病?可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当年毕竟年岁太小,许多事宋氏也不会当她的面提及,所以前世的事其实她知之甚少。
“娘亲,今日是腊八,江嬷嬷在府里也要吃腊八粥的。”她望着宋氏仍旧如同二八少女的娇俏面容,笑了起来,“既然我们不能同她一道吃粥,那娘亲写了信回去给江嬷嬷如何?阿蛮在上头画上腊八粥,便当我们一道吃过了。”
宋氏捏她的鼻尖,笑说:“你这小囡。”
谢姝宁咯咯笑着,扬声喊桂妈妈,让她去准备纸笔。
此时多有闺学,但凡有些银钱的人家都会想尽法子让自家女儿多识字念书,将来等到谈婚论嫁时,也好多些资本。整个西越朝皆是如此,江南风气尤甚。所以宋氏写的一手好字,簪花小楷字字规整精致,便是许多世家女子也比不得她。
谢姝宁坐在一边盯着炕几上的纸张,只觉得那一行行墨字模糊起来。
如今已进腊月,天愈冷,人也就愈加迟钝。
前世里这段日子究竟发生过什么?
母亲看似无能,可骨子里的性子却并不软弱,何况是自甘为妾。而父亲彼时虽优柔寡断,但对母亲、对他们都并非无情无义,可最后局面究竟为何会变作那般?母亲也真的便将入谢家之事瞒着舅舅,瞒到了死为止吗?
这样想着,谢姝宁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哪怕母亲瞒着舅舅,可延陵宋家自始至终都是舅舅的地方,留守在延陵的那群人难道便没有一个会通知舅舅?即便舅舅身处关外,距离京城遥远,可若是知道了,以舅舅对母亲还有他们兄妹两的宠爱,又怎会不赶来撑腰?
可是——
谢姝宁小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又舒展开来。
当年的事,她一头雾水。可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不论当年如何,而今她来扭转乾坤便是!
正想着,桂妈妈快步走了过来,同宋氏请示道:“太太,今日腊八,按照咱们原先府里的规矩,是该发赏银的。可这边……”
宋氏提着笔,扭头看她,略带几分苦恼地道:“我倒是忘了,这事原该先问问六爷才是。这样,你使人去打听打听,若是谢家也是这个规矩,咱们便照着他们的规矩来。若是没有,也就罢了。”
桂妈妈听了也没言语,应声点点头下去了。
片刻后,等到宋氏手中的信写至落款时,她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宋氏几笔写完,搁下了手中狼毫,问道:“可都打听清楚了?”
“是。”桂妈妈道,“奴婢打听过了,这府里逢年过节赏银都是发的,按丫鬟们的份例发。左右咱们只管着芝兰斋的人,奴婢估量着约莫有个十几两便是够了的。”
宋氏自小生活富贵,对银钱一事并不精通,听完便道:“那就照着这府里的规矩发吧。”
桂妈妈就去取了装散碎银子的钱匣子要出门。
“乳娘等等,我也一道去。”谢姝宁只略一想,便喊了起来,旋即便下炕要追过去,扭头又朝宋氏喊道,“娘亲且先看看书,阿蛮只一会便回来了。”
宋氏就笑,“还说自个儿不是皮猴,这会急巴巴地可不就要出去玩!”
谢姝宁心中装着事,也不接话,只笑笑便追上了桂妈妈。打起靛蓝色的门帘子出去,谢姝宁便仰起头对桂妈妈小声道:“乳娘,咱们有多少银子?”
“小姐怎么问起这个了?”桂妈妈见她挂心银钱,不由微怔。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回道:“咱们既只管着芝兰斋的人,那就多赏他们些银子如何?这可是娘亲第一次给谢家的下人发赏钱,多些也是该的,是不是?”
发的多了,可就要越过玉茗院那边的去了。
可桂妈妈被谢姝宁一说,不由也心动起来。若是这样,也好叫人明白,究竟谁才是正头太太。她自己便是个做下人的,自然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做奴才的认的可不是人,而是身份跟银子。她掂了掂怀中抱着的钱匣子,便笑着对谢姝宁道:“小姐说的是,奴婢心中有数了。”
谢姝宁裹得严严实实,跟在她身侧走了一会便停下了脚步,道:“府里原本给多少,乳娘便十倍发下去。”
“十倍?”桂妈妈唬了一跳,可转念一想十倍似也并没有多少。宋家出来的人,都是见惯了大手面的,来了谢家这段日子,倒是变得小家子气了。她静心想了想,便点点头应下了。
正要继续往前走,眼前蓦地出现了几个人影。
打头的是个眼生的婆子。
谢姝宁便听到桂妈妈喝了一声:“周婆子,你不好好看着门,这是做什么?”
周婆子是陈氏拨来的人,被赏了看院门的活计。此刻冻得两颊通红,搓着手笑道:“这不林姨娘求见太太,我只好亲自送了她进来。”
——林姨娘!
桂妈妈一脸茫然,谢姝宁却在听到这三字时激动了起来。
若说当年在府里,还有谁对她是好的,恐怕也就只有林姨娘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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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反差
陈氏从小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被当做正室教养。原本在十五及笄后便要同谢元茂成亲的,可谢元茂却借口读书之事吃紧,迟迟不肯完婚。三老太太并非生母,有些事也不好强来,索性便先将自己身边一个姿色中上的丫鬟拨到了他房中伺候。
那人就是如今的林姨娘。
她也是打小便跟在三老太太身边的,性子又怯弱,在三老太太看来是最好拿捏的人选,因而才会放心地让她做了谢元茂的通房丫头。又在谢元茂归来后,提了她做妾。同样在陈氏眼中,这位林姨娘亦不过是她用来笼络谢元茂的手段,所以并不曾放在心上。前世陈氏成功拿住了谢元茂的心,林姨娘自然就被打入了“冷宫”。直到多年以后,才在三老太太的默许下,生了一个庶子。
谢姝宁看着眼前身穿素色绣宝瓶纹翻毛皮袄,茄紫暗花梅纹百褶裙的清丽女子,不由微微失神。
前世母亲去世后,陈氏在府中一手遮天,上头更有三老太太压制。哪怕她被从田庄上接了回来,可过的日子却依旧不得舒心。吃穿用度,这种明面上的东西,陈氏是绝不会亏待她的,可剩下的呢?府里的丫鬟婆子自然也都熟知陈氏不喜她,便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平日里冷嘲热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可一点没少干。府里当初真心待她的人,她能想到的,的确便只有林姨娘一人而已。
她当时才不过八岁余,虽早慧,但也不是事事都能想明白的。
好在有个林姨娘在,平日里但凡遇上了都会指点她几句。若是手头得了好东西,林姨娘也是忙不迭便要来送给她的。
林姨娘虽只是个妾,可同谢元茂却有着近似少年夫妻的情谊,谢元茂对她同别个也是不一样的。虽碍着陈氏,偶尔也会赠她些物件。
这般想着,谢姝宁细细的两道眉不禁微微一蹙。
父亲对林姨娘的情愫……
她竟疏漏了!
父亲的性子可真叫人头疼。他既想做个孝顺的儿子,便不能违逆三老太太,可又不能丢弃母亲跟他们兄妹,这处境便已经足够艰难。可他却还有个情分不轻的林姨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姝宁暗暗咬牙,听着桂妈妈明显带着不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太不曾传唤,谁让你放人进来的?”
“奴婢想着,这来的可是林姨娘,左右不是外人。”周婆子似是料到了桂妈妈会发难,闻言顿也不顿地便接着话回了。
可她不说还好,这般一说,桂妈妈愈加恼了,冷声道:“只一个妾,怎么到你嘴里便像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一般,竟是连让人通传也等不得了?周婆子,你可是连主子都认不清?你可是瞧不上咱们芝兰斋,所以想挪个地?”
周婆子听得愣住,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她不开口,站在一边的林姨娘便显得愈发惹人注目。林姨娘似有些尴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面上亦跟着露出丝惶恐之色。
谢姝宁便在心中无声地叹口气。
在她记忆中,林姨娘便不是个胆大的人。如今来求见母亲,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叹着气,她便准备开口安抚桂妈妈,索性便先让母亲见了林姨娘再提也无妨。
这世上,不论哪个女子都不会欢喜自家夫君身旁妾室围绕。可林姨娘跟了谢元茂多年,情分不同别个,断断没有就这般打发走的道理。所以将来,她依旧会是谢元茂的妾,也是母亲除陈氏外不得不面对的人。不过妾终究只是妾,不同陈氏目前尴尬的名分,母亲若是能放宽了心,根本不必在乎。况且,父亲的妾主动来拜见母亲,也不失为桩好事。
她便张了张嘴,“桂……”
不想才喊出一个字,便听到对面立着的林姨娘轻声道:“太太怕是不愿见我,原是我唐突了。妈妈别恼,我这就走。只是前些日子听六爷提起我还未能拜见太太的事,心中不安,所以今日才贸贸然地来了,并无旁的意思。还请妈妈不要怪罪周婆子。”
听上去字字含愧,可谢姝宁本已聚到舌尖上的话却是再也出不来了。
若她真只是个孩子也就罢了,偏生她不仅不是,反而是个已经在内宅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
林姨娘的这番话,只一过耳便叫她听出了不对劲来。
她要走便走,却先强调一番这是因为母亲不愿见她。其次又故意扯了父亲出来,莫名便多了几分耀武扬威之意。临到最后,又放低姿态为周婆子求情,简直滴水不漏!
谢姝宁已朝着林姨娘迈出去的脚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她想要告诉自己,兴许只是自己多想了,林姨娘的话并无这样的意思。可直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她,这话远没有明面上那般简单!
“周婆子做错了事,自是要罚的,还请姨娘不要僭越,赶紧回去吧。”桂妈妈并不给她好脸色看。
林姨娘眉宇间含着几分委屈,勉强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去。
谢姝宁蓦地大喊:“姨娘慢着,我跟乳娘正要发赏钱,你既来了,那就也领一份吧!”
“嗯?”林姨娘错愕地转身,旋即便换了欣喜的模样接过桂妈妈不情不愿取出来的银子。等看清数目,她唇角原本欢喜的笑不由一僵,艰涩地道了谢,才转身而去。
比不得陈氏跟宋氏的杏眼雪肤,林姨娘生得并不如她们二人,可她胜在体态婀娜多姿,风雪中走去,竟似有一种莫名的风情韵味,叫人不舍移目。桂妈妈仔细瞧了,不由低声骂道:“浪蹄子!白费了这些银子!”
谢姝宁听见了,心头沉郁不解。
这一世头一回见面,她便发现了林姨娘的不对劲。可为何在她记忆中,林姨娘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究竟是过去的她过于迟钝,还是叫被猪油蒙了心?
吸口气抬起头,她便发现周婆子正眼巴巴盯着桂妈妈怀中的钱匣子看,一副几乎要垂涎三尺的模样。
桂妈妈嗤笑一声,道:“还没到你的。”
周婆子面色讪讪,点点头道:“老婆子知道……知道……”
说完亦是忙不迭便回去守门。
谢姝宁则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同桂妈妈将人召集起来,把赏银发了。桂妈妈便开始敲打众人,谢姝宁不愿听下去就索性先回了内室去寻宋氏。
——可谁知,进门她便看到宋氏伏在炕几上哭成了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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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安慰
屋子里分明烧着地龙,又在通风处点上了火盆,暖如仲春。可这一刻,谢姝宁却被滔天的冷意冻得瑟瑟发抖不止。
眼前的这一幕,熟悉得叫人胆战心惊!
似乎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抱着被二房七堂姐弄脏了的布偶,哭哭啼啼地来寻母亲,闯进门时见到的便也是这样一出。母亲伏在那,肩头耸动,压抑着声响哭着。她茫然不知缘由,抱着名作梦梦的布偶便朝母亲扑过去,哭着要母亲前去教训七堂姐一顿。母亲当时却只一把将她搂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呢喃着的话叫人听不分明。
谢姝宁拼命去想,那一日母亲究竟在她耳边都哭着说了些什么,却始终一点印象也无。
只是那之后没多久,谢家三房原本僵持着的局面瞬间瓦解,母亲莫名便成了妾,且全然不曾反抗。
再后来,事情便一日日崩溃,终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想到这,心一紧,谢姝宁深吸了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朝着宋氏一点点靠近,口中努力用雀跃的语气喊着:“娘亲娘亲,阿蛮帮着乳娘将赏钱都发下去了呢!”
似是这会才察觉她进来,宋氏背对着她的身影明显一僵,旋即便止了哽咽声。
——不哭了!
谢姝宁暗暗长舒一口气,提心吊胆的模样总算是消了些。前世那一幕发生时,已是年后的事,如今才刚入腊月没几日。况且先前她跟桂妈妈出去时,母亲还好好的。这会芝兰斋里也并没有旁人来过,母亲哭成这样想必同她惶恐的不是一回事。
果然,宋氏背对着她,飞快便取了帕子将脸上泪痕抹去,这才红着眼转过身来,强笑道:“阿蛮回来了。”
谢姝宁朗声应了,而后就着她伸过来的手爬到炕上,凑近炕几去瞧。
炕几上整齐铺开的纸张依旧还是她先前看过的那些,几张白纸,几张墨字已干的信。信是写给江嬷嬷的,里头照着谢姝宁的意思多加了几句。宋氏落笔时只当那些话是谢姝宁说着玩的,虽哄着她照实写了却并没有在意。可谢姝宁让她写下的每一个字其实背后都有其隐义在,以江嬷嬷的老练应当一看便知。
谢姝宁飞快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放下心来。
这时,宋氏突然伸手将信纸抓起,三两下折好便要塞入信封,一边对谢姝宁道:“等信送到延陵,江嬷嬷见着后若是身体无碍,想必就会加紧入京的。到时,也就有人能降你了。”
谢姝宁攀住宋氏的胳膊,悄声询问:“娘亲,你方才为何要哭?”
“娘亲只是突然有些想你舅舅了。”宋氏苦笑。
竟是这样!
谢姝宁不由愣住。什么都想过了,她便凑巧不曾想过母亲竟会是因为太过想念舅舅才忍不住哭的。但母亲若这般想念舅舅,那为何前世竟直到最后也未曾联络舅舅?这般想着,她便开口提议起来:“娘亲既想舅舅了,为何不也给舅舅去一封书信?舅舅若是还以为我们在延陵,可如何是好?我跟哥哥可都还没瞧见过舒砚表哥呢。”
宋氏哂笑,道:“你舅舅远在千里之外,这信件一来一回也得许久,何必费这个麻烦。”说着她却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喃喃起来,“他若是知道了,不逼得我跟你爹爹和离才古怪。”
好在声音虽轻,耳朵尖得厉害的谢姝宁仍听见了。
舅舅的性子她也知道,那样的事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旁的且不说,陈氏便是个妾,只怕舅舅也不会愿意母亲继续留在谢家。以他来看,母亲是该被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即便已经做了孩子娘,依旧也只是那个跟在他身侧要糖吃的小小女童。所以他是定然见不得母亲留在谢家过这种日子的。
这也就难怪母亲会想要将事情瞒下。
然而这事瞒下去,对他们而言根本根本没有一丝好处!
谢姝宁便拽住了宋氏捏着信封的那只手,摇晃几下撒娇道:“娘亲扯谎,娘亲方才都哭了,想必是心中情难自禁,想舅舅想得厉害了。既这般,这会子才更该好好给舅舅写一封信送去才是。”
“看了几本书,你倒是能出口成章了。”宋氏摇着头轻笑两声,并不赞同她的话,“你舅舅的脾气不好,又最不喜京都地界的人事。”
谢姝宁无言以对,半响才憋出几句话来劝她:“可那到底是舅舅呀!他要是寻不到我们,可不得急得团团转?况且舅舅虽脾气大,可娘亲不是总说,舅舅是最明白事理的人吗?好好说,他岂会不听?娘亲不肯告诉舅舅实情,他若是急坏了可怎么好?”
宋氏顿了顿,才看看架在砚台上的笔,道:“这么说来,倒真的该写了……”
“这是自然!”谢姝宁望着她,重重点头。
宋氏便提起了笔,叹口气,“这些日子,阿蛮似懂事了不少。”
屋子里两人写着信的当口,芝兰斋里大发赏钱的事便开始在府里传开了。
往年的腊八,府里也是发赏钱的,可腊月里事头多,这会发的银子比不得除夕磕头时能领到的数目,所以众人也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可谁知今年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谁也不高兴去芝兰斋当差,只觉得那是个苦差事,又不能讨陈氏跟三老太太欢心,所以多少人都费尽心思不肯前往。
如今倒好,那些人这会可将肠子都悔青了!
芝兰斋里的主子出手极阔绰,便连那看院门的婆子领到的赏钱都堪比玉茗院里的一等大丫鬟。
这样的话一传开,仆妇们那颗渴财的心便都被笼络住了。一时间,人人都想换去芝兰斋当差。甚至有那胆子大的还直接求到了陈氏面前,将自己原先不愿去芝兰斋的由头重新抹去,换了副殷切模样。
陈氏气得几欲咬碎了牙,当面不提,背地里狠狠将众人骂了一通,“一群见钱眼开的东西!”
早在三老太太的父辈时,陈家的家境便不行了。陈氏更是从来便没有享受过富贵的日子,到了三老太太身边后,日子虽好过了些,可也从未试过像宋氏这般挥金如土。霎时,她便气红了眼睛。转个身,计上心来,她冷冷盯着地砖瞧,口中一字一顿地道:“手里有几个臭钱便想要摆正室派头,我便赏你个机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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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敲打
吃过了腊八粥,腊月二十三便要祭灶,年前还要“扫年”,去尘秽、净庭户,以祈求新岁平安。
所以自进腊月开始,直到正月尾,这段日子里当家的宗妇都是极忙碌的。谢家三房往年都是由陈氏操办的这些事,今年突然多了宋氏,两人身份处境皆变得尴尬起来。陈氏当自己是地头蛇,也从未想过要将这些彰显身份的事分给宋氏一道筹备。然而这一回,她却是要忍痛分些给宋氏了。
次日一早,谢元茂夫妇俩带着孩子去给三老太太请过安后,三老太太屏退了其余人,要留谢元茂单独说话。陈氏不明所以,只让人将谢琛送回去,自己却不肯离去。
三老太太便斜睨了她一眼:“年前的事可是都备妥当了?”
“还差了些许。”陈氏听出来她这是不愿自己留在这,便摇摇头说了,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点着气味逼人的熏香,三老太太半张脸隐没在灰暗的光线中,坐在软椅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黑檀木的佛珠。她留了谢元茂说话,这会却又不提,甚至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时间久了,谢元茂便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不由主动开口:“母亲近日身子可好?”
三老太太年轻力壮,身子自然是好的,可她听了,却只漫不经心地笑一声,道:“老都老了,活着便已是不易。”
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人耳畔,似乎都带着香炉外弥漫青烟中袅袅的甜腻气味。可是那甜腻到了极致,便开始叫人作呕,然想呕却又是呕不出的,犹如黏在肌肤上的糖脂,极难受。
谢元茂心底里其实是有些怕她的。
他七岁便离了生母,到了彼时尚不足二十的三老太太跟前过活。虽只隔了半个宅子的距离,可对年幼的他而言,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不可及。他心中忐忑,故而从不敢违逆她的话。唯一的一次,大抵便是同陈氏成亲的事。陈氏是他的表妹,他对她也的确只有兄妹情分,所以并不愿意娶她。可他心中又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陈氏是非娶不可的。
拖延来拖延去,他索性大着胆子约了人出门游学去了。
原本说定,等到归来便同陈氏完婚。
可这一去,便是足足数年。
若真就这般也就罢了,偏生多年后,他来了趟京都不慎摔破了头,等到醒来竟就都想起来了。想到这,谢元茂不由苦笑,他那大舅子宋延昭最不喜京都,看来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地方并不好……
“母亲还年轻着,何必说这样的话。”谢元茂努力镇定心神,不去嗅空气中弥漫着的甜腻,“不知母亲留儿子下来,有何事吩咐?”
三老太太将手中佛珠转得快了些,抬眼看看他,正色道:“老六,你如今也大了,有些话我本不想多提,也省的你嫌了我这老太婆。只是,这些年来你在外头,只顾着沾染铜臭,在课业上疏忽了许多。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是耕读起家的,并不比京中其余簪缨世族能承蒙祖宗荫佑,使点门路便能寻个好差事。你的几个堂兄弟都在朝中为官,三房又只你一个男丁,你也该正经走走仕途才是。来年的恩科,你便下场去试试吧。读了这许多年的书,也不至于几年光阴便真的就全荒废了。”
闻言,谢元茂不由微微吃惊,旋即脸色凝重起来,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明白。”
“你既明白,便也该收收心了。”三老太太的语气却显得愈发轻柔,“宋氏那,你也少去些。住在芝兰斋中也不是个事,倒不如直接搬去书房的好,一来清净,二来也好多做些功课。虽是年节时分,读书的事却也不能放松了。”
谢元茂眼皮一跳,道:“芝兰斋里也是置了小书房的,并无大碍。”
三老太太便蹙了蹙眉,转了话锋:“这些年来,你虽不在府里,可想必如今也清楚了。三房人丁单薄,又无人能支撑门户,在谢家就犹如那藤蔓,是攀着长房这株大树而存的。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说着,她忽然叹了一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温柔乡乃是英雄冢啊……”
“母亲不必说了!”谢元茂听到英雄冢三字,心口登时一紧,慌忙道,“儿子今日便收拾了东西搬去外书房,一切等考完了试再提。”
三老太太面上露出点轻浅的笑,似满意地点点头,夸赞起来:“你一贯都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知道,宋氏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事到底是天意弄人。瑾儿如今年纪也大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将来靠谁去?”
谢元茂凛然,这话的意思是说陈氏必然为大,还是要他同陈氏圆了房?
“好了好了,这些便都先不提了,你下去收拾东西吧。”话点到即止,三老太太摆了摆手,便不再言语。
谢元茂有心问问明白,又怕问了反倒不好收场,只得闭紧了嘴回芝兰斋寻宋氏说搬去书房小住的事。
与此同时,谢姝宁却遇上了陈氏。
因为如今个个身份尴尬,所以陈氏虽有心在宋氏面前摆谱,却也不能将宋氏当个婢妾似的呼之则来,这会要说正经事,却也是得亲自来芝兰斋的。进了院门,没等见着宋氏,倒先碰上了陪着谢翊堆雪人的谢姝宁。
吴先生那便停了课直到过完元宵才重新开学,所以今日谢翊跟谢琛都没有去长房上课。
陈氏便站定瞧了几眼,伸手推了推站在自己跟前的谢琛,笑着道:“弟弟妹妹玩雪呢,你也跟着一道去吧,日日念书,这会也该好好玩玩才是。”
这话她是扬声说的,谢姝宁再想装作没看到她也是不能的了。
谢翊跟她便停了手中动作,齐齐朝着陈氏一行人望去。
谁也未曾开口,蔷薇就抢先笑着上前去给陈氏行了礼,道:“太太,四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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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摔倒
蔷薇的话一出口,谢姝宁抓着团绵绵的雪便掷了过去。
眼头极准,又用了十分的力气,一下便打中了蔷薇的头。雪团霎时四散开去,纷纷扬扬地自她发上滚落,趁着她低头的刹那从后颈空隙处钻了进去。冰凉凉,似蛇。蔷薇刹不住脚,惊叫着伸手去拍打自己后背,一边朝着陈氏脚下扑了过去。
地本就湿滑,她这般一动,霎时脚步打滑,重重地摔在了陈氏脚上。
两人离得不远,陈氏躲闪不及,“嘭”地一声被蔷薇带倒,又撞上了身后跟着的丫鬟,丫鬟又摔向了婆子……一时间,陈氏一行人竟是摔作了一团,狼狈至极。唯有谢琛年纪小,动作灵敏躲开了,剩下的一个也没讨着好去。
蔷薇模样最惨,又惊又怕之下,拼命想要爬起来,可地面滑不溜地站不住脚,身下是陈氏她自又不能伸手去压。结果一个不慎,好不容易才撑起的半个身子倏忽又重重倒了下去。陈氏被她撞得“哎哟”一声,声音里顿时带上了哭腔。
头上钗环叮咚作响,紧紧跟散乱的乌发纠缠成了一团,动作间扯得陈氏疼得冒汗。
谢姝宁冷眼看着,眼瞧着这群人吃到了苦头,才扬声仓皇地大喊起来:“呀,不好了——”
喊着话,她又领了谢翊巴巴地冲上去,白芍跟在身后也忙不迭地追了上去。白芍年纪长些,性子又憨实,当即便伸手去将蔷薇推到了一旁,又去扶陈氏。一旁呆愣着的谢琛这会也回过神来,先是带着恼意看了谢姝宁一眼,旋即便帮着白芍去扶陈氏,口中急切地道:“母亲,你可还好?”
陈氏这会又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拼命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发丝。
可发髻都散开了,钗险险挂在发丝上,似乎只一动便会落下来。身上簇新的狐皮袄子沾了脏污,花样都糊了。场面混乱得叫人难堪,陈氏的脸皮便是再厚,这会也挨不住了。眼角也挂上了盈盈欲坠的泪,面色涨的通红,她飞快地抬手掩了脸便要走人。
谢姝宁故作慌张,一把拉住她的裙子,朗声道:“衣裳都脏了,娘亲说若就这般去见人可是要被人耻笑的。”
陈氏身边跟着的大丫鬟雪梨听了,也急忙道:“太太,从芝兰斋出去还有老长的一段路,就这般去怕是不好。倒不如您先在这等着梳洗一番,奴婢这便回去取了衣裳来。”
“那你快去。”陈氏欲哭无泪,只得强做镇定。
雪梨应了声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出了芝兰斋。
谢姝宁便一脸担忧地望着陈氏,眼神极诚挚,道:“这可怎么好,头发也乱了。”
“阿蛮。”谢翊突然扯扯她的袖子,“蔷薇姐姐哭了。”
众人闻声,不由都朝着蔷薇望过去。她身上大片的衣料都沾上了雪水,脸色煞白,泪珠无声地沿着眼角滑落,模样极其可怜。然而谢姝宁心中却没有一丝不忍。这一世的蔷薇虽还未同前世一般欺她辱她,可是江山易改本性却难移,一个人的性子如何,早早地便注定了。蔷薇看上去聪明懂事,可真到了要用她的时候,她远没有瞧着痴笨些的白芍能干。
这会见众人都朝着自己望过来,蔷薇伸手重重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而后“扑通”一声在陈氏跟前跪下,哭道:“奴婢蠢笨,还请太太责罚。”
陈氏心中也是郁郁难解,又浑身都不自在,哪里还愿意搭理她,看也不看便转身要走。
谢姝宁姐弟俩便落在了后头。
蔷薇仍跪着,面前却已经没了人。
半响,她才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谢姝宁道:“小姐,您可千万要救救奴婢呀!”可口中说着求救的话,她悄悄望向谢姝宁的眼神却含上了恨意。若不是谢姝宁方才忽然丢了雪球过来,她又怎会被惊到,又怎会发生后头那一连串的事?
如今莫说是在陈氏面前挣脸了,便是想要好好呆着怕都是不容易。
蔷薇此刻对谢姝宁是又恨又怕,垂着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心“怦怦”直跳。
谢姝宁看着她面上神色变换,蓦地想起许多年后的绿浓来。都是近身伺候她的丫鬟,也都是她自小当做姐妹一般对待的人,可最后却都成了那样。她不由怅然起来,收回落在蔷薇身上的视线,拉了谢翊的手往前走,一边轻声道:“哥哥今日的大字不是还未习,不如先回去将功课做了吧?咱们晚些再一道堆雪人。”
北地的风雪大,整个腊月里都是白雪皑皑,想要堆雪人随时都成。谢翊便点点头,自跟着白芍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蔷薇则也咬牙跟上了谢姝宁的步子。
没走几步,谢姝宁便回头对她道:“蔷薇姐姐先去梳洗吧,这模样,小心桂妈妈瞧见了生气。”
蔷薇看看自己,实在是惨不忍睹,却又不能放任谢姝宁一个人回去,只得含着泪将人送到了正房门口,才飞也似地去换了干净的衣裳。
屋子里,宋氏已经知道了这事,正跟桂妈妈商量着。
桂妈妈便道:“这事是蔷薇丫头的错,若那位要计较,咱们也是无话可说的。”
其实谁都明白,这件事中谢姝宁的那颗雪球至关重要。可小主子错了,当然该由身旁伺候的丫鬟受罚。所以不论如何,竟然蔷薇是逃不过的。但宋氏仍抱着丝期盼,“话虽如此,但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能将蔷薇打杀了不成?克扣着月例也就是了。”
桂妈妈却不赞同:“借了蔷薇的事打压您的气焰,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说着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也就罢了,只是不知那位今日来寻您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便是了!
两人说着话,过了会便有人来通报说陈氏已经梳洗妥当。宋氏这才领着桂妈妈去见陈氏。谢姝宁不放心,便也想跟着去,却被阻了。谢姝宁坐在炕头,抬手将低头给她倒水的丁香招呼过来。这一回从延陵带来的人并不多,宋氏身边的大丫鬟也只跟了丁香跟百合两人。丁香年长些,性子也更妥当。
“丁香姐姐,你走近些,我有话同你说。”谢姝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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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4章 年礼
丁香捧着茶盏走上前来,一脸疑惑地道:“小姐要说什么?”
谢姝宁便指了指外头,鼓着小脸,皱皱鼻子:“丁香姐姐,方才那人在外头被蔷薇撞得跌倒,你说这消息若是传出去了,旁人会不会说娘亲的坏话?”
“这……”丁香虽心底里也觉得方才陈氏摔得好,可听她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可能的,不由语塞。
谢姝宁伸了伸腿,作担忧状道:“要不然,丁香姐姐出去打听打听?”
丁香闻言愣了一愣,想了想先打听一番总是有利的,也好早做应对之策,便点点头道:“那奴婢先去瞧瞧,小姐好好呆着,切莫乱跑。”
“你去吧,我哪儿也不去。”谢姝宁正色,紧接着又叮嘱起来,“你若是听见有人说起那人在芝兰斋里摔了的事,可千万记得让他们不准说了。”
“嗳,奴婢晓得了。”丁香听了并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小儿心性不懂事理,便掀了帘子出去。
待背影消失,谢姝宁则懒懒往后一倒,心道这一回怎么着也该让陈氏丢点脸了。方才陈氏摔了时,身边大多是她的人,消息一时半会怕是传不出芝兰斋去的,可她让丁香这么去一打听,自会有那有心人四处打探,没影的事也成真的了。何况这事本就是真真的,愈是不让人说的话,便愈是传播得快。不消多久,陈氏狼狈的模样就会传遍谢宅。
因而她先前才不肯让陈氏直接回去,若陈氏那副模样出门随意卖一卖可怜,人还不当是她在芝兰斋受欺负了?可话由她这边说起,便大不一样了。
丁香还未曾回来,宋氏一行便先回来了。
一进门,谢姝宁便听到桂妈妈在悄声说话,语气困惑,“府中年礼的事,她怎会交给您来筹办?”
听到年礼二字,谢姝宁便坐起身来,看向两人。只见宋氏面色微白,紧抿着嘴没有做声,静静在原地站了会才道:“反常即为妖。”
桂妈妈皱起了眉头,担忧地道:“宁捧着个牌位也要嫁进谢家来,这般人物,您哪里能是对手?”
“七月时,六爷的那封信你可还记得?”宋氏缓步走近了谢姝宁,在她身侧坐下,忽而扭头看了一圈内室,道,“丁香哪去了?怎的就剩你一人在?”
谢姝宁见她眉宇间似有几分烦闷,生怕她会责怪丁香,急忙分辩:“阿蛮方才想起落了东西,所以才让丁香姐姐去寻了。”
宋氏闻言,这才艰涩地笑了笑,道:“你这丫头,丢三落四的性子也不知何时才会好。”说着,她蓦地扬声唤了百合进来,又冲着谢姝宁道,“娘亲同桂妈妈有事商议,阿蛮先跟着百合下去玩会可好?若是嫌烦闷,不若去寻了绿浓吧。隔了这好些日子,绿浓的风寒也好全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她给支使开去。
谢姝宁心口一闷,拽着她的袖子撒娇:“阿蛮就要同娘亲一道!”
这些事,她一点也不愿错过。前世母亲去世时,谢姝宁不过才六岁,对母亲的印象几乎便只有懦弱无用四字。她心中明白,母亲是疼爱她跟哥哥的,眼下不愿让她听,怕也是担心有些事会过早污了她的心。可她更明白,自己并不信任母亲的能力。江嬷嬷还在延陵,桂妈妈亦不是多少能干的人,她必须陪着母亲!
然而宋氏是不想她留下的,便好言劝说:“阿蛮听话,等到晚间再同哥哥一道过来用饭,夜里娘亲还给你说嫦娥奔月的故事可好?”
谢姝宁苦恼不已,闻言索性一把松了她的袖子,寻个角落便躺倒闭上双眼,口中道:“阿蛮已经睡下了!”
见她如此,屋子里的几人皆是哭笑不得。
宋氏也没了法子,摇摇头将百合打发了出去,只跟桂妈妈坐在炕尾,轻声说起话来。
好在声音虽压低了些,谢姝宁竖起耳朵也能听得清。
“先前六爷的那封信中,曾信誓旦旦地同我说,陈氏昔日是他表妹,今朝在他心中仍是。可我又不是傻子,陈氏是谢家明媒正娶的妻室,难道会因为他对陈氏无男女情爱便休了不成?更休提陈氏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牵一发而动全身。”宋氏的声音平静无波,同谢姝宁熟知的那个母亲似隐不同,“来时的马车上,我还同阿蛮说陈氏不过是他的表妹,那话也不知是想安她的心还是安我自个的。黄口小儿亦知前景坎坷,我又怎能不知?我如今能倚仗的不过是一双儿女同六爷罢了。可真要较起真来,一切都是站不住脚的。”
桂妈妈无言以对。
谁都知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家为谢元茂娶了谁,谁便该是正室。宋氏这般的,不过是外室,进了谢家门也只能是个妾。他们如今没有直截了当地将话说白了,不过是因为陈氏尚无子嗣,而宋氏已儿女双全,且当年宋家对谢元茂又有救命之恩。对人丁单薄的谢家来说,膝下有无子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
也正是因此,如今的局面才能僵持住。
可是……
谢姝宁睁开眼,盯住宋氏的背影。
只见她摇了摇头,似嗤笑了声,而后深吸一口气道:“兴许我真是个傻子也说不准。乳娘过去曾说,内宅如战场,不见硝烟,可那青砖地面的缝隙间全是积了经年的血渍。我生活无忧,从来没有将那话当成真的,可如今却是顿悟了。两军对峙,你不动,可不代表敌也不动。”
桂妈妈便安慰她:“太太休要这般说,左右都会有法子的,只要六爷的心在您这,一切都好说。”
“好说?”宋氏肩头一垮,“原本他的心小,装下了我们母子便再也装不下旁的,可如今他不是宋忘之,而是谢元茂了。他的心大了,能装的东西也就更多了。青桂你知道吗?夜里只要想一想,我便觉得浑身发颤,若是有一日真要做妾,我是留还是走?我的心,可早早就都全部摘给他了呀!阿蛮跟翊儿又岂能没了父亲?”
说着,话语中已然带上了哭意。
谢姝宁听得眼角发红,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告诉她谢元茂不值得她这般。
“罢了,不说这些了。年礼的事,你想个法子让人使钱去打听打听,方才陈氏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的,长房几位的喜好究竟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
话毕,宋氏突然扭头朝着谢姝宁的方向看了看,吓得她立即闭上眼,一动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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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病来
许是见她不曾动作,宋氏也并不曾唤她,只继续轻声同桂妈妈道:“已是这般处境,该来的终归是避不开的。我自个儿倒也罢了,可为着翊儿跟阿蛮,怎么着也该硬气些才是。”
桂妈妈道:“您这般想便对了。”
此后两人又絮叨了几句,桂妈妈便出门去打听宋氏吩咐的事。
谢姝宁这才又睁开眼,从角落里爬起来凑到宋氏身边去,用自己短短的两条胳膊环抱住宋氏依旧纤细如同少女的腰肢,细声唤她:“娘亲……娘亲……”
此时此刻,她颇有些语塞,只能这般一声声地唤着,似只有这般,才能叫她心中好受些。
“阿蛮,你喜欢这儿吗?”宋氏忽然问道。
谢姝宁怔住,身子僵硬,半响才抬起头来将身子转到宋氏面前去,迟疑着道:“娘亲喜欢吗?”
这么长久以来,她竟从未想过母亲也许根本便不喜欢京都,只是为了他们兄妹两,不得已才留了下来。她可以没有夫婿,可两个孩子却不能没有父亲。母亲也罢,这天下人也是,只怕都是这般想的。可谢姝宁重活一世,想的也就愈发通透了。若真到了迫不得已时,母亲跟父亲之间,她势必会选母亲。若真能离了谢家,也并非坏事。
只可惜,谢家这样的人家,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家血脉流落在外。民不与官斗,便是想斗也是斗不过的。
谢家在京都经营几代,又同几位国公侯爵家结了亲,想要收拾个商贾出身的宋家,不过易如反掌!
这一点,谢家人明白,谢姝宁了然,宋氏又岂会不知。
有些路一旦走了,便再无回头的机会。
火盆中的炭燃尽了,一缕缕白烟袅袅升起,似拼命挣扎。谢姝宁侧目望过去,耳中听得宋氏道:“滴水成冰,雪大得能将人给埋了,这样的地方娘亲一点也不喜。”说着,她悠悠叹口气,喃喃起来,“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也不知她是后悔带着孩子们入了京,还是后悔当初让谢元茂来了京城。
可她,终归是后悔了。
而谢姝宁,也看清了这一点。
当天夜里,她浑身烧得滚烫,在噩梦中辗转醒不来。许是先前徒手玩了雪,心中又郁郁难安,先前早已经痊愈了的风寒竟是又发了。蔷薇起夜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嘤咛声,点了灯进来一瞧,吓得不行,急急忙忙冲去禀了宋氏。
谢元茂当日便已经搬去了外书房,这会内门落了钥,已是不能去寻他了。
宋氏便随手披了厚衣起身,急声吩咐桂妈妈:“速速去请了长房的杭太医来,我先去阿蛮房中候着!”
可月上梢头,时已夜半,这会子人都已经睡下了,哪那么容易请。没一会,这事便惊动了玉茗院。陈氏已经清醒,靠在枕上略一想,又让人吹了灯睡下,权当什么也不知。玉茗院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芝兰斋里却灯火通明。
宋氏进了东跨院,见着谢姝宁的模样便忍不住惊叫了声,“蔷薇,阿蛮何时开始烧的?”
“奴……奴婢不知。”蔷薇被唬得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地回道。
宋氏只觉得一股热血自心头涌上,叫她耳畔“嗡嗡作响”,竟是听不清蔷薇的话了。不过此刻她也顾不得旁的了,只飞快地扑上前去,又指派丁香跟百合去打水,取干净衣裳。蔷薇则生怕被宋氏责怪,急忙去柜中取了厚厚的棉被出来给谢姝宁加上。
可饶是这样,谢姝宁白胖的小脸热得通红,身子却是不停地冷得发颤。
宋氏见了又怕又心疼,不顾病气可能会过给自己,一把将谢姝宁搂进怀中,将被子厚厚盖在她身上。
好在夜里也都是温着水的,丁香没多久便打了水进来。擦净了身上黏腻的冷汗,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谢姝宁的呼吸声才渐渐趋于平缓。屋子里的人多了,便有些气闷。等着杭太医来的时候,宋氏便将人都给打发去了外间,自己抱着谢姝宁不肯撒手。
自责间,她忽然听到怀中小人细碎的梦呓。
“箴儿别怕……娘亲在……”
“娘亲,阿蛮怕……好怕……”
模模糊糊的话语叫人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可宋氏明明白白听到了怕字。
她只觉得心口一疼,忍不住伏下头去,在谢姝宁滚烫的脸颊上亲了下,“阿蛮乖,别怕,娘亲在。”
像是听到了她的话一般,梦呓声渐低,谢姝宁的身子动了动,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而后又无力地闭上,呢喃起来:“果真是梦,娘亲已经去了呀……娘亲早就已经不在了……我怎会见着娘亲……”
宋氏闻言如遭雷击,抱着谢姝宁的手不禁一颤。
正当此时,桂妈妈领着杭太医赶来了。
留了杭太医在里头给谢姝宁诊断,宋氏心惊肉跳地听着桂妈妈禀报。
桂妈妈大大喘了一口气,“这一回是长房的二夫人帮的忙。奴婢去时,正巧遇上二夫人,二夫人便让人去请了杭太医来,因而才少费了许多周折,这便回来了。”
宋氏还想着方才谢姝宁的几句呓语,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疑惑询问:“这么晚你怎会遇上二夫人?”
“奴婢也不清楚,二夫人穿得好好的,身边也只跟了个丫鬟。”
宋氏听了也没在意,满心都搁在了谢姝宁身上。
她的阿蛮,怎么会说那么古怪的话,莫不是烧糊涂了?
可幸而杭太医来的及时,谢姝宁并没有大碍。吃了一帖药重新睡下,到寅时,烧便退了。宋氏一夜无眠,到这会才总算放心了些,在谢姝宁身侧躺着歪了歪小憩了会。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谢姝宁在唤她,宋氏睁开眼一瞧,便对上了谢姝宁因为生病而含了水汽的眼。
她轻笑了声,摸了摸谢姝宁的额,“昨儿个夜里,你可快吓死娘了。”
谢姝宁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以为宋氏在说她突然发烧之事,不由哑着嗓子劝慰:“娘亲莫担心,阿蛮已经好了。”
宋氏眉眼弯弯地点头,又训她:“往后可不能在玩雪了!”说完,不等谢姝宁开口,她又招呼起桂妈妈来,等人进来便问,“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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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忧虑
外头的天已经大亮,红日高悬,积雪消融。
桂妈妈道:“辰时三刻了。”
“竟已经这般迟了?”宋氏闻言不由微惊,“年礼的事耽搁不得,最迟今日便要将事情打探清楚了。若不然,眼看着这年便到了。延误了可担待不起。”
桂妈妈应了,等到晚间便递了消息回来。
“玉茗院的那位说的倒都是真的。长房老太爷好风雅,喜欢念书,寻个孤本想必便妥当了。老太太信佛,送个观音大士的玉雕想必也可。至于剩下的几位老爷夫人,也都同那位说的差不离。”
谢姝宁正窝在宋氏怀中吃药,闻言差点一口药汁喷出口来。
长房老太爷好风雅不假,喜读书也是真的,可他却恰恰不喜孤本古籍,他嫌弃这些个东西被古董商人炒高了价失了原本的味道,满是铜臭不如不要。所以送他一本孤本,非但讨好不得,指不定还会惹恼了他。而长房老太太的确也是信佛的,但不同别个,她拜的却不是观音大士,巴巴送她个观音像,谁知她会如何想?
剩下的几个人,谢姝宁知道也不必继续想了。陈氏既在长房两位老人家的身上做了文章,剩下的又岂会放过。
谢姝宁咽下一口苦涩的药,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想着该如何才能将这事不露声色地告诉宋氏知道。
陈氏既敢在这上头动手脚,想必已经部署过。他们来谢家的时日尚短,能打听到的事其实极有限度,因而桂妈妈才会觉得陈氏说的话是真的。半真半假最容易掩人耳目,也最难堪破。
喝尽瓷碗中最后一口药,谢姝宁蓦地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只听得她道:“再去打听一遍,要细细的。”
桂妈妈不明白:“太太怀疑那人在下套?”
“眼下还不清楚,但小心些终归是没错的。乳娘昔日教我,万事不可轻信,旁人说的话至多只能信八分,而陈氏这般的,顶多不越过三分去。我过去从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却是字字珠玑。”忧虑着江嬷嬷的身体状况,宋氏提起她时话音都不禁低了些,“只可惜我是半桶子水晃荡,若是乳娘在便好了。”
谢姝宁也担心着。
不论江嬷嬷是不是内宅高手,至少有她在,母亲便能多个助力,所以江嬷嬷得活着!
但延陵距离京都路途遥遥,如今也就只能这般等着回信送来。眼下更重要的是年礼。然陈氏既有准备,这事便不容易。谢姝宁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接着眉头忽而舒展开来,她倒是想到了一个可用的人。
——二夫人梁氏。
谢二夫人出身魏国公梁家,又是郡主,脾气大,性子瞧着暴躁,一张嘴轻易不肯饶人,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人极难相处。可谢姝宁却知道,她这位二伯母其实是这府里最至纯至善的一人。
前一世她寄居长房,虽被养在长房老太太身边,可谁也没拿她当回事。长房老太太虽也喜她,可到底喜长房的几个孙女更多些。说来她不过如浮萍无根无依。二夫人素日里也并不搭理她,见了面偶尔还要冷不丁地刺上几句,着实叫人心中郁郁。可事隔许久之后谢姝宁才发觉,原来当初在长房,二夫人其实经常对她加以照拂。
但凡长房几个姑娘有的物件衣料,她回回都是不缺的,且都是拣了好的给她用。
而起初并不是如此。
二夫人曾指着她身上穿的用的讥她不知收拾自己,还比不上府里的丫头。这话听着难听,谢姝宁初时只觉得难堪,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知道二夫人那话根本不是说给她的。也正是这之后,情况便变了。
再后来,她顶替六堂姐嫁进了林家,叫林家吃了个哑巴亏。
林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日日要她立规矩。彼时她年纪小,不懂事,怀了身子也不知,结果小产了。林老夫觉得没脸,又心疼未出世的孙子,对她愈发没个好脸色。这事传回谢家后,谁也没做声,只二夫人收拾了东西领着人便上了门。
她是谢姝宁的长辈,出身又高,林老夫人不敢给她脸色看,被二夫人当面讥讽性子刻薄也不敢吭声,只闭门不理了而已。
而二夫人则如母亲般,在她身边照料了数日,又在林远致面前为她撑了腰才离去。
这些恩情,谢姝宁便是再过一世也是忘不掉的。
所以旁人不提,二夫人却是最值得结交不过的一人。
但是她眼下又怎能将这些事说给宋氏听,若说了岂不成了妖怪。而这一点,也恰恰是叫谢姝宁头疼不已的地方。她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是好,那厢谢元茂便来了。进了门,他便露出急色,道:“阿蛮怎地又病了?”
宋氏垂眸,“北地风雪大,大人都受不住,更莫要说她了。昨儿又同翊儿玩了雪,可不又烧起来了。”
谢元茂上前探了探谢姝宁的额,发觉已经不烧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昨儿夜里怎地不使人来告诉我?”
“内门落了钥了。”宋氏闻言不由苦笑,“六爷怎么忘了,这不是在宋家了,规矩不同,我们也只好守着。”
这话说的竟是带上了两分怨气,听得谢元茂一怔。
然而宋氏的确是有些怨他了。
女儿病了,她又惊又怕,却寻不到人能依靠。因了这事,连带着先前的那些郁结也都一道迸发了出来,惹得她不由自主便在说话间带上了不满。
“便是落了钥,也并不是就不能来寻我……”谢元茂分辨着,声音却是低了下去。
宋氏摇摇头,“罢了,都过去了,六爷的课业要紧。”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会,谢姝宁药力上涌犯起困来,谢元茂便先离去复见了谢翊。
待她睡熟,宋氏为她掖了掖被角,仔细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又看,才去了外间同桂妈妈悄声说话。桂妈妈先前听了她的吩咐已是又去打探了一番,但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宋氏便伸出玉葱似的指头顶着眉心按了按,有些头疼般地道:“且等等吧。青桂,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帮我拿拿主意吧。”
第037章 打听
桂妈妈微讶:“何事?”
“是阿蛮。”宋氏眉头紧紧蹙起,声音压得愈发低了,“近些日子,你可曾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
桂妈妈不曾想她竟是问这个,不由愣住,良久才试探着道:“您为何这般说?小姐的性子一贯如此,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显得比旁的孩子早慧些,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呀。”
宋氏闻言抬起眼来朝着内室门口看了看,摇摇头:“许是我听错了。”话毕,不等桂妈妈开口,她兀自吩咐起来,“杭太医开的药,往后你亲自煎。阿蛮的身子骨原先倒还好,可自打上京开始,便总动不动便感染风寒。长此以往,调理不当成了难愈的寒症,可就不妙了。蔷薇虽是在你我跟前长大,自来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可昨儿夜里阿蛮烧成那样,显然早早便开始不对了,她却直至半夜才发觉。若她夜里睡熟了,阿蛮岂不是烧糊涂了她也不知?”
“都是奴婢的错,不曾教好下头的人。”桂妈妈难得听到宋氏如此气恼的话,心中一慌急忙告罪。
宋氏摆摆手:“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认。蔷薇年岁大了,心性自然也就同少时不一般,你便是想管也是管不得的。”
因了谢姝宁的病,屋子里的所有门窗都紧紧地关上了,连一丝缝隙也不留。外头的艳阳也早就已经落下西山,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室内的光线也随之黯淡,叫人的身影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又因为烧着地龙,点着火盆子,加上薄荷脑逐渐醺然的香气,直叫人连呼吸间都似是滚烫的。
桂妈妈只觉得自己脖颈处跟额上都沁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子,莫名地便多了几分不安。
她自己有两个女儿,大闺女绿珠,小闺女绿浓。
可是在她心中,蔷薇也是同她的两个女儿一样的。
都是看着长大的,一开始便花了心思带了几分同情,这么些年过去,便愈发舍不得了。她听明白了宋氏的话,便更讪讪起来,求饶般地道:“太太,蔷薇还小,您且再给她一次机会。这会咱们缺着人手呢。”
宋氏却垂着头幽幽地轻笑起来,“青桂,我怕。”
“啊?”桂妈妈不解。
宋氏长叹一口气:“非我不愿给她机会,实在是阿蛮是我心尖尖上的那块肉,我疼得厉害,也怕得厉害。所以让丁香过来顶了蔷薇吧,日后你就将蔷薇带在身侧好好教一教。”
这般已是仁至义尽的做法,桂妈妈一时没了话。
等到檐下的防风灯点亮,便有当值的丫鬟来报,说是桂妈妈让打听的事有了结果。
然而这结果却不是宋氏想要的。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他们所能打探到的消息同陈氏说的几乎一般无二。可宋氏不蠢,她自然明白陈氏突然将这事让给她做,断不会是好心。
略想了想,她便对桂妈妈道:“索性打听不出什么,倒不如直接去寻了长房的人亲自问一问。”
桂妈妈吃了一惊,“这合适吗?”
明眼人都瞧得出宋氏在谢家是个不受欢迎的,这般去问不被刁难羞辱已是难得,难道还真能问出点什么来不成?
可迷迷糊糊醒来的谢姝宁在偷听到这话时,却是难得露出了个舒心的笑。谢家的确不论哪一房的人都对他们不喜,可母亲若是就这般去问大太太,明面上她是绝不会对宋氏不尊重的。人活一张脸,你得给人脸,自己才能有脸。所以像二夫人梁氏那样见谁都要刺几句的性子,着实少见。
果然,宋氏也是这般想的,她冲着桂妈妈点点头,道:“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初来乍到,遇到了不懂的事同自家妯娌聊几句,有何不可?”
次日,宋氏便领着百合去了长房见大太太。
年节上,大太太也忙得很。见了宋氏,面上笑着,心里却狠狠一刺痛。经过先前那回,如今宋氏在她眼里便跟座会走动的金山一般,见了哪里还能痛快的起来。再加上如今处处都是要使银子的时候,她恨不能一分掰成两分花,看到宋氏就愈发想起自己紧巴巴的手头来。
“六弟妹这会怎么来了?”大太太咬了咬后槽牙,嘴角旋即上扬,满面堆笑地让人给宋氏端茶,“你来了也好,叫我也能忙里偷个闲,坐下好好吃盏茶。”
宋氏并不擅这样拿腔作调的对话,轻啜了一口茶水便开门见山地问了起来:“我今日来是有事求大嫂相帮。”
大太太笑着:“你我是妯娌,有事只管说便是,怎算是求。”
前些日子,她见了陈氏,似也是这般说的。大太太隐约间觉得这场面熟悉,心中不由暗暗嗤笑了下。
“我初来,什么也不懂,只能来叨扰大嫂了。”宋氏亦跟着笑了笑,“不知伯父跟伯母,平日里都喜欢什么?”
大太太讶然:“弟妹这莫非是要送礼?”
宋氏点点头。
大太太作冥思状,过了会才正色回答:“父亲好风雅,母亲则信佛,除此之外,似也没有旁的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最爱的不过是儿孙绕膝,你平日里多带着孩子过去陪着说话,想必便已是极好的。”
这话看似说了不少,可其实却一个字也不当用。
宋氏当即明白过来,大太太这是在敷衍自己。可偏生大太太生得慈和,年纪又长宋氏许多,瞧着便同母亲一般,这会说话时的神态亦是全然为宋氏打算,一分也不曾隐瞒的模样。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眨眼的工夫,便有人进来走近了大太太,附耳说了几句话。
大太太听完面色大变:“大少奶奶人呢?”
一边说着一边急急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几步方才想起还有个宋氏在,强强转过身来冲着宋氏故作镇定地道:“家中出了些事,我便不留弟妹了。”
照大太太的性子,这会便是要送客也绝不会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完事。可如今她说出这句话时,都已似极艰难,定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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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撞见
宋氏虽同大太太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此刻见到她骤变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便没有继续留下去。她如今处境尴尬,若是一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大太太不愿让她知道的事,将来势必只能交恶,这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般想着,宋氏便带着百合脚步匆匆地往三房赶。
头顶上的天阴沉沉的,似乎下一刻便会有暴雪降下。昏暗中,又隐约笼着一层清雅梅香,不时往人鼻间送去。
梅花坞里的梅树种得又密又多,梅香四溢,在冬日冷冽的空气里传得极远。若不是此刻天寒地冻,定叫人恍若身处春日的落花庭院。只是花香闻得久了,便密实得叫人透不过气。宋氏不由下意识屏息,低头。
转过一个弯,斜地里忽然冲过来一个黑影。
宋氏闪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身子重重往后倒去。
好在桂妈妈反应迅猛,险险将人给扶住了,往边上一侧身。可这么一来,方才冲出来的那个身影就直直朝着地上摔了下去。寒冬中,就连地上铺着的砖石都似乎冷硬了许多,饶是这上头铺了棉地衣,黑影仍是摔得极惨。
宋氏喘息着,一边示意桂妈妈上前去查看:“去瞧瞧是谁这么不小心。”
“你是哪房的人?”桂妈妈点头应了走上前去,见地上的人不过十一二岁左右模样的少年,身上穿着的衣料虽也好,颜色式样却是下人身上着的,当即明白过来这人并不是谢家的任何一房的少爷。
地上的人原本正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然而听到桂妈妈的这一声问话,身子蓦地僵住了,背对着桂妈妈也不做声。
桂妈妈便觉得有些古怪,又想着方才这人差点便撞着了宋氏,此刻见他不吭声只当他心虚,便要伸手去抓他的肩,口中道:“你莫怕,我家太太是最和善不过的。”
手指头尖堪堪碰到了他肩头的一角料子,眼前那一抹竹青色便蓦地避开了。
桂妈妈心头不喜,叱喝:“转过身来!”
但话音落,少年反倒是踉踉跄跄地朝前跑了起来。
桂妈妈急忙去追,却被宋氏给阻了:“青桂别追。”
“太太,那孩子有古怪!”桂妈妈盯着那抹瘦削的背影不放,只觉得这事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宋氏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稳的气息,摇摇头道:“别去追,莫要管了不该我们管的事。你方才可瞧清楚了这孩子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桂妈妈疑惑,指了个方向,“似是从那边来的。”
“你再仔细瞧瞧,那边是何处。”宋氏颔首,又道。
桂妈妈皱眉想了想,面上登时露出惊慌之色,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您先前让奴婢打听过长房几位住的地方,奴婢记得,那是二爷院子所在的地方!”
谢家长房的大爷是个不中用的,仕途走不动,便在家中管理庶务,虽行大,却并不是家中说话最响亮的那一人。
而谢家二爷谢元修则不同,都是长房老太太嫡出的儿子,他又颇得老太爷的喜欢,书念得好亦会做人。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为官多年,从未同人结怨,一路走来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官拜正一品太师兼太傅,去岁又入了内阁,是京都极出名的人物。偏生他又娶了梁家的郡主做正妻,这些年没少得助力,说话怎能不响?
故而今日这事,宋氏只想一想便肯定,权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好的。
桂妈妈被她一点拨,面上神色微异,侧目往那个方向瞧了又瞧才收回视线,扶着宋氏回三房去了。
等行至半道,两人的脚步不由顿住。
真真是人倒霉起来,喝了凉水都恐塞牙缝。宋氏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去管不去看,可谁知好端端的走点路,却也挑了错的路。回三房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她来时的路,好走却远些。眼下这条难走却近些,她想早早离开便择了这条路。可谁知,大太太竟然来这了!
宅子中小径许多,也不知大太太是从哪条路过来的,这会两边打个照面,直觉得尴尬万分。
然而这会想走,却也是走不得的了!
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宋氏才知道大太太方才为何脸色大变。
大太太的小孙儿子昭此刻正被大太太抱在怀中,头发上沾着泥水,衣裳也脏兮兮的,一身狼狈,像是摔了一跤。这原没什么,挺多也就是乳娘跟丫鬟没照顾好罢了。可是小童下颌处却还有一处正在渗出血丝!宋氏一瞧便知,那是被修得尖尖的指甲给划破的!
身为谢家最小的孩子,大太太的孙子可是众人眼中的宝贝,比眼珠子看得还要重些呢,这会却成了这副模样,也难怪大太太吓坏了。
可真正叫宋氏觉得不妙的却并不单单只是这个,眼前满满当当站了一群人,丫鬟婆子小姐太太的,直叫宋氏觉得眼花缭乱。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色袄子的少女“扑通”一声跪倒,哭着冲大太太道:“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
那一日来长房,宋氏并没有将认全,此刻看清了少女的面貌却也不知是谁。听她唤大太太母亲,又见她跪着哭,便觉得是庶女。
可谁知道,站在大太太身后的丫鬟横眉冷目地冲着地上的少女道:“大小姐,太太说了不让您同小哥儿一道,您不听,如今出了事又要推脱!这若不是您的错,难道还是小哥儿自己的错不成?”
宋氏听着,不由往后退了些。
她虽没见过人,可却也知道,谢家的大小姐名唤谢云若,是谢家大爷跟大太太嫡出的女儿。
这可是嫡亲的闺女啊!
可跪在大太太脚边的人又哪有一分像是谢家孙辈里头的嫡长女?
再看大太太的面色,铁青着脸,看地上的人犹如在看通房生的孩子。这怎么会是亲母女?
宋氏绞着袖摆,心知再不能看下去了,当即冲着大太太勉强一笑,带着桂妈妈便飞快地走了。
走出老远,似乎都还能听见谢家大娘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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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 交好
因无意中撞见大太太的事,宋氏便不好再去问寻大太太。
加上时间紧迫,宋氏思量一番便决定不去理会长房的众人究竟喜什么不喜什么,左右送些贵重又常见的物品总是无碍的。不出彩亦不出错便是了。谢姝宁知道后,略想了想也就不另提了。她上京的路上才病过一次,才好了没几日如今又病了。宋氏担心她,拘着不让她出门,她也索性就好好养起了病。
谢翊这些日子都不必去先生那上课,倒是巴巴地跑来寻了她几次。人都说双生子心脉相连,往日里一个病了另一个也时常跟着病,宋氏生怕他过了病气,便很是训诫了一通,他才瘪着嘴回去,再不来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杭太医开的药已是吃完,谢姝宁的身子也已经痊愈。好容易得了宋氏的允,趁着日头不错,她便带着丁香出了门。然而深冬的阳光稀薄又冷淡,泛着白惨惨的光,映衬着四处光秃秃的枝桠,一分暖意也无。丁香便取了又厚又重的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来为她穿上,遮得严严实实地才敢放她出去。
谢姝宁在屋子里憋了几日,乍然到了天光底下,只觉得浑身一松,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她深吸一口尚带着冷冽的空气,问丁香道:“娘亲这几日都在忙着做什么?”
算一算,这些日子她倒也真的没怎么见着宋氏。杭太医开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药力上来她便忍不住睡去。宋氏却多半是这个时候来瞧她的,等到她醒来,人却是已经走了。
“奴婢不清楚,只知太太这些日子似经常见七太太。”丁香摇摇头,拣了自己知道的话告诉她。
谢姝宁闻言仰头看她,蹙蹙细眉:“七太太?”
丁香以为她不知七太太是谁,便笑着解释:“七太太便是您的七婶婶,长房七爷同咱们六爷是双生子呢。”
谢姝宁没有做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且知道的比丁香还要详细许多。成国公燕淮可是七太太的表外甥。若真要攀一攀亲戚,谢家跟燕家也勉强是说得上话的。只可惜,这等亲戚关系有何用?昔日燕淮连同父异母的弟弟亦能下死手,一个表姨母能比脚下的蝼蚁高上多少?
她可还牢牢记得,当初谢家之所以会得罪了燕淮,就是因为她的七叔父谢元庭。
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仗着张氏能被燕淮唤一声表姨母,张狂无状。
殊不知在彼时已经权倾朝野的燕淮眼中,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最后不但自己身首异处,拖累了谢家,更是也无端端牵连了她……
谢姝宁不由仰头望向白惨惨的天空,心里头又酸又涩。许多事,原就不是你想避便能避开的。只要她还顶着谢姓,就怨不得任何人。能怨的不过是这世道……这凉薄的老天……
病中这几日,她时常在想,她死了却又活了,那么她的箴儿呢?
她的箴儿是不是也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是不是也在同她一样,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让自己的至亲活下去?
想到这,她垂着的手不由紧紧一攥。
母亲同七太太张氏交好,倒也不至于是坏事。
至少,谢七爷夫妇俩为人仍是善的,只可惜贪图权势,猴子也想充大王。好在如今时日尚早,离那些事发生还有许多年,谁也保不齐将来会如何。母亲要想在谢家三房站稳脚跟,就势必需要长房的助力。
在她看来,长房中唯有二夫人梁氏是值得结交的,其次便是七太太了。
母亲近日同七太太走得近,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想着宋氏,眼前寂寥的小径上便出现了她的身影。似是没料到谢姝宁跑到这来了,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展开笑颜,提着裙子踩着鹅卵石迈开步子过来,俯身看着她道:“可冷?”
芝兰斋的东跨院跟正房之间隔着个大庭院,因久无人居,疏于修葺,草木稀少。如今又值隆冬,更是无花无草,显得愈发空旷冷清。
谢姝宁从袖中探出手来,垫脚贴上她的脸,笑着道:“娘亲瞧,暖着呢。”
宋氏便也跟着笑,捏捏她的鼻子,又握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叹口气道:“瘦了许多。”
原本白胖的小手,如今竟也能瞧出几分玲珑的模样,可不是瘦了许多。倒是谢姝宁不以为意,反手牵住她纤细的指头,“娘亲,过了年我们使人去接江嬷嬷来可好?”
宋氏微怔,“你怎地一直念着江嬷嬷?”
“阿蛮想她了呀,江嬷嬷会做好吃的点心,这儿的人都不会呢。”谢姝宁努力想了好些日子,才总算是想出了些关于江嬷嬷的事。
宋氏见她是为吃的才总说起江嬷嬷,倒松了一口气,道:“好,那咱们年后便让人去接嬷嬷上京。”只是,谁也不知,到那时她是否还康健。信已经寄出去有段日子了,但两地距离遥远,此时也不知是否送到了。若是春暖时,走水路想必还能快一些。
谢姝宁知她心中所想,得了准信也就不再说了。
两人便开始往正房走去。
进了里头坐定,便有人送水上来。
谢姝宁一瞧,是蔷薇。不过短短几日,蔷薇的面色便灰败了不少,身上穿戴着的也比过去收敛了许多,看样子是没少被桂妈妈敲打。不过桂妈妈应是不舍的,只是为了让宋氏宽心,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
她想着,便又想起许多年后的绿浓来。
——慈母多败儿。
这话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姐吃茶。”蔷薇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
谢姝宁让丁香接了,只点点头并不搭理她。蔷薇嘴角翕翕,似想说什么,但最终未曾说出口,躬身退下去了。
那厢桂妈妈正在回禀宋氏:“太太,奴婢照您的吩咐,均送了两份。一份是照着咱们定好的单子拣了好的贵重的送去的,出不了大错;一份则是按照那位当日说的,古籍、玉雕菩萨之流的东西。东西送到后,奴婢也照着您的话说了,咱们初来乍到不懂事,送的东西不能同陈氏表小姐送的那般妥帖,还请他们不要见怪。”
“我不是让你称她太太吗?怎地叫上表小姐了。”宋氏不由微微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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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年节
桂妈妈张了张嘴,带着些许无奈解释道:“她算哪门子的太太……若是称她太太,那您又算什么?”
宋氏摇摇头:“你不唤她太太,难道这事就能变了不成?左右都如此了,一个称呼又能如何。你若当着长房诸人的面唤她表小姐,你当他们会如何看待?你是我身边的人,岂不成了我吩咐的?”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听得桂妈妈怔住,“是奴婢自作聪明了。”
事已至此,宋氏也只能叹口气不继续往下说了,另转了话锋道:“陈氏想要我惹祸,我如今将祸丢回了她身上,也不知她会如何恼。”
这些日子,前些陈氏送来的人,被桂妈妈敲打过后,也逐渐开始当用了。此刻在外头守着的人,多半一人是延陵带来的,一人是谢家的。不论何时,只要舍得银子,出手大方,那些个做下人总会见风使舵的。只不过墙头草,不能担大责罢了。
外头虽有陈氏送来的人,但两人说着话,声音却并没有压得太低。
宋氏同桂妈妈单独说话时,用的是延陵当日的土话,莫说谢家的人听不明白,便是谢姝宁许多字眼也都听不大懂。
她前世在延陵不过长至四岁多,便来了京都,又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会,她躲在里头想要听听宋氏在跟桂妈妈说什么,却只能模模糊糊的明白她们在说陈氏,旁的却是一概不知了。
短短的手指头戳着帘子,她想了想,便轻手轻脚地重新退回炕边。
丁香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一脸疑惑。
偏生方才谢姝宁示意她噤声后,自己也一声不吭。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大眼瞪小眼,静悄悄地一个坐,一个站。
外头宋氏又同桂妈妈说起心事来:“我想着,待过了年,等天日稍暖些,带着阿蛮去上香。早先在延陵时,我便曾有耳闻,京都的普济寺香火鼎盛,主持戒嗔大师更是时常被圣上宣去讲经。阿蛮早慧虽是好事,然而古语说慧极必伤,绝非没有道理,若能得戒嗔大师指点,想必将来能福泽延绵。”
说到底,她仍对之前听到的呓语耿耿于怀。
桂妈妈却不知情,听到她准备带着谢姝宁去上香,只当是其想要纾解郁结,便赞成地点头。
抬起头,桂妈妈忽然想起了一事,便问宋氏道:“太太,您还记得白家的那位瑾姑娘吗?”
白瑾?
宋氏微愣,有些不确定:“可是城西白家的瑾姐姐?”问完她却又是想起来了,“你这般一提,我倒是记得了,她似乎正是嫁到了京都。她出嫁前,我还送了贺礼去的。”
说着说着,宋氏忽然“哎呀”一声,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对对,我记得她嫁进了端王府做侧妃!”
数年过去,记忆已经隐约有些模糊了,然而这会却又像是浮云散去,一件件往事随即显现了出来。
宋氏记得自己准备贺礼,可最后却似乎并没有送出去。
延陵白家是当地的望族,宋家虽有钱,却比不得。加上宋家的人一贯甚少在外走动,她昔日同延陵几家小姐的交情也浅得很,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大概也就只有白家的嫡次女白瑾了。
她比宋氏还要长两岁,十五岁便嫁去了京都。
不过说是嫁,侧妃说白了也只是妾罢了。
自那之后,便再无联系。
一晃眼,竟已过了七八年。
宋氏想着,便疑惑地问桂妈妈,“你怎地想起她来了?”
“奴婢心想着,您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好歹还有个故人。”桂妈妈踌躇着,“听说端王妃是个不管事的,这些年来更是一无所处,府里的事都是侧王妃管着。奴婢又想着当初她对您是当成亲妹子待着的,如今您来了京都,若能同她将过去的交情重新拾起来,也是桩好事。也好叫寿安堂的那位看一看,您在京里也不是就能任他们肆意拿捏的。且将来出了事,侧王妃也能帮着您撑撑腰。”
宋氏听了便笑:“你想得倒是美,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便是巴巴地贴上去,也不知人是否还记得我呢。”
桂妈妈还要再说,宋氏却已经摆摆手止了她的话,“我知你是满心为我打算,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如今不是时候,等过些日子吧,若能,再提不迟。”
话毕,宋氏眉头微挑:“年礼的事,你想法子将消息透到寿安堂去。”
“寿安堂?”桂妈妈讶然。
宋氏垂眸轻笑,“不然我为何要你送两份?”
桂妈妈仍有些云里雾里的,但仍应了。
过了几日,扫了年,除夕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一大清早,陈氏便将换门神、贴春联、挂年画一应的琐事都给分派了下去。正待喘口气,却又觉得心内赌得慌。
她盯着敞开着的门扇上贴着的福禄寿喜,只觉得一阵火起。宋氏的年礼送至长房后,她便被三老太太唤去斥骂了一顿。多少年了,她当着三房的家,从来未被三老太太这般骂过。可宋氏一来,短短几日她已被斥责过数次。
大太太那边她也早早打了招呼的,可事到临头,大太太却只顾抱着孙子,哪里还记得她拜托的事。宋氏虽没有得多少脸面,可她却失了不少!
满府的人精,宋氏的两份东西一送,立时人人都知是她在暗中使坏。这也就罢了,却偏生还失算了。
也是她小看了宋氏!
陈氏紧紧握着袖中暖炉,粉白的一张脸泛出青来,气得发抖,“贱人!”
可骂归骂,明面上那些该做的事还都得是她来做。又因了这事,她如今不管做什么都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吉日里,人人面带喜色,唯有她僵着脸,半响也挤不出笑模样来。
转眼又是一年,宋氏的两个孩子越长越大,而她莫说孩子了,便是房都还未圆呢!
早先她还想着若是能,同谢元茂重新行一次礼再圆房也不迟,可如今看来,再这么下去,宋氏的儿子都能承家了!
她又想起谢琛来,如今有了宋氏的儿子,嗣子就成了摆设,真真是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叫人咽不下也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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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阴谋
可气归气,年还得先过了。
除夕夜里,子时一到,便算作正月初一。
这便开始“接神”了,至此夜里不许熄灯。
谢元茂亲自带着人向着喜神财神的方向行百余步,焚香叩拜,而后让人挑灯引路,一直将神接入家中。
与此同时,长房跟二房亦如是。
这天夜里,灯火通明,京都上方的天亮如白昼。
谢姝宁年幼,又是女儿,不必非得守岁,故而早早地便被宋氏送了回来歇息。可她睡不安生,索性抱了布偶梦梦斜靠在床头静坐着。一来外头喧闹,二来这会她尤为想念箴儿。
昔日,她搂着箴儿守岁,却永世见不到母亲跟哥哥。
如今母亲跟哥哥好好的,她却再也见不到箴儿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且过了年,局势便愈发凛冽了。
她看看自己依旧短小的身子,不由苦笑,默声道:只求老天爷这一世对他们不必那般苛待。
静默着,外头的喧闹声又渐渐低了下去,变作了寥寥的几声。再后来,却又忽然重了起来。谢姝宁看了眼沙钟,估算了下时辰,天竟然已经该亮了。只是外头一直太过明亮,不显罢了。
丁香进来为她梳洗穿衣,她低着头不由想起江南来。
新岁第一日,原是该吃福橘的。
可这,是北地。
开了房门,丁香要便要出门,被她扯着袖子阻了。旋即便有早早候着的人在庭前燃放爆竹三声,吓得丁香抱着她便远远躲开。谢姝宁瞧着她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岁朝首次开门,必燃爆竹,以辟山魈恶鬼、疫疠,谓之开门爆仗。这一切,她早已经熟知了。
因三房不当家,祭拜家庙之类的事都有长房在办,所以即便分了家,这一日的早饭却是三房一道用的,寓意阖家安好。
所以因了这样,三房宋氏跟陈氏的尴尬处境倒也不显了。左右今日当家的太太是大太太,她们俩人不过坐着便是了。
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谁也不会在这档口上找晦气,因而个个笑脸迎人,似根本便不知那些糟心事一般。
不多时,酒席摆好,下人送了饺子上来。众人先不动筷,自有仆妇役人上前来磕头敬酒。此后才能用食。
谢姝宁运气不错,第一口便吃到了只包金如意的。见状便有仆妇在后头赞万事如意。谢姝宁便眯着眼睛笑,宋氏也笑,旋即让人赏了银子下去。她出手大方,仆妇们便也笑得愈发畅快真切。
唯有陈氏,吃着饺子,只觉得味如嚼蜡。
也不知真是她运气不佳,还是有人作践她。
吃了几只,竟是连一个带着好寓意的也没吃到。
莫说她恼,便是伺在后头的丫鬟婆子见了,也觉得又惊又怕。按理,这不过吃个吉祥,主子们的碗里可都是提前做了记号盛上的,然陈氏这一碗却出人意料了。
陈氏不死心,又咬破了几只,登时心头一阵火起。
连饺子也欺她!
她越想越气,这顿开年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正室一位,原本十拿九稳,如今却俨然只剩下七分把握。
这七分中,她自己占三分,另外四分却仍是要看三老太太的。陈氏暗自想了又想,勉强忍住了连日来被三老太太训斥后的满腔怨愤跟委屈。再加上这段日子她忙得焦头烂额,又见谢元茂虽听三老太太的话搬出了芝兰斋去了外书房,可平日里仍时常折回去见宋氏母子,心下不由愈加恼恨。
她又接着想起先前谢姝宁一病,谢元茂便忙不迭地丢了手中书册,赶去芝兰斋,羡妒不已,只当这是宋氏的手段。
回首一思量,人有儿女,她又不是没有!
谢琛虽只是嗣子,可怎么着也算是谢元茂的儿子,若是病了伤了,谢元茂难道还能坐视不理?
忙过年初这几日,她歇过一口气,便私下里唤了谢琛身边伺候的黄妈妈来,似笑非笑地吩咐道:“夜里等到四少爷睡熟了,记得将火盆熄了,再开扇窗子。”
“太太的意思是……”黄妈妈闻言,只觉得眼皮一跳,略带几分惶恐轻声提问,然话只说半截,有些字眼毕竟不好明说了。
不过只这般一问,也够了。
陈氏焉有听不明白的,她仍作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白皙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点着,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杭太医说过,冬日里门窗紧闭,又燃着火盆,哪怕是安置于通风处,对人的身子也是有害的。你伺候那孩子多年,他怕热你难道能不知?”
黄妈妈哑口无言。
“黄妈妈。”陈氏忽然话锋一转,唤了她一声。
“奴婢在。”黄妈妈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躬身。
陈氏嘴角笑意愈加明朗,眼中水波流转,被身上那件大红面子的狐皮袄子衬得人如玉,笑如春风拂面,“听说你儿子最近的身子不大好?”
黄妈妈隐约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急忙跪倒叩首:“还请太太明示。”
“你儿子的病是富贵病,原不是什么大事,好好养着便是了。”陈氏微微摇摇头,发间华胜叮咚作响,“只要你好生‘照看’四少爷,我便保你儿子无碍。银子,药材,你直管开口便是。”
说到照看二字时,她一贯轻柔的声音骤然加重,唬得黄妈妈连连叩头,感激地道:“奴婢谢太太恩典!”
陈氏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地褪去了。
她从来都不是爱笑的人。
自小离家,养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姑母身侧,直至年长又捧着牌位做了孀妇,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待黄妈妈退下,陈氏懒懒往后一靠,伸出光洁的手指揉了揉僵住的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次日一早,谢琛便咳嗽了起来,面色发红,渐渐成了急促的喘息,几乎闭过气去。
谢家三房自然是人仰马翻,自去长房请杭太医,可原本出门定于今日归来的杭太医却被风雪阻了脚步,尚未赶回来!这般一来,事态便有些糟了。又恰逢年节,大夫也是要过年的,许多药堂便都未开。
好不容易,才从外头请了位年渐三十的大夫来。
一见谢琛的模样,他便矢口道:“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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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慌乱
大夫这话一出口,黄妈妈登时方寸大乱。
心中一慌,大冷的天里,她额上仍是霎时布满了细碎的汗珠子。
她咽下口唾沫,艰难地张嘴问道:“可是极严重?”
大夫亦急得满头大汗,听到她问也并不搭话,只虚虚用担忧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半响,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我医术不精,怕是治不得,还请另寻高明。”
话音刚落,外头紧跟着传来一阵呵斥之声,“四少爷身子向来极好,这会怎地好端端便病了?”
室内的大夫跟黄妈妈几人一听,更觉不妙。大夫是个聪明人,原本见是北城石井胡同谢家的人来寻医,只当是门好买卖,可谁知来了一看却是这幅模样,当即明白过来继续留下去断断无好事。不必想,他便准备拎着药箱扭头走人。
然而谢家是什么地方,岂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更何况如今杭太医不在府中,谢琛又病成这样,谁肯放他走,黄妈妈第一个不允!
没等他往外迈出两步,黄妈妈便率先扯住了他的药箱,一边往下夺,一边急声道:“既已进了门,哪里有药也不开便走的道理!还望大夫好好为四少爷瞧一瞧才是!”
“嗳,你这婆子……”
“这是在做什么!”两人僵持间,谢元茂跟陈氏从外头脚步匆匆地进来,见状不由喝了声。
黄妈妈一把松了手,退后几步一声也不敢吭。
大夫脚步一颤,好容易站稳了,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带着几分惶恐道:“非在下不愿治,实在是小少爷这病我治不了呀!还请老爷太太赶快另请高明,休要耽搁了呀!”
“治不了?”陈氏听了这话,不由挑眉,惊讶不已。
不过是捱了点冷风,受了凉,哪里就能治不了了?这般想着,她不由皱紧眉头不悦地看向黄妈妈,质问起来:“这是上哪儿请的人,连个小小风寒都治不得?这般也敢开药堂,不怕吃人命官司?”
黄妈妈又哪里知道眼前这大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连卧床的谢琛到底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如今也不敢肯定了呀!见陈氏问她,她也只能连忙辩驳,“奴婢已是同大夫说了,既来了,怎么着也得先将药给开了,哪里有扭头就走的道理。这般作为,置谢家于何地,岂不是同那蓬门荜户一样?”
开了口,这话就像是长长的线一般,自个儿顺溜了起来。她只三言两语,便将话头引到了这大夫瞧不上谢家一事上,刹那便将自己给撇开了。
陈氏的眉头皱得愈发紧,却并不开口,她可等着谢元茂呢。
好在这会谢元茂的确是记挂着谢琛,又觉得大夫的模样话语古怪,不由朝他道:“大夫何出此言?莫非小儿患的不是风寒,乃是何难症?”
大夫背着药箱原地踮来踮去,面色愈发张惶,紧张地道:“通州那边大雪不止,许多人染上了寒症。最先也不过是咳嗽几声,可越到后来便越是严重。身体好些的,许要过个三五日才能瞧出问题来,可老人跟孩子一旦染上了病,最快的不过几个时辰便能丢了命!不瞒您说,我师兄便在通州开生药铺子,前些日子好容易才给我寄了信来,说是许多人的病情愈发严重,眼瞧着这事便不妙了!”
谢元茂听着他没头没脑冒出来的几句话,先是不明所以,听到最后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诧异地脱口道:“可是疫病?”
“眼下还没个准。”大夫也不敢下定论,点点头却又接着摇摇头,“谁也没见过这种病,像痨却又不是,似风寒却又不似,奇怪得很呢!”
谢元茂下意识朝着内室谢琛躺着的方向看了一眼,拧眉道:“你可是怀疑小儿感染了疫疠?”
大夫后退一步,“这可是要命的病,如今也不知是从哪开始染上的,小的实在是不敢肆意而为啊!方才小的已经瞧过了,小少爷此刻的症状同我师兄在信中所言极其相似,只怕是**不离十!”
谢元茂先是大惊失色,略一想旋即便斥了起来:“一派胡言!你方才也说了,这病是通州那起的,通州距离京都虽不远,可也不是三两步便能走到的地。况且小儿日日呆在家中,外头也不曾走过一步,上哪儿去染上疫病?简直胡说八道!”
“小的实是不敢啊……”大夫见他发火,气势不由弱了下去。
这会陈氏在一旁却是听不下去了,听到疫疠几个字,她已是吓得手脚发凉,如今见状,更是心跳如擂鼓,急忙道:“黄妈妈!”
黄妈妈亦被吓了一大跳,“奴婢在。”
陈氏扭头瞪她一眼,声音发颤地道:“你说,同大夫好好说说,四少爷这些日子都碰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仔仔细细的都说了!”
话毕,内室骤然传出一声惊呼。
旋即有丫鬟满面惊慌地冲出来,一叠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爷喘不上气了!”
大夫一听,拔脚便准备往外跑。
谢元茂反应难得机敏起来,一把将人制住,推着便往内室送去,口中沉声道:“救人要紧!”
大夫只觉得欲哭无泪,想着自己若是染病,恐怕便没几日天光可见,又见自己的手都搭在了小少年的胳膊上,登时死了心,也不想着跑了。他颤抖着手放下药箱,心中暗恼今日出门忘了翻黄历,一边努力镇定下来,细细查看起谢琛的状况来。
过了会,他却是愣住了。
而后蓦地回头问道:“小少爷有哮症?”
此言一出,黄妈妈这才想起来谢琛原是有哮症的!只是她从陈氏那回来之后,便满心只有自己儿子,哪里还记得谢琛是有哮症的。再加上她生怕夜里的风不够冷,没有效果,半夜里还曾悄悄将谢琛的被子给掀开了些。
思及此,黄妈妈立时腿软……
消息随着风声传出,没多久府里的人便都知道四少爷谢琛病了,犯了哮症,差点丢了命。谢姝宁自桂妈妈那偷听了些,不由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今日可算是从陈氏那彻底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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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疑心
没过两日,杭太医回了府,一搁下行李便赶来三房为谢琛望诊。
见到了人,他便皱眉,带着三分不满道:“四少爷的哮症虽不严重,素日里小心照顾妥当了也就无甚大碍。可如今正值寒冬,天冷风大,四少爷受了凉,旁的病症也就都被引了出来。一个不慎,这可都是要命的事。”
听他说得骇人,又一脸正色,谢元茂不由沉了脸。
陈氏则微微一低头,耳上坠子摇晃几下才停下来。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元茂的肩头,心中不由有些不安起来。
昔日她无子无靠,只得听从三老太太的意思从谢家祖籍汴京那的旁支里过继了一个孤儿。然而她从未将谢琛当做过自己的孩子对待,莫说视如己出,便是当做一般孩子,也是难的。
只要一瞧见谢琛,她就会想起自己无力更改的处境来。
说来怕人耻笑,她连男欢女爱都不曾尝过,便做了孀妇。成亲之时,身旁无夫,同她手中红绸系在一处的不过是块牌位。只要想一想,陈氏便觉得舌尖泛苦。而嗣子的存在,恰恰也就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她这一生便是场悲剧。
所以谢琛一入府,她便将人丢给了黄妈妈照料,自己不过占个母亲的名,平日里轻易不愿见他。
甚至于,连这孩子生过几次病,书念的如何她都不知,更不必说他喜什么,不喜什么了。
她想着宋氏能借孩子生病为由来将谢元茂从外书房勾回来,她也就能用谢琛做一样的事。可谁知,这一回,竟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内室中,谢琛躺在热炕上,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厚被,面色安详。
先前那大夫胆子虽小,做事也瞧着不地道,可医术倒是不错。等他为谢琛施了针,谢琛便好了许多。
可陈氏远远望着他瘦削的身子,只觉得一阵后怕。
若是那日谢琛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一命呜呼了,她可如何是好?
本无子嗣,要是连过继的儿子也没了,她还能拿什么同宋氏对抗?便是三老太太,只怕也会因为她做下的这件蠢事舍弃了她!这般想着,陈氏却不愿意责怪自己妄为,只将错处都一股脑推卸到黄妈妈身上。
等到四下无人,她便冲着黄妈妈冷笑:“好你个黄婆子,四少爷这几年都是你在照料着,他有哮症的事,你当日为何不提?我平日里倒是没瞧出来,只当你是个老实本分的,可如今看看,休说敦厚,你简直便是居心叵测!”
这般说着,她不禁兀自怀疑起来,眼中冷锐之色浮现,恨恨质问起来:“我许你黄白之物,保你儿子的命,你巴巴地便应了,我还真当你心中感激……哼,你老老实实交代了!你可是收了芝兰斋那厢的银子,所以故意下套来与我钻?”
“奴婢绝没有外心啊——”黄妈妈先前还只是慌着,听到陈氏说她收了宋氏的银子后,却是立刻反应了过来,急忙跪倒。然而又不敢去抓陈氏的裤管,只好低低伏着身子一把抓住陈氏脚边的椅子腿,哭道,“太太,奴婢原在您跟前多年,奴婢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能不知吗?奴婢便是被猪油蒙了心,也绝不敢做对不住您的事啊——”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话,可陈氏却再也听不进耳了。
陈氏将自己方才怀疑的事在心里打个转,越来越觉得是真真的。
去岁宋氏一进谢家的门,便四处显摆她手头富裕,惹得一众原不肯去芝兰斋当差的人都忙不迭想要换过去。黄妈妈的儿子有富贵病,单单凭着她跟她男人的月例银子,那是断断不够的。黄妈妈又自来的都是个会来事的人,若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将谢琛放心地交给她。也因此,黄妈妈定然会想要搭上宋氏那条富贵路,好为儿子多挣些买命钱。
陈氏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只觉得一口恶气涌上了心头。
又忆起之前谢元茂因为谢琛的事,对她充满了不信任的目光,便更是气恨。
“抬起头来!”陈氏断喝。
黄妈妈以为她是想明白了,要饶过自己,急忙松开了握住椅腿的手,退后些抬起头来看她。
谁知陈氏愤愤一抬脚,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鞋便霍地朝她面门踢来,鞋尖上绣着的鹦鹉摘桃擦过鼻,霎时带出一片红来。
黄妈妈离得极近,根本闪避不开,只能硬生生受了这一脚。陈氏力气虽小,可这般距离踢来,仍踢得黄妈妈“哎哟哟”连声痛叫着扑倒在旁,模样极其可怜。
陈氏却慢条斯理地收回脚,静静听着黄妈妈惨叫了一会,才觉得心中恶气消了些。
“好了,还能有多疼,皮糙肉厚的也忒能叫唤。”过会,陈氏听得厌了,便叩叩边上的案。
黄妈妈本就是人精,方才便是疼成那样,也知道不能过了度让陈氏愈加气恼,只压抑着声音,恰到好处地发出呼痛声。这会听到陈氏不愿听了,便急忙收了声。
陈氏倒也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心里虽认定黄妈妈背叛了自己,却不愿就这么处置她,便道:“你既不肯认,那你便想个法子表表衷心给我瞧。仔细着些,若不然,你儿子的病便是好了也休想过太平日子!”
“奴婢明白、明白……”黄妈妈慌慌张张地磕头,又道,“太太想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陈氏嗤笑一声,“让你表衷心,还得我亲自发派事儿?”
黄妈妈当然不敢,只得强自镇定下来,口出狂言:“请太太放心,奴婢这一回定然将事都给做得妥妥当当的!”
“也难为你方才陪着我叫唤了半天。”陈氏勾唇,“去库房领一支山参吧。”
黄妈妈闻言,立时连面上的疼都给忘了。
……
而这会,谢姝宁却正在陪宋氏一道疑惑着。
写给江嬷嬷的信,也不知究竟到了没有。
他们上京几个月了,延陵那竟也一直都没有主动传消息来。
不论怎么想,这都似乎透着古怪……
第044章 毒蛇(一)
似乎只是眨眼间,正月便已经平静无波地过去了。然而这平静之下,谢姝宁的疑惑却更盛了。
不过有一点她却是能肯定的。
江嬷嬷是宋氏的乳娘,在宋家没有长辈的情况下,她的存在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下人而已。故而江嬷嬷若是病重离世,延陵势必要发讣告来京,绝无人胆敢瞒着宋氏。所以江嬷嬷,至少还活着。
谢姝宁暗自掐算着若送去延陵的信在路上不曾耽搁,延陵那边的回信也及时,那么信应当已经到京里了才是。
可是,据她所知,宋氏并不曾收到任何信件……
一旁的谢翊见她久久不语,悄悄抓了颗窝丝糖,口中呼着“阿蛮”,一把塞进她嘴里去。
这是两人时常玩的,谢姝宁先是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笑着任由糖在口中融化,反手去揪他的脸。可惜谢翊那张脸远不如她自己的这张有福态,瞅准了去捏竟也失了手,倒叫谢翊巴巴地将自己的脸给捏了去。
两人笑着闹着,谢姝宁便觉得似是过去在同箴儿一道嬉戏玩闹一般。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对不住箴儿。直至箴儿三岁,她才将能全心全意地对他,在那之前,长平侯府里的那些糟心事尽数占据了她的时光,叫她根本挪不出一丝来亲自看顾自己的孩子。
好在箴儿自小亲她。
这般一想,鼻子便忍不住酸涩起来。
谢姝宁悄悄别过脸去,重重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重新转过头来。
陪着谢翊闹腾了会,小小孩子还记挂着先生布置的课业,便带着白芍先回去了。热炕上霎时便只剩下了谢姝宁一人,莫名的,有了种一室寂寥之感。丁香瞅瞅她的神色,眉宇间似有几分困倦,便道:“小姐,可是累了?”
谢姝宁点点头,示意其扯了被子来给自己盖上,闷头大睡起来。
同前世不一样,因了三老太太让谢元茂搬到外书房用功读书一事,所以直至此时,陈氏都还没有得手的机会。
三老太太这招,虽隔开了谢元茂跟宋氏,却也在同时阻了陈氏向前的脚步。
不过依谢姝宁来看,三老太太骨子里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一点。她看中的是大局,远非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利。这一点,也恰恰是陈氏最不如三老太太的地方。陈氏的心眼太小,若无三老太太,她恐难以为继。
心中一动,谢姝宁隐在被子下的脸上不由露出个笑来。
……
午后阳光渐盛,隐约间已有了几分春意。
然而,日头却还是冷的。
小憩起身后,谢姝宁用了几块点心,便准备去寻宋氏吹吹耳旁风,顺便打探下延陵的事。
原本过了一个年,舅舅早该发现母亲已经带着他们上京了才是。可偏生谢姝宁还记得,这一年,舅舅便是过年也是留在关外的。因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舅舅这一回不能及时察觉,她却是知道的。
这世上的事,一桩桩,都像是命定的一般。
父亲上京受伤,恢复记忆;江嬷嬷病重,不得同行入京;舅舅有事耽搁,无法入关——
全都这般巧!
脚迈出了门,她甫地一仰头,便见只因冬日囤脂而显得圆滚滚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她眼前掠过。冷风席卷过它的翅尖,寒意侵蚀,它似乎努力想要飞得快一些高一些,却有些力不从心。
谢姝宁透过远处才冒出几颗绿芽的稀疏枝桠,目送它远去,心中百感交集。
她脚下踩着的地,是谢家的地。她身处的谢家大宅,便似一张虎口,流着贪婪的口涎,妄图将她跟母亲兄长一道如鸟雀般吞吃。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小姐可是觉得冷?”丁香瞧见了,急忙问道。
谢姝宁摇摇头,收回视线,并不吭声。
她年纪还太小,小到费尽心机,也只能改变些旁枝末节的事。
走至回廊处,四下无人,前头却忽然冒出来个眼生的婆子,见了谢姝宁便笑了起来,道:“八小姐您在这呢,奴婢正寻您呢!”
见她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谢姝宁不由想起了已经被她整到庄子上去了的李妈妈。她不动声色地止住了脚步,将手攀在绿漆横栏上,冲着丁香道:“这是谁?”
府里的丫鬟婆子除了过去在她身边伺候的,还有三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她大多都记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不等丁香开口,迎面而来的婆子便自己说道:“八小姐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在五少爷跟前伺候的成妈妈。”
谢姝宁挑眉,拽了丁香的手就要走人。一个陈氏安置下来的婆子,不值得她搭理。然她还没往前迈步,这成妈妈便挡住了去路,面带诧异地道:“八小姐别急着走,是五少爷派奴婢来寻您的呢。”
“哥哥让你来的?”谢姝宁听到她提及谢翊,不由微怔。
成妈妈见她神情似有松动,趁机道:“可不是嘛!五少爷说要去池子里看锦鲤,使奴婢唤您一道去呢!”
听到池子二字,谢姝宁只觉得眼皮一跳,抓着丁香的手蓦地用力,急声道:“冰都未化,哪有什么锦鲤可看?是哪个唆使他去的?”
一着急,她说话时便不由自主带上了昔日身为侯夫人时严厉的语气,唬得成妈妈惊讶不已,讪讪道:“这……是五少爷自个儿要去的,并不曾有人唆使。五少爷说要去看锦鲤,奴婢几个也拦不得呀。”
谢姝宁恨不得冷笑两声才好,谢翊身边的白芍虽不聪慧过人,可为人却最老实谨慎不过,有她在,怎会不告知宋氏便带着谢翊四处乱走。
锦鲤池所在的地方已近二房,离芝兰斋颇有些距离,白芍怎么敢?母亲又怎会答应?
陈氏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她又骇又怒,强忍着,装出小儿模样来冲成妈妈道:“既是哥哥唤你来的,你便领着我去吧。”见成妈妈面露喜色,她旋即扭头吩咐丁香,“丁香姐姐,我跟着成妈妈去见哥哥,你去同母亲知会一声,我晚些再同哥哥一道过去。”
丁香闻言迟疑。
成妈妈则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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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 毒蛇(二)
“小姐,奴婢还是跟着您一道去吧。”丁香有些放心不下。
谢姝宁却只是摇摇头,端着一张小脸道:“你去母亲那吧,我这有成妈妈呢。”
事情禁不起耽搁,她着急去寻谢翊,只能先将丁香指派去宋氏那求助。可丁香却不懂她的心思,想着眼前这位成妈妈眼生得紧,又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口中虽说着是五少爷让她来的,可谁知这里头有多少猫腻。她断断不敢就这么离了谢姝宁,任她跟着成妈妈去。
丁香开口要再劝,却看到谢姝宁冲自己招了招手。
“小姐……”丁香疑惑不解,但仍照着她的意思俯身。
旋即谢姝宁凑近,几乎贴在她耳边道:“丁香,去告诉母亲,快使人去锦鲤池!”
语速极快,倏忽间说尽。
来不及让人细细琢磨,谢姝宁便像是一条滑不溜的小鱼,从她身侧游走了,丁香怔住。
而成妈妈却早早候着,见状便伸手去牵谢姝宁,脸上露出丝勉强的笑意,道:“八小姐,依奴婢看,丁香姑娘说得是,还是让她跟着您吧。若不然,丁香姑娘估摸着得觉得奴婢是歹人了。”
说完,她望向丁香,眼中流露出几分期盼之意来。
丁香呆愣愣地听了,顿时觉得是自个儿误会了成妈妈,兴许她真的只是五少爷派来寻小姐的也没准。可紧接着,方才谢姝宁贴在她耳侧轻声说的那话猛地便又冒了出来,丁香只觉得心里一惊,当即道:“奴婢听小姐的!”
可惜回廊处,除了他们三人外,并无旁人。若不然,还能寻个人去找宋氏,她也就能跟着谢姝宁了。冷风一激,丁香意识愈发清醒起来,微带了几分懊恼跺跺脚,慌忙又叮嘱谢姝宁道,“小姐走慢些,奴婢禀了太太,立刻便来!”
成妈妈见她当真要走,不由慌了,下意识便想要去阻她。
然嘴角翕动,一个“别”字才挤出来,成妈妈忽然觉得头皮一麻,想起早先同人说定的话,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眯着眼睛目送丁香离去,心中有些慌张,牵着谢姝宁的手便不由用了些劲。她记挂着方才丁香说的那句禀了太太便来的话,想着时间紧迫,便狠狠心,微微低头哄起谢姝宁来:“八小姐,这路可有些远,不若奴婢抱着您去?”
谢姝宁不由踌躇起来。
一来她想着谢翊,担心他出事,急着过去见他。
二来她年幼无依,这般贸贸然去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然而对她而言,时间同样紧迫,她只能盼着丁香听了她的话,能快些。
小手隐在袖中握成拳,她笑着抬起头,“回头我让人赏你!”
成妈妈听了,松一口气,一把俯身将她抱起便大步迈开往前而去。
一路上,成妈妈似是早有预谋,专拣了僻静的小道走。走了好一会,竟连一人也不曾遇见。若非谢姝宁前世在这栋宅子里住了十几年,她也绝不会知道成妈妈带着自己正在往何处走。
好在,瞧着这路线,最终的目的地仍是锦鲤池无误。
谢姝宁伏在成妈妈肩头,鼻间嗅着她发上浓郁的桂花头油香气,不由暗自苦笑。
这一回,她太大意了。
事到临头,她也只能拼一把。
若是方才成妈妈在扯谎,并不是真的要带她去锦鲤池,那今日怕是真的要大事不妙了!
她不知,成妈妈此刻其实也正在懊恼此事。
早知丁香会撇下谢姝宁独自回去禀告宋氏,她就该编个瞎话出来,而非真的将池子供出来。这般想着,她脚下的步子愈加快了起来。拐过几个弯,再绕过几棵树,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三房本来便没几口人,如今天日又冷,这块小园子里除了个冰封的池子外,并没有旁的东西,所以这里根本便没有人。
也因此,谢姝宁一抬起头,便看到了身着湖蓝缎面狐皮袄子的谢翊跟他边上一如成妈妈眼生的另一个婆子。
她飞快地四下张望起来,却没有见着白芍的身影!
随着成妈妈的脚步再近一步,她便瞧清楚了谢翊身旁那位妈妈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她挣扎着便要下地。成妈妈一时不妨,被她一脚踢中肚子,“哎哟”一声松了手,差点将人囫囵摔在了地上。
谢姝宁落在了地上,顾不得脏乱,爬起来便往前头跑。
一边用尽全力跑着,她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哥哥快跑——快跑啊哥哥——”
成妈妈跟在她后头,揉着肚子的手霎时僵住,视线呆呆地朝前望去。只见谢翊听到谢姝宁的声音扭过头来,似是没有听出谢姝宁话语中的惊慌失措,欢喜地弯起眉眼,朗声道:“阿蛮你喊我来,怎地自个儿却来得这般晚?我让白芍姐姐去寻你,她怎么不……”
他方要往前,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的身子往后拖去。
“还愣着做什么!”
困住谢翊的婆子冲着远远站着的成妈妈厉声喝道,赫然便是黄妈妈!
成妈妈被她一喝,这才惊醒,急忙要去抓谢姝宁。
与此同时,黄妈妈捂着谢翊的嘴,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便越过池子边的横栏要往水中丢去。池边的横栏建的并不高,黄妈妈只是将人稍稍一提,谢翊的半个身子便已经浸入了水中。
谢姝宁看得目眦尽裂,尖叫着想要扑过去,脚下一个踉跄却摔在了地上,被身后赶上来的成妈妈一把揪着风帽拎了起来。
成妈妈还记恨着她方才那毫不留情的一脚,这会也不必装什么小了,一巴掌扇在她面上,将她白胖的一张小脸扇得偏了过去,嘴角沁出殷红的血丝来,这才冷笑道:“小小年纪,倒张狂得紧!”
谢姝宁却似丝毫没有听见一般,她只拼命挣扎着尖叫,一会哥哥,一会喊起箴儿来,倒叫成妈妈听得怔住了。
“打她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另一边的黄妈妈已是不耐烦起来,这打了脸,到时候若被瞧出来,两人嬉戏玩闹间失足落了水的由头,可就瞒不了人了!心里气恼,手下一用劲,她便将不断挣扎着的谢翊狠狠往水里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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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雷霆
成妈妈并不以为然,轻轻“哼”了声,才捂着谢姝宁的嘴将人拖到了池边。
不学黄妈妈的样子,她眼中露出几丝戾气来,倒提着谢姝宁的脚便要将她浸入了水中……
如今才出了正月,天气尚未回暖,池子上结着的那层厚冰也未消融。然而不知是谁,早早在上头动了手脚。那看似厚厚的冰层其实早已松动。谢姝宁脑袋朝下,倏忽便被成妈妈送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凉意刺骨,混杂着碎冰的水漫过她的额,再掠过眉眼,终于呛进了她的鼻子里。
情不自禁的,谢姝宁便想要张开嘴失声尖叫。然而挣扎着晃动脑袋时,她瞧见了边上那一抹隐隐绰绰的湖蓝色。前一世箴儿苍白的小脸霎时浮现在了她眼前,她忽然没了挣扎的力气。
也许,这便是命了……
即便重活一世,她也依旧谁都救不了……
一双手软软地垂在了水中,越过碎冰块,想要去抓边上谢翊的。好容易碰见了指尖,她想笑,却只觉得池水一股股朝着口中涌来,再弯不起唇角。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叫撕裂了虚空——“杀人了!”
听到这一声响动,谢姝宁原本已经开始离散的心绪蓦地又聚拢了起来。来不及动作,她原本还被成妈妈抓着的脚踝一松,整个身子都落入了水中。冬衣浸透了水,顿时便变得沉甸甸的,像是铁块。
喉咙里呛了水,像是火烧一般,灼灼地疼了起来。
不能死!
不能就这么死了!
谢姝宁努力闭紧了嘴,屏住呼吸,晃动着四肢想要让自己不要太快地沉下去。然而边上的那团湖蓝色却已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她骇极了,连池边闹腾起来了也不知,只一个劲地想要朝谢翊所在的地方游去。
可是够不到啊!
根本便无能为力!
面上湿漉漉的,身上的袄子又沉又重,连心都似是被压碎了。眼角生疼,似有泪滚落,却飞快地便同池水混在了一处,叫人再分不清是泪还是水。就在她即将被绝望给淹没的时候,不远处蓦地跳下来一个人。
像是一条水中的鱼,似乎只着了件单薄里衣的人影倏忽便靠近了她,费力地抱住她往岸边拖去。
谢姝宁想要开口,救哥哥,快救哥哥……可是说出口的声音却弱不成声……
身子疲倦至极,意识却仍是清醒的。被人一放到地上,她便翻身呕了起来。水从鼻子嘴里一道出来,火辣辣地痛混着刺骨的冷意。迷蒙间,她努力睁开眼,想要求助,却见正有个人抱着团湖蓝色爬过了横栏。
一颗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下了些。
“阿蛮,阿蛮?”耳边似有人在唤。
谢姝宁却只看得见不远处的哥哥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脚步踉跄地朝人飞扑而去。
身后却有人将她重重抱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姐,您别吓奴婢呀小姐……”
是丁香。
谢姝宁浑身颤栗,掐着她的手,口中喃喃道:“哥哥还活着吗?哥哥还活着吗?”
她一遍遍,一声声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几步之外,宋氏跪坐在地上,膝边是浑身**的谢翊。桂妈妈正在按压他的腹部,几息下去,平躺着的谢翊蓦地呕出一口水来,而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桂妈妈急忙俯身将谢翊抱起,口中欣喜地道:“好了!好了!”
宋氏似想要起身,可才站起一点便又重新无力地倒了下去。好在一旁的百合眼疾手快,将她给扶住了。
一番闹腾,不远处的小径上又冒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便是谢元茂,一瞧清眼前的情形,他惊得面如土色,急忙大步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宋氏猛地冲上前去,重重一巴掌打在了跪在树下的黄妈妈脸上。这一下也不知用了多少气力,宋氏自个儿被震得后退一步,抬不起胳膊来。而黄妈妈的脑袋更是直接狠狠撞在了树干上。
枝叶摇晃,不知何时悄悄绽开了新蕾的桃花震荡下扑簌簌落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皆被宋氏的这一巴掌给震住了。
过了会,亦恨得牙痒痒的百合才上前又给了黄妈妈一脚,而后扶住宋氏,劝道:“太太小心气坏了身子,这样的贱仆,不配您打她!”
谢元茂则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怕地喊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过用心看了几日书,怎地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可宋氏不吭声,桂妈妈只顾着照看谢翊,丁香抱着谢姝宁,百合又不敢轻易开口。他问完之后,竟是无人应声。谢元茂只觉得额角青筋一跳,一眼瞧见谢姝宁身后还站着个浑身湿漉漉的丫鬟,眼生得紧,便指着她喝道:“你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湿衣外披着芦花色冬服的丫鬟闻言抬起头来,十三四岁的模样,面上犹自带着几分慌张无措,讷讷地回答道:“奴婢奉了六小姐的命来折桃花枝,撞见了那位妈妈同另一位在行凶……奴婢拾了石头砸伤了那边的妈妈,另一个却跑了……奴婢会水,所以便跳下去救人了……”
她将谢姝宁拖到岸上时,宋氏一行人也正巧赶来。
桂妈妈也通水性,来不及脱衣便跳下去将谢翊救了起来。
若非如此,单凭她,怕是没有力气再下去救人了。
谢元茂却不知,只当是她救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当即感激不尽。不过眼下并不是道谢赏赐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好容易镇定了些,便让人赶紧将两个孩子送回芝兰斋去。这般冷的天,等会又冻出了毛病!他看看宋氏冷得似要冻住的脸,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俯身便从丁香手中接过了谢姝宁,抱着她便回去。
桂妈妈抱着谢翊紧跟其后。
宋氏紧紧咬着唇,很快舌尖便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没有立即便跟上去,而是让丁香跟百合两人将蜷着腿的黄妈妈抓了起来。接着让救了谢姝宁的丫鬟也一道跟上,这才往芝兰斋去。
一行人都走得急,一会便没了脚步声。
又过了约半刻钟,远处的一块巨大假山间才艰难地钻了一个妇人身影。
她摸了摸自己被山石挤痛了的胳膊,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倒了大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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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之怒
成妈妈跟黄妈妈是有亲的,论起来,她的辈分还比黄妈妈高出了一辈呢!故而黄妈妈前些日子来寻她帮忙,她便觉得这是因为黄妈妈知趣,记挂着自个的身份。不过这事粘连甚广,一旦出了事可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但黄妈妈说得却十分轻巧,有许诺事成之后会有大笔银子,她遂心动不已,便应了下来同黄妈妈一道铤而走险。
可谁知,原先黄妈妈说得好好的,似极容易的事,却被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给搞砸了!
她离了假山,飞快地往另一条小径走去,一边皱起眉,呢喃自语起来:“下作的娼.妇,诓我说什么这儿绝不会有人来,结果不还是被人给瞧见了。还好老娘聪明,若不然这会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待她走后,池边重新归于平静,唯有那几株桃树被风一吹,末梢纤细的枝桠便撞在了一起,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
另一厢,谢姝宁跟谢翊已并排躺在烧得热热的暖炕上。急急赶来的杭太医正在为两人看诊。
门口瀑布般垂着厚厚的帘子,密实得一丝缝隙也无。
屋子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过了会,竹青色的厚帘忽然被撩起了细溜的一道缝,外头闪进来几个人。
这一回出的不是小事,撞破黄妈妈歹事,救了谢姝宁的丫鬟又是长房六小姐谢芷若身边的人,所以大太太跟三夫人得知后便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进了门,三夫人蒋氏的面皮便有些僵。早前见面时,她便不大喜欢宋氏母子三人,而今更是喜欢不起来了。头一回见面,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次女便失了分寸,杂碎了宋氏的镯子,又不慎划伤了谢姝宁的额。
因了那事,长房老太太至今对她也没个好脸色。
她自从嫁入谢家的那一日起,便一直是长房最得脸面的媳妇,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她心知这同她迟迟不肯随谢三爷回扬州去有关,却更愿意将缘由归咎于宋氏母子。
闹过了元宵没几日,谢三爷便启程回扬州去了。她恶心扬州宅中怀了身子的那个妾室,心中不快,拖延着不肯走。本已打算再过几日就动身,如今看来却又是走不得了。
她站在大太太身后,视线越过大太太的肩头落在了低眉顺眼立着的丫鬟身上。
谢芷若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长房老太太亲自给选的,她最是放心不过。眼前这个却有些眼生,她一时半刻竟是想不起名字了,便冲着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过来。待人走近了,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月白。”
“月字打头的?”蒋氏蹙眉略一想,记起这是谢芷若身边的三等丫鬟,语气里顿时便带上了几分厌烦,“今日是六小姐让你来三房折桃花的?”
“小姐说想要看桃花。”
长房只有梅树,整个谢家也只有三房还有几株桃树在。
蒋氏知晓自己女儿刁蛮的性子,明白这是真话,今日的确是凑巧叫人撞见了。可她一想到会因了这事耽误行程,又想起昨日长房老太太训她的那些个话,登时恼火起来,“六小姐使你来,你便来了?既来了,怎地也不知叫三房的人陪同?你一个长房的丫鬟,怎好在三房的地界随意走动?”
月白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干的,头发却还湿着,被屋子里的热气一熏,不时有池水的腥味冒出来。蒋氏闻见了心中愈加不耐,不由扬声:“没用的东西!”
她说得响了些,屋子里又静,霎时一众人都朝着她望了过来。
大太太更是不悦,冲她狠皱了下眉头。
蒋氏瞧分明了,心里堵着一口气,面上烧了起来,讪讪低下头去,不出声了。
好在这会众人的心思都搁在两个孩子身上,见状便都将视线收回了。杭太医也恰巧抬起诊脉的手,看到大太太几人也在,面色又肃然了些,道:“好在救得及时,水也都吐出来了,并无大碍。”
“当真?”宋氏急忙接声。
这话急巴巴地问出来,倒像是在质疑他的医术了。杭太医隐在山羊胡子后的嘴角闻言往下一撇,但仍耐着性子道:“千真万确。”
宋氏这才长舒一口气。
大太太也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让人赶紧伺候着杭太医开了防寒宁神的药,她自个儿则悄悄推了推三夫人,道:“三弟妹方才可都问清楚了?这人的确是六丫头身边的丫鬟?”
“是个三等丫鬟。”蒋氏骤然被她推了出来,有些怔神,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太太听了也有些不高兴,觉得蒋氏不通人情,这会还端着装着。这事看着不大,且还是好事,可毕竟牵扯上了长房。而且偏生那地方自来无人,今日就恰好被谢芷若身边的丫鬟给撞上了,若是有心人要提,长房可就跑不了的。
然而蒋氏满心只觉得自己走了霉运,又甚少呆在京里,哪里知道大太太心里的弯弯道道,根本没准备继续说什么。
还是谢元茂主动提起:“今日多亏了六侄女身边的丫鬟了,若不然……”
大太太适时打断他的话,安慰道:“六弟这说的是什么话,两个小的没事才是最要紧的,旁的都不过是虚的。倒是那个心肠歹毒的婆子,真该千刀万剐才是!府里好端端的竟出了这样的人,叫人夜里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话音才落,俯身看着谢姝宁兄妹两的宋氏忽然直起了身。
她生得一副典型江南女子的模样,身姿纤弱,此刻立得直直的,沉着脸,却忽然有了种不该她有的端肃凌厉。
丰盈的唇有些失了血色,众人只瞧见她嘴角开合,耳中听得:“那个婆子暂且还不能死。”
谢元茂几人皆愣住,大太太更是直接道:“弟妹可是吓着了?”
宋氏不吭声,回首换了温柔的神情细细看了看谢姝宁跟谢翊的安详的睡颜,才重新扭过头来换了阴沉沉的神色,冷笑一声:“一个婆子焉会有这般胆子来谋小主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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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争执
这道理谁都明白,可大太太绝不会明明白白地说了。
她惯常是打圆场的人,最不愿拆台子。今日这场子,是谁在背后做了手脚,她只消想一想便能了然,所以更是不愿意说了。到底是三房的事,她只看着便好。
这般想着,大太太便正色起来,并不接话,只轻轻一推蒋氏的肩头,道:“这事还得六丫头身边的丫鬟亲自指证才好。”
宋氏颔首,却似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
大太太看了便知道宋氏这大抵是要亲自同谢元茂商量,心中不由痒痒。她念着上回宋氏瞧见了她的窘事,便也想要瞧一瞧宋氏的。但对方摆明了不愿,她也不好继续舍了脸面痴缠下去。她便同蒋氏道:“这本是三房的家事,我们几个便不叨扰了。三弟妹且将那丫鬟留下,也好助六弟一臂之力。”
“月白,你就暂且先留在三房,待事了结再回长房复命。”蒋氏只觉得一阵烦闷涌上心头,微带着几分不耐烦地吩咐了下去,扭头便准备走人。
大太太也不去阻她,自顾自同谢元茂和宋氏道别,又说了几句宽人心的话,便也跟着走了。
厚厚的帘子重新落下,宋氏侧头看了桂妈妈一眼,道:“照顾好少爷跟小姐。”
桂妈妈应了。
宋氏便头一回动作粗鲁地扯住了谢元茂的袖子,拽着他往外间走去。
“福柔……”谢元茂面对她的异状,颇有些不适,下意识轻声唤了起来。
宋氏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而后便不搭理他了。直到两人到了外间,四下里没了外人,宋氏才疲惫地松开了他的袖,一下坐倒在红木软椅上,垂下了手。身下铺着他们从延陵一路带来的水貂毛垫子,油光水滑的皮毛擦过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宋氏抬起头,弧度优美的下颌正对着蹲下身来的谢元茂,她轻声开口:“忘之,待查明了真相,我便带着翊儿跟阿蛮回延陵去吧。”
她说得极轻,近乎呢喃。
谢元茂听得一怔,急忙抓住她的手搁在她膝上,急声道:“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宋氏嘴角弯起一个弧,倏忽不见。她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望着他,眼中带着哀痛之色,“我焉能不走?”
“你自然能不走!”谢元茂心惊不已,不由拔高了声音,“你为何要走?你是我的妻室,翊儿是我的嫡长子,阿蛮是我的心头肉,你们自然该留在京都才是!”
宋氏“啪嗒”一声打开了他的手,揪住一丛垫子上光滑的兽毛,敛了眼中神色,冷着脸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元茂闻言,蓦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原地兜转着,道:“我不许你这么做!”
“忘之……你说我是你的妻室,阿蛮跟翊儿是你嫡出的孩子,可是你怎地忘了,玉茗院中还有个陈氏?”宋氏原还压抑着心中哀戚,如今听了这话登时忍耐不住,“你同我说,你同她只有兄妹之情,我信你。可她心狠手辣,连两个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你要我如何想?如何做?”
“这事不一定便是她做下的……”谢元茂分辩着,声音却弱了下去。
宋氏见状,不由恼恨起来,亦跟着一把站直了身子,道:“如此,你便将那婆子的幕后黑手给我寻出来!若当真不是陈氏做下的,我便听你的。若不然,你到时休怪我不讲情面。她既敢害翊儿跟阿蛮的命,我自然也就敢要她的命!”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坚定无比。
这世上的女子,为母则强。哪怕她舍不得谢元茂,舍不得多年来的情分,一切却都敌不过两个孩子。
谢元茂同她做了数年夫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知晓她看着弱,骨子里却带着少有的顽固跟执拗。他不敢涉险,却也不愿意真的明明白白查下去。因为他害怕,这一次也许根本不是陈氏做下的,而是他的母亲三老太太吩咐下去的。
在他心中,陈氏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娇弱知礼的可怜少女,他并不愿意将她想得太坏。
三老太太则不同。
可恰恰也是这份不同,叫他不敢轻举妄动。若真是三老太太,他这个做儿子的要怎么办?
真真是一想便叫人肝肠扭转,痛苦不堪。
然而迟疑间,再看看宋氏的神情,他终究是咬咬牙吩咐了下去拷打黄妈妈,将事情问个明白。
紧接着又有人问过了月白跟丁香,从两人口中得知了已然逃脱的成妈妈的模样。而谢翊身边的大丫鬟白芍,却始终不见人影……
丁香被喊出去问过话重新进来时,谢姝宁刚刚醒转。
一醒来,她便急切地问起了谢翊的情况,见丁香说都好,才略略放下心来。
长睡了一觉,她清醒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不论这一回要他们死的人是陈氏还是三老太太,终归这府里已经充满了杀机,她若是再不想法子动一动现状,只怕来日还要出事。本以为一切还来得及,她年纪又太小,许多事不宜冲动,现在看来却是愚蠢了。
“丁香姐姐,那日救了我的人是谁?”她靠在炕头喝完了药,慢慢地问道。
丁香一边接过碗,一边道:“是长房六小姐身边的丫鬟,叫月白。”
谢姝宁闻言,蓦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叫月白?”
“是,听说是六小姐身边的三等丫鬟,这几日都留在咱们在呢。”丁香点点头。
谢姝宁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我想见见她,丁香姐姐去唤一声吧。”
丁香微怔,但仍道了好,端着药碗出去唤人了。
没一会,便重新进来,身后跟了个个子不高的少女。
谢姝宁仔细瞧着,不由眼眶一红,眸子覆上雾气。
是月白!
是她没错!
她拼命忍住泪意,道:“你可是叫月白?”
穿着身柳黄色袄子的丫鬟点点头,应道:“是。”说完,她抬起头来望向谢姝宁,左边眉头有颗褐色的痣清晰可见。
谢姝宁只瞧着,便几乎落下泪来。
前一世一路从谢家陪伴她到林家的月白,这一世她终于又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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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处置(一)
前世,月白便是在六堂姐谢芷若院子里伺候的丫鬟。
只是她人笨嘴拙舌的,便不讨人喜欢,又因为些许琐事被谢芷若身边的大丫鬟厌恶,素日里总是被人使绊子。偏生她性子又老实,从来都不反抗,久而久之,谢芷若身边的丫鬟便都以欺负她为乐了。
这些个人也聪明,小打小闹,偶尔在言语间苛责讥讽她,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谢芷若身边的管事妈妈也都是不理会的。
说起来,前世谢姝宁头一回碰见月白,还是在谢芷若的院子里。
昔日她已经住在了长房,府里年纪相仿的姑娘便只有六姑娘谢芷若跟略长几岁的四姑娘谢芳若。只是谢芷若自幼长在老太太身边,谢姝宁也被接去养在了老太太膝下,众人瞧着这姐妹两人自该亲近些才是。
彼时谢姝宁寄人篱下,满心想要讨好众人,以求自己日子好过些。
所以平日倒也时常去见谢芷若,说话间总是自甘低她一等,好叫谢芷若以为她性子软和易拿捏,更喜欢她几分。
那一日她去时,正好撞见月白被责骂。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取错了一件衫,重新拿一件便是了。更何况这样的活计本就该是小姐身边贴身的大丫鬟做的,可谢芷若的几个大丫鬟都惯常爱支使下头的小丫鬟,故而便让月白去了。
可她平时只在外头打转,哪里知道小姐喜欢穿什么用什么,这般一来便犯了错。
——“你姐姐满脑子都想着怎地爬上老爷的床,你也被带着一块动了心思不成?我劝你仔细着些,省得到时同你阿姐一样连命也给丢了!”
时至今日,谢姝宁都还觉得那一幕历历在目。
那些个婢子骂月白的话她也都还记得,也正是那时她才知晓原来月白还有一个年长许多的姐姐曾是谢三爷的通房丫头。只是也不知是命不好,还是有人不愿意她命好。怀着七个月的身子,一尸两命了。
那时月白还年幼,三夫人蒋氏要做贤惠人,自称怜惜月白一家,故而将月白提到了六姑娘谢芷若身边做小丫鬟,这便算是贴补月白一家失了长女了。
可因了那事,月白动不动便被冷嘲热讽。
她倒是听惯了,也不敢还嘴。
然而谢姝宁当时却听着那些越来越讥诮的话,忍不住蹙起了眉。
再后来,她一时莫名心软,竟朝谢芷若将月白央了来。
月白长她六岁,当时已有十六岁。
因跟了年幼的她,迟迟没有婚配。到了林家后,她处境艰难,却也记挂着月白的亲事,没想到看准了人,最后却被月白给拒了。是以,她身边的几个丫鬟年纪日长,悉数都发配了出去,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月白从来没有动过。她一直,也都是觉得自己亏欠月白的。
回忆走马观花般从她眼前掠过,谢姝宁不由想笑。
想着想着,她也果真笑了起来。她弯起眉眼,同丁香道:“丁香姐姐,你去同母亲说一声可好,我想将月白留下。”
能早些将月白从六堂姐那解救出来也总是好的,她如今不说,只怕到时候月白回了长房就不容易要人了。
可丁香哪里能知道她心中所想,闻言只是吃了一惊,有些无奈地道:“小姐,月白是六小姐身边的人。”
谢姝宁仗着年纪小,故意不依不饶起来,“我不管,你只同母亲去说便是了!”
“那行,奴婢晚些去寻太太说,成不成可就说不准了。”丁香叹口气,“到时若是不成,您可千万别闹。太太这几日心里头烦闷着呢。”
阖府都知道,这一回宋氏动了大气。
三老太太在知道这事后,便也跟着大发雷霆。听说当场便摔了只龙泉青瓷的三足小香炉,里头未燃尽的香粉带着浓郁的香气狼狈地洒了一地。众人皆以为老太太这是心疼孙子孙女了,因而自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忍不住摔了东西。可她真正心疼的其实不过是自个儿罢了。她心疼自己竟有个如此愚蠢的娘家侄女兼儿媳妇,也心疼自己好容易才安稳下来的日子被折腾得支离破碎。
然而陈氏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闹成这幅模样!
她本以为就黄妈妈的胆子,充其量想个法子吓唬吓唬宋氏的一双儿女,又或者变着法让宋氏丢面子罢了。殊不知黄妈妈心念儿子的病,竟是恶从胆边生,下了死手。
黄妈妈当场被抓住,连日来又被关起来拷打询问幕后黑手,弄得陈氏惶惶不安了许久。
好在三老太太到底跟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黄妈妈将她供奉出来,便悄悄让人避开了谢元茂的耳目去见了黄妈妈,带去了黄妈妈儿子亲笔写的字条。又允诺只要黄妈妈咬死了这事是她自个做下的,她照旧保其子百岁康泰。
黄妈妈本就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亲眼瞧见了儿子写的字,哪里还敢说。
说了指不定儿子是不是有命活过明日!
她便真的咬紧了牙关,任凭人怎么打骂怎么拷问,都一声也不吭。逼急了,也只嚷嚷是自己心疼四少爷谢琛,怕谢元茂日后满心只有自己亲生的儿子,所以才做下了这胆大包天之事。
她说得倒是咬牙切齿,十足十像真的。
可谢元茂连日来被这事给折磨得心力交瘁,闻言登时怒不可遏,怒斥道:“既如此,那当日同你一道行凶的婆子是谁?”
黄妈妈只垂着头,又不吭声了。
来日她命丧黄泉,家中少不得要靠亲戚照料,她怎敢说。
可她愈是不说,谢元茂自是愈气。
丁香说另一个婆子自称成妈妈,是五少爷院中的婆子。可是查遍了,莫说谢翊身边没有这么一个成妈妈,便是这满府里也没个姓成的婆子呀!这么一来,竟是一点线索也没了!好在丁香记得对方的样貌,让人画了容貌去叫府中下人一一辨认,可饶是这样,竟也没人认得!
简直离谱!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六爷,发现那个叫白芍的丫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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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0章 处置(二)
听到白芍的名,一直垂着头不吭声的黄妈妈猛地一仰头,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惶恐来。
谢元茂却早早已经转身往外走去,并不曾看到。黄妈妈盯着他的背影,嘴角翕动,喃喃道:“今日……当真要死在这了……我的儿,娘的命换你的命……你可要好好长命百岁啊……”
说到后头,声音越清,终至无声。
黄妈妈的脑袋重新耷拉了下去,像是一只才被拗断了脖子的老母鸡,挣扎过后便再没了气力,只能等着人来提了自己去下在滚烫的开水中,一把又一把地将身上羽绒尽数撕扯掉。
她深知,自己的气数已经彻底地尽了——
因为白芍,已经死了。
外头的说话声从低到重,终于尖利了起来。她被捆缚着手脚蜷缩在角落里,听到谢元茂厉声怒斥的声音,“死了?怎么死的?她怎么会死了?”
一连串的问题被抛了出来,连气息都不停顿一下,由此可见这会谢元茂已是怒极了。黄妈妈苦着一张老脸,想想自个儿的儿子体弱多病,连媳妇都还没说上,她这个做娘的便要去了。又想着自己男人是个混的,平日里只有吃几两猫尿时才会露出点笑意来,哪里能照顾得好儿子。这一回,到底是她被眼前利益给蒙蔽了眼,高估了自己。
不过天寒地冻的,那地方向来连个鬼影也没有,这一回却偏生被人给遇上了。
兴许真是老天爷也觉得她做不得那恶事。
她暗自嘀咕着,倒是有些恨起了成妈妈,大难临头各自飞,竟是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些!
正骂着,紧闭着的门蓦地又被推开了。
谢元茂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张清俊的年轻脸庞气得发白,嘴唇哆嗦几下,瞪大眼叱喝起来:“你说,白芍那丫头可是被你推进井里的?”
谢家的宅子也历经多年了,三房跟二房的交界处有一口水井,离当日出事的池子也近。只是那口井已经被封了多年,里头也早早没了水,谁也没想到要去里头看一看。实在是这次找了多日,也没找见人,便将犄角旮旯都彻底翻找了一遍,这才叫人发现了端倪!
井里没水,天气又冷,叫人发现的时候白芍已经几乎冻成了冰块。
半张脸都已经跟井壁冻在了一起,一扯便带下来一大块混着碎冰的青苔。
脑袋上碗口大的一块疤,血都冻成了黑乎乎的颜色。
谢元茂只消一想便觉得心都焦灼起来,府里竟有如此歹毒的下人!
见黄妈妈依旧不吭声,他只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将人打杀了才好。可是白芍找到了,成妈妈却依旧不见踪影。他只能强行忍耐住心中怒意。然而他才要开口再问,外头又有人来了。
谢元茂登时以为是成妈妈那贼婆子有消息了,可急巴巴出去一看,来的却是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平。
“六爷。”
谢元茂冷着脸,“老太太让你来做什么?”
春平一脸正色,不紧不慢地道:“老太太说,这么些日子了也没见黄妈妈吐露半分,可见是个硬骨头,继续问下去怕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所以,老太太吩咐奴婢来同您知会一声,依老太太的意思,您性子太软和,这会该给黄妈妈些苦头吃吃才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元茂听出了几分不妙,不由愈加冷面。
春平却像是浑然未觉,继续道:“老太太的意思是,黄妈妈既不愿意张嘴说,那她那舌头也就无用了,倒不如绞了下来拿去给那些个丫鬟婆子看一看,也好杀鸡儆猴。”
她说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谢元茂却几乎听出了一声冷汗,诧异地脱口而出:“她没了舌头,还如何交代?”
“这不……还有手么。”春平垂眸。
谢元茂听了便知道,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紧紧握着拳,掌心里一片汗湿,半响才艰难地点点头,“老太太说如何办,便如何办吧。”
春平便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往里头去了。
不多会,便有凄厉的尖叫声传了出来,旋即便没了声,只剩下些“嗬嗬”的古怪声响。
谢元茂立在门口,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他不是蠢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回黄妈妈怕是活不下去了。绞了舌头还能活着的人自然有,但是黄妈妈绝对没有这个命了。
他原先心中对三老太太还只有七分怀疑,到这会却是十足了。
若非三老太太吩咐下来的,这会她为何要这般明目张胆地要黄妈妈的命。
多半,是听说白芍的尸身被发现了,所以心中害怕才急巴巴地使了春平来。
如何是好?
接下去要如何是好?!
谢元茂几乎愁了肠子,也没能想出往后该如何做才是。
正想着,春平手中捧着个红木托盘,上头盖着鲜红的绸子,领着人推门走了出来。红绸颜色渐深,像是凝结的血块。谢元茂一惊,下意识退开了些。
春平倒是一点不怕,冲着他恭敬地墩身行礼,道:“奴婢先行告退。”
谢元茂摆摆手,面如土色。
不到夜里,黄妈妈便死了。
而成妈妈依旧不见踪迹……
谢元茂苦恼地不敢回芝兰斋去,一人点着灯在外书房枯坐了一.夜,几乎将头发都给愁白了。这事不是小事,一个处理不慎,就会天崩地裂,他不能不怕,不能不踌躇。
然而与此同时,他苦苦找寻的成妈妈却已经被人用席子密密地裹了起来,趁着夜色被人埋在了寿安堂正房后的那株白玉兰下。还未长出新芽的树在黑暗中静悄悄地伫立着,盯着树下辛苦“劳作”的人。而这一切,也只有它清晰目睹。
正房里,三老太太躺着,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这三房依旧还是她的三房,谁也休想动一下。
第二日,天色大亮后,谢姝宁无意中自丁香口中得知了白芍的死讯,霎时心乱如麻。难怪那日成妈妈表现得那般怪异,原本恐怕也是打定主意要诓了丁香去,同白芍一道处理了吧。
庆幸的同时,她却也明白,这事怕是查不下去了。
第051章 烧香
事情的后续也果真如谢姝宁料想的一样,不了了之。
黄妈妈死了,成妈妈人间蒸发,谢翊身边失踪的大丫鬟白芍也死了,能够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断了个一干二净。
事已至此,陈氏那厢自是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逃过一劫。芝兰斋中,却是个个面带哀戚。宋家待人一向宽厚,白芍几个年纪小的丫鬟更是一直被桂妈妈当做亲生闺女,如今人没了,怎能不伤心?饶是谢姝宁,心中也难受得紧。
谢翊那,宋氏是打算瞒着的。可结果不知怎地还是被他给知道了,抱着宋氏“哇哇”哭了许久,哭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肯歇声。
才五岁的孩子,也明白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着了。
往后再没有个叫白芍的丫鬟会追在他身后跑,会笑眯眯地给他穿衣戴帽,也再不会朗声唤他少爷。
谢翊哭得伤心,宋氏也听得伤心。她只要一想起这事,便满心不是滋味。谁都知道黄妈妈的话没有说尽,可三老太太便急巴巴让人结果了她,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微雨的清晨,抱着孩子坐在炕头的宋氏叹息着将脸贴在了儿子的额上,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谢姝宁,则静静坐在不远处,望着两人不动。短短数月,谢姝宁原本圆滚滚像是丸子一般的脸飞快地瘦削了下来,五官的轮廓渐渐分明起来,瞧着同宋氏极像。只是宋氏清婉,她身上的气却截然不同。她此刻只是不动声色地静坐着,尚未长开的眉眼间却含上了戾气。年纪虽小,凛然的形却已经出来了。
她有心想要安慰自家哥哥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人没了便是没了,哪怕说得再多也不可能再出现,又何必多费口舌去说呢。哭一场也好,哭过了难受过了,也就麻木了。况且他年纪仍小,再过几年便该将白芍给忘了。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想着,谢姝宁悄然爬下了炕,套上小靴子往外头走去。
“你听说了吗?黄妈妈的儿子也死了!”
“噫,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外头骤然扬起的惊讶之声,谢姝宁想要溜出去的脚步蓦地顿住了。
“黄妈妈的儿子呀,胎里不足,一身的毛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可是熬着也能有许多年可熬呢!怎么会好端端的便死了?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
“可不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啊,我娘说这事有古怪呢!她们都说是黄妈妈舍不得儿子,所以带着他一道走了!”
话音落,外头静了一静。而后原本便压低了的说话声愈加低了,似是恍然惊觉了什么,那声音突然道:“快别说了!怪瘆人的,黄妈妈的头七还没过呢!”
再然后,说话声便变成了几句叫人听不清楚的嘟哝,过了会却是什么声音也没了。
谢姝宁躲在隐蔽处,听得蹙起了眉。
“小姐,您怎么到这来了?”
身后忽然想起了丁香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慌慌张张地靠近。
谢姝宁将眉头重新舒展开来,转过身看向丁香,细细看了几眼心下便有了定夺。她乖巧地跟着丁香重新进了内室,便松了丁香的手,走近宋氏。将头微微一低,同谢翊一道靠在了宋氏怀中。她轻声道:“娘亲,往后便让丁香姐姐跟着哥哥吧,阿蛮只要月白便够了。”
出了这样的事,宋氏一去同蒋氏开口,蒋氏自然便忙不迭将月白给了三房。
本就是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舍了也好。
所以一丝波折也无,月白便顺利到了谢姝宁身边。
月白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谢姝宁再清楚不过,再加上她自己也不过是披着孩子皮的大人,小心些自保不是问题。可哥哥不同,丁香原本就比白芍能干,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往后也只会愈加小心谨慎,所以在人手不充裕的情况下让丁香去照料谢翊,最合适不过。
谢姝宁想得明白,因而见宋氏似有犹豫,便又道:“月白救了阿蛮,是个好人,阿蛮欢喜她。丁香姐姐生得同白芍姐姐相像,让她去照顾哥哥最好不过。”
小小的女童正色说着,面色一片安然。
宋氏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又见一直哽咽着的儿子也眼巴巴抬头望向了自己,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最近这段日子,诸事不顺,宋氏便又想起了早前同桂妈妈说起过的烧香一事。
谢元茂心有愧疚,听了后便应了且要陪着她一道去。三老太太则不大高兴,普济寺的戒嗔大师德高望重,寺里的香火也旺盛得紧,平日里来往香客络绎不绝,达官贵人无数。宋氏跟谢元茂这么一去,保不齐会遇上哪些人。来日众人一问那是谁,岂不是就要将“丑事”尽数宣扬了出去?
可是为了黄妈妈的事,她也只能暂且忍着。若不然,真的逼急了谢元茂,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她可不敢放心。
况且她想阻,也阻不得了。
恰逢这会,长房的二夫人梁氏被诊出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她年纪已经不轻,这会有了身子并不容易。加上她月事不调,所以怀了三月才知是有孕了。长房老太太又是欢喜又是不安,便定了要出去上香,求菩萨保佑。又因为谢姝宁兄妹两差点丢了命,她到底也是心疼孩子的,听闻宋氏一行人也要去后,便派人来说要一道结伴同行,三老太太只好歇了旁的心思。
第二日,一众人便出了门往普济寺而去。
马车外的日光意外得明媚,春日气息便如入水的茶叶,重新鲜活起来,弯弯曲曲地舒展开来。
然而未到普济寺,众人便立即折道返回了。
通州疫病爆发,宫里头下了令,要立即封路。普济寺在城外,这一下便出不去了。听说戒嗔大师入宫已经多日,为心慌意乱的皇上说经解意。谢姝宁听着谢元茂跟宋氏的话,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不知是她那时年纪太小忘了,还是如何,她竟不记得当年有过这样一场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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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忧虑
一行人清晨出的门,日头高升时便都又回到了石井胡同。
谢元茂抱了谢翊先下了马车,谢姝宁则跟着宋氏慢悠悠地起身往下走。迎面吹来一阵风,谢姝宁只觉得浑身一冷,意识却清醒了不少。通州的瘟疫已经严重到宫里下旨要封了出入京都的路,想必情况已是十分严重。
谢宅所在的石井胡同在京都北城,皇城在南城。沿着宫门出来,是朱雀大道。南城所居的皆是京里一等一的贵人,各自的府邸沿着皇城四周依次建造,鳞次栉比。故而初来京都的人,不必问,便能知道哪家更加金贵些。越是靠近皇城的,身份便越是尊崇。宅子一圈圈地围着皇城,从宗亲到各路异姓的王爵,严严实实占据了泰半的地方。
北城则是大部分官员所居之处。
所以一进石井胡同,谢姝宁便透过马车上的小窗发觉了不对劲。
各家门户紧闭,竟全然无人出入。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景象。
宫里发出了令,看来各家各户也都已经收到消息了。而此时距离他们出门,不过才个把时辰。可见这一回,事况紧急。
然而不论她如何想,却是真的一丁点也不记得这回事了。
这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着实叫她乱了手脚。
进了府,谢元茂同宋氏向长房老太太行礼告退。老太太面色颇带着几分紧张,点点头冲两人道:“这些日子就不必出门了,普济寺去不得,心意到了便是,佛祖皆了然。”
宋氏应了声。
二夫人梁氏扶着腰,站在长房老太太身侧,忽然开口道:“听说另一个歹毒的婆子,至今还未寻到人?”
众人闻声皆沉默了下来。过了会,谢元茂才解释起来:“百寻不得,怕是已经跑了。”
“跑了?这偌大的宅子,这般多的人,竟会叫人平白跑了?真真是笑话!”二夫人紧蹙着眉,似对他这话极不满,“老六,到底是你的孩子,你不心疼难道要叫旁人替你心疼不成?也是这般大的人了,非那少年郎不知事,你若连孩子都看顾不好,倒不如早早谴了他们回延陵去。”
她这话说得极不好听,语气也带着几分刻薄。
可长房老太太也没阻她,一来她说话惯常如此,二来她怀着身子,老太太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愿意说她。
然而这么一来,就苦了谢元茂了。
二夫人是嫂子,他不好顶嘴,况且二夫人话虽难听,说得却也不错,他只能惭愧地垂眸,接不上话来。
但见他不吭声,二夫人又不满意了,“你这是自知理亏还是根本便不曾听我说?正好,老三家要带六丫头去扬州,母亲身边没了人陪,你倒不如直接将一双儿女送来长房得了。”
谢元茂慌忙告罪,又道:“多谢二嫂点拨,弟弟知道了。”
见他一张脸都似要烧起来了,长房老太太这才出声制止了还要再斥的二夫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事都已过去了,再说又有何用,徒增伤心而已,休说了!还有哪个说我没人陪了,你们便都不算人了?”
二夫人嗔道:“您这说得是何话!”说完,这才止了话,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往长房去。
待人走后,谢元茂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感慨不已:“二嫂的嘴皮子,也不知二哥这些年是如何捱住的。”
谢姝宁听着,心中不禁冷笑,她二伯父是何人,素日里还能怕了二伯母这几句冷嘲热讽不成。况且二伯母是最嘴硬心软不过的,二伯父同她是多年的夫妻,又怎会不知。
只可惜,这些话她都不能当着谢元茂的面说,她只得悻悻然歇了心思。
宋氏一路沉默着,不多时回了芝兰斋,她蓦地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延陵的信怎还未有回音?”
“怕是路上有事给耽搁了。”桂妈妈端了水上来,迟疑着道,“再者您不说了,如今路封了,怕是愈加艰难了。”
“不对,算算脚程,回信也该到了。”谢姝宁呷着茶盏中的水,抬起头来插话。
宋氏低头捏捏她的鼻子,“你这小家伙也知什么是脚程?”打趣完,她重新正色起来,“阿蛮都算得清的事,怎么会错。莫非延陵那根本便不曾收到我们的信?”
她说着,愈发心神不安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谢姝宁同样焦急着。
唯有谢翊年幼不懂事,什么也不知,先前怕过了哭过了,如今也照旧吃吃喝喝,一回来便喊着累由丁香领着歇息去了。谢姝宁便陪着宋氏,靠在她的胳膊上,斟酌着提点:“娘亲,我们住在芝兰斋里,若是信到了,谁给我们送过来?”
宋氏闻言,眼睛一亮,旋即飞快地又黯淡了下去,“我竟忘了这个!”
桂妈妈不解,疑惑道:“忘了什么?”
“芝兰斋地处偏远,若有信来了,必定是要先过陈氏的手。”宋氏解释。
谢姝宁听着,在心中暗自加了一句:陈氏是地头蛇,近日又吃了亏,必定不肯甘心,在信件上动手脚绝对是有可能的事。
与此同时,桂妈妈也听明白了,不由露出惊诧之色来。
宋氏略想了想,便沉声吩咐道:“悄悄去打探一下,近日外头有没有来过信。”
桂妈妈应了下去,晚些回来却只是摇摇头说,没有。三房人口简单,又只有谢元茂一个男丁,同外头甚少有联络,所以近些日子一封信也不曾有。
宋氏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谢姝宁的眼神却忽然冷了下来,若单单只说没有收到延陵来的信,她兴许还能信,可要说一封信也没有,她却是打死也不信的!以她前世十几年的了解,三老太太这么多年来,一直同陈家联系不断,几乎每月都会有书信财帛往来,怎么可能会一封也没有?
可是这话要怎么说?
她登时急了起来,也怪她这段日子心神不宁,竟是忘记了信件会落在陈氏跟三老太太这两条毒蛇手中。可这事,一时间竟也没有法子直说。
心焦不已地过了一日,她只觉得浑身憋闷,便决定带着月白出芝兰斋走走。这一回怕宋氏担心,还带上了宋氏身边的大丫鬟百合一道。三人四处闲逛,走至一处时,谢姝宁蓦地皱了皱小鼻子,嘟哝道:“哪来的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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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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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月白跟百合也跟着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的确有一股并不明显的烟味,似是纸张焚烧的气味,可仔细再嗅一嗅,里头却又似乎混杂着一缕缕豆子的焦香味。闻得久了,竟还叫人馋了起来。月白不由疑惑地道:“莫不是谁在烤豆子?”
“瞧你说的!”百合“扑哧”笑出声来,“也得亏你想得到这样的,谁会在府里自个儿烤豆子?”
这话倒是真的。
然而谢姝宁立在似乎已有段日子不曾仔细清扫过的小径上,心中却并不这般认为。她小心翼翼踩着鞋底下颗颗分明的鹅卵石,步履稳健地往前走去,一边道:“去瞧瞧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谢家三房人丁太不兴旺,宅子里许多地方都缺人手打理。好比先前黄妈妈要对谢姝宁兄妹下手之处便一直无人出入,而今她们现下走着的这条小径,平日也鲜少有人出没。月白虽是长房的丫鬟,可她是谢家的家生子,对谢家各处都极熟悉,这条路若非由她引着来,打延陵来的百合定然是不会知道的。
三人越往前走,便越觉得鼻间的烟味大了些。
地处偏隅,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无。但谢姝宁却隐约记得,这地方再过去拐个弯,似乎正巧便有个避人的好去处。风中的味道愈发浓郁,谢姝宁心下也不禁跟着疑惑起来。再悄然靠近些,她似乎都能听见轻微的“噼里啪啦”声响,莫非真的被月白说中了,有人在这偷偷地烤豆子不成?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了几句带着愤恨的说话声。
“可恶的贱.人,自个儿抓不着男人的心,偏生就会冲着我撒气!不就烧个信,丢火盆里便是了,竟非得让我巴巴地出来吹冷风。嫌什么丢在火盆中烧气味呛人,怎地不撒泼尿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是不是有那娇矜的命!”
里头的人似越说越恼火,说到最后已是换了极刻薄的话语,尖酸地咒骂起来,“歹命的东西,来日等我做了姨娘,看你人老珠黄还能如何嚣张!”
谢姝宁脚步凝滞。
身后跟着的百合紧紧皱眉,见地方偏僻,又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不由担心起来,慌忙劝阻:“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嘘!”谢姝宁一惊,扭头竖起手指置于嘴边,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然而方才百合说话时,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已是打草惊蛇了!
谢姝宁才回过头,便瞧见拐角处的灰墙后闪过一角碧色的裙角。
她拔脚便追了过去,可奈何人矮腿短根本跑不快,她便气喘吁吁地扬声喊月白:“月白快去捉人——”
不论里头的人在做什么,只要是偷偷摸摸的,她这个做主子的便有十足的理由抓人。月白倒听话,闻言便越过她冲了上去,百合却骇得半死,慌慌张张地来拽她,又喊月白:“做什么去,还不快回来!”
他们自己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好管旁人的事。可月白不听她的,早早拐过弯没了身影。
谢姝宁被她困在了怀中,不耐烦得紧,索性直白地道:“有人在烧我们的信!”
百合大惊失色,搂着她的手不由微松。谢姝宁便趁着这个功夫挣脱开去,一骨碌跑了过去。
还未站定,她便看到月白同个着绿裙的少女扭打在了一处。她知道月白的气力向来不小,因而并不担心,转而朝着黑烟腾起的地方望去。墙角处,点了只小小的火盆,里头“噼啪”作响,边上还散落了一把红豆。红豆边上则是几封刚刚拆开口子的信!谢姝宁瞧清楚了,紧紧抿着嘴便扑了过去要拿信。却不防突然起了一阵风,卷起最上头那封已经取出来的信便往火盆里掉。
火舌霎时上升。
谢姝宁顾不得被烫伤的危险,一把拽着后半截纸张扯了出来,丢到冰冷的地上用靴底拼命将火苗踩灭。又急急俯身将地上剩余的信捡了起来塞进怀中,这才松了一口气。百合赶了上来,却只是呆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倒是月白机警,已将绿群少女放倒制服。
谢姝宁仔细辨认着人,却想不起是陈氏身边的谁。
她索性也不去理会,先看起了手中的半张昏黄的信纸。
上头只剩下寥寥几句话,她粗粗一看,应是舅舅寄来的。然而烧毁的是半边,这几句话的意思她一时竟看不懂,只隐约猜出舅舅是要他们速速离京。她不由愣住。
“小姐,您方才可吓坏奴婢了!若是烫出个好歹,您让奴婢怎么同太太交代?”百合终于回过神来,惶恐道。
谢姝宁无心安慰她,只冲着月白道:“这人鬼鬼祟祟的,定不是好人,将她带回去交给母亲。”
她人虽小,但吩咐起来却是井井有条,一旁的百合见她不搭理自己,无法只好去帮着月白一道将人给拽了起来押回了芝兰斋。
回去的路上,几人也没避着人,这幅场景便叫人给瞧了个够。
消息随即便像是生了翅膀,飞快地传回了玉茗院。
彼时陈氏正在嫌弃身边的丫鬟梳的头不好看,百般挑剔。
好容易才挑了个她欢喜的式样正散了发要梳,便有人急巴巴地冲进来禀她说是樱桃被芝兰斋的人给抓了。
陈氏瞪着眼便一把站了起来,头发又还卡在象牙梳子中,被扯得疼了,她蓦地一转身搧了梳头的丫鬟一巴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了起来,陈氏却顾不得了。
她披着发,原地打转,一刻不敢停歇。
樱桃拿去烧的东西中,除却几封信外,还有一布袋的红豆……
红豆又名相思豆。
昔日她未成亲便守寡,进门当夜三老太太便给了她一袋红豆。
夜里无人,寂寞如雪,孀妇的日子寡淡得没有丝毫颜色。静默的许多个深夜里,她便靠着数一颗又一颗的豆子捱了过来。如今谢元茂回来了,哪怕如今尚未圆房,她也再不需要这豆子!
可这事,却被芝兰斋的人给撞破了!
陈氏只要想一想,便觉得自己丢了大脸,心口都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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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破釜
然而信是否已经被烧了,樱桃又是如何被芝兰斋的人给抓到的,陈氏全然不知,也无法得知。她恼恨到了极致,重重抬脚踢了脚边剔红漆云纹的交椅一下,震得自个儿脚尖生疼,下意识给收了回来,连连呼痛。
边上伺候着的丫鬟都是她贴身的,个个都知道她私底下的性子极不好相处,这会见她恼得连脸色都开始发青,谁也不敢上前去劝生怕吃了排头。
可见没人上前扶她,陈氏又气得发抖,怒气汹汹地摔了桌上摆着的莲花香炉:“好呀!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你们说,是不是都收了芝兰斋那人的银子,所以如今才这般拼命作践我,全然不将我当主子看待?”
这帽子扣得颇大,几个丫鬟登时白了脸,迅速收拾了残局,有人上前去搀她坐下,有人则脱了她的鞋小心翼翼替她按起脚来。
陈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她喘着气闭上了双目,身子往后一倒,口中森然道:“樱桃是何时被带走的?”
大丫鬟荔枝蹲在地上,闻言不敢抬头,斟酌着回答:“已小半个时辰了。”
“荒唐!”陈氏霍然睁开眼,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往荔枝头上打去,“狗东西,都去了半个时辰,怎地这会才来报我?”
荔枝知道自己这会若是躲了只会更惨,故而连头也不敢偏,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而后才拼命告饶。
等她足足磕了七八个头,陈氏才松了口让她起来。
“好了,你亲自去芝兰斋,将樱桃给领回来。”又过了会,陈氏才冷着脸吩咐起来。
荔枝听了霎时惊呆,迟疑着道:“太太,奴婢就这么去,那厢怕是不肯放人的。”
陈氏扫她一眼,冷笑:“放不放是他们的事,领不领得回来是你的事!”
话音落,外头却忽然又来了人,说是三老太太要见陈氏。陈氏听了就皱眉,满心不愿,却又没有法子,只得忍着惶恐巴巴地往寿安堂赶,临出门还不忘叮嘱荔枝务必将人给带回来,若带不回来,她便也不必回来了!
陈氏说得轻巧,可荔枝哆哆嗦嗦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咬着牙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一行人赶往寿安堂,荔枝领着两个小丫鬟去了芝兰斋。
可两厢要面对的处境却是极相似,陈氏心中所惧也同荔枝如出一辙,两人都揣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到了地。
陈氏进门时,三老太太正在用点心。
一见到人,她便急巴巴地褪下自己腕上带着的一对白玉镯子,而后上前拿起双银箸便要亲自为三老太太夹果子。
三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瞥她一眼:“瑾儿,这些年我可曾薄待过你?”
陈氏悚然大惊,搁下银箸,摇摇头道:“母亲待我极好。”
“既如此,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做下错事却不同我商议?”三老太太的声音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可话里夹杂着的丝丝冷意却叫人胆战心惊,“这一回,你又在做什么?竟亲自送了把柄给芝兰斋?先前那事才过去多久,你莫非就全忘光了不曾?”
陈氏抹了一把眼角,带着哭意道:“母亲,我只是忍不下那口气呀……”
“蠢物!”三老太太瞪向她,“三房多年来一直依附长房而居你难道忘了吗?先前你做下那事差点惹祸上身,你当长房的那些个人都一点不知?你要做正室,就势必在长房众人心中站稳了脚才能!可你如今做的都叫什么?不过是想要将自己往火坑中推?”
陈氏老老实实听着,再不敢吭声。
三老太太见状才略放缓了些声音,“你莫要忘了,陈家还等着你我支撑。”
听到这话,陈氏再忍不住,委屈得泪如雨下。
陈家不养她,她如今却要为他们撑家,这是何来的道理?然这委屈只能往肚里咽,决不能吐露给老太太知道,她越想越觉得痛苦不堪。
可三老太太心烦她哭哭啼啼,不由大怒:“小家子气的东西,快收了泪!我答应过你只要我在一日,这正室之位便是你的,可你若再这般不知好歹、自作聪明,就休要怪我来日不出力!”
这一训斥,便训斥了许久。
陈氏才终于将自己让人去烧宋氏信件之事说了出来。
三老太太便问信上都写了什么,又都是谁来的信。
……
与此同时,芝兰斋中,谢姝宁也早已经同宋氏一道看完了信。
好在舅舅的那封虽烧得差不多了,延陵来的却还是好好的。信是江嬷嬷身边伺候的丫鬟写来的,说是江嬷嬷身患重病,只怕是命不久矣,如今只撑着一口气。
宋氏看完便急红了眼眶,要立刻收拾行囊奔赴延陵。
谢姝宁想着舅舅信中的话,毫不犹豫便也要让人去收拾东西。她才不管名声不名声,也不管这一去父母之间会变成何样,她只想母亲跟哥哥活着便好。若留在京都,那她势必不能瞧着母亲做妾,可若能离了谢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可没等宋氏让人将东西收拾起来,桂妈妈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道:“太太,如今走不得呀!”
宋氏急忙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只道:“您这会若走了,事后如何回来?且您这么一走,叫六爷如何想如何看?先前出了那样的事,您心中不好受,六爷肯定也难受着呢。”
“青桂……”宋氏语涩,颓然坐倒。
谢姝宁在一旁看得着急,张嘴便喊:“那便不回来了!”
“太太,您可不是小姐幼不知事。”桂妈妈闻言哭着摇摇头,“若不回来,岂不就成了那下作的外室?这么一来,少爷同小姐又成了什么?您可都清楚呀。”
谢姝宁眉头紧蹙,一句那便和离吧,已经缠到了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别说母亲不会答应,她这般一说,事情才真的是糟了!
可江嬷嬷已命不久矣,她又怎么能束手旁观?
心念电转,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人来。
——神医鹿孔!
昔日成国公燕淮麾下第一名医,延陵人士鹿先生!
推算下时间,如今鹿孔应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当初他因天资过人,引得师父嫉恨忌惮,故久久不让他出师悬壶。
如今他定然还在延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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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沉舟
思及此,谢姝宁便抱住宋氏的腿,仰头朗声道:“娘亲娘亲,阿蛮有法子救江嬷嬷了!”
宋氏闻言大惊,便连桂妈妈都诧异得忘了继续劝说。
“阿蛮休闹。”宋氏正心烦着,往日里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她,这会却也忍不住沉了脸。
这才将将要入春,自窗外吹进来的风却已然有了春意。谢姝宁便指着外头的一角道:“娘亲你瞧,那东西可是同咱们在延陵时舅舅院中的那块石头相像?”
见她忽然提起了宋延昭来,宋氏不由微怔,视线却已经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是极像。
于是谢姝宁便靠在了她怀中,任由清风拂面,继续胡诌起来:“江嬷嬷病了,阿蛮也担心。阿蛮过去曾听舅舅说起过,柳青巷中有一家医馆,名唤宝芝堂的,里头有个叫鹿孔的人,医术极高明。”
小儿说话,宋氏自然是不信的。
可见她又说得一板一眼,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却又一下子迟疑了起来。
她不过才几岁,昔日也不常出门,恐怕连柳青巷在何处都不知,又怎么能编出什么宝芝堂跟鹿孔来?
宋氏眼中透着三分怀疑,三分恐惧,剩下四分竟有些信了。江嬷嬷命不久矣,若真无法子,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可她不知,这一切并非谢姝宁信口而言。
昔日成国公燕淮麾下能人众多,而行医的鹿孔应当是其中最不出众的一人,可偏生他医好了曾中了西域奇毒的燕淮,又在跟随燕淮后,血洗了延陵宝芝堂。
没错,鹿孔医术高超,然而以谢姝宁所知,他并不是个有医德之人。
身为医者,他却没有悲天悯人之心,反倒是睚眦必报。
仅仅因为当年其师嫉恨于他,等他处于上位,他便能要对方以命来偿还当年之耻。
那件事远在延陵,可同样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这样一个人,谢姝宁便是想忘也不敢忘。昔年箴儿身子病弱,她也曾动过心思求鹿孔赐药,可那时她有心却无胆,事情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想起箴儿,她不由微微咬住唇瓣,眉宇间闪过一丝酸楚。
唇间一阵刺痛,她旋即打起了精神,反倒思量起另一件事来。当初鹿孔对成国公燕淮忠心耿耿、至死不渝,除了两人性子相似外,恐怕其中还有他感激对方知遇之恩的缘故在。
如今燕淮亦不过才七岁,她却已经洞察了先机,若能率先将鹿孔收用,将来定有大作为。且如今这时候,只怕鹿孔也正日日苦闷,只盼着能有人“救”他出苦海才是。
唯一的问题,只是如何让母亲照她的话去做。
“娘亲,舅舅说的话定然不会有错,你就让人去寻鹿孔为江嬷嬷治病吧!”她揪着宋氏的袖摆,摇了摇,娇声道。
宋氏则低头,定定看了她一会,眼神带着些怪异,“舅舅几时同你说过这些?”
谢姝宁微微侧目,脸背着光,显得上头的神情晦暗不明:“娘亲怎地忘了,舅舅上次回来时,阿蛮夜里缠着舅舅说故事,舅舅后头才说起了这事。阿蛮记得清清楚楚呢。”
屋子中间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搁着一只赏瓶,谢姝宁便望了过去,盯着上头的纹路细细往下看,一边又道:“哥哥也在呢,只是哥哥笨,恐怕已经全忘光了。”
“哦?是那一回?”听她提起谢翊来,宋氏倒是想起来了,果真有过这么一次。她又想着自家哥哥一贯是个不着调的,什么都敢说,对谁都能说,这下子便信了八分。
眼下这时节,有个八分也就够了。她有空怀疑,江嬷嬷可没命拖下去了。
她便要出声吩咐桂妈妈,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外头桂妈妈的长女绿珠便牵着绿浓的小手急急进来,道:“太太,有个叫荔枝的丫鬟来了,说是要领先前百合姐姐带回来的人走。”
说着话,绿浓熟悉地朝着谢姝宁靠近,轻声道:“小姐,你都不来找绿浓玩了。”
这话似嗔似怪,听得叫人莫名其妙。可一屋子的人,除了谢姝宁外,却谁也不觉得古怪。宋氏更是直接道:“阿蛮,同绿浓下去玩吧,娘亲有正事要忙。”
“娘亲……”谢姝宁知道荔枝来了,哪里还肯走。
可宋氏不答应,只强硬地让人领着她跟绿浓下去了。
旋即荔枝进来,见了宋氏讪讪地行了一礼,而后便开门见山地道:“太太知道樱桃做了错事,所以便吩咐奴婢来领着人回去好生发落,免得留在这惹您生气。”
她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听得宋氏眼皮一跳,冷声道:“这意思是说人被领回去,我便不生气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荔枝急忙告罪,“是奴婢嘴笨,不会说话。”
“那樱桃偷了信,又想要烧掉,实在是居心叵测。她不过一个婢子,哪里来的这胆子?这般做,同她又有何好处?”宋氏见她装模作样,倒没那么气恼了,换了不紧不慢地语调一声声诘问。
荔枝额上冒汗,“奴婢不知。”
话音落,外头忽然炸响了声雷。
今年的第一声雷,竟来得这般早……
紧接着窗外的天便迅速黑了下来,竟是风雨来袭之召。桂妈妈几人慌忙去关了门窗,又早早点上了灯烛。
昏黄的室内,宋氏换了个坐姿,身上蓦地带出几分上位者的凌厉来,唬得荔枝背脊一僵。
“你知不知都无妨,只要你的主子知道便是了。人,你就不必想了。至于话,我倒是的确有一句想要你带回去。”
江南女子惯常轻柔的腔调,哪怕是用冰冷的语气说出口,也依旧带着软糯之意,可此刻落在荔枝耳中的话语,却硬邦邦的如同青石,压得她几乎霎时弯下腰去。
“你回去同你的主子说,她要使坏,便大大方方地使,弄些鬼魅伎俩,没得让人耻笑。我也懒得搭理她……”最后那个“她”字隐隐带上了几分讥讽之味,说得飘飘忽忽,不着地。
荔枝惊出一身冷汗,这话她哪里敢直接转述给陈氏?
乌云压顶,她落荒而逃。
而寿安堂中,三老太太听完陈氏的话后,恨得将佛珠手串都扯断了线,直骂陈氏:“糊涂!太糊涂!你烧那信作何?她哥哥既叫她离京,那便将信给她让她离去便是了呀!待她前脚走,后脚便能将她贬作妾,再无翻身之地!如今倒好,你真真是愚蠢之极!”
骂完,她扭头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天,从薄薄的唇线中挤出话来:“也罢,事已至此,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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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身体不佳,心情也一直低气压,时常处在崩溃边缘,我知道自己状态不对,想调整却没有办法。码的文大概也受到了影响,更新时间也开始不固定,所以近些日子收藏不涨反掉。X﹏X对不起各位追文的亲,让你们忍受这样的作者跟文。我一直觉得笔下的世界跟作者的世界应该是泾渭分明的,可事实上这一点几乎不可能。小白会努力把状态调整好,更新时间也会重新固定,也请你们不要轻易放弃小白。感谢一路相随的亲,希望今后还能继续有你们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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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春暖
通州疫疾来势汹汹,可好在控制及时,到如今已是被彻底掌控,并没有出过大的纰漏。
然当今圣上性子软弱,并无大能,这一回能果断地做出决策,听闻是因了端王之故。端王是皇帝的亲弟弟,能力才干均在皇帝之上,只可惜他是已故的娴太妃所出,皇帝却是太后所出。不过端王同皇帝一向兄友弟恭,多年来也全靠着他扶持皇帝,西越朝才能在风雨飘摇中安定下来。
等到春暖花开之际,通往京都的几条大路才算是彻底解了封,重新供车马通行。
宋氏听到消息后,长松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禁庆幸了起来。先前四处封锁,派人前往延陵的事差点便被耽搁了下来。还是谢姝宁有些经验,心中有数。虽说是封路,可最重要的作用应是不让外头的人进来,却不是不让里头的人出去。
于是她便悄悄在宋氏耳边努力吹起了风,装作无知的模样,三番四次将想说的话一点点渗透给宋氏。
宋氏本是聪慧人,听一句想三句,没多久便狠下了心肠咬咬牙上长房去求二夫人梁氏了。
她是妇人,不便私下里求长房的几位男人,原本若是让谢元茂去求,倒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说到底,她还记恨着先前不了了之的事,对轻易放过陈氏的谢元茂心生不忿,便自个儿去见了二夫人。
二夫人有郡主身份,又是梁家的嫡女,出身高贵,说话响亮,门路也多。
见着宋氏,她本惯性地便要讥上几句,可听宋氏说是要救自己的乳母,顿时便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即不提旁的直接让人下去筹办。
陆路被封,难行。要下江南,走水路反倒是更佳。当天傍晚,她便已经安置妥当,让宋氏派人跟着漕船一道南下,途经延陵之时下船便是。
且这一批漕船空船而行,乃是梁家私物,目的明确,也就走得更快些。
宋氏自是感激不尽,要去谢她,却反倒是又被她给冷言冷语地讥了几句。
想到那日二夫人说的话,宋氏弯起嘴角,抱着下学归来的谢翊摇摇头,道:“你们二伯母心善着呢。”
坐在一旁盯着桂妈妈绣花的谢姝宁听见便也跟着笑,二夫人的确是心善,所以她才会怂恿母亲去求她。果真,前世今生,二伯母的为人却都是一样的。然而感慨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件关乎谢二爷的事,脸上的那抹笑便不由僵住了。
有些事,终有一日会烧破外头的那层纸,露出里头不堪的模样来。
等到晚间,谢元茂巴巴地回来芝兰斋,同他们一道用饭,又不顾自己是男儿,亲自盛了汤端给宋氏。
谢姝宁瞧着,不知心中该作何滋味。
她的爹爹呀……
因了这一出,宋氏的心便也没硬多久,两人恍惚间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但之间到底多了分尴尬。虽不提,却也不会轻易消失。
是夜,谢元茂便留在了芝兰斋中。
**好眠,第二日他回了外书房用功。长房便来了人,说是长房新近请了位技艺高超的绣娘,今日几位小姐开课学女红,大太太便想着请谢姝宁一道去见见。婆子说完又道:“八小姐年纪虽小,但那位覃娘子的手艺天下无双,实难请动,这一回也是看在了老夫人的面上才肯入府。八小姐若去了,权且当做是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听她说覃娘子,宋氏不由微讶,询问起来:“可是二绝女覃春?”
“正是她。”婆子应声,眼神却有些怪异起来,“太太莫非认得她?”
覃娘子被称为二绝女,第一绝自是因她绣艺无双,二绝却是她姿容绝色。传闻昔日先皇曾对她一见倾心,她却誓死不肯入宫,好在先皇惜才并不曾动杀机,最后才罢了。而她,也就这般红遍了天下。
没错,当今圣上已近不惑,先皇若活着,也早是花甲老人。
而覃娘子,也已老了。
宋氏非但见过她,幼时还曾受过她指点,便道:“昔年有幸曾见过几面。”
“那可真真是巧了呀!”婆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口中说巧,脸上却是极不以为然。覃娘子这样的人物,一个被满府轻视的宋氏怎么可能会见过,更不必说几面了,“既如此,八小姐更该去看看才是了。”
今日邀了谢家所有女儿,不管怎么也不好独独少了谢姝宁。
宋氏略想了想,就应下了。
殊不知,谢姝宁的一颗心却“噗通噗通”狂跳着,原来母亲,竟也见过覃娘子。
前世,她师承覃娘子。
覃娘子这一回入谢家,便再不曾离开过。她年纪大了,又将一生都献给了绣技,如今已是需要养老之时。而她跟长房老夫人有旧,这里是个好去处。况且,谢姝宁在女红上颇有天赋,甚得她喜欢,也是她后来不曾离开的缘由之一。
然而谢姝宁牢牢记得,前世覃娘子入府时,她已经九岁。
这一世,竟是足足提前了这许多年!
她惴惴不安地跟着人去了长房,穿过梅林,沿着回廊又走了一会才终于见到了覃娘子众人。立在那的老妇,年过五十,身形消瘦,背脊挺得极直。她着一身暗蓝色的鹤纹褙子,发髻梳得纹丝不乱。一张脸虽已苍老,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绝色姿容。
谢姝宁呆呆瞧着,心头微酸。
重活一世,最好的事不过便是能再见这些已经故去了的人。
她努力正色起来,挺着小身板上前行礼落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芝兰斋中的宋氏却有些担忧起来。在她记忆中,覃娘子是个颇为严厉的人。阿蛮性子乖张,若是开罪了她,可如何是好。这般想着,她不禁有后悔起来,可还没等她想多久,寿安堂又来了人。
自打他们入京到现在,三老太太明面上一直是保持着放任自流的模样,这还是第二次使人来芝兰斋。
宋氏不由有些紧张。
来的人是春平,她望着宋氏笑道:“老太太说今日天不错,寿安堂前庭里栽的几株瑞香都开了花,念着您是江南来的,定喜这些,所以邀您一道去赏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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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章 森然
春平说话间面色如常,语气极诚恳。
宋氏听着,却是眼皮一跳,强强梳洗过后,才算是打起了精神跟着春平前往寿安堂。
到了地,进了前庭便见几株金边瑞香果然都已绽放,香气四溢,扑鼻而来。一如三老太太喜欢点的那些香,气味浓郁,乍闻之下,几乎熏得人闭过气去。
再往前看,便瞧见着一身着茶褐色的三老太太站在花前,俯首随意掐了片鲜活的花瓣下来,在指间揉碎。
宋氏盯着她指尖的那抹花汁,暗暗深吸一口气,方才走近了弯腰给她行礼,口称:“母亲。”
“你来了。”三老太太点点头,应了声,倒不曾为难她,遂让人搬了两张软椅出来,和颜悦色地道,“我老了,站久了乏得很,你我坐着说说话吧。”
宋氏记着初见她的那一日,她便连嘴角的笑意也是冷的,然而今日的姿态却如此和煦,不禁叫人错愕。她按捺着心中不安,谢过后在三老太太面前坐下,双手恭谨叠在身前,眼神坚定地望向了三老太太。不论她寻自己来做什么,她终是要直面的。
春风袭来,带着丝暖意擦过面颊,随即冷去……
此时正值庆隆帝登基后的第十七个春天。
通州疫疠方消,京中人心惶惶未定,朝堂间的浑水也随之起伏。权利斗争间,有人终于此,有人扬于此。
然而这一切,三老太太全都不关心。她不是长房那个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日日忧国忧民,她只想管好自己的这一方小小天地。让那个从长房过继来的儿子对自己俯首听命,让自己的侄女能稳居正室之位,来日诞下嫡子,才能不至三房基业被长房彻底吞并。她一把老骨头也不至于要一生都依附长房而存。
她是陈家女,生来便是要为陈家谋利的。
陈家近年来的男丁一个不如一个,她得为他们谋算,靠谢家来填补陈家头顶上的大洞。
所以她不能倒,陈氏也决不能倒。
去岁陈家来信,说是她兄弟的长子要捐官,她父亲又病倒了。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银子。没有她跟谢家,陈氏一族早在京中没了立足之地。她知道自己在陈家人心中的重大,也一直享受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近些年来,她几乎已经悄悄地将三房掏空了。
所以宋氏来得巧,也来得妙,那一批的嫁妆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一见倾心”,再不舍得放开。
前庭里寂静无声,四下只余了春平跟冬乐伺候。
日光碎金般落下,照得三老太太鬓边一缕发丝色渐浅,犹如霜雪。她并不觉,然望着那盆金边瑞香的目光依旧渐渐冷厉起来,随即侧目看向了宋氏,薄唇轻启,道:“听闻当初老六是入赘你家?”
宋氏一直等着她开口,但乍然听到这个仍是一怔,“是。”
“既如此,那你为何又将一双孩子改了谢姓?”
宋氏不吭声。
三老太太却已了然。若非爱极了谢元茂,她怎么会在知道后便让两个孩子跟了谢元茂姓,生生将入赘一事直接给抹去了?没了这桩事,她在谢家可就落了下乘。三老太太肯定了自己想知道的,便又笑了笑,继续道:“谢家的孩子,不论如何都是不能流落在外的,这一点,你可明白?”
问完也不等宋氏接话,她就自己将话顺了下去,“而宋家,是老六的救命恩人,他既同你有夫.妻之实,又育了孩子,自是不能舍了你的。若不然,他岂非成了那不仁不义之徒,来日落了旁人口舌还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话至此,宋氏陡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不由开始发白。
紧接着,三老太太忽然起身,抬脚往宋氏身后走去,居高临下地立在她背后,盯着她的发顶轻笑了声,不紧不慢地道:“你要做正室,也是该的。这世上的女子有哪个是不愿做大的呢?不过……你若为正,那便将两个孩子交予我养如何?三房人虽少,可事却不少,你今后日益忙碌,又要费心照顾老六,想必是不得空看顾孩子的。且我老了,就喜子孙绕膝,有两个孩子为伴,想必日子也能逍遥许多。”
风骤停。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宋氏蓦地起身,一把转过头来,死死盯住了三老太太那张年轻的面庞。
两人之间只隔了把软椅,互相对峙着。
可三老太太见状,却扬声笑了起来,口中讥讽道:“若你想要自个养育孩子,也是常理,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理解。可,你要如此,那便只能为妾。两个孩子仍作嫡出,挂于瑾儿名下,养在你身旁,来日也依旧能唤你做娘亲。这桩生意,你却是一点不亏,对否?”
她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宋氏却听得肝胆俱裂!
风中香气愈渐浓郁,香得发臭。宋氏嗅得恶心,俯身便干呕起来。
三老太太蹙眉,后退一步,并不叫人上前去伺候她。
“好歹毒的计策!好不要脸面的人!”宋氏强行忍住了恶心之意,双手撑在椅背上,咬牙厉声叱喝。
三老太太面上却反露出个略带鄙夷的诡异笑容,开口往宋氏心口上又戳了一刀:“你不过是个商贾之女,拿什么来斗?我只需一个‘孝’字便可将你压在五指山下再不能动弹!哦?我倒想起第三条路可供你行了……”她悠悠然拖了个长音,“你若是如今死了,老六必心神俱裂,定将你用正室之仪发丧,还能为你守孝。至于瑾儿,光明正大地做继室又何妨?你的一双孩儿往后可就只能管瑾儿叫母亲,任由她拿捏了。”
一字一句皆像是带了利刃,将宋氏割得体无完肤,碎成齑粉。
她死死盯住三老太太,从齿缝中挤出话来:“你休想!”
三老太太复又坐倒,伸手拨弄了几下盛开的瑞香花,“三日时间,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宋氏闻言,再不愿在寿安堂停留下去,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守在外头的桂妈妈见着人,登时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扶她:“太太您这是怎了?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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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8章 否决
感谢zhq201103亲的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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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一张秀美的脸,异常苍白,额上挂满细碎冰冷的汗珠子,浑身颤栗。
她倒进桂妈妈怀中,虚弱地吩咐:“走,回芝兰斋去。”
桂妈妈见状亦急出一头大汗,搀着她便忙往芝兰斋走。
一路上,宋氏强打精神,擦去了额上汗珠,努力不想让人瞧出自己的不对劲来。然而回了正房,一入西次间,她便身子一软,再不能站立。桂妈妈红着眼眶,几乎是半拖着将人给扶过去躺下。
因事有异样,不好叫下面几个小的瞧见,桂妈妈便唤了百合去打了水,自己去门口接了便不肯让她入内了,只吩咐她守在门口,不要让人进来。
她自己则飞快拧了帕子,用热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将宋氏的额头、脸颊、脖颈处皆擦拭了一番,一边带着哭腔道:“太太,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呀。”
她自小伺候宋氏,清楚宋氏的性子,看似软和,其实骨子里却有着属于她特有的执拗跟坚强,若非是要命的大事,她绝不会成这副模样。哪怕当初谢元茂恢复记忆,带出了京都谢家跟陈氏的事来,宋氏也未曾如此,这会却是出了什么事?
“太太……”桂妈妈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竟是直接哭了出来。
咸涩的眼泪混杂着帕子上热热的温度落在宋氏额上,她终于睁开了眼。
见桂妈妈哭了,她不禁别过脸去,吃力地道:“傻子,哭什么,我又没死。”
桂妈妈慌慌张张收了泪,嗔道:“瞧您说的是什么话,生死之事也是能胡乱说的?”
“青桂呀……”宋氏忽然目视她,“你说我若真死了,阿蛮跟翊儿会如何?忘之又是否会看顾他们兄妹?哥哥呢,又是不是会怪我?”
听到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桂妈妈大惊失色,遂起身将帕子丢会水盆中,惶恐地道:“老太太可是对您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宋氏摇摇头,“没有。”
“没有?”桂妈妈到了如今,自是不信这话,“您在诓奴婢!定然是那老妖婆说了什么,所以您才会成今时这模样!”
宋氏眼角挂泪,摆摆手不肯提,只道:“你下去吧,我睡一会,睡一会便无事了……”
桂妈妈还要再劝,却见宋氏扯过了被子蒙住了头脸不做声,只得将挂在铜钩上的绸帐放了下来,抹着泪出去了。
甫一出门,她便见谢姝宁正抱着团东西进来,慌忙躬身行礼:“小姐回来了?可见着覃娘子了?”
谢姝宁眉眼弯弯,心情极佳,点点头便要往里头走,却被桂妈妈给慌慌张张地拦住了。又见百合还专程守着内室的门,顿时不安起来。她仰头去看桂妈妈,瞧见未干的泪痕,当即惊诧地喊了起来:“娘亲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桂妈妈听她蓦地问起,急切地解释起来,“太太困了,歇一歇,您别喊。”
困了?
“胡说!”谢姝宁摆着脸,径直往里头走去。
桂妈妈盯着她小小的身影,满心不是滋味,想要拦,却又不愿。太太连她都给打发了出来,可见心中憋着没法吐露的话,见着了小姐,兴许能松快些也说不准。这般想着,她便冲着百合摇摇头,让百合将人放了进去。又打发了百合跟伺候谢姝宁的月白一道端着水盆下去,她亲自守在了门口。
里头静谧无声,谢姝宁脚步不停地朝着北墙走去。
新换上的绸帐已经密密落了下来,叫人瞧不清里头的动静。她大步上前,抛下了手中覃娘子给的花样,费力地将帐子撩开,又去掀蒙在宋氏头上的被子,红着眼故作欢喜地道:“娘亲快别睡,来看看阿蛮的花样子。”
被子底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满面泪水,神情恐惧。
谢姝宁看着,生生愣住。
不过才几个时辰未见,怎地母亲便似乎老了许多?
她不管不顾蹬了脚上鞋子,爬上去抱住宋氏,贴着她带着凉意的脸喃喃起来:“娘亲别怕,阿蛮在呢,娘亲别怕……”
宋氏反手搂住了她,呢喃着道:“娘亲不怕,只要阿蛮跟哥哥好好的,娘亲便什么都不怕。”
可嘴里说着不怕,她眼眶中的泪却是越蓄越蓄多,无声而落。她怎么能舍得只为了个正室之位,便让自己心头的两块肉落到三老太太那个毒妇手中?决不能,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可她若不答应,便只能做妾。宋氏只觉得嘴里苦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姝宁急得要命,却不知宋氏究竟了因了何事才如此,登时起了心思去寻谢元茂来。有些事她虽不愿意见谢元茂,可到底是少不得他的。
然而这心思才起,她便听到宋氏贴在自己耳畔道:“阿蛮,娘亲去求爹爹,求爹爹让我们回延陵去可好?我们去寻舅舅,再不回来这里可好?”
谢姝宁大喜,一叠声回她:“好、好,自然好!”
童声软糯,这会听着却是掷地有声。
宋氏心头稍安,重重抹去了面上泪水,凑近亲了亲谢姝宁的额,小声道:“好,那娘亲便去寻爹爹说,让我们回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谢元茂这一回却是怒不可遏。他一贯是温文儒雅的俊秀模样,鲜少动气。在宋氏面前更是,然而这次他却是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宋氏的话。
“不准!我不准你们走!”
听他语气坚决,宋氏又气又痛,却仍放软了声音与姿态央他:“忘之,你我夫妻一场,来日你若愿意,自能时时来延陵见翊儿跟阿蛮。一女不侍二夫,我自也不会另嫁。你若能同陈氏生下孩子为谢家开枝散叶,我也只会为你高兴。”她说着,声音却哽咽起来。要拱手将自己心爱的男人送到别人身边,她只觉得痛苦不堪。可为着两个孩子,她只能放手。
可谢元茂听了这话,却只瞪大了眼睛,“你这意思,是要同我和离?”
“是。”宋氏掩眸。名声虽重,却永不比两个孩子重要。然而她心中哀痛,除了个“是”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但谢元茂却觉得她这是不愿同自己说,气得紧紧抓住她的肩:“你可是觉得我对你不住,所以宁弃我而去,亦不愿陪我过眼下难关?先前翊儿跟阿蛮落水之事,我若有法子,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你且忍一忍如何?权宜之计,如今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呀!”
宋氏吃惊,抬头望他,似是从未认识过他,戚戚然道:“你让我忍?你可知你母亲同我说了什么?”
谢元茂哑然。
“你已经知道了?”宋氏见状不由愈加诧异。
谢元茂不敢看她,艰难点头。三老太太在寻宋氏之前,曾先找过他。同样是三日时间,他却早已有了决断。他别过脸,望着雕花的窗棂,故作镇定地道:“两条路皆能行,福柔,且忍一忍。”顿了顿,他又道,“你我都在府中,两个孩子便养在寿安堂,同养在我们身边又有何区别?若你不舍得,那不也还有另一条路?只要我心中装的是你,为妾为正当真便有那般重要?”
宋氏的面色伴随着他的话语声一点点冷了下来。
第059章 心寒
心若错付,可还能挽?
宋氏时至今日,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在谢元茂心中,她做不做正室,做不做她的妻,根本便不重要。
她望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做了六年夫妻的男人,那颗一度装满了他的心终于碎了一地,再也拼凑不起来。
“你说得是,为正为妾又有何重要?说到底,只要你满心是我,旁的又有什么干系……”宋氏面上冷漠的神情渐渐又褪去,两颊染上红霞,唇色却是苍白的,“只是忘之,你容我缓一缓,让母亲暂且先等等可好?短短三日,我难下决心。”
谢元茂听到这话,又见她嘴角渐弯,只当她是想明白了,当下应道:“辛苦你了福柔,来日我定不负你。母亲那,我去说。”
宋氏低眉顺眼,“我知道,你永不会负我。”
然而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她隐在广袖下的手,却悄悄地收紧了。
谢元茂则笑着将她搂进怀中,在她头顶上微微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入京之事,你可曾同大哥提起?”
昔年宋延昭救了他的命,又将唯一的妹妹许给了他,他倒是真怕宋延昭知道了现状后气恼。偏生宋延昭的脾气也不好,依他看,如今还是瞒着他的好。等过了这段日子,一切安定下来,再提也不迟。
殊不知,他心中这般期盼着,宋氏却早已经在谢姝宁的怂恿下给宋延昭去了信。
“还不曾。”宋氏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内的心“怦怦”跳动,手心冰凉,“哥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我哪里敢告诉他。且他远在关外,进出不便,给他去信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信口胡诌着,眼神渐渐飘忽。
谢元茂却浑然未觉,听完笑着扶她落座,自己半蹲在她身前,放低了姿态柔声道:“你信我一次。”
宋氏正视着他的眼,轻笑着点头。
“福柔,得妻如你,夫复何求。”谢元茂长舒一口气,赞叹不休,却忘了自己话中的纰漏。
她或许,再也做不了他的妻了。
然他故作不知,宋氏也不揭穿。
寿安堂内,三老太太听闻宋氏去寻了谢元茂,便想起自己先前问过宋氏的那些个话。她看明白了宋氏爱极谢元茂,所以早早便在寻宋氏之前就传了谢元茂来,将那些话说了。她虽不是他的生母,可到底养大了他,怎会不知他的性子。
她先用科举仕途困住了他,再用长房为棋,让他明白,他若不能出头,便永世为卒。
女人嘛,没了还能再娶;孩子,没了也还能再生。
聪明的男人,又怎会被这些事束缚前往青云路的腿脚。
宋氏同谢元茂做了多年夫妻,却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直到谢元茂说出那样的诛心之言,她才恍然惊觉。好在为时不晚,一切都还有机会。
当天夜里,谢姝宁却因为不放心,跑到正房赖着不肯离去。宋氏只道是母女连心,这丫头知道自己心中不好受,便强笑着搂住了她一道安歇。桂妈妈心中也不安,亲自值夜。
到了半夜,宋氏做了噩梦惊醒,便悄悄将谢姝宁往里侧抱,自个儿随手批了外衫起身,摸黑往外间走。
桂妈妈一直没有睡踏实,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便起身匆匆点了灯。一扭头便见到宋氏神情颓丧地出来,她忙上前扶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太,可是睡不着?可要奴婢去给您煮碗安神汤喝?”
宋氏摇摇头,就势在榻上坐下,轻声道:“你也坐,我同你说些事。”
“何事?”桂妈妈见她半夜起身同自己说话,不由心慌起来。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明再提,可见这事极重要极为难。
“六爷的心大了,我已经无法靠他了。”昏黄的光线下,宋氏柳眉蹙起,声音压抑,“老太太说,若我要亲自养育翊儿跟阿蛮,便要为妾。若我要做正室,她便要抢了两个孩子去养。若不然,我便只能去死。”说到最后,她却笑了起来。
桂妈妈听得心惊肉跳,双腿发软,一下在榻边跪倒,惊慌失措地道:“好歹毒的老婆子,太太千万莫要听她的!”
宋氏伸手去扶她:“我自不会听她的,我若是听她的,便不是宋延昭的妹妹。”顿了顿,她又道,“白日我去见了六爷,我说要与他和离,带着孩子回延陵去。他不允,我猜到的。只是我去时想着,若他能说一句我对你不住,定不会让你做妾的,我便真的为妾又何妨?可是他却说,为正为妾有何重要?”她长叹一口气,“青桂,我霎时便明白了,谢六爷同宋忘之,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呀。”
“太太,”桂妈妈听得骇然,惊声脱口而出,“万万不能让那老婆子抢了少爷跟小姐去!”
宋氏点头,青丝沿着两颊垂落,遮住了她面上神情。
两人皆不知,内室中,谢姝宁此时正赤脚站在门口,握拳屏息听着她们的对话。
她从来不知前世母亲究竟是为何做了妾,她甚至一直觉得是母亲过于软弱无能,因而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困境。可她从未想过,原来母亲面对的一直是这样的对手,阴险歹毒至极。而父亲,从头至尾便不曾全心站在他们这边。浮萍般无依无靠的母亲,根本无人能依靠。
前世她年幼无知,只为母亲不肯日日陪伴自己玩耍而闹脾气。
而今世,她已不同了。
母亲似乎也隐约间改变了。三老太太没有生过孩子,自然不知骨肉在为母的人心中有多重要。她算准了父亲,甚至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却算漏了她跟哥哥会在这件事中产生的影响。
谢姝宁踮着脚尖,小猫似地退回去躺下,闭上了双眼。
次日一早,她便央着桂妈妈问了许多事。宋家从来不插足京都,甚至于前世母亲去世,舅舅亦不曾入京,导致她一直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秘。然而桂妈妈知之甚少,根本说不出多少可用的消息。她不禁急切起来,若江嬷嬷在,事情定然大好。
可江嬷嬷不在,她只能依靠桂妈妈。
桂妈妈为她做着鞋,翻来覆去说着些无用的话,良久才终于满心忧虑地冒出来句可用的。
她说,端王侧妃白氏未出嫁时,曾同宋氏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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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赴宴(一)
端王爷同皇上关系甚佳,手足之情深厚,在宗亲中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的正妃多年无所出,吃斋念佛,平日不理俗事。所以端王府里一应琐事全都由侧妃白氏打理,因而众人皆知,端王府里白氏名为侧妃,其实却权同正妃。
谢姝宁昔日,曾见过她几面。
当年她为长平侯夫人,出席京中大小宴席自是不可免。其时端王府每年都会办一次春宴,由侧妃白氏亲自主持。这样的春宴,谢姝宁出席过三次,却只同白氏说上过寥寥几句话。身份高低有别,她只是小侯夫人,白氏愿屈尊同她说话,便已是极给面子的事。
所以当桂妈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心中的惊骇不亚于白日见鬼。
母亲竟识得白氏?
白氏出身延陵,她倒是一直都知道,可却从未将她跟母亲联系起来。
吸口气,谢姝宁努力镇定心神,盘腿坐在桂妈妈身侧故作疑惑地道:“端王侧妃是谁?娘亲既认识她,怎地不带阿蛮去见她?”
桂妈妈闻言便笑了起来,将手中的针往布上一扎,口中道:“端王呀,那是极大的官,是皇上的弟弟呢。他的侧妃,岂是我们能见着的?”
“可是,她同娘亲不是交好吗?”
“许多年前的事了,太太说,也不知人日理万机的,是否还记得她,算不得交好了。”
谢姝宁闻言下意识皱眉,母亲担心的并非没有道理。可眼下这种情况,若能得白氏相助,剩下的事,简直手到擒来。若真可行,铤而走险又何妨。于是她便故意道:“娘亲胆子小!先前她不也不敢给舅舅写信吗?可见这一回也是该想法子去见一见那个侧妃才是,不然怎知她就不记得娘亲了?”
说完,不等桂妈妈开口,她便又道:“娘亲素日教我,交友不易,不可轻易舍弃,她怎地不以身作则?”
小儿胡诌,桂妈妈听得好笑,细思下来却深觉有理。
她略想了想,便去寻了宋氏,将这番话说给宋氏听:“太太,前些日子奴婢曾同您提起过端王侧妃,不知您可还记得?依奴婢看,如今却已是时候去攀一攀交情了。”
话毕,宋氏手捧一串粉色南珠链子抬起头来,耳畔的翡翠坠子盈盈若水,她笑了笑摇头道:“昔日就不是多深的交情,隔了这么多年,还如何攀?”不等桂妈妈开口,她遂将手中的南珠链子递了过去,吩咐起来,“仔细收起来,我要送去长房。”
桂妈妈怔住:“送去长房?”
宋氏颔首,又另从红木满雕的匣子中取出一支点翠步摇来,口中道:“长房老太太喜南珠。”
走投无路之际,她倒也同谢姝宁想到了一块,不论如何,能得到长房的支持,远远有用过谢元茂。既然已经明白谢元茂不能依靠,她自然要即刻另谋出路。除却长房老太太外,二夫人梁氏也是个极适合拉拢的人。但二夫人出身高贵,用钱财是断然无法打动她的。只她如今怀有身孕,也并非全然没有法子讨好。
宋氏在心内一步步部署着,走得小心翼翼。
“太太,奴婢仍觉得该搏一搏。”
宋氏微微蹙眉,叹口气:“其实我早在那日你提起白家姐姐时,便已经手书了一封信。只是思来想去,如今她是何等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云泥之别,怎么还能同过去一般,且又这么长久未曾联络,上赶着去只怕还会招人讥笑。”
话音落,一直悄悄候在外边的谢姝宁再也忍不住,匆匆入内扑进她怀中,道:“娘亲,阿蛮还未见过王妃娘娘,阿蛮想见嘛……”
她竭尽全力撒着娇,倒叫宋氏没了法子。
“娘亲你都将信写好了,为何不送去试一试?”她见宋氏只笑着不说话,又仰起头来问道。
宋氏被问住。
说到底,她不过是怕丢了面子,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
可阿蛮说得是,既然都写了,为何不试试。眼下这种情况,面子能当什么使?她狠狠心,便将那封早早准备好的信取了出来,让桂妈妈使牢靠的人递去端王府。谢姝宁看着,心里却丝毫没有底气。要送信入端王府焉是这般容易的事……只不过,恰恰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封信不会被端王府的下人随意昧下。因为宋氏心怀小计,在上头写下了白氏的闺名。
不过饶是这样,宋氏也好,谢姝宁也罢,其实都没有对这封信抱太大的期待。
然而谁知,事情犹如春暖冰融,竟叫谁也不曾想到。
——白氏亲自给宋氏下了帖子!
这是莫大的殊荣!
端王府春宴的帖子向来是看身份下的,各路宗亲,外命妇……从未请过旁的人。
然而这一回谢家却有三个人收到了帖子。二夫人梁氏自不消说,但她这一回怀了身子不便四处走动,便推拒了。另一人,则是长房老太太。这两人本是年年都收到帖子的,倒无甚古怪,可轮到宋氏,却是生生吓坏了一群人。
三房老太太得知后,惊得失手摔碎了她最喜的那只龙泉窑青瓷盏。
长房老太太却把玩着宋氏孝敬的那串南珠,一颗颗细细摩挲起来。
粒粒圆润光洁,粉色温和,大小匀称,乃是最上等的南珠,是并非有银子便能买到手的稀罕之物。她从头至尾仔细分辩了许多次,终是叹口气将东西递给了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口中感慨起来:“倒是我小瞧宋氏了。”
等到端王府春宴那日,长房老太太便亲自使人来三房邀宋氏,结伴同行。
宋氏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春宴的规矩,只准女客出没,不论年纪。
长房老太太便按照旧例带上了她最疼爱的孙女——未跟三夫人蒋氏回扬州的六小姐谢芷若,宋氏则带上了谢姝宁。
午时三刻,一行人便出发了。
两架标着谢字的马车驶出了石井胡同,匆匆赶往南城的端王府。到朱雀大道时,已是未时一刻。京都极大,南北城相距甚远,来回一趟并不松快。下了马车,谢芷若便嘟哝着身子酸痛。长房老太太对她早消了气,闻言忙让人为她揉捏。
谢姝宁却屏息不敢乱动。
白氏会给母亲下帖子,着实乱了她的阵脚,她此刻心慌无比,全然不是赴宴的心情。
被人领着进了园子,谢姝宁一眼便认出来许多人。她记性极佳,只扫视一圈,便发现了许多过去相熟的面孔。京都的贵妇圈子,多少年了也未动一动,所以宋氏一入内,便犹如石子落入池子,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霎时吸引了众人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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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赴宴(二)
今日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曾听说过谢家的事。
但宋氏的事,却是无人知道。谢家诸人认定宋氏的出身不适合做谢家媳,又打定了主意要让陈氏做大,因而始终都将这事牢牢瞒着,只等尘埃落定,再“昭告天下”。可谁知,事情越拖越不像话,到此刻,已是不易收场了。
谢姝宁牵着宋氏的手,由端王府的婢女领着落了座。
巧的是,几步外坐着的人,正是林远致的母亲,她前世的婆母,如今的长平侯夫人。
谢姝宁侧目,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这一世,她们一丝关系也无,今后也最好没有任何交集。
但长平侯夫人同谢家长房的三夫人蒋氏十分要好,谢芷若才落地便已同林远致定下了亲事。两家如今倒也能说得上是亲戚一场,要说全然没有交集怕是不容易。不过说来可笑,昔日谢三爷在朝堂上需长平侯说话,故而两家匆匆定下儿女亲事,以求同舟共济。可谁知,寥寥几年,双方便已颠倒局面。
她记得,长平侯活不久了。
不需太长时间,林远致就会从世子爷变为下一任长平侯。孤儿寡母,哪里还能有当初的光景,也莫怪谢三爷后来过河拆桥,借她堵缺。
正想着,她便听到边上那桌坐着的另一个华服妇人摇着绘紫色龙胆花的团扇,笑着同长平侯夫人道:“边上的那个你可知是谁?这回竟有郡主之外的人受邀,看到身份不低呀。只不知是谢家哪位爷的夫人。”
“瞧着眼生,兴许不是谢家的人。”长平侯夫人轻咳一声,眼神悄悄地朝着谢家这边望过来。
华服妇人却浑不在意,嗤笑一声接着道:“若不是谢家的人,怎地会同谢家老太太一道进门?”
两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声音渐渐地便有些扬了起来,倒没有避开谢家这桌人的意思。谢姝宁听着便不由气恼,谢家在京中苦苦经营几代,但根基仍浅,故时常不被这些自诩老牌世家的人放在眼中。这些人也着实太过了些,竟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谈论谢家的事,摆明了轻视她们。
她虽不喜自己身为谢家人,可她既顶着这个姓,该要的骨气便仍要。
于是她便对宋氏道:“娘亲,她们可是在说我们?”说着话,她的眼睛却是望着长房老太太的。
在这样的场合,胡乱被人攀扯,换了谁怕是心中都不快。偏生长房老太太心里膈应,总不愿意主动帮宋氏,但谢姝宁那句话并没压低声音,话音一落,近处的人便都听见了的。这般一来,长房老太太就无法闻而不听了。
她放下手中茶盏,笑着望向谢姝宁,道:“诸位夫人都是身份尊崇的人物,怎会胡乱说我们,是你听错了。”
谢姝宁不过小儿,童言无忌,说话间不需要计较太多。但长平侯夫人几个便不同了,这会被长房老太太明着一捧,暗里讥讽,登时都下不来脸,讪讪然住了嘴。可那华服妇人却像是憋不住话,换了话题又说起旁人来。
这一回,说的却是成国公的继室小万氏了。
“听说小万氏日日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成日里亏待我家淮儿,真真叫人心酸。若大万氏仍在,如今也不会变成这般境况。”
听到淮儿二字,谢姝宁不由被口中茶水呛住。
原来这说话的妇人便是英国公夫人,温雪萝的生母!
她只见过温家败落后的英国公夫人,姿容憔悴,叫人不忍瞩目,却不想原来她过去竟是这般意气风发,连小万氏都给随意置喙的人!这般想着,谢姝宁不禁下意识寻起了温雪萝来。
这个名字,几乎成了她心头的禁忌。
一旦想起,便觉得绝望跟愤怒翻江倒海般袭来。
然而,她恨温雪萝,却从不是因为林远致爱她爱到无法自拔。她恨,只是因为温雪萝背弃践踏了她们的姐妹之情,更歹毒到害死她的箴儿。因为箴儿,哪怕前世她手刃了温雪萝,如今依旧觉得恨毒了她。
她强抑着心中翻涌的恨意,悄悄搜寻起来。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坐在英国公夫人另一边,个子小小的女童蓦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灿若星辰,不过六七岁,便已能瞧出将来的绝色。
两人对视着,谢姝宁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突然便勾起了嘴角,微微一笑。
这一世,她再不会将温雪萝当做闺中密友,甚至为她不惜同长房四堂姐交恶。
她转过脸来,再不去看隔壁一眼。
正当此时,这场春宴的主人白氏终于姗姗来迟。
一入场,众人皆同她行礼问候,显得极为恭敬,这份恭敬中却又隐隐夹杂着迫切的亲切之意。哪怕是端王的正妃,也难有如此排场,偏生白氏数年如一日的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跟谄媚的姿态。
白氏生得极美,动作间却又落落大方,只叫人觉得她仪态万千。
“诸位请随意。”她一一笑着回应了众人的问候,“府里新近来了位厨子,手艺极佳,做得一手好糕点,最是懂得用花入点。今日备下了许多,稍后还请诸位享用。”
这些都是客套话,按理说完她便也该落座了才是。
可谁知今日,白氏一反常态,说完这些话后非但不落座,反倒是直接推辞了几句率先退下了。众人不解,过了会却见白氏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径直走到谢家这桌来,恭敬地邀起宋氏来:“谢六太太,我家王妃有请。”
王妃本是用来称呼正妃的,但端王府中的下人皆这般称呼白氏。所以众人闻言也不并诧异,但前头那声谢六太太,却着实吓着了她们。
宋氏领着谢姝宁跟着人一离开园子,便有人忍不住问起了长房老太太:“谢老夫人,方才那位和孩子是?”
长房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望一眼自己腕上挂着的南珠链子,心中震惊难息。
这么些年来,宋氏可是头一个在春宴上被白氏单独请去说话的人呀!
京都的贵妇圈子里,宋氏一下子便可跃升为第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眼巴巴盼着她解答疑惑的诸位夫人,终于开口道:“是老六的媳妇,延陵宋氏。那孩子是他的嫡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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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变脸
问话的人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三房的谢六爷还活着,大家伙都已知道,可延陵宋氏是从哪冒出的?还有这般大的女儿?
震惊之下,便有人脱口道:“谢六太太不是陈氏女?怎会是延陵宋氏?”
长房老太太眼神沉沉,轻捻腕上南珠,微笑着回应:“老六离家之时尚未娶妻,陈氏女并非他的正妻。”
话音落,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谢元茂离家时的确尚未成亲,但陈氏是三老太太的娘家侄女,捧着牌位进门的事,众人却都有所耳闻。然而这会,长房老太太却直言陈氏并非谢元茂的正妻。孰人听了会不心怀疑虑,不觉得此事有大蹊跷?可是有些话,身为旁人,却是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
长房老太太亦乐得他们不再追问,遂低下头去仔细喝她的茶,再不发一言。
坐在她身旁的谢家六小姐谢芷若却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轻声冲着长房老太太问道:“祖母,六叔父的妻子不应在家吗?娘亲说……”
“放肆!”长房老太太闻言,低斥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休要听你娘胡说。”
说着,她已是恼了。蒋氏自个儿无用,竟还在年幼的女儿面前说三道四,没得教坏了孩子。好在她自己心中有所计较,才没叫蒋氏将谢芷若一道带去了扬州。若由得她去,谁知来日会成何样。
“乖乖坐着,回去了祖母再同你详说,这会切莫胡闹。”见谢芷若瘪着嘴,似委屈,长房老太太才缓和了脸面,放柔了声音道。
谢芷若点点头,果真乖巧地坐着不再说话了。
而另一边,谢姝宁也已在长房老太太忿然的时候,跟着宋氏进了端王府的后堂。
金漆的门,上头一只兽面摆锡环。
她牵着宋氏的手,仰头望天,只见栋梁、斗拱处皆是彩色绘饰。进了里头,便见窗枋柱刷着黑油,入目之处,极尽富贵。又走了一会,终到了地。门上挂着的水色撒花软帘被守门的婢女轻手撩起,谢姝宁屏息跟着宋氏进去,一眼便瞧见地上铺着的碧绿凿花地砖,晃人眼。
眼花缭乱之际,白氏笑着亲自迎了上来,俯身轻轻抚了抚她头顶的发,道:“这孩子,竟生得这般好。”
宋氏拽着谢姝宁的手一紧,颇有些不知所措。
白氏是聪明人,立即便瞧了出来,便起身复去抓她的手,口中道:“福柔?”
“白姐姐。”宋氏见她叫出了自己的闺名,莫名松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因了一声福柔,两人间原本略带尴尬的气氛登时消失无影,寒暄也变得容易起来。
谢姝宁紧紧跟着宋氏,想要仔细听听二人要说的话,却听到白氏吩咐人领着她去暖阁里同白氏的女儿一道玩。她无法,只得听话地应了,跟着王府的婢女退下去。然而临走的那一刻,她仍是耳朵尖的听到了一句话。
白氏说,你哥哥可还好?
多年不见的手帕交,在重逢的这一刻,未说几句话便先问起了对方的哥哥,可见此人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谢姝宁便想起了自家舅舅那张清俊的脸来。
看来,母亲想要借白氏的助力,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没一会,进了暖阁,谢姝宁便见一个生得同自己早先一样圆滚滚的白胖小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精致的榻上。听到有人禀报,她便一骨碌坐起身来,两手撑着身下的榻,笑得眯起了眼睛,扬声问:“这是谁?”
她边上伺候的婢女忙解释:“是谢家的小姐。”
“哦?”小姑娘瞪圆了眼睛,望向谢姝宁,“你叫什么?快上来一块玩!”
她开了口,立即便有婢女抱着谢姝宁上了榻,坐在了她身侧。
“我叫阿蛮。”谢姝宁挤出一丝笑来。白氏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纪桐璎。前世她同这位小郡主,从来没有交集,却也听说过她脾气不佳,性子暴烈。如今坐在她身旁的人虽还是个小姑娘,她却已经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正想着,纪桐樱已经朝着她靠了过来,“你会翻花绳吗?”
谢姝宁不动,任由她靠近,“会一些。”
纪桐樱便笑了起来,让人取了染了七色的花绳出来,缠着她玩耍起来。
两人翻着花绳,时间倒是飞逝起来。谢姝宁心中装着事,心不在焉的,纪桐樱却浑不在意。端王的子嗣少,正妃无所出,侧妃白氏也只出了个小郡主跟今年才一岁多的儿子。儿子年纪还太小,对纪桐樱来说,同弟弟玩,倒还不如只她一人呆着畅快。所以她平日里,其实极孤单。今日好容易见了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顿时便缠着不肯放了。
等到白氏同宋氏话别,前往园子时,使人来带谢姝宁,纪桐樱便已开始抱着她不肯撒手了,口中嚷着:“她花绳翻得比你们好,让她留着陪我玩,不要走!”
几个婢女都没了法子,好说歹说,才在谢姝宁抹着额角的冷汗答应她明日再来陪她玩后,终于答应放行。
好容易回到了宋氏身旁,她立即便发现了形势的不同。
早先英国公夫人几个还在用嘲讽疑惑的眼神看待宋氏,到如今却已全都换上了一副殷切模样。能同白氏交好的人,不攀一攀简直没有道理。尤是林远致的母亲长平侯夫人,落座时便故意坐在了宋氏几人边上。
台上戏开了场,她装作听着,嘴里却时不时同宋氏轻声搭起话来:“六太太也是延陵人士?”
宋氏不认得她,略说了几句便专心看起戏来。
长平侯夫人上上下下悄悄打量着她,又将视线转移到了谢姝宁身上。
“娘亲。”谢姝宁不喜她,又见她如此看人,不由烦躁,轻唤了宋氏一声故意往她身后躲了躲。这般一来,宋氏便也察觉到了,不禁对长平侯夫人心生几分厌恶,将谢姝宁护得牢些,再不理会长平侯夫人。
看了几场戏,白氏说乏了回去歇着。
众人便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告辞走人。
长房老太太便也笑着来同宋氏一道请辞,上了马车回北城。
到谢家下了马车,她终于满面堆笑地问宋氏:“你既同王妃相熟,怎地先前从未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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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局定
宋氏面色如常,恭敬地回她:“是年少时相熟的姐姐,许多年未见了,今日才重逢。本是交情浅薄,所以也不敢胡乱提起。”
“交情浅薄?”长房老太太笑着摇摇头,若真是浅薄的交情,从不在春宴上单独请人说话的白氏怎会破了例,这不论怎么看都是在专程为宋氏作脸。她略一想,便故意露出腕上戴着的南珠,笑得愈发慈和亲切,道:“你送的这串珠子极好,我很喜欢。”
谢姝宁听着,只觉眼皮一跳,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夸人的话,从来都没有胡乱说的,尤其是在长房老太太这样的人口中。
她当即明白了其中用意。
这世道,果真比她想得更加直白势利。
宋氏则温婉笑着,一路将长房老太太送至长房,才敛起唇边笑意,带着谢姝宁回了芝兰斋。一进门,桂妈妈便急急问道:“太太,如何了?”
谢姝宁率先笑了起来,另一手去拉桂妈妈:“王妃娘娘生得十分美,小郡主也生得好,只是瞧着竟比阿蛮还胖些。”她“咯咯”笑着,模样天真欢快,霎时逗得桂妈妈没了紧张之色,忍不住抱着她颠了几下,又冲着宋氏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呀太太!”
宋氏也难得露出愉悦的笑容,颔首道:“这一回当真是运气了。”
便是她自己,接到名帖也是唬了一跳,更不必说旁人了。
只是今日一行,她倒是隐约察觉,白氏过去对哥哥应是有心的。只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多久,她便嫁入了端王府,从此再无联系。哥哥如今也已是妻儿俱全,有些事,都早已过去了。
白氏却比她想得更念旧情。
出人意料,又叫人欣喜不已。
且不止宋氏喜,长房老太太亦是又惊又喜。
她脚步微匆地回了梅花坞,堪堪坐定便让人去请今日休沐的谢二爷来。
不巧大丫鬟珊瑚才走出梅花坞,便撞见了大太太王氏。王氏见她走得急,便问:“这是上哪儿去?”
珊瑚墩身行礼,应道:“老太太吩咐奴婢去请二爷。”
“只请二爷一人?”大太太闻言不由蹙眉。
珊瑚眉眼不动:“是。”
大太太微蹙的眉头似是强行被她舒展开去,换上了一副笑模样:“既如此,就快去吧,莫叫老太太等急了。”然而等到珊瑚人影一不见,她便沉下了脸,冷声自语:“老太太眼里可真真只有他的好二儿子呀!”
她说完,犹自恼恨,遂甩袖回去寻谢大爷,将这事说了一通。
可谢大爷性子软,又未进仕途,只管着家中庶务,平日里说话便没有什么分量,如今便是听了大太太的话,也无可奈何。他劝了大太太几句,大太太却愈加恼火,嫌他无用。谢大爷无法,只得去梅花坞求见老太太。
谁知老太太这会心挂要事,又知这事同大儿子多说无益,知道他来,只推说乏了,让他无事便先回去。
谢大爷不由诧异,心中膈应。他有心进去瞧瞧究竟在说什么,却又怕惹恼了老太太,只得颓然回去。大太太见了,登时火起,争执怕伤了夫妻情分,索性扭头便去寻了自己长女的晦气。
而梅花坞内,长房老太太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儿子说话。
她往身后的大红方胜纹靠枕一倒,看向谢二爷,沉声道:“依你看,端王爷同皇上关系可佳?”
谢二爷吃着茶,闻言一惊,忙四处看了一圈才压低了声音反问:“母亲何出此言?”他在朝中钻营多年,心神一定,便隐约想到了些关窍,忙道:“母亲今日去端王府赴宴,可是碰见了什么事或人?”
“老六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同端王侧妃是旧识。”长房老太太抬头,脱下腕上南珠搁在一旁的炕几上,眼神灼灼地看着谢二爷。
谢二爷往炕几上扫了一眼,心头讶然,带着几分疑惑道:“便是旧识,又如何?”
长房老太太端起热茶呷了一口润了嗓子:“老二,我瞧着她同侧妃的交情怕是不浅。照我说,三房那点糟心事也不必纠缠下去了,正室之位,她恐怕是当得起的。我们早先小看了她,如今趁早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送了个人情。”
当今圣上性子软弱无用,端王虽蛰伏多年,两人瞧着关系甚佳,但夺位,怕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现如今又身居高位的谢二爷自然更是清楚明白。故而长房老太太的话一说完,他心中便有了决断,但本着小心,他仍旧问道:“母亲,您可是确信了?”
若插手了三房的这桩事,那谢家便是提前站队了。
可要是这一回是长房老太太想多了,想错了,来日要想撤,便是不可能的了。
“我虽老了,但眼未瞎耳未聋,有些事还是看得分明的。”长房老太太思量着,语气逐渐坚定,“老六是三房的儿子,可到底也是你们的弟弟。他要走仕途,必要个贤内助。陈家我是瞧不上眼的,延陵宋家就更不必提,但加上了端王府,可就大不同了。”
……
等到掌灯时分,长房老太太便亲自去了三房一趟。
她鲜少踏入寿安堂的地盘,今次一来自是叫三老太太心神不宁。
一落座,长房老太太便开门见山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同你商量。老六的事从年前拖到开春,已是拖不得了。我想着,倒不如早早定下吧。”
三老太太想着白日她才同宋氏一道去赴宴,这会便巴巴地来寻自己,定无好事,当下心惊不已。然而她方要开口,便听到长房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道:“为着老六的仕途着想,你也该让你的侄女将玉茗院让出来才是。”
三老太太脸色骤变。
“你也清楚,非我瞧不上陈家,实是陈家帮不上老六太多。”长房老太太牢牢盯着她,嘴角上扬,颊边两道笑弧,显得尤为慈和,口中的话却句句戳在三老太太的要害上,“况且三房人丁单薄,宋氏诞下长子,是有功之臣,玉茗院自然该让她住,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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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4章 阴险
长房老太太口中问着,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再肯定不过。
三老太太不是蠢笨之人,怎会听不出来?
她霍然起身,嘴角翕动,似要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冷着脸盯着老神在在的长房老太太看了又看。两人身为妯娌,但仅从年纪上来看,却像是母女。三老太太看着,愈加气恼,心中怨气几乎阻挡不住。
“大嫂这话是何意思,我听不明白。”她移开视线,压抑着愤恨之情,故作无知。
不等长房老太太开口,她便小步走到桌旁,抬手掀开桌上摆着的鎏金鸭子熏香炉背上的镂空盖子。炉内香饼已旧,失了原有的香气,闻着枯涩无味。她望一眼,蓦地扬声唤起人来:“春平,将那盒合香取出来。”
长房老太太闻言,皱眉,略带几分不悦地道:“你同我装什么糊涂!”
三老太太身形一滞,待到转过身来却是面色如常,唇边含笑,看得长房老太太怔住。她缓步轻移,在桌边落座,隔着几步之遥同长房老太太道:“大嫂说我装糊涂?我装得哪门子的糊涂?瑾儿是老六明媒正娶的妻,住在玉茗院乃是正理,她为何要让位?”
“冥顽不灵!”长房老太太见她笑语晏晏,似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轻声斥道。
话音落,着青衫的大丫鬟春平稳步进来,手中端着只鎏金莲瓣缠枝银盒。
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在三老太太手边搁下,又稳步静声地退了下去。
三老太太保养得宜,白净的手指便朝着银盒伸了过去,一边对长房老太太笑道:“大嫂这般夸赞,我可当不起。”
“你……”长房老太太甚少同她接触,乍然见到她这幅模样,一贯在长房说一不二的她当即恼火起来。
然而三老太太却只是轻笑着,将盒盖开启。紧接着又动作熟练地移开香炉内的云母隔,提起香箸拨了拨炉腹内细碎柔软的霜灰。她望向长房老太太,手上动作不停,口中说起:“大嫂昔日忍痛将老六过继三房,我感激不尽。可是大嫂,如今他已经是三房的儿子了。陈家是不行了,可是大嫂,难道只因为如此,便要让瑾儿为妾?这岂不是太可笑?说出去,谢家的脸面要往何处搁?”
说话间,雪样的香灰上已被她仔仔细细地戳了十几个孔。灰烬中埋藏着的小块炉炭隐现,只一瞬,那已经黯淡了的火光便重新通明起来,单薄又隐隐含香的暖意融融溢出。她放下香箸,复将云母隔覆回去。
“陈瑾不是妾?”长房老太太紧皱着眉头,不喜地盯着她拨弄香炉的动作,“你要胡搅蛮缠,我也不怕你。昔日陈瑾入门,是你做的主,我等皆不知情。且彼时老六身在外,他亦未同她叩拜天地父母,行周公之礼,只这样,她能算妻?”说着,她声音渐厉,“我也乏了,无意同你争执。你若乖觉,便索性应了我的话。也能叫陈瑾做个贵妾,若不然,你自己心中有数!”
话已至此,几近威逼。
三老太太嘴角的笑意却愈发大了些,她白皙的手指落在启开的银盒里,两指纤纤拈起一粒香丸。
“好一个贵妾!”伴随着话音,她将香丸掷入云母片上,甜腻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炉盖覆上,金鸭的扁嘴处随即便有氤氲冒出。一缕缕,若有似无,连绵不绝。
三老太太素日无事,便喜调香。
这事长房老太太也知道,可今日亲眼见着了,却只觉得满心厌恶。
坐在桌边的妇人年不过三十的模样,乌发团团,云鬓高高,肤色白皙无斑。而她自己,却是保养得再好,也抵挡不住面上日日增生的斑点。她知道,自己老了。
这般想着,长房老太太愤然起身,抛下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我今日来不过是知会你一声”,便要甩袖离去。
却在抬脚的那一刹,听到三老太太道:“大嫂急什么,我又没说不答应。”
长房老太太面皮一僵,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侧目去看三老太太,却见她手中捏着条素面无花的雪白帕子,正在轻轻擦拭鼻尖额角,她当下以为这是三老太太怕出了冷汗,心头一松,遂道:“哦?这般说,你是答应了?”
“我答应不答应,不都得答应?”三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声,“陈家无用,我亦保不住瑾儿。”
长房老太太禁不住冷笑:“你休要自怨自艾,这事是为老六着想,但凡你有一分真心待他,便该为他打算起来。”
三老太太作柔弱状,突然垂眸坠起泪来,唬了长房老太太一跳,忍着心中不耐同诧异,走近了去安慰她。
离得近了,鼻间香气萦绕,挥之不去。
她绞尽脑汁,劝慰了三老太太许久。
等到月上梢头,香炉中的香丸只留余味,长房老太太才算是离开了寿安堂。
寿安堂内,三老太太倏忽收了泪,面色冷凝地让春平趁夜去寻林姨娘来。
春平诧异:“寻林姨娘?”
林姨娘素日安稳,甚少在外走动,向来不起眼。
“你只管去便是。”三老太太看一眼没了热气的金鸭香炉,声音冷厉。
春平急忙退下。
没一会,林姨娘便匆匆赶来。
夜已深了,她早早睡下,如今睡眼朦胧,眼下虚浮。
三老太太只瞧一眼,便不满地道:“怎地成了这幅模样?”她许久不曾见过谢元茂这个独守空房多年的妾,记忆中只余个婀娜身段,此刻见了套在松垮春衫下的年轻妇人,却觉得不似自己记得的那个了。
林姨娘惶恐地跪下,睡意登时全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太太可是有事吩咐婢妾?”
“春平,将我前几日备下的香囊取一只来给林姨娘。”三老太太不理她,兀自吩咐起春平来。等到春平将那只团花银球香囊递到了林姨娘手中,她才正眼望向林姨娘,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晚也该有个儿子傍身才是。只要你这一回将事情办得漂亮些,我便允你早日诞下儿子,来日消了你的奴籍亦非不可。”
林姨娘仓惶抬头,满面不可置信,“还请老太太明示!”
第065章 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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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寿安堂正房内灯火通明。
直至子时,林姨娘才离开,一袭半旧的春衫隐没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只是个贱妾,原是没有资格一人居一个院子的。只是三房人烟稀少,早先谢元茂又不在府里。三老太太便单独拨了个院子给她,又安排了几个婆子丫鬟,故而林姨娘身处的环境倒说得上不错。只是一个人的心,从来都没有这么容易就能被满足。
待人走后,三老太太才脱衣歇下。然不过两个时辰,她便披衣起身靠坐着,皱眉将帐子撩起挂于铜钩之上,唤了春平进来盥洗。
春日的天亮得不如夏日早,这个时候天色还是漆黑一片。她梳洗完毕换了衣裳,听着外头不知何处传来的昆虫嘶鸣声,心头一片焦躁。好容易才等到陈氏早起来请安,她便在屋中来回踱步,嘴角噙着冷笑,阴毒毕现。
陈氏尚不知情,见她如此,又惊又疑惑,旋即发问:“母亲,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三老太太闻声便瞪她一眼,从前的喜怒不形于色似乎顿时消失无踪,她满面烦躁之色,声色俱厉地道:“长房那个老东西要扶宋氏做正室!”
“什么?”陈氏正接了春平奉上的清茶,心中大震,手一抖,那盏茶便脱手坠了下去,“哐当”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她慌张失措,双手紧紧抓在椅子两侧,身子往前倾,口中急切问道:“母亲,她凭什么?凭什么?”
一声声,皆昭示了她心中愕然。
三老太太却看也不看她,只踱着步子回到了桌边,一把将那只金鸭香炉推倒,似懊恼又似怒然,“好一个宋氏,难怪老六会亲自来央求我缓一缓,原是在这等着我!缓兵之计,后招毙命!”
陈氏听不明白,煞白着一张脸朝她走过去,声音虚浮地道:“母亲,不能这样,我才是正室,我才是呀……”
然而她不说倒罢了,这般一喊,三老太太登时怒极,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打醒她:“若不是你先前几次三番惹下了祸害,事情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因了小贱种落水之事,老六亦对你生了戒心,你难道不知?如今宋氏同端王侧妃是旧识,端王侧妃是何许人,难道还要我说给你听?陈家完了!完了呀!”
她吼着,似将昨日在长房老太太面前未发泄出来的怨气一股脑都倾泻在了陈氏身上。
可陈氏却只能老老实实受着,连泪都不敢轻易落一滴。
“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她眼巴巴望着三老太太,盼着能从她口中听到一丝好话。
可三老太太却只是握紧了拳,发着脾气道:“转圜的余地?你且等着吧!继室也能是正!”
陈氏闻言心惊胆战,却又莫名暗暗松了一口气。
倒是长房老太太,不知为何,今日晨起时便觉得浑身不得力,手脚疲软,使不上劲,便连眼皮似乎都沉甸甸地抬不起来。请了杭太医来瞧,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说是精神不济,开几帖药喝了调理下身子便好。可这药又不是仙丹灵药,热热喝了一碗下去,也不过就是苦了舌,身子照旧乏力。她有心无力,又觉得头晕眼花,只得强打起精神让大太太王氏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安排下去,这几日便开了宗祠让宋氏跟老六的两个入谱族谱。”这些事三房都倚仗着长房,因而她那日在三老太太面前才会如此强横。但今日她却觉得浑身不适,说完这几句话便连口都不想开了。
大太太听了则诧异不已,有心想问,又见她是这幅模样,知道自己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先应下急急回去寻了谢大爷说话。
然而谢大爷听了根本不甚在意,大太太讨了个没趣。她气恼,但这事又实在是出人意料,她好歹耐着性子又去见了孕中的二夫人梁氏。
结果谁知,她才一开口,便被二夫人一句“三房的那两位,大嫂莫非更喜欢陈氏那小肚鸡肠的多些?”给生生堵了回来。大太太碰了一鼻子灰,恼火地将长房老太太说的事给吩咐了下去。转头心中惊愕消了些,她就动起了心思,让人悄悄取了几匹新鲜料子送去三房芝兰斋。事情既定了,她不趁早做人情,还待何时?
可她不知,谢姝宁早在上一世便看透了她的为人,这一世又怎会轻易将她的示好放在心上。
故而当料子送至时,她也只将这当做一个信号,一个局面已经稳了的信号。
宋氏倒比她在意些,可也未曾太将大太太放在心上。料子被桂妈妈收了起来,也就罢了。
正逢谢翊来寻谢姝宁去玩,谢姝宁见他眼巴巴的,也不忍推拒,便只在临走前同宋氏道:“娘亲,晚间我们同爹爹一道用饭可好?”
一进连一进的宅院,青瓦白墙间,她们要想安然地活下去,暂时还不能同三房唯一的男人交恶。尤其,这人还是她跟哥哥的父亲,娘亲的夫婿。况且她也清楚,娘亲到底也是深爱着他的。若可行,她并不愿意娘亲将伤痛憋在心中。哪怕两人只是相敬如宾,也能安稳一世……
宋氏心中最重要的是一双儿女,却也从来都放不下谢元茂。
身为女人,她心里要装的人跟事都太多太多。
所以哪怕那一日她被伤透了心,如今遇到了转机,却仍旧隐隐期盼着那日的谢元茂不过一时鬼迷心窍。
到了傍晚时分,谢姝宁便哄着谢翊去翻书,自个儿决意亲自去寻谢元茂来用饭。
宋氏听了,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倒也允了。
谢姝宁就领着月白颠颠往内书房走。
许是因了先前的事,谢元茂心中亦不安,遂搬到了内书房,鲜少去外书房。
她轻车熟路地寻过去,却没有见到人。
门外守着的小厮说谢元茂被谢七爷请出去吃酒了。
谢姝宁心中鄙夷,大白天的好端端吃什么酒。可想着近日府中怕是没有人心中好受,他同谢七爷去吃酒消愁,也说得通。算算时辰,倒是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她便准备领月白去垂花门口候着。
可谁知未走到地方,她便见到林姨娘提着灯笼莲步轻移,飞快地朝垂花门而去。
风中夹杂着一缕妖异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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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章 香诱
谢姝宁的脚步不由滞住了。
这个时候,林姨娘孤身一人,脚步匆匆地去垂花门做什么?
天色还未黑透,她便已经提上了彩绘桐油灯笼,这是要去接人?
谢姝宁心念电转,抬起头来,面上已经露出冷凝之色。她拔脚便追了过去。一个妾,不安分守己地在院子里呆着,巴巴地提着灯笼来接人,接的人还能有谁?她的父亲,可才要醉醺醺地回来呀!
她跑得飞快,追得气喘吁吁。
月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只紧紧跟着她,不敢吭声。
途经之处,冷冷清清。
按理这些地方正该是来往下人络绎不绝之地,只可惜三房的人少,伺候的人也跟着少。一路行来,竟是根本没有碰见几个。谢姝宁眉头紧拧,小脸绷得紧紧的。
垂花门渐近,她奔走的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
她领着月白立在抄手游廊的阴暗处,将整个人置身于昏暗中,冷眼望向不远处的林姨娘。
正看着,门外便有人喧闹着进来。
谢元茂面色如常,身上只有微醺的酒气,似乎并没有喝得太多。
但谢姝宁站得远些,天色又晦暗,一时半会瞧不清楚,只看到林姨娘靠了过去。门口守着的几个婆子均垂首不语,似没有瞧见一般。谢姝宁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府里的下人都是三老太太的人,此刻这几人如此作态。便明摆着是得了三老太太的吩咐。若不然,林姨娘一个妾,孤身来门口迎谢元茂,便不是她该做、能做的事!
她不由悄然握紧了拳头。
立在她身后的月白察觉,忙俯身去牵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畔道:“小姐……”
“嘘。”然一声小姐才出口,便被谢姝宁给阻了。她似僵住的冰雕小人,站在那,不动也不吭声。
而不远处的几人皆未曾发现她就在那。用探究又冰冷的神情看着他们。
谢元茂只是微醺,除却身上隐隐的酒气外,便同往常一般无二。故而他见到打着灯笼,娇容含怯的林姨娘时,满心疑惑,下意识脱口道:“你怎么在这?”
林姨娘却只是噙着笑。痴痴望着他的俊眼修眉,几乎失了魂。
谢元茂四顾一番,见只有林姨娘一人,当下眉头紧皱。
可方要叱问,眼前身段婀娜柔软的年轻妇人便倏忽上前来,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来搀他。
她是他的妾,两人的亲近之时却寥寥可数。
谢元茂初回谢家时。因了陈氏的身份,迟迟不肯同她圆房。可林姨娘不同,她原是他的通房丫鬟,后又抬了做妾,伺候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饶是如此,大半年里,他也只去了林姨娘那一回。
林姨娘回忆着。心头就微微发疼。
好容易得来的一夜,次日一早便立刻被逼着喝了避子汤。
三老太太不允她怀孕。她便不能怀。她深知,即便怀了,若不得老太太应允,也是断断保不住的。
所以今日,她满心不愿,却仍要照着说好的做。
她腰间佩戴只精致玲珑的香囊。银色的铰链细巧地垂下,尽头处的银球悠悠散发出绵延不绝的惑人香气。香囊纹饰鎏金,外壁上十二簇分布均匀的团花内,又分饰四只飞蛾。其中机簧更是言语所不能表的精巧。这样的东西,是林姨娘的身份所用不起的。
谢元茂看到她腰间银光一闪,正要问,便却已经觉得口舌发干,身上灼灼热了起来。
似乎只是一瞬间,他额上便布满了细碎的汗珠子,面色赤红,连带着脑袋也开始发晕。
宋氏的哥哥宋延昭嗜酒,号称千杯不醉,过去没少拉着他一道喝,故而他的酒量可算是相当不错。可这会,却在突然间像是醉了。他忘了甩开林姨娘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只觉得鼻间香气萦绕不绝,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
下意识的,他便搜寻起了香气的来源。
——林姨娘。
年轻丰腴,却又肢体纤细有度的少妇。
她的手搀着他的胳膊,却显得那般柔若无骨,娇俏动人。
莫名的,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身体某个角落悄然发生着改变。他不由伸手拽住了林姨娘,双目泛红。
林姨娘笑着:“六爷,您醉了,婢妾扶您回去可好?”
平日里听着普通的音色,这会落入耳中却像是最动人的泠泠琴音,又似乎带着绵软的氤氲香味。脑子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他不知自己要做何去,又要往何处走。他甚至已经分辩不出林姨娘在说什么,他只是呆愣愣地冲她点头。
林姨娘则笑意娇羞,领着他朝抄手游廊走来。
昏暗中,谢姝宁手心冒出冷汗,咬牙颤栗,攥紧了月白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随即,谢元茂两人路过,走到了前头。
林姨娘的视线牢牢落在谢元茂身上,谢元茂的视线也紧紧黏在了她的身上。
谁也不曾发现,角落里,还有个谢姝宁。
灯笼随着走动,火光摇曳。
谢姝宁眼尖地发现,谢元茂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搭在了林姨娘的后腰上。
前世,她活到了二十三岁,她是知晓人事,诞育过孩子的妇人!只一眼,她便恍然惊觉,她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林姨娘动情了。是醉了?抑或其它?
心绪纷乱,她抬脚便想要追上去喊住他,可不知为何,将将迈出去的步子却又定住了。
身后月白疑惑不已:“小姐,为何不唤六爷?”
她张张嘴,喉间无声。深吸一口气。谢姝宁蓦地拉紧了月白的手,轻声却坚定地道:“我们跟上去瞧瞧。”
事情绝没有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林姨娘识时务懂进退,绝不会这般明目张胆。且方才那几日婆子毫无动静,必然有人授命。眼下这个节骨眼,又是顶顶要紧的,三老太太跟陈氏被逼急了,谁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心焦,又惶恐。
好在月白老实,也不追问。只领着她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过了穿堂,越过紫檀木架子大理石的插屏,前头林姨娘的脚步仍未停歇。谢姝宁看着,眉头蹙起。好在她跟月白身量都轻,穿的又是软底的鞋子,落地脚步几近无声。一路潜行,竟始终未曾叫前头你侬我侬的二人发觉。
谢姝宁早已发现谢元茂的不对劲,月白却直到此刻才涨红了脸。
事情太怪异!
她的父亲,她知道。前世他虽然薄情寡义,非良人,却从不是那龌龊下作之人。
然而此刻。前头的那人分明是个色.欲熏心的登徒子!
心念电转之际,她蓦地发现。林姨娘所行的方向,并不是回她自己院子的。不去内书房,亦不去她的院子,却直直朝着玉茗院所在的方向去了!她当下大惊,刹那间将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再往前,便容易撞见陈氏的人。她停下了脚步,两排米粒似的小牙在口中“咯咯”作响。似冷极。这一瞬间,她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殚精竭虑。
拦不拦?
拦了如何,不拦如何?
她满心焦急,努力朝着谢元茂的背影望去,这一看,她终于绝望了。昏黄的光晕映照下,谢元茂修长的指已经贴在了林姨娘洁白无瑕的脖颈上,姿势极其暧昧。她想到尚在芝兰斋中等候他们回去用饭的母亲,脑子一片空白,矢口喊道:“爹爹——”
然而前头的人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走远。
她拔脚去追,跑得气喘吁吁,好容易扯住了谢元茂的直缀下摆,疾呼:“爹爹,爹爹,快同阿蛮回去用饭!”
听到声响,林姨娘低头看过来,神色怪异。而谢元茂眉宇间却满是春.色,见是她,一脸不耐烦,蓦地将她推开,嘟哝道:“休要烦我。”
谢姝宁站立不稳,踉跄摔倒。
冷月渐渐高悬,春日花影颤动,前方人影渐逝。
她突然冷下了心肠,任由月白将她急急扶起,才兀自盯着玉茗院的方向嗤笑了声:“也罢,已试过一回,我还有什么好不死心的。”前世,她哭着喊着解释谢姝敏额上疤痕不是她有意为之,他不也是这般冷心冷面,将年幼的她一把推开?
她扭头便往回走。
一旁月白小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同太太说,让太太来请六爷。”
她听着,大力摇摇头,吩咐道:“这事不必同母亲说起,你记住了吗?”
让母亲来请人?
请他回去做什么?
瞧那猴急的模样,若让母亲去请,岂非要将那龌龊模样尽数瞧个干净,污了眼睛?
快步回到芝兰斋,宋氏已让人摆好了碗筷候着,见她孤身回来,微微蹙眉,旋即道:“阿蛮回来了,快些坐,今日有你爱吃的东西。”谢翊也笑嘻嘻地亲自递了调羹于她。
谢姝宁见她没问,略松一口气。
可调羹才握住,侍候在旁的桂妈妈便疑惑地问道:“六爷怎地没一道来,小姐没见着人?”
谢姝宁舀起一勺甜汤喝了,方笑起来:“爹爹同七叔父出门吃酒去了,我没见着人。”
她眉开眼笑地说着,宋氏闻言却愣住了。
到底是她的女儿,她岂会不熟悉她的神情模样?明明说着未见着爹爹,却笑得这般灿烂,岂不怪异?换了往常,这会便该皱着小脸说爹爹不见了,伤心不已,闹着不愿吃饭才是。
可眼前的女儿,大口大口吃着晚膳,模样欢喜,一派天真无邪。
宋氏陡然失了胃口。
夜里,谢姝宁便同谢翊一道歇在了正房。
谢姝宁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索性悄悄避开人,去看宋氏。一进门,她便听到宋氏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是阿蛮吗?”她一怔,轻手轻脚走近了,才点着头,应道:“娘亲,是我。”
话音落,牀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下来。紧接着,长几上搁着的油灯便点亮。
宋氏笑着来楼她,将她抱紧,问道:“可是睡不着?”
谢姝宁摇摇头,又点点头。
宋氏见状,便道:“你今日可是见着爹爹了?”
“娘亲……”谢姝宁咬咬唇瓣,又蹙眉。她迟疑着、斟酌着,是否该将事情说出来。她倚靠在宋氏温暖的怀抱中,享受着多年不曾尝过的母女亲情,鼻子一酸,眼眶中便有了泪水打转。她狠狠心,将头埋到宋氏肩窝处,道:“我见着爹爹了,他去了玉茗院。”说完,她立时便察觉到宋氏轻拍着自己后背的手一僵,她的身子也跟着僵硬起来。
不过旋即,她便听到宋氏温柔地声音在头顶响起:“是吗?那便让他去吧。玉茗院……该换我们住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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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哀乐
谢姝宁没有料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怔了怔,良久才欢喜起来,搂着宋氏的脖子道:“娘亲,待阿蛮跟哥哥长大了,定然会好好孝敬您!”
“小嘴真甜。”宋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夜深了,同娘亲一道歇息吧。明日早起,你哥哥定然会说娘亲偏心,只带着你一道睡。”
谢姝宁眉眼弯弯,钻入被窝,双臂缠在她腰上,喃喃道:“娘亲喜欢阿蛮更多些。”说完,她闭上双目,没一会便沉沉睡去。到底是孩子的身体,心中有事所以难以入眠,如今一放下心来,睡意便袭上来,叫她再也撑不住。
可宋氏却一夜未睡。
同样的,度过这个不眠之夜的人,还有个三老太太。
直到次日一早陈氏身边的大丫鬟荔枝亲自来禀了,她的眉眼才舒展开来,开怀笑了一会。随即她又让春平去打听,长房可有什么动静。春平回来说,长房老太太精神不济,正在卧床静养,连长房几位太太夫人的晨昏定省都给免了。三老太太听了,更觉愉悦,转身便让冬乐取了对赤金虾须绞纹镯,送去给林姨娘。
事情办得漂亮,该赏!
她从来都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何况这一回,林姨娘帮她大忙,自然要赏。可她将这事吩咐下去时,眼神冰冷无情至极。
不等日头高高挂起,她便使人搬了软椅到后院,坐在一地春花间。赏起天景来。枝叶上还沾着薄薄的晨露,在纯净如蓝色琉璃的天色下,泛出晶莹的光。春日苦短,只怕没多久便要过去了。她扭头看看自己身后高大的白玉兰树,大朵盛开的花,叫人心情愉悦。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成妈妈裹在席子里,被深深埋在了这树下。
埋得够深,**时便没有气味。
她满意地收回视线,只觉得神清气爽。
此刻的玉茗院内。谢元茂却觉得头疼欲裂。他甫一睁眼,入目的便是顶极陌生的帐子。揉着眉心侧目往身旁一看,便见陈氏披散着乌发侧卧在旁,她眼角眉梢含着春.色,神情却又带着几分惶恐。
这一幕,恍若晴天霹雳。将他劈成焦柴。
他愣住,记忆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是林姨娘!
昨日他进了垂花门,便见到林姨娘。林姨娘打着灯笼来扶他,他嗅到绵绵的香气,而后身子就开始如炭火般灼热起来,胸腔里亦燃起了熊熊火焰。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叫他身不由己。
“六爷……”陈氏垂眸,声音里带着哭腔。低低唤了他一声。
谢元茂僵住,他下意识想要落荒而逃,可却被陈氏给拽住了手臂。陈氏抬起脸来,杏眼桃腮,肌肤雪白,有着同宋氏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美。他呆呆地看着,昨儿夜里的温香软玉。霎时尽数浮现在了脑海中,他听到陈氏道:“六爷。我知道,你心中只有宋家妹妹。你昨夜不过是醉了,这事权且当做不曾发生过便是,你……不必搁在心上……”
“瑾儿……”谢元茂听了这话,只觉得口舌发木,有些话便再也无法出口。
他想着林姨娘的事,有心问一问,却见陈氏凄凄一笑,“原是我不好,昨夜不论如何都该将你送回芝兰斋才是。”
她说得情真意切。
谢元茂听着,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愧疚旋即涌上心头。
这事,哪里能怪得了她,要怪,也该怪林姨娘才是!好端端的,怎会将他送来玉茗院?
他困惑不已,又不知如何劝慰陈氏,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无谓,借口读书先去了书房,暂且不理这事。谁知,才到书房门口,便听到小厮禀报说昨儿个傍晚八小姐来寻过他。他这才记起,昨日似乎当真见过自家小女。头疼欲裂,他拧着眉,大步进了书房。结果一落座,他便想起自个儿似乎推了谢姝宁一跤!
他当下大急,顾不得旁的,起身便准备往芝兰斋去。可走到一半,这脚却是再迈不开了。
昨夜陈氏的事,若被宋氏知道了,他该如何解释?苦恼之际,大太太却派了人来寻他,说已看好了黄道吉日,且让他自己挑一个。
他不明所以,随手定了一个才想起问是做何用的。
来人笑着恭喜他,说是宗祠入谱。
他闻言,瞪大眼睛,脱口道:“这是何时定下的事?”分明在几日前,三老太太才同他说了那些话,他又因为这事同宋氏争执了一番,好容易才劝宋氏将事情忍下了,怎地如今竟又突然全变了?
大太太派来的婆子听到他问,本是人精,刹那便明白过来,这位六爷,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她便殷切笑着道:“这事是老太太亲自吩咐下来的,已是同三老太太也说定了的。”
“是吗?”谢元茂呆若木鸡,摆摆手让人走了,自己才脚步虚浮地进了书房,一把坐倒,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闭上了眼睛放空了。
只没过一会,外头便有脚步声响起。
随即,他便听到外头小厮唤了声,“太太。”
他一惊,忙跳了起来,才越过书案,便看到宋氏同手捧红木托盘的桂妈妈一前一后地进来。他看着宋氏面上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面色讪讪,嘴角翕动却说不出话来。这模样极不对劲,他重重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这才深吸着气走上前去,强笑着道:“怎地这会来了?”
桂妈妈将手中东西放下,悄然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宋氏这才声音温柔地道:“听说你昨日同七叔出去吃酒了,今日想必不舒服。所以我做了你爱吃的甜汤,喝了也好暖暖胃。”
“福柔。”谢元茂听到这关切之言,面上的愧疚就有些掩不住了,“我……我昨夜……”
“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宋氏依旧笑着,“原是我善妒之故,因而才苦了陈家姐姐。如今这般也好,开枝散叶乃是好事,来日她若能诞下孩子。不论男女皆是福气。”
谢元茂没想到才几日不见,先前还嚷着要和离回延陵的宋氏,竟立时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当即连话都接不上去了。
正尴尬着,宋氏盛好了甜汤摆好调羹端了过来。
他忙要去接,却听到宋氏道:“六爷趁热喝了吧。”
眼皮一跳。他慌慌张张地去看她的眼,眸光清澈,神色亦如常,就连嘴角的笑意也都是他昔日熟悉的。可是她方才,竟唤他做六爷!
谢元茂如遭雷击,惶惶然回不过神来。
宋氏却亲自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用近乎蛊惑的音色道:“六爷尝尝,可甜?”
他神色木木地张嘴。汤汁入口,流入咽喉。
然而下一刻,他便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甜汤?又酸又苦又涩,几乎苦到了心尖尖上,叫他整张嘴都苦得无法张开了!可宋氏却还在笑着问,“六爷可觉得不够甜?”
他咬着牙,硬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个“甜”字。
宋氏将碗放入他手中。道:“那六爷便都喝了吧。”
“福柔……”他哪里喝得下去!可不喝?他狠狠心,一把将这碗不知道究竟是何物的东西尽数给灌了下去。
结果宋氏离开没一会。他便开始腹痛如绞,腹泻不止,直泻得面色惨白。
而芝兰斋中,桂妈妈则担忧地问宋氏会不会出事。
宋氏摆着一张脸,口中道:“死不了便是!他昔日同我说的那些都是空话,如今难道还不许我折腾折腾他用来泄愤?”她自小被娇宠着长大,平日里瞧着也是一派江南女子的纤弱模样,可骨子里,她却比谁都顽固。
早先时候,大太太亦派人来做人情,告诉她择定了日子,叫她放宽心。
她便直接叫桂妈妈几个开始收拾起了东西。
当初入府,她甘愿住在芝兰斋,而不争玉茗院,只因她心念谢元茂,不愿让他为难。可如今,一腔情意只能被人肆意践踏,她为何还不争?她打发了人去见陈氏,请陈氏早日将玉茗院给腾出来。又亲自去了寿安堂,求见三老太太禀报此事。
三老太太坐在树下椅上,听了直道:“早些去收拾东西吧,瑾儿那,你只管放心便是。”
几日前还在冲着她威逼利诱的妇人,这会却真的成了慈善可亲的母亲模样。宋氏心寒,不多留便离开。在她身后,三老太太却冷笑不已。自长房老太太亲来的那一日,她便明白,这事单凭她的力量,已经无力改变了。所以她才会急巴巴寻了林姨娘出手。一招不成,还有第二招!哪怕第二招也不成,她照样能想出第三招来!
时间平静又匆匆地流逝,陈氏挪出了玉茗院,转而住进了靠近内书房的海棠院。
而宋氏,也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玉茗院。
开宗祠,入谱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人都安分极了。
唯有林姨娘,食难下咽,夜不能寐。
那只银球香囊已经被她打开,囊内钵状香盂里的香炭已经无味了。可是她身上的气味却依旧盘旋不散,且一日浓过一日。她拼命地洗,拼命地擦,拼命地往身上喷洒素日舍不得用的昂贵花露,可是那股子臭,却依旧不肯离去。
只在身上佩戴了六个时辰,香囊便不再发出香气,而她则被恶臭缠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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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古怪
直至这时,林姨娘才觉察出不对劲来。
她吩咐身边的两个丫鬟烧了滚烫的水,掺了凉水送进屋子里来。两个丫鬟面色凝重,一声也不敢吭,抬着水桶进来,便急巴巴地退了下去。林姨娘恼恨,可这会自个儿身上的气味,便是她自己闻到了,也几欲作呕,更不必提旁人。
浴盆中,水汽萦萦而上。
她不管不顾抓起一旁桌上备好的花瓣,一筐筐往里头倒。然而不够,这香气仍是不够,根本一丝也消不掉她身上的气味。花露、香膏,皆没有用处!且热气一熏,她身上的气味便愈加浓郁了。又因为怕人知道,门窗紧闭,屋子里气体沉闷。她忽的趴在浴桶边上干呕起来。
眼角余光死死落在不远处圆桌上搁着的香囊上。
她不知道,这香原就是不该用的。
三老太太素来喜欢鼓捣这些东西,论精,可算是十足精通。
这丸香,她多年前便已经配出来了,一直封在银盒里,从未取出来用过。然而这一回,她寻了林姨娘来使,却不直接将东西交给陈氏,其缘由便是这个。催.情香只能配在妇人身上,配合女子体香,被男.人嗅入鼻中,才会产生效果。其见效极快,应算是极妙的一味合香。可是,等到香囊失去气味,用了这香的妇人,就会浑身腥臭,且无法褪去。
所以,她怎能让陈氏用?
三老太太可从来都不做不利己的事。
但林姨娘太想要出头之日了,因而她才会想也不想。便应下了三老太太的话。可谁知,才过了几日,事态便超出了她所知的范畴。延陵来的宋氏已经入住玉茗院,而陈氏却搬到了海棠院。玉茗院由谁住,几乎便能证明,何人才是大。
她又惊又骇,往身上撒了大片香粉,急急往寿安堂赶。
一路人,人见人躲。众人皆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几乎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来。
到了寿安堂门口,她却被春平掩着鼻子给拦住了,“林姨娘这是上哪去?可是碰了鱼,身上这股子味道,可万不能叫老太太闻见了呀。”
林姨娘咬着唇。求饶道:“求春平姑娘帮我通传一声。”
“姨娘还是回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利,早就歇下了。”春平摇摇头,不肯放行。
林姨娘无法,“扑通”一声跪在了寿安堂门口,哭了起来:“求老太太救救婢妾呀……”已经数日了。她想尽了法子,可身上的气味非但未消。反倒是越来越重了。再这般下去,莫说老太太允不允她生儿子,谢元茂哪里还愿靠近她?
可是春平却只是静静立着,纤细白净的手掩着口鼻,冷笑道:“姨娘莫要在这哭了,扰了老太太,您心中清楚后果。”
后果?
她当然知道后果。可这会不求,她何时再求?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些。
陈氏这事到底不光彩。她帮着做了大事,三老太太可别想只用一对赤金手镯便打发了她。
可三老太太早早就发了话,春平心中早有定夺,此刻见她冥顽不灵,当下唤了两个粗实的婆子来,厉声吩咐:“将林姨娘送回去!”
林姨娘自是不肯走,挣扎着尖叫起来。
率先擒住她的婆子便一把扯下了腰上的汗巾子,倏忽堵住了她的嘴,叫她再喊不声来。只一会的工夫,林姨娘便被两人给拖了下去。没过两日,林姨娘身边的婆子丫鬟便受不住了,巴巴地求道寿安堂门口。
三老太太这一回却像心慈得很,怜惜下人,摆摆手便让他们不必服侍林姨娘了。
而后又说林姨娘不知上哪儿染上了怪病,浑身发臭,轻易不能近人,遂将她谴去了宅子里最角落的地方住。
谢元茂则因了先前的事,去寻了一次林姨娘,可才一见着人,他便呕吐起来,慌忙逃了出来。自此,那地方便几乎成了三房的禁地,无人去了。
等到春日将逝,早些通州的疫疠才算是彻底没了。皇帝欣喜,便说要带人去祭祖庙,也算是去一去晦气。众大臣自是忙不迭地赞好,飞快地择了个黄道吉日。随后便有人提议,择几名学子带着一道去。
消息一放出来,众人几乎挤破了头。
然而谢元茂不必挤,这一回端王点了他的名,要他一道去。
长房老太太知道后,虽精神恹恹,但仍寻了谢二爷来,笑着同他道:“我便知道那宋氏同侧妃关系匪浅,若不然,端王爷岂会点老六的名?”
谢二爷也觉得心惊,又想着借这个机会让老六同端王交好,今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对他有益,对谢家亦有助益。老六虽过继给了三房,可三房无人,谢家更是拧成了一股绳,老六又是他嫡亲的胞弟,若能叫端王看中,来日定大有大用。故而到了祭庙的这一日,他亲自上门,邀了谢元茂一道出行。
京中众人皆知,端王爷对侧妃白氏极看重,极欢喜。可恨白氏也是个极会打太极的人,对各家内眷皆一视同仁,不交好,也不交恶,极难走她的路子。这一回,却被宋氏给走上了。谁能不在意?
便连谢姝宁,也不由得惊诧不已。
母亲那一日在端王府,只是同白氏偶然间提了一句,竟就能使端王爷开京口。她惶惶惊觉,原来白氏竟是比她原来所知的更要厉害的人物。她不禁对母亲另眼相看起来。
可宋氏却不知,自打住进了玉茗院,她的精神便一直都不大好。
桂妈妈私下里同谢姝宁念叨,会不会是玉茗院的风水不佳,若不然。怎地一搬过来便没了精神气。
谢姝宁却觉得母亲这是父亲的事,心中郁郁而引起的。
便是换了她,也难以泰然处之。
昔日林远致要纳温雪萝为妾,她可也好生膈应了许久。
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可一旦落到自己身上,便像是刺。多一个女人,便多一根刺。次次都会疼,只是那疼,久了惯了。便麻木起来。
她拉着哥哥,一道在宋氏面前嬉闹,宋氏面上才会偶尔露出个疲倦的笑意。她心累,只能靠时间来缓。即便陈氏成了陈姨娘,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高兴的事。这桩官司,从头至尾。便是伤人伤己的事。
谢姝宁闹得累了,便停下来静静的望一会她。
彩衣娱亲,可真真是不容易。
她虽是孩子身体,可到底不小了。
这般过了几日,她便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
母亲,似乎病了。
她闹着要去请大夫来看。宋氏却心不在焉的。谢姝宁放心不下,转身便让桂妈妈去长房请杭太医来。虽然她不喜杭太医。可杭太医医术尚佳,且先叫他看一看便是。
可老头子把了大半天的脉,却说无碍。
谢姝宁便恼了,“娘亲面色不好,身上无力,连饭也不愿吃,怎会无碍?”
杭太医也跟着恼了。捋着胡子皱眉:“八小姐可学过医术?”
“不曾!”谢姝宁咬牙。
杭太医摇摇头,打量着她的小身板。“老夫看八小姐年纪虽小,倒是十足的聪明伶俐,若是习医的,定能流芳百世。”
这老匹夫!
谢姝宁闻言,勃然大怒,在心底暗暗将他骂了一通。自己如今不过黄口小儿,他这么大的人,竟冷嘲热讽,实在是无状。她忍着怒气,不再搭理他,又央着桂妈妈去外头请了个大夫回来。可大夫的话,说得同杭太医几乎一般无二。
她无法,只得死了心。
其实她明白,母亲这恐怕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却并不愿意去寻那味药。不过她不去,不代表药不来。
祭典上,谢元茂好生出了一番风头。皇帝突然间起了性子出了个上联要人对,谢元茂对得最好最得他心意,当场便得了他的青眼。又知道他便是端王举荐的学子,更是谢二爷的兄弟,当下愈加看重。
虽然西越朝一直都是武将为重,但如今风调雨顺,文官们便渐渐也都冒头了。
皇帝更是自言惜才,赞他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谢元茂这几日,可谓是春风得意。
而且陈氏自从搬去了海棠苑,也一直静悄悄的,似乎极为认命,倒叫自那日后便再不曾去见过她的谢元茂多了几分歉意。他想了想,便觉得自己该去瞧一瞧才是,可谁知还未去,便听说了宋氏病了的事。
他遂换了方向去了玉茗院。
见了宋氏,果真是病恹恹的,面上没有血色。
他不由心疼,扭头便让人去将东西搬了来,住进了玉茗院。
宋氏却对他的殷勤并不看重,始终神色淡淡。
谢姝宁悄悄观察了几日,终于开始头疼,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了。
可不论让哪个大夫来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内室中只有她跟宋氏两人。她闭目小憩,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面上泪流满面,她疾呼:“娘亲,娘亲——”
边上的宋氏被惊醒,忙将她搂紧怀中。
谢姝宁紧张地攥紧了她的袖,嘴唇哆嗦,喃喃道:“娘亲,不要不吃饭……不要……”
宋氏见她满面是泪,顿时心如刀绞。
她近日胃口不佳,进食甚少,原来阿蛮都看在了眼中。
她便努力绽开笑颜,安慰道:“阿蛮别担心,娘亲吃饭,吃多多的饭。”(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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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紧急
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谢姝宁的意识其实还未全部清醒,可听宋氏的话,她仍哭着又笑了起来。
母女二人相拥着,复又沉沉睡去。
直至申时一刻左右,谢姝宁才揉着眼睛醒过来。宋氏仍睡着,双目紧闭,微微抿着唇,瞧着竟似是睡梦中也不得安生。谢姝宁轻声叹口气,轻手轻脚地从牀里侧翻了出来。
脚尖才着地,她便看到桂妈妈猫似地踮着脚进来,见她便忙取了衣裳来给她换上,随后领着她去耳房里洗漱。
谢姝宁任由她服侍着自己净面,听她放低了声音道:“太太梦里可曾说话?”
“不曾。”谢姝宁蹙眉,不解地仰头看她,问道:“娘亲往常会梦呓?”
桂妈妈摇摇头,解释起来:“奴婢悄悄问了杭太医,他说太太精神不济,怕是多梦。奴婢便想着,太太这兴许是心病,若知道太太都梦到了什么,指不定便能寻到症结。”
也是憋得狠了,换了往常时候,她怎会将这些话说给谢姝宁一个小儿听。
谢姝宁却下意识咬着了唇瓣,将嘴里几乎喷薄而出的话重新咽了下去。人人都觉得母亲是心病,可这症结究竟是不是因为父亲?若是父亲,那母亲想必真的已经对他失去了念想。不然,为何父亲近日伏低做小,殷切不已,母亲也丝毫不为所动。生气、欢喜,皆似没有。她神色愈发寡淡漠然,似乎根本便不在乎父亲。
她忧心着。突然失去了走下去的方向。
“给娘亲做些延陵菜吧。”她想了想,央起桂妈妈来。
府里的厨子虽擅长南北两地的菜肴,可府上皆是北地人,所以平日里做的菜色也都是北菜。谢姝宁吃得惯,宋氏却吃不惯。
如今搬来了玉茗院,院子里僻了小厨房,正是方便。
桂妈妈听了立刻点点头,下去准备起来。
谢姝宁则回了内室,等着宋氏醒来。
她静静坐在椅上。盯着床上年轻妇人的睡颜,心中柔软得似乎要化成水。她前世活到了二十几岁,如今的母亲也不过才二十几。母亲自小被娇宠着长大,而她却一路坎坷。所以论心境,恐怕她比母亲还要沧桑要几分。这般看着,她便莫名怜惜起了母亲。
这世上的事。永没有定论可言。
母亲以为自己寻到了良人,却不知对方另有来头。她信了他的话,又爱极了他,将前程往事一笔抹去,委身谢家,却发觉对方眼中。自己根本没有重要到不能动的地步。
谢姝宁想着,忆起了舅舅来。
舅舅上回的信中声色俱厉地要他们离开京都。真的只是因为他不愿意母亲受委屈吗?
她不信。
虽然同舅舅在一道的日子屈指可数,可是她却知道,她的舅舅不是个普通人。若真无能,宋家的财富,他如何累积?钱财权势,没有权势,便有万贯家财。也难护住。可宋家,一门白丁。却依旧富庶了这般多年。
还有江嬷嬷,也不知如今的鹿孔是否真的拥有后来近乎神明的可怕医术。妙手回春的神医,是否已救下了江嬷嬷的命?
她苦恼地皱着眉头,低下头去,再抬头,便见宋氏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面色虽依旧难看,精神却似乎好了些。
谢姝宁立时笑了起来,飞奔上前,“娘亲醒了,桂妈妈晚间做了延陵菜,我们不叫爹爹,自个儿吃!”
天日渐暖,人也如同那呆不住的昆虫野兽一般,一窝蜂地开始往外头涌,谢元茂近些日子的应酬也增多了。谢二爷起了心思要栽培拉拢自己的六弟,但凡同僚相邀,便总带上他一道。
早几次,谢元茂还曾因担心宋氏,想要陪着她,故推脱了几回。
可谢二爷不高兴了,男子汉大丈夫,成日里儿女情长,像什么话,便摆着哥哥的款,将他好生训诫了一通。谢元茂便不敢继续推拒,开始日日跟着谢二爷一块。
好在宋氏根本也不没将他放在心上。
“好,我们不叫上爹爹。”宋氏笑着应和,披衣起身。
天色有些晦暗,檐下的灯已经被点上。
桂妈妈领着人布菜,一道道皆是谢姝宁熟悉又陌生的菜色。她已经,太久、太久不曾用过江南的菜。而宋氏却是暂别重逢,见了不由舒展眉眼,果真开怀了许多。
饭菜香气扑鼻,又是桂妈妈带着人亲自在玉茗院的小厨房里烹制的,谢姝宁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便笑着递了筷子给宋氏,让她多用些。
早早下了学回来,又习了一百个大字的谢翊更是直接在一旁捧起饭碗大口吃了起来。
宋氏瞧着便笑,嗔他皮猴,没有吃相。
可到底,见孩子吃得香,她的胃口也好了些。
这顿饭,宋氏总算是用了一整碗的米饭。
谢姝宁一直留心着,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便是她不通医术,也明白一个人若连饭也不肯吃了,只怕就真的要糟了。
饭后,母子三人说了些闲话,谢翊便打着哈欠被丁香领着回去歇息了。而谢姝宁却不愿意走。宋氏看看她已经瘦下来的小脸,又看看她眼下的青影,却是说什么也不答应了,只催她回去。
宋氏清楚自己身子不舒坦,夜里照顾不到孩子,恐还惹了谢姝宁照料,不像样子,也累着了她,便发话让桂妈妈送她。
谢姝宁缠了会,见她仍是不答应,只好准备离开。
可谁知先前都还好好的,她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里头百合惊呼起来。
她跟桂妈妈转身便往里头跑。
一进里面,她便瞧见宋氏趴在那呕吐起来。
晚间吃下去的那一碗饭,早早都吐了个干净。
她心惊不已,顾不得秽物,扑过去就喊:“娘亲哪里不舒服?”
桂妈妈见她一脸焦急害怕,忙让一道跟进来的月白拉她出去,自己轻拍着宋氏的背,又让百合去打盆温水来。
谢姝宁却哪里肯走,她唇色发白,口中道:“快去请大夫,快去!”
可是一屋子的人皆手忙脚乱,谁去请大夫去。她望着不停干呕的宋氏,痛上心头,重重推搁下了水盆的百合一把,道:“你去!百合去请杭太医来!”这会天都黑了,再去外头请人怕是来不及。
百合被她说得一怔,并没有立刻便去。
谢姝宁登时恼了,一脚踢在她小腿肚上,厉声骂她:“还愣着做什么,你傻了不成,还不快去!”
她人小力气也小,这一脚也没什么力道,百合并不疼,可听到她嘴里的话,却更是愣住了。直到桂妈妈在后头呵斥了声,才飞快地撒腿往外头去。
可宋氏仍在呕,几乎要将胆汁都给呕出来。
桂妈妈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眼眶通红,口中无意识地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六爷又不在家中,万一出了事……”
“住嘴!”谢姝宁听她越说越不成样子,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忙出口喝止。
然而见了宋氏的模样,她依旧骇得浑身颤栗。
再一细想,宋氏虽然近日身子都不佳,可却并没有发生过今日这样的情况。她不由想起了今夜的一桌菜来。来不及深究,她拔脚便往小厨房跑。那一桌子的菜已经被收了下去,可是他们并没有用多少,剩下的那些就赏给了玉茗院的丫鬟婆子,这会应当都还在吃着。
她跑得极快,月白拦不住她,只得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厨房,谢姝宁推开半掩的门便冲了进去,“停箸!”
桌上的菜已经剩的不多了。
她冷眼扫过去,一道道回忆着,里头并没有相生相克的食物。然而里头,会不会被人下料,她却无法肯定。她便让月白守着,谁也不准靠近这些剩菜。回到屋子里,桂妈妈用眼神示意她去了何处,她却不想提。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草木皆兵。
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宋氏,连眼都不敢眨。
可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去长房请杭太医的百合仍没有回来。
她等得心焦不已,拳头紧握。
突然,宋氏止住了吐,面色却由惨白变作了病态的潮红,浑身烧得滚烫。桂妈妈惊叫,“太太!”
然而这一声“太太”的余音还没有散去,宋氏的面色却又恢复如常,就连原本急促的呼吸声都渐次平稳下来。这一切,都像极了回光返照!哪怕是宋氏自己,心里也这般想着,她亦被骇到了,满心都长着自己若是就此命终可如何是好。
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滚落。
她艰难呢喃着:“老天爷怕是不愿让我长命了……”
话音落,谢姝宁恍若肝胆俱裂,一把扑过去,跪在她脚边,“不会的不会的!阿蛮求菩萨求佛祖,不要让娘亲死!若不行,就让阿蛮死,让爹爹死,用我们的命换娘亲的!爹爹死了娘亲就不必死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
宋氏骤然俯首,痛哭起来:“阿蛮——阿蛮——”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重重叩门,扬声大喊,声音里满是欣喜:“太太!太太!舅老爷来了!舅老爷来看您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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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0章 舅舅
膝下砖石冷硬,谢姝宁跪着,听到声响蓦然转头。
桂妈妈更是直接踉跄着脚步便冲出去大力打开了门,急声问道:“舅老爷来了?可是真的?人在哪儿?”
“二门上的婆子刚刚来报的,这会人想必已经被请去花厅了。”
室内谢姝宁听着两人对话,心头大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握住宋氏颤抖的手,道:“娘亲,你可听见了,舅舅来了!是舅舅来了!”六神无主之际,乍然听到舅舅来了,她欣喜若狂,“我们去见舅舅,这便去……”
可宋氏这模样哪里能随意走动?
震惊过后,她便清醒了过来,忙扭转话头让桂妈妈去花厅请人,另杭太医那边也再使人去催一催。桂妈妈自然忙不迭便吩咐人去了,自己则亲自赶往花厅。
然而还未走至西跨院,迎面便来了一行人。
灯笼的光渐近,她一眼便瞧出来打头的那人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是江嬷嬷!
明明说来的舅老爷,怎地却是江嬷嬷?
可是她已经来不及问细细去想,当下脚步不停地敢上前去,口中道:“嬷嬷,出事了!”
江嬷嬷着一身竹青色,冷着脸站定,“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何事都等我见到了小姐再提。”
一路自延陵赶来,她这会早已是疲乏至极。前段日子又生了那样一场大病,身子大不如从前。但她不苟言笑惯了。此刻摆正了一张脸,竟叫人丝毫看不出端倪。
领着她去玉茗院的丫鬟,是三老太太身边四大丫鬟之一的秋喜。她素来心思缜密,又擅看人,三老太太才会吩咐她出来迎人领路,却不叫春平几个。如今看着江嬷嬷的样子,耳中听着说话声,秋喜立时便知道,这位风尘仆仆自延陵赶来的江嬷嬷。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
她不禁暗暗盘算起来。
而桂妈妈却连领路的人是秋喜也不曾察觉,她抹着额上冷汗,对江嬷嬷直截了当地道:“太太不好了。”
不好了?
什么叫不好了?
秋喜登时欢喜起来,心思活络着要赶回寿安堂去禀,又想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准备跟着一道去玉茗院看一看。
可江嬷嬷是何许人。她怎会任由秋喜动这些小心思。当下,她便带着冷厉瞪了桂妈妈一眼。
明摆着这里还有旁人,怎地好将话肆意出口。一个不察,单凭一句话就能在内宅中置人于死地。
她瞧着桂妈妈的样子便知道这段日子,宋氏怕是孤立无援得厉害,不由心疼起来。便出声截断了桂妈妈又要提起的话头,“不必说了。先领着我去见太太。”话毕,她又看向了秋喜,嘴角微微一勾,笑意却仍发冷,“至于秋喜姑娘,便暂且先回去吧。”
秋喜嘴角翕动,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桂妈妈已来了,自然也就不需她继续领路。而不领路。她跟着去做什么?
她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嬷嬷跟桂妈妈一道快步离去。
而此刻地处西跨院的花厅内,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正静坐着,等待谢元茂归来。
花厅门口悬着斑竹帘,被夜风一吹,簌簌扬起又落下。
透过竹帘,外头的人只能瞧见坐在那的年轻男人年约二十七八,生得同宋氏有几分相像,轮廓自是冷硬许多。四下无人,他面上似乎也是带着笑的,乍看上去是个极易相处的人。
谢元茂一直也都是这般认为的,他的大舅子宋延昭是个性子极好,极容易相处的人。脾气虽暴躁些,可他做事向来有准则,又深谙这世道的规矩,鲜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人的脸面。但饶是如此,谢元茂却还是担心的。
宋延昭待自己唯一的妹妹,太好。
说是妹妹,可他向来都是将宋氏当做女儿般娇养。
故而,当谢元茂得知宋延昭来了谢家时,心中“咯噔”一下,便失了方寸。
他战战兢兢地到了花厅门口,见里头灯火通明,坐在红木椅上的男人身形隐现,不由深吸一口气。
迟疑着,他有些不敢掀帘入内。
正当此时,里头的宋延昭蓦地起身,大步走了过来。修长的手一扬,斑竹帘已被打起,帘内露出他惯有的笑容。他笑得亲切,“忘之,好久不见。”
谢元茂一怔,随即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进了里头,他还未站定,迎面便来了一只拳头,直直打在他的下颌上,霎时青紫一片。
他惊诧不已,捂着下颌痛叫起来。
而老神在在站在他对面的宋延昭却只是笑着,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道:“你下巴上沾了东西,为兄帮你擦掉。”
他说着,又过来扶谢元茂,等到谢元茂站直了身子,他霍然往后一撞,手肘便撞在了谢元茂胸口,疼得谢元茂“啊”地大叫一声,蹲下了身子。
宋延昭却眯着狐狸般的眼睛笑,“手滑手滑,忘之莫怪。”
谢元茂疼得喘不上气,哪里还敢责怪他,当即咬着牙摇了摇头。
“你瞧瞧你,大老爷们,真这般疼?”宋延昭却似不满意,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随即又是一扬手,唬得谢元茂连疼都忘了忙去捂脸。
宋延昭缓缓放下手扯了扯他乱了的衣领,嗤笑:“怕什么,都说了方才是手滑,我像是喜欢动手的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君子,自不会打你,你放心便是。”
谢元茂哭丧着脸,不敢吭声。
“我许久不见福柔了,颇念她。”宋延昭始终笑着。“虽说如今夜渐深了,不大方便,可福柔听说我来了,想必也记挂着,倒不如你现下便领着我去见她吧。”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谢元茂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叠声应和。
两人便往玉茗院去。
谢元茂走在前头,宋延昭跟在后面。
路上,他忽然发问:“听说早年你家中曾为你定下过亲事?”
谢元茂身形一僵。迟疑着反问:“可是福柔给大哥去的信?”
“怎地?不可?”宋延昭语带不悦。
谢元茂忙捂着胸口摇头,“非也非也,再可不过。只是福柔未曾同我说,我不知罢了。”
宋延昭敛了笑意,声音微冷:“她不同你说原是无谓,但你若有事瞒着她。便是天大的不该。”
“是是,大哥说得是。”谢元茂苦笑,闻言再不敢开口。然而他心中却渐渐有不快涌上来,信写便写了,他上回问起,宋氏却说不曾写过。这叫他如何不憋闷。
两人皆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往玉茗院赶。
然而才到门口。便见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背着药箱匆匆往正房走。
谢元茂认出了人,想起宋氏病着的事,当下大惊,飞快跟了上去。一进门,便见院子里一片混乱,人来人往。他皱着眉头拦住了个丫鬟,问道:“出了何事?”
丫鬟抬起头来。正是去请杭太医这才回来的百合,她见是谢元茂便哭了起来:“六爷不好了。太太、太太快不行了……”
她哭得凄厉,口中的话也说得骇人。
跟在谢元茂身后的宋延昭一听,一把推开谢元茂,顾不得旁的便闯了进去。
里头杭太医方放下药箱,正在为宋氏诊脉。
谢姝宁则紧紧候在一旁,不肯挪一步。
宋延昭立住,轻声唤道:“阿蛮。”
神色紧张的女童惶惶回过头来,一见他,便泪如雨下,飞扑过来,“舅舅——”
她已经足足十几年不曾见过他了呀!
谢姝宁望着眼前这张已经近乎陌生的熟悉面孔,浑身颤栗,口中的话显得支离破碎:“舅舅,救救娘亲……娘亲……舅舅……”
宋延昭弯腰将她抱起,大步往前走。然而看到宋氏的那一刻,他手软得几乎要抱不住谢姝宁。这是他的妹妹?床上这人怎会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妹妹?
他面上笑意全消,一丝痕迹也不见,只余下极冷的神色,“她怎么病的?”
屋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接话。
宋延昭登时大怒,抱着谢姝宁便转身去寻谢元茂,“好你个谢元茂,你回了谢家,便将昔日我同你说过的话都忘了是不是?福柔为你生儿育女,随你背井离乡,你便是这般待她的?”他先前揍他,不过是因为觉得妹妹入了谢家受了委屈,如今见了人,当真是生吞了谢元茂的心都有!
“大哥……”可谢元茂亦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不由语塞。
另一边杭太医则抚着胡子皱起了眉头,道:“六太太这病症古怪,老夫瞧不出究竟是何病。”
这话一出口。
宋延昭跟谢姝宁都下意识用恼恨的目光朝他望去,几乎要在他面上灼出两个洞来。
僵持间,正在为宋氏擦拭面颊的江嬷嬷冷冷抬起头来,道:“小姐这模样,似是中毒。”
杭太医断然反驳:“不可能!”
江嬷嬷不说话,目光冰冷。
“嬷嬷是这方面的高手,你既觉得是中毒,那必定便是了。”宋延昭则皱眉,“不知毒物,嬷嬷可有把握解毒?”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的这句话给说懵了。
尤是谢姝宁,听到江嬷嬷是高手时,便已目瞪口呆。
不过一个婆子,为何会懂毒?(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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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毒物
可这会,最要紧的是先保宋氏的命!
她忙镇定心神,将目光尽数聚焦在了江嬷嬷身上。
江嬷嬷的脸冷得似要结冰,她仔细分辨着宋氏的症状,又扯了桂妈妈出来细细询问,而后才正色道:“可解七分。”
一旁的杭太医闻言,不禁吹胡子瞪眼,“荒谬!太荒谬!六太太若是中毒,我怎会瞧不出?”
江嬷嬷无意同他争辩浪费时间,遂一一将需要的物件吩咐下去,让人速速去准备。
谢姝宁想着她说可解七分,若是知道了毒物,岂非可解十分?当下道:“娘亲晚间用了饭食后,才成了这幅模样,早先并无这般症状,可会同饭食有关?我让月白在小厨房守着剩菜,可要瞧瞧?”
话音落,桂妈妈眼神慌乱起来,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谢姝宁。
谢姝宁却不看她。
清者自清,若她没做过,她断不是冤枉谁。若做了,也休怪她辣手无情。她如今,只不过是要求个心安,故而但凡有一丝可能,都不能轻易放过。
江嬷嬷自然也是这般想,听了她的话,便点头:“小小姐说的并非没有可能,且让老奴先去瞧一瞧。”
可看完回来,江嬷嬷却只摇了摇头。
那桌饭菜,并没有问题。
无毒,也无相生相克的食物。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宋氏会这样,并不关这桌菜的事。
谢姝宁失落的同时。却不由长舒一口气。她信任桂妈妈,犹如信任母亲,所以验证过了不关那桌菜的事,她悬着的那颗心便跟着落了下来。可既然不关菜的事,毒物究竟藏在何处?
她想着连日来母亲恹恹的精神,心里涌上一个极骇人的念头。
莫非,母亲自进玉茗院的那一日起,便已中毒?
她想着,不禁怕极。她怎地这般蠢。母亲都成了这幅模样,她才惊觉!若今日舅舅跟江嬷嬷未来,她又该如何是好?难道便眼睁睁看着母亲离开自己?她恨不能甩自己两巴掌方能发泄心中苦闷。
宋延昭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却只当她是害怕担心,便将她楼得紧些,轻声安慰道:“阿蛮莫怕。娘亲定然不会有事的。”
然口中说着安慰的话,今夜这事,众人心中却都并无底。谢元茂更甚,几乎吓得站立不稳。下颌胸口皆在痛,可他却似察觉不到,只呆愣愣地重复着方才江嬷嬷说过的话。迟疑着掰开揉碎在唇齿间反复咀嚼,“福柔中毒了?竟中毒了?”
先是一双儿女几乎命丧锦鲤池。接着宋氏又不知中了何毒,这府暗藏的杀机,竟已到这般步步紧逼的地步?他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事实摆在眼前,他怎能不信!
须臾片刻,江嬷嬷要的东西已经备齐。
宋延昭便发话,让众人连同他自己跟谢姝宁亦出去候着。
“六爷。怎能任由他们胡闹?”杭太医说了几句,可谢元茂震惊之下哪里还能搭他的话。他见无人理会。顿时怒不可遏,“罢了!且让你们胡乱折腾去吧,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在太医院呆了多年,又因为医术高明才被长房请来,好生奉养着。
可谁知,如今竟是连个服侍人的婆子也敢轻易救治人,这可不是未将他放在眼中?
他忿然甩袖而去,却忘了,毒医虽有相通之处,却到底各自领域不同,不能混为一谈。他分辨不出的中毒症状,精通其道的江嬷嬷却可以。
毒物入体,其毒性日渐累积,逐渐地便能使得身子内部出现病变。毒素积累越多,危害自然也就越大,直到某一日,便能殒命。而毒,能自口入,也能通过气味、碰触而中。这般一来,要排查的范围就更广了。
直至亥时,江嬷嬷才擦拭着额上细密的汗珠子走出来。
她身子不佳,宋延昭是知道的,急忙让人扶着她落座,这才追问;“福柔可无事了?”
江嬷嬷抬眼看他一眼,点点头,神态恭敬:“无大碍了,只是余毒未清,还需些日子。”
宋延昭叹息。
另一边的谢元茂却是长舒一口气,忙要进去看宋氏,却被宋延昭打横拦住:“福柔需要静养,你先不必进去。”
谢元茂愣住,随即眉宇间浮现出恼火之色:“大哥这话好没有道理,我只见一见,难道便能扰了福柔静养?且她是我的妻室,正该由我来照料才是!”
宋延昭闻言冷笑:“我的话没有道理?你差点让福柔做了妾室便有道理了?她见了如何能不气,不恨,这般一来还如何静养!”他说完,犹自不解恨,又骂,“你且快些给我住嘴,若不然,我便揍得你不能开口为止!”
“你……”谢元茂这会也唤不出大哥二字来了。宋延昭生得并非雄壮,可本不是什么弱质书生,又在关外厮混了数年,方才打他的那一拳,便足已证明他的力道。听他出言威胁,谢元茂自是不敢继续说下去。
那厢谢姝宁却已经牵着宋延昭的手开口道:“舅舅,娘亲中了什么毒?是谁给娘亲下的毒?若叫阿蛮寻出来了,阿蛮定要那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童音软糯,听上去却带着森然寒意。
谢元茂低头去看她,却发现自家女儿的一双眼里全无暖意,瞧着他的模样,竟不像是在看父亲。
他不由后退一步。
可再定睛去看,谢姝宁却已然转过头去,又同桂妈妈道:“乳娘,百合姐姐去了何处?”
众人皆怔,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百合来。
桂妈妈便道:“小姐寻她做什么?”
“从这去长房伯祖母那。便是我跟哥哥走,也用不了百合姐姐花费的时间。”谢姝宁细细说着,越觉齿冷,“百合姐姐去请杭太医,为何过了这般久才回来?这会工夫,便是走个来回想必也够了。”
她口齿清晰,桂妈妈听明白了便解释:“天太黑,百合去时又急,路上跌了一跤。将脚给扭伤了,因而这才延误了。”
话音落,正轻啜着茶水的江嬷嬷跟牵着谢姝宁的宋延昭皆朝她望了过去,眉头紧锁。
桂妈妈不解,满头冒汗,“有何不对?”
不对。太不对了!
江嬷嬷蓦地一气将杯中茶水喝尽,而后深吸一口气,吩咐桂妈妈道:“去将那个叫百合的丫头锁起来。”
桂妈妈大惊,差点将“为何”两字脱口而出,好在她还未笨到不可救药,方才自个儿又才被怀疑过一次。当下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她仍不敢信,却不得不照着江嬷嬷的话去做。
在延陵来的众人心中。江嬷嬷皆是个极严苛的人,除了宋延昭兄妹,谁都怕她。
桂妈妈便匆匆出去事情办了。
这一回她总算学聪明了,并不直接将事情吩咐下去,而是先将百合哄骗进了屋子,随后悄悄将门“咔哒”一锁,百合就如笼中之鸟被困死了。
听到声响。百合惊慌失措,在里头将门砸得“怦怦”作响。大喊:“桂妈妈——桂妈妈——作何锁我?”
可外头根本无人应她。
江嬷嬷倒想着立刻便去寻她问话,可是她身子吃不消,才从椅上站起身,便差点摔了回去。
谢姝宁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神医鹿孔就是神医鹿孔,如今才弱冠之龄,照旧医术惊人。当日请到鹿孔来看诊时,江嬷嬷据说只剩了一口气,但鹿孔妙手回春,仍将江嬷嬷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如今,鹿孔已经离了他师父,宋家则出资为他开办了名为回春堂的药堂,让他悬壶济世。
这件事,谢姝宁并不曾在信中提及,但宋家仍这顺利将鹿孔收为己用。由此可见,江嬷嬷从来都是个有眼力见的能人。
她想到前世那般桀骜,只为成国公燕淮一人做事的神医鹿孔如今却几乎成了宋家的私人大夫,不由发笑。
果真是世事无常。
但如今不是欣喜这事的时候。
江嬷嬷身子不爽利,她想强撑着,但宋延昭不允。如今宋氏已经暂无危险,但还需江嬷嬷帮着清理余毒,她万不能就此倒下。所以宋延昭便让桂妈妈收拾了屋子服侍江嬷嬷先歇下,好好看着百合,明日一早便叫来问话。
他自己则好生劝慰了一会谢姝宁后,冷笑着拉谢元茂出了门,去了何处并没有提及。
只是次日一早再见时,谢元茂眼角一团青影,面对宋延昭时,神色极不自然。
不过好在眼下,谁也没心思看他的伤。众人的心可都挂在了江嬷嬷身上。江嬷嬷审问百合时,照旧屏退了众人,等到再捋着袖子出来,话便已经问清楚了。
扭伤是真,却是她自己故意为之。
其目的不言而喻,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宋氏早些丧命。
可杭太医她却又不能不请,若不请,宋氏又还有气,她这细作的身份便再瞒不住了。
还未亮透的天光下,江嬷嬷面色如霜:“老奴昔日便说过,不能叫小姐下嫁此人。这府里的腌臜手段,终有一日会害了小姐。”话毕,不等旁人开口,她便厉声吩咐起桂妈妈来:“将小姐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尽数拿到这来!”
正当此时,有人来禀,说是寿安堂来人了。
来的是春平,见着人,便神色凝重地道:“老太太听说昨儿个六太太病得厉害,急得一夜不曾睡下,天没亮便打发了奴婢来,不知太太可无碍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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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冷心
她问得真切,可玉茗院中的众人却都未曾搭理。
静了会,谢元茂才背着脸轻咳一声,道:“回去同老太太说,六太太安好,且让她放宽了心好好休息。”
话音落,正等着人从里头将东西搬出来的宋延昭便冷笑了声。
听到声响,谢元茂眉宇间便飞快地闪过一丝紧张之色,随即摆摆手,示意春平快些回去,莫留在这了。春平则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地应了,面向众人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出了玉茗院的门,她的步子便急促了起来。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寿安堂,也顾不得禀不禀,看也不看守门的两个丫鬟一眼,打起帘子便一头闯了进去。
三老太太一瞧,便紧紧皱起了眉头。
春平是四个大丫鬟中性子最沉稳,最能控制住场面的人,故而但凡这类要事,她都是吩咐春平去办的。但这一回,春平显然失了往日的镇静自若。一张鹅蛋脸发白不提,额上更是遍布汗珠子。
“说。”三老太太望着她,沉下了脸。
春平神色紧张,匆匆道:“消息并没错,杭太医并没有察觉症结所在,但奴婢去时,六爷却说六太太无事了。”
“无事了?”三老太太蓦地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似不敢置信,“既杭太医无法探知病因,她又怎会无事?”至多,也不过就是尚且活着罢了,怎会是无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道:“你可瞧清楚了,莫不是老六那小子起了旁的心思,故意说来诓人的?”
春平忙摇头:“奴婢瞧着不像,六爷到底是喜欢那人的,若真出了事,他定然焦急,不可能一丝痕迹不露。但方才同奴婢说话时,模样轻松,断不会是扯谎。”顿了顿。她斟酌着又道,“只是依奴婢看,六爷怕是挨了那位舅爷的拳脚。”
三老太太闻言一怔:“挨了拳脚?”
“是,六爷面上还带着伤。”春平点点头。
三老太太嗤笑,复又在那张黄花梨剑脊棱雕花靠背椅上坐倒,道:“粗人。”
春平回忆着方才匆忙间掠见的那张脸。心中不敢苟同这话,却也不敢辩驳,只低下头不吭声。
两人一站一立,相对无言。
过了须臾,三老太太骤然惊声问道:“不对不对,你去时。玉茗院里的那伙子人正在做什么?”
春平被问得愣住。
“奴婢不知,倒是都聚在了一块。似在商量事情。”
三老太太冷眼看她,接着问:“可有瞧见宋氏身边那个叫百合的丫头?”
有些话已经呼之欲出,春平怎还会听不明白,后背上登时汗湿一片,她低声回答:“奴婢不曾瞧见她。”
三老太太沉默了下来。
……
玉茗院内,桂妈妈则已经领着几个丫鬟,将宋氏的那些物件都取了出来。
一盒盒脂粉、画眉石、眉笔尽数被搬到了江嬷嬷几人面前。琳琅配饰。衣衫环佩,亦一一取出。
谢姝宁寸步不离地跟着江嬷嬷。想要看一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以至于她连丝毫蛛丝马迹都不曾发现。好在这一回,江嬷嬷并不曾将他们逐出去,也任由她跟在脚边。
宋氏自小生活在骄奢中,对富贵二字习以为常,又喜妆扮自己,可她身边日常用的东西却并不多。
谢姝宁跟着江嬷嬷亦步亦趋,仔细观察着桌上众物。
一件件,俱是精致华贵。
江嬷嬷手上缠了干净的白布,轻手握起一支镂满花鸟的碧色象牙细筒,旋开,里头颜色娇嫩如同春日鲜花,带着芳冽的香气。上等的口脂,脂膏柔滑,香气靡靡。
谢姝宁连眼也不敢眨,却依旧觉得自己没有瞧清她的动作。明明每一个步骤都是不紧不慢的,可落在她眼中,却十分难以叫人看明白。边上的人看着,亦是如此。谢姝宁这才真的明白过来,宋延昭昨夜说江嬷嬷是高手的话代表着什么。
于是,她放弃了。
便是将眼睛贴到江嬷嬷掌心,她也看不懂这些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的动作。倒不如,去一旁候着为好。
她遂后退。
身后立着的是宋延昭跟谢元茂,她毫不犹豫地便朝着宋延昭而去。
而江嬷嬷则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验毒之法。
又一盒画眉石被打开,里头是整整齐齐的一摞青雀头黛。谢姝宁发现,江嬷嬷的眉头已经开始渐渐紧锁,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随即又开一盒,里头却是少见的波斯螺子黛。
谢姝宁记得,其一颗便价值十金,色作青灰,鲜妍醒目,是画眉绝品。
可此刻摆在她眼前的,竟足足装了数个箱奁。
她不由震惊。宋家,绝对比她所知的更为富裕!
正就此时,江嬷嬷忽然让人拿了精巧的小锤子来,将一把玉石梳子砸得粉碎,而后用指尖沾一点,轻嗅。
随即,她面色大变,但仍未放送,继续一样样仔细翻检下去。
到全部看过一遍,已是近午时。
江嬷嬷解开手上白布让人丢进火盆烧了,而后蓦地用阴毒的目光望向谢元茂,直看得他后退数步,面色讪然才移开视线,咬牙切齿地道:“好歹毒的人家!”
那些东西看似皆正常,又本身便是含着香气的物件,轻易不会被人察觉问题。
且下毒之人,心机深沉,并没有一气呵成,而是小心翼翼地在数样常用之物上分别动了手脚,这些东西日日用,一道使用,便成了刁钻的毒。又因为毒性发作得慢,并不起眼。等到真的察觉到时,恐怕便是丧命之时。
谢姝宁听完,骇得腿软。
谁会想得到?
谁会想到!
便是百合,她也觉得痛心不已,措手不及。
从延陵带来的人中,除蔷薇之外,她皆是再放心不过……又因为先前痛失了白芍,众人皆伤心不已,哪里会去想这群人中是不是有细作!然而百合又是何时开始的?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谢元茂哑着嗓子问道:“是百合下的毒?”
江嬷嬷见他便不悦,听到他这般问更是恨铁不成钢,气得摔了桌边上一管口脂,怒道:“这府里谁恨小姐?你难道不知?竟问得出这话!百合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过是被人唆使!你可知,百合被人许了何?许了让她做你的妾!”
上赶着要给人做妾。这种人江嬷嬷觉得自己说着都污了舌。
彼时在延陵,谢元茂同宋氏感情甚佳,又是在宋家,他身边无妾无通房,也无人敢插足两人。宋氏身边的几个丫鬟,也都是等到了年纪便放出去成亲嫁人的。这般多年,也从来不曾有人动过旁的心思。可如今百合这丫头却是实实在在打了他们的脸。
江嬷嬷怒气难消。
只为了做妾,竟就敢谋害善待自己多年的主子,这种人死不足惜!
她转身便要让人将百合拖下去打死了事,险险被宋延昭给拦住了,“嬷嬷先别急,如今可是在京都。”
江嬷嬷迟疑着,终是没有继续执拗。
然而当天夜里。百合便被人发现在房中“自缢”而亡。
宋氏也终于开始痊愈。
见了宋延昭跟姜嬷嬷又哭又笑,忆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更是愧疚伤心。江嬷嬷在一旁听了些,恼得不行,又骂她:“小姐你也是二十好几,做了母亲的人,怎地却一日笨似一日?我当日如何说的?不让你上京,您偏不听,不听也就罢了,左不过老奴舍了命陪着您一道来,您却又抛下老奴自个儿带着小少爷跟小小姐走了,您是想要生生急死老奴呀!”
宋氏抱住她嚎啕大哭,“嬷嬷,阿柔知道错了……”
听到她哭,江嬷嬷又心疼不已,可她不会说软话,只能陪着她一道唉声叹气。
谢姝宁在边上瞧着,亦跟着红了眼眶。
见了舅舅跟江嬷嬷,母亲才终于彻底卸下了心锁,似重活了一遍。
宋延昭则有些受不住,生怕自个儿大老爷们也跟着落泪,忙唤了跟着一道哭的谢翊出去,哄他去了。
正出门,却发现谢元茂脚步踌躇地立在门口打转。
宋延昭便笑,“哟,谢六爷的事可是办妥了?”
谁都知道,这府里恨宋氏的人不外乎三老太太跟陈氏,且也只有她们才能允百合那样的条件。然而到底没有证据,哪怕百合还活着,一个贱婢的话,也断没有办法作为证据,因而他们并不能在明面上做任何事。
可是这口气谁咽得下?
宋延昭便逼谢元茂同宋氏和离。
谢元茂自然不答应,扬言便是宋延昭打死他也不成,事情闹得极僵。
宋延昭恼了,恨不能直接带着宋氏母子三人离京,却到底不能这么做。
“大哥,你容我见一见福柔吧。”谢元茂低声下气,悄悄看一眼跟在宋延昭边上的谢翊。
谢翊抹着眼泪,拉拉宋延昭的手,又是苦恼又是无奈地道:“舅舅,为何不让爹爹见娘亲?”
他年纪太小,还不知事。
宋延昭不禁语塞。
谢元茂便乘机又道:“大哥,发生这些事,我也不想,我已知错了……”
“不准!”宋延昭断然否决。
就在这时,江嬷嬷从里头出来,皱着眉看看谢元茂,鄙夷地道:“小姐要见你。”(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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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决裂
谢元茂闻言,欣喜若狂。
宋延昭则满脸不高兴,还待要阻,却看到江嬷嬷做了个不要阻拦的手势,只得忍下了。
等到人进去,江嬷嬷却带着谢姝宁走了出来,一边俯首对她道:“小小姐暂且先自个儿玩会,晚些再来看小姐。”她是宋氏的乳娘,自小看着宋氏长大,如今便是众人皆改了口叫宋氏太太,她也依旧只肯用小姐称呼。
谢姝宁听着,心下感慨,江嬷嬷来得太及时。
可这会,宋氏发话要见谢元茂,她哪里放心得下,便想躲在里头旁观,但宋氏不允,江嬷嬷也不答应。她只能先行出来。一旁的谢翊见了她,倒是吸吸鼻子,将面上泪痕抹去,上前来牵她的手,小声道:“爹爹可是同舅舅吵架了?”
说话间,他几乎贴在了谢姝宁耳畔,可话却仍旧被宋延昭给听见了。
宋延昭便笑,让月白跟丁香先带着俩人下去。
谢姝宁低着头,无奈至极,跟着两个大丫鬟走了。
而宋延昭则同江嬷嬷在无人处交谈了起来。宋氏发了话,要单独见谢元茂,江嬷嬷便是想留下,也无法。宋氏骨子里的执拗,便是她这个亲近的乳娘也没有法子更改一丝。若不然,当初宋氏也就不会自己带着孩子进京。
她想着昔日往事,重重叹口气,看着宋延昭这几日一直不大好看的面色,道:“大少爷。您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放心不下福柔跟两个小的,再多留几日吧。”宋延昭正色听着她的话,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在乎这几日。”
江嬷嬷面上冷厉渐消,换了副愁苦的模样,劝他:“本就是冒险,如今能走还是早些走为好。”
宋延昭却不赞同:“已过了三代,当初又改头换面得彻底。如今只要我们小心些,麻烦也不会自己寻到跟前来。”
可话音落,江嬷嬷却激动了起来,急急道:“万不可掉以轻心!若非当年局势凶险,昔日老太爷也断不会背井离乡,让后代尽数改作他姓。如今虽过去了多年。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祸端迟早还得再起。”
宋延昭沉默。
过了良久,他才道:“若眼下便能带着他们一道走,便好了。”
江嬷嬷苦笑:“只怕小姐并没有要走的心思。”
“什么?”宋延昭大吃一惊,“她难道还想留着被人害了性命不成?”
“小姐不是孩子了。有些事,她心中有数。”江嬷嬷虽一见宋氏便骂了她一通笨。可心里却明白宋氏。
宋延昭却想不明白,眉头紧皱,道:“嬷嬷,依我看,有些事还是告诉她为好。呆在京里,终归是不像话,我亦不能时常来看她。如何能放心?”
江嬷嬷听了,却不直接回答。反倒说起了旁的,“自榆关入京,远近于延陵,可您却为何宁愿绕路先赴延陵,也没打算直接入京?”
话毕,她便不再说下去了。
然而宋延昭已经听明白。
因为他们自一开始,便将他赴京一事,当做是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事。即便他口中说着那样的话,似蛮不在乎,可他清楚得很,京中盘踞多年的那些世家一旦察觉,随即引发的腥风血雨泼天而来,他定然难逃一劫。所以他必须先回延陵,将事情处理安置妥当才敢悄悄入京。多少年了,宋家人连京都附近都不敢靠近,如今这一代唯二的两个人,却都已身处风暴中央。
也莫怪江嬷嬷会怕,会担忧。
有些事,甚至从一开始除了家主外,便只有江嬷嬷几个家生子知情。
宋氏这个迟早要出嫁的闺女,没有知悉的资格。
而这,也恰恰正是酿成眼下这一切祸端的源头。
可事已至此,又该如何跟她说?按江嬷嬷看,已是不能提了!
谢家虽是京中新贵,根基浅薄,但同诸多世家都脱不开干系。宋氏入了谢家的门,便不易脱身。这一点,他们很清楚。可宋延昭不甘心,他亦懊恼,若当初不救谢元茂便好了。
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连连叹气,沏了盏茶一口喝尽。
两人一时无话。
内室中,宋氏同谢元茂,亦相对无言。
宋氏披着深绿色缎面袄,面色苍白,垂首靠在炕头,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
自谢元茂的角度望去,他只能瞧见宋氏一侧尖尖的下颌。他看着,有些出神。宋氏虽是身形娇小纤细的江南女子,可从来都没有瘦成这副模样过。下巴上的圆润弧线似乎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叫他莫说的锐利锋芒,显得极冷。
她在等着谢元茂开口。
谢元茂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许久,见宋氏丝毫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意思,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轻声唤她:“福柔……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氏手中握着一支发簪,闻言头也不抬,将手中发簪遥遥递给他,道:“这东西,你且收回去。”
谢元茂一看便愣住了,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这簪子原是当年宋氏诞下龙凤胎后,他特地寻了延陵最好的金匠,耗费多日订制出来的,天上地下,唯有一支。簪子的尾端,刻了行极细致的篆书。上书五字——此生不负柔。
然而此刻再看,于宋氏,这五个字是笑话。
于他,却是委屈。
谢元茂满心不是滋味,觉得自个儿委屈得要命。
他并不曾将她抛在延陵,再不相见,亦不曾对两个孩子冷言恶语,甚至也从未觉得自己变了心。他一直都是欢喜她。竭尽全力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呀。他究竟,在何时何地,负了她?
这次中毒之事,是他错,他明白,可这又不是他让人下了的毒?
他只一次未护好她,难道便要被直接打入地狱,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当然不肯接下这枚发簪!
可他不接,宋氏便一直保持着递出簪子的动作。
僵持了会。谢元茂终是捱不住,声音苦涩地道:“你将这簪子还我,可是当真要同我和离?”
宋氏抬起头,一双眼明亮清澈,只带了薄薄血色的唇微微开合,声音喑哑:“若是。如何?”
“我早便说过,我不允!除非我死,否则断不行!”谢元茂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来他心中本不愿意,二来众人都逼他就范,他自然愈加不肯答应。若答应了,他还有什么骨气可言?
然而这一回。宋氏却像是看穿了他,蓦地冷笑了声。“六爷别怕,妾身不会同你和离,便是哥哥一再要求,亦不会。”
笑意是冷的,声音亦是冷的。
听得谢元茂瞠目结舌,这样的宋氏,他还是头一回见。
明明不久前。眼前的人还是个会扑进他怀中哭泣的柔弱妇人,虽时有强硬。却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冷戾的一面。他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半响才挤出几个字来:“这便好……这便好……”
可是这话才出口,他便听到宋氏笑了起来,“六爷放心,妾身会跟着你,至死方休!”
最后四字被她咬得重重的,骤然没了南边自带的软糯悦耳,反倒是猛然间变得犹如利刃。
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活了下来,可宋氏却觉得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弥留间,也让她彻底觉悟。
且不论谢元茂答应不答应和离的事,长房几位也绝不会答应。
他们因了她跟白氏的旧交,才一力让她守住了自己的正室之位,安安稳稳地坐住。而今,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怎么会舍得放她走?
——困局。
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困局。
因而她自醒来,便不曾想过和离之事。
可既走不得,也就休怪她今后不贤良淑德了。
不等谢元茂开口,她忽然将手中簪子往地上一掷,便又低下头去:“六爷带了这物,回去吧。”
谢元茂被她的几句话说得茫然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弯腰捡起了发簪,口中一片酸涩。
与卿结发,故以绾发之簪明志。
而今,这枚发簪,却冷冰冰地仰在他的手心里,钗头上的字,似在讥笑他。
谢元茂嘴角翕翕,方要开口,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江嬷嬷扯住胳膊拽了出去。
“六爷请回,小姐该歇了。”
谢元茂恼火地盯着江嬷嬷,握紧了簪子要再进去,却被赶上来的宋延昭一把拖了出去,“你既无法照看阿柔,那留着做什么?”
谢元茂不满,大声喝道:“我怎不能照料?这是谢家!这玉茗院是我的院子,难道我能不能留还要大哥说了算?”他终于将心中憋着的不满之话尽数说了出来,说得这般袒露,甚至忘了给自己留些脸面。
宋延昭听了,神色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扭头便走。
“大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谢元茂见他走,面上不由浮现懊恼之色,可人已走远,他只得苦着脸大步离开。
庭院一角,正坐着背书的谢翊瞧见了,忙出声喊他:“爹爹——”
可那抹背影仍旧越走越远。
谢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颓丧地丢开了手中书册,“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谢姝宁捡起书,冷静地拍拍他的背,摇头道:“是我们不要他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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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花宴
入了夏,各色草木愈加葱茏,妍丽的花一一绽放,一日胜过一日,园子里一片旖旎风光,万紫千红。
暖风迎面吹来,夹杂着纷乱的香气。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红得似火。日光落下来,又似碎金,被葱郁的枝桠给打成了斑驳疏影。
一大清早,谢家长房的门前,便渐次有马车停下。停在最前头的那一辆,珠翠华盖,高头大马毛色水滑油亮,处处彰显着马车主人的身份。左边车壁上,有个硕大的字——燕。
可惜谢姝宁没有瞧见,若不然,她定不会陪母亲前去赴宴。
距舅舅离开已经半个月,她念着母亲一直不大开怀,便怂恿母亲应了长房二夫人梁氏的邀约,参加今日的赏花会。
长房两位长者居的地方植满了梅树,除此之外,花木最多的地方应当便是独属二夫人的那个小园子了。花园并不大,但胜在里头的花木品相繁多,如今都开了,着实叫人目不暇接。今年入夏,二夫人早前让人想法子种下的子午莲更是开了花。
听说这池子午莲同常见的不同,一池七朵,正是七色,极罕见。又因不适北地的环境,不易成活。如今被二夫人种了出来,自然是要想法子叫京都的贵妇们都瞧一瞧才好。
春日里,她因怀了身子,怕胎儿不稳,故鲜少出门。后头长房老太太又病倒了,一群人更是不大出门走动了。
好容易。长房老太太的身子又突然好了起来,除了瘦些精神不大如过去了,吃了些苦头,倒也没什么。她的胎也稳,杭太医说她身子不错,所以一众人的心境就又都开阔了起来。
七太太提议开个赏花会,她也就笑着允了。
怀孕后,她的脾气倒莫名好了许多。
众人皆言,她这一胎肚子尖尖。又喜酸,定然是个儿子。
她听了自然欢喜。
见了谢姝宁,她便笑着招招手,等人到跟前,她就问:“都说咱们家八姑娘聪慧,你倒是说说二伯母这肚子里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一旁宋氏听着不由微微紧张。生怕谢姝宁说错了话。
可谢姝宁又不是真的孩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会二夫人想听什么,当即甜甜笑着道:“阿蛮知道,二伯母肚子里的是个弟弟。”
一行人便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二夫人又问:“当真?若是个妹妹可如何是好?到时可要罚你?”
谢姝宁佯作生气,嘟起嘴恼道:“二伯母胡说,这里头的定然是个弟弟。怎会是妹妹?”
“你这丫头倒是知趣。”二夫人听得高兴,遂吩咐身后的丫鬟。“去,摘一朵开得最好的花为八小姐簪上。”
能得二夫人这样一句话,便是赏花会上最大的荣耀。
谢姝宁自然跟着弯起眉眼笑了起来,可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笑不出。
舅舅只呆了几日便要离开,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事。两地距离遥遥,来一回并不容易。且这之前他们便已经许久未见。她清楚,舅舅对他们的亲情深厚。故她始终以为,他至少会在这呆上月余。
可结果,不过寥寥数日。
但舅舅离开之前,曾领着她悄悄说了会话。
他们舅甥之间,感情一向极好。
说话时,他语气怅然,叫谢姝宁一听便知,他这是不得不走。可为何?舅母跟表哥这一回虽未跟着一道来,但也不必就这般急着赶回去才是。可她此时合该是年幼无知的年纪,她又能怎么问出心中疑惑?
然而当舅舅半开玩笑地说出那句“舅舅惜命,只能先走,等日后阿蛮长大了,再来见舅舅,舅舅领你去沙漠里骑骆驼”时,她心中的话便有些憋不住了。
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她呆滞地望着他,想问不敢问。
宋延昭察觉,笑着捏了捏她已然瘦下来的脸颊,道:“怎么了这是,可是有话同舅舅说?”
刹那间,她心里的话便涌到了嘴边,看着他年轻俊朗的脸,那些话自唇齿缝隙间一一冒出。
她说了不该说、不能说的话。
她一不留神,近乎被蛊惑一般,说出了本该一生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她说,“舅舅,你相信一个人能活两世吗?”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原本蹲着笑嘻嘻同她说话的宋延昭蓦地跳了起来,面色张惶,半响才咳嗽两声道:“阿蛮你近日可是又看话本子了?”
她幼年极喜欢搜罗些市井话本来看,可是对今世的她而言,其实已足足有十几年未曾阅过了。不知为何,想起这时,她忽然伤感起来,内心忧郁几乎喷薄而出,阻都阻不了。她哭丧着脸,不敢看他,喃喃自语:“只有话本子里才有的事,为何我却遇到了……”
她说得轻,宋延昭却仍听见了。
他身子僵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是阿蛮?”
话音落,轮到谢姝宁僵住了,“我是。”
宋延昭瞪她一眼:“臭丫头,那你胡说些什么,到底都看了什么话本子,满口胡诌。”
谢姝宁瘪着嘴,有些想哭,“不是话本子呀舅舅!是真的!若人不能活两世,我如何又能见着你,见着娘亲跟哥哥——”说着,她真的哭了出来。许久了,这些话她一个人憋着,已经许久了。
然而宋延昭听了她的话,方才的慌乱之色却反倒是没了,重新镇定下来。
“你是阿蛮,但你活了两世?”他重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扶着她窄窄的肩,面色凝重地问道。
谢姝宁见他镇定,蓦地也镇定了下来,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要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她想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却听到宋延昭道:“这世上的事,何其古怪,什么都有可能。”
她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宋延昭忽然道:“阿蛮,舅舅同你玩个游戏可好。你问舅舅一个问题,舅舅问你一个,谁也不得说假话,如何?”
她听得一愣一愣,应了。
随后,她被宋延昭一句又一句将话都套了出来。而她,也从宋延昭口中得知了惊人的事。
五十年七前,西越的帝都,如今的京城,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过一桩极骇人听闻的命案。而这个案子,至今未破。当年一共死了七个人,皆是京中一等一的勋贵人家。而今,有些人家已经没落了,而有些则更为昌盛。失去了世子爷的那几户,更是满京都寸土寸土地翻找凶手。可过了几十年,依旧毫无线索。
同时,在当年,还发生了另一件更为可怕的事。
命案发生后,簪缨世族封家一.夜间,被火焚尽。
听说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全灭,尸体都已经烧成了灰烬,一共死了多少人都分不清了。
这两桩事,谢姝宁都听说过。
可是她知道的不过都是传闻,却从来没有哪一刻想过自己会同这件事有任何关联。
宋延昭告诉她,她的曾外祖父不姓宋,却姓封。
她被震得几乎魂飞天外,半响回不过神来。
当年那桩七人命案发生时,其实在场的一共有八人。死了七个,剩下那一个还活着的便是她的曾外祖父了。没有人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身为这一任家主的宋延昭也不知情,老头子至死依旧缄口不言,只留下训诫——
其后人终身不得入仕,不入京都,以免招惹杀身之祸。
然而自谢姝宁的外祖父起,封家的后人便已经从了母姓。她的外祖父生下儿子后,又让儿子从了母亲的姓,宋。
一换又一换。
可即便如此,老头子依旧留下了这样的话,可见那桩秘辛的骇人。
谢姝宁得知了这样的往事,早就忘记自己也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宋延昭听完她的话,却久久沉默不语。
他理解她重活一世的惶恐,却无法告诉她,一切都会改变。
良久,他才告诉她,“不要再将这些话告诉旁人,也不能将我说的事,告诉旁人,即便是你娘,也不可。”
谢姝宁自然明白。
两人做了约定,将这次谈话永远尘封在记忆中。
可自从他离开后,谢姝宁便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事。
五十多年前的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想着,人群里忽然喧闹了起来。
谢姝宁一眼便瞧见自人群中走出来的年轻妇人。貌美,纤弱,笑容婉约。
在她身侧,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小童。
左边那个年纪小些,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而站在右边的那个却紧紧抿着嘴,眼睛直视前方,不偏不倚。
有人唤她,“燕夫人。”
谢姝宁闻声,蓦地瞪大了眼睛,朝着那个站在妇人右侧,着一身宝蓝色的男童望去。
这孩子,是燕淮!
是前世一手执掌西越朝政,权倾朝野的成国公燕淮!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后缩,可视线去黏在了那孩子身上,怎么也移不开。这般年纪的成国公,她可从未见过呀!
震惊间,对方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猛地侧目看了过来,瞧清楚了谢姝宁,眉头一皱,不悦地别过脸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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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万氏
谢姝宁一惊,忙趁着这个空档避开,远远躲到宋氏身后,不敢再露面。
她前世的死,虽是因了林远致跟温雪萝,可真论起来,倒也算是同燕淮有些干系。若没有他,事情也不至于到那等地步。她苦笑,心中滋味难明,恨不能立时拉了宋氏回去。可这会,哪里走得了。且她早先还收到了端王府的小郡主纪桐樱使人写来的信,说是今日来谢家赴宴,要同她一道玩耍。这会人还没来,她哪里敢走。
踌躇间,二夫人的大丫鬟已经用个精巧的白瓷碟子捧着新绽的花,走了过来。
花开得极艳,极好。
她年纪虽小,发却生得密,又黑又亮,像匹缎子。着葱绿夏衫的丫鬟便拣起了花,笑着夸赞她,一边将手中花朵细细簪在了她发间。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瞧见了,便赞叹:“谢六爷家的八小姐,生得真真是好,那眉眼,便说是画出来的也不为过。”
宋氏自然笑着说了番谦辞。
因了早先在端王府的那场春宴,宋氏的名号已经在京都贵妇圈子里流传开去。所以今日,一个个甚至不必身边的丫鬟婆子悄声提醒,也都牢牢记得,宋氏跟谢姝宁的身份。
再加上谢元茂如今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得了天子青眼,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便有心巴结宋氏。
见宋氏谦虚,她们反倒更是一叠声。毫不吝惜地将赞美之词,往年幼的谢姝宁身上丢。顺带着,将今日未曾出席的谢翊也好生夸了一番。
这般阵势,并不常见。
谢姝宁有心想避开燕家的人,可却因为边上这些人,脱不得身。
一扭头,便见燕夫人朝她们望了过来。
谢姝宁抿着嘴,装作不知。她记得,燕夫人小万氏乃是燕淮的生母大万氏嫡亲的妹妹。一母同胞。定国公万家,身为开国元勋,武将出身,是真正的老牌世家,簪缨世族。这样的人家,却让嫡出的女儿去做了姐夫的填房。
说不通。也似乎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若单纯为了照顾大万氏留下的骨血,择个庶女嫁过去反倒容易些,可他们却挑了小万氏。
小万氏只比大万氏小两岁,嫁入燕家做继室时才不过十五。
彼时,大万氏亦不过二九之龄。她十六岁夏末嫁给成国公燕景,次年仲春。便早产诞下了世子燕淮。生产时,大万氏难产。血崩。此后缠绵病榻一月,终是驾鹤西归。紧接着,热孝里,小万氏便进了门。
燕家跟万家,皆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可在这件事上所做出的决断,处处让人觉得两家古怪得很。
谢姝宁回忆着。想起小万氏的下场,一颗心不禁颤了颤。
可此刻。仍是个孩子的燕淮,正牢牢牵着小万氏的手。乍一眼看过去,同另一边小万氏亲生的燕霖并没有什么区别。
兼之小万氏是他嫡亲的姨母,容貌肖似生母的燕淮,同她亦有几分相似。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以为他们是亲母子。
小万氏收回了看热闹的视线,吩咐人领着燕霖下去吃果子,自个儿却亲自在众目睽睽下俯身,细致地帮燕淮整理起了衣襟。手指白皙纤细,神情从容自如,口中轻声叮嘱着。而笔直立着的燕淮,面向她的时候,孩童的面上,犹自带着天真又和煦的笑颜。
谢姝宁瞧见,却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眼下这两人看上去一派安然,哪里瞧得出今后,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仰头轻声同宋氏道:“娘亲,你累不累?”
宋氏的身子虽痊愈了,但她仍不大放心。但江嬷嬷亲自帮调理着,宋氏的面色倒是一日好看过一日,只是面上的笑意总是浅些。
“不累,你可是累了?”宋氏微笑。
谢姝宁见状便摇摇头,陪着她去一旁遮阳的地方坐下,亲自拣了橘子剥了皮,掰开递给宋氏。母女俩絮絮说起了些闲话。
少顷,谢家长房的七太太张氏牵着自家儿子的小手,笑着向小万氏迎了过来。
她是大小万氏的表妹,这一回小万氏会来,只怕也是看在了她的情面上。
京里的人都知道,小万氏平素并不喜出门赴会。
这一点,端王侧妃白氏亦如是。
可今日,两位应了二夫人梁氏的邀约,赶了来。
虽说因为二夫人身份不低,不便随意推拒,但众人心知肚明,两人会来,一个是看在那单薄的亲戚情分上,另一个却是因为谢家三房的宋氏。
其中的弯弯道道,不必明说,便都早已了然。
没一会,白侧妃带着小郡主纪桐樱过来,纪桐樱眼尖,一下便瞧见了谢姝宁跟宋氏所在,也不管身后的嬷嬷千呼万唤,提着裙摆便跑了过来。她比早先的谢姝宁还要白胖些,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脚下踉踉跄跄,差点一头栽进了宋氏怀中。
谢姝宁忙拽住她,道:“小心些!”
纪桐樱好容易站稳了,一把靠进宋氏怀中,嚷着道:“我偏要倒!”
“郡主……”谢姝宁有些头疼,想要去将她拽出来,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这般做,何况白侧妃还正在往这赶。
宋氏倒极欢喜纪桐樱,笑着将她放下,冲谢姝宁道:“阿蛮陪着郡主玩会吧。”
谢姝宁无奈地暗自叹口气。
偏要靠在宋氏怀中的女童却反倒不乐意了起来,“谁要她陪着玩,我才不要!”
话音落,白侧妃带着人匆匆赶了上来。伺候纪桐樱的嬷嬷忙上前来抱她。
白侧妃则嗔她:“小祖宗,这可不是在你的屋子里。瞎跑什么呢。”
纪桐樱捂着眼笑,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宋氏的怀抱,复扑进白侧妃怀中,悄悄透过指缝打量着谢姝宁。
“郡主今日可还要玩翻花绳?”谢姝宁念着母亲,若能得白侧妃开导开导总是好的,便主动服软,殷切地询问起了纪桐樱。
纪桐樱见她开口问自己,也就不闹脾气了,撤了蒙眼的手。道:“这是你家?那你领着我走走吧!”
正当此时,二夫人发话,让人摆了桌椅。
赏花会不过是个名头,只是些花罢了,看一遍也就叫赏过了,哪里还能一看数个时辰的。妇人们借着赏花、赏雪的由头。开办各色筵宴,为的不过就是聚一聚,说些闲话,为自己的夫婿套些能用的消息,又或是借用这些场合,互相结交罢了。
故而。见人都来了,花也瞧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议玩叶子戏。
这自然是妥的。
二夫人顺道又让人取了马吊牌出来。
各家相熟不相熟的夫人,就都三三两两坐到了一块。
七太太则领着人收拾了块地方,取了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又摆上了各色瓜果糖糕。遂有人带着各家的年幼的少爷、小姐移步去了那厢。有几家带上了未出阁的姑娘,便由谢姝宁的几个堂姐领着四处闲逛起来。
纪桐樱呆不住,眼瞧着别家几位小姐都出去转悠了,便缠着谢姝宁带着她一道去:“你瞧瞧。你姐姐都带着她们出去了,你为何不领我去?”
“郡主。就在这同八小姐一道玩吧。”伺候她的嬷嬷哪里敢,当下劝说起来。
可纪桐樱听不进耳,只闹个不休,索性趁人不备,一下子朝着外头跑去。
谢姝宁忙追过去。
好在纪桐樱虽然脾气不好,但到底没胆子一人四处乱走,只是跑去找了白侧妃。
白侧妃正同宋氏一道坐着说话,见纪桐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无奈地让人取了帕子为她拭汗,一边道:“你自玩你的便是,又来扰我做什么?”
纪桐樱闻言大怒,“娘亲是不是不喜欢女儿?”
“哪里的话!”白侧妃瞪眼,“娘亲最欢喜你了!你瞧,娘亲将弟弟都留在了家中,只带你出来玩是不是?”
纪桐樱仍是不满,哼了声昂着下巴不接话。
白侧妃便拍拍她的发顶,道:“好了,乖乖去玩吧,娘亲去打马吊。”
母女俩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旁的谢姝宁看得瞠目结舌。
白侧妃伸出一手来拉谢姝宁的胳膊,将她跟纪桐樱靠在一块,笑着道:“阿蛮也乖,快领着郡主去逛园子吧。”
说完,也不等她们说话,白侧妃便拉着宋氏寻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让人再去取一副马吊牌来。
可人还缺着。
有几个还未落座的便面面相觑起来,这般好的机会用来接近白侧妃,可不能白费了呀。可是去了,这万一若是赢了白侧妃惹了她不快,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间,谢家七太太已是拉着小万氏落了座。
这下可好,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玩牌,早早就都将目光聚焦在了这一桌。
谢姝宁则见母亲真的玩起了牌,心里头郁闷全消,领着纪桐樱便要答应她闲逛的要求。却不防,纪桐樱又换了心思要赖着看牌,扭捏着猛一推开她。谢姝宁站立不稳,被她推得转个圈,“嘭”地撞上个人。
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对面的人,亦被她撞得摔倒。
四周渐次响起一片惊叫声。
她揉着额被人扶起来,眯着眼睛不敢看对面同样一身狼狈的燕淮。(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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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心思
不过六七岁的孩子,跌了一跤站起来却仍是笑着的。
匆匆赶来的小万氏想也不想便蹲下身去,也不理会自己华贵的衣裳整个下摆都拖在了地上,被污了。她急巴巴地伸手去揉燕淮的膝跟手肘,一叠声问道:“可摔着何处了?”
谢姝宁站在对面瞧着,不由微愣。
小万氏此刻紧张的模样,竟不似作伪。
虽然是故去长姐的儿子,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且早先在春宴上,谢姝宁可还记得温雪萝的母亲英国公夫人同长平侯夫人聊起的话。
她说,小万氏日日都想着要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苛待她家淮儿。
可眼下这幅模样的小万氏,哪里像是日日苛待燕淮的模样?
然而有些事,终归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即便小万氏看似同燕淮“母子情深”,却也有可能是假的。旁人不知,她却清楚得很。若非深仇大恨,昔日燕淮何至于做下那些事?不惜背上暴戾凶狠的名号,亦不肯放过小万氏母子。
因而,谢姝宁瞧着眼前的两人,便觉得心惊肉跳。
小万氏这幅模样,若是装的,此人的心机得有多深沉?
她别过头,靠到宋氏怀里,抹着眼睛唤她:“娘亲……”
宋氏心疼不已,见她揉着额,忙轻轻覆了自己的手上去,问道:“还有哪疼?”
“娘亲给阿蛮揉揉便不疼了。”她摇摇头,视线悄悄地朝纪桐樱望去。小姑娘瘪着嘴。面上少了分骄纵,多了些紧张。
一旁白侧妃便斥她:“瞧瞧你的性子,如此顽劣,将来可如何是好?”
纪桐樱不高兴,扑过去抱她的腰,缠着问:“阿蛮摔了头,会不会摔成傻子?”
她问得重,声音又脆,一出口。在场诸人便都听见了,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纪桐樱倒害羞起来,躲在白侧妃身后,又问了遍:“阿蛮若是傻了,我们就带她家去好不好?让她天天陪着我玩。”
她一派天真。说的话又好玩,谢姝宁也被气笑了。
见她笑,宋氏也放心下来。
一道赶过来的七太太便打起了圆场:“论起来,我们家八姑娘也该唤淮儿一声表哥呢。”
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真要攀扯,的确也攀得上。七太太也不是个笨的。一边是娘家表姐的儿子。一边是夫家嫂子的女儿,偏袒哪边都不好。加之惹祸的人又是端王府最得宠的小郡主。谁也得罪不起。她自然要好好当个和事佬。
边上的人原本都纯属看热闹,但这会听七太太这般一说,也都立时附和起来。
七太太便逗谢姝宁:“阿蛮若摔疼了,便叫你淮表哥赔礼。”
这种时候,远不是追究谁被谁撞倒了的时候,而是显示谁气量更大的时候。七太太这般说,心里其实打着小九九。
果然。她话刚说完,小万氏便率先开口道:“淮儿给八小姐道个歉。”
燕淮倒也听话。小小的身子挺直,双手作揖,竟真认认真真地给谢姝宁说了句对不住。
宋氏笑着夸他。
谢姝宁却有些懵了。
成国公燕淮,竟然在她面前弯下了腰,还说了对不住?
不是这人世疯了,便是她疯了!
她回过神,也忙回了句对不住回去。
两厢一派和煦,气氛倒其乐融融起来。七太太觉得自个儿有功,笑着帮二夫人招呼众人回去玩好吃好。须臾片刻,在场的便只剩下了宋氏、白侧妃一桌人并几个孩子。
这下子,白侧妃也不敢继续放任纪桐樱四处瞎逛了。只离眼一会,便闹出了这样的事,再随她去,谁知会出什么事。纪桐樱倒高兴,她方才就想留下来看她们打马吊,终于如愿以偿,笑得眼睛弯弯。
宋氏亦不放心谢姝宁,将她给拘在了身旁。
燕淮则同弟弟燕霖,并七太太的儿子谢旻一道下去了。
很快,开了局。
原本兴致勃勃的纪桐樱就皱起了眉头,垮下了脸。她看不懂,自然就没了兴趣,不愿意留着。可前一刻白侧妃才发了话,她哪都去不了。身下的椅子便似乎生了钉子,叫她坐立难安。
而谢姝宁,却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看得明白,而且精通此道。
可眼下几位大人玩着,她这个小丫头远没有插手的机会,甚至连想要指点指点牌技极差的母亲也不成。眼瞧着宋氏又输了,她忍不住侧目。真真是惨不忍睹。母亲这牌技,来日还是歇了心思,莫要玩的好。
她心痒痒,也有些呆不住了,遂唤了月白来,同宋氏讨饶:“娘亲,我同月白去吃果子。”
宋氏蹙眉,但见她可怜巴巴的,便点点头答应了,只让她切莫乱走。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飞快跟着月白离开。而纪桐樱,则已经靠在嬷嬷的怀里,哈欠连连,似乎下一刻便要睡过去,全然没有发生同自己一样倒霉的谢姝宁已经不在这了。等到她察觉,谢姝宁早已经跟月白一道站在了株叶子深绿的大树下。
“听说你大堂姐,嫁不出去了?”
“哪个同你嚼的舌根,胡说八道些什么!”
突然,远远的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谢姝宁一愣,旋即扯了月白避到大树背后。
只一会,便有几个身着时兴夏衫的豆蔻年华少女走了过来。
谢姝宁藏的地方颇刁钻,那群人走近了也未发现她,权当四下无人,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
也不知是谁,带着嘲笑意味道:“我有没有胡说,谢四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大堂姐今年已经十六了。却连亲事都未定下,不是嫁不出又是怎么?且她不说亲,你们几个做妹妹的,便也不好说人家,你心里难道便不忧虑?”
“温雪鸢,今儿你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若不然你怎地嘴这般臭?”脆生生的少女声音,语速又急又快,咬字略重。
谢姝宁一听便知。这是她的四堂姐谢芳若。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儿,两人脾气酷似。
那她们口中的那位大堂姐,说的便是长房嫡出的元娘谢云若了。
想到这位大堂姐,谢姝宁不由皱眉。
她是大太太王氏嫡出的女儿,可却甚至不如一个庶女在大太太面前有脸面。听说大太太在怀她时,害喜极严重。日日吃不下饭食,瘦得只剩下个肚子是圆的。便连杭太医都大着胆子说,一个不慎,可能一尸两命。若趁早落了胎,倒还好些。可大太太想再要个儿子来帮自己巩固地位,又满心气着新抬的两房年方十六的貌美姨娘。哪里肯答应,只咬牙苦撑着。
杭太医说这一胎。九成九是哥儿。
她更是死撑。
可谁知,生下来的却是个瘦小伶仃的姑娘。
为了生她,大太太元气大伤,几乎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好透。她总觉得元娘是个灾星,将自己原本的儿子变作了女儿,又害得自己病了这般久,模样生生老了十几岁。
她厌极了自己的长女。自然恨不得早日将她嫁出去。
可是,自元娘谈第一门亲事。祸事便一直不断。
男方不是死便是大病,最终一门也没成,如今也无人敢同她说亲了。
大太太气得半死,只得将气又都撒在了女儿身上。
因而,谢姝宁一直觉得自己的几位堂姐中,大堂姐最惨,最可怜。然而她性子又胆小怯弱,只有被欺负的份。
正想着,她听到那个被四堂姐称为温雪鸢的少女又道:“就你这张嘴,倒还有脸说我嘴臭,谢四你要不要脸。”
说着话,两人竟是互掐了起来。
不过很快便被人给劝开了,说话声伴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有什么可争执的……这地方这般偏……快走……”
谢姝宁这才跟月白从树后出来,暗想,若有朝一日温雪鸢知道自己会被谢四娘踩在脚下,永世没有翻身的机会,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这般声色俱厉,后头更是不惜为了斗气,煞费苦心抢走了四堂姐的亲事。
自然,她并不同情温雪鸢。
因为她,是温雪萝的姐姐。
温家败落后,她头一个遭了殃。四堂姐记恨她当初做下的事,狠狠落井下石了一番。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有因才有果。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又冒出来两个人影。
平日里这地方鲜少有人出没,怎地今日一会一拨。谢姝宁苦恼,准备直接迎了上去,身子却陡然僵硬。那两个拉拉扯扯的身影,竟是方才被人提起过的大堂姐谢云若跟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光天化日,大堂姐这是在做什么?
她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那个青衣小厮抬起头来,对上了谢姝宁的目光。
元娘亦瞧见了她,满面惊慌,撒腿便跑,却被少年给拉住了。
看清楚了对方的脸,谢姝宁原本就已经僵住的身子愈加僵硬,似铁块。
她认识他!
原来容貌未毁之前的立夏生得这般好!
立夏是谢二爷身边的小厮,今年应当才不过十四。
谢姝宁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对面的立夏却已经朝着她慢慢靠近。
她知道的立夏可不是个善茬,心中一动,谢姝宁蓦地扬声大喊起来:“你们是谁家的下人,为何在这乱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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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浮动
话音落,对面的立夏脚步渐缓。
谢姝宁佯作恼怒,拽着月白的手冲上前去,质问:“你们可是谢家的下人?”
她年纪小,又甚少在长房走动,其实元娘跟立夏都不曾见过她。而且今日府里来的客人极多,各家夫人又多带上自家孩子一道来。一时间,元娘见她样子跋扈,身上穿戴的又是顶贵重的料子,便是她那最受众人疼爱的侄儿也寻常难用,心里不由惶恐起来。
“立夏……”她巴巴地揉着手绢,轻声唤立夏。
立夏却不理她,只牢牢盯着谢姝宁看,似要从她小小的脸庞上瞧出什么端倪一般。
少年的目光极直接,虽谢姝宁尚且年幼,月白也恼了,一下挡在了谢姝宁跟前,厉声道:“小姐问话,为何不答?”
立夏这才往后稍退一步,露出个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
一来一去,竟是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
月白皱眉,方要开口便被谢姝宁给扯住了袖摆。她疑惑地低头,却见谢姝宁不悦地道:“我不喜欢这地方,我们回去寻娘亲家去。”
“是。”月白听了,只以为她这是被立夏给吓着了,心中害怕所以才急着回去寻宋氏,忙应了牵着她要走。临行前,她还忘瞪立夏一眼。
立夏像是没有瞧见,定定立在那,目送她们离去。
他身后,因为害怕而显得面色苍白的元娘嗫嚅着说:“立夏。她、她会不会说出去?”
“她不认识我们。”立夏没有回头,背对着她,用略显喑哑的声音回答她。
方才谢姝宁说了个家去,这便证明她家不在这。心弦紧绷间,立夏听了便放松下来,只当她是今日随着母亲来谢家赴宴的。若出了事,势必会闹大。因而,动不得。
可他一时忘了,还有个谢家三房。
而谢姝宁。焦急间,更是慌不择路。一等离开立夏两人的视线,她便提着裙子跑了起来,惹得月白慌张不已,以为她被吓坏了。
然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被吓坏了。
立夏跟大堂姐?
她只要一想起方才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立夏呀!
记忆中,立夏的性格极乖戾,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谢姝宁甚至不敢想,大堂姐究竟着了立夏的什么道,以后又是否会因为这一出而永堕地狱。
她如今自身难保。不过是泥菩萨过江,也无力帮她。这样想着。她心头就微微沉闷起来,飞快地闪身跑进了先前七太太安置给孩子们玩闹的地方。里头聚集了好些人,丫鬟婆子更是守得严严实实。
见到了大批的人,她心里的惊诧惶恐消了些,大步往更深处走去。
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后。
转悠了会,谢姝宁终于在满屋孩子中难得寻到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坐下了下来开始发呆。
蓦地。有只小手握着颗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随即神色如常地抬起头来。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欢吃这个?”比谢姝宁个子还要矮些的男童睁着溜圆的双目,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姝宁哑然。
半响才摇摇头,道:“我不爱吃。”
燕霖失落地收回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颗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只手中。谢姝宁眼尖地瞥见那只孩子的手掌心里竟然有薄薄的茧子,那是拉弓的痕迹。她认了出来,不由愣住。
没了橘子的燕霖则叫唤起来:“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抛着橘子玩,“做什么?”
“还我……”燕霖的声音轻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谢姝宁一眼。
燕淮瞧见了,就笑得更加愉悦,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抢。
谢姝宁木呆呆地看着,只觉得今日她所闻所见,均颠覆了她的认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万氏对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间那种全然不似作伪的亲情……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为何她却觉得这般假?
直到午后散了,众人各自归家,她依旧有些发愣。
宋氏见了疑惑不已,询问月白,月白却也想不明白。她想说遇见了立夏那个怪人的事,可却被谢姝宁狠狠瞪了一眼,错开了话题,只得闭口不言。宋氏便权当谢姝宁累着了,带着她回到玉茗院便让桂妈妈烧水,让她洗个澡歇息一会。
江嬷嬷不悦,“小姐莫要太惯着小小姐。”
“乳娘……”宋氏汗颜。
谢姝宁闻言便巴巴跑过去缠住江嬷嬷,一叠声唤她,又道:“嬷嬷帮阿蛮沐浴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宋氏忙要劝阻,谁料江嬷嬷却应了。
谢姝宁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嬷嬷面冷心热,最不耐缠。
等到桂妈妈调好了热水,又备好了干净衣衫,江嬷嬷便将人都驱了出去,屋子里只留她跟谢姝宁两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却被江嬷嬷骂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话同奴婢说?”江嬷嬷帮她脱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边沉声问道。
谢姝宁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松下来,道:“嬷嬷说什么,阿蛮听不明白。”
江嬷嬷在她身后轻笑一声,“大少爷离开之前,同老奴说,今后可不必将小小姐当做黄口小儿对待。这话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为老奴解惑?”
“我哪里会解惑……”谢姝宁从善如流,“还要嬷嬷帮阿蛮解惑才是。”
江嬷嬷闻言。为她擦拭着背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小小姐请说,老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这辈子,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只是遇上个不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细听着谢姝宁的话。
“舅舅为何说嬷嬷是精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谢姝宁扭头看她,趴在浴桶边上,小小白胖的身子虽然瘦了些,但此刻脱干净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颗白生生的芝麻汤圆。黑色的发湿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开,正色望着江嬷嬷。
水汽蒸腾间,江嬷嬷只觉得她的脸面模糊了起来,听着她的话,隐约间竟似乎有种当初同样年幼的宋延昭给人的感觉。
果真。不像个孩子。
江嬷嬷记得宋延昭临行前吩咐下来的话,便也不瞒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开始学这些东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谨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里接触的物件,都要一一验过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精了。”
话毕,谢姝宁笑了起来。
女童的面上。笑容却是成人的。
在水烟朦胧间,像一朵夏花,悄然绽放,芳香四溢。
她笑着说道:“那嬷嬷,阿蛮跟您学可好?”
想也不想,江嬷嬷皱眉,截然反对:“这是做奴才该学的。不是小小姐该学的。”
这是什么迂腐的思想?
谢姝宁又是诧异又是无奈,略一想。她忽然动了心思,复问:“既然如此,那让我身边的大丫鬟月白学了如何?”
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嬷嬷仍旧眉头紧锁,好半天才道:“水凉了。”
谢姝宁无奈,知她是不愿继续说下去了,只得老老实实洗了澡先。等到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江嬷嬷取了帕巾来为她拭发。动作轻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嬷嬷蓦地道:“老奴要先验一验她方可。”
“这是自然!”谢姝宁莞尔。
次日,月白便战战兢兢地被江嬷嬷单独喊去问了话。
出来后,月白汗湿衣衫,面色发白,几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嬷嬷说,月白能学。
谢姝宁高兴,月白知道了也高兴。高兴的同时却又担心自个学不好,谢姝宁倒想安慰她,学不精,通个皮毛也是极好的。可被江嬷嬷知道了,便狠训一顿,告诫月白,既学了便至少也得学个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学。
月白连连点头,再不敢提一个愁字。
如此过了几日,谢家迎来了一件喜事。
谢元茂换了官服,面白无须,身形颀长挺拔,越发显得玉树临风,清俊如同十**的少年郎。
二甲进士,被亲点庶吉士,入翰林院,担起草诏书之职。
他已经荒废课业多年,可如今再拾书本,只花短短时间,便照旧顺利入仕。便连谢姝宁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父亲是个极会读书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欢,今后的前途,只怕会同前世一般无二。
前世,他没有端王照拂,依旧平步青云,更不必谈如今。
事情定下,谢家诸人自然都是欢欣鼓舞。
谢二爷邀了他秉烛夜谈,次日长房老太爷又寻了他去亲自教授了一堆为官之道。
众人皆喜,唯独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谢元茂心中一时欢喜一时苦闷。
陈氏发觉,沉静数月的心,便又躁动了起来。
贵妾,也是妾。
她等着三老太太的动作,却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说,“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个人,便都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她觉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来的却是宋氏的哥哥跟个成日里冷面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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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脾气
但自从上一次谢元茂被林姨娘领着进了陈氏房中后,谢元茂便没有再留下过夜。
陈氏心里焦躁,却到底还谨记着三老太太说过的话,安安分分地住在她的海棠院中。但忍了又忍,等了又等,但凡是个人,只怕都忍不住。她发了顿脾气,将荔枝几个都骂了一通。
几个丫鬟明面上便愈加恭敬小心,可私下里却是日渐对陈氏不满起来。
原先,她们在玉茗院当差,是极有脸面的事。
可如今,蜗居在海棠院中,仍在陈氏身边伺候,身份却是大不同了。都是丫鬟,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们几个过去算一等一,而今便只能是三等外。落到这般田地,哪个心中都不好受,偏生还要捱陈氏的气。
日复一日,便有人开始怀恨在心。
很快,炎夏愈盛,天日已是热得不便出门了。树上的知了成日里没完没了地叽喳,吵得人头疼。玉茗院里正巧便有两棵大树,枝叶茂密,树冠深绿犹如巨大的伞。里头便不知藏了多少知了,趁着屋子里的人午休时,扯着嗓子鸣叫起来。
江嬷嬷就让人将树上的知了一只只都粘走,这才清净了些。
可日头高,天热得很。这项活计又苦又累,没一会,汗水便会浸透衣裳。偏树高,又要仰着头去看,咸涩的汗珠子便扑簌沿着眼睫落进眼里,又疼又辣。玉茗院出手大方,宋氏性子又和善。便还有人抢着做。
但轮到海棠院,陈氏便恼了。
宋氏自然不会派人去帮她捉知了,她受不住就只能自己让荔枝几个去捉。
自打住到了海棠院,她身边的人按照份例,裁了部分。这般一来,堪用的人少,荔枝几个大丫鬟就连小丫鬟的活也跟着一道被使唤了。
荔枝心中不满,但仍同雪梨一道去粘知了。
但陈氏犹自不痛快,又嫌弃她们动作慢。扰得她不能安睡,头疼。
等到荔枝几个终于满头大汗,面色通红地进了屋子想到喘口气,她就冷笑着让她们下去,去日头底下做针线,不准留在屋子里。
雪梨诧异至极。外头的太阳那般大,她们已被晒了这许久,脑袋晕沉得厉害,这还要继续晒下去,可不是要她们的命?她迟疑着不肯出去,就被陈氏迎面砸了只水红面子的大靠枕。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撞上了墙边的架子。
“你们可都是长胆子了。眼瞧着我如今做不得正头太太,便一个个都不将我放在眼中了是不是?”陈氏讥笑。
荔枝见状不好,忙拉了雪梨躬身退了出去。
两人搬了小杌子出门,当真在门口的大日头底下坐定了。
雪梨额上汗珠子豆大一颗,一动就“啪嗒”落下来,面上的脂粉早早就都糊了。她委屈得要哭,却又不敢出声。生怕被里头的陈氏给听见,只得咬着唇无声地坠泪。荔枝瞧见了便道:“过会咬破了该疼。快松了,她听不见。”
雪梨摇摇头,仍不敢。
“她也是心里不好受,拿我们撒气呢。”荔枝压低了声音说道,又拣了针插跟一把彩色的丝线握在手中。
雪梨伸手去接,哭着道:“她不好受,拿我们撒什么气,有本事寻玉茗院里的人去!”
尖尖的针在日光下泛出寒光,荔枝移开目光,苦笑:“说的轻巧,我听说六爷这一回,全借了六太太的光呢。”
雪梨惊讶得连哭也忘了,忙问:“六太太不是商贾之女,能借六爷什么光?”
“你不知道,六太太如今到处得脸,不像里头的……”话未说完,荔枝突然发现对面的雪梨面上煞白,神色惊慌地盯着她的身后。荔枝的身子跟舌头便都一块僵住了,炎炎夏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荔枝,你去玉茗院,要些冰来。”
荔枝听着身后陈氏的声音,口舌发麻,重重咬了自个儿舌尖一下,才算是醒过神来,急忙应下了。
“你素来是个能干的,去多要些。”陈氏束手立着,脸背着光,显得神色晦暗不明。
荔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闯祸了。
自打江嬷嬷一行人从延陵来后,谢家三房的内宅便已经改头换面了。宋氏是正经的当家太太,平素瞧着倒不像是个精通管家之道的。可谁知,她“病”一痊愈,便开始雷厉风行地收拾起了内宅。
针线房、厨房、库房的几位管事妈妈,不问缘由尽数撤换。
这些婆子都是府里的老人,各路亲戚分布在府里的角角落落,是最不该轻易得罪的下人。因而寻常无人会这般做,一个弄不好便失了下头的人心,得不偿失。可就在众人怨声载道时,宋氏又提拔了几位妈妈家中的人上位,且月例银子均加了不少。
这般一来,谁还敢置喙。
不过短短两个来月,府里仆妇的心思便都已翻来覆去,不知换了多少回。
而今,谁不说,宋氏当家是大好事。
月钱涨了,四季惯例的衣裳料子都好了许多,平日里能拿到的打赏也翻了番。论起来,做奴才的,还有何不满?宋氏不缺银子,她乐意花自己的体己银子,三老太太也无话可说。
若宋氏用的是府里的银子,她还能指责宋氏不勤俭,可如今,由头也想不出。
荔枝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一切改变,心里明白得很,自己今日去,怕是要不到冰。
往年入夏,三房本着节俭,也备不下多少冰。便是长房,听说也是紧着二夫人梁氏跟老太爷夫妇用的。
今年换了宋氏当家,冰多了些。却是宋氏用自己的银子另置的。
荔枝都知道,陈氏怎么会不知?
荔枝顶着艳阳,一路走一路想,自个儿等会回去该如何复命。依照陈氏如今的脾气,只怕是生吞了她也可能。何况今次,本就是陈氏故意想要刁难她。她欲哭无泪,也不敢哭,只觉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寸步难行。
好容易到了玉茗院门口。她好声好气央守门的婆子道:“妈妈,劳您进去通传一声。”
婆子是认得她的,遂讥笑:“这不是陈姨娘身边的荔枝姑娘吗?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怎成了这幅模样。”
荔枝面上挂不住,讪讪笑了笑,索性狠狠心捋下自己腕上的银镯子塞给她。道:“妈妈别嫌弃。”
“嗤,空心的?”婆子嘴角一撇,模样不屑,却迅速将镯子收好,这才道,“你且等一等吧。”
这一等。便等了近一刻钟。
荔枝将将要被晒晕,婆子才垮着脸出来:“进来吧。”
荔枝长出一口气。忙闪身往里走。
婆子在后头啐她,“穷酸样!”
她也只当没听见,到了熟悉的正房,守门的小丫鬟才一掀帘,她便觉得有股子凉意扑面而来。
进去一瞧,外头熟悉,里头却是彻底换了面貌。同之前大不一样了。她不禁踌躇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而里头。谢姝宁正午睡起身。月白服侍着她漱口,一边道:“来的是陈姨娘身边的荔枝。”
谢姝宁轻笑,缓缓道:“怕是来要冰的。”
月白平时跟着她,剩下的工夫就全耗在了江嬷嬷那,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但性子倒是变了许多,亦沉稳许多。她蹲下身子,为谢姝宁穿上鞋,有些不赞成地道:“小姐见她做什么,左不过同我们没有干系。”
前几日谢翊贪玩,出了一身的大汗又进来玩冰,冷热交加,着了凉。好容易病好了,倒开始喜欢赖着宋氏不放。宋氏便日日去陪着他,今日恰巧也不在。谢姝宁倒三日里必有两日半是呆在正房的,凑巧便赶上了。
她收拾妥当,才让人宣荔枝进来。
一见人,荔枝傻了眼,半响才回过神来,墩身请安:“奴婢给八小姐请安。”
谢姝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面上的汗珠子,道:“你可是奉命来要冰的?”
荔枝点头,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天要亡她。
“月白,将咱们才领的冰先给她。”谢姝宁掩住嘴打个哈欠,“瞧荔枝满头大汗的,怕是晒坏了,沏杯茶来。”
话音落,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月白不知她想做什么,又想着江嬷嬷让她万事都听小姐吩咐,便也不吭声,自下去吩咐人。倒是荔枝,惊讶得连谢恩的话也不会说了。
等到茶送上来,她才哆嗦着道:“谢八小姐恩典。”
谢姝宁笑了起来,眼睛弯弯,似月牙,“咦,荔枝,你手上是怎么了?”
荔枝闻言忙缩回手,方才不慎露出袖子外的那截小臂上有道狭长骇人的红痕。陈氏一个不顺心,便要拿她们发火,手边但凡有什么都会往她们身上招呼。这些痕迹,已经不新鲜了。
她讷讷地说不出话。
一会工夫,月白回来,领着人将装在筐子里的冰块给她。
荔枝眼角红红,心中酸涩难忍,告退下去。临行前,蓦地听到谢姝宁在身后同月白用疑惑地语调道:“月白,你瞧见了吗?荔枝身上带着伤呢,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给打的。你瞧瞧,她身上的衣裳也旧了……也没首……”
她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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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9章 卖主
青色的裤管轻轻打着颤,荔枝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谢姝宁歪在榻上,沉思起来。
天气炎热,地上铺着的青砖都似要被晒得裂开。大门洞开着,谢姝宁探眼望去,只见外头热气蒸腾,火炉一般的天日。月白在一旁为她打扇,笑着问:“小姐要不要再去歇一会?”左右天热不便出门,又没有旁的事可做。
谢姝宁却摇摇头,伸手扯她的衣角,“月白,覃娘子上回给我的花样子,你搁哪了?”
月白微怔,回忆一番,道:“奴婢收在了箱里。”
“你去取来。”谢姝宁缩回手,拍拍自己的脸,叹口气,从榻上坐了起来,“手艺到底还得多练练才好。”
月白打扇的动作不停,闻言笑了起来,为她将鬓边一缕碎发绕在耳后,轻声道:“小姐年纪还小,将来多得是日子可练呢。”
何况,本是大家小姐,针线活会做便是了,根本不必强求精通不精通。长房会请覃娘子来,为的也不是真要谢家的几位小姐绣一手好花,做一手好针线。之所以留下覃娘子,原就是为了说出去有个响亮的名声。
来日等到诸位小姐说亲,提及针线时,便会说师承覃娘子,可不体面。
思及此,月白又道:“磨粗了手,往后可怎么好,等天日凉快了,奴婢再陪着小姐玩。”
谢姝宁绞着前襟上的一粒盘扣,抬起头看她。眉目如画,“算了,等覃娘子开课,再说不迟。”说完,她又重新躺了下去,神色懒懒。
她怕冷又怕热,一入了伏,人便恹恹的。闲着无事,她便想起过去来。每年三伏天里。覃娘子都是不开课的。覃娘子性子冷,为人也傲,只说该教的她都已教了,能学多少是旁人的事。所以,跟着覃娘子学习,最讲究天份二字。
若没有天赋。势必学不到精髓。
而谢姝宁,极具天赋。
可惜了,后来嫁入长平侯府,她日日琐事缠身,哪里还有工夫绣花做针线。便连箴儿,都没穿过几件她亲手做的衣裳。想起来。就不由叫人觉得遗憾。
她背过身,暗暗叹口气。
一晃眼。外头热气渐消,天边一片昏黄,时已傍晚。谢姝宁便起来要去寻宋氏,一扭头,却见宋氏已经牵着谢翊回来了。
江嬷嬷为了给宋氏调理身子,早早将每日几餐的单子都一一列好。等到晚膳时分,便有人提着食盒送了饭菜上来。摆了桌子用饭。谢翊黏着谢姝宁,她吃什么。他便也要什么,逗得宋氏直发笑。
用过了饭,日头已经彻底落下了山,天光一寸一寸暗沉下来。
檐下的灯已经被点上,被夏日的夜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荡悠起来。谢翊嚷着要去外头纳凉,一行人就趁着夜色提着灯笼去了前庭。
没一会,夜色里忽然多了个人影。
江嬷嬷冷喝:“是谁?”
“奴婢是荔枝。”昏黄的光线里,渐渐浮现出清晰的面目来,果然是谢姝宁白日里才见过的荔枝,“奴婢有话想禀给太太。”
江嬷嬷没见过她,一时也想不起这是不是玉茗院的丫鬟,不由微微迟疑。但宋氏是见过她的,皱着眉问道:“你是陈姨娘身边的大丫鬟?”
这话一出,江嬷嬷便沉下了脸。陈氏身边的丫鬟,怎么会知道她们在这?
正想着,荔枝忽然重重跪下,磕头道:“奴婢有要事同太太说。”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愣了愣,她又不是玉茗院的丫鬟,同宋氏说哪门子的要事,有要事,自然该禀给陈氏去才是。更何况,这府里谁不知道,陈氏同宋氏水火不容,陈氏吃了宋氏的心都有,谁知道这一回会不会是她的幺蛾子。
江嬷嬷立时就要赶人。
谢姝宁却悠悠开了口:“你既要说,为何现在见着了人,还不说?”
“事关重大,还请太太屏退众人。”荔枝又磕了个头,声音急切。她是偷跑出来的,若回去晚了,只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谢姝宁听了,垂眸暗笑。
她记得,陈氏身边的大丫鬟荔枝,她一直都记得。倒不能说荔枝不忠于陈氏,只是她够聪明,懂得见风使舵为自己谋算。前一世,荔枝是陈氏身边最得意的丫鬟,后来配了人又回了内宅,便跟在陈氏的女儿谢姝敏身边。每一回,当她跟谢姝敏对上时,荔枝总是帮她说好话的。
可荔枝越是帮着说话,刁蛮惯了的谢姝敏自然就更是恼怒,回回都要大闹。
谢姝宁扯扯宋氏的衣袖,道:“娘亲,我们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荔枝仍伏在地上,头低低的,贴着地面。
宋氏应了,让丁香带着谢翊先回去,又让月白带着谢姝宁走。谢姝宁自然是赖着不肯走,她白日里才刺激了一番荔枝,估计激得她如此,这会眼见着飞快有了成效,她怎么会愿意走。
僵持了会,宋氏奈何不得她,只得让月白先退下,将她留下了。
听到声响,伏在地上的荔枝悄悄抬头,瞧见还有个江嬷嬷在,咽了口唾沫,略带紧张地道:“陈姨娘的月事,已经两个月未至。”
话出口,宋氏眉头一蹙,谢姝宁则瞪圆了眼睛。
荔枝又道:“姨娘的月事一直都极准,每个月所差日子至多不超三日,可这一回,却是已经有足足两个月未至了。”
她是陈姨娘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这些事,她再清楚不过。也断然不会拿这样的话,来糊弄宋氏。
宋氏眉头紧锁,声音不由冷了下来,显得愈发漠然,“你便要同我说这个?”
“太太……”荔枝闻言惊讶,不明白宋氏为何似一点也不在意。
宋氏摆摆手,道:“你回去吧。”
荔枝哑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起来。
江嬷嬷断喝:“还不快走!”
夜风骤冷,荔枝打个寒颤,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远。
庭院里,江嬷嬷则扭头对宋氏道:“太太,陈姨娘怕是有孕了。”
他们都知道,那一日谢元茂同陈氏行房的事。宋氏沉默下来,谢姝宁则心中百感交集。她本以为,错开了前世陈氏怀上谢姝敏的时间,一切就都改变,可如今看来,却似乎依旧难改。
江嬷嬷当机立断,“若是真的,便不能让那个孩子生下来。”
宋氏摇摇头:“孩子何其无辜。”
听着这话,谢姝宁不由苦恼。
同时,梅花坞里,长房老太太正在同大太太王氏说话。
“算了,现如今到底不比过去,京中的年轻子弟品相俱佳的难得,云姐儿年纪不小了,该定还是早定下吧。”长房老太太慢吞吞地说着话,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一口,“你也知道,我素日不管这些个事,但云姐儿转眼便要十七,再不定下难道将来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不成?”
京里的姑娘,寻常过了十三便开始说亲,未及笄便大部分都定下了亲事。
谢云若这般年纪,已渐老了。
大太太低眉顺眼地为长房老太太捶着腿,闻言有些不自在。话已说得这般直白,她怎么还会听不明白。老太太这分明是在说她这个做母亲的对长女不上心,失了谢家的面子,迟早要叫人笑话。
她低着头,委屈地道:“母亲,这些年,我也想方设法为云姐儿说了好些亲事,可你瞧,这孩子的命生来带煞,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长房老太太皱眉,“胡说八道!便是她命里带煞,这偌大的京都莫非还寻不到一个能抗煞的男人?”
谢云若下面的几个姑娘眼瞧着年纪便上来了,前头挡着个长姐,怎么说亲?这年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一个出了差子,剩下的哪里还能有好。
大太太闻言愈觉不甘,申辩起来:“云姐儿是谢家的嫡长孙女,身份摆在台面上,岂是随意便能定下的?可世家弟子哪个不金贵,敢沾她的煞气?玉粒金莼好生供养着,也消不了她身上的煞,还能有何办法。”其实若要她说,倒不如真去做了姑子算了,也免得被她瞧见,日日心烦。
长房老太太的面色就有些难看起来。
过了会,她才道:“老四媳妇娘家新近出了个武状元,尚未娶妻。听说人品相貌都过得去。年纪虽大些,可年长有年长的好处,会疼人。”
四太太容氏的妹妹可是如今的小淑妃,容氏一族近几年风水甚佳,虽只是皇商,可如今入仕的年轻后生越来越多,前途不可限量。趁如今,早些拉拢并非坏事,何况只是个难嫁的孙女。
大太太在谢家呆了几十年,太了解老太太的为人秉性,便问:“那武状元今年几岁?”
“近而立。”长房老太太瞥她一眼,淡淡道。
谢家人皮相俱佳,几位年长的姑娘或温婉,或明艳,各秉秀色,都极可人,便是被大太太厌恶的谢云若也不例外。
搁在京中,亦是出挑的容貌。可是她名声不佳,婚事难成,空有容貌又有何用。
大太太听了,倒对年纪不以为然起来,也不问对方为何这般年纪了还未成亲,便道:“母亲看中了必定是好的,儿媳全听母亲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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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0章 亲事
两人三言两语,便定下了这事。
次日一早,长房老太太就寻了二房的四太太容氏,说着话便提起了这事。但容氏笑得拘谨,似并不满意。
长房老太太看出来了,便问:“怎么,可是有哪里不妥?”
容氏欲言又止,当着老太太的面,有些话颇难出口,可不说,又不像话。她斟酌了又斟酌,还是说了:“云姐儿的名声,不大像话。”
“哦?”长房老太太捻着佛珠,神情自若,“那你说说,哪不像话?”
容氏磕磕绊绊地分辩,“当初大嫂帮着云姐儿相看的那几户人家,最后可不都出事了吗?”
长房老太太听了倒笑起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夸赞起来:“那些个是何等人家,容家又是何等人家?你们家出了小淑妃呢!你早前不也说,普济寺的戒嗔大师曾言小淑妃贵不可言?想必那贵气也分给了容氏一族,这般一来,云姐儿身上那点煞又能算的了什么?”
“这话倒是在理。”容氏爱听好话,明知长房老太太是故意这般夸的,却仍是听得通体舒畅。
两人又说了些话,也不怎的,容氏就被绕了进去,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这事,回去寻人提了。
且说那武状元年纪不小,却一直没有成亲,其实不过就是因为他丑。可饶是这样,容氏还要嫌弃谢云若。长房老太太倒是觉得容貌不重要,索性也就不曾同大太太言明此事。可那武状元是生得极丑。且越老越丑。故而,一听见有这好事,他当即便动了心思。
煞气怕什么,他是武将,自个儿还带着煞呢。又听说谢云若生得好,将来两人孩子若是肖母,就妙了。这般想着,这门亲事就急急给定下了。
可谁知,才纳了采。还未问名呢,一贯身强力健的武状元竟然就死了!
这下子可好,容氏被武状元的家人追着要讨个说法,不依不饶,惹得容氏的头发都多白了几根。
长房更是一团糟,提出这件事的大老太太更是傻了眼。知道事情后。夜不能寐,翻来覆去间都不忘记嘟哝自家这位孙女的命太硬,克夫呢。
原本并不相信煞气这说法的人,这一回也都全信了。
京里传了个遍,就连谢元茂上朝遇见同僚,也被追问这事。
可见不止女人嘴碎。男人也无甚差别。
下了朝,自南城回北城的路上。谢元茂被个人给拦住了。
谢元茂定睛一看,竟是成国公燕景,不由大吃一惊。
两人本无交集,好端端的拦他做什么?
其实这会,谢元茂已不受端王礼遇。但他在某些方面,似极有天赋。昔日在延陵宋家,他经商不利。时常亏损,并不擅此道。可他才一入仕。便如鱼得水。他理不清内宅之事,却甚会做人,人缘佳,又有些才华,可算是八面玲珑。
京里的人都说,只看他跟谢二爷的为人处世,便能知道,他们是一母的兄弟。
他在朝中算吃得开,但是燕景……难道成国公也是个碎嘴的男人?
谢元茂额上冒汗,忙摒弃了这种念头。他容貌清俊,一身青色直缀,显得器宇轩昂。可同燕景立在一处,登时黯然失色。成国公燕景,是满西越都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生,他是个武将。听说,他能以一敌十,枪法如神。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碎嘴妇人似的人?
谢元茂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宋延昭的时候都只有挨打的份,更不必说遇到燕景这样的人。
因而,同燕景站在一块,他颇为尴尬不适。
可燕景邀他去喝茶,他又怎好拒绝。
朱雀大道上人来人往,第二日就传遍了谢元茂同成国公交好的话。早先,众人都以为谢元茂攀上端王这条线是走运,所以很快端王便没了提拔他的意思。可谁也不曾想到,转眼间,谢元茂又靠上了成国公这棵大树,真真是羡煞旁人。
这事,谢姝宁却不知情。
她身处闺阁,年纪幼小,根本没有料到前世根本就没有多少交集的人,这一世竟会成了“友人”。
她也无力分心去想外头的事,单个陈氏的肚子就足够她烦恼的了。她心底里觉得江嬷嬷说得是,陈氏若真有孕,断不能留着她的肚子不管。可另一边却又觉得母亲说得在理,不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私下里,她让月白拿着银子去悄悄见过荔枝。
荔枝身上的伤越来越显眼,可见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故而荔枝在说起陈氏时,总是咬牙切齿。事情并没有变化,陈氏的月事依旧没有来。可她,却一直都没有想过请大夫,这未免有些古怪。
然而没等她想出所以然,陈氏自己就将答案送到了她面前。
夜里下了场大雨,直至启明星高悬,才渐渐停了。晨起时,空气里便犹自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凉爽了许多。
谢姝宁一大早便来宋氏这准备一道用早膳,才坐下没一会,便听到有人禀报陈氏来请安。
她忍不住嗤笑出声。
早不来晚不来,这么久都没想过要请安,这会倒巴巴地来了。
桂妈妈则当即就要出去将人给打发了,却不妨宋氏要见她。宋氏吃着茶,面无表情地道:“不过一个妾,贵妾也是玩意儿,她要给我磕头,我为何要拦着?”
妻不同妾斗,主动去斗,就失了自己的身份。
眼下这局面,并不是她跟陈氏的矛盾,而是她跟谢元茂的死结。
夫妻不和,犯不上让自己降格。
江嬷嬷赞成这话,却要在外头晾一晾陈氏。桂妈妈就先行下去,笑着同陈氏说太太还未起身。
陈氏自然只能等着,一直等到宋氏母女用了饭,才能进去。等了许久,她倒仍是一副恭敬谦和的模样。下跪磕头,动作有条不紊,似做了千百遍一样熟悉。可谢姝宁却发现,陈氏的背脊绷得紧紧的,昭示着身体的主人心中的不甘愿,不平。
她起身,身子蓦地一晃,差点倒了下去。
江嬷嬷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站定。“陈姨娘仔细些。”
陈氏柔弱地笑着,连连道谢。
江嬷嬷这才松了手,在陈氏腕上留下一圈红痕,趁着陈氏下意识吸气忍痛时冷面道:“老奴手粗,力道大,姨娘莫要见怪。”
“哪里,原是我不小心,还得多谢嬷嬷。”陈氏和婉笑着。
宋氏端着汝窑白瓷的茶盏,在手中轻轻摇晃,任由里头的浮叶慢悠悠地晃动,散发出徐徐香气,她并不正眼瞧陈氏,只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而后道:“无事就退下吧。”
有些话,她说得轻巧,但这会便要让她留着陈氏说话当个没事人一样,她可没这肚量!
陈氏却似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道:“婢妾的母亲来了信,过几日想见一见婢妾。”
——来了!
谢姝宁闻言,眼皮一跳。
宋氏却搁下了茶盏,笑了起来:“你母亲?那她是以你母亲的身份来瞧你的,还是以老太太娘家亲戚的身份来探望老太太的?”
“……”
妾的亲戚算不得亲戚,可偏生陈氏的家里人,也是三老太太的家里人。陈家人这一回丢了大脸。谁家嫡出的表妹竟上赶着做了表哥的妾,饶是带个贵字,也着实算丢份子。如今仗着三老太太还在,陈家人厚着脸皮方还能走动走动,若不然,那是连角门也进不得的。
陈氏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却仍道:“婢妾的母亲,自然是瞧婢妾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要故意惹人生气。
谢姝宁眉头一皱,却见宋氏脸色一变。抬头去看,只见谢元茂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
算算日子,他今日倒是休沐。
陈氏多日不曾见他,这会见了,忙上前问安,谢元茂却并不搭理她,只摆摆手示意她退下,随即又让江嬷嬷几个带着谢姝宁一道下去。宋氏见他一进门就发号施令,颇为不高兴,“你这是做什么?”
“阿蛮先下去玩,晚些再来。”谢元茂不接她的话,只让谢姝宁离开。
模样古怪,江嬷嬷更不愿意带着谢姝宁离开。
宋氏却想了想道:“乳娘先带着阿蛮下去吧。”
等人一走,谢元茂便急切地道:“燕家想要同我们家结亲。”
宋氏大惊,又疑惑。
“燕家?成国公燕家?”宋氏回忆着那日长房赏花会上见过的燕家人,似乎的的确确便只有成国公一门。燕姓在京都非常见姓氏,稀少得紧。可结亲?同谁?阿蛮跟翊儿都还这般年幼……
谢元茂睡了一夜,忆起燕景的话,仍激动难安,“自然是成国公府。”
宋氏蹙眉,“你说清楚些。”
“成国公只有两个儿子,他自然是看中了阿蛮!”谢元茂坐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宋氏的眉头则皱得越紧,试探着问:“是世子爷?”
谢元茂闻言笑了起来,忙摇摇头道:“当然不是。世子爷早已同英国公府的小姐指腹为婚,哪里轮的上阿蛮。且世子爷也断不可能娶我的女儿。这一回,成国公是想为他的次子燕霖提亲。”(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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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1章 结交
宋氏抬眸看他,犹自不信,“这话可是成国公亲口说的?”
谢元茂笑得一脸得意,点头道:“焉能有假?若是未听到他亲口说,我怎敢同你提。”
听他这般说,宋氏倒真信了几分。
毕竟两人是多年的夫妻,谢元茂的秉性她多少知道些,他并不是会扯谎的人。何况这样的大事,他扯谎做什么。宋氏想着,心里疑惑却更盛。
谢姝宁今年才不过五岁,眉眼未长开,性子也未定,能瞧出什么来?
成国公府又是那样的人家,怎会看上他们?论身份门第,两家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想到这,宋氏不禁有些隐隐头疼。
其中定然有什么地方被缺漏了。
更何况……
宋氏笑不出,嘴紧紧抿成一条线,良久才在谢元茂满面的笑容下挤出一句话来,“我记得,成国公的次子比阿蛮年幼?”两个孩子的年纪都还这般小,成国公缘何会提出这样亲事来?
她想不明白。
“……是更小些。”谢元茂倒不甚在意这事,依旧笑着道,“成国公的次子生于秋日,比阿蛮略小两月。只是都是一年的人,并没有什么干系。平素,那些个人家不都还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见为妻的年纪长些,也是有好处的。”
他一说起,竟有些滔滔不绝起来。
宋氏就不大高兴,道:“那依你的意思。这是好事?”
她虽然才在京里住了半年光景,可去了一回端王府的春宴,又在二太太的赏花会上同小万氏打了几圈马吊,她哪里还会不知道成国公府的事。小万氏身为嫡女,却嫁给姐夫做了继室,这便已经够叫人觉得古怪的了。
燕家的门第又那般高,暂且不提别的,她也不放心让谢姝宁嫁去那样的人家。
门当户对,才是最要紧的。
她自己已经尝到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苦头。怎能让心肝肉一样的女儿再去尝一次?
可谢元茂是个男.人,宋氏担心的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压低了声音直言道:“这怎不是好事?多少人想要巴结成国公却都寻不到门路,如今他亲自寻上门来,这难道不算好事?”说着。他又道,“且燕霖不是长子,将来也不会袭爵。若阿蛮及笄了真嫁过去,也不是长媳,不必当家受累,日日操持琐事。有何不好?”
“成国公连阿蛮的面也不曾见过,他因何提出这事?”宋氏道。
谢元茂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微微一怔,却道:“成国公乃是个性情中人,何况,其夫人可是见过阿蛮的。必定是燕夫人那日瞧见了阿蛮欢喜得厉害,所以回去便同成国公提起了。”
小万氏来谢家参加赏花会的事,众人皆知。
可宋氏不觉得这话是理由,她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成国公一共只得两个儿子,长子燕淮。次子燕霖,分别由大小万氏所出。长子同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定了亲,次子燕霖却要同个翰林学士的女儿说亲?这未免也太有失偏颇,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便定定望向谢元茂,蹙眉道:“这事还得再看一看。”
谢元茂闻言亦皱起了眉头,想要再说,却见宋氏面色沉沉,想着两人心结未解,早不如过去亲近,若再说下去,恐要惹了宋氏不悦,就讪讪住了嘴。眉宇间多了分不自在。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他瞧上了你什么,要同你做儿女亲家?”宋氏倒没有不自在,满心挂在了这事上,“虽不是世子爷,可这满京都怕多的是人家想要嫁女入国公府,他为何不等儿子年纪长了再好好挑拣?”
她说了长长的一句话,可被谢元茂听进耳朵里,就只剩下了开头半句。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
他登时就暗暗不快起来。
翰林学士怎了?多少宰相出自翰林院?平步青云,候的不过是个机会。
可他不敢同宋氏争执这个,只得假意咳嗽一声,道:“他这般做,必定有他的考量。许是瞧我来日我仕途大好,故想早早结交也保不齐。”
宋氏斜睨他一眼,敷衍地笑了一笑,不再言语。
这个男.人,并非在考虑女儿的亲事,他所在乎的不过是成国公竟想要同他做亲家。
事情没有谈拢,只能暂且搁下。
谢元茂四下里一张望,想起方才见到了陈氏,不由下意识问道:“陈姨娘来做什么?”
他喊姨娘倒喊得极顺口,似全忘了,陈氏昔日也曾捧着他的牌位入门……
宋氏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苦涩,这男人,分明只爱他自己。
“请安而已。”宋氏淡漠地道。
因了她这语气,一时冷了场。谢元茂没了话可说,只得先行离开。
另一边被赶走的谢姝宁却急得团团转,不知父母究竟都在说些什么话。好容易听说谢元茂已走,她慌忙去见宋氏,口中问道:“娘亲,爹爹来同你说什么?”
宋氏见她如此焦急,误以为她这是担心两人争吵,就道:“说些闲话罢了。”
可谢姝宁哪里肯信。但要问,却又没有丝毫头绪。
正忧心着,月白进来唤她,说是覃娘子今日心情颇佳,临时要授课,让诸位得空的小姐自去。谢姝宁有心不去,却被宋氏给硬是送去了。
她忧心忡忡地到了长房,一进门,就被六堂姐谢芷若给拦住了去路。
谢芷若穿了身簇新纱衣,挡在她面前转悠了一圈方道:“我这身衣裳可好看?”
府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宋氏不缺银子。谢姝宁这个小的也从来不缺。身上穿的用的都是一等时兴之物,常常叫瞧见了的人艳羡不已。而这群艳羡的人里,尤以谢芷若最甚。
她只比谢姝宁大两岁,生得也好,平日里虽说父母不在身边,可得老太太欢心,所以养成了骄矜的性子。
但谢姝宁一来,众人便将那些过去用来夸赞她的话,一骨碌都用到了谢姝宁身上。轻易不夸人的覃娘子也夸谢姝宁心思玲珑。极具天赋。便是长房老太太,似乎也对自己的这位小堂妹另眼相看,她怎能不嫉妒?
她身边的妈妈前些时候还告诉她,老太太动过要心思要将她送到扬州母亲身边去,再将谢姝宁接到梅花坞里。
她年纪小,不知道里头的弯弯道道哪里是说的这般轻巧。听完就恨上了谢姝宁。
今日见了她,自是不依不饶起来,见谢姝宁不立即接话便又道:“你是乡下来的,怕是看不懂吧。”
她不知道延陵在何处,便说是乡下,以彰显自己比谢姝宁更尊贵些。
谢姝宁听了则发笑。道:“六姐,你这衣裳料子不大好。”
谢芷若勃然:“你胡说!”
话音未落。她已伸手出来重重推了谢姝宁一把。好在月白眼疾手快,将谢姝宁给抱住了。恰逢这时,长房几位年长些的小姐鱼贯而入,一眼便瞧见闹开了。谢芷若被她的乳娘搂住,又是哄又是劝,却丝毫不见效。
方进门来的谢四娘心直口快,立刻冲过去斥边上的丫鬟婆子:“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愣着做什么!”
众人这才动了起来,拉人的拉人。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
谢芷若似乎有些怕谢四娘,见她开了口,就开始不做声。
可谢四娘显然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又点着她的额摆出姐姐的款斥她:“我竟不知,你这般厉害,还敢动手打人了。”
谢芷若往后退一步,仰头看看她,咬着唇眼神气愤,却到底不敢吭声,又扭头去瞪谢姝宁。
谢姝宁懒得继续理会这恼人的小丫头,木着一张脸就要继续往里走。可才抬脚,她便听到身后有人惊慌又微弱的声音响起,“这、这是三房的八妹妹?”
谢家这一辈,有八位姑娘。
其中属六娘谢芷若、七娘谢菡若,还有行八的谢姝宁年纪小些。剩下的几位皆已是少女模样,而七娘菡若是二房四太太容氏所出,自出娘胎便有弱症,连多走几步路都要大喘气,四太太哪里舍得让她动针线。所以不用想,眼前的谢姝宁是谁,就已明了。
谢姝宁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对面的人。
她的大堂姐元娘面色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一脸害怕地盯着她。
月白墩身冲着她行礼,回道:“回小姐话,这位正是八小姐。”
“怎、怎么会?”元娘错愕地连连后退,摇着头,神态失常。
谢四娘不由皱眉,去扶她:“大姐你怎么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然而在场的人中,除元娘之外,便只有谢姝宁知道,元娘这会见了自己,的确同白日见了鬼没有区别。因为二夫人办赏花会的那一日,她显然撞见了了不得的事。可当时,元娘以为她是别家随母同来的姑娘,这会知道自个儿一直都想错了,她怎会不害怕!
她甚至不敢肯定,谢姝宁是否已经将那日的事情给说了出去!
她张惶得连话都说不出之际,却突然听见谢姝宁疑惑地向身旁的月白问道:“月白,这是哪位姐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感谢fangyuan48亲的粉红~~也感谢游水猫、总小悟亲的打赏~~ 今天是真的更晚了,吃了两螃蟹肚子坏了,相当不舒服 = = 所以晚点还有一章,大家今天就先看两章吧,明天我会更四章的。对,接下去不管有木有粉红跟打赏,作者君决定这个月坚持三更到底了~~
第082章 荒谬
元娘的心,在听到这句话时,蓦地落回了原处。
原来,自己的这位小堂妹根本已经不记得了她了。
可吊着的心才落下,陡然间却又立刻提了起来。她慌张地望向月白,她可没忘,那日陪在边上的也正是这丫头。小孩子忘性大,不记得倒还有可能,可月白这么大个人,才隔了月余,只怕是还记得牢牢的呢!
就在这时,月白面上也露出了个疑惑的神情,悄悄用恳切的神情望向了谢四娘身边的丫鬟。
谢四娘的丫鬟遂接了话:“八小姐不知道,这位是大爷家的大小姐,是您的大堂姐呢。”前几回覃娘子授课,元娘是一回也没来过,她同谢姝宁从来未碰过面,不认识才是常理。
然说起元娘时,这丫鬟的口吻却颇带了些不以为然。
元娘不得大太太喜欢,人尽皆知。
她虽身为嫡长孙女,府里的人却并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可元娘不在乎,她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八堂妹主仆二人竟都不记得她了!她既觉得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直到覃娘子姗姗来迟,众人依次按照长幼入了座,她依旧惶惶。
一个时辰里,覃娘子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
谢姝宁的座位离她所在的地方最远,又在她后头,她就时不时想要扭头去看。
可这像什么样子!
她只好死死忍住,坐立难安。
倒是谢姝宁。老神在在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少女的身段已经日渐有了玲珑的痕迹,可是本该挺直的背脊却有些弯着,似早就习惯如此。谢姝宁瞧着,有些想不起前世元娘的模样。似乎同如今一般无二,又似乎更加憔悴干瘦些。
元娘的亲事始终不曾顺利。
不过谢姝宁却不记得,元娘自武状元之后是否还继续说过人家。
前世她被长房老太太接到梅花坞时,元娘已经绞了头发真的去做姑子了。彼时,元娘也才不过十九岁,真要嫁。哪里会嫁不出去。不挑人家门第,多的是人想要攀谢家的亲。可元娘,最终不过是青灯古佛,聊伴一生。
她认识立夏,是在元娘去庵堂里出家之后的事。
立夏是她的二伯父谢二爷身边的小厮,听说才七八岁上下就跟在谢二爷身边。
她的二伯父。在众人眼中,可一直都是个为人极善的人。他收留了多名孤儿,养着,教着,留在书房端茶送水,跑腿做小厮。等到年纪大些。不适合呆在内院,就给一笔银钱放出去。让他们另谋生路。从来,没有例外。
可唯独立夏不一样。
谢姝宁认识他时,他已经近十七了。
谢家不是善堂,可每每谢姝宁看到她的二伯父一个个往府里领孩子,就不由觉得,这分明就是善堂。而立夏,则是那群孩子的头。同她上回见到的立夏不同。十七岁的立夏已是个极阴沉的人。他不笑,那张永远阴沉的面孔。就好似一张面具,牢牢地贴在他脸上。
思及此,谢姝宁轻轻打个寒颤,收了落在元娘身上的视线。
她想不通,记忆中最是软弱胆小不过的大堂姐,怎会同立夏有关。
手中的针线似灼灼烧了起来,她暗自叹口气,埋头研习起来。荒废太久,如今再从头学起,倒也好重新稳固下。
覃娘子走过来察看,一见她捏针的动作就愣住了,下意识悄悄地在用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下动作。一模一样,同她自己捏针的方式一模一样!蓦然望去,简直同她的如出一辙。
她不禁仔仔细细多看了谢姝宁一会。
女童低着头,背脊挺直,下针精准。
才这般年纪的孩子,竟已有这般水准!覃娘子不由有种遇到藏宝的感觉,心情登时澎湃起来。初见谢家几位姑娘时,她就发觉三房的小丫头极聪明,可今日方知,其何止聪明,分明就是天才!
她身为个中高手,自然一看落针手法便知。
初学者,能有这般老练的模样,若非苦练多年,便只能是天赋异禀的人才。
她看着谢姝宁,不禁微笑起来。
这一笑,又叫谢芷若给瞧见了,气恼得扎破了自己的指尖,疼得大哭起来。
谢姝宁权当没有听见,眼观鼻鼻观心地绣自己的花。
自此,谢芷若便在心里愈发恨上了谢姝宁。本就狭隘浮躁的心,再也无法将谢姝宁当做妹妹看待。可她渐渐便发现,她越是在明面上想要让谢姝宁吃亏,最后吃亏的人反倒是都是她自己。自讨苦吃了几次,她总算学会了使阴招。
可孩子的伎俩,谢姝宁根本不放在眼里,气得谢芷若好些天都不愿意出门。
没过多久,谢姝宁已相当得覃娘子喜欢,谢芷若则几乎放弃了继续学女红一事。长房老太太不想惯着她,可她不停撒娇,惹得老太太没了法子,又想着她年纪尚小,往后再学也是一样的,且不急在一时,就允了。
……
却说陈氏,自上回玉茗院请安后,便没了动静。
谢姝宁虽让月白三五不时地就去寻荔枝打听一番,也没打听出什么堪用的消息,倒是荔枝哭着求了月白好几回,央着好妹妹想法子帮她在玉茗院的主子跟前说几句好话。月白见不得人哭,支支吾吾地敷衍了几句,回来就将这事告诉了江嬷嬷。
江嬷嬷则冷笑,说荔枝既能卖主求荣一回,来日换了主子照样也能继续卖第二回,这样的人,留着只能成毒瘤。
这话,谢姝宁再赞同不过。
可事情倒古怪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日。宋氏去了端王府见白侧妃,没带上谢姝宁。
过了个把时辰,便有端王府的人快马加鞭从南城往北城石井胡同谢家送了封信。
信是小郡主纪桐樱写来的,收信的人自然是谢姝宁。端王府的人将信送到,便先留在门房上吃茶,说:“临行前得了郡主的吩咐,晚些还要再带着信回去,若不然,就要挨鞭子。还请八小姐早先写了回信。”
谢姝宁:“……”
她是真怕那小魔星。苦哈哈地去里头拆了信,取出信纸来看。
纪桐樱比她大一岁,平日里又不学无术,字倒是认识,可哪里会写,所以当初她说要来参加赏花会时写的信。是由人代笔的。可今日,谢姝宁一打开信纸就懵了。
上头画了只硕大的王八,龟壳上还墨汁淋漓地写着句话:谢八,你不来同我玩,就是王八。
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勉强强能叫人认出来。谢姝宁看了遍。将信纸往炕几上一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揉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她才让月白准备了笔墨,自个儿亲自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封短短的信回去。字不必太好,力求像个聪敏的孩童所写,字词亦用了最简单常见的。须臾,写完了信,晾干了上头墨字,就装封让端王府那倒霉的下人带着信回去了。
等到傍晚时分。宋氏才踏着将黑的天色回来。
她前脚进门,谢元茂后脚才回来了。
一入内。谢元茂便迫不及待地来见宋氏,笑着道:“今日遇见成国公,他又提起阿蛮的亲事,我思来想去,这着实算不得坏事……”
“什么?”宋氏闻言惊愕,急急出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该不是已然答应他了吧?”
谢元茂想着今日燕景说的那些话,将他夸了又夸,又说既是他的女儿,定然是好的,现如今不早早定下,将来哪里还轮得到国公府。
这话虽夸张了些,但谢元茂听了,自是觉得脸上有光。
一高兴,他就将事情给应下了。
能同燕家做亲戚,他打从心眼里觉得不错。
这会话未说完,便被宋氏给打断,他不由有些不痛快,闷声道:“答应了。”
话音还袅袅未绝,宋氏忽然当着他的面摔了只汝窑茶盅,怒道:“阿蛮莫非只是你一人的女儿不成,为何不问过我先?”
“我早先可已经问过你了。”谢元茂自觉有些理亏,态度却未放软。
宋氏冷笑:“我可曾答应下来?”
她自然是不曾答应的。
谢元茂没料到她会如此恼怒,讪讪道:“如今的燕夫人是燕二公子的生母,来日阿蛮嫁过去,有个亲婆婆在,总比世子夫人过得轻松些,也能有人照拂。况且,能同燕家结亲,本是我们高攀了。”
宋氏听完,面上连冷笑也没了,只余下面无表情,“我今日特地去见了白侧妃,同她商量这事,你可知,她如何说?”
“你去见了白侧妃?”谢元茂怔住。
宋氏不理他,继续道:“白侧妃说,近日皇上十分看重你,时常私下召见你,甚至只因你一句话便能左右皇上的看法……”
“荒谬!”谢元茂忙截了她的话头,“这种话,也是好胡乱说的?”
宋氏却只是定定看着他,“是也不是?”
谢元茂沉默,良久才道:“皇上自觉同我投缘。”
这便是了。
宋氏道:“这桩亲事,我不赞成!”
话音落,外头忽然有人叩门禀报,“太太,海棠院那边出事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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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3章 顽强
听到海棠院,宋氏不禁蹙眉,扬声问:“出了何事?”
“陈姨娘腹中难忍,这会已是晕死过去了。”外头是江嬷嬷,声音平静如常。
可这如常听到谢元茂耳中却了不得了,他也顾不得自己这会正在同宋氏说谢姝宁的亲事,扭头就往外头走,开了门皱眉问江嬷嬷:“怎会突然腹痛?”
江嬷嬷看着他,并不十分恭敬,缓缓道:“这话,六爷得亲自去问陈姨娘才是。”
这些日子,谢元茂满心都落在了同成国公燕景结交的事上,早出晚归,夜里多半就睡在书房中。偶尔来玉茗院,知道宋氏不高兴,他也只睡在东稍间,却从未踏入过海棠院的地界。连陈氏的面,也不过就是那日清晨来寻宋氏时,撞见了一回,并未说话。
谢元茂听了江嬷嬷的话,就有些憋闷,不做声了。静了会,他遂回头去看宋氏。
两人对视着,宋氏忽然笑了起来,“六爷瞧我做什么,她病了,难道还要我去探望她不成?”
妾病了,就要做主母的亲自屈尊去探望,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宋氏早早同他言明,不愿放她走,就休想让她做什么贤惠人。
谢元茂可没忘记这话,但他心里仍隐隐期盼着宋氏能变回原来的模样。可这会听到宋氏这样说,他也只好沉默了。随即,宋氏便吩咐江嬷嬷:“杭太医年纪大了,自个儿也病倒了。正在静养。这会天也要黑了,嬷嬷派人去外头请个大夫回来吧。”
江嬷嬷应了,匆匆退了下去。
谢元茂看着她,能帮着请大夫总是好的。
“六爷若是担心,大可以亲自去瞧一瞧。指不定六爷一去,陈姨娘的病症就全好了。”宋氏笑语晏晏,“阿蛮的事,我不答应,六爷自个儿看着办。”
谢元茂听了前一句。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愿意自己去见陈氏,本没有打算,可再听了后一句,便有些忍不住了。
他应都已经应下了,这会还能怎么办?
一时冲动,他可是连成国公给的信物都收下了。
他摘下腰间一块玉佩。搁到桌上,道:“信物都已收了,事情已成定局……”声音渐轻,到底是他头脑发热,理亏得很。
宋氏扫一眼那块玉,玉色通透。是上好的东西。可单凭这么一块东西,就想要她应下这门亲事。没门,她便敛了面上笑意道:“六爷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谢元茂听她说自己儿戏,不由跳脚,“我儿戏?你才是胡闹!我才应了成国公,你如今便要叫我翻脸不认人,将约定给毁了。今后我还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不能得罪的人太多,成国公燕景自然更是首当其冲。
他虽心中也隐约觉得这事古怪。可对方既已提了,他想也不想便回绝。岂不是要得罪人?
“阿蛮也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心疼她?成国公府人口简单,燕夫人又是个性子和善的,哪不好?要你这般不愿?”说着,谢元茂的声音低了下来,成了嘟哝,“那可是成国公的儿子……”
娶媳娶低,嫁女则势必是要高嫁的。
照他看,这门亲事极好。就算等到谢姝宁长大成人,也难说下这样的亲事,何况如今早早定下,对他的仕途也极有裨益,何乐而不为?西越重武轻文,虽是安平年月,却依旧如此。他一个小小文官,自然舍不得放弃背靠成国公这棵大树的机会。
宋氏气得心口发疼,见自己怕是说不通他,这事也万没有可能叫白侧妃帮忙,便道:“好好,你不论如何都觉得好,那便好。可我将话搁在这,若来日阿蛮长大了,不愿这门亲事,你断不能逼她。”
不过口头约定,就算有信物又如何。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十年后成国公府是否还有今日辉煌。
谢元茂不愿继续纠缠这事,忙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皇帝近日迷上了丹药道术,日渐昏聩,却独独喜欢同他说话。他有些自满起来,就开始不大喜欢听宋氏说话了。
话毕,外头忽然响了个雷。
不一会,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珠就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宋氏不肯留他,谢元茂无法,只得让人撑了伞送自己回去。行至半路,却想起陈姨娘来,记起那日他醒来睁开眼时,听陈姨娘说的那些个话,心里不由隐隐愧疚。左右现下无事,就转道去了海棠院。
一进门,就瞧见才打了花骨朵的西府海棠迎风峭立,被突然而至的大雨给打得歪了腰肢。
胭脂似的花蕾,点点坠在地上,渐渐被雨水打碎。还未浓郁的靡艳香气,伴随着雨声四溢开来。
他抬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往陈氏所在的屋子走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呼痛声一声赛过一声,连“哗哗”的大雨都掩盖不了,听得人心惊不已。
雪梨满面惊慌地侯在门口,翘首以盼等大夫来,却不妨来的却是谢元茂,急忙墩身行礼,又打起竹帘冲里头喊:“姨娘,六爷来了。”
随着话音,谢元茂走进了里头。
陈氏躺在牀上,痛得满头冷汗,耳中听到雪梨的声音,先是一喜,随即这点子欢喜就被疼痛给淹没了。
她是真的疼,疼得要命!
原本,她是想要在玉茗院里故意激怒宋氏,随即发作,到时便说自己是因宋氏而动的胎气。她也早早算好,那天正是谢元茂休沐的日子,他前一日夜里又是睡在玉茗院的,只要事情一出,到时宋氏同谢元茂的关系必定愈僵。
可她没料到,谢元茂会突然一早就来寻宋氏,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乱了她的计划。
但这也无妨,回了海棠院,她依旧可以继续这场戏。
然而却被荔枝给劝住了。
荔枝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跟在她身边已经有许多年,比起雪梨几个都更聪明更有胆色。她想了想,便听取了荔枝的话。
毕竟那会,也不知谢元茂两人说了些什么要紧事,若他不来探她,岂非都要白费?况且她身上的胎尚不足三月,正是不稳之时,还要谨慎些为好。她信了荔枝的话,又等了几天,特地择了今日。
恰逢杭太医自个生病,谢元茂又在同宋氏争执。
只要再让人去阻一阻去外头请大夫的人,这事就妥了,但凭谁都会觉得这是宋氏故意不给她请大夫来瞧。
她开始装腹痛。
可是只一会,这假装的疼就成了真的疼,连裤子上都见了点红。
这下子可糟了,几个丫鬟慌得手足无措,她自己也疼得乱了手脚。
玉茗院那边的确使人去请了大夫,可这大夫到底何时来她彻底没了把握。
这会听到谢元茂来了,她多想装装可怜,弄副梨花带雨的怯弱模样给他瞧。但她早已疼得面色煞白,汗如雨下,湿发粘在脸颊上,狼狈不堪。连谢元茂询问雪梨的话,都快要听不分明。
她咬着牙,突然想起已经好一会不曾听到荔枝的声响。
正要骂,便听到外头说大夫来了,她长舒一口气,又开始害怕起来,若这次失了孩子,三老太太该要她的命了。
殊不知,三老太太自己也愁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她。
陈家对陈氏倒没几分感情,可对谢家的银子却极有。知道陈氏突然成了贵妾,做不成正头太太了,一个个便都跟吃了药似的,闹起了三老太太。三老太太凑了笔银子过去堵了他们的嘴,没几日,却又出了事。她那讨了银子要去捐官的侄子同人寻衅斗殴,打死了人,自个儿入了大狱。这就又需要老大一笔钱才能保住命。
陈家没钱,就找三老太太要。
气得三老太太不知摔了多少次东西,真当她是摇钱树不成!
她气过了,又恼陈氏无用。
但陈氏哪里知道她的心思,权当她是说好的要蛰伏,要静候时机,反倒是对她瞧不上眼,暗地里骂了几声老妖婆。
好在她一击即中,得了个孩子。
陈氏得意于此,却不想这一回怕是要保不住了。听到大夫说危险,她是真的大哭起来,怕得厉害。
谢元茂惯常心软,倒怜惜起来,上前去劝慰她。
直到夜半,吃了药的陈氏才渐渐止住了腹痛,也没有继续见红了。
连大夫都说,这是运气。
陈氏却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必定是个了不得的,这样都没事,来日定是个小子,能让她母凭子贵。
大夫又说,她会差点落胎,乃是因为她吃了性寒之物。
陈氏骇没了半条命,她今日胃口不佳,只用了一碗荔枝亲手煮的粥。
众人这才想起来,要寻荔枝。屋子里没有人,大晚上的,早早落了钥,她也不可能跑到外头去。谢元茂怒了,便让人四处去找,终于在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人。
荔枝跪在那哭,求陈氏饶她一命。
陈氏哪里肯,看着荔枝的眼神便恍若望着杀父仇人,可这会当着谢元茂的面,她计上心来,拼命地想要示意荔枝嫁祸给宋氏。可荔枝怕得半死,只知道求饶哭泣。
更何况,这事本就同宋氏没有一丝干系。
只宋氏心善,谢姝宁却自认是个恶人。
她悄悄点拨了荔枝几句,荔枝便起了心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084章 主意
世上最险恶的东西,本就是人心。
她记恨了陈氏一辈子,死过一次,仍消不掉的恨意。对陈氏的女儿谢姝敏,她倒不是恨,只是那种在孩提时代就被抢夺走的父爱,时常叫她夜里难眠。可是她知道,对母亲而言,谢姝敏的降生却别有意义。那是陈氏跟父亲的孩子……
故而,母亲心软,不愿意做的事,她来。
然而她心硬,却依旧不够狠。
她有过箴儿,又失去过,她知道那种痛。可是她更知道,对陈氏而言,孩子不过是她用来争宠的武器。昔年她生下谢姝敏,可是恼了许久的。闺女到底不比儿子,对她来说,用处太小。可后头父亲疼爱谢姝敏有加,她才日渐对女儿用心起来。
没了孩子,陈氏只会恼恨,却不会伤心。
她算不上睚眦必报,却也不想轻松放过谁。
再者,时间已然对不上。若这一回,陈氏诞下的并非女儿,而是儿子呢……
谢姝宁不敢冒险。
谢姝敏那丫头的毒,她可是领教过的,流着陈家血脉的女人,个个从骨子里散发出毒气来。她狠狠心,咬着牙将计谋打到了荔枝身上,一点点,一次次让荔枝觉得自个儿若再在陈氏身边待下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又让月白在话里话外悄悄透露给荔枝,她极喜欢荔枝,可怜她,有心在玉茗院给她留个位置。
荔枝的心思就随着这些话,动了。
况且她本就已经对陈氏积怨甚久。要爆发,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姝宁的那些话,只是助荔枝一臂之力而已。不过她倒是私下里阴毒地想过,若能让陈氏丧命,兴许反倒是更好。想着,她又忍不住叹气,若母亲知道了她究竟是个何样的人,想必会吓一大跳。
许多年以前,她就再不是单纯骄纵的孩子了。
不过事情到底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发展。陈氏腹中的那个孩子,太顽强,太想活下来,太像那群死缠烂打的陈家人。
荔枝倒被吓坏了。
她太想逃离陈氏,以至于被这欲.望蒙蔽了双目。
别说宋氏,就算是谢姝宁也从没有直白地告诉过她。自己很欢喜她,愿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做大丫鬟。直到最后,荔枝才惊觉,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又伤心又绝望,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张惶之际。她猛地想到了月白,然而还未说出口来。谢元茂已经不耐烦地让人堵了她的嘴,拉下去仗毙!
陈氏知道后,躺在那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牢牢盯着雪梨看,用虚弱又阴狠地声音道:“瞧瞧那丫头的下场,仔细你的皮!”
雪梨打了个寒颤,不敢吭声。
不过陈氏经过荔枝这事。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自己对待下头几个丫鬟,太坏了些。此后倒隐隐和善了起来。
……
玉茗院里,谢姝宁唉声叹气,睡在正房东次间的碧纱橱里,翻个身。
罢了……
就在这时,隔着疏密有致的竹帘子,外头传来了两个丫鬟压低了的交谈声。
“这天眼见着就要入秋了,怎么还总是没完没了地落雨。”
话音里,果真夹杂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不知何时,竟又是下起了雨。
“往年不也是这般,只不过今年的雨水密了些。听说是水龙王过境,所以才雨是吉兆呢!”
“胡说,哪个说是吉兆的?照我看,倒像是噩兆。你听说了没有,海棠院的荔枝姐姐,被活活给打死了!”
“她就是个丫鬟,这吉兆,自然也吉不到她身上去呀!我说的是咱们小姐的亲事。”
内室里谢姝宁原本闭上了的眼睛猛地睁开来,竖起了耳朵。
“你是说八小姐?”
“不然还有哪个?三房可不就只有这么一位小姐。我前几日去送茶,听到太太在同江嬷嬷说话,话里可说小姐要同国公府结亲呢!成国公亲自同六爷提的,可不是吉?”
听到成国公三个字,谢姝宁唬了一跳,蓦地坐起身来,手边搁着的一串琉璃珠子“哗啦”一声从席子上滑到了地上。
外头的声音紧接着一静。
谢姝宁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呀,别是八小姐醒了。”似是顾忌到内室里的人,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随后便一点声息也听不到了。
过了会,有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八小姐可醒了?”
她时常梦魇,醒来总是心情沉郁,有时还会大哭。宋氏担心,所以她睡觉时,边上必有人守着。这会桂妈妈问起,外头一直守着的两个丫鬟便忙道:“还未醒。”
话音落,她便听到桂妈妈道:“小姐还睡着,不能进去扰她。”
这是在同谁说话?
疑惑间,她听到女童的声音,带着江南那边软糯的音色,“娘,八小姐怎老不同我玩?”
既叫桂妈妈娘,那就只有绿浓了。
早先在延陵时,两人年纪相仿,玩得极好。可自从来了京都,谢姝宁便几乎再没有同她说过话,更不必说玩了。桂妈妈想着,也觉得疑惑。绿浓如今虽然年纪还小,但再过一两年,也就能做事了。谁都知道,将来绿浓一定是在谢姝宁的陪嫁丫鬟名单里的。
桂妈妈就安慰女儿:“等你再长大些,便又能同小姐一道玩了。”
绿浓嘟哝了句:“当谁稀罕。”
“胡说些什么!”桂妈妈斥她。
很快,脚步声匆匆远去。
听着落雨声,谢姝宁有些睡意上涌,却又睡不安生。睁着朦胧的睡眼。她兀自思索起来。
因她年幼,许多事母亲也好,旁人也好,都是不会同她说起的,更不必说先问过她的意思。因而她知道,那两个丫鬟说的话,只怕是真的。暂且先不提旁的,既能明确说出成国公三个字来,就证明假不了。
而她。远没有到说亲的年纪。
母亲自然,就更不会来同她说那样的事。
好在成国公只有两个儿子,略一想便能知道她的婚约对象是哪位。世子燕淮早同温雪萝定了亲,断不会再跟她说亲,剩下的就只有个跟她同岁的燕霖。
谢姝宁不禁头疼。
她重生至今,从未想过未来的婚事。毕竟。离她长至豆蔻,也还足足有七八年呢,哪会这么快就被定了亲。
而且男方,竟然还是打死她也想不到的燕霖。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究竟是如何牵扯到一块的。成国公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刻,她突然有种白活一世的感觉。
母亲为妾的命运被改变了。陈氏却依旧有了孩子。原本混得风生水起的林姨娘,却连个水花也没有就成了废人。有些事。变了;有些事,却依旧沿着命定的轨迹缓缓前行。
而今,她却又莫名其妙同燕霖有了亲事。
经历了前世林远致的事,她早绝了成亲的念头。
她怕自己会寻一个像林远致,像父亲这样的男人……
至于燕霖,谢姝宁撇了撇嘴。
若事情按照前世发展,燕霖此人根本就活不到能同她成亲的年纪。就已经被燕淮给诛杀了。
很快,谢家三房同燕家有婚约一事。就在京里悄然传播开了。长房老太太知道后,很是惊讶,寻了谢二爷来问话,却发现谢二爷早就已经知道。她不由气恼,“怎地不同我说?”
谢二爷笑得恭敬,“母亲息怒,这事本是六弟的家事。”
长房老太太嗤一声,“老二,你当你娘老糊涂了呢。老六才做了多久的官,他的女儿就能用成国公的儿子定亲?”
“成国公在打什么主意,其实儿子也不知。”这一回,谢二爷倒是说的真心话。
但不论成国公想做什么,这事对谢家总没有坏处。他当然一知道,就十二分地支持谢元茂答应下来。况且,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有旁的动静。京里谁不知道,成国公燕景出牌从来没有规矩可言,他要做的事,谁也猜不透因果。
这一回,兴许他真的只是心血来潮也说不准。
昔年若非世子燕淮的亲事早被大万氏给定下,只怕如今也要被他用来胡闹。
但在谢二爷眼里,这样的胡闹,再也几次也无妨,只可惜燕家只有两个孩子。
谢家数代,一直在拼命同京里的世家联姻,如今能攀上燕家,再好不过。
长房老太太气了会,也就没话可说了。
而谢元茂则越来越得皇帝器重,隐约间竟有了心腹的意思。
皇帝性子本就软弱,虽然这么多年来,都同端王几个兄弟在明面上兄友弟恭,可其实心里怕的厉害,生怕自己不长命,皇位拱手送了人。他就迷上了炼丹,以求长生。
可丹药服多了,他的意识都开始不清醒起来。
这些话,竟全告诉了谢元茂。
谢元茂却得意极了,甚至暗地里自诩为“内相”。
直到那一日……
他被成国公鼓吹得失了分寸,在皇帝面前提了成国公说过的一桩事。随后皇帝就笑呵呵亲开了国库,拨了大笔财帛悄悄给了成国公燕景。
谢元茂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无形中成了燕景在皇帝面前的一条舌头。他一直都在说成国公想说的话!而皇帝偏偏那么愿意听他说!是夜,他回到宅子,骇出一身冷汗,一路喃喃自语:“他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待天入了秋,成国公竟又做了件叫人不解的事,将世子燕淮送出了京。(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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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岁逝
没有任何理由,坊间谈论小万氏的声音骤然多了许多。
明明是成国公亲自将燕淮送离了京都,可众人却都心照不宣地齐齐认为,这是小万氏唆使的。就算是嫡亲的姨母又能如何,谁不知道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
到底是难以一视同仁。
谁也不知道成国公将长子送去了哪里,可却都觉得,指不定何时,这世子之位,就该轮到小万氏的儿子做了。
谢元茂惶恐了段日子,后头缓过神,倒也不觉得害怕。
虽说嫡长不可磨灭,但若成国公真有那样的心思,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君子言而有信,两家说定了亲事,今后如若真叫燕霖袭爵,倒也不算坏事。谢元茂又想着皇帝似乎根本没将那日的事放在心上,索性便也不去想了,只是这一回却渐渐学聪明,也收敛了许多,并不将自己再当做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某日他自御书房出来,遇到门口立着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汪仁笑睨了他一眼,称他“谢大人”,他登时便觉得背脊发凉。
在他之前,汪仁这个宦官才是庆隆帝跟前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汪仁十二岁才入宫,此后短短十几年,他便从最不起眼的底层爬到了如今这样的地位。
西越内廷,属司礼监最重,汪仁的能力可想而知。
他更是历代来唯一一个同时执掌东西两厂的大太监。
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尚不足而立。
谢元茂被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阉人看了一眼。便萌生退意。
他觉得,若继续在庆隆帝面前得脸,只怕汪仁就要忍耐不住,来对付他了。
谁都知道,这位九千岁,性子不佳。
谢元茂直到这时,才真的彻底清醒过来。
他开始乖乖地呆在他的翰林院里,做他的翰林编修。
很快,白驹过隙。春去秋来,眨眼的工夫,时间便飞逝了一大把。
细雪纷飞时,谢元茂的次女谢姝敏在园子里摔了一跤,磕掉了一颗牙。她这会才三岁,尚未到换牙的年纪。掉了短时间内可是没法重新长回来的。陈氏就抱了她寻谢元茂哭诉。
谢姝敏摔跤的那一日,恰巧谢姝宁也在。
谢元茂便问小女儿,那日是怎么摔的。
可谢姝敏磕磕绊绊地说不清楚话,半响才从漏风的齿缝间挤出几个词来:“姐姐……敏敏……疼……”
谢元茂就有些不悦起来。
谢姝敏已经三岁,待过了年就该是四岁。长女姝宁是四岁那年入的京,当时已是口齿伶俐。便连字都认识许多个,哪里同如今这个一样。他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得小女儿比长女笨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习惯了长女的聪明早慧,如今甚是不耐小女儿的笨拙。
陈氏怎会看不出,遂悄悄在谢元茂看不见的地方拧了小女儿一把,疼得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模样极可怜。
“莫哭莫哭,爹爹过会便去训斥姐姐一番。”谢元茂见她哭。又心软下来。
不过谢姝敏的确是不聪明。
不论学什么东西,都比旁的孩子慢一些。
说话走路都晚。平日也不懂看眼色。谢元茂觉得是陈氏没有教好,多次起了心想要把孩子抱去给宋氏养,可方提一点,就被宋氏冷嘲热讽骂退了心思。这几年来,他倒觉得宋氏的脾气见长,面对他时,哪里还有什么贤惠可言,分明就是连敷衍也勉强。
妾生子,自然该让主母养。
可陈氏不愿意,宋氏也不愿意,他只好死了心。
然而他哪里知道,谢姝敏之所以会这样,根本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怀孕时,陈氏被荔枝给折腾了那么一回,多少还是出了事的。
生产那日,陈氏倒是轻轻松松就将头胎给生了下来,可一看孩子,傻了眼,竟是个小猫似的闺女。
等到大些,又像是半个傻子。
陈氏委屈得紧。
三老太太嫌弃她不争气,如今更是连话也不愿意多说。这几年,三老太太没少被陈家人折腾,原本紧绷绷的面皮也似乎松垮了些,显出老态来。她平日强横,可唯独面向陈家人时,软弱得很。分明她才是那个不分年月日日供着他们的人,可是面对娘家人,她的背脊怎么也挺不起来。
若她知道,这三年里宋氏“喂”了多少银子给陈家人,让陈家人寻她晦气,只怕她立时便能吐出血来。
因了这些事,她分身乏术,又觉得身心俱疲,竟是安稳地呆在了寿安堂里。
好容易等她起了些性子,那厢长房老太太又来折腾她了。
谢姝宁这几年出落得愈加聪慧伶俐,在长房梅花坞颇得两位长者的脸面。长房老太爷更是,觉得她小小年纪,棋风沉稳,欢喜得不行,恨不得日日唤了她去说话才好。谢姝宁就时常趁着在梅花坞之际,同长房老太太说上几句闲话。
话不必多说,点到即止。
可那些话,就足够让长房老太太动了心思厌恶三老太太。
这倒叫三老太太后悔起来,当初怎么不直接毒死她算了!因怕惹出大事,她那日只是气不过才在长房老太太身上撒气,让人吃点苦头而已。可这会想想,若能早早毒死了,岂非一了百了!实在是没有见效那么快的东西,若不然她恨不得立刻挖一勺香粉塞进长房老太太嘴里去。
不过,到底只能是想想而已。
很快,谢元茂下衙后,回了玉茗院,就去寻谢姝宁。
前些日子宋氏几人还在商量着。等明年开了春,再给谢姝宁另僻一个院子独住。
三房人少,地方多,尽够住的。谢翊夏天便已经搬出去住了,宋氏舍不得谢姝宁,则多留些。
谢元茂是不管这些事的,他径直就去寻了谢姝宁。
进了门,便见两个**岁的女童头碰头在那画画。
他愣了愣,“原来郡主也在。”
谢姝宁跟纪桐樱两人几乎动作一致地将笔搁下。抬头朝他看了过来。两人俱是明艳的样貌,生得并不相像,可给人的感觉却仿若双生姐妹。这些年,旁的事都变了,可唯独这两人私下里的交情却越来越好。
哪怕宋氏跟白侧妃的来往都不及她们密切。
在谢家玩得熟了,纪桐樱便当做自己家别院一般。起了性子就过来要住上个三两天。白侧妃拦了几回,没拦住,便派了人专程次次跟着她一道来。
这会见了人,纪桐樱就笑着点点头:“谢伯父。”
虽然她身份金贵,可她跟谢姝宁玩得好,所以也只管谢元茂叫伯父。
谢元茂听了倒也觉得受用。
“父亲可是有话同女儿说?”谢姝宁起身。问道。
谢元茂闻言,原本的受用就变得不受用了。谢姝宁自小就是唤他爹爹的。亲热。可如今倒好,一径只称父亲,带着说不出的疏离。
他咳嗽两声,招呼谢姝宁去了另一间屋子说话。
落了座,他先道:“郡主比你年长些,身份又高,你同她来往时。切记不可僭越。”
谢姝宁就笑,“父亲说得是。”
“你一向懂事。我很放心。”谢元茂说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明明小时候同自己那般亲热的女儿,如今便连单独说话也要坐得远远的,口口声声父亲说得是,真真叫人不痛快。
“父亲今日来,总不至于只为了同女儿说这个吧?”
眉眼日渐长开,谢姝宁的个子又窜得快,高高瘦瘦一个坐在那,叫正视过去的谢元茂觉得颇陌生。不知不觉,那个白胖得汤圆似的小丫头,就这样不见了。
他有些怅然,“没什么,只是那日敏敏摔了一跤,哭得厉害。”
谢姝宁挑眉,道:“陈姨娘抱着她去告状了?”
“告状?”谢元茂回过神来,“当真是你推了她?”
谢姝宁极不齿他问这样的话,冷下了脸:“父亲这话问得真可笑。”
谢元茂见状忙解释:“阿蛮,爹爹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误会。”
“父亲是长辈,我是晚辈,父亲想如何教训我都是该的。若父亲信了陈姨娘的话,又何必问我?左右要么信她的,要么信我的。”谢姝宁飞快地吐出一句话,牢牢盯着他。
陈氏生了女儿后,这几年便不像样子,没事就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伎俩浅薄。
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人更是。
谢姝宁知道,再过几年,只怕就轮到父亲巴着母亲了。
父亲身上担着开枝散叶的大事,只陈姨娘一个是万万不够的。所以去年,便由三老太太做主又给谢元茂抬了她身边身段最好的冬乐做姨娘。冬乐是孤儿,没有姓,府里的人就称她冬姨娘。
母亲对这事,相当不以为然。
谢姝宁就知道,她对父亲的感情是真的日渐淡了。
不过,陈姨娘也好,后抬的冬姨娘也好,谁也没有怀孕的迹象。
两人都没有儿子,个比个着急,可似乎越是急切,就越没有用处。冬姨娘还好些,到底年纪嫩,可陈氏就惨了,她比宋氏还大上一岁,用不了几年就该人老珠黄,不趁早生下儿子,将来可如何是好。所以她拼了命笼络谢元茂的心。
的确也有些用处,谢元茂听了谢姝宁的话,换了话头叮嘱:“爹爹自然是信你的,只是敏敏到底是你的妹妹……”
谢姝宁暗暗冷笑,得亏他再也生不出孩子,若不然还不知自己要听几回“到底是你的弟妹”这种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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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疯子
自江嬷嬷入驻玉茗院后,小厨房的一应事项就都由她接掌。
谢元茂亦住在玉茗院,宋氏旁的不给他好脸色,可饭倒是时常一道用。
江嬷嬷亲自筹备的食单,每一道菜色都俱是细细思量过的。什么吃了能有所裨益,什么吃了伤人,她全部都清清楚楚。
这些年来,谢元茂在玉茗院吃进口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江嬷嬷悉心准备的。
这事,是宋氏亲自吩咐下去的。
谢姝宁直到今年,才无意中从江嬷嬷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且这几年,月白都在帮江嬷嬷打下手,回来竟也是一声也不吭。谢姝宁又是无奈又是感慨,一面觉得月白这几年进展太大,学到了太多东西;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月白的嘴未免太牢了些,都快成锯嘴葫芦,连她也给瞒了。
可当她同月白嘀咕之时,月白却正色同她道:“小姐,江嬷嬷说您还是个孩子,有些话不能同您说。”
她听了哭笑不得,却也反驳不了。
单看样貌,她可不就是个不该知道这些事的孩子?
不过因了这事,倒叫她对母亲刮目相看起来。
然而真看到了母亲不动声色地布局,断了谢家三房旁的香火,她倒又有些难过起来。几年前,母亲还是个会在夏夜里帮她跟哥哥轻轻打扇,柔声说起嫦娥奔月的人,而今却也变得厉害了。
她想着,便抬起头看向谢元茂。道:“父亲,你可觉得妹妹的性子有些古怪?依我看,倒该早早请个大夫来为她瞧瞧才是。”
三岁多的孩子,平日里还会痴痴地流口水,说是半个傻子一点不为过。
可她故意这般说,也果真戳痛了谢元茂的心。
明知道不对劲,可是谁也不想承认。请了大夫来看,那就是认了。
虽说是庶女,可等几年。也是想让女儿说个好人家的。门当户对,身份也登对的庶子不少,总会寻到合适的人家。再不济,便低嫁些也无妨。可这傻子的名声一旦流传了出去,别说长大了嫁人,只怕笑也要被人给笑死。
他不吭声。端起月白色的茶杯吃起茶来。
谢姝宁则故作漫不经心,看一眼不远处柜上摆着的哥窑铁胎钱纹莲花香炉,心里想着三老太太恐怕如今也没多少心思玩她的香了吧。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姝宁才道:“父亲若无事,那阿蛮就先退下了,郡主还在等着呢。”
搬出了郡主。谢元茂就算有心想继续将她留下,也只能放行。
看着长女离去的背影。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才过了几年,怎么好像这孩子就不是他的孩子了一般……
他愁眉苦脸,庆隆帝也日日垮着一张脸。
很快,进了腊月。
京都上空开始不停歇地飘雪,香雪无垠,几乎要将整个京都淹没掉。南城的皇宫更是白茫茫一片,屋脊上的瓦兽一只只都成了雪兽。有种无力的苍白。
庆隆帝不喜欢这幅模样。
宫人就日夜不停地踩着高高的梯子,小心翼翼爬上去将笼在那的积雪扫掉。
可大雪不止。积雪又怎么能扫得尽。前一刻才艰难扫了的雪,下一刻就又严严实实堆积起来。
庆隆帝就发了大火。
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突然召了端王爷入宫。
端王爷穿了身青织金蟒的绒衣,又外罩了厚厚的大氅,才缩着头进宫来。
众人皆知,端王爷怕冷怕得厉害,比寻常女子都还要更怕些。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何,瞧模样,端王爷分明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壮实汉子,竟会这般怕冷。可庆隆帝却是知道的,端王爷幼年时,落过水,差点就死在了太液池里。端王爷,这是冷怕了。
到了长闲宫,却只见着大太监汪仁一人。
汪仁冲他行礼,而后道:“皇上在偏殿候着您。”
“偏殿?”端王爷有些疑惑,进去一看,偏殿中庆隆帝正半闭着眼睛坐在那,身下铺着的毛皮垫子滑了些下来,带着股颓唐之意。
他便轻手轻脚地走近,悄悄帮他掖了掖。
抬起头,就看到庆隆帝睁着双日渐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他往后退去,笑着唤庆隆帝:“皇上。”
庆隆帝没应声,探头往殿外看去。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上落下,密集得像是一道帷幕,牢牢遮住了视线所能及之处。他望着,突然哑着声音道:“老七,恨了朕这么多年,你累吗?”
端王爷笑容不变,摇摇头:“臣弟还年轻。”
他还没有老到恨个人,就要喊累的地步。
“是啊!你还年轻着!”庆隆帝大笑起来,“你尚年轻,朕却已经老了!”
端王爷颊边笑容加深,“皇上是老了。”
庆隆帝蓦地收了笑,直直看向他,缓缓道:“你比我有能力,比我有才干,甚至比我聪明比我果决,可你出身不如我,所以皇位才会是我的。老七,我想不明白,近二十年了,你为何一直不动手抢了去?你若抢,我必然抢不过你。”
外头的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些,也似乎更冷了些。庆隆帝觉得身子发冷,疲乏无力,继续道:“足足十八年,我等着你来抢,你却始终不肯来。反倒非要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模样给世人看,你甚会演戏,我不如你……我乏极了……”
说着话,庆隆帝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不觉间,他就将朕换成了我。
端王爷听了出来,笑意更甚,模样怕冷地缩着脖子,双手笼在袖中,还握了只白侧妃亲手装好塞给他的紫铜小暖炉,口中笑道:“皇上也不差,臣弟觉得极好。”
庆隆帝哈哈大笑,摇摇头:“这会子,皇后差不多也该殁了。”
这话说得古怪,端王爷面色大变。
“老七,哥哥累了,真累了,以后你就自个儿玩吧……”庆隆帝站起身来,背脊已经已经有些佝偻,站在身形高大的端王爷面前,足足矮了大半个头,“不过老哥哥给你留了份大礼,你别客气,好好接着。”
说话时,庆隆帝一直在抓束着的发,直抓得七零八落,模样狼狈。
端王爷陡然发觉,庆隆帝似是疯了。
他的确恨庆隆帝,恨得厉害。
所以他才不愿意直接抢了皇位来,他就喜欢看着庆隆帝坐在这位置上忧国忧民,最后却还要来问过自己才能下决断的可怜模样。所以他恨着,一日日折磨着他。
但如今,庆隆帝竟疯了?
他知道庆隆帝在吃丹药,甚至连五石散都寻摸了出来,因而如今整个人才会又干又瘦,身躯佝偻。
他还没玩够了!
一把丢了掌间暖炉,他大步上前,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庆隆帝“嘿嘿”地笑,却不说话。
他忽然一把推开端王爷,俯身往椅边一歪,“嗤啦”一声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来,往自己脖子上重重一划——
殷红的血喷溅而出,洒了端王爷身上的青织金蟒绒衣大片。
端王爷愣住了。
庆隆帝一直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可今日,竟如此果决!
长剑上鲜血淋漓,隆冬时节,天气甚寒,那剑上的热血还湍湍冒着热气。
端王爷真的懵了。
他缩着脖子,蹲下身去,伸手去探了探庆隆帝的鼻息。
冷得好快。
他白着脸,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门口汪仁瞧见他衣襟上大片的血,却只是笑了笑,躬身行礼:“王爷就这么走,怕是不成样子。”
端王爷冷笑:“好你汪仁,这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情?”
“王爷说笑,奴才不过是个阉人,能知道什么。”汪仁垂眸,声音轻柔,却不显女气。
明明是个太监,身上却并没有那种大多太监有的过重脂粉气。汪仁,就像个温柔的青年。
可端王爷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岂会相信他的鬼话,当即勃然大怒:“老东西还干了什么好事?”
汪仁轻笑,“赐死了皇后娘娘同端王妃。”
端王爷傻了眼。
“您前脚被宣进宫,后脚赐死的诏书就送了出去。这会怕是尸身都已经凉了。”汪仁笑着道。
端王爷的正妃,是皇后的亲妹妹。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端王爷看着漫天飘雪,头一回觉得自己完全看不穿庆隆帝的心思。这么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将庆隆帝玩弄于股掌之上,可这一回,他是真的看不穿了。
汪仁倒是旁观者清,可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他便不再吭声。
端王爷亦不再问,皱着眉头大步往外头走去。
这一回,他一贯因为怕冷而缩着的脖子,也直了。
然而他还未走出皇城,京都的大街小巷就已经传遍了端王爷人面兽心,逼宫篡位,杀了皇帝皇后的事。很快,这话就已经连三岁小儿也都知道了。谁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可是飞快地就传了个遍。
端王爷也总算明白了。
庆隆帝这是在逼他不得不做个不仁不义的暴君。
他汲汲营营十数年的名声,霎时就毁在了几句话下。
这般损人不利己,端王爷冷着脸想,庆隆帝真的是疯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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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改朝
庆隆帝死在了自己即位后的第十八个深冬里。
死在同一日的,还有他的皇后跟太子。
这一年,谢姝宁八岁,迈过年,便足足九岁了。然而一整个冬天,她面上都没有露出过丝毫笑意。其实不说她,京都里旁的那些人家,又有谁是敢笑一笑的。去岁,众人都还在夸,庆隆帝同端王爷手足情深,在皇家里极难得。如今倒好,个个被打了脸,肿得老高,一碰便生疼。
隆冬时节,滴水成冰,但腊梅开遍,香雪无垠。
往年这时候,各家就都该四处下帖子,邀人一道赏雪烹茶了。
然而今年,却是一点声息也无。
国不可一日无君,庆隆帝宾天后的第七日,端王爷就坐上了龙椅成了西越的新任皇帝。
外头皆传,端王妃为表其心,自缢而亡。一时间,暗地里的舆论倒都觉得是白侧妃的错了。只如今,端王爷即位,白侧妃被封了皇贵妃,因后位空悬,故由她执掌六宫。虽不是后,却也称得上母仪天下。
那些蜚语,自然就更是不敢叫宫里头的人听了去。
纪桐樱被封了惠和公主。
自这之后,谢姝宁便再没有见过她。
早先只是郡主,她又得宠,所以才能高兴了便往谢家跑。如今她成了公主,自然就不可能再时常来见谢姝宁。这一点,谢姝宁再明白不过。宋氏倒有些怅然,努力劝慰了她几日。
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
于谢姝宁而言。身为重生者,当事态的发展同她所知的开始截然不同时,她就会开始惶恐。前一世,庆隆帝也是个软弱无能的帝王,可是天下太平,他虽无大才,却也没做过多少错事。谢姝宁牢牢记得,庆隆帝驾崩的那一年,是他即位的第三十四个年头。
西越历史上的皇帝普遍不长命。庆隆帝在其中已算是极长命的一位。
彼时,燕淮已经成年,史称嘉明帝的十五皇子那会也已七岁了。
可眼下,莫说燕淮还未长大,原该被他扶上帝位的十五皇子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庆隆帝已然仙逝,小淑妃要上哪里去生一个十五皇子出来?
从没有哪一刻。让谢姝宁觉得如此惶恐。
没了十五皇子,却由端王爷登上了帝位。那接下去的事,是不是每一件都会随之改变?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日日愁眉不展。母亲活了下来,哥哥也活了下来,可西越却改朝换代了。
端王爷即位。改元太广,称肃方帝。
又一场大雪纷纷落下时。庆隆帝后大殓。当天夜里,端王爷就病倒了。
他一贯身强力健,这场风寒却来势汹汹,很快就高烧不止。已晋为皇贵妃的白氏在病榻前守了三天,他才好转起来。这之后,他就迅速消瘦了下去,身子大不如从前。开始时不时便要传太医请脉。不过好在都不是什么大病,煎了药吃上几服。养个数日也就好了。
宫外便有人穿,这是庆隆帝的冤魂不散,仍在宫中的缘故。
肃方帝日处深宫,自然是阴气入体,无法彻底痊愈。
太医院想尽了法子,也未能开出断根的药方。
很快,到了除夕。
因了庆隆帝的丧事,这个年举国都是过不畅快的。屋檐下仍挂着的白灯笼,也没有撤下换上喜庆的红,仍旧任由其同白雪混在了一处。国丧期间,不得喧闹,许多事便都免了。
当天夜里,临近子时,谢姝宁仍毫无睡意。
谢翊坐在她边上,打着瞌睡,醒来见她歪着头在翻书,不禁奇怪:“你今儿是怎么了,这看的是什么书,竟这般入神?”
谢姝宁冲着他笑,将手中书册一合,露出书封与他瞧,道:“是史书。”
大越纪年四个字工工整整地印在上头,墨色陈旧,似乎已有些年头。
谢翊愈发觉得奇怪,凑过去抢过书一看,又问:“你在瞧哪一段?”
“战乱。”谢姝宁轻声吐出两个字,伸了个懒腰。
百年前,西越朝还叫大越。
后来战火纷纷,当时的皇帝领着一部分宗室匆匆西逃,才活了下来。再后来,以如今的燕家、万家为首的几大武勋世家平定了战乱,才又迁都回了京都。百年前,京都还叫凤城。
谢姝宁蓦地一伸手,又将书给抢了回来,嘟哝一句:“哥哥别看了,左右科举又不考这些。”
“你都会背了,又看什么?”谢翊不服气。
谢姝宁就笑嘻嘻地将书放到了一边,道:“哥哥怎么知道我会背?”
这一世她的记忆力突然变得奇佳,可算是过目不忘。自打谢姝宁发觉这事后,便开始拼命汲取书上记载的那些往事来。五十年前的那桩谜案,她相当好奇。可是翻来覆去寻了许久,却始终不曾发现点蛛丝马迹。
“父亲当着我的面将你夸了又夸,说我尚且不如你,我怎会不知道。”谢翊瞪她一眼,“好在你是个女儿家,不然我可真想揍你!”
谢姝宁佯作惶恐状,“哥哥好凶!”
兄妹两人过了年就都九岁了,年纪越大便越是不如幼时亲近,这是不可避免的。谢姝宁想着,便有些伤感。前世她未能看到哥哥长大,实在是遗憾。再后来,酷似哥哥的箴儿也不在了,于她,更是痛彻心扉。
而今哥哥好好活着,她一日日看着他长大,便恍若也瞧见了箴儿的成长,心下难得安慰了许多。
正感慨着,卓妈妈便来请人了。
去岁,江嬷嬷说她年纪日长,桂妈妈这些年又多是呆在宋氏身边的,便另寻了个卓妈妈做她房里的管事妈妈。
卓妈妈性子沉稳,比桂妈妈聪明能干,谢姝宁很喜欢她。
原本子时一到,燃放的爆仗声就该响彻云霄才是。但今年,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幽幽的火光在夜风里摇曳。谢姝敏胆子小,被火光吓得“哇哇”大叫,不肯要乳娘抱,非要缠着谢元茂。可谢元茂这会要“迎神”,哪里顾得上她。乳娘没了法子,只得来寻宋氏。
谢姝宁就站在宋氏身边,听到她冷淡地道:“既这般闹腾,就抱回去海棠院吧,莫要惊扰了神灵。”
乳娘抱着谢姝敏,嘴角翕动,讷讷道:“是六爷吩咐了让九小姐一道候着的。”
言下之意,宋氏说要她将人抱回去,是在为难她。
谢姝宁就扬声说了句:“夜深了,惊了妹妹,可如何是好?”
这丫头原先就有些痴傻,这要是再被吓掉了魂,可就成真傻子了。乳娘迟疑着,又看看宋氏的脸色,到底是准备带着人退了下去。可谁知,这还未走出两步,乳娘就“哎哟”惨叫一声伸手捂住了眼睛,将谢姝敏囫囵摔了下去。
好在随侍在谢姝宁身侧的月白眼疾手快,忙上前险险接住了人。
乳娘转过身来,双手捂着左眼,神色极痛苦,连声呼痛,直说自己的眼珠子被谢姝敏给抠掉了。
大过年的,出了事未免太不吉利,宋氏忙蹙着眉头让江嬷嬷去看一看。
幸好谢姝敏力气小,指甲也是修得整整齐齐,短短的,因而乳娘的眼睛只是眼皮上红了块,并无大碍。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呢,谢姝敏这丫头就又闹腾上了。
一离了月白的手,她就冲过来攀住谢姝宁的腿,哭着嚷着要找爹爹。
谢姝宁去拉开她,反倒被她给狠狠咬了一口。
这下子可不得了,宋氏顿时发了大火,也不顾大过年的,直接便让人强行抱着谢姝敏下去,要她去跪在祖宗面前反省反省。宋氏护短护得厉害,眼见谢姝宁手上的牙印子都渗出了血丝,哪里还忍得住。
正值这会,谢元茂走了回来,见面前一团乱,不禁疑惑:“这是出了什么事,怎地闹哄哄的?”
宋氏斜睨他一眼,冷声道:“没什么事。”一边说着,一边就催促人将谢姝敏带下去。
谢元茂见状忙阻:“这是做什么?”
“我教养庶女,难道还要六爷指点过才可?”宋氏笑了笑。
谢元茂就没了话。
本就是他一直在说宋氏不肯教养庶女,如今她真要教了,他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要阻拦不成?他就皱着眉头看人将哭闹着的谢姝敏带了下去。近些日子,他一直在宋氏面前吃瘪。谢元茂心里也不大好受,便不愿意在这事上争执。
时辰过去,众人便各自回房歇息。
谁知半夜里,谢姝宁便被急匆匆的脚步声给惊醒了。
她自睡梦中醒来,犹自困倦,哑着声音急急唤值夜的月白:“月白——”
帘子倏忽一动,进来的却是桂妈妈的小女儿绿浓。
她上前点了灯,又凑到谢姝宁跟前来,道:“八小姐,您可要喝水?”
谢姝宁皱着眉头,将身上厚厚的被子扯开些,问她:“怎么是你,月白人呢?”
“月白姐姐跑肚了,所以换了我来值夜。”绿浓笑着解释。
谢姝宁就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着眼前这张带着稚气的面容,睁着睡眼朦胧的眼睛,轻声道:“你说,月白她跑肚了,所以才换了你来值夜?”(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088章 出事
绿浓点点头,依旧笑吟吟地道:“是呀,月白姐姐吃错了东西,腹痛,所以才来寻了我。”
谢姝宁听她说得恳切,嘴角却渐渐弯起了一个冷锐的笑。
有些事变了,可有些人到底狗改不了吃屎。
她的确不喜绿浓良多,可绿浓是桂妈妈疼爱的小女儿,同她一起吃着桂妈妈的奶水长大。那会,她胃口大,所以桂妈妈的奶水便几乎都供了她一人。小绿浓就只能吃着米粥度日。因而她幼年生得又白又胖,绿浓却一直瘦瘦小小的。
这些好,她一直都记得。
因而前世,她也一直都将绿浓带在身边。
去长房,嫁去林家,绿浓一直都跟着她。奈何她那会蠢笨,看不透人心。绿浓好吃懒做,贪图富贵,她却未能早早察觉。好容易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她千挑万选为绿浓择了个人想要将她配出去。彼时,她将绿浓当做亲姐妹一般,巴巴地去问她的意思,可绿浓却漫不经心。
她不明白,只以为绿浓瞧不上那人,遂又换了人选。
可绿浓,仍不满意。
她直到这时,才隐约有些察觉出来绿浓的心思。
原本,绿浓几个丫鬟就是作为她的陪嫁丫鬟入的长平侯府。所谓陪嫁丫鬟,多半是为了将来给男主人做通房,做妾的。那时她刚怀上箴儿,的确是不方便服侍林远致,可是她以为没有人会甘心做妾,也从未想过自己当做姐妹的人。其实日日都在惦记着自己的男人。
可惜了,她不是什么好人,见绿浓有旁的心思,她转身就去寻了桂妈妈。
桂妈妈自然对她千挑万选的那几个人满意极了,她陪着桂妈妈仔仔细细又挑拣了一遍,总算是将人给定下了。
很快,绿浓出嫁了。
可不到一年,她男人就死了,绿浓成了个寡妇。
谢姝宁那会心软。觉得愧疚,是自己对不住绿浓,有心补偿她。恰逢桂妈妈病逝,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恳求她能让绿浓重新回来伺候。
她应了,不顾旁人说寡妇不吉之类的话。又让绿浓回来了。
绿浓的确也似乎变了许多,踏实肯干,身上的浮华一扫而光,倒叫谢姝宁越发惭愧起来。
箴儿出生后,她疲于琐事,又不放心旁人。仔细挑了个乳娘后,便交由绿浓一道照料。桂妈妈去世后。绿浓之于她,便像是桂妈妈,何况那时绿浓又是已经做过人妇的,故而她当时对绿浓很放心。
现在想来,倒是她那时只着眼于林家的事,自己的生计,全然忘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箴儿的事。她怪自己,也恨绿浓。
她心中一痛。随即道:“乳娘难道没有教过你,在我跟前说话的时候,该自称奴婢吗?”
绿浓面皮一僵,讪讪道:“奴婢说顺口了。”
好一个顺口,她分明是没有将做主子的放在心上,哪里是因为什么顺口。自小,绿浓便觉得她较别个的情分更深些,在主子面前也合该更得脸些。谢姝宁清楚她心中所想,这一回根本连将她留在身边伺候也不愿意,可桂妈妈眼巴巴地看着她,同她提起这件事,她就又无法推拒了。何况母亲那,也一直都觉得绿浓在她眼里是不同的。
一母同胞,一奶也是同胞。
可她们都忘了,血亲亦能反目成仇,她跟绿浓算的了什么。
偏生她越是不愿同绿浓一道,宋氏跟桂妈妈便越觉得两个小姑娘是闹了别扭,算不得事。
左右解释不清楚,她后头也就不提了。只让绿浓做一些端茶送水的事,旁的事,那都有月白呢。不过她日渐长大,人到底是少了些,江嬷嬷前些日子才提过,等开了春,要帮她从外头买几个人单独调.教一番,也好堪用些。
府里的家生子,谢姝宁用着也不痛快。
她咳了几声,打发绿浓去沏茶来,而后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怎么乱糟糟的?”
说着话,她眼神直直地盯着绿浓的后背看。
月白这些年跟在江嬷嬷身边可不是白学的,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就算不精,门却是早已入了的。绿浓竟说月白是吃错了东西,跑肚了,若非扯谎,那便是月白着了这丫头的道。
可惜了,月白学是学了,可性子一直不算太聪明。
谢姝宁便想着等江嬷嬷买人时,千万让择一个聪明些的。虽说憨厚些,跟好,但她身边势必需要个聪明的。不论如何,将来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旋即,绿浓倒了水过来,递给她方道:“奴婢不知,似乎是六爷跟太太起身了。”
谢姝宁闻言不禁古怪地道:“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一刻了。”绿浓道。
谢姝宁喝了温热的茶,嗓子眼里总算是舒服了些,复将茶盏递给她,“你先下去吧。”
绿浓见她对自己冷淡,自觉有些委屈,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出去。
谢姝宁并没有搭理她,她正想着父母为何这个时辰就起身。
才寅时,睡下也不过才个把时辰,何至于这会就起身。心头有疑惑,她就没法继续睡下去了。
好容易熬到了天色微明,她便唤了人进来给自己穿衣。
这一回,进来的是卓妈妈。
谢姝宁就问:“月白人上哪儿去了?”
“月白泄了一宿的肚子,这会才好些,奴婢便让她去睡下了。”卓妈妈取了厚厚的袄子来,帮她换上,“小姐今年冬天新做的衣裳,竟是没几件可穿的。”
秋天里就备下的冬衣,又听了宋氏的。多用喜庆的颜色。结果到了腊月,庆隆帝宾天了,许多颜色便不好穿了。
不过谢姝宁倒不在意这事,她在意的是月白,“可寻江嬷嬷给月白瞧过了?”
江嬷嬷略通些岐黄之术,寻常的风寒跟腹泻这种毛病,她也是能治的。
卓妈妈就道:“月白自个儿吃了药,说是好多了。江嬷嬷这会,怕是跟着太太去了长房。”
“长房?”谢姝宁吃了一惊。“可是寅时就去了的?”
先前绿浓说两人起身,她只觉得疑惑,便不曾想到长房去。这会乍然听到长房,不由诧异。若是晨起时去的还说得过去,天还未亮就去了,是为的什么事?
卓妈妈俯身帮她扣着盘扣。点点头道:“说是长房老太太晕死过去了,是以六爷跟太太才会急急赶了过去。”
长房老太太这些年的身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如过去,这事,谢姝宁时常往长房去,清楚得很。
她就有些急起来:“寅时就过去的,这会天都亮了还未回来。可见事情并没有好转。杭太医又不在府里,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您别急。若真出了事,那边定会送消息过来。”卓妈妈帮着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扶她起身,一边安慰着。
谢姝宁摇摇头:“若真出了事,父亲跟娘亲都已在那边,三房这边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有消息送来。”
说完,谢姝宁却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对。
三房到底还有个三老太太在。长房老太太若真出了事,不至于不先通知三房。
卓妈妈倒没想那么多。只道:“您这会想再多也不过是空想。奴婢让人熬了粥,您先热热地喝上一碗再说旁的。”
谢姝宁仍是不放心,让卓妈妈使个人去长房打听打听消息。
等用过了粥,人便回来了,摇摇头说长房的人嘴巴都闭得严严实实,不肯说。
谢姝宁听了,就从这话里觉察出古怪来。
不就是长房老太太晕了过去,为何还不能说?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正疑惑着,宋氏同谢元茂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谢姝宁便急忙去寻两人。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宋氏道,“这是长房的事,不该你我搀和。”
谢姝宁的步子就停在了那。
可守门的丫鬟已经瞧见了她,急忙墩身行礼,道:“八小姐。”
话音落,宋氏就掀起帘子走了出来,看到她就直皱眉,“怎地不多穿些便出来了,莫要冻着。”
入了冬她小病了一场,咳了七八天,宋氏担心得不行,恨不得日日将她裹成球。说完,她又握住谢姝宁的手腕,将她的右手拽到了眼前,仔细看着上头的牙印,“好在咬得不深,过些日子好好拿点玉容膏抹抹,也就无碍了。”
谢姝宁则笑,撒了会娇,才问道:“听说长房伯祖母病了?”
大过年的病了,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嗯。”宋氏似并不愿意多说,淡淡应了声就牵着她往里头走,“天寒地冻的,先去里头说话。”
她跟谢元茂都是半夜便起了身,直到这会才回来,俱没有用饭。宋氏就又吩咐了桂妈妈摆饭。过了会,饭桌摆上,谢姝宁也一道坐下了。
晨起时,她已用过了一碗粥,这会再吃,自是吃不下的。谢姝宁就漫不经心地夹了个花卷,慢条斯理地小口咬着。
有她在场,谢元茂跟宋氏便没有继续提起那个话头来。
谢姝宁知道,只要自己在,两人断不会自己说下去,索性在饭后主动问了起来:“长房伯祖母好端端地怎会病了?”
虽然她身子是不大如过去健朗,但到底还没到动不动就会晕过去的地步。况且昨儿个白天,长房老太太可都还好好的,怎么夜里就会晕死过去?她觉得其中有异。
谢元茂喝着茶看她一眼,道:“人老了身子不好,自然便容易病倒。”
谢姝宁了解他,一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在胡扯,于是就笑道:“既然如此,那阿蛮去为伯祖母侍疾吧。”
“嗯?”谢元茂错愕。
谢姝宁笑着继续道:“伯祖母最喜欢阿蛮跟六堂姐,想必若能看到我们随侍在病榻前。也能好得快些,父亲说是不是?您素日一直教阿蛮要做个恭顺的人,这会自是该如此做才对。”
宋氏闻言就不悦地看了谢元茂一眼,又扭头对谢姝宁道:“便是要侍疾,也远远轮不到你去。你大伯母、二伯母、七婶可都在呢,再不济,你三伯母也在京里,何况前头还有你一堆堂姐,哪里轮的上你。”
话毕。一旁的谢元茂就有些听得后悔起来,赔着小心道:“对长辈恭敬孝顺自是该的,只这一回却是真的用不上你,你有这份心便是了。”
宋氏便笑着附和,又催促谢姝宁早些回去,晚些怕还有场大雪。让她轻易不要出门来。
谢姝宁就知道,母亲这是铁了心不想要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好无奈地先离开了正房,回去等着第二批被卓妈妈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
可等她一走,宋氏便同谢元茂争执了起来。
除却几年前外,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这般说话。
说了几句,谢元茂就觉得有些头疼。“这事牵扯上大哥,老太太生气。二哥去劝,连带着也恼了他,如今是谁也不愿意见。三哥倒是从扬州回来了,可他常年在任上,连府里的人都快认不全,况且老太太一贯也不大喜欢他,若不然当初也就不会随他离京。七弟就更不必说了。你瞧他像是会做事的人吗?我虽过继给了三房,可我也还是长房的儿子。难道还能眼睁睁瞧着老太太身边连个说话的儿子也没有?”
他啰哩吧嗦地说了一大堆,宋氏却听得直暗自冷笑,但她面上倒还算平静,压抑着怒气道:“你想着要做孝顺儿子,怎地不瞧瞧长房的那几位是不是愿意让你做。何况老太太又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才病倒的,你觉着他们会愿意你日日在长房来回走动?”
家丑不可外扬。
于长房几人来说,谢元茂这已经被过继到了三房的儿子,有用时便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遇到眼下这种情况,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
何况如今,肃方帝即位,谢元茂在皇帝面前别说得脸了,都快被遗忘了。
谢二爷明面上笑着安慰他,新帝过去也曾特地照拂他,来日想起他来便好了。可私底下,他可就再不曾带着谢元茂一道出过门。兄弟两人的关系骤然就又回到了最开始时的模样。
这一切,宋氏都看得清楚。
只可惜,谢元茂是当局者迷。
他听不得不好的话,这会听到宋氏这般说,下意识觉得宋氏这是瞧不上自己。
夫妻俩人这话,就也没法继续说下去,闹了个不欢而散。
谢姝宁则先去看了月白。
她进去时,月白躺在热炕上,才刚刚苏醒。见了她就往她身后张望,见无人,才长舒一口气。
谢姝宁瞧见了就笑,“你这是怎么了?”
月白这会已有十六岁,正是眉眼尽展,肌肤吹弹可破的年纪。她皮相又不错,平日里看着也可人。可眼下一瞧,竟是脸色都有些泛绿了。
“奴婢着了绿浓那丫头的道。”月白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便说了起来。左右她一直都知道,谢姝宁并如宋氏跟桂妈妈想的那般喜欢月白,“奴婢自个儿沏的茶,谁知转个身就被她放了巴豆粉进去。因是自己沏的,奴婢也没多想端起来便喝了。本就是渴极了,哪里还顾得上小口不小口,一气就喝光了一盏茶。这下可好,嘴里察觉有味,却是来不及了……”
谢姝宁听得捧腹大笑,歪在炕尾好一会才缓过来,吩咐她好生歇着,自个儿先回了屋子。
随意寻了个借口,她就又敲打了绿浓一番,贬她今后只能在外间帮着端茶递水。
而后等到午时将近,她才总算探知了一点关于长房的消息——
谢三爷是赶着年关回来的,这一回要述职,听说怕是要留京,故而一气将扬州的姨娘庶子嫡女都给带了回来。听人说,三夫人蒋氏直到下马车,脸色都还是阴着的。
都是在江南住惯了的人,这越是北上。风雪就越大,天气也就越寒冷,个个都没了好容色。再加上一路紧赶慢赶,舟车劳顿,谢三爷的那个姨娘又是娇滴滴的连多说几句话都要大喘气,一路上因了她不知耽搁了多少工夫。蒋氏气急了,差点在半道上便将人给丢下。
谢三爷知道后,两人很是闹了一番。
直到入了谢家大宅,两人也尚未和好。
听到这。谢姝宁就有些没了耐心,摆摆手让人搬了把绣凳来给她坐,又打断了话道:“拣了要紧的说。”
来回禀的丫鬟是谢家的家生子,有好个亲戚在长房做事,她本以为谢姝宁年纪小,左右好糊弄。所以这才拣了谢三爷家的事来说。指不定听过瘾了,也就不必再问旁的了。
可显然,她低估了谢姝宁。
身下的绣凳似乎有些硌人起来,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这才道:“……六小姐因了庶弟的事,闹了大脾气。听说缠着老太太哭诉了好几回,把老太太的面色都说得青了。”
这话倒像是有些干系了。谢姝宁就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六堂姐都说了些什么?”
“左不过是些说三爷要宠妾灭妻的话,老太太听了哪里还能痛快,自然是喊了三爷去好生训斥了一番。您也知道,三夫人那可是老太太的外甥女,自然是要偏些的。”
谢姝宁先前听着倒觉得还好些,越听到后头就越觉得不对劲。“这便没了?”
坐在绣凳上的丫鬟瘪瘪嘴,蓦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道:“其实还有一事,只是……”
谢姝宁心里跟猫爪在挠似的,见她吞吞吐吐登时耐心全无,让卓妈妈去一旁取了银子来,“啪嗒”一声便将那只荷包丢到了丫鬟并拢的大腿上。
丫鬟一把捡起荷包,眉开眼笑,只露出排不甚齐整的白牙。
她早听说三房的八小姐屋里银子堆积如山,平日里没事就拿出来当成石子丢,但凡是同八小姐说上过话的,总少不得要拿个几两银子回去。
她就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说,大小姐怕是有孕了,这事……”
“还不快住嘴!这话也是好在小姐面前说道的?污了小姐的耳朵,看我不缝了你的嘴!”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卓妈妈蓦地发了大火。
丫鬟被她骂得唬了一跳,下意识从绣凳上下来跪在了地上,连连道:“是奴婢说错了话,是奴婢胡说的……”
谢姝宁明白,空穴不来风。
丫鬟话里的大小姐自然说的是谢大爷家的元娘。
今天是初一,又跨过了一年,元娘就足了十九岁。
在京都,十九岁还未出阁的女子,那可是少之又少。自几年前那武状元的事后,根本就再无人敢上门来提亲。哪怕是谢家央了人去寻摸,也多半是被婉拒的。
这么一蹉跎,竟就足足耽搁到了这把年纪。
这会子,恐怕也就只能去给人做填房了。可哪怕是做继室,也根本没人敢娶她。
天煞孤星的名号一传再传,竟是将谢家排在她后头的几位姑娘也给牵累了。
不过,这些都暂且不提。
重要的是,她还未出阁呢!
怀的哪门子的孕?
卓妈妈以为谢姝宁年纪小,并不大明白,可谢姝宁心性老着呢,她哪里会不知道这个?
震惊间,卓妈妈已经开始将那个嘴上没门的丫鬟给赶了出去,转身进来就同谢姝宁道:“小姐可莫要听那小蹄子胡说八道。“
谢姝宁顺从地点点头,内里却早已是心潮起伏。
若这事是真的,那就说得通了。
长房老太太一直在为长孙女的婚事发愁,结果却得到这么一个噩耗,她不晕死过去才有鬼!
可这事怎么能是真的?
谢姝宁知道自己的大堂姐,胆小、柔弱,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有胆子同人珠胎暗结?更何况,就在谢家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莫说是长房老太太了,便换了她,此刻也有些头晕脑胀,觉得不敢置信。
她满心疑惑,却无处可问。
苦恼着,她想起了立夏来。
其实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被接去了梅花坞,元娘也已然去庵堂里做了姑子……
她恍惚间有种直觉,这一回,元娘怕是连姑子也做不成了。
元娘若真有孕,腹中孩子是否会是立夏的?
她想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切,如果是真的,那大堂姐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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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章 大祸
谢姝宁觉得元娘胆子大,病恹恹卧在炕上的长房老太太更是如此认为。
她已年近花甲,心里头却还日日都在为下头的小辈忧着。元娘尤是。本是嫡长孙女,她倒也欢喜。可元娘没被大太太王氏教好,性子怯弱无用,也似乎分外不讨喜些。
好容易长至及笄,婚事却又一直都不大顺遂。
长房老太太背过身,重重咳嗽起来,只觉得胸口憋闷,头昏目眩,动也不愿动一下。长房老太爷又只知道读书下棋,吟诗作对,家中的琐事,儿孙婚姻大事一概不知也不管。长房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指望老头子的。
正想着,身后响起了阵放轻了的脚步声。
她困乏,就没有回头。
随即大太太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母亲,这事还得您拿个主意才好。”
事到如今,叫她拿主意?
长房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咳嗽着扭头去看她,怒不可遏地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好好的孙女,眼瞧着就被教成那副模样,岂非都是大太太这个做娘的错?长房老太太越瞧她就越觉得生气,恨不得立即下了炕抓起一旁的拐杖狠狠敲她几下,才好解气。
然而她病了,连骂一句都觉得似要力竭,哪里还能杖责大儿媳。
“母亲,您救救儿媳,这事儿媳是真没了法子呀……”大太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得脸上妆容都花了。
长房老太太喘着。声音渐低:“你个蠢物,还不快去将那贱种到底是谁的给问出来,跪在我跟前现什么眼。”
大太太就哭得愈发厉害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那个女儿是个祸害,早该在生下来时便将她给溺死才是。如今可好,闯下了这般大祸。她素来倒是个圆滑人,可这一回,彻底没了决断。巴巴地来求长房老太太拿主意,可老太太已然被气病。根本便不愿出面。
但眼下这事,拖不得。
她便又有些怪起长房老太太来,不过就是病了,好端端地非得让人去请了三房的六弟夫妇来,差点便将这事给泄露了出去。她极好脸面,此刻只想着将事情给瞒得密不透风。
哭了会。见长房老太太背过身去闭着眼睛似没了声息,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忙唤她:“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可躺在炕上的老妪面色煞白,牙关紧咬,竟是出气多了。
大太太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扬声喊人进来。
可杭太医人在外头。府里只有个从外头请的大夫,医术尚不如杭太医,只知扎针开药。若问他能不能根治痊愈,何时能好转,竟是一问三不知,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明确话来。
谢家大爷就用不悦地眼神瞪了眼大太太,嫌她多事。又惹了老太太生气。
长房老太爷则摆摆手,将一众人都给赶了下去。又抛下话,没他跟老太太的许可,谁也不准进梅花坞。
“父亲……”谢大爷愣了愣。
可老太爷下定了决心,几个儿子说什么都无用,只得由着他去了。
一出了梅花坞的门,大太太就咬着牙骂了句:“那小贱.人,气煞我了!”
谢大爷听她管自己的女儿叫小贱.人,登时甩了脸子给她看,冷哼:“都是你教的好!”
夫妇俩闹个不休。
女儿做了丢脸的事,大太太理更亏,说不过谢大爷,气馁地抹着泪下去了。
前脚才走,后脚谢二爷就差了人来寻谢大爷。见了面便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将老太太气成那副模样?
谢大爷没脸说,搪塞了几句就要告辞。
谢二爷也就没有再追问,只在谢大爷走后,阴着脸沉思起来。
偌大的宅子,一旦出了点事,风言风语总是免不了的。又正赶在年节上,府里头的人聚得比往常更齐全些。这么一来,流言蜚语就更多了。有说老太太是被大太太给气着了的,因为大太太克扣了祭祖宗的东西;又有说是被大老爷给气着的,说是大老爷闹着要纳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去,没脸没皮;还有说是因为大小姐谢云若的。
众说纷纭,可谁也不知道真相。
谢姝宁怀疑着,故意让人拿了块上面雕着云的玉牌去求见元娘,便说是新得了这玉牌,想着同大堂姐的名字相衬,就让人送去给她。
她素日里就爱送些小物件给诸位堂姐妹,因而这般说,定然不会有人觉得古怪。
这本是个见元娘的好借口,可这一回,玉牌送出去了,元娘的面却无人见着。
她心里的五分怀疑就变成了七八分。
前世,她呆在长房的日子远多过于留在三房,因而对长房几位伯父伯母更为熟悉。大伯母看着和善,却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大堂姐在她手底下,一直都过得连个庶女也不如。为了贤惠的名声,大伯母自然是不会苛待庶出子女的,可对自己嫡亲的孩子,却能漠视冷待到那等地步。
谢姝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虎毒尚且不食子,大太太这只笑面虎,分明比虎还毒。
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却不知,大太太这一回却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大太太进了元娘的屋子,在她牀榻前坐下,伸出手去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慈和地笑着,用近乎哄骗的语气道:“娘知道,娘一直都待你不好,只怕你心里也是怪娘的。只是这一回,云姐儿,你老老实实告诉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便好了,咱们吃了药,过些个日子娘在帮你说一门亲事,谁还能知道?”
元娘不吭声。
大太太的望着她的眼睛就眯了眯,又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定然是被你给害了,你别怕,同娘说,娘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话音落,元娘惶惶抬起头来,飞快地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大太太何等精明,立即发现了其中的不对,遂问:“你是自己甘愿的?”
元娘仍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你说,那人是谁?”大太太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
养在闺阁里的女儿,却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同人珠胎暗结,且她还迟于老太太发觉,她焉能不气?这会见自己耐着性子巴巴说了半天,元娘却依旧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句般,登时大怒,扬手便扇了一巴掌过去,压低了声音直骂:“小东西,你翅膀硬了,如今还觉得这事长脸了不成?”
可不管她骂什么,元娘依旧没有反应。
大太太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站在庑廊下,心里头乱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
府里的流言日渐高声了起来,大太太心情不佳,听到耳中就连连冷笑,让人揪了几个平素里碎嘴的丫鬟出来,里头正巧便还有上回谢姝宁见过的那个丫鬟。几人到了大太太跟前,自然是不敢再说什么。
可大太太才不管他们几个究竟说没说过,又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话。
她将这几个揪出来,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叫下头的人看看,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到底能惹出什么祸害来。
于是她就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将这些个人都杖责三十。
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听到要挨三十下,当下便个个白了脸。
身子骨弱些,可不得折在这上头?
骇然之下,一个个都拼命求饶起来。然而大太太是铁了心的,本又心情不佳,听到哭饶声,只觉得愈加不快,赶紧让人拖下去打。偏生府里的老太太又病着,不好叫这些人扰了老太太养病,就又叫人拿粗布堵了嘴。
打完了板子,她才冷着脸说了几句下回再胆敢随意置喙主子,打死也罢,才将这几个锁到了柴房里去。
谁知道,当天夜里,那日收了谢姝宁银子的丫鬟就发起了高烧,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就没了气。
这可真真是晦气!
大太太暗骂了几句,就让人裹了尸体拉出城去埋了。这还没出十五,家里就见了血,触了霉头,接下去只怕是要倒霉一整个年头。
怕也正是如此,长房老太太的病竟是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忒苦的药,一碗又一碗地灌下去,却毫无起色。
元娘的事也死水似的,连圈涟漪都不见。
偏生大太太往日对元娘不关心,连带着元娘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对自家这位大小姐不上心,一群人竟是连元娘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去了哪里也说不清,气得大太太发了好一顿大火。
再问一问,元娘的贴身大丫鬟连元娘的月事何时来何时走也不知。
这下子,大太太可真算是被气笑了。
她倒不觉得是自己这做娘的不合适,反倒是觉得元娘瞧着娇娇弱弱,怯生生的一个人,其实肚子里的心思黑得很。
想着想着,她的心肠就愈发冷硬起来。
她木着脸去见了元娘,细细又问了三遍是不是当真不说。
元娘自然不吭声。
她就冷笑起来:“也罢,你说不说都一样,总归我便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便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090章 病逝
自大太太那日见完元娘后,元娘就“病”了。
这事阖府都知道。
大太太唉声叹气,见人就忍不住抹泪,一派慈母模样,说老太太病了,元娘也病了,偏生杭太医又不在府里,叫人忧心不已。
每年春节,杭太医都回乡一趟,这一来一回便需要许久。通常都要快出正月,他才会回来。眼下元宵都未过,他哪里赶得回来。
大太太便成日里都郁郁寡欢的,逢人来探望元娘,她就又要推拒一番,称元娘的病生在面上,女儿家又面薄,不敢见人。宋氏几个就都不曾见到过元娘的面。谢姝宁头回是跟着她一道去的,只呆了一会便知道大太太是在撒谎。
细节决定成败。
大太太自称日日陪在元娘身边,可元娘若真是病了,岂会不吃药?既要服药,大太太身上又怎么可能会连一丝药味也不沾染?
由此可见,大太太的话,根本就没有一句是真的。
谢姝宁同宋氏离开长房,路上她便对宋氏道:“娘亲,大堂姐可是真的病了?”
初一那日才寅时,宋氏夫妇就去了长房。依谢姝宁看,这两人不该一点都不知情才是。可听到她问,宋氏却只是皱紧了眉头,摇摇头道:“瞧你大伯母那模样,倒像是真的病了。”
谢姝宁仔细盯着她面上的神色看,而后暗自叹息,是真话。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宋氏的确是不清楚。
紧接着。她却又听到宋氏悄声道:“说来也怪,好端端的怎么就都病了。”
袖中笼着的小暖炉温热服帖地往掌心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气,谢姝宁摸着炉壁上头的花纹,一脸疑惑地问宋氏:“娘亲,长房伯祖母究竟是生了什么病?怎地这么些日子了也毫无起色?”
长房老太太的病没有好转,众人也早都知道。
“听说是同你大伯父大伯母吵了一架,被气着了。究竟是为了何事吵的,就不得而知了。”两人说着话,走到了玉茗院正房的庑廊下。宋氏帮她理了理外头罩着的鹤氅,轻声道。
谢姝宁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竟将消息瞒得这般严实,可见事情的严重。她知道,大堂姐的事怕是**不离十了。
果然,元宵节的花灯才挂起来。众人还未来得及吃一粒元宵下肚,便得到了元娘死了的消息。
谢姝宁呆愣愣地扶着碗沿,觉得嘴里那半颗元宵又粘又甜,叫人腻味,咽不下去。
前世她同元娘并没有什么交集,可这一世。元娘真的死了,她又莫名有些怅然。这还是自她重生后。身边去世的第一个亲人。她的大堂姐谢云若,比她前世的年纪还要小上好几岁,却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哪怕谢姝宁猜到了元娘为何必死无疑,却也没想到这一回,元娘是自缢的。
大太太可不傻,正月里就接二连三地出这么一堆事,可断不会是什么好兆头。说出去,也不吉利。
所以她想着。至少也得拖到开了春再说。
到那时,元娘就恶疾缠身许久,再死,也就说得过去,容易糊弄人。
可谁知,元娘却自个儿上吊了。
大太太又哭又骂,杀千刀的臭丫头,死也不叫人安生!
这会子,距离元娘生病,才不过七八日。
什么病,这么厉害?
大太太就愈发觉得元娘是个灾星。
长房老太太得知后,硬生生吐了口血,一缓过来就叫了大太太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也不顾大儿媳妇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指着鼻子就训斥起来,“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将人给问出来,你瞧瞧你办的事!”
话说完,又咳了一帕的血沫子。
大太太生怕她出事,哪里敢顶嘴,忙叫大夫进来瞧她。
闹闹哄哄的,直到元娘下葬,长房老太太的病也没能好起来。
杭太医倒是该在回京的路上了,他最了解老太太的身子状况,由他来诊治再好不过。可谁知,一群人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杭太医在回京的路上出了意外,翻了马车,死了……
这下可好,听到消息,雪上加霜,长房老太太更是恹恹的。
大太太连梅花坞的门也不敢进。
元娘的事,她没有办好,老太太见了她就心烦意乱,恨不得将她打出去,哪里愿意瞧见她。大太太欲哭无泪,连用饭的胃口都倒了个干净。
因元娘至死都未开口,没有证据,这事又不好闹大,最后竟是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太也就愈发记恨起了她。
大太太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这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内宅以垂花门为界,府里的小厮寻常是进不来的。便是个别时候进内院来,也多是由婆子们领着的方可,且大多不过是才总角的小子,能成什么事。二门里的小姐,又轻易不出门。她思来想去,根本就没有机会才是!
可事,到底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她越想越懊恼,哪怕元娘死了也没觉得有松气的感觉。
然而这事不好宣扬,连四下找人来问话都不成。她憋不住了,便带着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去垂花门边上看了又看,看得几个守门的婆子心惊肉跳。
垂花门作为内院与外宅的分水岭,向来看守甚严,可如今落在大太太眼里,就跟沙子堆的一般,风一吹就能散个精光,一点不牢靠。她站在五层的青石台阶上,望着垂花门两侧磨砖对缝精致的砖墙,心里头火烧一般难受。
没有法子,她只能随意寻了借口将守门的婆子狠狠敲打了一番,遂扭头走上了抄手游廊。
自这之后。府里的仆妇倒是都乖觉了不少,平素连嚼舌根的人都少了许多。
众人皆道,大太太往日里瞧着不喜大小姐,可到底是女儿,出了事哪里有不难过的。因了她心情不佳,谁也不敢轻易去她跟前寻晦气,生怕触了霉头,落得个凄凉下场。那几个挨了板子的人更是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连个缝都不敢叫人看到。
大太太这一回雷厉风行的。倒真把人给唬着了。
元娘的事,也就这么压制了下来。
可谢姝宁却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元娘的死,至多也不过就是终结了一半而已。挡在众人眼前的迷雾,仍旧是一重盖过一重。叫人看不透。她有心叫人去看看立夏,可她身边缺个得用的人。内院里倒还好些,可二门外呢,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等开了春,江嬷嬷挑几个人,也只能在内宅里用用。外头依旧是行不通。
她思量着,就皱起了眉头。
困在内宅里。终归有些束手束脚。她想做的事还多着,万不能就这么碌碌度过剩下的日子。
她想到了鹿孔。
鹿孔眼下还在延陵,坐镇宋家出资开办的医馆。
延陵距离京都路途遥遥,一旦有点什么事需要用上鹿孔,只怕就要来不及。得了先机却不用,她可就成傻子了。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也不知前世十几岁才回京的燕淮,这一世会不会提前出现。又会不会再次将鹿孔收为己用。
她揉揉眉心,转身就去寻了谢元茂。
十五一过,天又开始落雪。
也不知今年会下到何时,去年开了春,竟还莫名下了好大一场暴雪。
谢姝宁极怕冷,穿得又厚又多,手上还抱了暖炉。月白跟在她身侧为她打着伞挡雪。
她个子才齐月白的肩,可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倒叫月白跟得不易。进了回廊,月白便将伞侧了过来,斜斜挡住自外头刮进来的雪花,一边叮嘱谢姝宁:“小姐,走慢些。”
“嗯。”谢姝宁应了声,步子却一点也慢不下来。她怕冷怕得厉害,但凡能在屋子里多呆一刻,就绝不会愿意出门走动。这会是有事要提,若不然,她才不肯出来。慢吞吞地走,岂不是还得多挨会冻?她可不乐意!
没一会,到了内书房,她才发现哥哥也在。
父亲正在考察他的功课。
她进去站定,也就先不开口,听谢翊背书。
磕磕绊绊,断了好几回,他才算是背完了。谢元茂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通读了几遍?”
“二十遍了……”谢翊垂眸,似有些惭愧。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汗颜,通读了二十遍才背成这样,可当真有些说不过去。
正想着,谢元茂忽然扭头看她,握着书卷的手指指她,“阿蛮看一遍就会,你为何总也不会?”
谢翊幼时倒还好些,读书习字也都学得挺快,可功课日渐深了后,就慢慢显出颓势来。谢姝宁知道,他大抵是不爱念书。心思没在这上头,哪里还能学得好?因了前世未能一起长大的遗憾,她今世只盼着哥哥平安就好,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课业有成,来日又是否能科举入仕。
只是谢元茂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会这般想。
望子成龙,他也不例外。
谢姝宁就悄悄给谢翊使了个眼色。
谢翊心领神会,遂冲着谢元茂低下头,用苦恼又伤心的声音道:“翊儿愚笨,叫父亲失望了,兴许翊儿生来便不会念书。”
见他如此,谢元茂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就没法继续说出口了。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就换了话头,鼓励起儿子来:“休要胡说,你是我的儿子,焉能不会念书。”
谢姝宁在边上坐定,暗忖:哥哥不爱念书,说什么也无用。
过了会,谢元茂才转过身来笑着问她:“阿蛮可是有事?”
谢姝宁也跟着笑,道:“阿蛮想着长房伯祖母的身子一直未有好转,心里担忧,便想起一人来。早先帮江嬷嬷治病的鹿大夫,若能来京一趟,想必定能治好伯祖母的病。”(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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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吓唬
鹿孔治好了江嬷嬷的事,谢元茂是知道的。
他又满心想着要做个孝顺儿子,恰巧杭太医又不在了,若能叫鹿孔来京,自然是再好不过。因而才听完谢姝宁的话,他就连声赞好,道:“阿蛮想得甚是周到,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总惦念着你伯祖母,你伯祖母知晓了,想必也觉得心中宽慰,这病也能好得快一些。”
谢姝宁微微地笑:“父亲若觉着好,那我们立时便给延陵那边去信。”
江嬷嬷养了几只信鸽,飞鸽传书能快上不少。如今先让外头请来的大夫为长房老太太医治着,只要能拖到鹿孔赶来,就不会有事。
谢元茂略一想,就忙铺了纸,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笔,开始写起了信。
信件要塞到捆缚在信鸽腿上的小圆筒中,故而只要小小的一块地方能落笔,说不了太多,他便只简短将事情给写明白了,就吹干墨字将字条递给谢姝宁,道:“你回去让江嬷嬷立时将信送出去,切莫延误了。”
谢姝宁颔首,悄悄看谢翊一眼,接了字条起身告退。
“父亲,那孩儿也先告退了。”谢翊见她离开,忙不迭也同谢元茂请示。
可谢元茂不满意他书念得不好,难得今日有空在家,岂会愿意就这么放他走,当下咳了两声,道:“阿蛮只是个女儿家,识字懂看几页书便是,可你不同,如今不咬着牙念书。难道要等白了少年头才来空悲切?”
他这么一说,谢翊哪里还敢走,只得眼巴巴看着谢姝宁出了门,暗暗嘟哝一声自个儿为何是男儿身,遂又捧起了书。
谢姝宁倒有心想要解救他于水火之中,可这会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她就捏着谢元茂亲手写的字条离开了书房,朝玉茗院走去。
“小姐,雪更大了。您仔细着脚下。”月白候在门口,见她出来忙重新打了伞,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
一路上,大雪纷飞,满目霜白。
谢姝宁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本以为是梦,却不想一眨眼便又过了几年。
算一算日子。她倒是该近而立了。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难过。若箴儿活着,也该同她如今这般大模样了才是。一想到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箴儿,她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有底。说不清究竟是怅然还是庆幸。她生了箴儿,却没有让他康健快活地长大。原是她这个做娘的对不住他。
她实在,做不好母亲。
月白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小孩,一路走一路不忘细细叮嘱她小心脚下。谢姝宁一一应了,望着落雪的目光渐渐温和湿润起来。她庆幸自己这一回仍有月白陪伴在身侧。
只是人无完人,月白的好,也是她的弱处。
所以当江嬷嬷提出等雪停就寻牙婆子再买几个人时,她想也没想便应了。
外院暂且不提,内宅里的人手。她自然是再多都不会嫌多的。何况她如今,身边真的敢放心大胆去用的人。也不过就只有月白一个。
绿浓的事算不上棘手,却也不是什么容易解决的。
有了桂妈妈这一层关系在,她就不能直接寻个由头将绿浓赶出自己的院子去。她到底还是不忍心伤了桂妈妈的心。这般一来,就更需要多几个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很快回了玉茗院,谢姝宁进门,脱了外罩的鹤氅,大步走进内室,吩咐月白去请江嬷嬷来。
月白一走,她便将谢元茂亲笔写的字条往火盆里一丢,自己搬了文房四宝出来,研起墨来。
等到月白同江嬷嬷一前一后回来时,她也就重新写了张字条。
“八小姐寻奴婢有何事?”江嬷嬷进来,恭敬地行了礼,又寒暄了几句,才问起正事。
谢姝宁坐着,将字条卷起来递给她,道:“长房伯祖母的病一直不大好,我便想起了前几年为您治过病的鹿大夫。左右我们长居京都,身边能有个大夫,总是好的。我就想着倒不如直接将他接到京都来。”
江嬷嬷接过字条,握在掌心里,看她一眼,静了会方道:“这话倒是对,正巧这几年太太的身子也有些弱,请他来开几服药调理调理也好。”
“正是如此。”谢姝宁眉眼弯弯,收回手,身子往后一倒,带着几分懒洋洋地道:“也算是娘亲尽了孝心。”
她扭头往窗子的方向望去,窗棂紧闭,看不见外头的景象,可是大雪带来的寒意仍旧不停歇地涌进来。
屋子里烧了地龙,又点上了火盆,她却依旧觉得有些冷。
这是端王爷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头。大雪不停歇地自去岁腊月一直下到如今。已是二月,天气却似乎分毫没有要回暖的迹象。厚厚的积雪掩盖下的植被依旧是枯萎的,光秃秃的树丫上也连零星的绿芽也不见。
今年这个冬日,似乎还要拖上好久。
她想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嬷嬷正欲告退,听见她叹息,不由多看了几眼。
谢姝宁年纪尚小,未及豆蔻,眉眼身段巨未长开,却已经能瞧出来同宋氏极像。
虽是双生子,可她越大越像宋氏,谢翊却已经渐渐有了谢元茂的轮廓。江嬷嬷望着这会的谢姝宁,便只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当年小小的宋氏,想着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心里百感交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大雪一停,由江嬷嬷悉心饲养的信鸽就扑棱着翅膀飞出了京都。
此时已是三日后。
天难得放了晴,谢姝宁就想着出去吸口新鲜空气,也好祛一祛这来日来的憋闷。
谁知到了园子里,却发现陈氏跟谢姝敏也在。
陈氏立在高大的树下,静静望着南面,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姝敏吃着自己的手,另一手巴着她的裤管,身上脏兮兮的。两人身边只跟了已经盘头的雪梨。
谢姝宁就沿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隔着老远,只能瞧见一角碧色的琉璃瓦。
那是玉茗院。
她就笑了起来,扬声喊她:“陈姨娘!”
陈氏循声回过头来,见是她不由怔了一怔,扯了扯巴在自己腿上不松的谢姝敏,道:“敏敏,快喊姐姐。”
个子矮矮的谢姝敏扭头望过来,下意识往陈氏身后缩了缩,不敢吭声。
谢姝宁就明白,这丫头是在怕自己。
上回她咬了自己一口,随即就被宋氏罚着去跪了祖宗。年纪小无碍,多垫几个蒲团,多穿几件衣裳总不会冻着伤着。可祠堂里一点人声也无,到了夜里就连虫子爬过都能发出“嗤嗤”的响亮声音,谢姝敏怎么会不害怕。
陈氏怕她被吓得更傻,忙去寻了谢元茂求情。
可那日宋氏明明白白发了话,谢元茂也不敢插手。陈氏因此愈发将谢姝敏的傻怪罪在了宋氏头上。
而谢姝敏也因为那事,开始害怕起谢姝宁这个长姐来。
她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自己上一回是因为咬了自己这个姐姐才被关起来的,这会见了人便只想躲开。
“八小姐您瞧,敏敏自上回从祠堂回来便成了这样,这可怎么好……”陈氏的手按在谢姝敏的肩头上,语气担忧。
谢姝宁往前走了两步,墨玉似的眸子越过她,盯着她身后的玉兰树看,面上忽然露出个天真又纯澈的笑容:“陈姨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敏敏?”
谁也没料到她会蓦地说出这样的话来,陈氏愣在了原地,随后回过神来便坚决否认:“八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想生儿子吗?”谢姝宁笑着,走得更近了些,望向了带着几分痴傻的谢姝敏,“生个不像敏敏这样痴痴傻傻的儿子,你难道不想吗?没有儿子,你心里肯定极不甘心吧?”
她才刚刚九岁,模样仍是十分的稚气。可这会口中说的话,却叫人觉得别扭又异样。
陈氏诧异极了。
“可惜了……”谢姝宁俯身,不顾陈氏瞪大了的眼睛,伸手捏了捏谢姝敏的肉嘟嘟的脸颊,“你知道吗?你这一辈子都再也生不出儿子了。你只能养着这个愚笨的丫头,一直到死为止。”
“什么?”陈氏猛地将谢姝敏往身后一推,连连后退,靠到了树干上,恍若见鬼。
谢姝宁直起腰,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陈氏悚然,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八小姐这是在诅咒我?”
谢姝宁敛了笑,摇摇头道:“陈姨娘不要想太多。”
她才没有想要诅咒她,她说的不过是事实,断断没有丝毫吓唬人的意思。
说完,谢姝宁头也不回地便带着月白离开,只留下陈氏母女几人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陈氏恼极了,握着谢姝敏的手不由狠狠一攥。
“哇哇哇——”
谢姝敏吃痛,挣扎着大哭不止。
已经走远的谢姝宁隐隐约约听见了,想着陈氏方才的模样,心里头郁气消散了不少,想着无事的确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从来都不是叫她死,而是叫她活得生不如死。
这样的谢姝敏,就是陈氏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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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 入宫
大雪停了几日,便不下了,倒是雨水却渐渐多了起来。
月白念叨着这是要入春了。
入春后雨水便会变得密集,而后万物复苏,四处生机勃勃,的确是这个道理。春日渐近,众人的心情也就都跟着好了些,谢姝宁闲来无事便督促江嬷嬷早日买人。
第二日,江嬷嬷就寻了个牙婆子来,领了十数个小丫头进来。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不过八岁。
宋氏就笑吟吟吩咐下去,将人带到玉茗院来,让谢姝宁亲自挑选。江嬷嬷跟卓妈妈陪在边上,帮着一块选择。
谢姝宁缠着宋氏撒了会娇,去了前庭。
到了地方一看,齐刷刷十几个小丫头,神色拘谨的有,满面期待的也有。单看容貌,个比个出众。按理,挑选丫鬟不该挑容貌太出众的,万一盖过了小姐去,就不好了。便是来日及笄出阁,那择的陪嫁丫鬟,虽是往貌美了的挑,但也都不过是中上之姿,不能挑绝色的。
况且通常太过美貌的婢女,性子也不安分些。
可谢姝宁年纪虽小,却已能瞧出来日的明艳,倒不怕这些。
她挑人,自然也不单看样貌。
看了一圈,谢姝宁就挑了两个人出来。
一个高瘦,肤白,大眼高鼻,十足的美人坯子;另一个矮胖些,圆脸盘,杏眼樱唇,瞧着倒也不丑。
谢姝宁发了话,牙婆就点了这两人出来。站在了最前头,让两人仔细介绍了自己一遍。
两人俱是口齿清晰,声音响亮。高瘦的那个,说话较之另一个快些,但说得也内容也更明确简介些。矮胖的那个说话时则不紧不慢,语速叫人听着便舒服。江嬷嬷跟卓妈妈听了就也都觉得满意。
方才那一排人中,谢姝宁冷眼望过去,只有这两个神色镇定如常,似随遇而安又似心中早有定夺。再细细打量一遍模样。谢姝宁就想着应是不错的。如今听了两人说话,更觉得合适,遂定了下来。
随后江嬷嬷跟卓妈妈又都各自挑了两三个适龄的小丫头,便让牙婆子下去领钱。
人也挑好了,宋氏便想着索性将她的院子也给单独理出来。快十岁的年纪,也是时候该学着自己打理院里的事。再同母亲住在一块,不叫个事。江嬷嬷几人也是这般想的,就亲自问过谢姝宁的意思要住哪,随后就速速吩咐了下去,将院子给整理一番,好早日搬了东西过去。
幸亏三房闲置的屋子也不少。谢姝宁就挑了个叫潇湘馆的院子。
没用多久,东西就都被渐次搬了过去。
新添置的几个丫头也都被重新取了名字。
谢姝宁亲自留下的那两个。沿着月白绿浓的名字取,貌美的叫了玉紫,矮胖的则取名柳黄,由江嬷嬷跟卓妈妈亲自教导规矩。
玉紫机敏,性子更爽利些,学东西也快。柳黄则敦厚不少,平日里话不多。但做事周到。谢姝宁就给两人安排了活计,玉紫管着她的箱笼衣物。柳黄随侍在旁,伺候她的起居,钱箱钥匙则照旧由月白管着。
眼见着事事都上了正轨,绿浓就有些不甘愿起来。
虽然碍着桂妈妈的面子,四个大丫鬟里头也有了绿浓一个位置,她平日里领的也都是大丫鬟的月钱,可是潇湘馆里的人谁不知道,她堪用。小丫鬟们巴着月白几个,却是从来都不会巴结她的。
绿浓就去寻了桂妈妈哭诉,桂妈妈是知道她懒散的,没搭理,反倒斥了她几句。她更加不高兴,扭头回去背地里就又咒谢姝宁是白眼狼,吃了她娘的奶,如今便都抛之脑后了。
她姐姐绿珠无意中听见,骇得半死,到底年纪大些,就训她,“小姐是小姐,你是你,小姐肯吃娘的奶水,那是娘的福气。你这话若传了出去,往后咱们还怎么在府里呆着?太太知道了能高兴,还是小姐听了能高兴?咱们是签了契的奴才,怎么好说主子的不是?”
绿浓听了却不以为然,撇撇嘴就跑了,回去就故意抢了玉紫的活,说要帮谢姝宁把春季的衣裳收拾出来。
没翻几下,玉紫瞧见恼了,两人争执了起来。
几个丫鬟里,月白年纪最大,又是江嬷嬷亲自教出来的,在潇湘馆里除卓妈妈外,她说话最响亮。她听说了原委,就冷笑,去看了遍谢姝宁的衣箱,见里头一片混乱,就道:“你是桂妈妈的女儿,是八小姐的乳姐,可你先是这潇湘馆里的丫鬟。不该你动的东西你便不能动,桂妈妈难道往日没教过你?今次我便不告诉小姐,若再有下回,就算桂妈妈保你,也得将你赶出这潇湘馆去。”
绿浓听了,就在心里对月白记恨不已。
等过几日,宫里忽然下了旨,说是惠和公主宣谢八小姐入宫。
这自然是不能推拒的。
宋氏就给谢姝宁收拾了一番,亲自送她出门上了马车。
恰巧谢姝敏瞧见了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门,就闹腾起来,嚷着她也要坐马车。陈氏也不哄,任由她哭着。宋氏权当没听见,送谢姝宁走了才扭头冲陈氏道:“陈姨娘该不是不会教女儿?若真不会,大可以让我这做母亲的教,左右也不差什么。”
陈氏当然不愿意,她没有儿子本就苦恼,好在谢元茂对女儿也不错,她平日还能用谢姝敏为借口寻谢元茂,若女儿也没了,她上哪儿寻借口去。
这般一想,陈氏便飞快地捂了谢姝敏“哇哇”大哭的嘴,硬生生将人给拖了下去。
回玉茗院的路上,桂妈妈就小声问宋氏:“太太,为何不将九小姐要过来?也好叫她没了法子。”
宋氏脚步不停,神色淡然,轻声道:“过了这么几年,青桂你还是一点也没长进呀。我若要同她斗,只消同六爷服个软,再帮六爷抬几房美妾,她就什么都不是了。”顿了顿,她接着道,“她年纪比我还大些,用不了多久便要人老珠黄,拿什么同那些个妖妖娆娆,花一样的小姑娘比?我只是不屑同她斗,同她斗,失了我的身份。”
她永没有法子生出儿子,她也就翻不起浪。
这一点,宋氏再清楚不过,她根本已不将陈氏放在眼里。
三老太太倒是想帮忙,可怎么帮?
陈氏肚皮不争气,有何用处?
她连个庶子也生不出,三老太太也对陈氏失了希望。
“可她这样,似乎还是不肯安分守己。”桂妈妈嘀咕了句。
宋氏笑着摇摇头:“至多也不过就是林姨娘那个下场罢了。”
听到林姨娘三个字,桂妈妈遂没了话。
……
石井胡同外,载着谢姝宁的那辆马车已经上了大道,直直往南边的皇城而去。
马车外雨丝斜斜地打下来,谢姝宁撩开小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又看。
她甚少出门,至多也不过在谢家所在的北城这块走动过几次,南城倒是真的还是头一回去。
长平侯府也在南城。
前一世她在那住了多年,这一世却还是第一次去南城。路还是熟悉的路,心境却已截然不同。马车稳稳地上了朱雀大道,谢姝宁正色起来。她天生对皇城怀揣恐惧。不论是厚重的宫门也好,高大巍峨的宫墙也罢,皆叫她觉得压抑惶恐。
这就是皇家的天威。
在无形中,渗透进了你身体的角角落落。
她不由想,成了惠和公主的纪桐樱这会会是什么模样。
以她对纪桐樱的了解,这丫头绝不像是个适合做公主的人。“公主”二字,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是个身份,其间还有更沉重更叫人不敢去担负的意义。身为公主,就势必要担当起身为公主的责任。
而这份责任,古往今来,已不知牺牲了多少位正值如花岁月的少女。
她害怕,纪桐樱迟早也会成为这其中的一位。
谁都知道,肃方帝的这身龙袍来得不正。这隐性的祸端,叫谁也不能肯定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背对着月白,悄悄叹了声。
进了皇城,马车自然不好继续往里走了。她下来,面上就带上了得体又适度的微笑。
知道她要来,宫里头早早便有人在候着,见了人就迎了上来,笑着道:“谢八小姐,公主殿下候着您呢。”
来迎人的是个小太监,声音尖细,身段纤弱,至多不过十三岁。
谢姝宁便看了月白一眼。
月白遂取了个素面的荷包递了过去。
这是打赏,当着万人的面也好直收。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地收了,面上笑意愈加明朗,“八小姐这边请。”
纪桐樱住在永安宫,距离有些偏,谢姝宁就上了软轿,一路被抬了过去。
进了永安门,便见前接抱厦三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角安走兽,各处绘彩。谢姝宁被人领着进了西面的配殿,才站定,身着华服的纪桐樱就扑了上来要牵她的手。
谢姝宁慌忙缩了回来。
纪桐樱瞪眼:“几个月不见,你还同我生分了?”
“公主殿下,尊卑有别……”谢姝宁无奈,“仪态……”
纪桐樱蹙着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起来:“快说,你是何方妖魔,竟敢冒充谢家八小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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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偶遇
谢姝宁后退一步,低眉顺眼地道:“公主殿下,您不是要带我四处转转吗?”
“你可还真是越大便越叫人瞧不顺眼了。”纪桐樱嘟哝着,却毫不犹豫地上前牵住她的手,就往里头走。
一路行,便一路瞧见檐下纹饰旋子彩画,谢姝宁看着,心里暗暗感慨,那上头的金色纹样部分听说可都是用真的金粉绘上去的。西越的皇宫,自古便极尽奢华。
纪桐樱领着她,脚步不停,飞快地往大殿深处而去。
“这身衣裳又厚又不痛快,赶明儿我便让父皇撤了尚衣局的宫人!”走了会,纪桐樱又兀自嘟囔起来,一脸的不高兴。
谢姝宁不说话,安静地跟在她身侧。
从郡主晋为公主的纪桐樱,显然过得并不十分开心。
但听她的话,只是因为衣裳做得不合心,便能叫肃方帝撤了尚衣局的宫人,可见至少在肃方帝心中,她这个女儿,仍是同过去一样受宠的。早先在端王府,谁都知道,府里的几位小主子里,最得主子喜欢的,便是纪桐樱。
她自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如今成了公主,肃方帝后宫空虚,子嗣不多,公主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位,纪桐樱的生母白氏又是如今执掌六宫的人,理应无人敢惹她才是。
谢姝宁思量着,两人已是手牵着手进了里头。
还未瞧清楚身处的环境,纪桐樱就拉着她在一张雕花软垫的榻上坐了下来。又摆摆手,朗声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话音落,一直跟着他们的几个宫女就应诺着躬身退了出去。
门口帘子一晃,就没了声息。
但谢姝宁知道,这些人没有走远,就在门外守着。
纪桐樱却像是浑然不觉,忽然一把埋头在她肩上,大哭起来:“只是见你一面,也有这般多的人跟着看着。直叫人心里头难受……”
“公主……”谢姝宁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且前一刻都还好好的呢,这怎么一转眼就大哭了起来,她不由语塞,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宫里头规矩森严。合该如此。”
她是重规矩的人。
可纪桐樱不是,听了她的话,便道:“母妃过去日日陪着我,如今我只是想同她一道用些膳食也难,我宁愿回端王府去!”
“公主别胡说!”谢姝宁吓了一跳,生怕叫旁人给听了去。
纪桐樱遂不说话了。只呜咽着哭了一会,才自己掏了帕子将泪水抹了。又盯着谢姝宁道:“我见了你喜极而泣,都已哭成了这幅模样,怎地你却像是一丁点也不在意?”
大殿幽深,厚厚的墙壁阻断了外头哗哗的落雨声。
谢姝宁不大习惯这种怪异的寂静,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她:“公主不知道,公主数月不曾来过谢家,阿蛮悄悄躲在被窝里哭了许多次。”
她胡诌着。纪桐樱却信了,丢开帕子笑了起来。
笑了会。她便下了美人榻,扶着边上花梨木的柱子,踢了踢下头的小龟足,示意谢姝宁起身:“见天下雨,你难得来一回宫里,便陪着我去逛逛御花园吧。雨天里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是主子,要做什么当然是她说了算,谢姝宁就收回心神笑吟吟地应了。
纪桐樱就带着她往外头走,见了宫女就悠然自得地吩咐她们去备茶点。
旋即便有宫人提着个画珐琅缠枝莲八宝纹的攒盒出来,又有人打了制作精美的伞来护送两人出门。
还未入春,天气又一直不好,谢姝宁本以为御花园里定然也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可谁知进去了才知道,不止绿芽已生,有些树上连粉嫩的新蕾都已经有了绽放的迹象。大雨倾盆之下,果真如同纪桐樱说的一般,有种叫人难以言表的别样滋味。
两人寻了个就近的亭子走了进去。
宫人收了伞搁在亭子入口处,又取出准备好的柔软垫子铺在冷硬的石凳上,方扶着两人入了座。随后,攒盒被宫人打开,自里头取出十数个錾花银小方盘,上头依次摆着果脯、糕点。
红泥小暖炉也稳稳地立在了桌上。
纪桐樱就笑着站起身,道:“她们煮的茶都不像样子,今日我亲自烹茶,且叫你得意一回。”
谢姝宁倒习惯了她如此,坐在那微笑着望着她的动作,并不觉得突兀。
可随侍在边上的几个宫女心里却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肃方帝登基的时日尚短,纪桐樱这个公主在宫里头住的日子就更短暂了。可只这些个日子,这群人便已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位甚得肃方帝喜爱的惠和公主,不是个好相与的。
可这会,却要亲自动手帮谢家八小姐烹茶。
她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似乎根本便没有在注意纪桐樱跟谢姝宁的一举一动,可事实上,两人的每一个动作,口中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她们悉数入了耳目。
一众人也就因此不得不承认,这位谢八小姐,同惠和公主的私交甚笃。
茶饼在火上熏烤着,渐渐溢出香气来。
谢姝宁的思绪却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在她七叔父得罪燕淮之前,她同林远致的关系还未有后来那么僵。
她精通女红,棋道,于茶道却涉猎稀少。而林远致却精于此道。落雨或是落雪的日子里,林远致就会吩咐下人在园子里烹茶。她不好这个,彼时新婚,倒愿意陪着他哄着他,后头却渐渐忙于琐事,不大同行了。
也正是那时,她冒险收留了温雪萝,而温雪萝于无意中撞见了林远致。
两人皆喜茶道,相谈甚欢。
思及此,她眉头下意识一蹙。
端王爷成了新帝,那温家是不是还会同前世一样遭受灭顶之灾?
若不会,岂不是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眼中的神色冷得像是外头冬末春初的雨水,凉意沁人,冷入脊髓。
不过随即,她的神色又缓和下来,嘴角也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变幻极快,谁也没有发觉方才那一刹那间从她身上蔓延出来的寒意。
就在这时,远远地来了一行人。
亭子里的宫人皆慌忙拜倒,口称:“参见皇上。”
谢姝宁也随之离开石凳,拜倒磕头。
已经成了肃方帝的端王爷神情憔悴地自大雨中步入亭子,摆摆手让诸人平身。纪桐樱便丢开了手中的茶勺,笑着请安,又道:“父皇,您莫不是知道惠和在这,所以才特地赶来的吧?”
这般说话,颇有些没大没小。
可肃方帝丝毫不以为忤,带着些疲倦之色的面上露出个笑,“父皇闻见了你的茶香,循着香气过来的。”
纪桐樱就“咯咯”笑了起来。
肃方帝则四下一看,瞧见了谢姝宁,道:“这便是谢修撰的长女吧?”
这么多年来,谢姝宁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
“臣女正是。”她老老实实又跪下磕了个头。
肃方帝瞧着她的仪态,心中满意。纪桐樱性子素来顽劣了些,年纪渐长也无甚改变,身边的玩伴自然不能再轻佻了去,要沉稳些才好。于是他就笑了起来,道:“惠和平日也寂寞,难得你进宫来陪她,倒不如就多呆上几日吧。”
谢姝宁闻言一怔。
她可是准备最迟日暮也要出皇城的。
可肃方帝亲自开了尊口,她又怎么好驳回,只得恭敬地应了。
纪桐樱高兴得很,立时沏了第一盏茶亲自捧给肃方帝,道:“还是父皇疼爱惠和。”
肃方帝开怀大笑,遂吩咐后头随侍的人:“汪仁,吩咐下去,让人去谢家送朕口谕,便说要多留谢八小姐几日。”
何时回去,那就要看纪桐樱何时肯放人了。
谢姝宁听着肃方帝三言两语将事情给说了,不由头皮一紧。在绝对的权力跟前,她这样的人,不过就是只蝼蚁,甚至说是蜉蝣也绝不为过。蚂蚁不能撼树,她也绝没有反抗的资格。
她不禁起了要疏离纪桐樱的心思。
她只想平安顺遂地活着,离皇权太近,绝不是什么好事。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个清越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下意识抬头,陡然撞进一双漆黑如墨,古井般深邃的眼眸里。
身穿暗红色衣袍的人,约莫二十**的模样,身形颀长,面容白皙清俊又带着女子般的柔和轮廓。谢姝宁看了一眼,猛地想起方才肃方帝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汪仁!
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汪仁!
执掌东西两厂的汪仁汪公公!
她飞快地低头垂眸,只觉得方才那一眼,自己已然被汪仁身上的暗红色灼伤。
那样的颜色,似凝渍的血。
前世,汪仁是死在燕淮手下的。
汪仁在宫中经营数十载,东西两厂更是在他手底下迅速发展,生机蓬勃。这样一个人,集阴险、狠辣、凶狠、乖戾于一体,是极可怕的人。可遇上燕淮,他仍旧只有死路一条。
谢姝宁不知道他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她知道,燕淮跟汪仁的手段,绝对不相上下。
汪仁一直跟着庆隆帝,没想到如今庆隆帝死了,肃方帝即位,他的位置依旧稳稳的,没有丝毫改变。
谢姝宁心内惶恐,不敢抬头。
而对面的汪仁,亦在方才那惊鸿一瞥间,被震住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094章 面善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谢姝宁也还是头一回见到汪仁。
自然,汪仁也断不会有可能见过她。
这一世,谢姝宁今日是第一次入宫。汪仁敢肯定,自己绝不认识眼前这位小姑娘。可是莫名的,他就是觉得面前的人极面善。有些人的脸,就算再过多少年,他亦不会忘却。眉眼鼻子,身形高矮胖瘦,乃至衣裳的款式颜色,头上梳的发式,他都还历历在目。
亭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他站在角落里,雨丝被风一吹,冷冷打到他脸上。汪仁骤然清醒过来,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若那人好好活着,这会也该二十六七了。
然而明明心中清楚明白得很,但他的视线仍不受控制一般,悄然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
瞧上去似乎同惠和公主差不多年纪,个子倒比公主殿下还要略高三指。头微微低着,不大瞧得清眉眼,这般望过去,只能瞧见一角白皙的下颌,弧度柔和。身上穿的用的,料子材质俱是上佳,价值不菲,可见家中不缺银钱,生活富裕。
他遂想起方才肃方帝问的那句话来,这丫头是谢家的姑娘。
谢家他可清楚得紧,不缺银子过日子,却也断断舍不得在一个姑娘家身上砸这么多真金白银。
且照他所知,谢家这一辈的姑娘并不少,甚至可算是多的是。因而就算谢家人舍得花银子,那也该是往几个年长该说亲的姑娘身上花才是。哪里就会落到尚且年幼的她身上。
这般一想,他看着谢姝宁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丝玩味跟冷厉。
他神情自若地立在那,落在谢姝宁身上的视线也恍若不经意一般。
可偏生谢姝宁此刻敏锐得很,因了对他的惶恐跟不自在,对周遭的事物都充满了紧迫之感。这会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汪仁在盯着自己看!哪怕汪仁装作不经意,可她仍察觉到了。
他在打量自己。
可汪仁为何要打量自己?
她隐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此刻的她不是长平侯夫人,亦不是入宫的外命妇。她不过只是个年纪尚且不满十岁的小姑娘而已,九千岁汪仁好端端地怎么会注意到自己?
她百思不得其解。
蓦地,身上的压迫感一下尽数消失不见。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却仍旧不敢抬头往汪仁的方向看一看。
恰逢这时,肃方帝吃着纪桐樱亲手烹的茶,出声问道:“汪仁。若朕不曾记差,你可也是江南人士?”
汪仁躬身,恭敬地回答道:“皇上没有记错,奴才的确出身江南。”
“皇贵妃这几日胃口不佳,你可有什么法子?”肃方帝咳嗽几声,又问起旁的来。
纪桐樱在一旁竖起了耳朵。眼巴巴地看向汪仁。
汪仁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奴才久不居江南,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肃方帝闻言搁下茶盏,叹了声,口中轻声呢喃着:“看来,还得往御膳房里寻个懂江南菜式的才是。”
早先庆隆帝在位时,只喜北菜,连一口南边的菜都不肯尝。故而御膳房里的那么些个御厨,竟是从未做过南边的菜。倒也有那么一两个会做。可久不做,做出来的菜,难以叫人欢喜。
这些事,谢姝宁并不知情,只是她听着肃方帝的话,倒觉得肃方帝对白氏颇有几分真心。
可身在帝王家,有了真心反倒是祸患。
这一点,在她见到皇贵妃的时候,更是肯定了。
她同纪桐樱玩得好,对如今已身为皇贵妃的白氏也较之前世熟悉得多。只不过,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眼前这位皇贵妃可都是端庄大方,貌美高雅,神情和煦的。
可此刻笑着同她说话的人,眉宇间依旧有着掩盖不住的疲倦之色,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是僵硬的。
纪桐樱没心没肺,一点未曾察觉,腻着皇贵妃好一顿撒娇。
谢姝宁却一眼便看穿了。
这些日子,皇贵妃过得并不痛快。
至少,不如过去在端王府那般舒心自在了。若说这份疲惫只是因了执掌六宫带来的,谢姝宁是绝不会相信的。一个人,在端王府时能混得如鱼得水,在京都贵妇圈子里成为标杆似的人物,怎么会一入宫便成了这幅模样?
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那座空空无主的景泰宫了。
旁人知不知,谢姝宁不敢肯定,但是她知道,皇贵妃白氏心里定然是有数的。
皇后那个位置,不会属于她。
迟早都会有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成为肃方帝的妻,而她永远都只能是个妃,是个妾……
这样想着,谢姝宁就有些笑不出了。
皇贵妃瞧见了便问:“阿蛮可是不愿意留宿宫中?”
按理,这会被肃方帝派去送口谕的人,已经到谢家了才是。
谢姝宁摇摇头,“怎会,阿蛮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旁的纪桐樱就上前来拉她的手臂,道:“就是就是,她怎会不愿意呢!”
谢姝宁忙跟着笑。
殿内的气氛渐渐又缓和了起来。
她同纪桐樱陪着皇贵妃说了好一些话,连晚膳都留下一道用了,才跟纪桐樱一道回永安宫去。
直至半夜,大雨才慢慢息了。谢姝宁侧躺着,终于沉沉睡了过去。这黑沉沉的天,伴随着高大厚重的宫墙,一点一点在她梦里落下了帷幕。难得的,明明满心惶恐不安,这一夜她却好眠到了天明,这些年来头一次不曾梦到箴儿。
而同样在这个似乎特别黑的夜里。有个人却一夜未寐。
汪仁没有入眠,却在一室安神香内见到了往事。
许多年以前,他便只能靠安神香入睡。
一个人恶事做得多了,便不大敢安心于睡眠。
然而今夜,他看到的却不是那些血淋淋,尖叫着要寻他报仇的冤魂,而是他尚未入宫时的岁月……
他牢牢记得,那是个冬日。
南方的雪通常下得不大,连着飘了几日细雪。地上也不过才积了薄薄的一层。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蜷缩在街角。身后是一堵高大的墙,有棵腊梅树的狭长枝桠从里头探了出来。
他仰起头,便见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
寒风凛冽,艳红的腊梅花瓣就仿若飘雪般,悠悠地落了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他伸出快要冻僵的舌头,悄悄舔了下,除了冷,再无旁的知觉。他觉得自己,很快便要如这些腊梅花瓣一般,腐烂在地上。眼泪就沿着脏污的眼角滚落下来。
这时,耳畔忽然多了几声细碎的脚步声。他吃力地转动脖子去瞧。入目的是双鞋头镶着明珠的女鞋,小小的。再往上看,被紧紧包裹在雪白的狐皮袄子的小姑娘正蹙着眉头低头看他。
他慌张极了,连视线都忘了避开。
随即,他便看到她蹲了下来,掏出香喷喷的帕子细细帮他擦去了泪水,柔声道:“你为什么哭?”
他的嗓子似乎也冻僵了。嘴角艰难翕翕,口中却发不出声音。
那一年。他十一岁。
他活了下来,带着那块帕子跟五十两银子入了京。
……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有雨珠挂在檐上,慢慢集聚起来,“啪嗒”一声重重落下。汪仁眼神一凛,坐起身来,扬声喊人:“小润子!”
门被轻声推开,外头闪进来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隔着纱制的宽大屏风,恭敬地道:“印公。”
昏暗中,汪仁微微眯起了眼,声音温润地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谢家八小姐的身世,仔仔细细的,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是。”名唤小润子的太监应了声,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寂静下来。
檐下的水珠不停歇地坠落,声响依旧清晰可闻。
汪仁闭上眼,复又躺了下去。他有双桃花眼,却难得不显轻浮,入宫后甚是得他师傅的喜欢。仅凭着这一双眼,他便开始奋力往上攀爬。从唯唯诺诺的小太监爬到了如今这样的位置,他手里沾的血,口中说过的谎,已经数不胜数。
然而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要活下去,就只能日日都当做没有来日。
曾几何时,谢姝宁也是这般想着的。
才重生的日子里,她每一日都惶恐着自己睡过去再睁开眼,一切就都会消失不见,恢复成原样。
她只好,每一日都当做自己没有来日。
好容易这一回在宫里睡了个好觉,她精神显得极好。但晨起时,外头又下起了大暴雨,恍若夏日午后,叫人奇怪。因了天色阴沉沉,她难得明快起来的心情也跟着灰暗了下去。
纪桐樱早早来寻她,盯着她梳洗。
一边瞧着,一边还嘟囔起来:“你昨日可瞧见那个跟在我父皇身边的家伙了?”
谢姝宁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她是在说汪仁,便应了声,问道:“他怎么了?”
纪桐樱就咧开嘴笑,笑了笑又皱眉,“我听说,他每日光洗手便要洗上数十遍,且所在之处不能有一丁点尘土,所以他身边总跟着那么两个小太监,一刻不停地打扫。干净得不像个人。”顿了顿,她撇撇嘴,“我不喜欢他,可父皇不肯换了他,不知为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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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故人
听到纪桐樱这般说,谢姝宁不由无话。
她当然明白,肃方帝是绝不会舍得换掉汪仁这样的人才的。西越的内廷里,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汪仁,往前没有,后头恐怕也难有来者。这样一个人,但凭谁,恐怕都是又爱又恨,不愿意轻易舍弃。
尤其是在那样的处境下登上帝位的肃方帝。
可是这些话,怎么好同纪桐樱解释?谢姝宁词穷了。
好在纪桐樱也只是拉着她说说罢了,没过一会便又转了话头,说起旁的来。自打见了谢姝宁,她的牢骚就未停过。
谢姝宁也就老实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等雨小些,便随着她一道去见教养姑姑,跟着学一些宫里头的规矩。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只是谢姝宁的心却一直都沉甸甸地坠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沉重起来,晨起时那片刻的松快就这样消失不见。
待到午时将近,外头的天色骤然大黑。
雨幕中的天像块砚,泛着浓郁又密实的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在这大片的昏暗中,厚实的宫墙也变得飘渺起来。雨水“哗哗”而下,激荡起的水珠里隐隐含着春日的泥土芬芳,微涩却清香,间或又夹杂着绿芽般的清新。
宫里各处大殿内皆被点上了灯烛。
肃方帝的御书房里,四壁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的白光,照得里头犹如午后日头正盛。那光却又是柔柔的。并不刺目。
宽大的书案后,肃方帝揉着眉心靠坐在椅上,另一手中拿着本折子正在翻阅。
“国库空虚,四处缺银,老东西可还真是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呀……”他深吸一口气,霍然将折子掷回了书案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御书房外,汪仁候在门口,盯着落雨。少见的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忽然,他眼神一凝。
大雨中有个小太监撑着伞,急匆匆地走近。
一上了汉白玉的石阶,小太监便恭敬地弯下腰去,道:“印公,事情有眉目了。”
汪仁闻言。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他眼下青影重重,可见昨日个夜里一直未眠。可这青黑,落在他白玉似的面上,却显得丝毫不违和。他身上,就仿佛合该有这样一抹病态的死气一般……
很快。小太监又退了下去。
待到午后,肃方帝小憩。汪仁便离了御书房。
线香的香气在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里缓慢散开,盘旋着萦绕不去。
“印公,事情查清楚了。”小润子双膝并拢,跪在他跟前,低着头道,“谢八小姐名姝宁,乳名阿蛮。其父谢元茂为翰林院修撰,乃是北城谢家长房所出。排行第六,幼年时过继三房。其母乃是延陵人士,姓宋名福柔,无表字。五年前的仲冬,年仅四岁的谢八小姐同双生兄长一道,随母入京。因其母曾同皇贵妃为旧识,故其同惠和公主相熟。”
汪仁听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轻轻叩着椅背。
谢姝宁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年纪小,经历过的事也就少。寥寥几句话, 便将她的生平父母给说尽了。
“宋氏可有兄弟姐妹?”汪仁道。
“只得一兄长,再往下查,却是查不到踪迹了。”小润子悄悄咽一口唾沫,仍伏着身子,不敢抬头,“若要深挖,只怕要动用西厂的人手。”
汪仁成了督主后,便重新整顿了两厂。自此之后,西厂便专司情报,每一日都有无数的秘密被送到西厂的那间小黑屋里,被一字字记载下,封印在铁盒中,一层层安置妥当。所以,如果真要查,再隐秘的事,也照旧会被挖掘出来。
可只为查一个家世清白的小丫头,动用西厂的顶尖力量,似乎有些浪费。
小润子这样想着,却到底是不敢开口的。
过了会,汪仁才发话道:“下去吧。”
“是。”小润子起身,躬身后退着出了门。
屋子里黑沉沉的,未点灯,便显得更加寂静了,静得似乎能叫人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汪仁嘴角漾出一抹极浅的笑,转瞬即逝。
——延陵宋氏。
只这四个字,便足够叫他心潮起伏。
昔日临行之际,他曾特地转到那幢宅子的正前门去看到。
那样大的一个“宋”字,他焉能忘记?
况且,他本就是记性极好的人。因而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旧将那些往事记得牢牢的……尘封在心底,却从来没有一日真的遗忘过。
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便相似的人,追根溯源,总能叫人寻到相连的部分。就好比,经由谢姝宁,他寻到了从未去刻意寻过的人。可是寻到了,又能如何?
他不由低低叹了声。
肃方帝精神不济,批阅完折子总要睡上好一会才会苏醒。算一算时辰,恐要到未时末。
汪仁想着,便起身往外头走去。
宫里的事,他全都清清楚楚。这个时辰,谁该在何处,又该在做什么,他心中皆有数。他径直而行,沿着长廊,走得飞快。
到了褚禧殿门口,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大殿的门洞开着,他走近了,便有人急忙行礼,带着三分惊讶道:“印公!”
汪仁扫过去淡淡看了一眼,道:“谢八小姐同公主殿下,可是在里头?”
“是,公主殿下这会应才散了课。”
散了课,人却还留在里头,这便是说,人在后头的正殿里。
褚禧殿是平日里惠和公主上课的地方,是宫里景观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后头有大片白色的腊梅花,并不常见。只这会,花都落尽了,恐怕也就只剩点光秃秃的枝桠,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汪仁抬脚往里走。
没走多远,便瞧见了纪桐樱缠着谢姝宁说话。
“咦,汪公公怎么来了?”纪桐樱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过来,神情惊讶。
汪仁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身居高位,虽是奴才,可也不是谁都能支使得动的。便是皇帝,平日里也绝不会让他这样的人去做小太监该做的跑腿活计。因而纪桐樱见了他,只当是见了鬼,奇怪得很。
谢姝宁心里却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觉。
在这种地方,她看谁都觉得危险,何况对方是汪仁。
“皇上新近得了一稀罕之物,念着公主瞧见了定然欢喜,便让奴才来请公主。”汪仁眼也不眨,谎话信手拈来。
纪桐樱听了大喜,又想着既然能叫汪仁亲自来请她,想必是真的稀罕物,就冲谢姝宁道:“阿蛮你且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虽然她也想着时时带着谢姝宁,但毕竟宫里规矩大,以谢姝宁的身份并不好四处随意走动。纪桐樱虽然不喜欢讲究规矩,但人在宫中,就不得不遵循。谢姝宁当然也明白,又见她兴冲冲的,笑着让她快去。
纪桐樱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汪仁却没有立即就跟着一起走。
这个时辰,肃方帝还睡着,纪桐樱去了,也见不到人。但她也绝不会想到是自己撒了谎支开了她,只会当是肃方帝才睡了过去。身为女儿,却远不如日日随侍的内监来得清楚他的作息习惯。
“谢八小姐。”汪仁长身玉立,唤了一声。
谢姝宁原本望着窗外,瘟神一愣,眉头微微蹙起,旋即松开,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作疑惑状。
汪仁展颜一笑,一双桃花眼艳丽无双,眼底却带着细碎的泠泠清冷之意,“八小姐的母亲,过得可好?”鬼使神差的,他莫名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连自己都诧异的话。
许是心虚,他声音放得极轻,以至于谢姝宁并没有听清楚,望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丝真实的疑惑。
就在这时,汪仁突然走近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落在了她的发顶,轻轻一触,口中呢喃着:“原没有记错,果真更高些……”
“放肆!”谢姝宁被这一触弄得如遭雷击,连连后退,下意识地便将训斥的话语脱口而出,声色俱厉。
汪仁的手落了空,静止着,过了会才收回去。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颇怪异。
面前的女童方才那一刹那间,给人的感觉着实怪异。
说出放肆两字时,他分明从她眼里看到了不该这个年纪孩子有的复杂神色。
窗子外忽然响起一阵拍动翅膀的扑棱声,檐下有只栖息着的孤鸟被惊飞,在大雨中艰难地往外冲去。冬末春初,殿外腊梅树上零星的花瓣玉屑似地纷纷被雨水打碎,坠落到泥地里。
半响,谁也没有开口。
谢姝宁呼吸渐稳,一颗心却仍是“怦怦”跳动着,一声重过一声。
她虽未曾亲眼见过,却也听说过汪仁死时的惨状。他被昔时的成国公燕淮一箭毙命,直透心口,倒在地上却长达半个时辰也不断气,直到暗红色的血蜿蜒流了一地,才渐渐没了声息。
这一刻,谢姝宁从未觉得自己是胆小鬼的心,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至始至终就是个胆小鬼。
她被骇住了,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身子往后一退,她倚靠在了廊柱上,隐在袖中的手轻轻颤栗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096章 归家
她这世头一回见到燕淮,也觉得怕。
可这会的燕淮只不过比她年长些许,面容稚气,根本瞧不出前世的一分狠戾。她虽心内惶恐,可这惶恐很快便也就消去了。但此刻,面对着比自己足足高出快两个头的汪仁,她心里强压着的那股惶恐只是越老越盛。
明知道,她只是个小小修撰的女儿,谢家近些年来虽然前景甚佳,但充其量也就是京里二等的人家。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值得汪仁在意?
心念电转之际,她只想到了成国公府。
她身上最值得人做文章的地方,岂非只有同成国公的嫡次子燕霖的那门亲事?
这般想着,谢姝宁抿着嘴,勉强冲着汪仁笑了一笑,道:“公公莫怪,是姝宁失礼了。”
说着话的时候,她面上流露出的神情倒又像是个做了坏事惭愧着、担心着的小姑娘了。
汪仁瞧着,心里头怪异更甚。
他是什么人,方才焉会看走眼?
自然是不会的!
因而他敢肯定,自己先前在谢姝宁眼里瞧见的神色绝不是看错,而只是短短一会,面前的人便似乎换了一副模样。若是个大人也就罢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心机深沉之人。可眼前这个,不论怎么看,都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
这样一个人,能有多深的心思?
若真是心机深沉之辈,那她方才为何又会喜怒于色?
思来想去。汪仁觉得自己都糊涂了。
不过刚刚谢姝宁说他放肆,倒真未曾说错。他不过是个阉人,是个奴才,跪在主子跟前时,连抬下眼皮的资格都没有,他怎好碰触官家小姐。哪怕他如今位高权重,也不过就是个狗奴才。
汪仁苦笑,收敛了纷乱的思绪,躬身行礼:“请八小姐恕罪。奴才方才只不过瞧见八小姐发上沾了花瓣,故而一时失了分寸。”说着,他在谢姝宁眼前摊开了手掌。
冠玉似的掌心里纹路清晰,斜斜一条将手掌割裂成了两半。
他是个断掌之人。
而那条昭示着断掌的手纹上覆着片洁白的花瓣。
不知这片花瓣是何时落在他手中的,谢姝宁也不知道自己发上是不是真的沾过这么一片花瓣,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方才那事只要她不继续深究,便能就此揭过。
何乐而不为?
她当即屏住了呼吸,将气息重新调整到最适宜的和缓模样,笑着道了谢。
然而道完谢,不等汪仁作何反应,她便立刻大步越过他。往外头而去。
才跨过门槛,她便听到身后汪仁遥遥地道:“雨天地面湿滑。八小姐仔细些。”
谢姝宁听着,踌躇了下,迈出去的脚又悄悄放了下来,步子变得缓慢了些。
外头守着的两个宫女,见她出来,忙上前打伞相迎,问道:“八小姐这会可是回永安宫?”
原本该在这等纪桐樱回来才是。可谢姝宁这会哪里还等得下去,便道:“这便回去吧。我有些乏了,瞌睡呢。”故作笑吟吟地说完,她又吩咐起了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宫女,“劳姐姐去禀公主一声,过会也就不必费公主再多走一回。”
这样安排最妥当,几人便分头而行。
谢姝宁由个小宫女打着伞,一路出了宫门,大雨也骤停了,只剩下点淅沥沥的雨丝。
走入褚禧宫西面的长道,迎面便抬来了一顶软轿。谢姝宁远目望过去,只见软轿后头跟着两列衣着华丽的宫女,穿得怪异,并不同这几日她见惯了的模样,甚至远比皇贵妃身边的几个大宫女更为华贵。一路行来环佩叮当,香粉霏霏。
显然轿子里头的人品级不低。
谢姝宁便跟小宫女两人退到了墙边。
随即,轿子到了边上,一股沁人的香气带着靡靡之意扑面而来。
因了三老太太的缘故,谢姝宁并不欢喜香味,嗅着这股味道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一阵风过,软轿前垂着的纱幕悠悠扬起。
里头露出身湖蓝色绵绸滚边的素色长裙,宫装发髻一现而隐。似是察觉到了外头的人,她微微侧目望了过来,发间步摇下的长流苏轻轻摇晃,映衬得一张芙蓉面愈发醉人。
谢姝宁咬唇屏息,她知道这张脸。
身旁打着伞的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轻道:“是淑太妃。”
谢姝宁微微一点头。
淑太妃,数个月之前,她还是宫里头最得宠的小淑妃。只过了短短几个月,这宫里头便已经是天翻地覆,截然不同了。小淑妃到底也没能再生下十五皇子……
算起来,她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可她如今已是太妃了。
谢姝宁想着昔日家宴,二房的四伯母容氏当着一众人的面夸夸其谈,扬言普济寺的戒嗔大师算到小淑妃的命贵不可言。如今想来,却不知这到底是算准了还是未算准。
她松了咬住下唇的贝齿,嘴唇嗫嚅着,用身旁小宫女听得见的声音轻轻感慨了句:“太妃娘娘好年轻呀。”
小宫女抖抖伞面上集聚起的雨水,笑着解释:“淑太妃今年才二十许,自然是年轻的。”后头的话却是不好说了,庆隆帝的妃子里头,其实年纪小的并不多。得宠的妃子里头也就一个小淑妃年纪轻些,剩下的婉贵妃也早就年过而立。
“太妃娘娘的精神瞧着倒不错。”谢姝宁也看着她笑,模样天真可人。
两人缓步前行,小宫女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先帝爷的后妃中,也就淑太妃敢在外头走动了。”
谢姝宁闻言就眯了眯眼睛。
这话听着简单。可若是深究一下,内里的意思可就太多了。
宫里头的人跟事,就没有不复杂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谢姝宁才这般不喜欢皇宫。她觉得,若非必要,自己这辈子都并不想踏进皇城一步。
此后,她哄着劝着纪桐樱,只肯留在永安宫里,哪也不去了。
她可不想再遇见汪仁一回。
这般又呆了三日。天气终于放了晴,碧空如洗。她就收拾了行囊,带着一堆皇贵妃赏赐的东西,领着月白回了谢家。
谁知好好的,临行前,却又撞见了汪仁。
她听到动静来不及掩饰情绪。一慌张脚步便趔趄起来,差点跌倒在地。
汪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八小姐小心些。”
谢姝宁强自镇定,才没有立刻将自己的手从他微凉的掌中一把抽出来。
虽然尚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她这会已经敢断言,自己已经被汪仁给盯上了。她身上不管是什么,肯定有汪仁想要的东西。
这一回。她几乎是匆匆逃离了皇城。
直到马车进了北城的石井胡同,她一直提着的心才略微放了些下来。同行的月白见她一路神色凝重,不由疑惑,试探着问道:“小姐,可是乏了?”
谢姝宁摇摇头,“没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娘亲了,也不知娘亲想我了没。”
这话倒是说真的。
月白知道她虽然日渐大了。但依旧喜欢粘着宋氏不放,就笑道:“小姐再过几年便该出阁了。到时候难道也要这般想夫人?”
谢姝宁闻言瞪她一眼,嗔道:“我还小,倒是你,该嫁人了。等进了门我便去寻江嬷嬷说,让她给你寻个人配出去!”
“好小姐,奴婢可不想嫁!”月白忙讨饶。
不过下了马车,进了门,谢姝宁也没在这事上松口。
月白的亲事,她不能不上心。
前世月白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将花样年华尽数蹉跎了过去,这一回难道也要如此不成?就算月白自己愿意,她还舍不得呢!若没有合适的人家也就算了,若有,怎么着也该让她风风光光地从自己身边出嫁。
过了垂花门,谢姝宁一眼便瞧见谢姝敏在回廊里蹦来跳去,摆动着两条短短的小肥腿,一刻也不停歇,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哼些什么。
她身边的乳娘瞧见了谢姝宁,忙墩身行礼,又上前去抱住她,催她喊人:“九小姐,八小姐回来了。”
谢姝敏手里捏着颗青色的树芽,冲乳娘翻个白眼往她身后躲去,嘟嘟囔囔地道:“我不认识她!”
乳娘就急了,“九小姐莫要胡说!”说完,她又忙扭头来冲谢姝宁赔笑,“八小姐莫怪,九小姐人小忘性大,几日不见就记不清人了。”
“怎么带着她在这闹腾?”谢姝宁没应她的话,盯着谢姝敏问道。
乳娘讪讪然道:“九小姐喜欢在这玩。”
春日的阳光落在谢姝敏小小矮矮的身子上,像是沐浴了一层金光,显得她倒多了点聪慧模样。谢姝宁就笑了起来,“把人带回海棠院去。”声音却不带一丝感情。
乳娘听得一怔,也不敢开口,急忙抱起挣扎不休的谢姝敏走了。
谢姝敏趴在乳娘肩头,用劲将手中的绿芽朝着谢姝宁丢掷,口中嚷着:“你是个坏人!坏人!”
“九小姐乖些,莫说话!”乳娘急忙去捂她的嘴。
谢姝宁听着,仰起头看了看外头高悬的红日,迎着春日微醺的风,敛起了面上的笑意,大步朝着玉茗院而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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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来信
头顶上艳阳高悬,温度似乎陡然间便升高了许多。
谢姝宁走得急,额上不一会便沁出细密的汗珠子来。月白瞧见便慌忙拿帕子来为她擦拭,却发现汗水越擦越多,不由诧异地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地出了这么多汗?”
“热了些。”谢姝宁挥开她的手,脚下步子越加匆忙起来。
一进玉茗院的门,她就急巴巴地往正房冲去,也不等守门的丫鬟行礼,自个儿打开帘子便走了进去,一叠声问道:“娘亲娘亲,舅舅的信在哪?”
方才瞧着谢姝敏离开后,她便准备赶回玉茗院,却不想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迎人的柳黄,说起舅老爷来信了。谢姝宁这才急了起来,一刻不停地就往正房赶。
宋氏见她满头大汗,不由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今儿外头有这般热?”
谢姝宁见她答非所问,抢过月白手中的帕子自顾自往额上一抹,随即凑上前去,又问:“舅舅的信呢?”
“就你记挂着你舅舅!”宋氏嗔道,一边让人取了只花梨木的匣子出来,开了锁。
匣子并不大,正好是能容纳信封的大小,里头厚厚叠了一层已经拆封了的信。宋氏亲手取了最上头的那一封,递给她,道:“喏,拿着瞧吧。”说完,则忙转头让月白下去安置东西不必在这伺候,又让柳黄去打盆温水来。
趁着柳黄去打水的工夫,谢姝宁急急从已经撕开的封口里取出信来。
却不妨。里头那五六页纸间还夹杂着另外一封小些的信。
上头苍劲有力地写着一行字——阿蛮亲启。
谢姝宁不由愣住了。
这些年来,宋延昭时常会写信来,但是从未单独另辟一封给她。
她疑惑着,将那封小些的取了出来。
一旁宋氏正使人去取夏日的团扇,见她忽然没了声音扭头来看,瞧见了信封便道:“想必你舅舅有话要同你一人说。”这话说得带了三分酸溜溜。谢姝宁就笑了起来,扑过去懒懒倒在她怀里,仰头看她,道:“娘亲可是嫉妒阿蛮?”
宋氏轻轻拧她一把腰间软肉。“哼”了声,“那可是我亲哥哥,我用得着嫉妒你?”
谢姝宁闪避着,“咯咯”直笑。
逗了会,柳黄也端着水盆子回来了。
宋氏便将人都给打发了下去,亲自拧了帕子帮她拭汗净面。一边仔细问她:“身上衣裳可有汗湿?”话毕,不等谢姝宁开口,她就自言自语起来,“面上出了这般多的汗,身上哪里能不湿。”呢喃着,又要扬声唤外头的人去潇湘馆里取干净衣裳来。
谢姝宁忙阻拦起来:“身上好好的。娘亲莫要担心!”
嘴里说着话,她手下动作却未停。飞快地将大信封中的五六张信纸给扫视了一遍。
上头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左不过是报平安,又写了些他那边的事。倒是最后才提了提约莫夏时,会入京一趟。
谢姝宁盯着上头的那行墨字,喜不自禁地拽住了宋氏的手,道:“娘亲,舅舅要入京了!”
“可不是。”宋氏亦是眉开眼笑。极尽愉悦之色。
自上回宋延昭入京,一转眼便过去了好些年。宋氏自然也是极念他的。
宋氏道:“等你舅舅入京,怕正是最热的时候,今年府里的冰备得并不多,他素来又是个最怕热的,看来还得想法子再多储备一些才是。”
“舅舅那地方远比咱们这更热,且怕是冰也少,这么些年他都过去了,来京里住一回难道还能热怀了不成?”谢姝宁说着话,已是将另一封单独写给她的信拆开了。
里头只有薄薄两张纸,可上头的内容却看得谢姝宁皱起了眉。
宋氏不曾拆信,自然也就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见她皱眉,不由好奇起来:“里头写了什么?”
谢姝宁又将信纸塞回了信封里,笑着摇摇头:“说是这一回入京,会再带上两个人。”
“两个人?”宋氏咀嚼着这三个字,“莫不是你舅母跟表哥?”
谢姝宁微笑,“信里可没提。”
两封信里的确都没有提及究竟另带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在写给谢姝宁的那封信中,他明明白白地写着,其中一人于她有大用处。几年前,宋延昭离京之时,她曾失态地将心中秘密一口气尽数吐露了出来。
因而,他是知道的,在她这具孩童的皮囊里,困着的是个大人的灵魂。
这一回,他特地另外写了一封信专门只给她,这便说明他要带的人,绝不普通。
谢姝宁不禁隐隐期盼起来。
正想着,宋氏又问了起来:“你这一回入宫,可见着了皇贵妃?”
“见着了。”谢姝宁直到这会,才真的长舒一口气。
宋氏也不笑了,看着她正色道:“娘娘可好?”
谢姝宁掩眸,嘴角扬着的那抹笑容渐渐僵住,似是无奈又似不知如何开口……过了会,她才张了张嘴,应道:“阿蛮说不好。”
她是真的说不好。
若说如果贵为皇贵妃的白氏过得不好,似乎并不大对。她是后宫第一人,怎能算是不好?可若说好,她面上的憔悴疲惫,谢姝宁可一点不落地全部看在了眼里。
“那……公主呢?”宋氏沉默了会,又问起纪桐樱来。
谢姝宁觉得松快了些,重新牵了牵嘴角,道:“公主殿下嫌宫里无人可玩,闹着不让阿蛮家去。”
“公主这是喜欢你,所以才想多留你几日。”宋氏叹了声,“虽贵为公主,可真到了时候,怕是身旁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无……”
这是生在帝王家,难免的事。
谢姝宁知道在宋氏心里,自小看着长大的纪桐樱,同自己是一样的,心里不由暗暗警惕。
皇家的事,能不搀和最好便不搀和。早先,肃方帝只是端王爷,皇贵妃只是白侧妃,如今的惠和公主也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郡主。故而同他们结交,利大于弊。可现如今,却是与虎谋皮。一个不慎,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何况,肃方帝的后宫空虚,迟早是要充盈起来的。
选秀之日,只怕已是迫在眉睫。
谢家长房可还有好几位未出阁的适龄小姐,到时候,难保不会有人动心思。
肃方帝的年纪对一个帝王来说,并不算大,若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龙椅上,只怕有得是时间坐上好些年。再者,肃方帝的长子,还是个垂髻小儿,又非皇后所出。所以,但凡有个人能再诞下皇子,太子之位,依旧难说。
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并不愿意搀和进皇家的权力漩涡。
“娘亲莫要担心。”她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半响才硬是挤了这么一句出来。
宋氏又叹了声,伸手理了理她有些乱了的发,道:“也罢,你才回来,好好去歇一歇,有话咱们晚些再说。”
谢姝宁倒也真的有些倦了,就下了炕,先回了潇湘馆。
月白早先回来,已是将屋子里都给收拾妥当。谢姝宁回来,柳黄、玉紫几个就都涌了上来,拿衣裳的拿衣裳,脱鞋的脱鞋,服侍着她睡下。因了外头天气晴朗,室内光线也明亮,柳黄便踮着脚尖又去将罗帷放下,阻断了碎金般的日光。
几人这才相继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玉紫遂好奇地问月白,“月白姐姐,皇宫里可好?”
“自然是好,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地上尽数铺着上等的汉白玉,就连檐下绘着的画都是用金粉涂上去的。”月白笑着道。
听到这话,就连平日里不大说话的柳黄也忍不住轻声插嘴道:“金子磨成的粉末?”
月白点点头,“只是宫里规矩森严,我除了公主殿下的永安宫,旁的地方倒都没去过。”
柳黄便道:“这便是极好的了。”
“是呀是呀,咱们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进宫去看一眼呢。”玉紫附和着,虽然艳羡着,却也只是真的觉得月白运气佳,能被带着进宫去。
可潇湘馆里,有一人却并非这般想的。
自打那日谢姝宁带着月白离开了谢家入宫时,绿浓心里头的怨气就一日胜过一日。
论亲厚,她是谢姝宁的乳姐,两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难道不比月白这个半道上从长房过来的臭丫头强?何况月白今年都十六七了,不老老实实嫁人,成日里跟着小姐四处瞎跑,像什么样子!
她气得厉害,觉得不论怎么算,谢姝宁都该带着自己去,而不是带着月白去。
谢姝宁屋子里一共四个大丫鬟,柳黄玉紫暂且不提,两人资历浅显。剩下的月白,容貌颜色不出挑,人也并非顶聪明,可偏偏最得谢姝宁喜欢。
绿浓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进门听到月白三人的对话,登时冷笑了声,道:“就你的身份,去了宫里也白去,回来也不见得聪明了多少。”
四个丫鬟里头,她年纪最小小,可仗着是桂妈妈的女儿,说话倒是尖酸刻薄得厉害。
玉紫最忍不得,骂道:“就你也配说人!”
绿浓恼了,上前撕扯起来。
正闹做一团,柳黄忽然惊叫了声,“小姐!”
几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谢姝宁已经散着发披衣站在那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098章 闹事
玉紫几个见她赤脚站在那,不由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理会绿浓,自是一股脑上前要送她回去躺着。月白更是担忧地道:“今儿虽暖和了许多,但到底连着大雨了数日,这才刚见太阳,地上还凉着,睡鞋也不着,过会冻着了可怎么好。”
“无事。”谢姝宁摆摆手,并不回去,“玉紫去将我的鞋子取来。”
她方才半寐半醒间,忽然听到外头闹起来的声音,间或又听到月白劝架的话音,心里一燥,便赤着脚下了地。她年纪小,素日里又不喜着了睡鞋入眠,这下子站了会,倒也的确觉得有股子寒意自脚底板下涌了上来。
玉紫就急步往里头走。
绿浓犹自在后头冲着她的背影嚷:“呸,说不过便跑,什么贱蹄子!”
“绿浓!”谢姝宁一张小脸蓦地沉了下来,眼神冰冷地盯住她,“乳娘平日难道便是这般教你说话的?”
“小姐!是玉紫先冲我嚷的!”绿浓不服气,也不怕她看,嘟着嘴不悦地道。
左右卓妈妈有事出了门,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潇湘馆里就谢姝宁一个能管事的,她可不怕。
可谁知,这样的念头才刚在绿浓心里打了个转,她就听到谢姝宁道,“玉紫说错你了?”
这话便像是一根针,狠狠一下扎进了绿浓心里,她不由跳脚,尖声叫了起来:“小姐,您这说得是什么话?”
就算这几年。谢姝宁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可是在她心里,谢姝宁始终都还是过去那个在延陵时,对她笑眯眯,言听计从的小丫头。这会听到谢姝宁冷冰冰地抛出这样一句话,她顿时不满起来。
“你这是在质问我?”谢姝宁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了些,“玉紫哪句话说错了?你也配!”
话音落,玉紫便捧着双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的睡鞋出来,也不去看绿浓一眼。径直走到谢姝宁跟前,蹲下身服侍她穿鞋。
绿浓一把挤上前去,要抢另一只鞋子,才靠近便被谢姝宁重重踹了一脚。
她“哎哟”一声叫着,往后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谢姝宁的脾气说不上顶好。可面对府里的下人,大多时候都还是和颜悦色的。唯独面对绿浓时,她似乎动不动便会发脾气。可便是发脾气,也多是嘴上训斥几句,罚个月钱之类的,鲜少会动手。
然而这一回。她直接就动上脚了,可见心里已是极不耐。
谢姝宁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飞快地将脚收了回来,由玉紫套上了鞋子。
从绿浓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瞧见鞋尖尖一闪而过,倏忽隐在了裙下。
睡鞋原是睡觉时穿的,底子又软又薄,故而谢姝宁方才那一脚虽然踹得用力,却并不十分疼。
绿浓哎哟了几声。见无人理会,又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眼泪道:“小姐,奴婢记得您小时候,非要奴婢帮着您穿鞋。奴婢那会也小,笨手笨脚的穿不好,您也不恼……”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两人幼年时的事。
谢姝宁却是越听越不悦。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就叫人头疼。她从小到大都像个傻子似的,被绿浓哄着骗着,直到年岁老大才算是看了个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她非稚龄,难道还要任由绿浓胡说八道?
“我如今也不恼你。”谢姝宁面上冷凝之色消失,嘴角一弯,甜甜笑了起来,“你是我乳姐,我欢喜你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恼你。”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懵了。
绿浓则高兴起来,雀跃地道:“小姐,那往后让我管箱笼可好?”一激动,她又忘了自称奴婢。
谢姝宁身子一歪,伸手松松握拳拄着下巴,摇摇头:“我这般欢喜你,怎好只让你做管理箱笼这样的琐事?”
“难道让我管钥匙吗?”绿浓听了愈发兴奋,几乎要一蹦三尺高了。
只是这兴奋劲还没到顶,就被谢姝宁一盆冰水“哗啦”一声给浇了个透心凉。
“你这么能干,留在潇湘馆里岂不是大材小用?我瞧着海棠院那边就很好,敏敏年纪小,又不懂事,乳娘也管不住她,正巧你这么厉害,索性去照看敏敏罢了。”
如今谁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以宋氏为尊的,海棠院算什么东西。
她呆在潇湘馆里,留在谢姝宁身边,等到将来谢姝宁成亲,她就能作为陪嫁丫头跟去谢姝宁的夫家。这些事,不用人教,绿浓心里也都清楚得很。可这会若是去跟了谢姝敏,那就大大不对了!
谢姝敏今年才四岁呢!
她若跟了谢姝敏,用不了几年就会被发配出去,再加上又是庶出小姐身边的,再好也就是配个府里的小厮了。
她才不要!
心思来回一转,绿浓就跪了下去,哭着道:“小姐您别敢奴婢走,娘让奴婢好好照顾小姐,奴婢从来不敢忘……”
她哭得倒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姝宁看着却觉得恶心不已,就这点功力,也敢在她面前耍心眼。
绿浓口口声声说着她没有忘记桂妈妈的叮嘱,其实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摆明了告诫她,别忘了还有桂妈妈。谢姝宁冷冷地撇了撇嘴,吩咐起来:“柳黄,你去玉茗院一趟,同桂妈妈把事情说明白了。”
“是,奴婢这便去。”柳黄应了声退了下去。
绿浓见状唬了一跳,连哭也忘了。
她只当谢姝宁听到桂妈妈就一定会说方才的只是玩笑话,可没想到谢姝宁这一回却是真的铁了心。
“小姐……”她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方才的伶俐口齿一扫不见。
谢姝宁掩住嘴打了个哈欠,而后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敏敏想必会比我还要欢喜你的。”
话毕,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玉紫也笑吟吟地冲绿浓道:“哟,恭喜绿浓姑娘了,这回可是交了好运了。”
随后也不理会绿浓,上前挽了月白的胳膊道:“眼瞧着便要入春了,小姐过去的春鞋都了些,正巧前些日子太太那边送了匹料子来,月白姐你说是做平底的好。还是做了高底的好?木底子响脚,倒不如用毡底子如何?”
两人兀自说起了做鞋的事,竟是似乎全然不当屋子里的绿浓在场。
绿浓眼眶红红,朝着两人翻了个白眼,气恨地摔了帘子出去。
很快,卓妈妈先了柳黄回来。
她进潇湘馆时正巧同绿浓撞了个正着。进门便问,“绿浓是怎么回事?”
玉紫拿着鞋扇,道:“没什么,小姐让她去伺候九小姐,今日起便不必留在潇湘馆了。”
卓妈妈大惊,“去伺候九小姐?”
“小姐是这般说的。”玉紫飞快地将方才的事重复了一遍。
卓妈妈听完神色又从容了起来。道:“既然小姐决定了,那就这么着吧。”随即指点起了玉紫跟月白做鞋的技巧。
过了会。柳黄回来,身后还跟着神色间难掩焦急无措的桂妈妈。
几人福了福礼,依旧做她们的鞋子。卓妈妈则同她寒暄了几句,“方才我虽不在,可这事小姐若定下了,也不好驳了回去。”
桂妈妈脸色讪讪地道:“合该如此,也是绿浓那丫头不省心。”
谢姝宁年纪日渐大了。当初搬进潇湘馆之时,宋氏也是发了话的。往后潇湘馆里的事一应由谢姝宁自己做主,她不插手。所以如今,绿浓是潇湘馆的人,怎么处置,自然是谢姝宁自己说了就算。
“到底年纪还小着,磨砺一番,等大些便好了。”卓妈妈年纪比桂妈妈长些,终是忍不住安慰了句。
桂妈妈听了却并不受用。
她有心想要绿浓留在潇湘馆,便是不行最次也不过回玉茗院去,去海棠院跟谢姝敏,那是万万不妥的。
可是卓妈妈推说谢姝宁才睡下,一时半会怕是醒不来,她到底也没能见着谢姝宁一面。
这事,当然也没能说成。
当天晚上,绿浓就去海棠院。
陈氏可不比宋氏好脾气,加上绿浓又是桂妈妈的女儿,落在海棠院,就没得过好脸色。
这么一来,绿浓倒是也乖巧了许多。
平日里但凡有点空隙,就跑到玉茗院去,在宋氏面前装傻卖乖,想要再从海棠院出来。可没等宋氏松口去寻谢姝宁说项,陈氏先发觉了。冷笑了两声,陈氏便将她饿了一整天。随后出一回门,便饿她一顿饭。
几次下来,绿浓就瘦了一圈,哪也不敢去了,只日日跟在谢姝敏身后跑。
桂妈妈心疼不已,终于忍不住冲去见了谢姝宁,低声下气地道:“小姐,奴婢知道绿浓那丫头不听话,可……”
没等她将话说完,谢姝宁便搁下了给舅舅回信的笔,正色道:“乳娘,你还记得蔷薇吗?”
桂妈妈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乳娘别担心,等绿浓学乖了,我们再叫她回来便是。”谢姝宁笑着。
桂妈妈点点头,面上仍遍布担忧之色。
谢姝宁低头不语,复提起了笔。
……
谢家三房的大门外,这时却来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约五十,立在那,手中打着把写了首歪诗的纸扇。他身后跟着的小厮,见了谢家守门的就趾高气扬地道:“这是你们家老太太嫡亲的兄弟,还不快去禀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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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9章 蝗虫
陈家的人虽一直不间断地从三老太太手里要财帛,可是平日里并不时常亲自上门,偶尔来几回,也多是女眷。所以谢家守门的小厮并不认得三老太太的兄弟,又见这天还没真的开始热呢,竟就有人打起了折扇,心下不免讥笑,便不大愿意相信,将对方上下扫视一圈,就道:“既如此,递上名帖,我等自会去回禀。”
“嘁,你这小子!”陈万元身边的小厮闻言瞪大了眼睛,一捋袖子便要冲上去揍人,险险被陈万元给拦住了。
陈万元手中折扇一合,嘴边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摆摆手道:“休要同这起子人一般见识,过会且看他还如何嚣张。”
口中说着嚣张的话,他倒也老老实实让人拿了名帖递过去。
谢家守门的小厮面色不虞地接了,随后分派了一人进里头去禀事。
陈万元站在门口,右手握着的折扇不时点着左手,一副无所事事的闲适模样。他年纪不小,保养得却不错,除了眼角有几丝纹路外,面皮竟也依旧还是紧绷绷的,乍一眼看过去最多不过不惑之年。可偏生他身上有股颓丧的气,平白给加上了十岁。这么一来,倒也真同他本身的年纪差不多。
等了会,一阵风吹过,他蓦地重重打了个喷嚏,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擤鼻。
那帕子是绸制的,雪白的一块,角落里绣着盛开的红花,香气四溢。姿态极艳俗。
这东西便是给女子用,怕也不会是什么良家女子,更不必说是给陈万元这么一个老头子用。可是帕子在他手里,却被他用得极其怡然自得。
看得守门的小厮目瞪口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家在京里早早没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没有一身肉好歹还有两斤吧?可眼下瞧着陈万元的模样,陈家别说“两斤肉”了,只怕是要沦落到同东城的那群贩夫走卒差不多了。
今日上门。十足十要来打秋风的模样。
可陈万元面上却没有一分尴尬之色。
过了会,里头传出了话,三老太太请他进去。
一路走,陈万元一路四处打量。
原本他上门来,既是谢元茂的舅舅又是他的岳丈,身份大大不同。如今可好。舅舅倒还勉强是舅舅,那一声岳丈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陈万元想着也不禁有些懊恼。
若不是女儿无用,何至于此。
怪过了女儿,他当然又暗暗责怪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三房她身份最高,可竟然连个嗣子也拿捏不住,要她何用!
这般一想。他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匆匆忙忙走至花厅。他看也不看里头的人,自己拣了把椅子坐下,大腹便便地往后一倒,方开口道:“有没有规矩,连个茶也不上?”
恰逢三老太太由春平扶着走了进来,一见他就沉下了脸,冷声吩咐道:“上茶。”
陈万元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因吸大烟而显得暗黄的牙。咳嗽声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三老太太不吭声,瞥他一眼,在椅上坐下。
待到热茶送上来,她便让春平领着人全部退了下去。
花厅里登时便只剩了他们兄妹二人。
陈万元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道:“你瞧瞧你,自个儿穿金戴银的,却不想想家里头都快揭不开锅了,可见你心里从来没有一分记挂着陈家。”说着,他停下了抖动的脚,慢吞吞地伸手擦了把眼角,这才继续道,“你是谢家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若不是没办法,也断没有脸面上前来见你。”
“好了!”三老太太听了几句,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哪里还肯听他继续说下去,忙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陈万元却不大高兴起来,嘟囔了句:“你倒还长本事了。”
三老太太大怒,想着这些年来,娘家一伙人便将自己当那金山银山一般,拼命地想要从她身上扒钱财,心里头就一阵火起。
若她是头猪肉,这会也早被搜刮得连层油花也没了!偏生这群人,像是永不会餍足的畜生,没完没了地上来撕咬她的血肉。她气得脑壳子生疼,好容易才将心里头的怒气给压制了下去,耐着性子问道:“说吧,这一回又想要多少?”
她没有子嗣,又不是真心想要做她的谢家妇,故而一开始倒是真的满心想着提拔一番娘家。可这么长久以来,但凭是谁都应瞧出来了,如今的陈氏一族那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再如何提拔都是无用的。
然而她心里明明清楚得很,真到了面对陈家人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软了心,松了口。
“也没什么,你也知道,前几年你外甥出了那桩事后,一直就过得不大如意。媳妇也没能说上,眼见着年纪就要一大把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给耽误了?”陈万元喝了盏茶,砸吧两下嘴,“这茶是经年的茶叶了吧?一股子怪味!你怎么给忘了,我只爱喝上等的大红袍。”
三老太太瞪他一眼,“既知道耽误不得,那就给他说亲去呀!”
陈万元搁下茶盏,哭丧着脸道:“哪里是不愿意给他说亲,只是这臭小子自个儿看中了人,再不肯要旁的了。”
这话说的三老太太半信半疑。
自己那外甥的脾性,她也知道几分,好女色又不老实,更不是踏实本分的人。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若他真瞧中了哪家姑娘,莫非是年纪大了长进了些知道好歹,浪子回头了不成?
三老太太遂放缓了声音道:“他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若合适,我去帮着说项也无妨。”
陈万元就笑了起来,抓着折扇打开来扇几下,压低了声音道:“是你们家的四娘子。”
四娘谢芳若?
三老太太先是一怔,随即勃然,一把起身,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陈万元的鼻子尖骂道:“这等浑话你倒有脸说!”
旁的都暂且先不论,按照辈分来算,谢四娘那可是陈万元的孙辈,那也就是陈万元儿子的晚辈!不过这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谢四娘那可是谢二爷跟二夫人梁郡主的嫡女!
这样的身份,别说嫁给陈家的子弟做妻室,就是连说,陈家人也断没有资格说起!
三老太太怒不可遏,摘下手上的佛珠就朝着陈万元的脸面砸了过去,“你不用做人,我可还要在谢家过下去的,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你这脾气!”不同于她的大火,陈万元倒是老神在在的,捡起一旁掉落的佛珠,道,“你且别急,我这话还未说完呢。你聪明,难道我便是个傻子?论起来,我还比你多吃了好些年的饭呢。这事自然是不成的,我也早早训过他了。我同你嫂子倒给他看了门亲事,门当户对,样样合适。只是这成亲,纳彩、催妆,什么不要银子?咱们家呀,穷得娶不起媳妇了。”
三老太太气急反笑,“这些年,你从我这要了多少银子去,你可要我同你细细算上一算?”
陈万元忙阻拦:“这就不必了。只是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平日里问医吃药诊金便花出去不少,哪里还能攒得下银子?”
“好好,那你说,你今次准备要多少银子?”三老太太见惯了他的无赖样,也不同他继续争辩,重新坐下,压抑住怒气。
陈万元摇着扇子抿嘴笑,过了会方道:“一万两。”
“你说多少?”三老太太听清楚了,但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复又问了一遍。
陈万元神色不变,“过年时,便是赏赐下头的人那也得一人五十两,这一万两我已是精打细算过的了。”
三老太太这下子连气都气不动了,伸出葱白的手指重重按压着眉心,“一万两,你只顾狮子大开口,怎地不想想我是否拿得出这般多银子?”
昔年她的陪嫁也不过千两银子,如今可好,竟一口气便要同她要万两!
可陈万元是个臭不要脸的老痞子,他只管说,哪里会帮着想。
“唉,我也不知还有几日可活了……”陈万元不答她的话,反倒哭诉起来,“这也是最后一回了,等你外甥娶了媳妇,我也没脸再同你开这个口。”
大老爷们,哭得鼻涕眼泪一股脑地流,又拿着块艳俗的帕子擦拭。
三老太太瞧不下去了,冷着脸问:“当真是最后一回?”
蝗虫似的娘家人,她也着实累了,再懒得应付。
陈万元止了声,随后开扇半遮住脸,道:“你是我的亲妹子,我难不成还你诓你?”
三老太太沉默。
即便他说的是真话,她也没有办法一口气拿出万两银子来。
二月春风似剪刀,真真是要剪碎了她的愁肠……
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完整的局就在她心里成了形。三老太太冷笑,定定看向自家老哥哥,展眉道:“大哥且先回去吧,最迟半个月,我便将银子给你送去。”
陈万元大喜,抚掌问道:“妹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00章 幺蛾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三老太太不快地移开了视线,嫌恶地赶他走,“大哥就这走吧,不必久留。”
陈万元皱皱眉,试探着又问了句:“一万两,当真不假?”
三老太太猛地转头,狠瞪他一眼,“走不走?”
“走走走,这就走!”陈万元满心想着银子,见她果真恼得厉害,忙扭头走人。一边走,心里却一边暗暗嘀咕着,没想到要一万两便能真要到,那下回是不是该说两万两?他迈着步子,早早将方才同三老太太说的最后一回要钱的事给抛在了脑后。
近几年,经过他手的银子着实算不上小数目,只可惜花得也凶,再多的银子也禁不起这般花用。
他想着又磨了磨牙,早前从宋氏手里要过几笔银子,又花着这笔钱去寻三老太太要银子,两厢一加,叫他食髓知味,花得畅快。可后头,宋氏那边自然是不搭理他了,他的日子就又开始入不敷出。因而这一回,他才会亲自上门来,同三老太太狮子大开口。
没想到,三老太太竟只略想了一想,便应了下来。
他不禁低声骂了句,“同我装穷,真穷能立时应下这笔银子?真真是个贱货!”
说完又生怕漏了嘴叫谢家的人给听了去,忙闭紧了嘴巴四处张望起来。好在并没有被人听见,他长松一口气,飞也似地往外而去。
他前脚正要出门,后脚便被个人给唤住了。
唤他的是个婆子。眼生得紧,看身上穿戴,应是主子身边得用的。
陈万元转过身,走至一旁,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婆子看了又看,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
婆子半低着头,恭敬地道:“老太太让奴婢来同您知会一声,那事恐怕还得考虑考虑。”
“考虑?”陈万元原先还认真听着,听到考虑二字。登时瞪大了眼睛,折扇抵在手心里,下头挂着的玉坠子带着长流苏晃晃荡荡个不休。他原地踱步,咬着牙道,“她是耍我不成?方才应得好好的,还说过几日便将银子送来给我。这会又改了主意是怎么一回事?”
婆子的头垂得更下了些,“老太太说数目太大,怕是一时周转不灵。”
陈万元压低了声音斥道:“方才是她自个儿说的一万两就一万两,现如今又说周转不灵?”
“奴婢只是个下人,只照着老太太吩咐的话说。”婆子垂着的面上在听到一万两这个数目时,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诧异。
陈万元跺跺脚。恨声道:“我自个儿寻她说去!”
话音落,就又要回头去寻三老太太。
婆子忙道:“老太太说了。这事并不变,只是可能需要延期几日。”
陈万元这才停下了步子,皱眉道:“延期几日?”
“至多三四日。”
陈万元闻言,面上才露出点笑模样来。
原本两人说定的是半个月,如今延期三四日,也就是二十来天,倒也没差多少。左右都要等。多等几日也无妨,只要银子不短了他的便是。这样想着。他心里头便舒坦了些。
“这还差不多。回去同你们老太太说,我都知道了。”陈万元笑着抛下一句话,扭头继续往外头走去,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显得心情极佳。
等人一走,方才拦住他的婆子便匆匆忙忙往回走,一路脚步不停地进了潇湘馆。
此人正是谢姝宁身边的卓妈妈。
她步履匆忙地进了东次间,见到谢姝宁便道:“小姐,果真被您给料中了,的确是来要银子的。”
谢姝宁抖抖手中去年绘的“九九消寒图”,道:“妈妈都问出了什么?”
之前桂妈妈才走没一会,陈氏的父亲来寻三老太太的消息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因了陈家往常有人来多是女眷,这一回同往常有异,怕是有旁的事。谢姝宁想了想,就特地谴了卓妈妈去打探一番套套话。她年纪虽不大,可如今自己单独僻了院子住,院子里一应的人跟事也都是她说了算,卓妈妈也颇听她的话。
故而接到了她的吩咐,卓妈妈也并未多问,便应了。
“陈家老爷说,老太太应了他一万两……”卓妈妈斟酌着,小心翼翼地从齿缝里挤出话来。
谢姝宁则卷起了手中的图,皱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一万两?不曾听错?”
卓妈妈摇摇头,语气坚定地道:“奴婢听得真真的,就是一万两不会有假。”
见状,谢姝宁不由也诧异了起来。
一万两,换了宋氏,怕也不会轻易允诺谁,可按理来说已经几乎被陈家给掏空的三老太太却应下了。这事,不论怎么想,都说不通。她想了想,将手里的画递给了卓妈妈,道:“这事不要同人提起。”
卓妈妈望着她面上坚毅的神色,点了点头。
待她拿着消寒图退了下去,谢姝宁则往炕几上一伏,趴在那沉思起来。
因了近几日天气好,窗子洞开着,微醺的春风便一阵阵吹进来,拂过耳际,微微发痒。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廓,心里头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憋闷。
正想着,月白端着叠被称为白云片的南殊锅巴进来。
青瓷的碟子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叠白云片,上头细细撒了雪白的糖霜,一片片薄如棉纸。
月白见她趴在那,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忙上前将青瓷小碟在她面前搁下,递了小象牙箸于她,道:“小姐尝尝,才出的锅,酥脆着呢。”
她平日里倒也爱吃这些个甜津津的东西,就坐直了身子。接过象牙箸夹了一片吃。
果真是酥脆香甜。
吃着甜食,她的心情倒是一下子松快了起来。
等晚些时候,谢翊来寻她,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谢翊懒懒躺在椅上,同她商量着等宋延昭夏天来了京都,他便要领着人上街去转转。被谢姝宁笑了好一会,大热的天,舅舅最是怕热,焉会同他上街。
她心里却想着。舅舅这一回便是来,恐怕也呆不了几日。且这一回,最重要的应是为了带那两个人入京,事情并不简单。
不过谢翊却是什么也不知情的,转念便又道,“也不知这一回。表哥会不会一道来。”
他们的表哥宋舒砚,听说生了双海水般的眼睛,可是谁也没真的见过。谢姝宁活了两世,其实也极想见舅母跟表哥一回。但是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跟着舅舅入京的两人绝不是舅母跟表哥。
两人随后又絮叨了些兄妹间的话,谢翊便早早回去念书了。
当天夜里。谢姝宁在牀上翻来覆去难以安睡,直至近子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次日。不过卯时她便苏醒。
心里挂着事,夜里就睡不安生。
外头的天还黑着,她悄悄坐起了身子,倒在靠背上盯着黑蒙蒙的室内发呆。
却不防值夜的柳黄觉浅,听见了动静,忙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轻声问道:“小姐。怎地不多睡一会?”
谢姝宁思忖着,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睡不着。你再去躺会,要起身了我再唤你便是。”
柳黄应了声,复躺了回去。
不过这么一来,两人也就都没有再睡。
好容易天明了,谢姝宁便起身,前往玉茗院同宋氏请安。
宋氏起得也早,这会正让人摆上晨食。见到谢姝宁来,连忙拉了她一道落座,问道:“眼下青了一片,昨儿个夜里可是没睡好?”
谢姝宁摇摇头又点点头,耍赖似地歪进她温暖的怀中,道:“娘亲,等过些个日子天暖了,我们去田庄上住几日吧。哥哥也一道去,成日里看书都要看糊涂了,出去见见旁的总舒坦些。”
她这是有心不愿意留在府里。
宋氏便道:“好呀,听说平郊的庄子周遭景致不错,我们挑个晴朗的日子带几个箱笼去小住几日倒也不错。”
平郊的庄子,谢姝宁前世在那住过两年。只可惜,那会一开始只顾着伤心母亲的死,后头又忙着在几个刁奴手底下讨生活,哪里关心过周遭的景色。她笑了笑,自宋氏怀中钻出来,提箸夹了一只虾饺放入宋氏面前的白瓷小碟中,“娘亲尝尝,这定然又是江嬷嬷亲手做的。”
“你倒厉害,一瞧便知。”宋氏也跟着笑了起来。
母女俩笑着用完了晨食。
碗碟刚撤下去,就有人来报说,三老太太定了日子要去普济寺烧香,请宋氏同行。
谢姝宁眼皮一跳。
庆隆帝在世时,普济寺的香火自是不必说。住持戒嗔当时颇得庆隆帝看重,连带着名扬京都,人人尊他一声大师。不过自庆隆帝宾天,肃方帝即位后,戒嗔方丈也就再没有机会入过宫,寺里的香火渐渐的也不如过去兴旺了。
加之普济寺在城外,来回并不方便,去了怕是留宿。
三老太太已经许久不曾出过门,昨日陈万元才来过,今日便提出要去烧香,岂非太巧?
宋氏虽没有她想得深,但下意识地便也将这事拒了,只说到时会为三老太太备好车马。
可谁知,晚些大太太那边也来了人。
同样是因了烧香的事。
这一回却是为了长房老太太的病祈福,也是去为了给故去的元娘念经。
长房几位除了二夫人梁氏外,尽数出动,宋氏六太太自然也免不了被她们邀着一道。
不去,便是不愿意为长房老太太祈求安康,便是不孝。
这事,便不好再推拒了。
宋氏只得应下。
谢姝宁心里明白,这事定然是三老太太先提的,便赶忙也要跟着一道去。
大太太就赞她有孝心,转个身就揉红了眼睛抹出泪来说可惜元娘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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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寺庙
第二日,长房的人听说谢姝宁也要跟着一块去,六小姐谢芷若便也缠了她母亲蒋氏,闹着要一起。
她自小是养在长房老太太身边的,是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孙女。这一回进香是为了给老太太祈福,她自然也不能被落下。蒋氏便也带上了她。
这般一来,同去的人就愈加多了。谢姝宁有些想不通,若三老太太要使坏,便不该寻这么多人一道去才是。人多嘴杂,行事并不方便。她一时间,竟是完全想不到三老太太要耍什么花样。
心里头不放心,她便想要去寻宋氏,看一看这一回都备上了哪些可用的东西,江嬷嬷又是否会跟着一同去。
前几日江嬷嬷又小病了一场,这些日子都在屋子里静养,眼下并没有痊愈。所以,谢姝宁跟宋氏都盼着鹿孔能早日上京。但路途迢迢,最快怕也要再等上近一月。
天气渐热,心里头便也容易浮躁。
谢姝宁收拾了一番心绪,就吩咐了月白跟玉紫一道将她的行李收拾出来,自己则带了柳黄出了潇湘馆。
没想到往玉茗院去的时候,恰巧便遇上了谢元茂。
她神色自若地行礼问安,唤了声“父亲。”
一身竹青色直缀的谢元茂笑着应了,遂问她,道:“听说明日,你也要一道去普济寺?”
“是,为伯祖母祈福,阿蛮也该尽一份力才是。”谢姝宁道。
谢元茂听了先是夸上几句,随后便试探着道:“既如此。那便让敏敏也跟着一道去吧。”
谢姝宁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谢姝敏来,不由挑眉,巴掌脸上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瞧着倒不像个孩子了,“可是陈姨娘去央的父亲?”
这家里,怕是谁也不会想到要带上谢姝敏一起去进香。她只是个庶出的暂且先不提,便是那痴傻的模样,怕也不合适出门。因而,她想也不想。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口。
谢元茂闻言,就觉得平白多了几分尴尬。
问得这般直白,仿佛他心里头的那点心思在长女面前,无所遁形。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故意摆出长辈的严肃姿态来,高高在上地道:“敏敏心智不开。若能见一见戒嗔大师真容,得一句点拨,想必大有裨益。这事,我自会去同你娘说的。”
谢姝宁抿着嘴,不吭声。
不过只略一想,她就笑了起来。“父亲说得是,敏敏也是娘亲的女儿。这一回的确是该带上敏敏的。”
“几日不见,阿蛮似乎又懂事了许多呀!”谢元茂听到这话,肃容一懈。
谢姝宁笑着,左边脸颊上有个梨涡一现而隐,提议起来:“只是敏敏认生,倒不如让陈姨娘也跟着一同去吧。”
不论这一次三老太太究竟想做什么,应当都是不愿意陈氏搀和进来的。若不然。以三老太太的本事,难道还没有办法说动众人带上陈氏?可见这一回。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谁知谢元茂却想着谢姝敏的事……
坊间本就有传言,若能得戒嗔大师点拨一句,可得万分裨益。
这话虽有夸张,可早先有个庆隆帝在,众人以讹传讹,自然就愈发将戒嗔和尚给神化了。
谢元茂念着谢姝敏,那干脆就让陈氏也一起跟着去。
但凡能有一点叫三老太太不高兴的事,她都觉得心情愉悦。
谢元茂也觉得她说得在理,就如此去寻了宋氏说。
宋氏不等他说完,便拒了。
没有几位太太夫人出门上香,还要带上丈夫妾室的道理。
谢元茂脸色微沉,觉得宋氏不讲情面。
眼瞧着气氛不好,谢姝宁悄悄附耳于宋氏,道:“娘亲,在这节骨眼上,同父亲吵起来可不好看。长房伯祖母还病着呢。再者,陈姨娘去便去吧,权当是个带去照顾九妹妹的妈妈便是。”
“……”宋氏面色缓和下来,却并没有开口。
静了会,她才传了丫鬟来,吩咐道:“让人再去准备一辆马车。”
这就是答应下来了。
谢元茂心满意足地离了玉茗院,宋氏则在他身后无奈地叹了一声。
只过了几年,于她,却像是过了百年一般漫长。明明前几年,两人还是百般情深意长,而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很快,到了出行那一日。浩浩荡荡数辆马车,出了石井胡同,朝着普济寺的方向扬长而去。
一路上,谢姝宁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之心。
但是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到了地方。
普济寺的香火早已不如过往鼎盛,她们一行人进山门时,里头也并无几人。三老太太是长辈,走在最前头,后头依次跟着大太太跟宋氏。蒋氏几个长房的媳妇,就紧紧跟在她们二人身后。至于谢姝宁几人,则由丫鬟婆子扶着往石阶上慢慢走。
陈氏带着谢姝敏跟在最后面。
爬了没几级台阶,走在谢姝宁身边的谢芷若就嘟哝了起来,“是哪个闲着没事竟建了这般高的石阶,累坏个人了。”
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便忙道:“六小姐歇歇再走?”
“歇什么歇!我说了要歇?”她扭头瞪丫鬟一眼,又别过脸悄悄打量了眼一声不吭的谢姝宁,皱着眉大步追了上去,扬声道,“月白!”
这声一出,谢姝宁跟月白便一齐回头看了过去。
谢芷若神色间带着几分张狂,昂着下巴道:“你来背我上去。”
月白早先是她身边的丫鬟,如今却是谢姝宁的大丫鬟,凭什么背她?
可谢芷若就是这么刻薄的一人。
见月白没有动作,她又道:“我是谢家的小姐,你是谢家的下人,做主子的吩咐你做事,你胆敢不听?”
月白不由微微迟疑起来。
谢姝宁嘴角弯起一弧冷笑,随意飞快地换上了副惊讶担忧的模样,嚷了起来:“呀!六姐,你脚崴了?”
方才谢芷若说话,因怕走在前头的人听见,所以尚记得压低声音再开口。但这会谢姝宁就是故意要让前头的人都听到,当然是能说多响亮便多响亮。话音一落,前头的蒋氏几人就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她心挂女儿,急忙转身走了过来,口中一叠声问道:“怎会崴了脚?”
谢芷若跺脚,“娘,我好好的,哪里崴了脚!”
“那、那方才阿蛮这是……”蒋氏一怔,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老神在在地解释:“六姐若不是脚崴了,怎么会突然要让月白背着她走?”
说着话,她面上的神情十足的关切,竟是叫人连一分别样的端倪也看不出。似乎她是真的,全心全意地觉得谢芷若是崴了脚。
蒋氏并不笨,听了这话,又看看自己女儿的神色,哪里还会明白不过来。她走近了谢芷若,道:“果真无事?”问着,一边悄悄低下头去,用只有母女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斥责起来:“你比她还年长两岁,你同她闹什么,没得失了身份!”
谢家几位妯娌里,到如今,只怕也就只有她还在对宋氏出身商贾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说到底,她仍瞧不起宋氏,就好比她也瞧不上二房的四太太容氏。
都是一样的人,满身铜臭,庸俗,叫人不喜。
谢芷若挨了她的训,低下头去。
蒋氏也不追上前去了,只同她一道走。
“月白,看来六姐的脚并无事,那我们走吧。”谢姝宁的视线越过蒋氏母女,悠悠地落在了更后头的陈氏母女身上。谢姝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紧张地望过来一眼,一对上,便匆匆又垂下头去。
陈氏没有抱着她,自顾自走在前面半步的位置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应当也在担心着,若谢姝敏这一次见着了戒嗔和尚,得了点拨,却依旧是这幅心智未开的模样,那可怎么是好。上一回谢姝宁的那些话,可还都言犹在耳,叫人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儿子,便连女儿都是傻的,她可不愿意就这么过一生!
几人各怀心事,终于进了普济寺的寺门。
普济寺里过去香火旺盛,后山后来新开辟了大块地方,造了房子专供给香客留宿。女客男客分得远远的,倒也安生。
寺里的斋菜也做得极出色,远近闻名。
谢家人过去也是普济寺的常客,一进门,便有人迎了上来。因已近午时,寺里的斋饭也都是早早备好的,谢家一行人就先去安置了行李,随后一行人就都往饭堂而去。
斋饭做得干净,味道也好。
谢姝宁却没有什么胃口,她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三老太太的一举一动才好。心不在焉的,她用饭的动作就逐渐慢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大太太,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吃得极少。
倒是三老太太用了不少。
饭后,七太太张氏扯了宋氏说话。
七太太是燕淮的表姨母,自然也就是燕霖的表姨母。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她当然也知道。以她看来,这倒是亲上加亲,故而自那以后,便总是有心拉拢宋氏一家。
谢姝宁打了个哈欠,对张氏并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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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求签
但七太太张氏显然并不这般认为,她笑着同宋氏说了好一会旁的话,待到谢姝宁出去,才将话头转到了谢姝宁的亲事上。
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盅,任由浮叶在水面上悠悠晃荡,她掩眸一笑,轻声问宋氏道:“六嫂,眼瞧着阿蛮便大了,同燕家的那门亲事是不是也该早日正式过了礼?”
“七弟妹倒是有心。”宋氏微笑着,并不回答。
七太太只得了这么一句话,面上便有些讪讪起来,低头呷一口茶水,才道:“六嫂不知道,我那表姐可非寻常人。”
她莫名其妙说了小万氏这么一句话,倒是叫宋氏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小万氏有本事,这几乎已是京都贵妇圈子里默认的了。若她是个没本事的,她的儿子燕霖怎么会只比世子燕淮小两岁?成国公又怎么会将世子送离京都,几年过去了也没丁点消息?
甚至有人怀疑,成国公的长子燕淮,究竟是否还好好地活着。
但是空口无凭,谁也没见着过人,到底只能在私下里相互说说而已。
可小万氏是个厉害人物,却是谁也不会轻易否决。
七太太是她相熟的表妹,连她也这般说,可见众人并没有想偏。宋氏心里其实也好奇着,究竟当初燕家跟万家出了何事,要让同样嫡出的女儿去做了姐夫的填房。然而这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她看着七太太,微微颔首。“燕夫人人品相貌俱是上佳。”
七太太却重新笑了起来,道:“六嫂单看到表相,却没瞧见内里呢。”
有些话,点到即止,七太太便不继续往下说了。
两人旋即又说起了旁的闲话来,不再提这件事。
宋氏也明白过来,七太太这是在提醒她,小万氏是个厉害角色,这门亲事当初是成国公同谢元茂定下的。来日指不定会不会有悔婚的事发生。成国公世子若真的丧命,那世子之位自然是由次子燕霖承袭。到那个时候,谢姝宁的门第就愈发配不上他了。
且一旦发生退婚这种事,吃亏倒霉的都只能是谢姝宁。
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若被退亲,自然同名声有损。要想再说一门合心的好亲事,怕是不易。
宋氏就有些懊恼起来。
当初是因为谢元茂自作主张定下的亲事,等到要反悔已是不能。她先前是极不满的,可几年下来,她熟悉了京中的圈子,看来看去。竟是没有能比燕家更合适的亲事了。
但凡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是枝繁叶茂的。待嫁进去了。就算不必主持中馈,也要小心妯娌关系。内宅的复杂,哪是几句话便能说得明白的。
燕家门第偏高,但人口的确如谢元茂昔日说的一般,简单。
若燕霖真成了世子,将来袭爵,也不是坏事。在宋氏心里。自己的女儿,休说做个公侯夫人。便是做皇妃也是足够的,端看她舍得不舍得而已。
但眼下,一切都还说不好。
她这些做娘的心思尽数被堆积起来,深埋在心底,连谢姝宁也不知。
……
午后小憩起身,谢家一行人就去了大雄宝殿。
路上,谢芷若粘着蒋氏,问她:“娘,听说普济寺的签特别灵,我们也去求支签吧?”
蒋氏漫不经心地拍拍她巴着自己胳膊的手,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求的?”
身为谢家六小姐,她自然是不愁吃穿用度,什么也不必烦恼的,按理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可求的。
“娘……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姐姐,将我的事便全忘了……”谢芷若撒娇,嗔了句。
蒋氏这才有些领悟过来,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她:“你年纪还小,急什么!”
想要求姻缘,也不必巴巴的才十一岁便开始着急了吧!
可显然,蒋氏低估了自己的小女儿。
在谢芷若心里,她什么也不想,除了要比过谢姝宁去。两人虽差两岁,但在谢家一众姑娘里,已算是年岁相仿。何况,她自小就喜欢同谢姝宁攀比,如今日渐大了,懂的事愈加多,她想要攀比的东西也就更多。
谢姝宁比她有银子,生得也比她更好些,就连宋氏待谢姝宁也比蒋氏待她要温柔可亲上许多,真真是叫人连心都给嫉妒碎了。
燕家的亲事,她自然也嫉妒得很。
所以好容易到了普济寺,她想算算姻缘,怎么着也不能算过才是。正是年纪还小,才该好好打算。若将来不能嫁得比谢姝宁好,她如何能咽下那口气。
这样想着,谢芷若就不吭声了,左右过会自己去求了便是。
谢姝宁走在她们后头,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求签之类的话,并没有在意。
大殿里香烟缭绕,一走近,浓郁的檀香味道便扑鼻而来。普济寺占地颇广,住持过去又得庆隆帝看中,时常赏赐些好东西下来。听说普济寺里燃的香都是番邦进贡之物,有价无市,极难得。
因而这味道也不似旁处。
谢姝宁就眼尖地发觉,三老太太面上的神色头一回露出了放松又惬意的模样。
她喜香,自然嗅得出什么是好东西。
一众人进了大殿,便有个十二三的小和尚穿着青色的僧衣迎了上来,口称:“阿弥陀佛,师祖已在偏殿焚香诵经,恭候小施主。”
他口中的小施主自然说的就是谢姝敏。
既答应了谢元茂,该做的表面功夫仍要做了才是。况且,旁人信不信,谢姝宁不知道,她是决计不信的。谢姝敏的痴傻若真能被戒嗔一句话给点拨通明,她敢拧下自己的脑袋来给戒嗔当蒲团坐!
不过陈氏显然是信的。一听到这话,便忙让人抱着谢姝敏过去。
小和尚又道:“师祖吩咐,若是几位施主希望陪同小施主,也可一道前行,隔帘旁观便是。”
这话倒是说得像是一幅极有信心的模样。
谢家几个人就都起了心思,觉得戒嗔和尚不愧是大师。
可谢姝宁却觉得,再多一百人围观也无妨。左不过谢姝敏若还是原来的模样,戒嗔便感慨一句,她是天生的傻子连佛祖也没有法子就是。若自此聪慧起来。他的名声就愈发响亮。
七太太张氏就道:“既如此,我们几个便带着九丫头去拜见戒嗔大师吧。”
蒋氏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最后便由三房的人并一个七太太,一道去见了戒嗔。其余人则上香的上香,求签的求签。
戒嗔早过了花甲,已近古稀,看上去倒是童颜鹤发。极年轻,声音洪亮,面色红润,眼神亦是清明的。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听到有人入内的响动,便先念了声佛号。随后道:“但请小施主一人入内。”
陈氏便忙推了谢姝敏一把,“快去。”
“姨娘……敏敏怕……”谢姝敏却抱着她的腿。死死不肯松开。
陈氏恼了,当着众人跟大师的面却又不好发火,忍得额上都冒出了汗珠子。
谢姝宁但笑不语,过了会才走过去牵住了谢姝敏的手,拖着她往里头走,道:“敏敏现下进去,出来可就成了聪明孩子。爹爹定然会更喜欢你。”
“聪明……”也不知这丫头平日里在陈氏嘴里听了多少回聪明不聪明的话,此刻听见聪明两字。当即也不闹了,竟就乖乖地任由谢姝宁送到了竹帘后。
谢姝宁弯着腰将她轻轻推送进去,飞快地扫了一眼端坐在里头的老和尚。
戒嗔一副高人模样,乍一眼看过去倒还真的颇有几分要涅盘的仙气。
她轻声叮嘱着:“敏敏莫怕,等你出来,我们一道去大殿添香油钱。”说完,她又恍若无意地自语了句,“也不知捐个金身要多少……”
话音落,一直犹如入定般的老和尚倏忽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动作极快,眼睛发亮。
谢姝宁装作不知道,悄然退了下去,重新回到宋氏身边坐下。
屋子里的檀香味道不似大殿上的浓郁,倒多了股清幽的气味。
谢姝宁并不关心里头的进展,她的思绪已经渐渐飘向了远处。三老太太说要来普济寺,如今已经来了,她却似乎并没有动静。陈氏带着谢姝敏相随,的确出乎了三老太太的意料,但是以三老太太的本事,这意外并不大。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姝宁嗅着幽幽的香气,疑惑不解。
与此同时,大殿上的三老太太,却正在同春平轻声耳语。
春平问她:“老太太,眼下六太太几人皆去了戒嗔大师那,我们是不是这会便……”
“稍安勿躁。”三老太太跪在蒲团上,神色虔诚,“才进山门,就出事,并不明智。待到明日便可。”
话毕,谢芷若捧着个签筒在边上跪了下去,三老太太跟春平遂噤了声。
签筒在她手中摇摇晃晃,终于“啪嗒”一声,掉出一支签来。
谢芷若将上头的字反复看了一遍,却看不明白,忙握着去寻了解签的和尚。
蒋氏皱眉,也跟了上去。
“上吉,施主求的什么?”解签的和尚生得圆胖,浑似弥勒。
谢芷若这会倒羞怯起来,声音压得极轻,“姻缘……”
胖和尚笑了起来,“小施主这签,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人占到过。”
“是谁?”谢芷若好奇起来。
胖和尚摇头晃脑,道:“便是如今的淑太妃。”(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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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宁静
当初二房的四太太容氏曾扬言,如今的淑太妃命极贵。
可庆隆帝已死,她的命再贵也不过就只能在深宫里一日日老去,等死罢了。这样的命,从何言贵?
蒋氏的脸色当即便有些不好看起来。
但谢芷若年纪小,听到淑太妃的名号,一时并没有想得太深,反倒是颇为自得。不论如何,淑太妃可是入了宫,又得宠过的。这般身份,稍一推算,她来日自也应当可同淑太妃相比拟。
这样一来,她定嫁得比谢姝宁更高些。
谢芷若就笑着让蒋氏收了签文要去旁人面前显摆下。
蒋氏不悦,狠瞪她一眼,又扭头同胖和尚道:“大师,这签当真是上吉?”
“出家人不打诳语,焉会有假?”胖和尚唬了一跳,摆出张肃容来,声音也沉了几分。
蒋氏闻言急忙致歉,又小心翼翼地问:“签文上所书的事,是否必会应验?”
胖和尚念了声佛号,将签文悠悠唱了一番,又说了几句叫人听不懂的佛偈,方端着脸同她道:“天命所在,因果轮回,签文是否应验,在于心。”
一番话说得照旧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似是听明白了,可仔细一参详,却又是一点也不知内里的意思。
蒋氏不禁觉得尴尬起来。
她有心想要仔细问一问,可却又不能直接说出淑太妃的命究竟好不好的事来,这等话不是她们能私下里随意置喙的。
一旁的谢芷若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娘。”
蒋氏回过神来,收了签文,故作镇定地道了谢,同谢芷若一道转身走人。
在两人身后,谁也没有发现,那肥头大耳的胖和尚将方才谢芷若抽到的那支签往签筒里一丢,撇着嘴轻声说了句,“说了一箩筐好话,竟也不舍得多添些香油钱。”
蒋氏母女的确也都忘了这回事。
二人神色各异地走出了大殿。一个努力装作无事。僵着面皮;一个却难以掩盖面上的喜色。
蒋氏心里甚是不快,恼恨谢芷若自作主张抽了这样一支签。若真像了淑太妃,来日可怎么好!依她的意思看,等再过几年,便让谢芷若嫁了她的娘家侄外甥,亲上加亲不提。婆母又是舅母,再好不过。谢芷若的性子又不好,她那外甥却是个说话做事都稳重的少年郎,两人若做了夫.妻,定然不差。
但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她怎能不多心?
谢芷若却浑然未觉。搂着蒋氏的胳膊,笑眯眯地道:“娘。普济寺里的签想必是极灵验的,你说是不是?”
蒋氏不置可否,嘴角笑意僵硬。
那厢三老太太定定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又看,随后压低了声音问春平,“人可已上山了?”
“已经安置妥当了。”春平低着头,恭敬地道。
三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低低叹了声。叮嘱起来:“且谨慎些。这回不得已同长房的人同行,定要比往常更仔细小心着才可。”
春平应了。
“三婶。您可求了签?”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大太太王氏便走了过来。
三老太太遂道:“云姐儿的经可是要念足七七四十九日?”
大太太的脚步微微一滞,道:“自然是要念足的。那孩子去得可怜,我这心里想起来便觉得针扎一般疼,请寺里的师傅为她多念上几遍往生咒,多少也能好些。”
三老太太但笑不语,只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颔首,在佛前上了一炷香,随后才拣了几句劝慰的话同大太太说了,领着春平回厢房。
“摆什么长辈架子!”待人一走,大太太就鄙夷地低低骂了句。仰起头却见金身的塑像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忙又道,“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大殿外,忽然响了一声闷闷的雷。
没一会,天上就遍布乌云,像只巨大的手掌一直遮住了最后一丝光亮。
京都的雨天,天色总是尤为的昏暗。
好在寺庙各处都燃着香烛,天色骤然大黑,里头的人也不慌乱。等到头皮还青青的小和尚将四处的油灯点上,豆大的雨珠也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听到响动,谢姝宁几个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都侧目隔着窗户往外头张望。
倒是竹帘后的谢姝敏老老实实的,不哭也不闹,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在蒲团上。
众人围坐在边上,只能瞧见她肉肉的身板挺立得笔直。戒嗔大师坐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对面,口中念着深奥难懂的佛偈,一手轻轻敲着面前的紫檀木鱼。
这样瞧着,倒是一派和谐。
陈氏眼睛也不敢眨一眨,死死盯着竹帘,似要在上头灼出两个洞来。
室内的座椅只有数把,宋氏跟七太太并谢姝宁自然都是坐着的,可陈氏却只能同等候在门外的丫鬟婆子一样,站着。
因而谢姝宁几个尚能瞧见竹帘后头的微末景象,陈氏却是不易瞧见。
很快,外头雨声大作,凉意沿着四肢百骸开始上涌。
谢姝宁端坐的身子微微一动,嘟哝了句:“普济寺的殿宇也都年久了,一下雨就似乎愈发冷,休整一番也不知要多少银子……”
这是她第二回在这间屋子里提到了银子。
竹帘后的人影并没有动。
可一直牢牢注意着里头动向的谢姝宁,仍旧发现了刹那间的异样。
方才在她说道休整一番时,里头戒嗔和尚敲击木鱼的声音忽然有一声重了些。虽然并不明显,但她还是发觉了。
重活一次。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在这种路上,走得更领先些。犹如一场赌局,还未开盘,她便已经清晰地知道有哪些牌能为自己所用,又有何用。
普济寺不同别的寺庙,在山下有田地,有旁的收入。
他们全靠香火。
因而,一旦寺里的香火不如过去。寺里的和尚,日子也就会随之变得拮据起来。
前世,庆隆帝有一年突然又迷上了道教,转眼间就将普济寺给忘在了脑后。普济寺的日子很快就因之变得颓唐起来。好在没多久,庆隆帝又扭转了心意。
不过等到燕淮做了摄政王,普济寺更是直接连庙门都要心酸烂了。
谢姝宁过去曾见过戒嗔和尚一次。她记得,这是个极好财的老家伙。
严格来说,戒嗔这样的和尚非但称不得大师,甚至都不能算作是正经出家人。
也正如她所料,竹帘后的戒嗔虽然还在念经,可心里却早已经在搜罗关于谢姝宁的事了。
他厮混在皇城多年。哪里会不知道坊间的流言。
——谢家的六太太,是个财大气粗的人。
他想着。就不由悄悄将视线从竹帘间细小的缝隙间透了过去,仔细打量着谢姝宁。外头皆知,谢家的这位八小姐,同如今最得肃方帝疼爱的惠和公主十分要好。
戒嗔停下了敲击木鱼的手,顿了顿遂扬声道:“我佛慈悲。”
外头候着的一众人就都静止不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九小姐天性纯良,天真烂漫。也不失为……”
话未说完,陈氏站着的身子便猛地一僵。
戒嗔和尚这话摆明了就是同外头坐着的一行人说的。乍一听字字是夸。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再明白不过,不就是说谢姝敏天生愚钝,无药可治?
陈氏都听明白了,剩下的人又怎么会听不明白,众人的面色就都变得怪异起来。
得了戒嗔和尚这么一句话,陈氏更是如遭雷击,只觉得外头“哗哗”的大雨都是浇在自己身上的,冷意直上脑壳,冻得她生疼。
“九小姐请回吧。”竹帘后戒嗔幽幽地叹了声,声音沧桑,带着无穷怅然。
谢姝敏随即自竹帘后走了出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姨娘的眼睛怎么湿透了?”
众人这才惊觉,不知何时,陈氏已经泪流满面。
宋氏以为她是因了谢姝敏恐要痴傻一生而伤心难过,本着做为娘的心,也就不忍心训斥她。
殊不知,陈氏这会的眼泪可全是为自己哭的。
她懊恼着呢,若当初一生下谢姝敏便溺死了她陷害于宋氏,也好比今日留着她让自己难堪得好。且如今,就算她真狠心要了女儿的命,又有谁会相信宋氏连个傻子也不放过……
留着这个傻子,才是真的膈应自己呀!
陈氏咬着下唇,眼泪扑簌簌而落。
戒嗔和尚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再不吭声。
然而这一室雨声中,谢姝宁却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上山的第一日,就这样在倾盆大雨中度过了。谢姝宁夜不能寐,苦苦等着,却没等到三老太太的幺蛾子。毫无头绪,当真是毫无头绪。第二日一早,大雨才歇,谢姝宁就起身往隔壁宋氏的屋子去。
一上午,除了七太太张氏巴巴地来过一回,便什么响动也没有。
她不放心,让月白悄悄去打探三老太太那边的动静,却得知,三老太太今早还没出过门,一直在屋子里抄写经文,连晨食也是由春平端到屋子里用的。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叫人太不安……
这一回,谢家一行人原定在山上住三日。谢姝宁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今日最容易出事。
傍晚时,七太太邀宋氏跟谢姝宁一道去前头听戒嗔讲经。
走到半道,七太太说了句,“你们家老太太倒是心诚,早早打听好了戒嗔方丈何时讲经,又遂一让丫鬟告知我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啊啊啊啊啊啊,作者君被逼疯了,隔壁已经念了一整天的经,这会还没停……虽然死者为大,但是真的快受不了了……二更恐怕要过十一点,早睡的亲早点休息,明天来看好了
第104章 阴谋
谢姝宁原本安静地走在宋氏身后,听到这话,眼皮一跳。
来不及细想,她便唤了声:“娘亲。”
宋氏跟七太太听见,一道回过头来。宋氏询问:“怎么了?”
“娘亲,我不愿意去听经……”谢姝宁故意涨红了脸,等到宋氏凑近才轻声贴在她耳畔道,“原本想着不好驳了七婶的邀约,可这会倒有些泛起困来,过会听着方丈讲经若是睡了过去,可不难堪?”
宋氏哂笑,轻轻一点她的额,“你呀!”
随后她便吩咐起月白来:“快送小姐回去歇着吧,外头还飘着雨,莫要出门去。”
这一讲经至少得说上个把时辰,若她这会便困了,等下恐怕就真的要睡过去了。在佛前失态,乃是大不敬。宋氏自己倒无妨,可七太太在呢。七太太又是小万氏的表妹,到时候哪一日若在小万氏面前说起,未免亏了谢姝宁的闺誉。
越是这样的人家,自是越讲究身份品行。
尤是女子,处世本就不易,又怎能不时时谨慎。
不过宋氏偏疼女儿,江南人又自来娇养闺女,因而平日里但凡能满足谢姝宁的,她都会尽力满足。这会只是不去听经,当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见谢姝宁转身离去,七太太疑惑起来,扭头问宋氏:“阿蛮这是上哪去?”
“说是自己年纪小,佛法高深,怕是一时听不明白。倒不如回去借着这个把时辰多抄几份经书好为伯祖母祈福。”宋氏微微摇摇头,淡笑着解释。
谢姝宁的确有在为长房老太太抄经祈福,这事宋氏倒也没胡说,因而她语气肯定,毫无异状。
七太太听了则重重点头,称赞她:“阿蛮自小便比别个懂事些,原是六嫂教得好。”
宋氏忙说了几句谦辞。
两人说着话,缓步同别的香客一道往戒嗔和尚那去。
相反的路上,谢姝宁的脚步却是一步比一步更加匆忙。
月白不解。急声问她:“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跟了谢姝宁几年,月白到底也对她有几分了解,见状就怀疑是否出了事。
“回去再说。”谢姝宁并不答话,只催促她走快些。
这一回来进香,诸人都各自只带了一两个随侍的丫鬟婆子。人极少。毕竟是寺庙里,一切从简,人多反倒是更不方便。因而就连三老太太身边也只带了一个春平,一个已经成了媳妇子的秋喜。
江嬷嬷在卧床静养,原本就该是桂妈妈跟来。可江嬷嬷却嫌她不中用,便点名让谢姝宁身边的卓妈妈一道跟着来。此次暂且先在宋氏身边伺候。
所以,谢姝宁身边能用的人。这会就只有月白一个。
两人飞快地在庑廊间穿梭。
雨丝渐渐细密起来,被风吹着打到了两人身上,月白忙帮她挡住。
谢姝宁却浑不在意,渐渐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起来。
天色慢慢晦暗了下来,用不了多久,怕是就要黑透了。
临近厢房,谢姝宁的步子却慢了下来。
月白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了她的后背,险险稳住脚步。“小姐,雨下大了。”
谢姝宁“嗯”了一声,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里四处打量起来。因谢家来的人不少,这会普济寺也并没有多少留宿的香客,这一片屋子里就只住了谢家人。旁的几名香客就都住到了普济寺旧的厢房中,并不在这一块。宋氏的屋子在最打头的地方,三老太太却住在另一头。这会两间屋子里的灯都未亮,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其余的几间屋子也都暗着,这会怕都赶去前头了,哪怕陈氏也不会例外。
当真是空无一人,月黑风高。
突然,三老太太屋子的门被开了细溜儿一道缝。
谢姝宁忙扯住月白的袖子,两人隐到了拐角处的阴影里。
好在从这个位置望出去,视野仍算是开阔。谢姝宁站在前头,月白躲在她后头,就不大能看清楚外头的景况,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噤声!”谢姝宁飞快地从唇齿间挤出两个极轻的字来。
月白老老实实将嘴给闭上,一动也不敢动。
傍晚时分,寺里的各处的灯笼就都点上了。
此刻在风雨中,晃晃荡荡,昏黄的灯光也随之显得荡荡悠悠,摇曳起伏。
有个纤瘦的身影像是只飞蚊闪了出来,动作轻巧地合上房门,脚步匆匆地往另一头去。
谢姝宁心里“咯噔”一下。
原本看不清面貌的身影飞快地自灯笼照耀下的昏黄光晕里掠过。惊鸿一瞥间,谢姝宁已瞧清楚了,这人是春平!
三老太太既然让人特地告知了七太太几人,戒嗔讲经的时辰,就断不会自己不去。可春平向来是寸步不离她的,这会三老太太去了前头,春平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行事,事情当然不对劲!
谢姝宁盯着春平的身影,惊出了一声冷汗。
若方才七太太没有说起三老太太,她根本还未想到。
昨日上午一群人就到了普济寺,到这会已两日,可一直风平浪静着,哪怕她心中一直告诫自己要谨慎再谨慎,却也不免无意识地松懈了些。
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冷。
这一回,她的好祖母又想要做什么?
下毒?
在府里的时候,她失败过一次,就难以再得手第二回。玉茗院跟她的潇湘馆都严密如同铁桶,这些年三老太太的势力日渐单薄,她要想在府里动手太艰难。
这样一想。似乎就说得通了。
为何三老太太要到寺里行动。
谢姝宁冷着脸,等到春平悄悄推开宋氏的房门闪身进去时,终于用低低的声音急促地吩咐月白道:“小声些,将春平堵在屋子里!”
“什么?”月白方才什么也没有瞧见,骤然听到这句话,一时回不过神。
谢姝宁提起裙子,拔脚就朝着宋氏的那间屋子而去,只抛下一句话,“不必管。快走!”
月白的力气不小,制服一个平日里就细弱伶仃的春平想来没有问题。
两人放轻了脚步声,飞快地靠了过去。好在雨声大作,一时间,脚步声偶尔加重,也并不十分明显。
到了门口。谢姝宁一看,门是虚虚闭合着的。
就在这时,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谢姝宁拽了月白一下,推着她就往门里去。
两人几乎是撞了进去。
谢姝宁一眼就看到,有个黑影站在香案前。
月白谨记着她方才的话,一把扑上前去。
“呀!”春平扭过头来。惊叫了声,手中有个东西“哐当”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
这一片厢房中。每间屋子里都有一张香案,上头有个小小的佛龛,前头搁着只三足的小香炉。趁着两人扭打在一块的时候,谢姝宁飞快地冲过去顺手就抄起了那只小香炉,双手紧抱着,口呼“月白闪开”,上前便重重砸了下去。
黑灯瞎火的。也不知砸到了哪儿,只听得春平闷哼一声便没了声。
香炉虽小。但对谢姝宁来说,却并不轻,这一下仍耗费了不少力气。
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上去急促又用力。
“月白,去点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呼吸声放得平稳,一边吩咐着月白点灯,自己一边弯下腰去捡被春平脱手落地的东西。
手指触到一只盒状的东西时,月白也将灯点上了。
等看清眼前的景象,谢姝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春平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来不及懊悔自己下手太重,谢姝宁飞快地将那只盒子打开来,里头是颗黑乎乎的香丸。
轻轻一嗅,一股子檀香的味道,余味却又似乎同檀香不同。谢姝宁不由怀疑,这寺庙里到处都是檀香的香味,她嗅到的究竟是这颗香丸的味道,还是寺里原本的香……
“月白!”她心中一动,便出声唤了起来。
月白正在弯腰收拾香炉跟撒了一地的香灰,闻声满面惊慌地抬起头来。
谢姝宁冲着她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道:“去将这香丸放到祖母屋子里的香炉中去,埋到香灰底下。”
“小姐!”月白接过盒子的手哆哆嗦嗦的,颇为害怕。
谢姝宁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别怕月白,我们一道去!”
月白抖着的手,这才稳了些。
“带上春平!”谢姝宁弯腰捧起香炉往案上一搁,将染了血迹的那一面朝向了佛龛,遂抢过月白手中的银盒塞进怀中,才复又弯腰,“还愣着做什么!”
她年纪到底小,只好使出吃奶的劲抬起春平的脚,让月白抬上半身。
吹灭了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月白哆嗦着:“小姐,她死了吗?”
谢姝宁这会累得厉害,咬着牙挤出话来:“死不了!”
不过就这般搁着,会不会死,她可就管不着了。
瓢泼大雨遮住了视线,两人躲在雨幕背后,用最快的速度将春平抬进了三老太太的屋子。
檐下挂着的灯笼,一团黄光。就着这点亮光,谢姝宁随手扯下春平腰间的汗巾子揉成一团塞进她嘴里,又让月白将她丢进了三老太太的牀底下。她自己则飞快地掀开香炉的盖子,取出香丸埋了进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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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隐忧
普济寺里的香有安神静心的作用,睡在厢房里的人夜里大多都会燃上,助眠。何况三老太太素日就是离不开香的,她夜里必会点上。
因而不管这颗黑乎乎的香丸究竟是作何用的,其苦头恐怕都只能叫三老太太自个儿吞了。
谢姝宁指使着月白将春平藏好,她则小心翼翼地重新将香炉的盖子盖了回去。随后,两人才一前一后闪出三老太太的屋子,将门严丝合缝地闭上,趁着昏黄的烛光,在漫天大雨哗哗的声响中,飞快地离开。
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屋子里,月白方要去点灯,便被谢姝宁给阻了。
“娘亲那边眼下还是一片狼藉,今夜你同我睡去那边,好将娘亲挪到间来。”谢姝宁双手微微颤抖着,因为方才抬动春平时花了大力气,如今酸胀得用不上劲。
月白点点头应了,轻声道:“那小姐,我们这便过去?”
谢姝宁颔首,蓦地道:“将你的衣裳取件干净地出来!”
“嗯?”月白微怔,旋即想起自己身上怕是沾了春平头上的血,若叫人给瞧见了可就大大不妙,急忙摸黑找了自己的包袱出来。
谢姝宁拔脚就往外头走,吩咐道:“带上包袱,去了那边再换上。”
两人忙又匆匆跑回了宋氏的屋子。
趁着打发月白去换干净衣裳的当口,谢姝宁点上灯,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只要一有人影闪现,就立即将灯火熄灭。好在这会戒嗔和尚怕是才讲到兴头上,下头听着的一众香客也断不会在中途离开,只怕是要听完的。所以等到月白换好了衣裳,外头也并没有旁的动静。
谢姝宁坐在桌边,提起粗瓷的茶壶分别沏了两盏冷茶,自己一气喝了一盏,另一盏则递给了月白。
月白的手亦是哆哆嗦嗦的,却不同于谢姝宁的力竭。而是源自心内惶恐。她极力镇定着,双手接过茶盏的时候,却依旧重重抖了下,差点便将里头的茶水给倾了出来。
“月白!”谢姝宁坐在那,忽然仰头看她,双手覆上她的手背。精致小巧的面庞上,神色复杂,“别怕月白。”
可被骇到了的人,又岂是一两句别怕就真的不怕了的呢。
月白倒是越想越觉得后怕,哆嗦着嘴唇,轻声道:“小姐。若是春平死了怎么办?若是她死了可怎么好?”
谢姝宁皱眉,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紧紧的似再不愿松开,“她便是真的死了,同我们又有何干系?”
即便春平真的死了,那也是死在三老太太牀底下的,干她们何事?更何况,谁又能将苗头对到尚不足十岁的她身上?谢姝宁一边努力劝慰着月白,一边却被自己心中冒出的森然冷意骇住。
年纪小。终究并非全无好处。
可月白到底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这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几件大事。心内的惧意一时间难以消除。
谢姝宁又劝了几句,见无效,索性转换了话头:“眼下不是怕的时候,我们先将地上收拾干净了再提!”
“是……”月白学着她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直接用自己脏污了的那件衣裳收拾起了地上凌乱的香灰。
这个时候,谢姝宁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随着她一道俯身将地上霜白的细软灰烬一一抹去。
香炉壁上的血渍也被一点点擦去。
谢姝宁和衣躺下,嘱咐月白吹了灯。
“小姐,若夜里……”月白不敢离开,守在她身边。静了会,心里的惧意总算消了些,脑子里的思绪也就清晰了起来。
春平只是个婢女,她胆敢做的事,定然不会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在她身后的那只手,指不定还会有后招。而且这后招,谁也不知是什么。她不禁担心了起来。
但她能想到的事,谢姝宁又岂会想不到。
她决定睡到这间屋子里来,一来的确是因为屋子里一片狼藉不好叫宋氏瞧见了,二来也正是在担心着这件事。
以她对三老太太的了解,三老太太蛰伏了这么久,这一回又选在了这样的地方行事,必定有想过万全之策。她不敢掉以轻心,唯有先想法子将母亲送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再说。
“警惕着。”谢姝宁一手紧紧拽着被角,心里不可谓不怕。
她的另一手隐在被子底下,手中却握着把吹毛断发的小匕首。
这还是当初舅舅离京时,赠她的礼物。小小的一把,看上去精致玲珑,倒不像是兵器,而是妇人藏在袖中把玩之物。但是却难得的锋利合手。故而这一回出门,谢姝宁特地携带而来,连宋氏也不知。
屋子里两人谁也不吭声,静静等着时间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有了别的响动。
很快,脚步声就渐渐清晰了起来。
谢姝宁屏息听着,努力在嘈杂的雨声中分辨着。她轻轻推了一把月白的背,叮嘱道:“只说我睡下了,旁的什么都别提。”
话音落,宋氏已带着卓妈妈回来了。
厢房并不大,虽不至一眼便瞧见里头,却也差不了多少。
月白忙迎了上去,道:“太太,小姐方才等着您回来,结果便先睡下了。”
“哦?”宋氏吃了一惊,“已在里头睡熟了?”
月白点头,“怕是白日就倦得很,回来没一会便睡熟了。”
宋氏脱下外罩的防风大氅,“既如此,就不必吵醒她,今夜我去她的屋子里睡便是。”
同谢姝宁所料想的分行不差。寺里厢房的格局偏小,里头的器具亦是如此。谢姝宁睡下占据了地方。宋氏自然就只能换一间屋子。不过宋氏说完这话后,并没有立即离开,反倒是走近去仔细打量了会谢姝宁的“睡颜”,笑着又帮她掖了掖被角。
趁着空隙,月白谨遵谢姝宁的吩咐观察起了三老太太那边的事。
门紧闭着,除了窗上映着的烛火光亮,同先前并没有多少区别。
一群人一道回来,因大雨,各自回了屋子便都闭门不出。
“阿蛮夜里觉浅。怕是半夜要醒一回,记得将茶水温上,切记不要让她贪凉。”宋氏呆了一会,遂准备起身去隔壁。临行前,她忍不住细细叮咛了月白一番。明知道这么多年了,谢姝宁有什么习惯。该如何照顾她,月白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女怎么会不知道。但是犹如惯性,叫她总是忍不住叮咛了又叮咛。
月白亦强自镇定着,逐一应下。
宋氏这才领着卓妈妈去了隔壁。
这会,三老太太的屋子里,正在解开发髻的三老太太突然吸了吸鼻子。问身后正在为自己梳发的秋喜,道:“屋子里怎么有股怪味?”
秋喜一愣。仔细嗅了嗅,却并没有嗅出什么别的气味来。
“似是有股子腥气……”三老太太呢喃了句。
秋喜展颜,拣了梳子帮她细细将长发梳理妥帖,一边道:“老太太鼻子灵,外头下了许久的雨,又是泥地,味儿都被引出来了。怕是土腥气呢。”
三老太太皱皱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想起春平来,“这会,她怎么不在屋子里?”
这话也不知是在问秋喜还是在问自己。
但不管问谁,秋喜却觉得有些隐隐不悦起来。
三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唯独春平最得三老太太欢喜,平日里但凡有点要事大事,都是唤春平去做的,就连值夜,也多是春平。秋喜嫉妒了许久,这会自己巴巴地为她梳着头,她却只记挂着不知上哪儿去躲懒了的春平,她心里怎会觉得畅快。
于是她想也不想,便道:“白日里春平就提过,说是吃了寺里的斋菜,肚子不舒服,这会别是又去茅房了吧。”
她故意将事情说得腌臜,妄想三老太太能因此厌了春平些。
却不想三老太太眉头紧锁,吩咐起来:“去茅房寻寻,她是否在那。”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茅房的位置又偏,还要打了伞去。
秋喜就有些不大乐意起来。
她虽应下出了门,但只悄悄在外头绕了一圈,就去回了三老太太,讪笑着道:“奴婢没料错,春平果真在那呢。”
三老太太沉着脸,不言语。
过了会,就在秋喜暗自欢喜三老太太这怕是生了春平的气时,她才忽然问道:“你方才回来时,可瞧清楚六太太的屋子是否亮着灯?”
“六太太?”秋喜方才哪里留意过,这会听三老太太问起,故意装作仔细看过一番的模样道,“六太太屋子里的灯暗着,怕是已经睡下了。”
三老太太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些。
方才在大殿听戒嗔方丈讲经,她被请到了前头落座,宋氏几人都在后头,她悄悄回头扫过一眼,虽未全部看清楚,但宋氏的半截身子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因而三老太太这会听到宋氏已经睡下,心里头才稍稍安心了点。
她道:“去将香炉点上,你便退下吧。”
除了春平,她并不习惯旁的丫鬟值夜。
因而秋喜几个昨夜便是睡在另一间厢房中,同别房的几个丫鬟婆子挤着的。
秋喜懊恼着,服侍三老太太脱衣歇下,又点了半天的香,才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牀上的三老太太,跟牀下一动不动的春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一直忘了解释~~牀字不是错别字,这字是用来代替chuang的~~河蟹时期大家懂的,这字同音同意
第106章 夜祸
氤氲的香气自香炉上方丝丝缕缕升起,带着种独特的幽然。
三老太太嗅着这股子味道,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宋氏的身影。
她让春平送进宋氏屋子里的那粒香丸,通体漆黑,味似檀香,却并非檀香这般简单。多种香料被一齐碾碎捣成细微的粉末,酒沥阴干,调以些许白蜜,团成小巧的丸子状。只一粒,便耗费了许多心血。
这是迷药,却更胜过迷药。
她沉静的面孔上,眼角已有轻微的细碎纹路,她终究还是老了。这些年,生生被她的娘家至今给逼得苍老下去。
不过这一刻,她扬起的嘴角上那抹难掩得意的笑容仍为她平添了几分年轻张扬。
她甚至未曾诞育过孩子,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仍是年轻的。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母女、母子之间那抹能超越一切的浓浓羁绊。
忽然,她嘴角的笑意一僵。
香气像是冰凉凉的小蛇,逐渐在她的鼻尖上萦绕盘旋。
这味道不大对劲!
熟悉却又陌生,陌生中又带着融融的古怪暖意。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伸手去掩住鼻子,却恍然间惊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随着嘴角的笑意僵住了。然而,她的意识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更加清醒。这份清醒来得凶猛又凛冽,叫她生生急出泪来。
可偏生就连这泪意,也只是她意识中的而已。
躺在牀榻上的她面带微笑。双目紧闭,一副睡得极熟极香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清醒的姿态。
三老太太心急如焚,努力想要张开自己的嘴唤春平唤秋喜,可是她弯出优美弧度的唇线间,却一个字也没有被吐露出来。
——春平!
——秋喜!
她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呐喊,可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这味香,气味温和幽然。可却再霸道不过。说是香,倒不如说是药。她才嗅了一会,便成了这幅模样。这是她亲手调制的**香,除了在春平身上试验过一回,这还是第二回用。见效如此迅速,效用如此奇佳。她本该得意洋洋大笑一场才是。
可这会,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上,效果展露在她的身上,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味香又怎么会点在自己屋子里?
她分明亲自吩咐了春平,将香丸埋到宋氏屋子里的香炉里去。怎么会出现在这?
秋喜说春平在茅房,难道也是谎话不成?莫非她早早便已经背叛了自己?
三老太太被自己心内陡然冒出来的想法骇了一跳。又怕又恼。
没有法子,她便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这香不等天明,就该失效了,熬过这几个时辰也就罢了。毕竟,原先安排下的,仍安排在宋氏那。不至于再惹到自个儿身上。
殊不知,今夜留在宋氏屋子里的人。却并非宋氏,而是她根本便没有放在眼里过的小丫头谢姝宁。
外头大雨不歇,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
这样的夜里,谢姝宁一丝睡意也无。
同样的,月白更是没有。
谢姝宁半靠着坐起,略想了想便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匕首塞给了月白。月白比她年纪大,比她高,比她身体壮实。若真到了要动刀子的时候,必然还是月白合适。
月白却被唬了一跳,抓着匕首不知是该松开还是抓紧些。
“月白,你这胆子,倒真该好好练一练了……”谢姝宁在黑暗中幽幽叹口气。
“奴婢不怕!”月白深吸一口气,将手握紧,“江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奴婢要照顾好小姐,奴婢不能怕!”
谢姝宁微笑着,“那粒香丸,你可能瞧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月白汗颜,低声道:“奴婢瞧不出,上头似乎并没有附毒。”
不过她也只敢说似乎,兴许是她先前过于害怕,未能发觉也说不准。这样想着,月白不禁愈加愧疚起来,之前她可是让谢姝宁自个儿去放了香丸,若真有什么问题,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了声轻响。
两人的身子俱是一僵。
随后,谢姝宁便发觉,这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屋子背后发出。
这一排厢房的后头紧邻山壁,中间正好能容纳一人半左右大小。有人正在这条狭小的甬道里穿梭!
谢姝宁心神一凛,拽了月白一把,示意她准备好!
两人皆屏息而候。
谢姝宁定定盯着临近山壁的那扇窗户,眼也不敢眨一下。
慢慢的,那扇窗子后,似乎多了个人影。个子不低,似是个男.人。那人在外头略等了一会,扬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敲,又候了会。见屋子里没有响动,窗子终于被撬开了。
“咿呀”一声,窗子外率先探进来个脑袋。
谢姝宁盯着,愣住了。
怎么是个秃瓢?
来不及细细思量,就在那人翻身从窗户外跃进来,又反身去关窗时,她同月白一齐冲了过去。
没料到屋子里的人竟然会早早有准备,那人飞快地便要逃走,然后手才攀上窗棂,就已经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饶、饶命……”
果真是个男.人。
谢姝宁压低了声音,道:“让他跪下!”
月白这会全凭一口势要守护自家小姐的气撑着,胆子倒也被撑大了几分,闻言就重重踹了一脚来人的膝盖,踢得人闷哼一声摔在了地上,却不敢挣扎。那把匕首虽小小的,可横在脖子上。却显得寒意逼人,不必想都知道极锋利。
谢姝宁亲自去掌了灯,端过去搁在了地上。
灯火矮矮的,从屋子外头看并不显眼,恰巧这位置又隐蔽。
“你是普济寺里的和尚?”就着微弱的火光,谢姝宁看清楚了眼前跪着的男.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头皮还青着,像是才剃了发不久。身上着了僧衣,可头顶上却并没有授戒后的香疤痕迹。
谢姝宁眼睛一眯。肯定起来,“你不是寺里的和尚!”
“你怎么知道?”跪着的人霍然抬起头来,瞪着眼脱口而出。话说完,才懊恼地重新低下头去。
普济寺里的和尚虽然好财,却还算是守清规,可眼前这人身上却有着酒气。
谢姝宁抿着嘴。忽然起身,去取了只荷包过来。随后打开,伸出两指从里头拈出一粒东西,飞快地趁人不备塞进了假和尚的嘴里。
雨声哗哗,假和尚大惊失色,汗如雨下。
那粒东西一入嘴。便登时消融不见,入口即化。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间发出“咕嘟”一声,哑着嗓子问:“你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谢姝宁“咯咯”一笑,道:“毒药。”
假和尚忙要去抠喉咙,却因为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当下急得面如土色。偏生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谢姝宁面上带着笑。小小年纪却犹如修罗地狱里出来的厉鬼一般骇人。
他强自镇定,“你胡说。你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有毒药!”
“哦?你不信?”谢姝宁眯起眼睛,“你可觉得那粒东西极甜,如今嘴里还是甜得厉害?”
假和尚下意识砸吧下了嘴,果真是甜得要命,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般甜的东西呢!
谢姝宁一点没漏掉他面上变幻的神情,遂让月白移开了匕首,漫不经心地道:“你既然不信,大可以立刻走人。”
月白迟疑着,到底拿开了匕首。
假和尚却反而不敢动了。
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模样,越叫他心里没底。若方才那东西没毒,匕首怎么会拿开……他心里已是认定有毒的了……
“你把解药给我!”
谢姝宁往后退一步,“你将我想知道的事说清楚了,我便给你。”
假和尚沉默。
“不想说也罢,若没有解药,一个时辰后,你就该毒发了。”谢姝宁信口胡诌着,“兴许你也听说过,我有个舅舅在关外……关外的奇毒数不胜数,我想要你的命,你还能跑得了?”
假和尚倒吸一口凉气。
他猜也猜得到眼前的小姑娘便是谢家三房的八小姐,他当然也知道她有个舅舅的确在关外。
“有人派我来,污了六太太的清白。”他不敢不信,只能垂着头低声道。
谢姝宁咬牙,“那人怎么说的?”
眼前的小女孩不过十岁左右模样,可嘴里问出的话,却叫他不敢不作答。
“她要我亥正来,说六太太没有办法反抗,会任由我为所欲为。”
谢姝宁听着,自然就联想到了那枚香丸。
她恨得紧,原地踱步,口中道:“你可是陈家的人?”
假和尚闻言悄悄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不吭声。
谢姝宁随即了悟,抢过月白手中的匕首,猛地一俯身,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心口上,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戳进去,“一个时辰也太长了,我怕是等不了!”
面前不过是个小女孩,他若是反抗不至于逃不走,可这会他已经对中毒一事开始深信不疑,口舌发干,头晕目眩起来了。
“奴才是陈家的下人……”
谢姝宁笑了起来,“她许了你多少好处?”
“一百两银子……”
谢姝宁嗤笑不已,“我许你二十倍,再加一颗解药!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应不应?”
假和尚吃惊地看向她:“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要你对那个只肯许你一百两的小气鬼,做她吩咐你对六太太做的事罢了。”伴随着犹带稚气的音色,她的笑靥,犹如暗夜里的细小白花,幽幽绽放。(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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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反杀
然而这只在暗夜里徐徐盛开的花朵,却是淬了毒的利刃。
余音袅袅间,假和尚汗湿了背脊,带着三分不敢置信轻声询问:“小姐可别是说笑……你当真要奴才这般做?”
说着话,他心里惦记着那颗解药,直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僵硬起来,渐渐捋不直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怪异,莫名多了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别扭跟陌生。
谢姝宁一刻也未曾放松他的神色动作,早早便先他察觉出了变化。
这人,恐怕已是对自己中毒的事开始深信不疑了。
她一步步计算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原地转了个圈,她微笑着道:“我从来不说假话,只要你应了,我就给你两千两,若嫌少,再多些也无妨。她如今也正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地等着你去为所欲为呢。”
谢家的八小姐,母族富裕,身为陈家的下人,他哪里会不知道。
光秃秃的脑袋低低垂了下去,脖颈绷得紧紧的,似乎正在同心内的自己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样的人,有良知吗?
谢姝宁的神色却渐渐放松下来,她敢肯定,眼前的人,并没有良知这般宝贵的东西。若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一百两银子就敢在深夜里悄然潜入厢房。三老太太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特地从陈家挑了个下人剃了发带入普济寺,这般做,再隐蔽不过。
可惜了。人算不如天算。
谢姝宁嘴角噙着抹温婉的笑意,逼近一步,手中把玩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凝视着尖端冷冷的光芒,道:“你可想好?”
假和尚这才抬起头来,斟酌着回道:“那就请小姐先将解药给奴才吧。”
“你想先要解药?”谢姝宁笑着,慢吞吞反问了一句。当她是傻子不成!
假和尚却道:“小姐年纪小,不知事也是有的。方才可说过了,一个时辰便要毒发身亡。这奴才可不敢担保一个时辰就能完事呀……”
他说着,故意猥琐地嘿嘿一笑。
谢姝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不由恶心得紧,“你想要解药也不难,我给你便是。”
假和尚当即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谢姝宁将匕首抛给月白。自己转身不知上哪儿取出一粒东西,掰开来,只塞了一半入他的口。
“解药给你可以,但却不能全给你。若是帮你解了毒,你便跑了怎么办?”谢姝宁笑眯眯地将剩下半颗往地上一丢,抬脚就踩了下去。重重碾压,“暂且先给你半颗。可延迟一个时辰,若是你就这么跑了,那就等着被毒死吧。”
说完,不等人开口,她又笑着补充了起来,“你瞧,这可只有这么一粒解药。”她抬起脚。将鞋底下沾着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如今这颗解药已毁了。”
假和尚大急。顾不得那解药一入口,自己便舌尖泛苦,忙道:“没了解药,那我怎么办?”
谢姝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然还有旁的,只是放在哪里,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要不想死,就乖乖在两个时辰后,来找我。你若以为自己吃了半颗解药,现下就能抢走另外半颗,可就休要做这春秋大梦了!”
“你……”他惶恐地往后一缩身子,终于彻底觉得骇然起来。
明明只是稚龄模样,明明连眉眼都还未全部长开,可是眼前的小姑娘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妖异得不像是凡人。
他终于道:“奴才记着了。”
声音微微颤抖着。
谢姝宁作慈和状,毫不顾忌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脑袋,“去吧。”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人在三老太太眼里,也只是枚用了便要弃的棋子罢了。她让这人来污了母亲的清白,绝不会只是如此,只怕是还另安排了时机寻谢家一众人来围观才是。
若不然,请这么多人一道来进香,岂非就没有意义了?
她抚上自己因为激动而泛红发热的面颊,心里冷笑起来,难得三老太太如此缜密,她怎能不好好回报一番她的好意呢。
窗户被重新打开,由月白握着匕首,亲自将人送出了屋外。
雨丝斜斜被打了进来,不知从哪儿混进来一片雪白的花瓣,悠悠粘在了窗棂上。
月白大口喘着气,盯着花瓣移不开视线。
像极了——
这花瓣像极了谢姝宁面上挂着的笑意,纯白无暇,天真动人,却带着潮湿又危险的水汽,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滔天大水向你兜头扑来。
月白直到这一刻,才惊觉,自己竟是从未了解过自己的主子。
僵硬着,身后忽然缠上来一只手。
谢姝宁的手掌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假扮成春平,去寻陈姨娘。”
月白的身形高矮都同春平极像,两人的声音若不细听,也颇为相似。若隔着夜色,一切都只会更加容易。
“这会子,陈姨娘怕是早就睡得烂熟了。”月白不明所以,惊讶地道。
谢姝宁收回手,“你别进门,只在门边告诉她,老太太这会要见她,说是有要事要密谈,叮嘱她带上谢姝敏那丫头。”
月白听着,一时间仍是寻不到话里的关窍,听得一头雾水。
“你只管去便是,小心些。”谢姝宁夺下她手里的匕首重新放进镶嵌着珠宝的刀鞘中,“等我们回了府,我再细细同你解释。”
月白嘴角翕动,张张嘴,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问了句,“方才您可是真的给那人喂了毒?”
她已经不敢轻易相信谢姝宁。
“我哪来的duyao呀!”谢姝宁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遂将那个荷包打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duyao是窝丝糖,至于解药,前先日子江嬷嬷不是为我制了黄连蜜做的糖丸吗?正是那个……”
月白瞪大了眼睛。
谢姝宁推她一下,“莫说闲话了,快去!”
“是。”月白回过神来,急急往外头走。
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一声轻微的“咿呀”声响过后,她便闪身出去了。
身影融进夜色,脚步声放得极轻。
谢姝宁亦像是一只猫,踮着脚尖回到牀边坐定。
与此同时,剃着光头的假和尚,也已经迟疑着走到了三老太太的窗外。
他再三迟疑,不敢入内。
三老太太可是他主家的亲妹妹!
然而,舌尖犹自泛着苦,舌根却又带着先前那腻人的甜。两相交错,叫他眼前不停地闪现过方才那把寒浸浸的匕首,还有握着匕首的那只小手,厉鬼一般的女童……
他随即鼓起了勇气,同之前一样先轻轻叩响了窗棂。
里头一丝声息也无。
他撬开了窗,却没有立刻就往里头去。
吃一堑长一智。
被蛇咬了一次,可绝不能再轻易地被咬上第二回。
他小心翼翼地往里头张望,甚至不惜轻声唤了声三老太太。若是三老太太醒着,必定会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也只会当做是吩咐他去做的事出了纰漏,至多挨点责备而已。
他想得清楚,却没有料到里头果真是死一般的寂静。
窗户半开着,屋子里的靡靡香气就被风带了出来。
香气已经很淡,却依旧逼人。
他翻身跳了进去。
只是,并没有立刻就履行对谢姝宁做下的承诺。毕竟在他眼里,谢姝宁到底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般大的孩子哪里就会懂男女之事。因而,他虽进来了,却只是准备呆到时辰,就出去同谢姝宁要解药跟银子的。
不过,屋子却不能不进。他想着方才发生的事,心里对谢姝宁难免还是有些恐惧担忧,生怕那古怪的臭丫头会来查勤,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悄无声息地朝着牀榻前进。
外头忽然落下个闪电,登时白练如光,屋子里亮如白昼。
虽只是一瞬,仍叫他瞧见了三老太tai'an详的睡颜。
他不禁愣住。
奇怪,她竟然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年轻,更漂亮!
他不禁四处张望起来,屋子里除了三老太太外,竟连个丫鬟婆子也没有,值夜的人都上哪儿去了?他呆呆地立在牀前,只觉得自己此刻身处的这地方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但这古怪中,又夹杂着陌生的热度跟诱.惑。
方才紧张坏了,这会放松下来,他吸着气,只觉得身体里的血在渐渐沸腾。
正值壮年,气血方刚的男.人,盯着牀榻上一动也不动,安静睡着的女.人,他不由悄悄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带出一阵苦味。
他想起了谢姝宁的话。
动抑或不动?
他这辈子可还没碰过比自己年长的女.人!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主子!
他弯下腰去,小心地拍了拍三老太太的面颊。
仍旧毫无反应。
他不由暗自赞叹起来,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妙的事?用不了多久,他便跑了,谁还能想到他身上去?拿到了解药跟银子,从此天高皇帝远,他乐得逍遥自在!想到解药,他又对三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若不是她,他哪里会中什么毒。
这样一想,事情就愈发显得水到渠成。
害苦了他,怎么着也该补偿补偿才是!
他三两下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不管不顾地掀开牀上的被子,重重俯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08章 龌龊
牀上的人甚至连丝毫声响也不曾发出来。
温香软玉在怀,更是激发了他的胆色跟勇气。粗糙的掌面攀爬着,落在了她的面颊上。暖的,滑溜极了。像是他吃过最好的豆腐,嫩生生,雪白诱人。他不禁低低呢喃起来,“嘁,这么嫩,怎么就成了老太太……”
掌下的皮肤柔滑细腻恍若凝脂,他轻轻触碰着,摸到了几缕细碎纹路。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倏忽间便略了过去。
俯身,低头,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身下的人,仿佛非人,而是具温暖的泥塑,一动不动。
他渐渐得意起来,嘴角挂着张狂的笑意,觉得自己这一回倒是也没有白白回来。享了女色,又能得银子,若不是中毒这件事一直在心头盘旋不去,困扰着他,这会子他都要忍不住大笑几声了。
黑暗中,他的喘息声慢慢重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下仿若假人般的三老太太,其实清醒得很。
甚至比往常的她,还要来得清醒许多、许多。
这香有多霸道,她这会才真的了然。
意识清醒,身体却丝毫不得动弹。这也就罢了,偏生五感越加明晰,耳更聪,肌肤更加敏感。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觉得又恐惧又难堪。她虽不能动弹,却听得见对方发出的声音。她识得这声音,她也终于明白过来,这粗俗又下.贱的仆人。竟正在肆无忌惮地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她是矜贵的妇人,可不是那人尽可夫的下作女子!
心内嘶声呐喊着,她愤怒惶恐至极,身体却渐渐不受控制地酥麻起来。
这不是她的身体,这并非是她熟悉掌控着的身体!
她年纪已不算小,可这般多年来,一个人寡居,日渐干涸,这会便像是久旱逢了甘霖。缓缓湿润起来。
这样的感觉,令她羞.耻,又不忍心打断。
矛盾重重,她已无法思考,为何自己吩咐去寻宋氏的人,会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又胆敢在自己身上做这样的事。意识伴随着内心的焦灼,一点点逝去。她拼命挣扎,脑子重新飞快地运转起来,春平去了哪里,春平这小娼妇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这会了也不归来?
白皙的肌肤上烙印下了玫红痕迹。她觉得自己在轻轻颤栗,紧跟着又悔恨起来。
若是不将秋喜逐走。自己兴许就不会落到眼下这样的地步。
可转念间,又想到若这人敢对自己如此,同样宿在屋子里的秋喜也会被香气迷倒,那她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左不过是主仆二人一道出事罢了……
她在心底里啜泣着,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上,晃动着晃动着。浑身湿透。
这已是她今夜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是此生发生在自己身上最最叫人痛苦不堪的事。却全然没有想到,事情远远没有这般简单。
如今这一幕,不过只是开锣的第一场暖身戏罢了。
屋外,大雨仍在下。
天色漆黑,无月无星。
月白秉着谢姝宁的吩咐,悄然走至陈氏门外,抬手叩响了房门。
“叩叩——”
四下寂静中,这短促而轻快的叩门声显得极响亮,可未曾传远,就又被雨声给打碎了。
如此反复四五次,屋子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窗纸上映出一抹黄晕。烛火随着脚步声开始朝着门口移动,月白注意地听着,匆匆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了黑暗中,垂下头去。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里头探出来一个脑袋。
是雪梨。
“夜已深,是谁叩门?”雪梨似乎并不敢出门,只站在门内冲着外头月白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问了句。
月白亦压低了声音,用比往日更深沉些的嗓音缓缓道:“老太太夜里睡不安生,想起一事,因而吩咐我来请陈姨娘过去一叙。”
“是春平?”雪梨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老太太怎么这个时辰让你过来?”
月白的头未抬起,依旧低着头道,“老太太未说,我们做奴婢的自然也不会知道。不过,听说是要紧事,不能耽搁了。”
雪梨闻言不由吃惊,连哈欠也忘了打,“那、那我这便去唤陈姨娘起身。”
“老太太特意嘱咐了,要陈姨娘带上九小姐一道去。”不停落下的大雨中,月白谨记着谢姝宁的话,连忙追加了一句。
雪梨心里记挂着,点点头就转身进了里面。
随后,烛火稳稳地在窗台下的木桌上燃着,屋子里传来小孩哭闹嘤咛的声响,其间混杂着陈姨娘嘟嘟囔囔的咒骂声。许是顾忌着“春平”在外头,所以她并没有扬声,嘟囔了几句,便静了下来。
月白并没有等太久,陈氏就抱着谢姝敏自门内走了出来。
雪梨自然也跟着,手中提着灯,帮诸人照明领路。
主子要走在最前头,雪梨要照明,就牢牢跟在陈氏手边上,月白就正好落在了后头。
一行人踏着夜色,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了三老太太的屋子门口。
里头黑漆漆的,竟没有一丝光亮。
陈氏不由皱眉,抱着谢姝敏的手微微一松,复才将她抱紧,口中道:“老太太莫不是又睡下了?里头怎地一点光亮也无?”
“不会的,老太太正在里头等着呢,说是这事必要在今夜同姨娘商谈。”月白死死低着头,在她身后约莫两步的距离说道。
陈氏闻言欣喜起来,想着难不成是三老太太睡着觉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能祸害了宋氏又或是能叫她早早生下儿子来?
一旁的雪梨瞧见了她面上笑意。就自作主张地去推门。
先前秋喜离开时,因想着过会春平便要回来的,便没有锁门,这会里头也只是虚虚闭着,被雪梨一推,门就开了条缝。
屋子里的细碎声音就沿着门缝飘了出来。
陈氏一下子没有听明白,抱着谢姝敏大力推开门走入里头,轻声喊人:“母亲,您可醒着?”
虽然成了妾。但是她称呼三老太太为母亲的习惯倒是一直都未能改变。众人也都不甚在意,三老太太自己这个做长辈的人都浑不在意这些个规矩,旁人又还能说什么。
这会,陈氏唤了一声,屋子里奇怪的声音就立时滞住了。
“春平,去点灯。”陈氏见没有回应。皱着眉,吩咐起来。
可根本没有人应声。
“春平上哪儿去了?”她的眉头皱得愈加紧,又道:“雪梨,去将灯点上瞧瞧。”
雪梨忙提着灯上前去寻,谁知好容易寻到了,一抬手灯一提。众人就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呆了。
陈氏惊慌地把谢姝敏放在了地上,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三老太太牀上怎么会有个男的?
好在她虽震惊。但仍算是镇定,并没有尖叫出声。
雪梨更是直接被吓懵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哪里还能尖叫。
陈氏率先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旁的了,自己急忙去将门栓上,又一边压低了声音吩咐雪梨速速去将三老太太唤醒。竟是全然没有将僵在牀上的另一个人放在眼中。她向来觉得三老太太不如面上那般正经。可苦于从未瞧见过,这会真遇上了。震惊过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她煞费苦心想要将这事掩过去时,站在边上小小的谢姝敏突然扬声大笑了起来,嚷着道:“祖母的牀上为何会有个秃瓢?秃瓢……秃瓢……咯咯……”
黑暗中,童音稚嫩又诡秘,“咯咯”的笑声以及毫不压低的话语声霎时划破了一室寂静。
也不知她是哪里听来的秃瓢二字,这会指着牀上的假和尚,笑嘻嘻地说个没完。
陈氏急忙俯身去捂她的嘴。
可是哪里来得及!
就在谢姝敏喊出声来的那一刻,悄悄趁着陈氏不注意溜走的月白,以及照着谢姝宁的吩咐将各人的房门都重重叩响了。
犹如惊雷落下,屋子里原本熟睡的人便都被吵醒了。
似乎只是刹那间,这一排厢房就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月白趁机回到了屋子里,同谢姝宁两人装作堪堪被吵醒的模样,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又推门出来。
外头一片乱糟糟,谢姝宁冷眼望向三老太太屋子的方向,故意大声问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祖母屋子里怎么有好些人影?”
她声音清脆,又故意用了大力气喊,倏忽间便传遍了众人的耳朵。
大太太自来喜欢掌控大局,听到这话,又生怕三老太太这个唯一在场的长辈出了事,慌忙让丫鬟婆子都冲了过去,自己亦是拔脚紧追。
大片灯火映照之下,厢房里亮如白昼。
假和尚原本想跑,却不妨忽然间被谢姝敏这么一喊,外头动静一起,给弄傻了。
迟疑了一下,便再没有逃走的机会。
大太太一进门,就愣住了,随即便立刻让手下力气大的婆子拥了上去将人制住。
就在这时,牀上的另一个人悠悠转醒,光着的手臂往边上一扫,无端端带出几分叫人不齿的媚气来。
出了一身的汗,门又洞开了回,屋子里残余的香气一扫而光,药性便过去了。只是过去得太不是时候,反倒是叫三老太太更加不得见人。
大太太瞠目结舌地看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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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落魄
外头落雨霏霏,屋内的人恍若失神。
“三婶!”吃惊过后,大太太大睁着眼,脱口喊了声。
牀上的人僵住。
大太太望着,连连后退,“快关门!”
话音落,便有丫鬟急步冲到门边,大力将才开了的门紧紧闭合,连细溜儿一条缝也断不敢留。七太太几人动作慢,才走至门外,方要入内,门就被关上了,差点撞上鼻尖,唬得七太太踉跄着往后退了步,摔在了宋氏身边,诧异地道:“大嫂这是做什么?”
宋氏伸手扶了她一把,皱眉道:“里头可是只有大嫂?”
“我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呢,门就合上了,哪里知道里头都有谁。”七太太“哎哟哎哟”轻声叫唤着,站直了身子,“我这脚,别是崴了……”
宋氏忙搀着她就要送她回去,“快去看看,可别真崴了脚,明儿山也下不得。”
七太太眼巴巴地瞅着紧闭的门,心里头猫爪在挠一般,痒痒的,根本不愿离开,可脚踝处传来的痛意又叫她不敢再在这拖下去。
“大嫂,关门做什么,可是三婶出了什么事?”七太太迟疑着恋恋不舍的时候,好容易阻了谢芷若不让她跟出来的三夫人蒋氏匆匆赶了来,等看清眼前这一幕,登时疑惑起来,便亲自上前叩响了门,扬声问道,“三婶可还好?”
方才众人的门可都被又重又急的动作给叩响了,只怕是有大事。
故而一行人才急巴巴地披衣起身。甚至来不及梳发便赶了来。谁知来了,却吃了碗闭门羹,换了谁能高兴得起来?
大太太在里头听着也是又恼又头疼,来回踱步,快步走至门边,隔着门回应:“三婶夜里魇着了,过会便无大事,几位弟妹都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便可。”
蒋氏听着。眉头一蹙,不悦地拍了下门,道:“大嫂这说得是什么话,我跟七弟妹也就罢了,难道连六弟妹也不能进去?”
真论起来,宋氏才是三老太太的儿媳妇。她大太太是长房的媳妇,同三房可是隔了房的,若三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也合该是宋氏去伺候着才是。
这道理,大太太又岂会不知道。
只是方才慌慌张张的,一时间给忘了。
此刻听蒋氏一提。她立即便想了起来,忙道:“三弟妹说得是。是我糊涂了,还请六弟妹进来才是。”
左右三老太太都是三房的人,是宋氏的婆母,这事旁人要瞒,宋氏却还是瞒不得的。
大太太掏出云锦的帕子,重重擦拭了番自己额上不断冒出来的汗珠子,又用动作示意着屋子里的婆子扯了汗巾子先堵了那光头汉子的嘴。免得叫外头的人听见了动静。
“六弟妹一人进来便是了,三弟妹、七弟妹就暂且先回去吧。”大太太咽口唾沫下去。咳嗽两声,将手搭在了门边上,又喊了声。
外头宋氏原本正要扶着七太太离开,听到这话,当然走不得,只得将七太太交到蒋氏手上,自己朝着门口走去。
“娘亲。”谢姝宁旁观着,忽然喊了声。
不等她再说话,隔着门的大太太便紧跟着急声道,“阿蛮可莫要进来,夜还深着,早早回去歇下吧!”
谢姝宁闻言垂眸,嘴角微微一弯,遂对宋氏道:“阿蛮暂且先回去歇了,明日再来瞧祖母。”
宋氏颔首,“去吧,有事娘亲再使人来唤你。”
话毕,紧闭着的门被大太太打开了仅容一人通行的大小,待到宋氏进去,又急急忙忙将门重新牢牢关上。
蒋氏则让人扶着一瘸一拐的七太太,回了屋子。
片刻间,外头又寂静了下来。
谢姝宁盯着门扉细细看了看,心里头明镜一般,大局在握。
以她对大太太的了解,但凡有点事,大太太这个做长嫂的,定然就会冲在最前头。她又是个习惯了打圆场,做和事佬的人,除了在元娘的事上显得刻薄无脑外,旁的事大错是断断不会有的。
今夜三老太太这一出,被她发现了,自然也就不会声张。
每一步都被她计算得恰到好处,精确无误。
可月白却有许多事都还想不明白,回房的路上,她万分紧张地轻声问道:“小姐,若那人、那人将您说了出来可怎么好?”
谢姝宁摇摇头,“他不会有机会开口的。”
出了这样的事,奸夫还想要申辩?门都没有!
但她虽这般说了,月白仍旧是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两人进了门,月白便又道:“若他当真说了可如何是好?”
熬了半夜,当真有些困倦起来,谢姝宁揉了揉眼,打个哈欠劝她:“他就是说了,难道会有人信?是大伯母会信,还是娘亲会信?”
的确似乎是这个理……
月白高高吊起的心这才略微落下了些。
而三老太太房内的几人,那颗高悬的心却没法这么快就落下。
尤是大太太,撞见了那样的画面,只恨不得戳瞎了自己的眼才好!按年纪,三老太太同她一般无二,可按身份,三老太太却是她的长辈。既是孀居多年的长辈,到底是该让人敬重些的。
何况平日里在谢家,三老太太就连衣服都特地拣了老气横秋的穿,二十几岁时便尚且如此,如今徐娘半老,当然更是这般。
这样一人,所以哪怕谢家诸人都知道她心不善,却到底敬着尊着。
因为她养大了谢元茂,又为三老太爷,守了几十年。
身为妇人,一个年少丧偶的妇人,这样就够了。
可今夜——
大太太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了宋氏肩头,眼睛却盯着角落里紧紧捂着谢姝敏嘴巴的陈氏看,“六弟妹,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该先听母亲解释一番才是。”宋氏心里亦是大震,可她对三老太太的感情连大太太都不如,震惊过后,心里头涌上来的尽数都是鄙夷罢了。鄙夷里,又夹杂了几分庆幸。
好在这一回,诸人带来的丫鬟婆子都是心腹亲信,若不然,这事怕是很快就要传遍了。
做了祖母的人,却在外出进香时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来,叫人如何如何还能正眼看待她?
伴随着宋氏的话音落地,屋子里的一众人就又都望向了牀上蒙着被子,神色极其阴郁的三老太太。
汗湿的发丝有几缕仍粘在她的面上,脖子上,模样狼狈叫人不忍直视。
偏生牀榻之上,又是一片狼藉,屋子里还有着靡靡的气息,大太太不禁羞红了脸,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三婶,今夜这事……”
话未说完,三老太太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眼神冷厉狠毒,似要吃人。
大太太悚然一惊,后退一步才发现三老太太这目光根本就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而是落在了宋氏身上。
她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遍,不由暗暗为宋氏拘了一把同情泪,身为长辈自己做了肮脏无耻的事,竟还用这样的眼神看儿媳妇,当真是可憎。
“你们都给我滚!”
咬牙切齿的声音自那张阴沉的面孔下传了出来。
大太太一愣,旋即气恼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她竟还有脸仗着长辈的身份对自己呼来喝去,甚至用上了“滚”字?
大太太挺直了腰杆,冷笑了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跪在地上被堵了嘴的光头汉子,道:“三婶荤素不忌也就罢了,怎地连出家人也不放过?”
可话说完,她差点闪了舌头。
出家人!
她方才竟忘了,这可是个和尚!
这下可真的糟糕了,若是个野汉子还好随意处置,可既是个和尚,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普济寺不是一般的小寺院,这事若不通报戒嗔方丈,就不好随意处置了他。可若是通报了,三老太太同人苟合的事就不免要传了出去。这么一来,谢家的脸面要往何处安放?从今以后,谢家的女儿还要不要嫁人成亲?
眨眼的工夫,她心里已是千回百转。
“大嫂,依我看,这事只怕还是要禀明了戒嗔大师为上。”宋氏亦想到了这些事。
大太太哭丧着脸,道:“六弟妹,这事……唉……”
牀上的三老太太见两人如此,气得心肝发疼,却不好反驳。
她如何能说眼前这人并不是寺里的和尚,而是她特地从陈家带来的下人呢?她又如何能说,这人原是为了宋氏准备的?
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将苦头尽数自己嚼烂了!
僵持间,宋氏紧皱着眉头,看向了陈氏:“陈姨娘,更深露重,为何你会在这?还带上了敏敏?”
陈氏听到她突然唤起了自己,身子一颤,支支吾吾地道:“我夜里睡不安生,来寻母亲说话……”
三老太太一听,立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说话,说什么话?
身子上带来的羞.耻跟内心的愤怒几乎席卷了她全部的理智,她终于再也受不了这样被人当成罪人一般审问,忽然抓起身后的枕头重重砸了出去,指着宋氏厉声骂道:“贱人,这都是你的阴谋,你这个贱人!娼妇!下作的畜生!”
一声比一声更加不堪入耳。
宋氏只是平静地听着,大太太却吓得掩住了自己的嘴。(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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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下山
宋氏道:“等天明了,就去请戒嗔大师吧。我佛慈悲,定会守口如瓶。”
自然,将这个汉子带去给戒嗔辨认,话却不能尽数说清。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诸人心中皆有数。
这一夜,大太太跟宋氏便都没有离开三老太太的屋子。直到天色微明,大太太才匆匆盥洗了一番,换上干净衣裳梳了发,领着人去寻了戒嗔。寺里的僧人要上早课,戒嗔和尚这会也早早已经在佛前。
大太太让小和尚进去通禀,只说是夜里糟了贼。
戒嗔听了大惊失色,若传扬出去,留宿普济寺的香客竟然会遭贼,那来日还有谁会愿意来进香?
他身为住持,岂非颜面扫地?
这般想着,旁的就都顾不上了,他立即丢开了手中敲击木鱼的木槌,飞快自蒲团上起身,出门迎了大太太,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模样,道:“贫僧见过谢太太,只是不知,昨儿个夜里,是府上的哪位糟了贼?”
大太太面对高僧,倒渐渐镇定下来,又过了一夜,心里头有了思量,这会便落落大方地道:“是老太太屋子里,贼当场便擒,只是……那贼人剃度过,身上又着了僧袍……”
她故意拖长了话音,听得戒嗔和尚眼皮一跳,截然否决,“定是那贼人偷了寺里的僧衣,伪装成僧人的模样。”
“大师说得是,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大师亲自去辨认一番吧。”
戒嗔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声道:“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两人就一齐往厢房而去。
以防不测,大太太昨夜便同宋氏商量妥当,今日一早她去寻戒嗔方丈,宋氏则想法子支开七太太几人,暂且先敷衍过去。
因而一早,七太太几个就都被请到前头去了,此刻厢房里俱是空空的。并没有人。
戒嗔和尚何其狡猾,才踏入一只脚,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若真是贼人,又是老太太的屋子里遭了贼,这会子众人怎会都不在,反倒该都聚在一块才是。偏生一派人去楼空的模样。叫人心中不安,恐有事发生。
他喃喃念着经文,心中却暗道:莫非那贼人真是寺里的哪个僧人生了歹念不成?
好在等到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便长松了一口气。
这人眼生不提,头上没有戒疤,不论怎么看都不是寺里的人。更何况。就算是,他也没有傻到要认下的意思。
他便冲着大太太再三肯定地道:“此人并非寺里僧人。只是这事,到底是贫僧管束不严,才至贼人有了空隙可钻,乃是贫僧失职,普济寺失职呀。”
大太太听了他的话,又见他神色自若,当下也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寺里的人就好。旁的就都无妨了。
就在这时,戒嗔忽然道:“谢老太太夜里可有受惊?”
“无碍无碍。歇歇便可。”大太太面上终于有了些微笑意。
戒嗔却又道:“贫僧愿为老太太当面诵经压惊。”
大太太急忙推拒,“多谢大师美意,只是老太太这会仍睡着,却是不便。”
戒嗔也不过只是客气一番,闻言当然乐得自在,遂道:“那贫僧便去佛前为老太太诵经祈福,也是一样的。”
“有劳大师。”大太太道谢,“既然这人不是寺里的僧人,那便由谢家处置,大师觉得可行?”
虽然不是普济寺的人,可事情出在寺里,戒嗔和尚地头蛇,仍旧还要问过他的意思。
戒嗔熟知不可于这些人家交恶,当下道:“大太太随意便是。”
大太太就听明白了,他虽然说了随意,可佛门清净地,断不可见血,要处置也得等到离开普济寺下了山再说。她只稍稍一迟疑,就笑着送戒嗔出了门。
假和尚的嘴仍被汗巾子牢牢堵着,大太太指派了两个粗壮的婆子看守着,自己匆匆去见了宋氏。
两人将事情一说,自然决定不能留着这汉子。
事情不能闹大,这人就势必要先“咔嚓”掉。
两个妇人,背地里谈论着如何将人弄死,隐约间倒是多了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大太太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突然想起一事,疑惑地道:“春平去了何处?怎地一直未见到她?”
“秋喜白日倒是来过,春平倒真的一直未出现。”宋氏也不禁疑惑了起来。
春平是三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出了这样的事,她们由不得不去想春平在里头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何况她又不见了。
大太太就道:“派人去寻寻,秋喜那丫头,只怕也不能轻易放过。”
知情不知情暂且不提,主子出了事,做丫鬟的,哪里还能讨得着好。
宋氏就下去让人去找春平的去向,大太太则去见三老太太,让人赶快收拾东西,今日午时便动身下山,不得延误。
一群人立时慌乱起来,忙着收拾行李。
大太太就去跟同样被堵了嘴三老太太轻声说话,“三婶,你别怪侄媳妇以下犯上,只是若不堵了你的嘴,那些个辱骂六弟妹的话被人听了去,可怎么是好?所以啊,你就暂且先忍忍,等回了府,你想骂就骂个够。毕竟,要骂六弟妹,那也得当着老六的面才有用处是不是?”
忽然,有人尖叫了声。
大太太被唬了一跳,“出了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尖叫的人正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这会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伸出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三老太太牀下,带着哭腔道:“太、太太……下头有个死人……”
“什么?”大太太打了个寒颤,急忙让人弯腰去将下面的人拖出来,“还愣着做什么,快拖出来!”
几个胆大的就壮着胆子俯身,几乎是闭着眼睛将下面的人拖了出来。
头上糊着血,面色青白,嘴里还塞着汗巾子。
可不正是遍寻不见的春平!
大太太哆嗦着道:“死、死了没?”
丫鬟伸出根手指横到春平鼻下小心翼翼地探着,惊喜地道:“太太,还有点热气!”
这便是快死,还没死。
大太太心里稍安了些,扭头看向三老太太时,神色却愈加复杂起来。
为了偷欢,连心腹大丫鬟都能打得半死,这人怎会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转眼间,寻到了春平,大太太就忙让人去找了宋氏回来,同她商量道:“原定着明日才下山,这会突然提前,虽能借着老太太病了的由头,但昨夜动静不小,老七家的跟三弟妹想必心里头都怀疑着,我们午时要启程,却不好显出急态来。”
宋氏道:“还请大嫂先想法子将春平几个并那贼人送下山去,我们且等用了午膳再走不迟。”
这样一来,时间就充裕了些,也好想想法子敷衍过蒋氏几个。
两人就又分散开,各自着手准备起来。
大殿上,七太太跟蒋氏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地讨论着昨夜的事,一个说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一个则说似有人尖叫。
说到最后,却也不知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了。
谢芷若不被允许在旁听两人交谈,正闲着无事可做,便瞧见了谢姝宁在同月白悄悄说话,登时不悦起来,大步走过去,对谢姝宁道:“八妹妹,昨儿你可抽过签?”
“不曾,六姐这是抽到什么好签了吗?”谢姝宁敷衍着笑了笑。
谢芷若就得意起来,“那是自然!”
谢姝宁微笑着,点点头,不再接话。
“你怎么不问问我抽了什么签?”谢芷若见状却不高兴了。
谢姝宁没有心思搭理她,附和着问道:“六姐抽了什么好签?”
谢芷若笑得愈发得意洋洋,道:“我抽到了只有淑太妃一人抽到过的签!”
“哦?这么厉害。”谢姝宁听到淑太妃三个字,倒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说起来,谢芷若前世嫁给了皇子,也成了皇家的媳妇,倒同淑太妃走的路子相似。只是这一回,庆隆帝逝世,肃方帝登基,天下都不同了,谢芷若将来会走什么路,谢姝宁已不敢肯定。
何况,戒嗔和尚本就是个骗子。
等谢芷若显摆完毕,扭头走人后,谢姝宁就朝着她的背影冷冷撇了撇嘴。
转过身,就撞见了才被她在心里骂了骗子的戒嗔和尚。
谢姝宁心中一动,笑吟吟迎了上去,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大师,我想为父母兄长各自点一盏长明灯,不知要多少香油钱才好?”
听到香油钱,戒嗔眼睛发亮,笑着念了佛号,“八小姐孝心感人。”夸赞了几句,他也并不主动提钱,“香油钱乃是小姐对佛祖的心意,多少并不要紧。”
周围人来人往,谢姝宁笑着,忽然问了起来:“不知道可有点不燃的长明灯?”
戒嗔微怔,望着谢姝宁的眼神里多了丝探究意味,“一切,皆是空。”
皆空,那自然也就是说,什么都可能了。
谢姝宁颊边的笑意渐渐扩大,“那就劳烦大师替我祖母也点上一盏。”
恰逢七太太跟蒋氏走了过来,闻言便夸她,“阿蛮可真是孝顺。”
“阿蛮对佛祖亦满怀诚心,大师说香油钱代表心意,那我是不是该多添些?”谢姝宁佯作天真,仰头问七太太两人。
蒋氏酸溜溜地道:“六弟妹手头宽绰,自然该在佛前多添些才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11章 燃灯
谢姝宁点点头:“三伯母说得是。”话毕,她就又看向了戒嗔和尚,笑道,“还请大师不要忘了长明灯的事才好,香油钱,稍后我会请娘亲亲自来添。”
戒嗔作高深莫测状,道:“八小姐极有慧根,为人又孝顺,谢六太太养了个好女儿。”
夸赞的话谁不爱听,谢姝宁听了当然也高兴。
戒嗔就靠这么一张会说好话的嘴糊弄了庆隆帝又糊弄了许多人,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个爱财的老骗子而已。不过这并不重要,对她而言,重要的是,戒嗔得是个能听懂话的聪明人。
事情走到眼下这一步,剩下的不过是再加把柴禾罢了。
而戒嗔,就是她需要的那把“柴”。
随着时间流逝,雨水渐少,日头自层层乌云后冒出头来。阳光却仍旧是稀薄的,带着些微暖意,根本驱不散昨日带来的阴霾。
午膳时,七太太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握着筷子笑着向大太太询问:“大嫂,三婶那可是已经无碍了?”
几个妯娌间,她年纪最小,素来性子也活泼些,这会若是一句也不问,当然是忍不住的。大太太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闻言便道:“三婶毕竟日渐上了年纪,一夜未眠,这会疲得很。寺里虽然清净,但怎么着也不如府里舒适,等用完了饭,我们再过半个时辰,便准备下山。”
七太太讶然:“这便走?”
见状,大太太也不由奇怪起来。道:“这事,三弟妹不是知道,一早上竟不曾提过?”
上午她同宋氏定下了事后,的确就派人去告知她们。恰巧那时七太太如厕了,便没有碰着面,可当时蒋氏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七太太的面色就有些不大好看起来。
两人一直在一处,蒋氏竟然只字未提。
蒋氏原本只在边上听着,慢条斯理地用她自己的斋饭,这会听到大太太的话。顿时觉得口中饭食味如嚼蜡,匆匆咽下去,便同七太太告罪:“原是我记性不佳,竟全给忘了。”
其实她心底里是想着,既有人来通知自己,七太太那边也就该有旁人通知的才是。因而后头七太太未提,她就没主动开口。
谁知道七太太竟是根本不知情。
可这会她要是那般申辩,定会被人当做狡辩,倒不如直接坦诚而言说是自己给忘了为好。
果然,她说完后,七太太的面色便好看了些。
不过接下去。七太太都没有再言语,只是默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妇人间。心结再易结不过。
这顿饭遂顺利过去,一行人饭后自去收拾起了行李,由丫鬟婆子率先将东西送下山去。
谢家的几位主子则去大殿上最后一炷香,而后同戒嗔和尚辞别。
去大殿的路上,七太太没有瞧见三老太太,也未瞧见陈氏,不由疑惑。可方才吃饭时的谈话还叫她如鲠在喉。这下子虽困惑,也不想问了。万一又是蒋氏知情。自个儿不知情的事,那可多没趣。她想着,索性闭紧了嘴。
点燃的香在空气里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众人依次在佛前进了香。
谢姝宁便轻轻拉了宋氏的手一把,道:“娘亲,今晨我同戒嗔大师说定,要点几盏长明灯。”
“长明灯?都点了谁的?”宋氏心里头装着事,闻言并没有在意,只勉强笑了笑。
一旁的大太太也是不知道这事的,正好又想借着这事叫气氛轻松些,她就故意冲着谢姝宁笑道:“阿蛮倒是有心,六弟妹太会教孩子,叫人羡慕不已。”
她说这话是奉承宋氏母女的,谁知却一时忘了身旁的蒋氏母女都是小心眼的人。
她这话一出,蒋氏倒还好些,左不过更加不喜宋氏些,可谢芷若就了不得了,盯着谢姝宁的眼睛似要掉出来一般,目光灼灼一瞬也不肯移开。
谢姝宁察觉到了,这会却无空理会她,只笑着看向了正在朝她们走近的戒嗔和尚,道:“父母兄长,祖母,再加上阿蛮自己的,共五盏。”
“点了祖母的?”宋氏跟大太太都怔了一怔。
谢姝宁笑意明朗,一派磊落地道:“正是,祖母待人慈和亲切,又是长辈,怎好缺了她的?”
宋氏觉得疑惑,大太太则震惊谢姝宁竟然会说三老太太待人慈和亲切。
不过两人谁也没开口,那厢戒嗔和尚便已经走近。
谢姝宁就适时挽住宋氏的胳膊,半是撒娇地唤她:“娘亲,阿蛮可已经扬言,要为寺里的菩萨捐个金身呢,你说好不好?”
宋氏在钱财方面向来不在乎,又颇为宠她,想也不想便道:“当然好,这是功德无量的事。”
谢姝宁就笑着将视线转移到了戒嗔和尚身上。
“多谢谢六太太,阿弥陀佛。”戒嗔听到宋氏允了金身,早早喜不自禁,连忙道,“长明灯已备好,八小姐甚有慧根,若愿意,可自行点灯,更表虔心。”
这样的话,就是极高的赞许了。
谢姝宁听着却不由腹诽戒嗔老奸巨猾,只怕是怕自己赖账,所以才巴巴地要她亲自去点,就算有朝一日出了事,也好推脱。
宋氏却因为毫不知情,一扫先前的郁郁,立刻应好:“我们一道去瞧瞧。”
瞧过了,也就好去添了香油钱,打道回府。
一行人就跟着戒嗔去了安置长明灯的地方,整整齐齐布置妥当的油灯,只等着人去点燃。谢姝宁洗净了双手,在戒嗔的念经声中走上前去。
第一盏,自然就是三老太太的。
火苗触碰上了灯芯。然而却久触不燃。
谢姝宁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惶惶回过头来,没有主意地问道:“大师,为何点不燃?”
戒嗔见她神情逼真,若非活了几十年,自诩火眼金睛,今晨又曾同谢姝宁对话过,这会只怕也要当真。他暗忖:此女年纪尚幼。便有如此城府,来日必定不可限量。
他上前一步,轻轻合拢双掌,垂眸道:“还请八小姐先点其余几盏。”
大师发了话,当然也就不必纠结长幼尊卑的顺序。
谢姝宁挪动步子,渐次将后头几盏都给点燃了。又返回来点三老太太的灯。
可依旧,百试不灵。
这下子,一旁围观的大太太几人也都愣了。尤其以大太太跟宋氏这两个知情人首当其冲,皆面露异色。
戒嗔和尚也故意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
谢姝宁便道:“怕是佛祖嫌弃阿蛮不够诚心,还请大师来为祖母点灯。”
戒嗔同她对视一眼,上前去点灯。
然而火苗经过之处。竟全无反应。
大太太几个这会面上的神色已经远非疑惑二字能解释了。
在场诸人里,唯有戒嗔知道。这碗里盛的是水……当然点不燃……
又试了两回,事不过三,戒嗔终于回过身来。
老者的面容上现出沉重之色,缓缓开口:“这灯怕是点不得了。”
大太太联想着昨夜的事,一心认为这是因为三老太太在佛门清净地做下了龌龊之事的缘故,心里头不由惶恐,颤颤询问:“还请大师明示?”
“佛意难测。”戒嗔和尚微微摇头。胡扯起来。
大太太却深信不疑,只觉得三老太太这回怕是招惹了祸端。不敢再在普济寺久留下去,急忙要走。
宋氏亦面色沉沉,让卓妈妈去取了银票来。
一盏长明灯燃一年,至多只需十两银子便绰绰有余。
但宋氏一出手便是五百两,又另像是拿纸一般,“唰唰”抽了几张大面值的出来。
戒嗔瞧着,绷着脸,心里却笑得像是阳春三月里四处绽放的花朵,再灿烂热烈不过。
谢家一行人则匆匆忙忙下了山。
马蹄叩地“哒哒”作响,一路载着人进了城门,驶进北城,往谢家所在的石井胡同而去。
谢姝宁懒懒靠在车壁上,假寐起来。
很快,马车到了地,外头喧闹起来,下车的下车,取东西的取东西。唯有三老太太的那架马车前,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七太太心里头不大高兴,略说了几句便算第一个回去了。
蒋氏紧随其后,拖着还想同谢姝宁再显摆一回的谢芷若亦回了长房。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了三房的人跟大太太。
此刻已近傍晚,天边一抹橘红霞光,逐渐发青发黑。
宋氏就吩咐月白跟卓妈妈,“送小姐回潇湘馆,今夜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是。”
两人应了,提着东西跟在谢姝宁后头一道往潇湘馆走。
谢姝宁笑吟吟的,同卓妈妈道:“妈妈可知道祖母怎么了?”
卓妈妈迟疑地看看她,最终仍是摇了摇头。
那日,卓妈妈可是跟着宋氏一道进了三老太太房门的。可这会,卓妈妈连她也不肯提,由此可见,这一回大太太封口的手段使得极不错。
谢姝宁也就不再问,大步回了潇湘馆,喘过气来才吩咐起了几日不见的玉紫,“你小心些去打听打听,长房这会是不是有人过来三房。若没有,就再想法子问问,长房梅花坞里,是不是聚了人。”
三老太太是长辈,事情必然要经过长房两位老人。(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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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惩戒
是夜,三房的寿安堂内一片寂静,长房梅花坞的西次间里却是灯火喧嚣。
长房老太太的身子仍不见起色,如今瞧着模样只像是苟延残喘,也不知究竟还有几日可活。因而这一回的事,谁也不敢去扰了她,只请了长房老太爷来商量事情。
这事目前尚算瞒得严实,知道真相的人除了三老太太跟陈氏外,也就只有大太太跟宋氏。所以能瞒着就继续瞒着,闹开了总没有好处。府里可还有那么些个姑娘正在待嫁呢。
所以今夜,在座的只有谢大爷、谢元茂夫妇,并个谢二爷而已。
长房老太爷坐在上首,手掌摊开在炕几上,掌心里卧着两颗玉球,手指一碰,就滴溜溜转悠起来。
在场的知情者只有大太太同宋氏,长房老太爷轻咳了两声,出声询问:“究竟出了何事,一从寺里回来就要商讨?”
大太太先不接话,看向宋氏,宋氏却只低着头,似乎长房老太爷并没有在问她一般。大太太看着,不禁在心里骂起宋氏来,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真到了时候,原也是个再狡猾不过的人。
原本,虽一道将人给召集了起来,但是她可是准备让宋氏站出来开口的。
可谁知,这会皮球落在了她怀里,她竟是不得不接话了。
谢元茂几个也都是不知情的,这会都牢牢盯着她呢。
大太太无法,皱皱眉。严肃地道:“昨儿夜里,寺里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了不得的大事?”谢二爷人精一样的角色,一听这几个字再看大太太面上的神色,便觉得有股不详的预感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大太太重重叹了声,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似十分难以启齿。
长房老太爷急躁起来,将手中玉球往炕几上一磕,肃然追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直截了当地将事情说了!”
“是……”大太太这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笑了笑,开口道,“我跟六弟妹,在三婶房中发现了一个男.人。”
“什么?”屋子里几个原本不知情的人皆大惊失色,长房老太爷手里的玉球更是直接脱了手,飞快滚落于地。发出“嘭”的重重一声响。谢元茂身为三老太太名义上的儿子,惊骇得面如土色,一把从椅上站起身来,急急道:“大嫂莫不是瞧差了?”
大太太为难地看着他,“我一人瞧差也就是了,难道六弟妹也同我一道眼花了不成?”
谢元茂就去抓宋氏的胳膊。焦虑地同她寻求否定:“福柔,你也瞧见了?”
“那么大一个活人。谁瞧不见?”宋氏没有直接回答,轻轻反问了句。
谢元茂闻言,颓然松开手,身子往后一栽,倒了下去。
这消息可真真是晴天霹雳,能瞬间将人给劈成焦炭。
谢元茂惊得身子都颤抖起来,剩下的几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二爷最先回过神来。连声问道:“那人如今在何处?”
“已经锁起来了。”大太太道,“假扮成和尚进的寺。只怕是从外头带进去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更惊。
长房老太爷觉得面上发热,想不通怎会出了这样的事,自己那九泉之下的弟弟若知道的,岂不是要气得从地下爬上来?死了这么多年,竟还被戴了绿帽子,真是死也死不安生!
“那人留不得!”他略一想,便立即发话。
谢二爷却迟疑了下,问道:“需不需拷打一番?”
究竟是何时同三老太太勾搭上的,可曾从谢家拿过什么好处,这一切的一切,才是谢二爷关心的要点。
但长房老太爷这会气上心头,哪里有这心思,断然否决道:“何须拷打!总归是失了妇德,乱了家风,不严惩如何能行?”
言下之意,不管这是第一回还是第几回,做了便是做了,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二爷听明白了,自然不再问。
长房老太爷自己说完,却又有些不甘心起来,问道:“这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父亲……”大太太红着脸,“媳妇进去时,牀上的两人可都还光着身子呢。”
长房老太爷瞪着眼,骂道:“淫.妇!”
大太太听得脸色更红,又道:“阿蛮那丫头性子敦厚,临行前要为三婶点长明灯,可三婶的那盏灯却百点不着,只怕是惊扰了菩萨,叫菩萨也看不过眼了。”
“佛门清净,她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菩萨没当场要了她的命去,便已是大慈悲了!老二你去,这便去,立刻将那人处置了!”长房老太爷气得头疼,揉着额角,嘟嘟囔囔,“老三自个儿就是死在女色上的短命鬼,而今媳妇竟也是个差不多的货色……”
谢元茂在地上听见了,忙扑过去,“老太太那边要怎么处置?”
与人私通,乃是大罪。
长房老太爷恼得厉害,掷地有声地道:“她难道还有脸活着?”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又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有一便会有二!这一回若放过了她,难保何时就会出第二回,到那时,谢家难道要一齐葬送在她手里不成?
长房老太爷焉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他冷下了声音,赶谢二爷随大太太下去将那汉子处置了,转头又吩咐起了宋氏来:“老六媳妇,你且回去将寿安堂封了,对外只说老太太在寺里感染了风寒,病了不宜吹风见人。”
眼下这时节不好立即就让她暴毙,那就暂且先搁几日。长房老太爷又看向了谢大爷,眯着眼睛道:“老大下去准备着。寿材寿衣,都先备妥当再说。”
“老六你也别孬了,同老六媳妇一道回去,谨慎些!”
谢元茂痴痴地从地上爬起来,面色煞白,一副已经见了鬼的模样。
宋氏头一回见他的怂样,心里头莫名烦躁起来,在长房老太爷面前勉强装作相敬如宾的模样,上前去扶住谢元茂。两人一道往外走。
人散光了,梅花坞里的灯却一夜未灭。
谢姝宁从玉紫嘴里得知消息时后,很是松了一口气。
以她对长房几位的了解,三老太太这一回怕是死定了。
可饶是如此,她却依旧觉得不解气,反倒是越想越觉得气愤。这些招数,原本可就都是三老太太自己想出来,准备用在母亲身上的。她一想到那人丑陋又无耻的嘴脸就恨得冷笑,不要脸的东西,竟还妄想从她这要银子,且等着吧!
她大被蒙头。嘴里喃喃喊着:“都死了也就是了,落得清净……”
……
那厢大太太嘴里也就念叨着这样的话。“死了也好,清净。”
走在她身旁的谢二爷听见了,悄悄问道:“大嫂,这事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他素来谨慎,不敢轻易下定论。但这回,老爷子也并没有说错,不管怎么样。错事做下便是做下了,哪怕是被人陷害。三老太太也休想脱身。他心里清楚得紧,可仍想再往深里探究一番。
偏生大太太一问三不知,闻言竟反问他,“二弟觉得里头有蹊跷?难道还会有人特地寻个汉子来送到三婶牀上去不成?”
“这也并非全无可能。”谢二爷讪讪然道。
大太太蹙眉,语重心长地道:“官场上的事我这做嫂嫂的自然不懂,可是二弟,这一回定然是你想多了。当时,三婶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呢。”
“是吗?”听到三老太太被抓.奸后,竟是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无,谢二爷不禁有些发懵。
大太太颔首,走了几步却忽然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事来,当日三婶没为自己辩解,反倒是指着六弟妹的鼻子骂了好一通难听至极的话。”
夜风拂面,谢二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有些话想说,却不好就这么说。
他这个做兄长的,总不好就这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弟妹。
但这事的确可疑。
他大步迈开步子,走到锁了假和尚的屋子门前。
正要让人开门,他忽然听到身后大太太轻声问了句,“二弟,你近些日子可曾带过小厮入二门?”
府里谁都知道,他身边小厮最多,年纪大大小小,皆有。
他身形微顿,笑了起来:“大嫂说笑了,好端端的怎会带入二门来。”
大太太也跟着笑了起来,“二弟莫怪,原是我多心了。”
两人就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内。
假和尚的嘴仍旧堵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被绳子捆得紧紧,手脚亦是。
谢二爷看一眼,鄙夷地移开视线,“罢了,留着也是祸患。”
这话一出,倒在地上的假和尚就急切地“呜呜”叫唤起来。
可惜他嘴里堵着东西,口中的话支离破碎,叫人听不明白。
谢二爷正要唤人进来,却忽然在他的话里听到了几个隐隐约约的字——八。
八?
他皱眉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没有什么线索,遂要上前去扯了假和尚的汗巾子,却不防大太太快他一步,将人喊了进来。
罢了,问也无意,至多也就是后宅妇人间的小小战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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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局稳
夜色浓重,外头风声悠扬。
大太太将手中帕子一收,指了人上前去,拿了绳索套上假和尚的脖子。
接下去的事,她自诩慈悲,当然不忍心再看下去,遂扭头走人。谢二爷丢下句“仔细些,小心收拾妥当了”,便也跟着一道出了门。
与此同时,寿安堂内的三老太太却正惴惴不安地泡在浴桶中,一遍又一遍地指使夏安往浴桶中加热水。
她身边的冬乐是早早指给了谢元茂做妾的,因而寿安堂内,本就只剩下春平三人。然而经此一事,春平跟秋喜皆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她身边。春平更是,只剩下一口气,这会人也不知被大太太弄到了何处。
一时间,冷清寂寥,全部涌上了三老太太的心头。
围绕着身子的水分明还是热的,可是她却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身上起了颗颗鸡皮疙瘩,唇色发白。
她忍不住,又一次扬声喊了起来:“夏安!热水呢!”
门“咿呀”一声开了,可这一回进来的人却不是夏安,而是宋氏。
三老太太立时瞪大了眼睛,双手重重一拍水面,咬牙切齿地道:“小娼妇,你是想来瞧瞧我死了没吗?”
“老太太省省力气吧,我若是娼妇,你又是什么?”宋氏沉着脸,语气平静。
三老太太却因为她的这份平静而显得更加恼怒,将水花拍得四溅。一手指着宋氏面目狰狞地骂道:“你装什么?你到底在装什么!是我小看你这个贱人,早知如此,我就该直接寻一群肮脏的乞儿将你污了才是,且看你还如何摆出这幅张狂模样!”
她的叫骂声又尖又利,在暗夜里倏忽传出老远。
候在门外的夏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看了站在自己不远处的谢元茂一眼。
谢元茂的手亦颤着,面色铁青。
屋子里的人却浑然不知,骂得更是大声,似将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怨气都在这个时刻尽数倾泻而出。
“你以为整垮了我。你便能讨着好去?我今日便将话丢在这,我就是死了,也断不会放过你!我势成厉鬼,生生世世都缠着你,叫你夜不能寐,食难下咽。早日来同我作伴!”
可面对这样阴险恶毒的诅咒,宋氏却轻轻笑了起来。
莫名的,她便忆起了当年在寿安堂的庭院里,一株株瑞香前,三老太太用冷静又阴毒的话一遍遍凌.辱践踏着她。
彼时,她尚爱惨了谢元茂。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狠辣手段弄得措手不及,强自镇定着不过只喊出一句“你休想”。
时至今日。往事已有些模糊起来。
可她却依旧牢牢记得那一日,记得自己在高悬的红日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何须怕你?”她收回思绪,盯着三老太太摇了摇头,“你身为长者,却做出此等不知廉耻之事,不反思也就罢了。竟还敢如此咄咄逼人。母亲……我尊你一声母亲,可不是为了让你给谢家。给忘之蒙羞的。”
三老太太气得双目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半响也只喃喃道,“说谎,小贱人仍在说谎……”
这事若不是宋氏做下的,还能是谁?
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部署得好好的局,是何时出了纰漏。
这枚煞费苦心的恶果,最终竟吃到了她自己的嘴里,苦得难以下咽。
三老太太凄凉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齐下,狼狈得不成样子。
宋氏看着,心中却一丝可怜她的念头都没有。明明她是个那样心软的人,可面对三老太太,她的心肠便冷硬得不像话。宋氏明白,自己早就变了。她心里,除了一双儿女外,已再不会可怜旁人。
“老太太歇着吧。”宋氏轻声退了出去,眉宇间一片恬淡之色。
谢元茂一见她,就急忙迎了上去,口中道:“你再同我说说,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氏瞥他一眼,“六爷还想知道什么?”
“我、我……”谢元茂讷讷地接不上话。是啊,事到如今,他还想知道什么?
他颓丧地松了抓在宋氏腕上的手,脚步虚浮地退到了一边。
这次,他可是倒大霉了呀!
也正如此,关于三老太太的事,在寺里发生过的事,尽数都要瞒死了才可。一旦泄露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故而很快,三老太太病了的事,就传遍了谢家,也慢慢传到了坊间。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众人皆知的,不过只有三老太太病倒,需要静养这一句罢了。
同时,长房老太太也仍病着。
这段日子,谢家已是为她请遍了京都名医,可她的病情始终全无起色。
蒋氏几个并不知道内里的人,就嚷着怎么宋氏去请的大夫还未入京。
人人都急着要请好大夫来为两位老太太看诊。到了这个时候,但凡有点可能的人,都被她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其中自然更是以三夫人蒋氏首当其冲,她可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多少年来都全仰仗着长房老太太给她做脸。
谢三爷的那房美妾的肚子已日渐大了,她身上却依旧全无动静。
当然,她也明白,就算那位生下儿子也无妨,只是个庶子,最终也肯定是要抱到自己膝下教养的,想养成什么模样,难道不是自己说了算?可饶是这样,她也依旧心神不宁。
阖府的人,唯有谢姝宁知道,谢三爷的妾室,这一回生下的是个女儿。
前世谢三爷直到她出阁,也未生出儿子来,庶女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蒋氏的肚子更是再没有膨起来的时候。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间,一个春日就这样在乍暖还寒中将要度过了。
谢姝宁也在盼着鹿孔早日上京,可开春时,北地亦是连日大雨,南边就更加不必提了,四处大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许多船只就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行,走了水路的鹿孔,行程一再被耽搁。好在长房老太太的身子时好时坏,竟也撑了下来,只是缠绵病榻,久久难愈,饮食锐减。
不过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谢姝宁想得简单,日日掐着手指计算鹿孔到达的时间。
在这中途,却又发生了一件勉强算是在她意料之中,却出乎了宋氏所想的事。
桃花开遍枝头时,皇城里传出了消息,要例行选秀。
这倒不奇怪,肃方帝即位也已有了段日子,偏生他子嗣又稀少。因此他空荡荡的后宫就显得颇为引人注目,就算他不愿意填充,也多的是人拼命上奏劝说。
选秀,是势在必行的。
真正叫宋氏吃惊的是,皇后的人选也已定下了。
但这人不是过去的白侧妃如今的皇贵妃娘娘,而是原先端王妃的幼妹,今年才刚刚及笄,等到大婚的一应事项准备妥当,就要入驻后位。
宋氏想不明白,为何肃方帝那般喜欢皇贵妃,又将惠和公主纪桐樱及她的弟弟捧在掌心里疼宠,这会却想也不想就择了旁人。
真论起来,皇贵妃的母族白家,在延陵当地也是望族,祖上还出过多位阁老,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名门之后。皇贵妃若要为后,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宋氏亲手为谢翊纳着鞋,一边同谢姝宁嘟囔,“这一回,也不知娘娘心里头该多难受。”
眼见着一大群娇俏的妙龄新人就要入宫来,年轻的皇后紧随其后,马上也要来了。但凭谁,怕都不会好受。
“公主心里怕也不会高兴。”谢姝宁应和着她,心里头却想起了皇后的事。
庆隆帝逝世时,一道去的还有皇后跟太子,以及端王妃。
端王妃同皇后乃是一族所出。
一下子死了两个身份尊崇的女人,事情并不简单。肃方帝这会同样立了这家的女人为后,能在很大程度上缓冲摇摆的民心。最起码,他们会知道,肃方帝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事的。同时也说明,肃方帝是个念旧情的人。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皇后的位子不会属于白氏一族。
白氏已经有个位比副后的皇贵妃,这一族的命运便已经足够同肃方帝牵扯不清,他眼下需要的,是来自更多人的拥戴。
这就是身为帝王,所要面对的第一件事。
儿女情长,只会提前夺走他的龙椅跟命。
但谢姝宁心里想得清楚,却也忍不住为白氏母女揪了一把心。
若皇后是个好相与的也就罢了,若不是,以纪桐樱的性子,怕是要惹祸。
母女两人相对无言,长吁短叹。
门外日光明媚,斜斜沿着窗棂照了进来,有些刺目。
谢姝宁扬手挡了挡光,换个位置重新坐下。母女俩各自做着针线活,谢姝宁还能时不时指点宋氏几句,惹得宋氏唉声叹气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两人又笑闹起来。
到了傍晚,谢姝宁就索性留下陪着宋氏用饭,饭用了一半,谢翊也虎着脸跑了来,嘟嘟囔囔地抱怨她们竟谁也不唤他一道。
宋氏笑着嗔了他几句,便让桂妈妈去添置碗筷。
可谁知桂妈妈很快便去而复返。
片刻间,脚步声就到了门边,她冲了进来,一脸惊骇地喊道:“太太,寿安堂走水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14章 走水
谢姝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立即去看宋氏的面色,只见宋氏面上神色如常,似早已料到。
她不由明白,这事并非意外,而是终结。
多留了三老太太这么些日子,到底也是时候了。
长房老太爷前日特地使人来请了宋氏夫妇去,只说了句,“时候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恐夜长梦多。”
夫妇俩人回了三房,谢元茂就连着寻谢七爷在外喝了两日的酒,愣是日日直到月上梢头才肯回来。回来了在玉茗院外踌躇一阵,也不去书房,只往冬姨娘的小院子去。
连着两日,夜夜如此。
今日这个时候,应当也仍在外头。
宋氏遂问着“火势如何”,一边站起身子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叮嘱谢姝宁兄妹,道:“好好呆着,别往外头跑。”
俩人自是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宋氏这才跟着桂妈妈出了门,不慌不忙地召集了人手吩咐下去,让人去救火。不论如何,姿态仍要做足了。
等玉茗院里一阵忙过后,宋氏几人赶往寿安堂,谢翊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扒拉了几口饭,探头探脑地往外头张望着,忽然扭头看向谢姝宁,怪笑着道:“阿蛮,我们跟着去瞧瞧吧。”
谢姝宁瞪他一眼,断然否决:“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谢翊翻个白眼,“为何不去?我可还没见过走水的样子呢。”
年纪日长,谢翊也明白过来自己幼年时差点同谢姝宁一道丧命。都是因了谁。如今听到寿安堂走水,全然不在乎三老太太是不是会被大火烧死,寿安堂又会被烧成什么模样,他心里头想着的只是大火该是何等声势,想要亲眼目睹一番而已。
可谢姝宁哪里会让他去,半是哄骗地道:“你若去了万一被火烧掉了头发可怎么好?我可不想有个年纪小小就成了秃子的哥哥。”
“嘁,哪那么容易就被烧了去……”谢翊照旧盯着外头的夜色看,说出口的话却逐渐轻了下来。
谢姝宁就趁热打铁,换了话锋:“对了。眼瞧着没多少日子就该入夏了,也不知舅舅何日到。”
见她提起了舅舅,谢翊顿时便没了去看火的心思,拉着她急急说起舅舅的事来,又嚷着同她猜测起表哥舒砚的样貌。
两人说得渐渐热火朝天,那厢寿安堂的大火也熊熊逼人。
宋氏赶到后。便让人去灭火。
可这是自屋子里浇了桐油,又在里头点燃的火源,光从外头扑火,哪里扑得灭。
做了会无用功,长房的人也都赶了来。
大火几乎烧红了谢家宅子上方的半边天,一时间四周亮如白昼。长房的人不可能不会发现。再加上工夫要做到位,这边大火一起。长房那边也就有人去报信了,因而在家的人,这会都匆匆拥了过来。但这时,大火已将屋舍尽数点燃,火舌真如了火蛇,一条条窜得老高,连檐角下的雕花鸟笼也未曾放过。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救火。自是保命要紧,三两下就从寿安堂散了出来。只留下一群仆妇继续抬水灭火。
很快,谢家的正门外就挤了许多人,不停地有邻人谴了家中下人询问。
若有需要,自然是要一力相帮的。
可谁来,怕也是无用了,火势已大得没有扑灭的可能,除几个知情者之外,个个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逐渐倒塌中的房舍间,蓦地传出一声极凄厉骇人的嘶吼声——
众人皆惊。
随后便有人颤颤巍巍地道:“老太太可是还在里头?”
一阵鸦雀无声。
宋氏作痛心疾首状,捂着脸大哭起来,“我来时,火势已大,未能及时将母亲救出来,我罪该万死……”
二夫人梁氏就站在她边上,见她哭,就骂了起来:“你哭什么,要哭也该是老六哭才是!都什么时辰了,他也还不回来!”斥完,又扬声发问,“可有人去请六爷回来了?”
“已去请了……”
二夫人面色稍霁,扶住宋氏,道:“眼下是哭的时候?扑火要紧!”
宋氏忙抹了泪,连声应喏。
悄悄的,却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
等到谢元茂终于一身酒气地回来时,火势才终于小了下去,只是东西也都烧得差不多了。零星的火苗,也在一桶又一桶的水里渐渐成了一缕白烟。
他一站定,二夫人就厉声训斥起来:“母亲患疾,你不在跟前侍奉,而今出了事,竟也拖到这会,浑身酒气,你说你可还有一分规矩?翊哥儿眼瞧着便也弱冠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也马上便要年纪一把,怎地还如此不知事?真是笑话,就凭你这做派,竟也能在朝中吃得开?”
她是嫂子,骂得也一句没错。
谢元茂有苦说不出,一声也不敢吭,只低着头蹲下身去,呜呜地哭出声来。
二夫人见不得男.人落泪,想着自个儿方才是不是太严厉,可转瞬却又想到了女儿四娘的亲事上去。四娘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人家也看了些,只是她都不是太满意。可眼下,出事的虽然是三老太太,可总是难免叫她想起病中的长房老太太来。
若有一日长房老太太突然去了,四娘岂不是要为祖母守孝?
姑娘家的年纪自打及笄,挨过一天就大一天。京里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小姐,要寻个合适人家并不容易。
她嘴角翕翕,似要开口,却到底一字未语,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这夜,谢家诸人皆未眠。
天色微明时,三房的寿安堂上方仍有大团烟气盘旋不散。底下的房舍废墟焦黑一片。叫人不忍触目。
稍稍一走近,残垣断壁间就有浓郁的香气混杂在焦臭里钻进鼻间。
废墟里,抬出了多具焦炭般的尸首,不得辨认。
但里头没有活人,众人便都断定,三老太太已经死了。
谢姝宁倚着窗,怅然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秋喜、春平自然也都已一道葬身火海。
出了那样的事,身为三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婢女。她们怎么可能还会有生还的机会。
她对着日头抬起了手。
金色的日光下,她白皙的手掌呈现出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小巧粉红的指甲片片修整得圆润光滑,指骨已有了纤长的痕迹。
上头干干净净的,一丝脏污也无。
可谢姝宁却觉得那只手是通红的,沾了血。再也洗不掉。她不禁觉得涩然,然而她眼里的神情却再坚定不过,不论是谁想害她的母亲,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尽所有手段。
玉茗院内,宋氏也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同江嬷嬷半是惶恐地感慨,“这府里。果真没有一个不厉害的。长房老爷子平日里那样风雅慈和的一个人,真遇到了事。竟也这般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我原想着,至多也就是悄悄结果了老太太,可没想到,老爷子直接便发了话,借着走水的由头,将整个寿安堂都给毁了。”
不管怎样。一切秘辛都被这场大火给烧了个精光。
寿安堂也没有再重建,只夷为平地。空荡荡的搁置下了。
三老太太的丧事倒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陈家人由陈万元领着哭作了一团,赖在谢家便不肯走了,直嚷着道:“我可怜的妹妹,嫁进你们谢家几十年,没享过一日福,如今死也死得不明不白,你们若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这个时候,就算再厌恶陈家人,也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
谢家门口可还挂着代表丧家的“挑钱”,怎能赶走三老太太的娘家人。
陈万元当然也明白谢家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赶人,所以可着劲将脸面丢弃,又嚷着要见陈氏。
“姑母去了,我那女儿在哪里?小妹活着时,最疼瑾儿,这会怎好没有她在灵前守孝?这岂不是叫小妹走也走不安生?”
这话说得可真是一丁点脸面也不要。
陈氏不过是谢元茂的妾,陈家人若从她这边来论,那可是连攀亲的资格也无的!
哪里有叫儿子的妾守灵的道理?这是打谁的脸?
谢家人皆气得半死,恨不得将陈万元用丧服裹了一道丢进三老太太的棺木中去才好。
可谁知陈万元却悄悄摸着三老太太的棺材,小声嘀咕了半天,“老子的一万两就这样打了水漂……这棺材怕也值千两,谢家人出手这么大方,老子若是要银子,不知他们给不给……”
然而没等他将这心思摆在明面上说出口,他就被宋氏给请了下去。
陈万元知道是宋氏派人来唤的自己,当下以为宋氏这是要送银子给自己,连忙赶了过去,没想到才进门,外头就被上了锁。
外头江嬷嬷则正在同陈家的人解释,说陈万元伤心过度不慎晕了过去,这会已被安置到客房歇下了。
这一歇,就歇了许久。
不给饭食茶水,生生饿了他一整天。
第二日,陈万元被放了出来,也不敢在谢家地盘上骂人,甚至等不及三老太太出殡就飞快地离了谢家。到了外头,则开始拼命咒骂谢家,四处宣扬谢家人害死了三老太太,又要害死他,宋氏歹毒,谢家人不厚道。
可这话,他说了,谁信?
落魄了的人家说话,喊得再响亮,也只会被人当做是哑巴。
待到出殡那日,陈家人竟然也不赶来,谢姝宁知道后真是连鄙夷都懒得鄙夷。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败落。
她跪下磕头辞灵,眼神漠然。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丧葬队伍走出了石井胡同。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站在拐角处,望向了谢家正门外的纸幡。(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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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鹿孔
春日将逝,风愈加的暖,日光也越来越灼热逼人。
三老太太的头七,府里特地请了寺里的和尚来诵经,经文念了整夜,长房梅花坞里的灯火也亮了通宵。
次日,长房老太太的急症就稳了下来,开始渐渐好转。如此又过了几日,竟也能由人扶着下牀来略走几步了。一时间,谢家诸人都不由对这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唯有谢姝宁知道,有鹿孔在,长房老太太的病怎么可能不好。
三老太太出殡的那一日,恰逢鹿孔到京。
到今日,也已足足十日。
谢姝宁也终于亲自见到了鹿神医。
虽然这时的鹿孔还未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样貌普通,站在人群里便叫人难以发觉,但在谢姝宁眼中,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千金难求一诊的神医。然而这一世,鹿孔屈居于她手下,怕是难以再到达前世他在燕淮麾下的高度。
谢姝宁有些为他不值,却也愈加坚定了决不能放过鹿孔这个人才的念头。
初见鹿孔,她是陪着宋氏一道去的。
江嬷嬷对鹿孔极是客气,连带着宋氏也对他客气有加。
如今尚且年轻的鹿孔倒颇害羞,说话间始终连头也不敢抬,不论问什么说什么,竟然都只是点头应是,语气温和。
谢姝宁就不由暗暗吃惊起来。
她所知道的鹿孔,可断不是这样的人。
“鹿大夫可有成亲?”她听着鹿孔说话。轻轻摇晃了下掌中茶盅,盯着碧色的浮叶,佯作天真地雀跃问道。
一行人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禁都目瞪口呆起来。
江嬷嬷反应快些,忙道:“小小姐!”
“阿蛮!”宋氏亦重重斥了一声。
谢姝宁讪讪抬头看她一眼,嘟囔着,“鹿大夫的年纪也不小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回八小姐的话,在下尚未成亲。”鹿孔声音愈轻。似极不好意思。
谢姝宁瞧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怎地会是个如此容易害羞的人?想着想着,她心里的主意就打定了。前世鹿孔倒不是孤家寡人,非但如此,他还成过两次亲。头一回娶的只是个小官僚家的庶女,那时他还刚刚到燕淮手下。听说也是同那人两情相悦。但后来,他还是声名鹊起,他的妻子却不长命,早早地便去了。再后来,他娶了魏国公家的嫡女。
魏国公梁家,正是谢姝宁二伯母的母族。
由此可见。当年在燕淮执掌下的西越京都,众多世家过得是何等水深火热的日子。
魏国公家的嫡女。便是做皇后也够,竟只能嫁给燕淮身边的大夫做填房。
这世道,都乱了套了。
不过这也证明,鹿孔是个真正的人才,若不然燕淮怎会为他谋划?
谢姝宁抬起手轻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嘴角挂上了笑。
还没婚配,就一切都好说。
……
因了要治愈长房老太太。鹿孔这些日子就都留宿在了长房。
他开的药方也的确颇有效果,长房几位也都对他敬重有加。只觉得比杭太医也要高明上不少。再加上他年纪轻,更是前途不可限量。长房的人也就动了心思,想要就此彻底将鹿孔留在长房,顶了故去的杭太医的位子。
可这事,谢姝宁就头一个不会答应!
对外,人是宋氏请来的,长房有这心思自然就先要来悄悄问过宋氏。
恰逢那日谢姝宁捧着书赖在碧纱橱里小憩,身后玉枕清凉沁人,惬意极了。
她侧卧着,将事情给听了个齐全。
大太太亲自来提,想要留下鹿孔,一应供养皆在过去杭太医的上头再加二成。
乍一听上去,倒像是极好,可凭借这么点东西财物就想留下鹿孔,长房仍是占了大便宜。
大太太向来奸猾,仗着之前在三老太太的事上同宋氏有了别样的交情,这回就主动巴巴地来寻了宋氏提,若成了,就能在长房老太太跟前挣脸。宋氏好性子,虽觉得为难,但也只是道:“鹿大夫的事,自然要他自己做主才好。”
毕竟,鹿孔并没有同任何人家签订过契约,他是个自由身,当然要他自己说了算。
大太太就笑了起来,道:“有弟妹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些,鹿大夫那想必也是不成问题的。”
谢姝宁在里头隐隐约约听见了,差点嗤笑出声。
她一把起身,推开隔扇就走了出去,面上笑吟吟的,嘴里的话却是毫不留情,“大伯母怕是不必去同鹿大夫提这事了。”
大太太听了只当她是说笑,就问:“怎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不成?”
“非也。”谢姝宁渐渐敛了笑意,“鹿大夫是宋家的人,怎么还能留在长房?”
大太太闻言,吃惊地看向宋氏,“六弟妹方才怎地未提及此事?”
宋氏疑惑着,问谢姝宁:“鹿大夫何时成了宋家的人?”
不过她转念一想,头一次知道鹿孔其人,正是出自谢姝宁的嘴。彼时谢姝宁说知道鹿孔,乃是从舅舅口中听说的。这么说来,难道鹿孔真是宋家人不成?
不待她想透彻,谢姝宁已是老神在在地解释了起来:“鹿大夫虽不是宋家的下人,可当年宋家助他出师,又出资帮他开了药堂,请了他坐诊,这么算来,鹿大夫是不是宋家的人?”
话毕,她又蹙起眉头道:“何况,若鹿大夫留在长房,那这些年宋家人难道一直在帮个白眼狼,他又算不算是无情无义之辈?这样的人,大伯母难道放心用他?”
“阿蛮的嘴,倒厉害了许多……”大太太听得发怔,有些惊讶地道。
谢姝宁不说话,复又笑了起来。
她年纪日渐大了,往后越来越不需要伪装。只是过了这些年,又有母兄在身旁,她发觉自己的性子似乎又多变了些。
“罢了罢了,总不好夺人所好。”大太太是个聪明人,旋即就扭转了话头对宋氏道,“听说老三今次怕是要留京了,三弟妹早先迟迟不肯将三娘的亲事定下,等的可不就是这一日。”
谢姝宁就悄然又退了下去。
她的三伯父在扬州呆了那么多年,如今龙椅上的人换了,他的位子的确也该挪一挪了才是。
新帝原本的民心便不错,但庆隆帝驾崩的事影响不好,让他在坊间的名声差了许多,那些原本就不曾拥戴他的人,都变得蠢蠢欲动起来。肃方帝迫切地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因而他就需要在合适的位置上安插更多自己的人。
谢家几位,勉强算是他一脉的。
何况,哪怕前世,谢三爷最后也依旧是回了京的。
想到这,谢姝宁遂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谢元茂。
三老太太过世,谢元茂身为儿子自然是要守孝的,如今已是丁忧在家。等到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动荡的朝野怕是早就平稳得不能再平稳,肃方帝的皇位也肯定已坐得牢牢的。
到那时,谢元茂重归朝堂,想要寻个好差事,怕是不一定能成行。
政局就如天边流云,转瞬即变,谁也无法预计将来的事。
但谢元茂的心却已经沉入低谷,久久不能复原。又因为守孝,连酒也是不宜沾的,他便是想要借酒消愁,也没了机会,成日郁郁寡欢。
长房老太太的身子却日渐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该痊愈,谢二爷几个当然是个个长舒一口气。谢元茂虽也跟着松了口气,转头却更加沉郁起来。倒霉的人,竟似乎真的就只有他一人。
就连冬姨娘那也去不得了,去了难道只盖着大被说话不成?
他成日里愁眉不展,偏生陈氏厚着脸皮日日寻他,扰得他终于扯破了君子的皮,连声斥陈氏是蠢物。
三老太太出了那样的事,他不能不怀疑陈氏这个做侄女的是早早知情的,既知道,还帮着一道瞒着人,真真是恬不知耻!
“滚!”他怒不可遏,重重吼了陈氏。
陈氏这才抹着泪退了下去。
可连谢姝宁都不能不佩服陈氏不屈不挠,乃是人物。
才被谢元茂吼了,她转瞬竟就又能借着谢姝敏的事哭诉起来。
三老太太一死,她立即就慌了神,如今用的招数通通不入流,又不择手段。头几回,她说谢姝敏病了,谢元茂倒还记挂着,赶去了海棠院。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狼来了喊多了,谁还能信?
直到那一日,谢姝敏半夜高烧不止。
陈氏错愕不已,忙使人去请谢元茂,谢元茂却只冷笑着说了句,我又不是大夫,寻我作甚?
这么一耽搁,等请到鹿孔时,谢姝敏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好容易退了烧,人倒像是更傻了些。
陈氏欲哭无泪,谢元茂痛心疾首。一来二去,他自己竟是也病倒了。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无一处干地。
不过对谢姝宁来说,这些都是好消息,病了,也就都消停得多。
她如今只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夏日到来,数年不见的舅舅再次出现。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件心心念念的事,该筹备起来了。
等到玉紫开始收拾她的夏衫时,她就悄悄去央了江嬷嬷,扭头又亲自去问了月白的意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16章 配人
她屋子里头的几个丫鬟,年纪都比她大,其中尤以月白最年长,早几年其实就已经到了该配人的时候。
如今玉紫、柳黄几个都开始堪用起来,到时候等到月白出嫁,再从二等丫鬟里挑几个能干聪明的,提拔上来,也就够了。再过几年,月白若有了孩子,也并非不能回来继续伺候。
谢姝宁一直都挂心着月白的亲事。
但一来月白没有那个意向,二来她也舍不得随便就将月白配了人,所以事情一拖再拖。
可眼下,月白都已经十七岁了,再拖下去,可不就得拖过双十年华去了?
谢姝宁有些急了。
她问过江嬷嬷后,就赶回潇湘馆,屏退了众人,只单独留月白在里头说话。
将屋里的丫鬟配人,这样的事她早不知做过多少回,本是驾轻就熟,可这会面对月白,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月白之于她,说是丫鬟,倒更像是亲人。
因此,她心里其实也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好歹,皆由月白自己做主。
愿意不愿意,她只问,绝不干涉。
她把玩着桌上的汝窑白瓷茶盏,拉了月白一道坐下,笑眯眯地问她:“月白,我手里有几个人选,你挑一挑可好?”
月白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小姐……”
“先别脸红,等挑完了人。再脸红不迟。”谢姝宁掏出一本小簿子,上头仔仔细细记着几个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家中人口等等事项,“你瞧瞧,都不错呢。”
月白一张脸却更红了,忍不住低下头去,“小姐!您自个儿还未满十岁呢!”
这般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哪里就懂那些个事了。
月白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谢姝宁说这些话。
谁料,她这么一说完,谢姝宁反倒是笑了起来,玉白的手指在打开的簿子上轻轻点着,道:“你嫌我年纪小?那我去换了卓妈妈来可好?”
几个丫鬟里,数月白同卓妈妈感情最好。
月白闻言。却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谢姝宁就伸手去拉她的,压低了声音道:“我虽未满十岁,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根本不像个孩子?那样的事。我们都一块做过了,如今只说说你的亲事。你有何好不习惯的?”
“小姐……”月白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呆呆唤了她一声。
谢姝宁就笑,拍拍她的手背,将簿子递到她眼前去,“来,仔细瞧瞧,若都不合适。那我就再不提了。”
月白这才接了过去。
“坐着看!”谢姝宁又拽着她往桌边拖,两人肩并肩地落了座。
簿子上写的第一人。是宋氏的陪嫁庄子上的一个管事,今年才十九,算起来也是年轻有为,家里人口也简单。月白瞧着,倒也满意。
只看上头记载的东西,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花费了心思才搜罗出来的。
月白一页页翻了下去,个个都似乎不错,皆是家中人口简单,自己品貌端正,踏实肯干的人。
她心里思量着,不想叫谢姝宁失望,便决定从里头挑一个出来。
突然,最后一页上,却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她不由诧异。
细看之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脱口而出:“小姐,怎么鹿大夫的名字也在上头?”
谢姝宁仍旧笑吟吟地望着她,并不回答,只催促道:“接着挑,莫要看我。”
月白只当是自己眼花了,可低头细细又看了一遍,上头写着的可不还是鹿孔这个名字。她登时变了脸色,这会不是红,而是白了。
“可是有什么问题?”谢姝宁原本还笑着,见状不由也被吓了一跳,急忙询问。
暖风自半掩的窗外吹入,和煦动人。
月白却煞白着脸,支支吾吾地道:“奴婢是奴籍,怎敢高攀鹿大夫……”
谢姝宁听了却是长舒一口气,“傻姑娘,待你出嫁,卖身契我自会还你。”
“傻姑娘?”月白不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谢姝宁急忙咳嗽两声掩了过去,“你觉得鹿大夫如何?”
月白叹口气,道:“小姐莫要寻奴婢开心,奴婢配不上鹿大夫。”
配不上?
不说旁的,只说配不上?
谢姝宁眯着眼,顿时明白过来,这几个人选里头,怕还是鹿孔最合适。不过这正合她意,原本打从一开始,她就想着鹿孔。要她说,那几个管事哪个都配不上月白。
何况她心里其实也有自己的丁点私心在。
月白一直跟在江嬷嬷身边学辨毒解毒之法,虽然尚未学精,但比起普通的婢女,那是厉害得多了。
恰好鹿孔擅医,二者结合,毒医并存,可不是好事?
而且鹿孔的性子,蛮好。
可月白只唉声叹气,旁的一字不提,只说自己配不上鹿孔,心不在焉地从簿子里挑了个年轻管事的名字指给谢姝宁看,说,就这个吧。
谢姝宁一眼就看出来,她没有说真话,哪里肯听,当下便推脱起来,说回头还要请江嬷嬷相看相看,便先让她下去了。
随后,她就唤了玉紫进来,吩咐道:“帮我寻身素净些的夏裳,旧的就可,我要出去一趟。”
玉紫就去找了件她去年制了的月白色裙子,伺候她换上了。
一过午,日头就火辣辣起来。
夏日还未真的到来,天气却已经变热了。
谢姝宁怕冷也怕热,这会就要着夏衫才敢出门。
这一回。她没有唤月白,只让柳黄陪着自己去了玉茗院。
谢元茂一病,就搬回了玉茗院休养。这个时辰,鹿孔应当正在问诊。她到的时候,宋氏也正在正房的东稍间里,里头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的人。
她越过新添置的花梨木雕竹纹裙板隔扇,走近请安。
谢元茂躺在牀上,一脸病容,见到她倒也欢喜。挤出丝笑意道:“阿蛮都换上夏裳了,我竟还捂在冬被里。”
他一病,就怕冷。
但鹿孔也说了,他没有什么大病,若非得说是难疾,也就只能说是心病。成日里郁郁的人。哪里还能有身子好的,多半都虚弱些。没法治,只能靠静养,待到想通,多笑笑,这病也就自愈了。
谢姝宁就有些不齿自己父亲的做派。
丁忧在家。不想想怎么趁着这段日子同原先的同僚保持良好的关系,不想方设法去筹谋以后的路子。倒同个女人似的躺在牀上做起了西子捧心状,怎成大事?
前世他能一路平步青云,只怕也是因为庆隆帝自己就是个懦弱又无为的人,臭味相投罢了。
这一世换了肃方帝,他今后的路,只怕会越走越窄。
她腹诽着,仍上前去宽慰了几句。“等过几日父亲病愈了,才刚入夏呢。阿蛮不过是换得早了些。”
谢元茂则长吁短叹。
谢姝宁便请了宋氏出去说话。
“娘亲,月白的亲事,江嬷嬷可曾同你提了?”
宋氏帮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道:“说了,只是这事,还得看鹿大夫自己的意思,我晚些再让江嬷嬷去试探试探。”
鹿孔这人一说话便要脸红,这事要细谈,恐怕也不容易。
谢姝宁颔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太心急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陈氏被谢姝敏咬了一口,虎口见了血。
恰好鹿孔也重新为谢元茂开了药方出来,宋氏便请他去一趟海棠院。
谢姝宁心中一动,就也先告退了,半道上就折去了海棠院,没走一会便赶上了鹿孔
“八小姐。”鹿孔低着头唤了声,就不敢再吭声。
谢姝宁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故意问他:“鹿大夫可想过要娶个何样的妻子?”
鹿孔面上飞快笼上两片红霞,小声道:“缘分该来便会来,在下并不曾想过。”
“那依你看,若有个肤白端庄大方贤良的女子被老天爷送到你跟前来,会不会是缘分?”
“啊?”脚下一个踉跄,鹿孔面上神情呆呆的,差点摔在了一旁,惊慌失措起来,“还请八小姐莫要打趣鄙人……”
谢姝宁无奈地别过脸去,憋着笑,“鹿大夫仔细些路。”
来了这么一出,谢姝宁也不敢再同他胡说八道了,两人很快就到了海棠院。
陈氏铁青着脸坐在那,谢姝宁则窝在乳娘怀里,“咯咯”直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咬伤了陈氏的事。听到笑声,陈氏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斥了句:“笑什么笑,还不快将九小姐抱下去!”
谢姝宁挡在了乳娘跟前,微微一笑:“陈姨娘,九妹妹也是你能骂得的?”
就算是个傻子,是庶出的,那也是谢家的小姐。
陈氏望着她,咬了咬牙。
她可没忘,那一日谢姝宁说她一辈子都要养个傻子的话。
半响,她才勉强挤出个笑来,“六爷让婢妾亲自教养九小姐。”
谢姝宁眨眨眼,一脸天真地道:“那看来,陈姨娘并不喜欢这差事呀。我倒是喜欢敏敏,喜欢得紧。”说着话,她走近了陈氏,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我先前说错了,连个傻子,我也不想叫你养。若连敏敏也没了,父亲可还会记得有你这个人?”
转过身,她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道:“呀,姨娘手上的伤不轻呢,鹿大夫快给姨娘拿点药膏抹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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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入夏
单这个月,海棠院就不知请了几回大夫。若换过去也就罢了,只如今府里有个鹿孔在,但凡有事都需用他。
谢姝宁当然不乐意。
他的人,凭什么白白给陈氏用?
正如她同大太太说的那般,鹿孔是宋家的人,可不是谢家的人。
何况如今三老太太没了,陈氏虽然是个良妾,但没了三老太太这个最大的依靠,陈家又不能作为她的助力,她的人生也就因此彻底没了主心骨,难以东山再起,想必会慌不择路四处使幺蛾子。谢姝宁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她想着,看了眼陈氏。
陈氏煞白着脸倚在雕花椅上,身后的大迎枕被压得扭曲。
知道谢姝宁在打量自己,她也不敢去回望,只紧紧咬住牙。
手背上的两排牙印已在鹿孔的吩咐下,使边上的丫鬟清洁包扎。陈氏侧目一看正为自己敷药包裹的丫鬟,心里头悠悠地记起雪梨来。自寺里回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雪梨。
她知道,自己今后也再不会有机会见到雪梨。
而她自己,也只能死死将牙关给咬紧,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
“去将九小姐的东西收拾一番。”见伤势处理得差不多,谢姝宁便吩咐起了谢姝敏的乳娘。
乳娘不敢应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陈氏。
陈氏就道:“八小姐,这事可是太太吩咐的?”
“是我的意思!”谢姝宁倒不避忌,直截了当地便回了她的话。
陈氏看她语气嚣张。不由紧张,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八小姐,您只是个孩子,哪里能做这样的主?”
谢姝宁的年纪的确并不大,可真说小,却也没那么小。她一人住在潇湘馆里,打理着里头的一应琐事,连宋氏都感慨着她已不需自己。是个大人了。因而这会,陈氏想从她的年纪入手讨要说法,却不容易。
“我是孩子,可姨娘莫忘了,我是父亲的嫡长女,难道我连这点事都拿不得主意?”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话语却字字如针,戳在了陈氏心尖尖上。
谢元茂的嫡长女……
听到嫡长女三个字,陈氏立时就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了自己失去的玉茗院。
她不由恼羞成怒,怨恨起已死了的三老太太。
从头至尾,她都在听三老太太的话。蛰伏再蛰伏,哪怕心里已觉得自己忍耐不住了。也依旧反复提醒自己该忍着。可最后呢,她成了妾,三老太太却只说了几句空话,宋氏依旧活得好好的,儿女成双,而她只得了个傻子。
结果倒好,老太太自己一死百了。将她留在这偌大的府里艰难求生。
陈氏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学了女儿的样扑上去咬谢姝宁一口。
“八小姐好歹也该先问过六爷跟太太的意思才是!”陈氏强行忍着心中怒意。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同谢姝宁有所冲突。
可谢姝宁看也不看她,只指着谢姝敏的乳娘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要回头吃板子才甘心?”
乳娘听了,抱着谢姝敏的手不由抖了两抖,急急忙忙就要退下去。
陈氏大惊,怒道:“不行!”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八小姐,依婢妾看,这事还是先请示过六爷吧。”陈氏讪讪轻咳一声,“九小姐一直跟在婢妾身边,突然离了人,怕是不能适应。”
这话倒勉强有些道理。
谢姝宁微笑着,颔首道:“也罢,陈姨娘看来是忘了,父亲可是才被你给气得病倒了。为了何事,姨娘怕也是忘光了吧?”
陈氏语塞,说不出话来。
因了何事,她怎么会忘,不正是因为她失职,引得谢姝敏连夜高烧不退,差点惹了大祸。
“快去收拾东西!”谢姝宁摆摆手,将乳娘赶了下去,自己则头也不回出了门。
鹿孔早早下去开药,并不知道谢姝宁还跟陈氏闹了这么一出,这会重新见到人,也只当她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口无遮拦打趣自己的小姑娘,不禁再次红了脸。
谢姝宁瞧见了,也不好继续试探笑话他,老老实实问过礼,就各自走了。
回了潇湘馆,月白难得聪明了回,见她回来便问:“小姐,您该不会已经去问过鹿大夫了吧?”
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的性子,不同别个,这种事,并非做不出。
谢姝宁闻言,不假思虑地道:“是呀,那又如何?”
“小姐!”月白瞪大了眼睛,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珠。
谢姝宁这才慌了,急急解释:“我诓你的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何话该说,何话不该说,我焉能不知?”
月白却已经不信她了,捂着脸跑回了屋子里,闭门不出。
谢姝宁恼得跺脚,忙让玉紫这嘴巧的去劝她。
谁知,一向好性子的月白,这回却是一恼就恼了足足三日。好容易,才被卓妈妈给劝好了。潇湘馆里的一众小丫鬟经过此事,也都讶异起了谢姝宁这做主子,竟会这般容忍月白。
分明在她们面前的时候,谢姝宁小小年纪就已是一副雷厉风行,颇有手段的模样。
于是众人也就都明白了,月白在谢姝宁心里是不同的。
很快,这群人就都开始以月白为标杆,时时行事都照着月白的模样来,倒叫谢姝宁哭笑不得了。
……
进了六月,天气大热,宋氏买了顶鲛绡帐送到了潇湘馆,叫潇湘馆里的丫鬟们都啧啧称奇,艳羡不已。这事也就随着丫鬟们的嘴一句又一句传遍了谢宅,传到了长房诸人的耳里。
自来喜欢同谢姝宁攀比的谢芷若就撕了自己的新帐子。缠着闹着要蒋氏也去买顶鲛绡帐来给自己换上。
蒋氏正在心烦长女的婚事,哪里耐烦小女儿为顶帐子闹腾,冷着脸斥了句:“你成日里同那暴发户攀比什么?难不成换顶帐子,你就能成仙了?”
谢芷若瘪着嘴,眼泪落得像是下雨,“不过一顶帐子,你也舍不得给我,可见你心里只有姐姐,根本没有我。”说着。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我早该知道的,若不然,你又怎么会将姐姐带在身边,却把我一人丢在京里,一年才见上那么一两回……”
“你如今倒怪起我来了?当初是谁非不肯走。哭着闹着就要留在老宅,你如今竟还有理了?”
谢芷若听了这话,又见蒋氏面色冷漠,捂着脸冲了出去,一路哭回了自己的屋子。
没多久,这事就被长房老太太给知道了。
老太太这时身子已大好。吃得香睡得安稳,面色红润没有丝毫病容。
她听说谢芷若被蒋氏斥责到大哭。就亲自谴了人去慰问,知道不过是为了顶帐子,就生起了蒋氏的气。当日就传了蒋氏来说话。
“只是顶帐子,她要你给她不就是了,何必闹成那样?”长房老太太捻着佛珠,摇了摇头。
蒋氏只以为是小女儿又来同老太太告状了,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蹙眉辩解:“母亲,您可知那帐子多少一顶?”
长房老太太倒没想过这个。沉思了下道:“左不过百来两顶了天了。”
“若只是百两银子的物件,我岂会不答应?”蒋氏差点被气笑,“那可是鲛绡制的帐子,要足足三千两呢!”
“三千两?”老太太吃惊地瞪大了眼,将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三千两一顶帐子?”
蒋氏冷笑了声,“六弟妹手头阔绰,我可比不得。”
听到她说起宋氏,长房老太太遂不吭声了。
她的命,那还是宋氏请来的大夫给治好的,她欠了宋氏一个大人情,只怕今后都要还不上了。
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殊不知,就在这当口,原本哭哭啼啼伤心不已的谢芷若却正带了人往三房去。
去了三房,她就直直往潇湘馆冲。
谢姝宁不知道她会来,这会赶巧在缠着卓妈妈商量月白的嫁妆。
月白的亲事,总算是定下了。
因她没有家人,谢姝宁又要还了卖身契于她,到时候从府里出门就要另寻个身份,谢姝宁就央了卓妈妈认月白做干女儿。
嫁妆单子自然也要丰厚些,所以谢姝宁一早就开始准备。
她这心情倒不是嫁丫鬟,而是嫁女儿了……
鹿孔那边,是江嬷嬷去提的,只说了是八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到时候会去了奴籍。
一提,鹿孔就红透了脸,扭扭捏捏地问是不是月白。
两人倒也见过几面。
江嬷嬷就瞧出了名堂,同他细细说了一番话。
鹿孔听到是月白后,长舒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应下了。
索性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父母早亡,这事甚至不用过问旁人便定下了。
宋氏知道了也高兴,觉得两人般配,就笑吟吟寻了谢姝宁去,说要出资买栋小宅子送给鹿孔两人做新婚贺礼。
谢姝宁想着倒是好,第二日就嚷着让人去寻摸合适的宅子。就昨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她正想着待明天亲自带着尚不知情的月白去瞧一瞧。
谁知,她忙着,谢芷若这边却闹上了门。
潇湘馆守门的差事,是众人眼中的好活计。谢姝宁平日里进进出出,时常赏些散碎银钱,叫众人欢喜不已,个个都抢着要这差事。
因而,门守得极好极严实。
谢芷若当然要等通报过后才能进,可她这便觉得谢姝宁是故意为之,在院门外就闹了起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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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修理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谢芷若趾高气扬地立在门口,拦着不让人进去通报。
守门的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口说嚷着要快些进去,却又不肯让人去通报,那她究竟是想进还是不想进?
“六小姐,奴婢要先去回了八小姐,才能放行呀!”
谢芷若似充耳未闻,“还不快滚开?”
婆子也怒了,挡得愈发严实,又叫另一人速速去通禀,口中道:“六小姐休忘了,这是三房的潇湘馆,可不是您自个儿的院子!”
这话原没有说错,可偏生却又戳到了谢芷若的痛处。
三房人少地方多,谢姝宁一人住的也宽敞,可她呢?
早先还好些,今年谢三爷一家都回来了,任上能带上的东西、能带上的人,也都尽数被带了回来。这么一来,人口就愈发多,地方也就愈发拥挤。她转眼就是该说亲的大姑娘,可眼下还巴巴地跟父母姐姐挤在一处住。
她倒是跑到长房老太太跟前去过,可老太太却并不提要她重新搬回梅花坞的事。
真是叫她又恨又恼,对谢姝宁愈加艳羡。
哪怕是三房的傻子九小姐,那如今也还有单独一个小院子住着呢,凭什么她就不能有?
谢姝敏是个傻子不提,那还是个庶出的!连她都过得比自己好些,她如何能不气!
心头一阵火起,谢芷若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头冲去。“我倒要瞧瞧,你们这群下贱的东西,哪个敢拦我!”
守门的婆子大惊失色,连连退避开去。
婆子倒是真的不敢动手去拦,一个不慎,吃不了兜着走的可都是她们,不会是谢家的小姐。
谢芷若就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大摇大摆往里头走,想也不想就往正房冲去。
一到门口。门口的小丫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连行礼也忘了。
谢芷若瞧着,方才的那点子愉悦得意就顿时烟消云散,眉头一皱,冷哼了声。
然而定睛一看,她的目光就牢牢被正房门口的那块竹帘子给吸引了过去。
上好的云纹紫斑湘妃竹。上面还细细镂刻了走兽图案,显得极罕见。
谢芷若再一回忆自己屋子门口的半旧帘子,当下吸了口气,觉得怒火中烧。
这还是她头一回来谢姝宁的潇湘馆,一来就处处瞧见叫她心酸难耐的景象,她怎能高兴得起来。
她冷着脸。遂要扬声喊人。
话未出口,门口的帘子倒先被打了起来。从里头探出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面容,正是玉紫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出来迎她。
玉紫墩身行礼,恭敬地道:“六小姐。”
谢芷若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也不说话,她自顾自地便往谢姝宁屋子里走去。
她在长房老太太身边呆了多年,虽然性子骄纵了些,但最起码的为人处世焉会不懂?她不过就是故意如此为之。因而长房老太太这才并不大如过去那样疼爱她,即便在她受委屈哭泣的时候。愿意帮她,但从未提过要再次将她接到梅花坞里住。
可老太太的心思。谢芷若浑然不觉,她甚至觉得老太太不理会她旁敲侧击想搬回梅花坞的话,其原因就是谢姝宁。
所以,她是真的厌恶极了自己的八堂妹。
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能想到谢姝宁身上去。
这会进了屋,见玉紫容貌俏丽,在一众丫鬟里极出挑,便想起原本在自己院里伺候的月白被谢姝宁要了去,这玉紫指不定原来也该是自己的才是,她就从鼻子里发出了个鄙夷的音。
进了会客间,谢姝宁仍在内室里同卓妈妈商量事情,尚未出来。
谢芷若茶也不喝,就问:“八妹妹就是这般待客的?我都坐下了,她还不出来见我?”
玉紫憋着不快,腹诽:不还有你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家小姐愿意请你进来就是极给脸面了!
但这话不能明说,她面上仍是一派恭敬之色,道:“小姐马上就来,还请八小姐略等一等,用些茶点。”
谢芷若当然要恼,觉得谢姝宁这是在晾着自己,但见到玉紫从个小丫鬟手里接了个红漆镶螺钿八棱攒盒,从里头取出七八碟果脯、点心,件件都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不禁迟疑了下。
她摆摆手,终于放玉紫下去了,自己带两个丫鬟在屋子里候着。
也不知这些茶点都是怎么制作的,一端上桌,香气就扑鼻而来,但又不叫人觉得甜腻,反倒是带着股清香怡人。
嗅着嗅着,谢芷若就不免起了好吃的心。
左右都已经端上来了,她不吃搁着也是白费。
这样想着,她的右手就缓缓伸了出去,两指拈起一块糕点,动作优雅地往嘴里送。
入口香酥即化,还没吃出味呢,就没了。她不由微微一怔,这是什么点心?她竟然从未吃过!好奇里夹杂着忿然,她的手再一次徐徐伸了过去,复又拣起一块再次送入了自己口中。
吃完,她忍不住又去拈了旁的来吃,口中却不满地嘟囔着,“也不过如此,一点也不好吃。”
可说着这样的话,她手下的动作却有些停不下来了。
她自小也是被娇宠着长大的,长房有的东西她什么没尝过用过?
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可每年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可都是第一个就送到她屋子里的。
然而今日,却叫她突然有了一种其实自己一直过着清贫日子的错觉。
她吃着点心,四处张望起来。
屋子里的陈设瞧着倒都普通常见。她心里才终于舒坦了些。殊不知,这些个在她眼里普普通通的物件,可都是奢贵的古玩,就连谢姝宁平日里见了也忍不住要扶额。
全因宋氏疼她,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星子都摘下来给他们兄妹才好,所以将这些物件流水似地往两人屋子里送。她自己的玉茗院,相较之下,倒显得普通了不少。
谢芷若吃尽了一碟子茶点,谢姝宁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就吓了一跳,道:“六姐若喜欢,尽可以打包些带回去用。”
谢芷若觉得她是在讥讽自己吃得多,当下翻了脸,鼻孔朝天地看了眼谢姝宁,道:“听说你新得了一顶帐子。我特地来看看是何花色,免得到时买了同你一样的,不好。”
“咦,这是三伯母答应了的?”谢姝宁迎着日光,眉眼弯弯,笑容极美。已渐渐展露出了明艳姿容。
谢姝宁是不在意自己容貌如何的,毕竟她见过的女子。比之更美的数不胜数,就连温雪萝的样貌都凌驾于她之上。但谢芷若不同,在她眼中,谢姝宁就是她面前第一大的绊脚石。若她是月,谢姝宁便是日,遮尽了她的风华。
谢芷若难掩嫉恨,故意笑得比她更加灿烂。嘴角弧度更大,“我娘向来疼我。怎会不答应。你问这般多做什么,只管带我去瞧瞧就是。”
谢姝宁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遂往谢姝宁的卧室去。
进了里头,谢芷若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失望之色来。
就这般瞧着,谢姝宁的屋子竟同她自己的也无甚区别,一应摆设,竟看着都相差无几。
不过很快,她的视线就牢牢锁定在了那顶新帐子上。
鲛绡轻薄,被风微微一吹,就波动起来,有种软绵绵的艳丽。
——南海出鲛绡纱,其价百馀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这话就连她也是知道的。
虽然只是传说,眼前这帐子的料子也定然不会是真的南海鲛人织的,但她仍被看迷了眼,再挪不开视线。
谢姝宁在身侧候着,并不吭声。
谢芷若的胆子就微微大了起来,她走上前去,伸出了手。
触手之处,绵软轻柔,恍若无物。
她忍不住变了脸。
这样的帐子,谢姝宁能有,她为何不能有?
但面子不可失,她就收回手,故作讥讽地道:“东西倒不错,只是八妹妹你这花色不中看,挂在这显得极丑。”
话毕,她就暗暗沾沾自喜地扭头去看谢姝宁,想要从她面上看到些气恼或者旁的神色。然而谁知,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上,却是一片平静,眼神中竟还有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她不由愣住。
下一刻就听到肚子传来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随即,闷闷的疼痛席卷而上,绞着她的肚子。
肚子里像是打雷一般,开始叫个不停。
她急忙往外头冲,冲到一半却觉得自个儿就要憋不住了,也顾不得旁的,急忙高声喊了起来,“快领我去如厕!”
边上有人听着憋不住了,低低嗤笑起来。
谢芷若面色通红。
谢姝宁忙吩咐玉紫:“玉紫快领着六姐去!”
“是。”玉紫应了,急忙带着谢芷若往净房走。
谁也没想到,才走几步,谢芷若身后突然发出“噗”的一声巨响,随后一股恶臭自她裙下散发了出来。
刹那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谢芷若立即哭了出来,面色惨白。
这一回,她丢人可丢大发了!
这幅模样,她再不能出门了。
谢姝宁好声好气劝了她几句,让人给蒋氏送了信,又让卓妈妈几个寻了自己的干净衣裳给她换上,最后还不忘敲打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这事决不能宣扬出去,失了六小姐的脸面。
但没几日,府里便传遍了。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六小姐的裙子被屁给嘣得扬起来了呢!
谢芷若听了,哭天喊地,再不敢出门见人。(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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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备嫁
蒋氏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觉得女儿连带着还丢了自己的脸面,极是不快。
偏生谢芷若只要一听她开口说话,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嚷着自个儿再没有法子见人,没有脸面活下去了。
蒋氏听了自然是骂,可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骂那么几句话。说了几回,谢芷若就也不哭了,只指天骂地地诅咒谢姝宁不得好死,唬得蒋氏急巴巴去捂她的嘴,唯恐这话传了出去,叫宋氏跟谢姝宁母女知道了。
如今府里谁不拿宋氏当个人物看?
尤其因为鹿孔救活了长房老太太,这事又是宋氏促成的,长房诸人谁敢说自己没有欠宋氏人情?
因而哪怕她打从心眼里瞧不上宋氏,明面上却依旧不得不忍让,不得不敬她。
“你脑子不长,脾气倒是见长!”蒋氏半响才松了手,拿出雪白的帕子拭着手心,不悦地瞪谢芷若一眼。
谢芷若委屈得厉害,“娘!我好好的,都是因为吃了她的茶点才会成那样!这还不都是她害的我?”
空口无凭,蒋氏并不敢相信自己她的话,敷衍地道:“她是将茶点塞进你口中,逼你吃下去的不成?”
“娘亲!”谢芷若怒目圆睁,咬着牙重重捶了下身上软榻,“她在茶点里下了药,你为何就不肯信我?”
“没有证据的话,你叫我如何信?”蒋氏见状不由冷了脸,“她自小鬼灵精。你招惹谁不成偏要去招惹她,如今吃了苦头便要说是她下了药。你若拿得出证据,我立刻便上门去问问你六婶是如何管教的女儿!可你分明什么也拿不出,我如何信你帮你?”
谢芷若定定看着她,双目通红肿胀如核桃,“哇”地大哭起来,哭得肝胆俱裂,“我瞧着,若将来任姨娘生下了庶长子。抱到正房来养,你铁定也是喜欢他多过我的……我在你心里,连个庶出的也不如……”
“放肆!”蒋氏厉声呵斥起来,一把将掌中揉作一团的帕子掷到了谢芷若面上。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竟然会用这样的诛心之言来扎自己的心。
谢三爷那房从扬州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美妾怀了身子。且多半是个男胎。她生不出儿子,已是万分痛苦,强行忍着才能笑吟吟同谢三爷商量着,等妾室诞下孩子,若是儿子,便记在自己名下。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说了这样的话,谢三爷那颗渐行渐远的心才因为她的贤惠大度而重新靠近了些。
可眼前的人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竟拿这样的话伤她!
蒋氏的心不断往下沉,几乎沉入谷底,她笑不出也骂不出,起身吩咐下去:“看好了门,这些日子谁也不许放小姐出去走动。”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了谢芷若的屋子,独留谢芷若大哭。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才十一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丢了面子便觉得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也不过是只想要自己的母亲帮自己出一口气罢了。然而蒋氏非但没有帮她出气,反倒是训了她一顿。
谢芷若满心怨愤,却忘了想一想,若非自己贪食,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谢姝宁却是早早就已经料到了的,谢芷若的性子,前世今生都没有多少区别,叫她摸得透透的,甚至不必多想。
前一世,三皇子欢喜她,也正是因为觉得她性子娇憨天真,有着种纯粹天然之美,不同于旁的大家女子,个比个的拘束谨慎,连说句话都不敢放声。
谢姝宁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嗤笑,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愿意看进眼中的永远都是流于表面之物。
当初,也正是因为有了三皇子要聘谢芷若为正妃的事,她的人生里才会多出个林远致来。
一开始,能代谢芷若嫁入长平侯府做正室,她既惊讶又惶恐,可这本就复杂的情绪间又夹杂着期待跟欢喜。
没错,那时的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在贫瘠的生活里,对未来充满期盼。
可最后,那些期盼都成了嘲讽。
她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
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玉紫正领着几个小丫鬟晒冬衣,她不由恍神,满心茫然。
明明是岁月静好,阖家欢喜的画面,落在她眼中,却成了天地寂寥……
每每静下来,她就忍不住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偶尔还是会从睡梦中惊醒。她知道,自己只是太想念箴儿了。
她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能爱另一个人,爱到这样的地步。幼年时,失去了母亲的她时常一人暗暗哭泣,觉得母亲根本不爱自己。可等到她长大,有了箴儿,又死去活来一回,她才终于明白,母亲并不是不爱她。
有时候,人活着,太难。
她收回视线,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书册一合。
帘子外,脚步声渐渐走近,柳黄端着个青花的瓷盅进来。
她就问:“卓妈妈可是在帮月白绣嫁衣?”
月白跟鹿孔的婚期经由宋氏挑拣,已是定下了,但府里才出了丧事没几个月,不能大办。谢姝宁便始终觉得有些亏欠月白,心思一动就想去请了覃娘子帮月白绣一身嫁衣。
其实,她的手艺若用尽了,也并不比覃娘子的差,只是如今她年纪还小,也不敢在人前露出全部功力。何况她是主子,月白绝不敢穿她亲绣的嫁衣。
可她这回心思一动,就叫月白发现了,千拦万阻,就是不肯叫她去寻覃娘子。
没有办法,最后嫁衣这事。还是落在了月白自己手里,谢姝宁也就只能想法子在旁的地方多添补些。
“是,卓妈妈说您挑的这匹料子极好,生怕裁坏了,所以要亲自把关。”柳黄将瓷盅里的冰糖燕窝倒了一碗出来,递到她手边的红木小几上。
谢姝宁端起碗舀了一勺吃了,皱皱眉道:“你去同月白跟卓妈妈说,裁坏了也不怕,再买便是!”
财大气粗。一匹料子,她倒并不在意。
柳黄笑着应了,候着她用完,收拾了东西退下去。
谢姝宁就趴在窗棂上,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喊,“玉紫。你来下。”
“小姐,什么事?”玉紫将手中捧着的长毛大氅往边上小丫鬟手里一放,快步走近,隔着窗子问她。
谢姝宁明朗笑着,道:“你亲自跑趟玉茗院,问一问太太。可定下了日子去看宅子。”
宅子的事,眼下还瞒着月白几个。潇湘馆里知情的除谢姝宁外,也就只有个玉紫。这一回,当然要玉紫亲自去。玉紫应了转身回到院子里,将怎么晒冬衣的事都给细细叮嘱了一遍,这才悄悄离了潇湘馆,往玉茗院而去。
回来时,风声大作。一院子的小丫鬟都忙着收衣裳。
玉紫顾不得她们,先进了里头回禀谢姝宁。
“奴婢去时。太太正在见瑞香院的沈妈妈。”玉紫见起风了,忙要去关窗,却被谢姝宁给阻了,“奴婢便匆匆问了宅子的事,太太说,明日一早同您一道去。”
谢姝宁点点头,靠在窗边,任由微凉的风拂过面颊。
瑞香院是九小姐谢姝敏的院子,是她亲自给挑了的。
谢家这样的人家,断没有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庶出的做法。所以谢姝敏身边一应的东西都是俱全的,乳娘丫鬟也都清一色换过一轮,陈氏便是想插手也没有法子。何况她如今失了谢元茂的心,根本掀不起风浪。
内院里的女人,就跟宫里的女人一样,一旦失去了男主人的心,就如鱼搁浅,只能等死……
谢姝宁想了想便道:“你可听见沈妈妈说话了?”
玉紫道:“奴婢只隐隐听见了几句,像是在说九小姐这些日子乖巧了许多。”
“是吗?”谢姝宁听着,不置可否,心里却有些莫名怅然。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有些想不起前世那个谢姝敏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娇纵又聪颖。哪里像眼下这个……不过也正是如此,所以她才会动了心思将谢姝敏从陈氏手里抢了过来。
若能将谢姝敏养的只知宋氏为母,以他们兄妹为标杆处世,想必到时陈氏会更加愤恨吧。
毕竟谢姝敏是愚,却不是真的傻透了。
谢姝宁望着一角风云涌动的天,微笑起来。
次日一早,谢姝宁早早起身,由玉紫几个服侍着穿了身淡青色对襟有领半臂,愈发衬得一张嫩生生的脸娇俏动人,连一向寡言的柳黄都忍不住嘀咕,“小姐才是真的美人坯子呀……”
谢姝宁听了就笑,她生得像母亲,却平白比母亲温婉的姿容多了分明艳张扬,看上去倒更出挑了。
一切准备妥当,她陪着宋氏用了晨食,母女二人就出门上了马车往石井胡同外去。
地方并不大远,原本很快就能到,可今日不知怎地,那条道被封了,听说是路被压坏正修着,只能绕路而行。
这么一来,就要多花费近一半的工夫。
谢姝宁夜里未睡好,便有些犯起困来,靠在宋氏肩头打起了瞌睡。
忽然,马车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吁——”声。
随后马车大震,谢姝宁陡然清醒,忙抱紧了宋氏,扬声问:“出了何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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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惊马
外头却只传来车夫慌慌张张想要马安静下来的声音,根本无暇分心来回答谢姝宁的问话。
身下的马车晃荡得更加厉害,谢姝宁眉头紧蹙,又重重喊了一声,“秦大!外面怎么……”
可话才说一半,车厢内顿时天旋地转,谢姝宁大怔,被宋氏一把揽进怀中,伴随着一声惊呼一头栽倒下去。
母女俩人摔做了一团,宋氏急忙将她护住,急声问:“阿蛮,可有受伤?”
“不曾,娘亲可受伤了?”谢姝宁亦顾不得查看自己身上有无伤处,急急忙忙先去上下打量起宋氏来。
幸好,二人都没什么大碍。
可方才坐在靠近门口的桂妈妈跟玉紫,因见外头的车夫秦大没有回应,便要探身出去看看,结果就这么被马车给甩了出去。原本今日出行,就是轻车简装,马车内的地方本就不大,帘子一扬,桂妈妈跟玉紫就没了踪迹,这会也不知如何了。偏生马车仍不停,似依旧在疾驰。
谢姝宁记得这条路平素并不是主干道,因而来回走动的人群并不密集,但依现在身下马车的行驶速度,只怕是要出事。
“阿蛮别动!”
她才动了心思想要扶在车壁上往外看一眼,就被宋氏惶惶拉了回来。
宋氏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口中道:“暂且先别动!”
眼下马车正颠簸着,一个不慎只怕就要步上桂妈妈跟玉紫的后尘。实在太过危险。
谢姝宁没有法子,只好老老实实由宋氏抓着手,两人瑟瑟抱在一块,谁也不敢动弹。
马车外已经连秦大想要制服马匹的声音也小消失不见,周围一片寂静,只余马蹄重重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响声,一声赛过一声叫人心惊不已。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谢姝宁的面色渐渐冷厉下来。
“秦大!秦大!”宋氏亦觉得心中不安,这会也顾不得别的。扬声大喊起来。
但外头一丝声响也无。
等到马脱缰而去,两人指不定会成何模样!
宋氏大骇,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静了下来。
似乎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原本颠簸不休的马车,就这样重归了安宁。静止不动了。
宋氏仍大气也不敢出,牵着谢姝宁的手不愿松开。
外头鸦雀无声,过了会才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响起。
事情不大对劲!
谢姝宁心神一凛,忙将手从宋氏掌中抽了出来。然而下一刻,她仍旧迟疑了。
外头虽然没有动静,但仍不能肯定。就真的一个人也没有。马若受了惊,怎么可能在没有人驯服的时候自己静了下来?
蓦地。一阵风过。
原本就仍在晃晃悠悠的帘子就这样被风吹得扬了起来。
有个人影燕子似地从她眼前掠过,三两下上了巷子旁的高墙,转瞬即逝。
谢姝宁不禁瞪大了双眼。
黑衣红边,肩头银章在夏日清晨的日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甚至不敢断定,自己瞧见了什么,呆愣愣地朝着马车外而去。身后宋氏疑惑地追了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大,不见了。”谢姝宁跳下了马车。
马车所在的巷子十分眼生。狭小僻静,空无一人。两旁是高耸的墙壁,隐隐约约能瞧见后头茂密的枝桠,但却无法知道后头是否有住宅,又住着谁。头顶上的天瓦蓝瓦蓝,日光亦耀眼极了。
但青天白日下,谢姝宁却觉得遍体生寒。
“阿蛮,玉紫她们在哪里?”宋氏回过神来,急忙也跟着下了马车。
四下无人,马车又没了驾车的车夫,她们两个弱女子根本什么也不会,留在马车上也无用。
谢姝宁退回到她身边,仰头看看天色,掐算着时辰,“娘亲,准备给月白购置的宅子,可是在北城外围?”
宋氏微怔,“是,便是原先同你说过的那幢。”
“可我们如今,怕是已经出了北城了……”谢姝宁摇摇头,心重重沉了下去。
谢家宅子所在的石井胡同,地处北城中心,算是位置极佳。北城同南城一样,南城是以皇城为中心,按照身份品级一圈圈往外扩散,北城亦如是。因而大部分的宅子,其实都已经住得严严实实,平民多半是居在东西两边。但谢姝宁想着,府里虽然又在准备另寻一名大夫久居府内,但对她而言,出了事寻鹿孔才是最放心的。
因而,鹿孔跟月白今后,不能住得太远。
他们的宅子,依旧要在北城内才最合适。
所以一早,宋氏便是让人在北城相看的宅邸。
秦大出门前,是明确得了指令的,他也是府里经年的老人,岂会连个路也不识得?
宋氏一听谢姝宁的话,立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禁也沉了脸,“眼下也顾不得看什么宅子了,要想法子先回了府才是。”
谢姝宁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两人难道要就这么一路走回去不成?
如今虽说西越风气开放不如前朝闭塞,女子出门不戴面纱也是常有的,抛头露面在外行商都不算少见,但她们仍不可能就这么走回去。
甚至于,连钱财都由桂妈妈跟玉紫戴着,两个做主子的反倒是身无分文。
谢姝宁苦笑了下,悄悄朝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马儿靠近。
马掌是上了铁蹄的,就算地上有东西,也不会受伤才是。她的视线就朝着马臀望去。细细的一丝殷红,沿着光滑的皮毛。缓缓滑下。再细看,便见一缕寒光在其中忽隐忽现。
那是一根针——
谢姝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动之下,马会再次躁动疾驰,她只得视若无睹。
“阿蛮!我们先出了巷子再说!”
在谢姝宁小心翼翼查看马匹之时,宋氏也将这条窄巷给打量了一番。只能供一架马车通行不提,这条巷子分明还是条死胡同,根本就出不去。
巷子里又无人,连蝉鸣声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她们若再在这里待下去。谁也不知会出何时。
丢脸是小,命才最重要。
按照宋氏眼下的心思,她们就算是真的走,也得一步步走回去才行。
再不成,她身上发上还有首饰,摘下来舍了让人去报信。也是可行的法子。
这里终归不是久留之地。
谢姝宁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当下就应了好,上前去扶住宋氏的胳膊一齐往巷子外去。
短短一条路,两人却像是跋涉了千里一般,几乎耗尽了气力。这样的事,宋氏也好。谢姝宁也罢,都还是头一回。
走着路。谢姝宁心里却在想,秦大去了哪里?马臀上的那根针又是谁刺上去的?玉紫跟桂妈妈又是否有了生命危险?
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滋味难明。
“阿蛮……”终于出了巷子,站在转角处,宋氏低低唤了她一声,声音里带着不能抑制的轻微颤意。
谢姝宁往外看一眼。愣在了原地。
巷子对面……
竟是条花街!
烟花巷陌,红粉霏霏。倚翠雕栏。
只看这规模跟白日里寂寥的模样,还有斜地里那硕大的三个直白的字眼“温柔乡”,谢姝宁就算从未踏足过这里,也在瞬间记了起来这是何地。
京都里最多的妓馆,就叫温柔乡!
这条街,人称富贵巷。
因为没有银子的人,是绝不敢涉足的。一掷千金,在这不过是寻常画面。
王朝起伏,这条街却一直都安安稳稳,从未被波及过。哪怕后来燕淮执政,富贵巷还是富贵巷,温柔乡也依旧是诸多男.人梦中的温柔乡。
昔日,温雪萝只差一点,就要落入温柔乡的虎口,是她费尽心机将人从临近泥潭的边缘地带生生拉了回来。
那时,林远致还斥她不该花费大笔银子做这样的事。
后来却堕入了温雪萝的温柔乡里,再不能自拔。我
谢姝宁回握住母亲的手,亦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们如今,就算愿意走,也绝对不能就这么直直走出去!
一旦被人瞧见,她跟母亲就都毁了,连带着谢家的所有女子也都会被毁灭。
她突然间,不敢肯定究竟是哪个蠢物要这般陷害她跟母亲。
宋氏却已经惊得连去想是谁妄图陷害自己都没有心思,只咬了咬牙,心神不宁地道:“我们回马车上去。”如今还是白日,若等到晚上,富贵巷一旦热闹起来,想要脱身就更加困难了。这般想着,宋氏面上就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把车壁上的字遮住,你坐在里头不要露面,娘亲挡了脸亲自驾车带你回去!”
谢姝宁惊讶地脱口而出:“娘亲会驾车?”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宋氏嘴角笑意苦涩,推着她的肩就要重新躲进巷子里去。
谢姝宁按住她的手,一脸急切地摇头,道:“不可如此,断断不可如此!”
暂且不说旁的,让毫无经验的宋氏驾车她就不能答应。若出了事,她可是怨自己一辈子也无用了呀!
宋氏却头一次冲着她虎了脸,截然道:“这事娘亲说了算!”
母女二人躲在外头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争执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谢姝宁伸手抹一把鼻尖上的汗珠子,坚决不肯答应。
忽然,——“谢八小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21章 误解
声音温润如玉,拂过耳际,似轻风柔云。
谢姝宁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人怎么会在这?
她心绪沉沉地转过身去,面上张惶几乎难以掩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印公。”
巷子口不知何时,鬼魅似的在突然间冒出来一架外观极低调的马车,外壁上光洁无痕,别说字,就连一丝灰尘似乎都无。帘子是轻薄的夏布,极常见的料子,毫不起眼。此刻帘子被撩起一角,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搭在了上头,被映衬得愈发没有血色,带着种清凌凌的冷意。
听到她的声音,马车内才探出一张脸来。
正是数月不见的汪仁。
谢姝宁牵着宋氏的手,骤然紧了一紧。
宋氏不曾见过汪仁,不知面前马车内的人是谁,又见谢姝宁对他模样恭谨,不由诧异。
“这位,想必便是谢六太太了。”汪仁并没有笑,但生来一双桃花眼,似乎始终含笑。
宋氏见马车挡住了巷子入口,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方才乍然见到外头那一排的花楼,她可是差点吓得腿软,只念着身旁还有年不满十岁的女儿,才强行忍着骇意,故作坚强。
而今看不到了,心里就忍不住舒坦了些。
她勉强微笑着,亦照着谢姝宁方才的称呼,行了个礼,“见过印公。”
汪仁这会才是真的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道:“六太太不必客气。只是二位,怎会在这?”
谢姝宁下意识蹙眉。
“出了些事,马受了惊,不知怎地便到了这。”宋氏迟疑着,仍将事情给说了。
汪仁作吃惊状,问道:“车夫同随行的媳妇子呢?”
按理,她们这样的人家出门,马车旁该有个跟车的婆子才是。三房跟车的人,以往都是秦大的媳妇。但今晨。她忽然说泻肚,根本出不得门。宋氏知道后,便索性作罢,也没有另外寻人。
这会被人这么一问,宋氏不禁有些汗颜,讪讪道:“方才车马疾行。出了意外,如今人去了何处也不知了。”
汪仁便叹了口气,看了谢姝宁一眼,随后摆摆手吩咐下去,“去将谢六太太的马车驾出来,送二位回府。”
明明是难得的好事。谢姝宁的心却又是一沉。
她可真的是,连一丝都不想同汪仁搭上关系。
今日这事本就处处透着古怪。偏生汪仁又忽然出现在了巷口。
可有些事,是决不能问出口的。
外头可就是京都闻名的富贵巷,近三层小楼的温柔乡也静静伫立在天光云影之下,她怎么好问汪仁一个不全人,为何要来这?
况且上回在宫里发生过的事至今叫她耿耿于怀,避开汪仁还来不及,哪里会自己撞上枪口去。
她眼睁睁看着自汪仁的马车后走出来一个人。黑衣镶嵌着红色的边,肩头一枚银章熠熠生辉。
果然。她方才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
这身衣裳,的确是汪仁管辖下的东厂之服。
宋氏却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汪仁是谁都不清楚,听了他的话,又见果真有人来帮自己驾车,当下道起谢来:“多谢印公襄助,此番恩情没齿难忘。”
汪仁却只是淡笑着,颔首不语。
很快,马车被平稳地驾到了巷口,车壁上的谢字也被刀子给刻花了。虽然手段粗暴,但有效。
谢姝宁在上马车之前,朝着汪仁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帘子已经被重新放了下来,在风中微微抖动。
“阿蛮,愣着做什么?”宋氏跟在她身后,见她发怔,不由出声催促。
谢姝宁扭头对她展颜一笑,摇摇头飞快上了马车。
出了这些事,宅子肯定是看不得了。当务之急,先速速回了谢家,再使人出门去寻玉紫跟桂妈妈,还有突然消失了的秦大。
身下马车走得又稳又快,宋氏露出个近乎劫后余生的笑意。
谢姝宁瞧见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停下时,周围只有东厂的人出没,绝望之际,本该在宫里的汪仁又出现在了不应他出现的花街柳巷。
事情真是诡秘至极。
她甚至不敢去想,汪仁究竟是敌是友。
在那样的处境下,即便她在怀疑汪仁,也没有法子拒绝离开富贵巷回府的事。
犹如汪洋中苦苦求生的可怜虫,遇到了浮木,哪里有不上前抱紧的道理。
殊不知,就在她怀疑这事同汪仁有关联时,跟在她们后面的那架马车里,汪仁也正在思量这事是谁做下的。
若不是他早早派了人悄悄跟在宋氏母女身边,今日这事可算是糟在这了。
原本,只要派个人送她们回谢家便可,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推了旁的事,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已经见过宋氏的画像,但真瞧见了人,仍觉得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女童,已经为人母,成了妇人。倒是她身旁的谢姝宁,同他记忆中的人,极像。
他静静想着,不论如何,由他着手解决了这事,也就算是还了当初的救命之恩,从此两清就是。
已是巳正,日光越加夺目晃眼。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飞快地驶离了这片烟花之地。
谢姝宁趴在小窗子上,悄悄打量着外头飞驰的景色。
从陌生到熟悉,的确是回石井胡同去的路。而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也的确还封锁着,不得通行。看起来,这一切似乎真的只像是巧合一般。玉紫跟桂妈妈不见踪影,不知伤情如何。
她不由担忧起来。
更叫她担心的却是汪仁,不明缘由,汪仁竟然亲自护送她们母女进了石井胡同,才扬鞭转向而去。
这样热心又善良的汪仁,叫人害怕。
她甚至开始怀疑,她前世由传闻组合而成的汪仁,是不是根本就不是真的汪仁?一切道听途说,多多少少都会被添上传扬者的心思,到最后,谁知道究竟变了多少味。
一颗心沉甸甸的。
临近谢宅,宋氏才算是真的缓过神来,方压低了声音问她:“方才那位印公是何人?”
她一时间,连印公这个称呼都没有想明白是从何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谢姝宁则有些心不在焉,道:“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九千岁汪仁。”
“九千岁?”宋氏愣住。
因是掌印大太监,所以尊称为印公,她倒顿时便明白了。
可九千岁,是何称呼?
“只比万岁少……”谢姝宁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解释起来,然而才说了几个字,她就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汪仁被称为九千岁,那也是前世庆隆帝后期执政的事,眼下庆隆帝都驾崩了,在位的可是肃方帝!汪仁根本就没有九千岁的名头!
她飞快转换了话头,道:“娘亲,秦大不见了,这事是不是该立即通知秦大的媳妇才好?”
“这是应该的。”宋氏也就没有就“九千岁”这个称呼继续问下去,反而皱眉想起了今日的怪事。
若说之前她还想着兴许只是个意外,可等到看清楚富贵巷,谁还能说这只是个意外巧合?
是谁,要害她们?
三老太太已经死了,还能有谁?
她遂想到了陈氏身上去,但陈氏被谢元茂下了禁足令,连海棠院都出不得,哪里能知道她们的行程又收买了秦大?
何况如今,秦大究竟是不是被收买了尚不能肯定。
宋氏有些头疼地闭上了眼。
马蹄“哒哒”声中,马车停了下来。
谢姝宁便飞快上前去撩帘子,拦住了正要离开的黑衣人,轻声道:“回去告诉印公,今日多谢了。小女惶恐,只愿今后再不遇到这样的事。”
黑衣人面无表情,应了声“是”,就在谢家侧门外守门的总角小厮拥上来之前离开了。
“印公的人呢?”宋氏赶了上来,见马车外已没了人,不由讶然。
谢姝宁道:“我方才出来时,人便已经不见了,想必是印公早有命令。”
她仍在怀疑这事同汪仁有关,所以才故意让人带这样一句话回去。
看似感激,实则是想告诉汪仁,若真是他做的,她不希望还有第二回。冒着得罪汪仁的可能,她已经算是豁出去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话落在汪仁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听到属下归来回禀了自己这样一句话,他当下就皱起了眉头。
他身处东厂密室,里头连灯也不点,黑得像是夜晚。襟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的一行细碎花纹在黑暗里隐隐发光,随着他在桌上轻轻点叩的手指而晃动。
一共叩了九下,他才徐徐道:“去将谢家的那个车夫找出来,仔细盘问,幕后那只黑手究竟是谁,然后……剁了吧……”
谢姝宁短短的一句话,落在他耳中,就成了极害怕极惶恐的表现。
他心里暗暗感慨:到底还是个孩子,出了事焉有不怕的。
她既盼着这样的事不再发生,那他就送佛送到西罢了。
这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切,谢姝宁毫不知情。
她此刻正在玉茗院的正房里,急得团团转。
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一拨,但玉紫跟桂妈妈仍旧没有消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22章 黑手
等待的时间总是尤为煎熬,又一拨人回来时,已是午时过半。
谢姝宁心焦不已,再一想到这事兴许同汪仁有关,就不免唏嘘,连午膳也没了用的心思。
宋氏劝她好歹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可她哪里吃得下,只就着宋氏的手勉强用了两块绿豆酥,便不愿再吃了。
“秦大的媳妇那,可问出话来了?”谢姝宁原地踱步,神情焦躁。
宋氏见惯了她在自己面前的小儿模样,撒娇服软,哪里见过她这副样子,又是诧异又是心疼,忙劝慰她:“秦大媳妇那边已在问着了,桂妈妈跟玉紫不会有事的。”
谢姝宁敷衍地“嗯”了声,随后便扑到她面前来,咬牙道:“娘亲,叫江嬷嬷去问,旁人怕是问不出东西来。”
“嬷嬷还病着呢!”宋氏当然也知道问话方面,江嬷嬷是一把好手,但他们上回去普济寺进香时,江嬷嬷就一直病着,如今虽好些了,但仍不济。就连鹿孔都说,江嬷嬷的病难以好全,怕时日无多,她怎好再为了这样的事去扰了老人家?
谢姝宁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想到了江嬷嬷,听到病字当即懊恼了起来。
她也盼着江嬷嬷多活几年,可不能在她刚刚有好转迹象的时候让她去劳心劳力。
谢姝宁的面色愈加阴沉起来。
宋氏忍不住道:“秦大媳妇那边也许真的不知情……秦大同她关系不睦……”
“不会!”谢姝宁断然否决,哪怕夫妻关系不睦。这件事若秦大真没收买了,那他媳妇儿肯定就是知情的。她身为跟车的媳妇子,却不能随行,定然就要寻个借口,好端端的,秦大媳妇怎会不跟车?
谁不知道,府里出手第一阔绰的人就是宋氏,便是长房的二夫人梁郡主,那也是比不得的。
出门一趟。秦大媳妇至少能得一两散碎银子,在府里诸位小姐一个月胭脂水粉花费的份例也不过才二两的情况下,她是傻了才肯不去?
谢姝宁就道:“已经问了大半个时辰,还是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这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我去传月白来。”
宋氏吃惊。“月白?”
“她跟着嬷嬷学了几年,不至于一点长进也没有。”月白的斤两,谢姝宁是清楚的,但眼下聊胜于无。
宋氏拍拍她的手背,叹息着道:“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娘亲知道。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言下之意,只要不出人命。随便怎么问都可以。
谢姝宁便急忙使人去潇湘馆传唤了正忙着绣嫁衣的月白来,直接将人带到了扣押秦大媳妇的屋子门前。
月白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小姐,您唤奴婢来,是为了何事?”
“你同嬷嬷学了多少拷问的技巧?”谢姝宁压低了声音,沉沉问道。
月白愣了一愣,斟酌着回答:“皮毛而已。”
谢姝宁颔首。端着一张小脸严肃地道:“屋子里是车夫秦大的媳妇,今日我同母亲出行。出了意外,秦大消失不见,玉紫跟桂妈妈也摔出了车外,如今尚未寻到人,是生是死都不知。”
“什么?”月白倒吸一口凉气,白了脸。
谢姝宁摇摇头,继续道:“旁的且不管,你只管将话从秦大媳妇嘴里抠出来,不论用什么方法,只要人不死都行。这一回,桂妈妈跟玉紫的命,就都靠你了。”
月白的面色愈加白了,但仍重重点头。
谢姝宁便让人开了门。
“小姐,奴婢一定会将话问出来的。”月白走至门口,突然回头道。
谢姝宁同她对视着,鼓励地笑了笑。
一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的秦大媳妇正在哭诉,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知情,同她那死鬼男人连话都不说,哪知道他暗地里都究竟做了什么事。
可她心里却在懊悔不已,自己为何不早早收拾了东西离开谢家,偏生要同灶间的几个臭娘们瞎吹嘘呢!这下可好,怕是要连自己的命都给吹嘘进去了。等到那糊涂东西收了剩下的银子,逃到外地去逍遥快活,再寻个小娘们,日子美滋滋的,哪里还会记得她?
这样想着,秦大媳妇真的是要连肠子都悔青了。
“你说你同他平日里连话都不说?”月白深吸一口气,挽起了袖子。
秦大媳妇继续哭着,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话,心里并不将月白放在眼中。在她看来,月白同原先那些个问话的婆子也没什么区别,瞧着倒还更娇滴滴的了,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只要自己将嘴皮子并严实了,迟早还得放了自己。
殊不知,月白念着玉紫的名字,心里已是将江嬷嬷教过的东西都尽数回忆了一番。
没一会,秦大媳妇便后悔自己轻视了她。
门外,谢姝宁仰头望着湛蓝的天,雪白的云,心里头却暗得像是要下雨。
已是夏日了,舅舅说好要来,却仍没有出现。她盘算着,从敦煌出发,舅舅的那封信送到京都时,他怕也就差不多该出发了。这一路行来,要许久。而且要出沙漠,就必要看天气而行。若遇到风沙,延期总是常事。一路行来,极艰险。
这么一来,也不知舅舅究竟哪一日才能到京都了。
她心里没了底。
她前世曾见过从关外回来的胡商,个个胡子拉碴,神情疲惫,但他们运回来的货物,却往往能卖出高价。不过一指高,装在玻璃小瓶里的香露,便能卖出十金的高价。然而这,还只是最普通的货色。
京都本土的上等香露。不过几十两银子。
根本便不值得拿来相提并论。
这些年来,她其实也已经有些摸清了宋家的家底。
光母亲的陪嫁,就数不胜数。
不说母亲,就是加上她跟哥哥,一辈子的吃穿用度往最好了的拣,也是花不光的。
故而,她已经有些不敢去想舅舅到底有多少身家。
听母亲说,外祖父一辈,家中虽然不缺银钱。但绝没有如今这般富裕。舅舅自十二三岁起,便极会赚钱,金子银子,简直是成筐成箱地往府里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姝宁当时听完,便觉得舅舅在疯狂敛财。用近乎可怕的速度,赚了许多人几辈子都赚不了的钱财。
她也记得当年舅舅离去时,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按理,宋家应该努力不起眼才最好,但舅舅分明在反其道而行之。谢姝宁觉得,他在做开战的准备。一旦出事。有银子总比没银子的,更占优势。以舅舅的性子来说。他并不习惯隐忍,何况要忍一辈子,子子孙孙都是如此。
可他只能忍着……
五十多年前,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姝宁头疼欲裂,只觉得脑中全是困局,却没有能解的办法,生生成了死局。
她垂下头。盯着地上的掉落的一片绿叶,沿着叶脉顶端的细小绒毛。一直看了下去。
“八小姐!桂妈妈跟玉紫姐姐回来了!”
身后忽然一阵骚动,她慌忙回头,便见玉紫跟桂妈妈一身狼狈地被人扶了进来。
她急忙赶上前去,厉声问道:“是谁寻到的人?”
可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
玉紫面上青了一块,泛着血丝,似磨破了皮,精神倒还不错,道:“小姐,是奴婢跟桂妈妈自己回来的。”
谢姝宁诧异地脱口道:“你们如何回来的?”
问完,她又慌忙让人先扶着两人进屋,打了温水来净面。
等到一切安定,她才重新将问题又复述了一番,“府里派了四五拨人出去寻你们,沿着去时的路一寸寸找,可谁也没找到你们,你们去了哪里?”
桂妈妈伤重些,还扭了腰,谢姝宁便先让她下去歇着了,只留了玉紫细细询问。
“奴婢跟桂妈妈一落下马车,桂妈妈便伤到了腰,根本动不得,奴婢磕到了脑袋,当场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在个小茶寮,原是被好心人给救了。奴婢心知自己追不上马车,也不知马车去了何处,便准备回府报信。”玉紫回忆着道,“但才走半条街,就被架马车拦住了去路,说是府里来接我跟桂妈妈回去的。奴婢瞧着人眼生,没敢上车,结果就又被敲晕了……等到再次睁眼,就已经到了门口……”
古怪!
谢姝宁皱眉,“驾车的车夫是不是穿玄色衣裳?”
玉紫瞪眼,“正是!小姐如何知道?难道真是府里的人?”
“不算是。”谢姝宁扯了扯嘴角,“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看来还是得等秦大媳妇的话。”
话音落,门就被人给叩响了,说是月白已经出来了。
谢姝宁便先让玉紫歇着,自己去了次间见月白。
宋氏也在里头。
等母女两人坐定,月白便道:“秦大媳妇说,秦大收了陈家的银子,但究竟要做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听秦大的吩咐不去跟车而已。两人相约今日午时在塔楼下见面,一起逃走。”
这个时辰,秦大一定已经自己先逃了。
宋氏的声音冷了下来,“秦大收了陈家的银子?”
“是。”月白点头,“奴婢认为,她说的是真话。”
“陈万元……”宋氏摇着头说道,觉得齿寒。
果然都是陈家的人,一脉相承的刻薄恶毒……(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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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陈家
在三老太太的丧事上,宋氏叫陈万元吃了苦头。
这事,谢姝宁是隐约知道的,她当时还曾暗喜母亲的性子越来越果决。原本,她也只是觉得,陈家本就是破落户,没了三老太太,就更加没人支撑,彻底败落不过时候问题。但如今看看,陈家人倒还挺有手段,竟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她们。
只晓得吃进不知吐出的人,这回也舍得花钱办事。
可见陈家这一回是恨毒了她们。
不过,知道对手是陈家,谢姝宁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桌边,一手托着下颌,问月白道:“秦大媳妇可有说秦大是怎么同陈家人勾结上的吗?”
“这倒没有,她同秦大的关系似乎极差,有些事秦大并不愿意告诉她。”月白摇摇头,带着三分肯定地道。
谢姝宁就冲着她笑了起来,月白也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月白羞怯地低下头去。
“秦大是府里的老人了,平素在三房也从未薄待过他,可见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不知满足的人。”宋氏叹了声。
谢姝宁听着,突然疑惑了起来,“他们夫妇二人,都是奴籍,就算收了陈家再多的银子,又怎么敢跑?”
逃奴按律,可是要仗毙的!
而且没有路引,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凡奴仆,皆立有卖身契约,若主子不放,子孙累世不得脱籍。
谢姝宁不由讶异起来秦大夫妇的胆子之大。
“前几日。秦大媳妇曾上门来求过,要赎身,说是想让后代也走科举之路,为秦家谋个好前程,我便应了。”宋氏听了她的话,便想起前几日的事来,可说着说着不由大惊失色,后悔不迭,“看来。这事早早便已经在谋划了!我竟这般掉以轻心,当真无用!”
谢姝宁莞尔,劝慰道:“娘亲莫要自责,这事哪能怪你。”
三房这几年待人向来宽厚,若做够了年份,又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宋氏一般也都会放行。
不过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脱籍而去的。
许多人生在这府里,长在这府里,除了做奴才,旁的一概不会,就算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出去了也不知是否就真的能比在府里过得好。因而。这些年来,秦大媳妇第二个求上门来要赎身的。
前一个。还是因了女儿说给了户不错的人家,所以咬着牙将银钱都拿了出来,只求换个平民身份。
奴才,依照西越的律法,只是贱民。
但听了谢姝宁的话后,宋氏仍自责不已。
若只是她自己出了事也就算了,可叫女儿也跟着一道。实在叫她心中不好受。
谢姝宁看出了她的心思,“事已至此。娘亲自责也无用,当时谁又能想得到?原不是你的错,要怪也该怪陈家人才是。”
说着话,她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今她身边已经有了月白、柳黄跟玉紫,三人各司其职,倒也差不多了。这几日又瞧着要从二等里面挑一个得用的,加上卓妈妈,到时候内院的人手就足够用了。
毕竟内院的人手,只要有心,总会寻到合适的。假以时日好好培养,迟早都能独挡一面。但外宅的人手,她却没有更好的法子。
也正是因此,这一回她跟母亲才会差点就栽了。
秦大已是府里看着顶不错的,平日里也老实,闷声不响,若说奸猾,哪里比得过他媳妇。
但这样一个人,却在谁也没有想到的角落,张着生满毒牙的嘴恶狠狠咬了她们一口。
当真是疼。
谢姝宁就照旧想起了立夏来。
大堂姐的事出了之后,她就想到了立夏,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将立夏收为己用,有些事便能迎刃而解。外宅的人,她不怕对方不易掌控,她只怕手下的人不够聪明不够果敢。而聪明果敢,立夏都有。除此之外,他的冷硬狠辣都不是问题。
因为她手里还有最大的一张王牌没有拿出来。
多活了一世,总是多了分优势。
可是,她寻不到能约见立夏的机会。
这样的困境,会随着她的年纪日渐长大,而越来越艰难。
何况,她记忆中的立夏,至多还有两年可活。
若时间不变,事件不变,两年后谢家会出一件大事。
如今母亲活着,哥哥也活着,她不能让那些破事,殃及三房。但最坏的是,她手里的王牌,只有空架子,没有实质。她知道的只有皮毛,没有更多的东西。
所以她只能亲自跟立夏面对面谈判,决不能假手于人。唬人这种事,自己不做,寻别人去,哪里能放得下心。
但立夏,也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念头闪过,谢姝宁顿觉泄气,不由低低叹了声。
宋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在烦恼陈家的事,便道:“大势所趋,陈家迟早要败的。”
谢姝宁就听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
陈家虽然持续衰败,但到底也是一族,单凭她们无法撼动,如今只能等着他们自己亡了自己,才能笑话下。其次今日的事,拿不出证据,秦大已经跑了,只有秦大媳妇的几句话,是远远不够做证据的。口说无凭,没有任何用途。
这些都是理由,但对谢姝宁来说,都不叫个事。
事在人为,只要愿意,就没有扳不倒的人。
但过了这么多年,母亲依旧不擅长与人斗法。
母亲知,也懂,却奈何天生不擅,后天也未能习得。
谢姝宁不禁懊恼自己究竟像了谁,瞧着竟一点也不似母亲。反倒是有些像了舅舅。
她无奈着,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母亲的话,但心里有着自己的思量。陈万元敢那么做,最好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从来都是个记仇的人,怎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自此,陈氏的日子便愈加不好过了起来,轻易连海棠院的门也出不得,也没有资格见谢姝敏一面。
谢姝敏搬离她身边后。竟日渐好转起来,眼瞧着就没过去那么傻了。
偶尔见了谢姝宁,竟也会叫姐姐,不像过去那般。
谢姝宁有一回去给病中的谢元茂请安,恰逢谢姝敏也在,进去时便见她正颠颠地端着茶盅递到谢元茂手中。甜甜笑着唤爹爹。
见到谢姝宁进来,她也会揪着小裙子行礼,唤她八姐。
谢姝宁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但到底,她也觉得谢姝敏能不继续傻下去,是桩好事。
过了几日。陈家忽然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哗哗”倒台了!
消息传进潇湘馆的时候,谢姝宁正在看柳黄在暖阳下给自己做袜子。
一听到这消息。她就惊得差点撞上了柳黄的身子,害得柳黄刺破了指尖,渗了血沾在布上,血渍难洗,不能用了。
柳黄讷讷的,“小姐,袜子都脏了……”
她心神恍惚。喃喃道:“你绣朵红梅上去……”
过了半响,她才算是回过神来。她尚未来得及动手布局。甚至连局都还在脑中未成形,陈家竟然就彻底倒了?而且倒得这般快,这般干净利落。
她愕然,继而失笑:“难道娘亲早就算准了不成?”
可显然,这并不是宋氏早就算定了的。
因为陈家并不只是倒了,出事了那么简单!
谢姝宁听了陈家倒台的消息正在偷着乐呢,结果下一刻就又听到卓妈妈感慨着陈家这是造了大孽了,满门上下几十口人,竟死了个差不多。
她听着打个哆嗦,忙去追问卓妈妈,“妈妈,陈家出了什么事?”
陈家到底明面上还是谢家正经的亲戚,她又是年纪小小的姑娘,卓妈妈不敢同她说白,只斟酌着话语道:“惹祸了呀!不过这也都是命啊,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听说,只活了三个小娃娃,最大的才九岁。”
听说死状凄惨,不似人为。
卓妈妈迷信,便觉得是阎王来索命了。
但谢姝宁琢磨着,心里头却满是疑惑跟惊骇。
好端端的,陈家怎么会突然死了这么多人?
陈家有哪家人她是知道的,那三个孩子倒是有男丁,是陈万元的孙辈,年纪都不大。
陈万元的长孙其实若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但是陈家人连家主都是那样的货色,旁的哪里还有好?个比个的不靠谱,连孩子都不大养得活。
孙辈里头,也就只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罢了。
谢姝宁就愈发疑惑起来。
杀光了大人,却留下了孩子……
不过肃方帝才即位多久?
他是摆明了要做明君的人,京都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大案,他怎能不查?
很快,京兆尹就领着人马四处追查。
但是毫无线索。
最后这事,仍旧只能成为悬案,不了了之,只说是有江洋大盗谋财害命。
谢姝宁听了嗤之以鼻,就陈家那样的破落户,有什么财能叫人谋的?
不过京里的人可都是信了的,别说夜里,就连白日里也都是门户紧闭的居多。一时间,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唯恐自己被江洋大盗给看上。
如此又过了几日,京兆尹竟然就又贴了张告示在菜市口,说江洋大盗某某已被擒获,择日处斩。
这么一来,京里的人就自然愈发相信陈家的确是死于江洋大盗之手。
谢姝宁则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也没有将这怪事给琢磨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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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更,80粉红加更~~终于无债一身轻了!!大家早些休息~~
第124章 噩梦
由此可见,这事并不是什么没影的江洋大盗做下的。
谢姝宁心里乱糟糟的。
陈氏一族,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下?
……
与此同时,海棠院内的陈氏心里头也是乱糟糟的,比起谢姝宁还多了分惶恐跟不安。她虽然自小客居谢家,跟着故去了的三老太太长大,但不论怎么算,都还是陈家的女儿,是陈氏家族的一员。
如今,陈氏几乎死绝了人。
那剩下的三个孩子,该如何安置?
陈家这些年来,本就人心不拢,再加上三老太太的死,事情愈加一发不可收拾。陈万元好赌,平日里只会斗鸡遛鸟,是极不成样子的角色,更枉论支撑门户。这些年来,陈家在外头的名声也一直不大好。
眼下出了这样的惨祸,竟是无人能帮。
看来看去,还得看谢家这门亲戚。
陈氏暗忖着,只怕不日长房就会出面将那三个孩子接来照料。一想到这,她心里就怕得紧。为何全都死了,偏生这三个孩子活着?旁人如何想她不知,但是她,只觉得这事不祥。她并不大愿意那三个孩子被接来谢家。
想着想着,陈氏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嗣子谢琛来,不由懊悔。
当初她怀着谢姝敏,悄悄寻人算过,谢琛的八字克她,一个不慎怕是就生不下儿子。
她原先还迟疑着,不敢深信。但后来出了回荔枝的事。就由不得她不信,没多久便央了三老太太做主,寻了个由头暂且将谢琛给送了出去。
结果这一去,便是数年。
他是要念书的,索性也就请了个先生跟去,在庄子上教他上课,每年只年节上才回来一次。
这孩子的性子,在她身边时并不十分讨喜,所以人一离了府。她也就不大记得他了。
谁知去年,宋氏却将他接了回来,留在了府里。
陈氏暗暗咬牙,猜不透宋氏在打什么主意。
她是跟着三老太太长大的,从来不做对自己无利的事,也断想不明白宋氏的心思。
深夜里。她思来想去,仍觉得自己缺个儿子。没了三老太太,再没儿子,她这一生难道就真的要在海棠院里老死?冬姨娘想得开,她却想不开!
天色将明,她才沉沉睡去。
潇湘馆中。谢姝宁这时,却已在着手起身。
她先母亲从惠和公主纪桐樱手中得到了宫宴的消息。纪桐樱便打发她早一日进宫,陪着说话。
谢姝宁当然推拒不得。
因而今日,她便该入宫了。
永安宫里,应当也早早收拾好了她的寝室。
若去迟了,纪桐樱定然会揪着她的头发骂上好一会。
谢姝宁只得一大清早便起身梳妆,又去了玉茗院同静养着的谢元茂请安。
谢元茂的病其实已经不大重了,每日里躺在那。也不过是喝喝茶看看书,日子惬意得很。谢姝宁就笑着同他说了几句话。又听着他摆出父亲的样子叮嘱着,“去了宫中,切记行事恭敬端淑,不可造次。”
“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谢姝宁半是敷衍地回了他的话。
她并不是头一回进宫,这些话,不说,她也都是知道的。
见了宋氏,宋氏倒没提什么,只留她用了饭,送她出门时才道:“书院那边的事已有了眉目,娘亲想着,等入秋,便送你四哥跟翊儿一道去。”
“崇熙书院那边竟应下了?”谢姝宁闻言,讶异地脱口而出。
江南崇熙,乃是西越第一书院。
延陵白氏一族,出过多位阁老,其子弟多在此书院就读。
由此可见,要想进去念书,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谢姝宁知道宋氏在为谢翊的课业谋划,却没想到那边竟真的会应下。
自家哥哥的水平,她心中清楚得很,莫说崇熙书院,就算是府里的先生对他的评价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虽然年纪还不大,可心思不在课业上,哪里会有长进。
按他的功课,是绝对进不去书院的。
她眉头一皱。
便听到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道,“书院的屋子有些旧了,我便决定出资帮书院翻修一遍。”
这得是多少银子?
谢姝宁不由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想要告诉母亲,哥哥并不喜念书,或许可另辟蹊径为他谋划前程,但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好。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走正经的仕途,还能有什么前程?
难道要去行商?
这自然是不行的!
谢姝宁就将话重新咽了下去,转身上了马车,暂且挥别了宋氏。
因明日就能见面,宋氏心里也不担心,笑着将人给送走。
回到玉茗院,她就开始连同桂妈妈开始挑选明日入宫要穿的衣裳。
皇后还未大婚,如今宫里做主的依旧是皇贵妃。这场宫宴也是昔日端王府春宴的延续。
京都接二连三地出事,肃方帝当然就要拉拢人心,巩固地位。
选秀为其一,宴请外命妇官眷入宫是其二。
从古至今,这天下都是男.人的棋局,而女子,则是他们手中的棋。
因而这场宫宴,难度不小。
宋氏就忍不住感慨:“娘娘的日子,倒是愈加不易了。”
“正是……”桂妈妈附和着,转瞬却又提起了旁的话来,“太太,海棠院那边如今怕是没什么要用人的地方,绿浓那丫头是不是能先调出来?”
先前谢姝宁带了谢姝敏出来,却没有提绿浓。仍将人留在海棠院中。
宋氏听了就多她一眼,问道:“依你的意思,该往哪里调?”
这当然是该调回潇湘馆去才是,这不月白也该出阁了,谢姝宁身边正缺人手呢。
但这话,桂妈妈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明说,想了想只是道:“奴婢知道那丫头的性子,只求能将她带在身边好生管教一番。来日才好继续留在小姐身边服侍。”
她自以为话已说得极好,极合适。
却不想宋氏听了后,只摇了摇头道:“阿蛮那边我瞧着便算了,她也来同我提过,等月白出嫁,就从二等里面提两个上来。”
言下之意。四个大丫鬟的名额中,已没有绿浓的了。
桂妈妈怔愣在原地。
“你若不舍得她继续留在海棠院,那就照旧拨到瑞香院吧。”宋氏俯身拣起一件茄紫色的夏衫,看了看皱眉丢回了箱中。
桂妈妈痴痴的,半响才出声道了谢。
府里的事尽数吩咐了下去,宋氏就让人收拾了东西。躺在榻上午憩。
身下席子清凉凉,又有风自半开的窗外吹进来。吹得人微醺。很快,宋氏就睡了过去。
她许久不曾做梦,这回却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飘着雪。
鹅毛大雪不停歇地落下来,将天地都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她搂着白胖的阿蛮,同一副严肃模样的儿子轻声道,“小小年纪就板着脸做什么。快笑一笑……”
翊儿就咧嘴笑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念头。怎地小时古板沉稳的性子,待到长大却连书都不愿念了。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画面一变,她跪在了寿安堂里。
寿安堂明明已经付之一炬,三老太太也被烧成了枯骨。
可眼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的人可不正是三老太太?
有人在说话,她却听不清楚。
像是在看一场戏,她看到自己成了妾,一日日衰败,病倒。阿蛮性子乖张不听话,惹了祸事被送到了田庄上。翊儿小小一个,身体冰冷地躺在她面前,她蓦地呕出血来,重重喘息着死去……
“太太、太太……”
耳边似有人在唤,宋氏蓦地尖叫着醒了过来。
身上冷汗淋漓,她揪着身上的薄毯,浑身颤抖。
“太太,您怎么了?”一旁的桂妈妈俯下身来问她,见她一头的汗水,急忙吩咐人去打水。
宋氏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抓得紧紧的。
温热的。
她的呼吸声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青桂,倒杯水来。”宋氏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轻声吩咐。
桂妈妈转身去倒了水来,服侍她喝着,随后急急道:“太太,舅老爷的信来了!”
“咳、咳咳……”宋氏闻言狠呛了一口,连连咳嗽,“在哪?”
明明说好入夏便该到了,如今人没出现,信倒来了,好生古怪。
桂妈妈就取出信件递到她手中,收了还余半盏茶水的茶盏。
打开信,飞快地扫过几行,宋氏终于欢喜地笑了起来,似个孩子,口中道:“哥哥已经到京都了,如今正歇在客栈中!”
但说完,她自己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既来了,为何不直接上谢家,怎的住到客栈去了?
她便重新低头细细看起信来。
信上说,他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不便直接带进谢家来,等先将人安置妥当,他自会上门。
宋氏就叹了口气。
她将信重新封好,让桂妈妈放进了那只专门装信的小匣子,道:“哥哥也不知何时才会来,我明日一早便要入宫,回来也早就天黑了。哥哥若明日就来,我怕是不能亲迎。”想了想,她又道,“你且让人去将东西都收拾妥当,哥哥喜欢用的菜色也都写了单子送去厨房,不管来不来,都先准备着。”
桂妈妈一一应了。
过后,桂妈妈问她:“您方才可是梦魇了?”
宋氏心有余悸,摆摆手不愿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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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宫宴
不过一个梦罢了。
宋氏无声安慰着自己,让桂妈妈下去准备了纸笔。
因知道宋延昭人已在京都,所以信也就不必写长。她略提了几句府里的情况,说了三老太太意外身亡的事,便让人速速将信送去了客栈。
次日一早,她着了夏裳,取了把绘紫色龙丹花的缂丝团扇,就协同长房的二夫人并三夫人蒋氏一道入了宫。
三人上了马车出门没一会,二房的四太太就提着簇新的裙子也急急冲出了二门。
这一回,四太太容氏也受邀了。
她嫡亲的妹妹,如今可是太妃了。论起来,那是皇帝的长辈,也已够四太太到处显摆胡诌的了。
只是她同淑太妃的关系在娘家时便是平平,如今身份有别,更是平平。四太太以为旁人都不知晓,四处往自己脸上添金,可事实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入宫。
马车驶上了南城的朱雀大道,很快就入了皇城。
眼下正值夏日,皇城里繁花似锦,一阵风过,便有香气扑鼻而来。
诸人下了马车,四太太便瞧见了前头的宋氏一行人,当即撇了撇嘴。这伙子人,成群结队而来,却等也不等她,可见是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她素日里知道自己娘家不过皇商,同二夫人、三夫人的娘家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过去受到了轻视薄待,也就忍下了。可如今,宋氏都能同她们打作一团。自己却被孤立在外,叫她怎么不记恨。
但她面上的不悦只一瞬就重新收敛,换上了笑吟吟的模样,主动凑上前去,唤道:“二嫂、三嫂怎地也不等等我,竟来得这般早。”
其实也不过只比她早一步出门而已。
二夫人看她一眼,简单颔首示意。
蒋氏却笑了起来,道:“四弟妹这话可说错了。往常各家有宴,也都不见你去。我还当你是不喜热闹呢。哪里知道,你今日竟来了。”
四太太讪讪的,没有吭声。
谁不知道,她人缘不佳,寻常那些夫人请客,给她下帖子那也只是意思意思。谁也不是真的想请她。她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不敢次次送上门去叫人耻笑呀!
一行人就都没有再交谈,安安静静跟着宫人往里头走。
谁知没走几步,便有顶软轿巴巴地迎面而来。
为首的小太监眉清目秀,一笑颊边就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涡。
同诸人见了礼,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地弯腰请宋氏上轿。道:“谢六太太,公主跟八小姐正在等着您呢。”
宋氏知道纪桐樱的性子。就笑着同二夫人几个解释了几句,转身上了软轿。
轿子渐渐远去,二夫人几人则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四太太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凭什么宋氏还有软轿可乘,她就非得步行?
这样想着,腿脚似乎就沉重了起来。脚下的路也仿佛更加漫长起来。
但没有法子,还是得一步步地往前走。
今日也不知一共请了多少人。很快,身旁就三三两两多了好些人。
筵席设在了御花园。
这个季节,御花园里鲜花开遍,好一片姹紫嫣红,蜂蝶翻飞。
这样的景象本就有些叫人眼花缭乱,偏生今日入宫来,这些妇人虽不敢穿得太华贵,盖过了皇贵妃诸人去,却也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一时间,衣香鬓影,同盛开的花朵,融为了一体。
而永安宫内,却冷冷清清。
宋氏到时,里头连喘气的声也没有,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过了会,她才听到惠和公主压低了声音咒骂着旁人的话。随后,便响起了谢姝宁劝慰的话语。
也不知是在咒谁。
宋氏不由微微蹙眉。
她没在宫里生活过,却也知道深宫之中,处处凶险。纪桐樱虽是公主,可到底非皇后所出,说话间不谨慎小心些,如何能行。
沉思着,宫人已是推开了撩起了明珠串联的帘子,恭敬地将她送了进去。
恰逢谢姝宁抬头来看,母女俩目光相触,错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氏就上前给纪桐樱请安。
纪桐樱慌忙去扶她,跺脚道:“您同我还多礼呢!”
“礼不可废。”宋氏笑着站直了身子,问道,“阿蛮可有给公主添麻烦?”
纪桐樱斜睨谢姝宁一眼,嗤笑了声,“她浑身上下都是麻烦!”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宋氏就笑得愈发愉悦。
三人没说上几句话,外头就有人来禀报,说是御花园那快开席了。
纪桐樱就恋恋不舍地拽住了谢姝宁的手,呢喃着:“你若是能就此住在宫里就好了……”
谢姝宁听了,心里不由泛起酸涩来。
但若真叫她久住宫中,她却是一百万个不愿意。
旁的暂且不提,就一个不知何时会碰上的汪仁,她就不敢留下。
想到汪仁,她差点打了个寒颤,忙胡乱安慰了纪桐樱几句,便先同宋氏赶往御花园。纪桐樱懒懒散散,这会还未换衣,得晚她们一会才能去。
出了永安宫,一路上宋氏见身后的宫女小太监都离得远,便忍不住对谢姝宁道:“方才我入内时,公主在同你说什么,我隐约听着似不像样子。”
谢姝宁微微掀开眼皮打量了眼跟在后头的宫人,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公主对未来的皇后娘娘,似不大欢喜。”
说起来,换了谁又能欢喜的起来。
那位目前还未大婚的皇后人选,今年才刚刚及笄。只比纪桐樱大三岁。
纪桐樱不喜她,也无可厚非。何况,他日皇后一入宫,就是压在皇贵妃头上的一座大山。且皇后年轻,来日生下皇子,就能册立为太子,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就危险了。
宋氏想着低低叹了口气,同谢姝宁道:“是非皆出口舌。你该劝劝公主才是。”
谢姝宁虽然还比纪桐樱小些,但以性子来说,谢姝宁却显得沉稳得多。
“劝了,怎么能不劝。”谢姝宁摇摇头,“哪里又是能劝得住的。”
这也是大实话。
母女俩低声交谈着,进了御花园。由人领着往二夫人几个所在的位置而去。
途经一处,谢姝宁的动作不禁一滞。
今日这样的场合,淑太妃竟然也在场……
倒不是说她不能来,只是谢姝宁瞧见了人,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入了座,谢姝宁安安静静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视线悄然落在了淑太妃身上。
同她上回所见时并无差别。
她的容貌,一如既往的绝色。
连她身后那些盛开的花。被她的容貌一比,似乎也没了颜色。
谢姝宁心里就冒出来几个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淑太妃当得起这些字眼。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的容颜太过耀眼夺目,谢姝宁只看着就觉得心里头不大舒坦。
就在这时,不远处徐徐走来了一人。
肤白娇嫩,衣着华贵又不失精致动人之处,一切都似乎恰到好处。但她圆圆的脸盘上,五官却只是生得平平。
若不是年轻。怕是还要更次些。
谢姝宁看着便知道了来人是谁。
未来的皇后娘娘出自李家……她的样貌,正是李家人的典型模样,叫人轻易不会认错。
她一出场,众人的视线就都被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皇贵妃白氏也莲步轻移,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单比颜色,未来的李皇后,其容貌莫说让六宫粉黛无颜色,只怕六宫任一粉黛都能叫她没了颜色才是。
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年纪,她要凭什么抓紧肃方帝的心?
谢姝宁遂想起纪桐樱咬牙切齿说过的那些话,不由担心起来。
李氏一族已经出过一位皇后,却惨死宫中。如今环境较之过去更加复杂,他们绝不会送一个无用的人进宫。这位未来的李皇后,绝不是一般人。纪桐樱那点小伎俩,根本不能入人的眼。
“这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宋氏有些吃惊。
因了那张圆脸,李皇后的模样瞧上去倒只有十二三的模样。
不过她是及笄了的。
二夫人就在边上嗤笑了声,道:“宫里头的女人,还能有多少时光可年轻。”
谢家一桌的人就都听了个清楚。
四太太忽然道:“咦,六弟妹,那不是燕夫人吗?你怎地也不过去打个招呼?”
她嗓门不小,小万氏离得并不远,便听到了声响,扭头来看。
这下可好,宋氏若不过去问好,就说不过去了。
但这么一来,谁都能看明白,是谢家在攀着燕家。
二夫人跟蒋氏都暗觉丢脸,齐齐看了四太太一眼。
四太太闭着嘴不说话,眼神飘忽。
“我去去便回。”宋氏抿了抿嘴,起身往小万氏那一桌走,笑着道,“燕夫人。”
小万氏也站起了身子,虚虚回了个礼,“谢六太太。”
但她的神情中带着谁都能看得明白的客气疏离。
等到宋氏一走,就有人悄悄问小万氏,“燕夫人,那位就是同您家二公子定了亲的谢六家?”
小万氏掩眸,呷了口杯中茶水,缓缓道:“不过是国公爷的口头之言……”
究竟是真,是假,她却忽然又不明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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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交谈
谁都知道,世子燕淮一去多年,连点影踪也无,如今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
也许指不定哪一日,小万氏亲生的儿子就会成为新的世子爷。
到那时,焉会娶个谢元茂的女儿?
一群人就各自低头去喝茶,收了说笑的心思。
谢家这边,却俨然成了两派。四太太容氏彻底被孤立了起来。
若是在家也就罢了,谁搭理她想欺负何人,可出门在外,她也这般行事,那就是丢了整个谢家的脸面。三夫人蒋氏见宋氏吃瘪,心里也高兴,谁叫她闺女欺负了自家女儿,可一想这回连带着自己也丢了脸,就忍不住对四太太没了好脸色。
四太太倒觉得委屈起来,“我也是一心为六弟妹着想,阿蛮这门亲事,打着灯笼也难寻,难道不该好好抓紧了?”
宋氏只顾吃茶,并不应声。
她倒没想责备四太太,只是觉得方才小万氏的疏离,有些名堂在。
那门亲事,她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有些觉得不错起来。四太太的话虽夸张了些,但并非没有道理。
若能成,也可。
但看小万氏的模样,这事怕是难成。
宋氏心里隐隐有些遗憾,却也只是这般罢了。
毕竟没有走过礼,如果到时这事能就此掀过不提,也算不上是退婚,对谢姝宁的名声并无大碍。只是恐怕,将来难以再寻到更好的亲事。就连差不多的也是难寻。但门当户对,也有门当户对的好处。
这些心思在宋氏心里过了一番,她就想着待回府后,要让谢元茂寻个机会将昔日收下的那块玉佩私底下退还。
若是会得罪成国公,那便得罪就是了。
瞧见了小万氏方才那模样,宋氏当然也就明白过来,往后谢姝宁就算嫁给了燕霖,怕也难以得了小万氏的喜欢。
既如此,不嫁就是了。
对谢姝宁。她是多说一句重话,自己都要难受上半天的,哪里舍得让她在婆母手底下吃苦头。
她看了女儿一眼,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宠溺来。
谢姝宁察觉到她的目光,便立即扭头去看她,疑惑地道:“娘亲怎么了?”
宋氏微微摇头。“无事。”
话音刚落,就见众人都站起了身,开始三两个一道逛起御花园来。
皇贵妃就请了未来的李皇后,又点了小万氏、宋氏几个陪同。纪桐樱也跟着一起,当然就不会落下谢姝宁。
谢姝宁略一看,温雪萝的母亲英国公夫人也在其列。
太监打着扇子跟在一旁随行。
皇贵妃便提议:“天气热了身上易发汗。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纳凉去。”
一行人就往池子那走。
踏上汉白玉砌成的拱桥,皇贵妃突然问起小万氏。“听说国公爷病了好些日子?”
谢姝宁在后头远远听见,不由心神一凛。
成国公病了!
前世,燕淮是赶着成国公病逝前赶回的京都。
这一世,难道又要提前了不成?
往事已有些遥远模糊,彼时她又只是个深闺少女,根本不记得成国公是何时病的,又病了多久才去世。
她不由微微抿紧了嘴。
“天热。发了些暑气,一下子就倒下了。如今身子大不如从前。小病小痛总是不断。”小万氏徐徐道。
谢姝宁盯着她的背影,听得有些茫然。
照这话看,成国公只是中暑而已,并不是什么大病?
没等她想明白,她便听到皇贵妃又道:“年轻时舞刀弄枪,身上焉能没有旧伤,这一病,小病也成了大病,不可掉以轻心呀。”
小万氏自然是忙不迭应了。
谢姝宁脚下的步子却有些慢了下来。
她有些想不明白,当真众人的面,皇贵妃为何这般关心成国公的病。
这是肃方帝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要拉拢的是成国公本人,还是小万氏?从而拉拢她身后的万家?
一群人过了桥,就到了一片垂柳下。
果然僻静又凉快。
皇贵妃方才便没有使人去搬椅子来,只让人在巨大平坦的青石上铺了沁凉光滑的柔软垫子。
落了座,李皇后一直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瞧着模样竟是十足十的小儿娇气。有人同她问好,她也只是羞怯地应一声,并不搭腔。众人也就都不去扰她。
皇贵妃微笑着,让人捧了鱼食来,让纪桐樱给池子里的锦鲤喂食。
她早就不耐烦听这群妇人说话,便忙拉了谢姝宁往边上去。
不过离得并不远,她们在说什么话,仍一下便能听见。
谢姝宁竖着耳朵,不想错漏她们交谈的内容。
许多时候,这些妇人间的话,往往代表了自家男.人在朝堂上的动向。
她抓了把鱼食,正往水里零零散散地抛掷,就听到有人问起,“算算日子,世子爷也有好些年不曾回来过了吧?”
谢姝宁悄悄侧目,循声望了过去。
问话的人正是温雪萝的母亲。
她是燕淮的准岳母,担心些也是正常的。
温夫人接着又道:“国公爷病了,世子怎地也不回来探望?”
不论人在何处,父亲病了,总归是该回来侍疾的才是。其实,每年春节,父母健在,燕淮也断没有不回来过年的理由。何况按年纪,他今年也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那厢小万氏语调柔缓地接了话,“国公爷对世子寄予了厚望,只盼着他能早日成材。并不让人告诉世子,他病了。”顿了顿,她又道,“何况本不是大病,没有劳师动众的必要。”
“国公爷一片慈父之心呀。”温夫人干巴巴地感慨了句,转而问起了燕淮身在何处来,“只是不知世子人在哪里,莫不是距离京都极远,所以年节上也赶不回来。”
垂柳挡着视线。谢姝宁看不见小万氏的神情。
只听得她道,“是挺远的。对了,温夫人的长女听说生了个大胖小子?”
谢姝宁听着,手一抖,大把鱼食尽数落进了池子里。银红相间的锦鲤就疯了一般朝着鱼食坠落的方向涌来,惹得一旁的纪桐樱直跳脚。骂她:“哪有你这么喂鱼的!粗人!大粗人!”
谢姝宁却恍若未闻。
她在想着小万氏的话。
模棱两可,避而不谈,偷换了话题……
由此可见,小万氏根本不知道燕淮在何处!
谢姝宁不由大惊失色。
人人都道燕淮会被送走,是因了小万氏的缘故,可小万氏竟连燕淮身在何处都不知。这怎么可能?
然而这会,小万氏跟温夫人已经聊起了温夫人的长女诞下麟儿的事。
谢姝宁手抵着围栏。面向水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温雪萝的长姐,前世并没有生过儿子。
这一世,都变了。
庆隆帝已死,肃方帝登基,也许温家这一次不会再落难。
“阿蛮,小心些!”
耳际忽然传来一声纪桐樱的断喝。
谢姝宁惶惶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小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围栏外,骇出一身冷汗来。
“你在想什么呢。怎地失魂落魄的?”纪桐樱靠了过来,见她两眼无神,惊讶得很,急忙发问。
谢姝宁摇摇头,抹一把额上的汗,“看鱼看懵了。”
纪桐樱弯曲手指重重在她脑门上敲了下,没好气地道:“你是看懵了,我这魂都要被你给吓没了呢!”
边上的宫人急忙劝她,“公主不可……不可呀!”
到底也是大臣的女儿,不是宫婢太监,哪里能任由她动手。
纪桐樱却不理,扭头重重瞪她们。
谁都知道,惠和公主跟谢家八小姐是极要好的朋友。
纪桐樱就吼:“她都没说话,要你们急什么!”
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会,皇贵妃便打发了人过来唤她们回去。
瞧见了谢姝宁额上的红痕,就忍不住轻斥纪桐樱,“毛毛躁躁,不成体统!”
当着诸人的面,纪桐樱收敛了些,低着头不吭声。
谢姝宁忙上前赔礼,“原不是公主的错,是阿蛮不好不留神差点落了水,公主只是一时担忧所致。”
纪桐樱闻言就瞪她:“要你多话!”
谢姝宁就暗暗叹口气。
她知道,纪桐樱心里头不高兴,尤其是当着李皇后的面。
可这事,谁也没有法子。
好容易捱过一日,众人各自散了归家。
谢姝宁也同宋氏一道去辞别了皇贵妃跟纪桐樱。
纪桐樱就挑眉问她,“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谢姝宁见她要伸手来摸,连忙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纪桐樱这才作罢,亲自送她们出宫。
宋氏一路上都是面带微笑的,可一出皇城,面上的笑意就垮了下来,直道:“真累,只怕是连睡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得能缓得过来。”这样的日子,纪桐樱跟白氏却要过一辈子了。
她唏嘘不已。
母女俩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到了家连饭也顾不得吃,洗漱一番便各自去歇了。
一觉睡醒,已是半夜,用了几口粥,谢姝宁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她身上懒洋洋的,有些不愿起身,半响才唤了柳黄进来服侍自己穿衣。
才穿了一半,卓妈妈便喜气洋洋地来禀她,“小姐,太太让您速去,舅老爷一早便来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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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重逢
舅舅来了?
谢姝宁披着衣裳就下了牀,飞快地穿了鞋子。随即将玉紫也唤了进来,让她帮着自己梳头,柳黄弯腰帮她系着衣裳上的盘扣。
只花费了平日一半的工夫,谢姝宁就收拾妥当开始往玉茗院去。
快步走到门口,“砰”一声同个人撞在了一块。
耳畔传来两声惊呼——“八小姐!”“九小姐!”
谢姝宁往后退一步,便见谢姝敏正瘪着嘴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
谢姝敏每日都来同谢元茂跟宋氏请安,且每次都起得极早。
“看好了九小姐。”她心挂舅舅,看了谢姝敏一眼,便匆匆丢下一句话直接往正房去。
在她身后,伺候谢姝敏的沈妈妈急巴巴去搀谢姝敏,揉着她的膝盖问道:“九小姐,摔着哪了?”
谢姝敏只盯着谢姝宁远去的背影看,似没有听见她的话。等到沈妈妈又问了一遍,她才木呆呆地道:“没有。”
沈妈妈就暗自道:还是个傻的!
随后站直了身子,牵住谢姝敏的手,轻声道:“九小姐,咱们先去见六爷还是先去同太太请安?”
谢元茂跟宋氏虽然都住在玉茗院,但两人并不时常一道。谢姝敏要请安,还得跑两个地方。
往常她都是先去宋氏那,再去谢元茂那边,顺便陪着谢元茂吃药。
但今日,宋氏那有客。怕是不便。
沈妈妈等了会,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不由狐疑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谢姝敏这才低着头问她,“母亲那,谁来了?八姐姐跑得好急……”
“是您的舅舅来了。”沈妈妈笑着解释。
虽然她不是宋氏所出,但明面上可只有宋氏是母亲,也只有宋氏的娘家人才算是谢家的正经亲戚。所以宋延昭,当然也是谢姝敏明面上的舅舅。
“舅舅是什么?”谢姝敏仰起头来看她,随后又低下头去。
沈妈妈一愣。“就是太太的兄弟。”
谢姝敏“哦”了一声,在沈妈妈未瞧见的地方扯了扯嘴角,道:“往日里都是先去见母亲的,今日也这样吧。”
不知变通,果然是个傻子。
沈妈妈无奈,哄着她:“今日原是起晚了。六爷那该吃药了,小姐不说要亲自服侍六爷吃药吗?”
谢姝敏却不依不饶起来,“我不,我就要先去见母亲。”
“好好,先去见太太……先去……”沈妈妈无奈,只得牵着她往宋氏那去。
这会。谢姝宁却已经打起帘子冲进了屋子里。
一见那熟悉的挺拔身影,她就咧开嘴大笑起来。“舅舅!”
谢翊比她还早一步到,见状就喊:“瞧她,见了舅舅比见银子还亲热!”
府里亲近的人都知道,谢姝宁闲着没事除了看书绣花外,便只喜欢数钱……
宋延昭却不知情,闻言不由大惊,“阿蛮果然是我的外甥女。像舅舅!”
说着,他悄悄同谢姝宁眨了眨眼。
两人间的小秘密。谁也不知道。
谢姝宁开心极了。
她四下打量了一圈,却并没有见到宋延昭信里提过的两个人,不禁疑惑。
宋延昭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思,遂道:“云先生尚在客栈。”
“怎地不邀到府里来?”宋氏亲手给他续了茶,问道。
宋延昭摇摇头:“谢家是官宦世家,云先生乃是隐士,不喜得紧。”
宋氏并不大懂隐士是什么意思,听了也就听了,便起身让人去准备晨食,加了几道江南小吃。
“舅舅这回来,能住上多久?”上回宋延昭走得急,两人还有许多话未能细说。谢姝宁这会迫切想要同他交谈,但屋子里还有个谢翊在,暂且还不能提起。
宋延昭呷了口茶水,眉峰拧着,不大肯定地道:“我这回赴京,一是为了来见见你们,二也是为了安置云先生。这一次,等到将云先生安置妥当,我大抵也就该启程了。”
话音落,门外进来个人,“大少爷!”
正是江嬷嬷。
江嬷嬷身子不好,如今在府里已是不必她做事,只管静养,平日里也鲜少出房门。
此刻走进来,面色泛黄,说话间也是中气不足,显得略有些力不从心。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有些佝偻起来,人瘦得厉害,显现出老态龙钟的模样。
宋延昭见了心惊不已,大步上前去扶她,却被江嬷嬷给避开了,“使不得。”
他没了法子,只得让人给江嬷嬷看座。
“几年不见,嬷嬷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上回他来,江嬷嬷刚被鹿孔救回,状态正好。
江嬷嬷苦笑,“老了自然就成了这幅模样。”说完,她的神色渐渐变得严厉起来,道:“大少爷虽则来一回不易,但路途艰险,去时也该早些才是,避开风暴。”
谢姝宁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就算过了这么长久,有些事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宋延昭点头答应了下来,说会尽早启程。
江嬷嬷这才安心了些,又说了一会话,便说累了暂且下去歇息。
“可请人给嬷嬷瞧过了?”宋延昭念着江嬷嬷的身子,叹了声问道。
谢姝宁方要回答,谢翊便把玩着一把宋延昭赠他的古怪弹弓抢先道:“已请鹿大夫瞧过了,说是只能静养,暂无他法。”
“鹿大夫?”宋延昭并不认识鹿孔。
谢翊却不知道,只瞪大眼睛看着他,“舅舅不记得了?当初阿蛮给举荐鹿大夫时,还说是你告诉她的。”
“哦?”宋延昭愣住。看一眼谢姝宁,随即道,“我这记性倒不成样子了,尽是全忘光了。”
谢翊就哈哈大笑,拉开了弹弓悄悄问他,“舅舅,你能不能帮我同娘亲求求情,我不愿意去崇熙书院……”
话才说一半,宋氏就指挥着下人将晨食端了进来。听到他的话就嗔道:“让你去书院,怎地像是要你的命一般!”
“娘亲……”谢翊嘟囔着,到底不敢继续说下去。
宋延昭这回也不帮他,道:“念书是正经事,为何不去?”
谢翊皱眉,“没意思。”
“胡说!”宋延昭轻捶他一下。“考不考取功名暂且不论,但书是必然要念的。书院这事,你娘做得对。”
宋氏得了夸赞,就笑得眯起了眼,招呼谢姝宁兄妹入座用饭。
谁也没提起谢元茂来。
而门外,谢姝敏踌躇着并没有靠近。而是扭头往谢元茂那去。
沈妈妈追在她后头,不解地道:“九小姐。为何又不进去了?”
谢姝敏支支吾吾的,用沈妈妈听不明白的话胡乱解释了一通。
见到了谢元茂,谢姝敏就笑了起来,颠颠地扑过去唤他,“爹爹……”
谢元茂也跟着笑。
谢姝宁幼年时,也总是这幅模样,亲亲热热笑着唤他爹爹。哪里像现在。莫说亲热了,平日里也总是父亲来父亲去的。叫他每一回听见都觉得心里不自在。
恍惚间,他似乎已经将如今的谢姝敏当做了过去的长女。
一派和谐间,他听到次女嘟嘟囔囔地道,“爹爹,母亲、哥哥姐姐还有不认识的人,在一道吃饭……”
谢元茂知道宋延昭来了,但宋延昭并没有先上门来见他,他也就索性不去见人。
可这会听到他们在用饭,却像是全然忘记了自己一般,心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下,痛得他不敢吸气。
谢姝敏巴着他的胳膊,“爹爹,敏敏陪着爹爹。”
……
饭后,谢翊去念书,宋氏去处理家事。
谢姝宁终于寻到了机会同宋延昭单独交谈。
开门见山的,她问起了宋延昭口中的云先生。
宋延昭正色道:“云詹先生是不出世的高人,原本是准备定居关外的。只是他的徒弟归鹤受不住那边的环境,不得不回西越来。”
谢姝宁听了不由疑惑,“那舅舅的意思,是想让我请云先生留在谢家?”
“并不是。”宋延昭摇头,“我先前已是说过,云先生不喜官宦人家,所以他断不会住进谢家来。所以得从你娘的陪嫁里择一处好地方,让他们师徒客居。”
这意思便是要寻个山清水秀的田庄了。
谢姝宁却仍不明白当初宋延昭信里说的话,正要问,就听到宋延昭道,“我想让你拜云先生为师。”
“什么?”谢姝宁悚然一惊。
宋延昭悠悠道:“你活了两辈子,就该明白,会的东西越多,此生就能过得越顺遂。另外,世俗名利皆不能长久留住他,但师徒名分就不同了。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谢姝宁连连摇头,“云先生这样的高人,岂会收我为徒?”何况她是个女子!
“这不所以我亲自来了?”宋延昭笑了起来,“你虽身为女子,但后宅如战场,谋术同样能用。你娘就是亏在了这点上,你比她强,当然要更强。”
谢姝宁默默听着,没有立刻说话。
但第二日,她便同宋氏商量着将京都近郊的那处庄子僻出来给云詹师徒。
宋延昭就先带着宋氏的人,将云詹师徒送去了田庄上。
谢姝宁则忙着月白跟鹿孔的亲事。
待到月白出门,卓妈妈就来问她,要从二等里面挑谁顶上来。
她略想了想,就择定了个叫朱砂的。
朱砂有个哥哥在外院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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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拜师
一切依旧井井有条。
月白同鹿孔再三谢过,推拒不得后搬去了新宅子住。
头几日,谢姝宁倒有些不适起来。新提拔上来的朱砂做事倒也勤奋能干,潇湘馆里的人都颇喜欢她。
“小姐,您瞧这件新做的裙子如何?”
谢姝宁将视线从书页挪到朱砂手里拿着的月白色裙子上,“带上吧。”
“是。”朱砂笑着应了,将裙子收拾起来同另一叠早早挑选妥当的放在一处。
谢姝宁打量了眼,道:“差不多够了。”
这一回去田庄上,应当也留不久,不必带太多衣物。
前先,舅舅护送云詹先生师徒前往平郊的那处庄子,便没有再回府来,同他们一块住下了。谢姝宁就想起了老早同宋氏提起过的事,待天气好些,去庄上小住一段日子。如今岂不是正好?
眼下天气正热,连风吹过来都是滚烫的。
但庄子上树木多,边上又有清流,风一来倒是凉快得紧。
她正好又要去见云詹先生,便同宋氏商量着即日出发。
如今东西收拾了泰半,明日一早趁着日头还未高升,就出门。动作快些,还能赶上晌午饭。
玉茗院里,宋氏吩咐桂妈妈几个收拾了东西就去寻谢翊,盯着他将文房四宝书本都收进了箱笼带上,才允了让他一起跟着去。谢琛却不去,他早厌了田庄上的日子。恨不得在家里多温几日书才好。
崇熙书院的事,宋氏捎带上了他,他心里极感激,这会更不敢麻烦宋氏,只自己私底下勤奋用功,不愿叫宋氏失望。
谢姝宁也因此对他改观了不少。
前世谢琛为人就并不坏,只是命不好。
这次他若能好好的,将来也是谢翊的助力。
宋氏也是这般想着的。
且不说宋氏愿不愿意同谢元茂再生一个儿子,就算她愿意。谢元茂也没有法子再得孩子。因而,谢翊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兄弟扶持,也是不妥的。
谢琛是个好人选。
很快,府里的事也都被宋氏交代了下去,宋氏这才去同谢元茂提。
谢元茂斜靠在那看书。闻言就不悦起来,道:“这事你为何不早先同我提?”非得等到次日一早就出门,才来问过他的意思?
他气恼宋氏不早来问过自己,却不想听完他的话,宋氏却面无表情地道:“六爷别想多了,妾身今日来并不是要问六爷的意思。而是来知会您一声的罢了。”
谢元茂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你如今这模样,是一点也不将我放在眼中了?”谢元茂丢开了书。凄凄问道。
宋氏不愿见他这样子,只觉得同过去的人一点相同之处也无,心里头一阵苦涩,别开头去道:“夫为天,妾身不敢造次,六爷放宽了心好生静养便是。陈姨娘自个儿身子也不佳,怕是难以出门。六爷若闲着发闷。去唤冬姨娘来作陪便是。再不济,妾身为您悄悄择两房美妾也非难事。小心地抬进房门,避子汤不断就无碍。”
她一句句细细安排着谢元茂的过法,言语之间似完全将自己当做了个外人。
谢元茂听得恼羞成怒,重重一拍身下软榻,“休说了!我不愿同你争执!”
宋氏从善如流,立即噤了声。
静默了会,宋氏就道:“六爷歇着吧,妾身先行告退。”
谢元茂盯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头烧起了把火。
数年过去了,她面对自己时,为何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倒下长叹一声,嘟囔了句:“妇人啊……”
话音悠悠长长,几乎擦着宋氏出门的脚跟一道而去。
但宋氏并没有在意,权当什么也未曾听见。
她早说过,休想她再做个贤惠人。
可其实,她哪不贤惠?
心甘情愿为夫婿纳妾,这还不够贤惠?
宋氏低低嗤笑了声,摇摇头回了房。
因她是要持家的,所以这次去田庄上并不能久留,宋氏算算日子就只准备最多留个四五日,再不能多了。
谢姝宁知道了也没有勉强,只她自己,却是要长留几日。
事情都准备妥当,第二天一早,宋氏就带着兄妹俩出了门。
要上马车了,谢姝宁原是想同宋氏一道的,却被谢翊拉着手扯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虎着脸,宋氏斥他:“男女七岁不同席,难道你都忘了吗?”
谢翊挤眉弄眼,大力摇摇头道:“自家妹妹,不必拘礼!”说着话,已是将谢姝宁给拽上了马车。
宋氏哭笑不得,又见用不了一会日头就该高高升起来了,耽搁不得,这才算了,自己也上了马车启程。
马车才了石井胡同,谢翊就同谢姝宁嘀咕起来,“听说那云先生的徒弟是个哑巴,那我们怎么同他说话?”
谢姝宁睨他一眼,道:“你听谁说的,他是个哑巴?”
“舅舅说的呀!”谢翊鼻子上皱起几道痕,“他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欺负人家。我焉是那样的人?”
“你就是!”谢姝宁也不敢在这种话上顺着他,起了心要收拾他一顿,“哥哥,再这么下去,你可就连媳妇都娶不上了。娶不上媳妇,母亲老了就没有儿媳妇能伺候,到时你可怎么有脸面在母亲跟前尽孝?”
谢翊年纪还小,听到娶媳妇脸一红,梗着脖子辩驳,“我怎会娶不到媳妇!”
谢姝宁听着车轱辘轧过道路的声响,幽幽道:“人人都喜欢沉稳有为的少年郎,可哥哥呢?不爱念书不提。平日里性子也跳脱。”
“我哪不沉稳?”谢翊跳脚,“难道你喜欢老头子一样的人?”
谢姝宁双手撑住下巴,看他一眼,“我都不喜。”
这一世,她就没动过要嫁人的念头。
谢翊闻言“你你……”说了半响,到底像是泄了气,坐在那不忿地喃喃自语,“想我聪明知情趣,哪不好……”
这话叫谢姝宁听见了。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一路欢声笑语,马车紧赶慢赶趁着晌午饭之前到了庄上。
下了车,田庄上的管事就迎了上来,带着他们去见宋延昭。
这处庄子上,最重要的产出是桃子。
但不同于一般的桃子。庄上种植的是罕见稀有的雪桃,又叫古冬桃。
桃形圆,色青,味甘酸,要到十月中才能成熟。
正值盛夏,桃树上自然连一颗桃子也无。但枝繁叶茂,纳凉倒不错。
宋延昭恰同云詹先生在树下对弈。
谢姝宁一眼看到的。却是立在云詹身旁的那个少年。
年约十三四,着一身白,像是雪里走出来的人。
又不是办丧,哪里会有人无事穿这样一身白……
谢姝宁不由愣了愣。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绿树下的白衣少年侧目望了过来。
脖子上系着一块同色的丝巾,眉目清秀,生得并不显眼。却叫人只看着就觉得春风拂面。谢姝宁不由暗慨,是个生得极温和的人。
人先天的模样。总叫人有不同的感觉。
有人面貌骇人,有人惊艳夺目,亦有人气息凛冽,也有如眼前这个叫做云归鹤的少年一般,风轻云淡,温润似玉。
两人对视一眼,云归鹤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随后,树下对弈的两人也发现了他们。
宋延昭就朗笑着迎了上来,道:“我算着日子,就知你们今日该到了。来,翊儿、阿蛮快见过云先生!”
“见过云先生。”兄妹俩恭敬地行了个礼,异口同声地道。
留着微须的云詹身量不高,人却站得笔挺。
他笑着同两人点头示意,“两位不必多礼。”
宋延昭就笑眯眯指了谢姝宁上前,道:“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丫头。”
云詹也笑着,“果然出众。”
却没有说哪里出众……听上去只像是敷衍之词。
谢姝宁就上前一步,“不知阿蛮可有幸同云先生对弈一局?”
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这般说,就连宋延昭都愣了愣。云詹的棋艺十分高超,就连他都从未赢过。两人树下对弈,说白了都是云詹在逗他玩罢了。他就有些无奈地看了谢姝宁一眼。
谢姝宁却神情自若,等着云詹的回应。
“阿蛮休得无礼。”宋氏见云詹迟迟不说话,误以为谢姝宁不知轻重惹恼了他,急忙轻声训了句。
话音落,云詹却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落座,棋盘布好。
一百八十一枚的黑玛瑙棋子装在棋盒中,被云詹递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
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她清楚得很。
于是便由谢姝宁执黑子,先行一步。
随后,云詹紧追。
黑白交替而落,不一会就在遍布了棋盘。
两人竟是下得旗鼓相当!
宋延昭在一旁看着,惊叹不已。
谢姝宁却知道,自己已经使出了八分力气,艰难前行。云詹却依旧老神在在,一派轻松。
她知道,这场棋自己是输定了的。
但是今日,输赢并不重要。她要给云詹看的,是棋风,是人。
棋风似人,懂行的人一看便知。
谢姝宁落子的招数渐渐狠辣起来,开始只攻不守。
云詹一直平静的眼神里终于闪现过了一丝诧异。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谢姝宁马上就要输之际,谢姝宁一招釜底抽薪,竟突然间扳回了泰半局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29章 人手
云詹不由重新审视起面前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来。
只这样的年纪,怎会棋艺超群?若非勤练多年,根本不该如此才是。
他眼神里的探究突然消不下去了。
已经许多年,没有叫他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不由得,云詹心里就高看了谢姝宁几分。他喜欢聪明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宋延昭同他不止提过一次,他的外甥女很聪慧。但当时,他根本便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他认真了些,落子时也不如先前那般随性。
局面再一次被他所掌控。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对面的人,不管怎样始终还是个孩子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棋局再一次陡变。
他脸上那张平静的面具“哗哗”碎成齑粉,流露出惊讶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小姐是同谁学的棋?”云詹拈着颗白子,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凛冽。
谢姝宁突破重重包围,定定落下一颗黑子,甜甜笑着应答:“是同长房的伯祖父学的。”
云詹道:“如此看来,谢家的大老太爷,乃是个中高手。”
“小女不懂这些。”谢姝宁摇摇头。
她的确并不深谙棋道,许多时候,她都只是在凭着一种直觉而下,尤其是在面对云詹这样的能人时。所以,她下棋的路数诡谲,叫人难以捉摸,也成功地叫云詹起了好奇心。
云詹便没有继续说话。
两人静默着。下完了一盘棋。
毋庸置疑,谢姝宁输了。
但因为这盘棋,午后云詹就约见了谢姝宁。
一切都有宋延昭从中调停,拜师的事他也是早早私下里就同云詹提过的,但当他提出拜师仪式时,云詹却没有立即应允,而是道:“谢小姐终究是女子,将来是要相夫教子的。我能教的东西实在有限,亦不能像教授鹤儿一样。教授她,实在有愧。”
谢姝宁听了,同宋延昭飞快地对视一眼。
随即她便大步走至桌边沏了一盏茶,返身而回,“扑通”一声在云詹面前跪下,恭敬地举高茶盏。“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云詹连连摆手,“这声师父还是免了吧。”
谢姝宁不管,重重磕了个头。
云詹哑然。
“云兄,你看这……”宋延昭在边上故意叹了声。
云詹就皱起了眉头,俯身双手虚虚将谢姝宁扶了起来。口中道:“也罢,便算是缘分一场吧。”
他原本已是准备定居关外。死也不回西越来的。但半子半徒的云归鹤却病了,他没有法子,思来想去只得听从大夫的话,将人带回了西越。果然,一离了风沙大漠,吃上了西越的食物,归鹤的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
云詹心里忧愁渐消。
可他在京里没有亲人。日子又过得清贫,因而这一回全靠了宋延昭。
这个人情。便是他再傲,也要还。
好在谢姝宁并不是什么蠢笨的人,他也愿意教她。
这么一来,谢姝宁就成了云詹的第二个弟子,成了云归鹤的师妹。
云归鹤幼年声带受损,不能说话,平日里就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宋氏见了他,便觉得可怜兮兮的,遂嘘寒问暖,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
知道谢姝宁拜了云詹为师后,更是让人拣了时令的新鲜瓜果蔬菜,做了好一桌农家风味的精致小菜,众人都吃得很高兴。席散后,宋氏则悄悄去问过了宋延昭,云詹先生既收了阿蛮为徒,那能不能也一道教授谢翊。
宋延昭知道她是一片慈母之心,但仍旧只能给她泼了冷水。
“云先生旁的都擅,但唯独不擅举业。你若想让翊儿走正经仕途,还是崇熙书院一行最佳。”
都是江南长大的人,当然清楚崇熙书院的本事。
宋氏听了也就歇了心思,想着待秋日,就送谢翊去江南。又想着女儿能得了隐世高人的青眼,极难得,欢喜得很。
谢姝宁却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云詹究竟能教自己什么。
舅舅虽然将云詹的本事说得天花乱坠,但未亲眼目睹过,她到底是放心不下。
不过很快,她就亲眼见识到了。
第一次,她只是跟在云詹身侧,旁观他给云归鹤授课。
她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觉得估摸也就是学着书本上的东西,不外乎家国之事。
可谁知,才听了几句,她就愣住了。
这一堂,学的竟然是堪舆之术!
——堪,天道也;舆,地道也。
其间深奥,囊括的知识之多,皆叫谢姝宁忍不住咂舌。
第二次,云詹就又说起了排兵布阵之法。
谢姝宁这才惊觉,云詹此人,腹中必有乾坤。历史典故、风俗见闻、兵戎战事、寻龙觅水,在他这全是信手拈来,仿佛根本不必思索。谢姝宁吃惊不已,也激动不已。
她终于明白了舅舅的意思。
也终于明白了云詹并不愿意收她为徒的心思。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但谁也不知道,她这一世并不愿成亲生子,从此相夫教子碌碌一生。
能跟着云詹学习,此刻的她,十分庆幸。
宋氏在田庄上住了三夜,便启程回府,谢翊兄妹则多留几日。
谢姝宁跟在云詹身后转,恨不能将自己变作云詹身上的尾巴。
而云詹也惊诧地发现谢姝宁汲取知识的速度之快,有些骇人听闻。
他翻箱倒柜寻出来的艰涩古籍,只给她看一遍。她便能准确无误地背出来。
好在她只是会背了,内里的意思仍需要云詹细细讲解,云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可差点就以为自己收了个多智近似妖的姑娘当徒弟,幸好只是过目不忘。
谢姝宁便日日听云詹讲古。
宋延昭闲来无事,偷听了一回,觉得晦涩难懂毫无兴趣,实在是不知谢姝宁为何津津有味。他原本可只是想让她跟着学些谋略手段,将来能在内宅中看事如透,所向披靡罢了。谁知。她竟学起了旁的来。
他便转身去揪了贪玩的谢翊,拘着他念书。
结果没念几日,舅甥两个就一齐钓鱼摘果子,根本忘记了还有念书这回事。
直到谢姝宁跟谢翊要启程回谢家,宋延昭才看着小外甥被晒得黑乎乎的脸暗忖,自家妹妹可千万不要动家法才好。
但这回。他是多虑了。
回到谢家,宋氏见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儿子,立即便知道是宋延昭做的好事,嘀咕了好几天不该将孩子交给他,才算是消了气,狠狠拘着谢翊念书加养白。
谢姝宁休息了一日。就开始忙碌起来。
听了云詹的几堂课,她可谓是豁然开朗。许多过去踟蹰不前的事,便都有了定夺。
她寻朱砂进来说话时,外头正在“噼里啪啦”地下着暴雨。
潇湘馆的小丫鬟们收衣裳的收衣裳,关窗的关窗,忙作了一团。
次间里,谢姝宁却喝着冰镇过的绿豆汤,问朱砂道:“听说你哥哥如今的差事只在马厩养马?”
朱砂低头。“是,他嘴笨。不大会说话。”
这意思就是说她哥哥平日里没少受到排挤。
谢姝宁放下调羹,笑着道:“不会说话没事,哥哥平日里话多,正该给他寻个话少嘴笨的小厮才是。”
“小姐的意思是,要让我哥哥去给五少爷做小厮?”朱砂闻言慌忙抬起头来,一脸难掩的惊喜。
谢姝宁点点头,“是啊,这事我已提过了,多半没有问题。”
朱砂受宠若惊,急忙跪下磕头,“奴婢替哥哥谢恩。”
“你是潇湘馆里的人,手脚勤快,合该赏你。”谢姝宁让她起来,“你娘是不是还病着?”
朱砂兄妹的爹死得早,家里只有个寡母。
“是,老毛病了。”朱砂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得眼角冒出泪花来。
谢姝宁听了就扬声唤玉紫进来,道:“你去取五十两银子给朱砂,好带回来给她娘买好药。”
玉紫应了下去,没一会就拿了银子来。
“谢小姐的大恩大德!”朱砂这回可是真的差点就哭了出来,但当真谢姝宁的面,不好放声,只得拼命忍着。
她收了银子回去,谢姝宁便同谢翊说了朱砂哥哥的事,谢翊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好,谢姝宁就做主安排了下去。
过了几日,朱砂来寻她道谢,又当着卓妈妈几个的面提起了她哥哥想要亲自同谢姝宁谢恩。
谢姝宁深知这兄妹俩的秉性,料到会有这一日,就笑着应了。
卓妈妈没阻止,只跟着去了。
谢家二门外有座小亭子,视野开阔,谢姝宁就在那见了朱砂兄妹。
外头人来人往,又见亭子周围还有卓妈妈几个守着,谢姝宁也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听跪着的小厮说话,也就谁都没有在意。
亭子里,朱砂的哥哥朱大贵跪在那恭恭敬敬给谢姝宁磕了三个响头。
谢姝宁就笑着让他起来,问了几句他家里的事,娘亲的病又是不是好全了之类的。
朱大贵都一一作答。
言语上的确有些木讷,但胜在仔细老实,话里没有一个字掺假。
谢姝宁就笑眯眯地说起正事来,“你说你要报答我,那就帮我做件事吧。”
朱大贵跟一旁侍候着的朱砂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你帮我给二爷身边的立夏,带一句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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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拉拢
朱大贵显然是听说过立夏的,闻声不禁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夏日的烈阳下,谢姝宁着一身嫩嫩的鹅黄色纱衣,愈发衬得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她模样娇俏,但眼神沉静深邃,不似未及豆蔻之龄的女童。朱大贵不由看得痴了。
朱砂在一旁瞧见,心急不已,忙轻声道:“哥哥,愣着做什么!”
“是……奴才……”朱大贵回过神,笨嘴拙舌,一时间说不清楚话来,“为小姐做牛做马……”
谢姝宁便摇了摇头。
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大老实,老实的便也都不那么聪明。
不过她要朱大贵去做的不过是说一句话,并无旁的事,所以木讷笨拙些也无妨。
于是谢姝宁就冲着朱大贵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了句话,“你同他说,他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二伯父做过的事,我也都清楚。”
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没有丝毫混沌之处。
朱大贵听得却是一头雾水。
一旁的朱砂却并没有听清楚谢姝宁同朱大贵说了什么。
方才朱大贵靠近后,谢姝宁就打发她别过头去,侧身站远了些。
“这句话,除了立夏之外,谁也不能提你记住了吗?”谢姝宁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往朱砂看去,口中却依旧吩咐着朱大贵。
朱大贵紧闭着嘴,重重点头。
“你娘的身子若还是不好。只管让朱砂来同我提。”左右银子能摆平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谢姝宁爱钱,却没有到连这点银子都要吝啬的地步。
朱砂兄妹听了,却是感激涕零。
两人复又谢了恩。
谢姝宁便招呼了卓妈妈送自己回潇湘馆去。
路上,恰巧碰见了二夫人梁氏。
二夫人带着她的幼子来寻宋氏说事,在去玉茗院的半道上同谢姝宁撞了个正着。
“二伯母。”谢姝宁一向真心喜欢她,见了面便立刻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又去逗自己的小堂弟,“宝哥儿今日在八姐这用饭可好?”
小堂弟仰头看着二夫人。嘟着小嘴想了又想,才慢吞吞地点头道:“八姐那的点心好吃。”
谢姝宁就展颜笑了起来,“那你晚些来潇湘馆,八姐让人给你准备着你爱吃的东西。”
“多谢八姐。”小堂弟弯腰道谢,吸了吸口水。
二夫人就点了下他的额,嗔道:“也不知像了谁。平日里只晓得吃!”
小堂弟躲躲闪闪,抱头道:“自然是像了娘亲。”
二夫人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同谢姝宁告辞,带着他继续往玉茗院而去。
两帮人错开了路,各自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去。
转身分别的那一刹,谢姝宁面上还是笑着的。
但只走了几步。她颊边的笑意就飞快褪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在知道了他们的结局后。她实在有些难以笑得出。前世,二夫人待她甚好,可二夫人自己却没有什么好下场。谢姝宁至今仍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二夫人要抛下幺子,自缢而亡。
出身魏国公梁家的二夫人,怕是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她的人生,一直都处在上风。只有叫人艳羡的份,没有她艳羡嫉恨别人的时刻。
所以她自来嘴皮子刻薄不留情面。却从来不因为嫉妒旁人而说。她说,只是因为她看不惯。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讨喜,可谁也不敢当面驳她惹她,一直以来也都是相安无事的。
那一日,她却自缢了。
谢姝宁知道消息时,已是第二日。
她抛开了长平侯府里的一应事务,甚至不去理会婆母的刁难刻薄,匆匆回了谢宅。
彼时,距离她小产,二夫人亲自上门照料她又为她在婆母面上撑腰,仅仅只过了一个月。
只是一个月,便物是人非。
她并不知道真相,但她却隐约猜到事情同她的二伯父谢二爷有关。
可那时,她已是外嫁女,并没有资格插手谢家的事。何况,她只是年少时寄居长房的三房女,至始至终也不是长房的人。
故而,时至今日,她依旧觉得困惑。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在路上的谢姝宁猛地咬住了唇瓣,心道:若这一回成功拿下立夏,也许事情就能随之改变也说不定。
按照记忆中的进程,立夏死在两年后。
他死时事情闹得不小,谢二爷也因此受了伤。
谢二爷说,立夏起了敛财之心,所以才会这般大逆不道,妄图弑主。
但谢姝宁清楚,这只是胡扯的鬼话!
可惜,她也并不知道前世立夏去世的真正原因。
然而那时,二夫人尚还好好的,过了数年,才突然闹出来自缢的事。谢姝宁不能不怀疑,她悄悄寻了二夫人身边的近身婢女问过,可众人皆是讳莫如深。唯有一人,哭着同她说了一句,二夫人发现了立夏的东西。
可谁不知,那时的立夏指不定已经连骨头都烂了吧。
“小姐!”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谢姝宁回过神来,狐疑地朝另一边望去。
桂妈妈正带着绿浓快步走近。
谢姝宁挑眉,“乳娘怎么在这。”
“奴婢正要送绿浓去瑞香院。”桂妈妈轻轻推了绿浓一把,一边笑着解释。
瑞香院同谢姝宁的潇湘馆离得并不十分远。
“绿浓见过小姐。”
谢姝宁难得听到绿浓说话间这般恭敬,不由微微吃惊。暗道陈氏倒是会调教人,连绿浓这样性子的人也教得乖巧起来。她便颔首示意,“那乳娘这便去吧,暑气重,莫在日头下久留。”
桂妈妈愣了一愣,随后才行礼告退,“是。”
过了会,桂妈妈母女二人走出了几步,待离谢姝宁远些。绿浓就忍不住拉下脸不忿地嘟囔起来:“娘你可瞧见了,就她那样子,可像是愿意让我回潇湘馆的?”
桂妈妈在谢姝宁那因为绿浓的事碰了两次灰,又在宋氏那得了没希望的准信,心中已是郁郁难忍,这会听到绿浓一说。就厉声斥责起来,“快住嘴吧你!都是你自个儿做的好事,为何就不能学学你姐姐?”
她的长女绿珠已亲自由宋氏做主,择定了一户人家。
桂妈妈瞧着,处处都好,心里很是满意。
可绿浓却看不上眼。她嗤了声,就抬脚踢了下路上凸起的一粒小石子。道:“姐姐蠢,我可不蠢!”
桂妈妈听了怒气上涌,抬手就想要一巴掌掴下去,但手抬着,最终却还是没有舍得落下。她重重叹了声,背脊陡然间似弯了些。
绿浓却看也不看她,只小声嘀咕着谢姝宁是白眼狼。吃了她娘那么多的奶,如今却这样对待她们。
……
另一边。谢姝宁则已经回了潇湘馆,换了衣裳在榻上小憩。
午后的暑气渐渐被风吹散,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
醒来后,用了碗沁凉的甜羹,谢姝宁就去了玉茗院,晚上留下同宋氏一道用饭。
夜间纳凉,母女俩在庭院里听着蟋蟀蝈蝈在草丛里发出的细碎鸣叫声,聊起了白日二夫人来访的事。
宋氏打着扇子,柔声缓缓道:“你二伯母来,是为了同我询问崇熙书院的事。”
谢姝宁正吃着柳黄一颗颗剥了皮的紫葡萄,闻言一惊,“咕嘟”吞了一整颗下去。她咳嗽了两声,才道:“宝哥儿今年可才只有五岁呀!”
“你二伯母心性高。”宋氏丢开了扇子去轻拍她的背,“再者书院那边也并非没有先例,的确有过四五岁的小童入学。”
谢姝宁当然知道这些,可几个孩子,都是真正的天才!宝哥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二伯母的心也未免太大了些……
“娘亲该不会也让二伯母捐银子去了吧?”谢姝宁皱眉。
宋氏白她一眼,“娘亲是这样的人吗?”
这可还真是说不好……谢姝宁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只得讪讪笑了两声。
宋氏重重揪了把她的脸,“忒可恨了你这孩子,娘亲焉能叫你二伯母去捐钱?我自然是好言劝了她不必着急,待宝哥儿年纪大些,再去筹备考学的事也不晚。”
“阿蛮当然知道娘亲不会那么做的!”谢姝宁急忙改了口,又是赌咒又是发誓,随即便转换了话题,“下个月等天气凉快些,我再去庄上小住几日,娘亲觉得如何?”
“也好,到时一同带几个人去。我瞧着云先生身边也没有人能照顾……”
话题就自然而然被谢姝宁给带开了。
到了第三日午后,天色暗沉沉似要落雨时,朱砂来请谢姝宁,说是她哥哥在二门外等着回话。
谢姝宁应了,收拾一番就出了门,这一回却并没有带上朱砂,反而带上了玉紫。
好在她年纪不大,尚算孩子,府里又没了三老太太,只宋氏当着家。宋氏又宠她,她偶尔往二门外去一趟,也并没有因此受到责备。谢姝宁心下庆幸着,照旧在亭子里见了朱大贵。
再过一两年,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
她只能抓紧时间。
谢姝宁开门见山地让朱大贵开始禀报。
朱大贵便一五一十将事情都说给了谢姝宁听,“奴才按照小姐的吩咐寻了个机会悄悄见了立夏,传达了小姐吩咐奴才说的那句话。奴才见立夏听了那话神色大变,却不敢深问,只等着他说话。过了半响,他才同奴才说,小姐既知道那些事,难道不因此身为谢家人而觉得羞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感谢筱筱月、肃静、121106、小&狸几位亲的粉红~~今天暂一更,明天补上= = 作者累到没朋友……另外,如果有一天大家伙戳进来发现作者竟然不是白.粉老太太了……千万不要紧张,因为俺已经痛定思痛远离河蟹词,改了新名字……
第131章 古怪
他口中的话渐渐变得无礼起来。
侍候在一旁的玉紫听得脸色大变,断然喝止:“放肆!”
话音落,朱大贵立马就结巴了起来,支支吾吾,语不成调,显然心中极慌乱。恰巧今日谢姝宁又故意未曾带上朱砂,反而带了玉紫来。没了亲妹妹在一旁陪着,他本就紧张,又见玉紫少女身段婀娜,姿容极美,更是连眼也不敢望过去。
结果突然间被玉紫这么一喝,他连自己要说什么也都有些记不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这样的话!”玉紫犹自懊恼着,虽知道那话不是朱大贵自个儿要说的,只是转述立夏的而已,但竟就这样当着谢姝宁这个主子的面说了出来,真真是气人。
她心里暗骂,好没眼色的人!
但谢姝宁却并不生气,她早就知道立夏的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这样的话,并不算十分过分。
何况,重点根本便不在于立夏的话合适不合适,又是否放肆无礼。追根究底,是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姝宁就笑着安抚了玉紫一句,示意她只听着,莫要开口。
玉紫便噤了声。
“你继续说。”谢姝宁这才望向了朱大贵,点头道,“方才说得很好。”
朱大贵闻声抬起头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立夏说完那话后,许久都未曾开口。直到要走时才同奴才道,让小姐莫要担心了,有些事小姐不提,他也会将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是一个哑谜,朱大贵虽然分别转述了谢姝宁跟立夏的话,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
谢姝宁却听明白了。
立夏是以为,她让朱大贵去说那样一句话,为的是幼年时的那一桩事。
几年前。她跟着母亲头一回参加长房二伯母的赏花会,在僻静的角落里撞见了立夏跟故去的元娘。
云娘认出了她,她虽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模样,但依元娘的性子,肯定想法子告知了立夏。
谢姝宁原本倒还不敢肯定,这会听了朱大贵的话。反倒一下子便确定了。
立夏与元娘之间,绝对是有大问题的。
胎死腹中的那个孩子,想必也难以同立夏脱开干系。
谢姝宁双手撑着下颌,盯着亭子外暗沉沉的天色,沉默了下去。
立夏觉得,她若是知晓一切。就该为自己是谢家人而感到羞耻,但这是为何?
她百思不得其解。
亭子外。大雨终于自厚厚的云层里滚落下来。
雨打芭蕉的声响在耳畔回旋不去。
外头来来回回的行人开始飞快地往能避雨的地方躲去,倏忽间外头就没了人。
玉紫走到亭子边,打量着外头的雨势,想着一时半会怕是停不得,便同谢姝宁请示,“小姐,这会雨大。我们在这歇歇等雨小了再走如何?”
谢姝宁略想了想,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慢慢道:“还是这便回去吧。”
“是。”玉紫听了虽犹豫,但仍旧连忙去打了伞。
出门时,天色就已有些要落雨的阵势,所以玉紫便备了两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紫竹伞骨根根撑开。
谢姝宁忽然扭头对朱大贵道:“你见到立夏时,他样子如何?”
朱大贵愣了下,盯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回答:“奴才瞧着,他似是不大开心。”
“不大开心?”谢姝宁轻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快回去吧。”
朱大贵便撑开伞,冲进了雨幕里。
谢姝宁跟玉紫也一人一伞,往潇湘馆去。
路上,玉紫忍不住问她,“小姐,您是想提拔朱砂的哥哥?”
谢姝宁摇摇头,道:“便是我想提拔他,那也得提拔得动才好。”
关于朱大贵,一来她的确是需要个老实又嘴严的人帮着给立夏递话,二来也是真的想给谢翊寻个趁手的小厮。跟在她身边,必然要立夏这样的人才合适,朱大贵只适合跑腿。但若跟在哥哥身边,就不一样了。
待到秋日,他便要赶往江南赴崇熙书院就读,有个朱大贵这样的小厮在他身边,不至带坏了他也能帮着督促收敛。
只要母亲吩咐下去,朱大贵一定会将母亲的话日复一日在哥哥耳边重复念叨。
因而她并没有要将朱大贵收为己用的意思。
回到潇湘馆里,她的鞋子已湿透了,裤管也沾了水,变得沉甸甸的。
卓妈妈气得要责打玉紫,“这般大的雨,衣裳鞋子都湿了!”
谢姝宁忙劝,“是我非要回来的,不关玉紫的事。”
“小姐年纪小不懂事,可玉紫难道也不懂事?”卓妈妈仍不高兴,皱着眉头将玉紫狠狠训斥了一番才算作罢,唬得玉紫跟柳黄说笑,下回再不敢跟着谢姝宁出门去了。
但几日后,她便再次被谢姝宁带出了门。
月白不在,就由她顶上了月白的位置。玉紫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家小姐看着年纪小,那心眼可一点也不少,心思也不浅薄。
真计较起来,竟似乎比太太还厉害上许多。
她不由得就被震住了。
一路出了垂花门,她仍不知谢姝宁准备带自己做什么去。
直到上了马车,谢姝宁才慢悠悠地同她道:“我们出门逛逛去。”
玉紫骇然,想着马车外火辣辣的大太阳,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小姐,这晒上半天,可是了不得的!”
“寻个荫蔽的地方就是了。”谢姝宁却是浑不在意。
做奴婢的,万事只能听主子的。玉紫听到她这样说,就明白过来她已是打定了主意,遂不再吭声。
她不知道,这一回谢姝宁还是诓了宋氏出来的。
这大热的天,就连宋氏都想不明白,向来怕热的她为何会出门。
谢姝宁便随口胡诌了些要为宋延昭买件东西,不好假手于人之类的话。
宋氏这才没奈何,允了她出门。
殊不知,谢姝宁这回出来却是另有打算。
很快。马车出了北城,往西城而去。
京都以东南西北四处划分地盘,南边是皇城宗亲勋贵所在,北边则是世家官宦,东边为商贸通行,酒楼客栈。鳞次栉比。
而剩下的西边,其实地方极少。
那里聚居了京都几乎所有的贩夫走卒,贫民暗.娼。
总而言之,是有别于剩下三方的凄苦之地。
谢姝宁一直想不明白,这会的西越明明民富国强,为何天子脚下却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直到她在庄子上时。问了云詹先生。
云詹告诉她,这是为了一个“衡”字。
万物万事。若只有好的一面,那何来坏?若没有坏,哪里又还有好?
世上本无全事,也无完人。
所以即便是西越的帝都,也存在这样的地方。
马车逐渐靠近了西城,街道开始变得狭窄,途经之处的房舍也变得低矮。
谢姝宁的神色也忍不住渐渐凝重起来。
两辈子了。她竟也还是头一次踏足西城。
玉紫不由紧张起来,小声道:“小姐。来西城逛什么?”
谁不知道,西城里一片“荒芜”。
“来见个人。”谢姝宁并不多说。
玉紫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多问。
又过了会,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帘子被打起一道缝,探进来一张眉目清秀的少年脸庞。
玉紫不认得他,差点惊叫起来。
方才上马车之前,她并没有细看,这会瞧见了才发现车夫竟是个陌生面孔。她正害怕着,却见谢姝宁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唤了声:“师兄,可是到地方了?”
外头驾车的人竟是云归鹤。
只见车外的人扯下腰间挂着的一本簿子,唰唰取出一块炭来,往上头写了起来。
随后,他就将簿子递了过来。
谢姝宁笑眯眯地接了。
这一回的事,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做,所以不能找朱大贵来驾车,旁人她却又不放心,所以索性让人去田庄请了云归鹤来。
云詹经过那几天的相处,已是颇喜欢她,便让云归鹤来了。
这一来,就被谢姝宁当成了苦役。
她三两下将纸上的字看了,将簿子递回去,道:“师兄见过画像,过会若瞧见了,可还能认得出人?”
云归鹤正视着她,缓缓点头。
“小、小姐……今日究竟是来见谁的?”玉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下不安,终于还是问了起来。
谁知,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斜斜冲了出去。
玉紫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谢姝宁却直直往巷尾看去。
身着缁衣的少年蹲在墙边,正在同地上一个浑身脏污的小童说话。
谢姝宁便立刻想了起来。
她的二伯父谢元修,平日里最是乐善好施,不知收留过几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儿。
虽是留在身边做小厮,但小厮的日子,可远比在外头做乞儿,要好上千倍万倍。
她眼神如炬地盯着,心里想着立夏想必是要将这小童带回谢家去了。
却不想,立夏只往小童手中塞了只钱袋,就开始让人离开。
马车越靠越近,马蹄“哒哒”声间,谢姝宁清晰地听到立夏说了句,“走得远远的,离开京都,去别处讨生活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32章 败絮
这话竟同她想得截然不同!
谢姝宁愣住。
随即,马车停下。那才被立夏塞了银子的小乞儿一溜烟跑没了影,立夏则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神情阴郁地盯着马车看。
这里的巷子十分狭小,小些的马车能进,却也已是擦这墙而行,想要出去就只能穿过巷子,往另一头出去。这会谢姝宁他们的马车正好挡住了一边入口,而小乞儿便往另一头去了。
立夏并没有逃跑的意思。
马车内,谢姝宁盯着因为车停而重新落下来遮住视线的帘子,心里有了决断,起身准备往外头走。
玉紫却在这一刻察觉出了不对劲,睁大了眼睛道:“小姐难道是来见立夏的?”
心中百转千回,她一时间连半句旁的话也说不出,只放肆地拉住了谢姝宁的胳膊,不愿意叫她下去。半响,她才翕动着嘴角,挤出一句话来:“小姐去不得,外头龙蛇混杂……万一……”
“你若害怕,便留在车上等着我吧。”谢姝宁也不同她纠缠,挣脱了手臂就要掀帘往马车外走。
玉紫在后头急得跺脚,“小姐!”
话落,却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她记得自己是顶替月白来的,若是月白在,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谢姝宁去。她已然犹豫迟疑了,怎好真的就呆在马车上等着谢姝宁回来?这世上可没有做主子的去冲锋陷阵,做奴婢的却在后头安安稳稳等消息的道理!
这般想着。玉紫的脚已经往前迈开。
撩起车帘,自外头涌进来一股热风。
这天气,果真太热。
玉紫深吸一口气,好在自家小姐不是个真莽撞的小丫头,选的地方尚算隐蔽。马车又堵在巷子里,前头挡着个立夏,若不走近细看,旁人根本不知道是谁在交谈。
她由此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她那颗心就又被提了起来。
只因为她才跟着走了两步。就被谢姝宁给制止了。
谢姝宁道:“玉紫就在这等着。”
玉紫脚步凝滞,手臂还像是蝴蝶的翅膀做出振翅的模样微微抬着,她一脸不安地看向谢姝宁,恳求道:“小姐,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你就在这等着吧。”可她饶是如此说了,谢姝宁也依旧没有答应。
但立夏就站在三步之外。隔得并不十分远。
玉紫没了办法,就只好牢牢地盯住立夏,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她紧张得厉害。
谢姝宁却似乎不以为然,端着脸走近了立夏。
“八小姐。”立夏显然认出了她,面无表情地唤了声。
其实,早在元娘出事后。立夏就鲜少在府里出没,大多时候都在外头。显得神出鬼没。谢姝宁这回能在这里将他堵住,也是花了一番工夫的,并不容易。也因此,叫谢姝宁坚定了想要将立夏收为己用的念头。
她停下前行的步伐,静静站在立夏跟前,仰着头看他。
巷子狭小,两边的墙却不低。屋檐像是南边的房舍一般,斜斜拉出来好大一块。
烈日就这样被减弱了不少。
谢姝宁面上的神情也显得多了分晦暗。
“你应该知道。我想找你。”谢姝宁正色说道。
立夏听了却笑,可眉目间的阴鸷依旧浓郁,“那八小姐也应该知道,你如今年纪虽不大,但若被人知道在外头偷偷同奴才见面,怕还是免不了要自毁前程。”
站在不远处的玉紫听见了,脖颈处立时黏糊糊一片,不知刹那间出了多少汗。
坐在车辕上静候的云归鹤却低着头,在他的那本簿子上胡乱画着,仿佛根本不同他们身处一地。
在场的人里,唯有谢姝宁挑起眉,虎着脸,厉声道:“大堂姐是如何死的,想必你还没有忘记,难道你心中就真的一点也不愧疚?”
立夏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姝宁面色沉沉地盯着他,继续道:“她怀了你的孩子,可你却根本一点也不喜欢她!”
“什么?”话毕,玉紫被吓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听到了了不得的大事,再不敢待下去,飞快地爬进了马车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马车外的云归鹤却抬起头来,朝着谢姝宁的方向看了一眼。
“八小姐果真是人小鬼大,小看不得。”立夏神色渐冷,“但话可不能乱说!”
谢姝宁冷笑:“我乱说?你但凡有一分欢喜她,又怎么舍得看她去死?”
立夏握紧了拳,“八小姐究竟想同奴才说什么?”
“我需要一个能帮我在外宅随意走动做事的人。”谢姝宁也不扯开话题,直截了当地就将自己的意思言明。
立夏闻言却后退一步,摇头感慨:“八小姐这记性可不大好呀,怎地便忘了奴才是二爷身边的人?”
见他后退,谢姝宁就上前了一步。
她个子才齐他的胸口,但两人对峙着,气势上竟不相上下。
“我自然没忘!我也知道你在二伯父身边十分得脸,但只要你答应我的话,我就能将你从二伯父身边要过来。”
这点信心她当然有,若没有,她也绝不敢这样来堵立夏。
同样的,这世上多的是人,她要小厮,成千上百个也不难寻。可她知道知道,立夏在某些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于她将来想做的事有大用处。而且,她也盼望借改变立夏的命运,来同时改变二夫人梁氏的命运。
但立夏显然只拿她当个小丫头,听了她的话只是嗤笑了声。
谢姝宁的神情就有些恹恹的。
“八小姐早些回去吧。”立夏扭头。拂袖而去。
然而才走出两步,就被谢姝宁不管不顾一把扯住了衣袖。
他诧异地回头。
原本静悄悄坐在车辕上的云归鹤亦是震惊得站直了身子,看了过来。
谢姝宁一双眼又黑又亮,像是最上等的黑玛瑙,直指人心,“我说错了,你怕是喜欢大堂姐的。你原先不喜欢她,但她死了,你定然就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可你不能认了。认了就死了。你还不想死,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于是何事,我当然不知情。可我估摸着,怕是同二伯父有关。”
顿了顿,她攥着立夏袖子的那只手更用劲了些,“二伯父对你青眼有加。可你却是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迟早都会反咬他一口。”
随着她犹带稚气的话音,立夏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身体僵直。
“你在害怕……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活不久了……至多两年,你就该去见大堂姐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谢姝宁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轻,似乎一阵风过来。就能将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
可立夏却清清楚楚都听见了。
他忽然甩开了谢姝宁的手,面目狰狞地咬牙切齿道,“八小姐查得好清楚!”
谢姝宁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蒙对了。
电光火石之际,她索性大胆猜测起来,“你想杀了二伯父!”
“你胡扯!”立夏大惊失色。
谢姝宁却紧追不舍,“是了。你一定是想杀了他!”
立夏面若金纸,怒吼:“他该死!”但说完。他就骤然冷静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冷笑,“他好男.色,八小姐知道吗?”
这些话,本不该同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说。
但方才听了谢姝宁的那些话,立夏气急之中,哪里还记得她只是个孩子。
“八小姐说他对我青眼有加,难道不知是为了什么吗?”
“呵……”他笑了声。
谢姝宁想着前世二夫人去世时的样子,接不上话。
但前朝,富贵巷一带,曾开了不少的相公馆……很长一段时间里,好男风成了风.流雅致的奇特象征。后来,虽然相公馆被取缔了,可习惯难改的,仍有大批人在。
各家的爷,偶尔选几个清俊的小厮来出火,虽不多见,却并非没有。
所以谢姝宁知道,二夫人会因为这样的事生气愤恨,觉得恶心,却绝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就抛下幼子自缢。
正想着,她蓦地听到立夏又道,“多少年了,我也没有想明白,那些被他救了的孩子,究竟是走运了还是倒霉了……”
幽幽话音里,谢姝宁如遭雷击。
像是一道白练划破了眼前的重重迷雾,让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的二伯父,何止好男.色,他分明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禽.兽!
可是……
这么多年了,真的是这么、这么多年了呀!
细思极恐,谢姝宁踉跄着往后退了些。
但这些仍不是最可怕的消息,立夏像是扯去了面具的厉鬼,叫嚣着击碎了她的认知。
“府里的孩子,他不敢下手,却从来也没放下过惦记。八小姐觉得他可慈爱?他曾说过,年纪越小的,便越是惹人怜惜。但随着身子骨渐长,也别有一番滋味……”
谢姝宁腿脚发软,几欲作呕。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一件极其久远的事。
前世幼年,她跟哥哥曾在长房单独遇见过二伯父。
二伯父笑得最和善,比谢家旁人都可亲。他们都喜欢他。他带着他们兄妹吃果子,别开衣服伸手去摸哥哥锁骨上的小窝,说上头沾了汁水。
她啃着梨,甜津津的汁水黏了一手。莫名的,她就是不喜那画面,失手摔碎了瓷盘,捡起碎片佯作不慎割伤了他的手。
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刹,忽然汹涌而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还有一章!!虐二爷,吃果果……
第133章 二爷
“这怎么可能?”谢姝宁呢喃着问出了这句话。
她想尽了所有可能,却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立夏说他不敢对府里的孩子动手,在那时却因为他们刚入谢家不久,三老太太跟陈氏态度强硬,母亲不得长房诸人所喜,极有可能为妾而用果子跟笑容引.诱……
披着人皮的畜生!
谢姝宁在心底里重重骂了一句。
“畜生!”
耳畔却传来了另一个陌生又古怪的声音。
是谁……
这里除了她跟立夏难道还有旁人?她张惶地左顾右盼,却见原本该在马车前的云归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嘴唇闭合,却有声音发出,“该回去了。”
谢姝宁瞪大了双眼,今日第二回受到了惊吓。
声带受损再不能开口说话的哑巴为何会说话?虽然吐字语调古怪,但字字清晰。
她并不知道,云归鹤的声带其实已经治好了,可他已经不习惯同人说话,故而对外一直都是因为声带受损而不得语人。可如今他说话了,却也并非同唇齿相关,而是用了已经近乎失传的腹语术。
百年前战乱时,这门秘技,就已经无人通晓。
所以谢姝宁根本不知世上竟还有人能在嘴巴紧闭的状态下,清晰地说出话来。
她又惊又喜,又骇又懵。
心中百感交集,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前世二伯母的死,她终于想通了。
同床共枕近二十余年的人,竟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畜生,但凭换了谁都只怕觉得自己无颜活下去。更何况,此人还是一贯心高气傲,自出生以来就未受过气的二夫人梁郡主!
谢姝宁强硬的气,一股脑全部泄了个干净。
她颓丧地垂下了头。
对面的立夏却像是发泄完了,神清气爽,面上阴郁一扫而光。长舒一口气道:“八小姐年纪小,怕是听不大明白,但你该听懂了,二爷身边的人,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话毕,他转身。开始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像是走入永恒的黏稠黑暗中,将自己堕入地狱。
谢姝宁心中大乱,蓦地喊了起来:“立夏!”
可前面的人,愈走愈远,头也不回。
“只要你点头。我便能帮你解决了二爷!”她咬着牙喊道,日光照映下的明眸中有仿佛碎冰似的泠泠冷意。
这会。其实就算没有立夏,她也不想将这也就此掀过不提了。
但若有了立夏,事情就会变得更容易。
立夏在谢二爷身边多年,知之甚多,又蛰伏得好,于接下来的事必有裨益。
想着想着,谢姝宁已是重新镇定了下来。
大堂姐的事。以谢二爷的本事,不会丝毫不知情。若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之后就将立夏远远打发了出去,避开了大太太的调查。再者,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却依旧愿意保下立夏,可见立夏在他心中地位超凡。
她已经在虚空中,看到了一个未成的局。
而立夏,是这个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所以她依旧要拿下立夏!
“八小姐,你还只是个孩子……”立夏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转过脸来看向她,面上没有丝毫笑意。
谢姝宁却忍不住挑眉,神情狠戾地大笑起来,似个疯子,“我只是个孩子?你哪只眼睛瞧出来我只是个孩子?你的话,我每一句都听懂了,而你却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
包住火苗的纸张已经全部被烧毁,她也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我说你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你可是不信?不信也罢,可我却知道你还在妄图准备一份东西留作后招。”
立夏讶异。
“你想杀他想得厉害,可你却从没有法子……你若有,也就不会等到如今了……”谢姝宁一句句分析着,说出了另一件事,“你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大堂姐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吗?是在二伯父派了人悄悄给大堂姐送信的时候……”
“信?”立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
谢姝宁再添一把柴,“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大堂姐为何隔了几日,突然间就自尽了吗?因为她收到了你的信呀……”
这件事,谢姝宁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探查到,可也仅仅只是能联系上谢二爷的蛛丝马迹而已。
如今她连蒙带猜,竟是清楚个**不离十了。
“我从来没有写过信!”
听到这句话,谢姝宁就放软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没有,所以你难道不恨,不想早日报仇吗?”
立夏沉默了下去。
在北地里呆了这么多年,可她放软了声音说话时,仍能听出里头夹带的软糯音色,她骨子里始终都带着江南水乡的袅袅余味。
这样的声音,又带着几分稚气,可听上去,却充满了蛊惑之意。
她身量未长成,眉眼未舒展,可身上却已有了叫人值得信任的色彩。
这孩子,的确如她所说的,没有一分像个孩子……
立夏沉默得更加厉害,脚下步子却没有再挪动过分毫。
谢姝宁也因此瞧出来,他已经心动了。
她没有再开口,反而转身往马车走去。
走出几步,立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八小姐想怎么做?”
谢姝宁背对着他,微笑起来,“你想怎么做?”
立夏就大步跟了上去,“奴才想先听听八小姐的意思。”
“我的意思,自然是快、准、狠!”谢姝宁仰头看了眼头顶上蔚蓝无云的天。
许多事拖不得。当真是拖不得。
拖得越久,就越容易迟疑。
趁着舅舅还在,她也能得一个商量的人。
“二伯父……”她喃喃念叨着,胃里一阵翻涌,怕是从此连这个称呼都要厌极了。
……
回北城石井胡同的时候,依旧是云归鹤驾车。
谢姝宁跟玉紫坐在车内。
立夏则仍旧回谢二爷身边去。
“玉紫,你是不是在怕我?”回府的路上,谢姝宁闭着眼睛假寐,轻声问道。
“……怎会。”玉紫声音微颤。
她头一回见这样的谢姝宁。怎会不怕!
但凡是个人瞧见了,都会怕!
她甚至有些不敢看谢姝宁。
谢姝宁依旧轻声说话,“月白头一回跟我行事,骇得抖了一晚上,身子簌簌的,抖得像个筛子。”
听到月白的名字。玉紫多了几分好奇,少了几分骇意。
谢姝宁闭着眼睛不知道她的心思,只顾自己说,“我想活下去,也想让母亲跟哥哥活下去……可这还不够,我还想让他们活得畅快。活得自在……这可真是太难了……”
谢家家大业大,虽分了家。但撇开二房不提,三房跟长房的关系可一直就如同藤蔓与树,紧密相关,难以分离。
三老太太是死了,三房里没了能拿孝字压人的长辈,母亲的日子就容易许多。
可这哪里够?
将来哥哥会长大,她也会长大。她如今虽有同燕霖的亲事做幌子。但若事情无误,燕霖迟早要死。那她的亲事到时候还得另外谋划。到那时,焉会由她做主?便是母亲,也没有多少能置喙的立场。
哥哥也是这般。
所以她迫切地想要避免这些情况发生。
她靠在那,没有继续同玉紫说话。
谢二爷在谢家的地位,犹如神话里的定海神针。
没了他,谢家不会跌入尘埃,却会垮。
她想着,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按道理谢二爷活着,对谢家才有好处。
“唉……”她背过身去,幽幽叹了口气。
回到府里的第二日,就修书一封让准备回田庄的云归鹤带了回去。
宋氏惊讶,“怎么来去匆匆的,难得来一回,在府里多住些日子也好呀。”
“师兄功课重,轻易耽误不得。”谢姝宁送走了云归鹤,就来陪宋氏。
宋氏唉声叹气:“你哥哥怎么就不知用功呢。”
她总是在牵挂谢翊的课业。
谢姝宁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应,只得笑笑将话题带开去。
这日直到用过晚饭,谢姝宁才回了潇湘馆。洗漱过后,就歇下睡了。玉紫当值,知她怕热,就索性拿了扇子进来,在她身边不疾不缓地扇着。
很快,谢姝宁就睡熟了。
玉紫就收了扇子,小心翼翼将帐子的角落都一一掖好。
经此一事,她忽然间变得沉稳了许多。
有时候,怕过了,就不怕了。
过了两日,宋延昭从庄子上回来了。
谢姝宁很是欢喜,说新看了本书,有些不懂的事正要问舅舅。
“就你事多!”宋氏嗔了声,笑着应允,目送两人下去。
舅甥两人就往书房走。
进了门,宋延昭就拉下了脸,“二爷的事,当真?”
谢姝宁颔首,“这种事,怎好胡说,自然是真的。”
立夏的话毕竟只是一面之词,她回来后就想尽法子,悄悄查了谢二爷收留的那些孩子的事,虽不能尽数查明,但那些零碎之事也已经够叫人难以释怀的了。
宋延昭听了,就重重一拍书案,怒斥:“这下作东西!”
“舅舅觉得这样如何?”谢姝宁取下一本书,翻开,指着上面的两个字——净身。
宋延昭诧异地望向了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感谢夕*颜、非已、小小胖丫亲的粉红~~感谢小莫明察亲的平安符~~今天的更完了!!话说写到这部分内容的时候,其实一直在想会不会让人反感……准备大纲的时候,作者君刚好看了一部韩国电影叫熔炉,不知道有没有亲看过,被虐的一塌糊涂,看完后就很想写一个衣冠禽.兽来虐一虐,以解心头之恨……
第134章 骗局
“你的意思是说……要将他变作阉人?”宋延昭轻咳两声,试探着问道。
虽然对谢二爷的行事十分厌憎,可他身为男子,听到“净身”二字,仍是忍不住微微颤了下。
谢姝宁却并没有看他,只低头盯着书页上的两字瞧,玉似的白皙手指在墨字上来回反复摩挲,“若不然,留着他胯下那物继续作孽?”她用孩子的面孔说着大人的话,在宋延昭面前全不遮掩,“况且,留着他终归是个祸患。”
眼下即便并没有人发觉这桩事,可难保将来不会被人发现。
许多事都同她前世经历过,看过的大不相同。这一回,也说不准。
一旦谢二爷的丑态毕露,那谢家就真的完了。
性喜娈童,可绝不是什么值得说道,能光耀门楣的事。赌马
谢姝宁只要一想起谢二爷昔日也曾对哥哥动过那样令人作呕的念头,就忍不住想要直接去了他的命。
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他还得先活着。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披着善人的皮,打着行善积德的名义,做出这样叫人恶心的事来……”谢姝宁移开了手,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面色凝重的宋延昭,斩钉截铁地道,“不知道便罢了,既知道了,哪里还能就什么也不管?”
宋延昭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自然要管!”
可怎么管?
书房里一片寂静。
过了会,舅甥两人才各自落座。又让人奉了茶上来,开始轻声商讨起来。
谢姝宁已从立夏口中将谢二爷的喜好摸了个一清二楚,她在心中翻来覆去思量了几遍后,便将自己的提议说了出来。
宋延昭听了,忍不住抚掌大赞。
……
过了几日,谢二爷休沐,在家中闲来无事,就要去寻立夏。
正巧二夫人为了幼子早日入崇熙书院的事忧心得焦头烂额,起了心要谢二爷动用关系。若不肯。她就要回娘家动梁家的人脉。
谢二爷闻讯,大急,面上仍故作镇定,摇头道:“夫人,崇熙书院自建立以来,已近百年。仍屹立不倒,焉是动几条人脉就能的?若这般容易,岂不是个个没有学识的草包也能进?”
他是想劝二夫人早些打消了回梁家去提这事的念头。
可话落在二夫人耳里,却成了谢二爷嫌弃自己的儿子是草包。
她不由怒气冲冲起来,“你平日里忙于政事,不知教养儿女也就罢了。眼下我只央你去探一探门路,你便说宝哥儿是草包。你是何意思?”说完,她仍为儿子叫屈不已,又瞪二爷一眼,“你的儿子,若是草包,那也只因像了你这个草包父亲!”
谢二爷见她躁得很,才说两句话就已是气成了这样。连自己都骂上草包,哪里还敢申辩。
他又许久不见立夏了。心里想得紧,憋在家中也是烦闷,便忍了不耐,好声好气地劝起二夫人来,“是我不好,是我草包,夫人可切莫气坏了身子。”
二夫人只是脾气大,有人哄上一哄,也就消了些气。
谢二爷便趁热打铁,继续道:“你也知道,崇熙书院有白家的人在,白家又是皇贵妃的母家。而今李家又要出一位新皇后,白家的处境难说得很。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能离白家远些便先远些才是。宝哥儿年纪尚幼,书院的事,再看几年也不晚。”
他放软了声音,要多和气就多和气。
二夫人这才点了点头,附和着他的话道:“那暂且先听你的。”
“我知道,夫人一向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谢二爷就笑了起来,一派温文儒雅的中年学士模样,“同僚相邀,我这会还得出门一趟,待我回府,咱们晚些再好好商议一番,可行?”
“你要去便去,我难道还能拦你不成?”这话二夫人倒是说真心的。她的夫君,她心中有数。虽然应酬不少,可平日里莫说去富贵巷那样的地方喝花酒,就是连府中的妾都只有一个罢了。
所以二夫人喘口气,缓过劲来,就送他出了门。
谢二爷也就从容不迫地离开了。
出了大门,他直奔马车而去。
车夫是二夫人的人,他拉着马缰,回头问谢二爷,“二爷,往何处去?”
隔着车帘子,谢二爷无声地长叹一口气,才略带几分懒散地道:“去东城天香楼。”
天香楼是东城最有名的酒楼,尤以美食出名。
车夫一扬马鞭,赶车往东城的方向去。
到了地,只见周围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谢二爷就让车夫将车停在了个僻静的地方,自己下了马车往天香楼而去,车夫在原地等着。
等进了天香楼的大门,自然就有跑堂的笑着迎了上来。
谢二爷摆摆手,只说等人,支开了跑堂的店小二。随后就轻车熟路地往天香楼后门而去。
天香楼分前后两道门,各自面向东城的路。正大门前是来往行人最密集的大道,后门面朝的则是狭窄些的一条小道。出了门,上了路往左手边直走百米,而后右拐往胡同中去。
这条路,谢二爷烂熟于心。
因了二夫人时常无意间会问起他去了何处,为了有车夫作证,他从来不让马车将自己送到最终的目的地。
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发现过其中的漏洞。
说起这事,谢二爷心里是颇为得意的。
在立夏这件事上,他却是得意里掺杂着懊恼。
得意的是,自己挖到了宝贝。所以哪怕立夏如今已渐渐长成了青年模样,喉结突出,眉目轮廓硬朗,他也舍不得丢弃。像一只还没有玩厌的蛐蛐,养在罐子里。
可他也觉得不悦,因为立夏是这么多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
几年前,他就起过心思要逃走。虽然并没有成功,但仍旧叫人想起来便不悦得很。不过那时,他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因而平日里玩得也就狠些,有回将立夏留在了内书房里,从此食髓知味。有一回,还差点便叫二夫人给发现了,他只得慌慌张张地收了个平日里根本没看中的丫鬟做通房,将事情给掩了过去。
二夫人还因为这事,同他大吵了一架,半夜难寐,在外头乱走动。
后头似是遇见了三房六弟的长女生病,使了婆子来请已经故去的杭太医,才叫她忙乱了起来,将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说起来,立夏那一回被他给折腾得厉害,从内书房逃走,一路上竟没有被人撞见,实在是运气。
若不然,他当日也就只能忍痛将人给处理了。
惋惜着,身子一热,谢二爷已是走到了胡同里的一间小宅子门前。
半旧的门扉,虚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
这地方虽偏僻,可周围也住了些人,只多半是行商人家的外室,平日里也都是大门紧闭,从不出来。
所以他也不怕被人发觉。
今日是立夏邀他来的。
他的心情也因此多了分雀跃,大步抬脚跨过了门槛。
立夏也正循声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人神情冷漠地招呼了声。
谢二爷就栓上了门,朝着他走近,嘴里嗤笑着,说起些不干不净地话来,“你个浪蹄子,自请了我来,这会又摆出这样的模样来是给谁瞧?看爷过会怎么收拾你!”
说着话,他已是猴急地就要拉立夏进里间去。
立夏却面无表情地退开一步,道:“二爷,奴才今日请您来,是因为寻到了一样宝贝,并非是让您来看奴才的。”
谢二爷愣了愣。
“宝贝?”他念着这两个字,旋即明白过来,眼角眉梢带上了浓浓的笑意。
他们的话里,宝贝二字自然还有更明确的意思。
他就收回了手,道:“人在哪里?”
立夏将他往东边的大屋子带,口中道:“这孩子的脾气不小,性子颇烈。”
“性子烈?”谢二爷哈哈笑了声,“到了爷手底下,再烈的性子那也得成了春水一潭。”
立夏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上前几步,他开了门,退后,“二爷进去吧,奴才在外头候着。”
谢二爷有心想要拉他一起进去,就道:“来来,你也一道来!”
“奴才进去,怕是要分了二爷的心。”立夏难得微微一笑,伸手往他腿间轻轻一抚,旋即收回,“二爷去吧,奴才过会来陪您。”
他从来没有这般和声细语,又主动的时候,谢二爷不由讶然。
一想里头的是个烈性子,他也的确想自己多玩会新鲜的,便摆摆手道:“也罢,你守着吧。”
随后,他就推门往里头走。
谁知才进了门,身后就是一黯。
他惊讶地回过身去看,却见门已被关上了,他有些不满地斥了句,“立夏你的规矩呢!”
可回应他的却是“咔哒”一声落钥声动静。
谢二爷并没有在意,只当是立夏怕屋子里的人要跑,先帮他将门给锁上了好办事,遂缓和了面色隔着门又夸了句。
然而一扭头,出现在眼前的却只是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头哪有什么宝贝?
“汪!汪汪!”
他跟前分明只有一只京都少见的巨大獒犬!
身形高大魁梧,白牙森森!
谢二爷惊呼一声,便踉跄着要往门外跑。
大狗立即扑了上来,似早有准备,一把往他胯间而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35章 重伤
“立夏!立夏——”谢二爷声嘶力竭地喊着,手掌在紧闭的门板上拼命拍打。
陈旧的门扇在他手下“哐哐”作响,却依旧顽固地立在原地,连丝门缝也无。门外的挂锁亦跟着他拍击的动作哐当摇晃,然而立夏却始终没有来开门。
谢二爷骇出一身冷汗,再顾不得拍门,只费尽全力抵抗眼前似发了狂的大狗。
狗的口涎散发着腥臭,“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上舒适又昂贵的罗衣上。
那狗也不知是怎地,只追着他胯间不放过。
谢二爷浑身颤栗,这若是被咬上一口,他这辈子还不得完了?
可他只是个平日里动动嘴皮子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斗得过一只疯疯癫癫的巨犬!
仿佛只是一瞬间,谢二爷就被掀飞,从门边摔到了屋子中央。已到中年的腰杆,断了似的,一动就发出令人牙倒的干涩声响。他捂着腰,“哎哟哟”痛叫着,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同恶犬相搏,也忘了这只狗只往自己胯间钻。此刻因为疼痛,他大喇喇地双腿大开倒在地上,无暇顾及旁的。
等到察觉,已是连合拢双腿都来不及了!
大狗一把朝着他双腿间俯下头去。
“啊啊啊啊——”
凄厉的喊叫声响起的同时,门外静静候着的立夏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二爷,奴才没说错吧。这宝贝的性子极烈……”
而门内的谢二爷已是痛死了过去。
一听见没有声响,立夏就马上开了锁,将门打开来。
两页门扇方才推开,一道黑影就叼着血淋淋的一物奔了出来,往院子外冲去。
大门不知何时也已开了。
大狗冲出了门没一会,就被一只巨大的网兜自顶罩下,一枝迷香在它鼻下来回晃动。
只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嘴里仍噙着东西。
宋延昭坐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抵住了马车上的帘子。不让谢姝宁探头出来看。
等到有人收了犬齿中夹着的东西,又将大狗拖走。
宋延昭才松了手,让谢姝宁出来。
谢姝宁什么也没有瞧见,急忙问:“可是成了?”
“当然成了!”宋延昭颔首。
西越境内都没有这样的狗,京都更是少见。这还是他特地从胡商手里买的,怎会不成!更何况。谢姝宁还从胡商手里买到了能诱犬发狂的秘药,特地让立夏在谢二爷腿间的裤子上抹上。
只这药遇水便消,所以在这之前决不能让谢二爷碰水便是。
立夏自己,只需要将谢二爷锁进去后,迅速去洗净了手,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这几乎是个万无一失的局。
但这会亲耳听到了宋延昭的话。谢姝宁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很快,周围逐渐喧嚣起来。有几家的门都悄悄开了条缝隙,似有人在探头探脑地查看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谢二爷叫唤得那么凄惨骇然,难有人听不见。
只是这里居住的各家, 自己就不是那能光明正大在外头走动的,这会遇到了事,虽好奇着,却也并不敢搀和。
谢姝宁跟宋延昭躲在马车内。只透过小窗悄悄打量外头的动静。
几息过后,那几家门就又都重新闭了个严实。
宋延昭吹了声口哨。
立夏就飞快地从门内出来。待要上马车,又迟疑了下。
车内可还有个谢姝宁。
谢姝宁见不得这婆婆妈妈的模样,断喝:“还愣着做什么!”
立夏这才一把跳上了马车,左右谢姝宁自己都不在意,他怕什么!
恰在这时,谢二爷的车夫得了宋延昭他们,悄悄让街上小童送过去的诡异消息,也急巴巴地赶了过来。
谢姝宁几人便立即动身离开,与匆忙驶来的马车,擦肩而过。
回到府里,宋延昭跟谢姝宁有说有笑地往里头走,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立夏则直接被送去了田庄上。
谢姝宁还亲自手书了两封,让他带着去给云詹师徒。
除此之外,谢宅里一派安然宁静。
倒是他们舅甥往书房去的时候,遇见了谢元茂跟谢姝敏。
小小的女童着了身老气横秋的颜色,甜甜笑着牵着谢元茂的手。
谢姝宁下意识脱口斥了她身后的乳娘一句,“九小姐这穿的是什么颜色!”
“八小姐,这是九小姐自个儿挑的……”沈妈妈有些委屈地解释道。
“好了,她喜欢穿什么便是什么,你发什么火!”谢元茂也不喜她一见面就如此说话,又看她跟宋延昭方才亲亲热热的一道走过来,说说笑笑的,心里不是滋味,语气不由就重了些。
谢姝宁听了这话,却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多少年了,父亲还是过去的那个父亲,连一丁点的长进也无。
如今谢姝敏单独住一个院子,事事都由母亲做主,没有陈氏插手的余地。
这四季衣裳,吃穿用度,皆是母亲吩咐下去的。
谢姝敏穿这么一身衣裳,叫谁瞧见了不觉得是母亲故意苛待庶女?
偏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就是那最不懂事的人,也断没有在明面上苛待庶出子女的做法。前世连陈氏都不屑做,谁还会这么没脑子?
面上,一切都要拿出最光鲜亮丽的模样来才是。
谢姝宁就道,“父亲,若我穿这么一身衣裳,出去转悠一圈,你叫旁人如何看?他们是否会猜测不断?猜测女儿在家中不得脸面,不招人喜欢。所以处处被冷遇被苛待?”
她懒得同谢元茂拐弯抹角,索性将自己一口气说白了。
若这样还听不明白,他也休做人了!
“沈妈妈,带小姐下去换一身衣裳!”谢元茂当然听懂了。
沈妈妈就忙不迭要带谢姝敏回去。
“八姐,这事不怪爹爹,是敏敏自己穿错了衣裳,八姐别骂爹爹……”走出两步,谢姝敏忽然挣脱了沈妈妈的手转过头来,泫然欲泣地道。
谢元茂听了。神情柔和,满心安慰。
谢姝宁跟宋延昭却是面色沉沉。
她为女,谢元茂为父,她怎能骂谢元茂?
长幼尊卑,断不能摒弃。
可谁都知道,谢姝敏是个不大聪明的孩子。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因为她觉得谢姝宁方才的语气太漠然生硬了些,像是在责备谢元茂罢了。
人人都只会这么想。
所以,谢姝宁反倒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管她这时说什么,都会被人当做斤斤计较,连个傻孩子也不肯放过。
谢姝宁索性一声不吭。只看着沈妈妈。
沈妈妈是极怕谢姝宁的,当下便半抱半拽地将人给带了下去。
等到人影不见。谢元茂才咳嗽两声扭头看她,正色问道:“你这几日都在忙什么?我听你哥哥说,你拜了位师父?”
话里的意思,就是责她为何不先问过他的意思。
谢姝宁微笑,“父亲病着,不敢劳烦。”
“你是我的女儿,这怎是劳烦?”谢元茂不快。
“是。那阿蛮下次定不会忘记来问过父亲。”
谢元茂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三人进了书房,谢姝宁自去翻书。
谢元茂就巴结着宋延昭笑。一边殷切地亲自给他倒茶,道:“大哥何时启程返家?”
宋延昭斜睨他一眼,“你是在赶我走?”
“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想多留你住几日罢了!”谢元茂急忙分辩。
谢姝宁绞着墙上挂着的一柄做装饰用的短剑下垂着的大红流苏,心里头不住摇头,父亲连撒个谎都不像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书房的门忽然被重重拍响。
不是叩,而是不顾一切地拍打。
“六爷!大事不妙了六爷!”门外有人在急声高喊。
谢元茂吃惊地上前去开了门,只见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二爷受伤了!”
“二哥好端端地怎么会受伤?”谢元茂只受伤二字就面色发白,急忙抬脚往外走。
“眼下还不知情,老夫人让奴婢来同六爷请鹿大夫过去!”
谢元茂身子一僵。
鹿孔并不是他的人,也不能由他说了算。
他就扭头看向了谢姝宁跟宋延昭。
“我让人去请鹿大夫来!父亲快去吧!”谢姝宁毫不犹豫地便应下了。
谢元茂想着女儿到底还是个乖巧的孩子,连忙赶了过去。
……
等鹿孔接到消息赶到长房时,谢二爷已昏迷不醒。
身下好大一个创口,叫人不忍目睹。
二夫人骇得晕了过去。
老太太跟老太爷年纪大了,也没好上多少。
所以长房如今主事的人是大太太跟大老爷。
大老爷将鹿孔迎了进去后,没一会便出了内室,坐下一气灌下一盏茶,抹去额上冷汗,连连道:“老二这回可是作孽了。”
“会不会死了?”大太太揉着帕子,凑近了他耳边低声问他。
大老爷皱眉,“他死了,谢家可惨了!”
大太太亦跟着蹙眉,道:“话不能说绝了。如今老三回来了,他在新帝跟前比老二还得脸呢。”
但夫妻二人仍是一道唉声又叹气。
鹿孔在里头忙活了半日,才走了出来。
大太太急不可耐地询问:“如何了?”
“情况不大好。”鹿孔摇摇头,全无信心。
谢二爷还没死,可离死也差不多了。
鹿孔好容易保住了他的命,但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开始说胡话,一会狗一会立夏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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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外室
翻来覆去的,谢二爷只喃喃念着谁也听不分明的话。
二夫人苏醒后便守在了二爷跟前,连一步也不敢挪,生怕自己一闭眼二爷就会出事。
守了几个时辰,天色微明时,她的幺子宝哥儿便“哇哇”哭着来寻她。鹿孔也说让二夫人不必时时候着,这里自有人照看。二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内室,牵着宝哥儿的手往外头走。
陪着儿子一道略用了些粥饭,二夫人便觉得有些困倦起来,揉着额角打起了瞌睡。
可只眯了眯眼,她便起身往外头冲。
寻了当日陪谢二爷出门的车夫,二夫人冷着脸厉声问道:“二爷究竟是去了何处?”
车夫讷讷的,低着头不敢抬起,“奴才将车驶到了天香楼前,亲眼瞧着二爷进去的。”
“可有瞧见二爷是同谁在一道?”
“未曾……”车夫愈加不敢看她,恨不得将脑袋低到地上去。
二夫人便怒了,摔了只茶盏,道:“二爷在天香楼里,会成这副模样?”
人来人往的酒楼,又是在京都排的上名号,一等一的地方,好好的人只进里头走一遭,出来怎么就会成了那副模样?
车夫哪里敢告诉她,二爷并不是在酒楼里出的事。
大老爷跟大太太,可是下了死令,让他决不能同人泄露一句的,即便是二夫人,也要瞒住了,瞒死了!
“夫人。你罚奴才吧,奴才是真的不知呀!”没有法子,车夫索性“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着开始求饶。
二夫人心里又气又恨,偏偏又夹杂着无以言表的苦涩难堪,一时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僵持着,大太太那边却已是得到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一进门大太太便先打发了车夫下去,也顾不得责备二夫人竟直接将车夫弄进内院来问话。只耐着性子轻声劝慰她,“老二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二弟妹且先将心放宽了,莫要吓着宝哥儿。”
听到宝哥儿,二夫人死灰一般的眸子里才重新燃起了几缕火焰。
大太太瞧着。稍稍安心了些。
如今长房里,除了老太爷跟他们夫妇外,并没有旁人知道真相。
发现谢二爷的那间小宅子,大老爷也已经派人去查看过了。
除了些牀铺家伙什外,只有正房里,有些女子的衣裳首饰。
有簇新的也有半旧的。但料子皆是上等的。
至于首饰,却没有几件。寥寥几样竟也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屋子里一片狼藉。
显然主人家走得急,来不及首饰,只匆匆取了值钱的细软跑了。
偏生那地方住的又都是商人的外室居多,听说还有人专门买了“小马驹”养到那处的。都是些千人骑的东西,大太太便是听到都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哪里敢去想谢二爷究竟在那宅子里留了什么人。
金屋藏娇,却藏出了祸害。
但这事。只能瞒了二夫人。
若是谢二爷这一回熬不过去了,那至少二夫人的心还在他身上。她身后的梁家就依旧会帮着谢家。
不然,以二夫人的性子,如果知道自家连妾都鲜少碰的好相公,却在外头藏了外室,莫说守着二爷了,只怕会立即带了儿女拂袖而去,回梁家。
她可不管什么贤名不贤名。
大太太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死也是不敢将话同二夫人说白了的。
随后,大太太又苦心劝说了几句。
二夫人听着倒也觉得受用。
等到日头高深时,谢二爷终于悠悠转醒。
可睁开眼,他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自己伤情的也不是关乎二夫人母子几人的,而是在第一时候问起了立夏在哪里。
屋子里的人皆目瞪口呆,不知他为何一直念叨着自己的小厮不肯放。
二夫人俯身去问他,“立夏不是被你派出去办事了吗?一直都未回来呢。”
“咳……咳咳……”谢二爷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因为咳嗽身子震荡,牵动了身下的伤口,浑身冷汗淋漓,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双眼朦胧,只睁开了条细缝,他艰难地道,“去找!去找他!”
大老爷在后头听见了,急忙扭头叫人,吩咐下去寻立夏来。
可找遍了,也根本没有人瞧见过立夏。
突然间,他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百寻不着,大老爷没了法子,又返身回去问谢二爷,为何要寻立夏,立夏又在何处。可谢二爷听了,立即噤若寒蝉。
大老爷便觉得这事有些不大对劲。
然而寻不到立夏不提,就连那日究竟是谁给车夫递了条子也不知。厄运连连,谢二爷却也并没有清醒多久。
只说了几句话,他身上的伤就开始恶化起来。
鹿孔仔细看过后,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红着脸道,“这乃是猛兽所咬之伤,又伤在了要处,并没有法子可治。”
他医术虽好,可这样的症状,他也是头一回瞧见。
大老爷闻言就知道这事鹿孔也不敢下定论能治好谢二爷,不禁心慌起来。
偏生这样的事,也不好求助宫里。
真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
如此拖了两日,谢二爷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反倒开始恶化了。
二夫人急得厉害,连鬓角都开始泛白。
宋氏看着担心,便去陪她。
谢姝宁亦是不忍,遂跟着一道去。
这一回,是她亲手毁了谢二爷,是她害得二夫人神伤悲痛,但谢姝宁却不悔。至少这样。在二夫人心中,她的相公一直都会是个儒雅的谦谦君子。
有时,能够不知情便是最大的幸福。
二夫人抱着宋氏痛哭了一场,红肿着眼睛就要亲自带人去天香楼。
她不甘心,不甘心哪怕何时谢二爷去了,她也不知究竟是因了何事。
眼见着是拦不住她了。
大太太只得将外室的事同她说了。
二夫人果然气得瞠目结舌,半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虽然脾气不好,可他若要纳妾,难道连说一声也不愿同自己说?偏生又不是有名有份的妾。而是个外室。他舍不得让那女人入府,只怕是唯恐自己会生吞了那人。这样看来,他怕是爱极了那人!
二夫人面若金纸,大口大口喘着气,再不肯去看谢二爷一眼。
宋氏回了玉茗院就同谢姝宁感慨,说谢二爷这事做得不厚道。到这时竟才叫二夫人知晓。
她觉得二夫人,可怜极了。
谢姝宁应着声,却不敢说一字那宅子里的东西都是她让立夏后添置进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也没有外室。
但二夫人信了,府里的其他人也都信了。
谢二爷的处境倏忽间就变得无援起来。
因为鹿孔说。怕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便是宫里净身房里的人,经由熟手刀子匠“去势”之后。也时常有人丢掉性命,更不必提是如今谢二爷这样的情况,连想要侥幸活下去也并不容易。
数日了,因不便,故谢二爷只以水沾唇,不得进食,人已是极虚弱。
再者因重伤之下畏风。虽还处在夏时,但屋子里也是四面门窗紧闭。暖如蚕室。偏生这样一来,伤处愈加难愈,渐渐有了**之迹。
鹿孔终于没了法子,只让长房的人准备好后事。
二夫人知道后,愣了许久,随后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但哭过了,她竟就如个无事人一般,打起精神开始筹备谢二爷的身后事。
寿材,寿衣,丧仪……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大太太吃惊不已,背地里暗自同大老爷感慨,自己这二弟妹原也是个心黑手狠的,心硬着呢。
可都准备妥当了,也就不必大太太忙活,她乐得轻松自在。
谢姝宁却提心吊胆,不敢放松。她知道一旦二爷去世,府里必定要大乱一阵,她也就不得出门,便趁着这时先出门一趟。
平郊的庄子上倒是风平浪静。
她先去拜见了云詹,随后见了云归鹤,道了谢。
最后,才去见了立夏。
她到时,立夏正在树下喝酒。
庄上管事自家酿的酒,并不清冽,但立夏喝得畅快,似世上一等一的佳酿。
“我原想着,等到事情了结,再让你回府里去,我到时在去同二伯母要了你来就是。”谢姝宁走近了,“但我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都已经出来了,也就不必回去了。”
立夏抓着酒碗回头看她,皱眉道:“八小姐的意思是……”
“今后,你就叫冬至吧。”谢姝宁抬头,盯着树上的粉白色花骨朵,微笑着。
立夏疑惑,“就算改名,可容貌未变,八小姐难道想要奴才从今往后都不入谢家?”
谢姝宁摇摇头,道:“回自然是要回,可却不是现在。”
她有旁的打算。
立夏放下酒碗,正色起来,“奴才如今是八小姐的人,一切但凭八小姐说了算。”
他原本也是轻视谢姝宁的。
可这人,远比他所想的更狠更果决。
他已再没有法子将她当个孩子来看。
谢姝宁就让他先跟在云詹师徒身边,照料他们的起居。
她自己则只留了两日,便打道回府。
回府的那一日,谢二爷终于一命呜呼。
如她所料的一般,谢家大乱。
可她早早算过,有谢三爷在,谢家没有这么容易完,只是摔下去疼一疼罢了。
留了京的谢三爷,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谢家的另一根顶梁柱。(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37章 厌憎
也正是因此,谢姝宁才敢放肆一回。
风水轮流转,没了谢二爷支撑门庭,也还可以有谢三爷。
到底是在京里混迹多年的人家,不会只因为缺了一人就彻底完蛋。多年来,谢家用儿女的亲事,将自己同京都世家牢牢捆在了一起。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轻轻松松就背离对方。
谢二爷去了。
二夫人的娘家,梁氏一族自然是要派人来吊唁的。
外人只知道谢二爷是暴毙,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接了讣告上门来的人,也只能撇过不问。
见了人,上了香,也就罢了。
但谢家今年运势太差,接二连三地有人去了。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谢家的风水坏了。
若不然,怎会连谢二爷都出了事?
一时间,坊间都是唏嘘之声。
府里更是,宝哥儿没了父亲,但年纪尚小,并不大懂,只扯着二夫人问,娘亲娘亲,爹爹去了哪里?
听得二夫人一阵泪落不止。
自此,她便甚少出门,性子也变得柔和许多,日日里只陪着宝哥儿戏耍。
宋氏去看过她几回,也没说上几句话,便回了三房。
她同谢姝宁说,“你二伯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谢姝宁听了怅然不已,却又觉得这未必就不是好事。至少,二夫人生的机会,多了几分。没了二爷的事。几年后,她自缢之事,应当也不会再发生才对。何况,她身边还有个宝哥儿能寥作慰藉,终归是好的。
丧事过后,一切重回正轨。
肃方帝怜惜谢家,突然将谢三爷的位子又往前动了一动。
这是极好的消息。
就连伤心欲绝之下的长房老太太,也缓过神来,能牵一牵嘴角。笑上一笑了。大老爷跟大太太更是不必说,那提着的心都重新落了下来,直将谢二爷的事抛却在了脑后。
那宅子里住着的“外室”也始终没有丝毫线索跟踪迹,追查也无处可追,最后便不了了之。
至于立夏,也全没有消息。
偏生立夏几个都是谢二爷自小捡回来的。并没有几个签署卖身契。
这么一来,就算说他是逃奴也难。
谢二爷人都已经没了,大老爷也就懒得再为这事奔波苦恼,左右他还多的是要紧事需办呢。
结果就真的如同谢姝宁想的那般,立夏此人,就这样日渐被众人给遗忘了。
时间一转眼就入了秋。
炎炎夏日却似乎仍旧舍不得离去。日头照常滚烫。
宋氏却已是同崇熙书院那边打好了招呼,要送谢翊跟谢琛过去了。
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谢翊就日日愁眉苦脸地来寻谢姝宁,赖在潇湘馆里,赶也赶不走。
“听说崇熙书院的夫子要多古板便有多古板,古板也就罢了,听闻还甚是刻薄……”谢翊作可怜巴巴状,小狗似的望着她,“阿蛮。你往后可就见不着我了。”
谢姝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让人做了他爱吃的点心来。“赶在年前你就回来了。这都入秋了,拢共也没几个月呢。”
谢翊闻言就虎着脸瞪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打算跟着舅舅走?”
“咳、咳咳!”一口水呛住,谢姝宁重重咳嗽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谢翊皱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姝宁哭笑不得,好容易呼吸恢复平稳,便道:“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舅母跟表哥,难得有机会,总是想要见上一见的。”
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了,她也从未见过自己的舅母同表兄,这一世怎么也是想要见上一见的。
何况,她想去塞外,也还有别的打算。
“你瞧瞧,承认了吧?你只管自己去,却不想着叫我一道去!哪有你这么做妹妹的?”谢翊大口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谢姝宁听了却点点头,道:“我向来觉得我是姐姐。”
谢翊气急,一把将桌上装着各色点心的白瓷碟子移到自己跟前护住,“罢罢!这点心你也别吃了!左右你心里头没有我!”
“这点心……可是我的……”谢姝宁故意拖长了音,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翊说不过她,又见她油盐不进,索性不吭声了。
谢姝宁见状没了法子,只好来安慰他,“哥哥,我先去一趟。往后等你学成归来,我们到时候再一道去见表哥如何?”
“不然还能如何?”谢翊白她一眼,旋即却叮嘱起来,“我听说,塞外风沙大,你可千万别将脸给吹糙了,记得多戴些厚厚的面纱。”
兄妹两人又和好如初,用着点心说起旁的事来。
但其实,这事谢姝宁还未同宋氏商量过。
她只同宋延昭提了一次。
宋延昭当然是高兴得很,忙不迭要去帮她准备。
可宋氏那,谢姝宁一时间却没想好该怎么说。
她是想带着母亲一道去的。
然而此去漠北,一来一回,便是不算停留的时间,也得近半年光景。
便是这,也还是商队的用时。
如果是他们去,母亲跟她都是羸弱的普通女子,路上更是耽搁时间。走走停停,来回就是耗上一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母亲是三房的主母,哪里能一走这么长久。
何况还在三老太太的孝期里……
谢姝宁迟疑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自己跟着舅舅出发。
隔了几日,等天气凉快了些。她就筹措好了话,去玉茗院见宋氏了。
她去时,宋氏正在看冬衣的料子。
虽然才入秋,可秋日苦短,北地的冬总是来得特别早,不得不提早许多时候开始准备。
因而见到她来,宋氏就拉了她的手,让她自己挑花色。
谢姝宁心不在焉的,随手指了两匹素色的。宋氏看了又看。又帮她择了匹明艳些的,训她,“你年纪小,专拣了素色的穿做什么。”
“娘亲……”谢姝宁唤了声,事到临头,又踌躇起来。
好在宋氏并没有察觉。又让人拿了几匹颜色鲜嫩的料子出来,问她:“你瞧着这几匹给敏敏做冬衣可好?她年纪小,人又同雪团子似的,合该穿这些才好看。”
宋氏虽然并不喜欢谢姝敏,可却从未想过对她不好。
该有她的,自来一概不缺。
尤是近日。谢姝敏的乖巧劲着实有些叫人心生怜意。
本就容易心软的宋氏,当下软化了好些。
谢姝宁看一眼料子。的确粉嫩可爱,适合谢姝敏的年纪跟模样,就点了点头。
宋氏就让人将料子收拾了起来,扭头看着谢姝宁道:“你小时便总是多梦,夜里从来睡不安生,如今敏敏也是这般,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顿了顿。她又道,“沈妈妈前些时候来告诉我。说那孩子夜里不点安神香竟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想着,小儿体弱,用多了安神香,终归不是好事,你若得空了,让人去鹿大夫那问一问可有什么方子可用吧。”
说完,她却又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必忙,等下回月白来府里,让她将话带回去也可。”
“行,下回我让她带话回去。”谢姝宁应了。
宋氏就低低自语了句,“奇怪,我怎么突然对那孩子如此上心……”
她声音放得低,谢姝宁又想着心事,并没有在意。
陪着宋氏挑完了料子,谢姝宁才斟酌着同她道:“娘亲,再过些日子,舅舅就该启程回去了。我想着,我们不若也一道跟着去吧?”
宋氏正在喝茶,闻言一怔,提着杯盖疑惑地道:“我们跟着去做什么?”
“舅母跟表哥呀!娘亲难道不想见一见他们?”
“见自然是想见的……可是,路途遥远,来回又不便……”宋氏摇了摇头,她顾虑太多。
谢姝宁也早料到了会如此,心里暗暗叹了声,垂下了头。
宋氏看着她,笑了起来,“你可是极想去?”
“想。”谢姝宁重重点头。
宋氏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笑吟吟道:“那就去吧,趁着年纪小,去一回也好,再大些可就难出远门了。再者有你舅舅在,娘亲也放心。”
她从来都娇宠女儿,只要不是坏事,她都能答应。
“不过这事,娘亲还得同你父亲先提一提。”她虽答应了,但这事不好先斩后奏,还是得让谢元茂也答应了才可。
谢姝宁遗憾母亲不能一道去,但仍雀跃笑着道:“阿蛮都听娘亲的。”
宋氏就笑嗔了几句。
等到晚间,将手头的事都忙完了,宋氏就去寻谢元茂说这事。
这些日子,因有个宋延昭在,宋氏不想叫他担忧,所以对谢元茂也比往常姿态缓和了许多,想要叫宋延昭以为,他们夫妇至少还能相敬如宾。
可谢元茂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宋氏是终于想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好了,一来二去,竟有些自得起来。
夫妇二人在内室里说话,宋氏也不拖延,开门见山地提了谢姝宁要随行离去的事。
“不行!”谢元茂听了却断然否决,“她一个小姑娘,怎好跑那么远!”
宋氏不满他的态度,微微蹙了下眉,旋即舒展开,“有大哥在,你担心什么。”
听到宋延昭,谢元茂不由讪讪起来,“我这不想着阿蛮年纪小嘛。”
宋氏耐着性子解释:“正是年纪小才让她去,再大些,就不便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谢元茂突然不知如何反驳为好,半响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答应了。
宋氏倒笑了笑,不管勉强不勉强,答应了就行。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准备回房。
却不想才走出一步,就被谢元茂拉住了手。
身后的男.人样貌一如既往的清俊,身姿也一如既往的挺拔,却像是癞皮狗似的粘了上来。
“福柔,我们竟几年不曾同房了……”
宋氏倒吸一口凉气,蓦地反手一巴掌掴了上去,“无耻!”
话音未落,人已挣脱了谢元茂的手,掀帘而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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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远行
竹青色的帘子晃动几下,重新安静地悬在了门口。
帘外的宋氏却依旧气得发抖。
他究竟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这样问着自己,她心里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烧着,不肯熄灭。
然而屋子里的谢元茂却是一脸茫然,愣了片刻那茫然就变作了恼怒。他们本是夫妻,难道他如今连碰也碰不得她一下?
他捂着因为那一巴掌而火辣辣的左脸,面色铁青。
须臾,他亦大步冲过去,打起帘子就要去追宋氏。
可走至门外,他的脚步却又忍不住慢了下来。
宋延昭,可还在京都呢。
虽则几年过去了,但昔日宋延昭揍他的那些拳脚,他可都还历历在目,清晰如同昨日。只要一想起,身上似乎就又要浮现出青紫来,叫人疼得厉害。他迟疑着,抬头望望天,到底还是退了回去。
反正来日方长,等到宋延昭过几日走了,再提不迟。
可面上痛意却难以立即消散。
这一巴掌,宋氏几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
在听到谢元茂口中冒出那样的话时,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便扇了过去。
她脚步匆匆,神情张惶,像是逃一般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一整夜,她都难以安睡。
次日不过寅正,她就睁开了眼。
外头的天色还是大黑的,连启明星都还未出现。更不必说日头了。
她叹口气,忍不住捶了下自己的腿,怪自己竟为了这些事连觉也睡不着,真真无用。都过了这么些年头了,谢元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早该心中有数、了然,何苦为这样的人,惹了自己寝食难安。
眼下青影重重,她垂眸沉思起来。
潇湘馆中的谢姝宁。这会却已是起身了。
天光似墨,屋子里只能点上盏盏明灯。
就着灯光,玉紫帮她研墨,柳黄则打了温水进来服侍她净面。
卓妈妈最忙,领着朱砂并一堆小丫鬟在飞快地翻检谢姝宁的衣物箱笼。
时间紧张得很。
要去一趟关外,并不容易。
这一去。在路上便要过冬了。所以轻薄的衣裳可都不必带上,只管拣了厚实保暖的收拾起来。冬日的大氅,棉衣,绒衣,一件件被人从放了樟脑的箱笼里取了出来,铺开。
卓妈妈先带人挑着。最终还是需要谢姝宁这做主子的亲自过目。
何况这一回,宋氏也不会放心。怕是要亲自来看过谢姝宁的行李才可。
因而卓妈妈几个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外间忙碌着,谢姝宁盥洗过后,也在内室里忙了起来。
铺纸提笔落字。
要带的人,要准备的事,她都一一记下。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事情匆忙,光想不一定就能想得周全,最好还是记在纸上。
但这些事。她心中都是有数的,所以没一会。纸上便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堆的字。她的字有几分似宋氏的,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叫人吃惊。
玉紫几个却是见惯了的,一个个视若无睹,只在一旁研墨添纸。
很快,谢姝宁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自己写下的东西,又添删了几件,遂搁了笔。
路途遥遥,人愈多愈不方便,所以潇湘馆里的人,她只能挑几个带上。
卓妈妈稳重能干,合该留下照看潇湘馆。
新提拔上来的朱砂也不错,可到底是新近的,索性也就让她留下,跟着卓妈妈也能多学一些。
因而,谢姝宁便决定只带上玉紫跟柳黄一道去。
其实若行,她甚至只想带上一人同去,可母亲那定然说不通。只带两人,已是删减过的。
她定下了单子,心里就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将单子递给柳黄,让她吩咐下去。自己则留了玉紫说话,“你去一趟哥哥那,问问他可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又都准备带了谁一道去。”
宋氏在教养子女方面,向来是以他们的意思为重,若可行,便想尽办法允了;若不可行,就自己再帮着做决断。
所以谢翊那边要带的人,要准备的东西,肯定也是他自己先做决定的。
谢姝宁不大放心,就想先问一问。
两批人马一个往江南去,一个往更北去,日子却都差不多。
只这么一走,府里顿时就冷清了下来。
谢姝宁不由无奈,她跟哥哥都走了,一去都要许久,母亲的日子可就真的是寂寞许多。
说到底,她仍想着母亲能一道去,也好先离了府里的糟心事。
因了谢二爷的事,长房怕是能人心惶惶好长一段日子。
而母亲跟皇贵妃白氏的关系,一直都是长房诸人极看中的。难保他们不会因了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来打扰母亲,央她去皇贵妃面前说话之类的。这种事,推拒了不好,不推却又显得蠢笨自找麻烦。
若能眼不见为净,便是最好不过。
她思来想去,还是在天色大亮后用了晨食,换了衣裳去见宋氏。
宋氏惫懒,府里其实并没有晨昏定省的习惯。
但这些日子,谢姝敏却一直都牢牢守着这样的习惯,每日不间断地往玉茗院跑,从来不缺一日。
比起来,谢姝宁这亲生的女儿,反倒不那么孝顺了。
今日谢姝宁进门时,同样撞见了谢姝敏。
许是上回她斥责沈妈妈的话起了用处,谢姝敏这回穿得颜色倒鲜亮,衬得她面色白皙娇嫩,像是春日新鲜初绽的花朵。
“八姐早。”见着她,谢姝敏也不忘问安。模样神情都算恭谨,行礼的姿势也极标准。
谢姝宁终于有些惊讶起来。
才几个月,谢姝敏竟然就被调.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点点头,“九妹妹倒是难得。小孩子都多眠渴睡,日日都起这般早,并不容易。”
沈妈妈站在谢姝敏身后,听到这话,只觉面上有光,笑了起来。“九小姐,八小姐这是在夸您呢。”
“谢八姐夸赞……”谢姝敏抬起头来,却是四顾茫然,看看沈妈妈又看看谢姝宁。
谢姝宁没有吭声,过了会才道:“听说九妹妹夜里难眠?”
沈妈妈急忙辩解,“是多梦了些。但近日已好了许多。”
“敏敏总是梦到好大的蚂蚁,咬人好疼……”谢姝敏在一旁嘟囔。
谢姝宁听着,就又重新放心下来。
“别让她玩什么蚂蚁,没得夜里还得噩梦。”
沈妈妈赔着笑脸,一一应了。
两行人才一前一后进了正房,去见宋氏。
请了安。谢姝敏便先出了门。
谢姝宁则盯着宋氏眼底下的青影看了又看,问道:“娘亲夜里没睡好?”
“夜里多看了会书。”宋氏勉强笑了笑。不想在女儿面前流露出疲态来。
可谢姝宁眼睛尖,哪里会瞧不出来,便道:“娘亲可是昨日去同父亲提起阿蛮要跟着舅舅一道去的事,被驳了?”
宋氏摇头,“没有的事,他答应下了。”
谢姝宁便蹙起了眉头,“父亲可是说了不好的话?”
宋氏还是摇头。道:“什么也没提,只说了几句忧心你出远门而已。你安心去收拾东西,别多想。”
“当真没有?”
“当真。娘亲这么大个人了,不必你来担心。”宋氏笑着。
谢姝宁却有些笑不出。
怎么会没事,这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有事的!
但她的眉头仍旧还是在宋氏面前重新舒展开来,嘴角渐渐弯起一道弧。
母女两闲话了几句。
谢姝宁心里却是忧心忡忡。
一离了玉茗院,她就让人去谢元茂那打听,昨日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回来的人说,并没有听见什么,只瞧见太太走时面色不大好,后头六爷追了出来,却没走出多远,就又回去了。
谢姝宁听完,便想也不想就又回了玉茗院,粘着宋氏不肯撒手,嚷着要她也一道去见舅母跟表哥。
反反复复说了几回,宋氏也是心痒难耐,可始终顾虑重重,不敢肆意而为。
谢姝宁就道:“哥哥跟阿蛮皆不在府里,娘亲留着可不是要睹物思人,日日以泪洗面?”
宋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瞪她一眼,“你娘是这么容易就会哭哭啼啼的人?”
“见不着阿蛮,娘亲难道不想?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下来,娘亲可得有数不清个“三秋”见不到阿蛮了……”谢姝宁再接再厉,半是玩笑半是哄劝的,将宋氏一点点说得心动起来。
何况,宋氏正在心烦谢元茂的事。
心中有事,念头就杂乱无章,决心也就容易浮动。
被谢姝宁缠着念叨了一上午,她连管事的婆子都没能见上几个。
到午饭端上桌时,她已是几乎同谢姝宁将要同行的人马都定下了。
宋氏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就被女儿的话给绕了进去。
“娘亲觉得如何?”谢姝宁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
……
可这事,仅仅宋氏答应了可没有用处。
谢元茂听了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先找回那一巴掌丢失的脸面,跑来质问宋氏。
宋氏本还犹豫着,见他如此,反倒是意志坚定起来。
争执了几句无果,谢元茂就恼火地去寻长房老太太来压制宋氏。
长房老太太当然也觉得不合适。
若只是回趟娘家,并非要不得,可问题就在于宋延昭住得太远……
可谢二爷的事才过去了多久?
长房老太太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管三房的事,因而只叫了宋氏去问了几句话,便算了。
谢元茂闷头生着气,却也没有法子,最后依旧只能是好声好气地来同宋氏道,一路小心。
毕竟宋氏这一去,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到自己的嫂子跟外甥了。
临行之际,宋氏的气也消了些,对他重新和颜悦色起来,可说话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
但很快就忙碌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纠缠先前发生的事。
玉茗院里,江嬷嬷的身体情况,只能是留京的,断不可能跟着一起去。
可江嬷嬷听说后,却怎么也不肯再在京里留下去。她便提议由她跟着谢翊跟谢琛一道启程前往江南。人老了,只图一个落叶归根,就算死,她也盼着能死在延陵,而不是京里。
宋氏听了心里难受,背地里哭了一场,回头便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谢姝宁却苦恼着,该不该带上鹿孔一起出发。
这一路,风沙劳顿,水土不服都算是小事。她自己倒不担心,可有母亲在,还是小心些为上。
她跟宋延昭商议过,知道这一去同行的还有雇佣的刀客和向导,大夫也是必备的。又因了宋氏同行,宋延昭亦是极重视,小心再小心,力求一路平安。
所以在仔细问过大夫的医术后,谢姝宁勉强熄了带上鹿孔同行的念头。
——月白有了身孕。
这么一来,她就不愿在这时将鹿孔带离月白身边。
好在同行的大夫,医术虽不如鹿孔精湛,却比他更加熟悉路途中可能遇到的情况。
……
一切准备妥当后,择了日凉爽的清晨,谢翊、江嬷嬷一群人就先出发往江南去。
送走了儿子,宋氏一行人,次日一早也启程上了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感谢米赛赛、醉君凉、fangyuan48、小小小裕、suyuqing1126亲的粉红,感谢游水猫亲的平安符~~今天更太晚,磨磨蹭蹭才写出来,抱歉……大姨妈来访,作者君已挂 = = 明天努力补上
第139章 漠北
时至隆冬,队伍却还停留在于阗古城,未曾启程。
走到半途,宋氏就病了。
好在倒不是大病,只是一时间水土不服,寝食难安,叫人担忧。谢姝宁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开始懊恼自己不该怂恿她一道来塞外。若非被她缠着说了一回又一回,宋氏也不至抛却顾虑跟了来。
此去风沙万余里,极目所到之处,只有苍莽黄沙在日光下,似海粼粼。
谁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
沙漠同天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白日里的火热烈日,将沙海烧得滚烫,若是有人赤脚踏上去,下一刻就能被烫得起泡;夜里的温度,却凉得如同冰窖,叫人裹上大氅也依旧瑟瑟发抖。
连绵起伏的沙丘随着长风,缓缓移动。
黄沙下掩藏着数不清的流沙地带,骆驼也好人也罢,一旦不小心踩了进去,就会被霎时吞噬。
这些事,谢姝宁早在一开始便都清楚。
她也早在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可等到真的站上这片土地,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再难寻出一分底气来。
——尤其是在宋氏精神恹恹之时。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古城边缘地带,其实已是临近沙漠,过了这片沙海,便能进入最终的目的地敦煌。
可最终,谢姝宁还是决定先留下休整,待宋氏身子好些,再启程。
宋延昭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但此地来往行人身份复杂,他并不放心只让宋氏母女自己留下,所以干脆也就暂时停留。正好他手下有一批商队也要从江南归来,必然途经于阗,到时再一同启程也可。
自打离了京都,队伍出了榆关后,这一路走来,他们虽走得慢,但到底并没有在何处逗留过太久。
于阗还是头一回。
谢姝宁站在客栈二楼的客房里。倚窗而望。
远处有风,卷起黄沙,像是一阵烟,稀薄又绵密。
客栈上空的天是蔚蓝的,没有一丝杂色,只有遥远的角落才有大块的白色云层悠悠漂浮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遮挡了恍若夏日的红日。
风声中夹杂着驼铃声响,悠远而清脆。
谢姝宁不由听得微怔。
“阿蛮,外头是不是起风了?”披着冬衣的宋氏缓步走近。
谢姝宁扭头,笑着去搀她,道:“今日风不大。”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
宋延昭的商队。大抵今日便能进城。向导说,这个时候进入沙漠。问题不大。
但沙漠里的气候瞬息万变,谁也不能做完全的保证。
谢姝宁倒是颇为惴惴不安。
宋氏焉能瞧不出,便道:“前先日子娘亲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已是好得多了,你别担心。”
“哪能不担心,后头要走的那一段路,才是最难走的。”谢姝宁摇了摇头。
宋氏拍拍她的肩头。又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心疼地说:“路难走些倒不怕。只是你这脸都被风给吹黑了。”
脸面黑些,又能算是什么事!
谢姝宁被说得笑出声来,“娘亲莫要担心这个了,养养总是会白回来的。倒是你的身子,可千万要谨慎些。”
宋氏应了,任由她扶着自己回去歇着。
桂妈妈几个在边上守着。
玉紫就上楼来请谢姝宁,“小姐,舅老爷请您下楼,说是商队到了。”
“这么快?”谢姝宁微微吃惊,原本接到的消息,说的是傍晚,可这会连午时都还没过。疑惑着,她已经下了楼,径直往宋延昭那去。
宋延昭见了她便道,“怎么不换衣?”
这意思就是要立即出发了。
谢姝宁便忙让玉紫去取,拿了件绣暗云纹的青色斗篷来穿。
这是当地极少见的衣物。
因而他们一出门,就有人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姝宁不禁踌躇,该不该购置几件当地的衣裳。
实在是这样被人当成猴子看的目光,叫人不爽得紧。
何况这边对男女大防并不十分看中,大街上喝着酒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妇人少女看,根本不是件大事。
甚至于,卖笑的姑娘,莺声燕语,当着众人的面,也是笑得又浪又骚,叫人听了就忍不住脸红。
饶是谢姝宁脸皮厚,也有些受不住,脚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悠远的驼铃声渐渐近了。
听得多了,就显得有些拖沓起来,有种懒洋洋的疲惫。
宋延昭带着她拐了个弯,往西面最大的集市去。
忽然,两匹高壮的西域马迎面而来。
道路狭窄,谢姝宁慌忙闪避,险险擦身而过,却还是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在了地上。
“阿蛮!”
宋延昭大怒,冲着马背上的身影骂了句谢姝宁听不懂的话。
不过照看谢姝宁为重,他并没有追上去,只立即转身来查看谢姝宁的伤势。
好在只是方才差点跌跤之际,她重重扶了一把身边粗糙的墙壁,手心蹭破了点皮而已。
宋延昭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要先送她回客栈包扎去。
“舅舅,只破了点皮,不打紧的。”她摇摇头,并不愿回去,只自己取了帕子出来将手掌缠了起来,暂时挡住了灰尘侵蚀。
宋延昭知道她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强硬,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便立即继续往西市去。
而方才穿行而过的两匹西域马,跑出老远后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马背上的两个人摘下帽子,下头露出的却是两张同当地胡人生得截然不同的白皙面庞。
眉目清秀如同远山。两张脸乍然看去,竟还有几分相似。
一个十三四,另一个似乎还要小些,面上眉眼还含着稚嫩的意味,但眼神已如这边城外的荒漠一样,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不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那么像是孩子。
年长的那个提着缰绳,眉头皱起,道:“方才那人最初可是喊了句西越话?”
“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年少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缓缓而行,“于阗是这一路必经的城,西越的客商在此出没也不奇怪。”
“也是!”年长的少年听了,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些。
年少的却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戴上帽子。伏下身去,扬鞭疾驰,朗声道:“七师兄,再不走可就要晚了!”
“快走!”
风声里,两匹马遥遥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马背上那个年少些的少年,噙着笑意的嘴角却又慢慢将弧度收了起来。
他低低伏在马背上。迟疑着,在唇齿间咀嚼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阿蛮。”
……
谢姝宁这时则已经跟着宋延昭走至西面的集市。
成群结队的骆驼或站或卧。驼背上的商人个个满面风尘,歪七扭八地靠在那,似乎精疲力尽。
宋延昭走上前去,直接朝着个叫刀疤的高大汉子走去。
有只骆驼缓慢地站起身,驼背上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它的动作,发出丁铃哐啷的声响,一下下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谢姝宁已不是头一回见到骆驼这种生物。但每一回都会打从心底里对它们产生敬意。
古道漫长,若没有它们负重而行。单凭几个人,是难以通过的。
而此刻,映入谢姝宁眼帘的那个汉子,亦如骆驼一样坚毅。
同行的客商都已被漫漫旅途磨光了精力,唯有他依旧眼神如鹰,身板笔挺。
谢姝宁打量着那些挂在驼背上的货物。
隔着箱笼,她也猜得出里头是丝绸跟茶叶。
这些东西,从西越的江南城镇远道而来,穿越大漠去到另一端,就能获得十倍的价钱,怎能不叫人心动!
同样的,她也心动。
她不由望向了正在同刀疤低声交谈的舅舅。
自从进了于阗,她就渐渐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的舅舅,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这一支驼队,密密麻麻百余人,规模绝不能算小。
可她从宋延昭口中得知时,他用的却是相当漫不经心的语气。
由此可知,他手里远有比这人数更加庞大的商队。
她仔细打量着。
商队中有一群人是单独坐在另一侧的。
这群人的身上虽然也显现出疲态来,可刀依旧未曾离手。
是职业的刀客。
这群人的存在就像是西越的镖局,但价格却远胜过普通的镖局。
谢姝宁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其中的信息。
要雇佣一支刀客队伍的价钱,所带货物能换取的钱财货物……
就在这时,宋延昭同刀疤说完了话,唤她,“阿蛮。”
她收敛心神,匆匆走了过去。
宋延昭拍着她的肩头,笑着同刀疤道,“这是我外甥女,叫阿蛮。”话毕,又对谢姝宁道,“叫刀叔。”
谢姝宁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刀叔”。
对面的黑脸大汉因了面上一道自眉骨到左脸的刀疤而显得有些狰狞,但他笑起来时,声音洪亮,神情爽朗,叫人心情舒畅。
见过礼后,宋延昭便先带着谢姝宁回客栈去。
商队也需要休整,不可能立即便启程,干粮饮水,都需要准备妥当才能出发。
所以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这一天夜里,谢姝宁却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边城的月夜显得格外凄凉,叫人夜不能寐,也总是容易叫人想起心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40章 敦煌
她蜷在厚厚的被窝里,勉力让自己沉到梦境中。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她却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
许就是因为如此,叫她忽然间对自己身处的境地产生了怀疑,觉得如梦似幻。
她从不觉得自己长情,甚至偶尔还会认定自己健忘。可那块从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却总是时不时就浮现在她眼前。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尤是如此。箴儿的笑颜,像是最美的月色,在风里悠悠飘散开去。
清晰得能令人听到他甜甜唤母亲的声音。
明明,连儿子的脸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可笑颜跟声音,却仍旧那么深刻。
哪怕深陷梦境,谢姝宁依旧长长叹了声。
浅眠的玉紫听到声响,霍然睁开眼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却见她裹在被中,呼吸平稳,并没有苏醒,这才放下心来。
两日过后,谢姝宁一行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一去,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饮水。
旁的东西再重要,都不会重要过命去,而在这里,水就是命。没了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无垠的沙漠。
好在驼队里的其余人,都是在这条商道上来来回回走惯了的。
宋氏也显得执拗起来,疲倦困顿都能忍,环境差,也无事,似乎走过这些路后,她的心智变得愈发坚强起来。谢姝宁瞧着,不免有几分讶然。但这是好事。她其实也高兴着。
这样的状态下,宋氏的精神却一日胜过一日,好了起来。
她对敦煌,充满了期盼。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敦煌者,乃是辉煌盛大之意,是这条绵延数万里的商道上,咽喉之锁钥。
正如天下人所知的那样。它掌握着西域最大的绿洲,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历经数代,西越改朝多次,并非没有对西域这一块动过念头。
敦煌地处要冲,又接壤多方小国,乃是极重要的城镇。因此。从西越朝的前身大越王朝开始,便已表现出了对敦煌的极度渴求。只可惜,历代敦煌城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一来当地环境复杂,不易发兵,二来却也正是因为敦煌的缘故。
所以这么岁月长河里,敦煌依旧是敦煌。而不是西越的敦煌,它牢不可破。
这块肥肉。谁都想啃,却是谁也啃不动。
史书上记载,昔日西域诸国也曾归附过中原大朝。
可最终,依旧不了了。
对谢姝宁来说,那已是极其久远的历史了。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前景。
如宋氏一般,她亦对敦煌充满了期待。
只二人期待着的事。不大一样罢了。
她有心锻炼已经改名成冬至的立夏一番,所以索性便让他去跟着领队的刀疤一道。
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这一支队伍不是舅舅自己的,绝不会有人愿意带着她们这几个女的出行。
好在这一去,并没有意外发生。
驼队顺顺当当的,出了一望无垠的沙漠,踏入了敦煌的地界。
就连宋延昭都忍不住感慨,这一回的运气好得不能再好。
但长久的旅途,又时时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里,卸下压力的那一刻,众人皆被疲惫袭倒。
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绿洲,可谢姝宁却已经没有了欣赏的气力,她只求能立即来一张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然而进了城,还要继续往宋延昭的府邸去。
进城的那一刻,起了大风,吹得周围的胡杨树簌簌作响。
天空上,似有云层堆积。
宋延昭一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宋延昭的府邸里,他的妻子莎曼像是有所感应,忽然睁开眼,自胡榻上起身。
她的眸子,碧蓝的,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微微一笑,眼角弯弯,就满是万种风情。
侍女上前来为她加衣。
她大张着双臂,忽然道:“去请公子回来。”
异族人的脸跟身段,自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再精确不过的西域语,叫人咂舌。
然而侍女开口,说的也是西越语,只是显得笨拙许多,语调古怪。
很快,侍女就下去寻宋延昭的独子舒砚回家。
莎曼则眯着眼睛笑了又笑,亲自领着人去客房将器具摆设衣物都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自从听说谢姝宁母女也要来时,她就立即吩咐人将这些东西都安置妥当了。
她知道,宋延昭极疼爱他的妹妹跟外甥女,那么她当然也要像他一样的疼爱她们才行。她幼年时,在伊桑国的皇宫里长大。身为王国里最受宠的小公主,她身边围绕着用不尽的珠宝美食,人人都将她捧在手心里精心对待。
甚至于,从来没有人敢同她说一句重话。
可是当那一日来临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个公主,已经是名存实亡的了。
流通伊桑国的那条支脉水流,突然间干涸了。
沙漠里的国家,没了水,除了乖乖地被吞并,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然而谁都知道,那条支脉的源头,就在敦煌城里。
支脉干涸,也正是在她拒绝了嫁给那个已经老得厉害,像是一头皱巴巴的猪似的敦煌城主后的事。
若用西越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陡然间就成了伊桑国的罪人。
她披上了繁复华丽的嫁衣,身上用香蜡涂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根头发都被精心对待着。
公主要出嫁了。
然而等她到了敦煌,城主却没有依言重新打开支脉的水流。
而伊桑国。一.夜间被场叫人难以置信的风沙掩埋了,除她这个亡国公主之外,竟无一人存活。
伤心欲绝之际,她从城主身边逃出,准备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
可就在这时,她却遇到了宋延昭。
那个着青衣的青年,身上带着江南水乡的朦胧水汽,静静地立在那时,像一只孤独的倦鸟。
直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怦然心动的感觉。
想到过去,莎曼心里的滋味逐渐复杂起来。
她深信,自己是幸运的。
眉眼弯弯,她颊边的笑意变得愈加明朗。
儿子舒砚今年十三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她对如今的生活很满足。
很快,侍从送了舒砚回来。
一见到人。她就来来回回用西越语夹杂着她的母语,叮咛了舒砚许多遍。
这些话,她早就念叨过许多回。
黑发的少年脱了鞋子盘腿坐在那,不耐烦地冲她挤眉弄眼,睁着双同母亲如出一辙的碧蓝眼睛,嘟囔道:“娘亲。这些话,我可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依照宋延昭的习惯。自小,他就是唤父母为爹爹娘亲的。
莎曼听了就故意抬脚踢了他一下,佯作恼怒地道:“快将你这讨厌模样收起来!你难道没听你爹爹说,阿蛮是最最和善乖巧不过的孩子?你这模样,过会吓着了人。”
“怎么会?”舒砚赤脚跳了下来,龇牙咧嘴地分辩,“再说。谁也没提他们就是今日到的吧?这会将我叫回来做什么!阿春说新来了几个漂亮的舞姬,我还没看到呢!”
莎曼听到舞姬两个字。眼睛一瞪,握拳重重敲了下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道:“舞姬有什么可看的,她们难道能有我好看?”
母子俩正闹腾着,外头就有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进来,高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舒砚闻言眼睛发亮,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去。
莎曼也拔脚就要追,腕上戴着的银色铃铛叮铃铃作响。
谁知才迈出一步,她就停了下来,眼睛望向地上那双鞋子,跳脚,“蠢儿子,哪有光脚去见人的!”
话落,她一个俯身,捡起了鞋子,就开始往外跑。
走到门口,她才慢下了动作,四处看看,蓦地将手中鞋子塞进了一旁的侍女手中,自己收拾收拾了衣裳,仪态万千地朝外走去。
这时,宋延昭一行人已进了门。
舒砚跑得快,一把扑进他怀里,胳膊勾着他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爹,这回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宋延昭一眼就瞧见他光着脚,吃惊地道:“不冷?”
“挺冷的。”他老实点头,转瞬却又错开了话题,继续追问起宋延昭给他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宋延昭无奈地拍拍他的背,道:“带回来了,晚些取来给你。快去穿鞋,过会来拜见姑姑跟表妹。”
“好!”舒砚应了声,却并没有立即就回去穿鞋,而是飞快地在人群中发现了正在细声询问宋氏身子可有不舒服的谢姝宁。
她裹在一团大红的斗篷里,烈得像是火。
舒砚大笑起来,自来熟地喊了声“阿蛮”,待到谢姝宁转过头来,就忽的冲了过去,拽起谢姝宁的手就往屋子里拖,一边道,“你果然同爹爹说的一模一样!”
恍若一阵风过,转瞬两人就没了身影。
宋氏大惊失色,哪有这样的事,吓得“呀”了声,连话都说不出。
宋延昭更是头疼不已,暗暗后悔早知今日,就换个方式教儿子了。
正当此时,里头传来一阵舒砚的求饶声,“哎哟哎哟,娘亲我错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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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舅母
宋延昭急忙追了进去。
一进门,却见莎曼气鼓鼓地在那揪着舒砚的耳朵骂他,“瞧瞧你,都怪你让我在阿蛮跟前丢了脸!”
她原本可是想给宋氏和谢姝宁留一个貌美温柔又大方的形象。可这会可好,被儿子这么一搅局,莫说温柔大方了,只怕是成凶悍女子了。尤其是,宋氏可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她定然是十足十的温柔婉约。莎曼想着,心里头就愈加怪起儿子来。
舒砚嘴上求着饶,心里却也在嘀咕自己的娘,让自己在表妹面前失了脸,往后可怎么摆哥哥的姿态。
母子二人互相埋怨着,全然忘记了还有个谢姝宁在边上。
谢姝宁最初看见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
可随着母子俩人互掐的话,她的惊讶不由就变成了饶有兴趣。
她的舅母跟表哥,原来是这样有趣,又充满了生气的人。
就算是完全陌生的人,看到了这样的相处模式,也一定会觉得好玩。
谢姝宁在延陵长至近五岁,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父母疼爱,日日什么也不愁。可到了京都后,谢宅里的每一日,都叫人觉得度日如年。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努力打起精神来。
直到三老太太去世,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了些。
而今见到莎曼母子,她着实羡慕。
只有从小就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才能如她的表哥舒砚一般。纯粹得这样的地步。
“咳咳!”宋延昭进了门,站在门边,故意重重咳嗽了两声。
莎曼急忙松了手,笑着朝他迎了过去,“果真是中原的水土养人,瞧你,似乎又年轻了几岁。”
宋延昭原本还维持着严肃的模样,听到这话当下笑了起来。
两人也不管旁的,模样亲昵地互相问了几句近况。
谢姝宁则跟仍坐在地上揉耳朵的舒砚大眼瞪小眼。
舒砚轻声问她。“你哥哥怎么不来?”
他是男人,当然还是盼着表弟来,多过表妹。
“哥哥要念书呢。”谢姝宁笑着解释起来。
舒砚听了却皱眉,道:“你哥哥念书念到都没有时间玩了?”
谢姝宁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十三岁的少年,生得却颇高,只比宋延昭矮上一些。但看看莎曼便知。他还能长得更高些。莎曼的身量,几乎比宋氏高出大半个头。可宋氏,在西越的女子中,已是较高的,在江南一带的女子里,更是鹤立鸡群一般。由此可见。父母皆个高,以舒砚如今的长法。来日怕是要超过宋延昭的个头去。
可个子高,他却也并不瘦弱。
他的面颊上,隐隐还带着幼年时期遗留的肉嘟嘟手感。
发色如同夜幕,高挺的鼻梁两侧,眼珠却是湛蓝的。
谢姝宁只看着,就似乎要被那双眼睛吸走魂魄。
没有人能不承认,这双眼生得极美。
偏生他的眼神又是纯澈的。仿佛能见到底。
才见面,谢姝宁就喜欢上了舅舅的这个小家。
她也终于理解舅舅那句一辈子呆在漠北也无妨的话。
她的舅母莎曼。肤白貌美,身材高挑,玲珑有致,再加上那双眼,简直叫谁看了都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所以她很难用这幅模样留在中原地带生活。
对样貌迥异的异族人,许多人毫无理由的,便开始心怀恶意。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西越的男儿,要走科举仕途,自小便开始寒窗苦读。”
舒砚闻言瞪大了眼,眼中水波流转,“这么说来,爹爹过去同我说过的话,竟都是真的?那你哥哥未免也太可怜了!”
谢姝宁尴尬地点点头。
看来,不让哥哥一道来果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做法。
这若是来了,两人碰到一起,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正感慨着,两家人终于全都见过了面。
莎曼极喜欢谢姝宁,连装温柔大方的端庄淑女也给忘了,悄悄伸手去捏谢姝宁的脸颊,笑吟吟赞她:“阿蛮的脸好滑,不像舒砚的,糙得很!”
随后她又嘟囔着,该再生个女儿的才是。
正巧这话被宋氏听见了,姑嫂两个就着这个话题,竟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除了投缘二字,谢姝宁已再想不出原因。
回到莎曼特地给她准备的屋子里,谢姝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
什么都好,唯独环境不佳。
常年忍受风沙侵蚀的地方,哪里能如京都来得舒坦。
可在这,谢姝宁却觉得异常的放松。
心中无事,浑身舒畅。
当天晚上,莎曼就让人准备了当地最丰盛的食物来招待她们,又念着她们是头一回来敦煌,怕吃不惯,遂让人另准备了别的食物。
新鲜的蔬菜并不易得,何况如今是隆冬。
可饭桌上,仍摆上了几盆炒菜,叫谢姝宁愕然。
开开心心用完了饭,莎曼亲自来牵她的手,细细问着她几岁了生辰是何时,一边送她回房。
路上,她又忍不住问起宋氏谢姝宁的亲事来。
宋氏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
莎曼虽然从未去过西越,却精通西越的风土人情。她知道,谢姝宁这样的身份跟年纪,许多女孩子其实都已经定下亲事了。
见宋氏踌躇着,她就道:“可是已经说好了人家?”
宋氏这才点了点头。
可燕家那门亲事,到底做不做数,最后结果又会如何,她是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敢去肆意肯定。
莎曼却不知内里,只见到她点头,难掩遗憾地道:“真是可惜了。”
宋氏闻言,也觉得可惜。
没见过舒砚之前,她并没有那样的念头,可见了,有些念头就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若阿蛮能嫁给舒砚做妻子,那该有多好。
两个妇人齐齐叹息。
可这事却没有再提起了。
谢姝宁则在边上听得汗颜不已。
这两人可真是,当着她的面呢。竟也能说得这般自在。
何况,她们若知道才头一回见面,舒砚就拉着自己说敦煌城里哪个舞姬最漂亮,他最喜欢哪一个的话,不知道她们会是何反应。
她慢吞吞地走着,嘴角弯起。
……
敦煌的日子。是悠然而自得的。
白日里,晒着太阳,夜里,听着故事。
谢姝宁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眷恋得再不想离去。
莎曼没有女儿,见了她总像是见了自己的闺女。搂着抱着,拿她当个十足十的小孩子。
天知道。就算不计谢姝宁的真实年纪,她这会的年龄在京都,也断不能当做是小童了。
但莎曼浑不在意,她天天扯着宋氏跟谢姝宁一道,吃喝玩乐,恨不得将心肝都掏出来给她们母女才好。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西越的春节。
但这里。过年的方式同京都迥异。
清晨时分,谢姝宁早早醒来。沐浴起身。
浴桶里,被莎曼吩咐加了去膻后的羊乳。
她说,姑娘家的皮肤,就该如凝脂一般才好。
宋氏被她说得,都开始反省自个儿是不是其实根本就不会养女儿,看向谢姝宁时,眉宇间都快带上了愧疚,叫谢姝宁哭笑不得。
这一日,谢姝宁穿好了衣裳后,莎曼就让侍女来请她去挑料子。
她要为谢姝宁做几套充满异域风情的衣裳。
谢姝宁当然也配合着,认认真真地选了几块料子。
但这些料子清一色的花纹繁复艳丽,不可方物。
谢姝宁想从里头找一块素雅些的,简直难如登天。
挑完了料子,众人就去用饭。
才吃一半,舒砚就急巴巴地要出门。
莎曼瞪眼,“急急忙忙地做什么去?”
舒砚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清……点……”
听得人一头雾水。
莎曼却听懂了,猛地站起身来,懊恼地道:“我竟然给忘了!”
原来,再过几日,就是敦煌城的庆典日了。舒砚爱玩,所以前几日就开始领着人,四处乱转悠。
每年的这一日,敦煌城里都会在城中央的广场上举办活动,到时万人空巷,场面宏大,四处张灯结彩。
这样大的事,她竟然给忘了,她怎么能不懊恼。
她就着急起来,顾不得吃饭,让人去请了城里最好的裁缝来。
等人一来,就拉了谢姝宁去量身,取出她自己挑了的料子来,让裁缝加紧时间做出成衣来。
她自己则带着宋氏去采买东西。
庆典转眼而至,裁缝没日没夜地赶工,终于赶在前一日将谢姝宁的新衣裳给做了出来。
翻飞华丽的长裙,看愣了谢姝宁。
等到换了衣裳,看着镜中的人,她简直认不出自己来。
宋氏看着她,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连连摇头,说这模样怎么能出门去。
胳膊跟小腿都露在了外头,这在宋氏看来,是决不能穿出门去的衣裳。
莎曼捂着嘴笑,拉了宋氏去一旁说悄悄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宋氏便同意了。
莎曼就又亲自取了铃铛首饰来,一一为谢姝宁戴上,直感慨这若是自己的亲女儿便好了。
一切收拾妥当,外头的庆典却也差不多快开始了。
舒砚在外头等得急,敲着门拼命催促,“就是天山上的仙女这会也该打扮好了!”
门终于被打开来。
看到谢姝宁,他一愣,惊讶地道:“还真是仙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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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庆典
门内的宋氏跟莎曼亦听到这句惊呼,不由忍俊不禁。
莎曼遂伸手轻轻推了下谢姝宁的肩头,道:“阿蛮今日就跟着舒砚去痛痛快快玩一回吧!”
在这里,没有中原地带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不必太过在意男女大防。所以宋氏也跟着笑了起来,认定机会难得。
“娘亲……”事到临头,谢姝宁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揪着裙子的一角,不敢往门外迈步。
舒砚等得不耐烦,却又不敢像上回一样直接去牵谢姝宁的手,只得在原地来回踱步,装出大人的模样拍拍胸脯,扬声发誓:“阿蛮,跟着我走,这敦煌城里,谁也不敢欺负你!”
谢姝宁听着这番豪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然, 出门的人不可能只有他们俩。
宋延昭因在京都耽搁了许久,商队的事也要着手处理,积压的事务都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所以这回他是不可能亲自带着他们去的。
莎曼就挑了几个高壮的刀客,跟着他们一道去广场。
不同外头的刀客,这几人并非被雇佣,而是这些年来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被宋延昭救下,后来就索性留下的人。
因而这几个的衷心,宋延昭、莎曼夫妇丝毫不怀疑。
让他们跟着本就在敦煌城里整日瞎逛的舒砚,只多个谢姝宁,宋氏也放心。
庆典本是年年都举办的,舒砚也不是头一回去。一切都熟悉得很。
谢姝宁便跟在舒砚身边,被几个高大的汉子围着往城中心的大广场而去。
若非亲眼目睹,谢姝宁绝对没有办法想象,原来在这样贫瘠的天地里,也会有敦煌这样繁荣的城镇。
这片绿洲,按照莎曼的话来说,便是上天的恩赐。
造物的神明给了敦煌最好的清泉。
以至于敦煌虽不如那些同样身处这片沙漠的国家面积大,但论繁华程度,却是更胜一筹。
来往的商旅。不惧艰险,从四面八方朝敦煌涌来,带着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来换取丰厚的报酬,又从较之敦煌更遥远的地方带回华美的皮毛香露脂膏,以及各种叫中原人觉得新奇的手工制品。
这一切,都为敦煌这座沙海中的城市。带来了令人艳羡的富庶。
谢姝宁身着色彩鲜艳的衣饰,走在人群中,几乎同他们融为了一体。
渐渐的,心头那点紧张烟消云散。
她面上的笑意开始变得真切又明艳起来。
途经之处,已有人在翩翩起舞。
像是沙海上空路过的飞鸟,姿态轻盈而动人。绝美。
这种美,同谢姝宁过去熟知的美。截然不同。
她不由看得呆了。
一旁的舒砚嗤笑,摇摇头要拉她走,“跳得太丑!”
谢姝宁疑惑,“哪里丑?”明明跳得极美呀!
舒砚却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又胖又矮,哪里不丑?”
见惯了母亲的绝色。寻常人的样貌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丑陋不堪的。
谢姝宁听着他的话再次朝着那跳舞的人望去,心里感慨着。这样的人若还叫又胖又丑,那京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小姐要投井自缢了。
就在这时,遥远的另一侧,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随后,缓缓降临中的夜幕上,蓦地绽开了一朵斑斓的花。
舒砚眸子发亮,“快开始了!”
话音一落,谢姝宁就被他拽着手腕往前拖去。
方才的那支烟火,是庆典即将开始的信号,由位于广场之后的主城上发射。
那座城在逐渐弥漫的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隔得老远,也不会叫人认错。
白色巨石建成的城,像一只蛰伏的雪熊。
奔跑着,谢姝宁的视线却一直被牢牢钉在了那团雄伟的白色影子上。
“阿蛮,我们去看舞姬吧?听说是从霜国来的,发色如雪,世间罕见!”夜风里,舒砚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谢姝宁便收回了视线,答应了。
表兄妹两人就往舒砚想去看的霜国舞姬那走去。
谁也没有发觉,在高高的城楼上,有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按理这会应该正在同刀疤几人商讨他们带着货物西去之事的宋延昭,此刻却站在白色巨石堆砌而成的城楼里,静静聆听。
他面前跪着一个头发蜷曲的中年男.人。
男.人抬起头,恭敬地道:“宋先生,今夜城里各处皆增派了队伍巡逻,想必不会有事。”
宋延昭却只是抬头仰望星空,蹙起眉头,神情冷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夜总有不详的预感。”
“那……就再多增派些人手?”
宋延昭摆摆手,“不必了,这里更重要。”
现任敦煌城主,今年已经七十九岁。
但他的儿子跟孙子,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这十几年里,相继死去。
如今还活着的,竟只有一个五岁的公主。
可即便是这样,也依旧没有人敢对敦煌下手。
所有人都知道,现年已经七十八岁的老城主,神智依旧清明如同少年,杀伐果断,手腕铁血。
越老越像是精怪,也愈发叫人忌惮。
可只有这座白色王宫里的人才知道,敦煌的主人其实早就已经换了。
侍卫队长从地上站起身,冲着宋延昭行了个礼,恭谨地退了下去。
沙漠里的特有乐器,被一一奏响。
宋延昭晃晃手里那块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额饰,上头镶嵌的蓝色宝石像是莎曼的眸子。在月夜里发出温柔的光。
他垂眸,轻笑。
庆典终于拉开了序幕。
广场上火光通明,人们高声谈笑。
乐手演奏着欢快的歌曲,舞姬则穿着绚烂的服饰在渐渐冷冽起来的夜风里旋转跳跃,像只翻飞的彩蝶。
谢姝宁跟随舒砚,在广场上四处转悠。
周围的酒楼客栈上,赚够了钱的客商搂着身材丰腴的胡姬,调笑取乐。
谢姝宁跟舒砚站在商人的地摊前,挑拣着古怪的小玩意。
这一夜的敦煌。像是所有人的极乐世界。
忽然,熙攘的人群里爆出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乐曲骤停,舞姬踉跄着跌倒。
人群四散。
一片混乱中,谢姝宁眼尖地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滩血。
血泊中倒着两个人,看服饰跟手中的兵器。应该是城里的巡逻卫兵。
尖叫声此起彼伏,受到了惊吓的人们开始四处逃窜。
谢姝宁闪避不及,被接二连三撞了好几下。
身边人潮如湍急的洪水,飞快地淹没了一切,遮蔽了她的视线。
只是一瞬间,她就已经被人群带着开始往后方退去。
“舒砚哥哥!”她扬声高喊。
可周围声响杂乱。少女犹带稚气的声音才一出口,就被吞没消失。
谢姝宁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
他们走散了!
她强迫自己飞快地镇定下来,想要开始逆流而行。
但是即便她人小个矮,在这种时候想要在汹涌的人流中开辟出一条反方向的道路,也依旧太难了!
有那么一刻,谢姝宁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摔倒,而后被纷沓的脚步活生生踩死。
幸好,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强撑着。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站在了一条巷子口。
外头的人越拥越多。她不敢靠近,只得躲进空无一人的窄巷,重重喘息着静候人流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的人流才渐渐稀疏起来。她听到有卫兵的声音在高喊,“镇定!镇定!”
这种时候,谁能镇定!
她咬着牙才没有将心里的话骂出声来。
一群人正在欢欣鼓舞,身边突然有人死去,谁看到了能不怕?
一阵风袭来,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谢姝宁迟疑着,不知道这会是该立即折回去寻舒砚,还是就站在这等舒砚几人来寻。按理,他们远比她更熟悉这块土地,由他们来寻,才会更快更安全。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在这个叫她两眼一抹黑的地方,谢姝宁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几道黑影嗖嗖从她面前掠过。
动作极快!
谢姝宁骇了一跳,急忙捂住嘴巴,以免漏出惊叫声来,却忘记了手腕上被舅母莎曼戴了大串银铃。
“叮铃——”
落在最后头的那个身影猛地动作一滞,随即转过头来。
那张脸上戴着个模样古怪的面具,将下头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手中寒光泠泠。
谢姝宁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方才那场骚乱的起因。
是这群人,杀了卫兵!
她拔脚就要跑。
可对方比她的动作更快,眨眼间就落到了她跟前。
身量竟也没比她高多少,黑衣下的身形略显单薄,明显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来不及吃惊,那柄短剑就已经笔直朝她刺了过来。
谢姝宁想避,可身子僵直,竟是动弹不得。嘴角翕动,她脱口求饶,“别杀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黑衣面具,鬼才能知道这群人是谁,又生得什么模样,她的确能算什么也没看见才是。
剑尖在她眼前停住。
那张面具上的图案,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狰狞。
她一动也不敢动,却忽然想起自己喊的是西越语,并不是胡语,对方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听明白?
懊恼间,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重重的整齐脚步声。
是卫兵来了!
谢姝宁心头大喜,下一刻却又狠狠坠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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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险境
脚步声纷沓而至,可她尚来不及张嘴呼救,就已经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严严实实捂住。
“救命”二字,就这样被堵在了她的口中。
卫兵逐渐靠近,又飞快远去。
剑尖的寒光在她眼前凝聚成了一团惨白,谢姝宁手脚发麻。腕上的银铃静静垂在那,悄无声息。
她知道,只要她稍稍一动,那柄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刺来。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种时候,谢姝宁断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她运气太差,既遇上了这样的事,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全身而退。
对方握着剑的手这回再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直直往她心口刺下。她避无可避,一阵尖锐的疼痛倏忽间便漫上了心头,疼得她浑身颤栗。耳畔“嗡嗡”而响,谢姝宁只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黑夜里,来自中原的女童,瞪大了双眼,嘴角翕动,却发不出一言。
外头的寂静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在异域死去时,熟悉的声音划破了暗夜。
——“阿蛮!你在哪里?”
是舒砚!
“舒砚哥哥……”心中浮现出这个名字,可是她却觉得口舌发干,根本无力呼唤。
突然,那柄已经刺破她心口肌肤的短剑却僵住了。
大漠上空的月似乎尤为的圆与亮,浮云退散。冷光就倾泻于下。就着月色,女童的面孔渐渐显露出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编成发辫,垂在身侧。苍白失血的面上嵌着双亮如星子的眼眸,此刻寒光熠熠,竟渐渐弥漫起了骇人之意。
明明身着繁复华丽的衣饰,生着的却是张轮廓再柔和不过的面庞。
只一瞬,剑又被抽了回去。
握着剑的人似乎怔了怔,随后扭头就走,身轻如燕。一掠就上了墙头。黑色的衣裳跟夜色融为一体,转眼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谢姝宁的身子软软地往下倒去。
“糟糕!”
脚步声匆匆而来,舒砚跑在最前头,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她,急忙冲了过去。
她胸前的衣物上有血渐渐泅开,在稀薄的月色下呈现出明显的暗色。
舒砚吓得腿软。讷讷地说不清话,“怎、怎么回事……阿蛮,阿蛮!”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刀客亦是慌了神,连忙阻止了舒砚想要去触碰谢姝宁伤口的手。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对方是西越京都来的贵女,不能随意接触的规矩。其中一人俯身,一把将谢姝宁打横抱起。冲出巷子往宋家而去。
舒砚呆愣愣地跪在那,大口喘着气。
过了会,他才吸着气拔脚跑了起来。
都是他的错,若是他小心谨慎些,方才他们就不会被人群冲散;若是他能来得快一些,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黑发少年的湛蓝眸子里满是懊悔。
与此同此,慌张逃离的“凶手”。那张掩在丑陋面具下的脸上,亦写满了懊恼。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懊恼的究竟是方才刺下了那一剑,还是在听到那个熟悉又久远的名字时,突然而至的心软。
七师兄说得对,他还远远不够狠辣。
早在听到铃声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立即一剑刺下去,灭了口才对。
如今可好,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死还是活。
他沉下心,飞快地赶往原定集合的地方。可人一旦开始倒霉,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他才刚刚越过一堵墙,就有一队十人左右的卫兵发现了他的踪影。
“在那里!”
胡语清晰入耳,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逃了。
如果赶不及时间在说定的地点汇合,他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
极北之地袭来的冷风在敦煌上空盘旋,黄沙被卷起,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宋府里,大夫正在里头为谢姝宁治伤。
莎曼面色煞白地同宋延昭用母语嘀嘀咕咕,悲戚悔恨不已。
如若不是她非要谢姝宁去庆典上凑热闹,那祸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时候,她也顾不上教训儿子了,只坐立难安地在谢姝宁房间外头来回转悠。
舒砚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冒汗。
倒是宋氏还意外的镇定些,见到谢姝宁被抱回来的那一刻,她亦被骇得半死,几乎要站立不稳。可在看到女儿虽然虚弱,但仍旧清醒地冲着自己微笑时,她的心就恢复了平静。
她握住谢姝宁的手,守在边上,一步也不肯离开。
当伤口清清楚楚地袒露在宋氏面前时,宋氏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这是她平素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女儿呀!
只这样看着,那伤口似乎就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宋氏眼眶通红,大颗泪水自里头滚落。
谢姝宁的意识却始终清醒着。
身上的伤,疼极了。
可也许是因为她曾尝过更加猛烈的丧子之痛,**的痛苦,相较之下,反而有些不值一提。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可立刻就又睁开了。
她知道,母亲在看着自己,不能叫母亲更加担心。
幸好,大夫仔细查验过伤口后说,“好在剑刺得并不过深,未伤及心脉。”
就是不懂医的人听了这话也明白,这是没有性命之忧的意思。
一群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但这样的伤,到底不容易好透,用药上便也只能猛烈些。如此一来,伤口哪怕来日痊愈了,也会在身体上留下明显的疤痕,对女子而言,尤是西越的女子来说,委实不能算什么好事。
当然,也能选择用温和的药物缓缓治疗。
可这样,伤口恶化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加剧了。
宋氏闻言,却只是抹掉泪水摇了摇头,道:“性命无虞便是不幸中的万幸,留疤乃是小事,阿蛮也不会在意的。”
大夫得了准话,就下去开药了。
“福柔,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蛮!”莎曼哭了起来,一双碧蓝的眸子愈发显得水润,“原是请你们来玩的,如今倒好,竟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
她一贯是个时刻带笑的人,这会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氏抓着她的手,道:“嫂子别这么说,谁也没料到城里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怎能怪你。”
但话虽如此,莎曼却依旧不能展颜。
宋延昭回来了一趟,听说谢姝宁没有性命之忧,就又匆匆而去。
刺客的目标简直太明确不过。
赶在庆典之日动手,借着扰乱民心,掀起骚乱,悄悄潜入那座白色巨石堆砌的王宫。
除了老城主的命,再没有值得发动的攻击。
然而等到他赶到时,守卫森严的王宫里,年迈的城主,已经静悄悄地死去。
担当了十几年傀儡城主的老者,肥胖臃肿的身体摊开在铺着绸缎的床上,像一头呼呼大睡的猪。
枕头上一片湿漉漉。
那原本应该是从他已经歪斜的嘴里溢出的口水……
可此刻,湿透了枕被的,却是他的血。
黏稠的血浆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一床。
守门的侍卫,却什么也没有发觉,连一丝丝声响都未曾听到。
这怎么可能呢?
除了幽灵之外,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样神不知的地步?
宋延昭站在死去的老城主尸体跟前,握紧了拳头。
西域三十六国,一旦得知敦煌城主已死的消息,定然会立即发难。
究竟,是谁干的?
疑问霎时像是理不清头绪的线团,紧紧纠缠在了一块。
他推开这间奢华囚室的门,仰头望向天空。黑幕上的点点星光犹如神明的眸子,无喜无悲地盯着人世间。晚风将血腥味吹散,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吩咐下去,仔细调查这群刺客的来历。
任何一个被遗漏疏忽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最关键性的证据。
何况,谢姝宁也差点死在了他们手上。
周围已经尽数被封锁,也许还能捕一两条漏网之鱼也说不定。
然,悄悄潜入王城的三个人,已经全身而退。
三条黑影迅速地往城外而去。他们要趁着夜色离开,一旦等到日头升起,大事可就不妙了。
很快,三个身影已经在约定好的地点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脚步。
没一会,又有两人随后赶来。
在场的五个人均戴着类似的面具,其中个子最高大的一个四处扫视了一遍,微微一愣,继而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问道:“十一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
“七师弟,十一同你最要好,他没有跟着你?”
这一次来的六个人中,当属十一年纪最小,这一回并没有给他安排单独的任务。
被称为七师弟的纪鋆此刻却也正在震惊,人怎么会不见了。
来不及细想,离开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不得延误。他深吸一口气,抛下一句“我去寻他”,就要重新入城,却被领头的少年给拦住了去路,“这种时候回去,你是准备送死吗?”
纪鋆毫不犹豫,“不能将十一一个人丢下!”
“不行!”领头的断然否决,“再等一盏茶,若他不出现,我们立即就走!”
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们的十一师弟,依旧不见人影。(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44章 神秘
一行五人,除了纪鋆外,谁也不肯再逗留下去。
“七师弟,你走是不走?”
城里已经戒严,滞留在里头的人,怕是没有机会平安归来,想要折回去救他,也是难上加难,根本没有几分胜算。至于他们自己,若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纪鋆心中清楚,闻听此言,隐在面具后的眼睛不禁动了一下。
他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决断。僵持了只一瞬,剩下的四人便已经转身走人。平日里虽是师兄弟的喊着,可数年过去了,他们这群人分明连对方究竟叫姓甚名谁,从何处来都不知,骨子里根本就如同陌路人。
天机营**十一人,这一次来了六个。
他想不明白,这样的活,几位师父为何要挑上小十一。
然而,定了的人,就必须出动。生死有命,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谁也救不了谁。纪鋆苦笑了下,拔脚跟上了迅速远去的同伴。
就在此时,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而来。
是敌是友?
众人皆惊。
纪鋆眼尖,率先辨认出了来人,“是十一回来了!”特地压低了的声音里,难掩欢欣之情。
冲着他们奔来的人正是先前被围困住的十一。
他脸上佩戴的面具已经掉落,露出了黑色风帽半掩下的那张面庞。眉角一道血痕,血珠正在不断随着他狂奔的脚步而簌簌滚落,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几乎糊住了眼。左手拿着剑,右手却只是软塌塌地垂在那,一动也不动。浑身都是伤口。
纪鋆瞧着,却只长舒了一口气,急忙上前去扶他。
“撤!”
谁也无暇说话,领头的高壮少年一声令下,一群人便用最快的速度,沿着一开始便制定妥当的路线飞快撤离。
被冷风卷起的黄沙,将他们来过的痕迹。掩盖得了无踪影。
而此时,王城里的宋延昭才刚刚步出大门。
一夕之间,老城主毙命,庆典被破坏,谢姝宁受了重伤。
宋延昭眉头紧皱,因彻夜未眠而觉得眼皮直跳。头疼欲裂。回到家时,已近天明。
他第一时间先去看望了谢姝宁。
她还在昏睡中。
宋氏陪在她身旁,不敢闭眼,瞧见他进来,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好容易才睡了的。”
按大夫所说,谢姝宁早就该疼得晕过去了。何况又失了那么多的血。可偏生这孩子也不知怎地,愣是不肯入眠。这会才刚刚睡下,怕还未睡熟。宋氏不敢再在这里说话,同宋延昭往外头走去。
一到外边,宋延昭就沉着脸同宋氏道歉,自责不已。
宋氏心里的确有气,可心疼多过了气。再说这事怪谁?
莎曼跟舒砚都是好心,何况当时她自己也是笑着同意了的。谁也没有强迫谢姝宁出门去看庆典。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那几个贼人。
宋氏反倒劝起宋延昭来:“我瞧着嫂子的模样,舒砚怕是要挨罚,大哥还是去劝一劝吧。”
“是该罚!”宋延昭摇摇头,“本是将人托付给他的,他没有照看妥帖,自然该罚。”
宋氏知道他的性子,明白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不再提这事。
随后,兄妹二人略说了几句谢姝宁的伤势,便见红肿着眼的玉紫轻手轻脚地从里头走了出来,道:“太太,小姐醒了,问起舅老爷。”
宋延昭闻言,便立即抬脚往里头走。
“怎么这么快便醒了?”宋氏则吃惊不已,问起玉紫。
玉紫说着又想哭,当时她跟柳黄便说要一道跟着出门。可庆典上人潮拥挤,想着同行的还有刀客,最后谢姝宁便没有让两个婢女跟着去。立夏又被她打发去跟着商队的刀疤学做事,这回自然也没能跟着一起去。
她强忍着泪意,“奴婢见小姐眉头紧皱,怕是伤口疼得厉害,睡不安生。”
“这可怎么是好!”宋氏叹息,便没有立即跟进门,转身去寻了莎曼,再去请大夫来问一问可什么止痛的良方。
室内,谢姝宁正仰面躺着,在床榻一侧屈指击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延昭进门,开口便问:“可是疼得很?”
换了普通小姑娘,这会怕是已经泪珠子落一地了。
谢姝宁却还能朝他微笑。
舅甥两人说话,玉紫跟柳黄就退了出去,只在外头候着,以防里头的主子突然用人。
见四下无人,谢姝宁便直接道:“刺客的年纪不大。”
宋延昭讶然,“这话是何意思?”
“看身形年纪至多在十二三。”每开口说一个字,伤口就似乎要疼一下,谢姝宁吸着气,缓缓解释起来,“自然,身量并不能说明其人的年纪。何况那人的脸被面具遮挡住了,这世上也有不少大人身长不过四五尺,但直觉告诉我,那人应该只是个孩子。”
宋延昭的眉头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事有些古怪。”他如是道。
细思起来,几乎处处是古怪,可却又难以言表这种古怪究竟都源自什么。
巡城的卫兵说,差点便抓到了一个刺客。
可是,十人一队的巡城卫兵,却只有一个活着逃回了王城禀报。剩下的九个人都死了……
虽然巡城卫兵不如王城里的侍卫,可十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他已经去看过尸体的模样,死状凄厉。按照活下来的卫兵口讯,那人的身形倒的确同谢姝宁说的相差无几,也同样戴着面具。
甚至于。那个面具还掉落在了现场。
宋延昭重重叹了声。
“舅舅,他们是来杀谁的?”谢姝宁咳了两声,耳语般地问道。
但宋延昭仍旧听清楚了,他看看自己死里逃生的外甥女,决定实话实说:“城主已经死了。”
谢姝宁听着,眼睛悄悄眯了眯。
“这个消息,应当还是秘密吧?”她悄声问道。
宋延昭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谢姝宁的意思。
若城主已死的消息还是秘密,那他身为一个普通的商贾。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获知?
他不禁苦笑,“你这丫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姝宁却摇摇头,道:“不,我什么都没有看穿。舅舅身上的秘密太多,已经多到我连蒙带猜也无法看个大概了。”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敦煌。”他在谢姝宁床边坐下,眼神悠远深邃,压低了声音,“我可有同你提过,你舅母原是公主?”
谢姝宁吃惊,正要追问。伤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她只得努力将呼吸调匀。安静听着他回忆。
“老城主贪恋她的美貌,用水源扼住了伊桑国的命脉,逼迫她嫁。但最后他出尔反尔,在她披着嫁衣踏上敦煌的土地后,并没有重新打开那条流往伊桑的支脉水流。而伊桑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可怕风暴中,被黄沙掩埋。无一人存活。”宋延昭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几分怅然,“我第一次见到你舅母。她穿着嫁衣,正准备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身后是追赶的大批侍卫。”
“英雄救美?”谢姝宁听着,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宋延昭讪笑,“我算什么英雄,顶多也就是一头狗熊。老城主那时候就已经足够年迈了,人人都在觊觎他的位子,他不得不小心。我这个从中原来的博学商旅,慢慢的就成了他身边最重要的门客。有时候,取而代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城主虽然年迈又好色,但开始,并没有那般昏聩。
美色之于他,在能做武器的时候,绝不会吝啬。
彼时,老城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扬言他可以要求任何一样东西。
宋延昭当然毫不客气地要了莎曼。
老城主虽然有些不悦,但仍旧豪迈地将莎曼赏了下去。
这开端,其实同情爱无关。
想起往事,宋延昭的脸上多了分尴尬。
可谢姝宁想象着那个画面,却觉得舅母当时定然将舅舅视若神明。
在那样的时刻,能有个人愿意救自己出苦海,是多值得庆幸的事。
“如今傀儡城主已亡,有些事就瞒不住了。”宋延昭道,神色间,有隐约的狠戾闪过。
谢姝宁却并不担心,她知道,他肯定自有办法。
身体上的疲倦终究还是重重来袭,她打了个哈欠。
宋延昭笑了笑,“好好休息,旁的事都不必你瞎操心。”
谢姝宁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舅舅可别责怪表哥。”
“禁足而已。”宋延昭失笑,招呼玉紫跟柳黄进来服侍她,自己先行离开。
这一.夜,谁也未曾睡好。
从敦煌逃离的六人,直到天明才终于赶回了天机营。
隐蔽在黄沙底下的地宫,从来未被西域三十六国的任何人发现过。
“十一,还要先回过师父,你撑着点。”纪鋆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然而面色苍白的十一却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浑身无力,额上冒出大颗冷汗。
他重重喘息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强打起精神。
人在身体疲乏的时候,似乎总是容易怀念曾经。
可是他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被叫做淮儿的景象了,母亲去世太早,早得他对她几乎毫无印象。那个总是叫他淮儿的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继母。
一晃眼,已是数年,他几乎都要将燕淮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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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天机
七岁那年,他被在自己面前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送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疾驰在离京的路上,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贴在车壁的小窗子上,凝视父亲。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他内心的惶恐跟不安,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从此,他们再不曾相见。
这一切,对当时年幼的他而言,犹如遗弃。
他四岁就跟着父亲扎马步,不论是炎炎夏日,抑或冰天雪地,从无间断。累得哭了,倒在地上,父亲也不会抱起他哄他。但继母却会让人端着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将他扶起,笑着唤他淮儿,亲自捏着白瓷的汤匙,一勺勺喂他。她还会拿着香喷喷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珠,那轻柔像是天上软绵绵的白云。
可父亲一出现,就会打翻那碗莲子羹,打发继母离开。
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嫉妒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
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可是为何父亲待他却那般好,待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同样年幼的燕霖可以睁着漂亮的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而他却只能在酷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吃苦。
乳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如今活着的,当着成国公府主母的人是燕霖的母亲。
虽然都喊着母亲,但小万氏终究只是他的姨母,继母……而非十月怀胎诞育他的人……
府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他跟燕霖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嘴里叫着他世子爷,可背地里都在燕霖跟前卖乖。
世态炎凉,他很久以前就尝过了。
进天机营时,他年纪最小。
他害怕,他想逃,可打开地宫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漫天黄沙,长风绞动,四野苍莽。他根本无路可逃。
因而,他也在那一刻便明白,府里的那些人,暗地里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垂髻之年,他的心却已沧桑。
膝下的地砖冰冷刺骨。带着沙漠的酷寒,身上的疼痛,似乎渐渐被冻得麻木。
三位师父依次围坐在那,谁也没有出声。
敦煌此行六人中带队的大师兄摘去了面具,俯首禀报起来,“潜入王城后。我们便发现老城主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
已经带上了些微青年音色的少年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旋不散。
敦煌的老城主,在外界的传闻里。一直是个老当益壮、头脑清明之人。甚至,他还被西域三十六国称为猎隼,凶猛奸猾。
可事实上,当他们悄悄潜入那间布置华丽的囚牢时,都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呆了。
痴痴呆呆,不受控制地半张开嘴,流着口涎的老头。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近乎传奇的敦煌城主?
西域里多少刀客剑手,被人重金雇佣。想要将其诛杀,最后的下场却都是被敦煌城外的黄沙掩埋。累累白骨铸就的敦煌,怎么会由一个臃肿痴肥的老人所掌控?
天机营里掌权的风师父,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响,在听完少年的话后,冷笑了声。
“不管敦煌城里掌权的人是不是他,杀了就行。”他年纪约莫在四十岁上下,只有一只独眼,盲了的那只被黑色的皮革眼罩遮得严实,声音喑哑粗粝,“付钱的人要的是老城主的命,那我们就取那条命给他们就是。”
一旁的雷师父闻言嗤笑,“按照大哥的意思,天机营岂不是成了单纯的杀手组织?”
谁都知道,天机营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杀手。
可如今,他们的确做着杀手的活计。
收钱,杀人。
简洁到无需思考。
风师父看她一眼,却没有同她争执的意思,只让跪在下头的几个人退下。
等到人一走光,屋子里的人便吵了起来。
雷师父觉得这般做,失了身份丢了脸不提,更是坏了建立天机营的初衷。
风师父只冷笑,并不辩解。
敦煌城主这活是他们接的第一桩。
“二姐,你可知道,天机营是谁创立的?”忽然,一直没有出声的电师父低声问道。
雷师父被问得一怔。
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见过幕后真正的那只手。
天机营位处黄沙底下,地宫用巨石修建,耗资巨大。他们三人在八年前被人花重金从中原请到漠北,成为天机营中的授课师父。这些年来,每隔三个月,便有人用隐蔽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往天机营送银子,维持他们的日常所需。
但从今年春天开始,这笔一直单线联系的银子,断了踪迹。
沙漠气候地形皆复杂,许是出了意外也可能,所以他们一开始仍等着。
可到如今,已经快近一年了,却依旧没有任何人出现。
天机营像是被遗忘抛弃了一般。
没有银子,就不能继续维持下去。
风师父心狠,一点点将天机营变为杀手组织。
十一个自小习武的少年,在他看来,同杀手无异。
蓄着虬髯的电师父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创立者是谁,我们就算是想要去寻,也无处可去。”
言下之意,不赚钱,难道等着吃沙子不成?
雷师父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她到底还担忧着,也许哪一日送银子的人就又出现了。
她沉思着,视线扫到了地砖上的一抹血渍,是方才燕淮跪着的地方。
面沉如水,她不由微恼,道:“就算如此,派十一出去是何用意?上头的人可是一早便说过,十一的命。最重要!”
风师父一掌拍在桌上,“上头的人?如今连个鬼影也无,还听那些屁话做什么?”
“二姐啊,你的妇人之仁,终有一日会害了你。”电师父摇了摇头,“你既也知道上头的人说过那样的话,那便该明白大哥的用意才是。若他们真的在意,十一落入险境,他们焉会不出现?由此可见。天机营的后路,已经没了!眼下我们只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此抛下一切封闭天机营;第二,照大哥的意思去做。”
话音落地,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顿了顿。电师父又补充道:“何况二姐你莫非忘了?这群孩子中,可不是个个都身份清白,来历简单的。十一就更不必提。”
若选择第一条路,势必麻烦重重。
昔日创立天机营,幕后之人说,可由他们三人自行收徒。
这十一个人里。只有最小的十一,是被送银子的人。一道送进来的。
剩下的,有胡人,有刀客的后代,也有从中原慕名来拜师的。
天机营地处漠北,可在漠北的名声却远不如在中原武林来得响亮。
的确有能人,成功拜师。
这么一来,似乎就真的只有走第二条路。将这群孩子控制在手中。
漠北偏远,可富庶的地方。却富庶到叫人眼红。对贪财的风师父而言,能赚金子,总比吃沙好。
三人各怀鬼胎,重新围桌而坐,谈起后事。
……
燕淮,纪鋆几人却才松了一口气。
脱下身上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衣,少年的身上骤然露出了大片伤痕。
纪鋆取了药,又去打了水来帮他清洗伤口。
冰凉的水,碰到伤口的那一瞬,几乎疼得燕淮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
可腿上也有伤,又累得几乎连喘气的力气也无,他只抽了抽嘴角,就忍下了。
纪鋆手下动作利索,眼中却带着几分狐疑,问道:“先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落下了?”
好在领队的大师兄还有几分人情味,并没有将这件事也一道说了。
“被个人发现了痕迹,要去灭口时,却撞上了卫兵。”燕淮并没有多言,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纪鋆听了却吃惊不已:“敦煌的巡逻卫兵,你遇上了几个?”
燕淮笑了起来,“十个。”
“十个?”纪鋆目瞪口呆,一下站起,撞翻了边上的水盆,“你全杀了?”
燕淮没有回答,只一脸心疼地看着地上渐渐蜿蜒开的水,“哎呀七师兄,你怎地如此浪费……”
纪鋆摔了手中湿漉漉的巾子,皱紧了眉头:“你可真命大!”
“命大还不好?”燕淮微笑。
纪鋆瞪他一眼,扭头出去重新打水。
屋子里,坐在床边的燕淮,却静静想起了那张在月色下瞧见的面庞。
陌生的面孔,熟悉又久远的名字……
是个西越人。
因了那一眼,他这会倒无端端有些怀念起京都来。
南城的成国公府里,他院子里的那几株腊梅,也不知开成了何样,是否一树艳丽?
皇城,又该被漫天白雪覆盖了吧?
记忆已有些朦胧,像是一幅画,却浸了水,变得不再清晰完整。
手掌摊开,掌心朝上。
他看着自己手上被磨出的茧子,心中五味杂陈。
不能写信,不能离开。
这就是天机营。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其实还在隐隐期盼着,也许哪一日,父亲就会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当初,根本便不是抛弃。
他长长叹了声。
宋府里的谢姝宁也在无人瞧见的时候,长叹一气。
养病的日子,对她而言,并不好受。
舅母跟表哥心中有愧,尤是舅母,恨不得将母亲做的事全部都接手了才好。
等到吃饭的时候,莎曼便持着纯银小刀,亲手在小羊羔腿肉上切割下最嫩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
谢姝宁苦着脸,张口吃下。
莎曼这才笑了起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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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病弱
漠北的气候,并不适宜养伤。
尤其是谢姝宁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她身子骨虽然不错,可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平日里连跌跤都少见,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费尽心思养了几日,她的伤口却好得比旁人还要慢些。
一群人便都急了,又请了大夫来看。
人一进门,宋氏就急急询问,“先生早前说过,用的药是治伤的上品,伤口也能早些痊愈,可如今却为何久久不愈?”
大夫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焦头烂额,掌心冒汗,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谢姝宁的伤,最终只能摇摇头道:“药的确已是最好的药,原本这时就该开始结痂了。眼下这情况,一则因为小姐不适此地的气候,二来也是这伤的缘故。虽未伤及心脉,可到底近在咫尺,只差分毫,不是小伤。”
西域一带,宋延昭都熟悉,敦煌更不必说,根本便是他的大本营。所以这里的大夫能拿出什么药来,他自己又能找到什么药,宋延昭心里都清清楚楚。也正因如此,他知道,大夫所言非虚。这药,的确已是最上佳的。
何况谢姝宁的伤并不致命,好好养着,总会痊愈的。
宋氏不放心,宋延昭就又另外请了数名大夫,一一为谢姝宁望诊。
然而众人得出来的结果却都是一致的,这伤。只能静养着。
谢姝宁的饮食,也被重新调配过。
可这伤一养,便足足养了大半年。
离开京都的时候,便已是秋日,所以谢家的人都知道,宋氏母女这一回的年节怕是赶不回来。
父母在,不远游。
三老太太虽死了,但长房的两位长辈还在,年都是一块过的。宋氏母女不归家,其实说不过去。但这一次出门之前,宋氏是跟谢元茂争执过的,谢元茂最后也允了这事,她们当然就不会赶着回西越。
但逗留得太久,终究也不像样子。
谢姝宁便跟宋氏私下里商量定了。等开春便返程。
谁知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事,想要在原定的时间上路,根本不可能。
谢姝宁的伤,反反复复,似乎没有好透的时候。
舒砚因了这事,也是被狠狠地禁了一回足。日日呆在家中,哪里也不敢去。只时常来看望谢姝宁。
眼见着谢姝宁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如黄沙遍布,再装不下旁的东西。
春日来临,这片绿洲上重新生机勃勃起来。
翠绿的小草,鹅黄、浅粉的细碎花朵,一日日随着暖融融的春风开遍了角落。
舒砚终于得了机会能出门去,却哪也不走。昔日的狐朋狗友来邀他去玩,他也不去。只带着人去采了一堆的野花回来。
一朵朵挑拣干净,又细细整理妥帖,养在装了清水的瓷瓶里,送进谢姝宁的房间。
他将花瓶在窗台下放下,挠挠头,看谢姝宁一眼,“外头的花都开了。”
屋子里弥漫着春阳温暖的气息,谢姝宁靠在软枕上,一颗心仿若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尽数舒展,她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洁白的贝齿,道:“好漂亮的花!”
舒砚听了,就也跟着一起笑。
可看似岁月静好的时光里,宋氏跟莎曼却是忧心不已。
谢姝宁伤口上的痂已经脱落了,但又结了薄薄的第二层。
那道狰狞的口中,成了条暗褐色的线,牢牢附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再不会褪去。
宋氏惋惜,遗憾,却并不会为此而担忧。
她担心的是,谢姝宁的身子。
这一次,令谢姝宁元气大伤。
明明好吃好喝的供着,可她仍旧飞快地消瘦了下去。
那道伤疤,像是附了诅咒,将她的精气神一点点吸走。
宋氏每每看着她,都会忍不住怀念幼年时的谢姝宁。那样小小肉肉的一团,雪白粉嫩,恍若画上的福娃娃,而今却瘦得只余一缕尖尖的下颌,面色苍白,就连那头青丝都似乎没了过去的光泽。
唯有她笑起来的时候,宋氏才觉得自己的心平静安稳地躺在胸腔里,一切都好好的。
等到第二层痂也脱落了后,谢姝宁终于被几位长辈允了出门走动,但也仅仅只限于庭院里而已。
她倒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只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的叮嘱。
可惜春日苦短,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就来了。
沙海上空的艳阳似乎尤为**,空气里都弥漫着滚烫的烟气,莎曼跟宋氏当然也就不会再答应让她出门。
况且那日她只是在外头多呆了一会,便忽然晕了过去,几乎吓哭了玉紫跟柳黄。
等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宋氏的眼睛都肿了。
谢姝宁疑惑极了。
明明伤到的只是心口,还未触及心脏,可为何她的身体却就这样坏了下去,大不如从前。
这么一来,归程只能一拖再拖。
宋氏修书一封,让人送回了京都谢家,禀明了晚归的事。
母女二人就继续在敦煌住了下来。
谢姝宁整日里什么也不做,亦不能出门,便只好搬了书出来看。
大摞大摞的书,高高地堆在床脚,只等着她依次翻阅。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叫经常来给她送书的舒砚瞠目结舌,再不敢同她显摆自己知道的故事。
谢元茂的信,带着砂砾被交到宋氏手中时,谢姝宁已经开始跟随莎曼学习胡语。只几日工夫,她便已经能够用简单的句子同莎曼进行短暂交流。叫众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是天赋。
谢姝宁很享受学习带来的快乐。
但谢元茂的信,冲淡了这单薄的愉悦。
信上说,秋日怎么也该返程回京了,若不然,京里就该有流言蜚语传出,不甚好。
没有人家的主母会带着女儿一去娘家一年半载,而不归家的。
这种情况,不论原因是何,都只会打了男方的脸。叫他们难堪。
谢姝宁明白,却不能谅解。
他分明已知道,她的身子,不适宜赶路。
谢姝宁默不作声地将信看了一遍,递还给了宋氏,道:“再瞧瞧吧。若到时大夫说能够启程,我们便出发,兴许还能赶在年前回府。”
宋氏心疼她,却也相信京里的话怕是难听起来了,只得先点点头,加紧调理谢姝宁的身子。
因了这封信。似乎她们的临行之日便马上就要到来,宋府里的气氛略有些紧张。
莎曼几次三番想要悄悄同宋氏道。若她的夫婿对她不好,索性便不回去就是了。但她熟知西越的风土人情,清楚宋氏是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思来想去,仍未将这话说出口。
倒是宋延昭,私下里同谢姝宁谈了次。
庆典上的刺客,虽然没有找到人。但多少有了几分眉目。
老城主暴毙后,西越三十六国便始终不大平静。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少,他们自己暗地里就开始你争我抢起来。
很快,就有人死去。
手法同上回老城主的,极像。
这伙子人的名号也渐渐没有那么隐蔽了。
——天机营。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收钱买命的神秘组织,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它的入口。
即便是宋延昭,也没有找到。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正式接替了城主的职位后,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根本无暇分身。
一个外人!一个中原人!一个异族人!
凭什么做敦煌的城主?
宋延昭的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他早就汲汲营营多年,打下的基础已经足够雄厚,假以时日,绝不成问题。
唯有宋氏,在知道了这件事后,担忧得夜不能寐。
她一直从商的兄长,却做着她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怎能不叫她担忧。
这半年发生的事,每一桩都让宋氏惊诧惶恐,也叫谢姝宁惆怅。
她来漠北的目的,最初是为了这条商道。
自她出生的那一日起,她便不缺银子,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用着的都是舅舅的资产。往后谢翊成家立业,总不能继续如此,她要想法子自己挣出一条路来。
所以她带上了立夏,又将人丢给了刀疤。
可结果,事到如今,她自己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了。
真是出师不利。
但宋延昭如今在西域三十六国里的地位,今非昔比。谢姝宁原本想好的那些事,恐怕也都要重新掂量掂量才好。
屋子里的窗大开着,她倚在窗口,探头看向蓝天。
有不知名的鸟发出尖利的鸣叫声,从青空上飞过。
地上的稀疏的植被因为强烈的光照,而显得恹恹的,如她一样。
谢姝宁看看自己细弱伶仃的手腕,苦恼地皱起了眉。
“天机营……”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面具,还有那柄剑。
剑尖的寒光,多次在她的噩梦里盘旋不去。苍白的少女,在日光下的肤色几乎呈现出半透明,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可她的手却紧紧握成了一个拳,“有朝一日,若叫我再遇此人,誓不甘休!”
话音幽幽的,被风吹出了窗外。
天空上的怪鸟桀桀叫着。
而远在地宫的黑衣少年,却重重打了个喷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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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传闻
斗转星移,只用了数月光景,天机营在漠北的名声便远超其多年来在中原的名号。
曾几何时,天机营以低调处世,而今却是恨不得高调再高调,好叫世人皆知。而今,西域三十六国俨然已传遍天机营三字,其门下黑衣面具的杀手,亦名扬这片苍茫的沙海。
金银财宝从雇主的手中流出,经由风师父,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运入天机营。
然而,这些财富,并没有温暖到任何人。
掩在黄沙下的地宫,依旧是阴冷的。
哪怕头顶上就是被烈日晒得滋滋作响的沙漠,里头却冒着森森的寒气。
黑衣的少年揉揉鼻子,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清秀爽俊。睫毛秀长浓密,在低头的瞬间,如同小扇子,悄然交错,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怯弱的脂粉气。
初次踏入天机营时,他才七岁,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精致却易碎。
可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年纪最小的他却成了在场的十一人里头,武学造诣最高的那一个。自然,因为年幼,力量上的缺失难以弥补,但他在这上头的勤奋跟天赋,都足够叫人惊讶不已。
然而燕淮之所以这般拼命,为的只是不愿叫父亲失望。
他始终在想,若他学成,父亲大抵就该笑着来接他归家了。
可父亲,却一直没有出现。
而他的咬牙努力。也就成了习惯。
“十一,该出发了!”
听到声响,他抬眼朝前方望去,纪鋆已握着面具,整装待发。
“嗯。”燕淮迅速将剩余的另一只袖口扎紧,应声展颜笑了起来。
纪鋆却只是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低低道:“这一回任务的凶险并不比前几回的少,你小心些!”
往常他们都是几人一组共同出发,这次却因为任务繁多。人手不够,只得他跟燕淮二人同行。这便罢了,最终还得靠年纪最小的燕淮想法子接近目标,也因此,他最险。
燕淮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便也老实收敛了笑意。肃容点了头。
两人这才抓紧时间,迎着烈阳走出了地宫。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竟得手的十分容易。
燕淮的手法,灵活多变,其人狡诈如同沙漠里的大耳狐狸,叫人防不胜防。
“你……似乎越来越适应这样的日子了……”事成后。纪鋆不由神色古怪地感慨了句。
明明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天机营的转变。他却比谁都适应得更好。
纪鋆想起自己拔剑杀人时还会发抖的手,面色愈加难看了几分。在天机营出现困顿局面之前,他们这群人日日练剑练枪,却从来无人真的杀过人,感受过鲜血喷溅的滋味。缺乏实战的后果,便直接导致了他们在行动中的细小失误。
心慈手软,乃是致命的事。
可燕淮却跟他们都不大像。
第一回出任务。他便独自杀出了重围,拖着重伤的身子赶来跟他们汇合。
这样想着。纪鋆就多看了燕淮一眼。
好在这样的人,是兄弟是密友,若是敌人,岂不是要伤透脑筋?
等再过几年,到他羽翼愈丰,可就更加不容易对付了。
纪鋆笑着上前去勾住了燕淮的脖子,问道:“十一,许久没有出来逛过了,我们悄悄多留一会吧?”
燕淮失笑,“先去换了衣裳!”
俩人对视一眼,就飞快地往一户民居而去。
等到再次出来,脸上面具已无,身上黑衣也换成了当地人惯常穿着的服饰,色彩鲜艳夺目。
谨慎起见,俩人还故意抹黑了脸,打扮得更像是本地人,少了几分中原人的气息。
好在俩人在漠北多年,胡语也能听得明白,略一伪装,倒无人识破。
俩人便往市集走去。
头顶上的太阳红彤彤一颗挂在那,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炉。
但此时,已临近秋日。
秋冬时节,来往的商旅最多,因而这会的市集其实已初步有了往日繁荣的景象。
俩人只看不买,悠闲地转悠起来。
逛市集,是探听消息最好的法子。
自上回诛杀了敦煌的老城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进城。
时隔大半年,敦煌城里换了新的城主,他们也都听说过,但再具体的消息便不清楚了。传言这位城主,是定居敦煌的中原人,极具才干。可旁的,却什么也传不出去。
新城主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中人物,竟是谁也不明。
俩人便分别用流利的胡语同商贩交谈起来,闲话家常,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新城主的事来。
渐渐的,纪鋆便走远了。
燕淮瞧见,并没有立即跟上去。
热风拂过面颊,他眼中略带上了几分严肃之色。
耳边清晰传来的西越语里,正在同张狂的语气谈论着西越京都的时事。
燕淮的眸光冷锐了些,佯作无意地掠过那几名交谈中的商旅。风尘仆仆的模样,即便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也难以抹去,可见这些人,是这一两日才进的敦煌。那么他们口中说的事,也就该是数月之前的了。
“肃方帝……”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他离开京都的时候虽然年幼,可父亲身为成国公,在皇帝跟前也得脸,他是见过多次圣容的。他明明记得,端坐在皇位上的人,称庆隆帝。
难道,帝位已经换了人?
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如此一来。京都南城的人,恐怕都会受到了牵连。
成国公府,可还好?
但这样的念头才一冒出来,就被他咬着牙给压制了下去。
父亲多年来,音讯全无,成国公府还好不好,与他这个身处偏远塞外的弃儿有何干系?
他冷着脸,扭头便准备走人去寻纪鋆。
却不防那几人的话锋一转,竟真的说起了成国公府来!
他的脚步便下意识停滞不前。
其中一人道。“成国公病了那么久,终于是不济了。”
另一人便紧接着道:“可不是!听说世子爷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呢,也不知是生还是死,看来这爵位最后还是得落到燕二公子手中!”
“怕是也只能如此了,世子爷多少年不见踪影,兴许早就连骨头渣渣都烂光了也说不准。”
一句又一句。燕淮听得僵住了身子。
几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有道声音插了进去,“我说你们几个懂个屁!人成国公府的事,你们几个只能混混东城的家伙,能知道?就瞎咧咧吧!”
话音落,立即有人不服气地嚷嚷起来:“你他妈才放屁!老子兄弟天天给国公府里送菜。亲耳听府里的仆妇说的,还能有假?我瞧你这怂样。就知道你铁定一年半载没回去过了吧?这事京里可都传遍了,如今可是头一等的大消息!谁不知道,成国公至多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听到最后一句,燕淮只觉得眼皮一跳,心头微紧。
就在这时,纪鋆返了回来,见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由纳罕,走近了轻推他一把。“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燕淮迟疑着,还是只吐出这么二字来。
天机营中,众人只以排名为称呼,故谁也不知对方真名实姓,也不知对方具体是何方人士。
他同纪鋆情同手足,可有些事,仍未到全盘揭露的时候。
可是这种时候,他说没事,纪鋆不是傻子,怎会相信?
“有什么事,连我也说不得?”纪鋆愈加疑惑起来。
燕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诚挚,像是最和善可靠不过的兄长,不禁有些踌躇起来。
千寻思,万忖度。
他差点便要脱口而出,我是京都燕家的儿子。
然而还未开口,他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
尾音软糯的女声,说着的正是地道的胡语,可音色却叫他觉得十分耳熟。
他悄悄循声望了过去。
明媚的日光下,面色苍白的少女,带着纤弱的笑意,在同身旁身形高大的黑发少年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灼热视线,黑发少年蓦地转过头来,湛蓝色的眸子像是漾开了一汪湖水。
燕淮倏忽收回了视线。
擅于伪装的人,一旦重新镇定下来,可不会这样就被发现。
果然,四处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黑发少年嘟囔着胡语,又将头转了回去。
燕淮则压低了声音同纪鋆道,“探听到什么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再次落到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分明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可声音,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没错。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白日里看起来,她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年幼。
燕淮心里莫名有些戚戚然起来,他竟然差点杀了个孩子,果真是不枉风师父断言他心狠手辣……
他屏息听着她口中的话,但风一吹,便只听到寥寥几个词——
养病,归家……
“并没有什么异样,民众知道的消息,也寥寥无几,只听说新城主似乎姓宋,有人称他为宋先生。”纪鋆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正色回答起了问题。
燕淮听得却有些漫不经心,过了会才接话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复命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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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筹备
自从风师父下了令,改了天机营的规矩后,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出来的时辰,回去的时辰,皆有定数,并不是他们想来便来,想回便立即能回的。因这回的任务完成得顺利漂亮,所以他们才能有多余的时间乔装打扮,在敦煌城里游荡。
但为了安全起见,仍因早些回去才是。
燕淮这话,纪鋆是赞同的。
“也好,免得叫他们发觉。”纪鋆遂点了点头,准备寻了地方换回原本的衣物,启程回地宫去。
燕淮也跟在他后头,往集市外走去。可走动着,他的目光,仍故作不经意地落在另一边的少女身上。
她的注意力,却全落在了手边的那一抹红色上。
那是一只镯子,不知是何材料而雕琢,似玉又不似。
燕淮走过她身旁。
一只驼队忽然走进了集市,人群陡然拥挤起来,摩肩接踵。来不及避开,他已同她擦身而过。好在只是一瞬,她便被站在身边的黑发少年给护在了怀中。
燕淮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出集市。
“阿蛮,该回去了。”
黑发少年的声音,叫他脚步微凝。
又是这个名字!
他记性不差,听了几回,早就想起自己对这名字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八小姐,似乎乳名便是阿蛮。
幼年见过的人,他原本早该忘记了才是。可偏生这人。他记得。
——父亲有意为燕霖跟谢八小姐定下亲事。
乳娘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是笑着的。
因为谢八小姐的父亲,不过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而他的未婚妻,则是英国公府的嫡小姐。
两厢比较,在乳娘看来,他已完胜。
可当时的他,根本听不明白这些话里隐含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同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是生母大万氏还在人世时,便定下的。可这门亲事之于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他甚至连英国公温家的小姐生得什么模样都从未见过。
燕淮面色微冷。
他若重归京都,是不是就要娶温家女为妻?
若她生得极丑,是不是也忤逆不得?
尚未束发的少年,此时此刻心里担忧着的,却只是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丑不丑……
他摇摇头。将杂念摒弃,快步跟上了纪鋆。
在他身后,被远远落下的集市,却依旧热闹着。
正俯身将镯子拾起的谢姝宁,什么也未察觉。
她将镯子置于眼前,将手高高扬起。日光下,这只镯子红得像是血。带着新鲜湿润的怪异色泽。
这样的红,她还是头一回见。
去年隆冬,当她被宋家养着的刀客抱着送回府时,身上的衣衫也被血泅开了大片,红得刺目。可她那会面上虽还能强强笑一笑,意识其实却已迷糊了。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又有多疼。她根本都游离在外,不知究竟。
然而在视线触碰到这只镯子的时候。她不禁觉得心尖微微一颤,仿若看到了自己衣衫上凝固的血渍。
养了大半年,她才终于被允了出门略走动走动。
等不到太阳落山,就必须回家去,决不能在外多逗留一刻。
这个时辰,她跟舒砚原本已经该离开集市了。
但就在即将转身离去的这一瞬,被她发现了这只红镯。
摆摊的是个老妪,满面皱纹犹如被太阳晒得龟裂的土地,头上的发丝已经尽数雪白。只这样看着,她这幅老态龙钟的模样,至少也得有六七十岁了。可当她抬起眼望过来的时候,谢姝宁却不由怔住了。
老妪的眼窝深陷,显得昏聩而沧桑。
谢姝宁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张脸上,见到一双清澈如同幼婴的眼睛。
深碧色的眼珠子仿佛经年的奢华翡翠,牢牢嵌在老妪的面上。
谢姝宁握着镯子,愣住了。
舒砚在一旁等得有些急了,遂催促起来,“你喜欢这镯子吗?喜欢便买了吧。”
若耽搁了回去的时辰,到时候免不得又有许久不得出门。这倒也没什么,他禁足早就要禁出习惯了。他担心的是,一个不慎,会再发生上回那样的事。
谢姝宁却比他镇静些。
上回出事的时候,乃是敦煌城里一年一度的庆典。西域众国,过路商旅,都知道这一天的特殊跟热闹。
庆典开始时,人山人海,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也是那群刺客精心挑选过的日子。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普通日子里,不会有人在集市上乱来,何况又是青天白日的。
她转头用胡语安慰了舒砚几句,又答应下来马上便走,这才慢慢地蹲下身子,同盘腿坐在花色毯子上的老妪道:“这镯子是什么材料制作的?”
自从她开始用心学习胡语后,平日里同莎曼还有舒砚交谈,便只用胡语了。
环境使然,她本身好学又极具天赋,没多久,便已能流利地同人说话。
老妪当然不会听不懂她的话。
可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盯着她摊开的那只手掌看。
白皙的手掌上静静躺着纹路繁复,艳红的镯子。
谢姝宁以为她在看镯子,便将镯子先了回去,同毯子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搁在了一块。
然而老妪的视线却并没有随着镯子的位置变换而改变,她依旧牢牢盯着谢姝宁的手。
谢姝宁被看得有些心中发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细细的两道眉。
“婆婆。这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舒砚在边上见状,有些不耐烦起来,凑近了俯身问老妪。
老妪眼也不眨,并不看他,恍若未闻。
谢姝宁将手掌翻了个面,又翻了回来,望着上头错综复杂的掌纹,试探着问道:“婆婆在看我掌上的纹路?”
天光底下,她的掌纹互相交错。理不清头路。
老妪终于张开了掉光牙齿的嘴,嚅动着,说了句在谢姝宁听来极为复杂的话。
谢姝宁:“……”
她愣了愣,立刻扭头去看舒砚,“表哥,她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舒砚回忆了下方才老妪口中的话。他听得懂,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用西越语转述给谢姝宁听。老妪的这句话,像是佛偈,晦涩又复杂。过了半响,他才迟疑着道,“她说你的运气很好。”
谢姝宁闻言。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只说了这个?”
“有些复杂。我解释不清,大意便是如此了。”舒砚摇摇头,略带尴尬地别过脸去,“虽不知如何解释,但这绝对是好话便是了。”
谢姝宁眯起眼睛,淡红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一弯。眼里却带着颇为不信的神色。
舒砚心里发虚,不敢看她。索性也学她的模样蹲下身子,再次问起摆摊的老妪:“婆婆,这镯子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是玉?”说着话,他已经将镯子又捡了起来。
“是石头,采集自死亡之海的石头。”老妪终于回答了问题。
舒砚把玩着镯子的手却僵住了,眉眼亦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磕磕绊绊地问:“死亡之海?”
谢姝宁在边上听着,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起关于“死亡之海”的文字跟图像。
“孔雀海……”只一会,她便呢喃着念出了这几个字。
能被这片沙漠上的人民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只有昔日的孔雀海而已。
沙漠里的海,那原本是一片美丽的湖泊,湖水清澈晶莹。是这黄沙满途的旅程上,一块不可缺失的妙地。然而,几十年前,这片湖泊开始被沙化。没有多久,烟波浩淼的孔雀海,就变成了一片干涸的盐泽。
从此寸草不生,连飞鸟都不敢轻易穿行,孔雀海就这样成了“死亡之海”。
据闻,那里的沙子,都带着毒。
谢姝宁的手也僵住了。
老妪这时却“咯咯”笑了起来,像个年轻雀跃的少女的笑法,声音却沧桑得紧,她说,“美丽的红石,只有磨成粉末,溶于水后被引下才会散发出可怕的毒性。做成镯子,只有漂亮而已!”
“阿蛮,我们换个镯子买!”舒砚却已经等不及她将话说完,便丢下了镯子要拽着谢姝宁离开。
谢姝宁却真的来了兴趣,重新捡起那只镯子,往腕一套,扭头对舒砚道:“舒砚哥哥,劳你破费了!”
舒砚目瞪口呆。
这可是有毒的东西!
“不好看吗?”谢姝宁抬起手,色彩鲜明,花纹精致繁复的镯子就这样在她细弱的手腕上摇来晃去,极美。
舒砚无奈地叹口气,去付了钱。
再过一月,谢姝宁便要启程回京了。
宋氏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所以这一路只会缓行。所以想要在年前到达京城,是绝不可能的事,但即便一路慢车行进,明年春日,怎么也该到了。谢元茂到时要恼,她也不怕,旁的再重要也没有女儿重要。
只可怜了谢翊,一来二去,竟已这般久未能见到母亲跟妹妹。
想着儿子,宋氏想要回去的心就又忍不住迫切了点。
众人仔细商讨过一番,才终于定下了下月中旬启程。
这一去,也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
也正因为这样,莎曼跟宋氏才会答应让谢姝宁跟舒砚一起出来逛逛,买些中意的小玩意,带回京都去。
这只镯子,被谢姝宁一眼相中。
其价格,甚至不如谢姝宁裙摆上绣着的那朵莲花所用的丝线,但它却被她戴在了腕上,像戴一只价值千金的昂贵玉镯。
买完镯子,两人便回了家。
谢姝宁被宋氏扯着去商量回程路上所需的东西,
舒砚则心有戚戚地去寻了莎曼,将镯子的事说了,又将早前在集市上买镯子时,那老妪同谢姝宁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莎曼问他,“那你是怎么同阿蛮解释的?”
“难道不是在夸她运气好?”舒砚心中愈发没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莎曼屈指在他额上重重一弹,没好气地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书你不愿意看,如今倒好,连旁人的话也听不明白了!”
“哎哟!”舒砚急忙躲开,大力揉着额头,疑惑地道,“那这话是何意思?”
莎曼觑他一眼,扭头往外走,迎着从北方高原南下的冷风,咳了两声,回道:“灵魂的伴侣,已经降世。”
十月正值风沙呼啸之际,胡杨树的枝叶在风里哗哗作响。
莎曼的话才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舒砚只听见几个零星的字眼,见她要走,慌忙追了上去,“娘亲,别急着走呀,再说一遍嘛!”
“阿蛮回去之时,已是大冷,还是弄身雪熊皮子的大氅保暖……”莎曼脚步不停,自言自语着走远。(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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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地动
过了几日,莎曼便果真给谢姝宁弄了身雪熊皮的大氅来。
雪熊只在霜国最高的雪山上出没,其毛色纯白,没有一点杂色,是极难得的东西。
这一件大氅,花了莎曼许多心血。
谢姝宁收到大氅后,忍不住抱住了她的腰,唤了数声舅母。她的确,十分舍不得离去。但眼看着已是一拖再拖,若她们再不动身回去,京都谢家只怕就要亲自派人来接她们了。
到那时,只会叫众人难堪。
何况,她听说,京里的情况并不大好。
二伯父去世至今,已有一年,但府里的状况时好时坏,到底是大不如过去了。父亲尚未起复,七叔一如既往的无用,四伯父碌碌无为,整个谢家门庭,如今只能仰仗三伯父支撑。
可三伯父虽然在去年顺利留京,甚至被肃方帝另眼相待,然而论内里,他始终是薄弱的。
多年来,他都在江南一带上任,其人脉关系也多在那一块。京里虽一直也未曾疏忽,但比起一直在京里打转的人,那可就差的远了。而且没了身在内阁的谢二爷,许多事许多话都不如过去方便容易。
这种时候,谢家人,怕的就是意外。
也许只是一桩小事,就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家不会允许她跟母亲成为“那根稻草”。
故而,她们的行囊已到了不得不打点的时候。
宋氏仍有些担心谢姝宁的身子,每每瞧见。就会忍不住嘘寒问暖,询问身子的状况。
天晓得,她来了一回漠北,待到要归家,倒比本就柔弱些的母亲还要弱不禁风了。
身上的衣裳也显得空荡荡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好在她的精神尚可,小心些,并无大碍。
转眼间,时间已近临行。
宋延昭日日忙得见不着人影。这几日也推了许多事,陪着谢姝宁筹措事务。
依谢姝宁的意思,这条商道可走,却远比她所想的难走。再加上她今后远在中原,鞭长莫及,很多事都不得亲力亲为。原本还能求助宋延昭。可如今他身为敦煌城里最大的人物,哪里还能得空分心帮她处理买卖上的事。
谢姝宁在心中过了一遍,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却动起了别的心思。
临行前几日,沙漠上的风已渐渐刺骨,她身子骨薄弱,早早便被劝着换上了厚厚的衣裳。
去见宋延昭时。她已被裹得像一个球。
低下头,都要瞧不见自己的脚尖。
她顶着风沙滚进了宋延昭的书房。摘了莎曼为她准备的古怪帽子,露出下头漆黑的发辫来。
“你这鞋子,也该换厚实些的才是。”一看到人,宋延昭便先说起了她的鞋。
可其实,她已穿上了内里蓄绒的温暖靴子。
谢姝宁明白他们是真的担心自己的身体,便笑着应了回头去换,随后走向书桌前的那张椅子坐下。这才同宋延昭道:“舅舅,我要同你借一笔银子。”
宋延昭疑惑。“要多少?”
按理,谢姝宁没有任何缺银子使的地方。
“数额有些大。”谢姝宁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提起了一件旁的事来,“京都值钱的行当多得紧,我何必舍近求远?那些从西域运往西越的货物,照样能卖出好价钱。若我能一口气吞下那些东西,再在收购的价钱上提一些,盆满钵盈,也不会是难事。”
宋延昭闻言却未立即表态,而是问道:“来往两地的商队虽不至于多如牛毛,可也不少。你吞下了一部分,提价贩卖,可省下的那些价钱比你的低廉,你的东西,还有谁要?”
同样的东西,即便次一些,大多数人也只会往便宜的买。
谢姝宁却眉眼弯弯地望向他,摇摇头道,“所以,我才说那笔银子的数额有些大。”
不插手便不插手,她若要做,就势必往大了做。
她生于水雾氤氲的江南,可骨子里却有着西北荒漠上月下野狼的脾性。
卧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花这种事,其实,并不适合她。
经此一行,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本性。
“自然,那笔银子,许会亏掉也说不准。”她定定看着自己的舅舅,眼角眉梢皆是揶揄的笑意,“舅舅到时,可千万莫要急着同阿蛮讨要才好。”
宋延昭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
“舅舅这便是答应了?”谢姝宁将垂在自己身前的长辫子甩到了身后,笑眯眯地问道。
宋延昭颔首,随即想起一事,道:“路途遥遥,我折算成金子给你吧。”
“多谢舅舅,但这事可得先瞒着娘亲!”谢姝宁急忙道谢。
书房里谈论的气氛,渐渐热火朝天起来。
然而就在两人于书房内谈论金子之际,天机营的地宫里却是冷得叫人哆嗦。
任务失手,雇主极为不快,差点连定金都要了回去,天机营好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号,几乎毁于一旦。
风师父发了大火,将失手的几人,带到了地宫深处一一鞭挞。
谁也不敢求饶,也无人敢为他们求情。
这一次去的人里,领队的是行七的纪鋆。
燕淮回到地宫时,他们刚刚被带往刑室。他清楚这次的任务若是成了,能为风师父带来多少钱财。所以依风师父嗜钱如命的性子,纪鋆几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略一想,便要拔脚往刑室去。
走至半道,却遇到了雷师父。
“师父。”他躬身低头,模样乖巧。
雷师父很满意。
他初来天机营时才七岁多。十足十的孩子,所以这三位师父里,负责照料他们这群孩子生活起居的雷师父,同他最熟。
“十一,你要往哪里去?”雷师父问道。
燕淮正要回答,却惊觉妇人的声音里带着丝少见的疲惫。
他微微抬起头,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回答道:“四处转转而已……”
话音未落,雷师父已是厉声喝道:“胡说!”
“师父……风师父发了大火。我担心七师兄……”他尴尬地抬起头来,伸手摸摸鼻子,“您也知道,他瞧着壮实,其实弱着呢,我早先去候着。过会也好将他抬回来……”
雷师父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你也知道你七师兄这回闯了大祸,受点罚也是应当的,你莫要搀和进去,回去歇着吧。”
燕淮收起了面上的尴尬之色,应了是。
雷师父这才越过他。往前头而去。
然而她走后,燕淮却没有听她的话回头。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往风师父那去。
方才雷师父说的话,叫他不得不警觉。
平日里,她虽然就是三位师父里最和善的那一个,可也不会同他说那样的话。
她让他不要搀和进去,只能说明,风师父这回的火气足以连她也骇然。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更快了些。
果然,才一靠近刑室。他便听到了风师父全然不压抑的怒吼声——“连个人都不会杀,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门外的燕淮愣了愣。
如今的天机营在风师父心中。已成了他敛财的工具。
“这么多年,我悉心教授你们功夫,难道是为了养着你们做贵公子的不成?”
“我平日里鲜少对你们真动手,眼下来看简直是错得一塌糊涂!你们这群小畜生,不重重惩罚,如何能记得住!斩一只手,想必就能记得深一些!”
话音落,燕淮便听到他吼了声“老七”。
在天机营这样的地方,没了一只手,便如同死。风师父绝不会养一个独臂的废人,天机营也绝没有废人的容身之地!纪鋆的手,不能废!
来不及细思,他已大力推开了门,身后箭筒击打在背上,“怦怦”闷响。
眼前寒光闪烁,那是风师父的长剑。
尚未站定,燕淮已反手拔箭,拉弓。
“嗖”地一声,箭便离弦而去,直冲背对他的风师父。
他的箭术极佳,从得到这把弓的那日起,便从未失手过。羽箭不偏不倚穿透风师父的背心。
屋内众人皆瞠目结舌,僵直在场。
被风师父制住的纪鋆最先回过神来,咬着牙一翻身,夺过正在呆立中的风师父手中长剑,又往他脖子上一抹。
既要杀,便要保证他死透!
“十一、老七!你们反了不成!”在场的剩余几人皆被眼前这一幕震得不知作何反应,等到风师父倒在地上捂着喉咙翻了白眼,才有人怒斥出声。
进刑室,除了师父外,谁也不得佩戴兵器。
当然,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无人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如燕淮这样背着箭囊闯进门来。
以正在死去的风师父为界,两帮人互相对峙着。
燕淮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看着对面似乎已做好准备徒手攻上来的同门们,冷声道,“我没有要同你们动手的意思。”
对面的人极为不屑,“你拔箭弑师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死罢了……”他敛眸,声音低低,近乎呢喃。
“杀了这两个弑师的东西!”
然而不等对面的人攻上来,众人脚下的地面猛然间剧烈震颤起来。
地动了!
燕淮登时面色煞白,一把拽住纪鋆的手便往外跑。
天机营耗资巨大,但仍旧不够完善,每年都需要花费大笔银钱维护,然而近段日子,钱财都流入了风师父的口袋,哪里还顾得上地宫。
心中遍布阴霾,若真是地动,失修的地宫,不一定能扛得住!
刑室中的其余人亦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像是蜇人的蝎子,死死不松。
但脚底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已渐渐有人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头顶上“咯咯”的古怪响动。有眼尖的一眼便看到,头顶上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缝,有几粒黄沙落了下来。
“快跑!”
也不知是谁在扬声大喊,话音未落,众人便都拼命往地宫出口而去。
若是地宫塌陷,被困在下头,可就真的死定了!
然而燕淮却拽着纪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纪鋆大惊,“往哪里去?”
燕淮咬牙,跑得愈加快,“我才从外头回来,牵了匹骆驼!”
“轰隆隆——”
像是惊雷落在耳畔,一道接一道此起彼伏,震得脚步踉跄。
……
大半天过去,这片土地才终于在漫天的黄沙里重归了平静。
然而余震仍有可能发生。敦煌城内,人心惶惶。
宋延昭忙着安稳民心,谢姝宁则忙着安慰宋氏。
宋氏却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担忧地道:“阿蛮,我们还是再过一段日子出发吧!”
“好好,我们晚些再走。”谢姝宁好声应了,宋氏才叹口气松了手。
**能避,天灾却是避无可避。
这片沙漠,近百年来,还是头一回经历地动。
谁能不怕……
城外,被红日晒得滚烫的砂砾,因为夕阳西下而渐渐褪去温度,重归冰冷。
空无一人的沙海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驼铃声响,在一片寂静中传出老远,带着暴晒过后的疲乏,显得沉闷而拖沓。
远远的,有只落单的骆驼摇摇晃晃地站了过来,蹒跚而行。它脖子上的缰绳,另一端不知牵扯住了什么,被拽得笔直,制住了它想要前行的脚步。它吃力地拖着深埋入黄沙的缰绳,拼尽全力想要迈开步子,一个不慎却重重跪了下去,身子歪歪斜斜地往沙子上倒去。
驼峰倒地的那一刹,“哗啦”一声,一只被缰绳紧紧缠绕着的手臂自黄沙下露了出来,坚韧的缰绳被一连打了数个死结,狠狠勒进了肌肤,有血汩汩地从手腕处渗出来。
砂砾像是海水,往四周散开去。
骆驼打着响鼻,重新站了起来。
伴随着它的动作,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逐渐袒露在了青空之下。
骆驼脚步拖拉地往前走了一步,那具被紧紧捆在缰绳上的身躯,也随之在黄沙上缓缓移动。
另一只手臂也终于从黄沙之下,露了出来。
然而叫人惊诧的是,那只手竟然还紧紧握着一只手。
又是“哗啦”一声响,另一具遍布黄沙的身体也被拖了出来,滚落在空荡荡的沙海上,身下黄沙簌簌摩擦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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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出发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晚风带着残留的热气徐徐拂过面颊,吹散了糊在面上的黄沙。
骆驼也疲惫地伏在沙上,鼻翼翕动着,不再走动。因为用力的挣扎过,那根牛皮制成的缰绳也几乎嵌进了它的脖子,此刻依旧绷得紧紧的。
“簌簌——”
黄沙摩挲,发出叫人牙倒的声响。
被缰绳的另一端牵制住的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血肉模糊的手一个用力,已反手拽住了绳子,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拖了起来,一骨碌靠到了骆驼的身上。
他身上的黄沙纷纷滚落,被风吹进鼻腔里,痒得厉害。
然而这个时候,他连打喷嚏的力气都快消失殆尽。
来不及静坐休息,他便俯身,用尽全力地去拉那个躺在自己脚边的人,“七师兄……”
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死去般的人蓦地睁开了眼,大口喘息起来。
夜风里,空阔无人的沙海上,只有两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并一匹精疲力尽的骆驼。
太阳彻底落下后,天气便飞快地冷了起来。
明明前一刻吹来的风里还夹杂着白日的滚滚热气,转瞬便恍若寒冰。这样的夜里,没有几人敢在外头露宿。也许一觉醒来,好好的人,便成了坚硬的冰块。
冷月悬空,越升越高。
夜风里,少年空出一只手来,终于将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砾抹去。
同样靠坐在了骆驼身旁的纪鋆亦喘着大气。伸手去掸脸上的沙子。
视线重获明晰,燕淮咬着牙把紧紧绑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往缰绳割去。
牛皮绳子断开的那一刹那,受伤的腕部干结的血渍立时绽开,鲜血“滴滴答答”地往身下黄沙渗去。然而他已不觉得疼……也不知道被惊慌失措的骆驼拖着走出了多远……
不过依此时正静静卧倒的骆驼来看,怕是并没有多远。
灾难来袭时,不止他们乱了手脚,被吓得魂飞魄散,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也一样害怕。
气温越来越低。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一,地宫呢?”终于缓过神来的纪鋆踉跄着站了起来。
燕淮皱眉,举目四望。
凉薄的月色下,黄沙无垠。
隆起的沙丘在猎猎大风中,随时改变着形态。地宫的入口,却牢牢刻在他们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骆驼醒转后并没有带着他们走出多远——地宫就在不远处。
那一块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层……叫人胆战心惊!
燕淮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撑着骆驼的身躯站直了身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人开口道,“塌陷了。”
以沙层凹陷的程度来看,地宫里怕是无一人生还。
除了死在他们手上的风师父。剩余的八人,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也难以逃出生天。
天机营。真的被黄沙掩埋,自此从历史的长河里消失不见。
燕淮忍不住叹了声。
他自小在地宫里长大,虽然排行最小,可真论起来,呆的时间比众人都漫长,也更加熟悉天机营地宫。
所以他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率先逃出地宫。又在漫天黄沙扑面而来的刹那将自己同骆驼捆在了一起。
可同时,还要带上纪鋆。其实并不容易。
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一只手腕部鲜血淋漓,另一只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地宫附近的那一片枯死的胡杨林,已经只剩下寥寥几株。
“十一……”纪鋆的视线落到了他受伤的手上,“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苍白的月色下,衣衫褴褛的少年扬起了嘴角,摇摇头道:“七师兄,换了你,难道便会不管我?”
“自然不会!”纪鋆脱口喊道。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当日在敦煌城里,十一落单,他的确想要回头去寻人,可大师兄几人稍加阻拦,他最终也就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说到底,这便是他跟十一最大的区别。
比起旁的,他其实仍旧更看中自己。
但这话,他是远不会在此时此刻告诉身旁手腕流血不止的救命恩人的。
若没有那一箭,他的人生便毁了。
“我欠你一条命,十一。”纪鋆颓然在沙地上坐下,“你我本是兄弟,这些话本不必客套,但我仍要说,来日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以命相报!”
劫后余生,他的声音喑哑又微弱。
燕淮却听清楚了。
背靠着骆驼温暖的身躯,他闭上了双目,听着风扬起沙子的声响,道:“七师兄,我们回西越去吧。”
听到这话的纪鋆猛地扭头看他,道:“回西越去?”
“天机营既毁,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用?”燕淮没有睁眼,低声道。
何况,在拉开弓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自己再没有办法在天机营里呆下去了。
一道长大的师兄们,最后一刻却还在同他们拔剑相向,简直像个笑话。可偏生,这么多年来,他们甚至不知对方的真名实姓。
纪鋆道:“也罢,人总是要还乡的。”
他们,本就是西越人。
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着,燕淮恍若不经意般,问出了一句话,“七师兄,你的家乡在何处?”
西越可不算小。
“我是汴京人。”纪鋆面上的神色忽然严肃了些。
燕淮道:“汴京,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纪鋆迎着风笑了起来,被呛得咳嗽两声。“你呢,十一的家乡应在北地吧?”他说话时,不经意间仍会带上北地的特有音色。
“是啊……天子脚下……”燕淮霍然睁开双目,眸光闪闪,“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纪鋆笑容微敛。
说话间,两人的视线却都齐齐落在了那片深深凹陷的沙漠上。
……
一个月后,凛冬已至。
沙海上的沙子白天被日光灼烤,炽热得能烫伤人,夜里却又冷得仿若冰刃。要划破人的肌肤。
敦煌城里,宋府门前的驼队已经整装待发。
驼背上已负了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骆驼抬头的动作,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清脆悠远的驼铃声,在敦煌城里回旋不散。
虽然冬日天寒,但却是进出沙漠最好的时节。
所以谢姝宁跟宋氏这时启程。宋延昭倒还是放心的。莎曼跟舒砚为她们母女准备了大量礼物,要让他们带回京都去,不知不觉,他们这一行,竟都快赶上小型的商队了。
原本在一个月前,她们就要离开敦煌的。
但发生了那样的事后。她们怎么敢立刻就动身。好在这一个月来,这片沙漠重归了宁静。宋延昭又特地召集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向导。让他们拟定出了各种有可能在旅途中发生的危险,再一一想出解决的法子来。
耗时许久,宋延昭才择定了一个经验丰富到叫谢姝宁吃惊的汉子为她们此行的向导。
再派了刀疤随行。
当然,派出刀疤,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笔金子,数额不小,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
向导说。近几年内,都不会发生地动了。但宋延昭仍不放心。又让他们想出了应对地动的法子,这才终于答应让谢姝宁母女上路。
临行之日到来,竟同他们去年到达于阗时的时间,相差无几。
转眼间,竟就一年过去了。
这一路,若走得慢些,怕还要走上近半年。
谢姝宁低头看看自己被羊乳养得愈加白皙柔滑的肌肤,心里倒真的舍不得起来。
除却受伤一事,在敦煌的这段日子,简直便是她前世今生加起来,最轻松愉悦的一段日子,轻松得她连箴儿都许久未曾想起。
有时,她甚至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寻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活法。
可显然,尚未。
穿上了厚实温暖的雪熊皮大氅,谢姝宁编着一头发辫,被莎曼送上了骆驼。
“阿蛮,舅母舍不得你走。”莎曼红了眼眶,眼里的那一汪蓝色,腾起了水雾。
谢姝宁坐在骆驼上,俯身抱住她的脖子,亦红了眼,“若舅舅得了空,舅母跟表哥便一道来京里小住个把月吧。”
莎曼亲了亲她的额,“一定会的。”
“阿蛮,后会有期!”舒砚头一回端着脸,严肃地道。
谢姝宁抬手同他挥别,腕上殷红如血的镯子晃晃荡荡的,在青空掩映下划出一道道虚痕。
驼队,很快便出了敦煌。
刀疤带着刀客们分别在前后护卫,向导伊黎是个年过不惑的高壮大汉,从出发开始便信心满满。
兴许真的是他经验老道,走至半路,都没有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事。
当天夜里,他们在向导伊黎跟刀疤一起挑好的胡杨林里扎营。
入夜后,寒气便愈发浓重逼人。
谢姝宁身子单薄,宋氏便吩咐玉紫跟柳黄为她又在大氅里,多加了两件极厚实保暖的衣裳。
胡杨林里升起了数堆篝火,枯枝噼里啪啦地燃着,火光在衣袂上跳跃,像是伊黎故事里的精灵。
谢姝宁渐渐有些困倦起来,眼皮沉沉。
她靠在宋氏的怀里,盯着穹顶上细碎明亮的星子瞧。
瞧着瞧着,忽然听到不远处刀疤厉声喊道,“来的是谁?”
与此同时,近日来一直跟在刀疤身边做事的冬至悄然走近了谢姝宁母女,压低了声音道,“太太小姐,有外人混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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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再逢
自打出了敦煌,他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过路的商旅驼队。
刀疤跟向导决定在这片胡杨林里扎营之前,也都细细盘查过,明确肯定此地没有外人后,他们才停下了脚步,在此休憩。
可这会,冬至却说,有人混了进来!
谢姝宁从宋氏怀里起身,披着厚厚的熊皮大氅,皱眉低声问道:“怎么发现的?”
因为惊慌,她语速飞快,一边说着话一边已让桂妈妈几人陪着宋氏坐在篝火边,轻易不要走动。
“刀大叔的人在边缘巡逻时,发现了被抹平了的沙子。”冬至不敢扬声,神情紧张地回答道。
谢姝宁听了眉头却皱得愈加紧,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迟疑着道:“书上记载,沙漠里有一种大耳的似狐动物,行走时,喜用长尾将脚印一一扫去,会不会只是遇到这种狐狸?”
按照冬至的说法,刀疤的人发现的,只是有抹平痕迹的沙土,而没有亲眼见到脚印。
冬至便道,“小心为上。”
荒郊野外,若真的有生人混入驼队,可就不妙了。
篝火掩映下,谢姝宁苍白的面色上现出几分红润来,她点点头,吩咐起冬至来:“你去把图兰叫来。”
图兰是他们离开敦煌时,宋延昭特地为她准备随行的侍女。
她身边的玉紫柳黄几人,虽都足够尽忠职守,也不乏心细谨慎。但到底都是弱质女流,真遇到了事,一个也无用。
所以,早在她在庆典上受伤之后,宋延昭就已经开始为她寻摸起了合适的人选。
图兰今年十五岁,身形高大,远远看过去,比同龄的少年可壮实的多了。
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的面相也缺了普通少女该有的柔美。反倒多了分英武的男儿气概。
“小姐。”冬至很快便将图兰带了过来。
图兰的西越语已说得很流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说话的腔调也恍若男子。
因而玉紫跟柳黄,都不大愿意接近她。
图兰自己也明白,所以篝火一燃起,她就跑去同骆驼一道休息。
谢姝宁却很喜欢她。图兰站在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要她仰头才能看到图兰的视线。图兰便自动在她跟前矮下身来,半跪在地上。
“图兰,从现在开始,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谢姝宁正色说道。又扭头看冬至,“至于冬至。你便跟着母亲吧,再去同刀疤要两个人,一道守着。”
冬至应了声,退了下去。
“阿蛮,你准备做什么去?”宋氏紧张得很,伸手来拽她,“虽然有图兰跟着你。可这种时候你怎好胡乱走动!”
知女莫若母,谢姝宁的话一说完。宋氏便反应了过来。
图兰的功夫很好,凭一人之力赤手空拳撂倒几个大汉,绝不成问题。
但饶是如此,宋氏仍不能放心。
谢姝宁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声,重新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肩头轻声道:“娘亲别担心,阿蛮哪也不去。”
反正,刀疤那边还没有消息。
这片胡杨林并不大,因顾忌着宋氏母女一行人是西越人,驼队中又多是男人,故而夜里扎营时,便分成了两帮。
刀客们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一摊巨大的火堆。
胡杨林上空的天泛着微微的红,下头的光线却依旧是昏暗的。
谢姝宁陪着宋氏,视线越过火堆往另一侧看去,却只能瞧见一群人来来回回的身影。
方才刀疤故意高声喊了一句,地方有限的胡杨林里,霎时便传遍了那句问话。一时间,混进来的人就愈发难逃,这会定然在某个角落里藏着。
时间缓缓流逝,篝火堆里燃烧着的枯枝,也逐渐殆尽。
图兰默不作声地折断了一把干枯的胡杨枝,往火堆里丢。
谢姝宁抿着嘴,屏息听着刀疤那边的动静。
谁也不敢闭眼睡上一觉。
“嗷呜——”
如水的月色里,忽然传来一阵高昂的狼叫声。
随即,便有悠长的“嗷呜”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在寂静空阔的沙漠上传出老远。
桂妈妈跟玉紫几个都胆小得紧,听到这声响畏畏缩缩地聚到了一处,眼睛除了面前的篝火外,便什么也不敢看了。
图兰却意外的兴奋起来。
——她是跟着狼长大的孩子,性子也如狼一样。
正当此刻,刀疤那边蓦地爆出一声厉喝,“他娘的,还想跑,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胡杨林里一阵骚动。
谢姝宁一下子站起身来,唬了宋氏一跳,连声问:“阿蛮你不准去!”
“女儿不去。”谢姝宁并没有迈开步子。既抓到了人,刀疤就必然会将人押到这边来。她们才是主子,刀疤几个并不能自己做主。
果然只过了一会,刀疤便带着一群人快步而来。
宋氏亦站直了身子,将谢姝宁半护在身后,低声叮嘱,“有什么事,娘亲做主便好,你不要插手。”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自己的手心分明在冒汗,母女俩相握的那只掌心处汗津津的,一片黏腻。
谢姝宁没有揭穿她内心的惶恐。
她知道,她的母亲只是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她。
故而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反手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
但她的视线却没有一瞬离开过面前越走越近的刀疤一行人。
很快,他们走近了。
人群散开,随行的刀客中有人推搡着将两个陌生人重重推到了篝火旁。
两具衣衫褴褛的身躯,“嘭”一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地扬尘。
刀疤肃容面向谢姝宁,道:“太太、小姐,就是这两个狗东西混了进来!”
谢姝宁没有说话。
只有两个人,再看两人狼狈的模样,不像是游荡在沙漠上的盗贼。
可若不是盗贼,混进他们的队伍又想做什么?
如果只是单纯的旅人,在发现他们一群人已经在胡杨林里扎营后,便不该悄无声息地潜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同他们打过招呼分走地盘夜宿才是。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可审问过了?”宋氏咳了两声,问道。
话音落,一条蜥蜴飞快地从沙土下钻了出来,在篝火旁打着转,倏忽间已窜到了地上的两人边上。要往其中一人的衣衫里钻去。
戈壁沙漠上,时常会有旅人遇难死去,当风沙过后,露出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动物吞吃殆尽。而不够强大的蜥蜴,则在那之后盘旋在尸骸上,搜寻残渣。
这沙漠上的蜥蜴。是嗜血的。
伏在地上恍若死尸的人,在蜥蜴钻进衣裳的那一刻跳了起来。似乎只是一瞬间便将那条蜥蜴徒手撕碎了。
宋氏“呀”地惊呼了声,别过脸去。
谢姝宁却死死盯着那人的脸看。
糊满了黄沙,面目模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刀疤一脚踢了过去,将人重新制住,粗声冷笑,“臭小子。你还想跑不成?”
听到臭小子三个字,谢姝宁才惊觉。面前的两人年纪的确不大。
这么一来,事情就愈发奇怪了。
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为何会出现在荒漠上?
即便是本地人,也鲜少有人敢这样便上路的。
“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要混进来!”刀疤一脚踩在少年的背上,声音粗噶地发问。
谢姝宁闻言,便悄悄后退半步,示意身后跟着的图兰低头,近乎耳语般地同她道:“去看看,他们来时还有没有别的痕迹。”
图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依旧沉默着。
刀疤勃然大怒,拔出弯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说也罢!”
一群总在这片大漠来往的人对这样的场景似是见怪不怪,宋氏几人却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宋氏更是直接将谢姝宁抱在了怀里。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那人必定死在刀疤刀下的时候,火堆边上的另一具身躯却动了动,声音虚弱地喊了声,“七哥……”
刀疤的弯刀堪堪停住。
谢姝宁从宋氏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循声望了过去。
那人方才喊的,是西越语!
在场的诸人皆愣住了。
“西越来的?”刀疤皱起了眉头,刀子却未收回。
“咳咳……咳……”刚出了声的少年重重咳嗽着,翻身坐了起来,“大叔,我们只是路过……”
刀疤嗤笑,“路过?”
“十一!”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突然斥了声。
场面一时间变得古怪起来。
“真的只是路过呀大叔……”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声,少年的声音里蓦地带上了哭腔,“我跟哥哥同爹爹一起带着货物从大食往回走,路上遇到了风暴,人都死光了……”
三天前,的确有一场风暴。
宋延昭派来的向导精通风向,特地避开了,才带着他们上路。
“阿蛮,他们是西越人?”宋氏听了这话,神色间莫名便放松了些。
谢姝宁却疑心重重,不敢轻易相信,沉思着并没有听到宋氏低低的声音。
“阿蛮?”宋氏便扬声又唤了起来。
谢姝宁一愣,“怎么了娘亲?”
听见母女二人的对话,那边正在哭诉的少年声音一顿,过了会才继续说下去,“原本还有一匹骆驼,可是昨天我跟哥哥实在太渴太累,只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这片胡杨林就发现了你们,我跟哥哥只是想偷点干粮跟水……大叔我们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们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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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同行
因为干渴而显得喑哑的声音,伴随着火堆里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在胡杨林里回旋。
忽然间,谢姝宁便听得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有些人,即便是扯谎,也能说得像是真的一般。
可同样也有那么一群人,即便听到的谎言再真切,也能凭借直觉分辨出来。
她敢肯定,面前的少年口中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刀疤比之她,更加老道,当然也不会立即相信他口中的话。然而宋氏便不同了,她贴近谢姝宁,叹息着道,“可怜见的,一场风暴过后,便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二人。年纪又小,只怕心里慌得很。”
“娘亲……”谢姝宁听着,忍不住皱眉。
说着话的当口,图兰悄悄地回来了。
谢姝宁便暂且熄了同宋氏解释的念头,扭头去看图兰。
身形高大的少女壮实得像是一头小牛犊,牢牢立在那,低着头用语调怪异的西越语道:“小姐,没有别的痕迹,就只有两个人。”
旁人说没有,谢姝宁还要掂量下,但图兰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
谢姝宁便笑着,点了点头。
图兰这个丫鬟,宋延昭是花了大心思寻来的,绝非等闲之辈。
收了视线,她正要同宋氏明说那两人可能在撒谎,便看到宋氏捏着帕子抹了抹眼角,“阿蛮,真真是可怜的很,快叫刀疤别踩着人了。万一再伤着了可就不好了。”
这荒沙野漠的,药物稀缺,能不用便不用。
可就算他们被刀疤伤着了,同她们又有何干系?
谢姝宁张了张嘴,“娘亲,刀疤在审……”
“审什么!快瞧瞧那孩子的腿,还在流血呢!”
可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宋氏给打断了。
宋氏扬声喊了刀疤一声,随后又地看向谢姝宁。感慨道:“前些日子,若我们提早了几日启程,是不是就正巧遇上了那场地震?若是娘亲没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这茫茫广漠里求生,你怕不怕?”
上回的地震的确只比他们预订离开的时间早几日,可这分明是两码事。
谢姝宁无奈地握紧她的手。“娘亲莫要胡说。”
若宋氏没了,她焉能苟且偷生?
这样的事,她是想也不敢想。
然而宋氏经过上回的地震后,就对生死灾祸惶惶不安得很。他们出发后,她有泰半时间是惶惶度日的。
如今听到了那两个少年遭遇的惨事,她的心一下子便软了。
何况方才图兰的话她也听到了。只有两人,他们这只驼队里却有这么多人。难道还要怕这两个孩子不成?两人就算浑身黄沙,也依旧能看出身上带着伤,瞧那模样,只怕一个图兰就能降服,何必怕?
“你刚刚也听见了,他们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西越语。”宋氏迟疑着。劝说起谢姝宁来,“我们且给他们先干粮与水。再细细审问不迟。眼下这样的处境下,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谢姝宁闻言,下意识便要拒绝,但在视线触及母亲温润,带着朦胧水汽的眼睛时,推拒的话不知为何就卡在了喉咙深处,迟迟不肯冒出来。
她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了地形后,才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母亲的话。
但没等宋氏高兴,谢姝宁便立即同刀疤道,“刀叔,取绳子先将两人捆起来,再让人取些水跟干粮来。”
她年纪不大,但做事向来有分寸,离开敦煌前,刀疤又得了宋延昭的亲口叮嘱,这会听到谢姝宁的命令,便应了声照办。
“阿蛮,捆着他们怎么喝水吃东西?”倒是宋氏,吃惊不已。
谢姝宁微微别过脸,轻声道:“娘亲,只是捆了手脚,又没封了嘴,有何关系?让冬至几个喂了便是。”
俘虏的待遇,焉能同友人一般。
宋氏愣了愣,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再说。
那边刀疤几人也已飞快地将两个夜闯的少年的手脚都捆了起来,冬至也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取了干净的布将两人面上沾着的沙土抹去。
沙土之下的肌肤仍是脏的,有些明显干裂了的痕迹。
刀疤一行人常年混迹大漠,对各种表象了如指掌。眼下他只看了看,便能肯定,这两人至少已在外头逗留曝晒了数日。
衣衫褴褛的模样,容易伪造,但身体上的痕迹,却不容易。
这么一来,少年方才说的那些话,似乎就多了几分可信度。
“你说你们从大食出发,那就不是头一回来漠北。”看着冬至分别给两人喂水,刀疤眯起了冷锐的眼,询问起来,“一共来了几回,都带了什么货物,又要往哪里去,是何地之人?”
若是头一回来漠北的商旅,多半在敦煌便将货物都出售了准备返程,不会冒险继续往更遥远的大食国去。
喝过了水,方才被刀疤踩在地上的少年先行回答,“我爹是行商,常年在外走动,但我跟弟弟这是头一回跟着来……”似是说到了伤痛之处,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直到刀疤冷哼着催促,他才重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跟弟弟不通商货……只记得带去了大批茶砖丝绸……我们是京都人……”
谢姝宁沉默地听着,随着他的叙述,眼中神色阴晴不定。
听上去,似乎全无漏洞。
若是这种时候他还能一气呵成地将刀疤的问题回答清楚,才是做贼心虚。可他的声音是悲痛的,话里的内容也是带着生疏不明。
只这样听着,像足了真的。
然而她还是不信!
“你叫他十一。他叫你七哥,你们是亲兄弟?”暗夜里,即便披着厚厚的大氅,寒意仍旧不可阻挡地涌上来,谢姝宁打了个寒颤,冷然问道。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称呼是因了族里的排行。”
不曾停止啜泣的另一个少年,抬头望了过来,低声说道。
他湛黑色的眸子里泛着水光。神情恳切而真挚。
谢姝宁一怔。
火光照映下,两张憔悴的少年面庞,的确有着几分相似,眼角眉梢的神态也略有相同之色。
她垂眸,吐出一口气,随后方道:“既是京都人。便报上住宅地址吧。”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场的人,皆愣了愣。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被称为十一的燕淮才讷讷回答,“东城八灯巷,我家的宅子就在点心铺子的隔壁。就是那家五味斋。不过,我们从来也没吃过五味斋的点心……”
“往后只怕也没机会吃了……”一旁同样被捆住手脚挣脱不开的纪鋆听见。便接话道。
既然燕淮特地提了五味斋,那便说明这家点心铺子很出名。
果然,五味斋三个字一出,宋氏便诧异地脱口而出:“你们便住在五味斋隔壁?”
谢姝宁眉头紧蹙。
刀疤则疑惑地问道:“太太,果真有家五味斋?”
他们一行人也都是去过京都的,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五味斋,怎能不觉得奇怪。
可谢姝宁却知道。这家规模不大的铺子,在坊间的名声并不显。它的确出名。却只在京都官宦之家以及勋贵们之间有名。五味斋的点心量少,价高,非一般人能承受。所以即便他们真的就住在五味斋边上,也的确是吃不起的。
既知道位置隐蔽的五味斋,难道真是京都人?
直到这一刻,谢姝宁心里才有些动摇了起来。
殊不知,燕淮知道五味斋,正是因为他吃过五味斋的糕点。
“正是,八灯巷里的确有一家五味斋。”宋氏心里却何止动摇,根本便已彻底相信了两人的话,“你们京中可还有亲人?”
“母亲仍在家中企盼我们回去!”许是问到了他们心坎上,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宋氏听到这话,本就不易冷硬的心,愈加软化。
在遥远的异域遇到了同乡,又是才失了亲人的可怜少年郎,她只看着便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去。
若她是他们在京都等候的母亲,已失去了丈夫,还要再失去孩子,只想一想便觉得痛不欲生。
宋氏便道:“左右我们也是回京都去,倒不如顺道捎他们一程如何?”好在她虽心软,却还没有软到脑子不清,略一停顿,她紧接着又道,“两人都受了伤,身边怕也需要个人看顾,冬至便去跟他们同行,一应水食药物,皆由你准备。”
冬至是谢姝宁身边的人,她看在眼里,也放心得很。
而且,她将事情这么一安排,谢姝宁便很难拒绝。
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
“娘亲且慢,我们还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谢姝宁既没答应也没否决,问起了旁的。
结果刀疤闻声面色古怪起来,咳了两声道:“中途有个臭小子去解手,叫他们钻了空档。”
这么一说,竟还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纰漏……
谢姝宁默然。
不等她说话,两个浑身沙土的少年已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口中不住道谢。
倒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谢姝宁看看宋氏,望着母亲期盼的模样,有些话不知为何便难以启齿。咬着牙,她仍旧只用她们听得见的声音委婉地说了句,“娘亲,等天明了我们再决定带不带上他们如何?”
两个陌生人,带着上路,岂不是自找麻烦?
然而她这样想着,第二日一早,两人还是被带上了。
刀疤特地来寻了她,背着宋氏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才决定先带上他们,等到了下一程落脚的地方,再商议。
一路上,那两个少年便如同骆驼背负的货物死物一般,安安静静的。
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往于阗而去。
于阗古城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头顶上还是碧空如洗,然而下一刻风沙便在远处席卷而来。
突如其来的一幕,叫他们措手不及。
好在高耸的城墙已映入了他们的眼帘,由向导带着他们飞快往城内去。
就在这时,驮着谢姝宁的骆驼蓦地发了狂,扭头就往队伍的最后面跑去。
紧跟在谢姝宁身侧的图兰慌忙去追。
风沙迷眼,谢姝宁的心都几乎要被颠了出来。她紧紧拽住缰绳,身子伏在驼峰上,扭头去看身后追过来的图兰。
意外来得太快太突然,众人又都处在沙暴将来的紧张中,一时间谁也没能在第一时刻拉住谢姝宁。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温驯的“沙漠之舟”也能跑得这般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脱离了队伍,而图兰尚未追上来。
刀疤几个应当也已经在拼命追来,但隔着渐渐弥漫起的黄雾,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身子晃动着,缰绳几乎脱了手。
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她来不及扭头,便觉得有个人跳到了自己身后,随即抱着她一道滚下了骆驼。
黄沙兜头落下。
她艰难地睁开眼,便见一丛小喇叭似的红色伞形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绽放,灿烂似锦。
她惊魂未定地想起,自己曾在图鉴上见过它。
图鉴上写着——
天宝花,又名沙漠玫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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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于阗
一如沙漠上的子民,沙漠玫瑰的颜色热烈而分明。
艳丽的花朵盛开着,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它是天神的赐予。
谢姝宁想起图鉴上最后的那一行字,愣了愣。
怔神中,她却已被人半拖着从地上拽了起来。黄沙沿着散乱了的长发扑簌簌滚落,落到了身上。风一阵阵吹来,吐纳间,她唇齿间瞬时被灌满了砂砾,扰得她不得不紧闭双唇低下头去。
“小姐!”
方一低头,图兰的声音就已在背后响起。
身后一松,谢姝宁回头去看,却只瞧见一个单薄的少年背影匆匆而去。
“小姐,可有受伤?”图兰在她身边停下,一贯木讷的神情一扫而空,急声问道。
谢姝宁“呸呸”两声将口中砂砾吐在了地上,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没有受伤,我们快些进城吧。”
风暴将至,于阗古城近在眼前却还有一段距离要行,他们可没有多余的时间用在这里耽搁。
图兰便将她扶到了骆驼上,两人共骑,扭头往回赶往队伍。
刀疤几个也到了不远处,见到她们平安归来,皆长舒了一口气,一齐调头前往于阗古城。
驼背上,图兰忽然道:“小姐,您的骆驼只是害怕了,您不要责怪它……”
谢姝宁的骆驼这会已经跑得连踪影也无,她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逃跑了的骆驼身上。图兰这么一提,倒叫她迟疑了下,道:“人怕风暴,骆驼当然也怕。”说完,略一停顿,她便皱眉问了起来,“图兰,你方才可瞧见是谁救了我?”
“是十一。”图兰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几日过去。驼队中的人其实已经都已经同那两个被宋氏收留的少年,变得相熟了。
他们自称姓季,名字普通,平日里驼队里的一众人也都只按照他们的排行叫。
季七,季十一。
谢姝宁当然不信这两人真的姓季,但耐不住宋氏相信。
好在一路走到于阗。这两人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只这样看来,倒真像是要跟着他们往京都去的。
“你没瞧错?”谢姝宁眼神微沉,问道。
图兰点头,“没有瞧错,就是他。”
谢姝宁见她言之凿凿,似确信无疑。心里不禁苦恼起来。
原本她便跟刀疤商量过了,他们一群人要在于阗古城整休几日再启程。等到启程之日便不再带上季氏兄弟。
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能将他们从沙漠里救出来,又一路带到了于阗,已是仁至义尽。
可如今突然出了这么一出,定叫宋氏对他们感激涕零,势必要将两人一路带到京都才肯。
救命之恩,焉能不报?
谢姝宁抱着图兰的腰。任由身上沾着的黄沙被风吹得扬起,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绞动。
……
然而此时。已经率先回到了队伍的燕淮,却一言未发,只面色沉沉地看了身旁的纪鋆一眼。
纪鋆则坦然地同他对视,眼神坚定。
燕淮看着,勉强牵了牵嘴角,随即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近队伍末尾。
从他们的方向追出去,反到是能最快救下谢姝宁的人。
然而方才追上去的那一瞬间,他差点失了手。论武学方面的造诣,纪鋆虽年长于他,却尚且不如他。这样冒险的事,纪鋆事先却连一个字也没告诉他。
即将迈入于阗古城的这一刻,燕淮忽然忍不住狐疑起来,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亲如兄弟的七师兄?
亲如手足,他们之间却似有隔阂。
燕淮沉默着,同时却又忧心忡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该回燕家去……
父亲病重,按孝道,就算他双腿都断了,爬也该爬回家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才是。可若遵循内心,多年来的等待跟期盼早就都化成了怨忿。
何况,如今还有人并不想要他回去!
沉思间,狂风愈大。
驼队也终于顺利地进入了于阗古城,避开了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谢姝宁重新回到了宋氏身旁,心有余悸,依旧同图兰共乘一骑。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只动作迅捷地往原本就决定了的落脚点而去。
还是她们去年来时入住过的那家客栈。
豪爽的老板娘甚至还记得她们,一见面就喊道:“谢夫人,谢小姐!”又招呼着让店小二把她们往楼上带,一边吃惊地同谢姝宁道,“谢小姐这是在沙堆里同骆驼一道打滚了吗?”
谢姝宁浑身沙尘,的确十分落魄狼狈。
宋氏帮着拍了拍她身上的沙土,无奈地摇摇头同老板娘道:“麻烦老板娘备点热水送到客房里。”
这模样,不好好洗洗如何能见人?
老板娘哈哈大笑着,让人下去提热水送上楼去。
这客栈本就不大,谢姝宁一行人也不少,而且又带上了不少金子,与人混住容易多生是非,这回便索性将这间客栈囫囵包了下来。
老板娘当然殷切得很。
非但让人送了热水上去,还备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跟茶水。
茶叶用的还是大红袍。
虽不是上等货,在这里却也价值不菲了。
茶水清香四溢。谢姝宁脱衣入了浴桶,接过玉紫端过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四肢百骸都似乎带上了这怡人的香气,叫人终于有了活回来的感觉。
玉紫便拿来香胰子,服侍她沐浴。
图兰也在屋子里守着。只有柳黄被打发去了宋氏那帮着安置。
“呀,小姐您的下巴!”
刚放下茶盏,谢姝宁便听到玉紫惊叫了声。
她皱眉,疑惑地道:“怎么了?”
说着伸指去摸自己的下巴,手指触碰之处,带来丝丝疼痛。
玉紫在边上急得跺脚,“这可怎么是好,破了相了!”
图兰平日里瞧着木愣愣的,这会倒飞快地取了镜子来给谢姝宁。
不甚清晰的镜面上。她下巴处那一块红肿,其实并不十分显眼。只是先前摔下骆驼后,被粗粝的沙子给磨破了点皮而已。谢姝宁仔细看了又看,安慰玉紫道:“没事的,过几日便好了,再不济等回了府。让鹿孔开些药来抹抹,断不会留下一丝疤痕的。”
听到痕迹二字,玉紫忽然静了下来。
过了会,她却捂着脸哭了起来,泪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进浴桶里的热水中。
热气氤氲间,她哭得面色涨红。
谢姝宁跟图兰面面相觑。
玉紫抹着泪。嘟嘟囔囔地道:“下巴上的疤能消,可心口那疤如何消?小姐将来可是要嫁人的。未来的姑爷若因了这不喜小姐可怎么是好?”
女子肌肤,最好的乃是滑如凝脂,光洁如雪。
便是手指尖尖上破了个口子,也要想尽办法消了去,何况谢姝宁胸前那道永远都消不去的伤疤。
向来厉害的玉紫,这会却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谢姝宁哭笑不得,伸出**的手去拽她。“玉紫,我离及笄还有好几年呢!”
“是啊是啊。何况,小姐难道还不能寻个不在意伤疤的姑爷吗?”图兰嘴不灵巧,见玉紫哭了,却也绞尽脑汁地安慰起来,“再说了,伤疤可是英雄的象征!不信你瞧,我身上……”
“停停!水都冷了!”眼瞧着图兰似要宽衣解带给玉紫看自己身上的伤疤,谢姝宁急忙制止。
听到水冷,玉紫也不敢哭了,慌慌张张抹了泪,拿了梳子帮谢姝宁清洗长发。
然而谁也不知道,在谢姝宁心口留下了这道疤的真凶却就在这间客栈里。
谢姝宁盥洗的当口,燕淮跟纪鋆在房间里争执了起来。
宋氏心软,也不在乎银子,何况一整间客栈怎么也够住了,众人三三两两便都能分开休息。
冬至当然应该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燕淮两人,可因为燕淮方才救了谢姝宁,宋氏如同谢姝宁料想的一般感激不已,觉得自己再不能将两个好孩子当做恶人对待,便只让冬至在他们隔壁屋子住下,并不叫他们三人挤在一处。
但是生怕隔墙有耳,两人对话时,依旧将声音压低得近乎耳语。
燕淮记挂着方才踏入客栈时,从老板娘嘴里听到的那声“谢小姐”,莫名慌乱了起来。
姓谢,乳名也叫阿蛮。
难道她便是谢家八小姐?
京都同漠北相距数千里,真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立在窗边,望着外头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疑虑重重,口中道:“七师兄下手之前为何不知会我?”
“你古古怪怪的,以为我看不出?”纪鋆不答反问。
燕淮微怔,终于有些恼了,“你怎会想到要对她的骆驼动手脚?”
纪鋆神色自若地道:“十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既敢动手,定然就有万全之策。何况如今,她不是被你好好地给救回来了?倒是你,急巴巴地抢在我跟前去救人,也不顾脚伤未愈!”
打从一开始,纪鋆便打算使计让他们成为谢姝宁的救命恩人,好能一路跟着平安到达京都。
单独行动,远不及跟着驼队来得保险。
然而他的确没有告知燕淮。
“这回只是运气。”燕淮伸手攀在窗棂上,盯着下头来来往往的旅人,“七师兄,这一回是我连累了你。”
纪鋆皱眉,“追你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自小相识在天机营中,平素连外人也不认得几个,如今天机营也没了,怎会有人对他们紧追不舍?
“只怕……是我家中派来的人……”站在床边的少年叹息道。
纪鋆面色惊变:“你家中派来的人,却是为了杀你?”(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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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追捕
逃出天机营后,他们身无分文不提,又都受了伤,所以离开漠北前往西越的行程一拖再拖。
养了近半个月后,两人便有些忍耐不住,开始动起心思准备即刻启程。
银子细软,都要提前准备妥当。二人便趁着某巨贾寻了胡姬喝酒时,从他身上拿走了大笔银钱,随后又找了两匹骆驼,便要出发。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他们才刚刚上路,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
从他们骑上骆驼启程的那一刻开始,这条归乡的路便遍布荆棘,艰险重重。
最初,燕淮跟纪鋆皆怀疑,是不是天机营中尚有人活着?此刻隐在暗处追捕他们的人,正是天机营残存的人。这么一想,他们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开始设局反击。
月圆的那天深夜,他们成功捕获了一个人。
可那人相貌陌生,谁也不曾见过,显然并不是天机营中的人。
疑惑间,来不及拷打,那人已咬舌自尽。
是死士……
近些年来,天机营在西域三十六国间打转,风师父眼中只看得到黄白之物,旁的一概瞧不见。因而不管是什么样的任务,他都接。今日去杀雇主想杀的人,明日就又能收下别人的买命钱去杀先前的雇主。
来来回回,天机营的仇家几乎遍布西域诸国。
好在他们一直隐蔽,始终没有人寻到过天机营所在。他们每一回行事,也多是戴了面具的。故而也无人知晓天机营中诸人的真正面貌。
但事到如今,两人却不敢再同过去那般肯定了。
他们才要离开漠北,就被人盯上。
定然是哪一国派来寻仇的人。
二人如是想着,却在纪鋆从死去的人身上发现了那块木牌时,再次陷入了困顿处境。
那是一块陈旧的木牌,小小的,上面只刻了一只鸟。
——是一只燕子。
除此之外,没有字,没有句。什么也无。
纪鋆当然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燕淮却在瞬间了悟。
燕家是经年的簪缨世族,一直以来,历任成国公都擅武,也都享有殊荣,能自养一支不超百人的精兵队伍。
于高坐在皇位上的天子而言。只百人,并不足为惧。哪怕有朝一日成国公要反,仅凭这些人,也是绝进不了宫门的。所以历任的西越帝王,从未要求燕家废除这支队伍。
恍若门客,只养在燕家。谁也不真的将他们当一回事。
然而身为世子的燕淮虽少小离家,却也知道。他父亲燕景麾下的那支精兵,其实远不止百人。
而且,那群人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会被他们擒获。
半是震惊半是惶恐的,他仔细将那块牌子翻来覆去查看了一遍。
黑牌,燕子图案。
他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群人并不属于他父亲最亲密的那支百人精兵。
他在离开京都之前,曾被父亲带着去见过一回那群人。
每个人的腰间。都佩着红牌。
同样的燕子图案,红牌为上。黑牌为下品。
手握红牌的人,若无成国公亲口下令,谁也休想动。而黑牌却不同,只要有成国公的手书,不必见人就能调动。
可是,除了现任成国公燕景外,谁还能拿着他的书信字条四处瞎跑?
心中一紧,陈旧的木牌就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那一日燕淮的异样神色,纪鋆并没有错过。
只死了那人后,追捕他们的人似乎陡然间便变得大胆起来。
他们一路狼狈逃窜,连能停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机会也无。
而今好不容易在客栈里安安稳稳地换了干净衣裳,能坐下来说上几句,纪鋆当然要问。
但从燕淮口中得到的答案,却叫他吃惊。
他似难以置信,不等燕淮回答,便再次出声问道:“你从未说过你是如何来的天机营,我本以为你大抵是同我一样,被家中父辈狠心送来习武的罢了,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不是那样?”
站在窗边的燕淮转过身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握紧,眼中神色急急变幻,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至今也不知道昔日父亲缘何会送自己来漠北,也同样不知,这一次究竟是不是父亲派了人来要他的命,又是为何要这般做。
即便他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依旧想不透彻。
从一开始,这件事便充满了重重诡谲。
只是牵累了纪鋆。
静默了会,他道:“七师兄,不抓到人,他们想必不会放弃。你跟我同行,总是免不了被牵扯上,倒不如先行离去吧。”
话音落,纪鋆便气得皱眉,恨声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怕?”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燕淮轻笑,“可是,总不能叫你以为我丢了命。你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在等着你回去。”
纪鋆听了却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算这回将命还给你,也是该的。更何况,眼下情况良好,那群人不一定就能寻到你我。”
前些时候风暴来袭,他们终于借机甩开了人,九死一生的混进了这支前往京都的驼队。
也正是从那之后,事情似乎忽然平息了下来。
“兴许,那群人已经命丧沙丘之下了。”纪鋆眉头不展,顽固地道,“你也不必赶我走,离了我,你才是真的要没命了。”
燕淮抬脚走至桌边坐下,神容憔悴地趴在桌面上,笑了笑,“七师兄不愿走,便不走吧。你我兄弟一场。若能死在一处也是好事。”
听着这话,纪鋆抬手给自己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没那么容易死在这。”
两人加起来,也不足而立之龄,若就这么死了,谁能甘心?
最起码,纪鋆是绝不甘心的……
燕淮却没有再开口,只静静趴在那,想起了另一个疑点。
他来漠北。是被父亲的人送来的。
知道他在漠北的人,想必也只有父亲一人。
若不然,他的外祖一家,怎会放任这样的荒唐事发生?
即便小万氏成了燕夫人,又生了燕霖,父亲不在乎他了。可他身上。还流着万家的血。他的生母,是万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在外祖母跟前,他若能依在她怀中撒娇嬉闹,燕霖便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
只可惜,他自小便不得外祖父欢心。
但燕霖,也同样不讨喜。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如今年纪日长,再回忆起来。却渐渐琢磨出了别样的滋味。
生母大万氏,继母小万氏,都是万家老夫人嫡出的女儿。
就算她偏心,也不该将嫡次女嫁入成国公府做继室。
自然,以燕家的门第来看,万家庶出的姑娘,是的的确确连做继室的资格也无的。但嫡次女……未免也显得太隆重……小姨子做了姐夫的填房。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好事。
他隐约记得,乳娘曾提过。他的亲姨母会成他的后娘,乃是因为万家老夫人怜惜他年幼失了娘,又怕旁人顾不好他,所以才舍得嫁了嫡次女来。
这话,他幼时是信的。
如今再想,却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
屋子里寂静无声。
客栈外的嘈杂声响便愈加明晰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说话声,吆喝声,驼铃悠悠的清脆响声,夹杂着孩童嬉闹哭泣的声音,一丝不落地钻入了屋子里的两人耳中。
忽然,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霍然起身飞快地走至窗边。
一人一边,不伸头,只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楼下的人。
他们房间的位置正对着大街,左边些便是客栈的大门。
站在这,正巧便能将大门口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黄铜铸造的驼铃,在夕阳下流动着黄金般的光,被生铁敲击着,清脆响亮的声音传出老远。
挂着“叮铃”的最后一只骆驼慢悠悠的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出现在骆驼后的,是一群风尘仆仆的人。
清一色的异族人面孔,胡语生涩,说起西越语来却再流利不过。
他们进了客栈。
屋子里的两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纪鋆压低了声音道:“可是他们?”
那群人一直都在暗处,他们并没有面对面交锋过。
燕淮也不敢肯定,只道:“只怕是他们,我们这就走!”
“不行,现在想走也不容易,客栈周围肯定还有他们的人在守着!”纪鋆立即反对,“你听,他们在问老板娘话。你才救了他们的小姐,他们不会直接将你我撇清的。”
那群人说话间显然没有扬声,可老板娘的大嗓门却一点也没控制。
“找人?找什么人?小店已被包下了!”
随后两人便听到下头出现了刀疤的声音,“这里想必没有几位要寻的人。”
纪鋆看了一眼燕淮。
“不行,留下去不是个法子!”燕淮却没有理会他,自去飞快地收拾了东西,寻了个刁钻的角度翻身就往窗外去。
纪鋆没料到他才说了便行动,愣了愣也背上包袱跟了过去。
而这时,刚刚盥洗完毕的谢姝宁却才听说楼下发生的事。
听到柳黄说宋氏已经下去了,她哪里还呆得住,捧着把还湿漉漉的头发就下了楼。(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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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远归(30粉加更)
玉紫攥着条干净的帕子急巴巴地跟了上去,却又不敢制止她。
谁都知道,谢姝宁看着年纪小,性子也好,可事实上她比宋氏这个正经的主母,可厉害得多了。玉紫只得抿着嘴跟在她身后下了楼,时不时伸长手臂将她仍在滴水的长发擦一擦,好不叫已经冷了的水珠滴进谢姝宁的后领。
当地的客栈多是这种二层小楼,木制的斑驳旧楼梯,并不大高。
谢姝宁很快就走到了众人眼前。
见只是个小姑娘,那群人并不在意,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其中一人仍旧态度桀骜地在同老板娘道,“我们要住店。”
老板娘讪讪地笑:“我的爷,这都客满了,您几位还是上被处去瞧瞧吧。”
这间客栈是于阗古城里,环境最好的一家,向来热门。
“腾几间出来。”
老板娘敢在这开店,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平日里也没少碰见冥顽不化的客人,闻言也不恼,只道:“这可不成,我可是收了银子的!”
“多少银子?我们加倍。”对面的人闻言,却风轻云淡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板娘摇头,“诸位爷还是另寻吧,生意场上最是讲究个信字,我可不能为了点银子就失了诚信。”
谢姝宁歪头,拧了一把头发,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浸湿了脚底下的地。
“你下来做什么,没得冻着了!这头发还湿着呢!”宋氏瞧见了她。连忙凑近,催促她回去。
从胡杨林开始,谢姝宁对那两个少年的不喜就一直流于表面,毫不掩饰。宋氏可不敢在这当口出什么纰漏。这群人话中要寻的人,显然就是被他们带到了于阗古城的人。且不论他们寻人做什么,只这般看着,可不像是什么好事。
谢姝宁万一说了出去,可就不妙了。
宋氏蹙眉,望向玉紫。道:“还不快送小姐上楼去,将头发擦干了。”
“是。”玉紫悄悄觑谢姝宁一眼,伸手去扶她,“小姐,快些回房吧。”
谢姝宁不动,握了握宋氏的手。随后笑了起来,面向那几人道:“老板娘说得是,这客栈已被我们包下了,哪有腾出房间来给你们住的道理?你们又不缺银子,上哪不是住?”
话毕,她又冲刀疤道:“刀叔。若是这几位不识得地方,你便送送他们吧。这于阗古城里,客栈多如牛毛,总要好好挑一挑的。”
三言两语,她已开始送客。
老板娘不由略带惊讶地看她一眼。
这胆识,可不像是西越朝被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
来的这几人,个个腰间都佩着刀剑。
虽说来往的刀客,也都身怀兵刃。可看惯了人的老板娘,眼睛毒辣刁钻。哪里会看不出这些人之间的区别。
这群人,细皮嫩肉的,怎会是来往大漠辛苦讨生活的刀客剑客。
“诸位请吧!”刀疤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们是西越人?”听见刀疤的话,那群人却没有动,打头的一人却忽然这样问道。
刀疤道:“这与诸位无关。”
那人嗤笑一声,随后抱拳,道:“得罪了,只是我等来了漠北近半年,西越人见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
母女二人,同行的没有男主人,的确极少见。
谢姝宁抬手,擦去脸颊上沾着的一滴水,笑道:“我们要回延陵去,已耽搁了多日,这会正要休息,便不留诸位了。”
“原是延陵人士。”那人牵了牵嘴角,同身后几人道,“这里既满了,我们便换一家客栈吧。”
宋氏的口音里,仍不改乡音,带着软糯的江南味道。这会听到延陵,这群人倒是信了。
一群人便鱼贯而出。
刀疤飞快跟了上去。
谢姝宁方才说的话,他可一个字也没有听错,也明白了谢姝宁的用意。正如离开敦煌时宋延昭说过的话一般,莫要看谢姝宁还是个孩子,她内心深处却绝不只是个孩子这般简单。
刀疤的身影也在门外消失后,宋氏才长舒了一口气,同老板娘略闲话了几句便拉着谢姝宁上楼。
先前燕淮两人进来时,正逢老板娘在后头让人安置驼队,恰巧没有瞧见二人,也算是好运气。
宋氏暗自庆幸着,将谢姝宁送回了房间,拿了帕子擦她的发,又让玉紫下去再让老板娘多点一个火盆送来。
天寒地冻的,这么晾着湿发,一下子便受凉了。
“你瞧瞧你,越大越回去了,身子骨本就不好,再冻着了可怎么能行。”宋氏嗔怪着,神色间却有丝不自然。
谢姝宁也不点破,任由她说。
过了会,玉紫端着火盆跟图兰一前一后地进来。
暖意融融而来。
谢姝宁这才轻声道:“娘亲是在担心那两人吧?”
宋氏微有些尴尬,“他们到底救了你。”
“正是因为他们救了我,所以我刚刚才没有将他们供出去。”她微笑,“娘亲不必想了,那两人已不见了。”
方才听到楼下来了寻人的人,又听到宋氏已经下去应对,她立即便让图兰去找燕淮两人,自己则带着玉紫下楼。
果然,图兰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那群人找的,也果真是他们。
“惹了祸事的人,我们带着他们到了于阗古城,便已是仁至义尽。若再留下去,迟早也要将祸事惹到我们身上,娘亲,我们可还要赶路呢。”谢姝宁靠在了宋氏怀中,被屋子里融融的暖意熏得懒洋洋的。
眼下已是隆冬,等他们赶到京都。春花绽放,天日都暖了。
谢元茂的信上说,让他们赶在年前回家,这显然是做不到的事,可年后拖得越晚,到时候回府就越是麻烦重重。
她倒是有心慢慢来,可哥哥还在京里呢,她可舍不得再叫他翘首以盼着失望度日。
宋氏遂叹了口气,“也罢。本是萍水相逢,我们也帮不了他们。”
这才像话!
谢姝宁就笑吟吟央着宋氏继续给自己擦拭头发,闭上眼假寐起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图兰就来说刀疤回来了等着见她。
这话是悄悄说的,并没有叫宋氏听见,谢姝宁便胡乱说了几样想吃的东西。半是撒娇着让宋氏去想想法子。
宋氏就下楼去寻了老板娘。
她便匆匆去见刀疤。
刀疤来回原地踱步,见到她的面就道:“小姐,那群人很是古怪。”
谢姝宁道:“哦?怎么说?”
“我遵从您的话说要‘送送’他们,他们当然不愿意让我送,出门没几步路就撇开了我。可这地方我比他们熟得多,一会便追了过去。跟着他们一路转了半天,却也不见他们进客栈。我想跟的近一些。倒差点叫他们给发现了,便索性回来了。”
“他们还在找人?”
“是,找的是两个少年郎,是汉人。”
“不必想了,找的就是那俩人。”谢姝宁垂眸,“果真是捡了大麻烦,好在人这会已经自己跑了。”
刀疤擦了把额上的汗。“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倒不如歇一日,准备了补给,便直接启程吧?在下一站再多停留些日子养养精神也无妨。”
谢姝宁赞成,点头应了,随后让刀疤增派人手轮流守夜,小心为上。
“那两个人,可需要寻一寻?”刀疤迟疑着,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谢姝宁摇摇头,嘟囔着道:“多的是人寻他们。既然出了客栈,那就同我们没有一丝关系了。”顿了顿,她抬起眼来看刀疤,眸光闪闪恍若天上的星子,“他们若回来了,就干脆——”
她伸手,在脖间横着一比划。
刀疤瞧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磕磕绊绊地应了。
望着谢姝宁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起来,看着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说到杀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个问题,直到他们顺利离开了于阗古城,入了榆关,开始往京都去时,刀疤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两个少年不辞而别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谁也找不到。
谢姝宁一行人,则在第二天就启程上了路。
此后沿途,倒真的平静了起来。
没有半夜闯入营地的人,也没有四处寻人的怪人。
后头的旅途中,只剩下了疲惫。
漫长的行程,总是叫人倦怠的。
进入京都后,他们便不住客栈了,开始借宿驿站,回府的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可饶是如此,等到他们顺利进入京都时,春日早就已经来了。一路行去,入目之处皆是苍翠,桃花盛开似火,梨花纷纷如雪。
天日暖了。
谢姝宁去了厚厚的大氅棉服,开始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她从敦煌带回来的苍白疲弱,似乎也因为这明媚的春日而褪去了些,面色红润。
宋氏深感安慰。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更怯,马上要回谢宅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又忍不住慢了下来。
刀疤一行人被安置在了上回宋延昭来京都时用云詹师徒的名义购置的宅子里,谢姝宁母女换乘了马车,开始往石井胡同赶。
马车晃晃悠悠的,叫谢姝宁禁不住想起了多年前她们初次入京的时候。
到了正门口,帘子被撩起,坐不惯马车的图兰近乎逃窜般地往外头冲,唬了守门的小厮一跳。
正待发问,便见宋氏母女一前一后被人扶下了马车,顿时愣住了,过了会才回过神来,急吼吼地喊了起来:“六太太跟八小姐回来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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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变化
一别经年。
再次站在谢宅门口,谢姝宁不觉有些恍惚。
大门上的绿漆像是新刷过的,丝毫不见陈色。就连门扇上的兽头门环,也洁净如洗,没有一丁点锈渍。
守门的小厮急急行了礼,其中一人便率先进里头去通传。另一人则匆匆忙忙将大门敞开,将她们一行人迎进去。
隐隐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
等到她们走至垂花门时,那里便已候着了一群人。
婆子丫鬟迎上前来,殷切地来搀谢姝宁母女。
谢姝宁冷眼一看,却未在人群中见着潇湘馆的人。她身边的卓妈妈、朱砂都不见踪迹。再细细一看,众婆子似乎都眼生得很。
她们是前年秋日离开的京都,算一算已过了足足一年半。但是府里主事的太太不在,这些婆子媳妇子之间的任命调动,由谁来管?
原本,她跟着宋延昭去西域,满打满算也只准备在去岁夏日便回到京都的。然而谁知,半途出了岔子,叫她们不得不在敦煌多逗留了许久。这么一来,京里的事,也就不大受控制,开始渐渐超出她所能预测的范畴。
按理,宋氏虽不在家中,但她只是远游并非不归,何况谢元茂还在府里呆着,长房不至于在这么点时间里便插手三房的琐事。
再者,她们离开之前的那些个烂摊子,也足以叫长房无暇分心去管三房。
因而这会进了二门,走在抄手游廊上。谢姝宁已是飞快地在心中将三房如今的处境尽数设想了一番。
陈氏早早颓了,可是难保这一年半里,她没有出幺蛾子。
谢元茂的另一房妾室冬姨娘,过去虽不显山不露水的,而今究竟成了什么模样,是否因为山中无老虎,而猴子充大王,也不得而知。
“咦,这里的插屏何时换成了这架?”走至穿堂。宋氏脚步微滞,看了看那架竹雕的高大插屏,皱了皱眉。
跟在后头的一婆子便忙道:“回太太的话,这是去岁六爷亲自让人给换的。”
谢姝宁记得,这里原先摆的并不是竹雕的插屏,而是一架紫檀木大理石的。是宋氏的嫁妆。因做工颇为精美罕有,所以才特地摆在了这做了道风景。
为何被换了?
她看看母亲的神色,遂道:“因何换了?”
婆子笑笑,“原先那架也不知怎地裂了道口子,又不慎划破了九小姐的手,六爷这才发了话叫人给换了。”
宋氏闻言。蹙着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抬脚继续往里走。一边问道:“九小姐近些日子可好?”
“九小姐一切都好,如今也跟着覃娘子学绣艺,人也聪慧了许多。六爷还特地请了位女先生来教授九小姐读书习字。”婆子低眉顺眼的,娓娓道来。
宋氏听了倒也高兴,“这倒是件好事。”
随后她又问起了长房的事来,听说谢三爷又高升了,不禁吃了一惊。
她们离开京都的这段日子。虽长也长,可真论起来。却也不过只是白驹过隙,极快的事。
谢二爷去世时,三爷才升了官,而今还不满两年,他竟然又挪了位置。
再往上,可不就得赶上当初的谢二爷了。
果真如同谢姝宁当初所想,没了谢二爷,留京的谢三爷在朝堂上也开始如鱼得水,步步高升,支撑起了谢家的门庭。
宋氏吃惊之余,想起了二夫人梁氏。
她有心想问一问,但看一眼身旁跟着的朱姓婆子,被谢元茂打发来接人的,却眼生得很,便没了兴趣,索性不提了。
一群人便默不作声地往正房大院而去。
因路途遥遥的才赶回来,一行都风尘仆仆的,倒不好直接就这么去拜见长房几位长者。
这会又已临近黄昏,春日的白昼依旧苦短,再过一会,天色就该黑了。
宋氏便想着,干脆先回房洗漱休息,待明日一早再去拜见长房老太爷夫妇。
一年多未见,就算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许多要聊。她们又误了除夕,实为不该,到时请罪也是免不了的。眼下累极了,没有应对的精力,宋氏也心疼谢姝宁的身子。
她甚至想着,直接便让谢姝宁回潇湘馆去休息。
但谢元茂得了消息,如今正在玉茗院里候着,谢姝宁不能不先去见过父亲。
宋氏暗自感慨着,若换了过去,谢元茂知道她们远归,定然在第一时间便来相迎。而今,却只是等着。
也罢,好在她过了段舒心日子,愈加不将谢元茂放在心上,这会也不恼。
“太太,这些个东西,怎么安置?”将将要走到正房的时候,朱婆子忽然问道。
谢姝宁跟宋氏都怔了怔。
宋氏更是直接道,“直接都送去玉茗院便是,等空闲了再安置。”
“这……那奴婢这就吩咐下去……”朱婆子迟疑着,眼中有嫌弃之色转瞬即逝,“你们几个,跟我走。”
宋氏讶然,连忙制止:“等等,这事用不着你。”
桂妈妈、图兰几个都在,哪里用得着假手于人。何况,这人算是什么东西?
“太太……六爷亲自提拔的奴婢,这些个日子,府里的琐事也都是奴婢管着的……”
“什么?”宋氏停下了脚步,难掩讶色,“你?”
朱婆子面有得色,道:“奴婢原先是冬姨娘身边的人,因救了九小姐有功,便被拨到了瑞香院里伺候。后来,六爷见奴婢做事尚算条理分明,便提拔了奴婢上来管事。”
言下之意,她岂不是成了谢家三房二门里的管家?
朱婆子话里话外。似还有许多旁的意思,但这会个个疲乏,宋氏一时间也没有心思细问,便冷了脸道:“六爷不通内宅琐事,提拔了你,想来是觉得你能干。但这些东西都是千里迢迢从塞外运回来的,你怕是连如何放置也不懂。”
“是奴婢僭越了。”朱婆子讪讪然地后退了一步。
宋氏笑了笑,“如今我才回来,你僭越些也无妨。”
如今无妨。过几日可就难说了,秋后算账,谁也跑不了。
朱婆子能混到眼下这位子,是何等的人精,一听便顿悟,当下低头不语。再不敢提一句旁的。
进了院子,台矶之上坐着说话的几个丫头一见她们入内,便慌慌张张地都站直身子迎了上来,口称:“方才六爷还念呢,太太跟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说着话,已有人打起了帘子。往里头道:“太太跟八小姐到了。”
谢姝宁跟宋氏却没有立即进去,只在袅袅话音里对视了一眼。
玉茗院里的丫鬟婆子。竟也都陌生得很。
“福柔!”未及开口,房内出来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谢元茂。
他容颜未改,依旧是过去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见了她们,眼角眉梢也都挂着浓浓笑意。
为着这笑意,宋氏也只能跟着笑。
谢姝宁在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父亲。”
“阿蛮长高了许多呀!”谢元茂扭头看她,拉着她在自己身旁比划了下身量。微微吃惊地道。
谢姝宁微笑,“可不该长高了。”
重逢时分,气氛倒显得不错。
可惜了谢翊还在书院,不能立即相见。
然而没等谢姝宁感慨个两句,谢元茂便说道:“倒忘了,敏敏还在里头呢。方才本想去迎你们的,结果谁知教那丫头画画,给忘了时候。”
刚一说完,便有个年方六七岁的女童梳着讨喜的丸子头,自里头走了出来,提着碧色的小裙子同她们一一见礼。
“母亲,八姐。”
她眼神清明,说话间口齿清晰,声音清脆。
宋氏便笑着应了,问道:“听说敏敏开始念书了?”
谢元茂颔首,眉宇间带着不加掩饰的欢喜,“念得不多,字倒写得不错。”顿了顿,他又加了句,“比之阿蛮也是不差的。”
谢姝宁闻言,不置可否。
一路走来,她心头像是笼了层砂纸,将眼前的这一切都笼了起来,模模糊糊的叫人分辨不清真相的脉络。
府里的变化,叫她陌生,也叫她警觉。
但此刻,并不是探究的最好时机。
她已经疲倦极了。
眼皮沉甸甸的,似要黏在一起。
宋氏瞧见了便要玉紫柳黄先送她回潇湘馆去,睡一觉起身了再说。
谢元茂是知道她受过伤的事的,见状就紧张地问:“过了这许久,阿蛮上回受的伤难道还未痊愈?”
“落下了病根。”宋氏听他问起这个,便想到了那封催促她们归京的信,心里头有些不悦。
谢元茂一愣,随即就忙让谢姝宁先回去歇着,“明日请鹿大夫进府来瞧一瞧,开些方子食疗也好。”
谢姝宁乖乖应了,回潇湘馆去。
然而,久别的潇湘馆,却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了。
守门的婆子昏昏欲睡地倚在门边上,直到玉紫不快地推了她一把,才惊醒过来,“谁?”
“瞎了你的狗眼,连小姐也不认得!”玉紫跺脚。
婆子定睛一看,果真是自家小姐,喜得手足无措,“哎哟我的天,果真是小姐回来了!”
声音惊动了里头的人,没等谢姝宁几人走多远,卓妈妈就带着人小跑着迎了来。
“怎么了这都是?”谢姝宁被迎进了房中,落座后接了卓妈妈亲手沏的温茶,疑惑起来。
卓妈妈“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无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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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警告
谢姝宁捧着茶盏的手一顿,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府里的人,几乎被换了一拨。”卓妈妈不敢抬头,说话间带着浓重的懊悔。
谢姝宁听得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回忆着入府后一路的所闻所见,不觉眼神凝重起来。她将茶盏置于唇边,轻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而后方轻声道:“妈妈起来说话吧。”
不论如何,潇湘馆里的人,倒还都是她熟知的。
卓妈妈的话应是夸大了几分的,若不然,以其在潇湘馆里的地位,怎能安然无恙留守潇湘馆?理应早早就被撤换了才是。谢姝宁不在,卓妈妈就成了潇湘馆里权力最大的那一个,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焉有不先动她的道理?
既然卓妈妈安在,事情就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谢姝宁心里想得透彻,卓妈妈却是始终不肯起身,只跪在她跟前,道:“奴婢辜负了小姐的嘱托,失职在前,如今没有脸面再站着同您说话。”
谢姝宁将茶盏往手边桌案上一搁,索性离了红木的雕花软椅亲自去扶她。
卓妈妈受宠若惊,要推辞,却见谢姝宁神色坚决,只得依了她的意思,从地上站了起来,羞愧不已。
“您同太太跟着舅老爷去了漠北后,府里的事倒也都如先前太太安置好的一样,有条不紊的。可好日子没过几日,就开始乱套了。您知道。玉茗院的江嬷嬷是跟着四少爷、五少爷一道去了江南的,这么一来,下头的有些人就开始不安分了。”卓妈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再见主子的激动心情,开始叙述,“好在六爷丁忧在家,虽不大懂却也知道管一管,并没有放任下头的人肆意妄为。”
谢姝宁听到这,点点头。“既如此,又是哪里出了事?”
卓妈妈踌躇着,道:“是冬姨娘。”
伴随着话音,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鸟鸣声。唧唧喳喳的,近在耳畔,颇闹。
谢姝宁便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转而吩咐起了卓妈妈,“叫人去看一看,可是那鸟儿困在何处了。”
若不然,怎么会叫唤了半天,也不飞走。
可卓妈妈听了却没动,扭头往半开着的纱窗外看了看:“小姐。那是从瑞香院飞来的鸟。”
“瑞香院?”谢姝宁怔了怔,“是敏敏养的鸟?怎的没锁在笼子里?”
卓妈妈唉声叹气着解释道:“是六爷托长房七爷给买的鸟。极为聪慧,白日里都是放养的,待到太阳下山,这鸟就会自己飞回瑞香院去,到时再将笼子锁上。”
谢姝宁嗤笑了声:“她的鸟儿,飞到我的院子里算怎么一回事!你让人去将那鸟捉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玩意。”
“这……是不是不妥?”卓妈妈这一回去没有按照她的吩咐直接退下去。反倒低低问了句。
谢姝宁便察觉出不对劲来,“这鸟捉不得?”
“这鸟原是一对。一雄一雌。早前雄的那只有日飞到了冬姨娘的院子里,叫冬姨娘让人捉住,不慎弄死了。九小姐知道后很是伤心,大哭不止。六爷便责骂了冬姨娘一顿,夺了冬姨娘管家的资格。”
外头的鸟似乎叫唤得愈加嚣张了些,声音又尖又利。
“我们离家后,是冬姨娘在管家?”
卓妈妈闻言点头应是,道:“陈姨娘不得六爷欢心,至今也无甚改变,冬姨娘则不同。去岁没出那事之前,一个月里,六爷倒有泰半是时间,是歇在冬姨娘屋子里的。”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别扭了,谢姝宁到底还是谢元茂的女儿,不愿听这些。
不过冬姨娘年轻,容貌也美,当然更容易趁机上位。
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她就道:“父亲只因冬姨娘不小心害死了敏敏的鸟,便夺了她管家的资格?”
卓妈妈应声:“正是。”
只因为这样一件事,就重新将好不容易出了头的冬姨娘给夺了权,谢姝宁在心中一琢磨,便觉得这事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难道在父亲心中,庶出的女儿,已有了这样的地位?
她不由想起了先前被父亲打发到垂花门来迎她们的朱婆子,就问了卓妈妈。
卓妈妈面带鄙夷,恨声道:“那婆子最是心肠歹毒!就是因了她,冬姨娘才会被打发到了庄子上,没几个月便病死了。”
“冬姨娘死了?”谢姝宁诧异了,“你细细将你知道的事都说一遍。”
伴随着话音,屋子外的鸟叫声却愈加响亮了,间隙还带着翅膀扑棱的声响,竟是已飞到了檐下,将半个碧蓝色的羽翼探入了室内。
谢姝宁心头一阵火起,怒极反笑,扬声唤“图兰”进来,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去将那只该死的鸟捉了来!”
图兰眨眨眼,转瞬就下去捉鸟了。
没一会,便将鸟捉住用笼子给锁了起来,顺带着蒙上黑布,隔绝了光线。
那只鸟,果然便安静了下来。
潇湘馆里的一众丫鬟婆子看得瞠目结舌,私底下嘀嘀咕咕说起图兰来,说她看着木愣愣的,竟是好生厉害,身手这般敏捷。从此见了图兰,都免不得多一分敬重,如同过去见了月白一样。
不过旁人如何,图兰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她将鸟笼挂在了荫庇处,便去禀了谢姝宁,随后去帮玉紫柳黄收拾起箱笼来。
屋子里卓妈妈却禁不住感慨,“这丫头,生得好高大!”
“力气也大。”耳畔没了吵闹的鸣叫声,谢姝宁的心情好了许多,重新正色问起冬姨娘的事来。
卓妈妈这才细细说了——
雄鸟死了后,冬姨娘被冷落,没多久就起了歹念要去加害谢姝敏。
可事情没有成功,叫朱婆子给报给了谢元茂。谢元茂知道了大怒,让人打了冬姨娘一顿板子。谢姝敏虽然只是个庶出的小姐,可怎么着也是谢家的女儿,身上流着谢家的血,何况三房人丁不旺,庶出的女儿也金贵着呢。
冬姨娘挨了板子后,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说起了胡话。
听说,梦里也在指着谢姝敏跟谢元茂骂。
这么一来,可就真的惹了大祸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被人给送去了庄子上。
“哪处的庄子?”谢姝宁眼中带上了一抹讥诮,沉吟。
卓妈妈旋即明白过来,急忙道:“是故去的老太太的一处偏远小庄子,不是平郊太太的那个庄子。”
平郊的庄子上,住着云詹师徒,卓妈妈是知道的。
谢姝宁微微颔首,白净的手屈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响,“这之后,朱婆子就被提到了瑞香院,伺候九小姐?”
卓妈妈称是,又道:“朱婆子就此得势,胆子手脚也渐渐大了起来。好在潇湘馆里,她尚未得手。只是您跟太太不在家中,我们这群下人,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怪哉……”谢姝宁摇摇头,“父亲这是将敏敏当成了心头肉啊。”
卓妈妈以为她是不喜庶妹得宠,就想劝慰几句,可思来想去,如今的谢姝敏可不就是谢元茂的心头肉吗?当下没了话。
过了会,谢姝宁才掩嘴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打着架,瓮声道:“算了,事已至此,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明日再说吧。”
卓妈妈这才惊觉眼前的少女,身形单薄,面色也不大好看,眉眼间满是疲态。
她连忙让人送了干净的睡衣睡鞋跟热水进来。
衣裳都是半旧的,今年的春衫还没做。
谢姝宁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若是没记错,先前见着谢姝敏时,她身上的衣裳可都是簇新的。
诚然,她不在府中,长久未归,身量变了,新衣不做也对。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
好好洗去了疲倦跟尘埃,她换了料子细致柔软的中衣,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十分漫长。
黄昏睡下,夜半时分她才悠悠醒转。
听到动静,值夜的玉紫点了灯凑近,询问道:“小姐怕是饿坏了吧?灶间还温着粥,奴婢去端来给您可好?”
“好。”谢姝宁揉揉眼睛,笑着应了。
玉紫这才欢喜地下去端粥。
等到粥食送上来,谢姝宁尝了一口,想起一件事,遂问:“九小姐可有派人来寻鸟?”
玉紫微怔,“您才睡下没多久,便来过了。卓妈妈按照您的吩咐连笼带鸟还了瑞香院。”
“朱婆子什么动静?”谢姝宁又喝了一口香糯的粥。
玉紫见她连是谁来要的鸟都猜到了,不禁笑了起来,道:“奴婢亲眼瞧见的,那不高兴三个字可都写在她脑门上了。”
谢姝宁也笑,“卓妈妈按照我的吩咐说了吗?”
“说了,说小姐喜清净,听不得鸟叫,让朱婆子好好管着,莫再飞到潇湘馆中来。”
“就该强硬些,也省得那起子小人鼻孔朝天。”谢姝宁撇撇嘴,很快用了小半碗粥下去。
进了食,就要消消方能入眠。
谢姝宁却有些懒得动弹,只躺在那不愿挪窝。
玉紫就在她耳边念叨:“太太戌时来瞧您,特地叮嘱了奴婢几人,您夜里若醒来用了吃的,必等消食后才能入睡。”
“唉……”谢姝宁被念得没了法子,只得爬起来在屋子里走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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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折翼(一)
春暖乍寒,到了夜里更深露重的,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玉紫就又去取了厚些的外衫来,为谢姝宁披上。
“图兰今夜歇在何处?”谢姝宁来回走了几圈,望着长条小几上燃着的细木骨架绢纱六角宫灯,轻声问道。
“卓妈妈让她歇在月白姐姐原先的屋子里了。”
谁都知道,月白在谢姝宁的几个大丫鬟里也是不一般的。潇湘馆中,也只有卓妈妈跟月白有单独的屋子可住,旁的当然都要挤一挤。玉紫跟柳黄就睡一间,到了其中一人值夜的时候,另一人才能勉强算是单独住一间。
月白出嫁后,就同鹿孔搬到了新宅子里,潇湘馆里的那间屋子也就空了出来。
而今图兰来了,她是打西域来的,对京都极陌生,性子看着也沉默,卓妈妈就索性让她暂且住进原先月白住过的屋子里。
里头的东西本就都是安置好的,只要人住进去就行,也省去了另外收拾的麻烦,同时也不必叫图兰跟几个小丫鬟挤。
眼下谢姝宁才刚回来,对外还没有明说图兰的身份,但明眼人看着,都知道她是来填补另一个大丫鬟的缺的。
“这样也好,反正月白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谢姝宁点点头,转身往床榻走去,耍赖地往下一躺便不肯起身,只嘟囔道,“我乏了,你吹了灯出去歇着吧。”
玉紫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这才走了几步路?茫茫大漠您都走出来了。难道还怕这个?”
谢姝宁却由得她说,怎么也不肯动弹。
翻了个身,她侧卧着,在昏黄的灯光下笑吟吟地看着玉紫,道:“你可问过卓妈妈,月白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她们离开京都的时候,月白就已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去岁秋日便该生了。
玉紫也记挂着这事。之前也曾同卓妈妈聊了几句,这会听她问起,就说:“卓妈妈说,生了个女孩,乳名叫豆豆,大名月白姐姐说要等着您回来。让您给赏一个。”
谢姝宁闻言,瞪大了眼睛,“豆豆?这算哪门子的名?还是个女孩……”
“可不是嘛,不知道的人听了,还当是好吃的呢!”玉紫也抿着嘴发笑。
谢姝宁摇摇头,无奈地道:“看来还真得想个好名字才可。”
嘟囔着。她又翻了个身,“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了吧。”
明日一早,可还要去长房拜见几位长辈,多的是事要忙。
玉紫便也不敢扰她,为她仔细地掖了掖被角,随后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次日卯时刚到,谢姝宁便起了身。
梳洗过后,换了身颜色素净。稍厚实些的春衫,由玉紫梳了个双平髻。便出门往玉茗院去。
宋氏也早已收拾妥当,正在让桂妈妈几个将从敦煌带来的礼物一一准备好,过会好一道带去长房。
“转眼工夫,阿蛮也成大姑娘了。”
谢姝宁入内,便听到谢元茂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她抬头望过去,却见谢姝敏也乖巧地站在一侧,似要跟他们同去。
她们要去长房,谢元茂自然也是要去的,可谢姝敏,去了做什么?
“敏敏可是也要一道去给伯祖父跟伯祖母请安?”谢姝宁看着谢元茂,甜甜一笑。
她已多年不曾对谢元茂这般和颜悦色过,谢元茂不由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忙道:“敏敏也良久不曾去长房请安了,这回便一道去吧。”
谢姝宁得了确信,“哦”了声,便不说话了。
谢元茂见状,不觉又愣了。
这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一年多未见的长女,受了重伤,在床上养了大半年才算好得差不多,而今还落下了弱症,谢元茂真想起来也觉得有几分心疼。他在长女跟次女之间来回悄悄看了看,为难起来。
长女这模样,显然是不高兴庶出的妹妹一道跟着去。
可不去,又是说好了的……
他迟疑着,蓦地看到谢姝宁微微弯下腰去,重重咳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怎地咳成这模样?”他去年收到敦煌来的信,看了里头的话,其实并不以为然,还当谢姝宁只是受了点轻伤,姑娘家身子骨薄弱些养些日子也该好了。谁知,真实情况却是这样的。谢元茂不禁懊悔。
宋氏则立即丢开了手中一切,扑过来轻拍谢姝宁的背,道:“哪不舒服?”
然而谢姝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谢元茂急了,扭头就要让人去请大夫来。
结果没等他说完话,谢姝宁的咳嗽声就渐渐微弱了。
过了会,她便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轻声道:“方才来时……灌了些冷风……喉间发痒……没什么大事。”
谢元茂皱眉,仍要打发人去请大夫。
谢姝宁便扯了扯他鸭青色直缀的袖子,“父亲,还得赶去长房呢。”
“身子要紧!你伯祖父伯祖母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谢元茂不依。
谢姝宁就笑了起来,面上笑意柔柔弱弱,“阿蛮知道爹爹心疼阿蛮,我们还是先去长房吧,爹爹若不放心,待回来了再让大夫来瞧。”
谢元茂记不清自己多久未曾听到长女唤自己爹爹而非父亲,这会子乍然一听,一颗心几乎软成了水,霎时想起了幼年时白白胖胖粘人的闺女,眼眶都差点红了。
话,自然也说不出了。
宋氏见状,隐约有些察觉了女儿的意图,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面色,方道:“也罢,我们便先去长房,若不舒服可别强撑着。”
谢姝宁笑着应了,道:“这便去吧,敏敏也来。”
然而这时正眼也不眨盯着谢姝宁看的谢元茂却发现,她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显得那样无奈跟敷衍。
她到底,还是不想谢姝敏跟着去呀。
谢元茂便阻了谢姝敏要跟上去的脚步,劝慰道:“敏敏辰时三刻,不是还要去见先生习字?这万一耽搁了便不好了,反正去了也没旁的事,倒不如先回去备课的好。”
此时距离辰时三刻,可还有足足几个时辰,去长房请安难道要请个把时辰不成?
这借口,未免也寻的太不靠谱了些。
回过味来,就连谢元茂自己也忍不住面露尴尬。
谢姝敏倒像是没有听明白,只顿了顿便道:“爹爹说的是,敏敏这就回去了。”
谢元茂松了一口气,忙让人送她回去。
就在这一瞬,众人终于恍然,原来六爷对庶出的九小姐再好,再当成心肝肉来疼爱,也远远不及嫡出的八小姐。
即便八小姐一去舅家便是一年多,可也改变不了她在六爷心中的地位。
府里的风向,霎时变回了过去。
都是精明的人,也都明白,这世上的事,大多时候都是靠细节决定成败的。
等到宋氏一行人往长房去的时候,伺候谢姝敏的朱婆子几人,便都有些忍不住动摇起来。
呆在瑞香院里,是不是真的能有大出息?
九小姐头上那一个“庶”字,一到了嫡出的八小姐跟前,就愈发显眼了吧。何况九小姐的生母陈姨娘自个儿,也是个没用的。
但爬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爬到了如今这个位子,朱婆子当然舍不得放弃。
回瑞香院后,她忍不住去寻了谢姝敏身边的大丫鬟绿浓说话。
绿浓尚未及笄,可心眼却不小,花花点子也多,朱婆子最稀罕她。
两人扯了几句今晨玉茗院里的事,绿浓倒是不以为然,只说六爷的性子,定然是两位小姐都疼爱的,偏疼八小姐都些也是有的。但是八小姐却并不那么敬重六爷,父女俩迟早得闹崩,还是九小姐好些。
朱婆子听了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动摇了的心就又重新安稳下来。
谁也不知,谢姝敏自己却恼得很。
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装讨喜乖巧的孩子,可结果谢姝宁的几声咳嗽就敌过了一切。
小小的女童坐在那,神色阴郁。
她身下的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软垫,花团锦簇的料子,几乎要将她淹没。
……
浑然不知异状的谢元茂这时,则带着妻女往长房梅花坞去。
长房老太爷一如既往的好风雅,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长房老太太却因为谢二爷的死,而郁郁寡欢,开始茹素。而今精神好些了,性子却同过去不大相同,慈和得很。
见了宋氏母女,她问也不问一句她们一去一年半,将谢家置于何地,只关切地询问起谢姝宁的身子情况来。
没说几句,她又让人去摆饭,一道用晨食。
气氛远比谢姝宁预想的要好得多。
饭桌上,食不言,众人几乎是沉默着用了饭。
用完后,长房老太太又领着她们闲话了几句,将人都请了来,各自谢过了宋氏送的礼。
二夫人梁氏也出席了,除了话少些,她同过去倒没什么大区别。
三夫人蒋氏则不然,许是因为谢三爷官运亨通,她与有荣焉,说话间尾音上扬,有着掩不住的优越与得意。
说了几句,她突然说起了燕家来。
她端坐在那,眼睛望向宋氏,似笑非笑地道:“六弟妹听说了吗?世子爷回来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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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折翼(二)
宋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谢姝宁却被唬了一跳,惊诧中差点脱口将话问了出去。
前世燕淮归京时,她还只是个丧了母兄,被父亲漠视后为求生而寄居长房的小丫头。那时的她,连府中的事都有许多看不明白,不知根底,更不必说外头旁人家的事情。
燕家的事,是多年后燕淮以狠辣扬名京都后,她才知晓的。
而今往回推算一番,前世燕淮归来奔丧,似乎的确就是今年的事。
谢姝宁加错搁在膝上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这般说来,成国公岂不是已然过世了?
心念电转之际,她听到三夫人蒋氏悠悠道,“瞧六弟妹这模样,六弟怕是还未同你提起?”
她们一离京便是一年多,对京里的事难免陌生。何况,昨日才匆匆归来,而今眼下还笼着青影,个个疲倦着,哪有闲工夫详说外头的事。蒋氏这话,未免带着些挑拨离间。
宋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淡然一笑:“才回京,光顾着休息了。况且六爷又哪能同三嫂一般,耳目聪明,事事都了然于心。”
蒋氏面色微讪。
端起茶盏,以袖掩面,她呷了口茶水,才接着道:“过去坊间皆传,世子燕淮怕是早已丧命,再回不来。如今瞧着,那些个胡乱瞎说的人,可不都被打了脸?人不但好好地回来了,而且品貌俱佳。是难得的人才。”
“哦?这倒是桩大好事。”宋氏微笑。
三夫人蒋氏的声音却渐渐冷硬了下来,“六弟妹真是,国公爷都过世了,这怎能算是好事?世子连国公爷的最后一面也未能瞧见呢。”
“什么?”
此言一出,宋氏倒果真是吃了一惊,下意识站起了身子,急切问道:“国公爷今年不也才三十有余,尚不及不惑之年,怎么好端端的便去了?”
谁都知道。谢姝宁同成国公次子燕霖的那桩口头亲事,至今未过明路,仍只是口头之言罢了。
亲事究竟能不能成,又要何时成,那可都得看成国公本人。
然而这会,成国公却已仙逝了!
“前两年。国公爷的身子便不佳,满京都皆知情,而今不过是病入膏肓罢了。”蒋氏望着她,又看看坐在那仿若神游天外的谢姝宁,面上再次挂上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态。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亦如是。
尤其是蒋氏这样的妇人。看人笑话,便是最好的报仇手段。
昔日。她的次女谢芷若在谢姝宁手里吃了亏,大半年都没敢出门一趟,现如今她有了机会能瞧宋氏母女的笑话,焉能不使劲笑?
不等宋氏开口,她便接着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一回。温家人倒是得意了。”
世子燕淮,是英国公温家的准女婿。
他平安归来。温家人当然高兴。
话毕,蒋氏饶有兴趣地看看宋氏,佯作安慰,“虽听说世子爷同二公子的关系不大好,可想来终归是亲兄弟,怕也差不到哪里去。难道还能拔剑相向不成?”
宋氏微微蹙眉,
谢姝宁闻言,忍不住在心中暗道:那兄弟俩何止拔剑相向那般简单。
眼下成国公已经病逝,燕淮也回京了。
事态是否会按照前世她所知的发展下去?
小万氏会死,燕霖也会被燕淮送往漠北继而死在他的利刃下。
——漠北!
谢姝宁一怔,旋即大惊失色。
她只知燕霖在燕淮归京后,曾被送去漠北,却从来没有细思过,为何旁的地方不送,偏偏要送去漠北!
原本,她只以为是因为塞外苦寒,故而燕淮才送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去。
但如今她自己去了一回漠北后,再回忆起那些传言,登时觉得浑身不对劲。
谁也不知,当初身为世子爷的燕淮究竟被谁,又被送去了何处。哪怕他归来后,也从未有人能探知内里详情。
谢姝宁抿着嘴,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燕淮,漠北,这二者之间定然有什么关联。
就在这时,坐在上首捻着黑檀木佛珠,一直未曾开口的长房老太太忽然道:“好了,阿蛮同燕家的亲事,左不过口头戏言,若燕家不提,我们自也不去提便是。燕家如何,乃是人家的家务事,与我等无关。”
蒋氏听了,不觉有些没精打采。
老太太既发了话,她当然不能继续拿这事讥讽宋氏痴心妄想,盼着燕霖来日能继承爵位了。
殊不知,宋氏在回过神后,非但不觉得这事不好,甚至还在暗暗窃喜。成国公既去了,那亲事兴许也就能作废不提,这才是好事一桩。
自从那一次在宫里同小万氏相逢后,宋氏就不大喜欢这桩亲事。
何况现在谢元茂在新帝跟前不显,又丁忧在家,起复之日不知如何,想必小万氏也没兴趣旧话重提,给自己找不痛快。
宋氏若有所思地捧起了手边的汝窑白瓷茶盏。
大太太王氏一如过去,再次打起了圆场,将话题扯到了旁的事上去。
偏生七太太是个没眼色的,明见她掐了话头,也还是揪着燕家的事不肯放。
“旁的不提,只可怜了我那表姐。”七太太唉声叹气地道。
蒋氏心情不佳,听到这话忍不住挖苦道:“去岁开始,燕夫人不就连帖子都不给七弟妹下了吗?难道七弟妹私下里同燕夫人倒是姐妹情深?”
七太太虽身为小万氏的表妹,但近些年关系一直浅薄,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休说姐妹情深。只怕是还不如她同自己这几个面和心不合的妯娌来得要好。
“三嫂记差了,并非是表姐没给我下帖子,是下了帖子,我未曾赴会罢了。”七太太有些怒火中烧,却又不敢横眉冷对,只得胡乱编了几句瞎话搪塞了过去,再不继续往下说,怕再次丢了面子。
这局也就没法再暖起来,大太太打了这么些年圆场。也疲了,索性也不说话。
一群人默不作声地歇了会,便在长房老太太的吩咐下,各自散了。
回三房的路上,宋氏同一直沉默着的谢元茂求证燕家的事,问起成国公是何时毙的。
谢元茂道。“刚开春,冰雪初融时,京都就在传成国公的身子不大好了。但好说歹说也拖了数月,不知是不是在等世子爷回来。不过到底还是没能等到人就咽气了。那已是上个月前的事了。”
谢姝宁边走边听,追问了句:“世子爷是何时回来的?”
“国公爷去了的第二日,世子爷就到家门口了。”谢元茂感慨了句。“听说浑身都是伤,几乎是瘫在马背上被马驮着送到门口的。燕家的人是一个也没认出他来。最后也不知是怎么相认的。”
谢姝宁飞快地掐算起时日来。
从漠北回来的一路上,他们的脚步便都不快。直到入了关,才开始加快步伐。
若换了骑马疾驰,要比他们早个把月入京,也不是难事。
她回忆着那两个姓季的少年,想着那两人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燕淮?
然而那两个少年分明生得有几分相像,说是兄弟。并不叫人怀疑。但燕淮,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好好的在京都。
如果两人中有一个的确就是燕淮,另一个又会是谁?
“不过老太太说的事,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务事,同我们没有干系。”谢元茂并没有发觉谢姝宁的异样,只侧目同宋氏道。
言下之意,那门亲事,他也不想认了。
毕竟,成国公一死,许多事就都开始变得不同。
寡母养大的儿子,不嫁也罢。
何况,这寡母还是继母。
宋氏当然也乐得如此,因了谢元茂这话,对他悦色许多。
谢姝宁却沉浸在可疑的回忆里,理不清思绪。
燕淮没比她长几岁,按年纪来看,若那两人中有一人必是,就肯定是年少的那一个,也就是在将入于阗时,救了她的人。
心头百味杂成,谢姝宁陡然间不知怎么理下去了。
这种交集,远超出她所能预知的范畴。
回到潇湘馆后,她神色委顿地在软榻上坐下,伸手重重揉起了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
听到成国公已然去世的消失,她才惶惶察觉,自己再过几年就要及笄了。
本以为已经被遗忘了的事,又一桩桩浮了上来。
林远致……温雪萝……
这一世,她几乎同温雪萝没有分毫交集,但谁也保不齐,今后的事情会变得如何。
帝位换了人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这事也因此叫她误以为往后的世事会同她所知的截然不同,然而谁知,有些事终究难变。
张皇间,玉紫捧着几匹料子进来,让她挑了好做新衣。
谢姝宁没什么心思,只随意看了看便挑了匹青妆花罗的料子出来。
玉紫见她郁郁的,就道:“小姐,月白姐姐那来了信,说明日带着孩子来拜见您。”
“哦?明日来?”谢姝宁眼中多了分愉悦之色,“我可真真是想她,这回定要多留她跟孩子几日才好。”
玉紫笑道:“正是,且多留几日,顺道将鹿大夫也留下,给您调理调理身子。”
“唧——唧唧唧——”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鸟鸣声。
谢姝宁眉头一蹙,吩咐道:“去瞧瞧,可又是瑞香院的鸟飞来了。”
玉紫便放下了手中的料子,推门出去。
过了会再进来,她的面色已难看了几分,略带不快地道:“小姐,果真还是九小姐养着的那只鸟,同昨日那只一模一样。”
谢元茂为谢姝敏购买的这种鸟,并不多见,府里如今更是只有这么一只,除了是她的外,便没地再去寻别的了。
谢姝宁就冷笑了声,“去让图兰再把鸟捉起来。”
“还同昨日一样?”玉紫不解,捉了又还,也忒麻烦。
谢姝宁颔首却又摇摇头,道:“先去捉来,直接送到屋子里来。”
“是。”玉紫一头雾水,但仍应声下去了。
有了昨日那一着,今日图兰的身手显得愈发敏捷了。挽袖爬树,捉鸟,锁进笼中,简直一气呵成。
只一会,图兰就提着鸟笼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屋子。
卓妈妈也闻讯赶了来,踌躇着同谢姝宁道:“小姐,这鸟,要不要干脆去同六爷说一说?”
昨日已委婉地警告了朱婆子一番,但显然瑞香院里的人并没有将这话听进耳中。
谢姝宁脚步轻盈地靠近了镂花的鸟笼,望着里头似乎一点也不怕人的鸟,温声道:“不听话的鸟,合该折了翅膀才是。”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愣了愣,只有图兰伸手去开锁,也不吭声,一下子便折断了鸟儿的羽翼。
玉紫尖叫一声,往后退了退。
卓妈妈也拍拍心口:“这丫头,动手也不说一声!”
“送去瑞香院,务必交到朱婆子手里。”谢姝宁眼神沉沉,吩咐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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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对峙
朱婆子眼下是瑞香院里的一把手,亦是年幼的谢姝敏跟前,最得用的婆子。
按理,谢姝敏少不知事,平素里一举一动,定然都有人在耳边时时提点。朱婆子,也就成了最值得怀疑的那一个。毕竟,自从她被拨到瑞香院后,谢姝敏的乳母沈妈妈,就被换到了别处。
所以儆猴就要杀鸡,朱婆子自个儿送到了门,谢姝宁当然不会客气。
听到她吩咐的话后,图兰便将笼子上卷起的黑布重新放了下来,将里头半死不活的昂贵宠物给遮了个严实。因她不认路,这鸟便只能由玉紫去送。
“见着了朱婆子,什么也不必说,将东西搁下便回来。”谢姝宁示意她从图兰手上接过鸟笼,然后又道,“若碰见了绿浓,便好好看看,她如今在瑞香院里,比之朱婆子,谁更得脸些。”
玉紫努力深吸几口气,待急促的呼吸平复了些,才上前伸手去接那只镂花的鸟笼。
她虚虚地提着笼子,轻声询问:“小姐,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好?”
毕竟众人也都看得出来,谢姝敏颇讨六爷欢心。
这也是六爷谢元茂特地买了送给谢姝敏的,先前雄鸟死了,冬姨娘就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现如今这仅剩的一只,被谢姝宁给折了翅膀,只怕也要惹出祸事来。
谢姝宁但笑不语,只微微摇了摇头。
玉紫便知,自己是必然要去送这只鸟了。只得退了下去。出了潇湘馆,往离得并不远的瑞香院去。
瑞香院里,谢姝敏已去见了那位女先生,朱婆子正在同绿浓在次间里纳鞋说话。
今晨的事,给她们敲了个警钟。
谢姝宁这才回来,便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再过几日,也不知府里会成何模样。
朱婆子咬断了一根棉线,撇着嘴道:“你娘跟着太太回来了。你怎地也不去见见?”
“见她做什么,一去一年多,从不管我死活,而今回来了难道就要我上前去斟茶倒水?”绿浓不悦,将手中的鞋凿子往边上筐里一丢,皱眉说道。
朱婆子嗤笑。“你娘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你去套套话也好呀。但凡有什么动静,她那边总该比你我知道得早些。”
绿浓打着哈哈,“她无用得很,根本什么也不知情。”
“这丫头,你诓我呢?”朱婆子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力道不小,假笑着道。
话音才落。玉紫便也提着鸟笼随人进了门。
去见朱婆子的路上,她心头渐渐被疑云遮蔽。
瑞香院,竟同她之前所想的大相径庭。
只这样瞧着,朱婆子倒真像是个极会管事的人才。
她提着鸟笼的手就用劲了些,脚步也略微沉重了些。
“哟,这不是八小姐身边的玉紫姑娘吗?什么风,竟把姑娘给吹来了?”
玉紫并没有走出多远。朱婆子就已站在了房前的石阶上,笑看着她。一脸热情地道。
“九小姐的鸟儿,又给飞到潇湘馆里。”
“咦?这鸟,可真真是不听话!”朱婆子笑眯眯的,绝口不提那日夜里卓妈妈说过的话,“过去八小姐不在府里,这鸟往潇湘馆飞惯了,只怕是玩出了乐子,一时间难以改道飞往别处。”
说着话,她已下了石阶,伸手便要来接玉紫手里的鸟笼。
玉紫不吭声,将笼子往她手里一塞,便松了手。
“玉紫姑娘见屋歇歇脚再走?”面向资历年纪都不如卓妈妈的玉紫,朱婆子打从心底里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口中虽然殷切问着,但眼神却是轻佻不屑的。
好在玉紫来之前已得了谢姝宁的亲口叮咛,若不然以她的性子,这会只怕是早就忍不住要给这老虔婆点颜色瞧瞧,好叫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忍了又忍,玉紫才垂着手笑了起来,道:“妈妈客气了,八小姐还等着我回话呢,歇不得。”
朱婆子闻言便道:“八小姐年纪长些,果真也不同些。既如此,我也就不留姑娘了。”
妇人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得意,也不知究竟在得意什么。
玉紫听得不舒服,敷衍了几句扭头就要走。
离去之际,眼角余光里却出现了一抹鹅黄色的身影。
脚步一滞,她悄悄往那抹鹅黄色望去。
没等瞧清楚,门口的帘子就被放了下来,鹅黄色的身影倏忽隐没,只余帘子微微晃荡。
朱婆子瞧见了,就道:“那是九小姐身边的绿浓姑娘。”
“我识得她。”玉紫点点头,收回视线往前走去。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朱婆子啐了口,鄙夷地道:“瞧那轻狂样子,还我识得她,小蹄子!”
骂完,她便提着鸟笼往屋子里走去,帘子一撩,人已晃了进去。
绿浓正趴在窗棂上,往外头看,视线才将将收回来。
朱婆子将鸟笼往炕上一顿,“瞧什么呢?”
“瞧瞧也不行?”绿浓掸掸皱了的衣裳,坐了下来。
朱婆子装作没听见,伸手去取遮在鸟笼上的黑布。
黑布一去,里头的鸟因为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恹恹地叫唤了起来,却一动不动,更别提扑棱翅膀妄图飞出笼子了。
朱婆子心头疑惑,遂试探着伸手去摸它。
一碰之下,朱婆子霎时面色惨白,磕磕绊绊地道:“糟了……这下可糟了……”
绿浓循声看了过来,疑惑地问:“什么糟了?”
朱婆子转头望她:“这鸟、这鸟的翅膀折了……”
“啊?”绿浓的脸色也登时白了,随即便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鸟是潇湘馆那边才送回来的,这事定然同那边脱不了干系!”
朱婆子磨着后槽牙,“八小姐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绿浓附和道:“可不是,这鸟是六爷买了给九小姐的,阖府都知道,人人都拿它当宝贝供着,如今可好,八小姐这不是打了六爷的脸?”
“六爷若知道了,想必是要不快的,到时难免要严惩一番八小姐。”朱婆子看着笼中翠羽的鸟,心中渐渐镇定了下来,“这事,看来得去禀了六爷才好。”
朱婆子这样想着,就匆匆提着鸟笼去求见谢元茂。
到了地方才发现,宋氏也在。
夫妻二人似正在闲话漠北的事。
朱婆子顿时萌生退意,可转念要走,已是来不及,早被桂妈妈给瞧见了。
府上可没有下人婆子不经过主母,直接便来求见老爷的道理。朱婆子心虚得很,进门时,两股战战,手都有些软了。
她虽张狂得意,却也明白,如果真惹到了宋氏,她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赶明儿宋氏就能将她给打发出去,讨饭也难。
朱婆子战战兢兢地站定,不敢将手中鸟笼放下。
“有什么事?”当着宋氏的面,谢元茂不好直接问是不是九小姐出了事,只能委婉地粗略一问。
朱婆子低着头,有些不敢说。
“有什么事,莫不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宋氏见状,笑了笑,轻啜一口杯中甘冽的茶水,后道,“说吧。”
朱婆子没了法子,小心翼翼地将鸟笼放到桌上,掀了黑布,道:“这鸟方才被八小姐身边的玉紫姑娘送了回来,就成了这模样。奴婢心慌,怕九小姐瞧见了会哭,只得僭越了,直接带到六爷跟前,想讨个法子。”
听到八小姐,宋氏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这鸟死了?”
朱婆子连忙摇头:“还不曾,只是被人折断了双翼。”
“可能医?”宋氏道。
不过一只鸟,宋氏根本不在意,这般问起,也不过是因为当着谢元茂的面,事情又是同谢姝宁有关的。
可能不能医,朱婆子哪里能知道。
见宋氏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朱婆子强自镇定,道:“兴许是能医的吧。”
谢元茂这才道:“好好的,怎么被八小姐给捡着了?”
朱婆子一怔,随即醒悟,谢元茂这是理解错了她的话。
“这鸟就爱往潇湘馆那边飞,八小姐嫌吵,这才……”谢元茂开了口,朱婆子的胆子方大了些。
谢元茂闻言则愣住了。
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照朱婆子的说法,这鸟的双翼是因为谢姝宁嫌吵,故意给折了的,事情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半响,他才开口说:“去将八小姐跟九小姐都请来,把鸟带回去。”
吩咐妥当,他又唤了小厮来,让拿了他的名帖去请个兽医来。
宋氏后头一直没有插话,听到这方道:“看样子六爷心里对这事已有了定夺,那妾身也就不叨扰六爷,先回去了。”
谢元茂急忙起身要留她,可想想若宋氏不在,他训诫女儿的时候,似更好些,便将已冒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宋氏走后没多久,谢姝宁跟谢姝敏姐妹俩就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俩人分别见了礼,谢元茂就三言两语直接将事情给说了。
话音还未散去,谢姝敏就眼中含泪,一脸哀怨地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则满面无辜地道:“父亲莫不是弄错了,这鸟的确是飞到了我窗下,女儿也的确是嫌吵,所以才叫人捉了送还给敏敏。送去时,可还是好好的。父亲想想,若女儿真要做恶人,为何不直接杀了这鸟,却要多此一举折了鸟翼?(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161章 疑虑
她越说越似无辜,不等谢元茂开口,便望向了谢姝敏,“昨日这鸟就已被捉住过一回,女儿还让卓妈妈特地叮嘱了朱妈妈,说莫要让鸟儿乱飞。这事想必敏敏也是知道的吧?”
一旁的女童盯着衣袂,任泪珠滚落,抽抽搭搭的,并不吭声。
“你说,你让玉紫送鸟去瑞香院时,鸟还是好好的?”谢元茂却难得在这一段话里听出了重点。
谢姝宁连连点头,本就较之旁人更显苍白些的面庞涨得通红,道:“父亲若不信,大可以去潇湘馆中问一问,这鸟被图兰从树上捉下来时,可是连根羽毛也未掉过,当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连玉紫,提着鸟笼去瑞香院时,也是走得再稳当也生怕惊了里头的鸟呢。”
谢元茂听得一头雾水,狐疑不决地道:“那折断了的鸟翼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这般问,可是不信阿蛮?”谢姝宁忽然也哭了起来。
她看上去就带着病弱之气,本就苍白柔弱如同易碎的瓷器,这会哭了,更是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在地上一般,叫谢元茂这做父亲的立时自责起来。
他顾不得旁的,只急忙叫谢姝宁坐下,又亲自给沏了茶端给谢姝宁。
缓过一口气,他才发现庶出的次女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无奈地叹了声。
“好好的鸟,总不至于自己折了翅膀。”谢元茂原地来回踱步。觉得自己揽了件烫手的事,下意识便想使人去请了宋氏来,叫宋氏处置。
好在未等他将话吩咐下去,喝了温茶止住了泪的谢姝宁便微微抽泣着道:“卓妈妈昨日倒是无意中说起过,那朱妈妈听了她的话,十分不以为然。阿蛮想着,会不会是……”
后头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谢元茂已经听明白了。
先前,那鸟也是被朱婆子带来告状的。
玉紫带着鸟出了潇湘馆往瑞香院去。连鸟带笼子一气交到了朱婆子手里边,朱婆子便带着笼子来寻了他。这时,里头的鸟便是只瘫了不能飞的蠢物。
这般一看,能动手的人,便只剩下了玉紫跟朱婆子两人。
一个是长女身边得用的丫鬟,才陪着长女从漠北回来。另一个则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管事妈妈。暂代了次女乳母之职。
谢元茂迟疑着,哪个也不敢怀疑。
谢姝宁发觉,便适时添柴:“娘亲回来了,隔了这许久,府里的人事定是要变一变的。朱妈妈先前那般能干,想必是忧心着怕今后不得用。才会心慌意乱出此下策,连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知。”
她言语之间。已将这事完全推到了朱婆子身上。
谢元茂不知她是故意的,听了暗自琢磨几回,觉得颇有道理。
他本不精内宅之事,更不必提里头那些细碎繁琐的弯弯道道,若不然当初他也就至同宋氏闹到那样的地步。
何况,他骨子里,是个只顾自己的男人。
略想了想。他便看看还在抽抽搭搭的次女,迟疑着道:“敏敏眼见着便长大了。身边的人也的确该好好挑一挑才好。”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只五彩花觚上。
上头的缠枝莲一直攀进喇叭口去,繁密得很,一处也不肯放过,就好比这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步步相逼。
眼泪、柔弱、强硬、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能作为武器。
故而,当谢元茂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她挂着泪水的面上便轻轻绽开了一朵笑。
“父亲说得是,母亲再忙,为敏敏择个能干的管事妈妈总不是难事。”她拿出帕子抹去了泪,温声说道。
谢元茂点点头,十分赞同。
谢姝敏却只是哭着,声音逐渐微弱。
她知道,朱婆子这回是摊上大麻烦了。
庶出小姐身边的婆子,再得脸、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奴才。
连身为小姐的她,遇上了这样的时候,连眼泪都比谢姝宁的廉价些。
这样想着,她眼眶中蓄着的泪水就显得愈加浅显,没一会就流光了。
谢元茂这才弯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安抚了几句,说去请的兽医掌疗兽病的医术极佳,等养几日,那鸟定然就又能飞了。
谢姝敏乖巧地应了声好,由人领着下去了。
尚留在屋中的谢姝宁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忖,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些。
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背对着他们往外走的女童,伤心之际,脚下的每一步竟然还都是匀称的,不大不小,步伐也沉稳得不像个孩子。
“你也回去歇着吧,好好养养身子,瞧你这面色差的!”谢元茂送走了次女,遂送长女回去,一边嗔了句。
谢姝宁道:“阿蛮知道。”
谢元茂蹙眉:“敏敏虽是陈姨娘所出,但也是你的妹妹,平日里也莫要对她太苛刻了。”
方才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他可瞧见了,次女揪着衣摆踌躇着想要同长女说话,可谢姝宁却根本未发觉,可见从没将谢姝敏放在眼里过。
然而谢姝宁想的却是,又来了。
每每当她觉得眼前的父亲有几分像过去的那个时,他便又会露出她最厌恶的那一面。
她耐着性子应了,推门往外走。
当天午后,朱婆子跟玉紫就分别被人带下去询问鸟的事。
这件事,两人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却也同样没有证据能直接说明究竟是谁做下的。
因而,这真的只是问一问罢了。
玉紫早早得了谢姝宁的嘱咐。将事情细细说了,并无异常。
可朱婆子便不同了。
本是她去告状的事,最后怎地却落到了她身上,还开始怀疑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慌张起来,说话间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竟是根本说不清楚。
疑点刹那间,就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
朱婆子被赶出瑞香院,发配到浆洗房的消息传来时。谢姝宁正伏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给惠和公主纪桐樱写信。
在敦煌时,不便联系她,这会回了京,就不好继续不联系了。
“瑞香院里乱成了一团,听说还是绿浓出面给镇压了。”玉紫将窗扇半开,一边说道。
谢姝宁头也不抬。“她倒成了厉害角色。”
玉紫道:“同早前真的是大不一样了,也不知是像谁,同桂妈妈跟绿珠没一丁点像的地方。”
“随她去,倒是九小姐的事,可都有消息了?”谢姝宁搁了笔,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如今的她弱不禁风的。连多写几个字也手酸,当真是无用。
玉紫摇摇头。道:“并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九小姐自从搬离了海棠院,就几乎没有再见过陈姨娘的面。不过,倒是经常去长房走动。”
谢姝宁抬头看向窗外的绿荫,微微皱眉:“她去长房做什么?”
“前些年,陈氏一族出了事,一门上下死了泰半,只余三个孩子。谢家便收留了那三个孩子。这事您还记着吗?”玉紫问了句,见谢姝宁颔首。就继续说了下去,“那三个孩子住在长房,陈姨娘倒是心狠,一回也没想着去见一见,九小姐却时常去见他们。”
谢姝宁有些意外。
玉紫又道:“听说,也不像是玩闹,就是在一块说说话,九小姐每回去都规规矩矩安静得很,话也不多,偶尔只看着他们念书习字也能看上大半天。”
听到这,谢姝宁的面色已有些难看起来。
玉紫噤了声,打量着她的神色。
过了会,谢姝宁将晾干了墨字的信折叠起来,塞进信封递给玉紫,道:“顺道去问问娘亲,可有信要捎给皇贵妃,若是有,便一道送进宫去。”
要送一回信进宫,麻烦不少,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过才可。能少麻烦一回便是一回。
玉紫便小心地收了信,去玉茗院找宋氏。
她才下去,柳黄便提着个小小的食盒进来。
里头是盅甜粥。
少许龙眼肉跟莲子,再加上好的糯米,文火熬了,香浓软糯。
每日早晚进食,对体弱、精神不振者皆有有裨益。
这是鹿孔前几日入府,把过她的脉象后开的食疗方子。
原本那一日月白也要跟着入府的,但孩子忽然病了,月白便没能抽开身,只让鹿孔一人先进府来帮她望诊。
一晃眼,又快入夏了。
经过朱婆子的事,瑞香院里安静了好久。
谢姝宁却特地去找了谢姝敏,亲亲热热秉着谢元茂的期盼,带着她去了海棠院见陈氏。
姐妹俩牵着手,掌心一会便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走在小径上,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掌心的汗,没有一滴是她流的。
快到海棠院时,她轻笑着问道:“敏敏,你很怕我?”
相握的两手僵了一僵。
“八姐姐,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谢姝宁笑着,却没再言语,带着她直接进了海棠院。
陈氏正躺在摇椅上看书,精气神像是老了十岁。
听见动静,她侧目望了过来,旋即愣住,“敏敏?”
谢姝敏浑身僵直。
谢姝宁笑吟吟松了手,将她往陈氏跟前推了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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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接近
春日正盛,草长莺飞,海棠院中,本是一派祥和气氛。
这会谢姝宁带着谢姝敏一来,氛围陡变,陈氏更是一下从摇椅上跃起,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在谢姝敏被谢姝宁推着上前时止住了脚步。瞧着经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她却像是瞧着个陌生的小怪物,迟疑着往后退去。
谢姝宁站在不远处轻笑,道:“姨娘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连敏敏也不认得了?”
陈氏僵着脸皮,想笑却笑不出。
自打早前三老太太过世,她没了靠山,随后又气病了谢元茂,叫自己彻底被冷落后,她就变了。
变得没过去急躁,也不如过去那般有野心。
她已然是个妾,娘家也不知被哪群江洋大盗给屠戮殆尽,没有助力的女人,还能妄想什么?
闲来无事,能躺在摇椅上,在庭院里吹吹风,听听蝉鸣,再小酌几杯,人生岂不就已是圆满?何况,谢家这样的人家,断没有苛刻妾室的主母。四季衣裳,平日里的用度,也都不差,她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然而话虽如此,陈氏当然还是不满足的。
在宋氏母女离京后,冬姨娘那贱蹄子就动起了心思,她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那贱人爬到自己头上去。
但是不论她怎么努力卖乖,谢元茂却再也不肯吃这一套了。
自那以后,她就真的开始疲倦。收起了一切花花肠子。
“八小姐带九小姐来这做什么?”她收敛了心神,费力地在面上挤出一个笑来,询问道。
谢姝宁作惊讶状:“姨娘这是不高兴见到九妹妹?”
陈氏垂眸,“婢妾高兴。”
真论起来,她不过一个妾,哪有什么资格高兴不高兴。
她是贵妾,可归根究底,也还是妾。不得脸的妾,连个得脸的婆子也不如。
陈氏也明白了过来。她要想在谢元茂面前重新露脸,真正要讨好的人,并非是谢元茂。活在内宅里,她只有先讨了主母的欢心,才能有机会往上爬。
但她同宋氏,早就水火不容。焉能走这条道?
一时间,陈氏想不明白谢姝宁带着自己的傻女儿来探望自己的真正缘由。
她掀开眼皮悄悄看了谢姝敏一眼,已长大了些的孩子,眉目同她颇有几分相似,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她的孩子。可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是个傻子。便成了奇耻大辱。
陈氏隐约听过仆妇之间的传言,说九小姐已不傻了。
她并不大相信这话。
“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奉茶。”陈氏暗暗吸了一口气,转身吩咐下去,又让人给谢姝宁姐妹看了座。
谢姝宁道了谢,大大方方落了座。
年幼的谢姝敏却瞻前顾后,似有难言之隐,一脸的不自在。
旋即,丫鬟们端了茶水上来。
谢姝敏接了。便只低头捧着茶盏小口喝着,不说话也不看人。
她似乎极力想要保持镇定。可她微微颤抖着的小手掩盖得并不好。
慌乱之色,已渐渐渗透了出来。
同陈氏一样,她亦想不明白,谢姝宁为何要突然带着她来见陈氏。
透过指缝,她艰难打量着另一边身着青织妆花罗衣的少女,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些许阴毒。
她从谢元茂口中听说过,谢姝宁在漠北时受了伤。她当时便在想,若她就此死在漠北,也是好事一桩。这么一来,以宋氏爱女如命的性子,想必也是无力回京都来,老死塞外也并非没有可能。若宋氏郁郁寡欢而终,她可真真是要躲在被窝里笑上整夜了。
可还没等她期盼上多久,宋氏母女就带着人悠闲地回来了。
一回来,局面立变。
“九妹妹年纪虽小,但我听说却是极重情义,小小年纪便知时常去长房看望陈家的几位表亲。看来,姨娘生了个好女儿呢。”
正想着,她蓦地听到谢姝宁说了这么一句,喉间一呛,她立即重重咳嗽起来。
手中茶盏亦随之晃荡,剩余的半盏茶水便混着微微蜷曲的茶叶尽数倾到了她身上。
春衫湿透,一片狼藉。
陈氏连忙让人去取干净的帕子来为她擦拭。
谢姝宁就吩咐下去,让人去瑞香院取干净衣裳来换。
陈氏觑她一眼,嘴角翕翕似要说话,可却没有发出声来。
过了会陈氏才终于道:“陈氏一族,已经没落了。也难为八小姐还记挂着几位表兄表姐,时常去见他们。”
说这话时,她已斟酌了半天字句,其中的刻意简直叫人一听便知。
谢姝宁当然不会例外。
但听完这话,她怔住了。
她本以为这事同陈氏脱不了干系才是,毕竟谢姝敏尚且年幼,怕是连谢家同陈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也弄不明白,又怎会时常去见他们。在听到那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陈氏暗中教导了谢姝敏。
结果,却并不是。
再回忆她们方才踏入海棠院时,陈氏的惊诧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谢姝宁不觉暗暗奇怪。
除了陈氏外,还有谁会希望谢姝敏同陈家的几位遗孤交好?
陈家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说不清。谢家接手了这几个孩子,得来的也并不全是美名。
他们自己当然都知道,三老太太跟陈氏的娘家人,是实实在在的金玉败絮,内里空空如也,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可外头的人不知,他们只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收养了陈家的孩子,定然也将陈氏一族的家产都给收走了。
坊间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成了谢家贪财,所以使计害死了陈氏一族,随后故意收留了那三个孩子,好有正当理由可供敛财之举。
正所谓三人成虎,这话传到后头,几乎就成了真的。
谢家人连分辩的机会也无,就被人往脑袋上扣了屎盆子。
舆论里,竟全忘了谢家的门第家世。都要胜过陈家许多。
这么一来,谢家人在如何安置那三个陈家孩子的问题上,就显得微妙了些。
养着他们,却又不能太亲近。
长房的几位,定然也不会喜欢谢姝敏时常去见他们。
但也正巧因了她庶出的身份,在几位长辈眼中。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也没太多顾忌。
谢姝宁就失了继续同陈氏说话的兴趣,待到谢姝敏收拾妥当,便要领她回去。临行前,谢姝宁故意道:“敏敏想不想同姨娘一道住?”
“不想!”
像是受到了惊吓,在众人眼中已经开始变得活泼聪慧的谢姝敏再次变得木愣愣起来。脱口而出的话着实叫陈氏觉得难堪,霎时青白了一张脸。
谁都知道。谢姝敏当初会搬离海棠院,就是因了谢姝宁的几句话。
而今她若是想再将谢姝敏送回来,也就是寥寥几句话的事。
谢姝敏不敢冒险。
她也因此不敢同陈氏说一句话。
她生怕自己只要稍稍露出一点同陈氏亲近的意思,就会被人送回海棠院,由陈氏教养。
陈氏早已是无用的弃子,同陈氏在一道,只会连累她已经前行艰难的脚步变得愈加迟缓。
好在“不想”两字。似乎终于讨了谢姝宁的欢心。她随后便带着谢姝敏往瑞香院回去。
到了天光底下,谢姝敏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姝宁问她:“听说因为朱妈妈的事。你很难过?”
谢姝敏迟疑着点了点头。
“朱妈妈做了错事,自然该罚。”谢姝宁笑了起来,“你也不必难过,改明儿我便让娘亲给你指派个比朱妈妈好百倍的管事妈妈。”
她声音温柔,仿若再常见不过的乖巧长姐。
可谢姝敏却在大太阳底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到了瑞香院,谢姝宁也不走,说是要留下陪她一道用饭,谢姝敏登时胃口全无。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咬着牙不语。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比宋氏难缠得多了。
明明潇湘馆就在隔壁,可谢姝宁自己不说走,就谁也不敢赶她走。
用过了午饭,谢姝宁仍不动弹,懒懒窝在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瑞香院里的陈设。
看着看着,她心里渐渐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
视线悠悠地移到了墙边那条春凳上搁着的炉子。
小小的一只,却很精巧,是只金鸭香炉。
她记得,三老太太的库房里有各色各样的香炉,大大小小,各种形制的怕是有百余只。但她最喜欢的,却就是这种鸭形香炉。氤氲的香气从扁扁的鸭嘴里袅袅飘出,是这样的景象,三老太太便能盯着看上许久。
谢姝宁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变得冷涩起来。
她收回了视线,望向了不远处的炕。
谢姝敏穿着身白纱小衫,躺在那闭着眼午睡,丫鬟在边上打着扇子。
屋子里一片静谧。
谢姝宁睁着眼,也未打算离开。
她在等绿浓。
从她进瑞香院开始,便一直没有见着绿浓。
这种事可不常有。
她伸了伸懒腰,看向了窗外。
瑞香院里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会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说着这事。
就在这时,有个纷乱的脚步声在外头重重响起。
“绿浓!”
脚步声渐渐近了,谢姝宁听到外头有人压着声似想要喊住绿浓的脚步。
但绿浓显然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她匆匆便推开了门进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晚点还有一更,可以明天来看~~另外相信看到这的亲,基本都已经猜到谢九是怎么一回事了。有人问共有几个重生的,明确回答算女主只有两个~谢九,是一开始写人设就设定好的。当然也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有那么多人反感多重生,但因为线是一早铺下的,不好改动,吐血跪求不抛弃……还有你们真的觉得虐么?到底觉得哪里虐?求告诉可怜的作者君 = =
第163章 收拾
一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谁在,她急巴巴便低着头去关门。
门扇“咿呀”一声,又给合上了。
她这才驾轻就熟地往里头走。
似是早有准备,她直直往内室而去,到了门口又自顾自掀了帘子进去,直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子里鸦雀无声。
绿浓正轻手轻脚地要往下放包袱,听不到动静不由抬头望向临窗的大炕,盯着给谢姝敏打扇子的丫鬟道:“聋了不成?”
扇柄僵在手中,鹅蛋脸的小丫鬟吓白了脸,又不敢伸手去指绿浓背后不远处那张榻上躺在的谢姝宁,只得压低了声音委婉提醒:“八小姐在呢。”
“什么?”绿浓乍然听到她说八小姐,一时没能回过神,继续俯身将浅丁香色的包袱皮解开。
活结解到一半,她蓦地醒悟过来,急忙循着那丫鬟的目光回头去看。
一看之下,不由惊呼了声,“哎呀!”
软榻上,谢姝宁不动声色地直起腰,目光如炬地望向了她。
随即视线便落在了那只已经快要被解开的丁香色小包袱上。
思虑间,绿浓已大口喘着气平复下来,慌慌张张地想要将包袱里装着的东西给藏起来。
这般欲盖弥彰的举动,谢姝宁怎会当做没看见,她立即扬声制止:“绿浓,你拿了什么进来?”
绿浓讪笑,手下动作不停。“只是些九小姐喜欢的小玩意儿。”
“哦?”谢姝宁自榻上下来,飞快套上了鞋子便往绿浓身边走,“都有些什么东西?”
绿浓来不及藏匿,只得将包袱往自己身后一放,用身子挡住了谢姝宁的视线,信口说道:“就是些九连环、拨浪鼓之类的东西。”
谢姝宁就笑了,凑近了要去拿那只包袱,“这倒是巧,我可许多年不曾玩过九连环了。取出来于我玩玩。”
“八小姐,这是九小姐的东西!”绿浓急了,话一出口,汗珠子直冒,急忙补救,“九小姐的东西都是孩子玩的。您肯定不喜欢!”
谢姝宁摇摇头,笑得愈加灿烂:“你怎知我就不喜欢?你是我肚里的虫不成,还能知道我的心思?”
僵持着,躺在炕上午睡的谢姝敏翻个身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一脸困惑地道:“八姐姐怎地还没有回去休息?”
原先赖下用午饭时,谢姝宁便说等用过了饭就要回潇湘馆去小憩一会。
可这话。当然是她随口胡说的。
谢姝宁笑眯眯地看了谢姝敏几眼,道:“敏敏方才可是睡熟了?绿浓尖叫。你都没醒呢。”声音里不由自主透着几分戾气。
真睡熟了,这会定然是睡眼惺忪,哪里能同眼前的谢姝敏似的,揉几下眼角,竟就似睡意全消。
旁人能不能瞧出来她不知,但她却是在幼时装睡装惯了的。
宋氏一众人,从没有发觉过异状。可见她装睡的工夫早就是炉火纯青。
谢姝敏如今在她面前装睡,无异于班门弄斧。
但谢姝宁说完就不准备继续点破这在她看来极为拙劣的谎言。而是束手在身前,凝视着绿浓问道:“里头可是藏了什么不能叫我看的东西?”
绿浓连连摇头。
谢姝宁干笑两声,不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便大声唤“图兰”,“进来了不必关门。”
这些日子,跟随她在外走动人,换成了人高马大的图兰。图兰生就一副异域人的面孔,身形又高大,在谢家一群娇滴滴的丫鬟里,极其显眼。
一听到谢姝宁唤她进来,绿浓面上慌乱的神色再无法掩藏。
又高又壮一个编着小辫子的异族姑娘堵在跟前,哪个丫鬟不怕?
可这会就是想跑也没地方能跑了。
谢姝敏坐在炕上,眼中闪过一抹急色,“绿浓,服侍我如厕!”
绿浓立马就去提身后的包袱,再往谢姝敏身边去。
然而没走出两步,就被谢姝宁给拦住了去路,“憋着!”
闻听此言,屋子里的几人登时都变得呆若木鸡,拿着扇子的那个丫鬟更是直接将扇子脱了手“嘭”一声坠在了地上。
谢姝宁冷笑。
一个个的,稍给点脸,还真当自己是个角了。
“图兰,把她手里的包袱夺过来。”待到图兰进来,谢姝宁便慢条斯理地吩咐了句。
衷心到近乎愚的图兰什么也不说,上前就去夺。
绿浓眼眶泛红,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手中抵死不放,嘴里嚷着:“八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六爷知道了可得说您欺负九小姐了!”
谢姝宁张口结舌:“你觉着,我这是在欺负人?”
绿浓点头如捣蒜。
“我就是欺负人了,你又能如何?”谢姝宁感慨着,“我是三房嫡出的长女,娘亲忙碌,我代为管教庶妹,难道不可?”
话音落,绿浓“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包袱被图兰紧紧攥在了手里。
大门洞开着,窗户也都开着。
屋子里的动静,外头的人多多少少听见了些。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往里头走。
何况方才谢姝宁那一句话,就是说给满瑞香院的人听的。
她身为嫡长姐,愿意择时间亲自教导庶妹,那是庶妹的福气,谁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多说一句,便是被撕了嘴皮子,也不能讨饶。
瑞香院里静谧极了,只有已经趁着暖阳提前冒头的蝉在繁茂的树枝间“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屋子里,绿浓摔在地上,怨毒地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没搭理她。只扭头去看炕上的谢姝敏,见她垂着头不吭声,遂轻笑:“敏敏素来大方,难道连副九连环也舍不得让长姐解一解?”
她说着,一边示意图兰将那只包袱在炕尾打开。
包袱皮像是花瓣,一点点绽放,露出里头明艳的花蕊。
摊开的包袱皮上,有几味香。
品种繁多,叫人眼花缭乱。
谢姝宁自三老太太的事后。曾花了大笔时间特地同月白一道,去学了辨香。
她缓步走近,将上头的香一一拣起,有气味芳馨浓烈的,也有混含果香味的,细细闻去又带着甜浓。她嗤笑。将其一一报出名来:“甲香、白檀香、零陵香、青桂皮、雀头香、麝香……”
真数了,她才发现当真是数不清。
这么多的香品,怎么得来的先不提,要花费多少银子却值得深究。
谢姝敏哪里来的银子购置这些东西?
才几岁的孩子,买了这些香又要做什么?
调制合香,焉是个孩子能做到的事。
她将手中香品一股脑尽数砸在了地上。“这些便是九小姐的小玩意儿?”
这话问的是绿浓,但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在了谢姝敏身上。
绿浓无话可说。强辩道:“不过是些香,八小姐生什么气。”
谢姝宁闻言便知绿浓看似厉害了,可其实这么些年来全无长进。
她嫣然一笑,眉目如画,道:“这香是九小姐让你买的?”
“……是……不是……”绿浓支支吾吾。
谢姝宁蹙眉,“到底是还是不是?”
站在她身后的图兰适时活动了活动手腕,骨节发出“咯咯”脆响。
绿浓哭诉:“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谢姝宁也就不问了。只走近了谢姝敏,叹口气:“这些是你让她买的?”
“我看了本书……觉得好玩才叫她去买的……”谢姝敏低着头。讷讷说道。
谢姝宁笑道:“你才六岁,竟就能看香典了?”
谢姝敏嗅着屋子里陡然浓郁起来的混杂香气,心痛可惜得不行,因为强忍怒意,被自己压在裙下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她从醒来的那一日便知道,这具身体太小,身份太低,行事太不便,可直到此刻,她才真的再次尝到了那种绝望。
只差一点,她就再无法忍耐。
气恨到极点,她不由红了眼眶,也涨红了脸,摇头道:“胡乱看了些,字都认不全。”
谢姝宁腹诽,自己怎么到这会才察觉出不对劲来,真是安逸日子过惯了。
她任由谢姝敏辩解着,边听边点头,似乎极相信她,也不恼了。
但转头,等到谢姝敏一停下不说话,她便立刻让图兰收拾了地上那一堆香,重新用那块浅丁香色的包袱皮胡乱裹了起来。
又扬声喊人进来,道:“父亲不喜香,你们都不知?竟就这般任着九小姐胡来,惹了父亲生气,可是你们挨罚顶罪?”
敲打了几句,她就让人将瑞香院内一应香炉香片香粉,都整理到了一处,全部送到了隔壁的潇湘馆。
“我听说,九小姐夜里不点安神香,便睡不安生?”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便指了谢姝敏房里的几个大丫鬟问道。
几人都是头一回知道府上的八小姐是个这样雷厉风行的小姑娘,当下谁也不敢小觑,七嘴八舌地应了。
谢姝宁就道:“往后谁也不准给点香。夜里难眠,是病症,等过些日子我自会让娘亲请大夫来为九妹妹医治。”
丫鬟们唯唯诺诺连声道知道了。
她这才笑吟吟对谢姝敏说了句“过几日我便让鹿孔来为你治病”,随后领着图兰扬长而去。
出了瑞香院的门,她就直接去寻了谢元茂。
图兰不能进书房,她就自己攥着包袱进去,一把丢在了书案上,糊了谢元茂新作的画。
谢元茂怒道:“这是做什么?”
谢姝宁冷笑,“九妹妹骨子里,到底也流着祖母的血,日日想着制香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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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花招
她甚少说出“祖母”二字,谢元茂乍然听见,不由立时怒气消散,疑惑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女儿方才所言,父亲是哪个字听不明白?”谢姝宁佯作恼恨非常,袖手跺脚,只抛下这么一句话便自去了椅上坐下。
自她回京,她平素里说话行事都温和了许多,谢元茂便以为自己同长女的关系已如春日融冰,就算不能回到过去的样子,好歹也能缓和些。长此以往,兴许也能让他同宋氏的夫妻关系变得好些。
然而他这会望着谢姝宁,却只能看到一张自己不愿看到的怒容。
他假意咳嗽了两声,背过身,伸手去将那只被丢在自己画作上的小包袱拾起来,搁到了一旁的红木书案上。
谢姝宁在他身后道:“父亲怎地不解开瞧瞧,瞧瞧里头都是些什么宝贝玩意,你疼爱的小女儿可是将这些当成了心肝肉。”
说话间,极尽刻薄。
谢元茂有些不悦起来,侧目瞪她一眼,但到底没有说出重话来。
他知道谢姝宁年纪虽不大,面对自己时,性子也显得冷漠些,可向来都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断没有这样匆匆冲进来甩脸子发脾气的时候。反常即为妖,他虽不知长女究竟是因了什么才这般恼火,但也明白,同这包袱里的东西脱不了干系。
何况,方才谢姝宁提到了故去的三老太太,又提到了制香。
寿安堂走水的那天夜里。烟熏火燎间,香味四溢。
即便那些房舍被烧成了废墟,浓郁的香气依旧在上头盘旋了多日,才渐渐被后来降下的雨水冲刷淡去。
这般想着,久违了的香气,似乎就又在鼻尖萦绕。
他可没有忘记三老太太是因何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东西,是从敏敏那带来的?”他皱了皱眉,俯身开始解起上头的结来。
背后几步外,谢姝宁将背脊紧紧贴在雕花的椅背上。绣鞋垂着,只有脚尖能略微触地。她抬脚复又落脚,在原地轻轻点着地面,脆声道:“这事娘亲还不知晓,父亲拿个主意吧。”
明知故问,她已懒得敷衍。
在瑞香院里走了一遭。发现了内室里摆着的金鸭香炉,又抓到了绿浓的现行缴获了这堆香品,她心里的疑虑已渐渐堆积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府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三老太太喜欢侍弄香炉。
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她敢肯定,这府里爱自己调制合香的人。除三老太太外,便再无旁人。
可三老太太已经死了!
连同寿安堂一道。被大火给烧没了。
长房老太爷亲自下的命令,满府的人都见证了火光冲天的那一幕。
她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年仅六岁的谢姝敏,却让身边的丫鬟去弄了一堆香来。
谢姝宁有些不敢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想。
三老太太去世后,谢姝敏曾在陈氏的疏忽下,因高烧大病一场。几乎丧命。
那之后,她便似乎更傻了些。
可后来却莫名地便开始好转。日渐聪慧,到如今她在父亲心里都几乎能用来取代过去的她了。
她从未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关联。
直到今日,见到了这些香,封存的记忆霎时汹涌而出。
“这些香,她从哪里得来?”谢元茂已打开了包袱,看清了里头碎了的香品,沉思良久,问道。
谢姝宁端坐了身子,“这恐怕就要问过父亲了,敏敏哪来的银钱。”
她跟母亲离家一年半,府里的人事几乎都被父亲给弄乱了套,谢姝敏的瑞香院,更不必提。
单一个朱婆子,就不是什么好打发的。朱婆子因诬陷她让人折断鸟翼,“挑拨”了她们姐妹的关系,所以被赶出瑞香院,发配去了浆洗房。人一落马,那些早先追随朱婆子的仆妇,也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结果宋氏一整顿,就整顿出了许多漏洞。
朱婆子只半年光景,便不知敛了多少财。
油水最大的采买,更是直接被朱婆子想法子换了自己的弟媳妇前去管事。
一来二去,这群人就在谢元茂眼皮子底下,像蚂蚁似的往自家不知搬了多少东西。
宋氏恼了,打了朱婆子板子,而今人还躺在床板上起不来身。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然就是三房的六爷谢元茂。
谢元茂自知理亏,听到她这般说,立即便回忆了一番。因府中冷清,次女又乖巧嘴甜,他很是掏了大笔银子出来讨她欢心。粉色南珠串成的项链、赤金的镯子……不知不觉,竟就送出去了许多。
手心汗湿,他板着脸,道:“定是早前朱婆子在她身边,唆使的!”
谢姝宁嘴角微撇,“所以,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这事?”
谢元茂转过身来,望向她,想也不想便道:“丢了这些个东西,教训她几句便是了。”
“只这般?”谢姝宁早料到他是个拎不清的,闻言倒也不觉得失望。
谢元茂叹口气:“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多教教便懂事了。”
看到这些香,他虽气,却也糊涂,想不通谢姝敏怎么喜欢上了玩这些。但转念想想,好比长子不喜读书一般,究竟喜欢什么又不喜什么,谁能弄得清楚缘由。
“父亲莫不是忘了,祖母的事。”谢姝宁直视着他,低声道。
谢元茂愕然。
谢姝宁面无表情地道:“祖母就是因为喜欢玩香,不慎打翻了香炉,引燃了床幔,这才惹了大祸。祖母尚且如此,九妹妹小小年纪。若也跟着玩香,便是寸步不离地看着,也难叫人安心不是吗?”
“是是,这可着实叫人担忧。”谢元茂愣了愣,旋即连声附和。
方才惊讶间,他差点以为谢姝宁这是知道了三老太太当初做下的丑事。
好在,并不是。
他松了一口气,道:“阿蛮的话太在理,往后断不能叫敏敏玩香。”
谢姝宁就趁热打铁地道:“娘亲忙着处理家事。无暇分身照看敏敏,父亲若放心,便由阿蛮来照料她可好?”
谢元茂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叠声夸赞她是好孩子。
姐妹情深,他听得高兴,却全然忘了。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孩子,再亲又能亲到哪里去。
他送了谢姝宁出门,转头就又去画他自个儿的画。
谢姝宁脸色微沉,又是无奈,又是苦涩。
若真如她所想,这事就势必要趁着谢姝敏处在稚龄时。便扣住她的命门。
但若想指望父亲,恐怕还是算了吧。
母亲那。若能少一分担忧,便还是少一分吧。
至于她,这段日子又恰逢无事。漠北带回来的金子大半存入了钱庄,她自己又在府里悄悄开辟了一间金库藏在地下,储了部分。刀疤一行人也已带着她跟母亲的回信启程上路,离开了京都。
她亦写了信让人送往平郊,告知了云詹先生自己归京的事。会择日前去探望小住。
所以眼下,她要先收拾了瑞香院!
次日一早。她就同宋氏商量着,指派了自己身边的卓妈妈暂时去瑞香院顶替朱婆子的位置,照料谢姝敏。
她这般大方,宋氏虽疑惑,却也正发愁瑞香院里一时缺了管事的妈妈,此刻得了谢姝宁的助力,立即笑着同意了。
七太太张氏来串门,知道了这事,回头就宣扬了一番,谢家八姑娘大方懂事,是难得的好孩子。
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落在了三夫人蒋氏耳里,就不痛快了。
七太太从来也没夸过谢芷若,这只去了一趟三房,就四处夸宋氏那病怏怏的女儿,着实叫她不悦。
她在府里不吭气,去了外头便时不时故作无意地提起谢姝宁来,说她身子骨薄弱,瞧着叫人心疼。
言下之意,这样的姑娘将来谁若娶了去,莫说诞下儿子,只怕不日就要成了鳏夫。
说了好几回,蒋氏这才觉得松快了些。
谁知没多久,这事又被七太太给听说了,她看还盼着将来谢姝宁能顺利嫁进燕家,给自己的表外甥做媳妇的,见蒋氏胡搅,当下不乐意了。
她就又回府装作不小心透露给了宋氏。
宋氏气急,却从来不擅背地里说人,索性从此避开蒋氏,见面也只是冷淡地打个招呼,便不言语。
二房的四太太容氏却渐渐同蒋氏交好,大太太王氏依旧中立着,二夫人梁氏孀居不理这些妯娌间的俗世。
一时间,分成了两派。
宋氏气了几日,悄悄去看谢姝宁,见女儿虽然看着单薄,可精神却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殊不知,谢姝宁忙着收拾瑞香院,连面色都好看了许多。
卓妈妈一到谢姝敏身边,就雷厉风行地将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批,绿浓更是成了头号被盯紧的,连说话时稍扬声些,都会挨戒尺。
众人皆缩着头做人。
谢姝敏被禁了足,谢姝宁就亲自去见她。
小小的女童被拘着读《女戒》,读完了还要抄,抄了再背。
美名其曰,自小培养。
谢姝宁就捧本话本子坐在她边上,看看书,偶尔盯着她看,直看得谢姝敏心里发毛。
这般过了几日,谢姝敏未长开的眉眼间便逐渐笼上了烦躁。
天气也渐热,谢姝宁却扯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的大旗,不准人给她打扇。
谢姝敏面上的烦闷似渐渐难以忍耐。
谢姝宁便故意丢开了书,摇着绘紫色龙胆花的团扇凑近了,道:“敏敏这握笔的姿势,倒叫我想起祖母来了。”
“啪嗒——”
桌上的书被谢姝敏错手扫到了地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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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计策
微微泛黄的书页敞开着,露出里头陈旧的墨字。
谢姝宁俯身,用空着的手将书拾了起来,晃了晃,板着脸轻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一旁伺候着的婆子丫鬟闻言皆屏息而立,谁也不敢出声。
谢姝敏僵着,心中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服软,该好好地唤一声八姐姐,讨饶才是。然而想清楚了,唇齿却依旧紧紧闭合,难以开口。
疯了!
这日子当真是要叫人疯了!
她握笔的手颤抖着,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道杂乱的线条。
“继续抄吧。”谢姝宁视若无睹,将书重新在她眼前铺开,指了一行,“父亲总夸你聪明能干,我这做姐姐的也觉得面上有光,父亲想必更是如此。所以,你合该加倍用心才是。”
谢姝敏听着,却没有听进耳里。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剧烈跳着,“怦怦”响声在耳畔回旋不散,叫她无法静下心来。
屋子里立着一群人,可却都像是木头人似的,没有动静。
窗外艳阳高悬,台矶旁种着的玉簪花已经开了,色如白玉,被逐渐浓烈的日光照得剔透。
她痴痴看着,心里头想起的却是那些已经随着大火一道焚尽了的瑞香花。
每一株,都是她亲手所栽,伴着她,一起奔赴了黄泉。
困在这个孩童的身子里,她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都快干了。”
正悲愤着。忽然有道热气喷在了自己耳边。
她仓皇扭头,便见谢姝宁徐徐摇着扇子,往后退去。
妖精似的小丫头!
她磨着后槽牙,提笔蘸墨,俯首书写。
谢姝宁则重新在软椅上坐定,笑吟吟看着她,眼神纯澈,恍若琉璃。
待写了约莫半页小楷,谢姝宁就又故技重施。悠悠说道:“说来也怪,我这瞧着,怎么越瞧便越觉得敏敏你像祖母呢。”
谢姝敏手下的字登时糊成了一团。
“哎呀,好容易写了大半页,这便毁了!”谢姝宁惊呼,旋即让人将纸移开。又换了张新的上去。
谢姝敏望着眼前重新成了空白的纸,额上遍布细汗,身上也是黏糊糊的,叫人不舒坦,她立时狠下了心肠,娇声唤道:“八姐姐。我累了……”
谢姝宁以扇遮面,缓缓说道:“是该累了才是。”
话音落。满屋子的人包括谢姝敏都愣了愣。
这怎么看着,就像她早早在盼着这话了一般?
不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就看到谢姝宁放下了扇子,露出扇后明艳的五官,淡红的唇轻启,道:“我同哥哥六岁时,练的也不过只是大字。何曾写过这样精致的簪花小楷。难为九妹妹一写便是这许久,焉能不累?”
她每说一个字。坐在书案前的谢姝敏,面色便难看一分。
等到一句话说完,谢姝敏的脸色已是阵青阵白,控制不住了。
几个陪侍的婆子丫鬟,亦面色古怪,眼神交错,不敢吱声。
他们的傻子九小姐,而今难道成了稀世的天才不成?
众人疑惑着,到晚间,瑞香院里的这事就传遍了阖府。
谢姝宁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他们去说。
当天夜半,被折腾了一天的谢姝敏本该是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入睡才是。可她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方要扬声让人点了安神香助眠,便想起了而今瑞香院里休说香,就连空荡荡的香炉也寻不出半只来。
她怏怏地翻了个身,瞪着眼睛望向帐顶。
心里恨意滔天,渐渐淹没了理智。
她咬着枕巾,恨不得立时也放一把火将整个谢家付之一炬,同归于尽罢了。
可她清楚,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她气得哆嗦,只觉身下床板咯人。
就在这时,暖阁里忽然有声响传出。
她一怔,侧目就见帐子外燃起了一团黄光,有个身影在缓步靠近。
帐子被挂在了床柱上的铜钩处,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她情不自禁眯了眯眼,别过脸去。
“九小姐。”
听到声音,她连忙循声望去。
——是绿浓。
她松了一口气。
事情出了变故后,值夜的人就成了被谢姝宁特地派来的卓妈妈,今夜也不例外。
想到这,那才松了的一口气转瞬又给提了起来。
她哑着嗓子飞快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卓妈妈呢?”
绿浓得意洋洋:“您放心吧,奴婢方才特地去瞧过了,卓妈妈睡得死猪一般,不会发觉的。”
“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谢姝敏心有疑虑,忧心忡忡地道。
绿浓则不以为然,将灯烛移开了些,凑近了悄声道:“您别怕,奴婢是心疼您这些日子过得苦,怕您夜里睡不安生,特地来瞧瞧您的。”
谢姝敏攥着薄被,一个字也不信。
她又不是那不会看人的小丫头,连是非好歹也分不清楚。绿浓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有年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清楚得很。但她顾不得旁的,缺人时能用就行,这会更是如此。
于是她也不想,便道:“你向来主意多,而今可是有主意能解救我?”
绿浓听着,连连点头。
因了谢姝宁幼时脾性也古怪,所以她如今跟着谢姝敏,偶尔听到些怪话见到点怪事,也不觉得奇怪。
何况,在她心里,这些都不重要。
她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八小姐见不得您好过,故意害了您喜欢的鸟,又使计赶走了朱妈妈。而今还来欺负您,混账得很。”微微一顿,她紧接着道,“她诓了六爷跟太太,现如今谁都觉得她好,不知道您吃了苦头,您就算是去同六爷跟太太告状也是无用的。”
谢姝敏耐着性子听着,听到这却仍是不耐烦了。
“所以呀,您不能去告状。您只能直接让他们瞧见八小姐欺负您的模样!”
谢姝敏不吭声。
眼下几乎整个瑞香院都在谢姝宁的手里,这事,哪那么容易。
绿浓见她似乎不感兴趣,着急道:“您听奴婢说完,这事就这么着……”
匆匆说了一堆,她还不忘拍着胸脯保证:“再说还有奴婢在呢!”
谢姝敏抬眼看看她。垂眸应了声“嗯”,重新躺了下去。
绿浓就笑着,做贼似地溜了出去。
暖阁里,始终悄无声息。
然而谁也不知,卓妈妈紧闭着的双目下,意识却是门儿清。
早在前几日。她就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千万时刻注意着夜里的动静。若遇到了事。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第二日回禀了她就行。
卓妈妈就开始守株待兔。
终于在今夜,等到了。
绿浓走后,她依旧不敢动。
果然没一会,谢姝敏就踮着脚尖从里头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跟前,轻唤了几声。又低头在她身前仔细听了听呼吸声,才长吁一口气回去了。
卓妈妈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捱到了次日天明。趁着几个丫鬟服侍谢姝敏起身的当口,卓妈妈就去将事情禀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听完毫不犹豫地道:“将计就计。”
卓妈妈不住点头。
等到午后,谢姝宁照例过去瑞香院督促谢姝敏念书习字。
背了一段,外头就来了谢元茂早先为谢姝敏请的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说,多日未见八小姐,不由记挂,所以冒昧求见。
谢姝宁就也大大方方地留了她说话。
略闲聊了几句,谢姝敏就说要去如厕。
谁知刚迈开步子,她就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女先生被唬了一跳,慌忙去扶。丫鬟婆子随之簇拥而上。
“快使人去请鹿大夫来!”扇子脱手掉在了地上,谢姝宁踉踉跄跄地冲到前头,拽了个丫鬟急急让她去请大夫。
女先生抱起了谢姝敏放到软榻上,突然神色一变,再回头看向谢姝宁时,眼里就多了几分愤怒跟探究。
谢姝宁知道,这位在她跟母亲离家后才请来的女先生,很喜欢谢姝敏,为人也极正直。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别过头去。
女先生见状不禁怒火中烧,但想着这乃是谢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便道:“九小姐好端端地便晕了过去,别是什么急症,还是快些去请六爷跟太太来吧。”
谢姝宁故意阻拦,“鹿大夫医术高超,等他来了就好!”
“八小姐年轻,不知这事的紧急,还是快些使人去请六爷吧。”
她是知道的,这府里的六太太是八小姐的生母,却不是九小姐的,所以其实六爷来不来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完,定定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佯作不悦,低下头去摆摆手道:“没听见先生的话吗,一个个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得了吩咐,便有丫鬟匆匆下去禀报。
鹿孔离得远,没这么快就到,谢元茂跟宋氏倒一前一后马上就来了。
一进门,那女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道:“六爷,八小姐身上带着伤!”
满屋震惊。
谢元茂上前,女先生捋起了一截谢姝敏的袖子,露出小臂内侧一块乌青来。
“阿蛮!”谢元茂吃惊不已,喝了声。
谁都知道,这些日子是谢姝宁在看着谢姝敏。
谢姝宁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分辩道:“父亲,不关我的事!”
话语苍白,谁也不信。
谢元茂沉吟,“劳先生跟内人一道入内,仔细检查一番敏敏身上可还有旁的伤。”
“别担心。”宋氏则圈住谢姝宁的肩头,轻声安慰了句。
随后,她便同女先生并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带着谢姝敏往里头去。
只一会,几人就神色各异地走了出来。
“如何了?”谢元茂慌忙问道。
女先生迟疑着,面露疑惑,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宋氏亦如是。
谢元茂见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说着话,他状若无意地悄悄看了眼谢姝宁,“伤得厉害?莫不是遍体鳞伤?”
他口中问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对味。
谢姝宁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这会听见了也觉得气愤不已。
她是他亲生的闺女,他怎能这般不信她?
“父亲……”她捂着脸,嘤嘤哭着往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卓妈妈怀里。
卓妈妈一脸愁容,抱着她劝慰。
那厢宋氏瞧着再也忍不住,怒道:“这事绝不会同阿蛮有干系,六爷若不信,自进去看便是。”
先前还一脸怒意敌对谢姝宁的女先生也讷讷道:“六太太说得是,这事怕还是要六爷亲眼瞧过了才好。”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谢姝敏听着外头的对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不枉她玩起了苦肉计。
正想着,脚步声已渐次响起。
有人掀开了她的衣裳,肩头一凉。
“这是什么?”
旋即她就听到谢元茂惊呼了声。
宋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六爷莫不是连字也不认得了,这是个娴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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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中邪
果不其然,袒露在几人眼前的那一小块肌肤上,红彤彤的印子像是被谁提笔写上去的一般,赫然便是个“娴”字。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笔一划皆清晰得很。
初夏带着晴暖的微风自半开的窗外徐徐吹进来,恍若柔荑拂面,谢元茂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宋氏发觉,蹙起眉头,伸手悄悄扶了他一把。
“这可不是什么青紫痕迹!”谢元茂深吸一口气,往窗边走近,口中急促地道,“怎会有伤如字一般?”
宋氏微微抿一抿嘴角,斟酌着道:“六爷而今可还怀疑是阿蛮待她不好,亦或是根本便是在疑心妾身薄待庶女?”
谢元茂顿足,“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莫要多想。”
可语声无力,足见他心中没底,强硬不起。
宋氏遂别开脸去,不再同他说话,只朝着床上躺着的谢姝敏走去。走至近处,她俯身探手往谢姝敏肩头的那抹红印轻轻揉搓了下,红痕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般看着,这印记就似乎是从皮肤底下自己生出来的一般,同她的骨血混在一块,剥离不去。
“六爷,敏敏身上这伤,瞧着可不简单。”她收回手,将那角衣裳盖了回去。
说着,她忽然“咦”了一声,再次伸出手去。这一回,宋氏的手落在了谢姝敏的额上。
小小的女童躺着的姿势同先前一模一样,可面色却在陡然间大变。额上脖颈处也都汗珠密布。
宋氏猛吃了一惊,心道不好,立即起身大步往外头走去,一露面就问:“鹿大夫可来了?”
“怕是还在路上。”卓妈妈急忙应声。
宋氏点点头,复进门去。
谢元茂已颓丧地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眉头紧皱,低头不语。
“六爷可是知道那字的意思?”宋氏看到了,本想开口劝他起来坐到凳子上去,可转念一想又将话给咽了下去。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字的意思。
话音未落,谢元茂蓦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面上艰难挤出个笑容来:“只是个字罢了。”
宋氏不信,沉了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六爷是准备要瞒着妾身?”
他方才看到红印时的模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的人。
发现红印是字,她跟谢姝敏的那位女先生也都诧异,可谁的反应也不似谢元茂的激动。
多年夫妻,宋氏还是懂他的。
她知道,他分明已想到了什么。
可谢元茂不肯说,张张嘴道:“这孩子浑身是伤。总不能是她自个儿弄出来的。”
宋氏气急反笑,“六爷这意思。就仍是怀疑阿蛮?”这么多天,阖府上下都看在眼中,谢姝宁待谢姝敏这个庶出的妹妹,那是事无巨细,处处小心。她是严厉,可于人于己,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一分像是对谢姝敏不好的?
谢元茂嘴角翕动,见她是真气了。又想着方才谢姝宁在外头哭着倒进卓妈妈怀中的模样,不由愧疚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将叫他骇然的事说了出来:“老太太的闺名里,就有个娴字。”
宋氏不知这事,闻言不禁怔了怔。
等回过神,她忙不迭侧目去看床上的谢姝敏,吃惊不已。
故去的三老太太,姓陈,单名一个娴字。
因她辈分高,妇人闺名又向来不轻易示人,宋氏根本不知三老太太名字里竟有个娴字,而今这字生生“长”在了谢姝敏的肩头。
她犹自惊讶着,好容易将这话说出了口的谢元茂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拼命地往外倒:“有一事,我忘了同你提。早些日子,阿蛮曾在敏敏这发现了一堆香品,因怕敏敏年幼玩香走水出事,她收了东西来寻我。我没当回事,而今想想却是了不得。”
宋氏目光微凛,莫名觉得身上发寒,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身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缎衣裙。
她迟疑着开口,声音因为这股子突来的冷意而显得稍显脆冷,如珠落玉盘,叮咚作响,“六爷莫不是觉着,这事不单是受伤这般简单?”
谢元茂没吭声,心里却像是猫爪在挠似的难受起来。
只要将这些天发生了的事都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里头的古怪。
好端端的,才六岁的孩子会让贴身大丫鬟去买香,而今又是浑身青紫伤痕,一看就是被人生生拧出来的。
这些也就罢了,偏生她肩头还有个模样古怪的红印子,暗合着三老太太的闺名。
谢元茂虽没作声,可心里已早早浮现出几个字。
次女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撞邪了呀!
那些伤,能是人拧的,可保不齐也能是鬼怪做下的!
况且他心知肚明,三老太太死的不光彩。
老太太是生生被烧死的。
这乃是丧天良的做法,她死不瞑目,想必怨气也重。寿安堂的旧址成了废墟,而今被夷为平地,却也还未修缮重建,冷寂得很。偶尔有丫鬟婆子路过,常说似有阴风阵阵。
更有甚者,入夜了途经寿安堂,就说听见有人在哭。
这些话,直到后来被狠狠压制了一番,才算是无人说了。
时隔两年,众人才终于渐渐将那些流言蜚语给遗忘。
但今日,谢元茂却止不住地想起那些事来。
背后发毛,他一下从床前的脚踏上跳了起来,急步走到宋氏身侧。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惊喜的声音,“鹿大夫来了!”
谢元茂顾不得收拾仪容,撩起帘子大步走出去。见了背着药箱的鹿孔就道:“劳鹿大夫快些为小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了。”
“六爷莫急。”鹿孔安慰了句,抹一把额上薄汗,跟着他往里走。
没一会,换了宋氏出来。
宋氏神色凝重,走至谢姝宁身边,轻轻拍一拍她的背脊,旋即吩咐卓妈妈几人:“这里没什么事了,先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好好歇着吧。”
卓妈妈应了声“是”,搀着谢姝宁,轻声道:“小姐别哭,鹿大夫来了,九小姐不会有事的,六爷也不会胡乱责备您。”
“娘亲……”谢姝宁红肿着眼。扑进宋氏怀中,“阿蛮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宋氏对她当然是深信不疑,闻言斩钉截铁地道:“娘亲信你。”
谢姝宁摇摇头,抽泣着道:“阿蛮知道娘亲信我,可爹爹怕是不信。但清者自清,阿蛮也不怕。只一点。娘亲可莫要在这个当口同爹爹争执。”
宋氏知她一贯体贴,闻言只觉心疼。忙应下了这话,又催促她快些回去。
一行人这才鱼贯而出。
谢姝宁一路小声啜泣着,瞧着便极委屈。
可方进了潇湘馆的院门,她的神色就开始渐渐冷了下来。
等到回房,已是面无表情。
玉紫柳黄几个连忙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忙碌起来。
图兰倒没事可做。索性坐在了门外的台矶上,守起门来。
屋子里。谢姝宁洗去了面上的泪痕,换了舒适的干净衣裳,懒懒往榻上一躺。
卓妈妈往她背后塞了只方胜纹的大迎枕,说:“小姐,九小姐的衣裳会不会瞧出痕迹?”
谢姝宁半坐起,看一眼自己衣摆上疏疏绣着的折枝玉兰,漫不经心地回道:“从域外带回来的东西,好用得很,一丝痕迹也留不下。”
“那……她身上那字会不会被洗去?”卓妈妈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里委实没有一丁点底气。
好在谢姝宁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她既要在谢姝敏身上动手脚,那自然就要先试验过一遍才行。
那药粉是她在敦煌时,偶然间从表哥舒砚手里得来的。
舒砚好玩乐,囤积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这粉,就是其中之一。
入水无色,再以针蘸水,在谢姝敏的衣裳内侧写下“娴”字。
衣裳贴身,摩挲间热气上升,那字就印在了她的皮肤上。
这水在衣物上仍是无色的,可一旦落在了皮肤上,就会泛红。
好用得很,可惜只有那么小半瓶,这回一试一用,就所剩无几了。
谢姝宁躺在榻上,转动着自己腕上那只从敦煌买回来的红色镯子,朝着卓妈妈笑了笑:“妈妈别担心,你方才难道没瞧见父亲的神色?若没成功,他们焉能是那个样子。”
卓妈妈一想,这话在理,终于安心了些。
那天晚上,她偷听到绿浓跟谢姝敏说话,要用苦肉计在谢元茂跟前哭诉,以求逃出谢姝宁的魔爪。
次日谢姝宁知晓后,便想出了这法子将计就计。
正巧,谢姝敏自己弄出来的淤青痕迹,也狠帮了她的计策一把。
鹿孔又是她的人,只消提前提醒一两句,这事就再无遗漏。
笑容浮在靥上,犹如初春的细小白花,谢姝宁翻个身,闭目小憩起来。
……
绿浓这会却正被桂妈妈趁着主子都在里头,给悄悄扯到了一旁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桂妈妈心慌得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叮咛道:“眼下这瑞香院怕也是不好呆了,赶明儿我再去同太太求求情,早日让你回潇湘馆去。”
绿浓哪知事情发生了变故,见诸人都紧张着,谢姝宁又哭着回去,心里正得意呢,哪里听得进桂妈妈的话。
她一把抽出手,鄙夷地道:“八小姐身边那几个,不是牙尖嘴利就是木讷如傻子的,再不然就是那男人似的外族人,我才不稀罕去,免得抢了她们的风头,叫她们记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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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绿浓
话说到后头,她已忘了要压低声音,直听得桂妈妈忍不住捂耳,又急急伸手去捂她的嘴。
绿浓不悦,连忙去掰桂妈妈的手指,可她越是用劲,桂妈妈便捂得更紧,似要将手粘在她嘴上才好。
初夏午后的日光照在母女二人身上,像镀了层金光,衬得桂妈妈一张脸白如霜雪。
她是真怕了自己这不听话的小女儿,再不敢任她妄为。
桂妈妈死死不肯松了手,只贴在女儿耳边小声道:“九小姐是个庶出的,将来的前程都握在太太手里边,你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过去太太将你打发到了这,那就是为的叫你长长记性,切莫在潇湘馆里作得意样,迟早还是要将你调回八小姐身旁的。”
绿浓不高兴听她老生常谈,烦躁地皱起眉头,一口咬在了桂妈妈的虎口上。
“你这丫头!”桂妈妈低低痛叫一声,缩回了手。
绿浓擦着嘴角,恨声道:“我同八小姐一道长大,原就是同玉紫柳黄几个不同,我怎么就不能得意?”
她年纪不小,又跟着朱婆子混了好一段时日,有些事早早心中有数。
因她只比谢姝宁大一点,生得也好,所以自小就是被当做谢姝宁未来的陪嫁丫鬟。
这陪嫁的丫鬟,虽说是丫鬟,可那都是为了将来自家小姐嫁做人妇怀孕后,不便伺候姑爷时,用来固宠的。
以她的姿色手段。再加上生母桂妈妈又是太太身边得力的婆子,她来日想抬个姨娘再生个儿子,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她小,可不代表野心也小。
不等桂妈妈开口,她就又说了起来:“而今我在瑞香院里得脸得很,我何必再去潇湘馆里舔她的臭脚!”
桂妈妈气得面色铁青。
她在内宅混迹多年,心中清楚即便母女俩人此刻所在的地方偏僻,边上也无人,可这并不能代表隔墙就没有耳朵。
绿浓口中的话若被有心人给听见了。就算她再怎么求情,想必宋氏也绝不会松口。
她骇极,但仍忍耐着,再次拉住了绿浓的手,好声好气地劝慰道:“阖府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太太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只要你讨了八小姐的欢心,将来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你就不能忍一忍懂事些?”
惹了谢姝宁不快,于她们能有什么好处?
桂妈妈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不能明白自己这小女儿究竟在想些什么。
绿浓却也懒得再听她的话,跺着脚将手抽出来。“娘你别管了!我又不是孩子,心中有数着呢!”
“你可莫要胡来呀!”桂妈妈从这话里听出了些微苗头。顿觉不妙,忙喝了句。
可绿浓却只是翻个白眼,忙不迭地逃离了她。
桂妈妈摸着自己手上的牙印,连连叹气,捶胸顿足。
屋子里的谢元茂,亦是不断地唉声叹气着。
躺在床上的女童仍不见苏醒模样,面色却似乎越来越难看。
鹿孔为其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她手臂上的淤青跟肩头的伤,摇摇头道:“手臂上的倒像是被掐出来的。可肩头的红印子却是不得而知。不过六爷跟太太放心,九小姐的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晕过去只是因她气虚罢了,开两幅药吃了,也就无碍。”
谢元茂听了却不敢放心,追问起来:“当真如此?那她为何浑身冒汗?”
鹿孔迟疑着。
过了会,方徐徐道:“有些话小的不知该说不该说。”
“有什么话,鹿大夫但说无妨!”谢元茂闻言便知事有蹊跷,忙道。
鹿孔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又侧目朝着躺在床上的谢姝敏看了眼,轻声道:“依我看,九小姐这会其实已是醒了。”
谢元茂大惊,“可她明明还昏睡着!”
若醒着,为何他们连声唤了几回,也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一掀。
鹿孔打开药箱,一边往里头取东西出来,一边说道:“九小姐这模样,我过去在延陵跟随师父做学徒时,也曾见过一例。那家的小姐也是这般,身上时有淤痕出现,吃了许多药也无用。后来众人才知,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病症,而是沾了脏东西。那家遂请了得道的道长来做法驱邪,结果道长果真从那家捉了只小鬼出来,那小姐也平安无事了。她后头曾说,昔日我们在她床前说话,她都能听见,只苦于开不得口。明明清醒,却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这模样,岂不是就同如今九小姐的,像极?”
人人怕鬼,心虚者尤甚。
听到脏东西几字,谢元茂愈加肯定了几分自己心中猜测,两眼瞪大,“竟真有这样的事?”
鹿孔面露难色,斟酌着话语:“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是断断不信的。”
谢元茂神色凝重地看了眼宋氏,问道:“夫人如何看?”
“试一试,倒也好。”宋氏听了鹿孔说的事,也觉得心有余悸,“就算不是中邪,也算是祈福了。”
谢元茂听了这话觉得舒心了些。
俩人就送鹿孔出去,让人候着他开了药方,再让车夫送他回去。
谢姝敏一直未醒。
傍晚时分,丫鬟煎好了药与她喝了,可她仍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谢元茂念着鹿孔说过的话,悄悄同宋氏商议,“京都的道观里聚着的大多是骗子,请寺里的大师来诵经是不是更好些?”
况且,若真是三老太太,兴许念些往生咒超度一番,就好了也说不准。
宋氏当然不会在这事上说不好。
谢元茂就道:“普济寺的戒嗔大师德高望重,若能请得他来,想必最好。”
思来想去,也的确只有戒嗔最靠谱。
夫妇二人就将这事定下了,决定次日一早就让人拿着名帖上山门去请人。
择定了这事,谢元茂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惹得长女大哭了一场,心下微有内疚,又不便拉下父亲的脸面亲自才去道歉,就让厨房里特地做了谢姝宁爱吃的几道菜,单独送去了潇湘馆。
宋氏知晓,暗地里嗤笑了声,也就随他去,自己则趁夜将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聚到庭院里。
众人隐约知道今日出了大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此刻见她兴师动众的,皆惴惴不安起来。
天上星子冒头时,人便聚齐了。
宋氏开门见山,点了谢姝敏身边贴身的几个丫鬟婆子出来,一言不问直接便斥她们玩忽职守,罚了三个月月钱银子。
绿浓在其间听到被扣钱心中不悦,但转念想想这回定然是成了,遂展眉。
然而她并没能高兴多久。
依次将瑞香院里的人敲打过一遍后,宋氏就让众人散了,单留下了绿浓。
将人带进屋子里,却没让桂妈妈入内。
绿浓陡然慌张起来。
卓妈妈则从潇湘馆赶了来。
宋氏问她,在瑞香院,可是呆得不痛快?
她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怔愣中,宋氏又问了一遍。
绿浓忙摇头。
宋氏叹息,忽然说起别的事来:“那日三更时分,你进九小姐内室做什么?”
绿浓闻言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了眼卓妈妈,霎时汗湿背衣。
那天夜里,她分明仔仔细细看过了,卓妈妈睡得雷打不动,她怎么会被发现?
“奴、奴婢只是进去……进去瞧瞧九小姐睡得好不好……”她支支吾吾撒着谎,漏洞百出。
宋氏心一酸,绿浓从小就是她看着长大的,幼时活泼讨喜,而今怎就成了这幅模样。她伸指揉揉眉心,旋即摇了摇头,“九小姐屋子里丢了一串南珠项链,一枚上等玉石雕成的扇坠子并几粒金珠……”
绿浓打了个寒颤。
这些东西,可不都是当初谢姝敏取了让她去当了换银子买香的吗?
普通劣质的香,是决不能用的,要买好的,自然就缺不了银子。
她听着宋氏将那些物件一一派出来,听得懵了。
就在这时,卓妈妈不知上哪儿取了只匣子出来。
匣子打开,南珠项链,扇坠,金珠……皆在里头静静卧着。
绿浓瞠目结舌,耳畔听得宋氏道:“当铺的掌柜亲自认了画像,那画像上画着的人,正是你。”
“太太!太太这不是奴婢做的!真不是!”背脊生寒,绿浓一把扑过去抱住宋氏的小腿,大喊起来。
可物证人证俱在,她哪里还能分辩?何况这事,的的确确也是她做的!
喊了几声,见宋氏没动静,她慌极了:“是九小姐,是九小姐让奴婢去当了的!”
宋氏沉默,随后扶了她一把,幽幽道:“你怎成了这般?九小姐才多大,她怕是连当铺是做什么的也不知,哪里就能叫你去当了这些东西?”
绿浓大哭,“太太,奴婢绝没有一句假话啊——”
可她越是分辩,越无人信她。
宋氏松了手,吩咐下去:“来人,把绿浓关起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走近来,绿浓拼命挣扎,可她哪里挣得过她们,一把被汗巾子堵了嘴,给拖了下去。
宋氏别过脸去,心中失望透顶。
消息传到潇湘馆,已近夜半。
谢姝宁还未入睡,候着卓妈妈回来。
卓妈妈进门便说了句事成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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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驱邪(粉45+)
谢姝宁倚在绣花的素缎靠枕上哗哗翻着书页,闻言只应了声“嗯”,便不再过问此事,吩咐人吹灯歇息。
近四更时,她被外头飒飒的风吹树枝声吵醒。
睁开眼,窗棂外仍是黑的,似乎比夜里还要更黑些,天色黏稠得像是墨汁。她翻个身,意识逐渐清醒。
玉紫听到动静醒来,点了灯轻手轻脚走进来,迷迷糊糊地唤她:“小姐。”将灯在角落的长条小几上搁下,屋子里便被昏黄的光线笼了起来。
“是不是要下雨了?”谢姝宁轻声问。
玉紫走近了帮她掖了掖被子,透过窗纸看看外头的天色,顿了顿,“怕是要下了。”
风声里,隐隐约约还夹杂着雷闪雷鸣的声响。只那雷电声还远着,一时未到她们头顶上而已。
眼瞧着就要入夏,雨水肯定就会密集起来。
外头黑得异样,想必天上已堆满了乌云,只待豆大的雨珠匆匆落下洗涤一番人世。
谢姝宁眨眨眼,睡意全消。前世小时候一到打雷下雨的日子,她就会躲进宋氏的怀里,宋氏就会搂着她唱些江南的童谣。一晃眼,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噼里啪啦”地打着窗户。
谢姝宁想,檐下的那些重瓣蔷薇花,被突来的大雨一淋,香气四溢,怕是都要打碎了。翠色的叶子,红锦似的花瓣。**地落了一地,被蜿蜒的雨水冲刷着,遍布庑廊。
想到蔷薇,她不禁悠悠想起那一日在沙漠里见过的沙漠玫瑰。
这一生,怕是都再没有机会见到了吧。
她转着手腕上的红镯,笑着吩咐玉紫:“时辰还早,你回去歇着吧。”
“嗳。”玉紫应了,去检查了一遍窗户,确保关紧了。透不进一滴雨,这才悄声退了下去。
内室里,重归黑暗,落针可闻。
往事就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来回晃动。
以前的日子,而今想来,就像是梦一样。前世。庆隆帝执政多年,直到她去世的前两年,才一命呜呼。她还记得,庆隆帝驾崩的那一天,下着大雪,她抱着年仅两岁的儿子在各路贵妇之间打转。笑着同她们应和说些有的没的。
手脚伶俐的丫头,用早春储下的无根水烹茶。得了大量赞赏。
这时节,人人都用梅花上的雪烹茶,她用回雨水,便出尽了风头。
正得意着,庆隆帝仙逝的消息就昭告了天下。
年轻的成国公燕淮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两日后才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庆隆帝的寝殿。人人都以为,他会踏着满地鲜血登基为帝。可谁也没料到他转眼就扶了小淑妃的幼子即位。
庆隆帝的幼弟贤王,彼时尚且年轻气盛。不满燕淮,带兵直入皇城。
可那座红墙黄瓦的城池早就虎视眈眈,只等他入内,一举诛杀。
贤王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剩下的端王爷几人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吭声。
她倒曾听闻,远在南边的靖王气得吐血,扬言要将燕淮斩杀于午门。
天下人皆知,若连靖王都没法拿下燕淮,那满西越,怕都没有能被燕淮称作对手的人了。只多年来,靖王沉寂,花天酒地是个十足的逍遥王爷,众人都快忘了他了。
然而谁知,一群人盼着盼着,盼到的却是靖王撤兵的消息。
不战而败。
简直丢尽了脸面。
这其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谢姝宁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若那一日他们直接将胡杨林里的那两个少年杀了,许多事她就再也不必担心会不会发生。
可如今为时已晚。
她长长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盯着窗纸看。
大雨下到了天明时,才算是小了些。
去普济寺送名帖请人戒嗔的小厮冒雨前行,雨天路滑,不敢将马赶得太快。一路上行人寥寥,他也乐得自在,没想到走至半道,身边却忽然掠过一匹棕毛的大马,飞驰而去。
他倒吸口凉气,感慨着这人也不怕摔了。
随后,他抽了身下的马一鞭子,亦加快了速度。
可赶到普济寺时,却被告知戒嗔大师正在见客。
他出门前得了谢元茂的叮嘱,不论如何定要亲自见到戒嗔大师的面,得到了肯定的应允,才能离开。
没有法子,他只能等着。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他就被寺里的小沙弥请进了屋子里,见到了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戒嗔和尚。
说明来意后,戒嗔和尚一脸讳莫如深,似乎早有察觉,叫送信的小厮惊讶不已。
普济寺里曾得过宋氏的大笔捐赠,因而戒嗔一口便应承下了,说准备准备,明日便下山过府。
小厮完成了任务,长松了一口气,匆匆下山赶回了谢家。见到谢元茂就道,戒嗔明日就会来,说是要诵经七日。
既如此,那就是要在府中留宿了。
戒嗔是出家人,要寻个清净地才能让他住。谢元茂便打发了小厮急急忙忙去寻宋氏,将这事说了。宋氏就道:“地方都是现成的,我这便让人下去收拾。”
说这话时,两人就站在谢姝敏床前。
帐子里,谢姝敏僵着身子,缓缓睁开了眼。
从肩头出现了个字时,她便知道自己中计了。
可那时,她已“昏睡”在床,根本没有补救的机会。当天夜里四下无人,值夜的婆子打起了瞌睡,她就偷偷想要将肩头的字擦去,可不论她怎么擦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一刻,她恨不得拿把小刀将这块皮割了才好。
而今她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听着宋氏跟谢元茂的对话。她飞快地动起了脑筋,想要糊弄过戒嗔和尚去。
他们现如今只是怀疑她中了邪,所以要寻戒嗔和尚来驱邪,所以只要等到戒嗔念完了经,她装作邪被祛了便是。
到那时,一切就都还能恢复原样。
只这七日,要吃些苦头罢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的烦闷就少了许多,僵直的身体也渐渐松懈下来。
第二天。大雨方停,天色还昏暗着,戒嗔和尚便带着个小沙弥来了。
谢元茂亲自去二门迎的他,满心都是话,嘀嘀咕咕了一路。戒嗔和尚倒也配合,丝毫不嫌他烦。神色慈和,愣是听了足足一路,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见到了谢姝敏,戒嗔只看一眼便道:“幸好。”
谢元茂唬了一跳,忙问:“大师可是瞧出了什么?”
戒嗔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慈悲。“九小姐年幼,自是不敌。故而身上才会有淤痕显现,那字亦是如此。淤青倒还无妨,只那字却已是红印,不妙不妙。”
“还望大师解救小女。”谢元茂吓得浑身发颤,哆哆嗦嗦地道。
戒嗔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躺在那的谢姝敏闻言却恨不得立时起身去踹戒嗔和尚几脚才痛快,假和尚。假慈悲!
可她这会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戒嗔让人将她的屋子隔绝。他便在门外焚香诵经。
这动静不小,长房的人也都知道了,长房老太太便谴了大太太王氏过来一探究竟。
事到如今,宋氏跟谢元茂也知是瞒不住了,索性也就不瞒,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了大太太,只抹去了怀疑谢姝宁的那部分。至于那同样疑心了谢姝宁的女先生,经此一事,自觉惭愧,也知自己在府里呆不下去了,便主动同谢元茂请辞离去。
这会,人怕是都出了京了。
大太太听完宋氏夫妇的话,极为诧异,便提出要去见一见谢姝敏。
不过她心里也犯嘀咕,若说是三老太太冤魂不散,她倒是相信。
也因为相信,所以她心里害怕着。
毕竟当日,那可是她头一个抓到了那对奸夫淫妇!
三老太太若想报仇,可不得来寻她?
大太太强颜欢笑,在路上安慰着谢元茂两人,可进了瑞香院见到了人,耳边听着戒嗔和尚诵经的声音,她立时笑不出了。
那个连色都不褪的“娴”字,可是颇为刺眼!
她被吓得要命,急急就回了长房。可也不敢直接同长房老太太说实话,只得拣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了。
可长房老太太眼睛多尖,一看就知她没将话说完,重重斥了两句。
大太太没有法子,只得老实说了。
老太太听了却只叹口气,道:“作孽啊……”
大太太一哆嗦。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云娘,会不会也心有不甘要回来寻仇?
她怯怯地离了老太太,忙回去想法子消灾解难,又时时注意着三房的动静。
本以为凭借戒嗔,定然没有问题。
可谁知,七日过后,戒嗔却道不成。
谢元茂懵了,问可还有旁的法子。
戒嗔想着谢家八小姐送给自己的金条,面色凝重地道:“若问法子,怕只有送九小姐去清心庵了。”
谢元茂的脸刷地白了。
就连一直躺在那装乖孩子的谢姝敏,也忍不住下意识从床上跳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地喊道:“好你个黑心的老秃驴,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清心庵里关着的都是些疯疯癫癫的妇人,从来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
可她却忘了,这会这般一骂,以谢元茂的胆子,哪还敢继续留她。
谢元茂当下做了决断,“我听大师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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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挣扎
伴随着陡然坚决起来的话音,清风透过烟霞色的蝉翼纱吹进屋中,吹得方才破口大骂了戒嗔和尚的谢姝敏清醒了些。
床柱上铜钩挂着的水蓝色纱帐被她一把攥紧手中,换了副伤心模样扭头去看谢元茂。
眼下这节骨眼上,她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了谢元茂。
可她亲自养大教大了的人,她怎会不知道他的性子。小时便是这般,即便长到了如今,也不会同过去有多少分别。视线越过谢元茂的肩头,悄悄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那只细颈瓷瓶里插着的花上。
雪白的栀子花,已有了颓败之势,但叶片仍苍翠着。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就渐渐蓄起了泪水。
微微一眨,晶莹的泪珠便扑簌簌滚了出来。
她哭着,伤心欲绝。
谢元茂蓦地又迟疑了起来。
眼前的人,分明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平日里又乖巧得很,哪里像是被冤魂附了身的人。
他心软了,眼中渐渐有了反悔之色。
清心庵那地方,他便是没去过,也听说过。说好听了叫清心庵,往难听了说,那就是个疯人庵。里头全是疯子,据闻连吃人的都有!若将次女送了去,她可还能有机会好起来?
掌心里冒出汗来,满室静谧。
窗外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发出尖细的啼声。
床上的女童哭叫着:“爹爹……”
谢元茂很吃这一套,立时可怜起她。正要开口,却听戒嗔和尚高唱了声佛号,而后道:“六爷莫要被诓了去,而今站在你跟前的人,已非昔日童女。”
戒嗔和尚未压低嗓音,谢元茂只觉入耳之声沉稳又雄厚,如撞击洪钟,将人心都给撞得晃动起来。
“大师的意思是,如今在我们面前的是……”他想说。却不敢继续说下去。有些事,只想一想,也已足够叫人害怕,哪里还敢说。
戒嗔和尚倒听懂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讳:“正是六爷心中所想之意。”
谢元茂闻言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避开了谢姝敏泪汪汪的视线。讷讷道:“这意思便是说,只有送她去清心庵一条路了?”
“阿弥陀佛,六爷何必再问贫僧,您心中其实早已有定数。”戒嗔语似叹息。
谢元茂将掌心汗水在直缀上擦去,怔怔地点头。
他心里的确,已经有了决断。
等明年开了春。他就要起复了。
府里的事决不能再给他拖后腿!
若家宅不宁,他的青云之路。也只会越走越窄,直到摔下来的那一日为止。他不敢冒险,何况再疼爱再可怜,也只是个庶出的女儿。若是个儿子,他还得仔细地再想一想,可只是女儿,狠狠心也就似乎没有那般要紧了。
他紧抿的嘴角。慢慢放松下来。
泪眼朦胧的谢姝敏看到了,心中警铃大作。再顾不得别的,赤着脚便从床上下来,蹬蹬几步冲上来抱住谢元茂的腿,哭着道:“爹爹,敏敏怕……”
她多想高声大喊,你跟前的老和尚根本就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秃驴,休要信他!
可戒嗔和尚是满京都的名人,名望颇高,焉是她一个黄口小儿能否定的?
她说不得,再气再恨也说不得。
“爹爹,敏敏听话,敏敏乖乖的,不要送敏敏走……”
谢元茂一句句听着,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心软了。
但只要一忆起方才谢姝敏面部扭曲,声音尖利地咒骂戒嗔时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心硬起来。
戒嗔和尚说得对,她如今八成是在诓自己,信不得!妖魔鬼怪最擅长的就是窥视人心,她分明是看出来了自己心里对次女的不舍,所以才拼命地装可怜卖乖想要让自己改变主意。
来日好继续留在谢家装她的小丫头,一点点再害他们。
谢元茂心神一凛,急声吩咐下去:“快来人,伺候着九小姐休息!”
候在外头的婆子们就渐次走了进来,一人抓手,一人擒脚,将人给按住生生拖回了床上。又有人端了水盆来,拧了帕子为她擦去面上泪痕。
正擦拭着,那婆子忽然痛叫了一声,抓着帕子跳了起来。
松开手,手腕上便现出了两排新鲜的牙印。
谢元茂见了在心里暗暗点头,戒嗔果然是大师,一个字也没有说错!这丫头就是装的柔弱模样!
他拂袖而去。
被落在身后的谢姝敏却是气得肝都疼了。
她根本就连那婆子的一根汗毛也不曾碰到过,何曾咬过她?
然而这时,任凭她再说什么,也绝不会再有人愿意信她。
……
谢姝宁不出手则已,既出了手,必求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她也深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再加上先前她明明已彻底断了三老太太的生路,她也依旧魂归谢家。可见有时,死也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个先例。
所以这一回,她断不会再要谢姝敏的命。
活着,困着,这才是最保险最容易掌握在手中的办法。
她一得到谢元茂在同宋氏商量清心庵之事的消息,就立即让冬至带着剩下的银子赶往普济寺,再递了消息给尚留在府中的戒嗔和尚。
这笔生意,她做得很开心,戒嗔也很高兴。
此后又过了三日,戒嗔和尚才被谢元茂恭恭敬敬地送出了谢家,一路送至石井胡同外,谢元茂才返身回府。
这三日里,谢姝敏被关在瑞香院里,被人好好照料着。
谢元茂本想着兴许过几日她能有些好转也说不准。所以三天中戒嗔依旧不间断地诵着经。
但时不时的,从瑞香院里就会传出谢姝敏摔了东西咬了人的事。
到临近戒嗔离开的日子时,已有贴身伺候她的婆子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类似“你们这群畜生,我定要你们不得好死”,又或“我要一把火烧了谢家”这样的话来。
这些话,当然都是从谢姝敏嘴里“说”出来的。
谢元茂便慌张起来,觉得这是因为谢姝敏的情况加剧了。
戒嗔和尚离去之前,留下了一串沉香木的佛珠。谢元茂嘱人给谢姝敏戴上,勉强算是压制了一番。
又等了两日。他方联系了清心庵的庵主。
消息传至长房,大太太暗地里拍手叫好,免得将人留在府里成了祸害。
三太太蒋氏则眉头紧蹙,摆着嫂子的款来三房走了一遭,说谢元茂这事做得不好,不该如此行事。
可当谢元茂问她。依她的意思该如何处置时,她却说不出所以然,又恐丢了面子便使劲挑起谢元茂夫妇的不当来。
她这些年得意惯了,一时间忘了谨慎忘了不该插手三房的家务事,将话说得过分了些。
谢元茂恼火,直言她若觉得不当。只管将谢姝敏带去她那养,四季衣裳吃穿用度的银子皆从三房出。只占她一间屋子便是。
蒋氏听了不禁冷面,转瞬就走了。
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长房老太太也懒得管,左右只是个庶女,小心些往清心庵一送,外头的人一时也不会注意到,丢不了谢家的脸面,她便只当没这回事。自去念她的佛。
谢元茂就亲自将人送去了庵里。
出门时,谢姝敏面无表情。悲喜均不见。
谢姝宁穿着身青绿色的小衫,站在庑廊下看她。
黑白冽然的眸子里有着单薄的笑意。
谢姝敏察觉了,瞳孔一凝,在无人瞧见之时飞快地翕动着嘴角。
那唇形,似在说,我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谢姝宁权当没有瞧见,道:“等到了年关,我们可能将敏敏接回来一道过年?”
谢元茂叹了声,骤觉长女乖巧伶俐,自己早前真真是做了大错事。
“等到了那时,再说吧。”他摇摇头,“你快回去吧,莫要在这呆着了。”
谢姝宁便裣衽施礼,听话地退了下去。
当天晚些,谢元茂从外头回来,特地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摆在了玉茗院。又让人去请了谢姝宁来,一家人一道用饭。
饭桌上,谢元茂说了几句软话,谢姝宁却听得心不在焉。
她并不关心他究竟信不信自己,她此刻记挂着的只有惠和公主的那封回信。
信里,纪桐樱用了大量笔墨翻来覆去地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看不懂,仔仔细细念了几遍,仍是一头雾水。
近两年未见的公主殿下,像是同她打了个哑谜。
可再看,又似乎只是在发泄着心中不满。
然而她究竟在不满什么?
谢姝宁提起了一颗心,索性不写回信,只等着再过几日入宫。
用过了饭,宋氏留她说话,同她商量着该给惠和公主送些什么生辰贺礼。
“公主殿下什么稀罕之物没有见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们从敦煌带回来的东西里拣几件稀奇的,送去便是,总归是心意。”
宋氏也觉得她这话在理,便亲自带了人下去挑选东西。
……
到了纪桐樱生辰的前一日,母女二人一大早便带着准备好的贺礼乘着马车往南城赶去。
按理,她们也该同旁人一样等到明日再去参加宫宴。
但宫里递了话出来,让她们早一日入宫,自是不能违逆。
待到日头高升,马车就进了皇城,行了一阵,诸人下了马车步行往前。又走了一会,迎面便来了接应她们的小太监。如过去一般无二,谢姝宁坐着小撵去永安宫见纪桐樱,宋氏则直接被人领着去见了皇贵妃白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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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惊诧
距离她上一回来永安宫,已是两年前多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未满十岁,而今却眼瞧着便往及笄之龄去了。惠和公主还比她年长两岁,用不了多久,便该及笄了。
公主的婚事,向来都不容易择定,身为肃方帝的女儿,尤是如此。按理,待过了明日的生辰,纪桐樱的婚事也就算是几乎摆在了台面上,开始挑拣了。
也不知最后,这朵娇花会落在谁手里。
谢姝宁坐在撵上,竟是思来想去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人家。
满京都望去,却挑不出一家身份门第都好的。
她侧目看着夹道两旁高高的墙壁,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前世直到她死,端王爷也仍旧还是端王爷,没能成为肃方帝。因而最后侧妃所出的小郡主究竟嫁给了谁,她根本没有印象。她嫁入长平侯府后,平素出席各家的筵席,也甚少遇见纪桐樱,两人莫说交好,就连面都没碰见过几回。
照理说,京都的贵妇圈子,她熟悉得很。白侧妃的春宴也是一年复一年,直至燕淮摄政,京都人心惶惶,无人再愿出门赴宴,才算是停了。她也参加过几回,可那几回也都未见过出嫁了的郡主。
而今想来,只觉得这事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八小姐,到了。”
耳畔蓦地响起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收敛了纷乱的思绪,微笑着伸手搭到小太监的手背上。被搀下了小撵,缓步往正殿去。
这地方,经年不变,同她记忆中的丝毫没有差别。
雕梁画柱,彩绘走兽,皆栩栩如生。
走过长廊,她忽然听到了一阵不间断的鸟鸣声,下意识仰头望去,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却是空空如也。青空之下也无鸟雀踪迹。
她不由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差了。
然而方要抬脚,向来耳尖的她立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翅膀扑棱声,脚步再次凝滞。
谢姝宁飞快抬头,循声望去。
这一回果然瞧见了!
小小的一点,像是蚊蝇。根本看不清模样。
“那是什么?”她吃惊极了,只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东西,忙揉了揉眼,可睁开眼再次望去,所见的依旧是那物无误,她不禁轻声问了出来。
领路的小太监眯着眼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跳脚不已,“糟了。这祖宗怎么飞到这来了!”
话音落,远远的跑来了几个人。
谢姝宁定睛一看,却是几个眼生的宫女,打头的那人手里提着只通体雪白莹润的笼子,精致小巧。
待走近些,谢姝宁才惊觉,这笼子竟是白玉雕琢而成。
“诸位姐姐。可是来捉细鸟回去的?”不等她惊讶完,小太监已是匆匆忙忙迎了上去。连声问道。
提着白玉鸟笼的宫女身上散发着幽幽的香气,点头示意,急促地道:“黎明时分这鸟便不知怎地跑了出来,皇后娘娘发了大火,气得连早膳也没用!”
小太监闻言紧张地后退两步,道:“诸位姐姐快将鸟儿带回去吧。”
几人也就不再多言语,簇拥着手提鸟笼的宫女往鸟儿停驻的方向而去。
小太监抹把汗回来,同谢姝宁道:“八小姐,您请。”
谢姝宁遂收回视线,跟着他继续往里头走。
这群宫女是皇后身边的人,却跑来纪桐樱的宫里捉鸟……
她一边前行,一边回忆起那怪鸟的模样来。
那般小的鸟,能叫皇后发火可见是稀罕之物,何况还要特地用了白玉的鸟笼而装,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
将将要走到纪桐樱的寝殿时,她才恍然大悟,记了起来。
《太平广记》四百六十三卷禽鸟类中曾有记载,有种鸟“大如蝇,其状如鹦鹉,闻声数里,如黄鹄之音”。
——此鸟,名曰细鸟,别名候虫。
因其一至黎明时分,便会发出细声。
谢姝宁也想了起来,这种鸟的性子十分古怪,非白玉笼子不能忍受,若不然其双目就会莫名瞎盲。
此鸟亦好近人,然唯男子不近,喜阴柔之气。至夏夜,便时常附于帷幄之上,或入广袖,鸣声不绝于耳。
但这些,都还不是细鸟最特别的地方。
它之所以稀奇,一则是因为性子奇异,二来却是因为它的皮。
细鸟的皮,万分珍贵。
女子食用后,雪肤白而通透,可在漆黑的夜间发出微光,艳丽无双。
谢姝宁一一回忆着,心里不觉对皇后多了分探究。
皇后还很年轻,自然是一派青春气息,可惜的是,她的容貌天生便不大出色,在外头尚且如此,何况身处美女如云的后宫。
她能找到细鸟,也算是有本事的人。
自《太平广记》后,诸多古籍里也都不见细鸟的踪迹,至西越前朝大越,已是连一丝痕迹也无。
谢姝宁头一回在书上看到关于细鸟的记载,还当这鸟已灭绝了,如今看来,倒是她孤陋寡闻。
她满怀心事地进了寝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纪桐樱。
时隔两年,纪桐樱已长成了十足的少女模样,明眸皓齿,娇俏得很。
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似笼着层浓郁的阴霾,渐渐遮住了她眼中的生气。
她微有惊讶,再联系到先前纪桐樱在信中写的那些话,按捺下心中不安,上前裣衽请安。
见了她纪桐樱倒也是真欢喜,绽开笑颜上前来拖她起来。
“你倒好,一去一年多,我还当你今生再不回来了呢!”拉着她入座。纪桐樱吩咐人沏了云雾雪芽送上来,亲手递给她一盏。
谢姝宁知她一贯如此,也就没有多作伪,直接接了道了声谢便罢了。
俩人闲话了几句,纪桐樱忽然摆摆手,将人都给摒了下去,独留她们二人。
谢姝宁隐约察觉她这是要同自己说些要事。
轻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她看着上头的浮叶,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要同阿蛮说什么?”
纪桐樱霍然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转圈,华美的衣袂翻飞似蝶。
过了好一会,她才站定,神情阴郁地道:“这话我原不该说,但我想着,同你说说总是无碍的。何况,再不说,我只怕就要被憋死了。”
谢姝宁见状不由微微一蹙眉,换了正色问她:“事关后宫?”
纪桐樱颔首。
谢姝宁立即起了心要拒绝听她说下去。
后宫里的事,她只一介民女,可不想惹麻烦。
但婉拒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纪桐樱已开口道:“皇后不是个好人!”
谢姝宁闻言,莫名松了一口气。
只说这样的话。倒还好些。但皇后才是那个执掌六宫的人,皇贵妃白氏多年来又得宠,身为白氏之女的纪桐樱说这样的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了,难免闯祸。
她略一想,便道:“皇后母仪天下,自是严厉些。”
纪桐樱嗤笑。“她也配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
说完,她忽然伸手挡住了眼睛。哽咽起来:“阿蛮,她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弟弟!”
谢姝宁大惊失色,“什么?”
“母妃有了身孕,她却只当不知,逼得母妃日夜操劳,晨昏定省一样不少,还总比旁人多留些。端得是姐妹情深,可骨子里呢? 她不过是嫉恨母妃罢了。母妃谨慎,连她宫里的一滴水也不尝,可饶是这样最后竟被她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推下了台矶!”纪桐樱话说到后头,已成了咬牙切齿,“她装摔,故意扯着母妃不放拿母妃当了垫子,临了还哭哭啼啼,不过只扭了脚踝蹭破点皮子而已,简直叫人作呕!”
谢姝宁听得瞠目结舌。
这种手段,她可还真是始料未及。
粗野,却也可靠。
皇后自己也摔了,亦受了伤,这事哪里还能全怪她?
谢姝宁揽住了纪桐樱的肩头,温声安慰:“娘娘跟公主都受苦了。”
然而她心里却在想,以白氏的心机手段,不会不还手。可眼下看纪桐樱的模样,便能知道,白氏这些日子的确还未动手。否则,皇后的人也不会大喇喇便跑来永安宫捉鸟。
这里头莫不是还有什么蹊跷?
纪桐樱却不明她心中所想,压抑着哭声,伤心难过得全身簌簌发抖。
哭了好一会,她才渐渐止了泪,睁着朦胧的泪眼,定定地瞧着谢姝宁。
谢姝宁被看得心中发毛,“公主怎么了?”
纪桐樱伸手抹泪,忽然破涕为笑:“你难道入宫一回,陪我做件事吧。”
“何事?”谢姝宁愈加不安,觉得自己这回是逃不掉了,只得细细询问起来,究竟是什么事。
纪桐樱搂着她的脖子,俩人贴得极近,几乎脸碰着脸,耳语道:“皇后同淑太妃十分要好。”
听到淑太妃,谢姝宁身子一僵,愈加觉得她要去做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淑太妃是个好人,生得美,性子也好,人也温柔可亲,偏生心太软,叫皇后给诓了去。”纪桐樱没有察觉她的僵硬,犹自说着,“我们悄悄地去,去告诉淑太妃皇后丑陋的嘴脸!”
她说得义愤填膺,谢姝宁却听得冷汗淋漓。
淑太妃人美没错,可性子好心软可亲,可说的都是谁?
她若是真这般,前世焉能将自己的幼子扶上皇位,当了太后?她同皇后交好,定然也是别有所图,哪会真是被诓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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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不伦(粉60+)
纪桐樱这主意,未免也太武断天真了些。
谢姝宁望着眼前年方十三的豆蔻少女,微微有些失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她。
看年纪,她比纪桐樱还小,纪桐樱也自来从将她当做妹妹。她就算一个字一个字地同纪桐樱分析了,对方也不定会听。更何况,这一世她根本不能算是见过淑太妃,她若要说淑太妃的不妥当之处,那就是真真的空口无凭,叫人难以相信。
最重要的是,她了解纪桐樱。
就算她不肯去,纪桐樱也一定会去。
这么一来,她能跟着去,就会保险许多,要阻拦,适时也还来得及。
若不去,只任由纪桐樱胡闹,她放心不下。
于是她也就不提淑太妃的坏话,只抿着嘴,静静听着纪桐樱的计划。
“出云殿在最西边,位置偏僻,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经过,我们悄悄择了小道走,不会叫人发觉的。”纪桐樱瞪着眼想了想,忽然道,“哪怕最后叫人给发现了,也不是没有话可说。淑太妃不是你家四太太的亲妹子吗?照这么算,你们可还是亲戚。你入宫一回,去拜见长辈,原也是该的。”
谢姝宁汗颜,亏她想得出这样的事来。
四太太容氏同三房一向没什么走动,她上宫里来拜见哪门子的长辈。
她避淑太妃还来不及呢!
纪桐樱侧身来抓她的手,道:“从小母妃便说你的性子比我稳妥比我谨慎可靠。你虽年纪比我小,但为人处事上一直强过我。我知道这回,原不该叫你同我一道做这样的事,可是阿蛮,我心里憋得难受……”
她放软了声音,撒娇般地晃了晃谢姝宁的手。
谢姝宁就没了法子。
到了午后,天上响了两声闷雷,乌云团团聚集起来。
暮春将逝,转眼便是盛夏酷暑。雷雨天就开始见惯不惯。
但这么一来,出行势必受阻。谢姝宁本盼着纪桐樱能就此放弃偷偷去见淑太妃的计划,可谁知,她说一不二,就算是挨雷劈,也非去不可。
“怕什么。雷雨下得大,可去得也快,兴许不等我们走到出云殿,便没雨了。”纪桐樱同她一道倚在窗下的榻上,摇着扇子往外看。
天色越来越黑,没一会便恍若夜间。
可这会。还不到申时。
纪桐樱借口午睡,将宫人都赶到了外头。
过了会便拖着谢姝宁开始动作飞快地取了早就备好的伞。翻窗而出。
谢姝宁瞪大了眼,攥着裙子吃惊地看着她。
她在外头催促:“快些出来,再磨蹭就该叫人发现了!”
这个位置,正好避开了守在门口的几人视线,只要小心些,至多也就只能瞧见一抹飘忽而逝的裙角。
由此可见,纪桐樱要么是早就在策划这事。要么就是时常这么干。
谢姝宁权当自己是运气不佳,认识了这么一个人。在裙角打了个结,学着纪桐樱的样翻到了窗外。
青碧色的伞哗啦被打开,一高一低两名少女就挽着手弯着腰冲进了雨里。
走的路,是谢姝宁从未走过的。
偌大的后宫,在纪桐樱眼里,每条路都熟记在心。
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抵也能找到脱身的路,何况而今大雨倾盆,遮挡了视线,谁也看不清谁。
俩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永安宫,往淑太妃所在的出云殿而去。
那地方距离永安宫远得很,没有步撵也不知要走上多久。谢姝宁原本担心得很,可没曾想被纪桐樱带着一通乱走,这路竟就缩短了许多。
一路上,她们只在某处差点被个小宫女给撞见了,随后竟就连一点阻碍也无。
雨水溅到了面上,脚上的鞋子也湿了些。
谢姝宁眉峰微扬,暗想:守卫森严的皇宫此刻却被她们犹如无人之境一般,肆意而行,当真奇妙无穷。
莫名的,她开始热血沸腾。
又担心又激动。
这种事,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回了吧?
思及此,她就紧了紧同纪桐樱相握的手。
她从不知道,纪桐樱还有这样的本事,七弯八拐的路,在她眼里犹如错综复杂的蛛网,根本寻不到头。但在纪桐樱眼里,根本就像是被人标注妥当的,遇到分岔路口想都不必想,便知往何处去。
雨却没能如她们所盼的那样停止,反倒是越下越大,雷鸣电闪,也不肯停歇。
每每响一声雷,纪桐樱就哆嗦下。
她心里分明是怕极了的。
谢姝宁好气又好笑,同她靠得更近些。
伞并不大,走至出云殿附近时,两人的衣衫就都湿了半边,滴滴答答地往下渗水。
这模样,狼狈得厉害。
半道上,纪桐樱打了个喷嚏,随后嘟囔起来:“明日生辰,可千万莫要着凉了才好!”
“见到了淑太妃,让人点了火盆驱驱寒吧。”谢姝宁摇摇头,重重拧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将单薄的罗衣都拧得皱巴巴了。
纪桐樱就笑话她的衣裳像腌菜。
两人说着话儿,到了出云殿。
正门外,当然是有人守着的。
纪桐樱既是不想叫人知道这件事,连个宫女内官都没带,自然也就不想叫出云殿的人知道自己来过了。
宫里头人多嘴杂的,被人知道了总不好。
她拉着谢姝宁半合了伞躲在拐角处。
“瞧着这模样,像是进不去。”谢姝宁故意泼了盆冷水。
谁知这样也浇不灭纪桐樱的雄心壮志,眨了眨眼。她就笑了起来:“我有法子!”
谢姝宁懵了,果然皇宫是她家,随意走。
纪桐樱就带着她往出云殿后头去。
雨幕大得骇人,眼前都是水雾,根本看不清路。
谢姝宁已走得晕头转向,懊恼地盼着赶紧叫人发现得了。脚下的路越走越窄,走到后头,两人完全是挤在了一处,像肉饼似的往里挪。
好在没走一会。眼前便开始豁然开朗。
望着眼前的一小片绿油油的林子,谢姝宁不得不承认,纪桐樱在识路方面的本事分明是个天才。
根据纪桐樱的说法,这片林子里曾有妃子自缢过,后来就成了众人嘴里鬼话连篇之地,几算是禁林。平时根本没有人敢走动。但这片林子赶巧连接着出云殿的一间小偏殿,过道上通常只有两名嬷嬷守着。
她们要想见到淑太妃,一个人也不撞见那是不可能的,但这里遇见的人,到时只要淑太妃吩咐几句,她们来过的事就不会被人知晓。
纪桐樱想得好。同谢姝宁描述得也好。
可谁知,当两人站到了过道上时。却连个鬼影也没瞧见。
根本就没有什么嬷嬷!
“这是怎么一回事?”纪桐樱也傻了眼,旋即便抖着伞面上的雨水轻笑着道,“指不定是老天爷也在帮我们。”
谢姝宁却不这么觉得。
反常即为妖,事出必有因。
眼前这情况同往常不样,便说明有异状。
她登时起了就此打住,原地返回的念头。
可纪桐樱已收了伞,大步往里头去了。
谢姝宁阻拦不及。又不敢高声喊她,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出云殿里冷清得可怕。明明已近夏日,可里头,冷得像是隆冬。这种冷不单单是外在的,倒像是从沿途的每一块砖里冒出来的森然气息,带着白花花的寒气。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加快步伐。
一路走去,竟都没有人守着,奇怪得很。
她正困惑着,不远处突然冒出来几个人影,她慌忙拽住了纪桐樱,两人躲进了角落里。
虽隔得有些远,但她还是看出来了。
那几人是内廷里的太监……
然而她们躲得快,那几个太监的眼睛也格外地尖,竟是发现她们了。
纪桐樱做贼心虚,下意识便拉着她乱逃起来。
空荡荡的出云殿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姝宁霎时头大起来,追人时的脚步声还能这般整齐平稳,只怕是懂武的。
俩人慌不择路,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眼前又出现了几个太监。
这可好,俩人蓦地往一间屋子里闯了进去。
屋子里香气甜腻逼人,白烟缕缕不知自何处冒出,汇聚成了一片潋滟。
谢姝宁顾不得厌恶这香气,大口喘着,突然听到有鸟鸣声。
——是细鸟的叫声。
她悚然一惊,细鸟这种生物宫里皇后既养了,旁人想必就不敢再养,这里既有细鸟的叫声,难道是皇后在这?
被外头的太监抓到,也好过撞见不该撞见的事,她急忙就要拉着纪桐樱出门。
纪桐樱却大力捏紧了她的手,声音颤颤地贴在她耳边道:“我好像听见了父皇的声音……”
谢姝宁大惊,屏息一听,果然似有肃方帝的说话声。
这就更不能继续呆着了!
可纪桐樱却已松了手,往里头走去。
她欲哭无泪,拔脚上前。
声音是自内室里传出来的。
两人转个弯,却忽然撞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汪仁穿着绣红线蟒纹的黑袍,身形挺拔地立在那。
完了。
谢姝宁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腿软。
就在这时,纪桐樱猛地冲了过去,将汪仁身后的帘子掀起了一角。
帘子后,淑太妃嫩生生的白皙胸脯,水蛇一般的腰肢,在轻纱床幔间来回摇晃,细鸟的鸣叫声幽响在其间……
谢姝宁想要抠掉自己的眼珠子!
纪桐樱僵在了那。
在场的人里,唯有汪仁镇定得很。
帘子重新落下。
肃方帝的声音在里头响起,“什么动静?”
汪仁冲着谢姝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自若地回肃方帝:“雨大了,皇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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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书:顾长生《庆春闺》
含恨而终又复生的那个冬日,她穿着杏黄短襦袄,同兄姐在院中打雪仗。
雨雪霏霏间,母亲捧着紫铜手炉站在台矶上冲他们微笑。
她攥着一团雪,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做了一辈子恭顺温良的人,可最后得到的却不过是家破人亡,凄凄而终。
可见老天爷,从来都不长眼……
第172章 仓皇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午后的这场急雨哗哗作响,将出云殿外的那片禁林浸得一片泥泞。
帘后的肃方帝轻咳了两声,并没有再出声。
倒是向来端庄的淑太妃,在里头用娇滴滴的声音轻笑,“六郎”、“六郎”地唤个不停。
谢姝宁记得,肃方帝在他这一辈中正好行六。
可即便是皇贵妃白氏,也断不可能在私下里这样称呼肃方帝,何况里头的这人,是太妃娘娘,是皇帝的长辈……
她震惊极了。
庆隆帝薨了后,坊间流言说肃方帝是篡位,人人都用异样的话语谈论那事。可宗室里,没有一人起过旁的心思,个个都直接认下了这事。一则当然是因为肃方帝在他还是端王爷时,就颇有手段,多年来经营的人脉关系亦不同凡响,不得不叫人忌惮;二则,却也是因为那时的庆隆帝沉迷炼丹长生,已糊涂了。
西越需要一个明君。
肃方帝便用恰当的手段,将自己塑成了众人心里的明君。
可这会,谢姝宁骇得浑身颤栗,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身为肃方帝最疼爱的女儿,纪桐樱更是龇目欲裂,两股战战。
她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谢姝宁察觉,慌忙要去扶她。
可她的手还未触及纪桐樱的胳膊,斜刺里就冒出来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挡住了她。
谢姝宁一怔。沿着这只手往上瞧。汪仁眉眼间含着冷意,见她望过来,亦低下头去。两人视线一触,谢姝宁慌忙别开脸不敢再看。
深宫禁地,她跟纪桐樱撞见了这样的秘事,实乃大祸。纪桐樱身为公主,兴许还能逃过一劫,可她,却难了。
她不觉脑中一片空白。腿软手软,几乎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恰在这时,汪仁扶了她一把。
她嗅着汪仁身上衣袍冷锐的熏香气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眼下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方才汪仁毫无理由地帮了她们。她一边感激着,一边却觉得心有戚戚焉。汪仁素来是个心肠狠辣的,没有好处,他为何要帮她们?
满心忧虑间,她顾不得旁的,先伸手去牵住了纪桐樱。半扶半拖地想要将人先弄出去再说。
纪桐樱似是被吓坏了,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眼睛却瞪得老大。被她拖着往后退,倒也不反抗,任由她去,只眼睛死死盯着内室的方向不肯放过。
谢姝宁提心吊胆地挪着步子。
她知道汪仁束着手在盯着自己看,目光灼灼,似要在她们身上看出洞来。
当着他的面,她们要逃。当然要先过他这一关。
负着纪桐樱大半个身子,谢姝宁手臂渐渐发麻。她低着头咬牙。再抬起头时,已换了副柔弱的面孔。因她的面色本就较之旁人更显苍白些,这会一作出惶恐的模样,倒真叫人我见犹怜。
眼睛也随之缓缓眯了些,眼角一弯,里头水光潋滟。
她神态软弱地看着汪仁,嘴角开合,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印公饶命。”
汪仁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面上风轻云淡叫人什么也看不出。
他的城府,从来都是极深。哪怕谢姝宁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看穿他的心思。
她直视着他,像一头伪装良好又小心翼翼的小兽。
汪仁阖上了眼。
谢姝宁心头狂喜,不论汪仁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要这个时候他不想制住她们,她们就还有机会能全身而退!
她脚下的步子倏忽快了起来,挂在自己身上的纪桐樱,似乎也就没有那般重了。
飞快地拐过弯后,俩人便近了门口。
出云殿这鬼地方,谢姝宁当真是连一刻也不愿意再留。
她压低了声音在纪桐樱耳畔道:“公主镇定些,咱们回去了再说。”
纪桐樱茫然失措地看看她,微微点了点头,可眼里分明每天丝毫听明白了的意思。
谢姝宁暗暗叹了声。
出了门,外头竟守着一群小太监。
因走得急,谢姝宁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正惊慌着,其中一个小太监忽然摆了摆手,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人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小太监冲她们微笑行礼,道:“奴才小润子,奉印公之命,送公主、八小姐回永安宫。”
“……这……这还是不劳公公费心了,我自带公主回去便是……”谢姝宁有点惊疑不定,汪仁的本事她清楚得很,可没想到他竟然还在顷刻间便安排好了带她们离开的人。
自称小润子的小太监却根本不理她说了什么,只做了个请的姿势,随即伸手来接纪桐樱。
纪桐樱却抱紧了谢姝宁,站着不肯动。
谢姝宁叹息,“公公带路吧。”
三人一行,便打了伞前行。
这一回走的路,同她们来时大不相同,但一路上同样没有遇见人。
谢姝宁扶着纪桐樱,头顶上是小润子高高稳稳撑着的伞。
天色缓慢地明亮起来,雨水也不再似先前密集,变得稀疏许多。
谢姝宁心里的阴霾却愈来愈重,浓得化不开。
她悄悄侧目,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小润子。
方才她还沉浸在震惊里没有回过神,这会却有些记起来,小润子这个名字,并不普通。前世汪仁身边便跟着一个叫小润子的太监,堪算是汪仁的心腹。汪仁死后,他却还活着,顶了汪仁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成了西越内廷里的第一把手。
那时,他叫宁润。
所以刚才听到小润子这个名字时。她一时间才会没有想起其中的关联。
毕竟,此刻为她们打着伞的小太监,看上去还那般稚嫩,谁会想得到,他今后会顶替汪仁?
如果汪仁提前知道了这事,也不知是否还会留着这人。
谢姝宁心内百转千回。
逃出了出云殿,她跟纪桐樱就欠下了汪仁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真是天大!
谢姝宁的脚步有些踉跄。
走了一会,已经小了许多的雨陡然间又下大了。
她忍不住皱眉,恨不得再转个弯就能回到永安宫。
天上忽然炸开了一个响雷。
一直紧紧靠着她的纪桐樱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撒了手,踉踉跄跄地跑远。暮春的瓢泼大雨哗啦啦落下来,激荡起的雨幕霎时便吞没了纪桐樱的背影。
“公主!”
谢姝宁心乱如麻,提着裙子就要追,却被小润子阻了。
小润子将伞往她手中一塞,说了句“八小姐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往右拐便能看到回永安宫的路,奴才这便去追公主殿下”,便匆匆追纪桐樱去了。
雨声里,脚步声一会便听不清楚。
谢姝宁撑着伞,站在原地四顾茫然。
两旁是高高的宫墙,被雨水冲刷成了深色。到处都是弥漫的水汽。
这是哪里?
这条路比先前纪桐樱带着她走的,还要叫人陌生得多。
她根本不知怎么走。只好照着小润子方才指明的道路,一点点往前挪。
可走了好一会后,她面上茫然的神色却更加明显了。
她双手握住紫竹的伞柄,仔仔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口中呢喃道:“往前走,再右拐便能看到回永安宫的路……可我都右拐了三次了……”
回永安宫的路,她是认得的。可走了半天她也没能发现路在哪里,而脚下的路。却似乎越走越偏僻了。
没有法子,她只能准备原路返回,到先前同小润子分开的地方,再重新沿着他的话再走一次。
可才转身走了没多远,她便讪讪然停下了脚步。
“糟了……回去的路竟也寻不到了……”她头一回发现自己旁的过目不忘,这路却是一点也记不住。
宫里的路错综复杂,若无人领着,她怕是绕上大半日,也不定能寻到出路。
好事不来,坏事倒是一桩接一桩。
纪桐樱好端端地又跑了,也不知小润子将人追回来了没。
她踌躇着,继续往前迈开了步子。
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偌大的皇宫,就像个走不出的迷宫,将她困住了。
她身子骨单薄,在大雨里走了许久,浑身冰冷。走至一处墙根下,她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差点连手上的伞都脱手掉了出去。
等到鼻间终于不痒了,她勉力直起腰来,心道是不是该索性在这等着,等着人发现她不见,再来寻她。
手上的伞挂满了雨珠,沉甸甸的,她将伞面微微倾斜,雨水就“哗哗”往下倒。
等到似乎轻了些,她便将伞重新举高。
方要往前迈步,她便发觉不远处的雨幕里,站着几个人。
她愣了,不敢动。
对面的人缓步走了过来,打头的是个穿着身白蟒箭袖的少年,后头跟着的几人穿着的都是太监服,是内官。
几步之间,谢姝宁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可能遇见的人。
肃方帝没有这么大年纪的儿子,那就不可能是皇子。
能在后宫里走动,莫非是庆隆帝膝下的几位?
她想着,又重重打了几个喷嚏,浑身哆嗦起来。
正要同她擦肩而过的几人俱因为这动静望了过来。
少年面若春月,目如点漆。
头晕脑胀间,谢姝宁瞧见了这样一张脸。
这张脸,可不就是那个在于阗古城消失了的少年,十一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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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手段(呵呵哩啦和氏璧+)
漫漫黄沙里的少年,洗去了砂砾尘埃,换掉了褴褛的衣衫,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谢姝宁对这张脸的印象太深刻,绝不会认错。
更何况,在知道他八成便是燕淮后,她哪里还忘得掉。日复一日的,这张脸在她脑海里只会越来越清晰。
胡杨林里初见那一回,而今想来便恍若昨日。
她晕乎乎地想,若漠北的季十一就是燕淮,那他出现在宫里似乎也说得过去……
成国公已经去世,他本该在家中闭门守孝。但庆隆帝时期最得宠的婉贵妃正是出自燕家,她如今成了老太妃,也还是燕家的女儿。她辈分高,论起来倒还是成国公燕景的姑姑,于燕淮,便是姑祖母。
燕景去了,失踪多年的燕淮艰险归来,婉贵妃召见他过问一番,也是该的。
她想着,渐渐觉得手中的伞柄重若泰山,叫她拿不住了。
眼皮亦跟着沉重起来,视线变得迷蒙。
鼻间有一波接一波的痒意涌上来,叫她别过头去不停地打起喷嚏,止也止不住。当着旁人的面,实在太失态。可这会,她哪还顾得上什么失态不失态。
“——阿嚏、阿嚏——”
不停响起的打喷嚏声中,她手里的伞终于还是滑落了下去,摔在了地上,溅起大片水花。
她惊慌失措地要去捡,身子却软软地往边上倒了下去。
料想中冷硬的地面忽然变成了带着暖意的怀抱,她睁着困意朦胧的眼。只瞧见一侧弧度优美的下颌并一件蟒袍。
再然后,天旋地转。
她想要睁开眼,可浑身乏力,冷得厉害,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似乎只是一眨眼,她便没了动静。
方才险险将她接住的少年,伸手往她额上一探,触手之处滚烫,似有火在烧。
站在一旁打伞的太监们亦匆匆俯身。道:“世子,这人像是谢家八小姐,今日原该歇在公主殿下那的。”
燕淮收回手点了点头。
这人是谁,他怎会认不出,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碰见而已。
“这雨不停,天眼见着也要黑了。您要出宫,可耽搁不得。”年长些的那个太监焦急地道,“谢八小姐,就交由奴才们给送过去吧。”
燕淮没应,转而问道:“公主殿下住在何处?”
太监们一怔,呆呆地回答道:“永安宫在另一个方向。颇远。”说着,其中一人在雨中指了指方向。
燕淮便一把将谢姝宁打横抱起。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边上撑伞的太监拔脚紧追,一边喊他:“哎哟我的世子爷,您可慢些,仔细路滑!”
燕淮充耳未闻,没一会便走出了老远。
冷雨泼面,一行人却是越走越快。
那厢小润子也将被他打晕了的纪桐樱给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永安宫,退出来去寻谢姝宁。
按理。以谢姝宁原本所在的位置,她回永安宫所需的时间远比他跟纪桐樱的少。这么算来。谢姝宁早就应该已经回到永安宫了才是。
难道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偷跑的事,所以不敢回宫?
小润子胡乱猜测着,沿着自己指给谢姝宁的那条路找了回去。
他哪里知道,这条在他看来再简单不过,绝对不会有人走岔的路,却愣是在谢姝宁这行不通了。
她非但走岔了路,硬还跑到了南辕北辙的另一个方向。
小润子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人,不由慌了。
前几年汪仁查谢姝宁的底,那可是经了他的手的,所以他清楚得很,谢姝宁若出了事,他在印公跟前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他来来回回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就会消失?
打死他也不信!
小润子咬咬牙,就折回永安宫去,若人还是没有回来,他也就只好捧着脑袋去谢罪了。
好在他回到永安宫时,正巧撞见了燕淮送谢姝宁回来。
他瞧见了燕淮,疑惑得很,急忙紧张兮兮地眺望了几眼,见谢姝宁虽不省人事,但身上似乎并没有伤处,性命无虞,便立即撤退回去见汪仁。
出云殿里,汪仁也正在等他的消息。
他面上漫不经心的,心里却在掐算着时辰。
内室里的声响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越来越肆意。
他就算不看,也能想得到淑太妃**之中,娇媚的模样。
庆隆帝死了,可淑太妃还活着。
而且年纪轻轻,姿容倾城,恍若二八少女,丝毫不见生育过后的模样。腰肢纤细似弱柳扶风,眼波流转之际,媚人之极。
这样一个女人,怎会甘心同那些老去的后妃一道,在这冷寂的深宫里等死?
她因为活着,而觉得不甘心。
肃方帝比庆隆帝年轻,也比庆隆帝高大威武。
甚至于,在房.事上带给她的欢愉,也胜过庆隆帝。
内室里香气弥漫似轻烟,在纱幔间袅袅飘来散去。
肃方帝俯首,一口咬在了她胸前,将那块雪白的肌肤啮咬得一片绯色。
他是粗暴的。
淑太妃并不厌恶他在这事上的粗暴,但她却不会任由他粗暴而不去理会。
白生生的两条胳膊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她轻咬着下唇瓣,腻声道:“六郎,疼……”
肃方帝却像是嫌她吵,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身子重重晃动着,淑太妃玉葱似的指头在他背上来回抚弄,却不敢抓一下。
一旦留下痕迹,惹恼了肃方帝。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动作间,细鸟的鸣声依旧不绝于耳。
她用香气诱鸟,再用细鸟诱人。
在她看来,这世上的男子,没有不贪恋美色,不爱慕美人的。
许多人,口中说着不喜,却只不过是时机未到又或是有心无胆罢了。
厉害的女人,不止吸引男.人。还吸引女人。
她咿咿呀呀像是幼儿学语一样回应着肃方帝的热切,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皇后到底年纪小,前头又挡着个儿女双全,曾主持了端王府多年中馈的白氏,初入宫的年轻皇后,焉能不怕不担心?
她假意交好。教皇后穿衣打扮,教她如何对付白氏,教她如何让皇帝喜欢……
皇后便将她当做了世上第一等的好人。
她弓起身子,像一把绷紧了弦的弓,被肃方帝这支箭填得满满的。
重重嘤咛了声,她偏过头。疲惫地将头往后仰去。
可肃方帝没完没了地在她身上耕耘。
她既得意又觉得疲惫。
这都是细鸟的功劳,也是她的本事。
皇后生得实在太普通。后宫里随便寻个宫女,都能比她漂亮不少,便是她再善解人意,于肃方帝而言,也难以动心。
夜里哭了一场,次日皇后就来寻了她。
她嘴里说着会好的,心里却鄙夷不已。凭皇后的长相,除非换张脸。不然都不会有机会。
其实,她打从骨子里厌弃皇后。
凭什么一入宫,她就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一切,不过都只因为站在她身后的李家罢了。
可她容氏,出身皇商,在那群簪缨世家眼里,卑贱得很。
她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地往上爬。
所以,她若不狠,怎能爬的动?
她故意说了细鸟的事,给皇后听。皇后傻乎乎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此一心盼着人能找到细鸟回来。花费了大量人力精力钱财,终于有人从遥远的西方某小国带回了这种鸟。
皇后开心极了,她也跟着笑,告诉皇后食了细鸟的皮,便能成为美人。
她还牢牢记得皇后当时的模样,一叠声问她,“太妃娘娘,这可是真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不说真的,皇后焉会舍得送她细鸟?
但话虽是真的,她却并没有说全。
最厉害的法子,当然留着给自己用。
细鸟能以香气引诱,可它却爱栖息之地,却是女子的幽隐之处。
只要胆子够大,便能集数鸟于一身。
用这法子,没有男人能逃得过。
但她跟肃方帝之前还需要一个契机……
她同庆隆帝有一个儿子,快七岁了。
深宫里的女人,子嗣不是用来固宠的,就是用来排解寂寥的。
她当然是前者。
但庆隆帝死了,她的儿子,还有何用?
“呀,六郎你慢些……”
像是察觉出了她的神游,肃方帝忽然大力冲撞起来。
她笑着迎合,心里却渐渐有古怪的情绪涌了上来。
儿子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搂着肃方帝,心里却莫名想起了已经死了的儿子。
儿啊,你休要怪娘心狠……你生来便是该为娘亲铺路的……
可反反复复催眠着自己,她还是忘不掉儿子在水中挣扎着喊她时的样子。
难道真是她的心太狠?
不不,若没有丧子之痛,肃方帝又怎会亲自来宽慰她?
她并没有错。
淑太妃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两颊酡红,似醉酒之人。
这一场鱼水之欢,直至掌灯时分,才终于算是歇了。
就连肃方帝自己也觉得困惑,为何只要一沾淑太妃,他似乎就变得不同了些。
出得内室,汪仁为他披上内官的衣裳,服侍他飞速离开了出云殿。
而殿内的淑太妃,再次将例行的避子汤倒进了痰盂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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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愧疚(和氏璧+2)
她是太妃,是先帝的后妃。
这便注定了她同肃方帝的这一段情,是有违人伦,天理不容的。
因而,但凡肃方帝来过后,一碗避子汤是少不得的。可她既敢打肃方帝的主意,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豁出去了,她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错失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避子汤,她是绝不会喝的。
她跟肃方帝的事,目前只有汪仁汪印公知晓,所以每一回来送避子汤的人,也都是内廷的人,而不是一般的宫女嬷嬷。
头一次,她乖乖地喝了。
第二次,她便用容家的三分之一的家财,同汪仁换了免除避子汤的机会。
她父亲向来都看重她,当初若不是庆隆帝去的早,她用不了多久就会盖过宠冠后宫多年的婉贵妃去,她诞下的五皇子,也有极大可能会成为太子。原本,一切都好得好。如今庆隆帝死了,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开始迈入新贵的容家也不甘心。
如若能好好经营上了一代人,容家在京都的勋贵圈子里就能勉强站住脚跟,对子孙后代,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当淑太妃要走“邪门歪道”时,容老爷是极赞成的。
能攀上汪印公的关系,容家乐见其成。
钱没了可以再赚,容家人别的不行,赚钱那可是满西越也找不出几个比他们行的。
然而三分之一的家财,能换到的也仅仅只是汪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往后要想走他的门路,还有得忙。
淑太妃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神情慵懒地往后一倒,背靠着大迎枕,伸手轻轻覆在了小腹上。
肃方帝虽贪恋上了她的美色跟手段,但到底还没糊涂,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好比,两人之间是断不能诞育孩子的。
若不然。这孩子生下来了,是该管肃方帝叫父皇还是叫皇叔?
她可是肃方帝的嫂子。
但事在人为,淑太妃安心得很。
窗外的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她嘱人关了窗,懒懒地曲腿蜷在榻上,让人给自己盖上了轻薄的小毯。沉沉睡去。
……
永安宫里,太医正忙着给谢姝宁扎针,谁也不敢去休息。
纪桐樱尤是,呆呆地守在床前,哪也不去。
宋氏见她面色怪异,瞧着也不大对劲。不敢劳她在这,明日便是纪桐樱的寿辰。她若病倒了,哪里能成。满京都的贵妇小姐,都精心打扮了入宫来为她贺寿,寿星公如果不能到场,那还成什么模样。
“公主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阿蛮只是受了凉,晚些再服了药便好了。”宋氏便劝说她下去休息。
可纪桐樱不应。只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谢姝宁看。
宋氏没办法。皇贵妃也没办法。
听说谢姝宁病了的事,宋氏先行一步赶来永安宫,皇贵妃将手里的事处理妥当,也匆匆赶了来。
见了纪桐樱的样子,皇贵妃只以为她是担心的,虽见她面色不好,但也没多想,劝了几句见没有用处也就随她去了。
只在太医为谢姝宁扎完针后,让太医为纪桐樱把了把脉。
太医说,除有些气躁外,并没有大碍。
宋氏跟皇贵妃两人这才放心了些。
纪桐樱披着头发,再次在谢姝宁床尾坐下,忧心忡忡地道:“阿蛮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身子骨一向不好,歇几日便是了。”宋氏回着话,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的。
毕竟,她们入宫是为了给公主庆贺生辰来的,结果还没开始庆贺,谢姝宁倒先病了,难免被人说是晦气。
她知道皇贵妃跟公主都不是那样的人,但仍有些觉得不安。
她俯身,亲自拧了帕子敷在谢姝宁的额上,叹了声道:“这丫头也不知是怎地,明知自己身子不好下着大雨竟就溜了出去,也不怕着凉。”
纪桐樱在边上听着,后悔不迭。
都是她的错。
然而一回忆,在出云殿里瞧见的那一幕就自动在她眼前冒了出来。
她的面色愈加阴郁了。
“听说是成国公世子送阿蛮回来的?”静谧着,皇贵妃忽然问道。
纪桐樱扭头看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是他。”
皇贵妃听到了确切的答案,不由面露惊讶之色,觑了眼宋氏,道:“宫女说,阿蛮是被世子爷抱着的?”
“大抵是的……”纪桐樱当时还没有清醒过来,茫然得很,对谢姝宁回来时的情况有些记不清了。
她这会也并没有立即听出皇贵妃话里的意思。
直到宋氏惊呼了声:“抱着回来的?”
她这才明白过来。
虽说谢姝宁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可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被燕淮抱着回来,总不叫个事。
纪桐樱知道了眼前的两位长辈在担心什么,不由也跟着担心起来。他们一路走来,也不知叫多少宫人瞧见了。
“没事没事,阿蛮才十一岁,世子爷年纪也不大,更何况这是事出有因,谁也不能胡乱攀扯了去。”皇贵妃安慰了几句,但她转念想到谢姝宁跟燕家的二公子有口头亲事,就又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宋氏也没吭声。
事出有因,勉强也说得过去。
很快,煎好的药被送了上来。
宋氏亲自喂给半寐半醒、迷迷糊糊的谢姝宁喝了。
吃了药后,药效很快上来,谢姝宁困得很,连耳边有谁在说话也听不明白,只一个劲地想要睡去。因她发了烧惧冷。所以床上很是盖了厚厚的几条冬被。结果她出了些汗后,又开始睁着朦胧睡眼喊热。
宋氏不敢去了被子,怕她晚些还要怕冷,就守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打扇。
风徐徐的,柔柔的。
谢姝宁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皇贵妃临走前又来瞧了她一回,见额头没那么烫手了,才放心地走人。
纪桐樱亲自将她送到外头,看着她上了步撵。
步撵上,皇贵妃微微歪着身子。一手拄着下巴,背影看着很疲惫。
纪桐樱心里一酸,竟是差点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在王府里的时候,母妃有多爱笑,而今便是笑。也带着涩然。
纪桐樱忽然迟疑起来,出云殿里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该告诉她?
若该告诉,又要怎么说?
这样的事,空口无凭,怕就算是母妃。也不会相信她的才是。何况这事,自她这个做女儿的口中说出来。显得那般大逆不道……
她苦笑着回了寝殿。
夜深了,各怀心事的众人,在寂寞空旷的皇城里,也终于在辗转反侧后入眠,渐渐睡熟。
可皇城外的成国公府里,直到敲过三更鼓,世子燕淮也还未入睡。
他阖眼假寐着。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正房那边灯火通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的继母小万氏还在挣扎。挣扎着不想让他活下去。
他回来的日子还太短,离开的时间又太久,许多原本看似容易的事,也就因此变得困难起来。
父亲去世了,可同他还未来得及交接任何事务。
如今这成国公府里,于他而言,危机重重。
明面上,他跟小万氏还要保持友好的母子关系,母慈子孝的面具,眼下还不能摘去。
可他看着那张据说同生母酷似的面容,时常在想,小万氏的慈母面具背后,究竟藏着一颗多少阴毒的心。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身前衣襟微散,露出锁骨下方的一块绯色。
那是朵灼灼盛开的桃花。
他出生时,这地方原是块形状丑陋的胎记。
生母大万氏彼时还是娇俏少女,嫌这胎记难看,愣是谁也没说便自作主张请人在胎记上刺了朵桃花,盖了过去。
在天机营时,这朵桃花,一直叫人诟病,他都记不清自己被要好的七师兄嘲笑过几回。
可等到回京的这一日,这朵桃花成了辨识他身份最好的证据。
他都禁不住觉得,生母昔日是不是已经预见了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特地让人刺了朵花上去。
他想着心事,放缓了呼吸声,再不翻身。
过了约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在外头轻轻叩响了门扉。
他立即坐起身,“进来。”
名作吉祥的青年就穿着还未换下的夜行衣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道:“世子,您的剑呢?”
燕淮将被子掀开一角,无奈地笑了笑:“我不会松懈的。”
吉祥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一刻也不行。”
燕淮闻言,只得正色应道:“就算父亲没有留下这样的遗言,我亦会时刻备着。”
“国公爷到死,都在忧心您。”吉祥面色沉沉地道。
燕淮听见这话,却颇有些不置可否。
他回来后,吉祥趁夜来见他,确认身份。
吉祥是成国公身后那支队伍中择出来的十人小队的首领,他的任务,便是在燕淮归京后,护他周全。
这般看起来,故去了的父亲似乎很是为他殚精竭虑了一番。
可是他不明白,既如此,当初为何要将他送走?
他无法释怀,也就不愿意再听吉祥说下去,“我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吉祥看了他一眼:“谢家八小姐两年前在漠北受过一次重伤,伤愈后仍坏了身体,而今体弱多病,只能靠静养。”
燕淮听着,沉思起来。
莫名的,他心里多了几分愧疚。
“世子,谢八小姐可是同二公子有婚约的。”吉祥见他不说话,忽然提醒了一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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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浑水
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小万氏怕是不乐意的,但只要这事一日没有摊开了说明白了,等到要作数的时候难保不会出人意料。
不论如何,现如今谢元茂仍丁忧在家,他往后的前程,一时半会也还看不清楚。
万一他要是得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小万氏为了能同燕淮那门英国公府的亲事抗衡,咬紧牙关要为燕霖娶谢元茂的长女过门,也是大有可能的。
吉祥说完,又低声补充道:“这门亲事出自国公爷的口,谢家那边真较了真,二公子那也难以赖掉。
燕淮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谢家那边较真?”
“谢六爷若起不来,那谢家三房就只能一辈子依附长房而存,他的女儿,便是嫡长,又能算得了什么?”吉祥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过了这村便没这店,成国公府的二公子配他的女儿,那也是实实在在高攀了的,他怎会白白错失良机?”
“这话,倒也对……”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身旁的剑鞘,燕淮皱了皱眉。
吉祥便道:“您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是如何应对夫人。”
他话里的夫人,自然是指的新近成了孀妇的小万氏。
燕淮幼时,总觉得小万氏同去世了的母亲生得相似,脾气却似乎更好些,所以顶喜欢她。生母大万氏去世时,他才两岁。可模模糊糊的,他倒也隐约记得些生母的模样。
乳娘张氏,也不止一回在他问起生母时,避开他的视线,口中支吾着,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由此可知,记忆中生母对自己的漠然,是真的。
大万氏,并不大喜欢自己的儿子。
她生他时难产。燕淮是知道的,所以她不喜欢自己,他也能谅解。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才换了他的生,他感激得很。
可他未能在生母那得到想要的慈母情怀,缺失的那些母爱。他在继母身上却寻到了。
小小的他,将小万氏当成了真正的母亲。
可当父亲去世,他一身狼狈地踏进国公府大门时,小万氏的那张假面就有些绷不住了。
他想到那一日小万氏穿着孝服,头簪白花看到他时,惊变的面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牵,冷意四溢。
“燕霖还是个孩子。被她护得太好,根本便什么也不懂。她不能指望燕霖,却又不能不小心顾着他,所以她行事难以放开,从而束手束脚。万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作祟,她的动作就只能更加小心。”燕霖的眼角眉梢渐渐透出几分凛然,伴着少年清冽的音色在黑夜里幽然绽放。“可偏生事情又拖不得,再拖下去。我袭了爵,她就更没有法子。所以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狗急跳墙。”
吉祥凝视着他,“您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燕淮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摇了摇头,“没有。”
“……”吉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过了会才憋出一句话来,“您莫非就准备等着夫人出手?”
燕淮眯起眼,渐敛了冷意,换了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父亲不是让你护我周全?”
这倒是事实。
吉祥被噎了一噎,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方道:“您被国公爷送出了京,除国公爷跟两名心腹外,谁也不知您身在何处,可即便如此,夫人却还是动用国公爷的势力,找到了您差点得逞,她的手段,防不胜防!”
小万氏当初在众人眼里对燕淮有多好,其实骨子里便有多厌,而今用心就有多险恶。
燕淮当然不会直到这时还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他没有回吉祥的话,只在心里来回反复思量着,若有朝一日撕破了脸皮在明面上兵戎相见,他是不是能狠下心肠射杀了继母。
七师兄从来都没有说错,他的心性还不够硬。
他忽然变得兴趣寥寥,转而问起吉祥:“万家那边还没有消息?”
吉祥听到万家,不由面露深沉,道:“还未曾。”
“这事有些不对劲。”燕淮蹙眉。
他亲自写了信让人送去万家交给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可几日过去了,那封信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初初回京,根基单薄,根本站不稳脚跟,这府里又满是小万氏的人跟眼线,他只能去求助万家。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眼前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但此刻的情况,瞧着却不大妙。
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率先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还是因为他多年未在京里走动,外祖母忘了他这个原本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外孙?
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其中的各种可能,他像是在三九寒冬里喝了碗凉水,连脊髓都冷透了。
“再等两日,若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亲自去一趟万家。”少年清越的声音里带了丝犹豫,他的大舅舅万几道一直同父亲不合,多少年了也从未缓和过,对他也是淡淡的,倒是对燕霖不错。
他曾问过外祖母大舅舅为何不喜欢自己,外祖母只说是因为大舅同继母的感情更深厚些,所以难免待燕霖好些。
可同时一母的妹妹,他为何同生母的关系不如同继母的?
此刻想来,竟是处处玄机。
屋外大雨如注,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珠坠落的声响在耳畔回旋不去。
吉祥退出去后,室内就重新安静下来。
燕淮想起了弟弟燕霖。
他的右手搭在剑鞘上,似乎随时都要拔出里头那柄寒光泠泠的袖剑。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要了燕霖的命。
杀人而已。他有何不敢?
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他阖上眼,却始终没有睡着。
……
时至次日清晨,被大雨冲刷了许久了的京都上空终于放了晴。
皇城在天光底下恢复了往日的肃然端庄之色,碧色的琉璃瓦波光流转,映衬得檐角上蹲着的兽雕都像活了一般。
今日是惠和公主纪桐樱的生辰。
一大早,便有收到了邀约的客人,坐着马车往皇城来。
南城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都几乎被堵了个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可寿星公面上却没有什么笑意。一大清早她披头散发地就来寻了谢姝宁。见谢姝宁醒了,也退了烧,才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她亲手帮谢姝宁掖着被子,嘴角翕动,十分想要说话,但顾忌着屋子里都是人。有些话只能憋着。但她又在谢姝宁跟前,向来憋不住话,这会不能说,只觉得自己脸都被憋红了。
谢姝宁发觉,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哑着嗓子轻声道:“我昨日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撑着伞。在瓢泼大雨里兜兜转转半天也没找到回永安宫的路,后头就开始头晕眼花。
晕过去之前。她像是遇到了几个人。
睡了一夜,竟有些睡糊涂了,一时间没想起来。
纪桐樱听她问,就道:“是成国公世子。”
谢姝宁瞪眼,“怎么是他?”
这般一说,她倒有些印象了。
那张少年的脸……
“也亏得他遇见了你,若不然你这会怕还得晕着!”纪桐樱摇摇头。后怕不已。
谢姝宁却在想,人人都知是燕淮救了她。这人情就算是欠下了。她是一丁点也不愿意再同燕家有什么牵扯,可这么一来,就算她不想,也没有办法。她在心底里掐算着,该使人买些什么东西送去成国公府才能还了这人情。
如今成国公府还在丧期,送礼也难送。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纪桐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面色微异,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悄悄话道:“昨日的事,该怎么……”
“您说什么呢,昨日您不是好好地呆在房中在午睡吗?”谢姝宁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纪桐樱一脸错愕,磕磕绊绊地道:“你、你烧糊涂了吗?”
谢姝宁披了件驼黄色缠枝纹花罗交领右衽夹衫坐起身,伸手重重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重复道:“您昨日哪都没去,只我一人贪玩,冒雨出去了一回。”
“阿蛮……”纪桐樱呆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
谢姝宁虚弱地微笑,“公主又长了一岁,记性怎么倒差了。”
纪桐樱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心头五味杂成。
那件事,太叫人惊愕。
她们不该看到。
既看到了,也只能当成没有看到,这是最好的法子。
纪桐樱看着床上比自己还小的人,暗自感叹着,在有些事上,自己倒还不如她了。
俩人没说几句话,谢姝宁便催她赶紧去洗漱更衣。
左右今天谢姝宁是去不成了,等到纪桐樱一走,她就盯着自己的手指头担忧起来。
她们在出云殿看到的那件事,绝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可她不敢肯定,纪桐樱是否真的能守住秘密。毕竟,肃方帝一直都是她心中敬爱的父皇,如今见了他最丑陋的一面,身为女儿的纪桐樱心里,肯定是翻江倒海难以平息。
她惴惴不安了一整日。
好在晚间宴席散了,纪桐樱回来,脸上是笑着的。
她吃了药,又请了太医来瞧过,身子也大好了。
纪桐樱便让人抱了寿礼过来,要同她拆了一道看。
拆了几件,拆到了几件精美的首饰,样式很少见。
纪桐樱见了欢喜,便问一旁的宫女,“这是谁送的?”
宫女看了礼单笑着回她:“是淑太妃送的,听说是太妃娘娘亲自画了图样叫司珍司赶制的。”
纪桐樱霎时变了脸,忙不迭将东西掷到了地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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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保密
制作精良的华美首饰便“哗哗”散落了一地,正巧落在了手握礼单的宫女脚边。
宫女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拾。
“别动!”纪桐樱蓦地大喝,面色铁青,眼中怒火几要喷薄而出。她扬手一扫,将身旁堆积着的礼盒尽数都扫到了地上,七零八碎地滚落了一地。
里头也不知是哪个盒子里装了瓷器,落地的瞬间发出“哐当”一声重响。
盒盖散落,里头莹润的白瓷碎片掉了出来。
寂静的室内,碎瓷声,尖锐入耳,久久不肯散去,在众人耳中回荡着,一波尖利过一波,震得人耳朵发麻。
纪桐樱呆呆看着,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这碎裂的声响,听着竟叫人这般耳熟。
碎的,究竟是瓷,还是心?
她想着淑太妃往日里亲和有加的笑容,只觉得一阵阵作呕。
她艰难地将恶心之意压制下去,复而厉声道:“滚远点!”
在场的人,就都愣住了。正准备将东西拾起的宫女默不作声地抬起了手,越过碎瓷片跟一地狼藉往后退去,将那几件首饰遗留在了原地。
纪桐樱虽然性子娇纵些,可平日里待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甚少发火,更不必说像今日这样的雷霆之怒。
除了谢姝宁外,没有人知道纪桐樱为何会突然发这般大的火。
明明她素日就喜爱这些精巧的物件,回回见了都爱不释手。这次淑太妃花了大心思亲自叫司珍司赶制出来的首饰,却被她给掷到了地上。
方才那一下,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楚,首饰的的确确是被丢掷出去,而非不慎脱了手。
宫里的事瞬息万变。
看着地上的那些珠翠金饰,谢姝宁悄悄握了一把纪桐樱的手。
才说了要将那事当做没有发生过,眼下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她咳了两声,道:“公主,让她们将东西收起来吧。”
纪桐樱扭头看她。脸色倏忽泛白,眼里满是委屈之色,似在说:阿蛮,父皇同淑太妃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事。
可这事,谁说得清。
兴许是因为肃方帝恋上了淑太妃的美色也保不齐。
皇后虽颜色新鲜,可惜姿色平平。皇贵妃几个倒生得好。然而纪桐樱都十三岁了,皇贵妃的年纪到底也渐渐大了,再好的容貌也如黄花渐老,不能同过去相提并论。
新近的几位美人,听说也都生得美。
可一个个的,年岁不过十五六。美则美矣,味道却不足。
淑太妃则不同。
二十几岁的年纪。已不大年轻了,但这个岁数,美人正如成熟的蜜桃,多汁而丰盈,叫人见了便垂涎三尺。
只要再来点手段,哪个男人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谢姝宁腹诽着,淑太妃前世就能拉拢煞神一般的燕淮。扶持了自己的幼子登基,怎会是普通女子。
深宫里的女人。就算初入宫廷时还是睁着水汪汪的眼,单纯的小白兔,等到被无情的岁月磨砺一番,也就成了剧毒的蝎子。
活下来的都是这样的人,那些不改初心的,就都早早死了。
在宫里,没有城府是最要不得的事。
纪桐樱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十分危险。
谢姝宁浅笑:“公主别恼,只是不小心脱了手而已,不会有人叫淑太妃知道的。”
话音方落,屋子里便有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掠过。
四周也愈发静谧起来。
她已明确说了这样的话,若方才这事有朝一日还是传出了这间屋子,那在场的这群宫人就都脱不了干系,一个也别想跑。
“收拾干净了便下去吧。”纪桐樱咬着牙,良久才憋出话来。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
“是。”几名宫女低着头,手脚飞快地将东西收拾了,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待人一走,纪桐樱忽然双手捂脸,懊恼地道:“阿蛮,这可怎么是好,我如今只要一听见那个名字,就恨不得去撕烂了她的脸!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人?”
谢姝宁语塞。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也不能全怪淑太妃。
她斟字酌句地安慰着纪桐樱,“公主仔细想一想,这事若叫旁人知道了,有什么好处?那是一丁点也没有!坏处呢?却到处都是。灭顶之灾,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的事。只是个秘密,您咬咬牙,也就守住了。”
纪桐樱的目光透过指缝看向她,“我今日见到父皇,差点便忍不住了。他一开口,我就想到那会的事。”
说着说着,她禁不住面露霞光,啐了声:“不提了,说多了污了嘴。”
她跟谢姝宁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许多事连想都是不该想的,更不必说亲眼目睹了。
“您别怕……”谢姝宁叹了声,觉得自己话语苍白,竟是挑不出能再用来劝慰的话。
她昔日撞见了父亲被林姨娘所惑,赶赴陈氏身边时,不也觉得天崩地裂吗?
何况那时,她已经历过比之更惨烈的事。
纪桐樱松了手,眼神平静了些,像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两人静坐了会,耳畔只有灯花炸开的“噼啪”脆响。
夜渐渐深了,纪桐樱盯着那盏六角宫灯,霍然起身。
她来回踱着步,速度越来越快,连衣袂都扬起了些,转得谢姝宁头晕,忙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你歇着吧!”纪桐樱抛下几个字,便要离去。
谢姝宁连忙喊她:“公主。我明日便要出宫了。”
纪桐樱怔了怔,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吃惊地道:“这么快?”
“进宫原就是为您庆贺生辰的,明日也该回去了。”谢姝宁无奈颔首。
她好端端又病了一场,宫里虽有太医,但到底不如自家舒坦。宋氏亦觉得,鹿孔的医术只怕还胜过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便也不愿意让她再在宫里多留。
皇宫禁院,也不适宜养病。
纪桐樱闻言。眼眸微黯,开始依依不舍起来。
谢姝宁掀了被子起身,因怕过了病气给她,不敢走得太近,站在一臂距离外,恭敬地行了个礼。声音不高不低地同她说道:“阿蛮知道公主心中不好受,但不好受也得受着,倒不如当成什么都未发生过。”
见她如此,纪桐樱脸色一紧,良久才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我有时总觉得。你瞧着,倒像是比我还年长许多。”纪桐樱深吸一口气。“你也不必担心我,我总不至于为了纾解自己心中苦闷,便叫母妃伤心。”
她从小就同白氏关系极好,所以这话,谢姝宁信她。
话已至此,俩人也就没有再多提什么。
谢姝宁重新躺回了床上,盖好了被子。
纪桐樱就扬声唤了外头守着的人进来。自己回了寝殿。
因药力上头,谢姝宁很快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宋氏一早就来见过她,看她睡得香,便不忍将她吵醒,索性今日赶在宫门落钥前出门都无碍,便又先回去了,让她多睡会。
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
谢姝宁醒了后,纪桐樱就让人谴了宫女来告知宋氏。
宋氏看看天光,忍不住失笑,这下子可好,是留在宫里用了饭再走还是空着肚子就走?
她思量着,带上人出门往永安宫去。
头顶上青空红日,连树上的枝叶都被晒得蜷曲起来,前几日的倾盆大雨就像是梦一般。
越过长廊,宋氏仰头看了眼天上呼啸而过的流云。明明是万里晴空,她却莫名觉得逼仄得慌。
宫墙太高,檐角翘得也太尖刻。
她才在宫里呆了几日,便有些受不住了。
正想着,眼前忽然迎面来了一行人。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身形颀长,轻袍缓带,走得不疾不徐,似乎每一步都了然于心。
宋氏认了出来,这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汪仁。
“谢六太太。”
一行人走至跟前,同她渐次行礼。
她听说过汪仁的厉害,不敢受他的礼,装作不经意地别开了半个身子,随即道:“汪印公客气。”
汪仁微笑,“六太太这是准备出宫?为何不等午后天气凉爽些再动身?”
宋氏也笑着道:“夏日多雨,这会瞧着还是艳阳天,指不定晚些就落了大雨下来,早早出宫也是以防万一。”
“那咱家便不叨扰六太太了。”汪仁避到了一旁,为宋氏让开了路。
宋氏急忙道谢,带着人离去。
在她身后,汪仁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走了几步,他忽然情不自禁地转头去看。
妇人娴静的眉目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背影又叫他微微失了神。
他暗想,她竟嫁给了谢元茂,当真是可惜了。
旁人如何看他不知,但他,是瞧不上谢元茂的。
倒是谢家那位八小姐,瞧着性子同父母都不大相似。
他收回了视线,目视前方,温声问一旁的小润子,“皇贵妃那,还没有动静?”
小润子摇摇头:“还没有。”
汪仁奇怪了下,道:“这倒奇了,公主竟忍得住不同皇贵妃提及那件事。”
“按理,公主殿下是忍不住的,但这一回公主身边多了位谢八小姐……”小润子低声说道,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汪仁的神色,见他并没有看自己,便继续道,“那位八小姐年纪虽小,但较之公主更沉稳,也更聪明。”(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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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乐趣(米赛赛和氏璧+1)
汪仁没说话,抬脚往前走去。
须臾过后,他笑了笑,狭长的凤眼微敛,吩咐小润子道:“仔细着点出云殿。”
小润子低低应了,紧跟在他身侧,迟疑着询问起来:“这事,叫公主殿下瞧见了,可有什么好处?”
伴随着话音,一阵带着热气的风迎面吹来,霎时间吹得人的肌肤都烧了起来。
汪仁忍不住蹙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不悦地轻声嘟囔:“夏天可真叫人头疼……”
一入了夏,天气就跟火一样,越来越旺,风是热的,墙也是滚烫的,连水都像是煮沸了的。至于这天下的人,那就如同点火的柴禾,一日日被烧得枯黑起来。
汪仁极厌恶炎炎夏日的到来。
他脚下的步子骤然快了起来,原本该往御书房去的,这会却转弯往另一条道去了。
小润子拔脚就跟,走得两条腿打颤。
走在前头的汪仁分明走得比他们快得多了,可神态丝毫未变,连迈开步子的大小都不改,就像是先前一样。
真是个怪人!
小润子在心里暗想。
汪仁还没有解答他的疑惑,但他这时,也不敢继续追问了。
“印公,皇上那还候着您呢。”疾行了一会,小润子终于看出来了汪仁要去的目的地,不由慌了下,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提醒起来。
这宫里头,到底最大的那人还是坐在龙椅上穿着九龙缂金袍的肃方帝。而不是汪仁。
内廷里再厉害的人,落到了皇帝跟前,那也就只是个奴才,连站都不能站直了的。
可是提醒的话才一出口,小润子就愣了愣。
宫里的太监们,走路时多半都有些弯腰驼背。他们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惯了,经年累月就都成了那副样子,想改都改不掉。但走在前头的汪仁,身板挺直。丝毫不见身为太监的颓丧卑贱之气。
若不说,谁能想到,汪仁是个去势了的阉人。
小润子将头低得更下了些,唯恐汪仁生气。
但汪仁根本就没有搭理他的话。
小润子无奈极了。
肃方帝这些个日子在淑太妃那享尽了乐,可一离了出云殿,脾气就暴躁了许多。
这也是难免的。不论谁换到了肃方帝如今的处境上,想必都不会觉得好受。一个人心怀秘辛久了,保不齐便成了疯子。
可让肃方帝将这火撒在自己身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小润子为自己的师傅忧心着,汪仁却将心思都执着在了自己身上的薄汗。
黏腻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脏透了。叫人恶心。
一回了房,他便让小润子打了清水来。将浴桶放得满满的。
屏风后,他去了身上的衣裳,跨入浴桶,沁凉的清水立时盈满了身上各处,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小润子就在屏风另一侧帮他准备干净的衣裳。
他的衣裳,每一件都要洗过十遍,才肯穿上身。
几年前有一回。某个负责洗衣的小太监新入宫来,洗了几回嫌麻烦。又想着衣裳洗了多少回,只要洗干净晒干了谁还能知道不成?他便自作主张,背着人只将衣裳浣洗了八遍便拧干去晾了。
八遍同十遍只差两遍,小太监想着,这总不至于叫人发觉才是。
可谁知,过了几日汪仁一穿上这身衣服,便发了大火,当即便发话让人将那个洗衣的小太监拉下去将手砍了。
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在这些事上糊弄汪仁。
小润子贴身伺候他,更是知道汪仁爱干净根本就爱到了非人的地步。
他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先去洗了数遍手,再用柔软的干净罗帕将指尖每一滴水珠都擦去,才敢去碰汪仁的衣裳。
正理着,屏风后的汪仁突然道:“去同皇上说,暑天炎热,咱家病了不能伺候他。”
小润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应了,将干净的衣裳一一挂好,禀了汪仁退了出去。
“皇帝成日里闲着,倒真该再给他找件事做做了。”汪仁神色慵懒地浸在凉水里,一手托腮,喃喃道。
庆隆帝在位时,他的日子更逍遥些。
可逍遥得久了,就不免有些无趣起来。
天天被人喊着“印公”、“督主”的,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一个阉人,人生里除了那些黄白之物跟权势外,还有什么可值得愉悦的?女人?倒也总有人将身姿曼妙的妙龄少女一个个送到他眼前来,只盼着他能收下。
早就是个阉人,他要这些人做什么用?
他已经去世了的师傅在世时,倒是十分好女色。
他也一直都没有明白过,这画饼充饥,究竟有什么意思?
于是,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可值得逗乐的法子,他便打起了皇帝的主意。
庆隆帝跟那时还是端王的肃方帝颇有嫌隙,他清楚得很。故而没多久,他就顺着那条缝隙,勾了庆隆帝炼丹,追求长生不老之道。
眼瞧着庆隆帝成了猴子,他这个耍猴人也很是逗了他一番。
但久了,就又没有意思了。
他遂想起了端王爷。
好容易端王爷登基了,却日日只想着做明君,无趣得紧。
端王爷也没有庆隆帝那般好哄。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个淑太妃。
汪仁无声地笑了笑,想起淑太妃跟肃方帝苟合的嘴脸,笑得就开心了写。
他甚少这般笑,难得的笑容,竟带着婴儿般的纯真。
小润子一点也没想错,他就是个怪人。
晚些。小润子从肃方帝那回来,顺便还带回了个消息——谢六太太母女已经出宫了。
这事是汪仁亲自吩咐下去的,小润子不能不仔细。
他又道:“八小姐的病情也已无大碍。”
汪仁直到这时候,才从浴桶里站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穿衣出了屏风。
衣襟大敞着,他也不管,只问小润子道:“是哪个太医给瞧的?”
小润子道:“是周院判亲自给看的。”
那老头的医术不错,汪仁放下心来。摆摆手不再多问。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在谢家母女身上搁的心思是不是过多了些,怎么每一回见到她们,都要让人仔仔细细地去打探一遍……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心想定然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太无趣了,所以才会这般反常。
他站在窗边望向外头那株高耸的苍翠大树。眼珠子微微一动,旋即道:“成国公府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小润子想也不想便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世子回来了叫有些人不大痛快罢了。”
“哦?”汪仁饶有兴趣地转头看了过来,“依你看,燕夫人跟世子,哪个会赢?”
一个是妇孺。一个是还未束发的少年郎。
这场博弈,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怕是不好说……”小润子思索了一番。一时不敢下决断。
燕淮毕竟才回京,生母早亡,父亲也没了,在京里根基单薄,想马上在燕家站稳脚跟,不容易。
小万氏却又吃亏在是个妇人,行事没有男人方便。偏生她亲生的儿子,在京都这些个公子哥里。也不大出色。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究竟是谁,还得静观其变。
小润子斟酌着字句,“不过一旦世子袭了爵,事情也就差不多该平息了。”
汪仁屈指,在窗棂上不紧不慢地叩着。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似玉,可口里说出的话,却叫小润子都不得不为燕淮拘一把同情泪。
汪仁说,既如此,那就叫他莫要这么快就袭爵罢了。
只要肃方帝的圣旨一天没有下去,那这事就一天没那么快能安定。好玩的事多了去了,可不止皇宫里的这点闷子。
汪仁微笑着。
站在对面的小润子却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这一次,成国公世子可倒了大霉了。
……
小润子暗自感慨的时候,谢姝宁母女才刚刚出了皇城。
这才方进了六月,天气就已经热得不像话,白日也变得长了起来。
暑天里,时而大雨,时而炎热,谢姝宁的身子总也好不全。
宋氏坐在她身边,轻轻摇着团扇,“你这身子,屋子里也不好搁冰了,小心冻着。夜里若热得睡不安生,只叫玉紫几个彻夜轮流打扇吧。”
谢姝宁轻笑,点了点头。
马车上了朱雀大道,谢姝宁撩开了马车上的窗帷,朝外看了眼道:“娘亲,过几日我想去趟平郊的庄子。”
宋氏皱起了眉头:“先等鹿大夫瞧过了你的病再说吧。”
此去平郊的田庄虽不大远,但也得经受车马颠簸,总不是好事。
谢姝宁收回视线,乖巧地道:“也好。”
左右鹿孔听她的话,再不行,她就带着鹿孔跟月白母子一道去田庄上小住几日,又有何不可?
只是宫里头的事,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正想着,她听到宋氏打着扇子轻声道:“出宫前,我遇到了汪印公,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阴狠。”
谢姝宁闻言,急忙道:“娘亲,空穴不来风,外头既能有那样的传闻,可见不全是假的。”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救过我们一回,瞧着也不像是坏人……”宋氏想起久远的往事,不由懊恼起来,“昔时只心有余悸,连道谢都给忘了。”
汪仁救了她们,可她们连个谢礼也未送过。
宋氏遗憾着,便道:“成国公世子那,这回可千万不能再给忘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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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意外(和氏璧+2)
“娘亲记着就是了。”谢姝宁有些意兴阑珊地道。
宋氏以为她是累了,便道:“离石井胡同还有好长一段路,你且先睡会。”说着话,她手下动作并不停,摇扇的动作不疾不慢,微风徐徐往谢姝宁身上送。
谢姝宁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靠在软枕上,养起神来。
可她心里却在想淑太妃的事。
淑太妃是嘉明帝的生母这件事,一直叫她耿耿于怀。
前世淑太妃命里有两个儿子,这一世,她还只生了一个。
按理,庆隆帝死了,她命中注定的另一个儿子,也就失去了降世的机会。
但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不伦情事,她就再不能肯定,淑太妃还有没有机会生下另一个儿子——肃方帝的儿子。
她惆怅得很,偏生这些事又是一个字也不能同旁人吐露的,简直要将她给逼疯了。
身下马车稳稳前进着,她歪了歪脑袋,将手垫在了左脸下,眼睛微微一眨,睫毛便刷过了手背,酥麻微痒。
她想着心事,竟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午饭用的不多,马车刚出皇城时,用了些点心,可马车才驶进北城时,她便被饿醒了。
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响,她一下子红了脸。
宋氏在边上看着她,伸手捏了一把她的鼻子,笑得前俯后仰。
“娘亲!”她娇嗔了句,去一旁的小柜子里搜罗起了备着的点心。
宋氏轻推了她一把。自己弯腰去取了来,打开来再递给她,一边道:“饿了才好,能吃就没有大事。你可还记得,先前在敦煌,你最初那段日子,可是差点连水都不喝了。”宋氏回忆着,想起往事,心仍旧“怦怦”直跳。后怕得很。
谢姝宁倒没怎么记得,只接了她递过来的点心,就着茶水吃了几块填了填肚子,才喘了口气。
宋氏笑她:“马上回府了,到了便让厨房给你煮碗面,粥怕是来不及熬。”
说话间。马车就已经离谢家不远了。
母女俩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还未进二门,就发觉长房那边似乎很是热闹。
宋氏就问垂花门边守着的婆子,道:“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她们才离家几日,长房能出什么大事?
“回太太话,是三姑奶奶和姑爷回来了。”婆子笑着道。
谢姝宁一愣。
府里下人嘴里的三姑奶奶自然说的就是她的三堂姐。谢湘若。
三堂姐是三夫人蒋氏亲生的长女,从小带在身边长大。一直陪着父母生活在扬州。直到前两年谢三爷回京述职,并且升迁留任京都后,才跟着一道搬回来住的。
谢姝宁因为跟同样是蒋氏所出的六堂姐谢芷若关系不佳,所以跟三堂姐的关系也很是一般。
她屈指一算,两人说过的话,怕是加起来也不足十句。
因而,她对自己这位三堂姐委实没什么大印象。
就连前世。她住在长房梅花坞里,也未同自己这位三堂姐说过几句话。
不过她记得。三堂姐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都嫁去了李家。
当今的皇后也姓李,三堂姐的夫婿正是皇后的娘家人,但论辈分,是小了足足一辈的。
皇后是他的堂姑母。
谢姝宁低着头想,三伯父旁的先不说,为女儿挑丈夫,倒个比个的厉害。
前世长女嫁了李家,次女嫁给了皇子。
这一世,长女依旧,次女却怕是只能乖乖嫁入长平侯府了。
“三姑奶奶不是才听说有了身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宋氏疑惑地自语了句。
头三个月,胎不稳,小心都还来不及,她倒好,竟跑回娘家来了。
谢姝宁也觉得奇怪。
宋氏想了想,一时没想出缘由来,索性不去想,只拉了谢姝宁往玉茗院走,道:“三姑奶奶既回来了,我们总该去瞧上一瞧才是,可你病还未痊愈,却是不好冲撞了孕妇。”
谢姝宁原就懒得应付这些人,听了这话忙道:“那就等我好全了,再见不迟。”
李家人总不至于让怀着孩子的谢三娘在娘家一住许久吧?
然而这天夜里,谢姝宁就听说,这回三姑爷也陪着三姑奶奶一起回来了,不由懵了。
这闹的是哪一出?
她寻了卓妈妈来问,才知道是因为谢三娘某日夜里做了噩梦,醒来万分想念母亲,所以才请示了李家的长辈回娘家小住一段日子,陪陪母亲。
“胡说八道。”谢姝宁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若真的只是因为她想念母亲,为何不请三伯母去李家小住些日子陪陪她,反倒要叫她个孕妇奔走?”
卓妈妈应是,“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嘛。”
谢姝宁皱皱眉,没有再言语,打发了卓妈妈下去。
第二日一早,宋氏请了鹿孔一家入府。
鹿孔给谢姝宁细细把了脉,笑着道:“没什么大事,宫里的太医自然都是医术精湛的,方子也开得好,只八小姐身子单薄,里头有味药重了些,待我换成温和点的,再照着吃两幅,也就好全了。”
月白抱着孩子在一旁听着,长舒了一口气。
过了会,鹿孔下去开方子,谢姝宁就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逗孩子玩。
孩子“咯咯”直笑,满炕乱爬乱走,活泼得很,谢姝宁便也跟着笑,面若桃李。
月白道:“小姐,过了年,我便回来伺候您吧。”
谢姝宁虚虚握着孩子的小肉手,摇摇头道:“不着急,等孩子再大些吧。”
月白跟鹿孔的爹娘都不在了。两人家里也没个能帮着照顾孩子的人,哪能现在就叫她回来。依谢姝宁的意思,还能再过个几年。到时候玉紫几个也就都到了年纪该放出去,她身边势必要重新整顿一批人,那时再叫月白回来管教这群人,正合适。
她知道月白心思没有玉紫几个活络,就笑吟吟地细细分析给她听。
月白听完直点头。
两人正说着体己的话,玉紫打外头进来,面色怪异地道:“小姐。长房的三姑奶奶想请鹿大夫去坐一坐。”
谢姝宁怔住,旋即抿了抿嘴,问道:“使了谁来请的?”
“是三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亲自同太太问起的这事,太太再让小丫鬟跑腿,带着管事妈妈一道来了。”
谢姝宁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事,还要让三伯母身边的心腹妈妈亲自来跑一趟。这是觉得我不会答应呢。”
不过好端端的,她们请鹿孔去做什么?
鹿孔是个大夫,请他去,当然是看病。
谢三娘怀着身子也要匆匆来谢家住着不走,难道就是为了鹿孔?
她冷着脸,吩咐玉紫道:“等鹿大夫开完了方子。就劳他去长房看一看。”
玉紫应声退了下去。
坐在谢姝宁身边的孩子把玩着拨浪鼓,咿咿呀呀地说着话。把拨浪鼓凑到她眼前,敲得咚咚作响。
谢姝宁笑着低头去亲他,喜欢得紧。
……
宫里头,这个时候淑太妃也正请了太医诊脉。
老太医已经年过花甲,胡子雪白,把到了古怪的脉象,连脸也吓得发白。
他来来回回换了好几遍手。仔仔细细地把了又把,面色越来越难看。
淑太妃神色有些懒洋洋的。眉头微蹙,出声询问:“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太医闻声唬了一跳,急巴巴收回手,声音颤抖地道:“没、没什么不对劲的,太妃娘娘近些日子茶饭不思,只是累着了。”
“当真?”淑太妃眼神一凛,坐直了身子。
老太医不敢看她,只连连点头,胡子颤巍巍的,像是雪白的山羊胡。
淑太妃却似不信,眼神渐渐冷厉起来,声音却还是温和的:“说实话。”
“娘娘,老臣老眼昏花,医术不精,实在是辨不出别的啊!”老太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
原本再过些日子,他就能回乡去颐养天年了,到那时,这深宫风云就同他这老东西一点干系也无。可结果,事到临头,他却遇上了这桩事。一个不慎,等着他的那就是个“死”字。
他咬紧了牙关,只说自己医术差,看不出别的了。
淑太妃听着听着倒笑了起来,盯着自己小指上戴着的五彩珐琅指套,幽幽道:“你孙子听说闹着不肯学医,反倒要从军?”
老太医愣了下,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
淑太妃敛了颊边笑意,“小孩子家家,一片赤子之心,原该多加激励才是。从军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如今天下太平,不打仗,也就没那么容易丧命,这香火也就不会断了。”
老太医孙辈里头,不管嫡出庶出,尽出了姑娘,唯有这么一个孙子,宝贝得不行。
他登时瞪大了眼睛。
淑太妃就不再说话,只看着他。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老太医终于哆哆嗦嗦地道:“老臣把到了喜脉……”
“你肯定?”
“臣绝不会把错脉……”
淑太妃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里松了一口气,颔首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明白?”
“臣明白……臣明白……”老太医哆嗦得更厉害了。
淑太妃面露满意之色,让人沏了茶来,又扶他起来。
茶盏一路被送到了老太医手里边。
淑太妃微笑着:“新鲜的峨眉雪芽。”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眼含热泪,一口喝了下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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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纰漏
茶,是极品的峨眉雪芽。
一入口,茶水的清香甘冽,便沿着舌尖一直浸到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去,满口留香。
然而这盏茶在老太医的嘴里打着转,一时尚不敢咽下去。
他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太医,什么样的事没有见过听说过?这主子赏赐的茶,还是这般举世无双的好茶,焉是随随便便就能喝的?
幽幽的茶香逐渐在屋子里四散开去,香气绕着高高的横梁,经久不去。
他老了,腿脚比不得年轻的时候,眼下稍跪得久一些,便觉得膝盖生疼,似乎整条腿都开始僵硬麻木。
偏生当着淑太妃的面,他又不敢动。
朽木一般的身体就在这场僵持里,开始颤抖。
被他含在嘴里的茶水“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幽香霎时盈满了心扉。
老太医眼里的泪却也跟着差点落了下来,急急垂下头去,拜了一拜,请辞道:“谢娘娘赏,老臣告退。”
淑太妃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允了他离去。
屋外的风徐徐吹着,将枝头上挂着的细碎小花吹得扬了起来。
老太医慢吞吞地背起药箱,始终不敢看淑太妃一眼,屏住呼吸拖着垂老的腿脚飞快退下。
出云殿外,天光明媚,温香煦煦。
他抬头望天,却只觉得眼前发黑。树枝上被风吹落的小花碎成了几瓣,悠悠地落在了他的袍服上。他心里头不安得很。禁不住老泪纵横,急忙以广袖掩面,像慌张的飞蛾朝着殿外的那团火扑去。
那盏茶,在胃里晃晃荡荡的,他想吐,却吐不出。
舌根渐渐发麻,他加快了步伐,来不及请示,直接出了宫。
驾着马车的车夫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见状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太医大人日日恪尽职守,从未有过早退之事,今日却是为何?
老太医自顾自撩开了帘子,就要往里头走,背上的药箱怦怦敲在他身上。像是在抽打一具内里空荡荡的尸体。
车夫抓着马鞭,忽然发现他的模样有些古怪。
面如土色不提,那满头的大汗瞧着也不像是正常的。
可他来不及说话,便听到老太医气喘吁吁地连声催促:“快快!快家去!”
车夫被他喊得心慌意乱,连忙扬鞭赶车。
老太医坐在马车里,抱着药箱翻来覆去地找解毒丸。
不论他喝的那茶里有什么。先吃了解毒丸总是保险些。他找出一只细颈的白瓷小瓶,一把拔掉塞子。倒出七八粒黑色小丸直接丢进了嘴里。
嘴里干涩,手边又没有水,他吞咽了几下竟是没能咽下去。
他急得面若金纸,起身便要寻水,眼前却蓦地金星直冒。
他“哎哟”一声,伸手去捧自己的脑袋,身子却“扑通”一声栽倒。搁在一旁的药箱也“叮铃哐啷”地摔了下来,各色药瓶砸了他一头一脸。
车夫听到了动静。赶忙“吁——”了声,停下马车,手忙脚乱地打起帘子喊道:“大人?”
马车里的老太医这一栽,却再也没能醒过来……
他马上就要告老还乡,却在这个当口遇见了淑太妃,从此再也没能回家。
老太医的家里人对这事俱显得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多置喙。
好端端的,他中毒而亡,这里头定然有着他们不能触碰的隐秘。一群人都是聪明人,当然只会将这事说成是暴毙而亡。
夏日的微风一吹,往事便烟消云散。
至少,淑太妃是这么想的。
这年头,真能叫人放下心来的,也就只有死人。
她伏案疾书着,一时半会还未决定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事告诉肃方帝。
然则这事就算她不说,也瞒不了肃方帝太久。
他毕竟是皇帝,迟早都会知道。
再说,那还有个无孔不入的汪仁在。
淑太妃抬头往洞开的窗户外看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寂寥,并没有人影出没。可她却知道,在这片寂寥下,却有一群神情冰冷的内侍隐在暗处,充当着汪仁的耳目。
皇城深宫,的确是戒备森严的,只这森严全凭汪仁的心思。
她听说,就连御林军跟锦衣卫,也都被汪仁所控。
所以若能得汪仁襄助,她也就不必多担心了。可惜的是,她已没有能力再走汪仁的路子。容家能拿出三分之一的家财来帮她,却不可能倾家荡产地来充当她的助力。
淑太妃重重将蘸满了墨汁的笔往宣纸上按去,苦恼不已。
殊不知,肃方帝食髓知味,没过几日就又来寻她作乐。
腹中孩子太小,淑太妃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伤着了孩子,又不敢立即同肃方帝明说,便推说癸水已至,不能服侍。
肃方帝还是头一次在淑太妃这碰了壁,不由愣了愣。
他静坐了会,悠悠道:“既如此,便坐下说会话吧。”
淑太妃闻言欣喜不已。肃方帝愿意只坐着同她说话,这便说明,她在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的地位,已经有些同过去不同了。她很满意这种变化,努力维持着娴静的模样,姿势优雅端庄地坐下。
内侍送了茶上来。
淑太妃端起一盏,却不敢喝,有了身子的人不好沾茶。
肃方帝见她捧着却不喝,掀了掀眼皮,问道:“怎么,这茶不好?”
上等的雪芽,千里迢迢跟着贡鲜的漕船运上京都,送到宫里时,那都还新鲜着,哪会不好。
淑太妃嗅着茶香,微笑着解释:“看着皇上喝,奴家欢喜。”
她在肃方帝跟前一直这般自称。显得极其娇弱讨喜,肃方帝往常听见了总会牵一牵嘴角,但今日却不知为何,面色微冷。
“听说,你前些日子宣了太医来?”肃方帝忽然道。
淑太妃面上笑意一滞我,略过了会方道:“夏乏了,胃口不大好,故而才让太医来看一看。”
肃方帝原本还好好地听着,听完这句话。却猛地抓起茶盏连同杯盖一道狠狠掷了出去。
碎瓷声尖利刺耳,淑太妃唬了一跳,背脊僵直。
“汪仁!”肃方帝冷眼盯着她,沉声唤起了汪仁。
话音方落,汪仁就掀帘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肃方帝依旧盯着淑太妃不放。一边问汪仁道:“那个伺候太妃吃药的狗东西呢?”
汪仁温声回道:“已经处置了。”
淑太妃端坐在那,闻言后俏丽的面庞霎时惨白。
“你说,你怎么敢?”肃方帝拂袖起身,大步走至淑太妃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质问。
淑太妃到了这时候。哪里还会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肃方帝这是已经知道她有孕的事了。
可她做下的那些事分明没有纰漏!
淑太妃下意识朝着汪仁看去,容不得她不怀疑。这件事里只有汪仁最可疑。那送药的太监,亦是汪仁的人,可人却已经被汪仁给处置了。这便说明,送药的太监成了汪仁的弃子。
而她,怕也已是弃子。
她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视线淬了毒,她恨不得从汪仁脸上看出个洞来。
可汪仁回视时。眼里却有着玩味之意。
他竟是在看笑话!
淑太妃暗自咬牙切齿,面色阵青阵白。
“皇上……”心念电转之际。她“扑通”一声在肃方帝脚边跪下,哭道,“皇上,奴家只是……只是舍不得您,所以才斗胆起了这样放肆的念头……想要有一个同您生得极像的孩子……”
肃方帝冷然踢了她一脚,“鬼迷心窍!”
淑太妃没有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眼角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梨花带雨。
很快,一张芙蓉面上便布满了泪珠。
她跪在肃方帝跟前,“皇上,奴家是鬼迷了心窍,可奴就算罪该万死,这腹中的孩子总是您的骨血,是无辜的呀……”
肃方帝震怒,俯身看她,道:“你也配生他?”
他们之间本就已是世人难容的关系,她腹中的这个孩子来日若真被生了下来,又算是什么?肃方帝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又忍不住责怪起了汪仁。这件事,他几乎全权交由了汪仁负责,可结果竟在最关键的事上出了差池。
他对淑太妃虽没有情,可这会就要他杀了淑太妃,他却又莫名觉得有些难舍。
心头矛盾重重,肃方帝气急反笑,陡然放软了神态声音,虚虚扶了淑太妃一把,道:“朕本不想杀你,可你自作聪明留了这个孩子,却是连你也留不得了。”
去了孩子留下淑太妃,也是个办法,可肃方帝不傻,这女人胆敢做出一次这样的事,终有一日就会有第二回。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道理谁都明白。
他收回手,冷声吩咐汪仁:“鹤顶红还是白绫,抑或是别的,全由淑太妃自个儿挑吧。”
“是。”汪仁神色不变,应了。
淑太妃却伏身痛哭,道:“皇上,若淑太妃死了,您可愿留奴与腹中孩儿一命?”
肃方帝一愣。
她就是淑太妃,淑太妃若死了,还怎么留她一命?
一旁的汪仁,却忍不住对伏在地上的宫装女子刮目相看,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想出法子来,也不枉他给了她个机会。
淑太妃哭声渐止,微微抬起头来:“时年夏初,淑太妃重病缠身,不治身亡。夏末,容氏娇女入宫,福泽深厚,一举怀上龙胎。”(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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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选择(粉75+)
她虽哭着,可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肃方帝当然也听清楚了。
他下意识便想要否决淑太妃的主意,可稍一迟疑,竟又觉得这法子也不是不可。他所担忧厌恶的,可不就是淑太妃的身份?
所以,她这话说得其实也没错。
只要“淑太妃”死了,再为她假安一个名字由头,藏于深宫,谁能随意置喙这事?虽是自欺欺人,倒也不是不可。肃方帝看向淑太妃的目光里就多了分探究,她腹中的孩子,肃方帝也并非全不想要。
他还是端王爷时,府里的子嗣就单薄得很。
后头做了皇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那死不瞑目的兄长在黄泉里咒他,后宫里诞下龙子的人,寥寥无几。
他膝下就连公主都只有几位,皇子更是不必细说。
淑太妃若能将孩子生下来,倒也不全是坏事。而且他并没有料到,淑太妃的心思竟是这般细腻。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该给她自己安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新面貌。
——容氏娇女。
她就是容氏女,容家当然会在这件事上支援她。
而因为同是容氏女,将来若有人质疑她的容貌为何同故去的“淑太妃”如出一辙,也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说法。俩人同流着容氏的血脉,生得相像,并不少见。至于年龄,谎报杜撰一个年轻些的,也容易。何况淑太妃生得貌美,肌肤赛雪。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瞧着说是二九便撑死了。
肃方帝面上原本冷凝的神色,渐渐变成了饶有兴趣。
他面向着淑太妃,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自然,眼下还不是大选的日子,没道理随随便便就往宫里塞人。”淑太妃得了这话,就仿若吃了颗定心丸,抬起头来。“但这也不难办,‘淑太妃’病了,思念家人,所以容氏便谴了人入宫来陪侍太妃,这人必生得同太妃颇为相似。”
肃方帝听着,微微点了点头。
这主意。已是细致入微。
照着她的话去办,那早在“淑太妃”去世之前,宫里头就已经开始造势。
再然后,以后的事就显得万分水到渠成。
肃方帝看着她,面上神色愈加柔和,心里却冷成了一块冰。
仗着点小聪明就想耍他。这种女人,怎能久留?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肃方帝如今倒是想要得很。
他斜睨了眼汪仁,问道:“你觉得如何?”
汪仁躬身,垂眸沉吟:“太妃娘娘这主意,倒也不失为是个办法。”
淑太妃闻言长舒了一口气。
她了解肃方帝,却不了解喜怒无常的汪仁。
明明前几日她跟汪仁的关系还好好的,甚至于让她误以为今后继续想想法子,也许就真的能走上汪仁的路子。然而谁知。过了几天,他就背着她连一声也不吭。直截了当地过河拆桥,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会见汪仁没有继续拆台,她终于安心了些。
许是因为汪仁也赞同了这事,肃方帝沉思了一会,再开口,已是吩咐汪仁将淑太妃搀起来。
淑太妃心中狂喜。
汪仁却忍不住飞快地皱了皱眉。
他走近了俯身,伸出手去,手却不碰到淑太妃,只道:“太妃娘娘快些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淑太妃就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愿意扶自己。
她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汪仁,只得咬着牙撑着地,样子狼狈地爬了起来。
汪仁虚扶一把,没等她站直,便已经将手重新垂在了身侧。
淑太妃别过脸,生怕自己再看汪仁一眼,就要破了忍功。
“容家那边,最好不要出任何差池。”肃方帝望着她笑了笑。
淑太妃却从他的笑容里觉察出了危机感,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出错,若不然整个容家都会给她陪葬。她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送了肃方帝回去。
出云殿里重归了平静。
那些跟着汪仁来的内侍们,也渐次消失不见,不知又躲去了何处。
淑太妃伸手在自己小腹上轻抚,眼神冰冷。
她决不能就这么死在宫里头!
这孩子,她一定要生下来!
她走至屋子中央,直视着外头长廊下立着的一群宫人,心里生出了一丝压迫感。
忽然,有个人越过重重人流,朝着她飞速靠近。
淑太妃定睛一看,原是汪仁身边的小润子。
她站在那不动,等着他走近了说话。
小润子是汪仁身边最得力的内官,同别个皆不同,能使他亲自来说事,那说的就绝不会是什么小事。淑太妃心里清楚得很,若她方才没有急中生智走了一步险棋,搏了一把,汪仁是绝不会伸手拉她一把的。
就好比先前他在肃方帝的吩咐下,也不肯搀她起来一般。
汪仁此人,心思诡秘,深不可测。
“太妃娘娘,印公来让奴才给您递一句话。”少顷,小润子入内来,行了个礼道。
淑太妃扶着腰缓缓坐定,心头有莫名的悸动,道:“什么话?”
小润子面上绽开一个笑,清隽如同少女,他轻声道:“印公说,他愿保您直至平安诞下小皇子。”
淑太妃撩着长长耳坠上的一粒青玉雕琢的珠子,强忍着心中惊诧道:“印公想要换什么?”
“这倒是没提。”小润子摇了摇头。
淑太妃心里的那点惊讶就又慢慢地冷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汪仁当然有想要的东西,可他这时又先不提。当真叫人心惊肉跳,难以安眠。
她正想着,遂听到小润子继续道:“印公只说,若您答应,这桩生意便成了。至于其中的利息,等到时机合适,印公自会告知您。”
这是要她赌!
淑太妃惊醒过来,汗湿背衫。
汪仁主动提出来的生意,她怎么敢不答应?
若不答应。谁知汪仁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叫她白费心机一场空?
她只能忍着熬着,艰涩地吐出个“好”字来。
等到小润子的身影一从出云殿消失,她绷直了的身子就倏忽软了下来,像是一滩泥,累得没有说话的力气。
可说定了的事。还得继续安置。
很快,淑太妃病倒了的事就在宫里头传开了。
皇后同她交好,第一时间便来探望她,见她果真面色苍白,人也恹恹的没有精神,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便对她生病这事深信不疑。
各宫也都来了人探望。
但并没有几个见到了淑太妃的面,太医说淑太妃的病愈加重了。不宜打扰。
诸人就都歇了心思,自去忙自己的事。
又过了几日,淑太妃的娘家容氏一族,就送了个淑太妃的堂妹入宫,专程来陪着淑太妃。
众人都没有见过她,不过却都听说了淑太妃的堂妹,生得同她极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淑太妃病了几日,天又开始下雨。
雨下得却不如先前几场来得大。淅淅沥沥小小的,像是连绵不绝的春雨,下得人气闷。
谢姝宁就有些懒懒的,准备去平郊田庄小住的事,便再次延期了,准备等天气晴了再出门。
她靠在榻上,柳黄在边上打着把蒲扇扇风。
信纸被清风吹得微微晃动,谢姝宁飞快扫了一遍,搁下了。
近些日子,纪桐樱从宫里头给她寄的信,愈加频繁了。
当然,有些事,就是连信里也说不得的,这一点纪桐樱清楚得很。所以这些信里,满是抱怨跟不悦,却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说过什么。谢姝宁也因此放心了点。
可她哪里知道,一场暴风雨已经在皇城上空凝聚,就差倾盆倒下了。
那一日,谢姝宁正在府里伏案给纪桐樱写回信。
永安宫里的公主殿下,在听宫女派吃的。
“螃蟹酿橙、八宝鸭子、杏仁牛乳盏……都是御膳房极擅的……公主想要吃什么,只管叫人去做就是。”
这段日子,纪桐樱的胃口也不大佳,不知是不是因为热的。
她听宫女报了一大串的菜,却都没什么兴趣,便懒洋洋地吩咐下去:“今日晚膳我去母妃那用。”
伺候在旁的宫女闻言,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傍晚时分,纪桐樱去寻皇贵妃,却没见到她的身影,说是去给皇上送吃食了。
纪桐樱迟疑了下,没有再去找人,悻悻然地回了宫。
御书房里的气氛,却也不祥和。
天色渐暗,四壁上镶嵌的明珠就各自开始发光,将一室晦暗尽数驱散。
明光又不刺眼,温润似水。
里头,只有两个人。
肃方帝握着朱砂笔,在批折子。
皇贵妃白氏正在将食盒里的饭食一碟一碗,轻手轻脚地端出来。
“是你亲手做的?”肃方帝嗅着了香味儿,不由搁了笔。
皇贵妃轻笑,“难为皇上还记得味道。”
尚在端王府的时候,她经常亲自下厨为他做吃的。入宫后,一年也难有一回。
肃方帝就自己接了饭箸,夹一筷子吃的送入口中,赞道:“还是你做得好吃!”
皇贵妃笑得谦和:“皇上谬赞了。”
“这是实话。”肃方帝摇摇头,又吃了几筷子,忽然道,“有件事,朕忘了同你提。”
皇贵妃怔了怔,“何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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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看清
肃方帝停箸,目光直视她,正色道:“是淑太妃的事。”
“太妃娘娘?”皇贵妃闻言,心中涌上一阵不安。
肃方帝却像是毫无察觉,只微微颔首道:“她怀了朕的孩子。”
“哐当——”
一盏才从青瓷小盅里盛出来的热汤,蓦地从皇贵妃手里坠了下去,鲜香扑鼻的茶色汤汁洒了一地,碗勺亦碎了一地。
皇贵妃回过神,连忙在宽阔的书案旁蹲下身去,探手去将碎瓷拾起搁到了一旁的红木托盘中。她方捡起一块碎瓷,眼角便红了。这种时候,她可不能叫肃方帝瞧见了泪!她慌张地将头垂得愈低,努力维持着手下动作的平稳。
守在外头的内官想必也都已经听到了瓷器坠落碎裂的声响,只里头的主子皆没有发话,一时无人敢进来瞧一瞧。
肃方帝也的确没有传人进来的意思。
“仔细手,过会划破了。”不等她捡起第二块,肃方帝便亲自弯腰来扶她,将她手里的红木托盘接了过去,放到案边。
能使得他屈尊降贵伸手来做这样的事,可见他在同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也是发虚的。
皇贵妃不敢推脱,便就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
肃方帝握着她的手不松,沉声道:“这件事,我原不该瞒你至今。”
“……”皇贵妃听着,却不知自己在这种时候该接什么话。
好在肃方帝也没要她立即便开口,他说完便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显得愈发低沉,“宫里头人少,她腹中的孩子,若是位皇子,舍了难免可惜。”
皇贵妃呆愣愣地点头。
肃方帝又道:“寻个好日子,让她以容氏女的身份重新‘入宫’,封个贵人,也就是了。你办事,朕向来放心。”
“而今皇后凤印在手。这事不该妾身插手才是。”皇贵妃仓皇间,只得用皇后来推拒这事。
她虽也掌了后宫一半天下,可上头到底还架着位皇后娘娘,凤印在李皇后手里,这样的大事,如何能不叫皇后知道?
何况这件事来得毫无征兆。肃方帝事先也从来没有同她商量过一句,她在初闻淑太妃有孕时,便气得几欲呕血。
在她失了孩子,好容易打起精神来的时候,肃方帝却不顾人伦在同淑太妃苟合,甚至还有了孽种。
皇贵妃情不自禁地轻颤着。勉力控制着自己不会立刻将手从肃方帝掌中抽出来。
然而她搬出了皇后,肃方帝却也不当一回事。
他嘴角一弯。笑道:“皇后年纪太轻,性子娇憨,行事也不够细致,将这事交给她,朕可放心不下。况且这事,也断不能叫李家知道。皇后的嘴不严实,所以必要瞒死了她。这事。只有你能做好,朕信你。”
皇贵妃静静听着。头一回觉得眼前的男人竟是如此的厚颜无耻。
他是算好了她不会忤逆他的话,也不会将这事透露给她身后的白家。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手抽了回来,凄然一笑:“容家近日可是有什么大动静?”
以她了解的肃方帝来看,他竟愿意这般千方百计地要留下淑太妃的命,绝不会单单只因为淑太妃腹中的那块肉。
果然,话音方落,肃方帝面上的笑意就愈加明了,他重新握起饭箸,拣了几块果蔬细嚼慢咽地吃了,才道:“容家在找金矿。”
皇贵妃身子僵直,听到这话愈加是连手指也无力抬一下。
“可是已有线索了?”她悄悄深吸了几口气,问道。
肃方帝望着她,忽然叹口气,“早晚会有的。”
容家在他眼里,就是淘金的犬。
在还没有淘到金子之前,他需要用肉吊着他们的胃口。
而淑太妃,就是这块肉。
何况,淑太妃若能诞下麟儿,也不失为是桩好事。
话已至此,皇贵妃也全想通透了。
她慢慢在一地碎瓷汤汁旁,跪了下去:“皇上,妾身想求您一件事。”
肃方帝疑惑:“哦?”
她抬头看向肃方帝,眉目带笑:“待淑太妃诞下龙子,还望皇上允了妾身将那孩子养在身边。”
“你这是……”肃方帝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愣住。
皇贵妃则继续笑道:“皇上,觉得如何?”
她并不开解他的疑惑,只又问了一遍。
肃方帝略一迟疑,就应道:“朕答应你了,你快起来吧。”
天子一言九鼎,他既开口应承下了,那将来就反悔不得。
皇贵妃行了大礼拜谢后才缓缓起身,迤逦的裙袂水一般垂在身侧。她面上仍带着笑意,可目光分明是微凉的,眼底亦有悲戚之色。人人都知,昔日的白侧妃同端王爷之间,情深意重。
可再深厚的情意,也抵不过这荒唐的似水流年……
她站在那,指尖轻颤,身子也跟着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你若得空,寻个时机去见见淑太妃吧。”肃方帝垂眸用着饭食,漫不经心地道。
皇贵妃低头,只觉似有万箭穿心,疲惫地笑道:“皇上,妾身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肃方帝允了。
她便木然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头走去。
眼神,越走越空洞,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也佝偻了下去,似白发老妪,步履蹒跚。
堪堪跨过御书房的门槛,迎着夜风,她忽然像是被虫蛀空了心的木头,轰然倒地。
“娘娘——”
一旁侍立着的小太监禁不住吓,失了规矩,尖叫起来。
瘫倒在地的皇贵妃翕动着嘴角,讷讷地道:“送本宫回去……回去……”
心痛如绞,她却连泪也流不出一滴来。
通红的眼眶里,竟是干涸如龟裂了的河床,连丁点湿润之意也无。
悲痛到了极致,连泪也无。
几位内官一道将她搀扶起来,有人便要去禀里头的肃方帝,可皇贵妃不许。一群人没有法子,只得匆匆将她送回了宫。等到要召太医时,皇贵妃便清醒了许多,淡淡几句话阻了,将宫人尽数驱散,只自己一人躲在了寝室中,谁也不见。
她心乱如麻,竟是就此病倒了。
肃方帝第二日下了朝就来探望她,却绝口不提昨儿个晚上的事。
皇贵妃便也恹恹的,催他自去忙别的。
晚些时候,纪桐樱也知道了消失,匆匆忙忙就来寻皇贵妃。见她果真是病了,急得跳脚,恨不得病的是自己。
这么一来,她就更不敢同皇贵妃提起淑太妃跟肃方帝的事来。
可她哪里知道,皇贵妃正是因为这件事病倒的。
皇贵妃自个儿也觉得古怪,她明明已经想开了想透彻了,为何竟还觉得心中愁郁难消,被这点子腌臜的破事牵累得病倒了。
她终日眉头不展。
纪桐樱见了心酸,又嫌自个儿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宽慰,又不敢明白询问,没两日便急得嘴角生了疮,疼得吃不下饭食。
苦恼了个把时候,正巧谢姝宁的信送了宫。
她拆了看完,便起了心思再邀谢姝宁入宫来住上几日,陪陪病中的母亲。
谢姝宁自小懂事,皇贵妃很喜欢她。
而且,经过上回的事后,纪桐樱也打从心底里觉得谢姝宁比自己厉害。她当下也不让人研墨写信,只直接打发了人去谢家接谢姝宁入宫。
永安宫的小太监被她催得满头是汗,将马车赶得飞快,到谢宅时,还只是正午时分。
谢姝宁正在用饭,同宋氏合计着今年冬上谢翊回来的事。
“你哥哥闹着要请了假赶在秋日便回来,可见心思照旧没在念书上。”宋氏谈起谢翊,就免不了要叹息一番。
谢姝宁倒是想他了,就道:“哥哥定是因为许久不见我们,念得慌,所以才想早些回来。念书是长久的事,急在一朝一夕,也无甚用处。娘亲莫说,我也想哥哥想得厉害,都恨不得立即赶赴江南亲自去见他了。”
宋氏失笑:“你倒真随了我,一回京就恨不得亲自去见他才好。”
天南地北,她这做母亲的当然也是想得很。
母女两人说着笑着,外头来了人禀报,说是惠和公主派了人来,要即刻接谢姝宁入宫。
谢姝宁听得面色发白,唯恐是那事暴露了,拔脚就往外头跑。
没跑多远,又撞见了背着药箱的鹿孔。
鹿孔这几日携了月白跟孩子,一道住在三房。
见了谢姝宁,他急忙行礼。
谢姝宁脚步微滞,“三堂姐又出事了?”
鹿孔青衫而立,连连点头:“方才使了人来,说是用着饭忽然腹痛不止,见了点红。”
谢姝宁不悦起来。
旁的先不提,可鹿孔一个年轻大男人,总被喊去给个妇人看病,总有些微妙。可她这会急着去见宫里来的人,不敢在这逗留,便只同鹿孔道:“快去瞧瞧吧,过些时候,我亲自同伯祖母去提,让她们自己请个医婆去。”
说完,她继续疾步往前去。
太监不是全人,能直进二门,谢姝宁去见他时,婆子也正领着他来见谢姝宁。
半道上两人就遇上了。
谢姝宁问了两句,听说是皇贵妃病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打发人去同宋氏说了便让玉紫几个收拾东西往宫里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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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风雨
小太监出宫时便得了纪桐樱千叮万嘱,要早早将谢姝宁带回宫去,因而谢姝宁也没多在府里耽搁,一等潇湘馆里的几个丫头将东西收拾妥当,便带着玉紫出了门。
宋氏那得了信,却不知是因为皇贵妃病了,只当是纪桐樱在使小性子,所以才急巴巴要接谢姝宁入宫。
她虽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毕竟自她们上回入宫到现在并没有相隔多久,但谢姝宁既是愿意去的,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会拒绝。
迎着红艳艳的大太阳,谢姝宁领着玉紫、图兰,同宋氏匆匆话别,上了去皇城的马车。
一离了谢宅,马车驶出石井胡同,车轱辘就滚得飞快,一路疾驰。
因身下马车赶得太快,再好的马车,再好的车夫,再平稳的大路,这马车也还是不禁有些颠簸起来。谢姝宁束手坐在那,撩起窗格上的小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道路两旁的房舍在视线里飞快退去,不一会便没了踪影。
从谢家所在的北城赶往南城,原要许久,可这回他们走得急,竟是只花费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
玉紫被颠得面色泛白,等到马车好不容易驶入了南城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试探着小声问面色凝重的谢姝宁:“小姐,公主殿下为何这般匆忙地要见您?”
谢姝宁眉头紧蹙,嘴角紧抿,沉吟道:“眼下还不能妄下断言,要见到了人才知道。”
皇贵妃病了。是因何而病,又病得如何,这都是需要细细探究的。
只要一刻没有见到人,她就一刻不能随意猜测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若不然,只会在自己还未深入皇宫时,便已开始被恐惧笼罩。而人一旦害怕惶恐,处事之时,便不能再平静对待,行事间也就更容易犯错。
“这一回入宫。怕是要比先前多留几日了。”不过就算还没有见到皇贵妃跟纪桐樱,谢姝宁也隐隐约约能琢磨出来,这事多半是同肃方帝有关。
宫里的女人,只为权跟坐在龙椅上的同一个男人而活。
皇贵妃的权,仅次于皇后,而即便皇后死了。她也不会被扶上后位。她跟肃方帝之间又是经年的情分,她膝下也有一子一女,只要她守住了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她现下所拥有的权,就不会被人抢走。
所以,谢姝宁思来想去。觉得这里头最关键的线索,应当还是在肃方帝身上。
她紧了紧互相交握的双手。望向玉紫:“你也不是头一回随我入宫了,只这回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叫人抓到了错处。”话毕,她又看了看一直没有出声的图兰,道:“图兰也是,都谨慎些。”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极不妙的预感。
玉紫跟图兰也都从她凝重的面色里看出了异样。一齐正色点了点头。
随即,马车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朝着皇城行驶而去。
玉紫抱着包袱,低声道:“小姐,这么一来,云詹先生那边,岂不是就要再拖延许久?”
早几日,谢姝宁就说要去见云詹,可一拖再拖,这一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启程也再没个准。谢姝宁摇了摇头,道:“上回让冬至从师父那带回来的书也只看了泰半,眼下既已如此,索性就等事情结束再去见他,也正好能叫我将手边的这些书都尽数翻阅一遍。”
这次入宫,玉紫将那几本书也一并给收拾了。
谢姝宁特地吩咐过,玉紫当然不会忘记,闻言便道:“说到冬至,奴婢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哦?”谢姝宁再次撩开帘子往马车外看去,“他上回来二门外的亭子回您的话,被长房的人瞧见了,回头便有人私下里在说冬至像夏至。”
谢二爷死的不光彩,故而他的真实死因都是对外瞒严实了的,后头夏至不见了,众人便都开始传说是夏至叛主,害死了谢二爷逃匿了。
不过这事过去了两年,便是有什么证据也不会叫这群碎嘴的八婆握在手里。
再者谢姝宁也在回京后,便帮原先的夏至,如今的冬至,重新捏造了身份,在官府里记了名的。
所以三房的人,可也都当冬至是跟图兰一样,是谢姝宁在关外买回来的人。
关外,也有汉人。
冬至这样的,却也不少见。
谢姝宁微微一笑:“她们既要说,便由得她们去说便是,二伯母都没有发过话,谁又能做什么?”
玉紫颔首,得了她的话,便觉安心不少。不管怎样,而今冬至是谢姝宁的人,一旦出了事,谢姝宁总是脱不了干系的。她既为主子忧心,也是在为自己忧心。
好在就目前看来,谢姝宁一切都胸有成竹,大计在握。
几人说着话,过了须臾,马车便已入了内城。
日头仍火辣辣地悬在高空上,将青碧色的天都映照得发红。
马车停下,谢姝宁出得门来,只觉得烈日当空热风席卷,叫人一时间难以睁开眼。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一阵大风,竟吹得她身上的衣物猎猎作响,衣摆上用银色丝线绣着的蝴蝶亦被风吹得扑扑乱飞,似活了一般。
她站定,以手遮眼,悄悄仰头往上空看了眼。
这天气,古怪得很。
“小姐,车来了。”玉紫在旁轻声提醒。
谢姝宁收回视线,往停在了身边的马车看去。
虽都是马车,但这辆是青篷的,车身也更小巧精致些,乃宫里头日常所见。
小太监在边上陪着笑脸将她送上了马车。
图兰跟玉紫陪在车旁。
马车行的缓慢而平稳,走了良久才终于到了地方。
诸人应当都早早得了纪桐樱的吩咐。所以马车一路行到了皇贵妃这,却没有直接去纪桐樱的永安宫。
皇贵妃见了谢姝宁吃了一惊,道:“阿蛮怎来了?”
谢姝宁便知道,纪桐樱这是先斩后奏了。好在皇贵妃见了她神色是惊讶中夹杂着欢喜的,应也是愿意她入宫的。
“母妃,您这整日里冷冷清清的,阿蛮来了也好同您做做伴。”纪桐樱坐在床边,笑吟吟冲她解释。
皇贵妃所出的皇子,今年才七岁。少不知事,却也忙着跟太傅念书识字,只每日能在晨昏时分来陪着皇贵妃说说话。纪桐樱倒空闲些,可她还有两年便要及笄,平日里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少,不能寸步不离地陪着皇贵妃。
再加上。她也知道自己嘴上没门,万一在这节骨眼上同病中的母亲说了什么不好的话,那可就糟了。
谢姝宁则不同,懂事乖巧讨人喜欢,若能时时陪在这,想必对皇贵妃有好处。
皇贵妃也知道太医都同纪桐樱说了什么。她是因为心中郁结难消才病了的,平素若能多笑一笑。这病也就不治而愈了。纪桐樱便也是这般想的。
皇贵妃知道女儿挂念自己的身子,心头微酸,便笑着打趣:“阿蛮来了也好,等晚些陪着本宫下下棋说说话,也省得本宫再听她念叨。”
“母妃这话说的我可不依,难不成阿蛮才是您亲生的?”纪桐樱佯作恼怒。
几人笑做了一团。
过了会,皇贵妃便吩咐人先送谢姝宁下去歇会。大中午的便是要陪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纪桐樱就也跟着一道先行退下。
两人便在皇贵妃宫里的偏殿里。一道歇了会午觉。
窗牖半开,从谢姝宁的角度望出去,正巧能瞧见一片翠绿的树荫。也不知是什么树,生得颇为高大,枝叶间夏蝉忽隐忽现,却不胡乱鸣叫扰人清梦。
谢姝宁温声问纪桐樱:“娘娘怎么突然便病了?”
纪桐樱藏不住话,闻言便道:“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来寻母妃用晚膳,母妃还亲自下厨做了吃食给父皇送去了。一切都好好的,可她次日便成了这幅模样。太医说,母妃的身子没有大碍,成日里恹恹的,只是心绪不宁之故,乃是心病。”
心病?
谢姝宁默念着这两字,忍不住怀疑起皇贵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她扭过头来看向纪桐樱,问起淑太妃的事。
纪桐樱一下子冷了脸,但仍耐着性子回道:“她早先日子,也病了,容家还送了个表妹还是堂妹的入宫来陪侍。”
谢姝宁一脸惊诧,“容家送了人来?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没瞧见过,只是听说,生得同淑太妃极像。”纪桐樱在罗汉床上坐起,蹙眉道,“有什么不妥的?”
谢姝宁不便立即下定论,只道:“有些惊讶罢了。”
淑太妃是她四伯母容氏的亲妹子,她们一房也只得这么两个姑娘,偏生她四伯母容氏生得同淑太妃一点也不像。明明是嫡亲的姐妹,但长相上,容氏输了淑太妃不知几何。
亲姐姐都只这般,容家却竟然能有同淑太妃生得极像的姑娘……
这事,可不古怪?
谢姝宁疑惑起来,只躺了约莫两刻钟,便睡不住了,起身让人打了清水来净面。
纪桐樱怕是许久不曾好好睡上一觉,这会睡得沉沉的,连她出了门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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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飘摇(粉90+)
正巧遇上有宫人将煎好的药送上来。
白瓷的药碗里,盛着的药汁漆黑似墨,瞧着便极苦。许就是因为如此,药碗边上还特地搁了只小瓷碟,碟子上放着几块蜜饯,清甜的香气在空气里微微弥漫开去。
药被送到了皇贵妃跟前,宫女说了句“娘娘,该用药了”,一边将药碗端起,握着调羹舀了一勺药汁送至她唇边。
但皇贵妃摆摆手阻了,抬起纤细的手接过药碗,置于唇畔,微微一仰头便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
随侍在旁的宫女连忙送了干净柔软的雪白帕子上前,又紧跟着将装在小瓷碟里的蜜饯也一道送了过去。
皇贵妃接了帕子,轻轻在自己唇角点了点,却并没有看那碟蜜饯一眼,只道:“不必这些了,拿下去吧。”
宫女愣了愣,应了是,端着空碗跟蜜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领着谢姝宁往里头走的宫女这才出了声:“娘娘,谢八小姐来了。”
“娘娘万安。”谢姝宁跟在边上,裣衽行礼。
皇贵妃就笑着同她招招手,将她唤到跟前来,许她在床沿坐下,便如纪桐樱一般无二。这本是僭越,以谢姝宁的身份,怎好坐在她的床上,再得脸也只该让人搬了椅子来在床边坐定。但皇贵妃既已经开口这般说了,谢姝宁也就笑吟吟坐下,并不推辞。
“娘娘吃了药,身子可有见好?”谢姝宁装作不知她的病因。只细声询问起她的身子来。
皇贵妃伸手拉了她的手,看着她指头上薄薄的茧子,吃惊地道:“你小小年纪,手上竟连茧子都有了!”她说完才回答了谢姝宁的疑问,“这药也不是海上仙方,哪有才吃了一两盏药汁便立即见效的,多吃些日子,总会好的,你不必挂心。”
谢姝宁仔细听着她的话。发觉她眉宇间虽有些恹恹的,但眼神仍旧清明,说话气息也并无紊乱,应当没有大问题才是。
就算原先她一时气急攻心被击垮了,而今也已开始渐渐好转了。
她笑着错开了话题,“薄茧而已。不打紧。”
皇贵妃却轻轻摩挲着她指上的茧子,摇了摇头打趣道:“你娘平日里想必是苛待你了,若不然你这手上焉会有这般的茧子?”她一一指着谢姝宁手上的薄茧,“这是时常握针,给磨出来的;这是拿笔拿得多了,硬生生又给磨出来的。你比惠和还小些,可见平时于女红念书上有多用功。”
世家女子。女红一事,会即可,本不必专精。
毕竟没有哪家的小姐,到了出嫁时,真的会自己绣上一整件嫁衣的,多半还是要府里的丫鬟婆子给缝制。
所以,没有哪家小姐的手上。会留下谢姝宁手上这样的茧子。
皇贵妃越看越觉得吃惊,竟真的有些怀疑起宋氏素日在家中对女儿颇为严苛了。
谢姝宁却甜甜笑着道:“娘娘不知。我娘自个儿倒是连针也不大会握呢。”
“这本宫却是知道的。”皇贵妃也笑,“你娘年少时,就不大擅女红,一手的簪花小楷,倒写得甚好,叫人艳羡。”
谢姝宁听她夸赞宋氏,心里也觉得高兴。
两人在一处说笑着,气氛无比融洽。
她身形单薄,瞧着稚嫩,可说的话,皇贵妃却听得舒坦,句句都能说到她心坎里去。一来二去,皇贵妃就真的如纪桐樱所盼,开怀了许多。
可谢姝宁知道,只要皇贵妃一日心结未解,这病就难以痊愈。
她看到皇贵妃吃药的那一刻就知道,皇贵妃心里的症结的确便是肃方帝。
漆黑苦涩的药汁,张嘴便喝,一滴不剩,似乎根本便不觉得苦。这样的事,谢姝宁昔日也没少做。有时候,心里头苦得太厉害,这舌头就真的迟钝了麻木了,难以尝到苦味。
但凡娇生惯养长大,没吃过苦头的女子,哪一个不会嫌药苦?
于她们而言,药苦敌不过心苦。
可对另一群人而言,心没苦过,药便是世上第一苦。
这其中的差异,未曾遭遇过的人,永生永世也不会明白,而经历过的人,却只要看一眼便能感知。
到了晚间,夜风徐徐吹拂。
纪桐樱同谢姝宁一道,陪着皇贵妃用膳。
吃的是粥,她们二人也跟着一起吃。
饭用了一半,外头有人通传肃方帝来了。没等她们起身接驾,人已阔步进了门。谢姝宁其实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肃方帝,这会瞧见了正面,不由没有微蹙。
眼前的肃方帝,同她记忆里的那个,瞧着似乎已有了大不同。
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样貌,身形也未变,可他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身居高位,他身上的气,已同过去截然不同。偏生这里头还夹杂着谢姝宁极不喜欢的靡靡颓丧之意,叫人讶异。
她见过了礼,暗自琢磨着肃方帝眼下这样子,是不是同淑太妃有关。她出宫后,尚在病中便已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平郊的田庄,询问云詹细鸟的事。云詹见多识广,懂的也多,正史野史、坊间传闻,他皆信手拈来。
细鸟的事,他果真也知道。
这鸟本身就稀奇古怪,又怪异,用得多了,当然没有好处。
谢姝宁不敢在信里之言自己在宫里发现的事,便只含糊地提了提自己在古籍上翻阅到了关于细鸟的一则记载,说有女子以细鸟引诱男子,甚觉古怪,所以才特地写了信去问他。
云詹果真便没有多问,写了长长一封信回她。
先解释了细鸟可能的出处,最早的记载。后又举了几则例子将谢姝宁问的事细细分析了一番。
信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有人用细鸟惑人,那个被诱.惑的男子,会慢慢成瘾。犹如吸食福寿膏,那种滋味,只要尝过便难以忘却,一而再再而三,那人就会堕入无间炼狱,不得翻身。
信末。云詹还用小字标了一句——有朝一日,若失了细鸟,曾被细鸟多诱的男子,便会极度贪恋女色,可却再难获得昔日之极乐。
谢姝宁还记得玉紫在边上无意中看到信上内容时涨红的脸,嘟囔着云詹先生怎好写这些东西。
她却很感激云詹。
正因为有个人不理她是男是女。年纪几何,只将她当做求知的弟子对待,她才能知道这些原无法了解的事。
舅舅能将云詹带到她身边,是件天大的好事。
谢姝宁静静站在纪桐樱身侧,飞快地扫一眼肃方帝。
着九龙袍的帝王,面上神色过于平静。眼神却透出几分躁动。
谢姝宁陡然间明白过来,肃方帝对皇贵妃的这场病。并不在意!但他心里,分明的确又有正在在意着的事,这事是什么?
她没有法子获知肃方帝的心思,只得去观察皇贵妃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不由眼眸一黯。
皇贵妃,似乎已知道了真相。她的病,大抵也正是因了那件事。
究竟是什么事?
又会不会就是淑太妃的事?
谢姝宁直到肃方帝离开。也还在竭尽全力想着。
淑太妃的事太过可疑,由不得她不去想。可若是淑太妃。皇帝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一时有些猜不透。
肃方帝走后,皇贵妃便也催着纪桐樱回永安宫去歇息。纪桐樱方才见到肃方帝时,神情僵硬,举止不够妥当。肃方帝瞧见了有些不悦,明白地说了要纪桐樱这些日子不要胡乱玩闹,明日开始好好跟着宫里的姑姑们学学仪态。
毕竟,兴许用不了两年,她也就该嫁了。
纪桐樱知道皇贵妃担心自己,心情也跟着不佳起来,在谢姝宁的安慰下回了永安宫。
谢姝宁便留在了这,夜里就睡在皇贵妃寝殿的碧纱橱里。
众人便都知道,这位谢八小姐,在皇贵妃的心里分量不轻,堪比公主殿下,一众人在她跟前,就都愈加恭敬有加。
时至二更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宫里头夜里太大太空太静,谢姝宁丝毫没有睡意。
她翻了个身,忽然听到皇贵妃喊她,便急急掀了被子披衣过去。
宫女进来点了灯,用罩子小心翼翼盖起来,又退了出去。
火光幽幽的,并不刺眼。
皇贵妃靠在床头软枕上,笑容温婉地看着她:“可是想家了?”
黄晕里,皇贵妃的笑容落在谢姝宁眼里,莫名同早先年宋氏的模样重叠起来。
那时,也是这样的夜,她知道宋氏心里头不痛快,又怕宋氏有一日会做傻事,便总千方百计寻了各色借口留在宋氏屋子里,粘着她一道睡。
她心里头忽然酸涩难当,摇了摇头,道:“娘娘,您知道我娘同我爹的事吗?”
皇贵妃愣了愣,叹口气:“你爹同你娘,怎么了?”
她隐约知道些谢家的事,可一直以为宋氏跟谢元茂的夫妻关系不错。
家丑不可外扬,宋氏也不会在外攀扯谢元茂不好。
谢姝宁稚气的面庞在昏黄的灯火照映下,显得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神色。
皇贵妃望着谢姝宁,只见她似苦笑了下,旋即道:“府里头,有林姨娘、陈姨娘,还有个冬姨娘……我自小就知道,父亲不只属于娘亲一人。娘亲也知道,她也因此觉得痛苦。娘娘,您呢,您是不是也觉得难过?”
按理,她不该说这样的话。
幸好,皇贵妃不以为忤,听完后只红着眼幽幽道:“怎会不难过……”(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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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调查
绘着吉祥如意纹的八角宫灯, 静静亮着。
皇贵妃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她面向谢姝宁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罢了,不说这些,等你再大些便会明白的,人生在世哪能尽是称心如意之事。”
坐在床沿上的谢姝宁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了她几眼。
她瞧着还是个孩子模样,也难怪皇贵妃不愿同她在这些事上多打转。
皇贵妃打从心底里也只拿她当个故人的孩子,留下来说说话解闷罢了。两人皆没有睡意,皇贵妃便问起她在家中都读些什么书,平时都做些什么。聊了几句,又转换了话题问起谢翊在江南的书院如何了,书念得好不好,今年是提早回京还是等年关再回。
谢姝宁一五一十都拣了好事回了,听得皇贵妃面上笑意渐浓。
夜,越来越深了。
皇贵妃却似乎依旧没有倦意,谢姝宁却终于有了丝疲乏,微微犯起困来。
“可是困了?瞧我,拉着你说话连时辰都给忘了,快些回去歇着吧。”皇贵妃见她眨了眨眼,恍然道。
谢姝宁也的确有些困了,便也不推脱,起身福了一福准备退下。
谁知她方才抬脚走了两步,空荡荡的寂静宫殿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鸟鸣声。
谢姝宁一僵,迈出去的左脚就这样收了回来。皇贵妃也愣了愣,见她站在那不动,游目四顾。以为她是被骇着了,便出声安慰她:“不必怕,只怕是皇后娘娘养的鸟,飞进来了。”
宫里头,守备森严,原不该叫鸟雀飞进来,可细鸟飞蚊一般,哪里阻得住。
再仔细的宫人,也没法子时时盯着细鸟。
谢姝宁转过身来。佯作困惑吃惊,细声问道:“娘娘,这鸟儿是怎么飞进来的?”
鸟鸣声在她说话的时候,骤然停了,也不知是躲在了何处没有动静,还是又沿着哪条缝隙给溜走了。
同她们一样听见动静进来询问的宫女四顾茫然。没有发觉任何怪异的地方,不由手足无措,惶恐地在皇贵妃面前跪倒叩首,道:“娘娘,奴婢们寻不到皇后娘娘的鸟在何处。”
细鸟体态玲珑,实在不易查找。
偏生皇贵妃这没人养过细鸟。也不知要这种怪鸟只肯住在白玉笼子里,只能用香气引诱。结果什么都没有准备,根本不可能轻易捉到细鸟。
皇贵妃更是不知这些,她只知细鸟生得古怪,极小,眼下又是是深更半夜,不易捕捉,因而也不怪罪宫人们。只道:“无妨,都下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再寻就是。”
细鸟虽小,可能闻声数里,如黄鹄之音。
夜里宫殿空寂,落针亦可闻,这么一来,声音就传得更远,若要寻鸟势必就要闹得个灯火喧嚣。
没有必要如此,皇贵妃也不愿意这般兴师动众。
几名宫女便躬身退了出去。
但皇贵妃虽然发话让她们明日一早再去寻鸟,可谁也不敢真的就这样去歇息,一群人仍提着灯,小心翼翼地在各处查看起来。
谢姝宁不看都知,她们这样找下去即便找上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有效果。
晦暗的灯光下,皇贵妃眼里有幽幽的光一闪而过。
许是被微微摇曳着的烛光,给照映的,也说不准。
她冲谢姝宁摆了摆手,催她回去睡觉。
谢姝宁嘴角翕动,但欲言又止,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床。
躺了会,她半坐起身,唤了玉紫进来给自己倒水。
玉紫跟图兰也都歇在外头,因了宫人们四处寻鸟,都被闹醒了。动静虽不大,可她们都是乖觉惯了,当下就都清醒过来。
床头边上的矮几上温着茶,玉紫沏了一盏送至谢姝宁嘴边,喂她喝下。
润过了嗓子,谢姝宁却没有让她立即退下,而是拽住了她的手,压低了嗓门,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吩咐道:“皇家娘娘的鸟,非一般之物,若用往常的法子找,决计是不成的。你在身上抹了香,先将细鸟引了来,在袖中藏上一夜再说。等到天一亮,就让人想法子去寻只专养细鸟的白玉鸟笼来,旁的都不行,只可用白玉的。”
她语速飞快,咬字却清晰得很。
玉紫听了一遍,在心中默默回忆了下,记牢了,这才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姝宁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细鸟的叫声,只一会,四周便重归了宁静。
应是捉到了。
她睡眼惺忪地想。
次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谢姝宁便醒转。
皇贵妃比她醒得更早,此刻已是披衣坐在那听人回禀事物了。
谢姝宁也就急急去梳洗换衣。
换好了衣裳,一出耳房,她便看到有宫女提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鸟笼急步走了过来,同皇贵妃道:“娘娘,鸟儿捉到了。”
皇贵妃“咦”了声,凑近了低头去看,里头的鸟小小一只,但果真是一只鸟的模样,形似鹦鹉,只小了数十倍。她看了看鸟笼,微微蹙眉道:“这笼子,是打哪儿来的?”
宫女道:“是前些日子,公主殿下落下的。”
纪桐樱不喜欢皇后,也不喜欢皇后的鸟。早些时候,那鸟总往她的永安宫里头跑。她就起了心也弄了这么一只白玉雕琢而成的鸟笼,要以牙还牙,捉了皇后的鸟气气她。但这事,因为出云殿的那场插曲无疾而终。
这鸟笼子,也就在某回纪桐樱带来后,被落下了,再没有想起来要过。
皇贵妃隐约有些印象,点了点头。也没问她们是如何将鸟捉到的,只肃容看了看里头的细鸟,抿着嘴道:“将这东西送去景泰宫,交还给皇后娘娘。”
宫女应声就要退下。
谢姝宁忙道:“娘娘,这鸟身上也没写名字,您怎么知道这便是皇后娘娘的?”
皇贵妃闻言不由怔了怔,看看白玉莹莹的鸟笼,又瞧瞧眼前一脸疑惑的谢姝宁,迟疑了起来。
是她先入为主了。
皇后得了古籍上才有记载的稀罕之物。满皇宫都知道,她当然也知道。因为细鸟的罕有,众人也就一直都以为这宫里头除了皇后外,便没有再拥有它的人。
可这会谢姝宁一问,她不免有些狐疑不决。
人人都知道皇后养有细鸟,可旁人有没有。谁也没一一查过,焉能知道?
正如谢姝宁所言,鸟身上也没有指名道姓写着皇后二字,她怎么就能肯定这鸟就是皇后的?
皇贵妃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自己无形中遗漏了许多东西。
她以为这深宫,到底还有泰半是在她手上的。可此刻细细想来,事实却似乎颇有偏差。
“且慢。先将鸟笼带下去好生看顾着,若景泰宫里的人寻来,再来回本宫。”皇贵妃抬眼看向提着鸟笼的宫女,沉声吩咐下去。
宫女闻言,便觉得手中鸟笼似沉重了些,退下去时的姿态愈加小心谨慎。
皇贵妃这才回过头来看谢姝宁,道:“你问的好。这鸟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的,的确还有待商榷。”
若晚些。皇后来寻,那自然就是她的。否则,这鸟就还有另外隐在黑暗里的主人。
谢姝宁展颜笑了笑,口中道:“娘娘,这鸟瞧着好小一只,叫声倒是响亮!”
“可不是。”皇贵妃听着,心里已有了决断。
她吩咐了人先上了早膳,让谢姝宁下去用,转身则吩咐了人去查一查,太妃们居住的那一带,并上冷宫几处,可曾有人听见过鸟鸣声。
那些个地方,都偏僻得很,平时也没有多少人会途经,是最值得怀疑之处。至于旁的几宫,如果曾有鸟鸣声响起过,定然早就传开了。
结果这一查,还真叫皇贵妃查出了点名堂。
有人说,出云殿一带,似乎隐约传出过声响。
只是出云殿边上有片禁林,听见了鸟鸣声的人,也就都只当是林子里歇脚的鸟雀。
但这事,落在皇贵妃耳中,就大大不同了。
出云殿里住着的,是淑太妃。
淑太妃又同皇后私下里交好。
容不得皇贵妃不多想。
她敛着一口气,打起精神叫人去查皇后当日一共得了几只细鸟,如今又养着几只,这细鸟又究竟有何用处。细鸟的用处,她已查过一次,可查得不够深,想必落了些要事。
将这些事都一一吩咐完毕,她才坐下用起了早膳。
谢姝宁一直没有动筷子,在候着她。
皇贵妃夹了只水晶虾饺送入谢姝宁的碗中,自己亦吃了几只,又用了些旁的。
似乎一夜之间,她的胃口就变好了,人也有了精神。
谢姝宁低头咬着饺子,眼中有笑意闪过。
要治心病,最好的法子就是解开心结,而当其开始追寻真相的时候,这病也就已经走在了痊愈的路上。
当天下午,皇贵妃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皇后得来的细鸟,少了三只。
她将写满了关于细鸟之事的纸烧了,看着灰烬呢喃着:“淑太妃……”
恨意、悲痛一道袭来,叫她疼得几乎直不起腰。
她在午后明媚的日光里,凄凄笑了。
傍晚时分,淑太妃无病的事就传到了皇后耳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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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黑化
皇后彼时正站在关着细鸟的白玉鸟笼前,微微俯身朝里头的小鸟瞧。
透过她面前洞开着的窗,外头是几株不知名的花。许是花期到了,粉白色的花瓣已经开始散落,枯萎的花枝上仍旧恋恋不舍栖着的只不过寥寥几片残瓣。
夕阳下的风一吹,剩余的那几瓣也就跟着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她的脸映在光洁似镜的窗棂上,渐渐变得苍白如纸。
那本不是一张夺目的脸,而今瞧上去愈加寡淡无力。她的拙劣容貌,在这脆弱的一瞬间更加展露无遗。
她身后跪着的宫人却依旧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唤了声,“皇后娘娘……”
皇后不做声,将手搁在了白玉制成的鸟笼上。手掌下的玉浑然一体,镂出的花纹美丽而精致,在温热的掌心里散发出微微的凉意。然而这股淡薄的凉意,却在这会一直冷到了她心里头去。
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叫这位年轻的皇后觉得这般冷,仿佛置身于冰窖,冷到了四肢百骸中,连说话也没有力气。
身后的宫人见她不应,不敢再唤。可没有得到她的吩咐,却也不敢就这么自顾自地退出去。
寝殿里的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良久,当窗外泛着橙红之色的天缓缓被夜幕笼罩后,皇后才平静地道:“你且退下。”
宫人如释重负,在她波澜不惊的语气里慢慢站起身来。因跪得有些久了。膝盖小腿且发木,宫人不得已,将视线从站在窗边的背影上收回来,低下头去,一步复一步,用极慢的僵硬姿势退了下去。
寝殿里,就剩下了皇后一人。
陪着她的只有鸟笼里关着的细鸟。
而这,恰恰是点燃皇后心中熊熊怒火的根本所在。
她伸出手,打开了鸟笼。
养得水葱似的指甲。泛着健康的色泽,并没有染上艳红的凤仙花汁。
她嫌那颜色太过老气,十分不喜。
可直到这会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且大错特错,就好比她对于淑太妃的认知。也一直都是错的。
自打淑太妃传出病了的消息,她就赶在第一时间去见了淑太妃,恹恹躺在那的人,的确是一脸病容,没有精神,还时不时便要呕上一阵。叫人看了生厌。可她从未嫌弃过淑太妃,念着淑太妃对自己好。她也是真心将淑太妃当成长辈孝敬。
不过后头,太医说淑太妃的病要静养,不便多见客,她这才不去出云殿了。
可她何曾想到过,淑太妃竟会是在骗自己。
若非皇贵妃病了,她这回怕也还是发现不了。
皇贵妃一病,原本归她管的事。就不免大多都落到了皇后身上。
赶巧,内廷的人抓到了个私自偷盗宫中之物出宫贩卖的宫女。她听闻是出云殿的人,不由为淑太妃的好性子气恼,觉得自个儿该为淑太妃出出气,遂亲自去了。
哪知道,这一去竟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出云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容家表妹,淑太妃也从来没有病!
她气极,立即让人仗毙了那名宫女,回过头来便让人去悄悄查了出云殿里的真相。但出云殿里意外的守备严密,叫她无迹可寻。这么一来,她原本只有五分的怀疑,也不禁变成了八分。若无事,何须戒备至此?
她静下心来,就开始回忆。
从一开始,细鸟就是淑太妃同她提的。她得了细鸟有用处,可淑太妃要了有何用?
这么重要的关窍所在,她竟一直都给忘了仔细想上一想。
淑太妃如果只是想要养上几只鸟雀解解闷,那寻只八哥,岂不是更好更容易,要了细鸟做什么?
皇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淑太妃若无病,那为何要装病?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敛了焦躁之色打发人前去出云殿慰问,还特地让人备了礼,说是要亲自交到容家送进宫来的那位手里边。
人人都说那位容氏女,生得同淑太妃极相似,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有多相似!
晚些,被她派去送礼的宫女回来,手里空空如也,那些个礼,自然是都送出去了。
皇后眼中神色微变。
宫女得了她的吩咐,不见到那位容家的姑娘,就绝不能将礼物随意搁置了回来。如今既空着手回来了,这礼当然就是被亲自交到了该给的人手里。
她轻声问宫女:“见到人了?”
宫女面上惊讶之色未消,道:“奴婢见着了,果真是同淑太妃生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皇后闻言,惊讶地脱口而出。
宫女连连点头,又道:“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除了高矮不尽相同,声音也不大一样外,旁的简直是分毫不差。”
皇后静静地垂眸想了想,而后问道:“那位容小姐的手,你可瞧见了?她左手手背上,可有疤痕?”
宫女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愣才迟疑着回答:“小指关节往后半寸左右,似有一道粉色小疤。”
她说话时虽语气迟疑不定,但说的话,却清楚得很。
皇后伸手,在自己左手手背上飞快地比划了下,而后突然笑了。
旁人这里有没有疤痕她不知,可淑太妃这地方,却正有一道。且这道疤,原就是她有回同淑太妃一道,不慎错手在淑太妃手背上划出来的。她的指甲修得尖,一个不小心就会在人的肌肤上留下痕迹。
因不留神伤着了淑太妃,她还暗自懊恼了许久,特地在回宫后让人将指甲都重新往圆润了修。
伤口并不大,假以时日。便能消得一干二净,而今却还残留着一抹粉。
真相——
来得这般叫人措手不及。
窗外的天终于黑透了,景泰宫各处俱被点上了灯,光线通透起来。
皇后沾着靡靡香气的手,也已经将一只细鸟捏在了指间。
小小的一只鸟,只微微一用力,就被细白的手指碾碎……殷红的血像是上等的胭脂膏渐次化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淑太妃告诉她,要先养着细鸟。等养到了日子,寻个黄道吉日再焚香沐浴服食细鸟的皮,她才能获得新生。
可这会,皇后觉得自己再不能相信淑太妃的话了。
从头至尾,这个女人便没有真心待过自己!
她恨恨一甩手,鲜血溅到了她身上穿着的华服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香气袅袅间,她蓦地反手一掌掴在了眼前那只白玉的鸟笼上,将鸟笼打得“嘭”一声坠落,上好的白玉紧跟着“啪嗒”碎了。
因为她是皇后,所以她派去送礼的人要亲自将东西交给容氏女,容氏女就必须出面。
外界皆知容氏女同淑太妃生得像。所以出来的那人,自然也就只能是像的。若不像。淑太妃的计策,将来还如何能进行得下去?
皇后突然闹了这么一出,淑太妃不禁跟着谨慎起来。
好端端的,皇后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送礼给“容氏女”?
这不像是皇后的性子。
可淑太妃自觉没有疏漏,略想了想,也就没有继续想下去。她去接礼时,特地换了高底鞋。生生将自己拔高了一寸多,说话时也特地换了爽脆些的语气。发型衣裳也皆是换过了的。
她心里头想着,依皇后的脑子是不大可能察觉出不对劲的,若来的是皇贵妃的人,她还要怕上一怕。
她不知道,肃方帝已将这件事告诉了皇贵妃。
而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怎忍得下那样的气。
人心里的痛苦,像是腐烂的伤口,必要狠狠刺上一刀,让脓血尽去,方能痊愈。
这个道理,谢姝宁许久之前便明白了,皇贵妃如今也想通了,想明白了。
一如谢姝宁所料,皇贵妃身为肃方帝心中一路同甘共苦而来的女人,她是不会摒弃这点的。所以,她不会破坏自己在肃方帝心里的模样,她可以在他跟前软弱难过悲怆,却不能叫他看到她的恶。
年轻的皇后,在这个时候,成了她手里最好的一杆枪。
静夜里,谢姝宁小口啜着杯中的热茶,凝望着天上闪亮的星子。
纪桐樱披着一身沐浴过后的香气,冲到了她跟前,道:“母妃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你都陪母妃做了什么?”
谢姝宁微笑着,“下了一盘棋,说了些故事。”
“下棋?”纪桐樱从没有下棋的耐心,听到这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这般看来,莫不是我平日里不肯陪母妃下棋习字,所以才不见母妃开颜?”
谢姝宁放下茶盏,眼里露出种奇怪的神情,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往后您多陪陪娘娘便是了。”
否则,也真的没几年可陪了。
这话,谢姝宁没有说出口,也不便说。
“那几个姑姑严得不像话,胳膊抬多高,步子迈多大,竟也要一一重新学过,难不成她们以为本公主这些年走过的路都是白走得不成?”纪桐樱在她身边坐下,往后重重一仰,掩嘴打了个哈欠,“我可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谢姝宁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
然而笑着笑着,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她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前世纪桐樱究竟嫁给了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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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回忆
自上回纪桐樱的生辰过后,她便一直在想,前世的郡主纪桐樱,到底嫁给了何人。
然而也不知是她那会尚在闺阁之中,未曾注意过外头的动向,所以毫无印象,还是纪桐樱嫁的那人太不起眼,叫她始终未去注意。
直到这会,她望着沐浴过后的公主殿下,看着她曲腿坐在榻上,懒洋洋地躺在那,眉宇间隐隐含着不悦和担忧之色,脑海里才忽然间冒出了一个叫她陌生的名字。
——温庆山。
京都里,只有寥寥几户姓温的人家。其中能引人注目的,唯有英国公一家。
温家于谢姝宁而言,亦是连重活一世也难以忘怀的人家。因为一个温雪萝,她便没有法子将温家抛之脑后。可她记得温雪萝,记得温雪萝的姐姐,也记得温夫人憔悴的容颜,却忘了温家还有儿子。
同样是温夫人所出的儿子,温庆山。
温雪萝嫡亲的兄长,娶了端王府得宠的小郡主纪桐樱……
这样的大事,她竟是一点印象也无,时至今日才终于在脑海里寻出了些微痕迹。
而这寥寥的记忆,却也不过是她曾在长房伯祖母身边时,无意听到的一句闲话。那时,应是三伯母蒋氏正在同伯祖母商量长平侯府的亲事之时,不知怎地闲话到了温家去。
温家祖上同谢家祖上那是亲家,可两家人这些年走得一直不近。所以后来温家倒了,谢家避之不及。全然没有要伸手相帮的意思。
谢姝宁渐渐敛了颊边僵硬的笑意,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想遍了京里的人,却忘了想一想英国公温家。前世,温家最终覆灭,她救下了温雪萝,自此养虎为患。所以这一世,她原本只等着温家重蹈覆辙,而她只要在温雪萝戴着那张可怜兮兮,叫人不忍的面具来求她时。袖手旁观便是了。
这一世的温雪萝,不会再同她有过多纠缠。
何况,她从一开始便避开了同温家人交好,真到了那一日,温雪萝也不会来求她这个陌生人。
谢姝宁想得极好,却遗漏了温庆山这个人。
她垂眸。又悄悄抬眼看向了已闭目小憩的纪桐樱。
只看家世门第,温庆山倒也配得上纪桐樱。
一个是未来的英国公,且嫡亲的妹妹是未来的成国公夫人。
一个则是端王府得宠的郡主,自小养尊处优,却可惜非王妃所出,而是从白侧妃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两厢相较。倒是差不离。
这般看来,这门亲事的确是相当不错。可事情古怪就古怪在谢姝宁对温庆山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真真是连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她连温雪萝那不出众的姐姐都记得,怎么可能会忘了英国公府的世子爷?
何况这位世子爷后来还娶了端王府的郡主。
然而,她遍寻记忆,这件事、这个人也还是依旧了无踪迹。
这事,从骨子里透出了古怪二字。
谢姝宁望着纪桐樱的双目微敛,眸光一黯,心道:寻个契机。她是该好好去查一查温庆山的事了。
正想着,外头淅淅沥沥地下了起雨。
夜雨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纸上,响声不绝于耳。
昏昏欲睡的纪桐樱蓦地被惊醒,揉着迷蒙的睡眼喃喃地问:“什么声音?”
谢姝宁微笑,回道:“是落雨了。”
这场夜雨来得又急又大,宫人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四处走动着关窗,又将方才未来得及关闭窗户之前倾进来的雨水拿了干净的布,一点点擦干抹净。
动静不大,但纪桐樱仍逐渐清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道:“最近这天,可真是爱下雨。”
说话间,她明月般皎洁的脸上露出了个狐疑的神色,眼中波光流转,“我脸上可是沾了脏东西?”
坐在她对面的谢姝宁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什么?”纪桐樱疑惑着问道。
谢姝宁笑着揶揄道:“公主胡说,我分明是在看您身后的那扇画屏。”
纪桐樱撇了撇嘴,忽然上前来掐她腰间痒肉,“臭丫头!”
“哈哈……哈哈公主……阿蛮知错了哈哈……”谢姝宁怕痒怕得紧,一边笑着讨饶一边左避右闪,想要躲开她的手。
可她面上笑着,心里头却是一片冷寂,像是空空如也的旷野,空荡得骇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隐约抓到了往事那条狡猾的小尾巴。
她对温庆山没有印象,可对另一件事却印象深刻。
温家覆灭,是在她嫁做人妇的第二年。
她十五岁嫁入长平侯府,成了林远致的正妻。
次年温家出事,她背着长平侯府,救济了温雪萝一家妇孺。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绵绵下了多日,冷得呵气成冰。她连个手炉也来不及抱,匆匆折算了自己的一批嫁妆,亲自悄悄送去了温雪萝身边,供她们度日所用。
同年腊月末,赶在年关,燕淮退了这门迟迟未结的亲。
温雪萝抱着冷硬的冬被,咬着唇无声地哭了许久。大冷天的,屋子里只点了只小小的火盆,冷得像是冰窖。她裹着厚厚的大氅,仍被冻得嘴唇青紫,直打哆嗦。她那时,满心拿温雪萝当姐姐,当最重要的亲人。
见她因了燕家的亲事痛哭,还当着温雪萝的面咬牙切齿地将燕淮骂了一通,骂他落井下石,捧高踩低,乃是无耻之徒。
而今想来,并非燕淮无耻,分明是他眼光太精确,看穿了温雪萝的卑劣……
如此一回忆。温夫人满脸的灰暗憔悴之色,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谢姝宁不由肯定起来,自己并没有记错。
三伯母蒋氏彼时说起那话时,她还未嫁,而纪桐樱应是新嫁。
纪桐樱比她长两岁,可却同她是一年出的阁,区别不过只是一个年初,一个秋日罢了。
这般算下来,温家倾覆倒台。不也就是在纪桐樱嫁入温家后的次年?
温家攀上了端王府的这门亲事,寻常事情不应该能让温家死得那般难看。谢家不帮,那是为了自保,可端王府为何也不帮?她前世不知,可这世哪里还能不知?
那时的庆隆帝根本便不大理会朝政,所谓的天下分明是把持在端王爷手中。
所以——
归根究底。其实是端王爷要了温家的前程!
为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姝宁的脑子飞转转动起来,她忽然间醒悟过来,纪桐樱同温庆山的亲事,乃是其中关窍所在。
窗外大雨瓢泼,雨水沿着高高的宫墙倾泻而下,恍若连绵不绝的瀑布。久久不歇。无数嘈杂的声响都在漫天的雨声里归于平静,天地间寂静得仿佛只剩下了这场夜雨带来的响动。
纪桐樱微微喘着气停下了手。看着谢姝宁隐约发白的面色,慌张地道:“你这身子,怎地差成了这样!”
只打闹了会,脸就发白了,这可怎么能成。
可只有谢姝宁自己清楚,她发白的面色,并不是因为累着了。
甚至于。她重重喘着的声音,都无法落入她自己的耳中。
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纪桐樱的亲事。
这一世。纪桐樱成了公主殿下,温庆山可还会尚她?
会不会,这万事蹉跎,逐渐变换,可到了最后,每条线聚集交汇之处,仍是前世?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胸腔里狂跳的心,也缓缓趋于平稳。
“公主不用担心,歇一会便好了。”谢姝宁重新落座,指尖却还在微微颤抖着。
纪桐樱没有察觉,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往后我可不敢再闹你了。”
她已经十三岁,可性子还像个孩子,缺了该有的那份沉静。若只是普通世家女子,能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她是西越的公主,她身上所肩负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所需要承担的重任。
何况,同是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而今还年幼得很。
即便为了自己的弟弟,纪桐樱也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谢姝宁忽然间有些不大明白皇贵妃的意图。
女儿是她教的,却教得这样纯真无邪,爱憎分明……哪里像是该活在宫里头的人……
可纪桐樱一笑,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说话时的声音娇憨中带着脆爽,唤她:“阿蛮。”
谢姝宁蓦地就明白了。
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里,能见到这样一抹笑容,能听到这样的一声轻唤,所有的孤独冷寂,顷刻间便都消失不见。
这样的公主殿下,怕是皇贵妃入宫后,唯一的慰藉了。
心头一热,谢姝宁差点红了眼眶。
为了这样的笑颜,她也该将温家的事查查清楚才是。
外头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雨势却始终未曾减弱,逐渐的竟还有了增大之态。
因雨太大,纪桐樱也就没回永安宫,留在这同谢姝宁一道歇在了偏殿里。
近三更天时,谢姝宁听着如雷的落雨声,迷迷糊糊醒来,忽然听到了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听动静,应是往皇贵妃那去了。
她霍然掀了被子悄悄起身,唤了图兰去打探消息。
图兰生得不如玉紫细巧,可因为会武,动作行事皆灵敏太多。
须臾片刻,图兰大步回来,附耳同她道:“出云殿塌了一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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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好戏(二更,粉105+,求粉)
谢姝宁怔了,旋即冷冷轻笑了声。
出云殿就算再破再烂,也不至于直接叫一场雨给下得崩塌了。何况,出云殿本不破。
她压低了声音问图兰:“可问清里头有无伤亡?”
图兰摇摇头,在“噼里啪啦”乱响的夜雨声中回道:“只说是淑太妃受到了惊吓,有无旁人伤亡,却是不知。”
出了这样的大事,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都被集中到了最重要的淑太妃身上。顾了她,一群人也就无心再顾及旁的。
谢姝宁打发了图兰下去,将散落在床沿的帐子整理妥帖,重新将沉沉睡在里头的纪桐樱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后退两步在一旁的榻上坐定。
耳畔雨声不歇,纷杂的脚步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换成了井然有序的步伐声响。似乎只一瞬,脚步声就开始鱼贯而出。出了这样的事,淑太妃却无大碍,这事也就成了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谢姝宁屏息听着,忽然有人打起了长长的珠帘,颗粒圆润的明珠碰撞着发出轻微响声。
她扭头去看,便见皇贵妃在夏夜里披着春衫,缓步走了进来。
“可是被吵醒了?”皇贵妃见她坐在外头,倒也没太惊讶,微笑着走近帮她将鬓边一缕散发别到了耳后,“惠和倒是睡得安稳。”
谢姝宁跟着笑,福了一福:“公主心宽,睡得也好。”
心中无事的人,不纠结于琐事的人。夜里便总是都能安眠。
那些睡不安生的,如她,或又如皇贵妃……都是因为心中郁郁难消,连困顿之中也无法获得平静。
寂静的深夜里,皇贵妃敛目仔细看了看她,像是在突然之间从她恍若随意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这孩子的双目,竟似有能看穿人心的力量。
皇贵妃直至这时才惊觉,谢姝宁的眼里,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澈。那里头装着的是一潭水。
经年的,结过冰又因为春天到来而消融过的水,幽深而平静,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皇贵妃心中微惊。
“时候还早,回去睡吧。”皇贵妃收回视线,微微叹了声。敦促谢姝宁重新入睡。
谢姝宁见她身穿墨绿色的春衫,长发也随手被松松挽起,脚下也已换上了出门时才着的鞋子,便知她这是要亲自去一趟出云殿了,当下也不多言,乖巧地重新躺下。目送皇贵妃离去。
屋子里点燃的灯再次被熄灭。
皇贵妃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谢姝宁耳畔彻底消失不见。
谢姝宁阖眼。听着似乎没有停歇之意的雨声,慢慢入眠。
出云殿中,则是一片狼藉,无一人能安然入眠。
众人惊魂未定,个个胆战心惊。
这次塌了的,是出云殿靠近禁林的那一块地方。
可那块虽然年久,却未失修。去年冬上才刚刚派人修葺过。论理,是绝没有可能被场大雨给下垮的。
然而眼见为实。那轰隆一声巨响亦还在众人心头萦绕不去,谁敢说这屋子没塌?
淑太妃倒真的只是受到了惊吓,她的寝殿离这尚有一段距离,并没有被波及到。这间屋子里住着的是两名守密林通道的嬷嬷,平素也一直都住在这。
皇帝今夜忙着同军机大臣在御书房秉烛夜谈,听到出云殿崩塌了一角的事当即问了淑太妃,听说无碍,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不再理会。
皇后跟皇贵妃则连夜起身,换了衣裳乘坐鸾轿赶往出云殿。
出云殿里香气萦绕,闻若似蜜。
皇贵妃眉头微蹙,心里头莫名浮现出了皇帝同淑太妃亲近时的画面,不由一阵烦闷。
走在她身侧的皇后,却也没好受上多少。
皇后甚至还不知肃方帝同淑太妃的事,她恼的只是淑太妃这个人。
淑太妃算什么东西,也敢耍弄她!皇后只要一想到往日里自己蠢物似地在淑太妃跟前听一便是一,隐在袖下的手,就忍不住握拳。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不论任何缘由,淑太妃既诓骗了她,就势必要付出代价。
急步前行着,皇后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焦躁。
一步入淑太妃的寝殿,她便扬声道:“太妃娘娘可还安好?”
众人皆知,皇后同淑太妃私下里交好,她这般急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淑太妃倚在软枕上,眉间惊惧之色未消,朝着门口望了过去。她面色泛白,勉力一笑:“劳皇后费心。”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却落在了走在后头的皇贵妃身上。
淑太妃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冷冽的色彩。
只这异样的神情,转瞬即逝。
但皇贵妃依旧没有遗漏。
自打进了出云殿,她便时刻注意着淑太妃的一举一动。淑太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肃方帝搅合到了一块,于皇贵妃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只要一想起,便如鲠在喉,叫她疼,叫她恨。
可她仍是那个雍容的皇贵妃,她明明看见了淑太妃眼中的怀疑跟冷意,却始终混若不觉,一步步稳稳地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就不同,她到底是年纪轻,按捺不住。
见到淑太妃果真是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皇后心里难免失望,这眼中也不由带出那么一两分来。
“太妃无事便好,吓坏本宫了。”皇后站在床前,俯下身去,亲自为淑太妃掖了掖被角。头一低,再抬起,眼里的神色就变得再真挚不过。她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担忧地问道,“容家九小姐呢?可还安好?”
淑太妃微愣。
“她也给吓坏了,这会怕是已歇下了。”
皇后听着连连点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话毕,她霍然起身,“容九小姐既来了宫里便是客,本宫这主人家,合该亲自去慰问一番才是。”
皇贵妃坐在那喝茶,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好个皇后,还真当这偌大的皇宫,是她李氏一人的皇宫?
皇后这话。既是说给淑太妃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同样,这话也是她用来查探虚实的。
在座的几人都知道,这出云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容家九小姐。而她们此刻,正在同淑太妃面对面地说着话。那假冒的容九小姐,要去何处寻?
淑太妃自然是推诿:“哪能叫您去见她。合该她来见您才是。只是如今夜深了,明日一早再叫她来同您请安吧。”
皇后有备而来,焉会被她这么三言两语打发走。若不然,这好好的出云殿,岂不是白塌了一块?皇后既要为花出去的银子心疼,也要为这将来的修缮工程心疼。更不会顺了淑太妃的意。
她状若大方地笑道:“瞧太妃说的,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是本宫亲自去见容九小姐也无妨呀。何况容九小姐,才受了惊吓,自是该本宫前去。”
屋子里静了一静。
淑太妃面有难色,过了会才道:“皇后好意,实不该再推,那便让人领着您去吧,只她恐是睡熟了。”
诸人皆以为她还要推脱一番。谁知道她竟然直接便发话要让人带着皇后去见容九。
皇后懵了。
淑太妃就在她跟前,她上哪儿再去弄一个容九?
难道说。是她给弄错了?
惊疑不定之时,皇后故作亲热,飞快地俯身抬起淑太妃的手,看一眼速速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中,道:“太妃仔细着身子,雨天风凉,莫要冻着了。”
说完,她直起腰,摆了摆手吩咐下去:“领本宫去容九小姐那。”
“喏。”
宫人应了声,领着她下去。
淑太妃手背上那道快要消失了的粉色疤痕,印在皇后眼里,再也消不去。
她倒要看看,淑太妃这一回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寝殿里就剩下了淑太妃跟皇贵妃两位主子。
皇贵妃这才搁下茶盏,悠悠道:“太妃娘娘这的茶,可真真是极好。”
淑太妃还未从肃方帝那得到消息,他已将这事告知了皇贵妃,让皇贵妃去安置,此刻见了皇贵妃总觉得有颇多不自在。她觉得皇后没什么脑子,可不敢也这般看皇贵妃。
早在庆隆帝还在世时,她便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的名号。
不是一般人。
淑太妃思来想去,觉得也就只有这几个字才能用来形容皇贵妃此人。
她的手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被子摩挲了几下,道:“只是些陈年旧茶,比不得旁处。”
皇贵妃淡笑不语。
“听闻您也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淑太妃想起皇贵妃的病来,直觉她是装的,可眼下看她的气色,却又不似作伪,忍不住便问了句。
皇贵妃的视线轻轻掠过她搁在被子上的手,道:“本不是什么难疾,已是好多了。”
说完,皇贵妃也就不再多言语,趁着皇后去见“容九”的当口,寻了人来问殿宇倒塌的事。
前来禀报的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就在她们几人在寝殿里说话的时候,内廷的太监,已在倒塌的地方挖出了两具尸体,正是那两位嬷嬷。(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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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偶遇(三更,粉15+)
死了人,这事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好端端的屋舍塌了,必然需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皇贵妃略想了一想,命人去唤了当值的内官来,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淑太妃自是不能担这个责的,皇贵妃也没打算让她担着。
去岁冬上负责修缮的几人趁夜便被抓了起来,关押后审。房屋倒塌的事,究竟同他们有没有干系,而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子塌了,压死了人。
皇贵妃吩咐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淑太妃,当着她的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
淑太妃佯装不在意,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皇贵妃,仔仔细细听着她的话。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同皇贵妃站在对立面,会是场难局。二者之间,根本寻不到平衡点,那杆秤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往一边歪去,她们各执一边,不是她摔下去,就是皇贵妃摔下去。
若是可行,淑太妃并不大愿意同皇贵妃交恶。
皇贵妃手底下的事很快便处置妥当,只等天明了,再详办。
这时,时已至五更天。
殿外的天色比之先前更黑,浓得更像是墨,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寅时时分,是黎明将要来临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这段时间,亦被称为逢魔时刻。
妖魔鬼怪悄没声息地就会冒出来,伪装成人的模样,同人一道出现。混迹在诸人身旁。每一个沉沉睡去的夜里,都有这样一段可怕的时候。皇贵妃很好奇,那个假冒的容九,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
她盯着淑太妃,皇后去见了容九。
除非淑太妃有分身之术,否则,那个容九,就真的只能是妖怪了。
皇后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五更天一过去,天色很快就会泛白。重归明亮。
可直到窗边有微弱的白光冒出,皇后也还没有回来。
皇后去了哪里?
皇贵妃抬眼看向淑太妃,轻笑着发问:“不知容家九小姐,身在何处?”
淑太妃嘴角翕翕,方要开口,皇后便在扈从的簇拥下急步行了过来。一进门。皇后看到她们二人都一齐朝着自己望了过来,不由微愣。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裙袂在脚边飞扬,皇后逐渐靠近落座。
“皇后娘娘这一去可真是去了许久。”皇贵妃屈指轻轻叩着身下雕花的椅子,“容九小姐可好?”
“……很好。”皇后略有迟疑,但仍点了点头。说了这样一句。
皇贵妃微讶。
很好?
她侧目去看淑太妃,却见淑太妃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皇后年纪轻,性子急,忍耐不得。她傍晚就使了人来打探那所谓的容氏女的消息,半夜便动了手脚,再亲自前来堵人查看。按理,这么短的时间里,淑太妃应当是无法想出应对的法子的。
但是皇后却在逗留许久归来后说。很好……
这事有问题!
就在皇贵妃疑惑间,皇后却已准备起身告辞。
皇贵妃不动声色地听了。当下并不言语,遂也一并告辞。
半夜未睡,她倒也不困,只是出云殿皇后这一出闹得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又想着肃方帝说过的容家一事,念念难忘。回去略歇了几刻钟,这天色也就大亮了。正值盛夏,天也亮得早。
谢姝宁自她们走后,重新入眠没有多久便醒了。
一大清早,她就让玉紫跟图兰服侍自己洗漱穿衣,打扮妥当。夏衫是新做的,绯色的怀素纱衣,绣着少见的粉白色龙胆花,内衬玉色素纱,犹如春日栖在花枝上的新鲜花瓣,尚带着未被初阳晒干的晨露。
似乎只是转眼间,她便长大了。
谢姝宁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怅然。
前一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这样才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后来她知道了,世家的姑娘,是被用来当做钱财礼物而用的。说的更难听些,不过是像农人畜养鸡鸭猪牛。
供着吃喝住宿,养大了养好了,便拿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同的地方大概只在于,嫁女儿,还需要赔上嫁妆。
但这些嫁妆能换来的东西,远远比付出来得多的多。
好比前世的她,被拿去换了六堂姐的锦绣前程。
谢家人,自然觉得很值。
谢姝宁别开脸不再去看镜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不多会,纪桐樱也懒洋洋起了身。她癸水来得早,才过十三岁,便已是有了。今晨发现脏了亵.裤,不由懊恼,遂打发人去回了几位教养姑姑,今日且不去上课。
随意用了几筷子早膳,纪桐樱便推说没有胃口,嫌弃地搁了筷子同谢姝宁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扶着自个儿小心翼翼回寝殿去休息。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平日里一刻也坐不住的公主殿下,才算是真的静了下来。
皇贵妃则忙着处置那群“偷工减料,欺上瞒下”的工匠,也不见人影。
外头天热,大太阳火辣辣地悬在青空上,将下头的草叶都晒得蜷曲起来。谢姝宁摇着扇子看看外头的天色,无力扶额,哪还敢出门。
到了午后却又响了几声雷,下了场小雨。
雨水一浇,徐徐吹来的风也就凉快了不少。
谢姝宁看看天色,想了想便让人去禀了皇贵妃,她想去御花园里转一转。
她上回给长兄谢翊去了信,提了入宫的事。谢翊近日恰好迷上了作画,便在回信里嘟囔着她该画幅御花园的景给他瞧瞧才是。
谢姝宁看完了信。便将这事记在了心里。正巧她这几日都住在宫里,倒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画一幅带回家去,等谢翊回来了也好堵堵他的嘴。
她一边让人收拾着作画用的器具,一边等着皇贵妃那边的回应。
等了约莫两刻钟,去传话的人才匆匆回来,说皇贵妃允了,又拨了些人让谢姝宁一道带着去。
谢姝宁就让图兰背上了东西,带着玉紫同皇贵妃吩咐下去的一行人,准备往御花园去。刚走到门口。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吩咐玉紫去取了棋盒来。作画想必不会耗上太久,今日午后难得天气凉爽,她索性留到夕阳西下之时,再画一幅当时的景色。这中间的时光,闲来无事。倒不如自己同自己对弈,顺道理一理眼下的事。
他们先出了门,玉紫取了棋盘紧跟其后,追了上来。
一行人从琼苑东门进御花园。
谢姝宁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问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御花园里何处观景最佳?”
小太监低着头。想也不想便道:“堆秀山上,视野最佳。”
“哦?”谢姝宁仰头胡乱朝着像山的地方看去。“你指给我看看。”
小太监应声往前迈了一步,抬手往谢姝宁左手面的一处地方指去,道:“堆秀山是宫里头重阳节登高的地方,上筑御景亭,可眺望四周景色,是观景的最佳之地。”
谢姝宁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之处叠石重重。磴道盘曲,高处的御景亭四面通风。瞧着便凉快。
山脚下棵棵青翠的竹子间或松柏,点缀着山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四季常青。
谢姝宁满意地颔首,示意众人往堆秀山去。
山体并不十分高耸,谢姝宁没有花多大力气便攀爬了上去。倒是图兰,似乎很不放心她的身体情况,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搀扶到了御景亭里。
玉紫也抱着棋盒棋盘上来,方才指路的小太监几人也一起跟到了亭子里。
剩余的人,则守在了山脚下。
谢姝宁寻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吩咐玉紫几个将东西摆出来。
略坐了一会,她忽然起身扶着亭柱眺望起远处的景致来。
西北角的池子旁,有几个人影。
她敛目望去,却只瞧见了一身熟悉的衣裳,虽看不清面貌,可凭借这身显眼的衣裳,她也能将人认出来。
皇后的衣裳,是有定制的。
除了她,谁也穿不得。能穿这样衣裳的人,满皇宫放眼望去,也就只有皇后一人。
可皇后这时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来逛御花园?
淑太妃的事,她难道已经不在乎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姝宁揪了图兰来,指了指远处皇后几人所在的位置,问她:“你瞧瞧,那边在做什么。”
图兰在沙漠里长大,有着兽的眼神,这段距离对她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果然,图兰只看了几眼便附耳于她道:“小姐,她们似乎在吵架。”
吵架?
谢姝宁微愣,低声吩咐:“你悄悄潜过去探探究竟,莫要被发现。”
图兰重重点头,不慌不忙地退回玉紫身边,帮着将一应作画的器具都摆了出来,这才借口如厕,下了堆秀山。
谢姝宁则摊开了画纸,取了称手的笔,开始调色。
夏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这股味道里又夹杂着草木的清新。
谢姝宁手里的笔尖上沾了浓浓一团墨色,手一挥,笔已往纸张落去。
她的画技并不十分高超,但难得落笔大气,画面完整,格调独有。
画至一半,图兰回到了亭子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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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相处(四更,米赛赛和氏璧+1)
摊开在石桌上的宣纸上墨迹淋漓,还湿着。
谢姝宁提着笔,等图兰说话。
图兰凑近了方轻声道:“奴婢听到了淑太妃的名字。”
“嗯。”谢姝宁温声应了,眉眼弯弯望向远处,口中道,“晚些回去了再说。”
虽然今日跟来的人里头除了她身边的图兰跟玉紫外,便只有皇贵妃派来的几个,但这群人,谢姝宁也不全信。即便是皇贵妃亲点了的人,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这宫里,行差踏错,只消一步,就完了。
隔墙有耳,在这四面通风之处,又哪里还能有秘密。
谢姝宁让图兰退下,侍候在一旁,她则站在桌前,举目望着远处的皇后一行人。
她笔下的图,亦是皇后身处的那块地方,只少了几抹身影。她画着画着便发觉,那是块好地方。若非站在高处,寻常是不会发现的。而如她这般站在高处瞧见了,却也无法听见她们私下里在谈论什么。
这般一来,这地方就成了谈话最保险的地方。
可其实,皇城里,又哪里真有保险的地方。
肃方帝的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的人,还有各宫主子的人。林林总总相加,怕是数也数不清。这群人躲在暗处,就像是夏夜里的吸血的蚊虫,总在你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叮上一口。
痒得很,越抓越痒。
谢姝宁提笔蘸墨,嘴角笑意渐浓。
皇后到了这种节骨眼。莫非还妄图同淑太妃交好?若这是真的,淑太妃到底许了她什么?
她不由想起了如今仍住在谢家的三堂姐,三堂姐夫同是李家的人,皇后在家时,同他们可熟识?
李家又会不会在打什么主意?
她倒是隐隐约约从长房三伯母时而难掩得意的话中,听出过点东西。肃方帝似乎有意扶持谢家。这些年来,几家衰败几家欣荣,有人倒下就有人站起来。但这些原本同谢家都没有什么大关系。
谢家一来没有什么功勋,二来真比较起来。资历仍算浅薄。
若没有那些姻亲的裙带关系,谢家根本算不得什么。
谢二爷活着的时候,入驻内阁,成了首辅,倒也算光耀门楣,可即便是那时。谢家也还是比不得李家、燕家、万家、梁家、温家这样的人家……这里头,温家最末。而谢家攀上的最好关系,是梁家,其次则是温家,再一个是用孙女联姻的李家。
如今,谢家同梁家的关系也不过寥寥。同温家也是温温吞吞,来往鲜少。至于李家,就连谢姝宁也看不明白。
她唯独能肯定的是,谢家短时间内,怕都是起不来的。
可若是肃方帝想要抬举谢家,那事情就不同了。
京里的世家勋贵之间,需要制衡。
肃方帝也要拉拢只站在他身后的人。
延陵白家,也是好人选。但白家的根在延陵。断不会北迁。
于是,白家在肃方帝的心里。大抵就没什么大用处了。
看来看去,京都的几门,果真也还是谢家比较靠谱。
有皇后在宫里的李家,是不是提前察觉了肃方帝的意思?
谢姝宁握紧了笔管,站在那里,定了半响。
肃方帝果真有些不同了。
按理,他如今该好好韬光养晦,等膝下的几位皇子年纪再大些,再大动。但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庆隆帝时期,他也插手朝政,可底下的那群人,仍多半是庆隆帝的喜好。
所以谢二爷一死,肃方帝便抬举了才回京没多久的谢三爷。
于他看来,谢二爷死了兴许还是桩好事。
同理,谢姝宁的父亲谢六爷,也难得肃方帝的欢心。
谁都知道,庆隆帝临终的那一段日子里,谢六爷可比大太监汪仁还得宠。这样一个人,肃方帝瞧见了,难免记起故去的先皇,心头焉能畅快。
由此可见明年谢元茂想要起复,谋个好缺,并不容易。
谢姝宁想起这些事,忽然兴致缺缺,下笔时也就不由虚浮了些,坏了一笔,遂坏了一幅画。
她就唉声叹气地将画给撕了。
玉紫跟图兰都不懂作画,见她猛然间将画了大半的画撕了揉作一团,不由轻轻惊呼了声,道:“小姐,好端端地怎么给撕了?”
“画得不好。”谢姝宁将纸团捏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道。
比起画画,她更擅长刺绣。
她也并不大喜欢画画。
习画,一开始便是为了画花样子。这样浅薄的理由,若在那群世家小姐里头传开,定然会叫人耻笑,讥讽她庸俗,不懂风雅。
但她既应了哥哥,那就还是得画。
然而看着眼前重新铺开的宣纸,她眉头一蹙,提起笔三两下画了一副草得不能再草的怪图便将笔丢开,嘟囔了句:“罢了,左右哥哥画得还不如我,就让他将就着看吧。”
旋即,她又吩咐玉紫:“把棋摆上,等画晾干了便收起来。”
说话间,远处的皇后,已不见踪影。
山脚下却蓦地喧闹起来。
不消一会,就有随行的太监吭哧吭哧地沿着阶梯爬上来。
谢姝宁头也不回地问道:“底下的是谁?”
“回八小姐的话,是成国公世子。”太监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回道。
亭子就这么大,谢姝宁在上头,就不好再叫世子爷上来,可就这么赶人,似乎也不是那么个规矩。几个守在下头的太监没了法子,只得派了个人上来禀报谢姝宁。
谢姝宁听到是燕淮,就不禁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让玉紫将才布上的棋局再收起来,让出御景亭来,就听到面前一脸难色的太监又说了句,“世子爷身边,作陪的是印公。”
各监的掌印大太监都能被称为印公,可在这,能被这群大大小小的内官们称为印公的,却只有汪仁一个。
谢姝宁闻言,差点跳了起来。棋也顾不得收,便要走人。
前有狼后有虎,她还能往左右避,这会子虎狼一齐朝着她迎面而来,她若还不赶紧跑,是准备留着被啃成森森白骨不成?
她当下要走。可下山的路只有那么一条……
还未下去,底下燕淮已是领着汪仁,缓步上了台矶。
谢姝宁定住脚步,忍不住腹诽,早就准备自个儿上来的,还假模假样让人上来回禀做什么!
但事已至此。她避无可避,只得后退。
她吃亏在年纪小。人人当她是个孩子,这里周围又满是扈从,谁也不至编排了她跟燕淮去。再者,就算是编排,汪仁在场呢,谁又胆敢那般做?
所以汪仁会同燕淮直接上来,她早该想到的。
谢姝宁不由懊恼。一直退到了石桌旁。
前一世她听说了太多关于这两个人的话,打从心眼里认定燕淮也好。汪仁也罢,都是真小人。
比起真小人,她当然更怕伪君子。
但是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迎面而来的少年,微微扬起脸。
破开厚厚云层落下来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愈发显得他眉目磊落分明,细瓷一般的精致。
她心头一震,却又后退了一步,直至退无可退。
跟在他身后的汪仁,一袭玄色罗衣,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润。
然而他的温,却不似水,而似玉。
水是柔的,玉却有质地坚硬的,碰不得。
风里有浓郁的花香,谢姝宁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
这种时候,她不笑,难道要哭不成?
燕淮跟汪仁一前一后踏入亭子的时候,她嘴角刚好弯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看到她在笑,对面的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八小姐。”
谢姝宁矮身微微一福,算是见过了礼。
堆秀山上的御景亭本不大,这会人一多,便挤了些。
汪仁便看了眼那几个站在亭子里的小太监,打发他们下去候着:“去山脚下等着吧。”
谢姝宁听着,连阻也不敢阻,只得眼睁睁看着皇贵妃派来的随从,被汪仁一句话给驱到了下头。
但出云殿里,汪仁保了她跟纪桐樱,她欠下了一个巨大的人情……雨中高烧,是燕淮抱着她送回了永安宫,她就又欠了燕淮一个巨大的人情……
即便后者,宋氏已经精挑细选选了谢礼送去,但恩情,却不是一份礼就能抵消的。
谢姝宁再次道了谢。
汪仁的目光就在谢姝宁跟燕淮身上来回过了一遍。
燕淮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站在石桌另一侧,正好同谢姝宁中间隔着张桌子。
他也是上来观景画画的……
汪仁亲自伺候着,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谢姝宁就想起了前世汪仁惨死在燕淮手底下的模样,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怪异又别扭。
她别过脸,不去管他们做什么,退到了一旁看风景。这种时候,她又不好直接走人,不然谁都知道她是故意想要避开,就该更说不清了。
过了会,她忽然听到燕淮道:“这是谢八小姐的画?”
谢姝宁大惊,方想起自己的画还晾在那,急忙要让玉紫去收了,扭头去看到燕淮正低头看着她随手作的画,一脸正色道:“谢八小姐的画……竟比我的还差……”
这叫什么话?
谢姝宁侧目悄悄打量了眼他的画,登时大怒,他那也能叫画?
她很不喜欢他!(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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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落跑 (五更,和氏璧+2)
且不说她晾在桌上的那幅画,本就是胡乱画的,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可燕淮的那副,焉能叫画?
谢姝宁气得头疼。
如若瞎涂几条线若就能画得比她好,她也就当真是白活了两世。
可当着燕淮跟汪仁的面,她又不好直接发火,只得忍着忍着,直叫自己指尖轻颤,方才挤出笑容来面向燕淮道:“世子好眼光……果真是好眼光……”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被燕淮当着面说上那样一句话。
可见这位成国公世子是真的在大漠上过得太久,连最起码的仪态人情味,都不顾及了。谢姝宁不由想到了自己的表哥宋舒砚,似乎也是这样的口无遮拦。她无力扶额,燕淮若是无心的,未免也太古怪。前世混得那般如鱼得水,后头的手段又是雷厉风行、果敢之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连最起码的伪装都不会?
但他若是故意的,这……
谢姝宁是完全弄不懂眼前的人,在打什么主意。
好端端的,她也没招他惹他,他何必当着她的面说她画得丑,还用他自己根本不能看的画来比较,简直是在逼她生气。
谢姝宁越想越没有头绪,嘴角的假笑笑得久了,不免有些酸,逐渐僵硬起来。
燕淮倒没瞧她,听完她那明显是敷衍的夸赞后,竟还真的点了点头,似乎极为受用,“八小姐喜欢作画?”
“闲来无事胡乱抹涂罢了。谈不上喜欢。”谢姝宁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微微别过脸去。
这样的燕淮,同她所知道的那个人,实在是大不一样。
伏在那作画的燕淮却追着她的视线望了过来,状若不经意,却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
燕淮如是想着,心里头暗自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量,不由微讶。
他还不满十四岁,生得并不十分高。却也绝不是矮的。但谢姝宁比他年幼,又是女的,可这身量都快追上他了。
这生得未免也太高了些……
谢姝宁回京后,也的确拔高了一大截,就连宋氏都惊讶于她长得这般快。才做了的衣裳,下不了几回水。就似乎小了一圈,不好再穿了。偏生她穿衣裳又不愿意穿针线房上的丫鬟婆子做的,也不高兴穿外头成衣铺子里裁缝做的,潇湘馆里几个专门负责她衣裳的丫鬟婆子,就日日拿着针线停不下手,总在那缝新衣。
因了这事。六堂姐谢芷若又是好生记恨了一回,妒火中烧。
但顾忌着早先时候丢了大脸的那事。她不敢再直接寻谢姝宁的晦气,便在母亲蒋氏跟前服软撒娇,想让蒋氏去给宋氏吃排揎,也好杀杀谢姝宁的微风。
然而蒋氏虽终日得意洋洋,那也不是个傻的。
同是惠和公主的生辰宴席,大家都一样接了帖子,可宋氏母女就能被提前请进宫去。除她们外,谁也没有过这样的殊荣。
蒋氏再嚣张也明白过来。宋氏也没看着那么好惹。
谢芷若再到她跟前说些忌恨谢姝宁的话,她也就不大听了。左不过些衣裳,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则这样的事,于谢芷若来说,却是天大的要紧事。
她有回接了京兆尹长女的帖子去赴宴,玩得正开心呢,却听到京兆尹家的小女儿在那问她,下回可是能请了谢八小姐一道来玩?
当下她就差点摔了杯子。
凭什么,凭什么那臭丫头一从脏兮兮的关外回来,就人人都想见她请她!
谢芷若因了这事将谢姝宁几乎恨到了骨子里,甚至不惜走上旁门左道,扎了小人打她。可鞋子都打烂了,谢姝宁却依旧还是好好的,又被请进了宫去,气得她一宿没睡着。
谢姝宁却根本没有将她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过,左不过再多等两年,谢芷若就该出阁,到那时,谢芷若就算想收拾她,也没机会了。
她看着亭子外的天,雨后的乌云渐渐散去,碎金子一般的光从天上落了下来,斜斜落在人肩上,带着慵懒的暖意。
燕淮苦恼着她为何生得这般高,谢姝宁却在想他怎么会同她记忆里的人一点不像。
她想着想着,倒想到了关键所在。
如今的燕淮还未束发,又才归京都,兴许是还未到他骇人的时候。
前一世,谢姝宁不曾亲见,却也听说他在回京后的同年,便软禁了继母小万氏,又将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送往了漠北。
她过去不明白,他为何要将不喜的弟弟送去漠北。本以为是漠北环境恶劣森严,所以送燕霖去吃苦头,兴许还打着让燕霖死在那的主意。但谢姝宁如今明白了,燕淮之所以会将弟弟送去漠北,不过就是因为他在那一呆数年,吃尽了苦头。
他的报复之心,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要柴禾不缺,就永远不会停歇。
小万氏也是个相当有手段的妇人。
但燕淮回京后,她竟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软禁,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儿子被送离了燕家,不知去向。
成国公燕景虽然死了,可小万氏还是燕家光明正大的夫人,是燕淮的母亲,是长辈。
然而他说软禁就软禁,无人能阻他拦他。
由此可见,燕淮的手段甚至高明过小万氏。
谢姝宁想到这,心里头那点子浅薄的怒气,也就消了大半。
她同燕淮置什么气!
有这闲工夫,她还是回去听听图兰都在皇后那发现了什么好了。
嘴角的笑意重新软化,弧度也更大了些。她看着两人,笑着告辞。
汪仁却忽然出声道:“谢八小姐的棋都摆了一半,为何这就要走,可是因了奴才同世子爷的缘故?”
他这问题问得刁钻又放肆,不论她怎么回都像是在欲盖弥彰。
谢姝宁迟疑着,“印公说的哪里话,只原就答应了公主殿下早些回去陪她说话,不好耽搁下去。”
她拿了纪桐樱做借口,汪仁也就没有继续说什么。放她离去。
谢姝宁就一直笑着走下了高高的台矶,脚步微匆。
因是雨天,地上还湿着,谢姝宁穿的是木屐,往下走的时候,哒哒作响。
燕淮放下了笔。看看那副被谢姝宁遗漏了的画,又看看台矶上渐渐远去的绯色背影,眉眼一弯。
走得再控制,脚步却还是匆忙的,就算说成是落荒而逃,也合理了。
燕淮看到那袭绯色衣衫越走越远。忽然扭头看了一眼汪仁。
她这是在躲谁?
是他还是汪仁?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汪仁忽然也看了过来。同他对视一眼方错开了视线,道:“世子认识谢八小姐?”
燕淮眉头微微一皱:“上回在宫里遇见过一次。”
汪仁没有做声。
他当然知道燕淮这话里说的是哪一回。
午后的微风穿过亭子,带着些微御花园里复杂的香气。
汪仁在石桌旁坐定,屈指轻轻叩响桌面,看着被谢姝宁落下的丑画,失笑道:“世子莫要担心,皇上那只是这几日过于忙碌。一时不得空见您罢了。”
燕淮闻言,手下的砚台。似有千钧重。
他这回入宫,正是为了爵位的事。
可肃方帝不见他。
这么一来,许多事就难以再继续下去。
万家他也已去过,外祖母见了他老泪纵横,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但却也未曾多留他。似乎他们一个个的,都对他究竟能不能袭爵的事,毫不关心。他不能不怀疑,在他们心里,也许换了燕霖反倒更好也说不准。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想叫他们如愿!
外祖母甚至不惜在他临行前试探着问他为何要回来。
她的意思,竟是想要他再次离京,永不回燕家。
他气得厉害,心头似有利刃在绞,直将他变得血肉模糊。
他们怎么能都忘了,小万氏不是他的生母,是燕霖的!他若不要成国公的位子,不要自己在燕家的位子,等着他的可不是平安离京这么简单。此时此刻候着他的,分明是一柄剑,一柄握在小万氏母子手里的剑。
只要一想到小万氏笑着的脸,他就觉得毛骨悚然。
乳娘死了,死在了小万氏手里。
他的乳兄如意断了两根右手的手指,而今只能用左手习字,其缘由不过是因为燕霖不满如意的字,写的比他好。
若不是他回来的尚算及时,如意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怕是也要跟着乳娘去了。
燕霖的确不狠,也不厉害,甚至于他颇有些软弱无能。
但小万氏够厉害够狠毒,这就足够了。
因燕霖私下里抱怨了几句如意的字写得太好,叫他惭愧,小万氏就能让人折了如意的手指头。
她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燕淮屏息敛目,轻轻将手中的砚台重新放下,道:“还请印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汪仁的分量,即便是才回京没多久的燕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汪仁笑着,只道:“合该如此。”
话毕,他忽然转换了话题,“据闻,谢家八小姐同府上的二公子有婚约?”
这已是他第二次主动提起谢姝宁,燕淮不由疑惑起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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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交锋(6K,含粉30+)
他定定看了眼汪仁,忽而一笑,摇摇头道:“印公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我倒是不大清楚。”
昔日他爹燕景同谢元茂定下口头之约时,他年纪尚幼,根本没什么印象。而今回京后,他身边的心腹吉祥,也不止一回提起谢家的事来。按照他们的推论,若是有朝一日小万氏母子走投无路之际,八成会攀着谢家不放。
一旦等到他们落到那样的地步,能娶谢家的女儿,也是顶好的一件事。
何况,连他也听说了,肃方帝有意抬举谢家。
“世子久不居京都,莫非连这事也不知情?”汪仁同他对视着,指尖拂过打磨光滑的桌面,只觉得一阵沁凉之意袭上心头,他轻笑,“咱家虽孤陋寡闻,但也知道这事,满京都的官宦人家,都是听说过的。”
燕淮慢悠悠落了座,远山般清隽的眉眼却陡然带上了抹凛冽,“有没有,又有何区别?”
汪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是咱家多嘴了。”
“听说印公近日很喜欢笠泽的石头?”燕淮忽然道。
汪仁眼中含笑看向他:“世子爷的消息倒是灵通。”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在缓缓收紧。燕淮已经查过他了。而他,只喜欢查人,却不喜欢被人查。何况,自从他起了心思想要插手燕家的事,寻点乐子后,便打发了东厂的人去将燕淮从小到大的事,事无巨细地都记载下来。但耗费数日。小润子却告诉他,缺了很大一部分。
京里人尽皆知,成国公府的世子燕淮,自七岁后,便无人再见过他。
直到整整六年过去,他才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从幼童成长为少年郎的这一段岁月,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即便是汪仁手底下掌管着的东西厂,也寻不到线索。
缺漏的这一部分,叫追求完整的汪仁。极不痛快!
如今他还没能收集齐全燕淮的事,燕淮倒好,竟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他的事了。
而他喜欢上笠泽的石头,不过就是近几日的事。
汪仁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由在不悦中又多了分刮目相看。
“近日我手底下正巧有人从笠泽回来,倒带了几块罕见的奇石。不知印公可有兴趣?”身着紫衣的少年悠悠道。
汪仁眼仁一缩。
他若不听也就罢了,可偏生又已经听到了。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有些事不知无碍,既知道了,就要知道个透彻。燕淮说了奇石,他却没能亲眼见上一见。怎能甘心?
但燕淮可还是头一回同他打交道,只初见。便像是摸到了他的死穴。
汪仁很头疼,又念着燕淮口中的奇石,心痒难耐。
迟疑间,紫衣少年迎着夏日午后的清风,在脸上绽开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近乎蛊惑般道:“每一块,都已经用笠泽的水洗过三十遍。既洗去了脏污,却也不损它原本的味道。搁在屋子里。便总有股淡淡的水腥气混杂着水草的清香萦绕在鼻间。”话毕,他又自嘲了句,“这么宝贝的东西给了我这样的粗人,倒是真可惜了,左瞧又瞧,都只是几块石头罢了。”
汪仁听着搁在桌上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曲了起来。
心中腹诽不已:十几岁的小毛头,自然是不懂欣赏这些,留着给他,可不是白瞎了!
他轻咳两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世子手底下的人,可是国公爷留下的?如今用着可还称手?”
不论燕淮那几年去了哪里,他这么小的年纪,实在是难以培养出独属于他的人。所以他麾下如今能用的人,必定就是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留下的。汪仁猜测着,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
燕淮一去多年,杳无音讯,人人都只当是他不得成国公欢喜,因而被遗弃了……
可如今的一桩桩一件件,可不都正显示出了成国公的良苦用心?
若他是真的不喜长子,又怎么会将自己的人手留给长子,而不是次子燕霖?
有了这群人,燕淮的手脚就能放开。
由此可见,京都里流传的许多事,都是无稽之谈。
正想着,他却听到燕淮不答反问,说了句:“印公觉得如何?”
“咱家以为,必当是称手的。”汪仁收回视线。
燕淮在有意识地避开他的问题。
汪仁察觉了其中的意思,遂不再多言。
御景亭里,只有他们二人呆着,一直呆到了黄昏渐近。
燕淮握着笔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看上去就像是读书人的手。可他笔下的画,一如谢姝宁在心中怒骂的,丑得根本就不像是画。他也果真是不大会画画……他的手,亦不是读书人的手,而是武者的手。
掌心的茧子消不去,手背上隐隐约约的旧年伤痕,也无法消去。
他提笔的力道过大,落笔也没有章法,作画的时候眉宇间也总含着抹难以掩盖的冷冽。
即便他在笑,那股子肃杀之气还是如影随形,仿佛与生俱来。
汪仁同他一块呆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看了燕淮多遍。他忽然有种感觉,假以时日,眼前的紫衣少年,会长成一柄出鞘的利剑。
如今,这柄还未打磨完成的利剑却提着笔在作画。
就连握笔的姿势都像是在握剑——
莫名的压迫感忽然间涌上了汪仁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面对个半大少年时,产生了退却的念头。简直荒谬!
汪仁有些不愿再在这呆下去,霍然长身而起。
燕淮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搁下了笔。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画。
“世子这便回去?”汪仁立在那,眉头微微一蹙,倏忽又舒展开来。
燕淮颔首,微笑着道:“天色不早了,想必皇上近日都不会得空见我,还是早早出宫去吧。”
汪仁听着,那几块连影都还没有瞧见过的奇石,就又在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明知道眼前这狡黠的少年会突然提起笠泽的石头,是别有所图。他却还是被钓上了钩。
有些时候,人的念头,就是这么容易被调动。
汪仁在心里叹息了声,正色同燕淮道:“世子大可安心,想必皇上用不了两日便会召您入宫相见的。”
这事本就是他的小乐子,换了石头早些结束。虽然不大甘心,可到底未亏,还是他赚了。因而汪仁勉强还能接受这样的交易,不至恨不得弄死了燕淮了事。
燕淮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说,眉眼一弯,郑重地道了谢。又道:“奇石已收在府中,下回入宫之时。我再使人一道带来送于印公。”
真真是滴水不漏。
汪仁第一次被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弄得没了脾气。
若燕淮立即将石头送给他,按照他的性子,定然扭头就要翻脸不认人,毕竟这诚信二字又不能当饭吃!良心就更不必说了,挂在嘴边上,难道不嫌重?
可见燕淮是真的摸准了他的脾性。才会提出要在下次入宫之时将石头带给他。
而燕淮下一次入宫的时候,当然就是肃方帝召见他的时候。
要想让肃方帝召见他。就需要汪仁在背地里动作。
狡猾又奸诈的家伙!
汪仁束手而立,饶是心里已在骂人,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依言道:“劳世子费心。”
燕淮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已是低下头去收拾起了凌乱的画具。
这就没汪仁的事了。
汪仁觉得自己深有必要再让小润子吩咐东厂的人动用一切手段,深挖一番关于燕淮的事。
低头收拾着东西的少年,同他所以为的人,十分不同。
也许,会是个极有趣的玩物也说不准。
汪仁这样想着,自觉心里头舒坦多了,率先告辞离去。
台矶在他脚下,两阶并作一阶,很快汪仁就下了山。青翠的细腰竹子,遮了他大半身影。燕淮在亭子里俯首往下探望,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那张眉眼细致的脸,就像是张假人的面具。
瓷做的,没有喜怒哀乐。
汪仁渐渐走远,山脚下重新只余了几个随燕淮一道来的宫人。
燕淮手撑石桌,掌心有薄汗渗出,一片黏腻。
过了会,他方才长出一口气,似缓过劲来。
同汪仁这样全然没谱的人打交道,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何能应对。
好在他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燕淮略歇了会,看看天色,准备下山出宫。桌上的画具皆收了起来,他就准备去收画。可目光在触及自己的画时,他自己也忍不住别过脸去,实在是惨不忍睹。
眼皮一跳,他慢吞吞伸手,拿起了边上的另一幅画。
那是,先前谢姝宁忘在这的。
他左看右看,细细看了一遍,将画折了起来,塞进了怀中,随即又抓起了自己的画。
“……其实画得也还是不错的……”他唉声叹气着,一把将自己的画揉成了一团。
……
黄昏时分,燕淮出了宫门,谢姝宁则在永安宫的僻静处,听着图兰回禀之前在御花园偷听来的事。
虽然心中早有预期,但图兰一说,谢姝宁仍吃了一惊。
御花园的角落里,在同皇后说话的人,是出云殿里的宫女。提到出云殿,那自然就是淑太妃的人。然而都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皇后竟还在同淑太妃交好?
谢姝宁有些想不明白。
图兰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她,一字不落地将自己在那听来的话、看到的事都说了出来——
她被谢姝宁派去打探消息时,皇后应当已经在那呆了一会。
也不知是因为才下过雨,天气凉爽了许多。还是因为旁的原因,锦衣华服的皇后在大热的天里也舍不得换了轻薄舒适的衣裳,一张脸因为热,而涨得通红。偏生彼时她又还在生气,这般一来,这面色也就愈加难看了。豆大的汗珠像是落雨一般,沿着皇后的头帘,扑簌簌滚落,糊了皇后面上的脂粉。红红白白狼狈得很。
再加上皇后生得也不貌美,瞧着极丑。
但奇怪的是,一向注重容貌,为了变美能不惜一切的皇后这一回,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被皇后使人掌了嘴,跪在皇后跟前歪歪斜斜的挺不直腰。
皇后怒斥:“下作的东西。你也配说本宫样貌平平不出色!”
图兰偷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由此可见,皇后当时并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妆容被汗水模糊,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容貌美不美。而是因为她当时正在为了容貌的事生气。她自己自然是可以嫌自己生得不够貌美,不够出色,但旁人如果这般说她。那就触了逆鳞了。
皇后的逆鳞,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她生得不好。
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个的皆是花,一堆挤在那,就愈发显得姹紫嫣红,明艳夺目。
可怜的皇后娘娘,空有年轻身段,却没有如花的样貌。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胆敢那般说她。她如何能不气。
可图兰说,那宫女求饶时喊的话。却说这话是淑太妃说的。
按理,已经察觉了淑太妃真面目的皇后听到这样的话,合该立即发火才对,可皇后高涨的怒火陡然间平息了下来。
谢姝宁听得一愣,问图兰道:“出云殿的宫女说了那样的话,皇后反倒不气了?”
图兰点点头,解释起来。
因近日天热,午后时分,御花园里鲜少会有人走动,皇后她们所在的那个角落更是热得很,轻易根本不会有人靠近。否则,皇后的脸也就不会被汗水浸成了那凄凉的模样。
所以皇后今日在那会见淑太妃的人,是早就预谋好了的。
这还不算,皇后倒也小心,周围也安置了人手放风。
要是谢姝宁没有派图兰去,而是派了玉紫去,那玉紫不等靠近只怕就要被抓住。
图兰也不敢离得太近,所以皇后在听完宫女的那句话后轻声嘟哝的话,她并没有听见。
然而紧接着,皇后便微微扬声道:“东西呢!”
话音落,图兰便看到那原本跪得歪歪斜斜的宫女立刻直起了腰,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只丁香色的素缎锦囊,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皇后。
锦囊自然是用来装信的。
淑太妃写了信给皇后!
前儿夜里,大雨倾盆,出云殿好端端塌了一块。这事必定脱不了皇后的干系。当天夜里,皇后也是同皇贵妃一道去的出云殿。才过了一夜,淑太妃竟就写了信给皇后。
这般说来,转机便是在那天深夜的出云殿里。
谢姝宁靠在临窗的榻上,轻轻咬了咬唇瓣,将手中纨扇摇得呼呼作响。青玉扇柄下垂着的长长流苏动作间跟着飘飘荡荡,直晃到了她素白的手上。因她身子不好,宋氏怕她贪凉再生了病,便不许她往屋子里放冰,又怕她不听话,特地还央了皇贵妃看着她。
一来二去,谢姝宁这屋子里竟也就真的半块冰也不搁,闹得纪桐樱睡了一夜醒来直嚷着热,再不肯歇在这。
谢姝宁本着心静自然凉,先前都觉得还好,这会听到了关键的地方,一时面上滚烫,将扇子都摇成了这般,也不觉得凉快。
白色细绢扇面上绣着的蝴蝶兰花像是活了一般,在图兰眼前似振翅欲飞。
图兰被晃得有些头晕,忙唤了声:“小姐!”
谢姝宁方回过神来,催促道:“继续说。”
图兰就眨了眨眼,继续说了下去。
那只锦囊到了皇后手里边,皇后想也没想便打开来看了。
图兰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却听到皇后冷笑着说了声,药就在里头?
至于是什么药,图兰未曾瞧见。也不知情。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在皇后问完话后,重重点了点头。皇后就将锦囊的口子敞得更开些,伸手在里头摸索了一阵,应是摸到了东西,她面上神色随即微变。
“这东西,当真有用?”皇后收回手,将锦囊的口子系紧,似并不大相信。
淑太妃的宫女就伏在那磕了几个响头,道:“奴婢所言。皆是太妃娘娘的吩咐。”
皇后嗤笑了声,忽然就道:“本宫信不过她,正巧拿你试试药!”
宫女抬起头来,露出额上红痕,倒莫名肃然了起来:“皇后娘娘,太妃娘娘说了。这药就只剩下这么一小包,若没了,可就真的是一丁点也寻不出来了的。还请您三思而后行。”
这明明是说教的语气,皇后却真的噤了声。
这就说明,那包药,是顶重要的东西。
可这所谓的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治病,定然不是。
皇后如果病了。怎么会相信淑太妃,而不去请太医诊治?
谢姝宁停下了摇扇的动作,伸手往手边上的矮几上搁着的瓷盘里,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
淑太妃究竟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再次将皇后拿下了,她吃着葡萄,嘴里却尝不出甜味来。
“她们。还提到了鸟。”图兰皱着眉头道。
谢姝宁一愣,怔怔地问:“是细鸟?”
图兰点头应是。“就是叫这个名,那个宫女说,太妃娘娘要将细鸟都交还给皇后,让皇后配着药使用,功效百倍……”
说完,见谢姝宁沉默了下去,图兰砸吧下了嘴,小心翼翼问谢姝宁道:“小姐,细鸟可是好吃的东西?”
她从小流浪,鸟雀倒也吃过不少,可细鸟,倒是闻所未闻。
谢姝宁闻言无奈地看看她,不由哭笑不得。
这鸟倒是好东西,可拿来吃?恐怕还真是不够塞牙缝的!
她端了矮几的葡萄给图兰,道:“拿下去同玉紫一道吃。”
图兰“嗳”了声,大喇喇站起身,笑着接过瓷盘端着退了下去。
谢姝宁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丢开了纨扇,想着皇后跟淑太妃的事。
凭借她对淑太妃的了解,淑太妃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也绝不会真心同皇后把手言欢才是。方才图兰说,皇后拿到了药,却想着要先拿淑太妃的人试一试才肯放心。这便说明,皇后很想要这包药,但是又不敢太过相信淑太妃。
而淑太妃呢,早就预料到皇后会有这么一出,提前吩咐下去,拿了这药难得,只有这么一包,如果没了可就真的没了的话来堵皇后的嘴。
看来,淑太妃也在赌,赌皇后究竟有多想要这个她给予的机会。
谢姝宁把玩着扇柄上吊着的杏色流苏,幽幽叹了口气。
从图兰的描述看,皇后怕是很想要、很想要这个机会。
这件事里,还混着细鸟。
淑太妃没告诉皇后的细鸟用途中,恐怕也就仅仅余了那一件。
可那件事,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药才是。早前谢姝宁特地写了信去问云詹先生,云詹也丝毫未提起需要药物配合的事。
谢姝宁悚然一惊,淑太妃给皇后下了个套,只怕还是要命的。
……
景泰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正攥着那只锦囊拿不定主意。
皇后只要一想到淑太妃骗了自己,还隐瞒关于细鸟最重要的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细鸟竟还有这样的用途,一个丧偶的太妃要了有何用?皇后简直不忍去想,内廷里那帮细皮嫩肉的小太监,有几个爬上过太妃的床榻,那群侍卫里,又有几个……
这群不知廉耻的东西!
她觉得作呕,也瞧不上淑太妃。
可心里头却暗喜,觉得自己抓到了淑太妃的把柄。
那天夜里,她去见容九,可哪里有什么容九!如她所想,容九此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淑太妃就是容九小姐,容九小姐就是她日夜当成亲姐姐挂念着的淑太妃。
她戳破了谎言,喜上心头,便要去将这事昭告天下,好叫淑太妃吃吃苦头。
可不等她出门,侍候在那装成容九小姐等她到访的宫女道,淑太妃为她准备了礼。
——一封信,还有当初她送给淑太妃的信。
皇后很震惊,淑太妃装病,央她说,她同宫里头的某个侍卫有染,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等过些日子便说是容家九小姐同侍卫看对了眼,求皇上指婚。虽不大好听,可总也是个法子。
淑太妃说,她会假死。
皇后却想着,她要假死,自己到时便让她真死。
她拿捏住了淑太妃的“把柄”,心里头畅快,咬咬牙便准备拿那药一试,恰逢今夜肃方帝该到她宫里头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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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自作孽
暮色渐深,炎炎夏日带来的灼热气息也在晚风中逐渐消弭。
肃方帝原说要来同她一起用晚膳,可皇后左等右等,却只等来了一道口谕,让她先自己用了晚膳。皇后生怕肃方帝晚些也会爽约,不由没了胃口,食难下咽,只用了寥寥几口便搁了筷子,让人将东西撤了下去。
珍馐佳肴摆在那,风一吹,凉了冷了,就也显得油腻腻的,叫人腻歪。
皇后攥着块素白的锦帕,轻轻拭着嘴角,眼角眉梢皆挂满了不悦。
她始终觉得,肃方帝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甚至于,连敷衍都时常懒得敷衍。
可惜了,可惜她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叫见惯了美人的帝王欢喜不起来。
这都是命啊……
盯着庑廊下的花,皇后长长叹了一声。
好在她手里头还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但淑太妃说的法子叫她害怕,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淑太妃的信上写着,此法虽佳,但却是自损八百之法,每用一回都是铤而走险。
她初初看完这些话,只觉得淑太妃是在故意吓唬自己。淑太妃能用敢用,她为何不敢用?
但皇后面上态度强硬,可心里其实还是怕得很。一旦出了事,可叫她如何是好?
淑太妃给她出了道难题。
前有狼后有虎,叫她进退维谷。
她接了淑太妃的信,没有在出云殿里同皇贵妃揭穿淑太妃那张美人皮下的丑陋面容。后头又收下了淑太妃送回来的细鸟跟药。皇后明白,自己心里头其实并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
不论如何,她都要试上一回。
夜色越来越浓,零零散散布在夜空上的星子也紧跟着越来越明亮,像是一双双眼,正含着讥诮之意看着这污浊的人世。
皇后垂眸冷笑了声,差了人去肃方帝那探一探口风,想知道肃方帝今天夜里究竟还来不来。毕竟从淑太妃那拿到的药,就只有一包。自然。以淑太妃的性子来看,这八成是在诓她。皇后才不信,淑太妃手里边真的只有这么一包药。
但淑太妃咬着牙说,仅此一包。
她不信也得先信了。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毛毛雨,皇后皱了皱眉,吩咐人去将各处的门窗都关上。只余了她身边的这一扇。
因了这雨,她心中愈发没了底气。
肃方帝虽说今夜要留宿景泰宫,可到底只要人还没来,这事也就没个准头。她头疼得很,担心肃方帝会因为这场夜雨,而不出现。
好在她并没有担忧多久。去探听口风的宫人便冒着细细的雨丝回来了。
一入内,宫人就报喜:“娘娘。皇上让您先歇着,晚些等皇上批完了折子,便来。”
皇后听了高兴起来,连忙让人打赏他。
略静了一静,皇后就急急起身,迤逦曳地的长裙扫过乌亮如镜的金砖地面,飞快往寝殿而去。她吩咐了下去。让人备了热水,又让人取了熏过香的里衣来。
细鸟需用香诱。这点她倒不怕淑太妃骗她。
不多时,景泰宫里就喧闹了起来。一群宫人来来回回忙着,服侍着皇后宽衣入了浴桶,将她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喷香。
这场面看上去,倒不那么像是在沐浴了。反倒像是,一行人在打磨什么精美而罕见的器物。
瓷器、琉璃、合香……
面貌寡淡的皇后在一波紧跟着一波的精雕细琢下,竟也变得容光焕发。灯光下,镜中的女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但眉眼间隐含着的风情却大不想同了。
皇后伸手,细细抚过自己的脸,心头五味杂成,不知该如何描述。
她望着镜中的倒影,微微一笑,再次打发了人出去探听肃方帝的动向。
这一回,宫人回来得更快了,说是肃方帝已批完了折子,要往景泰宫来了。
皇后闻言大喜,悄悄让人取了细鸟来,而后将人尽数都驱赶下去,只留自己一人在寝殿里。
矮几上的茶是温的,她也不唤人进来,只自己亲自动手沏了一盏。那只从淑太妃手里得来的锦囊被她缓缓打开,将药取了出来。锦囊重新藏好,皇后屏息打开了包着药粉的桑皮纸。
里头的粉末磨得细细的,轻轻一嗅,没有任何气味。
皇后莲步姗姗,迟疑不决地盯着那包已经打开了的药粉,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忽然,外头有人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娘娘,皇上过宁泰门了!”
宁泰门是景泰宫的第二道宫门。
皇后大惊,脸色发青。
她望着那盏茶并那包药粉,猛地大步冲到了矮几前,将药粉倾到茶盏中,咬咬牙便一口灌了下去。
……
与此同时,出云殿里的淑太妃正使人端了煎好的安胎药上来,喝了好早些入睡。
她极看重自己腹中的孩子,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用了那样旁门左道的法子才得来了这块腹中骨肉,她的胎相并不大好。御医说,若熬过了这头三个月,后头想必也就无碍了。
淑太妃私下里自己算了算日子,算着自己何时该“死”,算着“容九小姐”何时才能入宫,这孩子又得在几月瓜熟蒂落才不至于叫人过于置喙。
所以这胎,必须得保好了。
肃方帝一连多日不曾来探过她,也未曾知会她这事已经交由皇贵妃处置,因而淑太妃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皇后突然闹了那么一出,她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不怀疑,连夜便做好了准备。果然,好端端的屋子塌了。皇后踏着夜色就想要来寻她的晦气。可那蠢东西,哪里是她的对手!
皇后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掉以轻心,却不知真正手握大局的人,其实是她。
“这药还要喝上几日?”淑太妃心中得意,连带着看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汁也顺眼了许多。她接过药碗,捏着调羹舀起一勺吹凉了方才送入口中。药汁极苦,她喝得了几勺,有些作呕,连忙先搁在了一旁。出声问道。
候在一旁的宫女垂眸道:“还有三日的分量。”
淑太妃闻言没有一蹙,重新将碗端了起来,置于唇边。
是药三分毒,若是可以,她实在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吃药。可偏生她胎相不好,若是这会不好好吃药保胎。往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将药吃了。
半透明的淡黄色琉璃碗一倾,碗中的药汁就沿着她的喉咙流进了胃中。
真苦!
淑太妃掩了嘴,将碗递了出去,眉心紧紧拧作了一团。
浓郁的药味萦绕在周身,将屋子里原本的甜腻香气都给冲淡了。其实自此她知道自己有孕后,便连香也不敢胡乱用。这出云殿里,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点过香。但昔日用过的香。余味袅袅,竟是经久不散,直至如今药味弥漫,才被盖下去许多。
淑太妃别过脸去,放缓了呼吸,将那股子想吐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不能白白吃了这许多药,若吐了岂不是还要再喝上一回。
嗓子眼里莫名有些发涩。她轻咳了两声,眉头皱得愈发的紧。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一回喝下去的药,似乎尤为的苦。
然而这苦涩中还隐隐夹着几丝辛味……
淑太妃以帕掩嘴,问道:“这药可还是先前御医开的那些?”
宫人应是,“近些日子吃的都是这个方子,并无旁的。”
淑太妃闻言微微颔首,想着应是自己吃多了药,连味尝着都显得古怪了。
出云殿里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她很放心。
夜渐渐深了,淑太妃宽衣入眠,躺了会,这眼睛却还是睁着的。
她还在等景泰宫里的消息,焉能睡的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景泰宫中的皇后也正心焦难耐地等着肃方帝的到来。
可先前宫女明明来禀,肃方帝已过了宁泰门,但直到这会,她却也还没能瞧见肃方帝的身影。
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烧,从徐徐的火苗一直燃成了滔天的大火,热得她连里衣都快穿不住了,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开始茫然。她涨红着脸,像条从隆冬过后苏醒的蛇,在春日的草丛里扭啊扭,恨不得褪去身上的皮。
耳畔似乎有细鸟的鸣叫声响起,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
皇后张了张嘴,扬声唤人:“皇上呢?皇上在哪?”
可皇后以为她将这话问出了口,屋子里却是一片寂静。
她嘴角翕动着,喉间有着轻微的“嗬嗬”声响,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
远远的,帐子前似乎多了个人影。
皇后艰难地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帐子往外看去。
高高的个子,宽袍锦衣……
耳廓一烫,皇后伸出白皙的玉手去撩开了帐子,拽住了一角袍子。
皇后发髻微松,似春睡方醒,眉目含媚,同过去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抓着那角袍子不肯松手。
远远站在那的两名宫女对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心存疑虑,唤道:“娘娘……”
可皇后瞧也不曾瞧她们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那人往床上拖。
那人穿着的是身内官服饰,可下颌处还有青青的胡渣,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正经的阉人……
两名宫女低低惊呼了声,颤巍巍地往外头退去。
夜雨沥沥,早早过了宁泰门的肃方帝,却在临近的那一刻折返。
因为皇贵妃心口疼,夜不能寐,只盼见他一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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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渔翁得利(小小萌娃和氏璧+1)
皇贵妃的性子,轻易不说这样的话。
肃方帝骤然听闻,哪能不觉担忧,立即便转身而去,连句话都忘了给皇后留下。
夜雨霏霏,肃方帝重新出了宁泰门,抬脚速速往皇贵妃的景泰宫去。在里头苦苦等候着的皇后,却再也等不到他来。
这天夜里的细鸟,似乎也倦了,隐在幽深潮湿的甬道里,像是闭目睡了过去一般。那里头先是凉的,随即成了温暖的巢穴,但渐渐的,就变得火热起来。仿佛有把干柴在“噼里啪啦”地烧着,滚烫滚烫。
香气包围着它们,恍若掺了酒,叫人醉,也叫鸟儿醉。
细鸟在幽暗中扯着嗓子鸣叫起来,但还未唤上几息工夫,这黄鹄般的鸣叫声便一点点低了下去,直至微弱到叫人再也听不见。
外头本就下着雨,雨水沿着斜斜挂出去的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嘈杂得很。
细鸟的叫声原在雨声中,便不大如往常清晰,这会,却是一点也没了。良久,昏暗的屋子里,才偶尔响起一阵幽幽的叫声,似垂死挣扎。
而皇后的意识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浆糊,叫她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重重扯着那角袍子不肯松手,心里唤着“皇上,皇上”,一边将人拖到了身边。被掀起了一侧的帐子重新落下,晃晃悠悠的像是垂落下来的水幕,波光粼粼。
皇后好似溺水之人,得见浮木。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
衣襟散落,露出里头的大片莹白之肤。
她的脸生得平平,身段也是平平。不出色却也不丑,只像是那满大街随意搜罗便能搜罗出来的普通女子。
但皇后肤白赛雪,暗夜里瞧着,倒十分动人。
她自己却不知自己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滚烫,身子酥麻,似有水流淙淙而出。叫她干渴难耐,逼迫她伸着颤巍巍的手去解自己的衣裳,去解旁人的衣衫。
很快,衣衫尽褪。
然而这股子恼人的热,却依旧没有消散。
皇后嘤咛了声,眼前发黑。只觉自己身在汪洋之中,像一叶扁舟,寻不到岸。
她怕极了,手脚便仿若绳索一般,将身上的人缠得更紧。
守在外头的宫人,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面色惨白,对视一眼。却谁也不敢吱声。
那人着了身内官服饰,一路垂首不语,进到近处后便说是皇后娘娘嘱他这个时辰来的。
但皇后先前并没有提过这事,他们一时间并不敢放行。
然而这若是真的,他们也耽搁不起。
于是便有那胆大倒霉些的人,冒着皇后先前说过若无传唤不得入内的命令进去寻皇后,询问这事。
帐子后的皇后半响没吭声。就在宫人以为皇后已经睡了时,皇后才在后头“嗯”了声。
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后。帐子里又没了声音。
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将人领到了里头。
他们已问过皇后,皇后应了,自然就不能怪他们。
何况穿着内官服饰,是内廷里的人,进皇后的寝殿也无问题。
直到那人的脸抬起后,领路的宫女才惊讶了一番。既是个内官,是去势了的太监,怎么还能长出胡子来!虽然那下颌上的胡子已被剃过,可青青的胡渣仍掩盖不住。
可帐后的皇后,却一声不吭直接伸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袍。
今儿夜里的皇后,太古怪了……
景泰宫里一片静谧,谁也不敢作声。
没有人知道,皇后的寝殿里发生了什么,肃方帝又为何突然折返。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大,却下个不停。
雨水汇聚起来,沿着宫墙蜿蜒着一直流,流到了皇贵妃的宫门外。
睡在偏殿的谢姝宁渴极醒来,摸黑自沏了一盏凉茶“咕嘟咕嘟”喝尽了。
图兰眠浅,被她喝水的动静惊醒,进来吹亮了火折子,将搁在那的宫灯点上。
谢姝宁屏息听着外头的响动,道:“可是皇上来了?”
这般大的阵仗,除了皇帝外,应当也没有旁人才是。
她今日特地早早睡了,而今几乎是掐着时辰醒来,果然正巧遇上了肃方帝赶来。
她知道,皇贵妃终于开始动作了。
“娘娘心口疼,夜里匆匆打发了人去请皇上。”图兰一早得了她的吩咐,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向,所以这会谢姝宁一问,她便立即答了出来。
谢姝宁微微一笑:“娘娘说心口疼?”
图兰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说的心口疼。”
谢姝宁脸上的笑意就更大了些。
傍晚时分,她呆在偏殿为皇贵妃摹写经文祈福,皇贵妃忙完了手头的事来探望她,问起她在御花园里玩得可好。她便拣了些美景同皇贵妃说了,说着说着却想到了皇后跟淑太妃的事,心头挣扎一番,还是决定直接告知皇贵妃。
她就佯作了小儿姿态,粘到皇贵妃身边附耳同她道:“娘娘,阿蛮在御花园撞见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皇贵妃知她一贯聪慧,闻言不由微讶,猜想谢姝宁怕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立即屏退了众人,只留谢姝宁说话。
谢姝宁也不拖延,直接便将自己在御景亭里作画,结果无意中在角落发现了皇后踪迹的事说了。
当时亭子里还有几个皇贵妃派去随行的宫人,可他们站在亭子里那也就是直挺挺地候着,不会像谢姝宁一样四处走动,倒没能瞧见皇后的身影。何况,若不是谢姝宁身边有个图兰在,也没有法子探听到皇后几人的谈话内容。
所以。皇贵妃只从那几个宫人嘴里得知,谢姝宁今日遇见了汪仁跟成国公世子燕淮,却不知道还有皇后的事,听了后不由惊讶极了,蹙着眉头细问起来。
谢姝宁便先说了图兰的事,说图兰去如厕途中经过那,听到了细节。
皇贵妃当然不相信这话,皇后再傻再蠢那也是皇后,光天化日之下同人谈话。怎会不部署一番。谢姝宁身边的丫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能探听到细节内容,皇贵妃愈发吃惊起来。
但谢姝宁既这般说了,皇贵妃即便明白谢姝宁没在图兰的事上说真话,也不便多问。
谢姝宁便继续说起了皇后的事,说了皇后跟淑太妃的交易,也说了那包药跟细鸟的事。
皇贵妃听完久久不语。
“这事。切不可再同旁人说起,可记住了?”皇贵妃起身,离去之前细细叮嘱她,眼中惊诧之意未消,又带上了感激之色。
谢姝宁回她一个明艳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
皇贵妃并没有告诉她会如何处置这件事。但谢姝宁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不论对谁而言。皇贵妃不会眼睁睁看着机会错手而去。
果然,到了夜里,并没有心疾的皇贵妃便开始说心口疼,将肃方帝给请了来。
宫里头,肃方帝哪天夜里要歇在何处,皇贵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当然也知道今儿个夜里。肃方帝要去皇后那。可原本,皇帝今天夜里也并不是去皇后那的。是皇后暗中动了手脚。
故而执掌六宫一半的皇贵妃知道这事,淑太妃却知道得没那么清楚。
皇贵妃心善着呢,她怎么会去使坏?
她不过只是帮淑太妃挪出了条道,好叫淑太妃的手段不至于因为些琐事而失效。
而淑太妃那,亦是如此。
正如皇贵妃心中想着的,皇后再蠢也还是皇后,李家那么多姑娘,能单单送了她入宫,身份年纪自然是其一,但她若真是个蠢得不可救药的,李家怎么会愿意送她入宫。
皇后并不蠢,她只是过于年轻气盛,以至于洋洋得意忘了分寸,太过自以为是。
这要是在皇城外,以她的身份,当然可以自得一辈子。
在宫里,只一回就能叫她万劫不复。
但皇后在落入圈套的时候,却也在同一时刻给淑太妃下了个套子。
皇后生气了。
她不做些举动消气,可不得憋出病来?
所以皇后是肯定要消气的。
是夜,出云殿里的淑太妃躺在床上等待消息,等啊等果然叫她给等到了。
皇后要完蛋了!
她骗皇后自己同侍卫有染,那蠢物竟也敢相信,如今可好,有染的分明是那蠢物才是!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地笑一笑,腹中忽然一阵疼痛涌来,直叫她忍不住连连呼痛。
身下一阵热流渗出,淑太妃慌忙低头,便见暗红一片,当下眼冒金星,几乎晕了过去。
她骇极而呼:“来人!快来人!快去请太医来!”
宫人冲了进来,等看清眼前的这一幕,也都傻了眼,有人匆匆去请太医。
一片慌乱中,有个着青衫的宫女悄悄退了出去,将夜里淑太妃喝的那盏安胎药的药渣倒了出来,趁着四下乱糟糟的谁也未曾注意到她,飞快地去了自己搁好小花锄的地方,淋着淅沥沥的夜雨在树脚下挖坑埋了。
药渣里的红花分量惊人。
藏红花乃是一味活血通络,补血调经的良药,但孕妇不可用。
皇后嫌淑太妃恶心,又唯恐将来淑太妃跟侍卫有染的事走漏了风声,害得她这个掌管后宫的皇后失了面子,便花大代价买通了淑太妃身边的宫女,在淑太妃的安胎药里,添了寻常人也不敢用的大分量红花。
……
雨滴滴答答下着,终于渐止。
皇贵妃宫里灯火喧嚣,有人正在离去。
图兰轻声道:“小姐,皇上走了。”
烛焰轻跳,坐在床侧的谢姝宁眸光微亮,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仿若黑色锦缎般的夜空上忽闪忽闪,不肯尽数隐没的星子。
她笑道:“想必是去见皇后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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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震怒
烛光掩映下,谢姝宁嘴角的笑意带着天生的狡黠,她高高兴兴地吩咐图兰吹熄了灯退下,重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这一世因为同皇贵妃白氏母女走得近,皇贵妃的性子,她也能知个大概。
皇贵妃先前因为淑太妃的事在御书房里,同肃方帝闹僵了一回。
凄凄回宫后,更是郁郁寡欢,病了一场。肃方帝来探她,她也是神情恹恹的,并不大愿意搭理他。这自然是不成样子的,她不过是个后妃,怎好这般对待皇帝。宫里头尽是势利眼的人,若她就此被肃方帝冷待了下去,今后谁还真拿她当个人物瞧。
所以皇贵妃觉醒的很快,再加上谢姝宁悄悄地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淑太妃的事上去,皇贵妃就此好转。
但她同皇帝至多也就只能算是相敬如宾,不能同过去相比拟。
今儿个夜里,皇贵妃服软了。
谢姝宁觉得皇贵妃这个服软的时机,挑得太好。
鹬蚌相争自是渔翁得利。
皇贵妃这个渔翁,这一回想必收获颇丰。
寂寥落寞的雨夜里,皇贵妃心口疼,身子不适难以安眠,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更是叫噩梦给惊醒。背上冷汗横流,叫她心慌意乱,还未曾彻底清醒便下意识使人去唤了皇帝来。
这种时候,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肃方帝,肃方帝就算手边有再重要的事,也会暂且先撇开了来见她。何况只是要去见皇后而已。
肃方帝来了,皇贵妃当然抹着红红的眼角笑了起来,很是说了些软话,叫肃方帝心头松快。
他对皇贵妃,是有心的。
只帝王的心,又怎么能只留给一个女子。
于他而言,皇贵妃不同,却也大同小异。他今夜能为了皇贵妃的一声呼唤便匆匆自皇后那折返,来日也就能为了旁的事旁的人。再半道从皇贵妃这离开。所以皇贵妃便不拿他当丈夫看……
肃方帝留的时间并不长久,约莫一刻钟后,便被皇贵妃好言相劝着送他回皇后那去。
毕竟他转身离去之时,并不曾给皇后留下一字半句,说来也是不妥。
皇贵妃极尽贤淑之态,拭去了额上薄汗。好声好气地将他劝走。
她只是魇着了,歇一歇就好,太医院当值的御医也已来瞧过,并无大碍。肃方帝叮咛了她几句,略一想便起身往皇后的景泰宫去。
走过过场,也是需的。
皇后是他亲自挑的人。能为他生下个一儿半女总好过一无所出。
若能早日诞下个皇子,也好叫那些人再忌惮一番。
这般想着。肃方帝就走在了前往景泰宫的路上。
雨并不大,地上的积水也不过寥寥,但抬着轿撵的太监们,仍湿透了脚背。
轿撵渐渐靠近了景泰宫,又过了宁泰门。
今儿个随行的是汪仁的弟子小润子,站在一众扈从打头的位置上。
汪仁有意提拔小润子,这点面子肃方帝不能不给。所以这些个汪仁不便的日子里,跟在肃方帝身边的总是年轻的小润子公公。如今内廷里。小润子也是二把手,人人见了都要唤上一声润公公,脸面不小。
他亲得了师父汪仁的指点,心思也素来缜密,这回跟着肃方帝一跨过宁泰门,便觉察出不妙来。
这种直觉,更多的时候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小润子斟酌着,不知该不该立即提醒肃方帝。但他转念一想,若这时跟在肃方帝身边的不是他,而是师父汪仁又会如何?换了汪仁,他会怎么做? 小润子在心头挣扎了一番,还是决定将嘴牢牢地闭紧了。
宫里头不论发生什么事,对汪仁来说,那都是乐子,是这寂寥人生里的些微趣事。一旦叫他遇到了这些事,他只会笑着看热闹,是绝不会插手阻拦又或解决的。
小润子觉得,自己得遵从师命,要将汪印公这种寻找乐子创造乐子的本事发扬光大。
原本一过了第二道宫门,他就该扬声提点景泰宫里的人,皇上来了。
但这一回,小润子没有吭声。
肃方帝像是睡了过去,坐在撵上一动也不动,亦没有出声。
明黄的九龙辂伞在渐止的夜雨中迎风吹扬,銮驾仪仗连绵十数步,却一路寂静无声地到了里头。
庑廊下的白玉栏杆在风中静静伫立着,下头一溜的景泰蓝大缸,里头栽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原该绿油油的叶子在灯火照映下泛出一色的暗沉。
立在门口的宫女,打着瞌睡,神情萎顿。
谁也没想到,肃方帝会去而折返。
小润子这才重重咳了两声。
睡眼惺忪的宫女猛地惊醒,蓦然回头,见肃方帝的銮驾已到跟前,立时重重跪了下去,磕头行礼。
肃方帝没有吱声。
小润子则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几名宫女,道:“皇后娘娘可是已然睡下?”
来时的路上,肃方帝提过醒,若皇后已经睡下,那就不必将她吵醒。所以先前小润子一路安安静静的,肃方帝反倒觉得他很知事。
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娘娘、娘娘她……”
她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话。
皇后究竟睡了没,谁也说不准。
先前入内的那名身着内官服饰的人,可一直都没有出来过。
肃方帝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忽然道:“去瞧瞧。”
不管皇后睡了没有,他今儿个夜里总是要在这留宿的。
一行人就忙着伺候肃方帝下撵,簇拥着他继续往里头去。景泰宫的宫人得了消息。也已经飞速奔去同皇后禀报这事。可守在皇后寝殿外的两名心腹宫女听到消息,皆愣住了。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又回来了?
诸人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张起来。
寝殿内的皇后也不知在做什么,一直不曾传唤她们。
正迟疑着,肃方帝已大步而来,护卫都被撇在了外头。小润子是汪仁亲自教出来的,有他贴身跟着,便能抵过数个护卫。
肃方帝很快就走到了近处。脚步不停直往寝殿里去。谁知方才跨过门槛,皇帝便听到一阵细细的嘤咛声,似呼痛又似极尽欢喜。他脚步微凝,鼻间蓦地被一阵浓香围绕。香气惑人,似千百朵春花一齐绽放,如泼似溅。还未见到真身,便已叫人恍觉眼前繁花似锦,灼灼似绸。
这香气,叫肃方帝霎时黑了脸。
他立即屏退了众人,只留个小润子在身边,朝着那张被帐子密密遮盖住着的黑漆嵌螺钿花鸟罗汉床而去。
未及帐子。他们便听到里头皇后的声音:“皇上……”
这一声皇上如泣似诉,又夹杂着难耐的欢欣。
肃方帝骤然面色铁青。不管不顾伸手撩帐。
里头一男一女痴痴共眠,汗湿发衫。皇后一双玉臂像是藤蔓,紧紧缠着身上的人不放。
肃方帝瞪大了眼睛。
站在后头些的小润子原不能抬头,这会也悄悄抬起头来,探眼望去。一看之下,他也被唬了一跳,旋即又惊又喜。想着这回可好,印公可不得乐坏了!他们端庄矜持的皇后娘娘。竟在以为皇上不来了的夜里勾了人私通。
这可是要命的事!
肃方帝的面色由青至黑,又由黑成白,难看得很。
他霍然撕了帐子。
“嗤啦”一声脆响,里头的两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分开来。发髻散乱的皇后扭过头来,却是双目含春,一脸迷蒙。
小润子站得远远的,隐约瞧见了这副神色,当下奇怪起来,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一声皇上,不由愈加满腹疑虑。
这是家丑,不可闹大,但肃方帝头上已是绿油油一片,他又哪里还忍得住这气,一把将床上光着身子的男人给拖了下来,抬脚踹了上去,直往对方心踹了数下,方觉畅快些。
然而这般大的动静,皇后却还是懒洋洋的躺在那,似乎什么也不知。
肃方帝嗅着屋子里盘旋不去的香气,心头震怒。
就在这时,外头有宫人急急扬声呼喊皇后:“皇后娘娘,出云殿不好了!”
皇后掌管着后宫,淑太妃这会要请御医,必不能少了她知道。可眼下的皇后连肃方帝就站在跟前也不知,哪里还听得见这些话。她翻个身,背对着肃方帝,竟是抱着锦被睡了过去。
肃方帝活了几十年,小时亦是在宫里长大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腌臜手段不曾见过。
这会嗅着熟悉的香气,又眼瞧着皇后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心里立即便将事情给猜了个大概。
偏生正巧这会又有人来报出云殿那不好了,肃方帝冷笑了两声,看向小润子,道:“看好了皇后娘娘!”
小润子急忙应是。
至于睡在皇后床上的男人,肃方帝想也不想,忽而俯身,自袖中掏出一把短剑当头刺了下去!
不管这人是皇后自己勾来的也好,还是旁人使计陷害皇后的也罢,到底是睡了他的女人,叫他戴了绿帽子,他一时也无法忍耐!
抛下尸体,肃方帝连同这柄短剑一道丢下,扬长而去。
小润子叹口气,走上前去为皇后盖好了被子,才收拾起尸体来。
肃方帝果然是谁也不信,日日带着利器行动。
小润子想着汪仁叮嘱过自己的话,手脚麻利起来,将寝殿内收拾得一滴血也不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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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肃清(小小萌娃和氏璧+2)
皇后像是沉浸在深深的梦里,任凭小润子在寝殿里东奔西走,她也全然没有动静。
小润子出门,冷着脸将景泰宫里因为肃方帝忽然拂袖而去,而惊慌不已的众人都敲打了一遍,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谁也不必留着呆着。
半响,景泰宫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外头的雨也终于是停了,只余下滴滴答答的雨珠沿着檐角坠落下来,发出几声细响。庑廊下的灯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连带着灯光亦摇曳起来。
小润子悄无声息地又回了皇后的寝殿。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但可惜的是肃方帝杀了人,却没指明该如何安置这具尸体。小润子将尸体用厚厚的麻袋装了起来,搁在插屏后。他想了想,弯下腰去,将麻袋的口子打开来,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人的样貌。
脸瞧着有些眼生。
下巴上青青的胡渣只有短短的一点,像是刚剃过的。丢在床边的那身衣裳,却是内廷里太监们穿的。小润子早早当了太监,哪里能不知道真正的太监是什么模样。他嗤笑了声,眉头一皱。
有人装成太监的模样,混进了景泰宫,这得是多大的胆色?
即便是皇后,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这一点,肃方帝知道,小润子也清楚。皇后虽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皇贵妃从台矶上推下去,但那是因为她知道,肃方帝是不会因为这种事便废了她的后位。然而与人私通。皇后绝没有胆子。
小润子俯身,伸手在尸体的脸上拍了拍,默默将这张脸给记了下来。
太医院里的御医,不论老幼,他皆能辨脸而识人。眼前这具已经渐渐冷却的尸体,绝不是当值的御医。
小润子又抽出他逐渐僵直的手来看,掌上有茧,厚厚的茧子,是习武之人。这般看来。怕是宫里的侍卫。也不知是哪边的人,竟敢冒着大不韪做出这样的事。
小润子又寻摸了一番,自然是没有发现刻云纹的牙牌。
这人既特地换上了内官服饰,那就当然不可能在身上挂着表明身份的牙牌。
总不至于是锦衣卫的人吧?
小润子摸了摸尸体胳膊上鼓囊囊的肌肉,有些咂舌,腹诽着。
庆隆帝在位时。锦衣卫乃是他的御用拱卫司,相当得脸。甚至于,锦衣卫的人能在宫里头走动而不至知会汪仁。
汪仁执掌东西厂,这个督主可不是白当的,他的权可一直都在锦衣卫之上,按理。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那可也是要磕头的。但庆隆帝后头。对汪仁日渐不放心,遂抬举了锦衣卫,以求能制衡汪仁。
不过这事哪那么容易成!
庆隆帝最后,不照样疯了?
摇尾乞怜的锦衣卫被逼到了绝处,听说这些日子,很不好过。若非肃方帝还有心留着锦衣卫所,汪仁可不愿意手下留情。
小润子对自家师父的本事。可清楚得紧。
他直起腰来,撇了撇嘴。
走至皇后床前。小润子将裂了的帐子重新挂了上去,破烂些也无妨,总好过没有。里头的皇后睡得熟了,酡红的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同皇后偷腥,那是必死无疑的事。可那人仍来了,想必是从谁那得了天大的好处又或是被谁拿捏住了要命的把柄,不得不前来赴死。小润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屋子正中,悠悠然猜测起来。
……
前往出云殿的肃方帝也已步入殿内,脸色阵青阵白,直奔淑太妃那。
疾行了会,他忽然又定了下来,似乎在这几步之间想明白了些事。
脚步慢了下来,他就有了抽空说话的工夫,问一旁战战兢兢的宫女道:“太妃娘娘出了什么事?”
一路赶来,却忘了问这个。
跟在后头的几名宫女皆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赶来,一齐被唬了一跳,颤巍巍回道:“太妃娘娘腹痛,血流不止……”
肃方帝一怔。
“太妃腹痛?”
“回皇上的话,娘娘晚间睡下时还好好的,后头不知怎地就发作了。”
肃方帝闻言,原本就放慢了的脚步这下子彻底凝滞了。
这事,看来要闹大了……
出云殿里这么多人都知道淑太妃出了什么事,七嘴八舌的,哪能全部瞒得死死的?
他停下脚步,站在那沉声问道:“御医可来了?”
“已使人去请了,还未赶来。”宫女见他问起御医,急忙回答。
肃方帝面上的神色意外地平静起来,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过了会,他方道:“再打发人去请。”
“喏。”一群人齐齐应声,有人飞快拔脚往外跑去。
肃方帝看着,有些头疼起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转个身往偏殿而去。这些个破事,没一日能叫他舒心的!他亦不耐烦做这些事,越想便越觉得头疼欲裂,当下扬声吩咐下去:“去传汪仁来!”
大半夜的,汪仁这会肯定美美地睡在床上。
肃方帝一想到这就更火了,这些个日子汪仁倒在他跟前摆起谱来了,动不动就说腰疼牙疼脑壳子疼的,推三阻四不肯来近前服侍,只推了个小润子出来。
小润子当然也不错,可到底资历太轻,不能同汪仁相比较。
肃方帝恼得很,连声催促:“传朕口谕,汪仁今夜就算是死了,也要把尸体送到朕眼前来!”
众人皆被吓住了,慌慌张张地冲出出云殿去请汪仁来。
好在这一回,汪仁来得极快。
肃方帝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看他一眼。道:“你把今夜的事,都给朕调查清楚。”
养了狗,就是这会子用的。
肃方帝不等他说话,又道:“小润子还在景泰宫里候着,你一道打发人去将事情安置了吧。”他直到这时静下心神,才想起那具尸体来。
只一个晚上,皇后同淑太妃都出了事。
对肃方帝而言,这就表明是容家跟李家出了事。
皇后身后站着的是整一个李氏家族,所以即便她胆敢将皇贵妃推下台矶失了孩子。他也不好对她如何,只能叫皇贵妃受委屈。眼下,毕竟还不是收拾李家的时候。
容家虽不及李家,可金矿还未找到,肃方帝一时半会也不愿意动他们。
“皇上,太妃娘娘吃的可是安胎药。”就在肃方帝头大之时。汪仁温润似玉的清俊面庞上却意外地蕴起了淡淡的笑意,长眸微睐,“您说这事,奴才是明着查,还是暗着查?”
肃方帝骤然发作,语气森冷:“明着查还是暗着查。你若连这也拿不定主意,趁早从朕身边滚出去!”
汪仁笑意不敛。往后退一步,“皇上说的是。”
能故意惹怒肃方帝,可真叫人开怀。
汪仁心里头高兴起来,也就不再继续惹肃方帝,直接退了下去。
他先是打发了人去景泰宫知会小润子,将尸体随意收拾了,又将出云殿里不相干的人都尽数打发出去。不许她们出房门,只留了几个淑太妃的贴身心腹。询问今夜的事。
既夜里只喝了安胎药,那药肯定是要好好查一查的。
可小小的填漆盘子上,盛着的那只玉碗冰凉凉的,连一滴药汁也没有残留。
原先酽酽的浓黑药汁,早就在还冒着一缕缕热气的时候,就叫淑太妃给喝尽了。
这碗是决计瞧不出名堂来了,煎药的陶罐却也空了,里头的药渣亦不知去向。
汪仁听完这些回话后,忍不住笑了几声。
他摆摆手把人都逐了下去,方叫了自己的人来,吩咐道:“去禁林里,好好挖一挖。”
赶在了下雨的日子,林子里一片泥泞,新土也就不明显了,倒真会挑时候。但能跟着汪仁的人,又怎会一点用处也无,花费了少许工夫,便将汪仁想要的东西带了回来。
“埋得很深。”
听到这句话,汪仁不由正色了下,点点头拿起银箸拨了拨药渣。
密密麻麻的红花渣滓,叫人心惊。
汪仁失笑,带着东西去见了肃方帝。
肃方帝面冷,斥道:“人呢,可抓到了?”
“皇上稍安勿躁。”汪仁摇摇头,“怕是寻不到活人了。”
肃方帝没开口。
他们这样的人,一想事情总往最坏的想,既是使坏,哪还能留个活口叫自己心惊胆战?
果然,汪仁跟肃方帝最后见到的,是具自缢了的尸体。
肃方帝来回踱步,面色酷寒,问汪仁:“你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汪仁就道:“以奴才之见,这回怕是两位主子皆自以为是了。太妃娘娘给皇后娘娘下了套,却不妨皇后又在她身边放了条毒蛇。”
肃方帝长叹一声:“这群人怎么就不能消停一日?”
汪仁但笑不语。
这天夜里,淑太妃腹中的孩子,到底没能保住,且御医断言,因了这次意外,淑太妃坏了身子将来怕是极难受孕。
肃方帝没再多言,打发了御医离去,转头便让汪仁将人给处置了,余下的事,他也不愿意再多管。
左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哪个也别想讨了好去。
皇后暂且不能动,淑太妃却是只过几日便被送去了宫里太妃们吃斋念佛的佛堂里去,按理,她早就该呆在里头了。
至于景泰宫,皇后身边几名贴身伺候的宫女,皆受了廷杖。
长不过一丈二,粗不过七分的枣木杖,着肉不溃,却回回伤及筋骨,是极有趣的东西。
小润子担了监刑的太监,靴尖一点。
外八字活,内八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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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受罚
行刑的内官一看便明,当下麻利地将麻核桃依次塞进了几名宫女的口中,将枣木制成的廷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被按倒的宫女动弹不得,生生受了。
廷杖击打在皮肉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地闷响,几人疼得汗如雨下,衣裳尽湿。然而口中被麻核桃堵住,嚎哭声就这样被尽数堵在了嘴里,成了呜呜的哀声。
监刑的小润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学着往日里汪仁的模样端着脸,唱着数:“一杖……两杖……三杖……”
一声声皆被他拖得长长的,似不肯停歇。
行刑的几人下了死力,往实了打,只等打死了事。
小润子数到第四杖时,正在受罚的几人便有些挨不过,哀哀的哭声渐弱下去。喊至第五杖,声音顿止,竟是都痛得昏厥了过去。有人上前伸手探了探鼻息,见还有热气,便继续落杖不歇。
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事就不能算完。
这顿打,就在景泰宫里执行。
皇后就被拘在门口,端坐在那观刑。
肃方帝不会对她动刑,却能叫她看着,连一刻也不许将眼睛移开。他存心想叫皇后心生恐惧,便又命了汪仁随侍在旁。皇后也果真被吓得瑟瑟发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她身边的这几名心腹,又为何突然之间要受廷杖。
但她不敢问。
烈日当空,热气一波一波像潮水般涌来。热得皇后额上冒汗。汗水渐渐黏腻起来,粘在脸上脖子上,开始发痒。
皇后想要唤人为自己打扇,可她身边只站着个汪仁。除此之外,景泰宫里的人,似乎都跟死了一般,竟是一个也不见。她身后的重重宫殿,像黑幽幽的洞口,寂静无声地候在那。却没有人出没。
她悚然一惊,口中想要说的话就被咽了下去。
明知汪仁是个奴才,她也并不敢叫他为自己打扇,何况还是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下。
她想别开脸,不忍再看眼前的闹剧,可方才侧目。耳畔便响起汪仁的声音:“娘娘,还没完呢。”
皇后的动作一僵,落在椅把上的手弯曲着握紧,目光却重新落在了前头。越过小润子的身影,那几名已经昏厥过去的宫人,就出现在了她面前。枣木的廷杖飞速又用力地击打着。在她眼前舞成了一道残影。
“汪公公,不知这几人究竟犯了何事……”忍了又忍。皇后终究是忍不住了,轻声询问。
明明前儿个夜里,她还在同皇上抵死缠.绵,享尽欢欣,为何一觉醒来,景泰宫里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甚至还来不及沐浴净身,梳妆打扮。便带着一身的污浊隐在华服下坐在了这里观刑。
肃方帝的谕旨,要这几人的命。她当然不敢违逆,可是为何?
她悄悄看了眼汪仁,催促道:“汪公公莫非也不知?”
汪仁这回倒没有再提醒她要将视线转向身前,而是微笑着道:“太妃娘娘昨儿个夜里,出了大事。”
皇后心头一阵狂喜,佯作不知地蹙眉轻问:“是哪位太妃?”
“自然是淑太妃。”汪仁笑意微敛,“差点闹出了人命呢。”
皇后搭在椅边的手一紧,忍着心中躁动道:“好端端的怎会出这样的事?本宫同太妃娘娘一贯交好,这时理应前去探望一番才是。”她说着,就想要起身离去,却不妨汪仁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种动作,可就真真是大不韪了!
皇后勃然:“汪公公,你这是作何?”
汪仁听着天光底下闷闷的击打声,摇了摇头:“娘娘何须明知故问。”
“你说什么?”皇后脸色一白,颓丧往后退了一步。
汪仁站在原地不动,神色亦只是如常,口中的话却唬得皇后面若金纸。
他说:“皇上昨儿夜里来景泰宫时,娘娘您可是已经早早歇下了,连皇上来了也不知。”
皇后白着一张脸,重新在椅上坐倒,面上本能地露出股骇意,口中讷讷道:“怎么会……”
她明明等到了皇上,明明……
一旁的汪仁没有再言语。
不多时,底下的小润子站起身来,束手急步走至他身边,恭敬地道:“印公,妥了。”
汪仁往下远远眺望一眼,眼珠子一转,吩咐道:“去处置了吧。”
他见惯了这些个事,却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些动静,不由面露厌憎之色,微微别过脸去。
皇后却像是被吓傻了,呆呆地坐在那,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连事情已经了结了也全然不知。
汪仁扫她一眼,觉得无趣。
皇后到底年纪尚轻,遇上了这样的事,今世都恐再难有翻身之时,而今更是想不出应对之策,只能叫自己在这泥淖中越陷越深。
她也好,淑太妃也罢,一个个的,都只是想寻个法子扶摇直上九天去,可等着她们的,却只能是在这淤泥中苦苦挣扎罢了。
他不由想起自己,这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不止困住了这些女子,也困住了他们。
谁也休想逃离。
他无声地叹口气,准备离去。
不妨皇后似猛然惊醒,不顾仪态尊卑,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急声道:“是谁害了本宫,是谁?”
汪仁眯了眯狭长的凤眼,不动声色地将那角衣料从皇后手中抽了出来:“是谁?娘娘莫不是心中一点底也无?这世上的事,按佛家的说法,皆是有因果轮回的。任何一桩事,都得先有了因,才能有果。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皇后花容失色,那只空落落的手簌簌颤动,像要抓住汪仁话里的真相,又不敢去抓一般。
她推了皇贵妃一把,叫皇贵妃失了孩子,这是因。
她设计了淑太妃,在淑太妃的安胎药里下了剂量惊人的红花,这也是因。
所以,她如今所面对的。便是她该得的果吗?
皇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朝着里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呐!”
可回应她的,只有这冷清清宫阙里的几缕呜咽回声。
汪仁没有阻拦她,只目送她跑远。
从今日起,这景泰宫。就是关押皇后这只金雀的奢华笼子。只要她身在里头,随便她如何飞,都大打紧。
汪仁拂袖而去,去御书房见了肃方帝。
肃方帝正坐在雕龙的銮椅上闭目小憩,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又重新将眼睛闭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了?”
“都妥当了。”汪仁弯腰道。
肃方帝淡淡应了声“嗯”,便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汪仁不动。温声道:“皇上,淑太妃的事,可要回禀皇贵妃?”
肃方帝微怔,旋即道:“也好,你且去那走一遭,将这事说了。皇后的事,就不必提了。”
“喏。”汪仁神色谦恭。后退着出了御书房。
然而出了御书房后,他并没有立即便去见皇贵妃。而是召了人来私下询问这段日子皇贵妃都做了什么。听到那日夜里,皇贵妃突然说心口疼,又做了噩梦想见皇上,便特地打发了人去请皇上来,不由愣了愣。
这事,倒真不像是他所知道的皇贵妃能做出来的事。
可事实上,这事就的的确确是皇贵妃做的。
汪仁就不得不因此而去皇贵妃改观。
而后他又听到先前内廷的人抓到了个私自偷盗宫中之物出宫贩卖的宫女,本该是皇贵妃处置的事,但恰逢那时皇贵妃病了,这事便被交给了皇后定夺。结果皇后就查出来这名宫女是出云殿里的人。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多的巧合。
汪仁敛目想了想,倒笑了起来。
他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分笑意,道:“听说这些日子,都是谢家八小姐陪着皇贵妃?”
“是,前些日子,几乎是寸步不离。”
汪仁回忆着谢姝宁的模样,眉头舒展。
而今淑太妃没了孩子,又被送去了佛堂,从此青灯古佛,孤苦冷寂,想必是没有机会再出来了。皇后又出了这样的事,失了妇德,叫肃方帝头顶发绿,也再无机会东山再起。
这般一来,那枚凤印,想必迟早还是得回到皇贵妃白氏的手里。
偏生李家未倒,皇后一时半会也不会从景泰宫里搬离,也就不会从皇后这个位子上下来。
后位不换人,皇贵妃白氏就是这后宫里的第一人。
后进的那些新人,她也丝毫不必忌惮。
只一夜,寂寂深宫便已是天翻地覆,彻底换了局面。
午后,掐着皇贵妃午睡醒来的时辰,汪仁去见了她,照着肃方帝的吩咐将淑太妃的事说了一遍。
皇贵妃似浑然不知,听到这事面上还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来,道:“太妃娘娘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汪仁应和着:“正是,若谨慎些,也就不至如此。”
两人说着话,谢姝宁正领着图兰来准备同皇贵妃辞行。方走至帘后,忽然听到皇贵妃漫然问了声,“容家的金矿可是寻不到了?”
她一愣,脚下步子就停滞不前。
因了这些日子她在这住熟了,皇贵妃宫里的宫人见了她也都敬得很,知皇贵妃喜她,素日她走动,也多不管,是以她今日走到了这才有人匆匆来阻她,“八小姐,娘娘正在里头见汪公公。”(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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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金矿
谢姝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柔声同宫人道:“既如此,那我晚些再来。”
话毕,她便领着图兰下去了。
但一路行,她心里便一路在想,方才皇贵妃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家的金矿寻不到了?
容家本只是皇商,但近几年也算经营有道,在京都的圈子里闯出了些许名声。庆隆帝在世时,更是风光了好一阵,但后头庆隆帝死了,花容月貌的宠妃也就成了太妃,小淑妃不能再为容家带来助力,容家也因此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
所以也难怪,成了淑太妃的小淑妃始终不肯死心,还起了心思妄图勾搭肃方帝。
谢姝宁虽不知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却也猜得出淑太妃的目的,左不过是想要用子嗣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但她功亏一篑,到底没能成功。一个个狼子野心的,难免要互相咬上一口,有些人赢了有些人却输了,输了的就输得连蔽体的衣裳也无。谢姝宁想着容家如果知道了淑太妃在宫里头的兵败如山倒,会如何应对。
走到炎炎的天光底下,谢姝宁神色淡漠地看了看檐角下挂着的那一串铃。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
以肃方帝的性子,就算淑太妃得了他的欢心,也只不过是欢心而已,他是绝不会为了这点子欢愉便想方设法地叫淑太妃重获新生的。子嗣倒重要,可也没能重要过旁的去。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怕是同方才她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一句话有关。
容家,金矿……
这年头,金子值钱着呢,若能坐拥一座金矿,岂不是立即便要富不可挡?
皇贵妃既都知道了,想必这事不会假。可容家在哪里寻的金矿?
谢姝宁额上冒出些薄汗来,回忆前一世,她根本不记得容家有座金矿。
一整座金矿,能为容家带来多少财富。几乎不必细想,就能叫人觉得讶然。容家若真有,她不会连一点印象也无。更何况,她分明记得,容家一度衰败过。而彼时,庆隆帝活着。淑太妃也一直都是她的淑妃娘娘,在宫里头过得如鱼得水,也为她身后的容家带来了许多助力。
可即便是那样,容家的富贵也并不太叫人眼红。
而且,开挖金矿的动静,必不会太小。但她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回事。
谢姝宁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差了,毕竟前一世她关注容家的时间点实在有些过晚。
直至那一年燕淮扶了淑妃的十五皇子登基。自己摄政之后,她才注意起了淑妃身后的容家。
也是那时,容家开始猖獗起来,颇有种狗仗人势的意味在里头。
燕淮性子古怪,所有人都以为他既然扶了淑妃的儿子当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那里头肯定也还是有不一样的意思在。至少也该区别待遇下,优待容氏一族。
可谁知。容家嚣张了没多久,就被燕淮给收拾了,毫不留情。
谢姝宁想得深了,不禁有些头疼。
时日久远,这会要想将往事全都事无巨细地一一想起,实不容易。
跟在边上的图兰看出了端倪,疑惑地问她:“小姐,您在想什么?”
谢姝宁听见,回过神来,苦笑了声,道:“没什么,只是心里头有些事,本该是重要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图兰嘴笨,闻言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索性闭嘴不言。
夕阳很快就落了下来,天边一片红霞,灿烂似橘色的火焰,将原本碧蓝的天空烧得滚烫。
汪仁亦是此时才缓缓离开,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一步步出了门。途经之处,正巧遇上了站在树下纳凉闲谈的纪桐樱跟谢姝宁二人。
他动作娴熟恭敬地行礼。
纪桐樱面露尴尬之色,飞快应了,催他快走。
上回的事,成了纪桐樱心里的一根刺,叫她紧张也叫她难堪。如今一见到汪仁,就会叫她想起那日,她是一丁点也不想见到汪仁。
谢姝宁原也是这样,可上回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上撞见了一回后,现如今再看到他,倒好些了。
何况,已欠了人情,总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汪仁这样的真小人,那可是睚眦必报的,若她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弄个泰然自若的模样,想必汪仁会更不喜。
于是谢姝宁就穿着身藕荷色折枝海棠纹的罗衣,站在树下冲汪仁回了礼。
这还是头一次,汪仁很吃惊,纪桐樱也很吃惊。
唯有谢姝宁神色淡淡的,垂眸看自己的鞋尖。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群蚂蚁沿着她脚边的一株草,爬得飞快,逃也似的远去了。
汪仁的脚步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很快就走远。
纪桐樱问她:“他只是个内侍,你同他行什么礼?”
“他帮了咱们的忙。”谢姝宁微微一摇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多分交情,总好过多结分仇。”
纪桐樱抿着嘴不说话,良久方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姝宁失笑,汪仁是什么样的人,她听过见过还同他打过交道,哪里还会不知道汪仁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纪桐樱见她笑,不由恼了,道:“臭丫头,你笑什么,我难道还说错了?”
“没有没有,公主说的正是。”谢姝宁哈哈大笑,往后退了两步。
纪桐樱虎着脸:“这还像话!他既走了,想必母妃如今也得空了,我陪你一道去。”
谢姝宁就收了笑,同她一道往皇贵妃那走去。
她入宫来,本就是为了陪伴病中的皇贵妃说说话解闷而来。如今皇贵妃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甚至于连谢姝宁早前忧心着的淑太妃也给解决了,她也就到时候回家去了。
眼看着夏日都过了大半,云詹先生肯定在庄子上等她都等得不耐烦了,再不回去,只怕要挨训。
谢姝宁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旋即便舒展开来。
好在纪桐樱虽还想留着她,皇贵妃倒没答应。
有家有父母兄弟的人,哪能长住宫中。何况皇贵妃同宋氏私下交好,也舍不得叫宋氏同女儿长时间分别,当下便允了,只留谢姝宁在宫里再住上一夜,明日白天再一道用了午膳,等午后热气消散些。再出宫家去。
话已至此,谢姝宁也不便再拒,就笑吟吟答应了下来。
这天夜里,她同纪桐樱一直聊到了很晚,才话别入眠。
夜已很深,空阔的皇宫像是座静悄悄的坟墓。掩埋了数不清的秘密跟尸骸。四下里寂静无声,谢姝宁睡得却并不大安稳。不知几时。她翻了个身,忽然惊醒,满头大汗淋漓。
寝殿内并没有燃灯,黑漆漆的,只有薄白的月色钻过窗棂的缝隙,撒在窗下的地面上,霜雪一般。
谢姝宁大口喘着气。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玉紫睡熟了,就连一向浅眠的图兰。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黑暗中,谢姝宁紧紧拽着身上薄薄的锦被,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恍若急鼓。
心跳得太快,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直喘了半响,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抓着被子的手在轻颤,在发抖,掌心有汗**的。
背后的衣衫更是已经被涔涔的冷汗给濡湿了。
宫殿外,远远的有更鼓声传来。
她一时间竟辨不出时辰来,明明听见了更声,却又似乎没能听进心里去。
谢姝宁看着窗下那一地霜白,回忆起了方才的那个梦。
说是梦,倒更像是一段零星的记忆。
她许久不曾想过林远致这个人,可这天夜里却不知道为何突然间便想了起来。长平侯林远致是她前世的夫君,她对他却忘得比谁都快,也因此忘了许多事。
皇贵妃说容家在寻金矿,她半天也没想起来容家在寻的哪门子金矿。
明明容家前世没有金矿!
但她忘了,容家虽没有,但那时想必也是苦苦寻过的。只是她当时年纪太小,尚在长房艰难讨生活,哪里知道外头发生过的事。
直到许多年后,她有一回无意中同林远致说起了一件事。
那时,应是林母的生辰之际。
林远致想为母亲打造一座金身的菩萨塑像,还要赤金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当然不建议他这般做,可林远致觉得是她小气,不孝敬母亲。真真是个笑话,她日日在林母跟前立规矩,一个字也不吭,这还不叫孝顺?
最后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林远致照旧还是从账房那支了钱去打他的赤金菩萨了。
谢姝宁记得自己当时气得厉害,连着几日饭都吃不下。
她如今想起来了,她不许林远致这般做的原因还有一个,且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当时京都的金子,都几乎被垄断了,金价之高昂,几乎叫人咂舌。
各家的金楼,所用的金子泰半都出自一个地方。
而那个地方,掌握在成国公燕淮的手里。
前世容家为何没有金矿?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那座金矿,是燕淮的!
她无声喘着气,翻个身伏倒了枕上,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那座金矿的位置,她似乎有些印象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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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先机
昏沉沉地一回想,余下的时光她便再难以入睡,几乎睁着眼等到了天亮。
洒在窗边的淡薄月色渐渐变作了浓烈了日光,谢姝宁仰面躺在软枕上,有些懒懒地不愿意起身。
昨儿个定下了时辰要出宫,今晨必然要空出来收拾东西,她也只赖在那歇了一会,玉紫便来催她起来,“小姐,您醒了怎么也不唤奴婢。”说着话的当口,玉紫已撩开帐子取了备好的衣裳过来,要扶她起来。谁知低头细细一看,玉紫被吓了个趔趄,差点失手连手中的衣裳都落了地。
她惊呼:“我的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谢姝宁疑惑,自个儿坐了起来,伸手去接衣裳,问道:“我怎么了?”
“您还问呢!”玉紫一脸心疼的模样,匆匆打发图兰去取镜子来,“图兰,快些将搁在那便的镜子取来!”
话音才落没一会,身形高大的少女就已捧着镜子凑了过来。
玉紫一把抢过,递到谢姝宁跟前,指着光洁如新的镜面上那张苍白的小脸,道:“您自个儿瞧瞧,这眼下的青影,重成这般模样,过会回府叫太太给瞧见了,可还不得给心疼坏了?”
谢姝宁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巴掌大的一张脸,满是病态。
眼下的青影更像是夜里被人用眉黛着了色,浓得洗不去。
她大半夜没有睡过,也难免成了这模样。
谢姝宁勉强笑了笑。将面前的镜子推开,同玉紫道:“担心什么,过会同公主殿下借些脂粉,厚厚的盖了便是。”
她年纪尚小,身边还不大用得着这些东西,只得同纪桐樱借来用一用。
玉紫听了这话也想不出旁的好法子来,皱着眉去将镜子放了,又来伺候谢姝宁穿衣起身,嘟囔着:“您这样子。也不好叫皇贵妃瞧见了,若不然谁知娘娘会如何想。”
谢姝宁微笑着听她念叨,只点点头并不说话。
她心里还记挂着那座金矿。
玉紫跟图兰却不知,两人皆想着她昨夜是不是睡得不舒坦,又或是做了什么骇人的噩梦,她们俩却睡死了。没能发觉,不由自责不已。
等到谢姝宁盥洗过后,穿戴整齐,玉紫取了她素日用惯的香膏来,用指尖拈了黄豆大的一粒,在她面上细细抹了。又特地在她眼下那两块青痕上厚厚涂上。
谢姝宁年纪还小,肌肤吹弹可破。薄得很,能不用那些个脂粉便不用,玉紫便想着用这香膏盖一盖。
涂脸用的香膏常见,可谢姝宁用的这一盒却并不常见。
她手下有个医术高明的年轻大夫鹿孔,鹿孔的媳妇又是跟着江嬷嬷狠学过几年的月白。
江嬷嬷在回江南后,身子渐好,却不便再舟车劳顿回京来。干脆就留在延陵宋家的老宅子里。谢翊闲时,亦会回去小住几日。陪陪她。谢姝宁便也熄了再叫江嬷嬷上京的念头。
好在月白跟着江嬷嬷的那几年,也不是白学的。
她这些年不用到谢姝宁跟前伺候,就在家中同鹿孔学着看医典,写些食疗方子。久而久之,加上她本身有些底子,倒也真叫她琢磨出了不少东西。这盒香膏就是月白亲自研制出来,制好了送来予谢姝宁的。
谢姝宁用着很好。
这会香膏一抹,温温的,她眼下的青影竟真的消了泰半。
虽还有些,到底不似先前那般叫人惊讶,玉紫松了一口气,将盒盖重新盖好,把东西收拾了起来。
晚些时候,皇贵妃那唤了她去,赏赐了一堆物件下来,让她带回去。
谢姝宁谢过恩,又被皇贵妃拉着在一旁说了许多话,嘱她来日得了空便入宫来玩,不必担忧旁的。纪桐樱正巧赶来,亦在一旁打趣,说皇贵妃既如此舍不得她,倒不如直接将她拘在宫里,索性不回去便是了。
临行前的气氛,很融洽。
谢姝宁陪着她们说话,心里却已飞快地将宫里的局面理了一遍。
至少最近几年,这后宫里,都只能是皇贵妃独大。
所以方才皇贵妃同她说,只要她得了空,想入宫来就能即刻启程。
但谢姝宁知道,自己近一段日子是绝不会再入宫来了。
融融的暖阳随着时辰的推移,变得热烈起来。一行人用过了午膳,在阴凉处歇着,静候午后热气消散。
其实谢姝宁该在清晨日头还未高升之前便出发的才是,但皇贵妃想要多留她一会,她也不好推辞。好在午膳过后,雷声轰鸣,淅沥沥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驱散了不少热气。
雨下得大,却没能下多久,被雨水淋湿了的地面没一会便干透了。
谢姝宁便趁着午后的清风,坐上了离宫的马车。
马车驶出皇城,迎面遇上了一匹高头大马。
图兰正微微掀起窗上的小帘子往外看,见状不由“咦”了一声,讶然道:“是西域马!”
西域马?
西域的马生得好,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体格健硕。
奔驰的速度,是中原所产的马所不能比的。
但这种马野性大,并不是谁都能掌控,一个不慎,摔了下来可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所以在西越,用的多半还都是本地的马。更何况,京都虽大,但策马而行的人,也并不常见。
谢姝宁好奇,亦凑过去往外看。
强健有力的马因近了皇城,只慢吞吞地缓步走着,同她们的马车擦肩而过。
谢姝宁探眼望出去时,只瞧见一角玄裳从眼前掠过。
晃晃悠悠的,一块牌子从她视线里晃过。那上头刻了个燕字。
谢姝宁登时醒悟。马背上骑着的人,原来是燕淮。
成国公府拢共只有那么几个男人,成国公燕景死了,二公子燕霖同自己年纪相仿,那能策马入皇城的人,的确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世子燕淮而已。若是他,也就说得通了。
他在漠北长大,惯骑西域马正是该的。
身下马车渐渐远离皇城而去,车夫一扬马鞭。车轱辘直转,加快了速度。
谢姝宁松了手,放下帘子,想着方才瞧见的那一身玄色,不由腹诽:大热的天,穿个一身黑。也不怕晒焦了。
她上回见到燕淮时,他穿了一身的艳紫,亦不是什么多见的颜色。
谢姝宁靠在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前一世这个时候,想必燕淮也正在为燕家的事汲汲营营,四处奔走。定然是没有工夫去寻什么金矿的。半大的少年郎,这会就算再厉害。想必心中也是忧虑的很。
而容家,心不小,手段却不够。
谢姝宁喃喃地自语:“平郊……”
她若没有记错,那处金矿的位置,就在平郊一带。
燕淮暂时没有动静,容家苦苦寻觅,她已得了先机。怎能浪费。
谢姝宁念着念着,不禁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一旁坐着的玉紫惶惶看她,小声试探着问:“小姐您这忽然笑什么?”
玉紫也跟了她数年,又是跟着去了一趟敦煌的,冬至的事,她亦是亲身参与过的,谢姝宁便也没准备在这事上瞒她,便将自己心中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过些个日子,我们便去平郊的庄子上小住一段日子,云先生那,也该等急了。”谢姝宁徐徐道。
玉紫先前听到矿藏二字便已是目瞪口呆,又听她说要去平郊住上一段日子,忍不住悄声追问:“小姐,您怎么知道那边有矿?”她们都在京里住了多少年了,若平郊真有什么矿,京中这么多的人,竟是一个也没发现,专等着她们去开不成?
罗山产金银,众所周知,但平郊地界,何时竟也产金子了?
玉紫觉得谢姝宁这是在说笑……
可偏生她又知道,谢姝宁从来都不是个会拿正经事说笑的人。
她怔怔看着谢姝宁,谢姝宁却是一脸的高深莫测,只淡笑着道:“过些日子去了平郊,再细说。”
玉紫觉得她是魔怔了,嘴角翕翕想要劝上几句,却又不知道怎么劝。
马车很快离了朱雀大街往北城去,进了石井胡同便直往谢家去,到了二门方才停下。
二门上守着的婆子见是谢姝宁回来了,又带了许多的东西,便忙去里头回禀。不多时,宋氏就带着人迎了出来,笑着喊她:“怎么今日便回来了,也没个消息,我还当娘娘要多留你几日呢。”
谢姝宁搂住她的手臂,笑着解释了几句,随宋氏往玉茗院去。
谢元茂也正得了消息步出院门来,一行人正巧便在门口撞上了。
他悠闲地捧着本书站在那,看着谢姝宁笑得淡淡的,不似过去亲热,里头还隐约含着几分尴尬。
谢姝敏那件事上,他一开始便不分青红皂白斥了谢姝宁,终究是伤了父女亲情。
“父亲。”谢姝宁则坦然得很,恭敬地裣衽行礼,一边道,“娘娘赏了好些东西下来,其中亦有父亲的,过会阿蛮便让人送了往书房去。”
谢元茂讪讪然笑着,点了点头。
谢元茂母女便挽着手站在那,看着他。
他是一家之主,该他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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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不喜(粉45+)
走至庑廊下,他忽然定住了脚,回过头来看谢姝宁:“阿蛮,近些日子你总在外头,如今回来了想必一时三刻也不会再入宫,便也该收收心了。”
一行人走得好好的,他却忽然提起了这样的话。听着倒像是关心,可宋氏听得并不悦。
谢姝宁瞧见了母亲的神色,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声,同谢元茂应承道:“父亲放心,女儿这段日子必当在家中好好收心。”
谢元茂面露满意之色,扭头朝着迈开了步子。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在他跟前说些阳奉阴违的话,早就说惯了。过几日,她便要启程往平郊去,不管谢元茂是答应不答应,乐意不乐意,都阻不了她的脚步。
她若不趁着这几年好好经营一番,等到再长几岁及笄了,可就真的要被拘在家中不得出门。
算算日子,明年开春,谢元茂的孝期便过了,到时候他何去何从还都没有定数。以谢姝宁对自家父亲的了解,只要给了他机会,他要重新往上爬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原本还想着肃方帝虽有意抬举谢家,可这群人里头想必是不包括自家父亲的。
但眼下看来,肃方帝这明君路子就不知还能走上多久,那些旁的事就更不必说了,哪里能拿得准。
淑太妃手段刁钻,层出不穷,连细鸟这种异物都给用上了。这种东西,于女子无害,对男人来说。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享一时欢愉,堕永世炼狱。
淑太妃知道自己有孕后,就用不着这些细鸟了,索性全给了皇后,用来降低皇后的疑心。然而皇后陷入了她的圈套,那些细鸟就又没了用处。皇后宫里的细鸟也都被皇贵妃派人连同那些昂贵奢侈的鸟笼一道给毁了,如今怕是连根羽毛也难寻。
肃方帝有了瘾头,却不知还能忍耐多久。
那种空虚跟寂寞,迟早会打败他的理智。
谢姝宁似乎已经预见了肃方帝未来的模样。京都的局势,迟早有一日还会天翻地覆一回。
她满心忧虑,但仍旧陪着宋氏在玉茗院里拣了些不打紧的事说了,又说了皇贵妃病愈的事好叫宋氏宽心。
谢元茂也在一旁坐着,歪在醉翁椅上看书,边上的矮几上摆着茶水跟新鲜的时令瓜果。
家中不缺银钱。他赋闲在家的日子,委实悠然。
宋氏虽同他关系冷淡,可也不会当着面同他争执,府里的事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根本不必谢元茂花费一分心思。只是府里的冬姨娘早在谢姝宁母女回京之前,便已不在。陈氏又因了谢姝敏的事。难讨谢元茂欢心,结果谢元茂这些个日子倒真是老老实实守起孝来。
平日里吃茶看书。闲得很。
他听着宋氏问女儿:“可见着皇上了?”
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没什么不能提的,谢元茂便“啪嗒”一声合上了书,抬起头来看谢姝宁,也跟着问了声,“皇上瞧着可好?”
谢姝宁笑了笑,漠不关心地回答着:“见着了。瞧着很好。”
谢元茂欲言又止,似想追问几句。却又不知道能问自己年少的女儿什么。
“三堂姐是何时回去的?”谢姝宁便权当没有察觉,侧身看向宋氏。
宋氏微怔,道:“三姑奶奶还在长房住着呢。”
谢姝宁吃了一惊,竟还住着!
“三姑***胎相不大好,最近照着鹿大夫开的方子吃了几帖,好多了。你伯祖母便提议,索性再多留一段日子,等养好了身子再回去也不迟。”宋氏解释着,“你三姐夫,是已经回去了的。”
谢姝宁“哦”了声,有些神游起来。
宋氏觑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三姑奶奶倒是隐约提过一回,想请了鹿大夫一道回李家。只是你不在府里,鹿大夫那也不好明着提,我也就没回应。”
女儿虽年纪不大,可在宋氏眼里,谢姝宁从小便很有主意,这种事她是不可能越过谢姝宁去做的。
谢姝宁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便道:“李家的门第,难道还请不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千金圣手?鹿大夫本不是这方面的高手,真去了反倒也是无用。”
可她嘴里虽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满西越,怕也是寻不出几个跟鹿孔一样在歧黄之术上如此有天赋的人。否则,前世燕淮也不会对鹿孔另眼相看。
想到这,谢姝宁忽然发现,自己若再得了金矿,可就真是又提前抢了燕淮的东西。
她心下冷笑,谁先拿到手的便是谁的,等到那时候,也就算不得抢了。
她正暗暗思量着,躺在醉翁椅上的谢元茂忽然语带三分不快地道:“只是个大夫,三姑奶奶既想要,便暂且借了她又何妨?左不过到时还是要将人给送回来的。”
他说得轻巧,眼中也带着些微不以为然。
谢姝宁便明白过来,他想必是觉得自己在三侄女跟前失了面子。若非宋氏在前头挡着,他怕是早就将人给借了出去。
焉知,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若能不跟李家牵扯上,便是天大的好事。
皇后而今有名无实,肃方帝还留着她,任她住在景泰宫里,那是因为还不到动李家的时候。
但凡有一日时机到了,肃方帝只怕会将李家连根拔除。到那时,同李家有干系的,就难免会被牵连。
谢姝宁看着屋子里摆着的孔雀蓝绿釉花觚,醉翁椅旁矮几上搁着的成套官窑粉彩茶具,不由敛了笑意。
三房本没有多少银钱,又早在三老太太在时。偷偷搬了不知几何送至娘家,所以谢家三房看着还算光鲜,可内里早就被虫蛀得空了,一片腐朽。谢元茂早前在翰林院,那也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地方,他四处上下打点,还要从家里支银子。
每年田庄、铺子上的产出收成尽数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堪堪持平。
而今屋子里的陈设,众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没有大把的银子,根本撑不住。
这笔银子从何处来?
自然是从宋家来!
宋氏不是吝啬银钱的人,她手边也的确有大笔的银钱,每年宋延昭还会源源不断地给她送东西。所以谢家三房如今,分明是宋氏在养着。
他们又都是用惯了好东西的人,一时半会若换了简朴的。反倒怕是不能适应。宋氏也就从没在这些事上收敛些。
也因此,谢元茂在宋氏跟前,近些日子是愈发没有底气。
好好的一户人家,哪有用女子嫁妆的道理,就算宋氏腰缠万贯,那也是宋氏的钱。不是谢家的。
谢元茂用了宋氏的,就没有脸面继续做什么高姿态。这事说出去。谁不轻看他,要对谢家指指点点?
但他心底里,似乎仍没有想明白想透彻。
谢姝宁低头呷了一口茶,捧着粉彩的茶盅悠悠道:“父亲莫忘了,鹿大夫可没有卖身于谢家,他跟月白都是自由身。他愿意留在京里,是看在宋家的情面上。可不是看在谢家的面上。”
她这话说得直白,谢元茂也听得通透。
他的面色霎时便变得铁青。
十几岁的姑娘家。便敢这般同他说话,可是未将他当做父亲?
谢元茂恼火,想要训她几句,可谢姝宁说的字字属实,他一时想不出由头来,怒火愈旺,索性将手中书册往边上矮几上一丢,拂袖而出。
宋氏蹙眉,唤了他两声“六爷”,没能留住人,遂扭头来看谢姝宁,无奈地道:“你也真是,愈发的没大没小了。”
她身为女儿,就算谢元茂千错万错,也不好直截了当地同他置气,可谢姝宁就是忍不得。
“父亲明年便该重回朝堂,这种时候,他乱了手脚可不是好事。”谢姝宁也不掩饰自己的担忧,“父亲方才那话的意思,可不就是想讨好李家人?但李家如今看着风光,将来会如何却是谁也说不好。”
皇后的事,她不好明说,就只能这样胡乱寻了话加以解释。
宋氏听了连连叹息,道:“留在京里,总是难免这些事。”
“到时候再说吧。”谢姝宁喝尽了杯中茶水,轻咳了两声,终于有些犯起困来,掩面打个哈欠,“三堂姐那边若再来人提那事,娘亲便让人来寻我。”
宋氏见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嗔道:“瞧你这模样,眼皮都快掀不开了,还不快些回去歇着。”
谢姝宁苦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准备回潇湘馆补眠去。
时已近黄昏,她一觉睡醒,便已是深夜。
屋子里点了一盏灯,小小的一团烛火静静燃着。
谢姝宁忽然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在幼年时分,夜里自梦魇中挣扎醒来,掉着泪珠要去寻母亲同眠。她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回过神来。玉紫似在同柳黄说话,外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她哑着嗓子唤了声。
玉紫便匆匆撩开竹帘进来,旋即冲外头喊了一声,柳黄便出了门,不多时就端着粥碗回来。
宋氏让人在厨房一直温着粥,文火熬至此刻,已是极尽软糯香稠。
谢姝宁也当真是饿了,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她才睡了许久,这会并不困,等玉紫柳黄收拾了东西下去,她便铺开笔纸画图。
平郊的地图,她曾在本图志上瞧见过,仍记得清楚。
记忆清晰,她落笔时也就细致无误,描绘了大半张地图,她换了支狼毫,蘸了点朱砂,开始时不时在某个地方画个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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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准备
平郊地处京都之外,却隶属京都,两边离得并不太远。
宋氏来了京都后,购了几处庄子,其中一处便在平郊。早前云詹师徒被宋延昭带回西越后,便一直住在平郊的那处庄子里,鲜少出来走动。偶尔几回,出门的也都是谢姝宁的哑巴师兄云归鹤,云詹从来不离田庄。
好在那处地方虽不太大,但精致不错,平日里闲云野鹤的生活,也加云詹这样的人欢喜。
谢姝宁提着笔,慢下了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平郊地方不大,拢共就麻雀大的一块地,青山绿水,田地果林,皆是一目了然。
不论谢姝宁怎么看,这地方都不像是能出金子的。
她学艺不精,这会便叫她自己去寻,那是极难的事。所以这一次,她必定先赶赴田庄,见到了云詹再说。若能叫云詹先生出马,这事便是十拿九稳的了。只是要说动他,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笔尖上浓浓的一滴朱砂红,“啪嗒”坠在了图上,谢姝宁下意识用手去抹,却反倒将指下的图给抹花了。
“嗳……”她连忙丢开了笔,将图纸提了起来。正看着,谢姝宁的眉眼忽然一凛,素白的手指点在那抹艳艳的朱砂红上,喃喃道,“莫非是这在……”
脉金,水金。
常见的金矿多半是这二种,要寻金矿就必要先找到伴金石。只要找到了伴金石,金矿也就不远了。掘土深寸余。至纷子石,石皆呈褐色,一头黑焦,这便是伴金之石。石下必然有金。
所以谢姝宁眼下需要的,是一个能为她确定金矿的位置,能为她找到那块伴金石的人。
云詹先生能请来做参谋,却不能叫他动手。谢姝宁便想起了冬至来。
她留下冬至,又将他交给刀疤亲自调.教过,如今的冬至已跟过去的夏至很不一样。这件事。交给他来做,谢姝宁也算是放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真到了时候,只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灯芯“噼啪”炸了声。渐渐晦暗下去。
因她夜里绘图,玉紫几个恐她伤了眼,便又多点了盏灯。原先屋子里被照得亮如白昼,这会黯淡了下去,谢姝宁便也不去理会,只将手中图纸晾干。细心折叠起来,放置妥当。方自去耳房净了手回床上去歇着。
等到再次醒来,天色已大亮。
潇湘馆里的那几株大树上枝繁叶茂,绿得像块水色极好的翡翠。其间也不知隐了多少只夏蝉,在里头“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一大清早的,便这般吵闹,浓浓的翠荫也丝毫掩盖不住这嘈杂。
朱砂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初升的日头底下,拿了粘竿捕蝉。
几个小丫鬟都穿着浅浅的梅色。薄薄的衣料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清透,像是一汪浸了花瓣的水。叫人瞧着便没来由的欢喜起来。
谢姝宁盯着窗棂缝隙间的日影缓移,暗处的影子像是细细的藤蔓,互相交错蜿蜒而生。
窗外的蝉鸣声渐渐稀疏下去,谢姝宁扬声唤了人进来服侍自己起身。
穿上轻薄的外衫,她坐在床沿上任由玉紫为自己取鞋来。
她不在府中的日子,卓妈妈做了好几双新鞋,料子颜色款式,都拣了她喜欢的,如今不穿等天凉了也就穿不着了。
过了片刻,玉紫捧着数双新鞋进来,有高底的也有平底的,鞋尖儿又做了云头子,周围用纱绿线细细锁出了白山子儿,很是不错。卓妈妈的手艺又惯常是个好的,谢姝宁便指了双平底素缎的穿了,又让玉紫去打赏卓妈妈。
卓妈妈是她屋子里的人,为她做鞋,乃是分内的事。
但在谢姝宁这,只要做得好,那便该赏,也必定有赏。
玉紫管着她的钱箱,闻言便摘了钥匙去取银子。
过得少顷,玉紫回来,身后跟着图兰。图兰难得笑眯眯的,手上捧着只黄地粉彩的细颈瓷瓶,里头插着束玉簪花,洁白如玉,清香怡人。
谢姝宁就让图兰将玉簪花搁在了临窗大炕上摆着的炕几上,随即问道:“你今儿瞧着倒是兴致不错,可以遇见了什么好事?”
图兰连忙摇头,但话语里仍难掩雀跃:“您先前提过,要去田庄上小住,奴婢是想着这事,觉得高兴呢。”
她自小野惯了,又不是汉人,日日被拘在宅子里,难受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所以一听到谢姝宁说要去田庄上住,她便记在了心里。
不论如何,到了田庄上,视野也总开阔些。
谢姝宁就哈哈笑了起来,让外头正在捕蝉的朱砂用草编的小笼装了只捉到的夏蝉送进来,塞进图兰手中道:“给你玩。”
平日里玉紫柳黄几个私下里说话,图兰总没有兴趣,就算被拉在一块,也只是沉默着不吭声。
比起玉紫这些个人,图兰更喜欢旁的活物。
而今从朱砂手里接过了关着蝉的草笼,她登时便咧开嘴大笑起来。
玉紫正为谢姝宁穿好了鞋子站起身,见状便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头,叮嘱道:“不可在小姐面前放肆!”
图兰脸上的笑一时收不回来,生生僵在了那。
谢姝宁瞧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道:“莫听玉紫的,在我跟前,想笑便笑,没那么多规矩。”
规矩是该有,但也要因人而异。
图兰平日里就是太守规矩,都失了她原有的模样,而今她能这样笑一笑,谢姝宁觉得很好。
玉紫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移步去取了小小一朵通草花。来为谢姝宁簪上,笑赞:“小姐这样瞧着顶好。”
谢姝宁嗔她:“发还未梳,戴什么花。”
“过会再梳也是一样的。”玉紫说着退到了耳房里,拧了帕子于她净面。
须臾,一切收拾妥当,谢姝宁便去玉茗院给宋氏请安,说了明日便去庄子上的事。
宋氏很惊讶,她才从宫里回来,怎么马上就又要走。“大热天的,你倒不如等天气凉快些,再去庄子上吧。”
谢姝宁道:“那可还得再等上一个月,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工夫。等过些日子从庄子上回来,我还得去覃娘子那呢。”
入了秋,覃娘子才会回谢家来。
她如今若不去庄子上。这几个月却也不能见到覃娘子,可不就是真的浪费了这些个日子吗?
更何况,容家也在寻那座金矿。虽则他们前世并没有寻到,可谁知这一世会不会叫他们给提前寻到了?谢姝宁不敢冒险,这工夫也就愈加耽搁不起。她也不怕热,硬是粘到了宋氏身边去。笑着道:“娘亲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不久留。”
宋氏伸指轻点她的额头,“哪家的小姐同你一般,总往外边跑?”
谢姝宁讪笑:“等哥哥回来,我定然再不往外头去。”
秋风一吹,便也该将谢翊从江南吹回京都来了,到那时,她手边的事。估计多半也都定好了,不需她再亲自出面。
见她如是说了。宋氏也无法,答应她去平郊的田庄见云詹先生,也是早早就答应过的,宋氏只得应了,叮咛她去了那不可造次。想了想,又提出要不要让鹿孔跟着一道去。
毕竟谢姝宁的身子情况总叫宋氏惴惴不安,心头牵挂,若有个鹿孔跟着,她也能放心许多。
谢姝宁却想到了三姑奶奶身上去,想着支开了鹿孔也好,便笑着应和起来,扭头让人去吩咐鹿孔,让他跟月白也带着孩子一齐去庄子上住上一段日子。
庄上虽简陋,但也还算舒适,加上人少清净,多去几个也无妨。
鹿孔跟月白得了消息,立即应了,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却说谢元茂知道了这事,想着谢姝宁回府之际,方才同自己说过暂不出门,要好好收心这样的话,而今却又马上便要带着人出门,心中十分不快。
他匆匆打发人来找谢姝宁说话,来人却没能见到谢姝宁。
人到潇湘馆时,谢姝宁正在长房梅花坞里。
长房老太太这几年的精神头越发不济,头发霜白了大半,瞧着一副老态,但面色还不错。大太太几个都聚在下首陪她说话,小腹微凸的三姑奶奶谢湘若也在。
谢姝宁被人领着进了门,一群人的视线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身上。
有打量不休的,也有只看一眼便将视线给收回去的。
谢姝宁坦然自若,任凭他们看去。
然而有一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久久不肯收回去。
谢姝宁侧目,便见自己那位曾在自己手里吃过苦头的六堂姐正冷眼看着自己。
对视着,谢姝宁嘴角弯起一道弧度,冲着她微笑,佯作疑惑地道:“六堂姐总瞧着我,我面上可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脸上当然没有什么脏东西沾着。
话一出口,便有一群人循声望了过来。
大太太以扇遮半面,笑着道:“我们家六姑娘这是许久不曾见过阿蛮,怕是一时不认得人了呢。”
言下之意,谢姝宁从漠北回来后,总是三五不时地入宫去,身份也显得尊贵了些,瞧着大不同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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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出行(6K,含粉60+)
她这话,明白人听着便知有几分挑拨离间之味。
偏生谢芷若是个蠢的,听不出里头的别意来,虎着脸讥道:“大伯母说的正是,八妹妹是金贵人,过几日便换个模样,我可记不住人。”
谢姝宁听着好笑,却也没心思为这些个话便同她闹上一顿,只道:“六堂姐这记性可是不大行,合该多吃些天麻炖猪脑补补。”
“你!”谢芷若咬着牙斥了一字,方想继续说下去,便被一旁的三夫人蒋氏给扫了一眼,这才悻悻然住了嘴,别过头去不看谢姝宁。眼不见为净,好过见了这眼中钉叫人脑壳子疼。
三夫人蒋氏虽则阻了她斥责谢姝宁,她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却正好可以摆着长辈的身份,来光明正大地训诫谢姝宁几句。
“阿蛮来了,怎么也不先同老太太请安?”蒋氏笑吟吟的,语气里却并没有笑意。
谢姝宁垂眸,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去,在长房老太太跟前跪下磕了一头:“阿蛮给伯祖母请安。”
这就是行的大礼了。
原不是什么大日子,并不需如此,何况长房老太太虽然是谢姝宁真正意义上的祖母,可名义上却不过只是个伯祖母。她并不需如此应对。蒋氏的面色就变了一变,瞥了坐在斜对面的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没理会她。
倒是长房老太太急急让人扶了谢姝宁起身,连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有心,不必多礼。”说着话,老太太坐在炕上,微微直起身来,伸出手亲自拉着谢姝宁要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来,坐伯祖母身边来。”
常在宫里头走动的孩子,又深得皇贵妃跟惠和公主的喜欢,长房老太太就算心里本不喜欢她。这会也只会装出极喜欢的模样,更何况,老太太本就对谢姝宁另眼相待。
旁的都且不提,单单当年谢姝宁让宋氏从江南请来鹿孔为她延医施药,救了她一命,长房老太太就不得不对这个孙女刮目相看。
长房老太太一边牵着谢姝宁的手将她往身边拉。一边装作不经意般斜睨了三夫人蒋氏一眼。
没眼色的东西,嚣张过了头,连女儿也教不好。
近些日子,谢家三爷的路是越走越顺,连带着一家人都水涨船高,而今身在府中。主持中馈的大太太王氏,也总巴结着蒋氏。难免叫蒋氏更加得意起来。长房老太太很看不惯她这一点,私下里顾忌着她的面子,只委婉地提点了几句。可瞧蒋氏的模样,只怕是连一丁点也没往心上放。
人好歹还是左耳进右耳出,可长房老太太看蒋氏,却是觉得她连左耳也不曾进过。
她心头发寒,就有意冷了蒋氏几日。上回蒋氏的长女。已经出嫁了的三姑娘谢湘若想要带了鹿孔家去,宋氏没答应。蒋氏便来寻她这个做长辈的帮着说一说,毕竟宋氏不论如何,还是很敬重她的。
但长房老太太心中有气,便也没有答应她,只推说乏得很,将她给赶走了。
蒋氏由此心生怨气。
如今长房老太太唤了谢姝宁坐在自己身侧,从小跟着她长大的六姑娘谢芷若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愈发叫蒋氏不快。
针扎似的目光,便牢牢定在了谢姝宁的后背上。
外头红日满窗,屋子里却冷冷的。
谢姝宁并不喜长房的这群人,也不愿意久留,笑着同长房老太太轻声说了几句体己话,她便直言了鹿孔的事,说是要带着一道去庄上玩上几日。长房老太太听了道好,颔首说:“你娘说你身子不好,既出了门,正该将大夫带在身边才是。庄上虽然东西一应俱全,可这人手,的确该早早自己备上才能叫人放心。”
话音方落,坐在下首,挺着微凸小腹的三姑奶奶谢湘若便有些忍不住了,骤然出声道:“鹿大夫走了,那我与腹中孩儿可该怎么办?”
这话说的,倒像是鹿孔才是她腹中孩子的爹了似的,屋子里坐着的一众人就都面色怪怪的。
蒋氏连忙假意咳嗽了两声。
三姑奶奶回过神来,赶忙分辩:“鹿大夫医术高明,他开的药我吃着也极好,这一时半会的,他忽然要走,我这心里可没了底气。”
谢姝宁低着头,望着自己袖上暗纹的缠枝纹样,并不吱声。
“好了,偌大的京都,难道还寻不出一个好的大夫来?”长房老太太声音微冷,轻声斥了句。
鹿孔原就不是谢家的大夫,该走该留,该给谁用,那都不是谢家人能说了算的,再如此纠缠下去,丢人的只能是他们自个儿。
长房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三姑奶奶慌了神,急巴巴扭头去看自己的母亲蒋氏。
原先,她胎相不好,就是蒋氏提了话,说谢家有个医术极好的年轻大夫。而且人虽然年轻,但昔日长房老太太病入膏肓,亦被他给救了回来,保个胎,对他而言,想必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蒋氏又在李家姑爷跟前扬言,这事就包在她身上。
只是个大夫,那还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吗?
蒋氏不将这事放在心上,身为她的女儿,三姑奶奶也就跟着没把鹿孔的事当做一件要紧的事来对待。
谁知道,谢元茂那倒是一丁点问题也无,问题尽数出在了谢姝宁这个小丫头身上。
她是谢家的女儿,那什么鹿孔怎么就不能算作是谢家的人了?
蒋氏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她只觉得是宋氏故意这般教的谢姝宁,不借鹿孔便是故意想给自己脸色看,不由得气极了。
可这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她又不能公然唱反调,蒋氏气恼之余下意识避开了女儿的视线,权当自个儿没有瞧见,帮不上忙。
三姑奶奶气极,霍然道:“祖母这话说差了,若能寻得到比鹿大夫更好的大夫,孙女也不至于巴巴地回娘家来借人。原想着,到底是一家人,不过是借个大夫。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可到了今时今刻,孙女才明白,事情根本便不是这般容易。”
长房老太太不妨她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重重一拍手边炕几。震得上头的茶盅“哐当”一声响,差点跌下来碎了。她勃然喝问:“你如今的意思,是我这个做祖母的故意寒碜你,苛待你?”
这话说得重了,三姑奶奶被吓得往后一退,卡在软椅上进退不得。说不上话。
大太太瞧着时机,就要上前劝慰。
没料到。她还没动嘴,坐在老太太边上的谢姝宁便已经顺势凑了过去,帮老太太揉着心口,直道:“伯祖母莫要生气,三姐姐这也是一时慌了神才说错了话。三姐姐的话,说的也有道理。我左右如今好好的,鹿大夫跟着去。也不过就是帮我调理身子,不去也并不妨事。且将他留下来照料三姐姐吧。”
长房老太太才从另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孙女嘴里听到了那样的话,气得厉害,这会却从年纪小上许多的谢姝宁嘴里听闻这番深明大义的话,心头一阵酸楚,非但没有消气,反倒是更怒了。
她拍拍谢姝宁的手,叹了声:“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鹿大夫最知你的身子状况,你一去数日,你娘总难以放心,还是带着人一道去吧。”
话已至此,大太太王氏这才上前去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阿蛮你也别再推脱,早去早回便是了。”
早些回来,鹿孔也就能早些回来。
这般听起来,她的话,倒像是在帮蒋氏母女说话,三姑奶奶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大太太装作不知道,其实对三姑奶奶这目光受用得很。
长房老太太知她伎俩,虽不喜却也懒得说她,摆摆手道:“这事,就这般定了。”
三姑奶奶涨红了脸,生怕自己气糊涂了再说出不好的话来,忙低下头去不看她们。
一会的工夫,事情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老太太辈分最高,她说定了的事,那就是一锤定音,谁还能反了天去?
蒋氏也深知如今还闹不过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谁也不看。
这么一闹,老太太也不愿意谢姝宁再多呆,生怕三姑奶奶看到了更心烦,便催促谢姝宁早些回去收拾行囊,仔细准备。她心里,到底也还心疼着孙女。
谢姝宁更是不愿意留下去,恭恭敬敬同众人分别辞别,这才出了梅花坞。
人走后没多久,长房老太太这便也散了,只余了个蒋氏还没走。
蒋氏摇着细绢的纨扇,坐在那也没个响声。
老太太则靠在软枕上,淡淡睨她一眼,道:“老三如今的日子是好过,可越是如此,你便越是该收敛些才是。老六家的姑娘,年纪虽小,心眼可从来不小。她能得了皇贵妃跟公主殿下的欢心,这其中自然有她的本事。你也是将将要做外祖母的人,怎地还如此不知轻重,连个小姑娘也要耍心眼?你若耍过了她,那是应当的,若被她反将一军,你还有什么脸面?”
这一番话,说的极直白。
蒋氏听了就不大痛快,认为是老太太轻看了自己。
她怎么可能连个小丫头也降不住?
蒋氏嘴角一撇,面上闪过不屑之色。
老太太瞧见了,嗤笑一声,将手上佛珠捻得飞快,漠然道:“你休要小看了她。她虽然只是个半大孩子,可皇贵妃喜欢她,她若是愿意,只消在皇贵妃耳边说上几句不好的,那事情就难办了。你也不必同我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耳旁风的威力,你不会不知。皇贵妃听了她的话,再去皇上耳边吹吹风,谁知道老三的仕途会不会因为几句话,几点疑心,就变了模样?”
事微,可不能小视。
蒋氏被她说得后怕起来,却仍强撑着。不肯服软:“母亲也将那丫头说得太邪乎了些!”
长房老太太敛了嘴角笑意,不再言语。
……
谢姝宁却并不知道老太太背后是这般说自己的,她今次也的确是利用了长房老太太。
一来她要去田庄上小住的事,定会叫谢元茂勃然大怒。虽然她不怕,可到底是个麻烦。
二来她还要带着鹿孔去,三姑奶奶肯定会有意见,觉得不痛快。她当然也无所谓,可母亲还住在府里,难免要吃蒋氏的排揎。叫人气躁。
所以,她特地跑去了长房老太太跟前,明明白白将这事给说了。
老太太欠她们母女人情,能还当然要还,何况她这隔了房的孙女去哪里小住游玩,她也阻不了太多。索性不插嘴。因而谢姝宁算计到长房老太太肯定会答应这件事,而且会当着众人的面,应承下她将鹿孔带走的事。
蒋氏母女几人,又都是易动怒,易张狂不大能忍的。
在她们动怒的当口,她再适当服个软。这事就铁定妥了。
果然,她轻轻松松出了梅花坞。一回到潇湘馆便听到谢元茂吩咐了人,等着她回来唤她去说话。
她立马就又往内书房去。
进了门谢元茂就劈头盖脸地斥她,说她年纪小小便时常自作主张,又不懂规矩,该将她拘在府里叫教养嬷嬷好好管上一管才行。
谢姝宁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恼火,只神色如常地走至一张雕花的竹椅前。悠悠落座,仰起头看谢元茂:“父亲以为。教养嬷嬷,又能教女儿什么?”
她的举手投足,一行一站一坐,皆完美无缺。
谢元茂哑然,一时接不上话。
论仪态,她当比任何一家的小姐,甚至还要无暇。教养嬷嬷,的确是没法再教她这方面的任何事。
但是——
谢元茂怒气汹汹地喝道:“为父可有允你落座?你这般模样,难道便叫有规矩?”
谢姝宁顺从地站起身,离开了椅子,站在他跟前福了一福,“去平郊的事,早早便已经定下,女儿就算自个儿不想去,可云詹先生那边已得了消息,难道父亲是想要女儿失约?”
做人要守信,这是谢元茂在一双儿女幼时,便总挂在嘴边上的。
可他自己,自回京的那一日起,便时常在失信。
谢姝宁这话一出,谢元茂汗颜不已,忽然失了声。
谢姝宁便紧接着又道:“鹿大夫的事,阿蛮也已经禀过了伯祖母,原先想着父亲先前说过的话,只是个大夫,该借,便准备将人留着给三姐姐,可伯祖母不允,我也没有法子。”
“你伯祖母不允?”谢元茂借着台阶下来。
谢姝宁点点头:“不允。”
谢元茂干咳两声,背过身去,眉头皱成一团,嘴里却说着:“既这样,也就罢了。”
长辈都说了,他也不好再强行让谢姝宁把鹿孔留下。
偏生他心里的气却一点也没消,见了谢姝宁便觉得心烦,不顺眼,遂摆手让她走。
谢姝宁一声也不吭,转身就走,飞快回了潇湘馆,让玉紫几个将东西收拾起来。
次日一早,她便带着人上了马车,并鹿孔夫妇一辆马车,载着行囊,一同往平郊去。
这一日,天气闷热得出奇,连一丝风也没有。
玉紫跟图兰一路上不知流了多少汗,偏生谢姝宁身上凉凉的,似一点也不觉得热。玉紫掀起帘子往外看看天,回来小声抱怨:“道旁的草都被晒干了。”
谢姝宁闻言笑了,丢了团扇给她们,道:“不必给我扇,只管给自己打扇凉快凉快。”
两人热狠了,也不再推辞,接了扇子,就重重摇晃扇起风来。
车厢里的空气流动,闷热终于渐渐缓解了些。
赶到庄上时,正巧误了晌午饭。
管事的见是谢姝宁来了,一拍大腿,吃惊地询问起来:“小姐您来了,怎么也不提前使个人来说一声,奴才也好准备准备!”
早前谢姝宁要来的消息,庄上是收到了。但又是大雨又是生病的,生生给耽搁了许久。结果庄上的人心也就懈怠了起来,没想到谢姝宁这么突然地便来了。
谢姝宁同管事的很熟,闻言便道:“只不过是误了午饭,你只管去吩咐厨房的弄几道清爽的小菜送上来便可。”
管事的“嗳”了声,一边让人来卸东西,一边匆匆下去了。
不多时,云詹的大徒弟归鹤慢吞吞地走了来。
玉紫瞧见了,忙在谢姝宁耳边道:“小姐,云公子怎么好像一脸的不高兴?”
谢姝宁愣了下。朝着云归鹤看了过去,可不就是一脸的不高兴嘛。眉头微蹙,走近的脚步迟缓得不能再迟缓,面上也没有丝毫笑意。不过他一贯面无笑意,谢姝宁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一知道她来了便皱眉是几个意思?
她抬手朝着云归鹤挥了挥。喊他:“师兄,师父呢?”
云归鹤脚步更慢了些,比划了个睡觉的手势。
谢姝宁有些无言以对。
这才用过了饭,云詹竟然就去午睡,也不怕积了食。
半响,云归鹤才走到了他们跟前。帮着鹿孔拎了药箱下来,又冲谢姝宁比了几个手势。说师父先前便吩咐了,若她来了,便让她直接去找他。
谢姝宁面皮一僵,无奈地道:“师兄,师父可还睡着呢。”
总不好叫她经年未见,一来便先扰了人的美梦吧!
云归鹤却不理她,只告诉。这是师父吩咐了的,照做不照做乃是她的事。
随即。他便带着人将东西拿了下去。
谢姝宁扯了个庄上的媳妇子问:“云公子这是怎么了?”
媳妇子抹一把汗,小声道:“前几日,先生忽然提起该给公子娶亲了,追着公子问了许久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公子便恼了。”
“扑哧——”
玉紫跟在谢姝宁边上,听到这话不由笑出声来。
谢姝宁也有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打发人下去。
她到底也没立即去寻云詹,而是先回了房,看着玉紫几个将东西都安置妥当。厨房那边也做好了饭食,管事的便来请谢姝宁一行人去用饭。饭菜都是紧赶慢赶做出来的,虽然干干净净瞧着清爽,但到底简陋些,管事的很紧张,生怕谢姝宁不喜。
好在味道都还不错,谢姝宁也委实是饿了,用了不少,管事的提着的那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另一边,月白领着小名叫豆豆的儿子哄他吃饭,豆豆却一个劲地要往谢姝宁这跑。
他路还走得不大好,踉踉跄跄的,又生得虎头虎脑,十分讨喜。
谢姝宁便笑吟吟冲他招手,等人到近前,一把搂住,亲自给他喂饭。
月白忙着阻拦,谢姝宁却浑不在意,“喂口饭而已,你还是自个儿快些去用饭吧。”
可话说完,没喂上几口,便有人来请谢姝宁,说是先生醒了。
谢姝宁也已用好了饭,便将豆豆交还给了月白,领着图兰去见云詹先生,玉紫继续回去收拾东西,打点人事。
庄子虽不大,但也并不小,可云詹先生只肯住在临河那一面的小屋子里。
谢姝宁沿着庄子绕了大半圈,才算是到了他门前。
图兰叩门,不多不少三下门开了,云詹先生站在后头,笑着招呼谢姝宁,“八小姐长高了不少。”
“师父唤我阿蛮即可。”谢姝宁闪身进门,“一别经年,师父可好?”
云詹先生笑着颔首,又看向她身后的图兰,讶然道:“这是……”
“从舅舅那回来时,一道带回来的,名叫图兰。”
图兰连忙同他行礼,云詹先生客气地笑着,迎她们入内。
大门敞开着,屋子又临河,风一吹,竟是难得的凉快。
窗外不远处,一条小河静静流淌着,湖面上波光粼粼,洒下的日光碎金一般在其间摇曳。
云詹先生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一炕一桌一椅一柜外,竟就只剩下了大量的书卷。
床上桌上,皆堆满了书籍。
他在炕头坐下,翻开一本书,指着上头的花问谢姝宁:“去漠北的时候,可见着了这个?”
谢姝宁笑:“沙漠玫瑰,见着了。”
云詹闻言很欢喜,连连夸她运气好。
俩人闲聊了几句,图兰听着无聊,就去了外头大树底下乘凉,捉了知了玩。
凉风徐徐吹着,谢姝宁小心翻着云詹的藏书,找出那本她曾见过的图志出来,试探着问云詹:“师父,您以为,京都地界有没有可能藏有金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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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寻金
她这话问得突然,云詹先生不由愣了一愣。
谢姝宁也不追问,只低头看书,将书页翻开,找到了平郊这一块的地图,仔细打量着。
窗外的风轻轻吹拂,屋子里无人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响声尤在耳畔。云詹先生回过神来,朗声笑道:“罗山盛产黄金,众所周知。这京都一带,却并不是盛产金子的地方。何况,金子较之银、铜一类的,本就更加罕有。京都连后两者都鲜少,更不必说金子了。”
他截然否决了谢姝宁的问题。
谢姝宁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卡在翻开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看向他,“那以师父的意思来看,京都根本就不该有金矿?”
云詹先生是位知无不尽的好老师,他并不在意谢姝宁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也不在意她为何要问。谢姝宁既然问了,那他就细细解释了一番。毕竟,史书上翻一翻,往前数千年,京都可都是有人住着的。若真有什么金矿,还不被人给发现了?
再者,观望京都地形,也的确不像是能产金的。
然而解释到最后,云詹先生自个儿僵住了,剩下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出不去也咽不下。
静谧了片刻,谢姝宁觉察出不对劲,疑惑地唤他:“师父?”
云詹先生这才惶惶惊醒,捋一把下巴上蓄的胡子,他喊了句“你等等”,便扑到了不远处的那堆书上。开始找起东西来。
“嘎嘎——嘎嘎嘎——”
屋外的小河上慢慢地游过一群鸭子,粗噶地叫唤着,逐渐远去。
谢姝宁盯着外头看,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脆响,她慌忙回过头去,却见原本搁在桌上的紫砂茶壶不知怎地被摔到了地上,里头已经凉了的茶水洒了一地,蜿蜒四散开去。她沿着桌腿往上瞧,一直看到了云詹先生尴尬的面上。
云詹先生手捧一本泛黄的书。站在桌子边上,一脸无措。
茶壶被他给碰倒了,碎成了几瓣,再不能用。
这只紫砂茶壶,是特地养过许久的,是谢姝宁早前花大价钱买了来孝敬他的。因知道他爱紫砂。谢姝宁搜罗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了这只紫砂壶。
如今却被云詹自己给打碎了,他又尴尬又心疼,愈发手足无措起来。
谢姝宁就忙道:“碎碎平安,是个好兆头!”话毕,又准备扬声唤图兰进来收拾碎片,却被云詹先生摇摇手给阻了。
“先不忙这个!”云詹先生越过碎片。大步往谢姝宁这边走,一边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走近了。他便将手中的书在谢姝宁面前摊开,指着图上的一块隆起道:“你瞧这儿。”等谢姝宁看清了,他便又去将谢姝宁翻开的图志抓了过来,将两本书摆在一块,“你再看这!”
云詹先生神色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谢姝宁便也跟着一道激动起来。
她连忙低头。便见两幅图虽然并不相同,可仔细看仍能发现这是同一个地方。只是一处隆起。一处平坦些,个别细节处,不一致而已。
谢姝宁看着看着,恍然大悟般道:“师父怀疑,这里有金矿?”
“如今尚不能肯定。”云詹先生摇了摇头,将两本书合放在了一块,“但这块地方,肯定有所古怪。”
谢姝宁点头应是。
两幅图上绘的都是平郊,但绘制时间不同,所呈现出的图也就不同。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文章。
她沉思起来。
那厢云詹先生收了书,也跟着坐在炕头闭目沉思。
良久,他闭着眼叹息道:“原是我自负了,这世上的不为人知的事何其多,焉是什么都能叫人清楚明白地知道的。”
云詹先生眉头紧拧,不说话了。
谢姝宁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叫他情不自禁反思起来。
方才他听到了问话,下意识想也不想便否决了,却忘了,盛产黄金的罗山一带,最初发现金矿的地方,也都隐蔽得很。后来,开采的地方多了,众人便传,罗山已无金矿可开。但谁知,这矿,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开,总能叫人给找出来。
兴许,京都地界并不是没有金矿,而是藏得深了,无人发现过而已。
谢姝宁亦看到了希望,随即央云詹道:“师父,我们寻个日子,亲自去瞧一瞧吧?”
她在云詹跟前,向来是个鬼灵精,这会这般提议,云詹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旋即就问道:“若真被我们寻到了,可该如何?”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微笑着,比了个手势,坚定地道:“买下来!”
“六爷跟太太答应?”云詹先生狐疑起来。
谢姝宁唤了图兰进来收拾碎掉的紫砂壶,一边扭头看云詹先生,秀眉微蹙:“这事若真成了,还得请师父帮着瞒一瞒。我如今手里的银子,想要买的东西,一时半会怕还难以寻到买不起的。所以,这事也就不必父亲同娘亲答应。”
她财大气粗,当然能自己做主。
云詹先生也被她那句“一时半会怕还难以寻到买不起的”,给唬住了,很吃了一惊。
不过云詹先生既发现了其中的异样,如若不能亲自去看一看,他也憋得慌。如今谢姝宁主动提议,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歇过一日,他第二天便又唤了谢姝宁去研究地形地貌。
谢姝宁穿着清凉的夏衫,打着团扇去见他,一进门便发现昨日还闹着脾气的云归鹤也在。
见了她,他微微一颔首,也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谢姝宁也笑着唤了人。“师父,师兄。”
云詹先生便直接让她入座,随即在桌上摊开了一副好大的图,也不知他是上哪儿得来的。
他又让云归鹤将昨日他跟谢姝宁一道看过的两本书,也一一摊开来。
对照着两本书上的图,他吩咐谢姝宁研了墨,提笔在大图上绘出了详细的路线。
那块地方,图上看着小,可真到了眼前。想必也是大的。要细细找上一遍,恐怕至少也得有个两日。这般一来,他们想当日去再当日回,怕是不容易。自然,这也是可以的。但这样,只回去睡一觉便要再次赶去。耗费时间不提,也叫人疲惫。
云詹先生看着图,想了想就道:“既如此,那就归鹤跟着我去,再带上冬至。”
男人出门方便,若谢姝宁也跟着去。就肯定还要至少带上个随侍的丫鬟,麻烦。
云詹先生嫌得很。索性就干脆提也不提让谢姝宁一道去的话。
谢姝宁恼了,明明昨日还说着一道去,今日就想撇开她?
她又不是吃不得苦头!
“师父偏心,怎能不带我去?”她佯作委屈。
云詹先生讪讪笑着,“师父何曾偏心过?”
谢姝宁暗自咬牙,面上挤出个可怜巴巴的样子来:“师父莫非忘了,这事昨日原还是阿蛮提起的。而今师父却只想着带师兄一道去,可不就是偏心?”
“哪有的事!”云詹捋捋胡子。咳嗽两声,“自然要带你去!”
谢姝宁立即收起了委屈的模样,伸手在图上指点起来:“这地方应当有个小村子,就在山脚下不远处,虽偏,但农家小院借住两日想必也还过得去。”
至于随侍的丫鬟,她当然要带图兰。
图兰会武,身强体壮,顶三个汉子,她不带上才是傻了。
须臾片刻,谢姝宁便已经在心里将事情都想了个来回,定下了要带去的人,何时出发,住在哪儿。
云詹先生不知她心中所想,但看到她指着图上那地方,又听她说那地方有个村子,不由奇道:“这上头明明没有画出村子,你竟也知道?”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前世在这住了数年,周围的一应民居,没去过也听说过,清楚得很。
谢姝宁敷衍道:“您不信,提前使个人去问问也好,顺道将借住的地方给定下。再者,我们也好趁着这时候先将需要的物件给备齐了。”
“也可。”云詹先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打发冬至亲自去一趟。
天黑时分,冬至才回来,说那果然有个小村子,拢共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是地方不错,山明水秀各家也都弄得干净敞亮。冬至就定下了户姓胡的人家的屋子,供他们过去时暂住。
云詹先生啧啧称奇,道谢姝宁竟有这等本事,连这个都猜准了。
这般一来,他便也觉得这一回带上谢姝宁兴许是件好事。
等知道谢姝宁不准备带上玉紫,反而要带上图兰时,他就觉得愈发妥当了。
图兰瞧着就是个力气大的,能干活!
又过了一天,他们一行五人就分坐两辆青布小马车出发了。
冬至骑马走在最前头,带着路。
因他已然去过一回,这路也熟悉得很,不必重新再找,这花费在路上的时候也就少了许多。
但到地方时,时间仍不早了,日头升得老高,火辣辣的。
云詹先生便让冬至带着他们直接往胡家去,先等暑气消些,再出门。
冬至应是,带着马车七拐八拐,进了个小村子。
村口是间土地庙,沿着土地庙一直往前便到了胡家的院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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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夜访
村子很小,人家亦寥寥。
胡家的农家小院,在这一带已算得上是十分得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提前收了冬至带去的银子,院子由里至外,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片尘不染。马车停在了胡家门外,谢姝宁一行人渐次入内,云詹先生走在最前头。
马儿低着头,蹄子刨土,鼻间喷出热气,打了个响鸣。
里头的人听见响动,急急忙忙跑出来迎人。打头的是个妇人,年纪瞧着约有四十余,着一身粗布衣裳。料子不佳,但浆洗得非常整洁,头发亦梳得一丝不苟,用块浅碧色的帕子包着,看上去极清爽。
她走到院门外,冬至率先走上前去,唤了声“胡大婶”。
妇人满面堆笑,同冬至打了招呼,口中道:“屋子都照你先前说过的安置好了。”
说话间,云詹先生也走到了近前。
天气太热,堵在门口热气团团,直叫人晒得如道旁的癞皮狗一般,忍不住想要吐出舌头哈哈叫唤个不停。
恰逢胡家的小院子里,有棵大树,枝叶茂密,绿荫正浓。树下又被搭了个葡萄架子,而今紫黑色的葡萄挂满了枝头。架子下是一张小小的木桌,边上几条小板凳,看着就凉快。
被冬至称为胡大婶的妇人在同云詹先生几个见过礼后,便招呼众人先去葡萄架下纳凉,避避暑气。
众人也不推辞,鱼贯而入。各自寻了条小板凳坐下了。
图兰跟冬至就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分别送到了两间屋子里。
胡家的屋子,是整个村子里最大的,但拢共也没几间。
谢姝宁跟图兰一间,云詹师徒一间,冬至夜里就睡在马车上。胡大婶一家人就挤在一块对付两天。
“冬雪,去端茶来!”
待得众人入座,擦着汗的当口,胡大婶便笑着朝屋子里喊了一声。
不一会。就有个年约十一二的小姑娘捧着茶具出来。茶具是粗瓷的,但难得竟也是一整套。谢姝宁道过谢,接过胡大婶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不禁讶然。这茶竟比她想得好上许多,并不像是庄户人家素日里会喝的,就算是待客。想必也是一时拿不出的。
可见这户人家手里,应有些银钱,至少不是那面朝黄土,土里刨食,吃了上顿便要愁下顿的人。
胡大婶给他们依次倒了茶,面露尴尬。道:“家中也无好茶,还望几位莫要嫌弃。”
谢姝宁摇了摇头:“已经很好了。”
这些茶。的确已出乎她的意料了。
谢姝宁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胡大婶跟她的闺女冬雪,母女俩生得很像,穿戴也都是一样的虽简朴却干净整洁。
谢姝宁看着看着,不由想起方才胡大婶同他们见礼时,说话的样子跟动作。
明明只是个农妇,可瞧着却像是曾行过千百次这样的礼。
有些时候,规矩讲究得久了。就成了习惯,即便刻意去遗忘。也依旧深入骨髓。
她忽然间肯定起来,眼前的这位胡大婶,过去怕是在大户人家生活过。再看胡大婶沏茶的动作,亦像是伺候惯人的。
谢姝宁微微一怔,低头吃茶。
他们这样的人家,府中仆役成群,丫鬟们到了年纪便要放出去。大多都配了外院的小厮,但也有些能脱了奴籍,嫁给良人的。眼前的胡大婶,兴许往昔便是哪家的婢女。
“小姐,东西都安置妥当了,您可要先歇歇?”
静坐了会,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问话声。谢姝宁抬头,便见图兰大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看看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的,直叫人睁不开眼。这种时候,他们也根本无法出去寻什么金矿。云詹先生是个久居庄上,连门都不出的老头子,谢姝宁可不敢叫他冒着大太阳出门,万一中个暑摔上一跤,那可怎么好?
于是她搁了茶盏站起身,同云詹先生跟云归鹤说了声,率先回了房。
屋子里陈设简单,胜在舒畅,光线明亮。
谢姝宁换了衣裳在炕上躺下小憩,图兰拿了扇子在边上为她扇风。
四野寂寂,唯蝉鸣声不绝于耳。
原先听着还有些吵闹,可渐渐的,谢姝宁竟也就在这蝉鸣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外头火辣辣的大太阳总算是瞧着没那么滚烫了。
她打发图兰去问了云詹先生,何时动身。云詹先生已准备妥当,便说即刻启程。
谢姝宁忙让图兰将那身特地带来的衣裳寻了出来。
在野外胡乱走动,穿着锦缎纱罗,并不方便。广袖长裙,亦不便穿。所以前些天,她便从云归鹤那要了套小了的衣裳来,又让玉紫连夜改了带来。这会一穿,正合身。
活脱脱是个小儿郎。
她系好了腰带,又换了双鞋,这才出门寻云詹师徒去。
见到人,云詹先生摸着下颌上的胡须,哈哈大笑,赞她这模样倒更好看些。谢姝宁附和着,笑吟吟追问可是真的?
打趣了几句,一行五人就暂别了胡家小院,驾着马车出了村,往先前云詹先生看好了的地方而去。冬至那天来时,顺道也曾打探过一遍,他们再找起来便容易许多。
只是平郊一带,水金却是不大可能的,按照云詹先生的看法,便是有,那也该是脉金。
而脉金又称山金,非凿洞挖穴不可得,实不容易。偏生这件事,动静又不便太大。在这样严苛的情况下,谢姝宁对他们轻而易举便找到金矿的事,并不抱多大希望。
到了地方。他们并没有下车。谢姝宁的马车就跟在云詹先生的马车后头,跟着他走。云詹先生从窗子里探出个脑袋,让马车暂且停下,他环顾四周,将周围的景致草木,皆纳入眼底。
看了会,他便沉思会。
随即,他一挥手,又让车夫继续赶起车来。
谢姝宁回忆着书上见过的描述。亦跟着寻找起来,但都不大像样子。
马车又缓步行了片刻,云詹先生再次让马车停下,眉头一皱,道:“再往前马车可就走不了了,只能步行。”
一群人就在这下了马车。汇聚到一块。谢姝宁很是感慨,好在自己尚有先见之明,不然到了这个时候,她穿身裙子,如何能行?
云詹先生带着他们上了山,走至一处山丘时。才停下了脚步。谢姝宁惯常记不住路,这上山的路七拐八拐。她更是连一丁点也记不清,直走得晕头转向,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只揉着眉心寻了处树荫遮蔽之地,躲起懒来。
站在山丘之上,四处低于其的地方便都被人尽收眼底。
云詹先生定定看了一阵,蓦地道:“就是这了!”
谢姝宁闻声。立刻有了精神,起身往他那去。
冬至几个就忙去取了工具来。在云詹先生指定了的位置,开始往里挖掘。
找到了伴金石,他们才能说是找到了。而今,一切都还是云詹先生的猜测而已。
谢姝宁不必动手,就站在不远处仔细看着他们的动作。
云詹先生走到她身边站定,摸着胡须看看蔚蓝的天色,忽然问道:“若是当真寻不到,你准备如何?”
“寻不到?”谢姝宁轻声琢磨着这几个字,笑了笑,“寻不到自然就作罢,但到底还是要仔细寻一寻才肯安心。”
她吃穿不愁,倒不必为了点钱财汲汲度日,只是既知道了金矿的事,她不免心中痒痒,想在燕淮跟容家之前,将金矿拿到手。如若真的找不到,她也只是耗费些时光,并不亏损。
云詹先生将她那句作罢听进了耳中,觉得她甚是洒脱,便不继续问下去,只专注地同冬至几个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伴金石的模样。
但寻金不易,非往下深至数丈,怕是不能得。
只今天,恐怕是难,明日想必还要来一回。
果然,到了夜幕降下之时,冬至一行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天色一黑,燃灯作业也是可的,但终究不便。云詹先生只让人提了灯在一旁照明,让冬至一群人又往下挖了些,方才撤离回胡家去。
他们人手不多,不能四处开挖,所以云詹先生特地寻了他觉得最有可能的地方让他们进行挖掘,但终究还是可能出现偏差。
云詹先生自觉苦恼,回程的马车上一直在闭目沉思。到了胡家后,胡大婶准备了饭食,云詹先生也只略用了一些,便早早回房了。
天色很快就黑透了。
白日里有多亮,夜间便有多黑。
许是换了地方,谢姝宁躺在那良久也没睡着。
恍惚间,她听到外头响起了叩门声,旋即也不知是哪传来一阵脚步声。
胡家地方不大,夜里又静得落针可闻,脚步声一起,她便听见了。
脚步声很重,是个男人,听方位,应是胡大婶当家的。
过了会,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她听到胡大叔犹自带着倦意的声音:“你们找谁?”
有陌生人夜里叩门?
谢姝宁立即警觉起来,轻轻推了推睡在炕尾的图兰。
图兰迷迷糊糊醒来:“小姐?”
“嘘!”谢姝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响动。
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个熟悉的少年声音道,“我找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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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意外(6K,含粉75+)
馨娘?
偷听着的谢姝宁微愣,这显然是个女子的名字。胡家却只有两个女的,除了名唤冬雪的闺女外,能叫馨娘的人,也就只有胡大婶一个。
她正想着,站在院子里说话的胡大叔略带疑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是谁?”
他问来者是何人,却并没有否认家中有个叫馨娘的人。由此可见,谢姝宁心中所猜的怕是**不离十,这个叫做馨娘的人,就是他们白日里见过的胡大婶!
院子里忽然寂静了下来。
谢姝宁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一悸,不由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图兰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夜里有陌生人叩门,已足够叫人心中不安,但既不是寻她的,本同她没有什么干系。可偏偏,方才说话的那个少年声音,叫她想忘也忘不掉。成国公世子燕淮,半夜三更竟跑到了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里寻个农妇?
据上次一别,时日已然不短。谢姝宁出宫那日,恰巧在皇城入口同他擦肩而过。
她出宫,他却是入宫。
眼下这样的时节,燕淮若是无事,定然不会时时往宫里跑。所以,他入宫为的只能是燕家的事。
谢姝宁又是亲身在御花园撞见过他跟汪仁同行的,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狼狈为奸,也不是不可能。肃方帝近些日子怕是过得不好,汪仁日日在他跟前近身伺候着,能吹的风。可一点也不比后宫的嫔妃少。
她虽然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依她所见,燕淮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该从世子爷成为国公爷了。
小万氏前世不是他的对手,这一世,她也并不看好小万氏。
她同燕家的那门亲事,也是从一开始便不打紧的。
然而这一刻,谢姝宁忽然莫名慌张了起来。
燕淮夜访胡家,究竟是为的什么?
院子里,胡大叔忽然“哎呀”了一声。而后几人的说话声便猛地低了下去,屋子里的谢姝宁便一点也听不清楚了。
旋即,院门发出依旧叫人牙倒的“吱呀”声,不知被谁给关上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夜里回响着,直接往胡大叔夫妇今夜睡着的屋子而去。
谢姝宁屏息。仔细分辨着里头的脚步声。
胡大叔的脚步声很特别,因他脚上着的鞋子不同,又是成日里下地上山的农家汉子,走路时的声音同他们都不大想相同。
燕淮几人的脚步声又尤为的轻巧,似夜里的猫,走过了却没有留下动静。
这是练家子的脚步声。
轻盈迅捷。又或是稳重有序。
即便是急切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声听上去亦是不容易乱的。
而这几个脚步声中。胡大叔的脚步迈得极大,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往前冲。
不多时,脚步声没有停歇,只在推门的动静响起时略微顿了一顿,便似乎已闪身进了屋子。
进了里头,谢姝宁就不大听得见响动,眉头微蹙。
好端端的。在这种地方竟也遇见了燕淮,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难不成。他也在找金矿?
谢姝宁一凛,方要吩咐图兰悄悄去打探一下,燕淮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们口中的那个馨娘又到底是不是胡大婶。可她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看到图兰趴在了窗边,从窗棂缝隙里往外张望。只看了几眼,她便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同谢姝宁道:“小姐,堂屋的灯亮了。”
“哦?”谢姝宁亦跟着俯首去看,果然看到胡家堂屋的灯亮了。
里头人影重重,一时却看不清究竟有几人。
火光微弱,只寥寥一星映在窗上,昏暗得很。谢姝宁盯着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名堂,遂收回视线坐定,照旧吩咐图兰道:“你悄悄地去探一探,莫要叫人给发现了。”他们如今身在胡家,不得不防,任何动静都要仔细查一查才能叫人安心。
“是。”图兰应了声,飞速下了炕。
开门响动大,她就轻手轻脚开了窗子,一个翻身,身影便从谢姝宁的视线里消失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外草丛里有蟋蟀在鸣叫,一声声扯着喉咙不肯停。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蛙鸣声,也混了进来,一声赛一声的响亮。农家夏夜,因为鲜少有人声出没,显得极清净,可这些个小东西一闹,就吵得厉害,叫人难以安睡。
谢姝宁却是真的睡不着了。
即便没有这些响声,她恐怕也再难以入睡。
图兰去了一会,还没有回来。谢姝宁忍不住扒在窗边等着她归来,眼睛盯着映在纱窗上的那一抹微光不敢移开。
今夜的天似乎尤其得黑,天上无月无星,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她在心中暗叹,明日怕是没有好天气了。熬过了今夜,明日若是下雨,他们就无法继续开采,时间只会越耗越多,远比先前所料想的更加麻烦。
突如其来的燕淮,也叫她担忧。
其实图兰才走,她却已经在屋子里等得心急如焚,身子僵着。图兰悄无声息地回来时,她的腿脚都已经发麻了。
“小姐。”
听到图兰唤她的声音,谢姝宁长舒了一口气。气一泄,僵硬的身体似乎也就立即重新灵活起来,她伸手揉着腿,侧目看着图兰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图兰点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
谢姝宁被弄糊涂了,也顾不上继续揉腿,疑惑地道:“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来的人,是成国公世子。”黑暗中。图兰的声音带着少见的迟疑,“但是他身边跟着个很厉害的人,奴婢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觉。”
谢姝宁点头称是。
且不论燕淮这一次夜行带了谁来,至少便是他自己,亦不是京里那些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图兰若是靠得太近,难保不会被他们给发现。
她让图兰坐下,两人凑近了耳语。“你做的对,不管怎样,保全自己方才是行事的第一准则。”
图兰听到她这般说,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话间这才重新坚定起来,没了先前的迟疑不决。
她说:“世子来找的那个叫馨娘的人。就是胡大婶。奴婢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听见她在哭,还提到了世子爷的生母,她叫世子爷的生母为大小姐。”
图兰的西越语愈发长进,但到底不是她的母语,一些生僻、难的字眼。她时常分辨不清。但上一回在宫里头偷听皇后跟淑太妃身边宫女的谈话,她有了经验。这一次就知道怎么摘取关键。
哭诉,生母,大小姐……
这几个词在谢姝宁脑海里渐渐汇聚成了一副画面,缓缓变得清晰。
白日里她初到胡家时,便怀疑过,胡大婶并不像是十足的乡野村妇,而应是个大家婢。只是她无法从胡大婶简单的言行举止间便判断出来。她过去曾在哪家为奴。
且看胡大婶的谈吐,应也是识字的。
能读书认字的丫鬟。身份寻常不会太低,多是小姐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但这样的丫鬟,又怎么会只嫁个村夫?
谢姝宁先前没有想明白,如今听到图兰说她管去世的大万氏叫做小姐,陡然间便想清楚了。如果她曾是大万氏身边的丫鬟,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何她会嫁到这般偏僻的地方,为何燕淮百忙之中会抽空在暗夜而来。
她从田庄上赶来,亦花费了个把时辰。
燕淮身处京都,赶来平郊便需要几个时辰,再赶来这,所花时间已是许多。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原该是他在燕家万家皇宫多处奔波之时,他却来寻个母亲身边已经嫁人生子的丫鬟。
谢姝宁敛目,越往下想便越觉得心惊。
这个叫做馨娘的丫鬟,究竟有多重要?重要到燕淮不惜旁的,要策马来找她?
“小姐?”屋子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图兰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又见她良久不曾出声,不由得试探着唤了一声。
谢姝宁回过神来,按捺着心中焦躁之情,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可瞧见了跟着世子来的人?”
图兰摇头,“奴婢不敢靠近,也没能瞧见,只知是个年纪约二十四五的年轻人。”
“年轻人?武功很高?”谢姝宁皱眉。
图兰这回倒想也不想便点头了,语气肯定地回答道:“奴婢在他跟前,恐怕就是三脚猫的功夫。”
谢姝宁无声失笑,这话倒是极可能是真的。她一开始想要找一个会武的丫鬟以保平安,也就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懂拳脚的而已。舅舅为她寻来了图兰,已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但燕淮不同,他在燕家的日子定然是水深火热,他身边若没有几个厉害的角色,他只怕在回京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谢姝宁立即在心中打定主意,明日便回田庄上去,即便是大雨倾盆也不好再留。毕竟燕家的浑水,她可没打算蹚进去。大万氏死了这么多年,燕淮却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来找过去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不管谢姝宁怎么想,都觉得他是来求证某些事的。
——好比,大万氏真正的死因……
若大万氏活着,许多事便不一样了。再加上她前世所知,小万氏母子跟燕淮之间的恩怨,难免不叫人多想。
该有多恨,才会下那样的手?
所以,即便是前世,她也不止一次怀疑过大万氏的真正死因。
大万氏真的,只是难产落下了病根,故而才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她这个外人都忍不住多想,燕淮这个亲儿子,又怎么会不想,尤其在他不知缘由离家数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归来奔丧之后。
谢姝宁愈发觉得自己一群人不好再在胡家逗留下去,恨不得连夜便走。但现在走。只会更加引人注意。她不能轻举妄动。
可这般一来,夜就显得愈发长了。
胡大婶肯定不会隐瞒他们这群人借宿的事,好在她也并不清楚他们具体的身份。
谢姝宁做好了准备熬到燕淮走人,亦或是天色一发白,便将云詹师徒喊起来,赶紧回庄子上去。
忽然,谢姝宁愣了下,她揪着图兰问道:“冬至今夜可是睡在了马车里?”
图兰应声:“傍晚先生让他夜里也睡在屋里,他不肯。说左右都是地铺,倒不如就睡在马车里,还能管东西。的确是睡在马车里了。”
谢姝宁扶额,他们的马车就停在胡家的小院子外,只隔了一堵墙而已。燕淮几人可是在正门外叩响了门,等着胡大叔去开了门才进的院子。这般说来。冬至睡在马车里,以谢姝宁对他的了解,想必该听不该听,她方才未能听到的话,冬至应该都已经听进了耳朵里才是。
然而这些同另一件事想必,冬至有没有偷听到燕淮几人的谈话。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么显眼的两辆马车。燕淮是得多瞎才能看不到?
谢姝宁登时急了起来,急得团团转。
距离燕淮几人见到馨娘的面,已有约莫一刻钟多些,也不知他们的这场谈话何时结束。
谢姝宁忽然间就有了立刻落荒而逃的冲动。
越想避开的事,似乎冥冥中就越是不容易躲避。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外头忽然喧闹起来,院门被砸得震天响。像是下一刻就会倒下一般。谢姝宁的视线下意识往堂屋窗上的那抹光亮望去,烛火还幽幽地亮着。里头的人应当还没有动过。
那外头又是谁在叩门?
正想着,震天响的敲门声蓦地停了,而后便有道极凄厉的声音划破夜幕——“胡大伯救我!”
虽然声音都喊得变了调子,但仍能听出来是个孩子。
谢姝宁大惊失色。
冬至还在外头!
她连忙推了图兰一把,道:“点灯!”
图兰一跃而起,啪嗒两下将搁在桌上的蜡烛点上。
“去隔壁瞧瞧师父跟师兄起身没有。”谢姝宁紧跟着下了炕,抓起衣裳三两下穿好,又弯腰去穿鞋,一边急声吩咐图兰,“若醒了就不必回来,只在窗外喊上一声,便出去找冬至。”
冬至在跟他们去漠北时,同刀疤那群厮混了很久,也是练过手的,可真比起来,他还不如图兰。
外头的惨叫声已戛然而止,黑夜重归宁静,但这在谢姝宁看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图兰推门而出,她亦穿戴妥当,将屋子里的东西胡乱收拾到一块,准备随时拎上就走。好在这一回出来本就是暂住一两日,东西带得少,眼下收拾起来也很快。
院子里的脚步声杂乱响起,应是堂屋里头说话的几人也都在听到动静之后走出来了。
但谢姝宁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收拾东西上,根本无暇分心往外去看一看燕淮几人。
“小姐,先生起来了!”
似乎只是眨眼间,图兰的声音就在外头响了起来。
谢姝宁不敢扬声,立刻拎着个几个包袱从门里走了出来,拔脚往云詹先生那边去。
屋外已经不见图兰的身影,想必是去找冬至了。
但外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姝宁根本没有定论,心里想着方才那一声尖利的求救声,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云詹先生师徒的屋子。
云詹先生正在弯腰收拾书卷,见她穿着白日穿过的那身改小的男装,点了点头道:“这样妥当。”
一旁帮着收拾东西的云归鹤闻言,亦扭头来看了谢姝宁几眼,不置可否地将视线移开,比了个手势问起外头的动静。
谢姝宁紧抿着嘴摇了摇头,终于转身往院子里看去。
生得模样便老实憨厚的胡大叔站在那,焦急地搓着手似要往院子外去,却被一个眼生的年轻男子给拦住了去路。果然如图兰方才所说的一般,年约二十四五。看着就似乎身手不错。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人右侧忽然站出来一个人,定定朝着她看了过来。
是燕淮。
谢姝宁不闪不避,皱着眉头同他对视了两眼。
她穿着男装,四周又是一片昏暗,燕淮不一定就能认出她来。
“门外的是毛毛!”胡大叔高喊了声,仍要往外头去。
胡大婶在一旁声音急切地劝阻:“相公你不要去,毛毛他已经……他已经……”
毛毛是隔壁家的孩子,一个孩子三更半夜忽然跑出来喊救命。只怕家中的大人都已经凶多吉少。何况方才那一阵兵戎相击之声,犹在耳畔!
但胡大叔性子耿直,哪里忍得住不去。
就在这时,燕淮忽然道:“只怕是那边的人跟来了。”
胡大叔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胡大婶却是立时觉得腿软。战战兢兢地道:“是二小姐?”
燕淮没回答,只急声道:“来不及了,外头只怕是已经被包围了。”
自那孩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后,外头就连旁的动静也无。池塘里的蛙鸣声,草丛间的蟋蟀蝈蝈,似乎都在刹那间消失无声了。更不必提村子里的犬吠声。
若他没料错,那群人怕是一路挨家挨户搜过来的……
前头一直都没有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竟叫隔壁的孩子溜了出来叩门求救。
听了他的话,谢姝宁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她不由愈发担心起了图兰跟冬至,胡家若已被围困,那他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而且,她深知,图兰两人不会丢下主子自己逃命去。所以他们要么在外头伺机闯进来将他们救出去,要么就已经被杀了。
但自图兰出去后。她还未听到有兵戎相见的声响,还算是有一线生机。
“世子,您快逃!快逃!”胡大婶浑身颤栗着,蓦地转身拽住了燕淮的袖子,将他往另一个方向拖,“您往灶间小门走!他们一定还没发现那地方!”
厨房有扇门,平日里鲜少用,门外堆了柴禾干草,不留神并不会叫人发现。
但燕淮知道,这一次追来的是什么人。
是他大意了,以为燕霖自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继母怎么也该心慌意乱一会,因而才趁着这个时机冒险来找馨娘。谁知,她的人仍紧追不舍而来。
父亲手里留下的那些人,这些日子他同吉祥软硬兼施,倒也收回来大半。
继母已经颇有些拿捏不住他们。
到底这群人是追寻历代成国公的,而不是追随成国公夫人的。
也因此,燕淮同吉祥对视了一眼,握住了腰间佩剑。
为了寻人,甘愿屠村,这群人的手段凶残狠辣,实难对付,亦不知小万氏是从何得来的人。
胡大婶见他不动,不由泪如雨下:“世子,您不能留在这,即便是死,也绝不是今日呀!”
燕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死,但灶间小门,怕是也出不去了。”
他说得肯定,让正在暗自考虑怎么从灶间走的谢姝宁愣住了。
燕淮抬手,猛然往某个方向指去,少年清越的音色在暗夜里泠泠如碎冰,“黑烟已经烧起来了。”话毕,他蓦地转身往后退了一步,同扈从吉祥沉声哀痛地道:“天字五人,怕是已经都遇难了。”
他惜命,惜得很。
所以这一回冒险出行,除了吉祥外,他还特地带上了五个身手极佳的护卫。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却一点动静也无,不可能还活着。
站在云詹师徒房门口的谢姝宁听到这话,手中包袱一松,“啪嗒”坠地。
燕淮手下的人,都死了,图兰跟冬至,岂不是……
桐油的气味渐渐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黑色熏人的烟雾,也已飘到了众人眼前。
胡大婶瑟瑟发抖,终于认出厨房所在之处,已是大火熊熊,柴禾被烧得劈啪作响,哪里还有生路。她栽进了胡大叔怀中,方才想起了自家闺女来,口中急呼:“冬雪!冬雪!”
可静悄悄的夜里,根本无人回应她。
云詹师徒自门内走出来,看到滚滚浓烟目瞪口呆:“竟是火攻……”
然,谢姝宁跟燕淮却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不止!”
冬雪没有回应,想必也已遇难。
那伙子凶手,在谁也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从他们未发现的阴暗角落里冒出来了。
谢姝宁浑身发冷,觉得自己真真是倒霉至极。
难道她好容易重活一世,竟是为了同年少的燕淮死在一块不成?
呸!
就算是死,她也不会死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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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困局
然而凶手不知潜藏在何处,胡家上空的火光却是越来越盛,烈烈的红像是泼在夜幕上的血,还带着逼人的杀意。
谢姝宁一个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包袱,往手臂上一挂,紧紧抓住后回头看向云詹先生,她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左不过两条路——生或死。
死路她倒是瞧见了,可生路在何方?
迟疑间,云詹先生站在她身旁抬头看着天,漆黑的夜空已被熊熊的火光照亮,恍若白昼。掩在夜色中的胡家小院也清晰地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泥土夯成的院墙不过才及成年男子的胸口,莫说是会武的人,就算是个普通人,怕也是挡不住。院门木板单薄,稍用些力,也就踹开了。整个胡家,不过都只是虎狼口中的肉,处处都是可供下嘴的地方。
唯一能供他们逃生的厨间小门,却也已被大火侵蚀,根本无法通行。
如此一来,他们这群人就成了瓮中之鳖,只等着人来抓了。
在场的诸人,除了胡氏夫妇外,皆在胡家的闺女冬雪未曾应声之时便明白了过来,那只捉“鳖”的手,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
厨间的火舌也在飞速往边上蔓延,贪婪地想要将整个胡家连人带房舍,一并吞没。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站在院子里的几人皆一脸凝重。
困兽之挣,除了硬闯。竟就没有旁的法子了!
“叮——”
短促而清脆的出鞘声猛地在耳畔响起,谢姝宁朝燕淮望去,他的剑已经握在了手中。
来不及移开视线,燕淮忽然转头,亦朝着她看了过来。
她在想,眼前的人功夫如何,到底有没有法子将今夜这场由他惹出来的祸事给解决了。
而他,却在想,那个远在敦煌的夜晚。
漫天的星光下。他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在敦煌古城的庆典上挟持了她,一剑刺穿了她。
那天晚上,不是他头一次杀人,却是他第一回一口气杀了十数人。
回到京都后,他日日剑不离身。却鲜少能有直接拔剑的机会。面对厌憎自己的继母,他眼下所能做的只有明面上的忍气吞声,而非剑指。所以,他功夫如何,继母小万氏并不熟知。
漠北的天机营,早已被风沙掩埋。深达地底,无迹可寻。
他的过去。便也随着天机营一道被风沙给湮没了,继母也因此再没有法子得知,他在塞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因而今夜,那群人不敢直接闯进胡家来,是忌惮着他身边的吉祥,而不是他。
再者,跟着他一道出来的天字五人。身手皆不错,那群人多多少少都会挂彩。这般一来,知道吉祥就跟在他身边,那群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但小万氏一个深宅妇人,再无法继续调动亡夫留下的人马后,又是从哪里突然间找到的这群人?
燕淮百思不得其解。
吉祥亦不解,他握着寒光泠泠的长剑,寸步不离地跟在燕淮身边。
他从一开始便不赞成燕淮在这种时候冒险来寻先夫人身边的老人,任何事情都不如保住命,成功袭爵,收复人手来得重要。但燕淮这一次,却意外地一意孤行。吉祥猜不透自己这位新主子的心,就好比他也从来没有看穿过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的心思一般。
父子俩,在这方面,竟是像了个十足十。
但论样貌,却是二公子燕霖,生得更加同父亲相似。
可秉性,燕淮才是真的像足了父亲。
燕淮幼时便跟着继母小万氏度日,因丧母之事夜夜啼哭不止,小万氏便夜以继日地守着他。那时,府里的人,哪个不说小万氏的好话?人常说,后娘都是黑心的,但不论叫谁来看,小万氏都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亦将年幼的世子视若己出。
大家私底下都在说,因了小万氏是先夫人嫡亲的妹妹,是世子嫡亲的姨母,所以才会对世子这般好。
但凡换了个万家的庶出小姐,抑或是出自旁支的嫡小姐来当这个填房,世子怕都是要吃苦头的。
到底亲姨母,是不同的。
所以,人人都将小万氏的事当成佳话来说。
谁知,没过几日彼时还年轻的成国公燕景便打发了乳娘来将世子抱走,不允许他再继续留在小万氏身边。
再后来,他对世子便越来越严苛,说话间也总是冷冷淡淡的。
众人都快忘了,曾几何时他对世子,亦是极好的。
底下的人就忍不住都在心里头想,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但到底谁也不敢将这话拿到明面上来说。
但小万氏对燕淮倒是越来越好了,甚至好过了后头亲生的二公子燕霖。
吉祥亦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一种毁人的法子,叫捧杀。
每每国公爷想要拉着世子去习武时,小万氏便会适时出现,轻声细语地哄着彼时还年幼的世子,给他送好吃的送好玩的,分他的心。
所以燕淮七岁那一年,突然间便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
他离开时,小万氏连一丁点消息也不曾得知。
府里的人都知道,为了这事,小万氏曾同成国公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
世子燕淮失去踪影后,小万氏的真面目便渐渐显露了,她从来,就没有真的疼爱过去世的长姐留下的独子。她爱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儿子燕霖。
吉祥也是从燕淮离京的那一年开始,跟在了成国公燕景身边。
也直到那时,身为贴身护卫的他。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秘密。
成国公燕景除了两个儿子外,竟还有一个女儿。
十几岁的小姑娘,生着一副六十岁老妪的模样,叫人骇然。
满府那么多人,竟无一人知道,成国公府其实有三位小主子。
燕大小姐的存在,至今仍是个秘密。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辛,吉祥很惶恐,不敢问不敢说。权当自己什么也不曾看到过。然而成国公病重之时,却交托给他一个任务。待世子燕淮归来之际,带他去见大小姐燕娴。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吩咐,吉祥也什么都不敢追问。
燕淮回京后,他寻了个自认为恰当的时机带着他去见了燕大小姐。
吉祥至今仍记得。燕淮那时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不论谁,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那样的妹妹,想必都会懵了吧。
他不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燕淮出来后,便让他吩咐下去,要寻一个叫馨娘的人。
如今落到了这样的困境。吉祥不由得开始责备自己,应该在一切成了定局之后。再带着燕淮去见燕大小姐才是。
他沉默着,只觉得手中长剑重若泰山,沉甸甸的几要脱手而去。
敌暗我明,委实不是什么幸事。
时间陡然间变得十分缓慢,明明只是一眨眼的事,却像是历经了十数个时辰一般,场面僵持住了。
吉祥的视线在站在檐下的几人身上打着转。借宿的人,门口的马车自然也就是他们的。一个老头。两个小的,却有两辆马车?他们先前靠近胡家时,便已经将马车搜了一遍,里头却空无一人。
吉祥眼神一冷,飞快地低声同燕淮耳语了一句:“世子,那几人会不会是内应?”
虽然老的少的,看上去都弱不禁风,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吉祥就算书念得再少,也多少知道些。
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才说完,燕淮便断然摇头否决了,“不可能。”
吉祥握紧了长剑,立时想要分辩,万事皆有可能,这几人不论怎么看都满是古怪!
就在他不愿意浪费时间说话,想要干脆将那几人斩杀了一了百了时,他听见燕淮说了句,“那是谢家八小姐。”
熊熊火光下,对面的人容貌清晰,身形单薄,穿着男装。
吉祥不曾见过谢姝宁,却知道燕淮见过她,知他不会认错,当下更是大急。
谢姝宁是谁?
那可是同二公子燕霖有婚约的人!
这种时候,她出现在胡家更是古怪之极,若说方才吉祥还心存疑虑,只想着错杀也无妨的话,这会却是不论怎么都想直接灭了口了。
就算谢姝宁几人出现在这里是意外,那她死了,对他们而言,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世子,不可错过!”时机难得,吉祥眼中映着剑上寒光,声音冷厉地说道。
话音未落,胡大婶突然哀嚎了一声:“冬雪——”随即挣脱了胡大叔的手,往暗处冲去。
燕淮跟吉祥阻拦不及,场面登时失控。
谢姝宁被唬了一跳,往后一退踩上了云归鹤的脚。
云归鹤皱了皱眉,忽然掰过她的脸,冲她比划着,图兰呢?
“去找冬至了。”谢姝宁眸子一黯,脑中的那根弦却前所未有地紧绷了起来。
火势渐大,又有杀手,他们就算想躲,也压根没有地方可以躲。
被杀死,或被烧死。
蓦地,云归鹤飞速比划了个逃!
他耳力极好,较之他们更早听到了剑刃划破夜风的声音。
然而脚还未动,不知哪儿接连传来两声惨叫,旋即便有兵刃相击的声音传来。
燕淮同他们已经对上阵了——
就是现在!
谢姝宁三人胡乱将包袱丢下,拔腿便跑。
外头为了防止燕淮逃走,肯定还守着人,他们只能往屋子里跑,趁机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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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救命(推荐票5W+)
这群人要杀的是燕淮,先前满村子杀人,想必也是为了找他。
如今人已经找到了,交上了手,想必一时无暇分心来顾及他们才是。
云詹先生心中亦如是想着,忽然眉头一皱,拦住了谢姝宁,道:“什么声音?”
“嗷呜——呜——”
谢姝宁脚步一僵,就连漫天的火光都似乎僵住了,不知隐在何处的刀剑撞击声响亦顿了一顿。似乎只是一瞬间,伴随着刀剑穿透皮肉的声音接连响起了几道闷哼声。
有人死了……
“是狼叫声!”云詹先生下颌上的那一缕长须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乱成了一团,往日里他这时定要伸手去按住才是,这会却什么也顾不上,只目光炯炯地看着谢姝宁跟云归鹤,“这地方,哪里会有狼?”
平郊就在京都附近,乃是近郊,多是农家田地,怎么会有野狼出没?
这是圆月高悬的漠北夜晚,才能时时听到的动静!
在场的三人皆在漠北暂居过一段日子,对这声音都不陌生。
谢姝宁当即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举目四顾。厨房那侧的墙头上,忽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果然是图兰!
谢姝宁欣喜若狂。
他们一行人中,谁对漠北熟悉,都不可能熟悉过图兰去。图兰她,是从小跟着狼群长大的孩子,让她学狼叫,足以叫人真假难辨!
图兰既能在墙头上呼唤他们,那么外头想必已经杀出了路。妥了。云詹先生亦认出了图兰,立即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杀手出没,旋即压低了声音同身后的两个弟子道:“快走!”
话毕,他迈着两条老腿,走得飞快。
云归鹤轻轻推了下谢姝宁的肩头,紧跟其后,亦大步追了过去。
谢姝宁心头微定,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们,沿着墙根往图兰那侧移动。然而走了几步。她忽然迟疑了下。
燕淮那边的刀剑声,仍旧未停。
刀剑无眼,非死即伤,何况是眼下这样的局面。
燕淮要么赢,要么死。
谢姝宁心中很清楚,但她从一开始就恨不得一辈子不同燕淮相识。这会让她舍己为人去救他,还是罢了吧!祸事本就是他的祸事,于她何干?昔日母亲在胡杨林已救过他一回,这次轮到她,还是保命要紧!
心中大石落地,她脚下立时生风。活了两辈子竟也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可前头的一老一少,跑得更快。叫她气喘吁吁难以追上。
逃命的时候,众人连回头的时间也无。
云詹先生第一个就着图兰的手上了墙头,同图兰一道消失在了泥墙后面。紧接着,冬至忽然冒了出来,取代了原先图兰所在的位置,扶了云归鹤一把。
谢姝宁已渐近那面墙,瞧见冬至出现。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长松一口气。
然而不等她的这口气松到底。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轻而易举地将她往边上的一间屋子里推去。
另一边的图兰爬上墙头要来接谢姝宁,却愣住了。
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谢姝宁?
身旁就是渐渐蔓延过来的火舌,火焰被夜风吹起,烫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图兰拼命睁大了眼睛去看,可四处都没有发现谢姝宁的身影。
墙后云詹先生已上了马车,见图兰趴在那没有动静,不由奇怪,急声喊她:“阿蛮呢?”
图兰张皇地回过头来:“不见了!小姐不见了!”
云詹先生唰地一下白了脸,踉踉跄跄地从马车上下来,就要往回跑,却被冬至给拦住了,强行将他又给塞回马车里去。
“先生同云公子先驾车回去!我跟图兰留下来找小姐!”冬至将赶车的马鞭往云归鹤手中一塞,就往图兰那边跑。
云詹先生心急如焚,但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只能是添麻烦,却帮不上任何忙,当下心有戚戚焉,无奈地让云归鹤赶车先行一步,去搬救兵。
没有车夫,就只能由云归鹤亲自赶车。
但他是头一回驾车,动作极不娴熟,马又受了惊,赖在那不肯走。
额上豆大汗珠,像是落雨般,簌簌落下。
已上了墙头的冬至跟图兰则飞快交谈了两句,翻身下了墙,重新回到了胡家。
夜风下,胡家最开始被点燃的柴垛已经尽数被火焰吞噬,厨房更是不能幸免,边上的几间屋子亦都开始在大火中发出“噼啪”声响,横梁不牢,只等落下。
图兰跟冬至小心翼翼寻找着自家小姐踪影的时候,谢姝宁却被困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屋子里头。
站在她对面的人,赫然便是此刻应该跟在燕淮身边的吉祥。
浑身浴血,左手袖子已断,上头伤口深可见骨。腿上亦是鲜血淋漓,简直浑身是伤。
都已经伤成了这幅模样,捉她做什么?
谢姝宁没有见过他,也不认识他,却听到他冷漠地问道:“你是谢家八小姐,谢姝宁?”
这间屋子也着了火,只是火势还未太大,但右手边的那面墙都已被火烧得通红,似炭。
谢姝宁不知道自己究竟倒了什么邪霉,又惊又怕,张口就道:“谢姝宁?我姓云,叫云归鹤!”
吉祥提着剑,闻言愣了下。
难道方才世子说的谢八小姐,是站在边上的那个?
都着了男装,是他认错了不成?
可若是那个,个子未免也太高了些!
怔愣间,着了火的横梁忽然“咔哒”一声断成两截,重重砸了下来。“嘭”地一声巨响,带起一阵黑烟。
谢姝宁跟吉祥各自下意识后退一步,结果就这么生生被燃烧着的横梁给隔开了。火焰升腾,一碰就会灼伤皮肤。黑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谢姝宁重重咳嗽着,以袖作帕,俯下身去,捂住了口鼻。
吉祥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迟疑着朝火焰的另一侧看了几眼。旋即后退,沉声丢下一句话:“若你不是谢八小姐,今日死在这, 就怪她吧。”
话毕,门扉洞开,他一下闪身而出。
谢姝宁被留在燃烧着的横梁另一边。根本无法靠近门口,欲哭无泪。
见吉祥就这么走了,她当下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来,眯着眼睛在滚滚浓烟里搜寻能出去的道路。
然而火舌四处乱窜,燎过各处,须臾便将这间屋子燃成了火海。
呼啦一声。火舌舔上了薄薄的窗户纸,将木头框子烧得漆黑。
头晕脑胀。但谢姝宁脑中意识尚算清晰,知道自己若再呆下去,必被烧成焦炭。图兰几个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来寻她,但她这会若是疾呼救命,也许还会将吉祥或是仍在胡家的凶手引来。
然而浓烟四溢,她也根本无法开口呼救。只要一开口。黑烟便往喉咙里钻,叫人连连咳嗽。无法说话。
本是夏日,木头干燥,烧起来极快。
脚下灼热,即便隔着衣料,呼吸间仍一片滚烫。
谢姝宁重重咬着牙,忽然一个转身往窗子的方向而去。
窗纸已经被烧没了,黑灰迎面扑来,像是灵堂里燃成烬的纸钱。谢姝宁不愿就这么死在这,眼神变得越发坚毅,用劲扯下两截袖子胡乱将手掌缠紧,拖过那张只溅上了火星的木头板凳,一把站了上去。而后双手扶住已经摇摇欲坠的滚烫窗棂,她一个翻身滚了出去。
重重落地的那一刻,谢姝宁觉得自己将这一身的灵敏劲,都给用光了。
手掌上绑着的布料呼啦烧了起来,她忍着背上的疼痛,手忙脚乱地将着火的布丢开。掌心一片通红,到底还是受伤了。
心口处紧跟着一热,她匆忙低头,只见上头火星点点,连忙脱去外衣。
只着里衣的少女站在着火的屋舍下方,头发散乱,咬着牙开始往原先停放马车的地方跑。
人说急中生智,可她这会大脑一片空白,莫说智,还知跑动便已极难得!
呼吸滚烫,似乎连心肺都已经被灼伤。谢姝宁觉得自个儿浑身不对劲,但这时却不能停下。
然而,马车不见了!
谢姝宁有些腿软,却见边上还有一匹马在,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继续朝着马匹靠近。
胡家里头,遍地尸首,鲜血同火光交相辉映。
图兰跟冬至分头行动,逐间寻找谢姝宁的踪迹。但谢姝宁前脚翻出了窗,图兰后脚才找到那,生生给错过了!马车又停在屋子的另一边,谢姝宁一无所知,走错了地方。
吉祥丢下了谢姝宁,则立即就去找燕淮。
方才两人分散兵力,他处理完了那几个人,正巧遇上了谢姝宁,便想着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所以捉了谢姝宁。
他一路走一路想,那人应当已经被烧死了,却不知逃出生天的谢姝宁这时正在牵马。
然而她腿脚疲软,解开了绳子后竟再无力上马。
就在这时,火海里忽然冲出了一个人,满面是血,见到她脚步也依旧未顿,直冲过来一把将她抄起丢上马背,旋即翻身而上,一手扶住她便策马而去。
里头的吉祥却是遍寻不见燕淮。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图兰、冬至三人撞到了一块,冲出那扇不知何时已经垮了的院门。
健壮的西域马并马背上的两个身影,在暗夜里扬尘而去。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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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挟持
然而骏马疾驰,尘土未曾落下,马儿已不见踪影。
浓浓夜幕下,马蹄落地的“哒哒”声响亦很快远去。图兰拔脚要追,却被冬至给拦了下来。冬至一脸凝重,紧紧拧着眉头同她沉声道:“追不上的。”
那匹马是燕淮的,正宗的西域马,连自小吃的草料都是西域的草,生得高大健硕,跑起来脚下生风,乃是一等一的良驹。光凭两条人腿,那是根本就不可能追得上的,便是眼下有普通的中原马,也是难以企及。
图兰在漠北长大,焉能不熟知这些,但这会见谢姝宁不见了,她心头思绪乱成了一团烂麻,哪还顾得上去想追的上追不上。
冬至一拦她,她便怒了,大力打开冬至的手臂,叱道:“小姐都被坏人给带走了,你不追还拦我做什么?”
她原本说起西越语来就有些怪声怪调,这会一着急说得快了,更是怪得厉害,听得冬至忙不迭解释:“你难道还能跑过马去?再说了,方才那人你难道没有认出来?”
他这般一提,图兰愣了愣,回忆着先前在胡家小院子里偷看到的样子,心头微惊。
——是成国公世子燕淮。
在御花园时,她也在堆秀山上的御景亭里,曾一点不落地瞧清楚过燕淮的模样。
方才事态紧急,她一时没有想到而已。如今冬至一提醒,图兰更是慌了,磕磕绊绊地想要组织语言:“男的。他是男的,不可以同小姐一起……天黑了……”
冬至愁眉不展。
站在一旁的吉祥忽然冷冷嗤笑了声。
图兰跟冬至一齐扭头去看他,目光如炬。
吉祥也不避开他们的视线,只将剑做拐拄在地上,歪着半个身子面色冷然地道:“你家小姐若是胆敢对世子不利,只怕谢家也该一道与世子陪葬!”
他说着恐吓的话,心急如焚的图兰却只觉得自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挺直了身板凝视着吉祥腿上胳膊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道:“是你家世子劫持了小姐。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还能说这样的话?”
她学的词向来简单实用,这会想也不想便将个“不要脸”三个字给丢了出去。
吉祥怒意难遏,拔剑就要杀了眼前的二人。
然而不等他们闹开,已经尽数被火龙吞噬的农家小院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马匹受惊的嘶鸣声。
耽搁了这些时候。也不知云詹师父逃走了没,冬至心中大惊,飞快往那边去。
图兰一跺脚,看了几眼谢姝宁方才远去的方向,牢牢记在心里,亦跟了上去。
吉祥拖着受伤的胳膊跟腿。站在距离燃烧中的火场几步开外,几乎能感受到火星扑溅在自己身上的灼热。
今儿个夜里。悄悄潜如胡家的人,他杀了两个。
胡家院子外,守在各处角落的,还有三人,被冬至跟图兰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被狼养大的图兰,在暗夜里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天赋。
除却这些人外,先前同燕淮麾下的天字五人相斗。这伙子人里也不知究竟死了几个。
吉祥暗自在心里计算着,这一回来的人。至少有十个。但他们没有料到这里还有旁人,也没有料到图兰跟冬至的存在。事情更正如燕淮先前所料,这几人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放在眼里,悄悄潜入胡家院内的人,全都是为了防备吉祥。
结果一疏忽,这群人就开始步步踏错。
刀光剑影间,燕淮一出手便斩杀了一人。
吉祥头一回知道,自家世子,竟对杀人一事,如此熟练,剑剑往要害刺去,目标明确,没有一丝花样。
京都的世家子弟,除了那些自诩书香世家,连剑都不摸一下的人外,旁的多多少少都会些拳脚刀剑功夫,这里头也有那么几个学的不错的。但同燕淮一比较,根本个个都只是花架子。
吉祥很吃惊,却也莫名开始放心了许多。
他这才在解决了剩下的那一人后,擒住了偶然撞见的谢姝宁。
谢家八小姐,若活着离开这里,保不齐口风不严就会将今夜的事泄露出去。
他不能冒险,即便燕淮根本没有要取谢姝宁性命的意思,但吉祥仍旧一意孤行了一回。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人,竟还能从火场里逃生!
吉祥定定立在那,眉头紧皱。
世子带着人,去了何处?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一阵狼嚎声,忆起之前似也听到过,脸色一白,戒备地四处巡视。
望向右侧时,他瞧见图兰骑在一匹马上朝着自己直冲过来,手上握着不知上哪儿夺来的剑,上头鲜血淋漓。在她身后,冬至架着马车亦急急而来。
来者不善!
吉祥心里冒出这么几个字,当即横剑在身前,愈发警戒起来。
图兰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在马背上看着他,似乎下一刻就会叫身下马儿抬脚踢死他一般。
但马没动,图兰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冬至,他眼也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吉祥道:“世子去了哪里?”
吉祥冷声道:“这话问错了,该问你家小姐要去哪里。”
方才谢姝宁竟还骗他,说名叫云什么鹤,简直岂有此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为了让二公子袭爵,早就起了心思要害世子。诡异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过,但吉祥还是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柄。
“你们招惹来的坏人,你们要负责!”
图兰扬起剑,剑尖上一滴血“啪嗒”落在了吉祥鼻上。
冬至镇定些。但眼神似狼,狠狠看着他,继续道:“人还没有杀光。”
方才他们赶往后头,正巧遇上了个着黑衣的杀手,好在图兰反应灵敏又凶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撕裂”了那人的喉咙。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附近究竟还有没有藏在暗处的黑手。
吉祥,也不知情。
泼天的火光下,他缓缓伸手擦去了鼻上的那滴血:“我不知道世子去了何处。”
若还有人未死。就说明,有可能已经有人追着世子去了。吉祥心焦起来,面上却仍旧维持着泰然的模样。
可巧这模样惹怒了图兰,她忽然俯身,伸出比一般女子大上许多的手掌,揪住吉祥后颈的衣裳就往马背上拖。吉祥还未回过神。人就已经被丢到了图兰身前,趴在了那。
简直是耻辱!
他活了二十多年,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当下挣扎起来,却被图兰一个大巴掌给拍得差点吐出血来。
图兰死死压制着重伤的吉祥,丝毫不留情面。随即调转马头。口中肃然说道:“世子带走了小姐,我们就带走你。你什么时候说出世子去了哪里。我们才会放了你。”
吉祥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来,咬着牙说:“我当真不知世子去了何处!”
图兰不信,丢了剑,扬鞭而行。
一马一车行出小村,身后忽然冒出来几个黑色的身影。
吉祥正被颠得晕乎乎的,猛然瞧见。大惊失色:“小心!”
图兰瞪圆了眼睛,头也不回。拔下发上长簪往马身上一扎。黑马长嘶一声,跑成了一阵风。
然而逃着命,图兰半道上还不忘记提醒他,记得说出世子去了哪里。
吉祥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捆住手脚塞进了马车里,身旁坐着个闭目养神的少年。
马车外,冬至正在同云詹先生说话。
云归鹤的车驾得不好,运气也不好,他们才出了村,就被人给盯上了。马车被毁,两人仓皇而逃,直至入了高高的草丛,那几人忽然弃了他们调头而去,这才幸免于难。
云詹先生连声说着万幸,却被冬至一句“小姐被成国公世子带走了”的话,给唬得老眼瞪大。
……
而同他们南辕北辙的燕淮跟谢姝宁,身后自半刻钟前,便已经如影随形地被人盯上了。
谢姝宁浑身僵硬,努力伏低了身子,暗怕燕淮会不会择个时机就将她给抛下,独自逃生。以她所知的燕淮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事。谢姝宁因此始终惨白着一张脸,又闻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心都快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燕淮就坐在她身后,风一吹,他身上的血腥气就不住往她鼻子里钻。
“坐稳了!”
忽然,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飞快说了一句。
旋即身下的西域马使出全力,迈开大步往前飞驰而去。
疾驰了一阵,道旁暗影重叠,视线越加昏暗。耳畔风声大作,谢姝宁因只着了件脏兮兮的里衣,冷得直哆嗦。
正颤栗着,燕淮突然一把将她抱住,翻身滚下了马。也不知撞到了什么,谢姝宁只听得他闷哼了一声,良久都没有动作。
马越跑越远,谢姝宁有心询问,却不敢在后有追敌的时候出声说话。
好在只一瞬,燕淮便拉着她站起身来,开始往林中跑。
这个村子,只有前后两条路可行,两旁皆是山林,高高低低,又因在夏日,草木茂盛,极适合躲藏。
两人踉踉跄跄地在高过一人的草丛间披荆斩棘,蹒跚而行。
山下不时有人策马通过,皆追着那匹西域马去了。
跑了不知多久,谢姝宁开始发抖,她已经累到了极致,无力再走。脚步慢了下来,燕淮拖着她又跑了一阵,蓦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缓缓松开了手。
谢姝宁苦笑,果然不能指望他带着自己这个无关的人逃命。
谁知下一刻,燕淮忽然将她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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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夜宿
少年的身形还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单薄,然而他弯着的背脊却显得那样坚实稳健。
谢姝宁的一颗心从沉入谷底到飞上云霄,只用了眨眼间的工夫。她甚至来不及验证,眼前的这一幕到底是不是梦境。燕淮,竟然非但未曾将她丢下,反倒是还将她给背了起来,继续疾行。
她虽然瞧着瘦弱,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背着她而行,实属不易。
狭长的草叶划过她的胳膊,尾端轻轻一下扫过面庞,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来。
谢姝宁不得已,将头给深深埋了下去,一张脸紧紧贴在了燕淮的背上。
浓郁的血腥味霎时盈满鼻腔,带着逼人的凶煞之意,也不知究竟都是谁的血。谢姝宁一惊,仓皇地在燕淮背上仰起头来,谁知不远处正巧有一丛长着刺的枝桠斜斜探了出来,直朝着她的眉睫而来。
她下意识低低惊呼了声,身子僵直忘了避开。
千钧一发之际,燕淮忽然抬起一手重重一下打在了她后脑上,斥道:“低头!”
尖刺横生的树枝险险擦过她的发丝,未伤及脸面。
谢姝宁伏在那,再不敢抬头,心中惊惶未定,一边又庆幸不已。
俩人在杂草丛生、枝桠乱窜的山林中半跑半避地躲了一阵,渐渐远离了山下的那条路。西域马跑得快,背上没了人,更是蹄上生风,恍若飞龙。那群人跟在马后紧追不舍。想必这时也都已被带错了地方。
但眼下,仍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
谁也不知,那群人会不会在突然间返身回来,沿路追上山。
随着时间推移,谢姝宁明显察觉到身下少年的不对劲。
他的脚步虽然还在努力迈大,但却已经越来越趔趄不稳。谢姝宁知道,他也已经到极限了。
“世子……放我下来吧……”她趴在他肩头上,迟疑着轻声道。
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再厉害又能有多厉害?
何况。她再不近人情,也不好叫个受了伤又疲惫至极的人再背着自己在山中穿行。
然而燕淮并没有就此将她放下,而是在又行了一段路后才气喘吁吁地将人放了下来,旋即背靠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仰头看了看天色。
远离了胡家所在,天空上的红光已早早消失不见。只余下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像是能将人给吞没。那上头没有月,亦没有繁星,黑得全无一丝杂色。叫人瞧得久了,便忍不住开始莫名胆战心惊。他们方才一路上,都在浓重的墨色里摸黑前行。
俩人都累坏了。
谢姝宁就站在距离燕淮一步之遥的地方。低着头看脚下的山石。
杂乱的石头毫无章法,东一块西一块地堆积在那。周围的树木亦生得不佳,模样丑陋。
谢姝宁微微皱眉,又扭头朝着来时的路望去。
夜风凛冽,将长草吹得四处乱扭,早已将他们来时的路重新给遮蔽了起来。
她暗舒一口气。
那厢燕淮却道:“山下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不好立即就下山,今夜我们只能在山上躲一宿。等天亮了再说。”
他冲出胡家之前,寻过吉祥。却没有见到人,只得先行一步,恰好瞧见了谢姝宁便带上一道走人。但他敢肯定,吉祥一定还活着,迟早会来找到自己。
至于谢姝宁……
他微微侧目,看着夜色下那张经历烟熏火燎已完全看不清模样的脸,不由失笑。
为何他们每一次遇见,都在这样狼狈的时候?
他笑着,渐渐又将笑意敛去,站直了身子正色道:“这处山林荒得很,怕是平日里也鲜少有人上山,难保不会有野兽。但今天夜里不能生火,所以,谢八小姐小心些,莫要孤身而行。”
言下之意,今夜不论是山下还是山上,皆危机重重,谢姝宁若不小心谨慎些,出了事就只能自认倒霉。
谢姝宁听到这样的话,忙跟着正色起来,忙不迭点头。
她手无缚鸡之力,此刻又累又饿,不跟着燕淮走,难道要一个人在山中乱闯不成?
图兰几个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她,可方才那匹马横冲直撞不知拐了几个弯,就算现下要谢姝宁回胡家去,她也是找不到路的。这座山甚至都还荒着,图兰他们要想找到她,只怕也有得耗。
过得片刻,俩人缓过一口气,继续在山中穿行起来。
天色太暗,谢姝宁脚下磕磕绊绊的,走一步便要绊三步,动作渐渐就迟缓下来。
走了一阵,她便被燕淮落下了一截。
“世子!”眼瞧着燕淮越走越远,四周影影绰绰的,谢姝宁蓦地出声急促喊了一声。
燕淮便停下来,站在原地候她走近,“八小姐怕吗?”
谢姝宁揪着自己身上十分不合时宜的衣裳,扬脸看他,盯着他朦胧的眉眼微微蹙眉回道:“怕。”
她又不是吃过熊心豹子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能有不怕的?不过眼下,比起怕,她倒是更觉得尴尬些。好在天色黑得很,她身上只着了件里衣这种事,燕淮一时似也没有察觉。
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今日这幅模样在夜间走动,已足以惊人。
然,对谢姝宁而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快步走近了燕淮。
燕淮看着她,突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大步迈开,口中道:“那便别再落下。”
谢姝宁一僵,神情麻木地颔首,舌头胡乱动着,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多谢世子。”
少年的手掌,已有了分明的指节。修长而有力,握着她的手时很用力。上头有经年的厚茧,抵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在告诉她,她过去对燕淮其人的了解,太过片面,太过肤浅。
她所知道的那个燕淮,似乎根本便不是眼前的人。
他明明,该是心狠手辣。心思莫测的。
可此时此刻为了她不再落下走失,而紧紧牵住她手的少年,分明十分体贴。
体贴二字自心底里冒出来,吓了谢姝宁一跳。
她简直疯了,燕淮同体贴二字,焉能共存?
偏生燕淮牵着她的手。始终未松,走至枝桠丛生的地方,他甚至会状似不经意地帮她避开。
真是古怪……
谢姝宁不由疑虑重重,这样一个人,怎会在后来的短短几年间,变成那样?
疑惑间。燕淮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伫立在俩人跟前的,是两棵并生的树。歪歪曲曲缠在一块,在交错的底部形成了一个半人高的树洞。此地地势颇高,站在树下,若天光明亮便能轻易瞧见底下的情况。但下头的人,却不易瞧见这里。
俩人今夜就决定在这里暂避一晚。
不能点火,就只能靠人来守,因而背门就势必不能再袒露在外头。
这块位置。再合适不过。
谢姝宁也觉得很好,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可实在是疲惫得厉害,撑不下去了。
燕淮显然也瞧出了这一点,便松了手先去检查了一番,见里头的确安全,这才同谢姝宁一左一右坐下。
树皮上沾着夜露,散发出湿润的清香。
谢姝宁掩嘴打了个哈欠,靠在树上沉沉睡了过去。
明知道眼下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竟会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阖上眼后,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抵是她内心深处,对前世的成国公燕淮的手腕,十分确信无疑,而今又知道少年燕淮,不会丢下自己独行,困倦中的心,便安然睡去。
青丝凌乱,面容被熏得发黑的稚气少女只着了身脏破的绸料里衣,在湿漉漉的夏夜里,在自己一直心怀恐惧的人身旁,缓缓陷入梦境。
而坐在她身旁的少年,面上糊着的血干透了,成了破碎的沫子,一抹就往下掉碎屑,像是从面上剥下了一层面具,顷刻间被双手揉成齑粉。
俩人的头顶上方,弯弯的一轮上弦月犹如微笑着的眼睛,悄悄自厚厚的积云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来,凝视着他们。
稀薄的月色洒下小片,照亮了沉睡中的少女容颜。
上头沾着黑灰,脏得看不出原有模样。
燕淮俯首,望了她几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去抹掉她颊边的一小块污渍。
熟睡着的谢姝宁,嘴角却是紧抿的,昭示了她内心的纷乱思绪,带出几分不属于她样貌年龄的老成。
这张脏兮兮的睡颜,许多年后都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
另一个方向的大道上,随着天空上的黑云渐褪,亦逐渐被冷冷的月色照耀着。
行驶在回平郊田庄路上的马车,沐浴着凄清的月光,被赶得飞快,后头跟着一匹马。
马背上的人,是云归鹤。
驾车的人则换成了动作娴熟的冬至。
云詹先生跟图兰一道挤进了马车里,一人一边守着被图兰捉来的吉祥。
云詹先生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这会为了谢姝宁的事,却是想睡也睡不着。月色自小小的窗格外透进来,他长叹了声,道:“阿蛮既是同世子一道不见的,那这事便不好立即知会京都的六爷跟夫人。”
惊动了众人,这件事毫无疑问会被闹大。
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
但今夜之事,说不得,不能说,更不好说。
成国公世子身上的麻烦事已不少,若叫谢姝宁牵扯上了,难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云詹先生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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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共谋(粉90+)
马车里,一直没吭声的吉祥,忍着伤痛也终于难得地应和了一声,“这件事万不能宣扬出去。”
云詹先生听见响动扭头来看他,却只看到图兰扬起手掌在吉祥脑门上重重拍了下,骂他道:“那你就赶紧告诉先生,我家小姐被世子带去了哪里!”
吉祥手脚皆被紧紧捆缚住,绳子是图兰亲手绑的,也不知是如何打的结,他越是想要挣扎着去解开,绳结似乎就收得更紧,叫他不得不放弃了挣脱的念头。
绳子勒进了他的手腕,紧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的手掌囫囵勒断。
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原先血流不止,如今却被包扎了起来,止住了血。
因而吉祥心头大怒,却也不再冷冷嘲笑图兰,到底人家还救了他的命。
若不然,他先前便因为这些伤处虚弱得像被拎小狗一样,被图兰给拎了起来,以他的伤重程度来说,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所以毋庸置疑,图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究竟还是救了他。
吉祥便恍若未闻,重新闭紧了嘴不言语。
但他不说话,图兰就恼了,眼神狠戾地盯着他,像是在盯块鲜肉:“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主子肯定也不是好人!你到底说不说?”问着话,她已经一把伸手卡住了吉祥的脖子,逐渐收紧了手指。
云詹先生在一旁看见,被唬了一跳。急忙阻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图兰面上两道浓眉一蹙。
云詹先生急声道:“大费周章捉了他来,难道就是为了杀他不成?眼下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万事等找到了你家小姐再提不迟!”
图兰一脸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改用眼刀凌迟吉祥:“先生说还不能杀你,那我就先留着你的命。”
话音刚落,她又往吉祥脑袋上狠敲了一下,像是头一次撞见猎物的小狼崽子盯着他死死不放,“世子会去哪里?”
她满心都只有谢姝宁的安危一事。
但云詹先生想得便多了许多,今儿个夜里来的那群人。目标本就是燕淮几人。只是因为他们运气不佳,凑巧住进了胡家,这才被牵连了进去。他们同谢姝宁失散,她却是同燕淮共乘一骑离开的。
云詹先生捻着长须暗想,事情必然不是如图兰想的那般,是世子燕淮劫持了谢姝宁。以他看来,这倒更像是世子凑巧救了谢姝宁一命。
若不然,逃命之际,谁还会愿意带上个累赘?
云詹先生极喜欢自己的女弟子,聪明,记性奇佳。行事老成。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种节骨眼上,谢姝宁只能是个累赘,带上她逃命,根本没有一丝用处。
由此可见,这件事,九成不是图兰所想。
可图兰是个死脑筋,同她解释不通。云詹先生先前略微提了一句,见她不理会。就索性随她去。
只要不把燕淮身边的这个护卫弄死,一切就都好说。
图兰倒像是问成了习惯,让吉祥缓一会,便要问一遍。
吉祥回回都也只冲她冷眼看看,一个字也不说。
但他心里可早就恼得去了半条命,只盼着哪一日得了机会非得好好收拾这异族丫头一回!
图兰浑然不觉,丝毫不畏惧他,只一个劲追问燕淮的去向,心中认定了吉祥知情。
一路赶回庄上,吉祥额上高高肿起了一个包,模样狼狈至极。然而一行人见了,却是谁也笑不出。云詹先生第一个下了马车,急步往里头去,寻了田庄的管事连夜召集了庄上的壮年男子,让他们夜间巡逻,不可松懈。
管事的询问缘由,云詹先生不便提谢姝宁的事,便只说路上偶遇匪徒,恐一路随行而来,故而要加紧戒备。
平郊虽就在京都附近,但山多林多,的确曾有三三两两的劫匪出没。
管事的便连忙应了,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庄上彻夜燃灯,火光通明。
图兰跟冬至捆着吉祥将他带进了屋子里,云詹先生则回房挣扎许久,不知究竟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谢元茂夫妇二人。
论理,谢姝宁是他们的女儿,她既出了事,不论大小,都该第一时间知会他们才是。
可偏生云詹先生察觉了这事的蹊跷,又唯恐那群宵小之辈仍在苦苦追击,未曾撤退,因而不敢贸然行动。何况他一直都知宋氏同谢元茂夫妻关系并不和睦,谢姝宁这个做女儿的对父亲也只是恭敬有余,敬爱不足,两人之间父女亲情淡薄。
这件事,若叫谢元茂知道了,怕是不一定会将谢姝宁的安危放在首位。
云詹先生犹豫不决,索性先去见了吉祥。
“这件事原就是世子的麻烦,同我等本没有干系。”云詹先生站在吉祥面前,盯着他青青紫紫的一张脸,“图兰问了你一路,你却始终不说世子在何处,老夫知道,你其实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根本就不知情。”
吉祥闻言,这才抬眼看向了面前的人。
云詹先生继续道:“但你不会不知,事情继续拖下去会如何,晚一个时辰寻到人,世子就多一个时辰的危险。那群人是你们引来的,你当然清楚他们的厉害,这便不需老夫赘言了。”
“先生以为该当如何?”吉祥哑着嗓子,缓缓道。
云詹先生让图兰给他松绑,“你的主子,同我家小姐,一道不见了,那何不集二者之力一道追寻?”
吉祥冷眼打量了一遍屋子里站着的几人,嗤笑着摇头:“先生莫不是在说笑?”
听到这话。方才要按照云詹先生的意思上前去为他松绑的图兰脸面骤然铁青,一巴掌扇到了吉祥脸上,“小姐说,明明陷于困境却还没有自知之明,只知讥讽他人的人,就叫臭不要脸!”
吉祥嘴角渗血,模样愈发不能看了。
人常说打人不打脸,偏生图兰下下专挑了脸打,揍得他惨不忍睹。
吉祥大老爷们一个。何时被人打过耳刮子,当下气红了眼睛。
云詹先生见闹得不像样子,头疼不已,忙要赶图兰出去,却不防吉祥忽然冷声喝道:“且慢!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共谋的事的确值得提议。但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云詹先生抚须。
吉祥黑着脸:“这一掌之耻,吾当还之。”
此言一出,屋子里剩余的几个男人都黑了脸。
虽然图兰生得人高马大,堪比汉子,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哪有男人打女人的道理?
但他这般说了。云詹先生也不免迟疑。
图兰却立即将连脸凑了过去,顺带着解开了绳子。皱眉道:“快打!”
吉祥愣在那,半响没有动静,良久忽然别过脸,咬着牙道:“罢了!”
图兰追问:“不打了?”
“不打!”吉祥几乎咬碎了牙,方才挤出话来。
旋即,云詹先生生怕图兰没有眼色继续搅局,连忙将她给赶到了一旁。同吉祥商量起大事来。
吉祥坐在那,浑身是伤。努力不去看图兰,只同云詹先生道:“这件事,正如先生说的,本同你们没有干系,所以如何解决,也请先生还是莫要插手了。”
他同燕淮相处的时间尚且还短,可却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燕淮能脱身的机会,约有八成。
另外两成,便是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个谢姝宁。
所以吉祥极不愿意再让谢姝宁的人搀和进这件事,拖累他们。
云詹先生很有自知之明,但却不会就这样听他的话,他语气坚决地道:“图兰必要跟着去,小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这意思便是说,在谢姝宁方面,他并不相信燕淮的人能处理妥当。
吉祥听明白了便笑:“先生的意思,谢八小姐的名声便不重要?”
虽则谢姝宁年纪小,燕淮亦不大,但人的舌头,却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云詹先生却只是淡然道:“比不得命重要。”
吉祥错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般务实,并不多见。
他正色了些:“那我等自然也是以八小姐的性命为重。”
“好。”云詹先生颔首,吩咐图兰上前,叮嘱她跟着吉祥去。
说是共谋,到底不能放一百个心。
图兰就老老实实站在了吉祥身边,面无表情。
吉祥只觉得她一靠近,面上便火辣辣的疼,实在是恨意难消。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世子,所以他也就没有继续同云詹先生在图兰的问题上纠缠,立即便要起身回去集齐人马。
事态紧急,不便耽搁,吉祥跟图兰很快就离了田庄。
冬至面露疑虑,问云詹先生:“先生,那人若是说谎,图兰岂不是要糟?”
云詹先生摇头:“我让图兰跟着去,正是因为不够放心他,但眼下,若不依靠成国公世子的人,我们根本无法立即找到阿蛮。”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然跟燕淮牵扯到了一起,没有退路了。
但与此同时,云詹先生悄悄给冬至派遣了一个任务,去查一查燕淮的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即便救回了谢姝宁,后续的事仍不易解决,燕淮这个人,不能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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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微笑:“听说是大家的小粉红拯救了你。”
吉祥内牛满面乱入:“柿子!被打肿了脸的能用小粉红拯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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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护卫
冬至得了云詹先生的吩咐,悄无声息地从庄上离开。
另一边,图兰同吉祥一道策马离开,此刻已上了回城的大路。夜色漫漫,胡家出事之时,已是时至夜半,而今天色渐渐发白,黎明将近。俩人快马加鞭,正好能赶在城门开时入内。
吉祥一路未同图兰说一个字,身下的马亦跑得飞快,丝毫没有要等一等图兰的意思。
好在图兰本精于马术,眼都未眨一下,便能追上去,硬是没落下过。行至城门外,吉祥才终于勒了勒手中缰绳,让身下的马放慢了步子,斜睨着紧紧跟在他身边的图兰,木着脸道:“入城后,你不必继续跟着我,只在你我说定的位置等候便可。等事情有了结果,我自会让人去知会你。”
图兰瞪眼:“你拐弯抹角的,其实就是不想履行同先生许下的诺言是不是?”
吉祥闻言,冷哼了声,收回视线策马狂奔,直入尚未半开的城门。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图兰勒着缰绳,暗自嘀嘀咕咕说着,没打算理会吉祥的话,立即跟了上去。
方进了城门,图兰便眼尖地发现吉祥不知往天上抛了个什么东西,灰蒙蒙的天空上就无声无息地绽放开了一抹红,又飞快地被风吹散。
昨儿个夜里,天上没有明月也没有星子,今日的天果然便是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在行人头顶上泼上一大盆雨水。因而方才那抹红,极艳。像是血。
图兰在跟着谢姝宁到西越京都来之前,一直在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手下受训。
武功,西越语,如何伺候人,如何始终对主子保持最高的忠诚,一切该学的不该学的,她几乎都已经学了个遍。
吉祥抛上天空的那个东西,她虽然并没有看清楚,却也猜到。这应当是用来联系人的。
图兰心中微凛,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你去寻富贵巷第三间店的老板娘,就在那候着。”吉祥回过头,定定看着她道。
他脸上青青紫紫还带着血迹,走在路上实在吓人。
两人说话间,已有清早动身的商贩打着哈欠走过身旁。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吉祥凄凉的脸。
图兰却差点扬手又揍一拳过去。
她来京都时日不长是真,可京都的富贵巷是做什么的,她也是知道的。
富贵巷乃是烟花巷,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去那等人!更不必说,她一开始便没准备听从吉祥的话。乖乖去等着他派人来通知事情的进展。临行前,云詹先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亲身跟着吉祥去寻人。
她既得了吩咐,就务必牢牢跟住了吉祥。
所以吉祥的话一说完,图兰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了,还是跟着你走我才比较舒坦。”
吉祥眼皮一跳,看看越加明亮起来的天,心内焦躁,断然道:“有些事。不该你知道,你也不配知晓。”
“你可以只拿我当个影子。”图兰听了他的话。却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般炸毛恼火,只点点头道,“你说我不配知道有些事,大概也没说错。可我也并不想知道,我跟着你,只是为了尽快找到我家小姐。如果你能将这些撒口水的时间都用在寻人上,想必世子也会感激你。”
吉祥气得几欲吐血,艰难地将怒气咽了下去。
然而不管图兰的话多叫他不喜,她说要尽快找人,倒是一丁点也没错。
“你留下,到时我自会通知你!”吉祥不愿再多费口舌,语气生硬地抛下一句话便调转马头要立即离去。
谁知忽然间,他身形一僵,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剧烈颤抖了几下。
他蓦地回头,眼神如刀盯住图兰,眉宇间蕴着浓浓杀意。
他未出声,图兰却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她咧开嘴笑,略带得意地道:“大夫在给你止血的时候,只是稍稍加了点料而已,你且安心,暂时死不了人。”
云詹先生也好,冬至跟她也罢,谁也不会真的相信吉祥。
所以鹿孔后头用在吉祥身上的药,是特制的。
中了毒需要解药的人,在这种时候才能叫云詹先生几个放下心来,也才能让吉祥这样的人在行事中将谢姝宁的性命放在心上。
吉祥急糊涂了,也被云詹先生的温和混杂着图兰的躁动凶戾给弄得晕头转向,全然没有想过自己身上的伤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到这时再察觉,已是无用。
身上的伤疼得久了便只剩下麻木,但这会却像是千万根细针在齐齐扎下一般,密密麻麻的疼遍布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疼得本就是强打着精神撑下去的吉祥在马背上弯下腰去,瑟瑟发抖。
图兰看着,摘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
素缎面绣兰花,针脚细密工整,是月白的手艺。
荷包里只装着几颗漆黑的药丸,一打开来,里头便传出一股浓浓的药香。
图兰取出药丸,双脚一踢,策马上前走至吉祥身侧。随即她忽然一歪身子,提起吉祥的脑袋来,口中嘟囔着“莫要咬我的手”,一边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漆黑的药丸丢进了吉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倏忽便消失在了吉祥口中。
见效亦是快得很,下一刻吉祥便觉得那股要人命的疼不见了踪影。他一把挥开图兰的手,眉头紧皱,微微喘息着问道:“解药?”
图兰吃惊地看着他:“你还没睡醒?”
吉祥黑了脸。
“还没见到小姐,怎么能给你解药?”图兰摇摇头,“鹿大夫算好了你第一次发作的时辰。特地让我带上了药丸用来抑制毒性,但是想要解药,你就拿安然无恙的小姐来换吧。”
这毒,是鹿孔跟月白夫妻同心,共同研发出来的第一种怪毒,每隔几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
死不了人,但是却能疼得叫人不愿意再活下去。
吉祥方才已清清楚楚感受过一回,委实不好受。
听到图兰的话后,他的脸由黑变白。暗骂自己大意失荆州,这回竟栽在了这样一群人手里,气得差点摔下马去。
图兰悠悠道:“如今,可是能带着我一道去了?”
吉祥哑然,脸色阵青阵白,在逐渐亮堂起来的天光底下吐出一个字来:“走!”
一行俩人。在清晨的西城街道上穿行,直绕得图兰头晕眼花,连那群人是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亦不知。
着了同吉祥同色衣裳的一群人,鬼魅般站在了逼仄的弄堂里。
吉祥翻身下马,迎上众人。
……
这群人,本属于已经故去的成国公燕景。如今自然都被纳入了燕淮麾下。
他年不足十四,却已有雷霆手段。堪比壮年时期的燕景。
这支被称为铁血盟的护卫队,隶属历代成国公,人数日渐壮大,落到燕淮手里后,却被精简了。
对他而言,精远贵与多。
他年纪小,回京的日子短。能掌控住的事也因此少得令人心酸,所以这群人里如果有不能被他掌控的。不如舍弃。
铁血盟以吉祥为首,皆听从燕淮的命令行事。
其中分天地玄黄四队,各司其职,不可相混。
这里头的人所做的事,件件都是绝密,今次却被吉祥带到了外人跟前。
图兰见到铁血盟的事,若被燕淮知道了,想必会头疼得夜不能寐。先前司礼监掌印汪仁便已经似笑非笑地提醒过他,肃方帝十分在意历代成国公的护卫队,有意废除。
所以眼下这个节骨眼,任何一件脱离掌控的事,都有可能会引发无数弊端。
就好比,他竟真的带上了谢姝宁这个大包袱。
即便曾吹过大漠的风,骑过沙漠之舟,她也依旧是谢家娇生养大的八小姐,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好在他们躲在山林里的这一夜,并没有被人发现。
如燕淮一开始料定的那般,那匹受惊被追的西域马跑出极远,才被击毙,而那时,岔路已过了数个。
天黑无光,那群人一时间无法分辨马背上的人是何时不见的,只能分散开去寻找。
至天色微明,他们就只能先行撤退。
他们平安地捱过了一夜,便得到了更大的生机。
燕淮彻夜未眠,一直在心中思量,小万氏是从何处得来的助力。
铁血盟已近尽数被他收复,余下的那些,也都是他未曾瞧上眼,主动舍了丢给小万氏的。对他来说,那群人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然而夜里的那场动荡,叫人震惊。
小万氏手底下焉能有这样一批人?
他不信,却寻不到蛛丝马迹能说明这批人是从何处来的。
没有腰牌,没有任何印记,也没有捉到活口逼问。
燕淮在黎明的微光里幽幽叹了声。
叹息声被风吹着飘出老远,谢姝宁睁开眼,坐起身来,紧紧抿着嘴。
“醒了?那就下山吧。”燕淮侧目看她,收起了困惑的神色,冷静地道。
谢姝宁点点头站起身来。
晨风拂面,带着露珠蒸腾的水汽。
她忽然望向燕淮,迟疑着道:“世子,此刻山下会不会有人在守株待兔?”
燕淮闻言,微微扬起嘴角:“八小姐不必担心。”
天色大亮,那群人不会不撤。
机会失不再来,他也不会再给小万氏第二次这样的机会!(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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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恍然(粉105+)
俩人乘着晨风,由燕淮确定了下山的方向,开始沿草木而行。及至山脚,天色已经大亮,但头顶上的天空却还是阴沉沉的,只有几缕淡薄的晨曦在厚厚的积云后探头探脑却不敢彻底钻出来。
山脚下的草亦生得极高,长齐胸口,密密实实似从未有人踩踏过。
燕淮走在前头,谢姝宁便在后头跟着他的脚步走。
将要出山林之际,燕淮站在树后观望了一阵,这才同谢姝宁说了声“走”一道悄然上了山脚下的路。
今日下山的位置同他们昨日上山之处,显然已不在一个位置。谢姝宁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满心戒备地跟着燕淮走。昨天夜里她倦极了,才会在那样的环境下安然睡去,现如今恢复了清醒,她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心来。
更不必提,胡家大火熊熊燃烧之时,燕淮身边的护卫竟趁人不备抓了她丢进火场,差点便害得她命丧火海。
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人,连姓甚名谁都不知,俩人自然也不该有仇才是。所以她思来想去,那人想要她的命,也只能是因了燕淮的关系。但他那般做,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曾得了燕淮的吩咐,谢姝宁一时间根本无法弄清楚。
俩人如今活着下了山,若那些人也都还活着,就必定还会见到,到那时她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还得两说。
谢姝宁心中对自己的生死一事想得透彻,便愈发谨慎。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走在她前头的燕淮亦一路屏息敛神,时刻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但凡有一丝古怪的动静,俩人前行的脚步就会在第一时间停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为了生存能做的最妥的事。缺了小心二字,不管是多稳固的大船,只怕都要沉。
谢姝宁很小心,可奈何体力不支,并没有走太久,身上便开始冒虚汗。
彻夜奔波。虽小憩过一会,可睡得也叫人觉得疲惫,身下是硬邦邦的树,坐得久了就觉得咯人的慌。天明起身,直让人浑身酸痛,腿脚乏力。
前头领路的燕淮倒走得飞快。谢姝宁便也不敢休息,努力朝前迈开步子追寻他不放。
这地方也不知距离胡家所在的小村究竟有多远,四处荒草丛生,山下的路上亦到处都是杂草,高低错乱,生得满满当当。由此可见。这地方平日里便鲜少有人走动。
谢姝宁观察着周遭景致,忽然发现这块地方在地图上竟似没有显示。被遗漏了!
他们昨天夜里藏身的那座山,如今看来其实并不高,但它边上还有两座高很多的山,生生将它给夹在了中间,若不注意,只会以为这座山就是同边上的相连的。
但他们走在了山脚下的路上,谢姝宁才敢肯定。它们是分开的。
他们此时此刻经过的小径,便处在两座山的中间。像一条狭长的戒河,隔开了左右。
她低头咬了咬唇瓣,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先前云詹先生带着他们找到的那块地,大抵是错了的。即便继续挖掘下去,下头恐怕也难以挖出伴金石来。
思绪纷飞,谢姝宁忘了自己身在困顿之中,只努力回忆着先前看过的图。
燕淮则四下打量着,寻找出路。
昨天夜里他们骑着马,天黑又急,兼之天色太黑,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地。
幸好山下一片寂静,毫无人声,亦无马儿通行发出的声响。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终于找到了离开这里的路。
但他们俩人如今这样的模样,想要自己回城,怕是不妥也不能,只能寻个地方等他的人,又或是她的人找到他们。
想到这,燕淮不由多了几分疑惑。
这一次他竟然会在馨娘这遇到谢姝宁,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但吉祥的猜测,他又觉得没有道理。但他经此一役,获知的便是这位谢八小姐身边的人,远比他想到的要复杂的多。早在漠北,他就该知道的,却直到这时才敢肯定。
明明年纪只同燕娴差不多大……
脑海里突然冒出燕娴的名字,燕淮的面色登时一白。
他活了十几年,才知道自己除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外,竟还有个妹妹。
燕娴自生下来,过的就是不见天日的生活,堪称度日如年。她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燕淮每每回忆起父亲燕景,都只觉得他残忍无比。他能毫不留情地将自己送去漠北,多年来不闻不问。也能将燕娴养在成国公府外,只在她身边留下两个哑婆并个痴痴傻傻的小丫头。
他嫡亲的妹妹,十二年来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有时也会想,若生母大万氏泉下有知,是不是会痛恨自己死得太早。
小万氏所出的燕霖无能无用,却住在府里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他们兄妹却一个赛一个过得不像人……
燕娴从生下来的那一日起,便身患怪病,还未长大,便已开始衰老。大夫曾断言,即便她日日服药,亦撑不过十岁。但她偏生多活了两年……兴许还能继续活下去……
燕淮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像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妪,身形佝偻,面上皱纹横生,就连神态都像是个沧桑老者。
不论怎么看,她都活不长久了。
燕淮想到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便一点点寂灭,像块烧过的冷炭。
结合乳娘的话一算,生母诞下燕娴时,乃是她在病榻之上时。
她明明因为生他,病得都快死了,为何还要冒险怀上另一个孩子,又拼死将她生了下来?生下来后,曾在大万氏孕期照料过她的人,尽数被各种手段给封了口。
而生来古怪的燕娴,成了不吉的人,被成国公燕景送出家门,寻了僻静处养大。
这便罢了,偏偏在父亲死前,又特地给吉祥留下了遗言,要在他回京后带他去见病中的小妹。
燕淮越想越恻然,觉得这事极为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敛了纷乱的思绪,择定了一条脚下的路,决定回胡家所在的小村子去。
如果吉祥寻来,必定会在近处搜寻。
果然事情也同他料想的没有太大区别,在他同谢姝宁各自装着满腹心事往小村去时,吉祥纠集了人手,开始撒网寻人。
众人皆知燕淮还带着个谢姝宁,因而便都判断他不会走得太远。若能走远,他定然就已经早早逃出,自然也就不会继续在外面逗留,应该赶在天亮之前便联系铁血盟的人才是。
但他没有,这就说明他的处境不大好。
所以他肯定还在那附近,但西域马跑得快,范围也不能太小。
他们人手有限,便只能分小队搜寻。
然而动静又要小,找起来也是相当麻烦。
胡家小村那,吉祥是准备自己领人去看看情况,顺便仔细搜罗一番昨天夜里那群人究竟都是哪路货色。
然而谁知,他临时接到了消息,小万氏正使人四处在找燕淮。
她这般动作,是欲盖弥彰?
但不论怎样,小万氏的这番举动给了他们压力。
事情拖不了太久,迟早都会闹大,只能趁着还没闹太大之前将事情处理妥当。吉祥亦记挂着谢姝宁的安危,他敢肯定,若找到的只是具尸体,图兰几人便会立即叫他陪葬。
他也是个惜命的人,自知解药还不知在谁手里,哪还敢松懈,连衣裳都不得空换上一身,便再次策马往昨夜才逃出来的“虎口”。
马蹄声在村子里响起时,燕淮同谢姝宁已进村约一刻钟。
这座村子只一夜,便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们穿行在尸体间,搜寻着任何值得搜寻的物件。
终于,燕淮找到了一柄藏有线索的剑,亦是唯一的一把。
剑柄的末端,阴刻着一个篆体的“万”字。
剩余的兵器上,却再没叫他发现这样的字眼。
他自嘲:“她只怕已经连我的寿衣都备好了……”
谢姝宁沉默地看着他。
他话里的人,定然是指的小万氏。
可小万氏姓万不假,但姓万的人何其多,燕淮的外家一门,便不知有多少人。
而且,燕淮前世位高权重,可事实上却如同众叛亲离,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一个。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去世后,万家便摆明了同他站在对立面。他的舅舅,是被他让人拉出午门斩了的。
许多年过去了,谢姝宁头一次觉得自己接近了众多谜团的核心。
曾几何时,所有人几乎一面倒地觉得燕淮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六亲不认,是个极恶之人。但谁也没有想过,他并不是生来便是那样的人。
他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能杀,实在叫人仅凭听闻便觉心寒。
但他为何那般做?
站在阴沉沉的天光底下,谢姝宁觉得自己身后正冒着白森森的寒气,叫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寒颤。
他从头至尾,都只是被生生逼成了狠戾的人。
这柄剑上的万字,有可能是小万氏,也有可能是万家的其余人。
然而万家的人,为何要对燕淮赶尽杀绝?
望着持剑的少年,这些话,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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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平安
借着薄白的晨曦,谢姝宁能清楚地看到燕淮那张脏兮兮的面孔上,带着无法用苍白的话语来描述的哀戚。
她记得幼年时,亦是这一世初见燕淮之际,她尚暗自惊讶于燕淮同小万氏的和睦,惊讶于小万氏对他的温柔关切。脑海中的记忆时刻提醒着她,那些只是假象,长大成人的燕淮要了继母跟同父异母的弟弟两条命。
若小万氏自小便对他摆出一副晚娘姿态,想必燕淮如今也就不会这般哀痛恼怒。
恨意昭昭背后,藏着的只是一颗因为发现真相而碎成齑粉的赤子之心。
她忽然间便没有那般怕燕淮了。
眼前的少年站在天光之下,提着剑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着,嘴角挂着的笑意极尽嘲讽。
他是在嘲笑自己过去竟会将小万氏当成嫡亲的母亲对待,以为她待自己是真心的好,甚至一度不愿相信想要他这条命的人,竟会是姨母兼继母的小万氏。
谢姝宁自他凝着血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那些隐在她心中的怀疑跟顾虑,便愈发不能就这般说出口。其一,她同燕淮虽然勉强能说共患难过,但仍算不得朋友;其二,她的怀疑来自前世发生过的事,而今那些事距离今时尚有五六年的光景,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验证心中的猜疑,所以即便她说了,又要如何叫人相信?
如今的她,不过是谢家身子单薄。年纪小小的八小姐。
她只能沉默着。
燕淮则忽然将手中的剑丢进了焦黑的废墟中,眼中带着春日湖面上渐融后的泠泠碎冰,犹如一汪极冷的春水。
谢姝宁有些不敢同他对视下去,她心中藏着事,面对那样的目光时便不由发虚,话头堵在齿关,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出嘴去。她只得死死咬住了牙关,又故作镇定地别开了脸。
胡家的那场大火在暗夜里蔓延开去,将隔壁靠得近的两户人家也给烧了个精光。
废墟上空袅袅的余烟。是白色的,带着碎屑跟渐渐隐去的焦糊味道。
风徐徐吹着,却似乎吹不散弥漫在这座死寂小村上的浓重阴霾。
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俩人耳畔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谢姝宁跟燕淮几乎是同时朝着某处冲去,躲在了倒塌的焦黑房舍中。
马蹄声跑得很快,落地时的声响亦很轻快,听动静似乎一共来了三匹马。但里头却只有两匹的蹄声是轻盈而迅捷的,另外一匹马分明落下了稍许距离。
燕淮敛目,飞快地道:“是西域马。”
谢姝宁屏息一听,亦赞同他的判断。
“不是那群人,来的是吉祥!”燕淮略一顿,旋即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来。
谢姝宁闻言还有些迟疑。若是猜错了岂不是大误?
就在这时,马蹄声已到了俩人近旁。如雷鸣电闪,动静极大。
只一瞬,有人长“吁”了一声,马蹄声便立时停了下来。紧接着,周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谢姝宁并没有光听脚步声便能辨人的本事,但她却在轻轻吹来的风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认为,世子跟我家小姐会乖乖在这等着你来寻人不成?”
明明说着看似讥讽的话。声音里却并不带一丝嘲笑意味。说话的人心中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必是觉得自己说的十分的对。并不是讥诮的话语。
谢姝宁心头大喜,会这样说话的人,她从来都只认识一个图兰!
不等她出现在图兰面前,她便又听到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不了解你家小姐,但我却了解世子。”
这个声音,是燕淮身边的那个护卫!
谢姝宁将将要迈出去的步子又僵住了,原来方才燕淮口中的那个“吉祥”说的便是他的护卫……
若不是他,她早就跟着云詹先生一道溜回了田庄,这会应该穿着干净舒适的衣裳,舒舒服服地在炕上打滚,等着玉紫剥了新鲜的葡萄送到她嘴里才是。
谢姝宁磨着后槽牙,暗自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燕淮猛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她方想退缩,身后退路却已经被他给堵严实了。
“小姐!”图兰一行人听见响动,倏忽转身拔剑看了过来,见是她,登时喜不自禁飞快冲了过来。
吉祥却站在原地没动。
自家主子果然同谢家的八小姐在一处,此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吉祥看着不由心潮起伏,进退两难。
虽说谢姝宁在他眼里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但谢家八小姐身边的丫鬟既是那副模样,她这个做主子的难不成还能好到哪里去?她一定,已经将他想要杀了她的事告诉了世子。吉祥如是想着,只觉得脑壳上久久不消的包刺刺的疼了起来。
他想杀了谢姝宁,即便是此刻也不改初衷,不论燕淮知道不知道,他都问心无愧。
然而那件事本就是他自作主张,燕淮若知道了,定然不会轻易将这一页给掀过不提。
未征得主子的吩咐,便做了自以为是的事,偏生还没有能将事情给妥善解决了。这一切,对吉祥来说,无异于是将他钉在了滚烫的耻辱柱上。
他的手还搭在腰间佩剑上,脚步凝滞,不知如何上前。
须臾,燕淮越过被图兰挡得严严实实的谢姝宁,向他走去,眉头微蹙,道:“为何不出声?”
吉祥的模样,实在是狼狈至极,就连燕淮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吉祥,又见他神色略带古怪,不由狐疑地问了句。
做主子的既发问了,吉祥也只有开口说道:“属下来迟,万死难辞其咎。”
跟在吉祥身后的地字护卫,则急忙单膝跪倒同燕淮行礼:“世子。”
“你有事瞒着我?”燕淮往前一步,示意其起身,转而面向吉祥,肃容询问。
他虽说着疑问的句子,但话里的语气,却是十分的肯定。
吉祥回忆着他夜里杀人的狠劲,心知自家主子瞧着年纪小,心里头却比谁都看得明白,当下清楚自己是瞒不住他的了,不由微讪。
“世子,眼下不是说事的地方,还请回去再说。”他将马牵了过来,督促道。
燕淮看看他,又扭头去看谢姝宁主仆二人,“自昨日起,你可回过府?”
吉祥一怔:“还不曾,但属下来前得的消息,夫人正在四处找您。”
“她在找我?”燕淮皱眉,“看来,她是急着想见我。”
知道他未死,想必她此时已经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了。
燕淮冷笑了声:“她既然这般想见我,就让她再好好找找。”
吉祥错愕:“您不准备回府?”话毕,他回过味来,亦道,“也好,暂且避一避,顺便养养伤,总好过立即回府殚心竭虑同人相斗。”
铁血盟天字一队,足足殁了五人。
他们伤了元气,亦需要时日重做调整。吉祥又浑身是伤,也得先行治疗。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便是燕淮还活着了。
“您身上的伤,可重?”吉祥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看着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检查着谢姝宁有无受伤的图兰,“既不回府,您可还准备入城?”
铁血盟的人,有一部分如吉祥一般的明卫,贴身跟在主子身边,所以平日里也都是住在成国公府里的。剩下的人,亦留在京都境内,大隐隐于市,随时待命。天地玄黄,天地主武,玄黄主探。吉祥得知小万氏正在派人寻找燕淮的事,便是黄字小队传回来的消息。
眼下众人的首要任务,便是保证燕淮的安全。
但小万氏既有那样的手段能探知他们的行程,想必他们入城后,迟早会被人发觉。
所以这一回赶往这里寻人,吉祥只带了一个地字的护卫同行。
护卫队里头,八成有内鬼。
这般一来,燕淮更不便回城寻求铁血盟的守护。
“暂且不回城,在城外寻个地方住下再说。”燕淮摇了摇头。
吉祥应是,也不去理会图兰跟谢姝宁,便一声不吭地准备骑上图兰的马离开。
马儿打了个响鼻,惊了正在懊恼谢姝宁被烧焦的那一缕头发的图兰。她匆匆转头去看,见吉祥牵了她的马要走,当下怒不可遏:“站住!”
吉祥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解药爷不要了。”
他就不信,还有配不出解药的毒!待他回去,寻到了人自然能配出解药来。
图兰大步冲上前去拽住了缰绳,“说话要算话,先生既然说了等小姐平安归来便给你解药,你不要那也得要。”若不然,岂不是成了他们不守信用?
俩人僵持着,谢姝宁跟燕淮傻了眼。
片刻后,谢姝宁唤了声“图兰”,“让他把马留下,至于解药,他若不要便不是我们违约,无妨。”
图兰闻言似恍然大悟,伸手便去拽吉祥的裤子,“下马!”
吉祥咬碎了牙:“臭丫头!”
燕淮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吉祥,不禁愣了许久,直到图兰快将吉祥的裤管扯碎,吉祥的剑亦横在了图兰脖子上时,他才回过神来,重重咳了两声:“吉祥,解药是怎么一回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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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解药(粉120+)
听得他问起解药,吉祥脸一黑,不知如何接话。
图兰倒大喇喇将吉祥的大腿拍得“啪啪”作响,皱眉不悦地道:“先生怕他不肯救小姐,不得已动了些微手脚。”
“不得已?”吉祥脸色愈黑,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蓦地抬脚朝着图兰踹了过去。
图兰看着笨拙,但其实身形灵巧,未等他触及自己衣角,便已经一个纵身如雨燕般掠了出去,叫盛怒之下的吉祥依旧踢了个空,险些自马上摔下来。他平素何曾丢过这样的脸,偏生如今浑身带伤,又满腔怒气,竟是大失水准,恍若换了个人一般。
“这般说来,他的解药,只有你说的先生手里有?”燕淮瞥了吉祥一眼,换了副笑眯眯的模样去看图兰,“若是不用解药,何时毒发?”
图兰知他便是在漠北时混入他们驼队的十一,因他在沙海上救过谢姝宁的命,所以对他便没有对吉祥那般穷凶极恶的模样。又见他笑眯眯的,即便那张脸上还沾着血污,却也照旧难掩少年清俊如同远山的干净眉眼,图兰丝毫没有迟疑,便摇头回道:“先生不是大夫,不会制药,解药在鹿大夫手中,全天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解药。”
后头的那句话,显得极为狂妄自大。
但图兰说话间的神色,却是令人意外的诚恳真挚。
她知道,她说的是天大的实话。
“若不服解药,到也可以活到今日傍晚。”她老老实实说着。
燕淮笑着没有做声。
谢姝宁则无力扶额。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图兰这个直肠子,竟是一骨碌将她身边的人都给说了。云詹先生,鹿孔,皆叫燕淮知悉。偏偏这丫头还不知何时该收敛,竟说出了全天下只有鹿孔才做得出解药的话来。
虽然这话,的确是真的……
鹿孔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可怎么能叫燕淮知道呢?!
前一世,鹿孔可就是燕淮麾下的人。今生只不过是她抢到了先机提早将鹿孔收为己用罢了。一个近乎传说的神医,谁不想要?燕淮如今又刚巧需要这样一个人……他前世能叫鹿孔对他言听计从,衷心不改,可见是极有手段,掐准了鹿孔软肋的。
即便如今鹿孔已经娶了月白,生了儿子。但谢姝宁仍不敢在燕淮跟前掉以轻心。
一旦他动了心思,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抢得过他去。
“图兰,不得造次!”她想着,嘴里不由自主便冒出了句训斥的话。
图兰一听,立即住了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再不开口。
燕淮依旧笑着,忽然伸手搓了搓下颌上沾着的一块血渍。慢慢道:“既如此,解药自然还是要的,只是不知先生可有明示,该如何给?”
“他要跟我一道带着小姐回去,才能给他解药。”图兰觑着谢姝宁的神色,见她颔首,方才开口说道。
燕淮听了。笑意微敛。
傍晚便会毒发,解药却并不在图兰身上。而且要见到了谢姝宁的人,才肯拿出解药来。
图兰口中的那位先生,似乎将一切都算好了,尽数掌控在他的五指山内。若傍晚时分,仍不见谢姝宁,距离她失踪便超出了八个时辰。即便活着,怕也不大好了。到那时,吉祥若没有带着人去见他,便只得毒发身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由此可见,这位先生不仅算得妙,也足够果断,是个耐人寻味的人才。
燕淮勒紧了缰绳,让吉祥下马,“护送谢八小姐回去。”
解药,他势在必得。
吉祥默不作声,依言下了马。图兰便高高兴兴牵了马来招呼谢姝宁:“小姐,我们回庄上去!大家知道您没事,必定都十分高兴!”
谢姝宁心中暗叹一声,忍不住苦恼起来。
图兰没有听出云詹先生话里真正的意思,谢姝宁却是明白了。
云詹先生其实有意同燕淮交好。
若不然,解药的事,他大可以不理,任吉祥去死。左右他死在同谢家没有干系的地方,明面上谁还能找他们的错处?但是燕淮,焉会不管这事。所以素日里连门都轻易懒得出一下的云詹先生,又怎么会愿意招惹一个这么大的麻烦。
他知道她同燕淮在一处,又让吉祥跟图兰一起寻的人。
到了图兰要带吉祥回田庄换解药时,燕淮岂会不同行?
老头分明是想见燕淮了。
可是他为何要见燕淮?
若是不见,岂不是更不容易沾上这身腥臊?
谢姝宁突然之间,想不通云詹先生的真正用意。
……
三匹马一路撒腿狂奔,愣是将赶路的时辰缩短了三分之一。到达田庄时,云詹先生穿着长衫急匆匆赶来,一见到谢姝宁便懵了,磕磕绊绊地让人去喊玉紫来,要送她下去先梳洗换衣再说旁的。
耽搁了这许多时候,谢姝宁又是火场又是荒山野林折腾了个遍,哪还有干净的模样,身上的衣裳又只是单薄的中衣,实在不成样子。
吉祥几个又是大男人,生生都给瞧光了!
虽说小姑娘一个,也没什么能被瞧的,但这事仍旧于理不合,说出去叫谢姝宁如何做人……
云詹先生瞪了图兰一眼,责备她竟也不知先为谢姝宁随便寻些东西遮一遮。
可图兰反倒是疑惑极了,小姐又没有光着身子,明明都穿着衣裳了,还要用什么遮?
在她的故乡,露个胳膊大腿乃是常事,就算是露肚脐的,那也不少见。谢姝宁身上穿的虽然脏了些,也划破了些。但在她看来,仍算是穿得严严实实,根本便不需要再额外的遮。
云詹先生一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十分不得力,难受得慌,决心等处理完这些事,便让玉紫好好再仔细教一教图兰这些琐事。
“解药在哪?”
图兰跟云詹先生互相瞪眼的时候,吉祥摔了帘子闯进来,粗声问道。
燕淮跟他的人这时都被安置在了东次间。让人上了茶。吉祥却自己莫名闯了进来,云詹先生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
他虽然只同吉祥打过这么一次交道,但也看得出吉祥虽然脾性不佳,却并不是那些莽撞无理的人。但他今次,却闯进了门。这种古怪,云詹先生焉会错过。
“解药已派人下去拿了。还请稍安勿躁。”云詹先生吩咐图兰先出去,自己则再请吉祥回东次间去。
眼下距离傍晚还有好些时候,的确无需太过担忧。
吉祥嘴角一抽,面上实在难以维持住一个淡然的模样,索性又摔了帘子出门去。
进了东次间,燕淮已净了面换了身云归鹤的干净衣裳。静静坐在那吃茶。
云詹先生领着冬至进了门,气氛便猛地有些怪异起来。总有某处似乎不大对劲。
“世子。”云詹先生冲他作揖。
燕淮就放下茶盏,紧跟着回了礼。
云詹先生连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悄悄打量着他。
遇到了那样的事,吉祥身上的伤都惨烈得叫人不忍细观,燕淮身上却似乎没有大症,只左眼下有一道剑痕,险险避开了眼睛。
他不由问道:“世子身上可受了伤?”
这是关怀的问话。燕淮给面子,当然要回:“腰间有一处伤。并不严重。”
“既是伤,便该仔细瞧瞧才是。”云詹先生正色说着,旋即派人下去再催一催鹿孔。
结果人急匆匆应声而去,方才出了门,鹿孔便拎着个药箱到了。
云詹先生便道:“先给世子瞧瞧身上的伤。”
燕淮摆摆手:“还是先取解药吧。”
一开始便说是共谋,明面上的平衡还不能打破,解药到底要先拿到手才能叫人安心。
云詹先生就捻着胡须让鹿孔把解药交给了吉祥。
吉祥握着药丸,眯起眼睛疑道:“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解药还是另一枚毒药?”
“若信,便是解药;若不信,那便是毒药。”云詹先生打着哑谜,丝毫不见被人猜忌的恼恨之色。
吉祥心火噌噌直冒,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气都在这个小破庄子上生完了。
燕淮瞥他一眼,微微颔首。
吉祥便将药丸往自己口中一丢,咽了下去。
众人皆在,云詹先生不会拿了假的解药来糊弄人,若不然毒死了吉祥,他还要顺带毒死了燕淮不成?就算他敢,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云詹先生再次让鹿孔为燕淮诊治,燕淮便没有继续推拒。
吉祥在一旁看得心惊,生怕云詹先生故技重施,再在燕淮身上下毒。谁知他方要出声阻拦,就听到了自家小主子状似漫不经心地道:“鹿大夫可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能够百毒不侵?”
鹿孔正在掀他的衣裳下摆以便查看伤情,闻言一愣,“百毒不侵之人,虽不多见,但该是有的。”
一个人的耐药性,是可以后天加以培养的。
燕淮进入天机营伊始,便开始服食少量毒药,一点点开始加份量,一点点换剧毒……
所以他有恃无恐,小万氏不论让人在他的吃穿上动多少手脚,所看到的他,依旧是活蹦乱跳的。
恐怕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胡家那一出。
“世子的伤……”忽然,鹿孔倒吸了一口凉气,讶然说道。
隐在衣衫下的狭长剑伤,皮肉翻卷,极为骇人。
该是疼极,但少年的面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神色。
他仍能微笑着:“只是瞧着骇人罢了,并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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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无赖(6K,粉135+)
鹿孔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世子莫要大意。”
他是医者,一切以病人的安危为重,这会见到了燕淮的伤,立时满心忧虑。偏生燕淮带着这样的伤,面上竟还一点不显,真真叫人惊讶。
云詹先生在一旁看着,亦是诧异不已。
那样的伤即便落在个硬汉身上,怕也早就已经疼得直冒冷汗,起不了身了。可燕淮,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他们哪里知道,这样的伤,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昔日燕淮身处天机营,风师父为了敛财不惜让众弟子沦成杀手,只要有金子赚,便不管任务有多危险都要逼他们去闯。
燕淮在武学方面再有天赋,亦不过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一开始又缺乏经验,焉能不受伤。
每一回出任务,要么便全身而退,毫发无伤;要么便是遍体鳞伤,艰难逃生。
他受过的伤,次次都比这一回更凶险更疼痛。
那些痛,犹如他自小被喂食毒药一般,一个人忍耐疼痛的能力也会随之增长。一旦成了习惯,便不觉得难耐了。
“那便劳烦鹿大夫了。”燕淮笑道。
鹿孔点头,一边去开药箱,一边道:“世子这一回乃是运气好,若不然,这一剑再斜些,便能刺到要害。”
而今虽只是划破了筋肉,却依旧模样狰狞可怖,显见当时情况的凶险。
燕淮一手拄在下巴上,面上的笑意带着些许古怪的漫不经心。他徐徐道:“一剑换一命,已是极值。”
对方只是伤了他一剑,他却已经要了对方的命。
真论起来,的确是他划算得多了。
但这样的论调听在鹿孔跟云詹先生耳中,便不由叫人觉得心惊。
哪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詹先生回忆着自己昔日追随过的人,忽然间觉得他们像极,说话的口气也带着几分似乎与生俱来的相似。可他不敢肯定,自己的怀疑有没有道理。又是不是真的。毕竟那些事,已然是十数年前的事,早早被岁月长河湮没,难以寻觅踪迹。
他让冬至去私下里调查燕淮,最后收到的消息,却只是寥寥。也因此冬至很快便将消息送了回来。
数年前,如今已故去的成国公燕景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时候,一意孤行悄悄送了幼子出京,从此世子燕淮人间蒸发,谁也没有见过他。
但随着谢姝宁一道从敦煌回京的冬至却知道,那么多年来。世子燕淮就藏在遥远的大漠里。
他们走着同一条路到了于阗古城,又先后回了京。这件事绝不会有假。
云詹先生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后,很是怅然。
漠北的事,有了踪迹若真的要查,顺藤摸瓜也总会调查清楚的。可眼下时间紧迫,光派人前去漠北又或是手书一封送往敦煌,拜托如今已是敦煌城主的宋延昭调查,一来一去亦要花费不少时间。
他们都等不及。
这些事。便只能暂且先搁下。
这些事亦不是真正叫云詹先生心生疑惑的关窍所在,真正叫他心惊的是。世子燕淮的生母乃是万家的大小姐。
因大万氏去的早,许多后来京都的人几乎都要将她给遗忘了,只知燕家同万家的姻亲关系,是经由小万氏跟燕景的婚事搭的桥。
然而云詹先生却知道大万氏……
他又特地让冬至去反复将燕淮的生辰八字核实清楚,最终才敢心惊胆战地加深心中的怀疑。
“拣了最好的药用。”云詹先生不敢盯着燕淮腰间的伤口看,飞快收回视线,冲鹿孔叮咛了句。
鹿孔是跟着谢姝宁来的田庄,所以带上的药多半都是专供她用的。深闺少女,轻易也不会在身上留下刀剑之伤,但鹿孔为了以防万一,仍带上了些许金创药。
这些药,亦是他私下里亲自调配的,是外头难寻的好东西。
故而云詹先生的话一说完,鹿孔便应声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蓝釉的小小瓷瓶。
这瓶子还是早前他儿子豆豆被月白领着去潇湘馆同谢姝宁请安,一时贪玩抓在了手里再不肯松开,才叫谢姝宁笑吟吟送了豆豆玩的。
听说,单这么一个小瓷瓶,便值十金。
里头原是装着花露的,用光了洗净了,香气仍幽幽残存着。
鹿孔当着众人的面将瓶子打开来,道:“世子这些日子切记不要沾水,荤腥亦要忌口。”
说着话,他拿着装着药粉的瓷瓶走上前去,还未靠近燕淮,便被吉祥横臂给拦住了。
“这是什么药?”吉祥皱眉。
鹿孔脸色微红:“是在下亲自配的金创药。”
吉祥不悦,语气中满满都是不信任:“你亲自配的药?”说完,他旋即问燕淮,“世子,依属下看,这药还是待回去再敷为好。”
天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燕淮不惧毒,但并不代表就没有别的法子能害他。吉祥经过自己的事,对云詹先生几人很不放心,即便眼前的大夫生了副极良善的模样,亦叫他放心不下。
谁知燕淮并没有赞同他的提议,只微微摇了摇头便让鹿孔上药:“鹿大夫是江南人?”
即便鹿孔在京都娶妻生子,生根落地,但他谈吐间却仍带着些微江南吴侬软语的意味。
鹿孔应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直至几年前才入的京。”
余音袅袅间,细腻的药粉已被鹿孔从瓷瓶里倒了出来,仔仔细细敷在了那道伤上。
药粉呈现出淡淡的黄色,带着浓郁的药味。一碰到伤口,便**辣的疼了起来。饶是燕淮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也不禁微微吸了口凉气,根本比中剑的那一瞬间还要疼上许多。
“世子!”吉祥候在一旁,见状差点直接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燕淮连忙摆手制止。
然而鹿孔的药确有奇效,只一会剧烈的疼痛消了下去,伤口处原有的灼灼痛意,竟也随之一道消去了。
燕淮不由赞叹:“鹿大夫的药,实在是妙!”
鹿孔得了夸赞。面上现出微微酡红,道:“世子谬赞。”
“鹿大夫可是在谢家坐堂?”腰上敷完了药,又被细密的纱布仔细缠好包扎起来,衣衫重新被放下,燕淮懒懒坐在椅上,忽然发问。
鹿孔微怔。摇首解释:“非也,在下并非谢家的人。”
他是个大夫,一没同谢家签署契约,二不曾同宋家签署契约,实际上却是个自由人。谢姝宁也从未想过要用一纸黑字来约束他,她太明白鹿孔这样的人。重情重义,要想将他捆在自己身边。用契约这种东西实在是最坏的选择。
而今,月白跟孩子,对鹿孔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那一纸契书,是需要他用命来签署的契约。
燕淮却并不知内里详情,只试探着提议:“鹿大夫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医术,实属不易,若只在这碌碌终身。难免浪费,不若……”
没想到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有道不快的声音在外头隔着帘子传了进来:“世子若无事,还请早些离去!”
隔着竹帘子,屋子里的众人只能瞧见一抹隐隐绰绰的身影。
但声音,众人却太熟了。
云詹先生笑了起来:“请小姐进来。”
话音落,帘子便被飞快打起,谢姝宁穿了身海棠纹的轻罗月华裙,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她一早便知道,有朝一日若燕淮见到了鹿孔,定然会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把人从她这挖走。如今一见,果然是这样。不过人既然已经提前被她收为己用,燕淮就算是低声下气同她借,她也并不愿意借,更不必说要将人夺走。
满西越朝,怕也寻不出第二个鹿孔来,何况他如今尚不足而立,年轻得很。待过几年,他的医术只会越发精进,越发厉害。
她自认为有眼光,燕淮却不会比她差,他一定也看出来了鹿孔的天赋。
“师父。”谢姝宁入内,先同云詹先生行了一礼,之后方才转身面向燕淮,微微一福,“时候不早,世子想必也忙得很,不知何时启程?”
不等云詹先生说话,她便先下了逐客令。
云詹先生愣了一愣,没料到谢姝宁面对燕淮时,竟是这般不留情面。明明先前图兰还说,谢姝宁是同燕淮一起被发现的,身上除了些划伤外,并无大碍,怎地如今见了燕淮,却是这般模样?
云詹先生很不解。
“近些日子我倒空得很,并无事可做,八小姐怕是想错了。”燕淮坐在那,慢吞吞地说道,“庄上景致不错,暑气尽消,实在是避暑的好地方。不知八小姐可舍得容我们暂住几日?”
此言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间,吉祥颤巍巍地问燕淮道:“世子,这……怕是不妥吧……”
虽说眼下不便入城,铁血盟中的内鬼也还未寻出,行程容易暴露,但就这么留在这座小田庄里?他可是打从心眼里不信任这一伙人,谁知他们前脚住下,这群人会不会后脚就派人送了消息去成国公府给小万氏。
若照他说,宁愿回城去,也比留在这里好。
何况眼前的谢八小姐,只差一点便命丧他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才是。
吉祥背冒冷汗,一抬头恰又撞见了图兰,当下头疼欲裂,恨不能立时打晕了燕淮拖上马走人才好。
谢姝宁亦觉得燕淮这是不是被伤到了脑子,不然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场的人皆知道,他们在胡家才出了那样的祸事,那群贼人指不定还在外头苦苦搜寻他们的下落,而今他却说要在她的田庄上借住?
万一那群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是想让满庄的人都给他陪葬不成?
谢姝宁气不打一处来。又知道他惦记着鹿孔,心生怒气,正视着他便想要拒绝。
然而她才一抬眼,便发现了燕淮眼角的那一抹血痕。
虽然上了药,但仍旧很显眼。
她忽然想起,前世燕淮脸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难道便是这时留下的疤?他生得实在太好,即便面上留了疤痕,仍不能算是破相。反倒是平白添了几分戾气。
想起往事,她不禁顿了一顿。
这一顿便叫燕淮抢先说了话:“八小姐不说话,便是答应了?吉祥,还不快下去准备。”
谢姝宁眉头一蹙。
胡扯!
她一个字还没说,怎么就答应了?
“小庙留不下大佛,世子留在这正如您的护卫而言。不妥得很……”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秉着最后的仪态,缓缓说道。
然而燕淮根本便不在意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他既想留下,谢姝宁应不应都一样。他若不想走,她难道还能让人把他丢出去不成?谢家女。哪有胆子对燕家人做出那样的事。
他打量着谢姝宁,声音镇定而从容:“八小姐不要见外。你可是燕家未过门的二夫人,是我未来的弟媳妇,我们本是一家人,我暂住在你的田庄上,你只当是住了个亲戚便是。”
明明一派冷静之色,话却说得这般轻佻,连谢姝宁都给说懵了。
她才多大。他也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直说这样的话?!
她同燕霖的亲事也从未被人拿到明面上来说过,谁知来日是否一定会成。姑娘家的清誉。在他眼里,莫非便什么也不是?
谢姝宁只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实在是无力应付此人。
回回同燕淮打交道,言语上她总是只有吃亏的份,简直是撞了邪了!
她无法,只得求助似地看向了云詹先生。
先生老奸巨猾,又喜清净不爱招惹麻烦,肯定不会愿意将燕淮留下,而且也一定有法子好将人给弄走。
她如是想着,望着云詹先生的一双眼里几乎盈出水来。
波光粼粼的一双眼,一旦做出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谁扛得住。
云詹先生平素又欢喜她,这时理应立即出声制止燕淮才是,可他却意外地迟疑了。
谢姝宁觉察出不对劲,面色微变,方要说话便听见云詹先生道:“庄上的景致虽佳,却也不过只是粗鄙之色,老夫闲云野鹤惯了,倒是欢喜得很,难为世子小小年纪也偏好此番景色……”
“师父!”谢姝宁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忙唤了云詹先生一声。
云詹先生笑着看了看她,悄悄眨了眨眼。
谢姝宁不明所以,但见了他这幅模样,倒勉强忍耐住心中焦躁。
但留下燕淮,算是怎么一回事?
天大的麻烦,走到哪便将霉运带到哪,她是避无可避便要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成?
“世子若愿意,只管留下。”云詹先生一锤定音,竟然真的将燕淮给留下了。
谢姝宁眼前发黑,站在燕淮身后的吉祥更是腿软,皆是一头雾水。
燕淮端坐了身子,同云詹先生道谢。
这件事便算是给定下了。
在胡家的那天夜里,谢姝宁穿着男装,又是黑漆漆的夜,那群追杀燕淮的人并不知她是谁,所以也绝对不会想到燕淮会躲在谢六夫人宋氏的陪嫁庄子上。
这事,连谢姝宁都没有料到,那群人自然是更加猜不透。
……
过了午时,一群人却都还饿着肚子。
云詹先生便先让人上了茶点,吩咐了厨房那边加菜。
他倒是一直陪着燕淮说话,谢姝宁有心想问问他为何留下燕淮,是作何打算,却苦于一直寻不到恰当的机会。直到饭菜端上来,众人分别用了饭,燕淮进了客房休息,谢姝宁才算是能好好同云詹先生说话。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去了云詹先生那里。
“您心里头究竟有何打算?”谢姝宁自顾自坐下,一脸不解地看向他。
云詹先生抚须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摇头道:“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燕淮既开口说出了那样的话,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直截了当将人赶走的。他很快便会成为新任成国公,一时半会他们不好得罪他。何况,出了胡家的事,谢姝宁同他又在外头留宿了一夜,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是该寻个时机摊开来好好说一说才可。
正如燕淮先前所言,谢姝宁是他未来的弟媳妇,单凭这一桩。许多事便无法择清。
当然,他心中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从冬至将收集到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心里便多了颗疙瘩,难以消除。
若能留下燕淮仔细观察几日,兴许能解开他心中疑惑也说不准。
只是这些事,他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谢姝宁。
“你莫要担心。这件事只会瞒严实了,不会叫旁人知道的。”云詹先生以为她是在担心燕淮住在田庄上,来日被人拿来做文章,便劝了几句。
为了不将消息流出去,不叫人知晓,就连田庄上也并没有几人知道燕淮的事。
“瞒得再严实。也迟早会有走漏风声的那一天。”谢姝宁听了他的话,仍惴惴不安。“我年纪小不知事,先生难道也不知?燕家的局面,发生在胡家的那些事,哪一桩是我们能插手该插手的?”
云詹先生目露惊异。
他看着面前年不过十一二的小姑娘,看着她白玉似的面上还挂着被枝桠擦伤的细微伤痕,叹了声:“水已经浑了,人也已经入了水潭。躲不得的。”
谢姝宁沉默了下去。
她太迫切地想要避开麻烦,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仿佛冥冥中便注定了这一切。
前世她同燕淮没有交集,却阴差阳错因了他的关系,被林远致当成了弃子,死在了林家。
从头至尾,她都不敢靠近燕淮。
不沾他的边,尚且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谁知道沾了,会如何?
至于燕霖,天知道他还有几日可活,所谓的弟媳妇,根本便是天边浮云,毫无干系。
她不想同燕淮牵扯太深,但云詹先生说得对,人已入局,如何能撤。
良久,她站起身闲步往外头走去,背脊却绷得笔直:“我听师父的。”
云詹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融进了夏日午后灼灼的阳光里,坐在那久久不曾动过。
步入烈阳下的谢姝宁闲庭信步,眉眼间却笼着挥之不去的阴霾担忧。
风里有馥郁的花香,嗅入鼻间,却也难叫人欢喜。
她一边在为燕淮留下的事担忧,另一边却莫名其妙也为燕淮担忧起来。
追杀他的人到底是小万氏的人,还是出自万家其余人的手?她曾听说过,万家的老夫人,也就是燕淮的外祖母,对这个长女所出的外孙极为疼爱,英国公温家的那门亲事,也是由她提议的。
但这一回燕淮回京,万老夫人显然没有对自己疼爱的外孙施以援手。
这又是为何?
难道说燕淮离京几年后重归燕家,万老夫人便不再疼他了?
这般说起来,燕淮身边竟无一人可依靠。生母早逝,父亲病逝,就连昔日疼他爱他的外祖母如今也只对他袖手旁观……身边只有对他虎视眈眈的继母跟弟弟……谢姝宁头一次觉得,燕淮的处境极为凄凉。
他再厉害,终究也不过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
莫名的,谢姝宁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冬雪霏霏的日子里,在马车上幽幽醒转的自己。
如昔日的她一般,独闯龙潭虎穴,却不知有谁能够依靠,所以即便受伤也只会自己躲在暗处舔舐伤口,断不会在面上流露。
站在天光底下,她抬头望着青空,看着上头的云卷云舒,长长舒了一口气。
罢了,就当是日行一善,任他住几日吧。
她大步迈开,往前走去。
厢房里,燕淮却并没有入睡。
身上的伤已经不疼了,只剩下些木木的麻意。
他站在窗边,听着树上传来的蝉鸣声,忆起昔日在漠漠沙海上骑着骆驼的自己还有七师兄纪鋆。
直至回京,他才知道,他的七师兄,冠着皇族的姓氏。
然而一回到西越,两人未至京都,便已分离,从此天南地北,缄口不提对方。
天机营已经沉入沙海,成了永远的秘密,他们的过往也随之成了秘辛,这是必须的默契。
他伸手按在了窗棂上,在这个瞬间却忽然动了心思,想要知道七师兄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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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心思(庆祝日珥升盟主+)
他身在京都,七师兄纪鋆却身在江南,两地相距甚远,两人也因而断了联系。
离别之际,纪鋆同他说,做了多年的师兄弟,没了天机营他们亦是一辈子的兄弟。俩人虽不便同旁人提及对方,但一旦有难,不论是何,皆可立即手书一封,用信鸽传达。只要收信的那人还活着,便会立即快马加鞭赶来,助对方一臂之力。
眼下,他处在困顿之中,若求助于纪鋆,想必曾说出那话的纪鋆一定会立刻便赶来。
但燕淮思来想去,倒并不愿意求助他。
难得他们离了天机营,远离了那样的生活,如今纪鋆回了江南,能坐在临湖的酒楼上吹风摇扇,品茗谈笑,日子悠闲得很。他怎能叫自己视若手足的七师兄抛却安定而舒适的生活,转而奔赴遥远的北地同自己一道拼命?
他在回京后过的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的。
继母不想他活着,他偏要费尽心机活下去。
若纪鋆来了,兴许一个不慎就会把命丢在这里,从此连落叶都不能归根。
他还未曾娶妻生子,还有大把岁月可以挥霍,甚至于他亦有他的难处。否则昔日他也就不会也在天机营里过那样的日子,在漫漫黄沙飞舞的天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短短一瞬,燕淮心里却像是过了足足十数年,看尽了未来的路。
茫茫的岁月长河里,他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漫长的生。子孙满堂,得享天伦;抑或是死在少年时,孤冢一座,荒草丛生。
他不能求助七师兄。
燕淮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树,长出一口气。
他搭在窗棂上的手,肤色白皙而细腻,上头却有深深勒痕,指腹间亦有明显的茧子。
那是因为拉弓射箭而留下的痕迹。
弓弦绞在指上,一点点勒进皮肉。磨破了皮,流过血后便结成了厚厚的痂。痂还来不及脱落,便被再次勒出殷红的血来,如此反复,便成了永远消不去的瘀痕。
他还记得,自己拉开的第一把弓是从父亲成国公手中接过的。
那是一把特制的弓。精致小巧,不似武器倒像是孩童把玩的东西。他惶惶拉开,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支箭,正中红心。
他亦记得,父亲笑了,笑容里含着骄傲跟欢喜。即便那笑意转瞬即逝。但他仍看见了。从此以后,他爱上了那种拉弓射箭的感觉。羽箭离弦而去,在风中呼啸着朝箭靶而去,正中的那一抹红被“噗嗤”一声戳透。
每一个瞬间都那样叫人欢喜,每一次羽箭离弦,都叫他忆起昔日父亲的笑容。
自六岁开始,鸡未鸣时他便起身,直至黄昏时分。柝声初起,他方才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弓。
离开京都时。他失去了这把弓。等到再见到它时,它却静静躺在父亲的棺木中,像代替他在陪着病逝了的父亲一般。
吉祥告诉他,父亲临终之际已病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要用这把弓陪葬,却无法言表,身体又虚弱得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更不必说将这些话给写下来。于是他便盯着那只藏着这把弓的樟木箱子看,一直看……一直、一直地看……
这才有人打开了箱子取出弓来。
燕淮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父亲既一直留着这把弓,甚至死了也要带进棺材去,却为何会舍得将他远远送走?
他觉得自己愚得很,不论怎么想,都还是猜不透父亲的真正心思。
窗外夏蝉在撕声力竭地鸣叫着,像在喊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世子,属下让人去将树上的蝉粘了去。”吉祥端着亲自去煎了的药入内,见他站在窗边紧皱眉头,便以为他是因为窗外的蝉鸣声而烦躁,遂搁下药碗,拔脚就要出门去。
燕淮没有回头,“站住。”
吉祥应言停下脚步,面露疑惑。
“想法子放个我重伤的假消息出去。”燕淮微垂着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映出少年唇角细微的绒毛,眼睑处被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
“世子是想将内鬼捉出来?”吉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燕淮颔首,“不除此人,铁血盟便一日不能知道我的下落。”
这也是他留在这的原因。
谢六爷夫人的陪嫁庄子,谁能想到他会藏在这?即便是他自己想来,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燕淮想着谢姝宁差点抬脚的模样,不由失笑。
吉祥见他忽然笑了起来,眼皮一跳,觉得自己愈发不了解自家主子了。比起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燕淮的心思倒是更加难猜许多。
“属下明白。”他暗自琢磨着燕淮会在谢姝宁这留多久,“世子,那药……”
说着话,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桌上的那只药碗上。药是他煎的,他放心。但这药却是鹿孔开的,是他配的,吉祥便不敢大意。
燕淮转过身来走到桌边,端起药碗凝视了会,旋即蓦地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汁给喝尽了:“无妨。”
别说他敢确信里头没有毒,就算是有,又能如何,总归他是不怕的。
吉祥眼见着他将药喝了,便将口中剩下的话都给咽了下去,重新捧起药碗告退。
走至门口,他的身形忽然一顿。
他倒是给折腾忘了,也不知谢八小姐究竟有没有将他要杀她的事告诉世子……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也正在为这事苦恼。
留下燕淮也就罢了,留下吉祥。就叫她恼火了。
但她亦不敢直接去告诉燕淮,喂,你的护卫想要杀了本姑娘!
若万一那天在胡家吉祥的举动,便是燕淮授意的,那她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寻死路?谢姝宁因而很惆怅,连午觉都没有睡好。月白带了祛疤的药膏来看她,一脸惶恐未消,见了她便道:“小姐。您可吓坏奴婢了!”
听到谢姝宁不见了的消息时,她正抱着儿子哄他睡觉,当下差点吓得连儿子都失手落到了地上,直到如今看到了谢姝宁,她也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谢姝宁盘腿坐在炕上,正在查阅平郊的地图。如她所记得一样,胡家那边的地图上,并没有显示她跟燕淮藏匿的那座小山。
边上那两座高些的倒是都在图上标了出来。
她担心只是这幅图上漏了,便又特地寻了旁的来,可是翻遍了各个时期的地图,她也没见到那座山所在。
实在是古怪。
她看了一阵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索性将书都往边上一堆,邀了月白坐下。问她道:“我这不好好的嘛,你不要担心。”
月白越听她这么说,却反倒是更加担心了,闻言直道:“您说说您自己这些年,哪一回出门不带点伤回来?依奴婢看,您今后呐,还是莫要出门了的好!合着年纪也日渐大了。跟着夫人学学如何管家也是好的。”
谢姝宁汗颜。
月白这话倒也还真没说错,她每一次出门都得挂彩。今次已算是走了运,才划破点皮而已。
但让她跟着母亲学管家?
倒不如让母亲跟着她学得了。
谢姝宁就故意换了话头同她说:“你带了什么来?”
月白依言打开了白瓷的小盖,露出里头雪白的一块脂膏,散发出淡淡的兰花香气:“奴婢前些日子新制的膏,同专门去疤用的玉容膏功效相同,效果却更好。”
“哦?那你给我抹上试试。”谢姝宁便笑。
月白用指尖拈了豆大一点,在她面上轻轻推开,细致地抹遍微小的伤口:“像这样的小痕迹,用上个三五日,便能消个大概,有个七八日,便能恢复如初。”
谢姝宁不由感慨:“将你许给鹿孔实在是许对了人了。”
“您年纪越大,这说话倒是越没边了!”月白为她抹完了药膏,收回手,嗔了句。
谢姝宁就笑吟吟拉了她的手,道:“怎么不带豆豆来?”
她向来喜欢孩子,因而回回月白来,她都要问一问豆豆。
月白道:“您才回来,该好好歇歇才是。那孩子闹得很,便不让他过来了。”
谢姝宁摇头:“我好着呢,用不着歇。”
她也没那个心思歇,庄上住了个大祸害,她可放心不下。
“奴婢听说,成国公世子住下了?”月白收拾了东西,轻声询问。
谢姝宁颔首。
“这可真是……为了什么……”月白见她点头,明白是真的,不由愣住了。
谢姝宁则笑:“权当他不在就是了。”
但这话说得容易,做的可就难了。
傍晚时分,谢姝宁让图兰搬了摇椅去树下纳凉,结果正盯着树梢上的花数得痛快,便看到燕淮闲步走了过来。
彼时图兰正在去帮她挑水果,玉紫亦被她给打发去了云詹先生那整理地图,只她一人静静躺在树下乘凉。
她无奈,索性闭上了眼睛,真当自己没有瞧见燕淮。
“八小姐,你真不打算睁开眼看看?”
耳中传来少年清越的声音,谢姝宁的眼睛便闭得愈发紧了。
燕淮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束手抱胸,缓缓道:“你胳膊上落了条虫子……青色的……一指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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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共居生活
谢姝宁“啊”了声从摇椅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抖动衣袖。
夏衫本就轻薄,只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谢姝宁几乎都能感觉到袖上缓缓爬动着的触角。
她不敢睁眼去看,只得紧紧闭着双目胡乱晃动袖子,想要将燕淮口中的那条大青虫给晃下去。
早知如此,她断不会让图兰将摇椅安置在树下!原只是想纳个凉,谁知道却纳到了条虫子,不用亲见只想一想也足以叫人毛骨悚然。然而用劲抖了片刻,因她闭着眼便无法得知这条虫子究竟落下去了没有,不由急声问燕淮:“世子,虫子还在不在?”
耳畔似有笑声隐隐,“还在上头,我帮你捉掉吧,若不然甩到了发上就不好了。”
谢姝宁闻言身形一僵,立时垂下衣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燕淮的话成了真。
若真掉到了头发上,那可怎么是好!
于是她便老老实实站在那不动,候着要助人为乐的燕大公子上前来帮她捉虫。
下一刻,眼前一暗,即便紧紧闭着眼,谢姝宁仍感觉到身前多了一个人,因个高些,将明媚的阳光挡了个彻底。她不敢动,讷讷询问着:“捉掉了没有?”
燕淮轻笑:“好了。”
谢姝宁长松一口气,慢慢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透过眼角余光去打量自己的袖子。
甚好,左边的袖子上连跟头发也没有落下。右边的那一条亦连片花瓣也无,干净如新,并没有虫子的身影,更不必说是一指粗的大青虫。想到先前燕淮说的那虫子的模样,谢姝宁登时心头一毛,抽了抽嘴角,不忍再往下想。
“喏,虫子。”
忽然,一抹翠色映入了她的眼帘。
扭动着的柔软身躯上生着鹅黄色的小粒斑纹。高高昂起的头顶上还生着两条正在左右晃动的触角。
谢姝宁霎时白了脸,唬得连话也说不出,连连往后退去,踉跄得几乎要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果真是一指粗的虫子!
她惊慌失措地躲远,又想到自己正站在树下,不由慌了神。提着裙子就撒腿开始往另一边跑,避开了树亦避开了燕淮。
“八小姐,这虫子可不咬人。”燕淮站在远处,将指间捉着的虫子随手往另一边的草丛里一丢,笑眯眯看着她。
谢姝宁暗自在心里“呸”了声,面上仍是一片惊吓过度的惨白之色。声音颤巍巍地道:“世子好胆色……好胆色……”
旁的也就罢了,那么大条虫子哪个姑娘家不怕?图兰自是例外中的例外。
燕淮却像是没料到她竟然会害怕成这样一般。袖手站在那疑道:“八小姐连死人都不怕,还怕虫子?”
谢姝宁急急想要争辩,一着急却咬到了舌头,顿时疼出了泪花。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一旦倒霉起来,喝水也要塞牙缝。她这时才敢肯定,燕淮此人。就是她命里的克星,但凡遇见了就没有不倒霉的时候!她忍着痛。别过脸去咬着牙道:“死人一不会爬,二不会扭,三不会钻进衣衫里去,哪有虫子可怕?”
燕淮听了,笑容满面:“八小姐是个怪人。”
谢姝宁勃然,哪有当着人面说人是怪人的?
然而她同燕淮说过几回话,每一次都只有被燕淮说得气急的份,知自己是绝说不过他的,索性反讥回去:“这话说得倒好像世子你就不是怪人了一般。”
燕淮却颔首应是:“八小姐的眼光还是相当精准的。”
一口血憋在了喉咙里,谢姝宁只觉得眼冒金星,决不能再同燕淮说下去了,急忙拔脚便要走人:“世子慢慢纳凉观景,我先走一步!”
不等燕淮出声,她已丢下那张犹自还带着她体温的摇椅扬长而去。
她是主人家,难道要走还得经过燕淮这个客人的允许不成?
念着方才那条虫,谢姝宁心头一阵发毛,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大,脸色由白转青,难看得厉害。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燕淮却笑着走至那张摇椅前,施施然坐倒。身子往后一仰,头顶上白云蓝空,风声徐徐,惬意得很。
谢姝宁这时若回头看上一眼,想必将燕淮就此正法的心都该有了。
片刻后,图兰端着一小筐洗净了的桃子来,走到近前,却发现蒙头盖着书躺在摇椅上的是个男的,而不是谢姝宁,不禁吓了一大跳。她将竹筐往地上一放,吃惊地道:“你是谁?”
明明没多久之前,躺在这一脸惬意的人还是她家小姐。
图兰甚至还记得谢姝宁皱着眉头思索要吃什么时,一脸的愁容。
怎么等到她洗净了桃子送来,小姐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家竟就变成了个少年郎?
听见问话,懒懒躺在摇椅上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被他盖在脸上用来遮蔽浓烈日光的书册随之“啪嗒”一声滑落于地,露出了下头那张瓷白的少年面庞,赫然便是燕淮。
图兰不喜燕淮的护卫吉祥,连带着厌屋及乌,也不喜欢燕淮,觉得他不是个好人。此刻瞧见原是他躺在了谢姝宁该在的位置上,当即四处张望起来,大声问道:“怎么是世子在这,我家小姐去了何处?”
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周遭并无人影出没。
燕淮弯腰捡起书,抬眼看向图兰,和颜悦色地道:“八小姐被条虫子给吓走了。”
图兰脸皮一僵,才要冲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想了想,俯身将装着桃子的竹筐拾了起来,仔细在里头翻来拣去,最终拿出了一颗最小的出来,一脸不舍地放到了燕淮手边的小几上。
“这些桃子都是给小姐吃的。”搁下了桃子,图兰一把将竹筐紧紧楼在了怀里,肃容解释。
能叫她拿出一颗送予燕淮,已是天大的面子。
燕淮看着手边毛绒绒的红桃,哑然失笑。
图兰便不理他,抱着一竹筐的桃子飞快大步迈开,去找谢姝宁了。
这个时候,谢姝宁却已回房换了身衣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生闷气。
她盘算着,燕淮怕是不会在田庄上留太久才是。
毕竟时间过一日便少一日,他既还想要将燕家控制在手里,就不好在她这僻壤之地白费光阴。她暗自猜测着,至多三日,燕淮便该启程离开才是。出了那样的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这时便已经在私下里着手调查了。
谢姝宁捧着脸在炕上倒下,盼着这尊瘟神早日离开。
到了晚间,厨房的管事亲自来问她,晚膳用些什么才好。
她略一想遂让管事先等等,转头吩咐了图兰去问燕淮一行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不多时图兰得了答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便又招呼了管事的来,将晚饭的食单吩咐了下去。燕淮不喜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偏偏就要厨房做什么。
等到管事的一走,她却不由觉得自己太过小孩子性儿,竟真跟燕淮较上劲。
谁知道晚饭做好了,云詹先生却提议今晚众人一道用餐,不必再单独将吃食分别送到众人房中了。
因庄子上也没外人,也只云詹先生一个长者,他发了话,谢姝宁寻常不反驳。何况今天的晚饭被她动了手脚,她也想亲眼看一看燕淮吃瘪的模样,以解今日青虫之恨。
仆妇们便在堂屋摆上了饭桌。
因燕淮身份特殊,故而今晚这顿饭也就不必叫旁人伺候,只留下了玉紫图兰在一旁随侍。
少顷,鹿孔夫妇到了,一行人便各自落座。
云詹先生跟云归鹤师徒、鹿孔,并燕淮几人一桌而食,谢姝宁则跟月白一道另僻了一张桌子。
不过庄子上没那么多规矩,所以两边并没有特地用屏风隔开。
一群人皆落座后,因燕淮亦让吉祥跟另一个护卫一道坐下了,云詹先生便提议让玉紫跟图兰也一道坐下,俩人连连推辞,拒不肯坐。玉紫更是一个劲地小声唤谢姝宁,求她出面摆平这件事,打消了云詹先生的念头。
主子坐在一块吃饭,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脸,也没有上桌一道坐下用饭的说法。
吉祥几个是护卫,同她们又不一样。
谢姝宁看到了玉紫的一脸急色,明白过来云詹先生的一片好意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为难罢了,当下帮着拒了。
云詹先生便也就没有再继续多言。
食不言寝不语,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提箸的轻微声响。
谢姝宁看着桌上的菜,心中隐隐期盼着燕淮不能下筷的模样。
然而谁知,一顿饭吃完了,那桌竟也没个异常。
她倒是将这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
等到饭毕,众人四散而去,走至门边,她忽然听到燕淮在边上笑着说了句:“多谢八小姐款待,一桌竟都是我爱吃的菜色,委实劳烦。”
谢姝宁瞠目结舌地扭头去看他,强自镇定下来,淡漠地道:“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世子是贵客,合该如此。”
燕淮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同她擦身而过。(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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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疑问(日珥阆苑仙葩+1)
谢姝宁干笑两声:“世子好走……”
跟在谢姝宁身后的图兰亦是目瞪口呆,待人一走便忙对谢姝宁道:“小姐,奴婢听得真真的,那些菜都是世子不喜欢不能碰的!”
“不干你的事,是他扯了谎。”谢姝宁摇摇头,安抚了图兰几句,“他说的那些不爱吃不能吃的菜,才恰恰是他爱吃能吃的。”
从一开始,燕淮见到图兰的时候,怕就猜到了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所以索性将计就计,反误导了她。谢姝宁稳下心神,不由惭愧。原本做这样的事,便是十足十的孩子行径,没想到竟还被反将了一军,简直丢人丢到了天边去。
谢姝宁吐出一口浊气,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不再想那些事,领着图兰玉紫往月白那去。
月白的儿子豆豆正在炕上睡着,一副酣然模样,可爱得紧。
她在炕头坐下,问月白道:“鹿孔可有说过世子的伤势如何?”
鹿孔夫妇无话不谈,这些事,想必鹿孔也会告诉月白才是。
果然,听到谢姝宁问起,月白张口便答:“他倒是提过几句,说是世子的伤看着厉害,但恢复起来却也较之寻常人更快,因而并无大碍。”
谢姝宁“哦”了声,过了会又道:“让鹿孔给他拣了最好的药用。”
月白应是,旋即捂着嘴轻笑起来:“小姐可是想让世子早日走人?”
“留着总难叫人安心。”谢姝宁有些没精打采,“我不在的那一日。云詹先生都做了什么?”
月白略回忆了一番,肯定地说道:“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让庄上的人加紧巡逻保持戒备外,便同往日里一般无二。只是图兰跟世子身边的那个护卫出门后,没一会冬至便也跟着出去了。”
谢姝宁倒不知道这桩事,诧异地道:“冬至是被云詹先生给派出去的?”
月白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确切情况。”
那时,她知道了谢姝宁失踪的事,骇得三魂六魄不见了一半。连儿子都抱不稳,哪里还能分心去顾及冬至。
“他是何时回来的?”谢姝宁揣测着,细细询问起来,“回来后,可是直接便去见了先生?”
月白颔首:“他只比您回来得早一刻钟,回来后的确立即便去见了云詹先生。”
俩人说着话的当口。睡在炕上的小童悠悠醒转,挥舞着小胳膊嘟嘟囔囔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嘟囔了几句,似乎是见无人回应,他蓦地放声大哭起来。
谢姝宁便笑了,没有继续就着方才的事问下去,只让月白去哄孩子。
等到豆豆哭声渐止。她就没有再逗留下去,同月白叮嘱了几句鹿孔用药的事。就带着玉紫跟图兰出了门。
随后,她回了厢房便悄悄吩咐图兰去把冬至带来。
自回来后,她倒还没能单独唤了冬至来问过话,所以方才若月白不提,她也就遗漏了这件事。
在她失踪不见的时候,云詹先生竟还有旁的事重要到立即便让冬至出去办,究竟为的是什么事?
她深知云詹先生的性子和为人。在那样的境况下,云詹先生便是有再紧迫的事。也会先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可事情却出现了怪异的偏差,由不得她不奇怪。
冬至来时,夜色已然黑透,檐下的灯被渐次点燃,在夜风里闪烁发亮。
她抱着书在东次间见了冬至,开门见山地问他,那一日云詹先生派他都出门去做了什么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冬至似乎根本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又似乎是云詹先生派他做了事,事后却忘了叮嘱他千万保密。
灯火通明间,他泰然自若地回答起来:“先生让我去查了燕世子的事。”
谢姝宁倒还真没料到是为了这个事,不禁神思恍惚起来。
过了会,她迟疑不决地问道:“你都查到了什么?”
冬至的本事她也清楚得很,兴许还真能被他查出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说不准,但月白说冬至比她还早一刻钟回来,那便是说也根本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去调查,应当也难查出太多花头来才是。
她期待地看着冬至。
冬至则被她看得发毛,因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背上不由沁出汗来。
“燕世子七岁便离开了京都,直到今年春上才回京来,拢共没有过多久,能查到的事十分有限。”冬至正色说着,“但里头有几点十分奇怪的事。”
谢姝宁有了兴趣,示意他继续。
“其一,成国公已经去世,在身后七七过完,燕家便该为世子上书申请袭爵的事,但您也知道,时至今日,成国公的长子燕淮也依旧只是个世子;其二,他在离京后的那段日子,毫无踪迹可寻。当然,小姐是知道的,他那段日子应就在漠北,但他在漠北到底都做了什么,又是跟着谁长大的,成国公彼时又是为了什么才送他离开京都,皆无迹可追;其三,万家眼下似乎并没有要对世子伸以援手的意思,怕是有意扶持燕二公子。”冬至一点一点分析着自己探寻到的消息。
谢姝宁屏息凝神,听完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声。
第一点,她能猜个**不离十。
宫里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在,肃方帝又不是过去的庆隆帝,燕淮要袭爵,只怕要颇费周折,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对虎视眈眈的继母母子。
至于第二点,成国公已经逝世,许多事便是真的再无迹可寻。他昔日的心思,也都随着他的离世,一道埋入地底同黑暗为伴,难以重见天地。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对谢姝宁而言,最叫人感到古怪的,其实是冬至口中的第三点。
万家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燕淮是大万氏所出,燕霖是小万氏所出,但对万家来说,不论燕淮还是燕霖,有何区别?
不管最后是哪个袭了爵,于万家而言。都没有坏处。这般一来,如果支持燕淮,才是更加的名正言顺,道路通畅。可他们,却似乎没有一丝要护燕淮的迹象。
而且旁人不知,谢姝宁却是知道的。
燕淮多年后会杀了他的大舅舅万几道。毫不手软。
难道后来的那些举动,皆是因了今时的这些事……
谢姝宁推想着,开始慢慢将眼前的这些线都联系了起来。小万氏的助力,怕就是来自燕淮的大舅万几道。所以多年后,燕淮得势,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让人杀了万几道。又几乎毁了万家。
他始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谢姝宁看着自己手中的兵书,面上露出个讪笑。
她觉得自己这回。可真是倒大霉了。
以燕淮的性子来看,今日她若帮了他,来日他不一定会报恩,但今日她若得罪了他,将来必定会被他报复……
谢姝宁晕乎乎地想,兴许她该趁着眼下这难得的机会将这危险的苗头扼死在摇篮里才是。
“先生知道这些后,都说了什么?”她摇摇头。将那些不靠谱的念头甩出了脑海,追问道。
冬至木着脸。毫不迟疑地道:“先生并没有说什么,只在这之后吩咐了我再去调查一番燕世子的生母。”
谢姝宁睁大了眼睛,旋即慢慢抿紧了嘴唇。
云詹先生要查大万氏?
这件事归根究底,到底根源还是在个“万”字上吗?
她吸了一口气,觉得云詹先生那日同她说的水浑了的话,此刻想来却似别有深意,并不只她所想的那般简单。
“按照先生的吩咐去办吧。”谢姝宁心中忽然开始七上八下的,寻不到底,“得了消息后,先来知会我。”
冬至莫名有些局促起来:“先生那若是问起您是否知晓了他在做什么,奴才该如何说?”
谢姝宁严厉地道:“先瞒着先生。”
冬至点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夜风透过推开的门缝钻了进来,吹得谢姝宁一个激灵。她将手中的书合拢放在了一旁,眉头紧皱地坐在那,狐疑不决地想着,自己要不要卖燕淮一份人情,帮他查一查万家的事?
但她转念一想,就又摒弃了这个念头。
她跟燕淮是在差不多的时候一起从漠北归京的,她的的消息网也才用舅舅宋延昭教她的法子布开没多久,所以即便是冬至,在查燕淮的事上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但燕淮能活着回到京都,身边又有了吉祥这样的护卫,想必手下的能人不少,兴许是她所不能比的。
她贸贸然插手,反倒像是班门弄斧了。
漫漫长夜,她翻来覆去想了多遍,也未能下定决心。
躲得远远的,一直是她这一世行事的准则,而今骤然到了犹豫该不该插手的时候,则叫她辗转反侧。
……
另一侧的厢房里,一身蓝布衣的少年正在听吉祥禀报铁血盟内鬼的事。
听着听着,他忽然反手一掌劈在了桌上,疾言厉色地道:“将消息卖给了大舅舅?”
吉祥罕见的吞吞吐吐起来,垂眸不敢看他,“千真万确。”
燕淮闻言,怒形于色,双手撑在桌沿上,青筋冒出。
他重伤的消息,没有被内鬼立即报给小万氏,却卖给了他的大舅舅万几道,如何能叫他不震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应该还有一更的,但是作者君开始打瞌睡了,下一章写了几百字觉得太不行,估计再写下去也不会好转,水文不如不写,所以还是等睡醒了再写,今天就先到这,明天再更~~抱歉
第218章 不同待遇
大舅万几道,自他幼时起,便似乎不大喜欢他。
但外祖母却十分疼爱他,甚至越过了舅舅家的几位表兄去。曾几何时,他还偷偷疑心过,是否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舅舅面对他的时候才总是不假颜色,语气生硬。
可同样身为他的外甥,燕霖在大舅那的待遇同燕淮则截然不同。
比起燕淮,燕霖实在太得大舅欢心。
虽是幼年的事,但燕淮仍记得。那一年冬上,落了大雪,将整个京都都覆在了绵绵的雪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之色,看不到边际。他跟燕霖穿了同色同料的狐皮小袄,被继母小万氏领着出了门,往万家去。
定国公万家亦住在南城,但同燕家之间隔着大半个南城,一路行去也要在路上花费不少光景。
可满道白雪,马蹄踏过之处皆是湿滑冰冷一片,车夫亦不敢将马车赶得太快,只缓步匀速朝着万家所在的清风巷而去。
车门牢牢关着,连一丝风雪也吹不进来,但燕霖尤为惧冷,缩进了小万氏怀中不肯出来,口中嘟囔着:“娘亲,孩儿冷。”
小万氏虚虚搂着他,嗔他小儿模样像是姑娘家。旋即她又用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的眼神望向了他,笑着道:“你瞧哥哥,怎地一点也不冷?你们穿的可是一模一样的衣裳。依我看,你合该同哥哥一道去同爹爹习武才是。”
话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忽然微微变了个调子。
燕淮那时年纪小。听出了她话音的颤动,却没往下联系。
父亲只教他一人,明明是吃苦受累叫人天天想着死了算了的事,在继母看来,却是亏了燕霖。
不论如何,燕霖才该是父亲心中最要紧的孩子才对。
那时的小万氏,一定是这般想着的。
燕淮此时回忆起往事,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个哀戚的神情。
他英年早逝的父亲,究竟在用怎样古怪的一颗心在对待自己的长子?
若说父亲待他好。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在旁的孩子还窝在父母怀中撒娇嬉闹的年纪,他便已经被父亲冷着脸带到了一排排的兵器前,随后不及他长大,父亲更是迫不及待地将他远远送走。
等到他回来,见到的却是父亲的棺木。
金丝楠木的寿材,刷了黑漆。寂静无声地搁在灵堂里。
他记得棺木上绘的纹样,却忘了父亲的样貌……
“世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吉祥久久不见他出声,忍不住询问起来。
燕淮垂眸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少年玉似的面上露出疲惫之色。颤声道:“再观望几日。”
小万氏要害他,想要他的命。他皆能理解。为了燕霖,她要动这样的心思,也并不叫人奇怪。说到底,他的生母不是她。燕家的规矩,除了继承家业的那一人外,剩下的不论嫡庶,待得成年有了妻室。便要离燕家而居。
成国公府,从燕霖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没有一丁点是属于他的。
等到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能分到手的却只有寥寥,且小万氏身为燕家名正言顺的老夫人,必然是照旧住在成国公府的。
从此小万氏便难以时时见到亲生的儿子。
这一切,已够小万氏想要为儿子谋夺成国公的位置。
要想让燕霖袭爵,要么他死,要么他成废人同死无异。
小万氏的心思,再狠毒,燕淮都能明白。但事情一旦落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身上,他便忍不住颓丧了。
幼时的那一场冬雪,似乎一直寒到了现在,也未消弭。
那一日,马车到了万家后一直驶到了二门外方才停下。万家的人是一早得了他们要来的消息的,因而外祖母早早让大舅母派了人在二门候着,专等他们来。
燕淮第一个下的马车。
脚还未着地,身后便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他不必回头便知,这来的是自己的大舅舅。
果然,大舅母笑着问他怎么今日这般早便回来了。他说知道燕霖来了,特地提前回来。
燕淮那声已经涌到嘴边的“大舅”便伴着这句话的尾音,又给咽了下去。他僵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觉得颇为尴尬。燕霖忽然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推了他一把,嚷着道:“哥哥莫要挡在门口呀!”
大舅舅冷厉的眼神就猛地朝他看了过来。
小时候,燕淮是极怕万家大舅的。
万几道是武将,生得高大威猛,居高临下地往那一站,一低头,燕淮便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动。
他讪讪低下头,手指揪着衣摆。
身后的燕霖越过他飞快朝着大舅跑去,口中欢快地喊着:“大舅,这回你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
他才从滇南回来,肯定给府里的诸人都带了东西,自然里头也有燕霖的那一份。
燕淮怔怔想着,身子却因为方才燕霖的那一撞,踉踉跄跄地往地上摔去。若非外祖母身边的秦妈妈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只怕他的脑袋便要在冻得极硬的台矶上磕破了。
换了燕霖,肯定立即便要吓得放声大哭。但他知,他不能哭。从他开始扎马步的那一天开始,父亲便明令禁止他再掉一滴泪,即便是痛极,也只能笑着。
他记起父亲端着脸面无表情说过的话,倚在秦妈妈怀里微微笑了起来,眼泪却忍不住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
大舅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憎,嘴角翕翕,说了一句话。
燕淮伸手揉向眉心,忽然有些记不得那日大舅说了什么。
夜风自窗棂缝隙钻进来。带着即将入秋的微凉。不知不觉间,夏日都已经渐渐老了旧了,又一个秋天马上就要到来。
三秋又三秋,距他离京,竟已都过了这般多个秋天,也难怪他记不清当时大舅说过的话了。
他愁眉不展,浑身乏力,吩咐了吉祥几句便将人暂时给打发了出去,自己靴也不脱便歪在了竹制的榻上。阖眼喃喃了句:“自小便不喜欢我,而今竟也想要我的命了吗……”
呢喃着,他忽然想起了胡家的大场大火。
火场里拾到的那把扭曲的长剑,那个篆体的万字。
如今想来,却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小万氏手中无人,身后却还有嫡亲的娘家兄长可用。那些人若都是大舅的。就说得过去了,为何下手会那般狠辣,不惜屠村亦要找到他除掉。
如今的定国公万几道,癸巳年七月领兵出征滇南时,曾以严酷扬名西越。
彼时,他尚且还是个世子。行事间束手束脚,而今历经岁月沉淀。想必更是冷酷万分。
同他做对手,燕淮只想一想便觉得头疼欲裂。
比才智比手段比资历比人脉,不论比什么,他都只有立即冲着对方俯首的份!
他在竹榻上翻来覆去,腰间伤口被硌得刺痛。
过了会,他忽然翻身坐起,眉头紧皱。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难道父亲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所以才会在他七岁那年便送他离京。送得远远的,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送他去天机营习武?
天机营地处漫漫黄沙之下,踪迹难寻,隐蔽万分,是藏人的好地方,亦是让人潜心习武的好地方。
他一直在揣测父亲将自己送往天机营的缘由,方才却似陡然间参悟了。
若父亲早知今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大舅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父亲难道会不知?他们少年时,曾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亲如手足,所以长大成人后,父亲才会娶了万家的嫡长女,成了万家的女婿。
所以,父亲才会狠心将他送走,望他归来之日能有对抗他们的能力!
燕淮坐在沁凉的翠竹小榻上,因心中猜想而忍不住浑身颤栗。
如果他想的都是真的,那这一切未免也太叫人骇然!
他跟燕霖同是万几道的外甥,他的生母又是万家最得宠的嫡长女,是年少时传闻万几道最疼爱的妹妹,小万氏昔年实不如大万氏同哥哥的关系要好。
这一切,万家上至主子下至仆妇,人尽皆知,断不会有错。
可为何生母去世后,面对他时,大舅却总是那样的一副模样?而今更是要对他拔剑相向?
燕淮满面惊诧,越想便觉得心惊肉跳。
要他命的人,为何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少年的眼中晦暗不明,神色莫测。
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房门却被人给叩响了。
他一惊,没有动作,只扬声问道:“何人?”
“世子,我家小姐吩咐厨房做了夜宵,特地让奴婢来问您一声,您可要一道用些?”
略带粗哑的女声,并不常见,这个声音一入耳燕淮便听了出来,来人是谢姝宁身边的大丫鬟图兰。那个比他还高些,身量几乎能同吉祥比肩的异族少女,委实叫人过目不忘。
他方要拒绝,蓦地想起吉祥这时应当守在门外的才是,为何却一点动静也无,当下心神一凛,口中说着“也好,那便劳烦八小姐了”,一边顺手拔出一支箭筒里的羽箭,悄无声息地往房门靠近。
“哦,不过小姐还说了,不知您是想要吃粥呢还是用些小菜酌酒?”门外的少女声音越来越近,“另外,小姐说,还烦请您这一回不要再扯谎了,否则她就只好往您的吃食里掺大把盐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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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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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紧紧握着羽箭的燕淮闻言,脚步不由一顿。
僵持了一瞬,他继续抬脚悄然靠近,一边用泰然自若的语气朝门外的图兰喊话:“粥食便可。”
“是,那奴婢稍后再来请您。”屋外的人似乎浑然不觉他在迅速走近,听到他的回答后,只接着话说了句便要走人。
然而就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原先紧闭着的房门被一把打开,空洞洞的厢房里探出一支箭,箭头乌黑发亮,打磨得十分精细,尖头那一点泛着白光,直晃人眼。
图兰下意识往后退去,因没有准备而显得脚步趔趄,差点往后摔去,模样狼狈。
等她皱着眉头站定,却见燕淮提着支羽箭从门后走了出来,面色冷凝。
图兰不禁疑惑,她不过是听了自家小姐的吩咐来询问燕淮是否要用宵夜的罢了,怎地他竟就对自己横箭相视?她脾性直,这会却也明白不能直白地问出去,便又顺势往后退了一步,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虽是在谢姝宁的田庄上,周围除了燕淮的几个人外,就都是他们的人。但图兰不敢掉以轻心。
正想着,燕淮的视线蓦地落到了她身上。
图兰被他看得发毛,又记起谢姝宁曾跟她嘟囔燕家的人,都不好对付,心头不禁微紧。
她满怀戒心地回望过去,俩人隔着几步之遥面对面站着,一人的人上能握着尖锐的羽箭,一人垂着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两厢警惕着,厢房前头的庭院中忽然多了个人。
“世子!”
俩人便都齐齐朝着这个声音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一时叫人看不清来者的面容,但声音燕淮分辨得出。
这会打外头急步走过来的人,正是他开门后未能瞧见的吉祥。他本想着吉祥在门外,所以图兰说话的时候,他才觉得不对劲。吉祥跟图兰水火不容,诸人皆知。谢姝宁既派了图兰来找他。若遇上了吉祥,至少一场口舌之争是免不了的。
但屋子外只有图兰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吉祥的一丝声响。
他立时警觉起来,这才抽了一支羽箭擒在指间,往房门靠近。
若方才开门之时,但凡叫他看到了一线古怪。他都会立刻将手中的箭刺向图兰。然而门一开,外头却根本没有吉祥的痕迹。空荡荡的廊下。只有图兰一个人的身影。他适时收回了手,垂箭而立。
只差一瞬,他也许就会杀了图兰。
燕淮面上的冷凝之色便显得愈发沉重。
他们面前的庭院并不大,小小的,成年男子用不了几大步便会走完。不虞的心思才在他心里打了个转,吉祥清晰的身形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出了何事?”吉祥亦看清了站在庑廊下对立的俩人,不由微惊。
燕淮垂眸。像是侍弄一朵花般把玩着手中的羽箭,面上的冷色渐渐褪去。黑白分明的眼中寒意亦随之尽祛。软化成了一汪春水,他轻笑出声,并没有侧目去看吉祥,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定定看着图兰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自己过去便可,不必劳你再跑一趟。”
忽然亲切起来的话语,反倒是叫一向大喇喇的图兰毛骨悚然。
她胡乱点着头,应了声是,大步退了下去。
她人高,步子也迈得大,很快就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不见。漆黑的夜色吞没了她的身影,也一并带走了燕淮脸上的温温笑意。
吉祥看得分明,心中一寒,当着摇曳的昏黄火光“扑通”跪了下去,低头道:“世子,属下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话音落,尖利得像是猎隼的爪子似的箭头,就稳稳落在了他眼前,抵着他的鼻尖。
轻轻的,一滴殷红的血珠就自他的鼻尖上冒了出来,像颗上好的红珊瑚打磨的圆珠。
他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头顶上传来少年天然带着几分慵懒跟漫不经心的声音,“这般说来,你方才是去取消息了?”
“……是。”吉祥绷紧了背脊,连眼珠子也不敢转悠一下。
握箭的那只手似乎忽然抖了下,黑亮的箭头倏忽晃到了他的眼前,叫吉祥这下子当真是连眼也不敢眨一眨了。
他比燕淮年纪大上许多,这会跪在个子还不及自己的少年身前,却没来由觉得害怕。
燕淮说话的声音越像是漫不经心,他就愈加觉得冷厉。
吉祥战战兢兢起来,口中却没有吐露一个辩白的字。
他本是清白,何须辩白。
到了这会,他哪里还会想不到燕淮是缘由生气。
方才他见到了飞鸽,心中惊诧,却见那只鸽子并不往自己这边来,却直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那个方向,正是谢家八小姐谢姝宁所在的位置。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谢家的人,其中更是以谢姝宁首当其冲。
这时看到了飞鸽,又眼尖地发现鸽子腿上绑着塞信的小圆筒,当下想也未想便追了上去,及时截杀了这只鸽子。
然而情急之下,他便忘了禀报燕淮,自作主张消失了。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失职,是他的错,他也没有脸为自己开脱。但燕淮是在怀疑他有鬼,他从未做过对不住主子的事,问心无愧。也就没有任何必要说些分辨解释的话。
这样想着,吉祥终于僵着身子眨了眨眼。
因长时间未曾眨眼,眼睛一闭,眼角就忍不住渗出泪来。
箭头在以极缓慢的速度远离他。
良久,他才听到燕淮道:“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燕淮的声音微微发颤,全然没了方才的模样。
他才得了大舅舅万几道的消息,距今不过片刻时辰。按理不应该这么快就会有消息送来才是,但吉祥说有,那就肯定有。所以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一个他还未能知道的消息,是个极坏的消息。
羽箭垂在那,划过青砖的地面。发出金石“铮铮”的声响。
吉祥斟酌着字句,一字一顿地道:“消息并不是我们这边传回来的。”
“嗯?”燕淮愣了下,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吉祥抬起头来,面露怪异之色,似有些尴尬:“属下不慎截了谢八小姐的信。”
“铮——”
黑亮的箭头卡在了砖缝里。
燕淮低声重复着他的话:“谢八小姐的信?”
难不成谢姝宁,将他身在田庄的事给卖了出去?若真是如此。想必也只能是那位云詹先生所为才是。老奸巨猾的人,怂恿一个小姑娘行事。想必容易。
他幽幽想着,却听到吉祥道,“属下不敢肯定。”
“为何?”燕淮挑眉,“起来说话吧。”
吉祥应声慢慢站直了身子,将一张卷起的纸条递给了燕淮。
那张纸是被打开过的,燕淮接过,打量了眼纸的材质。是很常见的纸,全无特别之处。随后。他就着檐下的灯光将纸条打开来。
蜷曲的纸张一点一点舒展开去,燕淮的脸色却随之逐渐变得铁青。
最后展露在他面前的纸上,竟连一滴墨点也无,这分明是一份无字天书!难怪吉祥说他不敢肯定!
吉祥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但这信的确是寄到庄上的,属下方才还寻到了鸽舍。”
只可惜,信上根本没有字。
燕淮晃了晃手中的纸,嗤笑了声问他:“你的消息呢?”
纸上既无字,他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吉祥却是一脸肃容:“世子暂住此地,本不安全,而今又有信鸽飞至,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怕谢八小姐已然将您的位置给出卖了。”
对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难叫人放心。
深宅内院长大的孩子,便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吉祥始终在怀疑谢姝宁。
可燕淮听了他的话,却并没有立即便应和,只是再一次望向了那张一片空白的纸,将它高高举起,对着檐下的灯,仔细看了几眼。旋即,他抛下一句“进来”,便自己拔脚率先回了屋子。
房门被重新关闭。
吉祥一头雾水,不知燕淮要做什么。
燕淮则直接朝着桌上点燃的那盏油灯而去,走到近处,亦不停顿,将抓在手中的纸张展开放在距离火焰一寸高的地方。
火舌灼灼,却触不到纸,然而炙热的温度仍旧一点点往上攀爬。
那张原本连半个字也无的白纸上,缓缓出现了一行字……两行字……
不多时,上头便被填满了。
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写满了狭小的一张纸,字迹工整清秀,署名冬至。
燕淮记得,这个叫冬至的人是谢姝宁身边的小厮,昔日更是跟着她一路从漠北回来,应是个十分得用的人。
他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去,眼中渐渐被诧异之色给填满了。
吉祥亦发现纸张出现了字,又见他盯着上头的字观看,却久久不语,不由局促不安起来,遂问道:“世子,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们可是立即启程?”
燕淮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因为炙烤而带上了温热的纸,摇了摇头道:“这上头的事,同我们没有干系,更不是你先前所猜的。”
信上写着的,是英国公温家的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220章 交道(日珥仙葩+2)
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英国公夫人曾私下里悄悄派人来同他打听爵位的事。
对方言语殷切,似是真的一切都在为他着想,满含淳淳教诲之心。仿佛温家的人,千真万确是在担心他身处的困顿处境,担忧他的安危……可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天真小儿,又怎会被他们给哄了去。
若英国公夫人真如她自己所说那般,因了他的事夜不能寐,那温家人为何亦对他避而远之。
他幼年时,尚不知何为惆怅,便被人定下了同温家嫡次女温雪萝的亲事。
这门亲事,时至今日,仍摆在那,人尽皆知。
谁都知道温雪萝将来是要做成国公夫人的,也正是因此,英国公府的温夫人,才会这般按捺不住,甚至不惜背着丈夫偷偷地来找了他。燕淮心中明白,她这是怕了,怕他无法袭爵,怕他争不过人没有个好下场,到时候万一苟延残喘,却不肯放过温家。
毕竟就算他败了,那他亦还是燕家的儿子。只要他一天还是燕家的人,那他同温家的亲事就还得作数,温雪萝迟早还得嫁给他。
但对温家而言,这就是亏大了。
他一出生就被请封了世子,所以即便当时他还是个几岁幼童,燕家有意提出这门亲事的时候,温家便一口答应。
世家女,生下来便是家族的资产,同库房里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区别。许多时候,各家的友好关系都必须用儿女亲事来稳固。当时温家应下亲事。只有好处却没有一丝坏处。谁能想得到,多年后,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一旦他这个世子不能平安袭爵,那温家就白白浪费了多年的期盼。
偏生这一群人又都是谨慎小心惯了的,断不会舍得在局面未定之前插手这件事,因而也就不会愿意出面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们等着的,不过是现成的东西。
燕淮没有忘记,某日偶遇英国公时。对方客气又疏离的模样。
那可是他未来的岳丈……
说来可笑,这样的亲事,他可真是一丁点兴趣也无。
温雪萝的母亲,倒比她的丈夫要显得有人情味多了,私底下看上去委实和善又恳切。但那张笑意满满的面孔后藏着的,却仍是那颗只在乎爵位的心。他们看在眼中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燕家的继承权。
燕淮无声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纸张重新卷起收好。
谢姝宁竟然在悄悄调查温家的事,实在是古怪。据他所知,谢家同温家过去虽是亲戚,但多年来。已不大走动,两家关系平平。平素也没多少交集。何况一个未及笄的闺阁姑娘,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她查的着重点,可是温家的儿子!
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似乎只能往歪处去想……燕淮敛了笑,微微蹙起眉头,脑海里浮现出谢姝宁的脸。撇了撇嘴……她不是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吗?温家的儿子,温雪萝的哥哥温庆山。还有两年可就到弱冠之龄了吧。他皱眉想着,心里莫名不大痛快。
“噼啪——”
灯芯忽然炸了下。
屋子里的静谧被倏忽打破,吉祥站在一旁,沉声道:“世子,即便这上头写的事并非属下所想,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啊!”
就只说一个云詹先生,便不能叫人放下心来。更不必说谢家八小姐身边还有几个稀奇古怪的人,尤其是那个图兰,力气大得像是蛮牛,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模样,叫人看着就头疼。
吉祥心里翻来覆去将图兰排揎了几句。
燕淮听了他的话,却只是道:“你不必发愁这个,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探知内鬼跟大舅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次早日剔除了内鬼,我们才能返回。”
“属下已吩咐了下去。”吉祥颔首。
燕淮却并不赞同,吩咐道:“我的意思,是想要你亲自去处理这件事。”
吉祥惊讶地脱口而出:“只将您留在这,这可不妥!”
“无妨。”燕淮正色说道,“比起外头,我留在这反而更加妥当。至于谢八小姐……我心中有数。”
吉祥沉默了下去,须臾后才道:“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淮想也未想,直接便道:“在我这,还有不当讲的话?”
他这般一反问,吉祥便更不敢往下说了,然而吉祥清楚,燕淮方才明确说出了想要他离开田庄亲自去处理内鬼事宜的话,那他就非走不可。所以,他在离开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先告诉燕淮。
良久,他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在胡家的那天夜里,属下在击毙了两名来犯后,偶遇了谢八小姐,于是属下便困住了她想要了她的命……”
燕淮原先还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后头不由变了脸,勃然大怒:“这样的事,你为何不先问过我?”
吉祥什么都好,唯独三番五次喜爱自作主张,叫燕淮忍无可忍。
他明白,不论哪一件事,吉祥自认所为都是为了他这个做主子的好,但于他而言,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好下属。
燕淮怒极,起身来回踱步,眉宇间笼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煞气:“所以你才不时说起她会出卖你我,原是里头还有这桩事!”
“属下知罪!”吉祥见他如此模样,便知谢姝宁还未提起过这件事,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得认起罪来。
燕淮怒意难消,一会想着谢姝宁是不是在怀疑那日吉祥的举动是他在背后指派,一会又暗自庆幸好在她平安无事。
他又想起那天在山上时,谢姝宁脏兮兮的睡颜。狼狈的模样,不由狐疑起来,那天夜里谢姝宁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能在他身边安然入睡……疑惑着,心里头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兴许她根本就没把吉祥要杀她的事往他身上联系过……
他想着想着,禁不住猛地想到了几年前自己刺了谢姝宁的那一剑。
回忆着谢姝宁如今较之旁人总显得苍白些的面色,他眸光微闪,心头一软。遂冷面看向吉祥,在霎时将怒意都尽数收敛,冷静地道:“你速去整顿铁血盟。”
见他一字不再提谢姝宁的事,吉祥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但命令已下,亦拖延不得。
于是半个时辰后。吉祥就骑马闯入了茫茫的夜色里。
谢姝宁这时正亲自在厨间熬粥,听到图兰匆匆来报吉祥走了,微微一怔,并没有多言,只同图兰道任他去。
至亥时三刻左右,粥终于熬好了。一掀盖子,香气四溢。
谢姝宁便伸个懒腰。嘱图兰去请燕淮来。
图兰应声而去,才走出没多远便撞见了正迎面孤身走来的燕淮。
远远的,谢姝宁听见了响动,便伏在窗边探头去看。黑漆漆的夜里,着了一身白的少年尤为显眼,似清瘦的孤鹤,在水面踏步。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却就不得不承认,他极适合这个颜色。谢姝宁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等到人走到近前,她才发觉自己似乎看得太久了些,匆匆收回视线专心致志看起桌上的粥来。
“小姐,奴婢在门外候着。”图兰将人领进了门,而后悄然退下。
燕淮略吃惊,只他们二人留在屋中,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不跟着,未免于理不合。
但这是谢姝宁的田庄,谁敢说三道四,更何况她今次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她夜里才让图兰去请人,却不等到明日天明,也就是因为夜间人少,不易叫人撞见。谁知道,一向穿得颜色古怪的人,今日却穿了身比谁都干净的白。
她腹诽了几句,方才发现燕淮穿的是一身月白色。
衣裳古怪,似僧衣,也不知成国公府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都是何等的高明手艺,竟做出了这样的衣裳……
两人面对面入了座,谢姝宁端起一碗粥搁到了燕淮面前,道:“世子慢用。”
燕淮微笑,并不动,只看着她面前的那一碗。
谢姝宁亦笑,一言不发将两碗对调了个位置:“世子莫不是怕我下毒?”
她年纪小,又生得好,在灯火通明的夜里这般一笑,纯澈又明艳,几乎要晃花人眼。
燕淮默默低下头去,道了谢开始吃粥。方舀了一勺粥入口,还没等下咽,他便尝到了一股要命的咸涩。他咬着牙抬眼去看对面坐着的人,一脸笑吟吟吃着粥,见他看过来还挑眉问:“世子觉得这粥如何?”
吃一堑长一智,她早料到燕淮不会轻易上当,这才先将未曾加料的粥捧到了他面前。
燕淮僵着舌头将那口咸得要命的粥给咽了下去,牵了牵嘴角:“人间美味……”
原来图兰那话,不是告诫,而是预告……
他这碗粥自然是难以再食,谢姝宁却慢吞吞吃了小半碗,这才准备说起正事来。
她今日原就不是真的为了请他吃劳什子夜宵的。
然而她要说的话才刚刚冒到齿边,她便看到燕淮掏出一张卷起的纸条遥遥递了过来。
他说,“八小姐养的鸽子,味道倒是不错。”(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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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试探
谢姝宁手中的调羹被丢进了碗中,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然而当她抬起头朝着燕淮看过去时,眉眼间却没有一丝怒意,她只是伸出手,神态自若地将纸条从燕淮手中接了过来。反倒是燕淮,被眼前的平静的一幕,给弄得微怔。
暴风雨永远隐藏在平静之下,燕淮心中如是揣测着,却并没有从谢姝宁面上发现一丝异样。
就仿佛,他方才什么也未曾说过,而这封信亦不是经由他的手递送给谢姝宁的一般。谢姝宁此刻的表现便恍若被她握在指间的纸条,是她方从丫鬟手中接过的。至于那只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鸽子,似乎也根本就不存在。
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讶然。
“世子说笑的本事,可着实差了些火候。”谢姝宁笑语晏晏,并没有立即将纸条打开,“这是我的田庄,庄上何处开过火,我可不会错过。”
燕淮抿嘴,但笑不语。
他本就是在说笑。
谢姝宁看他两眼,低头打开了纸条,扫向上头写着的字。
是冬至送回来的信,写了温庆山的事。
前段日子,她在宫里记起了惠和公主纪桐樱前世所嫁之人,因那人是温雪萝的哥哥,故而心生不安,所以从宫里出来,她便吩咐下去让人着手详查。算算时间,到如今也该查个差不离了。
为了让云詹先生能同她方便通信,田庄上也特地备了鸽舍。想了几只信鸽。
只是信竟然会被燕淮给截了,她倒是没料到。她该发火,该生气的才是,但不知为何,她并不想在这个当口露出恼意……
“世子难道不知,偷看旁人的信件,乃是极无礼的做法?”她攥着纸条,笑吟吟发问,模样娇俏。
燕淮自知理亏。也不辩驳,直截了当地便道:“是我无礼,理应赔罪。”
他这般实在,谢姝宁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遂道:“赔罪便不必了,只请世子管好了自己手下的人。”
她说这话。亦实在得很,一半是不悦,另一半则是提醒。
然而这样的话,燕淮心中又怎么会不明白。他先前在廊下,差点便要了吉祥的命。但他亦明白,若没了吉祥。他只会更加寸步难行。若叫铁血盟的众人知道他因为这些事便动手处置吉祥,想必个个都会用莫测而警惕的眼光打量他。
他回京时。已入了春,四处柳绿花红,春江水暖,可他所处之处犹如三九寒冬,莫说地龙火盆,就连棉袄也无一件可用来加身。
铁血盟,吉祥。都是寒冬中出现的炭火。
如今夏天未逝,距他归京不过短短数月。那些人是如何看他的,他不会不知。
这些人里有一半,是亡父燕景留给他的,另一半是从继母小万氏手里夺回来挑挑拣拣剩下的。真论起来,没有一个能算是他的人。再加上他自小离京,久不居成国公府不提,连铁血盟的人都未能见过。
这群人便也只当重新归来的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面服心不服。
雷霆手段,能制人,却也能离心。
他自认不是个擅这些的人,时常觉得举步维艰,因而愈发怀念七师兄纪鋆还在身边的日子。比起他,七师兄极会招揽人手,极会同人打交道,极会治下。
风师父曾说过,这是天赋。
先天若无此天赋的人,后天亦能习得,却是拍马难及前者。
燕淮隐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幸而吉祥再如何,总算还将他当做主子,记着昔日成国公燕景留下的遗言。不论是他要杀了谢姝宁的事,还是他截下了信的事,归根究底,都还是本着为他打算的目的去做的。
只是时日太短,他想要尽快发展出自己的人马,谈何容易。
他轻抿嘴角,定定看她,却并不言语。
谢姝宁亦没有再开口。
屋子里便这般静默了下去,片刻后,燕淮方才缓缓说道:“温庆山今年十七,性子沉静,喜好读书,据闻准备走科举正道。”
英国公府的世子,有祖宗荫蔽不用,非要自己科考,也不知是该说有骨气还是说傻来得好。
谢姝宁端坐着的身子往后微微一倒,眉头皱起,“世子认识他?”
“连一面也不曾见过。”燕淮摇头。
他七岁之前不曾见过温庆山,中途更是不可能,如今回了京都后被眼前局势所困,自然是愈发没有那闲工夫去寻本不相熟的未来大舅子吃酒,因而他的的确确不曾见到过温庆山的面。
但想着英国公夫妇的模样,他们的儿子,至少生得不会差。
他也是这般想自己的未婚妻温雪萝的,旁的不知,但样貌总不至于忽然间出了差池,生得丑陋便是。
“虽然未曾见过,可想来生得总是好的。”世人重脸,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于是燕淮便正色说了这么一句。
谢姝宁一噎,一时不查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但论生得好,她可委实还没有见过生得比燕淮好的。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了他面上,少年冠玉似的面庞之上,眉眼清隽,还带着未经彻底雕琢的璞玉姿态。她不由恍恍惚惚地想起前世最后一次偶然见到的燕淮样貌,那样一张孤寂冷冽的面容,同此刻的截然不同。
谢姝宁蹙着的眉头未展,口中道:“英国公世子生得好不好,同我无关,我只是好奇,为何他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罢了。”
英国公世子跟成国公世子,可并称坊间两大谜案。
燕淮消失了的那几年究竟人在何处又都做了什么,无人知晓。但他好歹如今回来了,众人也如愿见到了长大后的他生得什么模样。
可英国公世子温庆山,仍是个迷雾重重的人。
燕淮并不知这些,他只以为谢姝宁一个深闺里的姑娘好端端竟去查个陌生男人的事,不论她如今年纪几何,可不就是为了那点子少女情怀?偏生他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认识的女人除了个雷师父外,便一个也没了。
真算起来,谢姝宁可还是他长大后认识的第一个姑娘家。
他思来想去。也只以为谢姝宁是对温庆山有兴趣才致她暗地里搜集温庆山的资料。
因而听到谢姝宁那般说,他也并没有当回事:“想必是生得太好,所以不便经常到众人面前露脸罢了。”
古时,曾有人因为长得太过俊美,每每上街便被围堵的事,他也是当成笑话听说过的。兴许真的就有这样的人也说不准。
谢姝宁:“……”
“那就多谢八小姐款待。”燕淮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鸽子的事,谢姝宁心知肚明,吉祥既想杀她,那么拦截她的信,也一点不叫人奇怪。真正叫她觉得出人意料的是。燕淮竟自发将信交给了她。
她也已经明言让燕淮约束好手下,他不回应。那她也只当自己没说过,回头叫图兰几个加强戒备便是。
至于吉祥,寻到了合适的机会,她可不会放手。
俩人皆不再谈信的事,燕淮便开始迈步往外走。
走至门边,手方触及门扉,谢姝宁猛地将他喊住:“世子。不知你外家大娘舅,待你可好?”
燕淮一震。转过身来看她。
谢姝宁却低着头盯着那碗残粥看,并不同他对视。
“我舅舅倒是待我母亲,还有我跟哥哥极好。”她低头说着,恍若自语,但话却又是明明白白在同他说的,“世子的大舅舅,待你同你母亲可好?”
燕淮是万家的外孙,他在万家有几个舅舅,谁都知道,但谢姝宁却直接便点出了大舅舅。
他不由吃了一惊:“八小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谢姝宁慢吞吞扭头来看他,面上无笑:“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一字一顿,她说得极清晰。
燕淮怔怔听着,仿佛昔时在敦煌古城中遇见过的巫女所言。年迈的巫女,手执龟甲,露出贫瘠的牙床上摇摇欲坠的几粒枯牙,用古怪的腔调说着的话,似也是这般没头没尾。
“缘何重要?”他靠在了门上,低声问道。
谢姝宁眼中神色莫测,语气肃然:“若好,那自然一切都好,若不好,一场腥风血雨总是难免的。”
她并未言明这些话的意思,但燕淮却霎时想起了铁血盟内鬼的事,还有大舅舅万几道,数年如一日对他的不喜。
隔着薄薄的白衣,他胸腔里的那颗心剧烈乱颤起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稚龄少女,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谢姝宁亦在看他。
……
次日傍晚,吉祥跟冬至前脚擦着后脚跟,渐次回到了田庄上。
到了酉正时分,燕淮来同云詹先生并谢姝宁辞行。
谢姝宁捧着书抬起头,望着他笑着让玉紫准备庄上的果子送行,燕淮也没推拒,但走时并没有真的带走这些东西,左右谁都知道这些只是客套。
人走后,云詹先生当着谢姝宁的面,便长叹了一声,尾音悠悠长长,叫谢姝宁觉得其音绕梁几日也还未消尽。
白驹过隙,等到那声长叹终于从谢姝宁耳畔消失的时候,她恍然惊觉,不知何时窗外的绿叶成荫已变作了黄叶漫天。
秋日就这样到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上午好端端的突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想着可能是感冒了也没在意,下午才觉得身上发寒脑袋昏沉,就去躺了会,谁知醒来后头晕眼花,被强行带去了医院。即便害怕打针也还是挂水小针一个没少,回来已经天黑,没胃口吃了几口粥重新躺倒,八点多才睁开眼,依旧觉得很不舒服,想写更新却只是坐在电脑前发呆……之后有个码字的朋友突然发了Q过来说起文的事,疲乏状态下我说了几句很泄气的话,差点忍不住发了请假条上来,可转头又觉得自己没用,别人生病照样也更新,我凭什么就不更,所以慢吞吞地还是凑够了一章先发上来……叹息,对不住等了许久的大家
蛋疼人生的请假条
昨天烧到近39度,早上去打针温度只下去了一点,所以继续挂了水,被胖胖的护士小姐生生扎了三针才扎进去,手背上青紫一片,简直了……
下午体温倒是下来了,在37左右,结果傍晚又开始反复……莫不是因为我作死忍耐不住吃了冰西瓜……反正就是又苦逼的去扎针了,再来两次就是不敢坐凳子的节奏……
吃药的时候,又吐了,一直矫情的跟孩子似的,怕打针吞不下胶囊,结果这次也只能继续吃冲剂,据说好的会没有胶囊快,不明觉厉。
感冒发烧大家都知道感觉,说严重不吃药不打针休息几天也会好,说不严重又好像跟快挂了似的。
作者君手脚俱全,能打字,能动弹,可是脑子大概是卡壳了,转不大动。
在椅子上垫了冬天用的厚坐垫,趴在电脑前磨磨蹭蹭写了N个小时,眼瞧着奔向12点了,也才写了一千多字,我自己都不忍心看,就跟脑子被驴踢了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实在没脸发上来。
所以,即便很不好意思,还是请假吧,不敢再熬夜。
每年七夕附近都会高烧一次……然后各种呈现疲惫虚弱状态……
大概是老天爷也欺负我没汉子……
嗯,那么灵感君一定是欺负我最近没有粉红……
如果明天情况好转,我会补上。
——因为发烧流鼻涕快要擦成酒糟鼻,无脸求粉的作者敬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