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觅酒家》 第01章 裴记酒馆 正月的最后一天,京都降了一场大雪,沿街各处的伙计都缩在铺子里取暖,城西裴记酒馆的管事萦风倒像个不畏寒的,在门口兴致勃勃架了火炉煮梨汤,每个路过的行人都被塞了一碗免费的梨汤,有过意不去的就捧着碗进店消费一二,有急事无法驻足的看着手里的碗左右为难,一饮而尽烫嘴,捧走店家的碗又不像话,偏梨汤的香气丝丝缕缕朝身上飘,让人不舍得放下。 “您端着走就好,改日有空了把碗送回来,没空也不妨事的。”萦风挽着衣袖,边低头熬眼前的热汤边轻声开口,并不瞧一旁正为难的路人。 京都是大梁的皇城,来往之人非富即贵,大多不会吝啬几个酒钱,他日便是不登门还碗,也会在路过时想起这碗汤的情谊,进门饮上几杯。 这是裴记酒馆开业十三年来的冬日固定拉客活动,仗着这份冬日施汤的人情味,这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倒也积攒了不少回头客。 过去几年也有店家想要效仿裴记的做法揽客,奈何萦风熬的梨汤是被挑嘴的裴清光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如今已是京都头一份的好,别的店家见争不过,也就渐渐没了这份心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更是稀少,萦风算着时间准备收摊,一个小小的人影凑到了摊位前。 萦风抬头瞧面前的小姑娘,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模样乖巧可人,穿着绣金线缝绒边的红袄,头发却卷曲披散,看起来像是乱糟糟的一团。 “你是裴娘子吗?”小姑娘奶声奶气开口。 萦风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披风裹到小姑娘身上,指了指店门的方向,小姑娘疑惑地看了萦风一眼,拖着长长的披风朝店里走去。 酒馆的小二当扈听到脚步声兴冲冲迎上前,却看到来客是个小姑娘,不由怔愣。 “裴...娘子?”小姑娘疑惑地打量着当扈。 当扈打量一眼自己身上明显的男性特征,尴尬地挠了挠头:“掌柜的还没回来,你找她有事吗?” 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左右环顾一圈便朝着朝着角落里唯一的空位走了过去,踏出的每一步都发出沉重的闷响。 “姐姐,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满脑袋问号的当扈跑到萦风身边,“酒馆也能让小孩进吗?” “什么小孩?”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裴清光背着一柄剑蹦蹦跳跳跑近二人。 “今天的梨汤好香,我在街口都闻到了,”裴清光将当扈从萦风身边推开,凑到桌前端起最后一碗梨汤一饮而尽,“温度适宜,小萦风这是算准了我回来的时间?” 当扈边手脚麻利地帮萦风收拾桌上其余客人留下的碗边忍不住偷眼打量身旁的二人,身穿嫩绿长裙的萦风和身穿鹅黄长裙的裴清光站在一起,硬生生给这冰天雪地凑出了一抹春色。 萦风满脸无奈地推开裴清光:“店里来客,专门找你的。” 裴清光好奇:“什么东西?” 当扈也好奇地凑过脑袋,萦风看着不成器的当扈叹了口气:“狮子,石头的。” 裴清光眼睛冒光:“石狮子!它们的精血可太好用了!” 裴清光兴冲冲迈步朝屋里跑去,路过当扈时还不忘嘲讽一番:“看你这反应,准是又没认出来妖怪,扣月钱!” 伴着当扈的哀嚎,裴清光顺着妖气直冲角落里的位置,小姑娘并未察觉背后来人,裴清光弯腰摸了摸小姑娘披风下藏不住的小尾巴,顺势坐在了她身边:“你找我?” 小姑娘呲牙一乐,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抱着裴清光的腿不放手。 裴清光虽身材高挑清瘦,但常年习武,终归有些力道在身上,却还是没能招架住小姑娘的力气,被扑得跌坐在地。 小姑娘见状还想往裴清光身上扑,裴清光不顾形象,连滚带爬起身:“小狮子,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你这块大石头太沉了!” 先前还活泼的小姑娘突然就扭捏起来,左顾右盼了半晌才扯着衣角细声开口:“我听妖怪姐姐们说,裴记酒馆的裴娘子人美心善,愿意帮妖怪们处理各种难事,所以才来找你。” “她们说的倒没错,”裴清光摸了摸小姑娘的卷毛,“所以你闯什么祸了?” “我把爹爹的球弄丢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裴清光。 “啊?”裴清光脑子一懵。 小姑娘委屈更甚:“今天娘亲放我出来玩,我和小树妖约好了一起玩,就把爹爹平时踩的球带出来玩,结果被小树妖踢进护城河了。” 裴清光试探开口:“球也...成精了?” 小姑娘摇了摇头,裴清光长出一口气,拉着小姑娘坐在桌旁,挥手招了当扈过来。 当扈正惆怅扣月钱的糟心事,慢吞吞移到裴清光身边,低头玩着手里的抹布。 裴清光挑眉:“还想不想把月钱挣回来了?” 当扈闻言,一扫先前沮丧,谄媚地看着裴清光。 裴清光看向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小狮子?丢的是多大的球?” 小姑娘指着桌上的干果盘开口:“也就这么大吧。” “当当,”裴清光习惯如此称呼当扈,“去刻个这么大的球回来。” “那用料去哪找?我把后院的井拆了?”当扈问。 裴清光笑眯眯站起身,当扈心下一慌,转身就要跑,却被裴清光扯着腰带拽了回来,对着他的脑壳就是一顿暴扣:“那我把你胡子拔光得了!” 当扈抱着脑袋连连讨饶,作为民间有名有姓的异兽,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也只有会飞这一个本事了,而当扈一族向来凭借胡须飞行,若是没了胡子,和后厨养的鸡还有什么区别? 萦风收了门外的摊进屋,招呼了一圈周围的客人后便听到了这边的热闹,大概是出于妖类的惺惺相惜,萦风给当扈出了主意:“你去城郊山上找块石头都比拆了后院的井来得快。” “对啊!”当扈恍然大悟,转身跑进后院。 裴清光和萦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随后便听到后院隐隐传来吠声与兽类扑腾起飞的声音,不久又归于平静。 店里客人推杯换盏,无人留意这角落发生的事情,更无人留意到门外有一道身影注视良久。 萦风顺手变了一把木梳子,站在小姑娘身后为她梳头。 小姑娘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裴清光。 “人类开的酒馆,店员却是一只当扈鸟和一个柳树精,看来那些妖怪姐姐没骗我,裴娘子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裴清光闻言失笑,伸出手轻点小姑娘的额头,郑重道:“我可没什么手段,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朋友?人类也可以和妖做朋友吗?”小姑娘眨眨眼,像是没听明白,“可是娘亲说人们认为妖都是蛊惑人心作恶多端的,恨不得把我们赶尽杀绝。” 裴清光抬眸看了萦风一眼,萦风像是没听到似的,只垂着眼轻轻梳开小姑娘的头发,又在手心化出一支木簪,细细为她挽起发髻。 不远处有客人招呼伙计上酒,萦风温温柔柔应了声,动身去柜台后打酒,小姑娘看着萦风的背影,自言自语般开口:“可明明我们都是好妖。” 裴清光默默地坐着,心底翻腾万语千言,却也只能和着委屈咽下去。 可这委屈从何而来? 为朋友承受无端骂名喊冤?还是为世人的偏见惋惜? 裴清光也不知道。 只是在如今这个人与妖共生的时代里,世人确是对妖存有偏见,或者说是恐惧。 人们总爱说着文绉绉的话,把自己吹嘘成世上的主宰,还以为天地之大无所不能。 所以他们无法接受世上竟有自己无法企及的力量,无法承认自己也有无能的时刻,于是恼羞成怒,将一切恶行都怪罪于所谓的“异类”。 但妖与人又有多大的不同?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归根结底都是骨骼撑体,血肉塑形。 真要说起异类,裴清光这个凡人才是真正的异类。 或者说,整个裴家都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他们有杀妖的能力,却愿意用生命帮助妖好好活下去。 第02章 灵脉守护人 裴家有一把祖传的剑,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破铜烂铁,但在裴家人手里,这是一柄能杀妖的利刃。 在裴清光的记忆里,父亲常背着这柄剑外出游荡,等到天渐黑便伤痕累累回家,那时的酒馆还是裴家的祖宅,父亲总会在月色里抱着小小的裴清光坐在院中的老树下讲故事,有时讲的是早逝的妻子,有时讲的是城外的精灵异兽。 后来裴清光年岁渐长,父亲开始带着她在院中的树下习武,从自制的木剑到城东李铁匠手打的铁剑再到宫中御赐的青铜剑,好剑坏剑裴清光摸了个遍,却独独没碰过祖传的剑。 直到有一日,父亲再次拒绝了裴清光用剑的请求,裴清光脾气上来,扬言要砍了老树离家出走,父亲这才第一次在裴清光面前拔出祖传的剑,这是一柄断剑。 裴清光惊异地瞧着这柄剑,便是摆在她眼前她也不敢上前去接了。 父亲像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将剑的来历和盘托出—— 在裴家的家族记录里,世间平衡由一股强大的灵脉支撑,而灵脉在人间的化身便是院中的这棵老树。 裴家人世世代代驻守京都守护灵脉,但灵脉终究不是凡物,日常养护并非易事,每月十五灵脉都需要吸收不同妖兽的精血获取养分,裴家作为凡人难以与妖抗衡,更遑论获取精血,灵脉便赐予裴家断剑一柄,运用灵脉的灵力可将断剑残缺处补全斩杀妖兽。 裴家人素来慈悲善良,不愿伤害无辜的妖兽获取精血,便立下家训,断剑不可轻易出鞘。自那以后,裴家人暗中设立铺面,帮助妖兽完成心愿解决困难,以此来换取妖兽的精血。 “人人都说妖兽恶行累累,我们为何还要帮助妖兽?”年少的裴清光想不明白。 父亲笑着捡起被裴清光丢到一旁的长剑,靠在老树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地面,裴清光的耐心很快耗尽,作势要走,父亲才不急不慢开口。 “这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裴家本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四百年前,有妖兽觊觎灵脉的能力试图入侵,灵脉因此受损,老树一夜间枯死,瘟疫灾荒接连降临人间,裴家倾全族之力以性命为代价修复灵脉,妖兽梦貘一族本可置身事外,却怀着善心入世,帮助裴家对抗心存贪婪的妖兽,劫难过后,梦貘一族销声匿迹,裴家也只余一脉旁支存世。 “可是裴家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吗?”裴清光天真发问。 “所以我们清光就是下一任的灵脉守护人啊,”父亲慈爱地摸着裴清光的长发,“人们受了委屈有官府,可妖兽们没有,同样生活在朗朗乾坤下,他们也应该享有正义。”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帮助那些好妖”年少的裴清光第一次真正对妖有了认知,“那坏妖呢?” “人之初性本善,妖兽亦是如此,幼童做了错事会有人告诉他错在哪里,妖兽们也需要有人来指点迷津。” “如果是像四百年前入侵灵脉的那种坏妖呢?” 父亲并未回答,而是将断剑郑重交到了裴清光手中。 …… “那里有人!”小姑娘惊呼一声,把裴清光的思绪拉回了喧闹的酒馆。 裴清光顺着小姑娘的视线朝门口看去,只见一片衣角在门口一闪而过。 裴清光警惕地将剑握在手中,为不惊扰到普通客人,佯装轻松地走出门去,却看到一个衣着华贵样貌不凡的男人正负手站在门外,似乎早已料到裴清光会出来。 来人站在月色下,只露出隐约的半张脸,虽不见全貌,却也看得出是一副好模样,他的一头长发被一段织金锦绣松松挽起,身上懒懒披着一袭暗红长袍,周身是掩不住的贵气,饶是裴清光见多了漂亮的皮囊,也会愿意将视线在眼前人身上多停留几刻。 “孟公子?” 被称作孟公子的人闻声侧头看向裴清光,清秀的眉眼间蕴着藏不住的残艳,此刻却配上了可怜兮兮的神情,让人无端心软。 “裴掌柜今日生意可真好,眼瞧着都没有我的位置了。” 裴清光听出对方话里的委屈,温声安抚道:“客人踏雪登门自然是有位置的,更何况来的是你呢。” 这位孟公子是近两年酒馆的常客,自称孟流景,身份不详年龄不详,但喝酒从没赊过账,算是一位不错的客人,身为店家自然没有将如此优秀的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裴清光引着孟流景朝屋里走,萦风见状识趣地领了小姑娘起身让位置,小姑娘低着头躲在萦风身后,不敢抬头看孟流景。 孟流景熟练地坐下敲了敲桌面,萦风心知这位常客点的又是老几样,转身便进了厨房,小姑娘张望半晌不见萦风的身影出来,忙又躲到裴清光身后。 孟流景轻笑一声,看向小姑娘:“我长得很吓人吗?” 小姑娘瑟缩着不敢说话,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裴清光只当是小狮子怕生,打发她去后厨找萦风,自己则到柜台后拎了两坛好酒坐在了孟流景身边。 “请你的。”裴清光将一坛酒推到孟流景面前。 孟流景调侃道:“这是对贵客在门外受冻的补偿吗?” 裴清光懒得答话,只朝孟流景挑了挑眉。 孟流景也不含糊,掀开红布拎着坛子就牛饮起来。 裴清光平日里是个甩手掌柜,前厅后厨的活计都是萦风和当扈盯着,因此她对酒馆来往的客人并不上心,之所以能认识孟流景还是因为一年前的春节—— 每逢春节,裴清光都会拎上几坛好酒在后院的树下席地而坐,自斟自饮直到天亮。 与其说春节是团圆,倒不如说是对裴清光的惩罚。 这日夜里,孟流景端着酒盅误打误撞走进后院,正看到裴清光坐在树下井旁独饮,月色透过树梢的缝隙洒下,散碎的月光如一条汩汩的小河自裴清光身上流过,衬得她如一尾游走在水中的鱼。 仿佛感觉到了有人正以炙热目光试探,裴清光放下酒,抬眼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 孟流景错愕一瞬,随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走到裴清光身边,背靠老树晃了晃手中酒杯。 孟流景:“一起喝吗?” 裴清光:“可以,但你能不能别靠在我祖坟上。” 孟流景:“......” 孟流景苦笑着站直身子,将手中酒洒在树下,理直气壮地将空酒杯递给裴清光:“那你是不是该请我一杯?” 裴清光斜了孟流景一眼,随手拎起一坛酒递过去,孟流景皱了皱眉,却没拒绝,顺势抱着酒坛坐在裴清光身边。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有聊,只是沉默着抱着酒坛喝酒,裴清光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孟流景只得硬着头皮跟裴清光一坛接一坛地喝,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裴清光才放下酒坛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裴清光回身关门时才想起院子里还有个一言不发陪自己喝了一夜酒的人,于是探头嘱咐道:“公子请便。” 孟流景随意点了点头,直到眼前的房门关上才卸了力瘫靠在树上,待了好半晌才慢吞吞起身,身形摇晃如船行波面,一步一摆地向外走去,将要踏出门去却又折返,在树下放了两锭银子作酒钱才放心离去。 自那以后,孟流景成了酒馆的常客,起初是正午就来,后来听其他客人聊起,得知裴清光往往傍晚才回酒馆,便改成了傍晚登门。 裴清光是个洒脱的,常请孟流景喝酒,却从不打听他的身份,甚至相识一年多都没喊过孟流景的名字,只是跟着萦风一起喊他孟公子。 回忆至此,孟流景突然觉得有些乏味,便起了捉弄的心思。 “裴掌柜,我叫孟流景。” 裴清光被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搞懵头,端到嘴边的酒不上不下,心底莫名生了不自在。 “总喊孟公子多生分啊。”孟流景像是没看出裴清光的窘态,眼含憧憬望着她。 “哦。”裴清光点点头,将手中酒与孟流景手中的酒坛碰杯,仰脖灌了一口。 “裴掌柜呢?怎么称呼?”虽然孟流景早就知道裴清光的名字,却还是想听裴清光亲口说出来。 “裴……” 裴清光正要答话,却被后院传来的一阵巨响打断。 孟流景失落地瘪了瘪嘴,正准备追问,裴清光却突然气势汹汹起身,朝后院冲去。 第03章 正月宜磨刀 当扈闯祸了,掌柜的现在很生气。 后院里像被流星轰过一样,各式各样的石块散落一地,把地面砸得坑坑洼洼。 裴清光双手抱胸盯着眼前的当扈,嘴唇动了半晌也没忍心骂出声来。 “我看这些石头都挺好看的,就全带回来了。”当扈垂着头,捏着嗓子解释道。 裴清光被这诡异的声线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皱起了眉。 “我记得鸟都是用树枝筑巢的,你们当扈拿石头造窝啊?” “石头带得多就算了,你倒是好好放下来啊,扔下来算什么?流星?” “而且这石头,”裴清光指着一块桌子一般大的石头,“给你打棺材都够用了吧?” 孟流景坐在前厅的桌旁不由笑出声来。 方才巨响传来的时候孟流景本也想跟着裴清光去后院看看,却被裴清光摁回了椅子上,导致他现在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老老实实竖起耳朵听些墙边话。 后院里的当扈倒是巴不得现在有个人出来帮他解围,毕竟没有人愿意孤身一人面对上司的怒火。 裴清光见当扈小鸡仔似的不敢开口,天大的怒意也发不出来了,只好叹口气,蹲下身来。 当扈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发现不对劲。 自己怎么能和蹲下来的裴清光平视呢?! 当扈瞪圆了眼睛,惊慌地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正用两只禽类的爪子站在地面上。 糟了!忘记变回人了! 裴清光见当扈的反应只觉得好笑,却还装出一份怒气未消的模样,伸手作势要揪他的胡子,当扈连忙变回了人形,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知道错了?”裴清光敲了敲当扈的脑袋。 当扈连忙点头。 “小屁孩,”裴清光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当扈,“赶紧去刻石头吧,天亮之前要把小狮子送回去。” …… 再回到前厅,先前还热闹的酒馆安静了不少,客人已走了大半,孟流景倒是气定神闲地靠在椅子上喝酒。 “刚才是什么声音?”见裴清光回来,孟流景佯装疑惑抬头问道。 “没什么,小二打翻了酒坛。”裴清光随口编了个理由,坐回了孟流景身边,眼神却不住往周围打量。 此时萦风端了一碟酱肉走过来,孟流景兴冲冲拿起筷子准备开动,却见裴清光伸手拉住了萦风。 “客人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是因为后院的动静吗?”裴清光眉头紧皱。 孟流景瞧着肉在眼前却吃不进嘴里,突然就懂了方才裴清光的窘境,后知后觉红了耳朵。 萦风也疑惑着,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手中的酱肉在孟流景眼前晃来晃去。 “这我知道,”孟流景耐不住馋虫,伸手从萦风手里抢过了酱肉,“最近有传闻说城郊妖兽吃人,大家晚上都早早回家了。” “妖兽吃人?”裴清光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日传出来的,”孟流景往嘴里塞了几片肉,“据说是城南荒山那边出的事。” 裴清光和萦风沉默了起来,孟流景观察了一会儿便又埋头吃起了肉,直到一盘酱肉见底,萦风和裴清光还像两个木头似的守在各自的原地一动不动。 孟流景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见裴清光突然扭头看了过来,同时伸手在嘴边比了个“嘘”的动作。 “别吵,我在思考。” 被迫噤声的孟流景看了看周围三三两两还在聊天的酒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盘子,委屈地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周围客人谈天说地的声音渐渐消失,孟流景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前厅空无一人,四下黑漆漆一片,只有自己面前还点着一盏油灯。 孟流景警惕地四处打量,忽听得一阵磨刀的声响从后院传来,他下意识抬手,一团火光自掌心燃起,后院的磨刀声却霎时消失,接着有脚步传来。 “孟公子,你醒了?”当扈拿着一把菜刀从后院走了进来。 孟流景立刻将掌心火光熄灭,捧着油灯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当扈并未察觉异常,傻乐着开口:“我们打烊了,掌柜的嘱咐别叫醒你。” “那你们掌柜呢?” “带小狮子去大...”当扈自觉失言,咽下了后面的话,却不知如何找补。 孟流景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小姑娘的身份,如今更是明确了去处,因此并未追问,付了酒钱就出门朝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大理寺门前灯火通明,许多队人马操持着兵器不顾宵禁朝城南的方向赶去。 “大理寺也要加班?”裴清光抱着石球躲在不远处的巷口观察着大理寺的反常。 “听说城南妖兽伤人一事现在归大理寺处理,应该是去缉妖的吧?”萦风牵着小姑娘蹲在墙角边探头打量边开口。 “可大理寺都是群普通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凶残的妖兽。” 夹在中间的小姑娘左瞧右看,终于鼓起勇气扯了扯裴清光的衣角,说:“圣上前几日刚找到一位大妖,托他给大理寺特制了一批能杀妖的弓箭。” “大妖?”裴清光诧异地看向小姑娘。 “是个很厉害的神秘大妖,来的时候戴着斗篷遮着面,爹爹和娘亲守在大理寺门前这么久都没见过杀气这么强的坏东西。” “小丫头,不是所有杀妖的都是坏东西。” “这不一样,”小姑娘着急起来,“他身上的味道和其他妖不同,我们石狮子辨善恶很厉害的!” 裴清光心底起了疑,脑海中飞速盘起来往妖怪们的族谱。她这样的人总是如此,往日里不太着调,如何戏谑都不过分,但一旦牵扯到妖与人的矛盾危机,不盘算出个结果总是不肯罢休的。 萦风倒是习惯了裴清光莫名其妙出现的职业病,但眼前显然没有太多的时间让裴清光捋顺逻辑,如果小狮子天亮前还无法归位,大理寺石狮子灵异事件又要被百姓口口相传引发恐慌。 大理寺门前聚集的人马纷纷出发,却还留有一支小队驻守门前,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转,显然也在找合适的时机回到父母身边。 “走水啦!” 一道不阴不阳的声线突兀在街头响起,隔了一条街的住房火光冲天。 “那是不是三王爷府?” “坏了,快去上报!” “这么大的火怎么办啊!” 大理寺门前一阵喧嚣,但又很快安静下来,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对着门前的小队一挥手:“都跟我去王府。” 有了领头的人,驻守大理寺门前的小队立刻出发,一阵脚步过后,大理寺门前已是空空荡荡。 裴清光将石球递给小姑娘,小姑娘蹦蹦跳跳朝大理寺门前的两只大石狮子跑去,又突然停步,回头看向裴清光。 “我听妖怪姐姐们说,裴娘子帮助妖怪的报酬是我们的精血。” 裴清光晃着两只因长时间抱石球而酸疼的手臂,无奈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小丫头还是养足气血好好长大吧,就当我们店要磨刀随便刻个石头玩玩了。”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化成一只小狮子扑向门口的母狮子,而石球则被稳稳扔进公狮子的脚下。 萦风揣着手用手肘碰了碰裴清光的手臂:“当扈刻了大半宿的石头,要是听到你这个磨刀的说法,估计要背过气去了。” 裴清光笑着凑到萦风面前:“那我们真的去磨个刀不就好了。” “你要干什么?”萦风目露警惕。 裴清光指了指背上从不离身的断剑:“去城南荒山磨刀!” 第04章 凶兽登门 裴清光还是被萦风拎回了酒馆,原因无他,唯萦风胆小尔。 真要说起来,萦风和当扈算得上是妖界的败类,一个好不容易从一棵柳树修炼成人形,却胆小到在山上蜗居百年,直到十三年前一场意外才不得不下山跟着裴清光一起生活,而另一个虽为神兽,却因灵力微弱,飞过酒馆时被后院强大的灵力影响栽了下来,被裴清光和萦风救醒后便在酒馆赖着不走当起了小二。偌大一个妖界,卧龙凤雏全聚在这小小的酒馆了。 第二日酒馆照常营业,路上行人却少了大半,裴清光本想去城南荒山打探情况,却被哭丧着脸的当扈拉着一起修补后院的石坑。 当扈是个肯卖力气的好妖,搬来昨夜的石料勤勤恳恳雕刻着新的石阶,裴清光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拎着酒坐在石井旁喊几句加油。 一坛酒喝到见底,裴清光起身去前厅的柜台添酒,却被一旁客人的聊天内容勾起了兴趣。 “听说了吗,昨夜大理寺派人去了荒山,说是又...”一个酒客止住话头左右张望,裴清光连忙躲到柜台下,酒客见四下无人才继续说下去,“又死人了!” “大理寺的?”同桌的酒客连忙追问。 “那倒不是,应该就是上山的百姓,但这连尸体都没有还怎么辨认啊。” “没有尸体?不会是谣传吧,有人看见妖兽杀人了?” “当然看见了,不然哪能让大理寺都忙活起来,”酒客啧啧嘴,“说奇也就奇在这儿了...” 裴清光从柜台下探出头,悄悄看向酒客的位置,那酒客止住了话头,故弄玄虚地拿起一把扇子摇起来。 “这么冷的天带把扇子也不怕冻死你,”同桌的酒客说出了裴清光想说的话,“到底奇在哪儿了?” 被调侃的酒客嘿嘿一乐,压低了声音开口:“城南孙屠户家里的柴火用完了,家里婆娘嫌冷,让他连夜上山去砍,这一趟正好看见了妖兽行凶!” 同桌惊呼连连,酒客的得意更甚,继续说了下去:“那日夜里,孙屠户嫌冷,就抄了条近道上山,正巧路过山上那处荒宅,看见里面亮着灯呢。” “那地方几十年都没人住了吧?” “可不嘛,孙屠户也奇怪啊,就想凑上去看看,结果还没到跟前,就看见屋里有一庞然大物的影子,那可绝对不是人的形状啊,孙屠户脚一软就跪地上了,但这还不是最吓人的,那孙屠户后来眼睁睁看着屋里有个人走到怪物面前,怪物一伸手,人就分成两截了!” “那孙屠户怎么没事?” “孙屠户跑得快,下了山就连夜报官去了,可衙门的人去那一看,里面哪有怪物的影子,就是连半点血迹都看不见啊。” “有没有可能是看错了?”裴清光忍不住站起身,歪靠在柜台上看向酒客。 “一开始都以为是看错了,结果昨天有人亲眼看见那怪物了,”酒客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声音不对,猛地回身,看见裴清光的身影,“裴娘子,你这好端端的怎么吓唬人玩呢。” 裴清光笑着送了坛酒:“您老故事讲得好,我都听入迷了。” 酒客得了奉承更是得意,也不顾周遭环境,朗声开口:“昨天有人上山采药,正碰见那行凶的妖兽,一只大白虎,浑身血淋淋的,还口吐人言,吓人的很!” 裴清光眼睛一亮,忙追问:“然后呢?” “那人连滚带爬逃下了山,将此事报给了大理寺,这不,昨夜大理寺便派人上山缉妖了。” “捉到了?” “那倒没有,不过这次几十号人都看见了妖兽在宅子里行凶的画面,听说他们跟圣上立了军令状,今天就要封山缉妖。” 裴清光做了十三年灵脉守护人,帮过的妖不计其数,但却从没遇到过此等坏妖,不由跃跃欲试。 “掌柜的...”一道弱小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当扈扯着帘子,只露出个脑袋看向裴清光,“这石头我又砌歪了,您来看看。” 酒客看看当扈又看看裴清光,朗声大笑道:“裴娘子,这缉妖的事交给上面那些大人物就好,酒馆的事还是得靠你多上心啊。” 裴清光心下不爽,却也不好拂客人的兴致,只能赔了笑,转身跟着当扈走进后院。 后院里,一只白虎正用爪子小心翼翼将石头磨成方方正正的石块,听见身后传来脚步,便规规矩矩收了爪子,背对着裴清光低头端坐在石头前。 裴清光下意识将剑握在手中,小心翼翼绕到白虎面前。 白虎垂着头悄悄抬眼看向裴清光,见裴清光一副警惕的模样,竟“嗷”一嗓子哭了起来。 裴清光被这一嗓子吼懵了,呆站在原地。 “呜呜...”白虎抬头看向裴清光,传闻里骇人的妖兽此刻眼睛红肿,脸侧的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没人告诉我老虎不能吃兔子啊,呜呜...” 白虎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着哭着就趴下了身子,在地上抽噎着。 裴清光鬼使神差走到白虎身边,下意识想坐在白虎身上,白虎察觉到什么,诧异地回头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愣在原地。 白虎不敢置信地盯了裴清光许久,缓缓变成了人形。 人形的白虎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毛茸茸的耳朵抖来抖去,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可爱。 “你...吃人了?”原本还气势汹汹准备为民除害的裴清光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痒。 “我就吃了只兔子!”白虎刚开口眼泪就下来了,“我一个老虎总不能去吃草吧,会被族人笑话死的!” 在后厨门口围观的萦风蹑手蹑脚拿着块手帕走到裴清光身后,将手帕塞到裴清光手里。 裴清光看看手里的手帕又看看白虎,最终还是将无奈的目光投向萦风:“他不吃素,你一棵树怕什么啊?” 萦风抿着嘴摇摇头,眼神示意裴清光将手帕递给白虎。 裴清光接过手帕走到白虎面前,弯腰为他拭去脸上泪痕,温声开口:“关于你的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虎叹了口气,将真相还原:“那天我捉了只兔子吃,刚好有人上山,看见我以后吓得腿都软了,我就想安慰一下人家,说了句别怕我不吃人,结果那人连滚带爬就跑了,后来大理寺就来人了。” 裴清光和萦风对视一眼,当扈在一旁疑惑地挠了挠头,问道:“你就以老虎的形态跟人家说话了?” 白虎脸一红,尴尬地点了点头。 当扈上前拍了拍白虎的肩膀,道:“还是道行浅了,你这么大个玩意儿说人话换我我也怕啊。”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萦风小声补刀。 当扈闻言憨笑一声,拿起手边的锤子小刀就跑到一旁埋头继续与石料大战。 裴清光听完白虎的话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跟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大概是最滑稽的一次委托了。 白虎见气氛沉默,心下焦急,双腿一软便跪在了裴清光面前。 “我虽为猛兽,但在荒山生活三百多年,从未做过伤人的恶事,还会劝那些未开灵智的家伙不要伤人,这三百多年里谁可曾听闻过荒山有猛兽伤人?”白虎朝裴清光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家都说裴娘子心善,现下大理寺围剿了荒山,我侥幸逃了出来,可山上那些未开灵智的小家伙们只怕要受牵连,求裴娘子还我们一个公道。” 白虎长跪不起,大有裴清光不答应就跪死在这的架势。 裴清光闻言变了脸色,一言不发地背着剑朝门外走去。 萦风看着她,心想,她又要疯了。 第05章 城南荒山 白虎所言不虚,裴清光赶到城南荒山时远远便看到山脚下围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不远处还支起一个小棚子,一个身穿官服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棚子下专注地研究着手中的图纸,看起来似乎是这群士兵的上司。 在没弄清原委的情况下,裴清光并不打算与大理寺搅和到一起,但以目前的情势来看,想要从正面穿过大理寺对荒山的包围圈显然是异想天开,裴清光思来想去也只好选择从山后绕道而行。 山后的守卫较之山前少了大半,连巡逻都是三三两两聚成一堆边聊边巡,裴清光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打量着来回巡逻的士兵,断断续续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竟也渐渐理清了大理寺的缉妖思路。 山后道路崎岖,想要上山的人大都选择绕道山前,为了尽最大可能保证士兵们登山后有充足的体力迎战,大理寺也计划组织士兵从山前攻入,山后布置守卫只是为了防止妖兽从后方逃窜,此时未到登山时间,山后的守卫自然放松警惕,为接下来的战斗养精蓄锐。 饶是如此,裴清光想要顺利登山还是极为不易,虽说守卫巡逻不积极,但终归还是绕山而行,山后有一段近百层的废弃阶梯是登山的必经之路,阶梯周围并无灌木遮挡,就算裴清光用最快的速度跑上去,也难免被守卫发现。 念及此,裴清光有些泄气,伏在草丛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手边的小草,就在眼前即将出现一片空旷的土地时,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只禽类正伏在裴清光脚边,埋头用尖嘴啄着地上的石块,若不是它脸颊两侧的胡须太过扎眼,裴清光还以为真的是附近哪里跑来的小动物。 裴清光没好气地轻踹了当扈一脚:“你怎么跑过来了?店里没事了?” 当扈呲着大牙傻乐:“那老虎的爪子凿石头可厉害了,后院的活就交给他了!” 裴清光点点头,视线仍牢牢锁定在来回的守卫身上。 见裴清光不搭理自己,当扈扭着身子凑上前,神秘兮兮开口:“掌柜的,要不要我帮你啊?” “你别被他们抓住烤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当扈几斤几两裴清光还是清楚的,但凡他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被灵脉影响到栽进院子里。 当扈骄傲地扬起脑袋,伸出翅膀挥了挥:“我堂堂一只神兽,总要有点擅长的事情吧。” 裴清光正要开口,眼前光线却忽然暗了下来,成群的乌鸦呼啸着飞来,盘旋在低空。 “就是现在!”当扈突然张开翅膀,抖动着胡须朝后山的守卫们冲去。 乌鸦们也跟着当扈的动作俯冲下来,成团扑向后山的守卫,那些不设防的守卫被突如其来的围攻打乱阵脚,像被雷劈了似的转着圈驱赶身边的飞鸟,无暇顾及其他。 裴清光立刻领会了当扈的意思,毫不犹豫握紧手中断剑,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一鼓作气朝山上冲去。 有守卫隐约发觉眼前有人影闪过,却被扑腾着的当扈再次挡住了视线,待到群鸟散去,阶梯上早已没了人影。 深入山中后,天光便更暗了,周围都是些高耸的树木,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天要黑了还是头顶的灌木过于高大遮住了光亮,就算裴清光和各类非人物种打了多年交道,此时也难免犯怵。 “如果真的像白虎所说,山中三百多年没有妖兽伤人的事情发生,那应该不会是本地妖物作祟。” “但把一个能走的活人拦腰砍断还一滴血都没有,得是什么级别的妖物才能做到?” 裴清光边走边自言自语,本是为了壮胆,此刻却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阵风吹过,林中传来啸声,光秃秃的树枝来回摆动,像是无数妖兽张牙舞爪迎面扑来。 裴清光打了个冷战,停步打量四周,此时月亮早已爬上树梢,周遭黑压压一片,一股似妖非妖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却无从辨认气息的来源。 “难道被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另一个妖物?” 新的思路浮现,裴清光将断剑抱在怀里壮胆,小心翼翼朝着传闻里荒宅的方向走去。 第06章 灯影照凶 荒宅在山腰的位置,从山脚走过去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偏半路上又下起了雨,后山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多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平安抵达荒宅。 说是平安,不过是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妖啊兽啊的,但时不时吹来的风,偶尔飞过的鸟都把草木皆兵的裴清光吓得不轻。 荒宅占地面积不大,远远看去是一座近似于单层土掌房的建筑,裴清光幼年时曾听父亲提起过关于荒宅主人的故事,据说许多年前这里曾住着一位隐世高人,当时的皇帝得知后亲自登山请高人入世,高人不愿下山,皇帝忌惮高人的能力,遂将高人赐死于此,自那以后这里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宅。 裴清光在荒宅周围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雨势越来越大,荒宅周围尽是些泥土,如今已松软泥泞,走过难免会留下脚印,为了尽量不招惹到大理寺,裴清光决定暂时藏身在荒宅窗户正对的树后观察一番。 夜渐深,荒宅附近迟迟没有动静,裴清光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先前那股似妖非妖的气息却若有若无般出现,如附骨之疽环绕在裴清光周身,裴清光猛地清醒过来,抬头看向荒宅。 就在裴清光看向荒宅的瞬间,宅子里的蜡烛突然亮起,一只状如老虎的巨大身影被投在窗户上,那老虎张开嘴,似是打了个哈欠,又缓缓扭头,仿佛正看向屋外。 裴清光忙蹲下身子,尽可能利用眼前的树干遮挡住自己的身形,隔着密密的雨帘,荒宅里的动静难以悉数落入眼底,就在裴清光准备悄悄从侧面靠近宅子时,忽然一阵大风吹过,荒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光亮霎时消失不见。 裴清光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警惕地将剑横在身前,回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乌云遮住了月光,四下漆黑一片,除了雨滴砸落的声响外再无其他。 裴清光背靠树干探头看向荒宅的方向,一道闪电划过,借着这份光亮,裴清光看到荒宅的窗户大开,一条灵活且细长的鞭状物突然从屋内伸出,勾着窗框关上了窗户,下一刻宅子便再次亮起了烛光。 那团漆黑的老虎影子再次出现在窗口,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诡异的人影。 那人影摇摇晃晃走向老虎,似乎对操控自己的身体还不太熟练,老虎左右探了探头,忽然抬爪急切地扑向人影,一声啸叫传来,人影被拦腰斩断,与此同时,裴清光持剑闯进了荒宅。 宅子里空空荡荡,原本关着的窗户此刻大开着,随着窗外的风雨来回摇晃,屋里只有一小截尚未燃尽的白烛立在墙角的桌上,四周的家具陈设干干净净,像是不久前刚被人悉心打扫过一番。 裴清光走到窗边,借着屋内的光亮打量着外面的情况,但周围的泥地上只有裴清光急匆匆冲进来时留下的脚印,半点妖物的痕迹都没留下。 屋子里却比屋外还要干净,一如传闻所说那般,尸体,血迹全都没有,甚至连一点血腥气都感受不到。 好不容易爬上山却一无所获,裴清光靠在桌边边低头摆弄着剑柄上的流苏,边在脑海中回忆此行的细节,试图捋顺此行的诡异之处,找出被自己遗漏的信息。 就在思路受阻的时候,先前那股诡异的妖气再次传来,不同于之前的若有若无,这次的妖气不加掩饰朝四周飞速散开,甚至带了几分自毁的意味。 裴清光朝着妖气最浓郁的地方走去,却发现妖气的来源正是自己先前躲过的那棵树下。 孟流景背靠树干坐在树下,身上惯穿的暗红长袍已被雨水浸湿,混着泥土铺在地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变成了一团深黑,而与这团深黑对应的,是孟流景苍白的脸色。 察觉到身边传来脚步,孟流景原本紧闭的双眼勉强撑开一条缝,虚弱地看向裴清光。 “孟公子?”裴清光诧异上前,却又突然后退了几步。 孟流景的身形在裴清光面前模糊一团,忽而是裴清光熟悉的人类模样,忽而变成一只黄黑色的类熊模样。 “你是个......什么东西?”裴清光观察了一番,见孟流景似乎并无恶意,便小心翼翼凑上前,蹲在孟流景身边。 孟流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吃力地扯住裴清光的衣角,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她。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荒宅后侧的山路上出现许多举着火把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似乎是先前山脚下坐在棚中的年轻男子。 裴清光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的方向,又低头盯着孟流景的眼睛低声问道:“死在这里的人不是你杀的吧?” 孟流景吃力地摇头。 裴清光起身拔剑,一团蓝光亮起,竟在断剑处凝出锋利的剑尖,直指孟流景咽喉。 孟流景毫无还手之力,只是虚弱地看着裴清光,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裴清光持剑抵住孟流景的咽喉,原本锋利的剑尖渐渐变得柔和,一股细细的蓝光从剑尖的位置溢出,流入孟流景的身体。 随着这道蓝光的注入,孟流景的身形不再变幻,而是固定在了人类的形态。 裴清光将剑收回,蓝光随之散去,孟流景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抬头看向裴清光。 “我可操控的灵力只能维持一会儿,咱们得尽快下山。”裴清光将断剑背到身后。 孟流景扶着树干勉强起身,裴清光顺势将孟流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你......信我?”孟流景看向裴清光的眼神莫名带上了几分清澈。 “闭嘴,”裴清光扶着孟流景闷头朝山下走去,“我可不想被大理寺的人发现,等回去再拷问你。” 孟流景立刻噤声,靠着裴清光的搀扶跌跌撞撞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雨势未减,将二人留下的脚印冲了个干净。 这是信任吗? 裴清光也不知道。 不过裴清光一向相信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或许不是个坏人,又或者,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第07章 遥远的故人 酒馆后院。 大雨过后,人间一片潮湿。 白虎守在古井边卖力地打水,当扈拿着把扇子守在灶台旁将火扇得越来越旺,裴清光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托腮坐在当扈身边烤火出神,仿佛众人的忙碌与自己毫无关系。 老树的树梢晃了晃,萦风从树枝间睡眼惺忪探头看向裴清光,轻声开口:“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裴清光对着树上的萦风摆了摆手:“睡你的吧,明天酒馆的事你多盯着点。” 萦风点点头,却还是从树下跳了下来,走到院墙边拎了一坛酒放到裴清光身边,这才放心地打了个哈欠,翻身又回到了树梢间。老树的树冠轻轻摇晃一阵,很快又归于寂静,想来是萦风睡着了。 白虎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树梢,心说这酒馆没有正常人就罢了,如今看来连正常妖都没有,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面对的困境,满天下也只有妖称“活菩萨”的裴娘子解决得了。 “掌柜的,要不你先去换个衣服,这边水烧好了我就去孟公子那边。”当扈被灶台熏得灰头土脸,扭头看裴清光,果然这位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清光扭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当扈:“当当,你说他的妖气为什么那么奇怪啊?” “谁?”当扈反应了一下,“孟公子吗?他身上有妖气?” 裴清光无语地看向当扈:“扣......” “扣月钱!”当扈在麻木中学会了抢答,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可怜兮兮地看向裴清光,“我承认我确实对妖气没什么感知能力,但这次你上山我也是帮了忙的,不如咱们功过相抵?” 裴清光并未答话,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迈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白虎拎着一桶水走到当扈身边,满眼同情地看向当扈:“裴娘子对你们可真狠心啊。” 当扈老神在在对着白虎摇了摇头,白虎还以为当扈受了刺激无法接受现实,抬手就准备掐当扈的人中,当扈笑骂着躲开,用手中的扇子朝白虎的尾巴拍了一下:“我们掌柜的心软的很,每次都是嘴上说说,从来不会真的扣我们月钱。” 白虎吃惊:“那你还演这出戏?” “所以掌柜的也无语咯,”当扈无所谓地耸耸肩,“生活需要乐趣,你个小老虎,什么都还不懂呢。” “笨鸟,”白虎小声嘟囔,“比我还小几十岁呢,装什么老妖怪。” “至少我不会用原形跟人类说话,”当扈站起身朝白虎做了个鬼脸,“水烧的差不多了,跟我抬进去吧。” 白虎不屑地朝当扈回了个鬼脸,身体却很诚实的抱起了装水的木盆。 …… 阶前月色如水,裴清光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却还觉得身上凉的厉害,添了件披风也缓不过来,干脆抱着萦风拎来的酒牛饮一番,辛辣的液体顺着喉管落进胃里,才觉得身上稍稍暖和了些。 客房里亮着光,听声音当扈正和白虎忙着给孟流景换衣服。要说孟流景也真是个怪咖,从山上到酒馆一路上一言不发,踉踉跄跄跟着裴清光走,可刚迈进酒馆的大门,这厮便立时瘫软在地失去意识,顺带还把裴清光扑了个狗啃泥。 裴清光摸了摸不久前刚与地面亲密接触的下巴,不悦地拎起酒坛又猛灌了一口,客房的房门恰好被推开,惊得裴清光当场呛去了半条命。 当扈和白虎一人拿着一条毛巾,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偷偷交换眼神。 白虎:咱俩闯祸了? 当扈:不能全怪咱们吧? 白虎:她咳这么厉害你不过去看看? 当扈:你怎么不去? 白虎:我有求于她啊! 当扈:她是我老板啊! 白虎&当扈:再观察观察。 白虎和当扈给了彼此一个肯定的眼神,同时扭头看向院中,正对上裴清光打量的眼神。 “你俩眉来眼去不怀好意啊?”裴清光双手抱胸,将探究的眼神投向白虎。 白虎霎时瞪圆了眼睛,满脸无辜地朝裴清光摇头,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晃来晃去,让人忍不住上前去摸。 裴清光也确实这么做了。 白虎温顺地眯起眼睛摇起了尾巴,一旁的当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忙上前拦在裴清光和白虎中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裴清光。 裴清光好笑的给了当扈一个脑瓜崩,当扈捂着额头愣了一会儿,委屈地扭身拦在门口。 “没有人能拒绝大老虎可爱的猫耳和手感极佳的毛发,”裴清光笑着看向当扈,“就像没有人能拒绝鸡爪鸡翅......唔......” 裴清光话还没说完就被着急上前的当扈捂住了嘴巴,当扈生平最怕就是来往酒客问自己店里有没有卤鸡爪烤鸡翅,虽然当扈和食材们不是一个物种,但高度相似的部位还是让他冷汗直冒。 裴清光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逗弄二人,朝着房间的方向扬了扬头,问:“里面怎么样?” “泡了热水换了衣服算是缓过来了,这会儿刚醒。”当扈自觉让开门口的位置。 “行,你们俩歇着去吧。”裴清光拎着酒坛走到门口,却被当扈扯住了衣角。 当扈委屈:“那我明天上午......” “放假。”裴清光面无表情用冷冰冰的语气吐出充满暖意的两个字,当扈眼睛一亮,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拉着白虎蹦蹦跳跳朝自己的卧房跑去。 看着当扈的背影,裴清光的嘴角不由也上扬了几分,当扈涉世不深,第一次离开族人游历人世就闯进了酒馆,按人类年龄来算不过是个十几岁的稚气少年,正是贪玩爱闹的时候,虽然偶尔也会装出一副靠谱的大人模样,但往往没过多久就原形毕露,裴清光和萦风也不急着催小孩长大,平日里看他就像看弟弟似的,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平安快乐。 就在裴清光感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孟流景身穿单衣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向院中的老树。 雨后寒露重,裴清光解开身上的披风递给孟流景,孟流景挑了挑眉,自然地接过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 裴清光轻笑一声:“你还真是不客气。” “明明是裴掌柜盛情难却,”孟流景裹紧了披风,浑身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如果裴掌柜再热情一点,分我点酒就更好了。” “你就是这么使唤你的救命恩人的?”裴清光嘴里透着不情愿,手上却递过去一个酒葫芦。 “这明明是报恩,”孟流景接过酒葫芦晃了晃,“喝人的嘴软,裴掌柜想问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 裴清光弯腰捡起一枚石块,朝着院中一处积水丢去,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不久便又归于平静。 “看来裴掌柜今天心情不好,要用这小石头解气。”孟流景也捡起一枚石块,随手抛向积水,正落在裴清光丢下的石子旁。 “如果你接下来准备骗我的话,我用你解气也行,”裴清光笑着靠在另一侧门框上,“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身上的妖气会如此奇怪?” “你不是猜到了吗?”孟流景侧头看向裴清光,“不然你也不会救我。” “那你真的不了解我,”裴清光摇了摇头,“兹要是能救的妖我都会救,如果你真的做了恶事,待我问清楚再杀了你也不迟。” 孟流景笑道:“我们同根同源,裴掌柜就这么狠心?” 第08章 不速之客 孟流景在荒山就现了原形,裴清光再嘴硬说自己没看出孟流景的身份倒显得奇怪。 四百年前那场大战,裴家人以血肉之躯守护灵脉,梦貘一族也倾全族之力将自身灵力注入灵脉确保它能够存活,自那以后,裴家历任灵脉守护人身上都流淌着一部分来自于梦貘的灵力。 别说是同根同源,就算说梦貘一族是裴家的守护神都不过分。 大战过后,梦貘一族销声匿迹,裴家人虽再没寻到过梦貘一族的踪迹,却为他们作了画像,代代传承,为的就是他年再相遇,可报救世之恩。 也因着这层关系,裴清光自回到酒馆后便一直纠结,如果身旁这只梦貘真的是荒山事件的始作俑者,身为裴家后人的自己又该怎么做? 裴清光如老僧入定般站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你去荒山做什么?” 孟流景看着裴清光的神情也猜出了几分她的想法,索性交了实底:“我只是见不得好妖蒙冤才去了荒山,本想找出始作俑者,却不想中了大理寺的埋伏,不过倒也因祸得福,遇到了裴掌柜。” “埋伏?”裴清光一怔,“可我一路上都没发现有什么奇怪之处。” 孟流景摇了摇头,抬手化出一团蓝光,在蓝光正中静静漂浮着一个手指大小的葫芦,散发着微弱却突兀的红光。 裴清光好奇凑上前,见孟流景没有拒绝的意思,便伸手将小葫芦握在手中,一阵阴寒之气伴着刺痛顺着手臂向上蔓延,裴清光下意识松手,小葫芦直直落入酒坛,不过眨眼功夫,酒坛外侧便附上了一层寒霜。 “这就是你说的埋伏?”裴清光惊讶地蹲在酒坛旁,小心翼翼戳着表层的寒霜。 “果然,”孟流景也跟着蹲下,“这东西只针对有妖气的家伙,你们裴家跟妖相处久了也会受到牵连,只是你们终究还是人类,受到的伤害并不明显。” “那它岂不是无差别攻击?”裴清光猛地一个激灵,大理寺能用如此利器对付那些坏妖自然是好的,可如果误伤了那些善良的妖又该怎么办? 孟流景含笑看了一眼裴清光,突然抬手推翻了酒坛,小葫芦滴溜溜滚出来,裴清光正要生气,却见孟流景探身拾起一块酒坛的碎片在自己指尖狠狠一划,鲜红的血液缓缓朝着小葫芦滴落,还没等裴清光反应过来,原本安静躺在地上的小葫芦突然拦腰断开,朝那滴落下的鲜血飞扑而去,待盛住了血液后又快速合拢,变回了原本的完整模样。 目睹这一切的裴清光大为震撼,摘了断剑蹲在地上反复拨弄着地上的小葫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小葫芦都没有曾裂开的痕迹。 “这可能才是幕后之人真正的目的。”孟流景甩了甩手,指尖的伤口迅速愈合。 “妖兽的精血?!”裴清光猛地起身,扭头看向院中老树。 “精血只是补剂,他真正想要的是内丹。”孟流景在裴清光身边盘腿坐下,顺手摸出了裴清光给的酒葫芦轻轻摩挲着。 “可是大理寺要妖兽的内丹做什么?”裴清光自言自语,“不对,这东西不像是人类的手笔。” 大理寺小狮子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裴清光眼前一亮:“是那只大妖!杀气很重的大妖!” “这就是你们人类需要处理的问题了,如果裴掌柜确认了我是好妖,我就先回去睡觉了。”孟流景再次幻化出一团蓝光,将小葫芦包裹着收起。 “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裴清光皱眉,“现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万一你是个撒谎成性的妖呢?” “那就把我千刀万剐,”孟流景的语气带了几分调侃,“裴掌柜如果想用灵脉之力杀了我,我一定心甘情愿赴死。” 孟流景俯身凑到裴清光面前,轻声开口:“人妖本殊途,但你我各有家族使命在身,算是半个盟友。” “家族使命?”裴清光疑惑更深,“你们的家族使命是什么?” 孟流景直勾勾盯着裴清光,裴清光被看得后背发毛,正欲追问,却忽然感觉身上一重,孟流景虚脱般栽倒在裴清光怀里。 裴清光下意识用力一推便将失去意识的孟流景推倒在一旁的地上,看着他和地面亲密接触的脸,裴清光不由一阵肉痛,抬手摸了摸自己不久前刚因他而摔到的下巴。 报应。 话是这么说,但以裴清光的良心断不会放任孟流景睡倒在雨后潮湿的院中,但孟流景到底是个成年男子的身高体重,任凭裴清光如何拉扯也只是从原地挪动了一丝半点,无奈之下,裴清光只得用充满遗憾的目光以一种近乎默哀的姿态对着孟流景叹了口气,接着仰头对着天大喊了一声—— “当当!” 当扈的房间很快亮起烛光,裴清光双手抱胸站在院中,隔着房门都能感受到当扈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怨念。 当扈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跑到了院中,没等裴清光说话,他便注意到倒在院中的身影,脑海里浮现无数画面,视线在孟流景和裴清光身上不住打转。 “掌柜的,这是打死了?”当扈语气发颤。 裴清光嫌弃地看了当扈一眼,念及接下来还要他出苦力,便暂时原谅了他清奇的脑回路,抬手指了指地上的人影,道:“抬进去。” 当扈认命般垂着头走到孟流景身边:“掌柜的,帮我抬一下他的腿呗。” 迟迟没有回应,当扈疑惑抬头,院里哪还有裴清光的身影。 掌柜是使唤不动了,但院里还有一个能出苦力的好兄弟,于是当扈仰头对天大喊—— “虎兄!” …… 第二日上午,当扈放了假,带着乔装的白虎去集市玩,萦风一个人守在店里满腹委屈,昨夜她睡得正香,却被院中接连传来的两声大喊吵醒,如今又要早起工作,饶是她脾气好,心里也不由憋了一股闷气,盘算着晚上要讹裴清光多少块花糕吃。 委屈归委屈,该做的活计还是要照常干,萦风拿着扫帚在店里打扫,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敲门的声响,萦风疑惑着打开门,见到面前站了一位身穿暗蓝长袍,通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萦风失神一瞬,却也很快回过神来,笑着温声开口:“这位客官来的不巧,我们还没到营业时间。” 男子抬手拘了一礼,笑着看向萦风:“既如此便不叨扰店家,只是一路走来有些渴了,能否喝两杯茶?” 酒馆一向与人为善,男子的请求又不出格,萦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得折身请男子进店。 男子进店后并不急着落座,而是站在店内四处打量,萦风端了茶水出来递给男子,男子却并不接过,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枚流苏向萦风展示。 “偶然拾得此物,看上面绣了裴字,可是姑娘遗落的?”男子声音清亮温柔,听起来让人好生舒服。 萦风接过看了看,回道:“这应当是我们家掌柜遗落的,有劳您亲自送回。” 男子接过萦风手上的茶杯,径自落座一旁:“可这酒馆在城西,不知您家掌柜为何会夜赴城南荒山呢?” 萦风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男子。 男子迎着打量的视线笑了笑,掏出一枚令牌:“姑娘莫怕,我是大理寺大理参军方霄决,听闻那犯案妖兽此刻正藏于酒馆,为了姑娘安全考虑,可否让我对此地查探一番?” 第09章 对赌 萦风看着那块大理寺的令牌,想起昨日夜里半梦半醒间听到关于大理寺设陷阱无差别攻击妖兽一事,心中更没好气,便上前一步夺走方霄决手中的茶杯,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贵客登门本应好生款待,奈何小店琐事繁多无力招待,还请方大人见谅。”萦风下山入世多年,头一次用如此冷硬的话术送客,虽面上不显,心里却难免发虚。 见萦风态度坚决,方霄决急切起身,目露诚恳:“姑娘不要多心,我并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妖兽一类向来嗜杀成性残暴不堪,为姑娘和来往客人的安全着想,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妖兽不见得全都嗜血成性残暴不堪,”方霄决的话并未奏效,反倒让萦风更烦了几分,冲散了原先心中还装着的那点胆怯,“倒是大理寺断案,原来凭的不是证据,而是偏见。” “姑娘此言差矣,如今妖兽伤人案已是证据确凿,足可见妖兽一类存世之恶,天理难容。” “证据何在?是见到了死者,还是看到了血迹?” “这……”方霄决心虚地低下了头,“可妖兽终究与人不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免有些妖为了一己私欲做出伤人之事。” “人类自相残杀的时候,你们说人分好人坏人,凭什么到了妖兽这里就要一棍子打死,也不知方大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萦风见眼前之人固执己见便也不欲多费口舌,转身走到门口,作势赶人。 方霄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萦风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朝萦风递去:“既然如此,我便先告辞了,还请姑娘将此物转交给裴掌柜。” 萦风气鼓鼓朝方霄决伸出手,可那盒子刚落入萦风手中便散发出一阵红光,随着刺痛传来,萦风的手掌转眼间便血肉模糊。 盒子跌落在地,一枚小葫芦滴溜溜滚出来,贪婪地吸收着滴落的血液。 方霄决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指向萦风,剑尖散发着与小葫芦相似的红光。 “难怪对妖处处维护,原来姑娘也是妖物。” 萦风痛极,迎着方霄决的剑尖走了过去,方霄决虽手持利剑说着坚定的话,神情却没有那么坦然。 “若我是方大人口中的坏妖,方大人可知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作恶妖兽人人得而诛之,若我今日殒命在此,自有同僚为我报仇。” 萦风见此人冥顽不化,叹了口气,抬起正被红光灼烧的手掌,轻轻一晃化作无数柳枝朝方霄决伸去,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却不想目睹这一幕的方霄决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啊?”萦风尴尬地挥了挥柳枝,见实在没有用武之地,只得无奈收手。 酒馆挂出歇业一天的牌子,方霄决枕着枕头盖着被子在酒馆大堂昏睡,萦风无聊地坐在一旁吹着手上的伤口。 裴清光睡到正午才起,揉着眼睛走进大堂便看到这滑稽的一幕。 “什么情况?”裴清光震惊。 “我只是想给他下个幻境让他睡一觉,等你起来再处置,结果我还没动手他就莫名其妙晕了。”萦风半是委屈半是心虚。 “那是被你吓晕了,”裴清光语重心长望向萦风,“那在他吓晕之前发生了什么?” 萦风将他登门一事绘声绘色讲述一番,裴清光无语地拍了拍萦风的肩膀,蹲下身仔细打量这位大理参军,越看越觉得眼熟,片刻后发出一声感慨:“原来你叫方霄决啊!” 这人裴清光在荒山山脚下便见过,正是坐在棚中的那位年轻男子。 裴清光本不愿与大理寺扯上关系,但如今他们自己找上了门,裴清光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干脆搬了张凳子坐在方霄决身边静待他醒。 大概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霄决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裴清光摆弄着方霄决送回的流苏,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方霄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下意识往身旁摸剑却一无所获。 “你找这个?”裴清光将脚边的软剑朝方霄决踢了过去,又将他给萦风的盒子递了过去,“这东西你好好留着,我们这用不到。” 方霄决奇怪地看着裴清光伸来的手:“你……没事?” 裴清光递过去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我又不是妖。” 方霄决接过盒子,手握软剑起身:“你就是裴掌柜?” “也可以叫我裴娘子,”裴清光拿起一旁的酒葫芦喝了一口,“葫芦这么可爱的玩意儿,还是适合盛酒。” 方霄决对着裴清光施了一礼,正色道:“此处有妖兽作乱,还请裴掌柜允我在店内查探一番。” 萦风从后院借着灵脉之力疗完伤出来,刚迈进大堂便听到了这一番言论,不由一怔,道:“谁?我吗?” 方霄决回头看到萦风,如被蜜蜂蛰了一般慌乱后退,持剑警惕地看向萦风。 “行啦,”裴清光用酒葫芦敲了敲方霄决的剑身,“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如果她真的是方大人口中恶贯满盈的妖怪,那方大人现在已经去见阎王了,哪里还会有枕头被子的一场好梦呢。” 方霄决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低头看向自己躺过的位置——暗绿花布的枕头和被子。 “不过我还是要批评一下我的店员,”裴清光看向萦风,“虽说开春了,但天还冷着呢,怎么能让方大人躺地上呢,至少加床褥子吧。” 萦风心说你一个习武之人昨夜都搬不动孟流景,还指望我能搬得动方霄决?但碍于方霄决在场,萦风也只得垂了头默不作声。 方霄决摸不透裴清光的心思,但眼前这人与妖的相处方式足以颠覆过去他对妖的全部认知。 “话又说回来,天有昼夜之分,人有好坏之别,妖类亦是如此,万物存在于世必有它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我这店员不偷不抢不伤人,安安分分在我这小店里做工赚钱,方大人不分是非黑白就伤了她,是否也该道个歉呢?” “可她方才已经现了原形要伤我。”方霄决有点懵。 “她是柳树精,最大的能耐就是扬她的柳树枝子放点柳絮让你睡一觉,”大概与小妖打了太多交道,导致裴清光现在看方霄决的眼神也像看顽童一般,“方大人是大理参军,更应该明白讲事实的重要性,现在的确是你伤了我的店员,而我的店员并未伤你分毫。” 方霄决虽有他的固执之处,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听闻此话也意识到自己的武断,诚心向萦风行礼赔罪:“是某唐突,对不住姑娘。” 萦风并未说话,扭身去了柜台后,裴清光心知这是萦风不再追究的意思,便抬手邀方霄决入座。 “方大人来意我并非不知,昨夜荒山我也曾远远见过方大人,我这人不爱兜圈子,就直说了,”裴清光拿了一坛酒放在方霄决面前,“妖兽伤人案必有蹊跷,凭方大人之力难查真相,只会让荒山生灵涂炭,在此事上,我愿助方大人一臂之力。” “此事圣上很是挂怀,恐容不得裴掌柜插手。”方霄决将酒坛朝裴清光的方向推去。 “不出三日,我必给方大人一个交代。” “条件呢?” 裴清光有些意外地看向方霄决,“方大人是聪明人,我有两个条件,其一,请大理寺撤销对荒山的围捕,至于其二……” 方霄决静待下文。 “待我想好再议,但这一定是件对方大人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裴清光举起酒葫芦朝方霄决伸去。 方霄决取来酒碗自酒坛中倒了一些,抬手与裴清光碰杯:“但若此事办不成,裴掌柜可知道后果?” 裴清光并未说话,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裴清光自然知道后果,这世间敢与大理寺对赌的人,裴清光算是头一个,但想到白虎委托时的模样,便是刀山火海,裴清光也得去闯一闯。 方霄决虽对裴清光半信半疑,但萦风的所作所为又的确不像传闻中的妖兽那般残暴,想来其中必有外人所不知的能耐之处,大理寺对荒山施行围剿多日,士兵们疲惫不堪却仍一无所获,若能在此有所突破,不失为好事一件,便也欣然应下了这场赌局。 临出门,方霄决忽然回身看向裴清光,踌躇半晌才开了口。 “裴掌柜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裴清光笑着摆了摆手,并未作答。 第10章 谜案破晓(上) 既应了白虎之托,又与方霄决做了约定,荒山一事便成了裴清光的心结,若不能尽早解决,只怕在拖下去的日子里连喝酒都不得安生。 裴清光思来想去,觉得白虎在酒馆待着总归不太安全,方霄决是个好商量的,但万一大理寺派别人登门或是大理寺背后的大妖出现,以酒馆仨瓜俩枣的妖力怕是难以抗衡,只好先吩咐当扈带着白虎去别地暂避风头。 话是这么说,当扈可犯了难,京都如今是待不得了,但附近的山头难说没有大理寺的眼线,更何况凭白虎的能力,连耳朵和尾巴都藏不住,就算带着白虎走又能躲到哪去? 萦风神神秘秘拿了张地图出来,沾着后厨的锅底灰在地图上点了几个点,当扈看着眼前稍显埋汰的地图不解其意,倒是裴清光一眼看出了熟悉之处。 “雁归山?”裴清光挑眉看向萦风。 萦风点头:“那边离京都较远,大理寺不会大费周章跑到那边蹲守,刚好当扈善飞,带着白虎过去应该也方便。” “你们都去过?出去玩怎么不带我啊?”当扈的想法总是清奇。 “那是我老家,”萦风将地图塞给当扈,“山顶东南方有棵柳树你们千万别碰,那是我本体。” “小心翼翼护着本体,你干脆把它迁过来呗,咱们这还有灵脉,更有益于修行。”当扈不解。 萦风微怔,苦笑一声后摆了摆手,转身回到厨房:“我自有考量,你个笨鸟就别操心我的事了。” 当扈见萦风状态不对劲,也自知失言,低头看着地图不说话。 裴清光对萦风的旧事知晓一二,但也不便明说,只得糊弄过去:“早些去吧,等事情办妥我就去接你们。” 当扈小心翼翼抬头看向裴清光,裴清光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绕过这个话题,当扈见裴清光有意揭过此事并无追究之意才稍安下心,化出原形伏在地上,长长的胡须抖来抖去。 一直闷不做声的白虎意识到萦风心情不好,捧着刚从外面买回来的糖葫芦犹豫片刻,以一副忍痛割爱的神情跑进厨房,将糖葫芦往萦风手里一塞便含泪转身跑回了院子。 裴清光站在院中老树下,白虎怀着对糖葫芦依依不舍的心情吸了吸鼻子,走上前现出原形,两只前腿弯曲跪地,后腿挺立朝裴清光伏了下去,这是他们种族表达感谢的方式。 此等场面无需多言,裴清光会意抬手摸了摸白虎的头,白虎发出一声低吼,蹭了蹭裴清光的衣角,转身化为人身坐在当扈身上朝着雁归山的方向赶去。 挂碍有了去处,裴清光背起断剑准备出发,却不想客房门忽然打开,孟流景笑吟吟看了裴清光一眼,迈步朝酒馆外走去。 “你要去哪?”裴清光连忙追上去。 “不是要去荒山吗,我和你一起,”孟流景转过身面朝裴清光后退着,“我也要尽快找到真凶,免得被裴掌柜怀疑。” “我又不是大理寺那群不辨是非的人。”裴清光看向孟流景的神情突然带了一丝笑意。 对上裴清光的笑眼,孟流景突然察觉到一丝诡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腰间便一痛,回头看,果然是撞上了桌角。 “裴掌柜见死不救啊。”孟流景拖着长长的尾音,看似埋怨,实则像撒娇。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裴清光心疼地抬手,孟流景下意识捂住了后腰,却见裴清光只是摸向桌角,“这桌子也算糟了无妄之灾了,等回来就用它吃饭吧。” 孟流景站在原地小声嘟囔:“倒不知这算它的福还是它的祸。” 裴清光早已越过孟流景走到了酒馆外,见身后迟迟没人跟上,便探头去喊:“不是说要抓真凶,快点跟上!” 孟流景应了声,小跑着跟上前方意气风发的裴清光。 二人赶到荒山时,远远便看到山脚下的身影。 “这次没搭个棚子?”裴清光笑着迎上去,拍了拍方霄决的肩膀。 “上次的棚子是宫里贵人监工时留下的,图纸在棚下看得清楚些,我没那么娇气,”方霄决礼貌地朝裴清光行了一礼,疑惑地看向她身后的孟流景,“这位是?” “我朋友,孟流景。”裴清光大大方方介绍道。 方霄决闻言也朝孟流景拱手:“孟公子。” 孟流景很喜欢裴清光介绍自己时用的前缀,心情大好的他学着方霄决的样子回礼,问:“这位公子也要随我们一同上山?” 方霄决看向裴清光:“大理寺的人我已经撤回去了,为防变故,我陪裴掌柜一同上去。” “也好,”裴清光心知方霄决不会对自己完全放心,因此也能理解他的要求,“为了安全起见,方大人就跟在我们后面吧。” 方霄决敏锐地察觉到身旁气压骤然变低,偷眼望去,孟流景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荒山,方霄决只当是孟流景嫉恶如仇,便点了点头,安静地跟在二人身后朝山上走去。 孟流景从山下就开始闷闷不乐,裴清光可不觉得孟流景会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因此心生好奇,但也不好意思问个究竟,只能边走边偷偷打量孟流景。 “专心看路。” 裴清光三心二意的模样被孟流景收入眼底,终于在她险些被树枝绊倒时开了口。 “这次上山有我陪你,总不会像上次那般战战兢兢了吧,裴掌柜?” 不知为何,最后三个字孟流景说得格外大声。 裴清光下意识点点头,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上次自己上山一路的自言自语都被孟流景看到了,一时间又羞又恼,索性抛下身后二人,快步向前走去。 裴清光有灵力护体,体力远超凡人,孟流景作为妖兽倒是无所谓,快走两步终归是跟得上的,只是苦了后面的方霄决,上山本就耗费体力,如今还要时不时小跑着才能跟上,没多久便气喘吁吁。 “裴……裴掌柜,走慢些……”方霄决一般不认怂,除非忍不住。 裴清光闻声回头,便看到方霄决脸颊通红,全无先前通身书卷气的贵公子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 “天就要黑了,方大人也一定不想耽误正事吧,”还没等裴清光开口,孟流景便小跑到方霄决身边,扯着他的胳膊边说边朝山上走去,“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裴清光目瞪口呆的看着孟流景像打了鸡血一般拉着方霄决朝山上走去,总觉得这二人不像头一次见,倒像有什么世仇。 在方霄决累断气前,三人总算抵达了荒宅。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方霄决坐在荒宅前的树下大汗淋漓,裴清光掏出水壶递过去,方霄决推辞一番后还是架不住体内水分蒸发的折磨接过去喝了几口,孟流景靠着树站在一旁,面露不屑。 “还以为方大人多厉害呢,不过爬了个山便累成这样。” 裴清光朝孟流景肩膀甩了一巴掌,压低声音吐槽:“还以为孟公子多厉害呢,前一晚不还瘫在树下险些被大理寺捉去?” 见裴清光帮着方霄决说话,孟流景心中气更不顺,干脆盘腿坐在树下,仰头看向裴清光:“那怎么办呢?你现在让他把我抓走。” 裴清光越想越觉得孟流景像个小孩,便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你多大?” 孟流景看了一眼方霄决,随口诌了一个数字:“二百五十岁!” 那就是比当扈年纪还小了。 孟流景在裴清光心中的定位突然从同龄人变成了弟弟,还是家中幺子那种。 裴清光正要开口,却听见方霄决一声轻喊:“来了!” 抬眼望去,荒宅又一次亮起了烛光。 第11章 谜案破晓(下) 窗口被烛火映照出的仍是那壮如老虎的巨大身影,但今日这老虎有些诡异,垂着头一动不动,细细看去,身影也有些摇晃。 方霄决按捺不住便要冲上前去,却被裴清光和孟流景一人一边拉住了胳膊。 “妖兽就在眼前,为何拦我!”方霄决满是急切,却不忘压低了声音开口。 “有点不对劲,再观察一下。”裴清光将方霄决拉到身后,探头朝荒宅看去。 那身影终于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啸,猛虎的声音响彻山林。 远处有鸟兽腾飞,似是被猛然惊起,朝着四周乱飞。 “有妖气吗?”裴清光回头看向孟流景。 裴清光的妖气感知虽不算极为敏锐,但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不至于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妖气。 孟流景也有些诧异,闭目细细感受一番后才迟疑开口:“我从未遇见过如此微弱的妖气,而且这妖气不像是被它自己收起的,更像是……受了伤?” “受伤?”裴清光一怔,“但你之前受伤散发的妖气很强烈啊。” 孟流景心虚地转移话题:“不会又是被那小葫芦所伤吧,这大理寺到底在这山上藏了多少?” 方霄决默默开口:“不多,四十来个。” 孟流景突然莫名其妙朝着方霄决笑了笑,从裴清光背上抽出断剑,在脚边拨出一个土坑,里面正安静地躺着一个小葫芦。 “好,不多,”孟流景的嘴角流下一行鲜血,“站半天才发现,我说脚底怎么这么烫。” 方霄决惊讶地看向孟流景:“你真是妖?” 孟流景咬牙切齿:“我是好妖。” 裴清光看着眼前荒诞的画面,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掏出手帕递给孟流景,顺便收回自己的断剑。 “你先擦擦,实在不行我等会儿再给你传点灵力。” 孟流景接过手帕摆了摆手,走到远处继续观察着荒宅的动态。 方霄决心怀不安,扭头看了看孟流景又看了看裴清光,见裴清光朝他点了点头,悬着的心才放下,继续观察着荒宅的情况。 长啸过后,那身影又安静了许久,直到裴清光蹲麻了腿,屋里才又有了动静。 一个人影被烛光映在窗口,摇摇晃晃向那如老虎般的巨大身影走去,只是这一次的老虎看起来很是平静,直到人影走到身前,才不知从哪伸出一根细长如鞭的物件朝人影冲去。 方霄决眼见人影将要殒命,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冲了上去:“住手!” 荒宅烛光闻声熄灭,孟流景见状不妙,忙抬手唤起一团蓝光,笼罩在荒宅之上。 裴清光跟着方霄决冲进荒宅,却见一团小小的黑影迎面冲来,此时孟流景恰好走进,见门口逃不出去,那黑影扭头朝附近的窗口奔去,又被一道蓝光弹回。 “别挣扎了,我布下了结界,你逃不出去的。”孟流景悠哉悠哉走到裴清光面前,虽是对那团黑影说话,眼神却不住看向裴清光,一副求表扬的神情。 “真棒。”裴清光敷衍地点点头,越过孟流景轻车熟路走到桌旁,点亮了蜡烛。 一只不过三个拳头大小的小兽蜷缩在窗边,腰腹部伤痕累累,看起来与萦风一样是被奇怪的小葫芦所伤,此时它身上糊满了血迹,变成黑漆漆一团,正叼着两张薄薄的物件警惕地看向屋内来人。 “这是?”方霄决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就算他是个会被妖兽吓晕的人,此时也无法因这小团子生出丝毫的惧意。 裴清光轻手轻脚走近小团子,似乎感受到威胁,它警惕地缩成一团,朝着裴清光龇牙。这一龇牙,口中含着的东西便落了地,一个从中间断开的皮影呈现在众人面前。 方霄决满脸不可置信地捡起皮影对着烛光摆弄起来,窗口浮现出一个走动的人影:“怪不得没有尸体和血迹,原来是皮影。” 但裴清光无暇搭理方霄决,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小团子身上。小团子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裴清光见状也只好停步,抽出剑来指向小团子。 “不可!”方霄决见状大惊,忙上前拦在裴清光面前,“它并未伤人性命,裴掌柜岂可草菅妖命!” 裴清光好笑地看向方霄决:“方大人先前不是还说妖类残暴不堪,人人得而诛之?” “人有好坏之分,妖亦有善恶之别,不可笼统看待。”方霄决一脸正色。 裴清光将剑架在方霄决脖间,一团蓝光缓缓沿着剑身流淌至剑尖,方霄决虽对裴清光如此行为感到诧异,却面无惧色。 “方大人能这样认为最好不过了。” 裴清光欣慰地对着方霄决点了点头,伸手从剑尖接过一团蓝光,随手将剑丢给孟流景,自己则蹲下身,伸手将那团蓝光朝小团子递去。 许是被灵脉的温和气息感染,小团子逐渐放下戒心,一点点朝裴清光挪去,见裴清光不像有恶意的模样,便大胆上前舔舐着她指尖的灵力,腰腹部的伤口也渐渐愈合。 孟流景也学着裴清光的样子在指尖化出一团蓝光,蹲在她身边朝小团子伸出手,小团子在裴清光手心蹭了蹭,又挪到了孟流景面前,吸吮着他指尖的灵力。 孟流景见小团子伤口愈合,便一把将小团子搂进怀里:“大理寺在这山上埋的那些法器,还请方大人撤掉吧。” “我明天就带人来清理,不过,”方霄决眯着眼打量小团子,“这是什么东西啊?” 小团子在孟流景怀里缩成一团,小眼睛四处打量一番,才放心地从身下伸出长长的尾巴,朝裴清光的手腕勾了过去。 裴清光顺着小团子的尾巴走到孟流景身边,小团子朝裴清光伸了伸头,示意裴清光来摸自己。 裴清光心都软化了,干脆将小团子抱进自己怀里,用指尖逗弄着它:“管他呢,至少不是个坏家伙。” 孟流景无奈地看了裴清光一眼,解释道:“是驺吾。” 裴清光看着怀里如小猫般乖巧可爱的家伙,心中欢喜更甚:“我曾在书中看到过仁兽驺吾的记载,却从没亲眼见过,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小家伙,要不把它带回酒馆?” 方霄决上前一步,裴清光警惕地抱着驺吾躲到孟流景身后:“我可不会交给大理寺,谁知道你们要对它做什么!” “不是,”方霄决面露赧然,“能不能让我也摸摸,确实挺可爱的。” …… “所以你们就把它带回来了?还有这个人?”酒馆里,萦风听完裴清光的解释,起身愤懑地看向方霄决。 方霄决不自在地低头扯了扯孟流景的衣角,孟流景抱着驺吾无语地看了方霄决一眼,上前打圆场:“至少方大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萦风瞪了方霄决一眼坐回桌边。 “不过驺吾一族向来不会在京都区域活动,更何况这个小家伙妖力薄弱,我甚至都无法感应到它身上的妖气,看起来也不像有族人在身边,”裴清光眉头紧皱,“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孟流景正低头逗弄着小驺吾,忽然感觉有道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抬头看去,正是裴清光。 “你有没有办法……” “没有!”孟流景打断了裴清光的话,“我不擅长和一切幼崽沟通!” 萦风抬手化出一截枝桠,“还是我来吧,我或许有办法和它沟通。” 孟流景将小驺吾递给裴清光,小驺吾也不怕生,边在裴清光怀里蹭来蹭去边好奇地探头看向萦风。 萦风伸出枝桠摸向驺吾的鼻尖,见它没有抗拒的意思,便放下心来,大胆地与其触碰。 “它说,它的族人在进行一场迁徙,它走得太慢,与族人失散了。” “迁徙?”孟流景和裴清光异口同声。 孟流景和裴清光对视一眼,道:“驺吾一族久未现世,如果没有遇到危及生命的事情,一般不会选择离开常驻地,更何况是这么大规模的迁徙。” 裴清光和萦风不约而同将视线锁定在方霄决身上。 第12章 限定坐骑 方霄决见情况不对,连忙摆手:“我只是接到通知去查案,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迁徙的话,也有可能受气候影响吧?” “他们是妖,不是动物,气候能够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小之又小,更何况是如此匆忙的迁徙,连幼崽都不要了。”萦风反驳道。 “那你们降妖的法器从哪来的?”裴清光直指重点。 “这个……”方霄决犹豫了一下,对上驺吾可爱的目光,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前段时间大理寺来了个神神秘秘的人,听说是圣上找来的帮手,我职位不高,没和他直接接触过,只知道他留下了一些箭和葫芦就走了,后来也再没来过。”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萦风好奇起来。 方霄决点了点头,说:“但听同僚提起,都说他很奇怪,戴着个斗笠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周身莫名带着一股寒气,也不开口说话。” “那应该没错了。”裴清光和萦风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这人想必就是小狮子曾提起过的神秘大妖,只是从现有的线索来看,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无从得知他的真实目的。 “妖的自相残杀,有点意思。”孟流景从后院拎了坛酒出来恰好听到这段对话,饶有兴趣地撑着手臂在门边边喝边听。 “妖?”方霄决看向孟流景,“你是说这个神秘人是妖?” 孟流景点点头,正欲开口,却被裴清光瞪了一眼,干脆闭了嘴。 方霄决终归是个人类,若被他知道和自己打过交道的是个杀气满身的大妖,怕不是要吓得辞官还乡。 但其实是裴清光多想了,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方霄决是这世间最勇敢的人。 而此刻,方霄决显然意识到了酒馆众人的欲言又止,虽心有好奇,但身份和教养让他无法刨根问底,只得将话题转移回驺吾的身上。 方霄决朝萦风施了一礼,请求道:“城南荒山一案虽已告破且无人伤亡,但还是请姑娘同这小家伙沟通一番,我需得知来龙去脉方可递交结案。” 萦风虽然对方霄决小有怨气,但见他改过之心强烈,便也彻底不再追究,更何况他就算不提这个请求,自己也会探个究竟,无他,唯好奇尔。 萦风幻化出柳枝朝驺吾伸去,驺吾从裴清光怀里探出头,伸着小爪子拼命往外爬,裴清光干脆将它放在桌上,小家伙甩了甩脑袋,朝着萦风扑了过去,钻进了萦风怀里。 “小家伙还知道找个脾气好的做靠山。”孟流景笑着喝了一口酒。 裴清光朝孟流景飞去一个充满杀气的眼神,孟流景立刻低头盯着酒坛佯装研究。 萦风抱着驺吾细细感受一番,终于将故事拼凑完整。 小驺吾原本生活在南方一片茂盛的雨林中,本可以和族人过着悠哉避世的生活,却不知为何族人突然在数月前决定大规模迁徙,驺吾一族可日行千里,但小驺吾只是一只妖龄二十多岁的幼崽,换算成人的年纪不过是个刚满周岁的幼儿,自然难以跟上族人的脚步,没多久就在京都地界与族人失散。 京都的繁华在小驺吾看来如同天界一般,此后便流连于此,某日路过街市,看到了皮影班的演出,出于好奇便偷偷跟着皮影班去了后台,那时皮影班正在处理一些损坏废弃的皮影,小驺吾偷偷叼走了一副破损的人形皮影,每到夜里就跑到城郊无人居住的荒宅玩,没成想竟酿成了一场恐慌。 方霄决从怀里掏出在荒宅捡到的拦腰断裂的人形皮影,许多细节便不言而喻,所谓的妖兽伤人,不过是小驺吾见皮影断裂想要冲上去接住的身影被映在了窗口。 真相大白,方霄决匆匆告辞回大理寺写结案报告,留下酒馆三人对着驺吾面面相觑。 “怎么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呢。”裴清光用手帕沾着热水为驺吾擦拭身上的血污。 “可能今天没开业,少了点客人吧。”萦风忙着用勺子喂驺吾吃肉糜。 孟流景从后厨端来新的温水和皂荚放在桌上,小驺吾像是明白了一般,自己扒着盆边跳进了盆里,溅起一团水花。 裴清光将手伸进盆里试了试水温,满意地点点头:“今天当当的水烧的不错。” 孟流景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可是我烧的。” 裴清光诧异:“那当当去哪了?” 沉默,还是沉默。 萦风和裴清光对视一眼,又各自尴尬地移开了眼神。 不知道当扈和白虎在雁归山的流放生活过的好不好,酒馆这边一切都好,好到差点把他俩忘了。 …… 如果孟流景知道自己和裴清光认识后会变成坐骑,重来一万次孟流景都不会选择踏进酒馆的大门。 但现实没有反悔的余地。 孟流景站在酒馆后院,面前是满眼期待的裴清光和萦风,在萦风怀里还有一个好奇的驺吾。 “我们这群人里,只有你走得快,辛苦带我们一程吧,你这个月酒钱全免。”裴清光满脸谄媚。 “其实我可以付酒钱的。”孟流景也学着裴清光的模样笑起来。 “不,你不想付。”裴清光拒绝。 “其实我是直立行走的。”孟流景婉拒。 “但也可以不是。”裴清光拒绝他的拒绝。 孟流景见说不通,只得仰天长叹一声,认命般化为原形。 一只通身黄黑色毛发的熊站在院中,在裴清光的注视下,缓缓俯下身子,变成四脚着地的模样。 裴清光和萦风还没什么反应,倒是驺吾满眼兴奋地从萦风怀里跳下来,对着化为原型的孟流景舔来舔去。 “我不用舔毛,我是梦貘,又不是猫猫狗狗!”孟流景在院中四处转圈妄想避开驺吾的示好,但驺吾到底继承了点族人脚程快的天赋,逼得孟流景恨不得一头栽进古井。 “好了,”看不下去的裴清光终于制止了这场闹剧,招手将驺吾唤回身边,“正事要紧,以后你再和他玩。” “谁要和它玩啊...”孟流景慢吞吞走回裴清光身边,甩了甩身上的毛。 裴清光抱着驺吾和萦风一前一后坐在孟流景背上,孟流景发出一声叹息,猛地拔地而起,朝着雁归山的方向疾跑而去。 第13章 “流放”雁归山 到雁归山下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日头正烈,孟流景平稳抵达后便立刻变回了人形,裴清光还在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梦貘毛发的触感。 “没想到你们梦貘的毛发竟然这么柔软,真是上好的毛皮材料。” 裴清光明明是笑着说的,孟流景却觉得后背冒出了冷汗。 “裴掌柜还真是经商头脑发达,任何时候也不忘赚钱。”孟流景皮笑肉不笑。 “我又不会真的把你卖了,”裴清光将怀里的驺吾递给萦风,“毕竟你自身的价值远比毛发来的值钱。” “是啊,”孟流景夹着嗓子阴阳怪气,“离了我谁还带你日行千万里呢。” 裴清光感觉身上一阵恶寒,嫌弃地看着“突发恶疾”的孟流景,孟流景却全然未觉般继续捏着嗓子作妖。 “不过裴掌柜人美心善,怎么舍得让我总当坐骑呢。” 裴清光正想反驳,却突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分明是送小石狮子回家时街道上那声不阴不阳的喊叫,于是双手抱胸笑吟吟地准备继续看孟流景发疯。 孟流景正拎着外袍的衣角准备上演一出哭长城的大戏,余光却敏锐察觉裴清光的状态,立马正色看向裴清光:“后面的剧情我还没想好,下次再演。” 裴清光失落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向眼前的雁归山。 雁归山是出了名的险峻高山,当年裴清光的父亲就殒命于此,但裴清光并没有因此而对雁归山产生抗拒心理,大抵是沾了萦风故乡的缘故。 萦风抱着驺吾走到裴清光身边问:“我们现在上去吗?” 裴清光点点头,撸起衣袖大步走到山脚下,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身后却没了声响。 裴清光怀着疑惑回头,周遭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找不到,就在她不解的时候,一道阴影突然洒在头顶,抬头望,孟流景和萦风正催使妖力朝山顶飞去。 “你俩给我滚下来!!!”裴清光想杀人的欲望到达了巅峰。 最后还是萦风最先妥协,飞回了裴清光身边,裴清光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孟流景,气不打一处来,叉腰看向萦风。 “能把这玩意儿扯下来吗?” 萦风抬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他应该不会打我吧?” 裴清光给了萦风一个肯定的眼神,萦风心里虽然没谱,但她并不想让裴清光不开心,尤其是在雁归山这地界。 念及此,萦风认命般闭着眼睛抬起右手,纷繁的柳枝自手腕飞出,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很快就缠住了孟流景的脚腕,正快乐飞翔的孟流景只觉脚下一紧,便被柳枝拉扯着朝地面坠去。 一团蓝光与柳枝一同铺开在地面,孟流景虽以后背着地的方式降落,却并未摔到分毫。 萦风收起柳枝,那团蓝光也渐渐消散在孟流景周身,然而他却像耍赖的小孩似的躺在地上不愿起身。 “哎呦,好疼啊!”孟流景一边假意哀嚎一边偷偷望向裴清光的方向。 裴清光忙着逗弄萦风怀里的驺吾。 “我摔到了!”孟流景声音大了一些。 萦风怀里的驺吾用鼻头蹭了蹭裴清光的指尖。 “啊!我流血了!”孟流景看着裴清光的方向大喊。 裴清光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太阳。 孟流景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得灰溜溜起身,委屈地挪到裴清光身边。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后面的剧情?”裴清光好笑地看向孟流景。 “不行吗?”孟流景理直气壮。 “既然演完了,我们就用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上山吧。”裴清光边说边伸手掸掉孟流景身上的尘土。 “什么方式?”孟流景面露惧色,“我可不想再用腿爬山了。” “那就飞嘛,”裴清光安慰地拍了拍孟流景的肩膀,“你带我飞上去。” 孟流景伸手指向萦风:“你怎么不让她带?” “她要带小家伙啊,或者你带小家伙上去?” 孟流景想到驺吾追着他舔毛的场面,连犹豫都没有便立刻点头:“我带你上去,走!” 还没等萦风反应过来,孟流景便拉着裴清光的手腕,脚踩一团蓝光朝山上飞去了。 “这……欲迎还拒?”萦风对孟流景的表现持怀疑态度。 …… 孟流景虽说飞得快,却没有目的地,在山中横冲直撞,裴清光难得体会到飞的滋味,便全神贯注看着脚下的景色,直到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底。 一只黑不溜丢的老虎正在山涧溪水旁用爪子笨拙的玩水,在它头顶有一只毛发灰暗的鸟绕着溪水飞来飞去,时不时朝着水面扎个猛子。 裴清光握着孟流景的手微微用力:“这是不是当当和白虎啊?” 孟流景低头看了一眼:“应该不是吧。” 裴清光点头:“我也觉得不像,继续往前飞吧。” 孟流景不以为意带着裴清光继续向前飞去,可没过多久两人便齐齐怔住,对视一眼。 “不对!”裴清光和孟流景异口同声。 孟流景立刻回身,朝着刚刚路过的方向飞去。 而溪水旁,白虎翻着肚皮躺在地上,看着天空的方向问当扈:“刚才飞过去的是不是裴娘子啊?” 当扈落在白虎身边,低下头用尖嘴顺了顺自己身上的毛:“应该不是吧,掌柜的不会飞。” “哦。”白虎失落地点点头,闭上眼睛晒起了太阳。 明明闭着眼,但眼前似乎总有一团蓝光和日光同时穿过眼皮的遮挡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白虎翻了个身侧躺着,自在地伸出前爪挠了挠肚皮。 肚皮和下巴同时传来被挠痒的感觉,白虎舒服地眯着眼睛呼噜起来,用两只前爪一左一右捂住了眼睛,彻底隔绝眼前的太阳光线。 不对! 白虎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身体的方向。 裴清光和孟流景蹲在白虎身前,分别挠着白虎的下巴和肚子,而当扈正老老实实以原形蹲在二人身旁。 “裴……裴娘子!”白虎一个激灵起身。 “你清白了,可以放心回去了。”裴清光边说边低头揪着手上沾着的一团虎毛。 白虎兴奋地爬起来,伸出爪子在当扈身上拍了一下,当扈被一掌拍进了旁边的小溪里。 “所以真的有妖兽行凶?”白虎连忙追问。 “作案妖兽就是它。”萦风姗姗来迟,将驺吾抱到白虎面前,又向白虎解释了来龙去脉。 白虎听完萦风的解释,担忧地看向裴清光:“那它岂不是没有家了?” 裴清光似乎没想到白虎会这么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然把它交给我吧,既然是在京都走丢的,还是留在京都附近比较好,万一它的族人回来找它了呢。”白虎怜惜地看着驺吾,驺吾似乎也很喜欢白虎,安心地趴在白虎肚子上眯起了眼睛。 “也好,有什么事随时来酒馆找我们,不过……”裴清光将眼神在当扈和白虎中间扫视一番,“这才多长时间没见,你俩怎么搞的灰头土脸的?” 当扈抖着湿漉漉的羽毛从小溪里走上来,边走边道:“我们刚学会烤鱼,可好吃了!” 裴清光看着眼前两只被熏得黑乎乎的小妖,一时分不清他们学会的究竟是烤鱼还是烤妖。 萦风略一沉思,拧眉发问:“你们用什么烤的鱼?” “柴火呀,随便搞点树枝什么的……”当扈突然想起萦风的本体,越说越心虚,干脆指了指身后还没烧的树枝堆。 萦风感觉太阳穴一突,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于是快步走到那堆树枝面前看了看,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看向当扈。 萦风:“这是我二舅。” 第14章 守山人 当扈闻言额上立刻冒出一层冷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虎。 白虎却只顾着和驺吾玩闹成一团,许是因为外貌有极大的相似之处,驺吾对白虎很是亲近,正温顺地用额头顶着白虎的下巴撒娇。 当扈见白虎见死不救,只好将目光投向裴清光。 裴清光和孟流景默契地抬头望天,并不搭理当扈。 见求助无门,当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解释:“这些树枝都是我们捡的,平日里酒馆烧的柴火都是从别人手里买的,我哪敢去砍树啊,更何况是在雁归山这地界。” 萦风半信半疑:“你这都快把我二舅集齐了。” 当扈沉思片刻:“那你二舅脱发有点严重啊。” 萦风欲骂又止,扭头看了一眼裴清光,见裴清光仍仰头望天,便从地上随手抽了一根树枝朝当扈追去,当扈见这阵仗转身就跑。 “掌柜的,杀鸟了,救命啊!”当扈扯着嗓门沿着小溪跑了起来。 驺吾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游戏,朝着萦风和当扈离开的方向就跑了过去,余下众人见状也只好跟上,裴清光路过树枝堆的时候还顺手抄了根笔直细长的树枝才跟了上去。 一路打闹着,不知不觉就跑到了溪水的上游,当扈在一棵树前停步,急切地指着树看向萦风:“我说的都是真的,就是在这捡的。” 萦风也停下脚步,抬头打量着眼前的树,若不是因为这的确是自己二舅,萦风简直看不出这只剩下光秃秃树干的竟然会是一棵柳树。 “你说得对,过去的这个冬天里,我二舅脱发是有点严重。”萦风面露遗憾,上前将手中的树枝插在面前的树干上。 裴清光最后赶到,却冲到了萦风身边,对着树热情开口:“二舅好!” “我舅没开灵智,听不懂。”萦风默默开口。 裴清光看着树干上突兀插着的树枝,问:“那你这是干什么呢?给咱舅做假发?” 萦风无语地看了裴清光一眼,又看向当扈,心里升腾起一股绝望。 这酒馆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掌柜的脑子不正常,小二的脑子更不正常,京都仅有的两朵奇葩全扎根在小小的裴记酒馆了。 孟流景走到裴清光身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树枝,学着萦风的方式将树枝插在了树干上。 萦风:“这根不是我二舅。” 孟流景:“……嫁接。” 无语不会消失,只会蔓延。 除了不谙世事的驺吾仍在活蹦乱跳外,其余众人都被巨大的无语笼罩。 萦风觉得,孟流景这个人,脑子也正常不到哪去。 “当当不是说要烤鱼吗?”裴清光打破沉默。 “我去捉鱼!”当扈被掌柜点了名,兴奋地抖着胡须朝水面飞去。 白虎化成人形自告奋勇“那我去把刚才的柴抱过来。” 裴清光和萦风对视一眼,缓缓扭头看向身旁的树。 裴清光:“在这烤鱼对二舅来说是不是有点冒犯?” 萦风:“我觉得有点。” 一阵风轻轻拂过,眼前的树微微晃动,劈头盖脸落下一堆枯枝,砸在裴清光和萦风的面前。 孟流景被这景象逗乐,笑嘻嘻上前对着树拱手:“多谢二舅。” 裴清光和萦风不约而同对着树双手合十,默默低头祷告。 裴清光&萦风:作孽啊…… 最后还是在二舅身边吃上了烤鱼,孟流景边吃边对着二舅道谢,裴清光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的萦风,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捂住了孟流景的嘴。 孟流景后仰着想要躲开,却突然顿住,眼神直勾勾看向远处。 裴清光顺着孟流景的视线看去,也不由一怔。 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茅草屋,一个披头散发,身穿麻布衣的男人正站在屋门口望着酒馆众人所在的方向。 萦风也注意到这个奇怪的人,下意识挡在了白虎身前,白虎不明事态,抖着头顶的耳朵好奇地抬头望向萦风。 “附近的村民都生活在山脚下的镇子里,山里怎么还会有人居住啊?”当扈疑惑开口。 “难道是守山人?”裴清光拧眉。 “不应该啊,但凡山里有人烟,我和虎兄也不至于下水捞鱼啊。”当扈大为不解。 裴清光扭头看向孟流景:“要不要去看看?” 孟流景站起身,从地上抱起一捆还没用的树枝看向裴清光:“走啊,借口已经找好了,看我发挥。” 裴清光看着孟流景吊儿郎当的作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跟着他朝茅草屋走去。 茅草屋门前的男人见有人朝自己走来,立刻躲进屋子关上了房门。 孟流景走到茅草屋门前,将树枝随手放在一旁,对屋里喊道:“老乡,我们烤鱼多捡了些柴火,扔了也是浪费,给您放门口了。” 屋里一片寂静,就在裴清光做好了见不到人的准备时,房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出现在门缝后的黑暗中。 “谢谢。”男人开了口,嗓音低沉,发音还透露着一种生疏感。 “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啊,我们也不是,偶然路过来游玩一趟,”孟流景上前一步,眼前的门突然关上,孟流景连忙退回原地,“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跟您打听一下,这山上哪里看风景比较好啊?” 屋里人迟迟未应声,孟流景和裴清光呆站着等了一会儿,直到耐心彻底耗尽准备回去的时候,门又打开了一条缝隙,孟流景目露惊喜回身,却只见一个纸团朝自己面颊飞来,屋门再次紧闭,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照着地图走,能看到落日。” 孟流景打开纸团,里面是一幅潦草但细节到位的图纸,图上甚至标出了不同路线的难易程度和预计通过时长。 “谢谢您!”裴清光对着屋内大声道谢。 屋里这次彻底没了回应,孟流景的借口也已用尽,二人转身朝溪边走去,孟流景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裴清光察觉到孟流景的不对劲,扭头朝他看去。 孟流景的手指在纸张上细细摩挲,片刻后将纸递给裴清光,沉吟道:“这上面好像有股不寻常的气息。” 第15章 酒馆有了新成员 裴清光闻言来了兴致,指尖化出一团蓝光,学着孟流景的模样细细摩挲着,一股异样的气息缓缓流出,不同于妖气的捉摸不定,这股气息更像是一股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从裴清光的指尖缓缓注入,蔓延至周身。 裴清光闭上眼仔细感受着,那股气息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逐渐涌上鼻尖。 裴清光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鼻子,奇怪地睁开眼:“这种气息我从没见过,好像不是妖气?” 孟流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茅草屋,不确定地开口:“好像是灵,不是妖。” “灵?”萦风讶异地看向孟流景,“雁归山从前的确有过守护灵的传说,但也只是个传说而已。” “守护灵吗?”裴清光拧眉,“守护灵怎么会有血腥气?雁归山这些年可曾出过事?” “那倒没有,雁归山是山花树木的修行地,不会有妖兽作乱。” 裴清光将地图递给萦风:“你对这里比较熟悉,看看这图纸有没有什么问题。” 萦风接过地图打量一番,摇了摇头:“倒是没什么问题,看起来他的确对这里很熟悉,标出来的都是对游人而言最安全的路径,好像他没什么恶意。” 裴清光带着不解看向孟流景,却见孟流景正凑到白虎身边逗弄着小驺吾。 “你觉得呢?”裴清光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扔到孟流景脚边。 “既然是安全的,那我们就照着他画的路玩玩呗,万一能有新的收获呢。”孟流景倒是对这奇怪的灵毫不在意。 裴清光心有不解,但想到先前那男人躲在房中避而不见的态度,也只好先将此事搁置,既然酒馆众人难得一同出游,倒不如丢掉那劳什子的包袱,好好玩上一番。 得了裴清光的应允,当扈和萦风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连带着白虎都沾上了一些快活之意,欢天喜地的按照地图上标识的路线朝山上走去。 不得不说,那男子的路线的确很好,此时还是刚入春的时节,京都到处还笼着一层寒意,花草树木仍沉浸在冬眠中迟迟不肯醒,先前上山时裴清光也曾留意雁归山的春意,大多都如京都一般,但此刻他们沿着男子规划的路线上山,竟能在路边看到一些早早探出头来的嫩芽和花苞。 一行人饶有兴致的朝山上走去,驺吾和白虎当扈在前面跑来跑去,萦风和裴清光并肩赏着这难得的早春之态,孟流景负手缓缓走在众人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前方嬉闹快活的众人,心底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与族人如此快意生活过。 孟流景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原本自己只是因为对在妖界大名鼎鼎的“活菩萨”裴清光生了好奇才常去酒馆接近裴清光,如今与酒馆众人的相处方式已是超出他的预想,但比现状更超乎想象的,还有孟流景在这一刻被唤醒的心。 如此想着,孟流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裴清光身边。裴清光只是笑着看了孟流景一眼,似乎对他在身边的出现早已习以为常。 “裴掌柜,我想问问你……”孟流景有些犹豫地止住了话头。 裴清光正和萦风说笑着什么,闻声便笑眼弯弯看向孟流景:“什么?” “你的酒馆还缺不缺小二?”孟流景的声音很小,被白虎当扈的笑声盖了过去。 “什么?”裴清光没听清,只得凑近些,探头又问了一遍。 “我说,”孟流景做了个深呼吸,大声开口,“你的酒馆还缺不缺小二!” 裴清光被这大嗓门猛地一震,但反应更大的是当扈。 原本还跑在前面的当扈闻言立刻跑回裴清光面前,委屈开口:“那我呢?” 孟流景上前捂住了当扈的嘴,眼巴巴看着裴清光。 裴清光被眼前的两个活宝逗笑,起了捉弄的心思,便指着当扈问孟流景:“那他呢?” 孟流景失落地松开当扈,一个人闷头往前冲去。 “我又没说不答应。”裴清光对着孟流景的背影大声说道。 孟流景立刻转身,又闷头走回了裴清光面前。 裴清光看着孟流景幼稚的表现,问道:“可是你为什么想来酒馆啊?” “倒也没什么,”孟流景搬出了刚刚才想好的借口,“就是觉得裴掌柜对妖很好,让我们能不用掩饰身份就能在人间做工养活自己,这很难得的。” 当扈委屈:“我也觉得掌柜很好,我还想继续打工呢。” “多一个小二我又不是养不起,”裴清光洒脱甩手,却又在下一刻扭头看向萦风,“是吧,我的账房先生?” 萦风看着裴清光谄媚的模样,无奈地伸手点了点裴清光的额头:“掌柜的都答应了,我这个账房先生还能说出个不字吗?” “那我就谢谢萦风娘子和裴掌柜的收留了。”孟流景抬手对着二人的方向拱了拱手。 当扈这边着了急,忙拉着孟流景朝一旁走去:“你就算进了酒馆也是我的后辈,不能抢过我的风头知道吗!还有啊,酒馆平时干的活你得知道……” 当扈碎碎念的声音远去,裴清光与萦风对视一眼,无奈道:“怎么感觉最近酒馆遇到的人都不太正常,一个孟流景就罢了,方霄决好像也……” “那还是方大人正常些。”萦风自认为客观的开口。 裴清光眯着眼点点头:“我记得之前孟流景也不是这么个混不吝的人,现在怎么越来越欠儿了呢。” “人和人一旦靠近了,都不美观,”萦风学着孟流景的样子背着手走到裴清光身前,“不过是熟悉以后本性暴露了而已,不过这样也好,快快乐乐没有烦恼,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裴清光也学着孟流景的样子背起手,压低了声音开口:“要我看,这裴记酒馆就是人间的桃花源,带着烦恼进来,换一坛快乐出去,妙哉!” 萦风被裴清光的话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无语地转身向前走去, “不仗义!”裴清光小声吐槽一句,却还是笑嘻嘻跟了上去。 最是人间晴好天,偷得一晌春光,换得此日胜却余生万万千。 待到众人赶到山顶时,恰逢日落,天边残阳高悬,裴清光找到那棵熟悉的柳树,靠着树席地而坐,孟流景也有样学样的坐在她身旁,沉浸于天边的风景。 当扈是个与众不同的,绕着柳树来回转圈:“这就是你的本体啊?我和虎兄之前路过好几次都没敢认。” “这有什么不敢认的?”萦风靠在自己的本体身上,一脸惬意。 “因为这棵树的树枝也有点少。” 当扈说的顺嘴,萦风柳枝掏的也顺手,但这次当扈难得聪明,立刻化出原形飞到了树上,萦风就算想动手,也要顾及一下自己本体的安全。 小驺吾凑到萦风身边,轻轻咬了咬萦风的裙摆,萦风低头看去,纵有天大的怒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裴清光轻车熟路起身走到树下,用剑鞘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指尖化出一团蓝光直直冲向圆圈,一眨眼的功夫地上便出现了一个土坑,而在土坑正中,埋着一个满是泥土的酒坛。 裴清光拎着酒坛走到孟流景身后,将手中酒坛放在孟流景肩膀上,问道:“你们梦貘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比如变几个碗出来?” 孟流景吐槽:“裴掌柜还真是物尽其用。” 虽然嘴硬,孟流景还是用妖气凝出了几个酒碗,帮着裴清光分酒,与众人同饮。 酒兴正酣,白虎趁着醉意突然起身,抬手化出一团妖气拍向自己胸口。 第16章 止戈 一团模糊的光亮从白虎胸口升起,光亮正中似乎包裹着什么物件,在空中漂浮片刻后便朝着裴清光径直飞去。 见那团光停留在自己面前,裴清光伸手去接,那光逐渐如被风吹拂的柳絮般散开,一个被透明羽毛包裹的红色团子落入裴清光掌心。 “精血?”裴清光感觉手掌被一股温热的气息包围。 白虎憨笑着拱手:“这是支付的酬劳,这次荒山生灵得以安然还要多谢诸位。” 萦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琉璃瓶递给白虎:“其实我们都是用这个东西收集精血的,没你这么凶猛。” 白虎拿起瓶子看了看,问道:“那我再来点?” 裴清光连忙摆手:“我们又不是黑店,明码标价,怎么给不算给呢。” 白虎乐呵呵挠了挠头,将瓶子递还给萦风:“裴娘子解决了我心头大患,便是再给一些又何妨。” “算了吧,你还要照顾小驺吾呢,要多多保重身体。”萦风对小驺吾喜欢的紧,若不是考虑到荒山地界更有可能遇见回来找它的族人,萦风真想把小家伙留在酒馆。 白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放心,我一定常带它回酒馆看看大家。” 小驺吾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学着白虎的样子抬起一只前爪拍了拍胸口的位置。 欢聚难得,别离多。 白虎说要带着小家伙在周围转转,按照驺吾一族迁徙的方向,或许有机会在附近找到什么线索,便先带着小驺吾下了山。 而酒馆众人却暂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茅草屋那位奇怪的灵始终让裴清光挂怀,萦风最是知道裴清光的心思,便主动开了口。 “不如我们再去茅草屋看看?”萦风边说边偷偷望向裴清光。 裴清光迫不及待起身:“也好,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需要我们的帮助。” “荒郊野外,一个灵避世而居,但似乎又不是为了修行,的确有些诡异。”孟流景跟着附和。 当扈苦着一张脸,本以为可以回去睡个好觉,却不成想又被迫安排了新工作,但想到孟流景这个新来的小二都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支持,自己这个酒馆小二界的优秀员工自然不能被比下去,也只好点点头,算是应了这件事。 下山时众人选择了地图上标出的另一条路线,这条路线若在白天来看定然也是美不胜收,但此刻夜幕降临,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黑黝黝的丛林。 借着月色,裴清光牵着萦风跌跌撞撞,孟流景走在最前方,时不时踢走一些横亘在路上的树枝石块。 过了不多时,道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一盏艳红的灯笼,摇摇晃晃朝着山上的方向飘来,待到近了,提着灯笼的人影才显现出来,正是茅草屋中的那位男子。 “好巧啊。”孟流景笑着迎上去。 那男子默默看了孟流景一眼,便越过他朝裴清光的方向走去。 裴清光不由停步,那男子低着头匆匆走到裴清光面前,将手中的灯笼朝她手里一塞,小声道:“天黑。” 裴清光目露讶异,孟流景在远处不住地朝裴清光打着手势,裴清光会意,柔声开口:“这山中落日的确很美,多谢您的地图。” 男子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老乡,”裴清光连忙喊住,“这山里晚上有些冷,不知道能不能去您那里讨碗热茶。” 男子脚步一顿,迟疑片刻后侧头看了裴清光一眼,便继续朝山下走去,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裴清光见状忙拉着萦风跟了上去,一路叽叽喳喳聊起在山上的见闻,路边的花苞,山涧的溪流,树梢的飞鸟,那男子却只是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再回到茅草屋,男子推开门指了指房屋正中的桌椅示意众人随意坐,自己则绕到屋侧,不太娴熟地在屋檐下的灶台烧起了水,当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便自觉上前帮忙。 裴清光打量着这间茅草屋,里面的布置很少,除了正中的一套桌椅外,便只有西侧一张石头垒成的床,床上铺了厚厚一层茅草,却不见枕头被褥。 “这是野人吗?”孟流景发出感慨。 裴清光看着床上的茅草,鬼使神差般上前,伸手随意翻了翻,一抹红棕色在茅草下若隐若现。 “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裴清光身后,递来了一杯水。 裴清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接过水道了声谢走到桌边,对着萦风和孟流景使了个眼色。 萦风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走到男子身边:“我带了些茶,劳烦您带我去煮个茶吧。” 男子站在床边盯着裴清光一动不动,裴清光见状也只好起身,上前挽住萦风的手臂,撒娇道:“那我也和你一起吧。” 男子这才迈步,沉默地领着两人朝屋外走去。 临出门时,裴清光回身看了孟流景一眼,孟流景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灶台边,当扈蹲在一旁熟练的煽火,裴清光皱着眉看萦风朝热水里煮“茶”,天知道萦风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嫩芽往锅里下,等会儿喝起来不一定有茶味,但一定有萦风的心酸味。 屋里孟流景也没闲着,见男子出去后便立刻冲到床边,顺着裴清光先前摸过的位置拨了拨,果然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个红木的剑架,上面雕刻着许多尾鱼的花纹,花纹之上还用金漆细细描过,虽看起来有些斑驳,却仍能认出其精美程度不亚于宫中贵人日常所用之器物。 孟流景拿起剑架仔细翻看,发现剑架的底部刻有“止戈”二字,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特殊之处。 屋外传来脚步,孟流景连忙将剑架放回原处,将茅草铺开,坐回桌边装出一副仍在喝水的模样。 男子走进房间,下意识朝床边看了一眼,没发觉什么异常才将视线收回,随手将茶壶放到桌上,便转身坐到了床上。 裴清光坐回孟流景身边,手在桌下拍了拍孟流景的膝盖,孟流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拎起茶壶为众人斟茶,手一抖落出几滴在桌上,又用手指不经意地抹去水渍。 萦风端起一杯起身递给男子,趁这时间,孟流景借着手上的水渍在桌上写下“剑架”二字又飞快抹去,裴清光正要追问,却见男子突然起身走到桌边。 “休息好了,走。”男子的话虽简短,却语意明确。 第17章 做个好梦 话说至此,裴清光自然没有继续叨扰的借口,眼下孟流景那边又有了新的线索,这一趟便不算无功而返。 但这却苦了当扈,本以为能在此地歇歇脚,却不想在门口烧了半晌水,好不容易得空进屋,却见到了正起身告辞的众人。 裴清光转过身看到满脸委屈的当扈,心里虽然也过意不去,却也怕长留此地会打草惊蛇,只好挥挥手,带着当扈一同走出了门外。 一行人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男人拿着一个竹制的水壶追了上来,朝当扈手里一塞:“喝水。” 当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那男人又急切地转身回了屋。 “真是个怪人。”裴清光摇摇头,牵着萦风脚步轻快地朝山下走去。 茅草屋所在的位置离山脚不远,周围树木也稀少一些,没有庞大树冠的遮挡,月色得以朗照在这条小路上,无需灯笼的火光映照也能顺利下山。 下山后裴清光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处村落,在当扈和孟流景不解的眼神中走到一处矮房门前敲了敲门,片刻后屋里亮起灯光,裴清光将门拉开一道门缝,朝里面丢了一块银子,屋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但那声音并未走到门前。 “借两匹马赶路。”裴清光对着屋里压低声音开口。 屋里人并未应声,裴清光却关了门安心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仿佛在等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孟流景上前坐到裴清光身边。 “这是我父亲的故交,他的马可日行千里,这样就不用麻烦你和当当了。” “那他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啊?” 裴清光挑了挑眉,天边传来一声马啸,两道如流星般的棕色身影自远处冲来,在众人身前仰蹄急刹,卷起一团尘土。 这是两匹极为俊美的马,鬃毛浓密,平滑如流水,健硕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尖细的耳朵上各打了一个孔洞,分别戴着金银的圈环。 两匹马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随后弯下前腿,朝着裴清光的方向匍匐下去。 “走吧。”裴清光习以为常地坐上马背,拉着萦风坐在自己身前的位置。 “那我和当扈怎么办?”孟流景看着眼前仅剩的一匹马,不觉一阵头大。 裴清光笑着看了孟流景一眼,一掌拍向身下的马身,马得了信,立刻挺身,迈步朝远方疾驰而去。 “酒馆见!”裴清光的回应与笑声一同从远方传来。 孟流景和当扈对视一眼,苦笑着骑上了马背。 …… 回到酒馆已是半夜,裴清光和萦风为了省去几步路,便在后门下了马。推门进院,萦风立刻飞身上树准备好好睡上一觉,裴清光走到角落拎了一坛酒回房,可还没喝上几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乱糟糟的马蹄声。 裴清光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到酒馆前门,远远便看到孟流景怀抱一只鸟骑着马朝酒馆奔来。 “这什么情况啊?”马停在酒馆门前,裴清光指了指孟流景怀里的当扈,百思不得其解。 孟流景侧身下马,将当扈朝地上一丢,当扈晕乎乎站起身,原地转了几圈后便栽倒在地。 “他晕马。”孟流景脸色阴沉,言简意赅。 裴清光捡起地上的当扈朝屋里一丢,便关切地围着马转了几圈:“那这马没事吧?” “差点吐马身上,被我眼疾手快踹下去了。” “那就好,当当不可能让自己摔着,但这马可太金贵,吐马身上多交二两银子呢。”裴清光松了一口气。 “不过比起马,裴掌柜更应该关心的是这位吧。”孟流景面无表情地伸手指了指一旁的角落。 裴清光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人影拎着油纸包低头靠在酒馆门边的装饰柱上,肩膀规律起伏,仿佛已经睡着。 裴清光轻手轻脚走到人影身前,弯腰朝那人的脸看去,待到看清后不由惊呼:“方大人?” 方霄决猛地惊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裴清光一会儿,才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裴掌柜。” 裴清光头一次见到有人能站着睡着,不由对方霄决刮目相看。 孟流景走到裴清光身边,问道:“方大人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方霄决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裴清光,正色道:“先前对您家那位姑娘多有得罪,这是我的赔礼。” “还有这个,”方霄决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先前因我唐突致使酒馆停业一天,这是赔罪。” 裴清光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办事一板一眼的年轻人,接过油纸包拎在手里掂了掂:“这个我可以收下,钱就不必了,方大人多来我这小酒馆照顾生意就是最大的赔罪了。” “这怎么行!”方霄决连忙摆手,执意要将钱袋交出。 “这有什么不行,回头我就在门口挂个牌子,就写大理寺官员都爱喝的酒,到时候我这小店肯定宾客如云座无虚席。” 方霄决见裴清光执意推辞,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将钱袋往孟流景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孟流景低头看看手里的钱袋,又抬头看看身边的裴清光,只觉得手里捧了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要不……”孟流景小心翼翼,“我追上去?” 裴清光叹了口气,摇摇头:“算了,明天交给萦风,就算他在这里预存的酒钱了。” “那他要是以后不好意思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之间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兑现。”裴清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方霄决离开的方向,转身走进了酒馆。 孟流景不满地撇了撇嘴,夹着嗓子学着裴清光的语气阴阳怪气:“约定没有兑现~什么神神秘秘的东西。” “说什么呢?”裴清光突然探头出来。 孟流景被吓了一跳,忙给自己找补:“我说,这个方霄决不像什么好人,裴掌柜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我觉得你不像什么好人,”裴清光拧眉走到孟流景面前,“好端端的你怎么对方大人有这么大的恶意?他得罪你了?” 孟流景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排斥方霄决,但每次只要方霄决出现,他便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危机感,让人难受极了。 见孟流景答不出,裴清光也不再追问,随手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到孟流景手中:“明早把这个一起给萦风吧,说起来,他还不知道萦风的名字呢,天天姑娘姑娘叫着总觉得有点奇怪。” “那裴掌柜呢?”孟流景装作不经意提起,手心却已冒了汗。 “什么?”裴清光不解。 “名字。”孟流景躲开裴清光的眼神,佯装不在意。 “裴清光。” “是个好名字。” 孟流景笑着看向裴清光,裴清光却全然不觉,指了指他手中的东西:“明天记得把这些给萦风,我先回去睡了。” 裴清光说完转身就走,孟流景站在酒馆门前望着裴清光的背影,轻声道:“裴清光,做个好梦。” 裴清光似乎轻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第18章 白老翁 天刚蒙蒙亮,两匹马就在后院不住地打着响鼻,催促着返程。若是平日,只管把院门打开两匹马儿就能自己回到雁归山下,但今日裴清光心血来潮,顶着一夜未眠泛黑的眼眶强打精神,准备再去附近打探一番。 萦风是明白裴清光心思的,昨夜见她房中亮了一整夜便知这位责任感和正义感爆棚的挚友定是为了山中灵一事彻夜难眠,因此今日虽早早醒来在院中忙碌,却并没有放马儿独自回家的意思。 房门打开的时候,萦风正抱着一本簿子站在一堆酒坛前清点,听到声音也并未抬头,只抬了抬笔尖,指向厨房的方向:“吃完饭再走。” 从前裴清光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日三餐并成了两餐,萦风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人类而言太不健康,便天天变着法给裴清光加餐,一来二去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灶台上煮着青菜面,面里卧着两个蛋,面汤上飘着一层香油,虽是简单的食物,萦风却总能做得与众不同,香气丝丝缕缕,如操弄木偶的丝线,引着裴清光迫不及待挑开了厨房的门帘。 孟流景早就捧着碗守在灶台旁,眼巴巴瞧着锅里上下翻滚的面条,见裴清光进来便顺手递过去一个碗。等到萦风忙完手头的活走进厨房时,看到的便是两个人抱着碗蹲在灶台边嗷嗷待哺的滑稽场面。 “方大人给你的东西收到了?”裴清光捧着一碗面坐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上边吃边问。 萦风正给孟流景盛面,闻言手上一顿,轻骂一声:“呆子。” 裴清光回头看着萦风笑了一声,终于有了生活在春日的实感。 饭后裴清光准备骑马回雁归山,孟流景也自告奋勇跟了上来,美其名曰身为小二不能让掌柜孤身一人,裴清光只当是孟流景不愿窝在酒馆,便遂了他的意,二人一同策马朝雁归山的方向奔去。 再进到村子,孟流景才发现这里竟是妖界老弱病残的收容所,一群露爪子露尾巴的村民三两成群准备出门劳作。 裴清光带着孟流景一路朝村里走,路过的妖怪们都热情上前打招呼,似乎与她熟识已久。 孟流景原本与裴清光并肩走着,渐渐被村民们的热情影响,不知不觉走到了裴清光身后。 “害怕?”裴清光笑着回头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摇了摇头:“他们太热情了,显得这里不像妖界,更像人间。” “原来是不习惯,”裴清光放慢了脚步,“在酒馆待久了,慢慢就会习惯的。” 孟流景在世间生活了八百多年,见惯了妖兽间的自相残杀,乍入此地好似久居厚土之下的人蓦然获得阳光,温暖之余也会觉得刺眼。 “这里最初是我父亲为了安置那些受伤或无法继续修炼的妖兽而建,原本只有两间屋子,后来日子久了,住在这里的妖兽遇到一些与自己有相同境遇的小妖也会收容进来,渐渐就形成了村落,”裴清光转身朝村口的石碑指了指,“那里是白老翁设下的结界,如果没有熟人带领,外人是无法找到村子的。” “白老翁?” “就是把马借给我们的那位,他是这里的第一位村民。” “那他是无法继续修炼还是受伤了?” 裴清光摇了摇头:“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孟流景见裴清光不愿开口,心知其中必有隐情,便抱着好奇的心思走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两匹马原本一直跟在裴清光身后,此刻到了家,它们在门前仰头长啸一声报过平安后便转身离开,不知跑哪里玩耍去了。 裴清光上前敲响了房门,屋里很快来了人,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从门缝里探头朝外看着。 “姐姐!”小姑娘认清来人,便笑着跑到裴清光身前,抱住了她的大腿。 “乖囡囡,快让你裴姐姐进来坐。”一个老妪从屋里步履蹒跚走出,在老妪的右脸上有一大片在阳光下闪着光的鳞片。 裴清光弯腰抱起小姑娘,边朝屋里走边打招呼:“白奶奶,好久不见,老翁又出去了?” “可不嘛,他猜到你今天会来,一大早就出去摘野菜了,昨夜知道你来借马,他怕出声吵醒我,都没跟你好好打个招呼,这不准备给你赔罪嘛,”被称作白奶奶的人笑着接过小姑娘,挥手打发小姑娘去玩,自己则泡开了茶,招呼着二人入座,“还没来得及问,这位是?” “店里新来的小二,是个梦貘。”裴清光热情介绍。 孟流景局促地点点头,许是觉得礼节不够,又站起身拱手作揖:“奶奶好。” 白奶奶笑眯眯打量孟流景一番,满意地点头:“是个俊后生。” 裴清光看了孟流景一眼,心知白奶奶不知又想到哪里去了,便拉过她的衣袖晃了晃,撒娇似的将这个话题带过。 白奶奶慈祥地摸了摸裴清光的头发:“今天包了饺子,我这就去煮上,吃完再走。” 白奶奶转身一步一蹒跚出去,孟流景注视着她的背影,却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妖气。 “她是人,”裴清光端起茶杯和孟流景面前的茶杯一碰,“白老翁是白蛇精,当年白老翁的修行进入瓶颈期,妖气难以维持人身,在这种情况下又误入了捕蛇人的圈套,是上山挖野菜的白奶奶救了他。” “那他们是?” “爱人。” “人和妖的相恋不会有好结果的。”孟流景冷静的可怖。 “他们当然知道,”裴清光无所谓地耸耸肩,“白奶奶是人,会老会死,停留世间不过短短百年,但他们愿意如此,他们不后悔。” “抱着既定的悲惨结局相爱,不自量力。” 裴清光苦笑着摇了摇头:“跟你这个小家伙说什么爱情呢,你以后会懂的,相爱能克服绝大多数的阻碍,而在无法克服的生死面前,爱是与其短兵相接的勇气,是坦然赴死的底气。” “那她脸上的鳞片是怎么回事?”孟流景转了话题。 “三十年前白奶奶在雁归山不慎摔落,面颊受伤严重,眼见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最后是白老翁用鳞片补上,奶奶才得以存活。” “难怪,”孟流景若有所思,“她身上没有妖气,却有一点神力,白老翁是把自己将要成仙的修为补在了她身上吧。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也是白老翁留在这里的原因。” 裴清光点了点头:“当年白老翁是要成仙的,但他成仙后白奶奶就只能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白老翁本就不忍心,又刚好出了这档子事,干脆顺水推舟留在人间。至于住在这里,是白老翁担心白奶奶会因为脸上的鳞片遭人排挤,便找到我父亲,寻了这么一处避世而居。” 孟流景叹了口气,侧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9章 器灵止戈 小姑娘偷偷从门帘后探出头来,裴清光余光瞥见便招了招手,小姑娘蹦蹦跳跳扑进裴清光怀里,鼻子动了动,扭头看向孟流景。 “你不开心吗?”小姑娘伸手揪住孟流景的衣角。 孟流景猛然回神,眸光有一瞬的锋利,待认清周围环境后又立刻变成了一副温柔的模样,对着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 “不开心的人身上的味道苦苦的,哥哥你不开心。”小姑娘语气笃定。 “味道?”孟流景轻笑一声,“你是属狗的吗,鼻子这么灵?” “才不是,”小姑娘咧嘴笑了笑,很是骄傲,“我们眼睛不好的人鼻子都会很灵的,今天的饺子馅还是我闻的咸淡呢!” 孟流景这才留意到小姑娘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她的瞳孔极大,几乎占据了眼球一半的位置,只是她的眼球颜色很深,不细看很难发觉异常。 愧疚涌上心头,孟流景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一个耳光。 小姑娘却毫不在意,探头闻了闻,兴奋地扭头看向裴清光:“姐姐,哥哥的脸是不是红了?” 孟流景的脸颊升起一片红云,耳朵都跟着发烫,听到小姑娘的话后便立刻扭过脸,不让裴清光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样。 裴清光没忍住笑了出来,孟流景脸上红晕更甚,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是啊,”裴清光憋笑憋得直掐大腿,“他现在应该在想,我真该死啊,竟然这么说一个目盲的小姑娘。” 孟流景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又觉得不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小姑娘也跟着裴清光笑,待到好不容易收住笑,便从裴清光怀里跳下来,跑到孟流景身前,拉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没关系的,虽然我眼睛不好用,但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厉害,大家都羡慕我呢。” “那你的眼睛...”孟流景斟酌着字句,生怕冒犯到小姑娘。 小姑娘扭头看向桌面,抬手指去:“这是杯子,这是茶壶,我都能看见的,爷爷说只要他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只是个摆件,虽然看不清楚,但还是能辨认出来一些东西的。” 孟流景越来越捉摸不透白老翁这个老蛇妖,先是为了爱人舍去成仙的机会,又耗尽大半修为给村子设下结界,如今又用所剩不多的能力照顾一个人类小女孩,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 见到小女孩的第一眼孟流景就知道她不应该生活在这里,白奶奶身上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不属于人类的气息,但这小女孩通身纯粹的人气,看起来就像街边随处可见的稚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总不能是白老翁有特殊的癖好,养个人类小女孩玩吧? 正思绪乱飞着,门外突然传来声响,一个头发花白却红光满面身材健硕的老头背着背篓走进屋来,朝裴清光摆了摆手,对着后院喊道:“夫人,我回来了!” 这便是让孟流景胡思乱想的白老翁了。 白奶奶闻声笑吟吟从后院走来,语气略带些埋怨,眼里却洋溢着欢喜:“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清光都等好久了。” 白老翁放下背篓,弯腰在里面摸了一番,掏出一束野花递给白奶奶:“我看山上开了些花,想着给你带一些,耽误了时间。” 白奶奶接过花轻轻捶了一下白老翁的手臂,如年轻女儿般娇羞:“清光还在呢。” “清光又不是外人,”白老翁这才将目光从爱人身上移开,看向裴清光,“以后你若要寻夫婿,可不要被人用几束花几盒胭脂就骗了去,还是要看这个人的人品如何。” 裴清光抱着小姑娘起身,打趣道:“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就带他来见你们,让他好好看看真正相爱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也让你帮我掌掌眼。” 白老翁勾起手指在裴清光额头轻弹:“你个熊孩子,还想瞒着我们寻夫婿不成?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我们心里你与亲生女儿无异,谁敢欺负我的女儿,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裴清光颠了颠怀里的小姑娘,“那您昨夜还收我的租马钱,有爹这么坑女儿的吗?” “那不是给囡囡买糖嘛,”白老翁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一个递给小姑娘,一个递给裴清光,“也给你买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接过,在裴清光脸上亲了一口便跑到后院吃糖去了,裴清光也欣然接下,向白老翁介绍自己的新店员。 “这是孟流景,昨夜跟我一起来的。” 白老翁收起笑模样,冷着脸上下打量一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毛头小子,看在你是梦貘的份上我便放你一马,若被我发现你对清光存着什么坏心思,老朽修行多年,还是能扒你一层皮的。” 孟流景能感受到白老翁的年岁长自己两倍不止,又看他与裴清光感情亲厚,连忙起身作揖:“多谢前辈。” 谢的是他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拆穿。 白老翁摆了摆手,又笑着看向裴清光:“他要是欺负你了就跟我说,我有的是办法治他。” 裴清光立刻伸出三根手指放在耳边:“一定,就指着您给我出气了!” 白老翁慈祥地对着裴清光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还没问你,昨夜那么晚来借马,出什么事了?” “出事倒不至于,只是有些奇怪,”裴清光扶着白老翁坐在桌边,“您老可知雁归山有灵?” “茅草屋那个?” “您知道!”裴清光很是惊喜,“那您知不知道他是什么灵?” 白老翁抬眼看向孟流景:“你也不知道?” 孟流景想起在茅草床上的发现,迟疑道:“是器灵?” 白老翁点了点头,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日在茅草屋,我看到他的床非常简陋,但却藏着一个精美的剑架,剑架下还刻着‘止戈’二字,或许他是一个在寻找佩剑的剑架灵?”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白老翁责备地看向孟流景。 裴清光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自己回到了学堂上,正在顺着夫子的语义解题,不觉一阵头大。 白老翁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裴清光拿起一个茶杯准备倒茶,却被白老翁抬手按下,孟流景会意,立刻斟了一杯茶恭敬地端给白老翁。 白老翁喝了一口茶,闭眼叹息。 “他就是止戈。” 第20章 荠菜水饺 白老翁是在三年前得知山上出了个器灵的。 那是个秋天,霜降刚过,风卷落叶,将上山的路盖了个严严实实,白奶奶惦记着想采些霜冻后的荠菜回来包饺子,白老翁便背了背篓出门,踩着一地枯叶深一脚浅一脚朝山上走去。 登山的人总会随身带个水壶,偏那日白老翁着急出门,将水壶落在家中,好在山中有溪流,虽然秋日的溪水已有了寒凉之态,但对于妖来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白老翁躬身在溪边喝水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拿着一个竹制的水筒朝他晃了晃,白老翁道了声谢便接过牛饮起来,直到水筒里滴水不剩,白老翁才得空看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的男子,容貌粗犷,鬓发浓密,见白老翁回头来看,便立刻转身摆了摆手:“水凉,喝热的。” 白老翁到底是修行多年的老妖,一眼就看出了眼前人的不同寻常,却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试探着发问:“我在附近住了多年,还从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吗?” 男子歪着脑袋似乎在理解这段话,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口:“嗯。” “就住在这山上?” “嗯。” “那我们也算是邻居,我们村大家都叫我白老翁,小友怎么称呼?” 男子侧过头偷偷看向白老翁,眼神里是清澈的懵懂,又过了好久,他才小声道:“止戈。” “止戈小友啊,”白老翁笑着走到止戈面前,“今天你帮了我,不如来家吃饺子,我夫人包的荠菜饺子村里人都爱吃得很呢。” 止戈猛地抬头看向白老翁,满脸期待,下一秒却沮丧地低下头:“脸,吓人。” “这有什么,”白老翁朗声大笑,“我们村里和你一样的人多了去了。” 止戈严肃地看向白老翁:“我,不是人。” 白老翁见套话有戏,故作调侃:“你人模人样,与我一般无二,难不成我也不是人?” 止戈见白老翁不信,急得脸都红了,抬手比划半天却说不出半个字,急到最后竟一跺脚,变成一束光消失不见。 “您竟通过一面之缘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孟流景听毕不由心生钦佩。 白老翁端起茶杯摇了摇头:“灵毕竟罕见,最初我也只是猜测,直到最后我才确定他的身份,妖有原身,灵有载体,妖用这种方式突然离开多少会留下些原身的痕迹,但灵可不一样,说走就走,跟阵风似的。” “那您后来还见过他吗?”裴清光好奇地追问。 “我看他说话的样子,猜他应该是个刚修成人形的灵,又是个行善事的主,就起了把他带进村子的念头,”白老翁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继续向下说去,“后来我去找他了……” 第二天中午白老翁就带着饺子上了山,不知止戈的去向,便孤身坐在溪边等着,直到太阳快落山,止戈才现身。 “冷。” 白老翁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饺子递过去:“这饺子还温乎着呢,趁热吃。” 止戈小心翼翼凑到白老翁身前,伸出手按在白老翁肩膀上,一股暖流涌进身体,没多久这股气息就变得忽冷忽热,止戈沮丧地收回手,满脸的歉疚。 白老翁知道止戈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灵力,便抬手化出一个暖炉,也算是点明了自己非人的身份。 止戈好奇地看着白老翁手上的暖炉,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惊讶的看向白老翁:“你,不是人。” 白老翁尽可能地表露着善意,将饺子塞给止戈:“我们村子里都是像我这样的妖,大家不会因为你不是人而排斥你,不如跟我回去,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止戈捧着饺子闻了闻,开心地笑了起来,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找。” “找?找什么?” 止戈闻言一愣,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懵懵地摇了摇头:“我要找,我要找……” 白老翁的故事讲到这便戛然而止,孟流景早就为白老翁添了新茶,此刻便顺势推到白老翁面前。 白老翁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悠悠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后来他就念叨着这三个字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应该是他在躲着我吧。” “所以他留在山里就是为了找东西?”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或许这就是他成灵的执念?” 白老翁点头:“如果你们能帮他最好不过,这孩子是个心善的,若是以后被执念拖累走上歪路就不好了。” 妖兽精怪与人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有欲望和执念,一样会被求不得之物所困,一念之差堕入无间地狱者亦数不胜数,这也是裴家决心以如今形式守护灵脉的重要原因之一,助妖行善,破妖执念,是裴家的使命与责任。 对灵也是一样。 裴清光心知此事责无旁贷,当下就起了上山的念头。 白老翁知道裴清光对待此类事猴急的性子,更知道如何拉住裴清光。 “今天有荠菜饺子,吃了再走,正好也给他带点,上次吃的是秋荠菜,这回记得帮我问问他,这春荠菜的味道应该也不差吧。” 白老翁话音刚落,白奶奶就端着饺子走了进来,新出锅的饺子个个圆润饱满,香气四溢。 “今天包了两种饺子,韭菜和荠菜的,多吃点。”白奶奶笑着将品相最好的一碗端给裴清光。 先时还不觉得饿,此刻闻到饺子的香气,裴清光倒觉得饥肠辘辘了,不由食指大动。 裴清光虽不会包饺子,却是个爱吃的,最喜欢的是韭菜肉馅,小时候父亲常包,后来父亲去世,裴清光找了许多酒楼都再也没吃到那熟悉的味道,此刻竟在这里遇见了心心念念多年的味道。 裴清光的眼泪落在碗里,白老翁和白奶奶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拆穿这个爱哭的小姑娘。 孟流景吃的正高兴,突然看见裴清光红红的眼眶,顿觉嘴里味同嚼蜡,心情也莫名的低落下去,闷头吃完了面前的饺子。 裴清光其实是欢喜的,全然不知身旁这位正因她的眼泪勾着心肠。 第21章 碰壁 按计划吃过饭便要往山上去,白老翁塞了满满一食盒饺子交给裴清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让他趁热吃。”白奶奶走上前拍了拍裴清光的手臂,眼神慈祥和善,就如白老翁一般。 裴清光和孟流景带着沉甸甸的食盒出了村,孟流景接过裴清光手里的食盒,扭身看了看身后,见无人跟来,才低声开口:“那小姑娘不像是白老翁的孩子。” “她是白奶奶捡来的,”裴清光边走边踢着脚边的石子,“在山脚下捡的,其实白老翁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但这世道,一个女娃,又是个瞎子,就算送回去也难平安长大,倒不如带回村子。” “村里有很多这样的小孩吗?”孟流景对白老翁的疑惑越来越深。 裴清光摇头:“整个村子跟人类沾的上边的只有三个人,囡囡,白奶奶还有一个又聋又哑的瞎子。” “瞎子?” “已经死了,没熬过去年的年关。” “能进村子的应该也不是一般人吧?” 裴清光停步瞄准远处的树丛,脚边的石子得了指令被一脚踢飞,不见踪影,裴清光看着石子消失的方向笑了笑,扭头看向孟流景:“你在套我的话吗?” 孟流景一愣,面露委屈:“你就这样想我?我只是好奇,作为裴掌柜的小二,不应该多了解多帮忙嘛。” 只有上天知道,此刻的孟流景心里有多虚。 好奇是真的,但套话也是真的,除了孟流景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接近裴清光的真实目的。 裴清光定定看了孟流景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不再追究。 “关于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白老翁不肯告诉我,倒是听其他村民提起过,说他是从宫里出来的。” 孟流景摸不透裴清光的心思,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沉默地跟着裴清光走,好在很快就到了山脚下。 “萦风当扈都是很善良的小妖,他们没什么攻击力,胆子还小,给间小酒馆就能干上几百年,”裴清光站在山脚下,突然回身看向孟流景,“希望你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孟流景被裴清光一串似是而非的话砸懵,来不及细想却认真点了点头,裴清光见状也只是笑笑,转身大步朝山上走去。 再回到茅草屋,没有了先前的小心翼翼,裴清光直接走到门口敲响了大门,屋里却无人应声。 裴清光透过窗户朝里看去,里面的确空无一人。 “小二!”裴清光招呼一声,似乎已将先前的怀疑丢弃。 “小的在!”孟流景甩了甩手上并不存在的毛巾应了声。 裴清光走到灶台旁,锅边还是温热的,便对孟流景道:“速速带本掌柜巡山找灵!” 孟流景快步走到裴清光身边,脚下化出一团蓝光,还未凝实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在。”止戈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把裴清光吓了一跳。 止戈抱着一堆柴火站在山路上,正目光警惕地打量着眼前二人。 裴清光举起孟流景拎着饺子的手晃了晃:“白老翁托我们来给你送饺子。” “白老翁...”止戈歪了歪头,“饺子...” 见止戈有了反应,裴清光连忙接过饺子朝他走去:“他说上次请你吃的是秋荠菜,这次是春荠菜,你看看这次的味道和上次比如何。” 止戈探头闻了闻,似乎在辨认是否是熟悉的味道,待到确认后才直起身,朝茅草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裴清光和孟流景跟着止戈进了屋,趁着他将柴火堆在床边的空档将饺子摆在桌上,顺势坐在桌边等他过来。 止戈很快忙完了手里的活,坐下后便一直盯着面前的饺子,裴清光将饺子又朝他的方向推了推,止戈才动筷,狼吞虎咽起来。 “白老翁说你一直留在这里是为了找东西,”裴清光为止戈倒了杯水,“你在找什么,或许我们可以帮你。” 止戈摇了摇头,又低头吃起饺子。 “我们就是专门帮妖解决问题的,有需要你就说,我们能帮的肯定帮。”孟流景跟着帮腔。 止戈抬头喝了一口水,哑着嗓子开口:“不需要。” “你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一个人还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我们一起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孟流景有些着急。 “我会,一直找。” 孟流景被止戈气笑了,没想到竟在这人身上看到了当年愚公的架势。 裴清光看出孟流景的急躁,抬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孟流景身形一顿,略带委屈地扭头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摇头示意他安下心来,扭头对着止戈温声劝说:“白老翁一直很担心你,你心地善良,若被执念拖累影响修行就不妙了。” “我不修行,我要找。” “止戈,”裴清光语气温柔,“你要找的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止戈咬着一个饺子愣住,随后猛地起身走到床边,从一堆茅草里掏出那个剑架,高声道:“这个!” “你要找佩剑?”孟流景不解。 止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想,我想……” 止戈站在原地陷入沉思,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眼里俱是无奈。 眼下的情况并不乐观,止戈虽然在山中多年,却连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都忘了,这些年也不知他是怎么度过的。 裴清光起身走到止戈身边:“那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吗?” 止戈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惊惧地看向裴清光:“不需要你们,你们走,走!” 止戈抬手想要拉裴清光的手臂,许是觉得无礼,便快步走到桌边,拉着孟流景起身,将他往门外推去。 孟流景委屈,这次是真委屈,惹了止戈的是裴清光,受罪的却是他。 但眼下情况的确不好多说什么,裴清光只能跟着孟流景走出门去,茅草屋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裴清光站在门前想了想,继续呆在这不合适,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于是只好站在门前大声将心里话喊出来: “食盒记得还给白老翁,不要再躲着他了,他不会强迫你去村子的。” “如果需要我们帮助,就找白老翁,或者去京都找裴记酒馆。” “我们很想帮你。” 山间响起回声,屋中无人应答。 第22章 铃铛 裴清光和孟流景无功而返,一路沉默着下山,却在山脚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白老翁牵着两匹马守在山脚下,似乎早已料到他们此行的结局。 “这事急不得,给他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吧,”白老翁将缰绳递给裴清光,“听说你们前些天带了个驺吾上山?” 裴清光点了点头:“是只幼年驺吾,和族人走散了。” 白老翁叹息一声:“前些日子村里也有人遇到过几只驺吾,这世道又要不太平咯。” “那些驺吾可有说要往哪里去,这样我们也好送小驺吾和族人团聚。” “他们过了雁归山就四散去了,就让那小东西在京都生活吧。” “四散?”孟流景不解,“驺吾是习惯群居的妖兽,怎么会突然脱离群体呢?” 白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也多留神,难免会有居心叵测的东西找上门。” 两匹马喷了喷鼻子,白老翁回头安抚似的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又看向裴清光:“这马你带走,如果遇到应付不了的危险,就把他们放出来,他们会自己来找我的。” 马儿亲昵地垂下头,用长长的脸颊蹭了蹭裴清光的身体,这是认主了。 但裴清光心里却不是个滋味,白老翁带着村中众妖避世多年,赠马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他们时刻准备着入世,甚至是决一死战。 “行了,”白老翁最见不得裴清光别别扭扭的神情,“别整得像明天我就没了似的,主要是看你们平时出行不方便,之前来山上还是一个鸟驮着白虎飞过来的,村里笑了好几天,开始还说这鸟那么有劲,应该拦下来送给你当酒馆跑堂的,后来定睛一瞧,那就是你家笨鸟,我老脸都羞红了。” 裴清光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尴尬地挠了挠头,“事出有因嘛,顺便还能帮当当锻炼一下身体。” “妖的身体怎么都比人类强,”白老翁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地打量裴清光,“倒是你,天天喝酒熬夜,身体怎么能好,你才是应该锻炼身体的。这么着吧,明天你也来一趟,陪我爬爬山,我监督你多运动运动。” 裴清光低下头偷偷朝孟流景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明明是自己想见止戈还不好意思...” “说什么呢,”白老翁背手端起一副长者的架子,“你就说行不行。” “当然行,”裴清光一把拉住孟流景的胳膊,“他也一起,新来的小二就要好好锻炼一下。” 孟流景本想婉拒,却感觉手臂一痛,裴清光正掐着孟流景胳膊上的肉看着他笑呢。 孟流景咬牙切齿却强撑笑容看向白老翁:“明天我们一定准时到。” 白老翁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马肚子便转身离开。 见白老翁走远,孟流景原地起跳,甩开裴清光的手不停倒吸冷气。 “你是真下死手啊!” 裴清光皮笑肉不笑:“我不下死手你就跑了,我死也要拉上你这个垫背的。” “生不同衾死也要同穴是吧,”孟流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区区人类还想活过我这种妖怪,做梦。” 裴清光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也挺好,我死了还有人给烧纸,不至于在下面没钱花。” “我才不给你烧,就让你在下面讨饭去。” “你个没良心的,还想不想在酒馆做工了,我现在就把你开除!” “开除就开除,那我明天就不用来爬山了。” “不开是带薪爬山,开了是义务劳动,随你怎么选。” “我跑得远远的,让你找不到我,看你怎么抓我爬山。” “你跑呗,我看你今天吃饭吃挺香的,跑了就再也吃不到萦风和白奶奶做的饭了。” “……掌柜的,我觉得我有成为一名好小二的潜质,您觉得呢?” 裴清光憋着笑瞪了孟流景一眼,翻身上马朝着京都的方向奔去。 孟流景看了看眼前还留在原地的另一匹马,呲牙一笑,翻身上马,跟着前面的身影一路狂奔。 而在他们背后,白老翁背着手从一棵树后慢吞吞走出来,长叹一声:“梦貘啊……” …… 此时的酒馆却是一副热气腾腾的温馨景象,客人推杯换盏,原本放在后院和柜台下的酒都被搬到了柜台前供客人自取,后院的桌上架起了铜锅,桌上摞满了肉片,方霄决和当扈正对着古井洗菜,萦风坐在桌边对着账本敲打算盘。 后院的门被推开,裴清光和孟流景一前一后牵着马走进院子,两边俱是一愣。 裴清光:“过完今天不过了?” 萦风:“你们把马抢了?” 同时开口,同时沉默。 方霄决和当扈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见始终没人说话,便默契地继续埋头洗菜。 孟流景眼尖,一眼看到了方霄决,阴阳怪气开口:“这不是方大人吗,今天又带来了什么大理寺特制的降妖法器?” 方霄决装作没听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萦风白了孟流景一眼,解释道:“今天方大人请客吃铜锅,你要是不想吃就去前面招待客人去,别在这坏人心情。” 孟流景惊讶地看向萦风:“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我吃完再讨厌不行啊?” “那你呢,”孟流景走到方霄决面前,“你不是最讨厌妖吗?” 方霄决并未抬头,小声嘀咕:“我都道过歉了...” 裴清光看着莫名其妙的孟流景,终于忍不住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到桌边按在椅子上:“人家现在好不容易对妖改观,别又因为你再变回去了,想吃就闭嘴,不想吃就去给马搭个棚子做个马槽。” 吃香喝辣还是受苦受累孟流景还是分得清的,虽然今天一天都没什么太大的收获,但至少吃到了不少美味,怎么算都不吃亏。心情大好的孟流景决定今天暂时放过方霄决。 见孟流景安生了,裴清光疲惫地坐在萦风旁边,靠在萦风肩头假寐,萦风轻手轻脚收起算盘,安静地对着桌上的铜锅出神。 一只鸟啸叫着飞过天空,裴清光皱眉在萦风肩头蹭了蹭,突然觉得脸上落下了什么东西,又顺着身体滚到了地上。 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铃铛。 第23章 蹊跷 裴清光猛地惊醒,拍了拍萦风的肩膀。 “我脸上没东西吧?” 萦风捏着裴清光的下巴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懂身旁这位又在发什么神经。 还是孟流景最先注意到落在裴清光脚边的铃铛,起身走到裴清光身边捡起,捏在手里掂了掂。 这是一个黄豆大小的铃铛,底部有一道长长的开口,透过开口往里看去,一颗小小的珠子黏在内壁上,无论怎么晃都发不出声响。 “铃铛?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裴清光对着孟流景掌心的铃铛细细打量一番,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难道上面又要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孟流景你快闻闻。” “我又不是狗,而且你自己不也能感应到妖气的嘛。”孟流景不满地小声嘀咕,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凑了上去。 裴清光屏息看向孟流景,片刻后只等到了孟流景遗憾的叹息。 “裴掌柜的算盘落空了,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裴清光也失落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会是什么新委托呢。” “你个大忙人就好好歇歇吧,”萦风亲昵地搂住裴清光的肩膀,“吃个涮锅睡一觉,明天还要养足精神继续做你的拼命三娘呢。” 裴清光笑着靠在萦风肩膀上,将铃铛随手往桌上一丢,又闭上了眼睛。 当扈和方霄决忙活半天,总算把菜洗好端上了桌,方霄决捧着一摞碗筷分下去,分到裴清光面前时,碗压在了铃铛上,方霄决抬起碗随手抹了一把桌子,小铃铛咕噜噜就顺着桌子滚到了地上。 方霄决下意识弯腰捡起,小铃铛的样式越看越眼熟,却不记得曾在哪里确切见过。 见方霄决眉头越皱越紧,萦风关切地凑上前:“怎么了?” “这个铃铛我好像见过。”方霄决脑袋一团浆糊。 孟流景八卦之心大起:“不知方大人给哪家小姐买过首饰?” 方霄决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后退一步,对着孟流景严肃道:“孟公子休要打趣,我只是曾在书中见过此物而已。” “书?”裴清光一个激灵坐起身,“什么书?” “应当是大理寺的案簿。”方霄决如实回答。 见裴清光又亢奋起来,萦风不得不出言提醒:“这不过就是一个铃铛,天下铃铛何其多,方大人如何断言这就是你曾见过的样式。” 方霄决迟疑片刻,对着铃铛底部的开口认真看了半晌,摇头道:“我不会认错的,这铃铛外表虽粗糙,但内里却极为精致,非能工巧匠不能为也。” 裴清光半信半疑从方霄决手里接过铃铛,对着底部的开口看去,方霄决似乎生怕裴清光怀疑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凑到开口旁,示意裴清光仔细观察。 铃铛内部构造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若是对光细瞧,便会发现里面的珠子并不是单纯地黏在内壁,而是由一根极细的铜条支撑歪靠在内壁上。 裴清光发出一声惊叹:“在铃铛里做支撑体,这手艺也太精巧了吧!” “我记得这是很早之前的传统,”方霄决将铃铛和火折子随手递给一旁好奇的孟流景,“好像是从一处土匪窝中传出的,入伙做‘生意’前要在随身的剑柄上焊一枚这样的铃铛,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寓意。” “也就是说,现在的土匪都会有这样一枚铃铛?” “这是极小众的传统,当年也只是在雁归山方向的土匪窝里有这样的说法,不过后来那里的土匪都消失了,也就再没人亲眼见过这样的铃铛了。” “雁归山?!”裴清光和萦风异口同声。 萦风惊诧地看向孟流景手里的铃铛:“可我在雁归山呆了三百多年,都没听说过山里有土匪。” 方霄决被二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见萦风言之凿凿的样子,不由怀疑起自己记忆的真实性。 “难道是我记错了?”方霄决在萦风的注视中缓缓低下了头。 裴清光也跟着方霄决的动作低下了头,一字一顿道:“如果事情发生的时间在三百多年前呢?” 孟流景本神游天外,却被裴清光这句话惊得回了神,扭头朝裴清光看去,发现恰巧她也抬头望向了自己,她的眼神急切中又藏着一份只有彼此能懂的默契,孟流景那句将要说出口的话就被这眼神打乱,哽住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 裴清光看着孟流景的傻样勾了勾嘴角,起身走到方霄决面前:“大理寺案簿保留时间是多久?” “重案要案会一直留存,最早的一份应该是四百七十年前刚建朝的时候。” “带我去看。” “案簿非在朝官员不得调看,我没有带你们去看的权限。” “山人自有妙计。” 裴清光不由分说便朝酒馆外快步走去,方霄决站在原地左右为难了一会儿,也只好跟了上去。 “那涮锅呢?”当扈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己的洗菜搭子被掌柜风风火火带走了。 孟流景无奈地拍了拍当扈的肩膀:“你们两个吃吧,我们又要开工了。” 在当扈震惊的眼神中,孟流景快步跟上了远处两个快要消失的身影。 当扈小心翼翼地看向脸色不佳的萦风:“那...我们吃?” 萦风气鼓鼓拿起筷子:“吃呗,馋死他们!” 当扈看天又看地,恨不得立刻变回原形飞到荒山找他的虎兄救命。 第24章 争执 大理寺门前站着两个守卫,威风凛凛,如同两尊门神。 孟流景和裴清光蹲在大理寺门前的小巷子里探头朝大理寺的方向看去,方霄决站在二人身后满是不解。 “我其实可以带你们进去的,只是不能进案卷馆而已。” “那和进不去有什么区别,”裴清光拉着方霄决的衣角迫使他蹲了下来,“你们的案卷馆在哪里?” “进去直走,过三个门厅右拐,有个单独的院子。” “那你有没有办法把案卷馆的守卫支开?” 方霄决有些为难:“可是这样违反规定,而且只是一个铃铛而已,你们为什么这么上心?” 裴清光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可能会是我们一个委托案的线索,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极有可能导致一个好妖自甘堕落,危害百姓。” “那我可以向上级递交申请,批准你们进去,而且我们也有帮忙处理妖事的人员,可以和你们一起解决问题。”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不知如何向方霄决开口。 大理寺幕后大妖身份未知,更不知是敌是友,如果让大理寺知道民间有裴家这么一个为妖办事的地方,估计以后更难太平。 见裴清光和孟流景一言不发,方霄决以为她们默认了这个结果,继续道:“今日休沐,官员不在这里,明天我递交申请,最晚两天批文就能下来。” “那就来不及了,”孟流景反复斟酌着字句,“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方大人这样接受妖的,萦风和当扈还在酒馆,酒馆的事不能暴露出去。” “更何况你们对付妖的武器大有要赶尽杀绝的架势,”裴清光不想瞒着方霄决,“我怀疑为你们提供帮助的那只妖另有所图,没确定他的目的之前我希望方大人不要将酒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可那是圣上亲自下旨请来的。” “那也证明不了什么啊,”裴清光疑惑,“我记得你初来酒馆便拔剑相向,字里行间全是对妖的憎恶,怎么现在却对那大妖却处处维护?” 孟流景慢吞吞起身靠在墙上,俯视着蹲在地上的方霄决接过话头:“难不成你们的圣上竟是神佛在世,那奇怪的大妖从他门前走一遭便镀了金身?” 方霄决怒而起身欲与其争辩,但迎上孟流景戏谑的目光后却没来由地心虚起来,赧然地低下了头:“我只是觉得圣上不会看错人。” “但那是妖,更何况朝中难道没有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官员?那些不也是你们圣上挑出来的人吗?”孟流景觉得方霄决实在是个蠢的,“你们人类真是奇怪,自己同类的事都搞不明白,还自命不凡,妄想决定别族的生死,真不知道当初救你们有什么用。” 孟流景是真的为族人不忿,梦貘一族以人类噩梦为食,看穿人性的弱点和邪恶面,向来不喜亲近人类,四百年前若不是族长误打误撞进了裴家人的梦里,被裴家人的善心打动,他们才不会卷入人间纷争,更不会有后来全族覆灭的结局。 可这就是他们豁出性命救下的人类,是非不分,固执己见,不可理喻。 裴清光除外。 孟流景正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肩上一沉,裴清光用手臂撑在孟流景的肩膀上,正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在他和方霄决之间来回扫视。 “吵完了?可以说正事了?”裴清光像看小孩似的将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 孟流景哼了一声,扭过脸不肯看方霄决。 方霄决也不想看到孟流景针锋相对的模样,干脆转身面向裴清光:“我会想办法支开里面的守卫,但是门口的我没有调配权限。” “足够了,”裴清光拍了拍方霄决的肩膀,“我们会从侧面进去,这样离案卷馆也近一些。” 方霄决会意:“一盏茶后你们就可以进来了,我拖不住他们太久,你们尽快。” 裴清光朝方霄决点了点头,方霄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端着一副官员架子朝大理寺走去。 “哼,摆什么臭谱。”孟流景小声嘀咕了一句。 裴清光抬手朝着孟流景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要耍小性子就回酒馆,别在这添乱。” 孟流景惊讶地捂着后脑勺看向裴清光:“你怎么还向着他啊,明明是他顽固不化,要我看萦风说的没错,他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裴清光一哽,心说萦风说的呆子好像和孟流景嘴里的呆子意思不太一样,但又懒得和孟流景这个小屁孩多费口舌,干脆又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趁他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牵着他的衣袖从巷中绕道到大理寺院子的右侧。 孟流景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裴清光一路拉着走,直到到了大理寺院墙边都还没回过神来。 裴清光扭头看着孟流景现在的状态,和傻子只有没流口水这一个差别,不由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把他打傻了。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孟流景闻言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呆呆开口:“那算工伤吗?” 裴清光抬手作势又要打,孟流景连忙拦住。 “我没事,没事。” 裴清光双手抱胸看向孟流景:“今晚回去请你喝酒。” 裴清光的赔罪方式一向如此,天大的事,喝上一杯就算过去了。 孟流景也不是个小气的,这一路上的失神只是因为他确实不理解裴清光为什么会如此偏心方霄决,心中难免不平,胡思乱想。 裴清光猜出孟流景的想法,其实现在的孟流景和最初的方霄决都是差不多的状态,一个是与人接触不多,一个是与妖接触不多,于是抱着狭隘的念头与之相处,能聊到一起去才是见了鬼。 但方霄决对妖已经有所改观,孟流景对人似乎还是原本的看法。 裴清光问道:“你觉得当扈怎么样?” 当扈整天傻乐的脸浮现在孟流景脑海,孟流景嫌弃地甩了甩头,试图把他从脑海中摇出去。 裴清光看着孟流景的样子笑了笑,轻声道:“他刚来酒馆的时候,我让他出门采购,结果遇见了庙里的老乞丐,老乞丐有很多鸟,平时都关在笼子里放在庙的佛像下,他那天瞧见了,就把笼子都砸烂了,把鸟都放生了。” “那些生灵本就应该翱翔高飞。”孟流景不服气。 “但那些鸟都是些伤鸟病鸟,老乞丐把他们带走关起来是为了给他们疗伤,等他们痊愈了,他自然会还给他们自由。” “...后来呢?” “后来,酒馆歇业,我和萦风带着当扈到处找那些鸟,有的找回来了,有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孟流景沉默地看向裴清光,等待她的下文。 “当扈并没做错什么,可老乞丐也是出于好心,他也没做错什么。” 孟流景轻笑出声,看着裴清光的眼睛道:“我懂了,裴掌柜这是在敲打我,可我实在看不出方霄决能藏什么好心。” “他出身簪缨世家,家规严苛造成他一板一眼又固执的性格,在朝为官有许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容不得他行差踏错,严谨是他保命的方式,”裴清光靠在墙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孟流景会意,也跟着靠了上去,“从他的视角看,我们和大理寺合作,有大理寺的保命符在,其实是安全的,而且他自幼与朝中大臣打交道,自然会对上面有更多的信任。” “所以他就是不信任我们。”孟流景反驳道。 裴清光对孟流景“恶毒”的天真有些头大:“如果他不信任我们的话,就不会帮我们想办法向上级递交申请进案卷馆了。在朝为官有在朝为官的处事方式,我们这种混蛋有混蛋的处事方式,虽然过程不同,但目的还是一致的。” 孟流景靠在墙边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在他过去的生活里,除去与族人相处的几百年,余下的清醒时间里大多都在和妖打交道,和在朝官员接触,这的确是第一次。 或许裴清光说的真有几分道理。 但他还是不喜欢方霄决,下次一定要吃到方霄决请的涮锅,还要多点几份肉。 裴清光见孟流景眉头舒展开了,便知这心结许是解了一些,于是跳到孟流景面前兴奋道:“你俩的矛盾解决了,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啊?” “带我飞进去啊!难不成你要我翻墙?” 孟流景抬头看了看大理寺高得离谱的院墙,突然觉得,让裴清光翻进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25章 初探大理寺 万事开头难,这是裴清光一早就想过的,但没想过会这么难。 难就难在,方霄决竟然没告诉他们,大理寺右侧的院墙内是一片马棚。 孟流景和裴清光肩并肩站在马棚里,呆滞的抬头看向头顶草棚上的一个大洞,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马儿生活过的痕迹,突然想不通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 对马来说这也算是天降横祸,奈何身上还拴着缰绳,就算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两人吓到也无处可逃,只能仰着脖子长啸。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决定先跑了再说,大不了这个锅甩给方霄决。 大概是休沐的缘故,大理寺的守卫少了很多,官员们也都回府休假,所以裴清光和孟流景进了大理寺就开始迷路,无头苍蝇般在里面来回穿梭都没遇见过人。 按方霄决所说,从前门进入穿过三个门厅再右拐就是案卷馆的院子,但如今他们沿着右侧一路直行,小房子见得不少,院子倒是一个都没瞧见过。 就在即将走投无路的时候,孟流景和裴清光的脚步不约而同一顿,他们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妖气从地底传来。 “好强的妖气,在外面竟然都感受不到。”裴清光警惕地看着脚下的一道窄门。 “但这不是活物的妖气,或许是那只大妖留下的?”孟流景也察觉到不对劲,蹲下身敲了敲那道门,“下面应该有东西,我进去看看,你先去和方霄决汇合。” “可如果下面都是荒山时那样的小葫芦...” “没时间了,”孟流景打断裴清光,“放心,我只是看看,很快就去找你们。” 见裴清光还站在原地不动,着急的孟流景推了裴清光一把,指向左侧的一条小路:“顺着这里直走,到头就是案卷馆。” 裴清光讶异:“你知道?那你还带着我绕圈子?” 孟流景心里有更急切的事情要做,便也不再掩饰:“这件事我之后再和你解释,时间不多了,你快过去。” 裴清光虽然疑惑,但正事要紧,此刻也只好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便转身匆匆朝小路跑去。 孟流景警惕地四处打量一番,便打开地面的窄门跳了进去。 裴清光这边却出了状况,刚跑出小路便遇见两个醉醺醺的守卫捧着肚子一脸惬意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裴清光只好轻手轻脚地退回小路上,尽量弯下身子,使自己藏身在小路的石栏杆下。 “还得是方大人,休沐都惦记着咱们,给咱带那么多好酒。” “可拉倒吧,这些酒我平时就见过,都是别人送他的,他不爱喝酒,都堆在房间里,今天不知道哪儿开了窍才分给咱们。” “行了,方大人能想着咱就不错了,你管哪来的呢。” “要我说,这人还是得投个好胎,就像方大人,人家爹是二品的官,姑姑又是陛下最喜欢的贵妃,这荣华富贵可是享用不尽咯。” 那两个守卫走到小路附近便停步,掏出家伙对着树林解决个人问题,嘴上却唠个不停。 裴清光满脸嫌弃地躲在栏杆下,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两人快点离开。 许是心诚打动了上天,这两人很快就解决完问题离开,裴清光听着二人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直起了身。 “什么人啊,真没素质。”裴清光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小声吐槽两句后,便又拔腿朝眼前的院子跑去。 院子门口确实没有人站岗,裴清光一路跑到案卷馆的大门前,正准备一鼓作气冲进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门上还挂着两道铁锁。 裴清光从发间拔下一支簪子,对着铁锁捅了几下,铁锁纹丝不动。 “我不会撬锁啊!”裴清光蹲在门口对着铁锁咬牙切齿。 就在裴清光一筹莫展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裴清光连忙躲到屋子侧面的柱子后,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大人休沐还要来工作,真是敬业啊。”一个守卫的恭维传了过来。 “你们值班也辛苦了。”方霄决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 “我们这小兵小卒,哪有您辛苦啊。”另一个守卫的恭维声响起,与之一起响起的,还有铁锁落地的声音。 “那我先进去了,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你们不要进来。”方霄决的声音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守卫们谄媚的应和,很快院子就归于平静。 裴清光探头看去,两个守卫站在院子门口,只要裴清光在前院稍一现身便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这显然拦不住裴清光,裴清光蹑手蹑脚绕到案卷馆后侧,找准一扇窗户敲了敲,里面很快就响起脚步声。 方霄决打开窗户便看到蹲在窗下的裴清光。 “裴掌柜,你怎么在这里?” 裴清光咬牙切齿:“门是锁着的,我又不会撬锁。” “但窗户都没锁,我以为你已经进来了。”方霄决边说边扶着正在翻窗的裴清光。 裴清光骑在窗台上一愣:“那你们锁门干嘛?” 方霄决也是一愣:“可能...防君子不防小人?” 裴清光无语,裴清光想骂人。 但裴清光只是咬牙笑笑,翻进了屋内顺便关上了窗。 眼下先办正事,等晚上回去再跟萦风好好骂骂奇葩的大理寺和方霄决。 方霄决左右看了看,疑惑道:“孟公子呢?” 裴清光总不能直接和方霄决说孟流景去你们大理寺的降妖老巢了,但她又不想骗方霄决,于是说了半真半假的话:“他有点别的事没过来,不管他了,我们快找。” 方霄决还以为孟流景没进大理寺,便点了点头,带着裴清光走到房间的墙角,指了指面前几十排架子:“都在这里了。” 案卷馆里的记录都按历任帝王年号装在一个个木箱里,若要找具体的案卷应当是极为方便的,但铃铛的存在按萦风的说法至少是三百年前的事,真要找起来也和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区别。 裴清光和方霄决分头寻找,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二人却仍是一无所获。 “方大人!”门外传来守卫的声音。 方霄决和裴清光对视一眼,对着门外高声道:“何事?” “天黑了,小的来给您点蜡烛。”守卫谄媚的声音响起,裴清光没来由觉得一阵恶寒。 方霄决示意裴清光躲到昏暗的墙角,自己则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蜡烛给我,我自己点就好。”方霄决的身影堵住了守卫向内打量的视线。 “是是是,”守卫忙将手上的蜡烛双手递给方霄决,“咱们这得防火,一次只能点一根蜡烛,您可得看好了,别烧着这儿。” 方霄决接过蜡烛,锋利的眼神扫过守卫,守卫立刻噤声,缩着脖子谄笑着退回了院门口。 裴清光坐在墙角对着窗户透过来的月光翻看着面前的一箱档案,扭头见到正捧着蜡烛朝自己走来的方霄决,小声叹了口气。 “怎么了?”方霄决问道。 “我从建朝开始找,已经找了八十多年的案卷了,连个铃铛的影子都没有。” “不应该啊,我从三百年前开始找,也找了八十多年,也没见到关于铃铛的事。”方霄决也有些疑惑。 “你们所有档案都会放在这里吗?” 方霄决点了点头,裴清光泄气地靠在墙上,发间的簪子也跟着撞在了墙上,随着撞击声传来,裴清光突然瞪圆了眼睛坐起身来。 “撞到哪了?”方霄决紧张地弯腰看向裴清光。 “方大人,”裴清光激动地抓住方霄决的手腕,“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第26章 骷髅 裴清光从地上一骨碌起身,弯起手指敲了敲身后的墙壁,空荡的回音传来,显然后面别有洞天。 方霄决眼神黯了黯,走到一旁的书架边,对着架子上的一个装饰钉按了下去,裴清光面前的墙壁缓缓移动,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 “这里是什么?!”裴清光激动地看向方霄决。 “案卷室,外面要防火,平日不让点蜡烛,天黑了我们就会在这里点蜡烛读案卷。” “啊?”裴清光探头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 方霄决举着蜡烛带着裴清光走进房间,里面东西很少,四面都没有窗户,在房间正中放了一张矮桌和一个坐垫,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裴清光沮丧地倒在坐垫上,吐槽道:“不愧是大理寺,案卷馆都建的这么别致。” “以前这里是审讯要犯的地方,后来发现这样的结构如果里面着火很难烧到外面,才移作案卷馆。” “那这里面就没有夹层什么的?” 方霄决遗憾地摇头:“审讯要犯的地方要夹层做什么。” 裴清光趴在桌子上,原先的斗志烟消云散,满心满眼都是临走前酒馆后院桌上的涮锅。 “你们怎么躲在这了?”一道声音在门边突兀响起,方霄决立刻转身将裴清光掩在身后,目光锋利地看向窄门的方向。 孟流景捧着一个油纸包从窄门处探头进来:“我带了海棠糕,吃点再找?” 方霄决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侧身让出位置,示意孟流景进来。 孟流景走进房间,将油纸包朝裴清光面前的桌上一丢,便在屋里好奇地四处敲打。 裴清光打开油纸包给方霄决递了一块海棠糕,自己也拿起一块边吃边问:“你怎么进来的?” “那么多窗户随便翻啊。”孟流景回头看了裴清光一眼,满脸无辜。 裴清光恶狠狠咬了一口海棠糕,嘟囔道:“还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掌柜骂人就是高级,”孟流景靠着墙壁坐在墙边,“所以铃铛是四百二十年前雁归山土匪窝的产物?” 方霄决和裴清光一愣,同时扭头看向孟流景:“你怎么知道的?” 孟流景被两人的状态吓了一跳,抬手指了指头顶的位置:“这不是都写着吗?” 裴清光拽着方霄决的衣袖起身,端着蜡烛快步走到孟流景身边,果然在墙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 “天禄42年,东南雁归山一带土匪横行,来往商号深受其害,案犯以铃铛封剑为标志……后……消灭……” 裴清光小声读着墙上的文字,奈何墙上污渍较多,导致后面的文字断断续续,难以分辨其本意。 “原来你们都没看到,”孟流景站起身,扭头看向方霄决,“不过你们大理寺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记在墙上?” “可能是过去在这里审讯的时候留下太多血迹,搬过来的时候就拿了些不太重要的案卷糊墙了?”方霄决越说越心虚,从他的角度来看也理解不了墙上有案卷的事情。 “堂堂大理寺经费竟然如此紧张,”孟流景挠了挠头,“那我当时进来的时候把你们马棚砸了个洞……” “什么?!”方霄决一个激灵,大跨步越到孟流景面前,“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孟流景下意识后撤,身后却是一面结实的墙壁,“我修了一下午,已经修好了。” “合着你去修马棚了?那妖气呢?”裴清光侧头看向孟流景,不由一愣。 “那个也没什么,回头再说,不过这马棚可真难修,差点被守卫发现,要不是我聪明……你们干嘛?!”孟流景原本还在骄傲的炫耀自己修马棚的技术,却见方霄决和裴清光面色阴沉地朝自己靠近。 “别动。”方霄决按住孟流景的脖子,打断了他准备回头的动作。 裴清光伸手拉着孟流景朝前走了几步,孟流景才得以从方霄决的魔爪下挣脱,扭头朝身后看去,只一眼便僵了身体。 墙上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夹层,里面用红布托着一个骷髅头,头骨上镶满了与裴清光手中一模一样的小铃铛,乍一看仿佛无数的虫卵正附着在上面。 “这...这是什么?”裴清光震惊地看向方霄决。 方霄决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强撑着没晕过去就已经是进步,更别说回答裴清光的问题了。 还是孟流景胆子大些,上前将骷髅头取了出来,捧在手上颠来倒去的看。 方霄决仍面对着空荡荡的夹层不肯回头,裴清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凑到孟流景身边跟着他一起观察这奇怪的骷髅头,但背到身后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本心。 “夹层套夹层就为了藏这个东西?”孟流景掰开骷髅的下巴朝里看去,“牙倒是长得挺整齐的。” 裴清光也侧头朝里看去,片刻后她颤抖着手掏出铃铛递给孟流景。 “干嘛?”孟流景不解其意,但还是顺手接了过来。 裴清光后退到方霄决身边,与方霄决背对背靠在一起,才抬手指了指骷髅:“他的上颚是不是...少了个铃铛?” 孟流景将骷髅头倒置,果然在骷髅嘴里看到一个凹槽,将手中的铃铛放入,严丝合缝。 孟流景笑了笑:“合着咱们一直拿着的是他的假牙?” 冷冷的地狱笑话。 裴清光虽然继承祖业从事与妖打交道的职业,但她不是个胆大的,走夜路会害怕,做噩梦会害怕,看见死人脑袋更会害怕。 方霄决更好不到哪去,一个大理参军,从小锦衣玉食,入职大理寺后本以为可以像话本里那些青天大老爷一样查案,结果遇见的不是妖就是骨头架子,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去考个仵作。 “孟流景,”裴清光颤声开口,“把那个铃铛抠出来,把脑袋放回去,把你嘴闭上,别逼我扇你。” 方霄决闭着眼背对孟流景点了点头。 孟流景见裴清光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对上裴清光充满杀气的眼神后立刻抬手捂住了嘴,裴清光看着孟流景那刚摸完骷髅就摸嘴的手,倒吸一口凉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孟流景看着眼前人的反应,为了自己日后能继续在酒馆做工,便收起了逗弄的心思,火速从骷髅嘴里扣下了铃铛,将骷髅放回了夹层里,用手肘碰了碰裴清光。 “放回去了,没事了。” 裴清光闻言睁开眼睛,却突然感觉后背一沉。 方霄决原本听了孟流景的话也松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想自己正面对着那个夹层,这一眼便和骷髅空荡荡的眼眶对视上了。 两眼一闭,吓晕了。 第27章 疗伤 坐骑孟流景再次被迫上线。 大理寺的院子里四处是巡逻的守卫,没有方霄决支开那些守卫,孟流景只能背着方霄决拉着裴清光偷偷摸摸从上空飞出去,有机敏的守卫发现了头顶的异常,但抬头看时也只能看到一团蓝光一闪而过,仿若流星。 裴清光这次无暇欣赏脚下城市的风景,在脑海里一路拼凑着信息,止戈是雁归山上的器灵,而铃铛土匪在这时出现提供线索,一切都太过巧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着她们接近真相。 裴清光抬头看向身前的孟流景:“孟流景,你有没有觉得这事有蹊跷。” 孟流景点了点头:“关于铃铛的记载普天下只有大理寺才有,幕后之人非常笃定我们能获取大理寺的内部消息。” “而且我们得到铃铛的时间恰好是休沐日,给足了我们进入大理寺的空间。” “你是在怀疑大理寺那只大妖?” 裴清光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们被它安排的团团转,可它到底是敌是友,所求为何。” “我们现在对它的了解太少,如果想弄清真相,不如就按照它的安排走下去,”孟流景掂了掂背上的方霄决,“是人是妖,都会有露出马脚的那天。” 这的确是眼下的最优解。 裴清光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解决止戈的执念。 一路沉默着回到酒馆,酒馆早已打烊,后院的桌上用纱布盖着涮锅和食材,桌边还趴着一个睡熟了的当扈。 裴清光上前拍了拍当扈,当扈睡眼惺忪抬起手,脸上还带着被衣袖压出的红印。 “你回来了,我去给你做吃的。”当扈迷迷糊糊起身,腿一软就跪在了裴清光面前。 裴清光手忙脚乱地扶起当扈,满心愧疚道:“不好意思啊,本来要一起吃的,结果耽误到现在。” “没事,”当扈乐呵呵地摆了摆手,“掌柜的有大事要做,我和萦风守好家,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酒有肉,这不挺好的嘛。” 裴清光左右看了看:“萦风呢?” “我俩晚上搭马棚来着,把她累够呛,就先回去睡了。” “那你们吃饭了吗?” “吃了,”当扈收起桌上的纱布,“这是特地给你们留的,我去拿点炭,烧上就能吃。” 看着当扈转身就要忙活,裴清光连忙按住他:“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那可不行,”当扈瞪大了眼睛,“掌柜的忙一天了,回来就好好歇着,这点小事很快就好,等我啊。” 当扈将裴清光按在椅子上,转身跑到厨房烧水备碳火,裴清光看着厨房里暖洋洋的光,不由勾了勾嘴角。 “裴掌柜很开心?”孟流景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清光没有回头,只是将放在脚边的一坛酒拎到桌上,又顺手拿来了两只酒碗。 孟流景拿着酒碗伸进酒坛中盛了满满一碗放在裴清光面前,顺势坐在裴清光身边,抬手朝身后的房间指了指:“方霄决也真够沉的,把他搬到床上跟抬了扇猪一样。” “你以为我从荒山把你带下来的时候没觉得是抬了扇猪吗?”裴清光故意对着孟流景翻了个白眼。 “裴掌柜要是这么说的话,”孟流景憋着笑掏出铃铛,“那这个东西就要交给你保管了。” 裴清光对着铃铛又想起了夹层里的骷髅头,不由一阵恶寒,抬腿踹了孟流景一脚。 孟流景吃痛地闷哼一声,涨红了脸。 裴清光本以为孟流景是装的,可眼看着孟流景脖间的青筋都冒出来了,便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弯腰掀起了孟流景的裤腿。 膝盖以下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裴清光惊讶地抬头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疼得冷汗直冒,却还挂上了一贯轻松的笑意:“男女授受不亲,裴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裴清光责怪地瞪了孟流景一眼:“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是大理寺那道窄门?” 孟流景本想习惯性插科打诨过去,可迎上裴清光关切的眼神,还是说出了实情:“那里面存放了许多诛妖的箭矢和葫芦,我没留神踩了进去,不过我们发现的妖气就是从它们上面传出来的,而且这妖气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再重要的事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裴清光叹了口气,转身抬手按在灵脉上,一团蓝光在掌中越聚越大。 孟流景闻言一愣,随后连忙起身握住裴清光的手腕,在她手心汇聚的蓝光渐渐倒流向灵脉。 孟流景迎着裴清光略带怒意的眼神沉声问道:“再重要的事都不值得以身犯险吗?那裴掌柜为什么会为了妖的事情如此拼命?” 裴清光甩开孟流景的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抬手汇聚灵脉。 孟流景有些着急,按着裴清光的肩膀迫使她转身看向自己:“灵脉的治疗能力是有限的,这是给裴家人的保护,不可滥用。” “你们是酒馆的成员,就是我裴家的人,用在你们身上不叫滥用。”裴清光不容置喙,一手按着孟流景坐在椅子上,一手继续从灵脉处汇聚能量。 孟流景见裴清光态度坚决,便也不再阻拦,乖巧地坐在桌边望着裴清光的身影出神。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妖们会如此喜欢裴清光。 他似乎对此也开始有了体会。 见孟流景安静了下来,裴清光也放下心,专注地将手中聚拢的灵力传向孟流景,那团蓝光很快散开,包裹在伤口之上。 一股温热的感觉从小腿的伤处向上蔓延,孟流景觉得心口也跟着暖了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或许是灵力疗伤的副作用。 灵脉的修复能力极强,等到当扈捧着热水和碳火出来的时候,孟流景的腿已经恢复了原状。 当扈看着孟流景挽起的裤腿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这么热了吗?” 孟流景故作镇定地放下裤腿,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答话。 裴清光靠在树上憋着笑:“他年轻,火气旺。” 当扈赞同地点头:“确实,但也不能总这么晾着,倒春寒可不容小觑。” 孟流景闷头喝酒,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下面。 裴清光欣赏够了孟流景难得的窘态,上前拍了拍当扈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吃点也睡了。” 当扈总觉得眼前的两人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奇怪,只好懵懵地点了点头,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直到当扈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孟流景才抬起头,盯着眼前的涮锅发呆。 裴清光坐回孟流景身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唤孟流景回神:“快点吃吧,现在你伤好了,明天还是要早起陪我一起去爬山。” 孟流景扭头看向裴清光:“我不值得裴掌柜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裴清光好笑地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喝了一口酒,低头看着地面,自嘲道:“我烂命一条,何苦浪费灵脉。” 裴清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孟流景耳边响起:“谁又不是烂命一条呢?” 孟流景以为裴清光在打趣,抬起头正要细细解释一番,却在迎上裴清光目光的一刻再次愣住。 那道目光里,盛满真诚的自嘲与悲哀。 第28章 镇魂铃 “你……”孟流景迟疑着开了口,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后面的话。 孟流景从沉睡中苏醒也没有几年,又一直忙着为族人复仇,若不是偶然间听到关于裴记酒馆的传言,也根本不会想起在人间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孟流景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怀揣着目的和好奇接近裴清光这么久,却还是对她的故事一无所知。 裴清光见孟流景出神许久,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他神游在外的三魂七魄唤回体内。 “你……饿了吗?”话刚说出口孟流景就后悔了,明明是一个打探消息的最好时机,却被自己的口不择言打乱。 不过裴清光也没有要接着往下聊的意思,在孟流景出神的时候她就把食材下进了锅里,若是不快点动筷,只怕等会儿吃的就不是涮锅而是炖汤了。 裴清光并未回答孟流景降智的问题,而是把筷子往孟流景手里一塞就端着碗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捞菜,见到如此情景,就算孟流景有意继续话题,只怕裴清光也会用涮锅堵住他的嘴。 一顿涮锅二人各怀鬼胎草草吃完,裴清光打着哈欠回房,孟流景对着酒坛自斟自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缓缓起身走到灵脉旁,将坛中所剩不多的酒浇在树下,对着灵脉小声自言自语了一番,又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觉孟流景睡得很沉,直到裴清光破门而入的声音传来,孟流景才从梦中惊醒,捂着被子惊慌地看向门边的裴清光。 “我敲了半天门你都没醒,还以为你不想跟我去爬山连夜跑路了呢,”裴清光双手抱胸靠在门边,“这都要中午了,快起来洗漱一下,我们该去找白老翁了。” 孟流景还沉浸在震惊中难以自拔,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裴清光看着他这副蠢样子笑了笑,“你先醒醒盹儿,我在外面等你。” 直到裴清光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许久,孟流景才缓缓回过神来。 让他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裴清光的突然出现,而是昨夜的他竟然做了梦,还是一场美梦。 梦里所有的族人都回来了,他们一起回到世代生活的深山,过着寻常而幸福的生活。 这是孟流景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却也是再也无法实现的愿望,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曾想过哪怕能在梦中见一眼族人都好。 但是,梦貘本是不会做梦的。 就在孟流景绞尽脑汁想搞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做梦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啸,将他拉回了现实。 裴清光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孟流景人影,干脆牵了马到他窗边,两匹马也是懂事的,仰起脖子就对着屋里叫了起来。 孟流景火速换了衣服冲出门,两匹马立刻安静了下来,头碰头沉默地看着脚下。 前厅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裴清光立刻翻身上马,骑着一匹马率先从后门跑了出去,没多久身后就传来另一匹马的脚步声,孟流景骑在马背上面色不善。 “被萦风骂了?”裴清光笑着回头。 “我说你怎么跑的那么快,合着是料到会有这一遭。”孟流景撇开脸不愿看向裴清光。 “马叫多扰民啊,萦风不生气才怪。” “那你还让它们叫?” “那不是你一直没出来嘛。” 孟流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裴清光勒住马放慢了脚步,和孟流景并肩前行。 “别生气了,跟你说个好玩的事。” 孟流景扭过头不看裴清光。 “你真的不听?”裴清光伸手扯了扯孟流景的衣袖。 孟流景用力将袖子抽出,仍不愿理会裴清光。 “好吧,那你扶稳坐好。”裴清光见身边人还是一副等人来哄的傲娇模样,遗憾地摇了摇头,探身拉着孟流景的手牢牢握住他身前的缰绳,才直起身狠狠夹了一下自己身下的马腹,马儿得了令便飞速朝前跑起来,跑着跑着竟四脚离地,朝天空的方向飞了起来。 孟流景未曾设防,只能牢牢抓住缰绳任由自己身下的马跟着裴清光所骑的马飞了起来,并在心里默默重新定义了“飞奔”二字的含义。 耳边尽是破风声,眼睛几乎睁不开,就在孟流景忍无可忍准备下马自己飞的时候,马儿纷纷降速,朝地面缓缓落去。 “这么快!”孟流景看着眼前的雁归山,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看来我这马确实不错。”白老翁乐呵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流景翻身下马,看见白老翁正盘腿坐在树下,身旁还放着一个食盒。 裴清光也翻身下马,蹦蹦跳跳跑向白老翁:“今天又是饺子?” “我住饺子窝里啊?”白老翁拎着食盒起身,“今天是你爱吃的花糕。” “我还以为是给止戈的呢。”裴清光兴冲冲接过食盒,正要打开吃,却被白老翁一把夺走。 “着什么急,这是爬山途中补充体力的。”白老翁抱着食盒仿佛在守护什么宝藏。 “那就是给止戈吃的咯。”裴清光小声嘟囔。 白老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动身越过裴清光朝山上走去。 孟流景与白老翁擦肩而过的瞬间,下意识抬手去扶白老翁,白老翁笑着看向孟流景伸向自己的手,冷脸道:“还真当我是个老头子了?” 孟流景尴尬地将伸出的手抬起挠了挠头,白老翁轻笑一声,迈步继续朝山上走去,裴清光走到孟流景身边,抬手握拳比了个加油的动作后,快步跟上了白老翁。 孟流景一头雾水,却也只得跟了上去。 进山后,白老翁闷头走着,裴清光气喘吁吁地牵着孟流景的衣摆借力跟在后面,孟流景虽也沉默着,却细心地清理着脚边的枯枝碎石,让身后的裴清光尽可能省些力气。 孟流景低头跟着白老翁的脚步声走了片刻,突然察觉到身前没了声音,于是疑惑地停步抬头,对上了白老翁锐利打量的目光。 身后的裴清光还没察觉到前方的异常,麻木地重复着抬腿上山的动作,闷头撞上了孟流景的后背,孟流景一个踉跄,握在手中的铃铛滚落在地。 白老翁眯着眼看向地上的铃铛,脸色阴沉如锅底,额头的青筋也渐渐浮现了出来。 “怎么了?”裴清光从孟流景身后探出头来。 白老翁缓缓抬头:“这是镇魂铃。” 第29章 土匪 “镇魂铃?”孟流景和裴清光异口同声。 白老翁见两人的反应也有点疑惑:“你们不认识这个东西?”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谨慎道:“我们上次回去后,有只鸟送来了这个铃铛。” “鸟?”白老翁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眼睛一眯看向孟流景,“那鸟是什么来历?” 孟流景摇头:“当时我没留意,不过后来我们去大理寺查到了这个铃铛的资料,说这铃铛是四百多年前雁归山土匪间的信物。” “然后呢?”白老翁挑了挑眉。 “没有别的信息了,大理寺的记载并不完善,破损也很多,能看清的只有这些。” 白老翁扫了孟流景一眼,将袖子一甩,不屑地“哼”了一声:“避重就轻,做贼心虚。”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说话,静待下文。 白老翁见两人没有搭腔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道:“这镇魂铃是六百年前由我的族人创造出来的,那时北境的箬城瘟疫横行,皇帝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到都城竟下令封城,任那城里千百号人自生自灭,我族有善医者入世相救,但为时已晚,回天乏术。当时尸横遍野,为安抚亡灵,特制此物用以安魂,结果后来不知哪里来的传言,说箬城有神仙降世,赠以宝物,对人百利而无一害,皇帝动了心,派大太监亲自到城中搜刮,结果那太监也染了病,又急着回宫复命,一路上将瘟疫散播了出去。” 白老翁说到这停了下来,抬眼沧桑地看向远方,遗憾地摇了摇头。 裴清光知道接下来要讲的一定是白老翁难以释怀的故事,便和孟流景继续安静地等待。 白老翁突然扭头对着裴清光伸出了手,裴清光愣了一下,孟流景从她腰间取下酒葫芦递过去,白老翁嫌弃地看了孟流景一眼,却还是接过了酒葫芦,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趟过后,沿途各城都出现了瘟疫,连皇宫也遭了殃,更多族人下山济世,有很多人被我们治好了,但另一个传言又开始沸沸扬扬,”白老翁将酒葫芦还给裴清光,继续开口,“他们说这场瘟疫是蛇妖所为,救他们是想笼络人心,在人间称王,我们妖自由自在,要那王位做什么。” 孟流景想起方霄决先前对所谓圣上的盲目偏信,没来由地轻笑一声,这一刻他倒觉得妖怪称王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称王和成神的最终归宿都是拥有一群庸俗的信徒。 裴清光用手肘碰了碰孟流景的手臂,略带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孟流景在这视线中立刻恢复正色,略带心虚地看向白老翁。 好在白老翁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并没有发觉二人的小动作。 “那后来呢?”裴清光没忍住追问起来。 “后来?”白老翁回过神冷笑一声,“他们将救治他们的人都绑了起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为了防止冤魂作祟,还把这铃铛挂在坟头七七四十九日。” 孟流景感慨万分,无奈地叹气:“自己做的镇魂铃,最后镇了自己的魂,人类根本不值得得到我们的帮助。” “是大部分人不值得,总有那么几个是值得的。”白老翁想起家中的爱人,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 “那大理寺的记载怎么会是从土匪开始的?”裴清光满脑袋疑惑,不得不打断了两位妖的感慨。 白老翁思及旧事又冷了脸,“皇帝派人带着镇魂铃去每座城做法,路上被土匪劫走了。” “那这就和大理寺的记载联系上了,”裴清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过为什么要说大理寺的记载避重就轻做贼心虚?” 白老翁不忿:“关于皇帝抢东西的事提都不提,不是避重就轻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孟流景低头摸了摸脖子,裴清光也跟着低下了头,两人交换一番眼神后,孟流景才小心开口:“但六百年前都是前朝的事了,早就改朝换代了,记载不全也很正常吧。” 白老翁愣住,“改朝换代?什么时候的事?” “都快五百年了,”裴清光诧异,“合着您老完全不知道?” 白老翁理直气壮:“自那场瘟疫后,我与族人避世四百多年,人间的事全然不知。” “也是,”孟流景调侃,“这么热心肠的白蛇一族如果对人间事有所了解的话,四百年前估计就轮不到梦貘出风头了。” “是啊,”白老翁也跟着调侃,“那不是让你们捡了漏嘛。” 孟流景得意地挑了挑眉,白老翁双手抱胸和孟流景对视一眼,突然默契地仰天长笑。 梦貘与白蛇,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不过前朝没了也好,”白老翁抬袖擦去笑出的泪,“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当年那群土匪手段狠辣至极,把朝中运送镇魂铃的人杀了个干净,也算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孟流景扭头眺望远处,强撑着不想让裴清光看到自己笑红的眼睛,裴清光侧头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既然孟流景不希望自己察觉,那她便装作一无所知。 白老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满地在心中冷哼一声,大概是老父亲心态作祟,他突然觉得孟流景这人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裴清光惦记着孟流景却又不好直白关心,便转了话题:“如果是如此凶恶的土匪,后来怎么会销声匿迹呢?” 白老翁义愤填膺:“这土匪不光打劫官兵,对百姓也是一视同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能留下才奇了怪。” “那您是见过他们?” “那倒没有,”白老翁苦涩地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们还在避世,后来我也想过要把镇魂铃找回来,但已经找不到那群土匪了。” “所以,我是土匪?”一道声音突兀地从白老翁身后传来。 孟流景和裴清光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白老翁也震惊地缓缓转身看向身后。 止戈满目哀伤地站在山路上,遥遥望着三人的方向,一字一顿再次开口:“所以,我是土匪。” 第30章 掷物追溯 止戈见眼前众人迟迟没有应答,便踉跄着上前两步,视线无助地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白老翁身上。 “你……你想起来什么?”白老翁也有些惊讶,但年岁累积的阅历还是让他较之其他二人反应快了些许。 止戈抬手指了指铃铛:“我记得它,在我身上。” 止戈说完抬手化出一柄长剑,剑柄底部有个空荡荡的凹槽,与铃铛的大小一模一样。 “我是土匪。”止戈抬头看向白老翁,神情悲怆又无助,如同走失的幼童一般。 白老翁走到止戈身前,抬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柔声开口:“别急着下定论,你还想起什么了?” 止戈歪着脑袋思索一阵,随后迷茫地摇了摇头。 除了铃铛和剑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以你一直在找的东西是这个铃铛吗?”裴清光试探开口。 止戈缓缓扭头看向裴清光,随后又摇了摇头:“我在找我的主人。” 裴清光陷入了沉默,孟流景摩挲着手中的铃铛,随后走上前,将铃铛按进那凹槽里,严丝合缝。 “这确实是你身上的东西。”孟流景轻声开口,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止戈委屈地低下了头:“可我不想杀人 。” “世事无绝对,”白老翁对着孟流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刺激止戈,“也许这些剑后来又被人收走了也不一定。” 止戈闻言眼睛一亮,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拉住了白老翁的衣袖。 “我想找到我真正的主人。”止戈语气坚定中带着一丝哀求。 白老翁长叹一声,抬手指了指裴清光:“我没能耐帮你,但她们或许可以。” 止戈疑惑地扭头看向裴清光:“为什么?” 孟流景看了裴清光一眼,解释道:“她是裴家后人,裴家世世代代帮助我们这些妖灵解开执念,你可以相信她。” 止戈朝裴清光的方向迟疑着迈了两步,两只手局促地攥着自己的衣角,问:“你是人?” 要不是知道止戈的语言表述能力有点问题,裴清光还以为止戈是在骂自己。 但迎着这道炽热的目光,裴清光没好意思插科打诨,只是正色点了点头。 “交换?”止戈又问。 裴清光视线越过止戈看向白老翁,白老翁朝她摇了摇头,裴清光会意,笑着开口:“我的酒馆最近得了两匹好马,但是马棚的棚顶总也做的不合适,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帮我做个棚顶?” 孟流景皱眉惊讶地看向裴清光,但裴清光只是诚恳又温柔地看向止戈。 止戈低头看着衣角小声开口:“我只会做茅草顶……” “足够了,”裴清光笑着点了点头,“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止戈闻言也高兴起来,笑着扭头看向白老翁。 白老翁朝止戈扬了扬下巴:“放心吧,这位裴娘子一定可以帮你的,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止戈一愣:“什么?” “每回给你带的饺子都不是新鲜出锅的,把我夫人的手艺磋磨了大半,实在是浪费,”白老翁佯装生气,“等到事情解决,你得跟我回家吃饺子!” 孟流景憋着笑煽风点火:“那不得让他帮着一块挖野菜,他在山里生活了那么久,肯定知道哪儿的野菜最好吃。” 止戈视线在白老翁和孟流景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停在了孟流景身上。 孟流景突然后背发凉,一股不祥之意渐渐涌上胸口。 白老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来你这梦貘也要跟着一起挖野菜了。” 止戈对着孟流景点了点头,孟流景有些委屈地对着裴清光哀嚎:“掌柜的~” 裴清光耸了耸肩,无视了孟流景的求救。 白老翁扬了扬手里的食盒,道:“那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聊?” 止戈用力点头:“回家!” 止戈带着众人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屋,白老翁和止戈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吃着花糕,孟流景和裴清光则坐在床边研究着剑架和止戈化出的长剑。 “你为什么不收他的精血啊?”孟流景便拿着剑架翻来覆去地看边低声开口。 裴清光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孟流景:“器灵哪有精血?” “那这不就是无偿帮忙?”孟流景不理解裴清光的想法。 “很正常啊,梦貘帮助人类的时候难道是认为人类这里有利可图?”裴清光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咱们家有萦风一个商人就够了,我可不想变成唯利是图的商人。” “你这是在说萦风坏话?” “这可不算,我是夸她有经商头脑。” 孟流景笑眯眯看着裴清光,把裴清光看得一阵心虚。 “你俩念叨什么呢?”白老翁见两人神秘兮兮地低声讨论,不由好奇。 裴清光心中默默感激了一下白老翁的“救场行为”,坏笑着指了指身旁的孟流景:“也没聊什么,他在说萦风坏话呢。” 孟流景连忙摇头:“这是造谣!” 白老翁嫌弃地看了看孟流景,敲了敲桌子:“别在那鼓捣了,快点过来吃花糕。” 裴清光和孟流景乖巧地各自抱着长剑和剑架坐到桌边,止戈朝他们推了推桌上的花糕。 “好吃!”止戈笑得一脸憨厚。 孟流景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只见裴清光眼疾手快,拿起一块花糕塞进孟流景嘴里,堵住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白老翁顺手从裴清光怀里拿过长剑,打量着剑柄上的铃铛:“这镇魂铃来的蹊跷,你们可要当心。” “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个有效线索,”裴清光明白白老翁心中的顾虑,但又不希望他为此而担心,“关于这铃铛的来历,我们也有点线索,但是此事不急,先把止戈的事解决了再说。” 案卷馆夹层里发现镇魂铃骷髅的事情裴清光在路上时没有跟白老翁讲,现在便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倒不如等线索再多一些的时候,再与白老翁坦白,免得他又惦记这件事,打乱他平静的生活。 白老翁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虽然我们村子避世而居,但如果你遇到棘手的事情,我们也会出来帮你的。” 裴清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想到你们这么仗义呢?” 白老翁不满地一拍桌子:“这是什么话,没有裴家就没有我和夫人,更没有现在的村子,为恩人抛头颅洒热血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孟流景抻长了脖子吃力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花糕,张了张嘴想要加入这个话题,这一幕恰好被白老翁察觉。 白老翁倒了一杯水送到孟流景嘴边,孟流景将要说出口的话又惨遭打断,无奈地主动接过杯子亲自堵住了自己的嘴。 白老翁看着孟流景冷哼一声:“当年梦貘做过的事,我们也做得。” “我也是!”止戈虽然不知道当年梦貘做了什么,但白老翁说的话一定有道理,于是举起手附和着白老翁的话。 “别老整的那么悲怆,”裴清光笑着按下止戈的手,“你们做得,我裴家做不得啊,现在裴家就剩我一个人了,再经历一次四百年前的事,我裴家不成绝户了嘛。” 白老翁连“呸”三声,转移了话题:“不过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裴清光想了想,正色看向止戈:“除了剑架和这柄剑,其他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止戈惭愧地点了点头。 “那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裴清光看向白老翁手里的长剑,“掷物追溯。” “那是什么?”孟流景终于插进了话。 “这是灵脉给裴家的能力之一,通过与事件相关物品可以回到相关联的时空,现在止戈对过去没有记忆,关于镇魂铃也没有太大的突破,我们只能用这个方法回去亲眼看一看当年是什么人在用这柄剑。” “那要怎么才能回去?”孟流景很是新奇。 “先回酒馆。”裴清光言简意赅。 白老翁有些为难地看向桌上的食盒:“可我夫人做了晚饭,我得回家吃饭。” “没关系,我们回去就好,您老就负责和白奶奶包好饺子等我们的好消息就成。”裴清光清楚白老翁不愿入世的心思,也没有要强求的意思。 止戈也朝白老翁点了点头,接着猛地起身,从床底掏出一块布,将床上的茅草包到布里。 “这是做什么?”孟流景抬手挥了挥眼前飞扬的灰尘,不解地看向止戈。 止戈边打包着布皮边解释:“马棚,用茅草。我的茅草好。” 孟流景哭笑不得地看向止戈,正要劝阻,却见裴清光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孟流景探身过去,裴清光压低了声音开口:“我和止戈骑马回去,你先飞回去把马棚掀了。” 孟流景小声吐槽:“当扈在你手底下可真是太委屈了,给石狮子雕球是磨刀玩玩,现在修个马棚还要被掀。” 裴清光瞪了孟流景一眼:“再多嘴我就把你卧房的房顶也掀了。” 孟流景越来越觉得裴记酒馆是家黑店了,但既然上了贼船便没有下来的道理,只好听裴清光的话,趁着止戈还忙着打包的时候起身告辞,动身飞回酒馆。 第31章 意义 孟流景一刻也不敢耽误,回到酒馆后就在当扈充满怨念的眼神中将马棚的棚顶掀了个干净。 萦风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前厅与后院衔接的大门处捧着一盏茶杯悠哉悠哉地看,顺便给蹲在一旁委屈巴巴的当扈递了把瓜子。 “没事,等清光回来我让她给你涨月钱。”萦风喝了口茶垂眸看向当扈。 当扈蹲在地上边嗑瓜子边摇头:“月钱已经够高了,不如以后再提高一下伙食标准吧,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 “现在的两荤两素加一汤确实有点寡淡了,你还想怎么改?” “顿顿都有红烧肉,偶尔再来点涮锅,然后……”当扈边答边扭头看向身后声音传来的方向,下一秒便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 裴清光笑眯眯走向当扈:“然后?” 当扈连忙从地上起身摇了摇头:“没有然后!” 裴清光撇了撇嘴看向萦风:“这两天给他做点红烧肉吧,省的整天跟饿死鬼似的。” 萦风点点头,探头看向裴清光身后的止戈:“他也来了?” 止戈拘谨地从裴清光身后走出,朝着众人略一抱拳,算是打过招呼。 裴清光环顾一圈不见孟流景身影,皱眉问道:“他呢?” 萦风朝着后院洞开的大门扬了扬下巴:“出去扔垃圾了,等会儿就回来。” 裴清光闻言下意识扭头看向马棚,止戈也顺着裴清光的视线留意到马棚,背着身上硕大的包袱就兴冲冲走过去。 “修棚顶!”止戈站在马棚下对着裴清光指了指空荡荡的棚顶。 裴清光打量一番棚顶的高度,走到院门旁搬了把梯子交给止戈:“注意安全。” 止戈是个行动派,转身顺着梯子就噌噌噌爬了上去,兴冲冲干起了活。 裴清光在棚下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实干活利落,便准备去前厅喝上两杯,却不想一回头看见当扈萦风孟流景在院中石阶上捧着瓜子排排坐,俱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裴清光哭笑不得,动身走上前去,萦风和孟流景自觉让开了一人的位置,裴清光会意,坐在了两人中间,并顺手从萦风手里抓了一把瓜子。 萦风好奇道:“这什么情况?” “他委托我们帮忙找到他主人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器灵,没有我们需要的妖兽精血,我就找了个修马棚的由头作为接单的酬劳。” 当扈从萦风身边探出头:“那也不能掀马棚吧,我好不容易才搭好的...” 裴清光抿了抿嘴,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向当扈:“昨夜起了风,我今早去马棚牵马的时候,棚顶已经吹薄了。” 孟流景恍然大悟:“我说我刚才出门怎么发现街道里都是茅草,原来是从马棚吹过去的。” 萦风和裴清光同时扭头看向当扈,当扈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抬手指了指前厅:“前面还有客人,我去招待一下,你们慢慢聊。” 当扈匆匆起身朝前厅走去,急切之下还绊了自己一个踉跄。 裴清光乐呵呵地看着当扈的背影,笑着笑着就泄了气。 “我要掷物追溯,今天你得帮我盯着点。” 萦风嗑着瓜子的动作一顿,犹豫半晌却只说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注意安全。” 裴清光往身后台阶上一躺,双手抱胸闭上了眼睛。 孟流景觉得萦风的反应很不对劲,扭头疑惑地问道:“这不就是穿越时空吗?很危险吗?” 萦风掩饰着脸上的几分愁容:“掷物追溯是通过灵脉的力量扭曲时空,稍有不慎就会留在那个时空,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们之前这样做过吗?” “没有,”萦风看向裴清光,“裴家有一百多年没做过这种事了,上一个掷物追溯的人就没回来。” 孟流景闻言急切起身:“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接这个委托!” “开弓没有回头箭,”裴清光躺在那里懒洋洋开口,“而且灵脉守护人本身就不是多安全的一个活计,这次不接,还有下次。” “你肉体凡胎非要蹚妖兽的浑水,嫌自己命太长了?”孟流景急切之下口不择言,弯腰就要去拉裴清光起身,萦风眼疾手快起身拦住了孟流景的动作,握着他的手腕向后一拉,将他扯了个踉跄。 “你干嘛!”孟流景怒气更盛,扭头恶狠狠看向萦风。 孟流景凶狠起来压迫感极强,萦风本就胆小,此刻更是被惊得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抬手给了孟流景一巴掌。 “你……”孟流景震惊地捂住脸看向萦风。 萦风也生着气,瞪圆了眼睛怒视孟流景:“不会说话可以滚。” 孟流景自知失言,但正在气头上的人是不肯服软的,干脆扭头坐在一旁独自生着闷气。 萦风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知道孟流景的口不择言皆是担忧所致,并无坏心,便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看着眼前的两头倔驴叹了口气。 萦风是看着裴清光长大的,最了解她的脾气,知道一件事若是她自己打定了主意,别人怎么劝都没用,但孟流景对这一切并不知晓,或许在他眼里,裴清光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蛋。 但萦风并不打算劝孟流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说深了又不合适,裴清光如今的性格是她过往桩桩件件不幸事累积造就的,裴清光不愿意对旁人展露那些往事,萦风作为她的挚友,自然也不会拆穿。 解铃还须系铃人,见孟流景虽然生气却没有离开,萦风放了心,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止戈还在棚顶尽心尽力地捆着茅草,孟流景一动不动地盯了一会儿,才觉得情绪平静了些,枕着双手躺在了裴清光身边。 裴清光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孟流景也不作声,眯着眼睛对着天上的太阳直勾勾地瞧。 裴清光好似早就料到孟流景的动作,闭着眼抬起一只手,精准地盖在了孟流景的眼睛上,孟流景只觉眼前一黑,接着在那黑暗中看到了刺眼的黄白色光芒。 许是盯着太阳看了太久,眼前残留的光晕竟让孟流景有了眩晕感,仿佛身下挨着的不是石阶而是悬崖边缘。 孟流景有点享受这种感觉,他从来不怕自己坠入悬崖,活了几百年,将天下生灵之恶看了个遍,早就受够了腐烂腥臭的世间,之所以还活着不过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结束自己的一生。 游戏人间,活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就是孟流景如今生活的全部意义。 反正这人间也不值得留恋。 但孟流景还是下意识握住裴清光按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原本充斥四肢百骸的眩晕感竟随着这触摸的实感褪去了大半,像是一艘正在风浪中搏斗的小船被忽然拔地而起的陆地稳稳托起,又像在坠落的过程里抓住了救命的缰绳。 孟流景猛地坐起身,惊讶的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正有一种奇妙的酥麻感在蔓延。 裴清光的手在孟流景掌心动了动,孟流景这才发现自己仍牵着裴清光的手,立刻如烫到一般将她的手甩开。 裴清光也不恼,抬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坐起身单手撑脸看向孟流景。 “怎...怎么了?”孟流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红着耳朵朝旁边挪了挪。 “幕后之人一直在推着我们接下止戈的委托,眼下我们唯一的解法就是顺着它的意思去到止戈的时空里弄清楚真相,或许大理寺镇魂铃骷髅的来历也藏在其中,”裴清光若有所思,“可是,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环。” 孟流景觉得自己脑中仿佛有一幅巨大的拼图,零零碎碎飘散在周围,找不到能咬合的关口。 裴清光朝孟流景伸出手:“镇魂铃呢?” 孟流景从怀中掏出镇魂铃,裴清光一把攥住,没等孟流景反应过来便起身快步走到院中古井旁,翻身想要一跃而下。 孟流景惊慌失措,连忙动用妖力瞬移到裴清光身边,一把将裴清光搂进怀里。 “我刚才不是故意要跟你发火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寻短见啊!” 孟流景的手抖得厉害,却紧抱着裴清光不肯松手。 第32章 倭奴 裴清光想解释什么,可孟流景的胸口正压在裴清光的面部,让她难以发声,只得在孟流景怀里不住地挣扎,奈何孟流景力气实在是太大,裴清光使出百般力气也没能挣脱,反倒使两人双双坠入了井里。 孟流景在冲上去前便丈量好了古井的尺寸,料定两个人无法同时坠入,可眼前的光景显然出乎他的预料,此时的两人正以环抱的姿势在一片黑暗中不断下坠。 孟流景怀中抱着裴清光无法松手,便伸出双脚想要朝井壁踩去,延缓二人下落的速度,可屡次摸索都没能碰到井壁,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想要动用妖气飞回井上,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妖气都仿佛被一股强大力量压制,无法动用分毫。 裴清光察觉到孟流景的急切,抬手轻轻抚上孟流景的后背,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在这井中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孟流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的缘由,眼前便闪过一道刺眼的蓝光,伴随蓝光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团红白相间宛如云团的光球,在不远处忽隐忽现。 裴清光拍了拍孟流景的后背,孟流景低头看去,裴清光眼神坚定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抬手按上他的肩膀,孟流景在这道视线中不由松了力道,裴清光的手顺势沿着他的肩膀缓缓下滑,直至与他十指相扣。 裴清光直视着孟流景,张了张嘴,根据口型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跟我走”三个字。 孟流景点了点头,握紧了裴清光的手。 裴清光牵着孟流景扭身朝那光球飘去,仿佛有什么吸引力一般,那光球也缓缓朝着二人飘了过来,就在裴清光触碰到光球的那刻,光球突然膨胀起来,接着是一道强光闪过。 光球爆炸了。 裴清光和孟流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强大的冲击力撞开,再睁开眼,裴清光躺在一片山林之中,周围树木郁郁葱葱,显然已不是早春的模样。 裴清光从地上坐起身环顾四周,周围空无一人,孟流景不见了踪影。 “孟流景?”裴清光迷迷糊糊起身,站在原地四处眺望。 无人回应。 裴清光有些心慌,这是她第一次做掷物追溯,只她一人迷失异时空也就罢了,可孟流景是无辜的。 裴清光深呼吸几次,小心翼翼朝附近的灌木丛走去,寄希望于孟流景只是一时被灌木掩住了身形,所以看不到他的踪影。 裴清光拨开灌木,视线所及一片青翠,在那片青翠之下,一片衣角闯进了裴清光的视线。 裴清光蹑手蹑脚上前,却在看清眼前人后惊讶地后退两步,一根不懂事的树枝横亘在地面,裴清光毫不设防便被绊倒,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死人。 死不瞑目的人。 裴清光强撑着起身靠近,眼前的死者身穿麻布短衣,胸口血迹斑斑,一把粗糙的匕首插在心口的位置,他的眼球一片灰白,面色呈缺血后的蜡黄色,裸露在外的手臂已有了紫红色的尸斑,而在他的身下隐约还压着什么东西。 “裴清光!”孟流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裴清光连忙起身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那里是山坡的最高处。 孟流景东张西望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裴清光忙跳着挥手:“我在这里!” 孟流景身形一顿,在看到裴清光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化用妖气迫不及待冲到了裴清光身边。 看着闪现身边的孟流景,裴清光边来回打量边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孟流景更是直接,围着裴清光就转起了圈,前后左右地细致打量,直到确认眼前人没事才放下心来,略带埋怨地开口道:“你怎么一言不发就跳井,我还以为你要寻短见呢!” “啊?”裴清光震惊挑眉,“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要下井追溯吗?” “什么时候?”孟流景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 “就萦风刚走的那会儿啊……”裴清光也很委屈。 孟流景挠了挠头,一段模糊的画面突然浮现脑海—— 那时孟流景刚挨了萦风的巴掌,正坐在一旁生着闷气,没留意萦风已经离开,也没留意到裴清光在那时说的一长串话,好像确实提到了要用镇魂铃作为介质跳井穿越时空…… 孟流景自觉理亏,移开了眼神不敢看裴清光,可这眼神一移就移到了一旁的死者身上。 “这什么东西啊。”孟流景皱眉吐槽。 妖又没有死者为大的概念,裴清光只得无奈地看了孟流景一眼,拉着他的衣袖蹲在了死者面前。 裴清光伸出一只手抬起死者的手臂,关节略有僵化之感,无法屈伸,裴清光对着死者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趁孟流景还蹲在一旁若有所思之时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孟流景的手腕,迫使孟流景的手掌按在了死者尸斑的位置,随着按压的出现,尸斑暂时消失。 孟流景倒不怕死人,只是他确实没想到裴清光竟然会把自己当成验尸工具,下意识就要抽出手,却没想到裴清光也在此时松了手,孟流景毫无防备就跌坐在地。 “掌柜的可真是卸磨杀驴的一把好手。”孟流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声吐槽。 裴清光并未理会孟流景的吐槽,专注地整理着眼前的线索:“尸斑按压消失,松手又出现,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难道他就是被土匪残害的百姓之一?”孟流景也起了兴致,凑上前观察。 “他手指手掌都有茧子,而且你看这里,”裴清光指向死者的左手,在他的左手手臂上绑着一个皮质的护臂,已经略显残破,“这是常年张弓搭箭的人才会日常佩戴的东西。” 孟流景伸手握住死者的手掌摩挲着,粗糙的质感和茧子的分布都在证明此人是一个习武之人,绝非寻常百姓。 “他身下好像压着东西,翻过来看看。”裴清光指了指死者身下露出的一块与其衣服不符的绸缎。 孟流景也不矫情,一手搬着死者的肩膀一手抬着死者的臀部便将死者翻了过去,死者身下那块精致的绸缎也随之见了天日。 那是一块暗蓝色绣金线的手帕,手帕上又用墨汁写了一封长信,此时已被血液晕开些许,却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大意,信上提及朝廷与倭奴交战情况,并详细地写了一些朝中兵力部署计划,最后的落款却只有一个隐晦的字符。 “这是信使?”裴清光扭头看向孟流景。 “你们人类的事情,我哪搞得懂...”孟流景心虚地低下头。 裴清光还以为孟流景真的是个两百多岁的小妖兽,便也没再追问,起身绕到尸体身前,皱眉看着尸体胸口插着的匕首:“你看这上面的缺口,好像就是镇魂铃的镶嵌位置?” 孟流景凑上前去,看到匕首的柄部有一个凹槽,根据磨损情况来看,上面似乎曾经镶嵌过什么东西,而凹槽的大小又和镇魂铃非常贴合。 “信使身上又不会带很多盘缠,土匪杀他图什么?”孟流景想不明白,也懒得在这上面耗费时间。 孟流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想找个由头休息一下,余光却瞥到一旁的灌木丛中有一个正在反光的小物件,孟流景疑惑地靠近,发现那是一个扁圆形的银块。 “掌柜的,看这个。”孟流景除了年纪,其他倒是没骗裴清光太多,他确实对人间的许多事情不太熟悉,尤其是关于自己沉睡的三百年里,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裴清光见多识广。 裴清光接过银块翻来覆去地瞧,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在如今的年代,大家用的银子不是碎银子就是银锭子,怎么会有人费时费力地做这种扁圆如铜板的银块,就在裴清光准备放弃的时候,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烙印闯入裴清光的视野。 “是倭奴的钱币!”裴清光兴奋地指着侧面的五瓣花烙印,“这是他们从两百年前开始使用的独有的标识,我父亲曾经从妖兽那里收到过有这样标识的东西,我不会认错的!” “所以,”孟流景将视线移向匕首上的凹槽,“是土匪拿了倭奴的好处来杀朝中的信使,以此来延误军机?” 裴清光觉得不对劲:“那如果这钱币就是这信使的呢?” 孟流景就近找了一棵树,随意地依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胸看向裴清光:“差别不大,要么是土匪收了敌人的钱杀了信使,要么就是朝中出了奸细把自家军情拱手送给敌军,你们人类可真容易出叛徒啊。” “你们妖怪的认知可真贫瘠,”裴清光学着孟流景的样子阴阳怪气,“好坏善恶皆不论,人类二字全囊括。” 孟流景挑了挑眉:“好坏善恶,你还是问问方大人平日是怎么区分的吧。” “这关方霄决什么事?”裴清光不解。 “手帕上的落款啊,”孟流景一脸无语,“这符号不是和方霄决身上的一模一样吗?” 第33章 困局 经孟流景这么一提,裴清光才想起落款上这似曾相识的奇怪符号正是方霄决佩剑剑刃上的纹样,只是方霄决只在初次到酒馆时才拔了剑,导致裴清光对此印象不深。 裴清光正要赞扬孟流景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却又突然一愣,意识到不对劲之处,那时酒馆里只有萦风方霄决和自己在场,孟流景又是如何得知方霄决佩剑上竟有如此纹样的? 裴清光心底起了疑,先前坦然接受孟流景的加入是念在他梦貘的身份上,曾经裴家与梦貘有过过命的交情,因此最初并没有对孟流景起疑心,只是如今桩桩件件蹊跷事叠加在一起,裴清光便越来越觉得孟流景的出现有些蹊跷,在他的身上似乎还笼罩着一个巨大的谜团。 但裴清光暂时没有要打草惊蛇的意思,只装作不在意地看了看手帕上的落款:“我怎么不记得方大人身上有这样的纹样?” “没有吗?难道是我记错了?”孟流景的声音懒洋洋的,让人分辨不出是否猜出了裴清光的意图。 “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干嘛拿出来冤枉别人,”裴清光将手帕和匕首收好,起身看向孟流景,神情与平时无异,“我看你就是刻意针对方大人。” “我一个无名小卒怎么敢针对朝廷命官,”孟流景走到死者身旁居高临下打量了一番,“不过是觉得这纹样似曾相识,而且这死人身上有朝廷情报,多半和朝中有所关联,咱们身边和朝廷有关的人只有方霄决,我这是合理推测。” “不是死人,是死者。”裴清光边纠正着孟流景的说辞边偷眼观察着他的表情,孟流景不躲不藏,坦然而又真诚地望向裴清光,甚至带了几分与当扈一样的傻气。 裴清光没有在孟流景身上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迎着那道真诚的视线,心中不由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抱歉,“那可以带回去让方大人看看,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孟流景点点头,将视线转向山下,那里原本还能看见一座独树一帜的红墙府邸,此时却变成隐约可见的黑灰色影子。 “掌柜的,你看那边。”孟流景扯过裴清光,指了指山下的位置。 孟流景身高八尺,比裴清光高出一个头,视线范围自然和裴清光不同。裴清光顺着孟流景手指的方向眺望了半天,也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 “怎么了?”裴清光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离奇之处,抬头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孟流景。 孟流景皱眉弯下腰,用裴清光的视线看向山下后恍然大悟,笑着调侃道:“原来凭掌柜的身高看不到山下啊。” 裴清光气恼地拍了孟流景后背一掌:“说正事,你看见什么了?” 孟流景抬手在裴清光脚下化出一团蓝光,裴清光在孟流景的眼神示意下抬脚踩了上去,却穿过了那团蓝光。 “什么意思?”裴清光本以为孟流景在戏弄自己,却在看到孟流景惊愕的眼神后改变了想法。 孟流景诧异地抬手又化出了一团蓝光,可这次又只是单纯的光团而已,踩上去还是会落空。 孟流景的妖力在这个时空似乎失效了大半。 裴清光站在原地跳了跳,勉强看得远了一些,却还是不足以看到山下的情况,孟流景也放弃了对妖力的试探,叹了口气躬身站到了裴清光身前。 “上来。” 裴清光也不矫情,俯身趴在了孟流景背上,借着他的高度看到了山下灰黑色的一团影子。 “是那团影子?”裴清光眯着眼远眺。 “那团影子在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座红色的府邸。”孟流景解释道。 经孟流景提醒,裴清光想起一桩旧事,一百五十年前,朝中曾有一位武将出身的异姓王爷,封号平南王,在自己的封地上修建了一座红墙黄瓦的府邸,当时有许多朝臣上书批判,但当时的皇帝念在此人剿匪有功并未追究,只责令让其将瓦片更换为灰色,不可犯皇族忌讳,此事便翻了篇。根据史官记载,这位平南王一生剿匪无数,最后却被寻仇的土匪一把火烧死在了府邸内,红墙灰瓦最终成了他被火烧死的预兆。 裴清光从孟流景背上下来,将这件事告诉了孟流景,孟流景费解地挠了挠头,疑惑道:“雁归山与京都相隔不远,皇帝怎么会把这块土地分封出去,还是分给了一个有兵权的武将?” “不对啊,”裴清光也想不通,“平南王的封地靠近南疆,离雁归山少说也有八百里,怎么会出现在山下?” 孟流景更纳闷:“难道这个时空会把线索聚集在一处?你们裴家就没传下来个跳井介绍?” “你当这是什么时空乱炖,还给你留个菜谱。” “话本里都说会有个介绍书或者使用指南之类的东西。” “我家没有,这灵力有一半是你们梦貘的,你家没有吗?” 孟流景认真想了想,遗憾地摇头道:“咱们可以自食其力,多思无益,不如下去探个究竟。” 孟流景屏气凝神,运转周身的妖力,从裴清光身边瞬移至十米开外。 “虽然飞不了,但瞬移还能用,我直接带你下去。”孟流景又瞬移回裴清光身边,朝裴清光伸出手。 裴清光牵起孟流景的手笑道:“早说你有这个技能,当初也不用骑着你跑到雁归山了。” “瞬移有距离限制,一次也就几百米,远程还是得靠飞或者原形的能力。”孟流景也很无奈。 裴清光没再搭茬,也根本来不及搭茬,一眨眼的功夫孟流景就带着裴清光瞬移到了三百米开外,再一个呼吸就到了六百米开外,如此三次过后,裴清光突然感觉到面前出现了一股阻力,脚下一空就跌了下去。 孟流景和裴清光双双摔倒在地,而此地距离山下至少还有两千多米的距离。 “怎么回事?瞬移也失灵了?”裴清光摸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来面朝孟流景,顺势往后面一靠,结结实实地靠在了一面墙上。 孟流景也刚起身掸着身上的尘土,听到裴清光的话扭过头去正要开口,突然一愣,指了指裴清光身后。 裴清光疑惑地回头,不由也愣在原地,在她身后是一片空旷的沙地,可她刚才分明倚靠在了这片空旷之上。 孟流景意识到不对劲,上前将裴清光护在身后,小心翼翼抬头摸向前方,结实坚硬,分明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裴清光从背上取下断剑,化出灵力充斥剑身,一把将孟流景推到一旁,持剑用力砍向眼前的空气,剑身发出碰撞的脆响,萦绕在剑身上的蓝色灵力瞬间消散,而面前的空气墙毫发无损。 孟流景不信邪,瞬移着在周遭试探了遍,不得不沮丧地认清一个现实——他们被困在了这座山上。 第34章 古战场 裴清光自认对雁归山算得上是熟悉,过去许多年里也没少陪萦风回雁归山照料本体,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现实击破,裴清光凭着记忆带领孟流景走到一处本应有水源的地方,却发现眼前只有一片岩石沟壑,半分水渍都没有。 孟流景倒是不慌不忙,确定了暂时出不去后就彻底摆烂,溜溜达达地充当起了游客,四处赏花观景,好不惬意。 裴清光见孟流景靠不住,便也放任他自由活动,只要别走丢一切都好说,自己则东走西转,试图找到些新的线索。 雁归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时常成为鏖战区域,裴清光本想沿着战时队伍常用的行军路线找找有没有新的突破,却在走到半山腰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破风之音,直直扑向自己面门。 孟流景原本还在裴清光身后无聊地踢着石子玩,却在意识到不对劲的瞬间移动到裴清光身边,按着她的肩膀与她一起扑向地面,一支羽箭从肩头飞速滑过,深深地镶嵌进了身后的大树上。 “有埋伏!”孟流景紧张地半坐起身,将裴清光护在怀里,四处打量。 裴清光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揪住孟流景的衣袖,探头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一阵足以撼动天地的呼声响起,自羽箭射来的那条路上,一支头戴铜盔身穿铠甲的队伍高举着手中的长剑策马奔来,惊起沿途黄沙漫天。 而在二人身后,亦有相同的声音响起,一支头系红布身穿铠甲的队伍狂奔而来,与另一支队伍不同的是,这边的将士皆是一副外邦长相。 裴清光和孟流景被两支队伍夹在中间,眼看着铁骑将要踏过,裴清光闭着眼睛将孟流景推倒在地,自己则扑在了孟流景身上,充当他与马蹄间的缓冲垫。 过了大概几秒,裴清光想象中的铁骑始终没有落在自己身上,疑惑地睁开了眼,眼前是被压在自己身下正含笑看着自己的孟流景,身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植被。 “这是怎么回事?”裴清光诧异地起身,看着仍躺在地上的孟流景。 “我会瞬移,用不着你来挡刀子,而且,”孟流景笑着用手肘撑起身子,吊儿郎当地歪靠在地上,“那么多战马,咱俩刚才那样也就是一个肉饼和两个肉饼的区别而已。” 裴清光心中刚因为羽箭射来时孟流景的反应而升起的那份“或许孟流景还挺可靠”的念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但此时不是斗嘴的时候,方才的战场如此真切,或许就是这个时空想让因止戈而来的人看见的场景。 孟流景猜到了裴清光的想法,起身指了指一旁的山石:“从那里可以看到战场。” 裴清光连忙跑了上去,这次孟流景瞬移的位置是雁归山近山顶处一个突出的岩石平台,刚好能看到半山腰处战场的场景。 此刻两军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但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方才突然消失的二人。 裴清光灵机一动,从一旁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朝山腰扔去,却见那石头只是在空中翻转了几圈便消失不见。 “孟流景!”裴清光兴奋起来,“他们好像看不到我们,我们也影响不到他们!” 孟流景警惕地向下看去:“那也谨慎一点,毕竟方才的羽箭差点伤到你。” “不对啊,时空里的一切都是相对的,我扔的石头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那么他们的兵器也就伤害不到我们。”裴清光不以为意,继续探头朝战场上看去。 在裴清光身后,孟流景目光阴沉地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有一道正流血的伤口,正是方才与那支羽箭擦肩而过时留下的。 “头盔铠甲是我军的传统装备,头系红布的应当就是倭奴了。”裴清光边看边向孟流景解释着下方战场的情况。 孟流景将手藏进衣袖,顺势背手走到裴清光身边,漫无目的地四处观察,这一眼便发现了异常。 在山腰丛林间的一处植被中,有一群身披树叶手持弓箭的人隐蔽其中,弓箭所指正是战场的方向。 “那这些人是哪边的?”孟流景从裴清光耳边伸手指向植被的位置。 裴清光一早也留意到了那边的场景,只是那群人藏得隐蔽,加上距离又远,胡思乱想半天也没个准信,碰巧孟流景问了,那就仗着在这个时空的“隐身”能力,央孟流景带着自己瞬移过去。 孟流景在这些事上属于莽撞人,裴清光设想的是瞬移到那群人身后就行,结果再睁开眼,自己竟和孟流景踩在了那群人中的领头人身上,双脚虚虚地插在人家腰腹部,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裴清光皱眉走到一旁,扭头看发现孟流景还咧着牙站在人家背上往地上瞧,上前刚伸出手想要揪着孟流景的后衣领把他往旁边扯,却见孟流景呲着大牙扭过头笑得春花烂漫。 “咱今儿运气好,正碰上止戈了。” 裴清光手上使劲,把孟流景扯到自己身边后才有心情细看,这领头人手持弓箭趴在地上,腰间的佩剑与止戈化出的原形一模一样,剑柄上还镶嵌着一枚镇魂铃。 裴清光不由蹲下身细细打量他,看着不到三十的年纪,眉清目秀端得一副好样貌,偏偏留了一嘴浓密的络腮胡,硬生生把一张赛潘安的脸变成了张飞再世。 “没我好看。”孟流景站在裴清光身后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子,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裴清光细细打量一番,锐评:“不分伯仲。” 孟流景似乎大为受伤,上前拉着裴清光起身:“我看你也是瞎了眼,回头让萦风买点鱼眼好好给你补补。” 裴清光骤然被拉过去,视线在地上转了一圈才定睛看向孟流景,孟流景正要继续调侃,裴清光却抢先开了口:“你也好不到哪去。” 孟流景正要反驳,却见裴清光指了指地面,孟流景顺势看去,这群人腰间全都配着一把长剑,都和止戈的原形一模一样。 “这群土匪还真是统一。”孟流景无奈吐槽。 见裴清光没有回应,理亏的孟流景自觉变成哑巴,跟着裴清光一起弯着腰在人群里辨认着不同剑上的划痕,妄想找出真正的止戈。 一个人从人群后跑了过来,恭敬地半跪在领头人身边:“二当家,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再错下去怕是会错失良机。” 领头人抬手朝前一挥,埋伏在山林中的人一齐起身,张弓搭箭射向山下的战场,而战场上的两军还未正式交战便落得人仰马翻的下场,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裴清光仗着箭雨伤害不到自己就追着那些人身上的佩剑观察,孟流景却忽然一脸严肃地跑到裴清光身边,拉着裴清光的手臂便不知瞬移到了哪里。 在他们身后,一个身穿土匪装的人影一闪而过。 第35章 迷途 喧嚣的人声掺杂着酒杯相碰的声音,裴清光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酒坛,马棚,老树,古井。 萦风拎着空酒坛脚步匆匆走进后院,对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当扈高喊:“甲戌桌上一坛羊羔酒。” “好嘞!”当扈的声音响起,紧跟着就是锅铲放下的声音和当扈的脚步声,“姐姐,这菜还是得你来做,我看锅底都有点糊了。” 萦风放下酒坛折身走向厨房,裴清光迷迷糊糊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嘴巴仿佛被缝在一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得迈步跟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快如风,低头看去,自己的双脚正轻飘飘浮在半空—— 好消息,裴清光回来了。 坏消息,只有魂儿回来了。 裴清光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身体,突然想起还没见到孟流景的影子,心中惊慌更甚,碰巧当扈从厨房出来,裴清光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却见当扈毫无察觉地从裴清光身上穿了过去,从院中拎起一坛酒就快步去了前厅。 厨房里冒着炊烟,丝丝缕缕的香气直往裴清光身上飘,裴清光不由自主飘向厨房,萦风正挽着袖子忙着炖肉,在裴清光走进厨房的瞬间,她突然抬眼望向门口的方向,与裴清光四目相对。 裴清光兴奋地朝萦风挥了挥手,但萦风只是奇怪地打量一眼便又低下头搅拌着锅里的肉块。 没有人能看到裴清光。 裴清光急得在厨房里团团转,余光突然瞥到锅上飘出的热气似乎正在跟着自己一起移动。裴清光灵机一动,凑到锅边伸手扇向热气,热气果然随着她手掌扇出的风朝萦风飘了过去。 萦风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盯着热气看一会儿后便扭头在厨房里四处打量,小声道:“掌柜的?” 收到回应的裴清光喜不自胜,忙继续扇动热气,但原本听话的气流突然横冲直撞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便扑向了裴清光。 再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裴清光低头看向脚下,裙摆隐约可见,可四周却黑漆漆一团,不见一丝光亮。 裴清光抬手化出一团微弱的蓝光,借着光团的亮度打量着四周,这是一处类似于墓穴甬道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画着手持兵器姿态各异的人像,看起来像是在练武。 裴清光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声音。 “孟流景?” 黑暗中无人应答,只有远处的回声嗡嗡作响。 裴清光壮着胆子朝甬道深处走去,周围的壁画也随着她的移动发生了变化,从身穿布衣练武的少年郎变成了身披铠甲的士兵,但这些士兵无一例外都没有眼球,只有空荡荡的眼眶对着甬道中的裴清光,仿佛山林庙宇间废弃褪色的佛像,肃杀又悲悯。 裴清光边走边抬头打量着身边的壁画,这是一段完整讲述一群少年儿郎从征兵入伍到历经磨练披盔戴甲走上战场的故事,只是在故事中,总有一位着装打扮颇为华贵的男子手拿长鞭坐在高椅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下方的士兵。 “这些盔甲是我朝的样式,难道这就是山林间与倭奴对抗的那支队伍?”裴清光捧着灵力化出的蓝光凑上前,将蓝光举向那名华贵的男子,他的画像画风与士兵截然不同,士兵们的身体都是由清晰的线条勾画出来,而那男子虽衣着华贵,腰部往下却如被一团水雾遮住一般模糊,最奇特的是,这名男子的眼眶里画着深红色的眼珠,若不是裴清光凑过去看,许还发现不了这奇怪的颜色。 就在裴清光全神贯注观察着壁画的时候,甬道深处突然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与之一起响起的,还有衣服布料摩擦时发出的声响。 “孟流景?”裴清光扭头看向甬道深处,但微弱的灵力难以长久维持光亮,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手心的那团光亮也终于支撑不住熄灭了。 “裴清光。”孟流景的声音在裴清光身前不远处响起。 裴清光伸出双手向前试探着:“孟流景,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我在这,别怕,”裴清光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一双大手握住,孟流景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先回去等我。” “你要去哪?”裴清光着急地抓住孟流景的手腕,却被孟流景反握住双手,朝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孟流景!”裴清光惊呼着从地上起身,眼前却又变成酒馆的场景。 “掌柜的?”萦风闻声从厨房探出头,看向正站在古井边的裴清光。 “你……你能看见我?”裴清光与萦风对视,这一次萦风的视线紧紧落在裴清光身上。 裴清光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萦风连忙扔了手中的锅铲走向裴清光:“你们在那边发生什么了吗?你手里是什么东西啊?” 裴清光在萦风的反应里确认了自己已经回到原本时空的事实,顾不上低头看手里的东西便扭头看向身后,一向喜欢站在裴清光身后的孟流景这一次没有出现。 “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萦风也意识到少了一个人,急切地走到古井旁探头向下看去,却只看到了平静的井水。 萦风转身握住裴清光冰凉的手,放轻了声音:“你先别着急,孟流景是妖,一定有办法出来的。” 裴清光感受着手背温热的触感,慢慢恢复了理智,低头看向手里紧握的手帕和匕首,那是孟流景最后一刻塞给她的东西。 “这块手帕是从哪来的?”萦风接过手帕翻来覆去的看。 “是从那边的死者身上找到的。”裴清光扶着古井的边缘缓缓坐了下去,一副还没彻底回神的模样。 “这是皇家纹样,以前我本体上还挂着这样的手帕呢。”萦风跟着裴清光坐在古井旁,揪着手帕的一角晃了晃。 “皇家纹样?什么时候的事?” “一百多年了吧,我刚生出灵智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个纹样。” 裴清光突然起身定定地看向萦风,把萦风看得一阵莫名其妙。 “你说你在雁归山三百多年从未见过土匪,可我们去的时空距今不超过两百年,那里明明就有土匪!”裴清光激动之下难以控制自己的音量。 萦风被裴清光严肃的样子吓红了眼眶,呆呆地仰头看着她不敢说话。 裴清光弯腰抽走萦风手里的手帕,和匕首一起展示给萦风:“这块手帕是皇家纹样,这把匕首有土匪的镇魂铃标记,手帕上写着我军的布防安排,匕首杀死了送军情的人,你……” 裴清光先前徜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萦风,直到此刻才发现萦风已经泪流满面。 萦风哽咽:“我没有骗你,我印象里真的没有土匪。” “啊?”裴清光傻了。 萦风拉住裴清光的衣袖,可怜兮兮:“如果有土匪作乱,附近百姓必不会有闲情逸致登山踏青,可我初开灵智就看见自己身上挂了许多祈福的绸缎,上面的落款年月都有,我没有必要骗你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裴清光知道萦风胆小,却不知竟胆小到如此地步,慌忙抬手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我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的想法可能错了,止戈的主人不一定就是雁归山上的原住土匪,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途径雁归山,如果能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我也许就有机会找到孟流景把他带回来。” “啊?”这回轮到萦风傻眼了。 “止戈呢?”裴清光突然反应过来,回身看去,马棚棚顶焕然一新,却不见了那个修马棚的人。 萦风后知后觉摇了摇头,和裴清光面面相觑。 第36章 叙旧 孟流景进到甬道的时间比裴清光早了许久,在裴清光以灵魂的模样漂浮回酒馆的时候,孟流景就被传送到了这条甬道里,但孟流景并没有心思去看墙上的那些壁画,因为那时他的眼前正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顶羊角的神秘男子。 那男子负手而立,身上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轻蔑地打量着孟流景。 “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那男子的声音如同石块划过陶瓷一般刺耳,头顶的羊角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动作在黑暗中摇来摇去。 孟流景不满地抬手掏了掏耳朵,“四百年都过去了,您这破锣嗓子还没治好呢?” 男子听了也不恼,笑着摸了摸脖子上一道横贯喉结的疤痕,“这是梦貘们留下的纪念,我怎么舍得丢掉呢?” “开门见山吧,”孟流景抬手化出一团蓝光,照亮了对面的男人,“你费尽心机把我引到这里,总不会是为了和我叙旧。” “怪不得当年那群梦貘不顾一切都要把你保下来,要是我有这么聪明的族人,我也一定会保下来。” “堂堂饕餮说话什么时候也开始绕圈子了。”孟流景调整了站姿,双手抱胸不耐烦地看向对面。 “别着急,我找你来就是为了叙旧,五十年前你把鸣蛇一族杀了,导致我这个老妖怪想叙旧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实在是有些寂寞。” 孟流景面无表情地站在饕餮面前懒得搭话,饕餮抬手在他身后变出一把太师椅,孟流景看也不看就坐了上去,翘着二郎腿抬手欣赏着手背上正渗血的伤疤。 “如果只是为了叙旧,没必要在战场上放暗箭吧。” “我这分明是在帮你,”饕餮走到孟流景面前,弯腰摸了摸孟流景的手背,一阵红光闪过,孟流景手背上的疤痕消失不见,“你作为一只活了五百多年的大妖,怎么能和庸俗的人类待在一起呢,毕竟人类那么脆弱,一支箭,一场火都能要了她们的命。” 听出饕餮话里的威胁,孟流景轻笑着探身扼住他的喉咙:“如果你敢对酒馆下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饕餮任由孟流景掐住自己的脖子,直到青筋都冒出来了还看着孟流景笑,“你知道我们这种以恶为食的人最怕什么吗?” “我根本不在乎她们的死活,”孟流景怀疑饕餮的脑子出了问题,竟然妄图抓住他的软肋,“但是在我目的达成之前,谁也别想伤害她们。” 孟流景骤然松手,饕餮脱力地坐在地上,却不见狼狈模样,反倒有几分得意,“还以为你流连人间太久,对人类的感情有了向往,原来还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梦貘,不过也对,你可是妖界惹不起的活阎王,怎么瞧得上裴家活菩萨的那股子伪善劲儿呢。” 孟流景居高临下地看向饕餮,一道蓝光在他手中聚集,渐渐形成一把长剑的模样。 饕餮夸张地双手抱头,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小梦貘要复仇了,要杀我了,好害怕啊,救命呀~” 孟流景将光剑抵在饕餮的脖间,咬牙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饕餮眼珠夸张地转了一圈,演技浮夸地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却还是没憋住笑意,低头狂笑,好半晌才抬起头,顶着笑出眼泪的眼睛看向孟流景,不屑道:“可你杀不了我,小家伙。” 孟流景也跟着笑起来,活像一个疯子,饕餮疑惑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故人”,总觉得有些事好像逐渐脱离了自己的设想。 但孟流景的确暂时没有下死手的意思,笑了半晌才蹲在饕餮面前,蓝光化出的剑逐渐上移,贴在了饕餮的脸颊上,凑在饕餮耳边低声开口:“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招惹我和酒馆的人,鸣蛇一族的覆灭只是道开胃菜,好戏还在后头。” 饕餮挑眉道:“四百年前我能灭了梦貘一族,今天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你,鸣蛇一族只不过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等你从这个时空逃出去以后,我们再见吧。” 饕餮抬手将孟流景一把推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手捏了一团红色的光球,轻飘飘推向孟流景手中的光剑,一声巨响,光球与光剑一同消散在这重归黑暗的甬道中。 “你那掌柜的要来了,小朋友要听大人的话哦。” 饕餮轻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孟流景下意识抬手想再用妖力为甬道带来一丝光亮,但手掌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运转妖力的想法,那团红色的光球不仅炸掉了孟流景手中的剑,也将他的手臂炸得血肉模糊。 鲜血从伤口不断涌出,又顺着指尖滴落,暗红色长袍渐渐被染成了黑色,孟流景看了眼自己的手臂,诡异地轻笑一声,又坐回身后饕餮化出的太师椅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甬道里传来风声,接着从远处传来一声温柔又急切的呼唤,那道声音喊——“孟流景?” 孟流景懒得睁眼,也懒得回应,躺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耳朵却不由自主支棱了起来。 有灵力亮起时如火焰燃烧般的声音响起,孟流景猜裴清光给自己点了一团光球。 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孟流景猜裴清光这个怕黑又胆小的人肯定在这甬道里提心吊胆。 直到裴清光自言自语的声音传来,孟流景突然想起城南荒山上裴清光一个人边走边自言自语壮胆的场景,终于睁开了眼睛,对着眼前的黑暗叹了口气。 裴记酒馆的酒很好喝,如果裴清光回不去的话,以后京都的人就再难喝到那么好喝的酒了。 孟流景捧着受伤的手臂走过积水的甬道,血液落入沿途积水,不断响起“滴答”的声音,孟流景不想让裴清光看到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于是抬手轻轻一挥,远处那团由裴清光化出的光团便熄灭了。 在光团熄灭的前一秒,孟流景听见裴清光又喊了自己的名字,说来奇怪,从前的孟流景不会觉得这声呼唤有多动听,但此时此刻,听起来竟宛如天籁。 孟流景从一开始就知道逃出这条甬道回到现实的方式,只是他实在没有求生的意志,族人的仇能报的都报了,还没报的都是打不过的,孟流景是真的想杀了饕餮,但现在的他也是真的没有能力杀了饕餮,最初带着目的接近裴清光是有几分贪图灵脉之力的心思,但在饕餮用酒馆众人威胁他的时候,他却开始庆幸幸好没有偷走灵脉之力,让酒馆众人暂时无法被饕餮伤害到,孟流景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了,在饕餮说出下一个时空见的时候,他只想留在这里,短暂或永远地逃避一下。 但裴清光的声音很好听,让他想起酒馆的酒很好喝,萦风做的饭很好吃,当扈虽然吵闹愚蠢但总会在他和裴清光外出后回到酒馆的时候端出热饭热菜,如果逃避饕餮的话,也就意味着要推开这段时间在酒馆收获的所有温情。 孟流景在摸黑站在裴清光面前的那一刻后悔了,他决定多为裴清光做些什么。 于是他把裴清光推回了原本的时空,自己却义无反顾地走向甬道真正的尽头,推开另一个时空的大门。 第37章 坟墓 刺眼的光照在孟流景身上,刚从黑暗的甬道中走出的孟流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直到渐渐适应了身上的光照,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后的甬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岩,阻断了他的退路。 眼前的时空似乎正逢春夏交接,老树吐出了嫩芽,流转的风带着一丝暖意,却又不像是夏日如蒸烤般的热气。 孟流景没来由地想起之前那个和裴清光坐在院中老树下吃涮锅的夜晚,涮锅冒出的热气当时也曾扑在他的脸上,混着夜深的寒意,好像也是这般感觉。 受伤的手臂已不再渗血,但干涸的血迹挂在皮肉与衣衫上,显得格外可怖。 孟流景转了转手腕,将受伤的手臂背在身后,漫无目的地沿着眼前的山路走去,期望在前方能遇到一条清澈的溪流来清洗血迹,如果结束这个时空就能回到酒馆的话,他不希望酒馆众人看到的是他如此狼狈的一面。 小路通往山顶,孟流景闷头走着,渐渐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润气息,于是追着这气息的源头走去,很快就走到了一条小溪旁,小溪旁立着一棵枝干茂密的老树,而在老树身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孟流景蹲在溪旁清洗着身上的血迹,此时的溪水还是冰凉,浇在伤口上激起阵阵刺痛,但他眉头都懒得皱,反而觉得这样才是痛快。 小溪里有几尾游来游去的小鱼,孟流景捡起脚边的石块朝它们扔去,小鱼们受到惊吓四散游走,很快却又聚了回来。 在溪边愣了一会儿神,孟流景起身准备离开,却在留意到惊鱼的反常后起了疑,抬脚迈入小溪,朝着它们聚集的方向走去。 小鱼们聚集的地方并不深,水刚刚没过孟流景的膝盖,随着孟流景的靠近,小鱼们惊惶逃走,搅起水底的泥沙,让人无法看清水下的情况。 孟流景弯腰在水里摸索着,起初只有一些石块落入掌中,但没多久就摸到了一根长条状的物体,似乎卡在水底的石块当中,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长条的形状一路向下摸索,突然神情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水下,好半晌才回过神,拨开围绕的碎石,将那长条状的物件连同它旁边的一小撮小长条一同缓缓捧出水面。 那是一根满是刀痕的白骨,而其余那些小长条,全部都是人类的掌骨。 孟流景对着手中的白骨看了许久,猛然回头看向岸上那棵老树,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里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棵树是萦风的二舅,而树身后的那片树林,正是止戈后来搭起茅草屋的地方。 孟流景鬼使神差地捧着白骨上岸,又一路朝着树林的方向走去,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眼前的树林就是这个时空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他赌对了。 树林里曾有过尸山血海,只是如今变成了一片露天坟墓,四周满是已变成白骨的尸骸。 孟流景将手中的白骨放在一具蜷缩的窟窿旁,一步一顿地朝着森林的中央走去,沿途路过无数白骨,有的白骨身上还穿着盔甲,有的白骨身上干干净净,衣料不知被野兽或是风带往了何处。 孟流景自认为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妖,毕竟亲眼见证过四百年前人与妖都死伤惨重的大战,但那时的尸骸至少还是完整的,眼前这片树林里的尸骸,完整的少之又少,大多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还有许多头颅杂乱地聚集在低处,似乎是白骨化后自然脱落滚到一处的。 森林的正中有一面已褪色的战旗,战旗下还插着一把长剑,剑身上的纹样与先前那块手帕上的一模一样。 他上前将战旗展开,上面有许多血字的轮廓,但具体的内容已难以分辨,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只好先丢到一旁,从四周散落的剑调查起来。 这里的剑只有两种,一种是刻有与蓝色手帕一致花纹的长剑,大都散落在身穿盔甲的尸骸旁边,一种是镶嵌着镇魂铃的长剑,散落区域并不固定,大部分都在尸骸堆的外围。 显而易见,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朝廷军队与土匪之间的乱斗。 孟流景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单手托腮对着眼前的尸骸出神,心中的疑惑越聚越强。 每场战斗都理应有个赢家,无论是朝廷还是土匪,至少有一方的尸体或兵器会被赢家妥善安置,但眼前的场景显然不是这样,如果不是他们选择了一种同归于尽的战斗方式的话,那一定还有第三方势力曾经出现在这个战场上。 孟流景自然而然想到了倭奴,毕竟在上一个时空,与朝廷正面交战的是倭奴的军队。 但倭奴的防护装备算不上精良,保护自己的方式是头系红布,如果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没有道理不带走朝廷精致的头盔,除非遇到不得不紧急撤退的情况,但土匪和朝廷军队都在这里死了个干净,周围也没有山石滑落等突发自然灾害的痕迹,难道除了这三方势力外,还有一方没有暂时没有出现过的势力曾经存在过? 孟流景越想越迷糊,索性往身后一躺,以“大”字型倒在地上放空自己。 如果没有尸骸遍野,这里应当是个踏青的好地方,孟流景眯着眼看向天空,碧蓝如洗的苍穹被树枝割成四分五裂的姿态,又被一块突出的山石遮住了大半,使得这里的光照虽亮却不刺眼,是个小憩的好地方。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许是先前伤口出血过多,加上一路登山,孟流景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索性闭上了眼,准备恢复点体力再继续调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闭上眼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等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孟流景勉强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明晃晃的日光,但身体仿佛与他的意识分离,任他如何努力也挪动不了分毫,只能像个活死人一样眼睁睁看着眼前枝叶的摆动和路过的飞鸟。 孟流景只当是自己太累还没恢复过来,重又闭上眼准备继续休息一下,却突然听到有羽箭破空的呼啸声响起,睁开眼便看到饕餮正手持弓箭站在高处突出的山石之上,而他射出的那支羽箭正朝着自己的胸口全速袭来。 孟流景拼尽全力想要撑起身子,却只是让手指微微抬起了一点,眼看那羽箭离自己越来越近,孟流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却听身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裴清光挡在了他的身前。 第38章 黑匣 裴清光挥舞着断剑拦在孟流景身前,原本散发着黯淡蓝光的断剑在触碰到羽箭的瞬间爆发出强烈的蓝光,将羽箭远远弹开。 饕餮显然也没想到裴清光会出现在这里,有些诧异地俯视着山下的二人,“没想到你的小帮手还敢回来。” “帮手?”裴清光轻笑一声,“明明他才是我的帮手。” 饕餮从山石上飞身而下,落在尸骸堆的正中,一脚踹翻了地上的战旗,好笑地赞叹道:“怎么,还让我看上了一出主仆情深的好戏?” 裴清光将孟流景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戒备地打量饕餮,“你是谁?” 饕餮耸了耸肩,抬手搭在额前做了个眺望远方的动作,“既然还有别人要来,我就不掺和你们的事了,回见,小主人和她的……小帮手。” 一阵怪风袭来,饕餮就在这风中不见了身影。 孟流景松了一口气,见裴清光回身看向自己,强撑着扯起嘴角想调侃几句,可话还没说出口就眼睛一闭彻底昏睡了过去。 止戈从远处急匆匆跑来,见到的便是裴清光跪坐在地上将遍体鳞伤的孟流景往自己怀里揽的一幕,见到止戈出现眼前,裴清光缓了口气,抬头对着止戈道:“这里或许有你的本体,我们无法分辨,但你应当可以认出来。” 止戈激动地抬脚准备冲进尸骸堆里,却又停步蹲下身子,戳了戳靠在裴清光怀里的孟流景:“帮忙。” “他没事,我应付得了,”裴清光温柔地摇头,婉拒了止戈的好意。 在裴清光以灵魂形态回到酒馆的时候,止戈就发现了异常,匆匆忙忙跑去找白老翁,找到了作为事件苦主消耗部分修为不必掷物便可进入古井时空的方法,原本是为了救裴清光,不成想等他回到酒馆的时候,裴清光已经以本体回到了酒馆。 止戈还以为可以保住自己为数不多的修为,可眼见孟流景迟迟未归,不得已之下,止戈还是耗费了自己的修为,带着裴清光进入到古井的时空中。 也因此,止戈格外听裴清光的劝说,踟蹰半晌还是闷头扎进了尸骸堆里,在一具具白骨和散落的长剑中认真寻找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 孟流景的伤口让人不忍直视,血迹被溪水冲刷掉后,完整的伤口才展现出来,手臂外侧的白骨已然露出,内侧也是一片血肉模糊,裴清光伸出一只手摸向断剑,断剑闪出一缕蓝光,在裴清光指尖的指引下缓缓朝着孟流景受伤的手臂汇聚,渐渐包裹住了他的骨骼,很快就在白骨上生出一团新的血肉,但没等伤口彻底愈合,灵力就被吸收殆尽,蓝光散去,留下的仍是血肉模糊的伤口。 裴清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腕在断剑上一划,喷涌的鲜血洒落在断剑上,断剑微微颤动起来,像是饥渴良久的人骤然得到补给一般贪婪地吸吮着洒下的鲜血,很快便又汇聚起一团蓝光,再次朝孟流景的伤口汇聚而去。 但裴清光终究只是人,就算体内流淌着部分灵脉的灵力也难以在如此强输出的情况下维持太久,在孟流景的伤口只剩皮外伤还未修复的时候,裴清光便收起了断剑,脸色苍白地朝身后的树上一靠,扭头看向一旁在尸骸堆里打转的止戈。 止戈在尸骸堆里找了一圈仍一无所获,于是随手从其他剑上扣下一枚镇魂铃,转身急匆匆跑到裴清光身边。 “如果这里没有的话,可以去周围转转,也许被山林野兽叼走了。”裴清光的声音因为脱力显得格外虚弱,但语气却像哄小孩一般温柔。 止戈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蹲在裴清光身边,指了指她受伤的手腕:“回去。” 裴清光正要拒绝,却见止戈撕下了衣襟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捧起裴清光的手腕,为她仔细包扎起来。 裴清光有些意外,低声恳求道:“回去后不要告诉她们,不然我会被骂的。” 止戈愣愣道:“我也会骂。” 裴清光哭笑不得地看向止戈,“那你可是没良心,明明我们是为了帮你。” 止戈不好意思地低头揉了揉衣角,指了指渐暗的天色:“去找柴,再找剑。” 裴清光点了点头,背靠着大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已燃起了篝火,止戈抱着一把长剑坐在一旁出神,而在止戈身边还有一具收纳整齐的白骨。 裴清光活动了一下睡僵的脖子,正要开口却听到怀中人发出一声闷哼,忙低头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吃力地睁开眼,在看清裴清光后下意识想要捂住手上的手臂,被裴清光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别碰,你手脏。”裴清光不满地皱眉。 孟流景心虚地坐起身,将受伤的手臂藏在身后,怯怯地看向裴清光。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裴清光无奈,“把我送回去自己留下的时候怎么不见得害怕。” “怕掌柜是每个小二的优秀品德嘛。”孟流景讪笑着狡辩。 裴清光很是无语,但也放下心来,孟流景还能绞尽脑汁跟自己犯贱,说明他的伤已被灵力治好了大半,至少不用再为他的安全提心吊胆。 止戈听见声音也看了过来,但神情郁郁,衬得整个人快消散了似的。 裴清光按着孟流景的肩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他压麻的腿脚,一瘸一拐地走到止戈身边,打量着一旁的白骨。 “这就是你的主人?”裴清光满是敬意地朝着白骨鞠了一躬。 止戈点头:“在山上,找柴的时候遇见的,是土匪。” “山上?”孟流景一激灵,“是哪个位置?” 止戈指了指树林上方突兀的山石,裴清光顺着抬头看去,疑惑问道:“我们那个时空是不是没有这块石头啊?” 孟流景脑中灵光一闪,一件被遗忘许久的事浮现脑海,而先前那些未能想清楚的千头万绪瞬间交接拼凑,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裴清光正仰头望着山石,突然感觉手臂一紧,孟流景将裴清光和止戈拉到一棵粗壮的树后,又细心地将止戈主人的白骨塞进止戈怀里,裴清光心下一慌,下意识扯住孟流景的衣袖。 “你要干什么?” 孟流景握住裴清光抓着自己的手,坚定道:“我找到答案了,在这里藏好等我。” 话音刚落,孟流景就瞬移到了突出的山石之上,裴清光和止戈只看到一道蓝光混杂着红光闪出一道照彻天地的刺眼光芒,接着就听到轰隆隆山石滑落的声音,抬头看,飞石漫天,有树枝被飞石砸断,朝地面扎了下去,止戈将白骨塞进裴清光怀里,又按着裴清光的肩膀迫使她蹲下身子,自己则张开双臂护在裴清光头顶,防止她被飞石误伤。 惊雷般的落石声渐渐止住,裴清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着孟流景兴奋地捧着一个碗大的黑匣从山路那头朝自己狂奔而来。 第39章 鸦杀 裴清光定定地看着孟流景的身影,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了起来,止戈也不安地揉了揉眼睛,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众人身下一空,大地崩裂开来,三人毫不设防坠入大地的缝隙。 “掌柜的!”当扈惊恐的声音响起,接着是他招呼萦风的声音,“姐姐!掌柜的又回来了!” 裴清光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睛因为强光的刺激还没恢复过来,只能看到一团团的黑影,却还是急切地就近拉住了一条手臂,紧张问道:“孟流景呢?他回来了吗?” 一声轻笑拂过耳畔,孟流景笑道:“回来了。” 裴清光松了一口气,报复似的狠狠拍了一下手中的手臂,脱力地倒在地上,高声道:“当当,拿酒来!” 萦风从前厅匆匆跑出来,诧异地看着孟流景破烂的衣服,又看了看躺在地上死鱼一样的裴清光,气不打一处来,叉腰命令道:“你们两个先把衣服换了!” 裴清光翻了个身,懒洋洋朝萦风挥了挥手,萦风叹口气,走到裴清光身边拎着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又亲自“押送”进了房间,孟流景倒是自觉,拉着止戈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等裴清光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孟流景和止戈已经早早换好了衣服围坐在树下的桌子旁,桌上还放着骷髅和黑匣。 “他俩做饭去了,尽量保证不把掌柜饿死。”孟流景单手撑在桌子上,满脸笑意地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被桌上的东西勾起了兴趣,没理会孟流景的调侃,快步走到孟流景身旁坐下,疑惑道:“这个黑匣是什么?” “这是鸦杀,堕入邪道的妖兽们最喜欢的东西,”孟流景看向止戈,“你的主人就是因它而死。” 裴清光原本已经拿起黑匣观察,听到孟流景的话后连忙又放回了桌上,“妖兽杀人不是都挺直接的吗,怎么还要借助工具?” “它的用途不是杀人,而是收集,”孟流景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刻有龙纹的纯黑金属,只是上面的龙纹有些模糊,“妖兽们会用它来收集战场上的戾气和杀气,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增进修为的捷径。” “那这和止戈的主人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的主人也是个妖兽?”裴清光饿的发昏,干脆趴在了桌子上。 “能用这个东西的妖兽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家伙,他的主人还配不上,”孟流景轻描淡写,无视了止戈想要杀人的眼神,“但鸦杀在使用的时候会散发黑雾,我想应该是他的主人看到后想要上山探个究竟,结果被看守鸦杀的妖兽杀死了。” “有名有姓的大家伙?就是今天遇见的那个羊角人?” 孟流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是饕餮。” 裴清光感受到孟流景语气里的无语,深吸了一口气:“四大凶兽之一都出来了,刺激。” 孟流景平静地看向裴清光,裴清光也平静回望,宛如一尊无悲无喜的菩萨,让人看不出半点波澜。 最后还是孟流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就不惊讶吗?饕餮诶!” “就现在这个发展状况,你跟我说黄帝蚩尤出来了我都没什么可惊讶的,”裴清光内心已经麻了,“不过你怎么会认识饕餮?”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孟流景长叹一声,正要开口,却被裴清光捂住了嘴。 “那就先别说,我脑袋现在已经一团浆糊了,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完再聊你的故事。”裴清光平静,但发疯。 止戈抱着自己的本体缩了缩,胆怯但好奇地望向二人。 孟流景无语地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静待裴清光的下文,但裴清光却起身去拎了一坛酒,坐在了古井旁。 “在那个时空的最后你说你找到答案了,是什么?”裴清光喝了口酒,定定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无奈地摇了摇头,端着茶杯走到裴清光身边,指了指止戈道:“他的主人确实是土匪,而且还是在倭奴入侵期间和朝廷对着干的土匪,鸦杀能够激发人心底的恶意,所以两方在树林里的战场上全军覆没,饕餮带着鸦杀坐收渔翁之利。” “饕餮的点或许准确,但他主人的身份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裴清光抢过孟流景的水杯一饮而尽,又往里面倒了满满一杯酒递回去,“如果是全军覆没,止戈的主人就不会脱离土匪的队伍死在山石上,而且在你的答案里倭奴去哪了?掷物追溯不会让我们看到没必要出现的东西,他主人一定和倭奴有什么关系。” “那可能就是他主人收了倭奴的钱杀死了送军情的小兵。” “止戈的剑架是红木描金的,能用得起这种东西的人会贪图倭奴给的那点小钱吗?” “你们人类还会嫌自己钱多?” 如果眼神能杀人,裴清光早就把孟流景千刀万剐了,但想到把他剐了还得耗费灵脉修复他,裴清光就断了心里邪恶的念头,继续自己想说的话,“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但可能需要去找一下方霄决。” 孟流景皱眉不满道:“找他干嘛?” “我们在第一个时空发现的手帕纹样和在刚才的时空里看见的朝中军队的长剑纹样是一样的,萦风说这是过去的皇家纹样,我需要知道倭奴入侵期间雁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雁归山几百年都没有土匪,为什么在那个年头会像昙花一现般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还有你震碎的那块山石,我们在灵脉创造出的空间里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现实世界,如果你是在那里找到鸦杀震碎山石,那现实世界里那块山石又是怎么不见的?我们或许找不到答案,但大理寺一定有办法。” “你是在怀疑土匪的来历?”孟流景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我们人类善用兵法,有些事情不能妄下结论,最重要的是,”裴清光看向一直沉默的止戈,“器灵的性格多与主人相似,他是个善良的人,我不觉得他的主人会穷凶极恶。” 止戈感动地朝着裴清光点头,裴清光温柔地笑了笑,扭头看向孟流景:“你帮他把尸骨找个容器装一下,我这酒馆已经闹妖了,不能再闹鬼了。” 孟流景眨了眨眼睛:“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拉着我去找方霄决吗?” “明天再说。”裴清光语气温柔到孟流景怀疑酒馆已经在闹鬼了。 孟流景神经兮兮并拢食指中指指向裴清光:“你是谁,从我家掌柜身上下来!” 裴清光温柔地伸出手,在孟流景背上狠狠给了一巴掌,轻笑道:“那现在呢?” 孟流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裴清光没给他想清楚的时间,而是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孟流景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好几次嘴,终于在她走进房间之前把一直难以启齿的话喊了出来,“裴清光,谢谢!” 裴清光站在房间前停步,却没有回头,回应道:“我能再回到镇魂铃的时空要感谢止戈,疗伤感谢灵脉,我只是顺水推舟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你们准备吃饭吧,我先睡了。” 裴清光说完便继续朝屋里走去,直到房间门在身后关上的那刻,裴清光再也忍耐不住,脱力地倒向地面,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第40章 失忆 裴清光的房间素来是禁地,饶是萦风都需得了应许方可进入,裴清光立下这个奇怪的规矩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曾经是裴清光父亲生活过的地方,裴清光将对父亲的思念寄托在了此处,不愿被旁人打搅,二是作为灵脉守护人常要面临危险的境遇,裴清光不希望让旁人担心,常会一个人躲起来疗伤,就如同今日。 这不是裴清光第一次倒在房中,灵脉之力是把双刃剑,既是一种庇护,又是一种消耗,毕竟肉体凡身想要承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但裴清光甘之如饴。 前厅酒客热热闹闹推杯换盏,将房间里的异响压了下去,孟流景从房间里取出个半丈长的木箱子,那原本是存放衣服的小柜,此刻却成了止戈主人的棺椁。 陪着止戈把尸骨敛好,孟流景将鸦杀塞进怀里,见灶上饭菜还有好一会儿才出锅,告了声得罪便回房准备休息,先前受伤的疲惫感积压在体内挥之不去,可躺在床上后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手臂上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痒痛,孟流景干脆坐起身盯着床上的薄被出神。 门被敲响,孟流景懒得下床,抬了抬手指召来一股妖力打开了房门,当扈捧着一盒伤药乐呵呵跑进来,往床边一坐就朝孟流景伸出了手。 “干嘛?”孟流景还是不习惯被热情对待,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皱眉看向当扈。 “止戈说你受伤了,我来给你上药啊。”当扈不由分说拉过孟流景的手臂,大大咧咧把伤药往孟流景伤口上倒去,又娴熟地取来绷带包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孟流景吃痛的喊声还没发出,当扈已经包扎好站在距离床边五步开外的位置笑眯眯打量他了。 孟流景嫌弃地整了整衣袖,感慨道:“看来我们这间酒馆出了个兽医。” 当扈谦虚道:“哪里哪里,一般水平啦。” 孟流景吐槽:“别谦虚,你上药的那一刻我都看见我死去多年的太奶了,神医!” 当扈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孟流景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但我这治疗方法还算管用吧?” 孟流景活动了几下手臂,原先的痒痛已消失不见,于是赞许地点点头,嘱咐道:“挺好的,就是别对掌柜的用这招,我怕她把你赶出酒馆。” 当扈松了一口气,转身边朝门外走边道:“放心吧,先不说掌柜的从来不会受伤,就算受伤也有萦风姐姐照顾,要不是马槽里有匹马被酒坛扎破了腿需要上药,姐姐也不会让我来用你练手。” 孟流景本已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了,却在听完当扈的话后猛地睁开眼睛,崩溃道:“你还真是兽医啊!” 当扈从门口探头:“梦貘不是人,恢复能力又强,多适合练手啊。” 孟流景咬牙切齿从床上下来,追着当扈就跑到了院里,当扈认准了孟流景衣衫不整不会跑去前厅,便铆足了劲朝前厅奔去,却不想萦风突然挑开了门帘,当扈虽然及时停步,但由于惯性的原因,还是往萦风身上扑去。 萦风习以为常,张开手臂准备接住当扈,而在她身后却突然闪出一道身影,那身影抬手推向当扈的肩膀,当扈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却还咧着牙庆幸没伤到萦风。 “方霄决?”孟流景本打算嘲笑当扈,却在看清来人后瞬间正色起来。 方霄决诧异地走到孟流景身前,抬手将他敞开的衣领合上,后退一步拱手道:“孟公子。” 孟流景的表情比吃了屎还难看,低头看看衣领又抬头看看方霄决,最终选择了沉默。 萦风轻笑一声,扭头看向当扈:“去把铜锅端出来,方大人请咱们吃涮肉。” 当扈欢呼一声跑向厨房,萦风将方霄决带来的食材塞给孟流景,解围道:“你和止戈把食材处理一下,我去叫掌柜的。” 孟流景认命地叹了口气,沉默着朝厨房走去,萦风领着方霄决坐到树下的桌边,转头走到裴清光的房前。 此时天色已渐暗,屋里没有点灯,萦风轻轻敲了敲门,“掌柜的,吃饭了。” 萦风站在门口耐心等了一会儿,屋里迟迟没有回应,裴清光一向觉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这无人应答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发生。 萦风心下有点慌,用力推了推门,但门似乎被什么挡住,难以推开。 “裴清光!”萦风提高了音量朝屋里喊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接着就是裴清光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萦风担忧:“你没事吧?”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就在萦风再次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裴清光的声音又响起:“太困了而已。” 萦风心思简单,得了回应便不疑有他,恰好前厅有酒客招呼,便应了声去前面忙碌。 裴清光躺在房间的地上,睁着眼睛呆滞地看向天花板,方才萦风敲门的呼喊并没能将她唤醒,直到推门时门框磕在她的小腿上才把她痛醒,本想起身开门,但身体好像已经不受她控制,绵软无力地摊开,连坐起身都力不从心。 但裴清光心里却平静得很,四百年前的大战后,裴家人背上了世世代代活不过三十岁的诅咒,裴清光的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标上了终点,如今这般不过是为今后迎来真正的死亡做个演习罢了。 裴清光身体动弹不得,索性从了脑袋里那股昏沉的睡意,两眼一闭就在地上睡了过去。 后院树下架起了铜锅,孟流景和方霄决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不自在,当扈浑然未觉,端着盘子朝锅里下牛肉,兴奋道:“上次方大人带来的涮锅只有我和萦风吃,这次可算人多一些了。” 止戈没见过方霄决,拘谨地贴着桌角,萦风温柔地拍了拍止戈的后背,解释道:“这位是方大人,就是他帮我们找到镇魂铃的。” 止戈扭头看向方霄决,却在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飞快低下了头,尽可能地避免与他有任何视线交流。 萦风见识过止戈刚和人认识的状态,心知此事急不来,只得无奈地看向方霄决,却见方霄决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什么是镇魂铃?” “就是在案卷馆夹层里发现的铃铛,叫镇魂铃。”白头翁提起镇魂铃的时候方霄决并不在场,孟流景便主动解释一番。 “你们怎么知道案卷馆有夹层?”方霄决眼中的诧异更甚。 孟流景奇怪地看向方霄决:“你带我们去的啊,还有糊墙的案卷和骷髅头。” “案簿非在朝官员不得调看,我不可能带你们去看!”方霄决惊讶起身环顾众人。 孟流景扶住因方霄决起身而摇晃的桌子,皱眉不耐烦地看向方霄决:“你这是演哪出戏呢,难不成这酒馆还有大理寺的眼线盯着你?” 方霄决强自镇定地缓了口气,认真看向孟流景:“最近大理寺有东西失窃,不会是你们偷的吧?” 孟流景冷哼一声,破罐子破摔道:“对,我们家掌柜看上你们马棚了,把马棚顶偷回来了。” 方霄决听出孟流景话里的揶揄,心中虽有怒意,却很快被疑惑压了下去,“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流景还想继续打趣,却见萦风朝他摇了摇头,只好将锋利的字句咽下去,闷闷不乐地看向方霄决。 方霄决还在一头雾水,萦风轻声问道:“你还记得上一次带涮肉来酒馆吗?” 方霄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那日休沐,我为赔罪而来。” 萦风又问:“那你还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方霄决认真想了想,语带疑惑:“我们一起吃了饭,然后……我睡着了?” 萦风惊讶地看了孟流景一眼,又问方霄决:“你真的不记得你和我家掌柜去大理寺的事情了?” 方霄决震惊地看向萦风,突然抬头扶额,痛苦地抱着头弯下了腰,萦风连忙上前扶着他坐在桌边,方霄决青筋爆出,却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孟流景和萦风对视一眼,从彼此的震惊里确定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方霄决失忆了。 第41章 镜像 裴清光在房中悠悠转醒,身体沉重而疲惫,但好在又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裴清光其实还挺喜欢这种体力透支后的昏迷感,平日里她总要喝很多酒才能勉强入睡,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而昏迷后睡得沉,还不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折磨了身体却放松了灵魂,倒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裴清光躺在地上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响声,却始终没有人说话,显得氛围极为诡异,加上此刻天色昏沉,房间里没有点灯,裴清光脑海中不由浮现了许多恐怖画面,有话本里常写的吊死鬼的脚碰撞碗筷,有说书先生爱讲的灭门后不知自己已死的灵魂照常吃饭睡觉,想着想着就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为了打破脑海中的恐怖幻想,裴清光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又靠在门板缓了好一会儿,才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打开了房门。 院中的情形比裴清光幻想的还要恐怖,幻想里至少还是些鬼神怪谈,但眼前却是几个活生生的人沉默着围坐铜锅,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酒馆掌柜殒命,亲朋好友拭泪吃席的场景。 当扈是桌上唯一一个心大的,捧着碗吃得最欢,也是最先发现裴清光出来的,他嘴里塞满了肉,站起身朝裴清光挥了挥手就一溜烟钻进了厨房,裴清光看不惯院里凝重的氛围,大步走到萦风身边,抬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这什么情况,孟流景和方大人打架了?”裴清光语气轻快,试图冲散院中沉重的氛围。 孟流景闻言端着酒的手一抖,无辜地抬头:“吵了一小架而已。” 裴清光见孟流景的样子便知这不是实话,于是将期待的眼神投向萦风,萦风无奈地撇了撇嘴,贴在裴清光耳边轻声把方霄决失忆的事情和盘托出,裴清光听后竟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就拉开椅子坐在了萦风和孟流景中间的空位上。 当扈风风火火从厨房洗了新碗筷出来,殷勤地从锅里给裴清光捞肉,裴清光从桌下拎出一坛酒,从桌上摸了两个酒碗分别往方霄决和孟流景面前一放,闭口不提失忆一事,萦风见场面尴尬便扯了扯裴清光的衣袖,裴清光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刚才听说大理寺有东西失窃?” 方霄决看着裴清光要给自己添酒,忙用指节轻敲桌子表示感谢,同时应了声:“只听说丢了件传承百年的宝物,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有不少看守的小兵被牵连,不知道被打发到哪儿了。” “那些被调走的小兵是休沐那天值班的吗?”裴清光接过当扈递来的盛满肉的碗吃了起来。 方霄决下意识点头,随后意识到不对,惊讶地看向裴清光,只是还未开口就被端着酒碗作势来碰杯的孟流景打断。 方霄决出于礼貌端起了酒碗,孟流景轻轻碰杯,笑道:“若不是方大人家世好,只怕也会跟那些小兵一个下场。” 方霄决不明所以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疑惑道:“什么意思?” 孟流景无奈地看向方霄决,感觉以他的反应速度,遇到刀架脖子上的场面都得先夸一句凉快,再问对方为什么要绑架自己。孟流景对自己奇怪的想法感到无语,忙低头喝酒掩饰仅自己可见的尴尬。 见孟流景这里得不到回答,方霄决又寄希望于裴清光身上,却见裴清光正忙着给萦风和止戈碗里捞肉,根本顾不上搭理自己。 但方霄决并没放弃,而是学着裴清光的样子给孟流景碗里夹肉,孟流景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终于忍不住将手盖在碗上,拦住了方霄决上下翻飞的筷子,无奈开口解释:“上次休沐你带我们去大理寺查镇魂铃的线索,但镇魂铃有条暗线指向了给你们降妖法器的那个大妖。” “所以那些小兵是被我牵连的?”方霄决不忍。 “是我们。”裴清光严肃地纠正了方霄决的思想错误。 方霄决皱眉想了一会儿,又问:“那这大妖到底是什么来历?” 裴清光闻言扭头看向孟流景,在她心里早已将幕后大妖的身份锁定在了饕餮身上。 孟流景却对着裴清光摇了摇头:“不是饕餮,虽然我暂时打不过他,但我清楚他的实力,他没有炼出那些法器的能力。” “所以你和饕餮有仇?”裴清光追问。 孟流景迟疑片刻,避重就轻地打发过去:“他的嗓子是被我太祖父所伤,现在我太祖父不在了,他就把仇记我身上了。” 裴清光怜惜地看向孟流景:“真可怜,一个小妖被大妖莫名其妙盯上了。” 孟流景笑着看向裴清光,正准备安慰几句意思一下,却听裴清光又道:“如果你被他追杀,记得离酒馆远点,别伤着我们。” 孟流景假笑着点点头,正要开嘲讽大招,却被眼见话题跑远而焦心的方霄决打断:“所以大理寺的大妖很可能和你们所说的饕餮是一伙的。” “是,但能把饕餮当部下的妖,这世上没几个,”孟流景顺坡下驴说回正题,并顺手给裴清光倒了一碗酒,“不过方大人如今也算被这大妖牵连进来,不如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怎么帮?”方霄决毫不犹豫。 方霄决答应的干脆利落,倒让裴清光犯了难,如果说这次的失忆是幕后大妖给的警告,那方霄决继续掺和进来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方霄决却严肃而认真地看向裴清光,一副随时随地赴汤蹈火的架势,又让裴清光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方大人,”一直沉默的萦风温温柔柔开了口,“你可要想好,一旦选择了帮助我们,你的生活一定会危机四伏。” “姑娘多虑了,”大概是最先得罪的人是萦风,方霄决对萦风总有一种莫名的恭敬感,“若我的所做所为能有益于天下苍生,便是九死不悔。” “这件事可能牵扯不到天下苍生,只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器灵。”裴清光指了指止戈,止戈也赞同地点头。 “是这位姑娘教我的,”方霄决笑着看向萦风,“妖与人没什么不同,只要心地善良,便是这天下值得珍视的生灵。” “既然你决定帮我们,那我们就是盟友,自然不会对你弃之不顾,”裴清光给萦风一个眼神,萦风会意回房,很快就取回了一个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那块蓝色手帕,“这是我们在一百多年前的时空里发现的,方大人可认得?” 方霄决只扫一眼便有了定论:“这是平南王那边的东西。” “还是方大人见多识广,火眼金睛。”孟流景漫不经心地靠在桌边,心里想的却是曾在方霄决身上看到过的相同的纹样。 方霄决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下意识伸手想摸出佩剑,摸了个空才想起今日没带它出门,只好尴尬地搓搓手,小声问:“有镜子吗?” 还没等有人答话,止戈将怀里一直抱着的剑往桌上一拍,道:“这个。” 方霄决虽然有被吓到,但还是得体地道谢,将剑拔出后放在桌上,又将手帕上的奇怪纹样凑上去,指着被剑身映照出的镜像图案解释道:“这个纹样只有宫里的贵人们和二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使用,我的佩剑曾经是父亲使用的,所以也有这个纹样。” 方霄决举起手帕,指着上面的图案又道:“这与宫中截然相反的纹样是当年平南王仗着自己有战功特意做的,常用于他的私人物品和部下的盔甲佩剑等方面。” “这不是藐视皇权吗?”裴清光诧异。 “是,所以他当年死的蹊跷。” “他是被……”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裴清光脑海。 “被另一种土匪烧死的。”方霄决补上的后半句恰好让裴清光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42章 平南王 史书上写,平南王本是偏远村庄一户农家的独子,因家贫而入行伍,在几场对外交战中表现亮眼,被皇帝一步步提拔起来,成为名镇一方的小将军,后因伤病缠身起了告老还乡的念头,皇帝念他剿匪无数,特封异姓王爷,赐封地安养,却不想最终命丧于寻仇的土匪之手。 但从方霄决的口中,裴清光听到了一个与史书所记截然不同的平南王。 平南王并不是什么农家独子,而是当时的皇帝在江南一带微服私访时意外创造的生命,此事对皇帝而言是不可告人的丑闻,便派了得力的公公亲自去江南赐死了曾与他一夜欢情的舞娘。 那公公才是真正的农家独子,因家贫不得已断了根子入宫,没能给家里留个后一直是他的遗憾,如今看着眼前嗷嗷待哺的小奶娃,公公起了恻隐之心,违背圣意将孩子送到了自己父母手中,虽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孩子身上流淌的血脉也令公公一家欣喜,便将孩子留在了身边,因乡下牛金贵,便草率地给孩子取名牛娃。 随着牛娃年岁渐大,皇帝也有了迟暮之态,人老了就总爱回想往事,常常念叨起江南的那场艳遇,公公壮着胆子将牛娃在世的消息告知皇帝,当时皇帝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并让公公给家里带封信,安排牛娃从军,虽不能继承皇位,但只要有个由头,皇帝便可保他后半生无虞。 牛娃从军没多久战事爆发,牛娃是个勇猛的,上阵杀敌永远冲在前线,不等皇帝关照,牛娃所在军队的将领便将他的事迹写进了战报,皇帝得了由头,便用三年的时间将牛娃从一个小小的士兵提拔到了将军之位。但与此同时,皇帝担心牛娃身世被发现,下旨赐死了公公全家和公公的对食。 牛娃从参军那天起就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来知道赐死一事后与皇帝在御书房里谈了整整一夜,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天刚亮,公公满门皆亡的消息就传回了京都,牛娃向朝廷告假回家奔丧,路上遇到劫路的土匪,牛娃将计就计被绑到了土匪窝,凭一己之力将那里的土匪杀了个干净,代价是伤了两只眼睛。 “所以后来他的眼睛是红的?”裴清光想起甬道壁画上所画的红眼男子,打断了方霄决的讲述。 方霄决点点头,继续往下讲—— 牛娃回到京都后将此事禀报皇帝,皇帝命牛娃专司剿匪一事,并赐给他一支英勇善战的精兵强将。牛娃没有辜负皇帝的期待,不过五年时间,皇恩所覆之处竟都没了土匪的踪迹,皇帝大喜,想要封赏牛娃,牛娃却以双眼的伤病为由想要辞官还乡,皇帝便封其为平南王,赐封地安养。 “那支军队被皇帝收回了吗?”裴清光又问。 “一分为二,一半归朝廷,一半归平南王。” 孟流景眉头一皱,发现了故事里的盲点:“此等皇家秘闻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你还记得故事里公公的对食吗,”方霄决笑了笑,“她叫淳华,是我们这一支的旁系,临死前猜到了皇帝的意思,便冒死将此事告知了家里。” “那她就不怕牵连到家人?” “皇帝不敢,当时我们这一支便有不少在朝为官之人,赐死的旨意都是偷偷传下来的,他哪里敢动朝中那么多人。” 裴清光恍然大悟,这平南王分明是仗着皇帝问心有愧才敢明目张胆修建僭越的王府和乱用皇家纹样,但皇帝终究是皇帝,那点慈父的愧疚总有被消磨完的一天,于是便暗中派出兵马伪装成土匪的模样,以寻仇为借口杀死平南王,以绝后患。 裴清光如此想着,便也如此说出口。 方霄决摇了摇头,拿起那块蓝色的手帕递给裴清光,“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看来,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当扈和萦风听得正认真,方霄决却像故意吊人胃口般迟迟不开口,裴清光和孟流景猜出了一二,便也不急着催他讲下去,反倒是止戈最先着急,拎着酒坛给方霄决倒了满满一碗酒。 “喝酒润嗓子,讲。”止戈指了指方霄决面前的碗。 方霄决回过神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下面只是我的猜测,我怕说错了惹人伤心。” “你是想说平南王辞官的节点与倭奴入侵时间一致,怀疑平南王通敌卖国。”裴清光快人快语,说出了方霄决的想法。 方霄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沉默着没再开口。 孟流景也给自己添了一碗酒,试图引导方霄决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我们在回到过去的时空时发现在雁归山树林里有两支队伍交战,一支是手持刻有平南王纹样长剑的队伍,另一支是手持镶嵌镇魂铃长剑的队伍,根据目前的信息,我们可以肯定镇魂铃长剑虽早期在真正的土匪手中,但后来那群土匪被朝廷围剿,镇魂铃长剑也落入了朝廷之手,但是后来是什么人在用这批剑?” 方霄决迟疑地看向止戈,“镇魂铃长剑是指他吗?” 止戈献宝似的将长剑递了上去,方霄决却更迟疑了,欲言又止地看看止戈又看看裴清光,半晌也没吐出半个字。 止戈抿了抿嘴,视死如归地朗声开口:“直说!” 酒馆众人头一次听见止戈高声说话,不由一愣,方霄决看了看酒馆众人的反应又看了看止戈,叹了口气,道:“虽然我没读过关于这种剑的记载,但这剑的锻造手艺远不及朝廷军队所用,最多是用作新兵训练,但考虑到数目不多,估计是专司剿匪的平南王部队训练所用。” 止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亲耳听到自己不是一把好剑的时候还是沮丧地低下了头,当扈学着平时裴清光的方式安慰地摸了摸止戈的头,将目光投向了正出神的裴清光。 “如果平南王是因为通敌卖国死在朝廷手中,朝廷明明知道平南王手里有一些精兵强将,不可能派出新兵去完成刺杀平南王的任务,”裴清光双目呆滞地盘着逻辑的漏洞,“那就只能是他昔日的部下拿着新兵训练的剑去刺杀,可这又是为什么?” “也许……”方霄决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费解,“和他突然的性情大变有关?” “性情大变?”孟流景也费解了。 方霄决闷头苦思良久,沮丧地摇头道:“关于这件事我记不太清了,你们等我片刻,我去问个人。” 方霄决说完起身就要走,裴清光连忙把人拦下,问道:“问谁啊?” “我父亲。”方霄决满脸诚恳。 裴清光叹了口气,哭笑不得:“我们调查的事情不能被太多人知道,哪怕是你家里人也不行。” “可我真的不记得了,这事是我父亲酒后失言才说出来的,我当时没认真听。”方霄决不安地看向裴清光。 孟流景看着僵持的二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方霄决身边,“你确定你曾亲耳听到过这件事?” 方霄决认真点头。 “那就交给我吧,你只需要负责好好睡一觉。”孟流景拍了拍方霄决的肩膀,转身就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裴清光一头雾水:“你要干什么?” 孟流景傲娇地“哼”了一声:“我是梦貘,当然是去他梦里找答案了。” 第43章 梦境 孟流景的经历让他习惯了睡在山石土地上的感觉,所以床上只铺了薄薄一层床单,方霄决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公子,自然睡不惯这硬板床,更何况自打方霄决躺上了床,酒馆众人便守着床围成了一圈,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块砧板上待处理的肥肉,让方霄决好不自在,翻来覆去了许久也没能入睡。 “你们全都看着我,我实在是睡不着,”方霄决终于无奈地坐起身,“而且这床对我来说太硬了。” 裴清光提议:“那喝点酒助眠?” 方霄决为难地看向裴清光,虽然不想喝酒,但他更不想辜负了众人的期待。 萦风从人群后探出头:“不如去我房间睡,反正我平时也不睡在那里。” “不可,”方霄决连忙摆手,“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可去姑娘的房间。” 裴清光无奈地给了当扈一个眼神,当扈会意,立刻上前拉着方霄决的手臂就朝隔壁房间走去,方霄决本还想再推脱一番,孟流景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顺便把他一把扛在肩上,在当扈的积极带路下闯进了萦风的房间。 酒馆众人对裴清光而言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所以在房间的布置上毫不吝啬,若不说这是萦风的房间,方霄决还以为自己是进了宫中哪位贵人的寝殿。 不过更让方霄决惊讶的是萦风房间的床品,先前在孟流景房间方霄决出于职业习惯观察了一番,孟流景的房间布置以暗红为主,就像他平日里最爱穿的那些暗红色长袍,萦风的房间则以绿色为主,床品则是由暗绿花布制成,细看被褥上还精心绣着一些柳叶,和方霄决初次登门被吓晕时披盖的被子一模一样。 方霄决想起初见的尴尬场景,不由赧然地偷眼望向萦风,但萦风却未察觉方霄决的目光,正忙着和当扈从柜子里搬出了一床新的厚褥铺在床上。 “行了,方大人先自己睡,等你睡着我再让孟流景进来找你。”裴清光为让方霄决尽快入睡,招呼着酒馆众人准备暂时离开。 孟流景站在床边对着裴清光龇牙咧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酒馆难不成还开了小倌业务?” 裴清光习惯了孟流景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的样子,上前薅着孟流景的衣领就把他往外扯,方霄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抱着被子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放心在这里睡着,当扈憋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拉着止戈也朝屋外走去,到最后还是萦风注意到方霄决的窘态,笑道:“我们正经生意,童叟无欺。” 方霄决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萦风温柔地点了点头,转身也准备离开,方霄决却突然叫住了萦风。 “请问……姑娘怎么称呼?”方霄决期待地看向萦风,耳朵莫名地红了起来。 萦风回头,笑着看向方霄决:“萦风,‘拂地青丝嫩,萦风绿带轻’的萦风。” 方霄决无声默念了几遍,小声道:“很好听的名字,和萦风娘子很配。” 呆子,萦风笑着心想。 人都散去了,方霄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脑海就浮现萦风笑眼弯弯报上姓名的模样,他想,如果是正常人的话,这个时候应该会心动吧,可是很遗憾,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院中的铜锅还在冒着热气,当扈把里面涮久了的食材一股脑捞进自己碗里,又忙着下了些新的食材,招呼大家一起来吃,孟流景靠在老树上抬头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萦风拎了坛新酒路过,顺嘴问道:“怎么了?” 孟流景很是惆怅:“我在想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事?”萦风好奇。 “你一个睡树上的人为什么会有房间啊?”孟流景真诚发问。 萦风也很真诚,真诚地想喊裴清光过来打他。 但萦风还是认真解释:“京都常有沙尘暴,那时候我也需要有个屋檐挡一挡。” 孟流景了然地点点头,扭头看向马棚:“那这哥俩需要吗?” 萦风彻底不想搭理孟流景,拎着酒坛坐到了裴清光身边,裴清光纳闷:“他不过来吃吗?” 萦风认真看向裴清光:“或许我们酒馆并不需要那么多小二,饿死一个也行。” 裴清光赞同地点点头,将当扈新换的碗筷递给萦风,开始眼巴巴守着即将翻滚沸腾的铜锅。 方霄决带来的食材很快被分吃一空,裴清光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感觉自己先前的虚弱都被这顿涮锅治好了大半,萦风的房间大门紧闭,隐隐有闪烁的光亮从窗口透出,那是孟流景入梦的痕迹。 止戈没吃多少,大半时间都在望着萦风房间的方向,裴清光倒了一杯酒递给止戈,止戈看也不看闷头喝下,随后便龇牙咧嘴地倒吸凉气。 “奇怪。”止戈屏息静待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球熄灭。 “这可是我们店最好的酒,自然酒劲会大些。”裴清光对自己酿出的酒很是骄傲。 “明明人类最脆弱,偏偏,偏偏喜欢的是如此刺激的东西。”止戈一杯烈酒下肚,说话变成了大舌头,但语言系统却好了很多,说的话都变长了。 “这是刻板印象,”裴清光好笑地看向止戈,“虽然妖怪和人类的寿命不一样,但我们人类也有在认真地过这一生,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使命,哪里脆弱了?” “可是人类不会法术。” “可我们一样创造了适合我们生活的土壤,”裴清光敲了敲酒坛,“还酿出了你喝不了的美酒。” 止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起酒坛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裴清光怕他喝醉正要劝说,却见止戈将杯中酒浇向了地面。 “我想让我的主人也尝尝这好酒。”止戈笑得憨厚。 萦风看了看身后的仓库,“等你主人下葬的时候,带坛好酒过去吧。” 止戈正要应声,却听萦风的房门忽然打开,孟流景快步走到裴清光身边,神情激动:“平南王不是平南王!” 裴清光和萦风被突然出现的孟流景吓了一跳,满脸疑惑地望向他。 “你记不记得之前方霄决说平南王被绑到土匪窝后伤了两只眼睛,”孟流景激动的按住裴清光的肩膀,“那时他就已经死了,是被土匪鞭打致死的。” “可后来他不是回到朝中了吗?”萦风不解。 “回来的不是他,而是一个鸠占鹊巢的东西,红色的眼睛就是证明。”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伤到眼睛,那只是他为了遮掩而想出的借口。”裴清光接话道。 “对,”孟流景缓了口气,坐在裴清光身边顺手摸起酒坛喝了一口,却被呛出了眼泪,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在方霄决的梦里听到他父亲说平南王早年是个善良敦厚的人,虽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知道皇帝赐死自己生母的事情,但他从无怨言,更不会仗势欺人,因为他参军前特地去了一趟生母生活过的地方,从那里得知生母本想母凭子贵,结果生下来发现皇帝毫不在意,于是买了毒药想要毒死这个儿子,结果公公先到一步,算是误打误撞救下了他。” “可皇帝不是赐死了他的养父母,这都不恨吗?”裴清光不理解。 “公公仗着自己救下了皇家血脉,和淳华联手倒卖宫中器物,还会带一些避子的东西回来高价卖给妃嫔,这才是他们的死因,按理来说这等罪名足够诛九族,但方家当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一时动不得,皇帝又感念公公父母对平南王的养育之恩,所以也留了他们一条命,准备将他们发配南疆,平南王那次回去就是得了皇命要将他的养父母送到南疆安置一番。” “这怎么和方霄决一开始说的大相径庭啊?” “我在他梦里看见他只听了前半段,后半段喝醉了趴桌子上睡着了。”孟流景也很无奈。 “那后来呢?” “在方霄决父亲口中,平南王安置好养父母后再回朝廷便性情大变,行事高调做事狠辣,对待军中部下也十分严苛,经常有受不了的新兵不堪折磨自杀或逃走,有的被抓回来,有的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曝尸荒野。” “那我在甬道里看见的壁画应当讲的就是平南王性情大变后的故事了,”裴清光皱眉喝了口酒,“但后来的平南王到底是谁?还有他被杀一事,一定有我们还不知道的隐情。” “那就再来一次掷物追溯。”孟流景看向止戈。 裴清光忙挡在止戈身前:“不行,他带我再次进入时空已经消耗了许多修为,再去一次的话他就变不成人形了,白老翁和白奶奶还等着他去吃饺子呢。” 萦风插话:“你们带回来那么多东西,都不能掷物追溯吗?” 裴清光遗憾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我们选择了镇魂铃,那镇魂铃就是我们和那边时空的固定钥匙,我们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在掷物追溯的世界里属于另一时空,很可能得不到我们想要的信息。” “只要是镇魂铃就可以吗?”止戈在旁弱弱地举起了手。 裴清光点了点头,止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铃铛,轻声道:“我这里还有一个。” 第44章 牛娃之死 镇魂铃一向与剑身紧密镶嵌,裴清光在随止戈再次进入那个时空时也曾想过要多带几枚镇魂铃回去,但努力了很久也没能从剑身上将镇魂铃撬下来,却没想到止戈误打误撞带回来一枚,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前厅的客人还未散去,当扈和萦风回到了前面招待客人,也防止他们误入后院看到些诡异的景象,方霄决仍在房中熟睡,裴清光带着孟流景和止戈再次站到古井边,止戈将镇魂铃丢进古井,平静的古井发出涨潮一般的水声,隐约还有一些蓝白色的光点在井下闪烁。 有了第一次被时空隧道里的光球炸开的经验,这次裴清光为了避免再次被爆炸冲散,带着孟流景和止戈手牵手围成一个圆圈,纵身跳入了井中。 仍是熟悉的黑暗与光球,仍是惊天动地的爆炸,但这一次她们没再被冲散,而是一同落入了一片草丛。 止戈率先从地上爬了起来,左右环顾后疑惑道:“不是雁归山。” 裴清光和孟流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雁归山是出了名的险峻高山,但众人此刻身处的地方只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打眼望去甚至还不如城南的那座荒山。 “足不出户就解锁了新地图,用古井旅游也不错嘛。”孟流景从地上扯了根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朝山上走去。 “你要去哪?”裴清光连忙喊住他。 孟流景停步指了指头顶的树林,“上面那么多人,我也去凑个热闹。” 裴清光顺着孟流景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看到有一群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树林里,对着山路虎视眈眈。 “这是土匪还是平南王旧部?”裴清光极目远眺,试图从他们的佩剑上找到线索。 “过去看看呗,反正他们看不到我们,”孟流景熟练地牵起裴清光的手臂,又扭头看向止戈,“你是剑灵,应该也会瞬移,一起过去吧。” 止戈懵懵地看向头顶,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边有道蓝光闪过,再看向头顶时就看到孟流景正站在树林边缘兴冲冲地朝他招手。 这次孟流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没再瞬移到他们身体的某些部位上,而是瞬移到了整支队伍的最前方,上一秒裴清光眼前还是悦目的风景,下一秒就变成了虎视眈眈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分布杂乱无章,毫无战术可言,单拎出来看或许裴清光未必能察觉,但自从见过倭奴和朝廷交战时躲在暗处的平南王旧部后,裴清光很快便意识到眼前的黑衣人只是一群没有经过训练的真正的土匪,毕竟平南王旧部就算装成土匪也会严格按照作战队形分布在各处。 这群黑衣人有的手持形制不一的刀剑借着树干隐藏自己的身形,有的在躲在树上张弓搭箭,对准的方向也各不相同,但眼中流露的贪婪与兴奋却是一样浓烈。 就在裴清光还在打量黑衣人的时候,孟流景和止戈突然一同指向北面的山路,一个衣着华贵身材健硕的男子正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骑着一匹骏马疾驰在山路上,黑衣人不约而同兴奋起来,有个站在树上的男人以手指为哨,吹响了进攻的信号。 哨声响起的时候骑马的男子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但还没等他勒停骏马,土匪们如雨点般密集的长箭便射了出去,混乱中,男子被马甩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便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 手持刀剑的黑衣人立刻冲了出去,裴清光也带着孟流景和止戈凑上前去,男子已经昏迷,黑衣人围在男子身边,从他的包袱里掏出了许多肉干和三个金元宝,领头的黑衣人对着元宝咬了一口,高声道:“是真的,弟兄们把他绑回去。” 黑衣人们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根竹竿,像捆猪一样把男子的手脚绑在了竹竿上,两个看起来年纪比较轻的黑衣人一前一后抬着竹竿在蜿蜒的山路上越走越远。 “那个摔下来的人就是从前的平南王吗?”裴清光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离开的背影,却没留意到身边已不见了孟流景和止戈的身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睁开眼,面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一间堆满了木柴的房间,正中摆了一个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木架,先前昏迷的男子浑身鲜血被绑住双手吊在了木架上,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持皮鞭站在男子面前,朝他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以为绑了个肥的,结果是个没人赎的孤儿,白费老子的功夫。” 男人高举手中的皮鞭,眼看着就要落下去,裴清光的眼前却突然一黑,孟流景抬手捂住了裴清光的眼睛,站在她身后轻声道:“这是平南王被虐待致死的场景,不看也罢。” 裴清光不怕血腥,但对血肉模糊的画面不感兴趣,于是听话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皮鞭的声音一次次在耳边炸开,却始终没听到求饶的声音。 “他是晕过去了吗?”裴清光问道。 “他醒着。”孟流景言简意赅,裴清光却已想象出了此时已是将军的平南王强撑着的模样。 “刚才你们突然不见了是怎么回事?”裴清光为了缓解耳边的虐杀声,不得不借着说话分分神。 “我和止戈一前一后被传送过来了,看起来是古井嫌咱们一次次来有点烦,所以想一口气带我们看完平南王的故事吧。”孟流景才不会说是因为他在跳井的时候突发奇想把上一个时空发现的鸦杀丢了进来,古井吸收了强大的力量,所以展现出了更多的故事。 裴清光信了孟流景的说辞,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好在虐杀没持续多久,很快就听到男人的骂声响起,“死的倒是快。” 孟流景迟疑了一下,缓缓松开了捂着裴清光眼睛的手,“要到关键的时候了。” 平南王浑身血污地挂在木架上,衣服破烂地被鲜血黏在皮开肉绽的身体上,显然已没了气息。裴清光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虽有些反胃,却还是强忍着等待平南王被邪祟上身的那一刻。 屋外起了风,满脸横肉的男人骂了声晦气,转身准备离开,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房间的大门突然被风关上,男人上前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开大门,此时一道红光从门缝溜了进来,直奔平南王的尸体而去,下一秒平南王便睁开了眼睛,邪笑道:“打了人就想跑?” 门口的男人身形一顿,战战兢兢回头看去,平南王的眼球已变成一片血红色,正狞笑着看向男人,那男人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想要朝门口挪动,平南王戏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轻松挣断了束缚自己的麻绳,一步步朝地上的男人走去,男人或许想开口求饶,但刚一张嘴便有一道红光闪过,男人的舌头落在了他自己的裤裆处,男人低头一看,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身下渐渐流出一摊污秽。 裴清光看得心惊肉跳,干脆扭头看向孟流景,“这个红色的是什么东西?” 孟流景轻笑一声,“被饕餮当枪使的蠢货罢了。” “饕餮?那这应该是梼杌吧?”裴清光毕竟是灵脉守护人,虽然没见过几个大家伙,但基本的判断还算准确,更何况梼杌是出了名的傻子,桀骜难驯,脑子又不灵光,这种事情撺掇他出来最合适不过了。 孟流景没答话,而是忽然握住了裴清光的手,裴清光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和孟流景一起缓缓朝天空飘了过去,脚下的土地卷起一阵黑色的旋风,待到风停,那里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平南王路遇山匪奋勇挺身。”孟流景云淡风轻用史书上的记载总结了眼前的场景。 裴清光叹了口气,眼神随意地瞥向脚下,忽然神情一怔,原来是止戈没来得及在旋风降临前逃离地面,此刻正披着一身枯枝烂叶仰头看着天上的两人,无辜的眼神看得裴清光一阵心虚。 孟流景也难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保证道:“下次我会记得带上他的。” 裴清光无语:“你最好是。” 裴清光话音刚落,眼前的整个世界便亮起了白光。 “下一个场景要开始了。”孟流景的声音在裴清光耳边响起,裴清光茫然地扭头四顾,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 第45章 真相(上) 将士们有节奏的吼声在耳边炸开,裴清光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小心从脚下的高台踩空,砸在了一个软垫上。 裴清光费劲地起身,看向眼前身穿短布衣手持镇魂铃长剑操练武艺的士兵们,手腕却突然一沉,孟流景狼狈地揉着腰从裴清光掉落的地方爬起来,委屈道:“我这得算工伤。” 裴清光这才注意到刚才接住自己的并非软垫而是孟流景,本想开口安慰几句,却在看见孟流景身后的人时默默闭上了嘴。 接住裴清光的的确是孟流景,但在孟流景下面还有个器灵软垫——止戈。 用叠罗汉的方式开启演武场的时空,这很演武场。 止戈起身靠在身后的高台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挥鞭声,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呻吟。 止戈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带着裴清光瞬移到了高台上,高台足有两人高,建在演武场正中,此时还是将军的平南王通身邪气,手持一节长鞭靠坐在铺了厚厚毛毯的高椅之上,戏谑地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五个士兵,那群士兵赤裸上身,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五个各自手拿长鞭身穿盔甲的小将,正恶狠狠地鞭笞着跪地的士兵们。 “知错了吗?”平南王声音低沉,如恶魔低语。 跪在地上的五人彼此交换眼神,默契地低下了头。平南王不爽地“啧”一声,将手中的鞭子往地上一扔,小将得了令,再次扬起鞭子狠狠抽向身前的小兵,有身段妖娆妩媚的女子端着一盘水果走上高台,平南王眉开眼笑,伸手将女子搂入怀中,边吃她递来的水果边笑着看着眼前的行刑场面。 那挥鞭的小将摆明了要人性命,裴清光胆寒地凑到孟流景身边:“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罪啊?” “也许只是他的服从性测试吧,”孟流景指了指台下操练的士兵们,“你看他们身上都有这种鞭痕。” 裴清光走到高台边向下望去,果然看见不少士兵的手腕和锁骨处都有鞭伤的疤痕。 “可这也太变态了,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又不是为了做他的奴隶。”裴清光不忿。 “他之所以会选择牛娃附身,兴许就是看上了牛娃在朝为官的身份。”孟流景倒是见怪不怪,妖是世上最贪婪自私的东西,他们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受刑的五人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朝着平南王跪拜下去,颤声道:“小的知错。” 平南王挑了挑眉,小将们停下了动作,平南王将怀中的女子朝地面一推,慢悠悠走到告饶之人面前,居高临下看向他:“错在何处。” “小的、小的……”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平南王大笑两声,拔出腰间的长剑抵在那人的下巴上,“本将军说你有错你就是有错,不需要原因,知道吗?”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平南王不屑地移开剑,对着那人身后的小将命令道:“把他带下去好生照顾,等伤好了就跟着你们一起训练。” 告饶之人被带了下去,平南王厌恶地看了一眼其他人,长剑一挥便砍掉了其中一人的头颅,又有受刑之人想要告饶,但身后的小将没有给他机会,拔剑将他刺了个对穿,当场便丧了命。 孟流景扭头看向被带下去的最先告饶的那人,冷哼一声:“有骨气的死好过没骨气的活,反正没骨气的东西活着也没什么用。” 裴清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轻叹一声:“有骨气的死固然可敬,但那个人只是想活下去,也没什么错。” “这、这些士兵,”止戈指着台下操练的士兵结巴着开口,“会在战场上杀、杀敌,他们也、也有骨气。” 裴清光又想起壁画上的场景,那群士兵或许都是这样告饶才从平南王的手中获得参军入伍的机会,可他们大多都在平南王早期的剿匪战役中殒命,他们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孟流景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裴清光沉默着牵起孟流景和止戈的手臂,熟练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下一个时空的到来。 这次又回到了山林之中,先前那些士兵穿上了铠甲,有的手持长剑,有的手持弯弓,以战术队形分布在山林中严阵以待,平南王也穿上了铠甲,站在人群的最后把玩着手中的哨子。 头顶有山石滚落,平南王吹响哨子,士兵们得了指令一拥而上,与山石背后的土匪展开激战。那群土匪手持镇魂铃长剑与士兵缠斗,平南王却站在原地不屑地看着眼前的战场。 “止戈,”裴清光兴奋地拉着止戈,“你快看看这群土匪手中的剑哪个是你!” 止戈轻手轻脚走上前找了一圈,才在地上找到了自己。 裴清光有些遗憾地看着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长剑,它此时的主人已经不知战到了何处,或许已经成为地上躺着的众多尸体中的一位。 “没事,还有下一任。”止戈安慰裴清光。 裴清光正要纠正止戈话里的诡异,孟流景却突然小跑到裴清光身边。 “看平南王!” 裴清光忙回身看向平南王,平南王手中握着一个黑色的方块,战场上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正朝那里飘去。 “是鸦杀?”裴清光心中疑惑,这和孟流景带回酒馆的鸦杀长得不太一样。 “这是鸦杀最初的模样,吸收戾气会让鸦杀产生变化,”孟流景猜出了裴清光的疑惑,“我就知道梼杌不会这么好心帮人类剿匪,原来是为了吸收戾气。” 裴清光心中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喘不过气,那些士兵在为了百姓的平安而奋勇杀敌,但他们的将领却在为了一己私欲让他们成为祭品。 “之后的那些剿匪战役,都是出于这个目的吧。”裴清光有些沮丧。 孟流景至此已经摸清了梼杌的战术,剿匪吸收的戾气只适用于鸦杀初期的培养,真正的进阶还是要到真正的战场上,唯有用将士的正气和执念炼化,才能让鸦杀发挥最大作用。 但孟流景不忍对裴清光说出这些话,只能安慰道:“至少这些士兵的所作所为真的有帮助到百姓。” 裴清光抬眼望向战场,那里已是尸横遍野。随着最后一个土匪的咽气,那群士兵短暂的欢呼一声,便低头沉默地背起同僚的尸体,朝他们的将领走去。 平南王故作悲痛地看着得胜归来的将士,装模作样地捶了几下胸口,便带着大部队朝来路走去,几个小兵被留下清理战场,回收战场上的兵器,将土匪的尸体像叠罗汉似的堆在板车上,再送往附近的衙门暂时安置。 孟流景和止戈偷偷看向裴清光,他们不懂人类的许多感情,但他们意识到,自己目睹的和即将目睹的,对于被蒙在鼓里的这群士兵而言,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第46章 真相(中) 一连开启了数个时空,灵脉的力量逐渐开始衰弱,上一秒脚下还坚实的土地下一秒便如地裂般猛烈地摇晃起来,孟流景一手牵着裴清光一手抓着止戈,不停地在附近来回瞬移,才不至于跌入脚下不时突然裂开又突然合拢的大地。 “我们是不是要去新的时空了?”孟流景的瞬移速度太快,裴清光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喊着说话才能确保他听清自己说的话。 “灵脉对时空的控制好像出问题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孟流景也用高喊的方式回应着裴清光。 “但我们还没查清平南王的事情,不能半途而废!” “那我们只能劈开这个时空了!”孟流景将目光锁定在裴清光随身背着的断剑上。 裴清光会意,一手牵着孟流景一手拔出断剑,灵脉的能量在剑尖闪烁,裴清光高喊:“可我们要从哪劈开?” 孟流景一时不察,脚下大地猛然裂开,止戈险些落入地缝,但在这道缝隙中,孟流景看到了一抹来自太阳的光晕。 地缝瞬间合拢,孟流景抬头看向天空的太阳:“从这里!” 裴清光抬头望向天空,遥远的距离让她心底升腾起一股不真实的感觉。但孟流景雷厉风行,拉着裴清光和止戈就朝太阳瞬移过去,在到达与太阳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时,孟流景周身的妖力忽然失效,眼看着三人就要朝身下的地缝坠去,止戈却突然爆发,一道红白相间的光亮自他周身涌现,带着孟流景和裴清光一同朝太阳奔去。 天边皓月高悬,星辰漫天,裴清光举着剑还没回过神,脑海里还是方才自己劈向太阳的瞬间,太阳的光还在眼前隐约浮现,但月亮已切切实实挂在天边,提醒着她如今已是另一个时空。 “止戈,”裴清光后知后觉,“你的灵力和我们在时空隧道里见到的光球好像一模一样。” 止戈惊魂未定:“我没有那么强、强大的灵力,刚才不、不是我的。” “我的妖力失效了,你的却突然爆发了,”孟流景也纳闷,“难道我的妖力减弱甚至失效是因为我不属于这个时空……” “这个时空是因为止戈才存在的,所以会优先给予止戈力量。”裴清光的想法和孟流景不谋而合。 止戈无辜地摇头:“我不知道。” “我知道。”平南王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裴清光背后一凉,惊恐地回头看向身后。 一座六角亭建在湖边,周围悬挂着许多青色纱幔,平南王从纱幔中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脑袋两侧顶着两个圆乎乎发髻的俊美少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平南王看向身后的少年,“我喜欢有野心的人。” “最重要的是,和我联手,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少年的汉文说的不太熟练,但气势却和平南王不相上下。 平南王略一皱眉,似乎有些不爽,但并没有发作,而是低沉着声音再度开口:“以我的职位,若是开战必要领兵出战。” “你又能在这副躯壳里待多久,还不如痛快一把,收了你想要的东西就抽身,战场上的事交给你的部下们不就好了。”少年笑眼弯弯。 “言之有理,”平南王若有所思,“明日我便辞官,皇帝肯定想收回我的兵力,到那时我就在其中安插几个傀儡,若有新的军情,我便差他们给你送过去。” “梼杌大人可莫要心慈手软,伤亡人数越多越有利于你我。” “区区人类,能让他们活上几年已是仁慈,难不成还想长命百岁?”平南王狂妄大笑,少年也跟着弯了眉眼。 “既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 少年一晃眼便不见了踪影,平南王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转身走进了身后的凉亭。 “难怪一向不敢与我朝开战的倭奴会突然大举进攻,原来是他们在挑事。”裴清光。 孟流景不屑地冷哼一声:“竟和外邦联手,怪不得饕餮瞧不上这蠢货。” “你认得?”裴清光好奇。 孟流景理直气壮地摇摇头,扭头看向凉亭的方向,纱幔随风飘摇,平南王的身影藏匿其中若隐若现,一个身穿短打布衣的男子从凉亭的另一端走到平南王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是他!”裴清光惊呼一声。 孟流景也认出了那人的容貌,正是在山林中被镶有镇魂铃的匕首刺死的信使。 “看来他就是平南王口中的傀儡了,怪不得会被那些旧部杀死。”孟流景拉着裴清光走进了凉亭。 平南王正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些书信,书信的落款与蓝色手帕上的落款一模一样。 信使低头站在平南王面前,平南王将其中一封书信递过去,信使抬头接过,随后僵硬地扭头看向孟流景和裴清光所站的位置—— 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片巨大的漆黑瞳孔。 裴清光下意识拉着孟流景朝旁边躲去,那信使却一动不动,平南王也顺着信使的方向看去,轻笑一声,开口道:“果然是个嗜酒的小家伙,愿意喝就喝去吧。” 裴清光也顺着信使的视线朝身后望去,不远处的草丛里,那俊美的少年正倚靠在大树下对着月亮喝酒。 平南王没再理会少年,自顾自起身离开了凉亭,孟流景想要追上去,却再次遇到了空气墙,只得无奈的调转了脚步,朝少年的方向走去。 少年拎着一个冰白的翡翠酒壶边仰头看着月色边喝着酒,酒液源源不断从酒壶的壶口流出,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个无底洞一般。 孟流景和止戈皱眉打量着少年,身为人类的裴清光或许无法敏锐察觉到少年身上的不寻常之处,但孟流景和止戈早已被眼前的少年吸引。 妖兽之间亦有地域之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跑到别人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在孟流景的印象里,族人从前虽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其他妖兽,但却都是在外出途中路过哪处时偶遇的,从没有过这种跑到别人的土地上还悠哉悠哉的奇怪东西。 少年将自己身上的妖气隐藏的很好,但在喝酒时还是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一点,只这一点便足以让周围的空气产生细微的波纹状的起伏。 此人绝非凡物。 第47章 真相(下) 孟流景对裴清光耳语一番,止戈好奇地凑上前也没能听清他们说的话,只从裴清光震惊又疑惑的眼神里猜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在不同时空里停留的时间越久,灵脉塑造时空的能力便越发枯竭,许是它也想尽力多吐露一些故事的真相,干脆创造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平行时空”。 三人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托举到半空,两个不同的场景一左一右地并列眼前,一边是平南王王府附近的场景,一边是荒野山林,唯一相似的是两个时空的时间都是月明星稀的夜晚。 裴清光和孟流景本以为是灵脉让他们选择不同的时空进入,可迈步那刻却撞到了空气墙,三人仿佛被关进了由空气墙做成的盒子里,前后左右都没有行动的余地。 既来之则安之,孟流景盘腿坐在地上,迎着裴清光和止戈诧异的眼神,惬意地拍了拍身旁的地面,只恨来的时候没找萦风要上一兜瓜子。 裴清光和止戈也学着孟流景的模样席地而坐,没过一会儿两个时空便同时动了起来。 在平南王王府的时空里,一群手持镇魂铃长剑的“土匪”鬼鬼祟祟地分散在王府外墙的墙角下,有两个身穿平南王王府盔甲的士兵提着灯笼巡视,被两个从墙角窜出的“土匪”抹了脖子,一声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断了气。 一个年纪较小的“土匪”扯了扯身旁年长些的人问道:“我们真的要杀平南王吗?” “圣上已经查明,平南王卖国求荣,与倭奴串通一气,不杀难道留着过年。”年长的人没好气道。 “可我们都是平南王练出来的兵,干嘛非要我们做这等弑主的事。” 年长者回头朝他头上拍了一巴掌:“你是朝廷的兵,你要护的不是这个奸臣,而是脚下土地上的百姓。” 小兵低了头不敢说话,一个看起来是领头者的人走到小兵面前,递给他一个钱袋:“你走吧,走的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小兵无助地看向眼前的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恨奸臣的。” 那人叹了口气,将钱袋强硬地塞给小兵,道:“圣上派我们扮成土匪出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回去,杀死平南王后,我们要继续去追与倭奴进行秘密交易的军队,圣上的意思是不留活口,但咱们的装备在那群装备精良的人面前又有几分胜算,你好像才十六吧,带着这些钱回家去。” 小兵惊讶地打量着周围的同僚,见众人都是一副早已心知肚明的模样,有些恼火地将钱袋朝地上一丢,压着声音怒道:“他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让我走!” 钱袋被摔在了这个空间的边缘,与止戈离得很近,止戈却仿佛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呆滞地望着那领头人的背影,两行浊泪顺着脸颊融入他乱蓬蓬的胡子。 裴清光最先察觉到止戈的异常,恰好那领头人转身来捡钱袋,裴清光得以看清他的样貌,正是埋伏在朝廷与倭奴的战场上的那个容貌俊秀却留着张飞一般胡子的“土匪”。 “这就是你的主人吗?”裴清光轻声问道。 止戈呆滞地点点头,眼睛一刻都不舍得从主人身上移开。 裴清光本想安慰两句,但见止戈的状态也只能递上一块手帕,毕竟这是为止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眼见到自己主人的机会,裴清光不好打断,只好扭头看向另一个时空。 在荒野山林的时空里发生的故事则简单的多,孟流景一直盯着这个时空,看着三个打扮成土匪的平南王旧部鬼鬼祟祟躲在山路旁的草丛中,这样的画面保持了许久,久到孟流景都快忍不住想要看向另一个时空的时候,山路上突然传来马蹄声,来人身穿麻布短衣,正是先前在凉亭中见过的那人,他胯下骑着一匹棕色的马急匆匆跑入画面,如预料中一般,埋伏在一旁的旧部伺机冲上前来,马儿受了惊,将来人甩了下去,而被甩下马的人反应很快,在翻滚的瞬间便从腰间掏出了一把软剑,与三名旧部交战了起来。 这人武艺的确不错,如果不是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妖气的话,孟流景还真想偷偷跟他学上几招。 但就算他有妖气加身,也敌不过视死如归的旧部们,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其中一个旧部用匕首刺穿了心脏,死不瞑目地倒在了这片荒野山林间。 旧部们本想从他身上翻出情报,却不想山路另一端又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只得匆忙撤离,好在裴清光知道,那块写有情报的蓝色手帕已被死者的血液浸湿,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只这对着另一时空一晃神的功夫,隔壁的时空已燃起熊熊大火,有土匪从王府中翻墙逃出,四散着不知奔往哪个隐蔽处暂时藏身。 时空的画面跳转,平南王平静地躺在寝宫的床上,大火已烧到了床边。 “看来梼杌已经决定舍弃这副躯壳了。”裴清光对眼前一幕早有预料。 “梼杌的目的已经达成,是收网的时候了,”孟流景意味深长地看向止戈,“我们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孟流景话音刚落,眼前的两个时空同时振动起来,三人站在时空外自然不会受到影响,两个时空在三人面前撕裂成碎片,又交缠着融合成一块巨大的云团,在这云团上上演着新的时空故事。 融合后的时空烈日高悬,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抬头向上看去,突兀的山石仍挂在岩壁上,显然这是平南王旧部参与的最后一场战争。 大抵是止戈对主人的挂念让时空产生了共鸣,时空将画面对准了那张众人都已熟悉的面孔。 平南王旧部们身穿土匪惯穿的黑色蒙面衣,手持做工粗糙的镇魂铃长剑,而在他们对面,是一群全副武装装备精良的平南王护卫军,他们曾是一个军营里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却是拔剑相向不共戴天的仇敌。 孟流景站起身,趴在空气墙上定睛细看了一番, 随后扭头看向裴清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裴清光不解地起身,朝时空的方向扫了两眼。 “在你们的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着群平南王护卫军的?”孟流景斟酌着字句,轻声问道。 裴清光略一思索:“平南王的事迹在史书上都只有寥寥几行,更何况是这些护卫军。” 孟流景长叹一声,“史官不屑于为这些无名之辈耗费笔墨,也不知道对他们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你这是又看出了什么隐情?”裴清光不喜欢孟流景打哑谜的模样。 止戈整个人趴在空气墙上,想尽己所能地与主人靠近一点,裴清光看着眼前心酸的一幕正欲叹气,却见止戈扭头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悲哀。 孟流景正不知如何开口,见止戈回头便索性拍了拍止戈的肩膀,示意由他来解开裴清光的困惑。止戈踌躇半晌,就在裴清光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这些护卫军都是人傀。” “人傀?”裴清光感觉身上冒出了冷汗,“我在书中看到过相关的记载,说是要将活人浸泡在虫蛊中二十八天,将他们饿死后注入妖力,成为战斗傀儡,就像阴兵一样,但这么阴毒的法子……” 裴清光越想越厌恶,忍不住蹲下身干呕起来,孟流景止戈默契地不再看向裴清光,人类强大的感情造就的共情能力对他们而言就像一味慢性毒药,没妖愿意承受这样的折磨。 时空里的画面抖了几下,画面里平南王护卫军的将领诡异地扭了扭脖子,声音仿佛被挤压出一般,“上次就是你们坏我好事,若不是你们出手搅局,如今我们与倭奴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裴清光刚直起身子便听到这扭曲的声音,忍不住又蹲到了一旁,强忍着恶心抬头看向时空里的画面。 “结束?”止戈的主人满脸愤懑,“你们口中的结束就是将我朝的军情卖给倭奴,让我朝百姓流离失所吗!” 将领双目呆滞地看向眼前,但空气墙内的三人清晰地看到一股黑红交织的妖气从将领身上飞出,显然方才说话的将领是被幕后的梼杌操纵。 没了梼杌限制的将领呆滞了几秒,随后突然身体一抖,人傀的本性涌出,与身后的众多人傀一同提剑冲了上去。 止戈紧张地屏住呼吸,关切地望着眼前的画面,但关于战斗的场景,这个为止戈而开的时空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灵力不足,没有选择把惨烈的画面展现在止戈面前,而是跳跃着闪现到了战后的画面。 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那些旧部们在与那些出手狠辣的人傀交战时或许从未心生惧意,他们倒下的位置都还保持着战斗队列的密集分布,这也导致他们被砍下的手脚密密麻麻聚在了一起—— 他们并没有立刻死在战斗中,而是被人傀统一地砍下手脚变成人彘,在鲜血流尽前绝望地躺在地上等死。 人傀这边看起来也很惨烈,它们没有自我意识,更没有痛觉,唯一能杀死他们的方式就是砍下他们的头颅,从战后的画面来看,那些旧部们虽然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应该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所以倒在地上的那群人傀都是头身分离的状态。 孟流景对着尸山血海看了半晌也没找到止戈主人的身影,轻声问裴清光:“那个人呢?” 裴清光原本也没找到止戈主人,但看战场上的人傀都被杀了个干净,推测最终至少有一个健全的旧部活了下来,便将注意力放在找相对健全的旧部,很快就锁定了止戈主人的身影。 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右手被砍断,但左手还倔强地紧握着长剑,背部剧烈地随着呼吸起伏。 孟流景顺着裴清光的视线也注意到了此人,便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道身影。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战场并不安静,旧部们的呻吟声时不时便响起,止戈主人在地上趴了很久,终于又有了动静。 他用左手撑着自己翻了个身,将长剑插在地上强撑着起身,踉跄地走到那些正在呻吟的战友面前,颤抖着用手中的长剑一一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到这种时刻,与其痛苦挣扎着多活几分钟,不如干净利落地结束。 这是战场上战士们共同的心愿,从军多年的止戈主人自然明白,也愿意给弟兄们一个痛快。 早一步,晚一步,终会黄泉路上见。 止戈主人送走最后一个战友后,跌跌撞撞地走到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抖开,是一面写了血字的战旗。 “无悔无愧。”止戈轻声念出了战旗上的字。 止戈主人从地上捡了一把剑,将战旗挂在剑上插入地面后面无表情地站了半晌,忽然仰天长笑,跪在了战旗面前。 “臣等不辱使命,将平南王及其护卫军格杀殆尽,愿自此后天佑我朝,家国太平,百姓安居。” 他朝着那面战旗叩了下去,久久不曾起身。 裴清光的视线扫向他残缺的右臂,白色的骨头和红白相间的血肉裸露直直地朝向战旗的方向,这是一位勇士无声的宣言。 裴清光低下头掩饰着眼角的泪痕,悲壮之感填满了整个心口,孟流景也不自然地皱紧了眉头,而止戈却只是平静地望着眼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在为主人的离去而感到悲伤,或许他正在为主人的英勇而感到骄傲。 兵器的名字寄托着战士的心愿,止戈二字,其意不言而喻。 走上战场,是为以战止戈,以我之身或许难换天下太平,但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我,终有一日心愿得偿,家国太平百姓安居,届时人间无我又如何,总有人替我赏月饮茶,踏雪观花。 未有我之先,家国已在焉;没有我之后,家国仍永存。 第48章 酒吞 天地静寂,风啸平息。 时空里的画面仿佛凝固一般,而时空外的三人也在狭小的墙内安静下来。 裴清光不知该如何安慰止戈,又或许此时此刻的他并不需要谁来安慰。 孟流景歪着头对着时空出神,在白骨堆中看到战旗的画面与眼前的惨烈战场重叠,妖兽们总说人类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生灵,可他方才亲眼所见,是人类脆弱下的顽强和勇敢。 裴清光常说人与妖一样也分善恶,如果当年梦貘一族救下的人类中就有这样善良勇敢的人,那或许族长做出的就是最正确、最应该做的选择。 孟流景不合时宜地勾了勾嘴角,四百年的不解与困惑,或许稍稍释怀了一些。 就在众人各自感慨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影从画面里一闪而过,止戈主人缓缓抬起头,神情一滞。 在他头顶的天空处,有一团黑雾正在飞速凝聚。 “是鸦杀。”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上前一步,紧贴着空气墙专注地看着时空里的画面。 在那块突出的山石上,有两道身影正惬意地抬头望着高处的黑雾,其中一人顶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正是在平南王府见到的嗜酒少年。 “不愧是梼杌大人,不足三月便将这法器炼成了。”少年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打眼看去不像妖兽,更像是文官府上出来的贵公子。 这是时空外的三人第一次真正见到梼杌的样子,传闻中的梼杌样貌豪放,还生有獠牙,但眼前化出人类皮囊的梼杌却是一副白发长须仙风道骨的模样,看起来还有几分慈祥。 裴清光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孟流景的原形,简直是一只黄黑色的大熊,但化为人形后却也端的一副仪表堂堂的样貌。 妖类的迷惑性可见一斑,裴清光默默心想。 自树林间升起的黑气渐渐汇聚在黑雾处,直到山林间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黑气,梼杌才伸出手去,将那团黑雾召回手中。 时空的画面不再飘向止戈主人,而是锁定在山石上的二人身上。 黑雾在梼杌手中渐渐消散,鸦杀的全貌展现在众人面前,纯黑的金属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九爪龙,龙纹与龙鳞清晰可见。 裴清光皱眉看向孟流景道:“我记得我们带回酒馆的鸦杀并没有这九爪龙,只有一些模糊的龙纹。” 孟流景双手抱胸后退两步靠在身后的空气墙上,嗤笑一声,道:“还以为是止戈主人的出现让鸦杀的炼化进度出现了意外,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他们自相残杀。” 止戈闻言扭头看了孟流景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又扭头看向时空。 裴清光责备地瞪了孟流景一眼,要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孟流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孟流景倒觉得没什么,越是感到疼痛的伤痕越要用最狠戾的方式去重击,直到适应伤口的疼痛,直到习惯伤疤的存在。 从昏睡中醒来的一百多年里他都在用这种方式治愈自己,在他看来,他已经百毒不侵,再也没有人能用那些苦难的旧事伤害到他。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受伤是可以好好包扎的,原来那些伤痕会有更温柔的方式治愈。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止戈本就是个安静的人,自从见到主人后便更安静了,裴清光走到止戈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站在了同一处。止戈对着裴清光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又扭头看向时空的画面。 那少年站在梼杌身边,伸手想要拿起鸦杀,梼杌却避开了少年的手,意味深长地看向少年。 少年被戏弄却不恼,笑道:“梼杌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梼杌也笑:“平南王的身子估计现在已经被烧成焦炭了,前线的仗也打不了太久,如果你动作够快,现在去前线兴许还能吸收些修为。” “我们不是说好的,你我联手发动战争炼化戾气,待到鸦杀炼成,你我一人一半。”少年面上不显,但在梼杌看不到的角落,早已攥紧了拳头。 梼杌不屑:“这鸦杀不是你这小妖怪能承受得住的,还是别太贪心了。” “小妖怪?”少年轻笑,“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 梼杌懒得搭理少年,自顾自走到一旁掂着手中的鸦杀,却不想少年却瞬移到他身边,眨眼间便抢走了鸦杀。 “你!”梼杌气急败坏,通身爆发出一股强烈的黑色妖气,朝着少年扑去。 少年微微侧身便躲开了梼杌的攻击,抬手召出一个酒坛朝梼杌扔去,梼杌恼羞成怒,抬手召出一股妖气便将酒坛击碎,一股诡异的红烟从酒坛里喷出,直冲梼杌的面门而去。 梼杌低估了少年的能力,还以为这红烟不足为惧,却不想红烟竟在半空中化成了一条红色的毒蛇,灵活而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梼杌吃痛地抓住蛇尾想要将它扯下来,然而这蛇顺势盘在了他的脖子上,越缠越紧,大有想要勒死他的意思。 “我与梼杌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鸦杀这等好东西,岂能与他人共享。”少年得意地向梼杌挥了挥手中的鸦杀。 梼杌大张着嘴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抓着脖间的红蛇,却始终没能将它扯下来。 少年得意地走到梼杌身前,抬脚将梼杌踹翻在地,就在少年得意的时候,一股旋风飞快地从他身边刮过,手中的鸦杀不见了踪影,而旋风也停在了他身前。 旋风散去,饕餮缓缓走到梼杌身边翻了个白眼:“没用的东西。” 话虽这么说,但饕餮还是化出一柄短剑扎在红蛇的七寸上,红蛇扭动了几下便散为烟雾,很快便彻底不见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少年怒目看向饕餮。 饕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便要离开。梼杌跪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空气,却还不忘及时拉住饕餮的衣角。 “鸦杀还我。”梼杌抬眼看向饕餮,声音沙哑。 饕餮笑了:“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收拾,能活下来再说吧,蠢货。” 梼杌自然不服,捂着脖子起身逼视饕餮,“区区小儿我自可应付。” 饕餮扫了少年一眼,又看向自命不凡的梼杌,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饕餮也没有提醒的心思,他看梼杌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明明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却不知道怎么就在人类口中变成了四大凶兽之一,如果梼杌能死在这里,倒也算是个好的归宿。 饕餮假意笑着迎向梼杌,就在梼杌放松警惕准备伸手讨要鸦杀的时候,饕餮猛地聚起一团烈火朝梼杌甩出,梼杌抬手化出一条鞭子甩向那团烈火,烈火被一分为二,一团继续冲向梼杌,一团扑向了少年。 少年反应很快,一个箭步跳到梼杌身后,梼杌本想后撤躲开迎面而来的火球,却不想后退时却被少年引来的火球重击,一时卸了力,胸前那本就朝他而来的火球也砸在了他身上。 梼杌腹背受敌,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冷笑一声,挥舞着长鞭朝饕餮扑了上去。 少年也紧跟梼杌的动作冲上前,围绕在饕餮身边,想要伺机抢走饕餮身上的鸦杀。 饕餮的能力远在梼杌之上,但少年并非等闲之辈,二人一同扑上前,饕餮很快便招架不住,躲闪着朝山林间逃去。 “饕餮这是要跑?”在裴清光的印象里,饕餮不像是会逃跑的人。 孟流景与饕餮有旧,自然也知道饕餮的性格,事出反常必有妖,孟流景仔细看了一会儿便确定了他的目的——饕餮的袖口隐隐有黑雾飘出,他的躲避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正的目的在于吸收鸦杀上的戾气。 梼杌对饕餮的行径一无所知,少年却很快意识到饕餮的小动作,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便拦在了饕餮身前。 “交出来。”少年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通身却有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饕餮握着短剑警惕地看向少年,少年将折扇一抖,悠哉悠哉地扇起了风,与此同时,少年俊美的面皮渐渐出现裂痕,随着扇子的摇晃一片片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本貌——竟是一个凶恶狰狞的红面奇妖。 “酒吞?”饕餮看着折扇上的字轻笑一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外邦妖王啊。” 被称作酒吞的奇妖也回以一笑,只是如今的他已不是那张少年面皮,这笑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梼杌本想继续追击饕餮,却在听到“酒吞”二字后身形一怔,一动一顿地扭头看向酒吞。 露出原形的酒吞似乎不打算在此浪费时间,更不屑于搭理傻子一样的梼杌,手腕一翻便飞身朝饕餮冲了上去,饕餮见状立刻闪至梼杌身后,抬手将梼杌推了出去。 酒吞本就对梼杌欺骗自己心生怒意,此刻虽然对饕餮的行为感到诧异,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挥舞着折扇朝梼杌飞去,梼杌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折扇插进了心口,但酒吞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催动妖气,插在梼杌胸前的折扇迅速膨胀变大,周身还萦绕着一些红色的烟雾,缓缓流进梼杌的身体。 饕餮边后撤着准备逃离酒吞的攻击范围边为梼杌的遭遇感到同情,酒吞虽是外邦的妖王,但脚下这片土地上的寻常妖兽也未必不能与之一战,更何况是与自己齐名的梼杌,但梼杌太过轻敌,从一开始便中了酒吞的计。 那红蛇才是酒吞成为妖王的关键所在,在外邦的传说里,酒吞乃八岐大蛇与人类所生之子,虽后来成为弃儿,但血脉里的东西却始终抹不去,如果不是梼杌大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今他已被红蛇所伤,就算饕餮没有把他推出去挡刀,红蛇的毒性也会很快在他体内蔓延,以酒吞睚眦必报的性格,是不可能给他留活路的。 趁酒吞被梼杌绊住的功夫,饕餮从袖中拿出鸦杀看了一眼,上面的九爪龙已消失不见,只有一些模糊的龙纹,正是裴清光在酒馆里见到的那样。 “收集的戾气越多鸦杀上的花纹越精美,现在看来,酒吞和梼杌都是白忙活一场。”裴清光感慨地摇了摇头。 “不止于此,”孟流景看向裴清光,“梼杌不仅没得到鸦杀,还在这里送了命。” “梼杌会这么容易死?”不怪裴清光疑惑,梼杌好歹是世间有名有姓的大妖,怎会如此简单就没了命。 孟流景猜出裴清光的想法,解释道:“梼杌是大妖,酒吞也是,只是在这片土地上没什么名气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们遇到这样的委托,是不是我们也有可能杀死大妖?”裴清光的事业心熊熊燃烧起来。 孟流景为难地抿嘴:“打不过。” 裴清光被孟流景的斩钉截铁击碎美梦,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孟流景见状连忙找补:“不过我们应该也遇不到这种大家伙,不用担心。” 裴清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突然衣角一紧,止戈正紧张地揪着她的衣角。 裴清光对止戈放软了语气,柔声问道:“怎么了?” 先前目睹惨烈战场都不曾逃避的止戈此刻局促地低下头,不忍再抬头。孟流景看了一眼时空里的画面,心领神会,走到止戈身边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裴清光意识到什么,缓缓抬头看向时空,纵然已经做过心理建设,却还是觉得胸口一窒。 止戈主人撑着长剑跌跌撞撞走到山石边,被酒吞重伤后跪在一旁的梼杌眼睛一亮,闪现到止戈主人身边,轻轻抬手便掐断了止戈主人的脖子。 裴清光看了许久酒吞和梼杌的战斗,逐渐以为传说中大妖的战斗力也不过如此,可当止戈主人遇到重伤的大妖后,甚至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便没了命。 在这一幕发生前,裴清光想当然地认为止戈主人身为人类能将人傀打败,就算最后会死,也一定能和这些大妖们先战上一番,然而事实却如此残酷,重伤的大妖想要杀死一个人类,轻松得像是捏死一只蝼蚁一般。 孟流景说的那句打不过,是残忍的真相。 第49章 妖兽的拜码头? 止戈轻轻推开孟流景,走到空气墙的角落背对着时空席地而坐,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本体,一遍遍摩挲着剑柄的位置,似乎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留住一些关于主人曾存在过的证明。 孟流景还想去劝,裴清光连忙拉住他的手腕,“道理人人都懂,但要接受还是需要过程,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孟流景抬头看向裴清光,却见她正忧心地望向止戈的背影,眼里的关切与心疼让孟流景心口一颤,脑海里没来由地升腾起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走到裴清光面前,接住她如此眼神,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孟流景想不通。 时空里传来的爆炸声打断了孟流景的胡思乱想,饕餮与酒吞在山石上大打出手,梼杌也没闲着,在他的操纵下,止戈主人的身体缓缓冒出黑雾,虽然单凭一个人类的能力无法实现鸦杀那般的功效,但此时此刻的梼杌已顾不上计较那么多,许是还想着夺回鸦杀,梼杌迅速地吸收完黑雾后便飞身到山石上加入了这场乱斗。 饕餮与酒吞的能力不相上下,饕餮操纵着无数把用妖气化出的短剑与酒吞召唤出的红蛇们战作一团,原本还算平衡的局势被梼杌的突然加入打乱。酒吞敏锐觉察到梼杌与饕餮之间的不合,眼睛一眨计上心头,学着当初饕餮的样子用梼杌做挡箭牌,而饕餮显然也不喜梼杌,不顾他死活地朝他和躲在他身后的酒吞攻去。 梼杌重伤后又陷腹背受敌,想要逃脱已是痴人说梦,酒吞的红蛇将他的四肢紧紧缠绕,分别拉扯向不同的方向,这也为饕餮争取到了脱身的良机。 鸦杀的戾气与煞气早已被饕餮吸收了大半,饕餮无意在此纠缠过久,干脆想出了一个阴毒的法子。 酒吞的红蛇虽将梼杌困住,但也束缚了他的战力,饕餮趁机闪躲到山林一侧,将酒吞和梼杌限制在突出的山石之上,酒吞见饕餮要逃,连忙松了红蛇追去,饕餮将手中的鸦杀朝山石扔去,梼杌与酒吞一同飞身扑去,天光忽暗,长风骤起,待到二人察觉到不对劲为时已晚,惊天动地的响声自鸦杀而起,山石树木在这响声下纷纷抖动起来,裴清光和孟流景被一道强光闪了眼,眼前霎时一片黑暗,只听耳边响起剧烈的爆炸声,待到能看清时,山石已四分五裂坠入崖下,梼杌浑身血污狼狈地倒在饕餮脚下,酒吞却不见了踪影。 梼杌的右手紧紧攥着饕餮的脚腕,饕餮看都不看便踹开了梼杌,接着抬手拍了拍袖子,像是拂去什么脏东西一般,“老大对你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很不满意,看在我们相识的份上,我便给你个痛快。” “你……你……”梼杌愤怒地抬手指向饕餮,指尖汇聚起一缕黑雾,却也很快消散。 饕餮笑着走到梼杌面前,抬脚踩在梼杌的肚子上,笑道:“既然你弄丢了鸦杀,那就把你的妖丹交给我们吧。” “明明是你抢走了鸦杀。”梼杌咬牙切齿。 “有吗?”饕餮好笑地低头看向梼杌,“谁能证明呢?” 梼杌抓着饕餮的脚踝,强撑着支起头,正要开口却见饕餮猛地弯下了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觉得小腹一凉,他缓缓低头看去,小腹血流不止,而那颗属于他的黑金色妖丹此刻正在饕餮手中散发着邪魅的光彩。 “真要说起来,你的妖丹可比鸦杀好用多了,如今你引狼入室,被酒吞童子夺了性命,我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下你的妖丹,你的这件遗物,老大一定很喜欢。” 饕餮得意地蹲在梼杌身前,梼杌的衣襟早已被七窍喷涌而出的鲜血浸透,饕餮拿着妖丹在梼杌的衣服上胡乱蹭了两把,耐心地等着梼杌咽气。 梼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喷涌的鲜血早已剥夺了他发声的权利,最终还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死不瞑目。 就像止戈主人离开时那样。 见梼杌咽了气,饕餮佯装遗憾地摇了摇头,抬手合上了他已失去光彩的眼睛,转身走到山崖边向下探身看去,酒吞正趴在山崖下的树林中,落下的山石将他掩埋,只露着个满是血迹的脑袋。 “这麻烦东西还是交给老大处理吧。”饕餮自言自语了一句,挥袖离去。 “老大?你们妖兽也会搞山头拜码头吗?”时空外,裴清光疑惑地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脸色阴沉,若有所思地对着时空出神,自动屏蔽了裴清光的声音。 裴清光伸手扯了扯孟流景的袖子,孟流景猛地回神,瞪圆了眼睛,无辜地看向裴清光,“你刚才说什么?” 裴清光露出一个尴尬却不失礼貌的笑容,“关于饕餮和梼杌的老大你有什么想法吗?” 孟流景夸张地指了指自己,惊讶道:“我?我做他们老大不够格吧,我可是仁兽。” 裴清光回头看了一眼止戈,伸手朝孟流景背上狠狠拍了一掌,吐槽道:“就知道你这个小妖怪靠不住,我就多余问你。” 孟流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问:“止戈真的不要紧吗?” 裴清光也忧心着他,便离了孟流景,转身走到止戈身边坐下,沉默地陪伴着他。孟流景见支走了裴清光,便也不再掩饰,再次抬头看向眼前的一片虚空,灵脉之力已耗尽,时空的画面在饕餮消失后便散去了,但孟流景却仍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处,不再遮掩周身的凛冽肃杀之气。 “我们回去吧。”裴清光看着止戈,但同时也在讲给孟流景听。 孟流景冷眼扫向裴清光,见裴清光并没有看向自己,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便用轻松的语气道:“当扈和萦风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餐等着我们回去了。” “嗯,”裴清光的声音很轻,“一起回家吧。” 随着裴清光的话音落下,面前的空气墙缓缓打开了一道闪着金光的门,止戈扭头看了看门,笑着站起身,朝裴清光深深鞠了一躬,他说:“谢谢。” 止戈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门里,孟流景敛了周身的杀意吊儿郎当地站在门边等着裴清光也走进去,可裴清光却走到他身旁,郑重地牵起他的手,笑道:“也谢谢你。” 孟流景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裴清光也没再多说,牵着他走进了闪着光亮的大门。 就如孟流景所想的那样,后院的桌上摆满了饭菜,当扈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前厅的客人早已离开,萦风正坐在裴清光房前的台阶上看着账本。 “欢迎回家!”萦风听到院中的声响,头也没抬就含笑开口。 当扈从睡梦中惊醒,欢喜地扑到孟流景身上,探头看向裴清光:“那我去给你们热菜啦?” 孟流景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本想伸手把当扈推开,好在当扈也没在他身上挂太久,一溜烟端着饭菜跑去了厨房。 止戈倒是一反常态,把怀里一直抱着的长剑往桌上一放便跑到了院墙下拎了一坛酒,又兴冲冲跑进了厨房帮忙,萦风奇怪地看着他的身影,凑到裴清光身边小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 “那要把白老翁叫过来吗?”萦风又问。 裴清光一言难尽地看向萦风,还没来得及开口止戈就被当扈从厨房打发了出来,拎着一坛酒回到了桌边,萦风见状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得等再有空时找裴清光问个究竟。 孟流景看裴清光对着止戈忧心忡忡的模样,笑嘻嘻地偷偷朝她拍了拍胸脯,便上前坐在止戈身边,顺手拎起酒坛满上了两碗,止戈喝不惯酒,但还是兴致勃勃地陪着孟流景喝了几碗,萦风皱眉看着脸越来越红的止戈,终于忍无可忍按下了他手中的酒碗。 “吃点东西再喝吧。”萦风边劝边将止戈面前的酒碗换成了稍小一些的酒杯。 止戈脸上满是醉意,迷迷糊糊抬头看向萦风,举杯道:“裴娘子,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再见主人一面,更不会知道他的故事。” 孟流景笑着把止戈的脑袋转到裴清光的方向,却听止戈开口道:“孟公子,也要多谢你,我其实很羡慕你,天地之大,能有个自己的归处。” 孟流景哭笑不得地看向裴清光,心想止戈真是喝醉了,不仅分不清人,还贪恋起人类的情感了。不过止戈说的倒也是实话,裴清光在回来前说的那句“回家”真的很动听。 止戈嘟嘟囔囔又说了些什么,孟流景认真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心里正想着醉成这样的人多半等会儿就该原地入睡了,止戈就不负期望地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裴清光顺手拿起账本翻了翻,对萦风道:“明天从账上支点钱,去给他主人打个棺椁吧。” 萦风应了声,随口问道:“墓碑也一起做了吧,他主人叫什么啊?” 裴清光正拎着酒坛喝酒,闻言一愣,被酒淋了半身。 止戈主人的名字,似乎从未被提起过。 萦风奇怪地看向神情复杂的裴清光和孟流景,很快就猜出了他们的答案,提议道:“你们把现有的信息整理一下,明天让方霄决帮忙查查吧。” “之前的事已经把大理寺连累了,这次还找他帮忙会不会不太好。”裴清光对那些莫名其妙就被抹除记忆发配到其他地方当值的人始终心怀愧疚。 “方霄决会愿意的。”现在的萦风对方霄决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虽然他们的关系还算不上熟络,但萦风仍然笃定自己知晓他的心性。 当扈端了饭菜出来,笑嘻嘻道:“今天方大人还来酒馆了呢。” “他来做什么?”神游天外的孟流景瞬间回神,警惕地看向当扈。 “来喝酒啊,”当扈低头忙着分发碗筷,随口应着,“总不能是来后厨炒菜的吧。” 孟流景夹了块酱肉塞进嘴里,含糊道:“那可要小心被投毒。” 当扈无语:“酱肉是方大人带来的。” 孟流景边嚼边点头:“吃了再说,大不了明天也给我打个棺材。” “没你那份预算。”萦风认真翻了翻账本,得出了中肯的结论。 孟流景无奈地抬头看了一眼萦风,“那我再努力多活一阵子。” “祸害遗千年,”裴清光把快被吃空的酱肉盘子朝孟流景的方向推了推,“就你这个吃独食的本领,怎么也算是个大祸害,再活几百年不是问题。” 孟流景笑了笑没再接话,专注地吃着面前的酱肉,当扈背着熟睡的止戈进了房间,萦风本想继续问关于止戈的故事,但见裴清光情绪不高的样子便没多停留,干坐了一会儿也回到了树上准备睡觉,直到孟流景面前的碟子都空了,裴清光还是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一坛接一坛地喝着酒。 “孟流景,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裴清光余光瞥见孟流景时不时便抬头望向自己的方向,索性借着酒劲聊上几句。 孟流景不解其意,停下了筷子歪着脑袋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看着眼前神情无害的孟流景,脑海却浮现出他杀意凛然的身形,在过去共处的日子里,裴清光不知见过多少次他恶狠狠的模样,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所以才毫不设防。 但裴清光并不想点明这点,走进酒馆的每个人都有故事,从前有个爱喝花雕的酒客,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唯一的女儿在八岁生日那天死在了池塘里,有一年中秋他来酒馆喝了七坛花雕,回去就跳了井,还有一个爱喝桃花酿的女娘,本是城东的妓子,却爱上了一个穷书生,费尽心思给自己赎了身,结果那书生根本看不上下九流,竟给她下了毒,这事还是因为有个酒客是当时处死书生的刽子手,喝酒闲聊时偶尔提起,裴清光才得知此事。 人生百年已是诸多苦难,更何况是妖漫长的一生。 第50章 神佛 关于过去,孟流景不说,裴清光便也不追问,扭过头又自顾自喝起了酒。 “裴掌柜很早之前就怀疑我了吧。”孟流景没来由地开了口,倒让裴清光有些不自在。 裴清光侧头看向孟流景,手中拎着的酒坛随着她手指的拨弄打着旋,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神明的光彩。 院中月色正好,孟流景的视线停留在裴清光的脸上,也停留在那片神性上,裴清光笑着任他打量,坦荡而慈悲。 “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过一座奇怪的庙宇,那里所有的佛像都是背对着叩拜的信徒,”裴清光将酒坛放在桌上,摩挲着酒坛的边缘,“父亲说,世间生灵的欲望太过强烈,连漫天神佛都无力招架,当时我以为他说这话是因为对灵脉守护人的职责心生倦怠,连神佛都无法一一满足那些生灵的愿望,更何况是我们呢。”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坚持着自己的职责,怀抱着裴家的初心,那时我就想,未来我也要成为这样的灵脉守护人。” “以肉身化神佛,的确是裴家人能做出来的事。”孟流景起身给裴清光满上了一杯酒。 裴清光与孟流景轻轻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望向头顶的星空,自嘲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 “也是,如果真有神佛,四百年前他们为何坐视不理。”孟流景的一切心结都因四百年前的那场灾难而起,他清楚地知道这样不值得,但他无法违背自己心中如洪流般的念头。 裴清光笑着走到孟流景面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孟流景望向裴清光的眼睛,那双真诚的眼眸里此刻正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也倒映出他自觉腌臜的灵魂。 孟流景下意识避开视线不敢再望向裴清光,裴清光却坚定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马棚边。 “我们要去哪里?” 裴清光翻身上马,笑道:“去一个安宁的地方。” 一路向南,马儿在天空疾驰,孟流景低头看着脚下的景色,有昏暗安静的街巷,也有灯火辉煌的勾栏瓦舍;有小而温馨的屋舍,也有豪华奢侈的府邸;有拿着竹梆子巡视的更夫,也有醉醺醺的酒客;有人家传出小儿啼哭的声音,接着那里便亮起了烛火的微光;有人大开着窗户,借着月光读着手中的书本,他们这一路跨越了大半的京都,也将众生相揽入眼底。 “对人类的认知有没有更清晰一些?”裴清光骑在马上笑着回头问道。 “或许。”孟流景也被这笑意感染,心里没来由涌上了一股雀跃。 一路朝着城外的方向奔去,脚下的风景渐渐变成了黑漆漆的山石,抬头是月与星河,身下是不见光亮的荒山野岭,孟流景的身体随着马儿的飞行颠簸着,就如同又回到了悬崖的边缘。 孟流景对悬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那种濒死的感觉总会让他有生的实感,就算有一天坠落,对他而言也只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暖巢。 在他记忆的最初,家在一处临近悬崖的洞穴中,悬崖下是一片静谧的湖泊,父亲几乎每天都会从门前的悬崖一跃而下,去湖里捉上几条小鱼,再沿着蜿蜒的山路步行上山,为爱人沿途采摘一些鲜花,待到日落时分,他们一家人就坐在悬崖的边缘,父亲忙着烤鱼,母亲笑着用父亲采来的鲜花编些漂亮的玩意,有时候是花环,有时候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孟流景那时还是个顽童,沿着山路来回奔跑,等到疲惫后回到母亲身边时,总会收到母亲编出的小礼物。 但这一切都在四百年前的大战中戛然而止,父亲身受重伤坠入悬崖,这一次他没能带着鲜花和小鱼回来,母亲最后收到的只有一颗已经黯淡的妖丹,和父亲消散时留下的几件鲜血淋漓的衣裳。此后没过多久,母亲也在战争中离世,有鸣蛇趁乱收集起死去梦貘的妖丹,到头来,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念及旧事,孟流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是一百年都不曾想起的画面,还以为这份伤痛早已愈合,但如今猛然回想起,才发觉这伤口早已溃脓,是痛意沿着骨髓蔓延了太久,以至于他已经习惯了这份痛苦。 就在孟流景即将忍无可忍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身下的马慢慢降落在一片土坡之上。 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没有树木,没有野草,只有一地的砂砾石块,凸显着这里的荒凉。 孟流景扭头看向裴清光,她正翻身下马,裙摆在空中飞舞后缓缓落下,像是在他的伤口处覆了一层轻薄的纱布。 “这是哪?”孟流景收敛了情绪下马,快步走到裴清光身边。 “当地人管这里叫菩萨坡。”裴清光将马儿的缰绳顺手塞给孟流景,自顾自朝前走了几步,仰身躺了下去。 孟流景放眼四周,没有能拴马的地方,也没有供马打发时间的野草,只好仗着四下无人,用妖气化出一根立在地面的木棍,将缰绳系上去。 裴清光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这时的晚风已有了暖意,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皓月藏匿在云团之后,露出隐隐的光亮。孟流景安顿好马后躺在了裴清光身边,身下的碎石硌着皮肉,但睡惯了洞穴的孟流景却觉得这样的触感最是亲切。 “这就是你说的安宁之地?”孟流景虽然嘴上吐槽,但却惬意地闭上了眼。 裴清光侧头看向他:“你这不是挺喜欢的嘛。” “喜欢归喜欢,但这寸草不生的荒郊野岭凭什么会叫菩萨坡啊?” “因为这里住着许多菩萨。” 裴清光的语气过分认真,孟流景不得不睁开眼望向她,试图以此来确认此话的真假。 直到和裴清光四目相对,孟流景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他明明是一个从来都不信任人类甚至厌恶人类的梦貘,但却会下意识相信裴清光所做的一切并尽己所能地帮助她,甚至现在还会认真思考她说的荒谬之言的真假。 孟流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自从族人都不在了以后,他能一路走到今天,最主要的缘由就是从来不信任其他的妖兽,更何况是人类。 世间所谓温情不过是恶魔嗜血前的幌子,一切的信任与亲密都会成为最后致死的刀匕,梦貘一族就是因为过分信任鸣蛇才会消失,族人用鲜血换来的教训始终刻在他的骨髓,可如今他竟有了要把自己全盘交付的念头。 孟流景内心翻涌起一场海啸,本能与执念相互拉扯难分胜负,为尽可能压下这奇怪的情绪,他只得坐起身不再看向身后的裴清光,却听裴清光幽幽开口:“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裴清光也坐起身,低头拨弄着手边的砂砾,轻笑道:“你的背影很像我小时候在寺庙里见到的那些奇怪的佛像。” “我不是佛。”孟流景面露痛苦,却侧过脸不愿让裴清光察觉。 “可你曾救下那些绝望的人类,对于他们而言,你就是佛,”裴清光一只手托住脸颊,朝孟流景看去,“四百年前,你也在场,对吗?” “我才二百……” “二百五十岁,”裴清光打断了孟流景的解释,“可那场大战之后,梦貘一族只剩下一个幼年雄性梦貘了。” “就不能有遗腹子吗?”孟流景嘴比脑子快。 裴清光大脑宕机:“可以,但……雄性?” 孟流景这才反应过来,老脸一红,回头看向裴清光:“你早就知道了?” “那倒没有,之前我一直以为你的年纪真的如你所说,直到刚才我翻了翻萦风的账本才想起来。我们家关于梦貘的记录是单独的一本书,里面写了好多关于数量年份的内容,我小时候觉得跟账本一样,翻了几页就没再看下去了。” 孟流景无语,如果崩溃有声音,现在这片荒原上一定会轰轰烈烈。 “所以你……”裴清光好奇地看向孟流景。 “五百四。” “当我叔。” “啊?”孟流景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原先的惆怅早就不知被甩到那个角落去了。 裴清光笑着圆场:“很顺嘴很押韵的一句话,不必当真。” 孟流景哑口无言。 裴清光见孟流景不再是之前那副沉闷的模样,得意地躺回了原处,裴清光在路上就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奇怪,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能看出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干脆将计就计插科打诨,毕竟不是只有孟流景才会吊儿郎当。 酒馆掌柜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但插科打诨后还是要说回正题,穿梭时空的危险之处不仅仅是可能迷失在时空里,还有最危险的一点,是在回到原本时空后的情绪波动,那些痛苦悲伤的往事会一股脑涌上心头,从前裴家就有人因为无法忍受痛苦的回忆而自戕。正因为此,孟流景最后在时空里的状态才会让裴清光那么担心,裴清光不求此行能帮孟流景解开什么心结,但求能让他知道,从此后在这世上不必孤身一人。 裴清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正准备酝酿着开口,却听孟流景发出了疑问。 “这里为什么住着菩萨们?”孟流景还是选择相信裴清光的话,就算听起来很荒谬。 “四百年前,在梦貘还没有下山的时候,裴家一些族人和勇敢的百姓们就是在这里迎战的,三百七十六人,都死在了这里。” “那不应该是乱葬岗吗?”孟流景小声吐槽,但还是被裴清光听到了。 裴清光没有反驳,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本质上差不多,不过在后人看来,她们当时的勇敢就像菩萨降世一样,所以给了一个美称。” “那为什么不叫神佛坡,偏偏要叫菩萨坡?”孟流景的关注点很是清奇。 “大概是因为神佛在世人眼中多为男子,而菩萨却多为女子吧。” 孟流景抬手虚握作举杯状,对着虚空轻轻一碰:“敬这些勇敢的女子。” 裴清光也学着孟流景的样子对着虚空轻轻一碰,笑道:“也敬那些在别处为正义而牺牲的众生,无论性别,无论种族。” 孟流景后仰着倒在裴清光身边,问道:“这样说来,那些牺牲的梦貘是不是也算得上是神佛菩萨。” “当然,参与其中的你也是。” “那你呢?” “神佛菩萨里有我的族人,所以我是被神佛菩萨庇佑的众生。”裴清光侧头看向孟流景,亮闪闪的眼睛里倒映着孟流景的身影,让孟流景恍惚间以为自己落入了星河。 孟流景强定心神,自嘲道:“可神佛菩萨连自己都庇佑不了。” 裴清光翻身面向孟流景,一字一顿郑重道:“那就让我来庇佑你。” 佛渡众生却难自渡,不妨垂首,让众生渡化神佛。 孟流景神情微怔,打诨道:“掌柜的确应该担起这个职责,那我就不客气了。” 但他望向裴清光的眼神里分明写满了求救的信号。 他心说,我不要做圣者神佛,我只想做凡夫俗子,寻得一处栖身之地。 好在他已经找到了,就在京都城西,一处叫裴记酒馆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勇敢善良的掌柜,有一个慢热毒舌的管事,有一个开朗天真的小二,有两匹跑得很快很快的马,还有一个流浪了太久的他。 过去的他给了自己太多的枷锁,那些枷锁在几百年里牢牢束缚着他,让他渐渐失去了生的意志。但无论他是否承认,那些枷锁都在他进入裴记酒馆后消散了大半,那些让他无所适从的热情与关怀,那些让他下意识相信的东西,都来自于这间小小的酒馆。 他孟流景算什么神佛,孟流景笑着心想,妖兽们口口相传的“活菩萨”才是真正拥有神性的人,虽然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但这一次他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成为这位活菩萨的信徒,拱手交出他最虔诚的信仰,以及,他腌臜的过往…… 第51章 孤者不孤 孟流景不敢去看裴清光,只能僵着身子直视着眼前的星空,身下原本让他觉得舒适的砂砾此刻也变得有些难捱起来。 裴清光看出了孟流景的窘迫,便也不再看向他,翻身平躺在了砂砾土石之上。 天上的云团慢悠悠地随风飘远,原先被浓云遮挡的月亮也探出了头,慷慨地洒下光亮。孟流景悄悄许下心愿,希望天亮后的自己能坦然迎接日光与月色,与裴清光一起,与酒馆的大家一起。 “裴清光,”孟流景闭上了眼睛,眼前却还浮现着星与月的光点,照着他心底隐晦的过往,“我杀过妖,很多很多。” “嗯,”裴清光点点头,“是很坏的妖吧。” “恶贯满盈。” “那不是很好嘛,”裴清光笑起来,“我们灵脉守护人遇到恶贯满盈的妖也是要斩草除根的。” “但是他们没有伤害过人类。” “那就是对妖下手咯,”裴清光轻描淡写,“是关于四百年前梦貘一族的事?” 孟流景点了点头,却又不确定裴清光是否看到。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裴清光有很多大道理想讲,但话到嘴边,却只有一丝怜惜,她不是什么圣人,那样的恨意她也有过。 孟流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觉得不应该这样做。” “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呢,人有人的生存法则,妖有妖的生存方式,”裴清光还是没忍住扭头看向孟流景,“孟流景,这些年你应该过的很辛苦吧。” 梦貘之仁,四百年前便可见一斑。 只有天才晓得,双手沾满血腥的仁兽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孟流景叹息一声:“不杀他们我愧对族人,杀了他们我愧对本心。” “所以你才会寻死。”裴清光的声音很温柔,说出的话却让孟流景打了个激灵。 “你……”孟流景惊讶地睁开眼,扭头正对上裴清光忧心忡忡的目光,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在甬道里的时候,你原本是不想出来的,对吧?还有你自己在树林里遇见饕餮的时候,你也没想躲开那支箭。” 孟流景轻笑出声:“我以为你不会注意到。” “为什么?” “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能理解外面那些妖说裴娘子是个有手段的人是什么意思。萦风看似撑起了酒馆的生意,但她的性格应付不了无赖的酒客,平日里也得多仰仗你打点应对,当扈完全还是个孩子,总笨手笨脚地闯祸,前些天灶台被他弄出了一个大洞,他扭扭捏捏不敢和萦风说,但第二天一早厨房里就有了新砌的灶台,当扈是个在院子里砌石头路都费劲的家伙,这灶台又会是哪位好心的田螺姑娘连夜搭建的呢。” “早知道你观察的这么仔细,那天就应该拉着你和我一起砌灶台,”裴清光好笑地看向孟流景,“以后这种苦力活我一定会记得拉上你的。” 孟流景也笑:“只要你不嫌弃,只要酒馆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当然有,不然我要去哪里再找一个这么任劳任怨的小二,虽然店里的活不怎么干,还经常偷喝店里的酒。” “听着怎么不像是夸人啊……” “可你会陪着我一起去我自己不敢去的地方,深夜的荒山,未知的时空,你怀着死意,却一次次将我推向生机,”裴清光坐起身,郑重而认真地看向身旁迷茫的伙伴,“孟流景,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成为让你拥有生机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的接近你,哪怕这个人也曾想过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对。” 裴清光的斩钉截铁让孟流景不知该作何反应,从前他仗着自己活了几百年,总以为裴清光不过是个寻常的人类,裴清光的表现也总与刻板印象里的人类一样,会怕黑,怕骷髅,会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也会迷迷糊糊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原来那都不是真正的裴清光。 孟流景觉得自己被裴清光骗了好久,能举全族之力救世的裴家,后人又怎会是庸碌无为之辈,可他也同样骗了裴清光很久,所以也只能理亏地咽下这满腔的不解与困惑。 “孟流景,”裴清光见孟流景怔住许久,只得主动开了口,“如果不是时空的副作用影响,你今夜不会想说这些话,我也不会有勇气和你这样开门见山。” “在荒山的时候,你明明可以控制好你的妖气,却还是放任它们萦绕在我周围,因为享受猎物被捕前的惊慌失措,后来你又用近乎自毁的妖气把我吸引过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处心积虑。但你是梦貘,是裴家要报恩的对象,我只能装作毫无察觉。” “我知道梦貘一族受妖蒙蔽误入陷阱,你恨那些妖,所以你杀了他们,我也知道是裴家人误打误撞邀请梦貘下山,酿成后来梦貘一族全军覆没的惨案,所以你想杀了我。” “四百年前我虽然还未出生,但也知道裴家人后来的故事,死的死残的残,甚至我和我的的父亲……”裴清光叹息一声,“孟流景,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恨。” 孟流景沉默着移开了视线,裴清光伸手拔出断剑,用灵力化出锋利的剑刃,将剑尖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却将剑柄塞进了孟流景手中,坦然道:“如果你仍想亲手了结我的性命,那现在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杀了我我不怨你,但我裴家人做事裴家人当,萦风和当扈是无辜的,别把她们牵扯进来。如果你现在不杀我,那以后就再也不要起这样的念头。” 孟流景茫然地看着手里的剑,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从沉睡中醒来发现世上再也没有第二只梦貘的时候。 他真的想杀了裴清光,在第一次踏入酒馆的时候。 那时裴清光拎着酒坛站在柜台旁和酒客谈笑风生,不知聊到了什么,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摔了手中的酒。那时他想,凭什么他为了复仇双手沾满血污,而得益的另一方却可以活得那么开心。 后来他看到了跑进酒馆寻求帮助的小石狮子,他不理解,凭什么她只做了一些简单的事情就能成为妖兽们口口相传的活菩萨,而梦貘却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世上一般。 他不忿,他好奇,于是伺机接近裴清光进入酒馆,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好像是期待看到裴清光意识到自己引狼入室后的反应吧。 后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驺吾一案她明明那么害怕却还战战兢兢朝山上走,只为还无辜的妖一个清白?还是明明知道穿越时空的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地一次次跳进时空隧道,只为了却陌生器灵的一个心愿?又或者只是因为,萦风和当扈这两只小妖在酒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还能在裴清光的庇佑下天真快乐的生活。 孟流景还是酒客的时候见过很多次裴清光不堪的场面,有喝醉了的酒客拎着酒坛就朝裴清光头上扔去,有喝到一半拍桌子打起来最后却打向了赶来劝架的裴清光,还有人说着下流的话对着萦风和裴清光动手动脚,却都被裴清光一一挡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也很无助吧,可她都渡了过去。 “我不想杀你了。”孟流景丢了剑,站起身走到离裴清光远远的地方。 造成四百年前那场灾难的不是裴家,不是人类,而是贪婪的妖。 他不过是杀不了饕餮,也杀不了饕餮背后所谓的“老大”,才将一切怪罪到了裴家头上。 裴家何其无辜,裴清光何其无辜。 裴清光平静地收起断剑,仰头躺在了地上,道:“这是不是说明你愿意好好活下去了?” “你这人脑子真是奇怪,对一个差点杀了你的东西还这么好。”孟流景双手抱胸背对着裴清光冷笑。 “因为你是个好东西啊,”裴清光又笑了起来,“从把你带下荒山的那刻起我就想好了,我从来没进过赌坊,不如就在你身上赌一把,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我赌输了,如果你没杀我,那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人和妖做朋友,荒谬。”孟流景莫名傲娇。 “那你还回不回酒馆?”裴清光一针见血。 “……” “……” “……回。” 孟流景说完这话就心虚地扭头悄悄观察裴清光的反应,却在裴清光看向自己时猛地扭回了头。 裴清光满脸无语,要不是妖兽不会被鬼上身,裴清光简直要怀疑孟流景身体里存了七八百个冤魂,不然怎么会吊儿郎当是他,杀意凛然也是他,靠谱是他,幼稚还是他。 总这么僵持着不像话,裴清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丢了过去,孟流景下意识回头接住,却见里面装满了瓜子。 “你这是什么时候拿的啊?”孟流景便嗑着瓜子边顺坡下驴坐回了裴清光身边。 裴清光憋着笑:“上次找白老翁的时候顺手放在马上的,一直都忘了拿下来。” 孟流景神情复杂地看着手里的“陈年瓜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嗑下去,倒是裴清光坐起身抓了一把,大大方方地嗑了起来。 “你那么恨妖,为什么还要帮妖啊?”孟流景觉得裴清光说得对,过了这一夜,或许他们都没有勇气继续这样的话题,倒不如在今夜把疑惑都解开。 “我恨的是伤害人类的妖,不能牵连到无辜的妖,”裴清光打了个哈欠,“而且我越是恨那些妖,越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凭什么要用他们犯的错惩罚自己呢。” “你这样的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孟流景由衷感慨。 “长命百岁?”裴清光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要问心无愧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就足够了,这一生或长或短,没那么重要。” “这很重要,”孟流景较起劲,“单凭萦风和当扈可是很难把酒馆经营下去的,店里少不了你啊。” “你不是还在嘛,难道你这个小二真的想提桶跑路?” “我……我也不行,我不会修灶台。” “我可以教你。” “我不会酿酒。” “萦风会。” “我不会修马棚。” “你找止戈教你。” “我不会……” “孟流景,”裴清光好笑地打断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孟流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较上劲,但他就是不想裴清光像他的族人那样离开,他流浪了四百年才在世间找到了新的安身之处,他不舍得。 连孟流景自己都没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分离是多么的恐惧与焦虑。 “人有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就像天上的月亮,圆缺轮回,这世上多的是来来去去,强求不来的。”裴清光笑着宽慰孟流景,心里却满是遗憾,关于裴家人的诅咒几百年从未失灵,奇迹自然也不会在她的身上出现,但这件事她无法对当扈和孟流景启齿,只能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地让他们习惯人类一生的去留自然。 裴清光缓了缓接着劝道:“不过也不用担心,萦风和当扈都很好的,你刚来的时候萦风为了你的房间找了我好多次,京都的铺子都快跑遍了才给你置办好那些装饰布置,还有当扈,别看他整天傻乎乎的,心细着呢,他说以前你来酒馆最爱吃酱肉,所以自从你加入我们以后,隔三差五就会在伙食里安排酱肉。” 孟流景又沉默了起来,裴清光觉得孟流景这个一有心事就不说话的习惯很不好,但她也没有精力在这个夜晚多说些什么,先前积攒的疲惫涌入四肢百骸,眼皮很快就打起了架。 孟流景见身边人迟迟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去,却发现裴清光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掉了身上的外衫,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天边云絮散去,一轮明月盈盈在天,身处的荒原没有树木与野草,却更显出月光的干净透彻。 孟流景坐在地上瞧着安睡的裴清光,心想,如今这菩萨坡上当真卧着位菩萨。 是我们家的。 第52章 春风唤花开 日已中天,炎威可畏,裴清光迷迷糊糊醒来,刚睁开眼就看到孟流景罚站似的背对着她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早啊,”裴清光打了个招呼,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盖着的属于他的外衫,“你一晚没睡吗?” “都中午了,”孟流景笑着转过身,阳光随着他身形的移动洒在了裴清光脸上,让裴清光不由闭紧了眼,“再不回去,萦风和当扈该着急了。” 裴清光坐起身,一边将外衫递给孟流景,一边回头看地上那道仍完美契合在她躺下位置的影子。 孟流景上前接过外衫披上,快步走到一旁将马牵来,裴清光坐在地上懒洋洋伸出手,孟流景憋着笑握住一只马蹄朝裴清光伸去。 裴清光对着马蹄愣了两秒,一脚踹向了孟流景的小腿,孟流景终于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不忘将气得像河豚一样的裴清光扶起来。 “刚才还想看在你帮我挡太阳这么辛苦的份上今晚请你吃酱肉,”裴清光翻身上马,“但看来你也不是那么需要。” 孟流景笑意凝固在脸上,仰头望向马背上的裴清光道:“……还是挺需要的。” 裴清光对着孟流景做了个鬼脸,扬手轻拍马背,马儿得了令便飞奔起来,扬起的沙子糊了孟流景满脸。 卧龙凤雏齐聚小小酒馆,一时还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幼稚鬼。 不过萦风一定不在幼稚鬼的激烈竞争队伍里。 天刚蒙蒙亮她便去了大理寺,托门口的守卫给方霄决留了信,邀他今日若得空便来酒馆一趟,回酒馆直等到临近正午,方霄决才带着几名大理寺的官员登了门。 那时当扈正在前厅忙着招揽客人,方霄决和两名官员身穿官服手持佩剑走进酒馆,几名客人立刻缩头缩脑猫在座位上不敢出声。 当扈也被吓得不轻,“嗷”一嗓子就把萦风喊了出来。 萦风正忙着炒菜,拎着锅铲冲出来正要整治当扈一番,扭头就看到了身穿官服一本正经的方霄决,本就微小的怒意忽然就熄了火,福了福身笑道:“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方霄决僵硬地对着萦风回了一礼,温声道:“劳烦萦风娘子上些拿手菜就好。” 随行的官员里有个年轻些的,笑着揽上方霄决的肩膀,对萦风道:“早先就听方大人提起过,说裴记酒馆的吃喝算得上是京都一绝,今日可算有机会来尝尝了。” 萦风笑着略一福身,拎着锅铲又回到了后厨,当扈见状也安了心,边招呼着客人该吃吃该喝喝,边从柜台下拎了个大个的酒坛放在了方霄决面前。 “方大人来照顾生意,这是小店请您的。”当扈对着方霄决眨了眨眼。 方霄决连忙婉拒:“今日我们当值,不能饮酒。” “这不是酒,是梅浆,夏日将至,萦风姐姐特意做来解暑,”当扈朝后厨指了指,“您几位是见过大世面的,正巧尝过可以给我们提些改良建议。” 方霄决从当扈的挤眉弄眼里猜出了他的目的,便笑着谢过:“既如此便多谢了。” 当扈笑得开朗,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方霄决认真拉着同僚们喝了几杯,总结出一堆经验后才起身离席,朝后厨走去。 止戈一直蹲在灶台下帮萦风添柴生火,好不容易抬起头休息一下,却看到眼前站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惊悚之下竟险些摔进灶台,好在方霄决眼疾手快捞了一把,才没让酒馆多了一道叫油炸器灵的荤菜。 “萦风娘子呢?”方霄决时间有限,来不及过多寒暄便直奔重点。 当扈惊魂未定,又变成了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的样子,好在萦风及时出现,将怀里刚从地窖拿上来的菜交给当扈处理后,拉着方霄决就走到了院中的树下。 “抱歉,我们好像吓到了你的客人,”方霄决满脸歉意,“我收到你的信怕酒馆有急事,便想着中午休息的时候过来一趟,结果临出门遇见了他们,就一起过来了。” 萦风轻笑一声,安慰道:“现在这样也不错,大家这下都知道我们店是官员都喜欢的地方,以后生意一定不错。” “那便好,”方霄决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不过信里所写之事究竟是什么?” “我们家掌柜带着止戈在过去的时空里找到了他主人,但是始终不知道他主人的名字和当年的职位,只知道他是平南王旧部,后来奉命扮成土匪杀了平南王,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便想问问你有没有渠道能获得更多的信息。”萦风边说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在止戈口述下我写的关于他们在过去时空的见闻,可能有助于帮助你确认他主人的身份,这东西我不敢由他人转交,只好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方霄决接过信封郑重地揣进怀里,道:“平南王一案乃是密案,就算有记录也是我平时接触不到的级别,不过好在近日大理寺都在忙着找库房里失窃的铃铛头骨,库房里所有记录无论等级都被翻了出来,我会帮你们留意一下。” “多谢。”萦风朝着方霄决认真行了一礼。 方霄决连忙扶住萦风,急切道:“裴娘子和萦风娘子是有大爱之人,能帮到你们是我的荣幸。” 前厅传来呼唤方霄决的声音,方霄决迈步正要回去,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萦风不解。 “萦风娘子的梅浆很好喝,”方霄决有些害羞,“但可以尝试添入花香,待我回去收集些宫中的食谱为萦风娘子送来。” 萦风哭笑不得地看着羞红了脸的方霄决匆匆离开,所谓梅浆不过是方便他摆脱同僚借一步说话的借口,却不想他竟如此认真,真是一个怪人。 止戈从厨房里探出头,就看着萦风一个人站在树下红着脸傻笑,他是兵器,不懂许多情愫,但从萦风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雁归山春日花开漫野的风景。 止戈有点想念雁归山了,也有点想吃白老翁带来的饺子了。 第53章 物归原主 裴清光和孟流景回到酒馆已是下午,前厅客人散去,萦风搬了椅子坐在古井旁打盹,当扈刚洗完碗出来坐在石阶上正喝着梅浆休息,突然听到后院的门外传来马蹄声,立刻起身钻进了厨房,将刚买回来舍不得吃的糕点端了出来。 裴清光和孟流景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将马安置好后又踮着脚尖小心翼翼从萦风身前穿过,走到古树的阴凉下。 当扈兴奋地指了指桌上的糕点,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孟流景朝怀里塞了四五个油纸包。今日是十五,按惯例是灵脉养护的日子,当扈是个仪式感很强的妖,裴清光早就料到以当扈的习惯今日一定会去买他喜欢的糕点,便在回来的路上带着孟流景去附近的店里转了一圈,按照当扈和萦风的喜好买了许多蜜饯干果回来。 当扈高兴地抱着油纸包,小声道:“这次的十五我们可以和止戈一起吃好吃的了。” 裴清光这才发现回来以后还没见到止戈的身影,于是问道:“止戈去哪了?” “他看咱们的马料不够了,就去附近找些草料,等会儿就回来了,”当扈又指了指灵脉,“之前咱们帮小石狮子的事,大理寺门口那两个大狮子知道了,专程来给咱们送了精血,这个月的养护也有着落了。” “不是说器灵没有精血吗?”孟流景插话进来。 “石狮子不是器灵,它们是神兽,渡劫前和妖兽差不多,”裴清光耐心解释,“不过我感觉那两只大狮子差不多到了要渡劫的时候了。” 当扈挠了挠头:“它们要是这么厉害的话,应该会知道偷走铃铛头骨的人是谁吧?” “铃铛头骨?”裴清光一愣,“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当扈看了看萦风,道:“今天方大人来找姐姐的时候说的,这件事闹得大理寺乱成一锅粥,方大人还说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到他平时没机会看的档案,帮咱们找找关于止戈主人的更多信息。” 一切又落入了巧合,但裴清光并不认为这次也是幕后大妖的手笔,孟流景趴在桌子上叼着块糕点昏昏欲睡,见裴清光又摆出了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忙拿了块糕点递给裴清光。 “你不觉得奇怪吗?”裴清光满腹疑惑。 “为安抚亡灵而存在的东西,如今太平盛世又用不到,物归原主不好吗?”孟流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趴回了桌子上。 白老翁去取铃铛头骨前特意找到孟流景打听了大理寺的内部情况,为的就是一旦被幕后大妖发现了也只能找孟流景的麻烦,不会牵连到裴清光。 孟流景倒是无所谓,他早就看淡生生死死,更何况那铃铛本就是白老翁的族人所造,被白老翁拿回去是最好的归宿。 裴清光对孟流景和白老翁联手瞒着自己的行为有些生气,于是一把抢走了孟流景嘴边的糕点,顺手塞进了当扈嘴里,孟流景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当扈,但当扈只是毫不在意地吃着那块被孟流景咬过的糕点,孟流景和裴清光打的哑谜他听不懂,也不需要听懂,妖的委托从来千奇百怪,中间发生的事情更是五花八门,他只管和萦风守好这间酒馆,等裴清光平安回家就足够了。 用幼稚的行为生过气,裴清光和孟流景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孟流景打着哈欠回房睡觉,裴清光和当扈碍着萦风在睡觉的缘故也不好意思说太多话,干脆搬出了棋盘在树下下起了五子棋。 当扈是下围棋的一把好手,据他本鸟所说,小时候他常和朋友们去河边叼不同颜色的石块来下围棋,但裴清光小时候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让她坐在棋盘前完整的下一盘棋比登天还难,这就导致了如今她只能与旁人在五子棋上一较高下。 不知下了多少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裴清光坐累了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一扭头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坐在椅子上绣着一个嫩绿色荷包的萦风。 “你在干嘛?”裴清光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凑上前,仔细打量着萦风手里的荷包,那上面绣了几片柳叶,风雅别致。 萦风本想藏起来,却在看到裴清光的表情后大大方方展示了起来,“好看吗?我想给酒馆每个人都做一个。” 裴清光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萦风:“我怎么觉得是我们家萦风娘子情窦初开了呢?” “早知你有这般念头,我就不该给你做。”萦风又气又恼,伸手朝裴清光推去,却到底没舍得在她身上用力。 “你生气了?”裴清光探头凑到萦风面前,萦风“哼”了一声扭过脸去,裴清光只得绕到萦风身侧,又将脸凑到了萦风面前。 “你总说当扈幼稚,现在看来倒不知道是谁更幼稚些。”萦风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但眉角眼梢都是憋不住的笑意。 裴清光嘿嘿一乐,故意道:“幼稚些有什么不好,难道长大了就一定要一板一眼做个老顽固,像方大人那样?” 萦风听出了裴清光话里的试探,懒得同她计较,从怀里掏出一个淡蓝色的荷包朝她怀里一塞,道:“头一个绣的就是你的,往日里做衣裳你都直奔这水色去,我便也做了个这样的荷包。” 裴清光捧着荷包爱不释手,萦风平日里不爱展露这手艺,但真要说起来,就是宫里的绣娘也比不上她的巧手,这荷包看着是费了大心思,上面绣了一柄断剑,剑尖则用许多绿色的柳叶拼接起来,在剑旁还卧着一只飞鸟。 “那时候他还没来,便没把他绣上去。”萦风看了眼孟流景的房间解释道。 裴清光摆了摆手,笑着将荷包挂在了腰间,得意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还没炫耀多久,就听到后院的门被敲响。 本以为是止戈回来了,可裴清光打开门看到的却是身穿官服的方霄决。 方霄决略行一礼,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奉递给裴清光,急匆匆说道:“这是关于当年平南王旧部的信息,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接到要去钟吾一带支援的消息,所以只能先把这些送来了。” “等等,”见方霄决匆忙要走,裴清光连忙拉住他,“钟吾的事和妖兽有关吗?” 方霄决迷茫地摇摇头:“暂时还不知道。” 裴清光没再多说,挥了挥手里的信封,“多谢。” 方霄决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裴清光站在后院的门口盯着手里的信封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跑到马棚里,骑着一匹马匆匆离开了酒馆。 第54章 守墓人 裴清光轻车熟路地一路奔到止戈在雁归山的小屋,果然看见止戈正在门前的平地上躬身打包着许多草料,打眼看去,竟像在此处生出了一片草原。 “裴娘子?”止戈看到突然出现的裴清光有些惊慌,急忙解释,“我只是回来割草,雁归山哪里的草长得好我都知道,我一定能让酒馆的马吃上最好的草料。” 裴清光摸了摸怀里那在酒馆时忘记交给当扈的油纸包,强行解释道:“今天是十五,我给白老翁送点吃的,顺便让这马也来山上吃点东西。” 止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献宝似的捧起手边的草喂给马儿,马儿也很给面子地边吃边用长长的脸颊蹭向止戈。 裴清光翻身下马,也学着止戈的样子捧了一些草喂给马儿,马儿却对她爱搭不理,独独钟爱止戈的投喂。 裴清光笑着捋了捋马的鬃毛,佯装不经意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白老翁?” 止戈闻言偷偷看了裴清光一眼,支支吾吾道:“不……不必了吧。” “等你主人下葬以后,你总要有个去处的,”裴清光的手指拨弄着马脖颈间粗糙的鬃毛,“当然,如果你愿意留在酒馆也可以。” 止戈有些为难地低下头,扭捏着不好意思开口,裴清光装出忙着给鬃毛编辫子的模样又等了半晌,止戈才小声开了口。 “你们帮了我这么多,我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如果以后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裴清光轻笑:“我们开的是酒馆又不是镖局,没什么要死要活的地方。” “附近的山上哪里的草长得好我都知道,以后我会定期给你们送草料的。”止戈满脸认真,这也的确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报答方式了。 裴清光点了点头,将马的缰绳递给止戈,“那我先去白老翁那里,等会儿咱们一起回酒馆?” 止戈接过缰绳茫然地看向裴清光,裴清光又从怀里掏出先前方霄决送来的信件递过去,解释道:“这是方大人找到的关于平南王旧部的信息,里面就有你的主人,我们都还没看,这种事情由你亲自来做或许更合适一些。” 止戈茫然更甚,颤抖着手迟迟不敢接过信封,裴清光温柔地握住止戈的手,将信塞进了他手中。 “总要面对的,明天棺椁就会做好,等把你主人安顿完,记得找白老翁吃饺子。” 裴清光笑着拍了拍止戈的肩膀,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止戈的想法并不难猜,作为一个器灵,能给主人守墓是件荣耀之事,好在止戈之前在选墓地的时候就提出想将主人葬在雁归山,京都和雁归山之间的距离对于器灵妖兽而言并不算远,再加上山下就是白老翁的村子,就算止戈此后都待在雁归山给主人守墓,周围也有个照拂。 对止戈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想通了止戈的后续安排,裴清光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现状,带着一包桃花糕登门拜访白老翁,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有些离谱。 但村子就在眼前,不去似乎更不合理,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问问白老翁关于铃铛头骨的事情。 裴清光硬着头皮一路小跑着冲进白老翁的院子,小姑娘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书,院子里却不见白老翁和白奶奶的身影。 “姐姐!”小姑娘闻声抬头,兴奋地跑进裴清光怀里,手中的书被丢到了一旁。 “爷爷奶奶呢?”裴清光抱起小姑娘,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探头朝院里看去。 “爷爷奶奶都去狼伯伯家帮忙了,”小姑娘搂着裴清光的脖子闻个不停,“姐姐是不是带好吃的来了?” 裴清光刮了一把小姑娘的鼻子,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囡囡的鼻子。” 裴清光将桃花糕交给小姑娘,小姑娘欢天喜地拉着裴清光坐在院子里,小大人似的端来了一杯热茶,乖巧地趴在裴清光膝上。 裴清光摸着小姑娘的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说的狼伯伯是新来的吗?” “对啊,”小姑娘抱住了裴清光的腿,“上个月爷爷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他超级可怕,浑身都是血,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活不成了,可还是被爷爷奶奶救活了。” 十五月圆,狼妖不安,也难怪白老翁和白奶奶要亲自去照顾。裴清光本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但止戈和酒馆众人还在等着她回去,只好打消了凑热闹的念头。 “囡囡,”裴清光将小姑娘抱坐在膝头,“爷爷奶奶有没有说今晚你怎么办呀?” “布谷婶婶会来陪我。” 裴清光笑着捏了一把小姑娘的脸蛋,嘱咐道:“那你在家里乖乖待着,不要出去,姐姐还有事就先走了。” 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牵着裴清光的手将她送到院门口,裴清光捡起掉落在门口的书递给小姑娘,想了想又快步走进院子,捧着小姑娘端来的热茶一饮而尽,补充道:“帮我告诉爷爷一声,他和我家小二的密谋我都知道了,改日我会来探个究竟的。” 小姑娘眨眨眼:“你家的是那个梦貘吗?” 裴清光伸出恶魔之手在小姑娘的发顶狠狠一摸,梳得板正的头发就这样变成了毛躁的小鸟窝,小姑娘却不恼,朝裴清光做了个鬼脸便跑进屋里,裴清光笑着朝屋里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刚走到村口,裴清光便看到止戈正牵着马背着硕大的包裹等在门口,裴清光诧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村落,很快明白过来,快步走到止戈身边。 “这村子不错吧!”裴清光得意地扬了扬头。 止戈憨憨地点了点头,眼神不住往村子里飘去。 “也许白天去山上守墓,晚上回村子住也不错。”裴清光给出了中肯的建议。 止戈憨笑着不说话,裴清光也没继续说下去,话多了就显得刻意,止戈既然能找到这个被白老翁亲自布下结界的村子,也就证明着白老翁早已将止戈划入自己人的行列之中,至于未来如何,就交由止戈自己选择了。 第55章 一个人的墓园 裴清光和止戈虽说是一起回去,但也只是在天上顺个路的关系,裴清光骑着马在天上疾驰,止戈则背着硕大的包袱运用灵力一朵云一朵云的瞬移,这也让裴清光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忽视的问题——止戈从过去时空回来后,语言能力和自身的灵力都提升了不少。 耳边风声呼啸,裴清光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得不在风的威力下把话咽进肚子里。或许是因为有止戈在前面瞬移着引路,马儿莫名燃起了胜负欲,一路狂奔追着止戈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回到了酒馆。 止戈倒是没什么大碍,只苦了裴清光和马儿,一个被风吹得脸都红了,一个回了酒馆就钻回马棚一动不动,它的小伙伴时不时便抬起蹄子朝它身上踹两脚,确定它还好好的活着。 孟流景和萦风正在树下嗑着瓜子探讨酱肉的烹饪方法,一扭头就看到旁边鬓发乱飞的裴清光跌跌撞撞朝这里冲来,忙扔了瓜子手忙脚乱去搀扶,裴清光脱力般扑进萦风怀里,对着一旁憋笑的孟流景咬牙切齿道:“下次我一定也带你体验一下真正的飞马。” “这可是无妄之灾了,”孟流景笑着从桌上端了杯热茶递过去,“如果有那么一天,我选择飞我自己。” 裴清光欲哭无泪地接过茶,抬手胡乱按了按发髻,边朝卧房走去边吐槽道:“今晚一定要多喝几坛酒,以慰我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是这么用的吗?”孟流景疑惑地又抓起一把瓜子。 “她可能想说的是,以慰她在天上被吓掉的三魂七魄的某一部分吧。”萦风面无表情从孟流景手里抓走了大部分瓜子。 “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孟流景对裴清光和萦风之间的默契大为震撼。 萦风对着孟流景眼神中流露出的清澈愚蠢认真打量一番,决定暂时离他远一点,以免被影响了智商。 孟流景清澈而愚蠢地吃完手中所剩不多的瓜子,决定大发慈悲去帮当扈一把,毕竟在目前的酒馆里,只有当扈不会明目张胆地嘲笑他偶尔转不明白的脑子。 当扈正忙着打扫前厅,下午裴清光离开后,萦风去买了好多食材回来,说是为了庆祝止戈一事顺利结束决定临时歇业半天做顿大餐,而当扈被拉去洗完菜后就被打发到了前厅擦擦洗洗。 “人这种东西,她们情感联结和默契点我们理解不了也是正常的,对于我们妖来说,这都算是后天学习的技能。”当扈听完孟流景的吐槽后难得给出了一些实际的回应。 孟流景拿着一块抹布用力地擦着面前的桌子,好像把桌子擦干净了,心中的疑惑就能解开。 当扈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偷笑起来,“没想到最后难住你的点竟然是这种稀奇古怪的内容。” “在裴清光之前我都没和人类打过交道,搞不懂不是很正常嘛,”孟流景理直气壮,“那这种情感联结要怎么学啊?” “用心学,”当扈走到孟流景身边,抽出了他手中的抹布,“这也是掌柜的教我的,只要你发自内心地接纳了一个人,想对她好,那自然而然就会拥有默契,比如吃饭的时候掌柜的朝院墙下看了一眼,那就是——” “想喝酒。”孟流景脱口而出。 “掌柜的左手摸右侧耳垂——” “在想吃什么?” “萦风姐姐抬头看了一眼灵脉的树冠——” “困了?累了?想睡觉?” 当扈朝着孟流景眨眨眼:“你这不是和她们都挺有默契嘛。” “这就算默契吗?” “当然,”当扈歪着头伸手戳了戳孟流景的胸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和掌柜的出去一趟回来后就这么奇怪,难道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孟流景当然知道自己以前不是这样,他当年可是被妖兽称作“妖界活阎王”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对人类的情感产生好奇,还不是裴清光莫名其妙的想和他做朋友,才让他乱了道心。 当扈看孟流景的脸色越来越臭,反倒找回了一丝熟悉感,点头道:“这表情才对嘛,你刚来的时候不是吊儿郎当就是凶巴巴的,突然变蠢了我都不习惯。” “懒得跟你这个小屁孩废话。”孟流景恼羞成怒,朝当扈头上弹了个脑瓜后逃一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裴清光梳洗一番后刚回到院子,便看到孟流景急匆匆跑过去,正疑惑的时候,止戈笑眯眯地出现在裴清光眼前。 “裴娘子,那些草料我都收拾好了。”止戈满脸开心,笑起来的模样竟有了几分傻气。 “多谢你,”裴清光双手合十晃了晃,“对了,那信封里的内容你看了吗?” “看了,关于我主人的墓碑,我知道要刻什么名字了。”止戈从怀里掏出信封递给裴清光。 裴清光好奇地拆开信封,里面的资料都是关于平南王旧部参与的几场战役的记载,在最后有一份平南王旧部的点名表,单凭这些很难确定止戈主人的具体名姓。 “其实在时空里我就有预感,人类社会等级分明,以我主人的身份很难青史留名,现在我至少还能有一份笼统的名单,已经很幸运了,”止戈满脸释然,“这份名单上都是为国捐躯之人,他们是我主人的战友,可能也是他的兄弟,他们做的都是一样伟大的事,与其执着于找到我主人的具体信息,倒不如为他们一起立一个墓,如今大部分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偶尔有人知道可能也是他们最后执行任务时使用的‘土匪’身份,好在现在我们知道真相,知道他们做的是多勇敢的事情,所以,就由我们铭记他们吧。” 裴清光怔愣许久,缓缓点头道:“一具无名尸骸却是一整座墓园,就按你说的做吧。” 止戈朝裴清光郑重地鞠了一躬:“多谢裴娘子。” 裴清光出神地看着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想象着那些名字曾被寄予的厚望,眼前浮现出时空里他们或青涩稚嫩或饱经沧桑的脸庞,如果他们看得到后来的人间,应该会很欣慰吧。 第56章 石狮子的正气 晚餐之前,裴清光还要做一件大事,养护灵脉。 那对石狮子不愧是大理寺门前的神兽,通身的正气令人胆寒,萦风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也没能让他们打消一人给一瓶精血的念头,于是如今摆在裴清光面前的是整整两大瓶精血。 “他们说他们血多,平时又守在那不动,更何况灵脉是天下生灵得以生存的支撑,所以就多给点。”萦风难得心虚,低头摆弄着衣角。 “他们血多,可我血没那么多啊,”裴清光拿着把匕首对着掌心犹豫了半天也没动手,“你就没跟他们讲过十五的灵脉养护除了要新鲜的精血外,还要裴家人给出和妖兽同等量的血吗?” 萦风灵机一动:“那要不今天先倒一瓶?剩下那瓶等过几天日常养护的时候再倒?” “都是一个地方的石狮子,灵脉会识别出来重复养护,那不是白瞎了人家的一片好心。”裴清光握着匕首咬牙朝自己掌心狠狠一割,血液喷涌而出,萦风手忙脚乱取来血瓶接着,但裴清光还是低估了两只石狮子的实诚劲,手掌的血止住了,第二个血瓶却还没装满。 萦风肉痛地看着裴清光在掌心的伤口上补刀,这次倒是装满了血瓶。裴清光将装有自己和石狮子精血的四个血瓶朝灵脉的根部倒去,四下无风,灵脉的树冠却摇晃起来,似乎对这次的精血很是满意。 裴清光将掌心的伤口按在树干上,灵脉发出一道微弱的蓝光,将她的身体包围起来,一股清凉温润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掌心的伤口很快就愈合,而身体似乎也在这股灵脉之力的影响下变得轻巧了许多。 “认识你以前,我一直以为灵脉的力量天生就会自动融入裴家血脉。”萦风这些年看过很多次裴清光养护灵脉的场面,每次看都会发出相同的感慨。 “这点伤相比于和妖兽打交道的危险性不值一提,”萦绕在裴清光周身的光芒慢慢散去,“灵力对于人类而言算得上是一种诱惑,如果不付出点什么就能得到,那我们就不用开酒馆了,开个寺庙更合适。” “这倒也是,”萦风赞同地点点头,“可能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所以灵脉的力量不会一次性给你,而是根据你养护的次数慢慢给你。”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好,反正我平时出委托的时候也不怎么用灵力,”裴清光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厨房,“好香啊,我们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裴清光的肚子适时发出了咕噜噜的空响,萦风见状忙招呼当扈和止戈准备吃饭,孟流景许是听到了声音,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便跑到了厨房帮忙。 这顿饭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裴清光拎着坛酒乐呵呵地看着当扈和孟流景大快朵颐,萦风和止戈慢悠悠吃着饭,时不时闲聊几句,好像人间最好的光景都浓缩进了此时此刻。 大家对止戈即将告别心知肚明,但这些年酒馆迎来送往那么多妖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分别,有的妖兽会时不时回来做个寻常酒客,有的妖兽会偷偷在酒馆门前放上一些精巧的物件,裴清光都乐呵呵地收下,摆在酒馆最显眼的位置,以便于让他们路过时能第一眼看到,天地之大,酒馆可以是所有善良妖兽的归处。 孟流景吃完饭就拉着当扈出了门,说是要去选一块最好的石料来给平南王旧部们立碑,止戈帮着萦风收拾完厨房和院子后就一头扎进了马棚,说是想把马棚好好加固一下,萦风在桌上点了一盏灯,忙着把剩下的荷包修完,酒馆里一向最忙的裴清光反倒成了闲人,一坛接一坛地喝着酒。 “你少喝点吧,前段时间那么忙都没好好休息,别伤了身体。”萦风见裴清光喝个不停,忍不住放下了针线。 “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解决了止戈的执念,还重启了裴家的古井,难道不值得庆祝一下嘛。”裴清光仰头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萦风不喜欢裴清光把所有情绪都往自己肚子里咽的样子,虽然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改变不了裴清光的想法,但她每次还是忍不住想要劝几句。 裴清光得意地挑了挑眉:“当然了,不过硬要再加个原因的话,就是庆祝一下孟流景真正成为酒馆的成员了。” 萦风起身坐到裴清光身边,握住了她准备伸向酒坛的手,“我在你身边十三年了,你的情绪你的想法我多少也能看出来一点,孟流景跟我讲过你们去菩萨坡的事情,可是时空的副作用不会只在孟流景身上体现,那你呢?你那晚又是怎么过来的?” 裴清光笑着将萦风揽进怀里,也借此将沮丧的神情掩去,“我们尊敬的管事大人就不用担心我了,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就过去了。” 萦风将头靠近裴清光怀里,扭头看向头顶的灵脉,“如果到最后我们都没找到破解你身上诅咒的方法,那我就把我的本体给你,白老翁就是这样救了白奶奶的,我也可以救你。” “干嘛搞得这么悲壮,”裴清光拍了拍萦风的身体,“不是都说人有转世轮回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和当扈孟流景就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们。” 萦风不满地坐直身体,气鼓鼓看向裴清光,“你是在阎王那领了什么任务吗,干嘛就非死不可啊。” “那这不是你先做的预设嘛,”裴清光笑着给萦风倒了一杯茶,“死生自然埋,消散何缤纷,顺其自然就好。” “那到时候就把你埋到雁归山,”萦风鼓着脸端起茶,“正好还能让止戈给你守墓。” “也行,无聊的时候还能飘出来去山顶戳戳你的本体。”裴清光笑着伸手戳了戳萦风的脸颊,萦风无可奈何地看了裴清光一眼,便也随她信口胡说去了。 反正真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不会让裴清光死的。 第57章 癔症 天刚蒙蒙亮,裴清光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拖着宿醉的身子打开门,就看见孟流景懒散地靠在门边打了个哈欠。 “早上好啊。”孟流景挥了挥手。 “干嘛?”裴清光睡意朦胧,恨不得立刻躺在地上睡个回笼觉。 “棺椁送来了,我们准备去雁归山给止戈主人下葬,你要不要一起来?”孟流景也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边说话边抬手揉了揉眼睛。 裴清光看着孟流景沾满石料碎屑的衣袖,心知他和当扈定是一夜没睡刻完了墓碑,打定主意等他们回来就放个假,反正她现在没有委托,招待客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裴清光没有反应,孟流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问道:“一起去吗?” “算了吧,”裴清光摇了摇头,一股刺痛感自脑后直冲太阳穴,“改日我去祭拜一下,你记得提醒止戈去找白老翁吃饺子。” 孟流景也闻到了裴清光身上还未散去的酒味,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晚安”便回到院子继续准备着下葬事宜。裴清光眯着眼睛看了两眼,转身又回到了床上蒙头大睡。 许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裴清光再醒来已是傍晚,酒客们侃天说地的声音传入后院,也传入了裴清光的耳朵。 裴清光猛地从床上弹起,穿好衣服便奔向了前厅,当扈笑嘻嘻地在桌与桌间穿梭,萦风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孟流景则找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吃着酱肉喝着酒。 “当当。”裴清光靠在柜台上朝当扈招了招手,当扈乐颠颠跑到她跟前,静待她的下文。 裴清光看了孟流景一眼,对当扈道:“今晚给你放假,客人这边我来盯着就好。” “掌柜的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当扈连忙摆手,“今天来的都是熟客,招待起来也简单,没事的。” 裴清光还要再劝,身旁的萦风开了口:“你就让当扈干吧,他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不做点什么卖卖力气晚上容易睡不着。” “那不是看他昨天熬了一夜,怕他辛苦嘛。”裴清光是真的心疼自家店员。 “我中午就给他们放假了,”萦风指了指孟流景的位置,“本来孟流景要拉着当扈一起吃的,结果店里一来客人他就闲不住了,干就干吧,尊重孩子个人意愿。” 裴清光听了这话也不再纠结,从柜台下拎了坛酒就走到了孟流景面前。 “来吃点?”孟流景夹了一筷子酱肉抬头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坐在孟流景对面倒了两杯酒,顺嘴问道:“今天下葬情况怎么样啊?” “是个风水宝地,以后我也可以埋那,”孟流景自觉地拿起一杯酒喝了口,“这个还挺好喝,是新酒吗?” “梅子酒,萦风做梅浆的时候顺手做的,”裴清光也喝了口,满意地点点头,“我突然觉得止戈未来的生活有点太忙了,又要给他主人们守墓,还要照顾萦风的本体,未来还要给咱俩守墓。” “你也要埋那边?”孟流景疑惑地停下了筷子。 裴清光顺手夹走了孟流景面前的最后一块酱肉,笑道:“昨天萦风给我安排的,我寻思也不错。” 孟流景对着空盘咬牙切齿:“能和掌柜的并骨,真是三生有幸啊。” “谁要和你并骨啊,”裴清光嫌弃地撇了撇嘴角,“这两天怎么一个个都爱说些丧气话,晚上得让萦风烧个火盆去去晦气了。” 孟流景嘿嘿一乐,扭头朝着萦风喊道:“再上一碟酱肉,记掌柜的账上。” 裴清光也任他胡闹,摆了摆手让萦风去后厨拿肉来,可萦风前脚刚走,酒馆就来了一位瘦如麻杆的客人。 萦风不在,裴清光只好笑着迎上去,“欢迎光临,您想来点什么?” 客人对着菜单看了半晌,指向了菜单第一行最显眼的“裴记酒馆”四个字。 裴清光将疑惑掩去,笑道:“您是想喝点酒?” 客人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个银元宝放在柜台上。孟流景原本在一旁看戏,见到银锭后立刻冲上前来,谄媚道:“那我给您上个套餐怎么样?” 客人又点了点头,转身找了张空桌落座,周围酒客都是结伴前来,显得这位奇怪的客人格格不入。 “银元宝诶,我第一次在酒馆见到这种东西。”孟流景双眼放光,凑到裴清光身边低声开口。 “那我倒不是第一次见,”裴清光顺手将元宝扔进钱盒里,“毕竟你之前每次来的时候都用元宝。” 孟流景顺手从一旁拿出纸笔,对着菜单凑出了一个总价差不多的套餐推向裴清光,“按这个菜单给他上,我保证这次他来过以后还会来。” 裴清光扫了一眼,心知肚明:“这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吧。” “妖的口味大差不差嘛,”孟流景自信地拍了拍胸口,“信我准没错。” 裴清光在这方面的确信任孟流景,抬手就招呼当扈按孟流景所写的菜单去上菜,孟流景得意地靠在柜台旁,顺手从柜台下盛了一碗梅浆。 “话说回来,你吃东西很挑剔,之前来酒馆喝酒出手阔绰,这次止戈主人墓碑的石料也是你花钱买的,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啊?”裴清光好奇地看向孟流景。 “就……”孟流景眼睛一转,“我族人的积蓄,现在都留给我了,不花白不花。” “真的?”裴清光看孟流景的状态就能猜到这小子又没说实话。 “你放心,我看不上那些小偷小摸的行径,”孟流景朝后厨的方向看了一眼,“萦风现在应该挺忙,我去帮帮她。” 还没等裴清光应声,孟流景就朝后院快步走去,当扈端着酒菜差点被急匆匆的孟流景撞飞,看当扈满脸懵圈,裴清光无奈地从他手里接过酒菜,亲自给客人端上了桌。 裴清光刚将酒菜放在桌上,那客人便握住了裴清光的手腕,裴清光下意识想要反击,却听客人轻声开口道:“裴娘子?” 裴清光警惕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酒客,见无人在意这里的微弱之音,才朝着眼前的客人轻轻点了点头。 “求裴娘子救救我的爱人,她好像得了癔症。”客人的声音仍然很小,握着裴清光手腕的手却越发用力。 第58章 峨眉 后院,孟流景端着盘酱肉坐在厨房门前的石阶上,诧异地看着眼前熟悉但诡异的场景。 前厅那瘦如麻杆的酒客被裴清光带来了后院,此时正满目哀切地跪在裴清光面前,泪流满面。 “不是我不帮你,这里是酒家又不是医馆,癔症的问题你得找郎中啊。”裴清光无奈地蹲在酒客面前,疯狂朝孟流景投去求救的目光。 孟流景佯装看不见裴清光的暗示,一口酒一口肉吃得好不快活,裴清光又气又恼,从手边摸起块小石子朝孟流景丢去,孟流景侧头躲开,石子咕噜噜钻进了厨房。 “孟……” “我的错我的错。”听见厨房里传来的萦风满是怒意的声音,孟流景连忙起身将石块捡起,边连声告饶边逃了出来。 “孟流景,你认不认识什么能给妖看病的郎中?”裴清光不给孟流景继续逃避的机会,指名道姓地将酒客的问题抛了过去。 见那酒客膝行着就要奔向自己,孟流景连忙跑到裴清光身边跟她一起蹲着,委屈开口道:“妖又不容易生病,病了死就行,哪里需要郎中啊。” 酒客闻言眼泪夺眶而出,伸手紧紧攥住孟流景的衣角,哽咽道:“求您救救我爱人吧,能试的法子我都试过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孟流景和裴清光对视一眼,抢先开口道:“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们能帮上忙,裴娘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裴清光默认了孟流景的说辞,席地而坐,静待着酒客的述说。 酒客自称是峨眉一带的野猴,灵智未开时常钻入寺庙寻些贡品果腹,那里的僧人和善慈悲,对他多加照拂,一来二去他成了寺庙的常客,在香火的熏陶下渐渐开了灵智,又躲进山中修行数百年才化为人形。 那时他迫不及待想要过上人类的生活,便径直下了山,可他对人类社会毫无了解,闹出了不少笑话和麻烦,就在这时,一个叫丝璇的蛇妖出现在他生活里,帮他摆平了惹出的麻烦,还带他裁衣用餐,教他在人类社会的生存之道。 “这蛇妖就是你的爱人?”孟流景问道。 酒客点了点头,满面惆怅地继续说了下去。 丝璇在人类居住的小镇里盘了个院子,和他一起生活了六年,两人也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还像人类那样办了一场婚礼。婚礼过后没多久,丝璇说自己厌倦了人类聚集的吵闹,便拉着他去了附近的乡下,买了几亩地,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孟流景不禁感慨道:“真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酒客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附和道:“是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吧,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妖,还给我起了个很好听的人类名字,叫杨路尘。” “杨路尘,”裴清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很好听,您爱人可真厉害。” “可是,”杨路尘痛苦地捂住脸,“最近她像得了癔症一样,每天疯疯癫癫,家里的东西几乎被她砸了个遍,谷仓也被她一把火烧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可我真的想救她……” 杨路尘跌坐在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孟流景的衣角,眼神却哀切地望向裴清光,裴清光心里那些本打算拒绝的话就在这眼神中一点点消散,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叹息。 孟流景侧头看向裴清光,一时猜不出她的想法,也就不敢和杨路尘多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裴清光站起身朝马棚走去,“裴家委托的规矩都懂吧?” “懂的懂的,”杨路尘欣喜地起身追到裴清光身后,“精血我有的是,只要能治好她,要我的命都行。” 裴清光拍了拍马背,扭头看向杨路尘,道:“先带我们去看看吧,如果真的只是单纯的癔症,我或许可以帮你找找郎中。” “多谢裴娘子!”杨路尘欣喜若狂,双腿一弯便朝裴清光跪了下去,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裴清光扯着他的手臂强行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孟流景也跟了上来,扯着杨路尘的后衣领就带着他骑上了同一匹马。 “裴娘子,”杨路尘坐在孟流景身后,双手紧紧抱着孟流景的腰,“丝璇状态不太稳定,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在她面前出现。” “明白,我们远远观察一下就好,”裴清光也骑上了一匹马,朝孟流景看去,“把你身上的妖气收一收,我担心被丝璇发现。” 孟流景夸张地拍了拍胸膛:“遵命!” 随着这声响亮的应答,孟流景胯下的马也奔出了马棚,朝天空一路狂奔,裴清光连忙催动胯下马儿追赶,迎着月色驰骋在寂静的夜空。 峨眉山高水秀,佛道文化名扬天下,裴清光早先便向往过这处充满传奇的山脉,但直到今日才亲眼得见。 在杨路尘的要求下,马降落在半山腰的一处林中,此地距他们的家并不远,为避免惊吓到丝璇,三人只能步行前往。 “这山上也没法种地,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孟流景边跟着杨路尘赶路边四处打量。 “丝璇喜欢,”杨路尘想起爱人,脸上便情不自禁浮现笑意,“我们家的田地在山下五里外,反正妖赶路方便,远些就远些吧。” 裴清光牵着孟流景的衣角边走边往路两旁的灌木丛中看去,眉头也越皱越紧。 孟流景察觉到衣角的重量逐渐增加,自然地牵住了裴清光的手,小声问道:“是有什么发现吗?” 裴清光偷偷看了杨路尘一眼,在孟流景手心写了几个字,孟流景略一思索,用力握紧了裴清光的手。 杨路尘突然停步,回头道:“前面就是了,我会找机会带她在门前活动一下,你们……” “我们就在这里远远看着。”孟流景下意识挡在裴清光身前,拦住了杨路尘的视线。 杨路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快步朝前方的一间木屋跑去。 孟流景直到看见杨路尘进了木屋才将视线移开,转而望向裴清光,“你刚才的意思是说这里死了很多生灵?” “沿途两边的灌木里有很多尸体。”裴清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第59章 投毒 孟流景感受眼前人手掌冰凉的触感,上前揽住了裴清光的肩膀,朝靠近小屋的方向走了几步,搂着她躲在一旁的树后。 “你、你干嘛?”裴清光毫不设防,诧异地抬头望向孟流景。 “以后我都会陪着你,所以害怕也没关系。”孟流景的耳朵红红的,不敢低头看怀里的裴清光。 深夜的山林,未知的委托,还有屋前的一棵老树。 此刻的场景与荒山那夜初见孟流景化出原形的时刻似乎重叠在了一起,裴清光听着来自身旁之人乱如落雨的心跳,心安理得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或许曾经害怕过,但这一刻,甚至以后,都不必害怕了。 “这么信任我?”孟流景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吊儿郎当地开了口。 “不可以吗?”裴清光顺嘴怼了回去。 “当然可以,我的掌柜。”孟流景轻笑的声音在裴清光头顶响起,裴清光也跟着这笑声勾了勾嘴角,探头看向木屋的方向。 木屋小而温馨,门前的院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在这片小小花海中,还有一个木制的秋千和一个茅草做的凉亭。 木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杨路尘牵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走出来,并肩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秋千,躲在树后的两人这才看清女子的容貌。 这是一张极漂亮的脸,眉若柳叶眸似秋水,眼波流转间尽是妩媚与娇嗔,一头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垂下的几缕碎发随着夜风轻轻飘动,裴清光自认见过不少貌美的妖怪,但丝璇的容貌还是让她看入了迷。 “你也要被蛇妖蛊惑了吗?”孟流景贴在裴清光耳边小声说道。 耳畔因孟流景的呼吸拂过而升起一股酥麻的热意,裴清光猛地回神,解释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好看吗?” “好看,”孟流景笑着扫了裴清光一眼,“但我见过比她还好看的人。” 裴清光心思都在丝璇身上,便也没留意孟流景说了什么,孟流景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也沉默了下去。 “单单这么看着不像有癔症的样子啊,”裴清光探头探脑又看了一阵,“回头还是要再找杨路尘聊聊。” “那我们今天先回去?” “陪我去看看灌木吧,那里肯定有古怪。”裴清光牵着孟流景的手蹑手蹑脚准备转身,孟流景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笑了笑便迈步跟着裴清光朝来时路走去。 路两旁的灌木里的确有许多尸体,但都是些山上的野物,山鸡老鼠野猫野鸟密密麻麻躺了一片,连孟流景都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山中野兽多,但这些动物的尸身却没有被啃食过的痕迹。”或许是有孟流景在,裴清光的胆子大了很多,俯身认真地观察着野物的尸身。 “还有这里,”孟流景牵着裴清光走到一棵树下,指了指白花花的一摊,“这些米都是被刻意倾倒在这里的。” “难道是有人在这里做过驱鬼法事,丝璇被冲撞到了?”裴清光后背又凉了起来。 “就算有鬼也应该找人附身,找妖附身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彻底吗,我们的妖丹可不是摆设。”孟流景婉拒了裴清光的假设。 裴清光为难地低头看看地上的米,又抬头看看孟流景,把孟流景看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孟流景不解地看向裴清光。 “那些野物都死在附近,难道是因为误食了这些米?” “你是说米有毒?” “我确实是这么怀疑的,但还需要验证一下。” “你不会是想让我吃吧?!我可干不了这事!”孟流景松开裴清光的手后退了几步,满脸都写着拒绝。 这回轮到裴清光一头雾水,“你要吃出事我还得花钱救你,没这个必要吧。” “那你要干嘛?” “我想用灵力检查一下它的毒性,但需要你帮我把我的灵力藏一下,我怕被丝璇发现。” “为什么不把它带回酒馆再查?” “我在这里查完毒性,可以根据毒素找到附近的毒物,顺便清理一下,以防后面还有动物误食,如果带回酒馆的话我就不能找附近的毒物了。” 裴清光善良又周全,孟流景默默在心里学习着她的为人之道,抬手对着空气画了一个圆圈,一个黑色的空气罩凭空出现,将二人罩在了一起。 “怎么是这个颜色?”裴清光有些诧异,孟流景的妖气明明和灵脉一体,水性偏蓝才正常。 “我的伪装,”孟流景不以为意,“半夜出现个蓝色的光圈太显眼了。” 裴清光接受了孟流景的解释,抬手化出一团微小的蓝色光球,朝地上的米堆丢去,光球很快便与米堆融为一体,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彻底消失了。 “是鹤顶红。”裴清光低着头解释道。 孟流景吐槽道:“这不就是蓄意投毒嘛,也太不是东西了。” 裴清光低着头抓住了孟流景的衣袖,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呈现不正常的起伏,孟流景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上前扶住裴清光。 “你怎么了?”孟流景的手心传来滚烫的触感,裴清光的体温以一种极快的方式上升着,连带着她的皮肤都红了起来。 裴清光摇了摇头,身子软绵绵地跌坐在地,虚弱开口:“附近还有五处被投放了这种毒物,你能帮我去处理一下吗?” “这时候还管什么毒啊,我带你回酒馆。”孟流景不由分说抱起裴清光朝马所在的位置走去,裴清光眼都要睁不开了,却还在固执地扯着孟流景的衣袖。 “我没事,先去把毒物处理了吧。” “没事什么没事。”孟流景没好气地怼了回去。 “孟流景!”裴清光铆着力气大喊一声,喘了好一阵粗气才小声说下去,“西南三百米银杏树、七百米楠木,东北六百米杉树,正北二百米柏树、五百米银杏,快去。” 孟流景又气又恼,却只能向裴清光的固执低头,也不顾掩饰妖气,放出五道蓝光直奔裴清光所说的方位奔去。 裴清光朝孟流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谢谢。” “倔的跟头驴似的,真不知道萦风怎么忍你这么多年的。”孟流景气鼓鼓地吐槽,但怀里人却没有了回应。 第60章 萦风的血契 夜已深,酒馆却无人入眠。 裴清光的房间里点起了许多蜡烛,孟流景坐在裴清光房前的石阶上,迷茫地看着眼前自己的影子。 “孟流景!”当扈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拳打在了孟流景的脸上,这还不解气,又拎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台阶上提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你会保护掌柜的!” 当扈又挥起拳头,孟流景闭着眼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当扈的拳头落下,可最终却只等到了当扈的抽噎声。 当扈卸了浑身的气力,把孟流景往旁边一推,站在原地抹起了眼泪。孟流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了下去,转身定定地看向裴清光的房间。 房间的门开了一道缝,萦风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扫了一眼院中的两人,掏出手帕朝孟流景递了过去。 “鼻血都出来了,被当扈打了吧。”萦风将手帕递给孟流景,转身又走向当扈。 当扈眼睛一亮,抓住萦风的手腕,急切道:“掌柜的怎么了?” 萦风看着涕泪横流的当扈,安慰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她没什么事,明早就会醒,可能昨日灵脉给的力量太强,她的身子还没适应过来。” 当扈瘪了瘪嘴又要哭出来,萦风忙打发他去厨房烧些热水,见当扈走了,萦风才满脸担忧地回过头,化出一截柳枝朝孟流景伸去,“给我一点你的妖力。” 孟流景也不问缘由,抬手化出一点蓝光点在柳枝上,柳枝亮起一瞬绿色的光点,很快便消失不见。 “是灵脉出问题了。”孟流景虽在问萦风,但说的话却很笃定。 “这样的情况只在十三年前出现过,那是她第一次接收灵力,难免会和自身相斥,但按理来说现在她的身体已经适应了灵力,灵脉给出的力量也是逐次递增,再怎么说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所以你发现了什么?”柳树能入药,柳妖天生便是医者,孟流景对此事心知肚明,但从杨路尘的委托来看裴清光并不知道这点,所以孟流景先前也没挑明,可如今她出了事,孟流景便也顾不上遮掩。 “灵脉里出现了梦貘以外的另一股妖气,我暂时还分辨不出来,只能用我的妖力暂时压制一下清光体内的灵力,她的性格我知道,醒了以后肯定还会去解决那猴妖的事,你就跟着她,这几日别再让她用灵力了。” “另一股妖气?是石狮子?” “不是,”萦风叹了口气,“收来的精血我都会先检查确保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才会给清光,石狮子的精血我检查过很多遍,没有任何问题。” “裴家人干的活太危险,灵力是她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 “这几日我会和白老翁去查一下,她的安全就暂时交给你了,”萦风压低了声音,“灵脉出问题的事先别告诉她。” 孟流景点头道:“你们两个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会医?” 萦风心虚地眨了眨眼,想要回避这个问题,孟流景却大步走到萦风面前逼视着她,似乎只要她不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孟流景就会要了她的命。 感受到孟流景身上散发的杀意,萦风惊恐地后退一步,警惕地握出了一团妖力。 “你打不过我的,”孟流景一弹指,萦风手里的妖力便瞬间熄灭,“相处了这么久,我不觉得你有胆子骗她,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我会帮你保守秘密。” 萦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妥协,但这并不是是因为孟流景要杀了自己,她虽然害怕,但清楚他并不会对酒馆里的人动手,选择坦白只是因为这个秘密在她心里压了太久,需要一个讲出口的机会,她能看出来,如今的孟流景是真的对裴清光好,所以她愿意相信孟流景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裴清光。 “十三年前,我还是个蜗居在雁归山不敢下山的小妖,那时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得已下山寻求清光父亲裴震的帮助,却不小心害死了他。柳妖可以与人类结血契,以命换命,但结血契还有一个代价,就是柳妖所有的医术此后只能用在契约人身上,连自己都用不得。我本想救裴震的,但他拒绝了我,希望我能把血契用在他的女儿裴清光身上,恩人之愿,我不得不从。” “她还不知道你和她结血契了?”孟流景怀疑。 “她不需要知道,”萦风轻轻摇了摇头,“裴震死后我就下了山,那年清光才十岁,稀里糊涂就被我骗着结了血契,我那个时候不太理解裴震的想法,明明和我结了血契就能活下去,还能陪着清光一起生活,为什么非要我和清光结血契,但是后来我把裴家老宅装修成酒馆的时候发现了裴家的一本册子,从里面找到了答案。” “是什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萦风意味深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原因的,总之,我不愿意告诉清光是因为不希望她带着压力活下去,也希望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孟流景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了然道:“这件事连当扈都不知道吧。” “他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又要闹个天翻地覆,”萦风嘴上说着吐槽的话,脸上却挂上了宠溺的笑意,“当初让他来酒馆当小二的时候清光就和我商量好了,以他的阅历和年纪,在酒馆的主要任务健康快乐地长大,其他的没必要把他牵扯进来。” “可如果当扈不是这么想的呢?如果他也想帮到你们呢?” “那就等到他有足够的能力面对现实的时候吧,现在他除了会飞,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真打起架还不如清光呢。” 正说着当扈的小话,当扈就端着一壶热水兴冲冲跑了过来,萦风忙上前接过,安排道:“今晚我陪着清光,你们先休息吧,明天开始孟流景负责陪清光,当扈负责看好酒馆。” “那你呢?”当扈懵了。 “她回雁归山探亲。”孟流景帮着萦风答了话,揽着当扈的脖子就拖着他朝卧房走去。 当扈被酒馆的大家保护的很好,孟流景经常会从他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那就按裴清光和萦风的愿望生活下去吧,希望他永远不会有被迫成为孤身面对现实的大妖的那天。 第61章 出轨 裴清光是被后院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醒的,与她一起惊醒的还有趴在她床边守了一夜的萦风。 “我去看看。”萦风见裴清光醒了,没多说什么,转身出了房间。 裴清光刚坐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萦风的尖叫,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了出去。萦风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此刻正抓着后门的门环摇摇欲坠。 裴清光忙上前把萦风护在怀里,警惕地看向来人,越看越眼熟,疑惑道:“杨路尘?” 萦风惊讶地看了一眼来人被血糊住的脸,也跟着疑惑道:“你就是那个猴妖?” 来人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哭道:“裴娘子,求您救救丝璇。” 裴清光和萦风对视一眼,萦风上前扶着他走进院子,裴清光则回屋穿上鞋后又去敲孟流景的房门。 “怎么了?”孟流景穿着白色的中衣睡眼惺忪打开了房门。 裴清光指了指院中的杨路尘,孟流景瞬间清醒过来,瞪圆了眼睛凑上前问道:“这才过去一夜,你这是遇见什么了?” “昨夜丝璇突然说有妖气,问我是不是带了别的妖来对付她,我哪敢承认啊,就说没有的事,当时她没说什么就拉着我去睡觉了,可半夜里突然拿刀来捅我,我不得已就跑过来了,我爱人的癔症是不是又严重了啊?”杨路尘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口,心里却满是对丝璇的挂念。 “孟流景,”裴清光看不过去,扯了扯孟流景的衣袖,“你先给他包扎一下换身衣服,有什么话换完了再说。” 孟流景应了声,在杨路尘的哀切声中强拉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萦风胆战心惊地看着地面留下的血脚印,颤声道:“他就这么跑过来,他爱人不会追过来吗?” “也有这个可能,要不你和当扈先出去躲躲?” “我再胆小也不至于把酒馆扔了,”萦风奇怪地看了裴清光一眼,“我是担心他爱人追过来会吓到酒客们。” “杨路尘现在这样肯定不能让他回去,酒馆无故停业也不太合适,要不把他先送白老翁那里吧。” 萦风本就打算去找白老翁,既然裴清光这么提了,她也自告奋勇:“那我把他送过去吧。” “还是让当扈去吧,你去不太安全。” “交给我,”萦风抬手横打鼻梁,“正好我要去找止戈跟他讲一下照料树木的方式,这两天感觉他浇了不少水,我天天睡醒衣服都是潮的。” “这会儿你又不怕了,”裴清光好笑地刮了一下萦风的鼻尖,“那就等了解完情况,你把他送过去。” 萦风应了声,转身去收拾杨路尘留下的血脚印,裴清光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慢吞吞挪到老树下,对着灵脉若有所思。 “裴娘子。”杨路尘处理完伤口换上了孟流景的衣服,孟流景身材高大,干瘦的杨路尘穿着他的衣服仿佛披了一张床单。 裴清光回过神,拉着杨路尘坐在桌边,问道:“你爱人发癔症都做了些什么?” “起初还好好的,直到两个月前,那是我们的成亲纪念日,我去镇上给她买了些女儿家喜欢的胭脂首饰,那个时候她还挺高兴的,结果过了一夜就开始神神叨叨,以前我去地里干活她都会给我带些吃的,但那次出门她把准备好的吃的都抢走了,非不让我带,再后来她就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会给我送点吃的喝的,有时候又什么都没有,家里的刀具也经常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只有这些吗?” “还有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要去江南定居之类的,但我跟她提的时候她又特别生气,还有就是……”杨路尘说到一半突然把头埋了下去,支支吾吾不肯继续说。 裴清光好奇地朝杨路尘的方向探了探身子,杨路尘局促不安地搓着袖口,半晌才鼓起勇气涨红着脸开口道:“她好像喜欢上了别的妖。” 孟流景刚换完衣服出来就听到这炸裂的一句话,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上前。 裴清光也有点局促,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仿佛趴在别人床底的羞愧感,手足无措地眼神乱飘,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是什么意思?”萦风从一旁探头发问,打破了这片尴尬,却也让眼前的场面陷入更深的尴尬中。 杨路尘低头踌躇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沮丧道:“有一天我从地里干完活回家,看见她牵着一个男妖的手从屋里走出来……” 裴清光问道:“那你有问过她吗?” “我不敢,”杨路尘更沮丧了,“我担心如果我真问了的话,她会跟我和离。” “你们是妖,又不是人,哪有什么和离的事。”孟流景边吐槽边走到裴清光身旁坐下,满脸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裴清光想了想, 又问:“那后来你还见过那个男妖吗?” “他死了。” “死了?!”裴清光惊呼一声,“怎么死的?” “我也不清楚,是听别的妖闲聊聊起来的,不过他死的地方离我们还挺远的,是在钟吾那边。” “那不就是方霄决去支援的地方吗?”裴清光疑惑地看向孟流景,“难道那边真有妖兽作乱?” “或者是……”孟流景碍于杨路尘在场没再继续说下去,但裴清光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他们这一次又想到一起去了。 裴清光定了定神,喊了萦风过来,对着杨路尘安排道:“这几日你暂时先别回去了,这位萦风娘子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会再去了解一下你爱人的情况,有了进展我会去告诉你的。” “可我不回家的话,丝璇怎么办?” “你要是回家的话,你这条命怎么办?”孟流景看不得恋爱脑,拎着杨路尘的后衣领将他拎起来,“有我家裴娘子在,你爱人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杨路尘满脸不安地看着裴清光,直到裴清光信誓旦旦点了点头,他才松了一口气,两腿一弯又要跪下去,孟流景极有先见之明地继续拎着他的后衣领,硬是没让他跪下去。 “你这跪来跪去的,我们扶你都扶累了,你的感谢我家裴娘子收到了,以后还是少跪为上,”孟流景边说边皱眉把杨路尘推到萦风身边,“你俩路上注意安全。” 杨路尘朝裴清光和孟流景拱了拱手,跟着萦风从后门鬼鬼祟祟离开,裴清光看着再次合上的大门,轻声道:“看来我们得去钟吾一趟了。” “你也觉得那男妖死的蹊跷?”孟流景走到裴清光身边。 “何止是蹊跷。”裴清光冷哼一声,动身朝马棚走去。 第62章 猫妖 钟吾曾是裴清光最为向往的地方,幼年时她常听父亲提起在钟吾与母亲一见钟情的故事,但因为母亲早逝,父亲便再也不愿踏足这块土地,时间久了,裴清光就再没起过主动踏访的念头。 因着杨路尘的案子,裴清光得了机会顺理成章来到这座位于南部的小城,这里与想象中没什么太大的出入,河流穿行,炊烟袅袅,一派好风光。 孟流景不知从哪折了根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跟在裴清光身边,挤进人潮熙攘的街市。 “你不是不打算接杨路尘的委托吗?”孟流景在一个发簪摊位前驻足,把玩起一个柳枝状的银簪。 裴清光凑到孟流景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簪子随口道:“算是补偿吧,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导致你暴露了自己,或许这猴妖也不至于一大早浑身是血地跑来找我们。” 摊主本想插话推销一下自家的产品,却在听到眼前这二人的对话后变了脸色,低着头不敢开腔。 孟流景默默戳了戳裴清光的手臂,裴清光不解抬头,正对上摊主不安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些什么骇人的话,忙赔着笑拉着孟流景朝街市另一头躲去。 “这可不像裴娘子能干出来的蠢事,”孟流景任裴清光牵着自己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你瞒着我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我饿了,想吃东西。”裴清光委屈巴巴地回头看了孟流景一眼,扭头继续朝人群中挤去。 孟流景仗着身高优势踮脚看了一圈,突然握紧裴清光的手,拉着她就朝反方向挤去。 人潮拥挤,裴清光努力地在人与人的夹缝中朝着孟流景的方向钻去,孟流景偷笑一声,转身将裴清光搂进怀里,以自己的身躯隔开周遭的人群。 裴清光的后背紧紧贴着孟流景的胸膛,一时分不清心脏疯狂跳动的震感究竟来自自身还是来自身后之人。孟流景羞红了耳朵,边推着裴清光努力朝人流较少的街旁走去,边偷偷运转着妖力,试图掩饰自己慢慢发烫的脸颊。 一声,两声,三声…… 裴清光默默数着身体感受到的心跳,从纷乱无章的两道渐渐并为一体,共振的奇妙感让她不由自主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孟流景。 “怎么了?”孟流景察觉到裴清光的视线,忙仰起头,生怕被裴清光发现自己的失态,好在裴清光自己也道心不稳,无暇注意其他。 “你,”裴清光清了清嗓子,“你要带我去哪?” “去吃饭,”孟流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于是也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很棒的饭庄,我请你。” 裴清光饥肠辘辘,听到这话眼前一亮,闷着头就要往前钻,人群也很给面子地让出一条小路,她牵着孟流景低头走出没几步,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官靴。 沿着官靴缓缓抬头,裴清光视线里出现一件做工精致的官袍,再往上看去,是一张清秀的脸。 “方大人?”裴清光本就打算找方霄决打听一下男妖的事,但方霄决有朝廷官职在身,在钟吾这小城怕是不好接近,却不想此刻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是裴娘子,”方霄决对着裴清光和孟流景拱了拱手,“方才收到百姓消息,说城里有两个新面孔,张口闭口都是妖啊血啊的,我便过来看看。” 裴清光摸了摸饿扁的肚子,为难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围观群众,可怜巴巴地对着方霄决眨了眨眼。 方霄决会意,礼貌地朝身后伸出手,“裴娘子和孟公子远道而来,想必已是饥肠辘辘,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饭庄,不如一起吃点东西。” 孟流景不爽地看向方霄决,牵着裴清光的手就朝方霄决手指的方向走去,人群自觉地为身穿官服的方霄决让出一条路,裴清光边走边兴奋地小声对孟流景道:“原来方大人在外面这么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不对,不能这么说,毕竟方大人长得也不错。” 孟流景笑眯眯地对着裴清光点点头,扭头看向方霄决时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低声吐槽道:“显你了!” 方霄决没听清孟流景的话,疑惑地朝他挑了挑眉,孟流景礼貌笑道:“既然今天方大人做东,那我和我家掌柜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方霄决笑着点点头,越过孟流景走到最前面开路去了。 孟流景再次咬牙切齿看向方霄决的背影,裴清光憋着笑偷偷瞟了他一眼,便侧过头去偷笑起来。 酒楼里,方霄决贴心地要了一个二层的包间,窗外便是江南水乡的温婉风光。裴清光趴在窗边探头看去,恰逢黄昏,余晖洒向水面,竟像是燃了一簇烈火,隔着波光徒劳而哀切地起舞。 裴清光脑中突然浮现杨路尘在秋千旁望向丝璇的眼神,与这水中烈火一般无二。 “裴娘子此次前来可是为了那猫妖?”方霄决端了一盏热茶放在裴清光面前,顺势坐在了裴清光对面。 “猫妖?”孟流景坐在裴清光身边,伸手拿起方霄决端来的茶喝了一口,“我们只知道是个男妖,具体什么妖不太清楚。” 裴清光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来回打量孟流景和他手中的茶杯,不知道他又在发哪门子疯,干脆无视了他,专注于想办法从方霄决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裴清光正襟危坐,严肃地看向方霄决,道:“我们新接到的一个关于妖兽出轨的委托,我们怀疑死在这里的妖和我们接下的委托有关。” “实不相瞒,我们也觉得很蹊跷,”方霄决又倒了一杯茶递给裴清光,“据衙门所说,有人在河边发现了长着猫耳的人类尸体,他们赶到后发现这是具干尸,但这里气候潮湿,没有自然形成干尸的条件。” “那如果是被河水带过来的呢?”孟流景插话道。 方霄决摇头道:“尸体没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而且在尸体附近有大滩血迹,我们根据他后脑和腹部的伤口模拟过案发现场,可以确定河边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第63章 立夏集市 “孟流景,”裴清光抿了抿嘴,“你从峨眉飞到钟吾大概需要多久?” “快一点两个时辰,最慢也不超过三个时辰,如果是驺吾那种日行千里的,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 “杨路尘一般辰时出门,酉时回家,从时间上来看完全来得及。” 孟流景皱眉:“所以是杨路尘干的?” “未必,丝璇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妖,”裴清光抬头看向方霄决,“那具干尸身上的伤口是怎样的?” 方霄决为难道:“一般这种地方案件都由仵作验尸,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今夜我可以偷偷带你们去看看。”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奇怪道:“你还是我认识的方霄决吗?以你的性格难道不应该在我们提出亲自验尸后说什么不合规矩嘛?” 方霄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目前来看这件事是妖类的自相残杀,大理寺没有资格插手妖类之间的事情,更何况就算我们知道凶手是谁,也未必有能力杀死作案妖兽,但你们不一样,如果你们找到凶手,或许会有能力将他绳之以法。” 孟流景疑惑:“你们大理寺不是有降妖的法器吗?” “那些法器使用前需要层层审批,今天我接到通知,无论此案是否有新进展,都必须马上结案,也就是说……” “就算知道凶手是谁,朝廷也不会让你们用那些法器的,”裴清光了然,“看来在幕后那只大妖看来,此案只是小妖间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它懒得插手。” 方霄决无奈地点点头,“明天那具干尸就会被送去焚烧,如果你们想看,今晚丑时安春桥。” “好。”裴清光答应的干脆利落。 方霄决是个规矩本分的官员,虽然家世显赫,但他从不会以权压人,也不会仗着官职在身胡来,他此举的目的裴清光未必猜不到,朝廷对此案的态度是草草结案,一笔带过,但从方霄决的视角来看,如果任由这杀了猫妖的凶手逍遥法外,不一定什么时候遇害的就会变成人类,所以他想借裴清光和孟流景的手斩草除根。 裴清光乐得接受。 心事暂缓,裴清光又开始神游天外,视线不自觉地朝窗外飘去,太阳落得快,一眨眼的功夫月亮就探出头来,把水面的石板桥照得一片亮堂,连石块上被风霜磨出的沟壑都清晰可见。 桥上有游人撑起伞,裴清光伸手在窗外探了探,原是下起了毛毛细雨。比起京都时不时的干燥,裴清光还是更喜欢水汽弥漫的地方,到处温温润润的,让人觉得生活不必是件匆匆忙忙的事。 方霄决观察了一会儿,轻声问道:“裴娘子来过钟吾?” “没有,”裴清光回过神摇摇头,“这会子下雨了,等我们吃完饭出去的时候街上的人应该会少一些吧。” “今天立夏,城里有集市,大家估计不会被这点雨拂了兴致。”方霄决笑了笑,抬手拨响了窗边的风铃,门外的小二得了信,忙匆匆去后厨催菜。 “立夏还有集市?”裴清光眼睛一亮。 “最初是城里几家商户联手搞的噱头,这几年越办越大,都快赶上新年了,裴娘子如果有兴趣,等会儿不妨去转转。” 裴清光兴奋地点点头,孟流景正玩着手里喝空了的茶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就应了声:“这等趣事自然要带我一个。” 方霄决的视线在裴清光和孟流景身上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我先回衙门安排一下晚上的事,你们慢慢吃,等吃完外面的花灯也差不多就都上了。” 见方霄决起身,裴清光也跟着站了起来,问道:“你不一起吃点吗?” 孟流景握住裴清光的手腕拉着她坐回椅子上,朝方霄决摆了摆手,“记得买单,方大人。” “自然。” 方霄决应了声便离开了酒楼,裴清光探头看向孟流景,“我怎么感觉你在针对方大人?” “我哪有,”孟流景撇了撇嘴,“人家都说了要回去安排晚上的事,咱们不能给他添乱。” “真的?” “比珍珠还真,我一个五百四十岁的妖,不至于和一个十九岁的人类小孩过不去吧。” 裴清光想起孟流景种种幼稚行径,苦恼地摸了摸下巴。 孟流景看着裴清光明显不认可的态度,忙问道:“你不信?” “我信,”裴清光笑着看向孟流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孟叔叔摆驾对面吧,这屋就咱俩,不用坐得如此逼仄。” 孟流景接受了这个设定,边起身边吐槽道:“凭什么你不动,这小孩一点不懂尊老爱幼。” “没关系,孟叔叔懂爱幼就好。”裴清光阴阳怪气,但理直气壮。 方霄决走后没多久小二就上齐了菜,甚至还上了几壶好酒,裴清光和孟流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吃着饭,默契地不提任何与妖兽有关的事情。 窗外细雨已停,渐渐亮起了许多花灯,有的挂在街道上空扯着的绳子上,有的挂在店铺门口的招牌下,还有的挂在游人的手中。 裴清光吃过饭后便端着酒壶凑到窗边,怔怔地看着外面盏盏花灯,孟流景自然地凑到裴清光身边,牵起她的手就朝外面走去,“远远看着多没意思,我们也去玩。” 裴清光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将手从孟流景手中抽出来,红着脸快步越过孟流景朝外面走去。 酒楼外正是集市的主街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裴清光红着脸闷头走出去好久才停步,可回头后却不见孟流景的身影。 裴清光身处人潮中,到处都是戴着面具的人,各色衣装各式面具看得人眼花缭乱。 “孟流景?”裴清光试探地喊了一声,逆着人流朝来时的方向钻去。 “姐姐,要买个花灯吗,五文钱一个,很漂亮的!”一个眼睛亮亮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裴清光身边,怯生生地举着一个兔子模样的花灯仰头望着她。 裴清光正准备开口,眼前突然出现另一个兔子花灯,自上而下挂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这个姐姐已经有花灯了,下次再来买你的哦。”孟流景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起朝着裴清光晃了晃手里的花灯,“送你的。” 第64章 无字碑 兔子花灯悬在面前晃啊晃,鬼使神差地,裴清光没有接过这盏花灯,而是伸手握住了孟流景提着花灯的手,转身冲进了汹涌人潮。 裴清光不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在人流中寸步难行,而是高喊着“借过”冲破层层人墙,孟流景这下倒像极了兔子,为了保护花灯不被挤到而高举着花灯在人潮中一蹦一跳地跟在裴清光身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们要去哪?”周围一片嘈杂,孟流景只得喊出每个字。 “去见一位我很想见但不敢见的人!”裴清光回过头,笑眼弯弯,与孟流景对视一眼后便扭回头继续奔跑。 活像一只兔子,孟流景这只兔子一号看着裴清光的背影笑着心想。 裴清光说是没来过钟吾,可眼下却是一副对钟吾街道了如指掌的样子,轻车熟路带着孟流景穿行过几处街巷,在一个荒草丛生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孟流景看着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和门缝中生长出来的野草,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竟是能住人的地方。 裴清光紧张地低头理了理裙摆,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随后握住门锁轻轻一晃,满是锈迹的门锁便断成了两截。 “这里是我母亲的老宅,”裴清光推开大门,却迟迟没有走进去,“父亲说,当年他就是在一场集会上认识母亲的,那时母亲看上了一个花灯,但附近的摊位上都没有那个样式了,碰巧我父亲刚在小孩手里买了一个,便送给了当时还是大小姐的母亲。” 孟流景看了看手里的兔子花灯,问道:“你母亲看上的也是这样的兔子花灯吗?” “不是,”裴清光轻笑,“母亲看上的是一个独占鳌头灯。” “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令堂是有大志向的女儿。”孟流景笑着戳了戳手上的花灯,他想,他或许找到了裴清光之所以是裴清光的原因。 “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兔子花灯。”裴清光转身朝孟流景伸出手,孟流景顿了顿,将花灯递给裴清光。 “母亲走后,父亲便托人在这里为她立了个衣冠冢,”裴清光接过花灯走进院子,“虽然后来父亲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但他总会一遍遍提起这处老宅的位置,我想他也是希望我能来看看的吧。” 孟流景快步上前与裴清光并肩走进院子,在裴清光诧异的眼神中吊儿郎当地挑了挑眉,解释道:“偏爱独占鳌头灯的奇女子我自然也要拜会一下,顺便也告诉她,她的女儿现在很好,以后会有人……会有妖来保护她,让她放心。” “你怎么和萦风说一样的话,”裴清光把兔子灯朝二人中间移了移,微弱的光亮刚好可以照清脚下的路,“看你这样我娘才该不放心吧。” “我仪表堂堂,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话是这么说,可孟流景还是认真地整理了身上的衣服。 一路过了垂花门便进了庭院,庭院中杂草已经泛滥成灾,两侧的抄手游廊被野花野草占据了大半,孟流景偷瞄了裴清光一眼,掌心化出一团就要去清理那些蛮横的生机,裴清光虽未回头,却径直握住了孟流景正凝聚着妖力的手。 “我们只来这一次,今后还是要靠这些花草陪伴我娘。”裴清光牵着孟流景走到正房门前,门上挂着一个同心锁,虽已通体漆黑落满灰尘,却不见丝毫锈迹。 “同心锁?”孟流景头一次见有人用同心锁锁门,不由诧异。 “我爹的小把戏,”裴清光从头上拔下一支细簪,轻轻一挑便开了锁,“这处宅子是娘的嫁妆,他们就是在这里成的亲,后来爹就把娘的衣冠冢建在了这后面的角院里。” 裴清光从桌上摸出一根落满灰尘的蜡烛,孟流景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小心翼翼点燃了蜡烛,眼前骤然明亮,屋内的布置便尽数落入二人眼中。 虽然这里已经落满了灰尘,边边角角还有蜘蛛网高高挂起,但仍能看出裴清光母亲不凡的家境。屋内的木制家具多多少少都镶嵌着玉石,床边悬挂的薄纱放在今日的京都也价格不菲,桌上那些成套的茶杯器具均是由上等翡翠所制,便是皇宫也难寻到这般规格。 纵使孟流景见多识广,见到这些也不由瞪圆了眼睛,玩笑道:“我能不能把这些带回酒馆啊?” “干脆把你留这得了。”裴清光调侃地望了孟流景一眼,径直走向正房的后门。 后门的位置很是显眼,孟流景先裴清光一步走到后门的位置,伸手推了几次,门却纹丝不动。 孟流景尴尬地挠了挠头:“要不,咱走窗?” “也行。”裴清光也有点尴尬。 得了裴清光的应允,孟流景就近走到一扇窗旁伸手轻轻一推,却不想窗连同周遭的墙一同被推开,这竟是这间屋子真正的后门! 裴清光和孟流景皱着眉对视一眼,孟流景百思不得其解,问:“这也是令尊的小把戏?” “根据修建年头来看,这可能和我爹没关系,多半是我娘的手笔。”裴清光有些后悔带孟流景来这个地方了,她亲爱的爹娘玩的太花,让她这个乖乖女儿有些手足无措。 孟流景赞叹地点了点头,最后整理了一遍衣领,郑重地迈步走进角院。 角院不大,周围也都生满了杂草,在院子正中有一个土包,土包前立着一块无字石碑,孟流景一撩衣摆便跪在了石碑前。 裴清光看到石碑后神情一怔,犹豫几秒后还是上前把孟流景从地上拉了起来。 “怎么了?”孟流景不解。 “这好像不是我娘的衣冠冢,”裴清光指了指门边一块铺在地上的大理石,“这应该才是。” 孟流景的视线在土包和大理石间来回打量,最终停在了土包上,“那这是什么?” “应该是我娘还未出嫁时养的那条狗,”裴清光安慰地拍了拍孟流景的肩膀,“虽然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院子,但我听我娘讲过小时候养狗的事,再加上小时候我养死了一只兔子,我娘就在京都城郊找了块地把它埋了,还用木板立了个无字碑……” “裴清光,”孟流景无语到极致反而不受控地笑起来,“你们家的家传实在是……举世无双。” 第65章 旅行的约定 那块铺在地上的大理石在月色下乍一看平平无奇,当花灯的光照过去时,大理石上浅刻的字才显了出来,不同于寻常人家墓碑上的某某之妻,这块石头上只刻了两个字——“星若”。 孟流景轻甩衣摆毫不含糊地又跪了下去,就在裴清光准备感动的时候,孟流景突然抬头道:“令堂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啊。” “我娘本姓许,当年外公外婆不允许她嫁给我父亲,她便与家里断绝了关系,也去了姓氏。”裴清光对着孟流景叹息一声,也跪在了这块大理石前,随手将兔子花灯摆在石上,磕了个头后便盘腿坐在一旁。 孟流景若有所思地看着“星若”二字,学着裴清光的样子对着大理石磕了一个头,闭着眼虔诚地默念了什么,才又睁开眼,扭头看向裴清光,“就这样坐在这儿,会不会不太礼貌?” “这有什么的,”裴清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指了指身后奇葩的门,“我娘都研究出这种门了,你还以为她是什么大户人家端庄优雅的小姐吗?” 孟流景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朝大理石磕了两个头,默念一声“冒昧”后,学着裴清光的样子也盘腿坐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外公外婆,娘去世的时候我爹给他们写过信,但他们只送来了五十两银子做丧葬费,此后便没了音讯。这间宅子和里面的所有布置,都是我娘成亲前用私库买来给自己做嫁妆的,”裴清光仰头望着天上的繁星,“不过他们也没在这里住太久,成亲两个月后我爹便带着娘回了京都。” 孟流景也抬头看着星辰:“她很勇敢。” “我爹常说娘是个不计后果的赌徒,把后半生都押在了他身上,”裴清光笑了笑,“但我娘赌赢了,他们一直都很恩爱,直到死亡降临。” 裴清光指向夜空一角,“你看那两颗星星,肯定是我爹和我娘,他俩过去也喜欢这么黏在一起。” 孟流景顺着裴清光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两颗紧密相连的星,在漆黑的夜里一闪一闪,像极了裴清光笑起来时亮晶晶的眼睛。 “他们在笑你。”孟流景打趣道。 “明明是在笑你上坟磕错头,”裴清光起身朝孟流景伸出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去找安春桥了。” 孟流景握住裴清光的手站起身,随口问道:“你爹跟你讲这里的时候就没提到过安春桥的位置吗?” 裴清光指了指头顶的星星:“你也可以选择现在问,不过最好问我娘,她是钟吾人,对这比较熟悉。” 孟流景对着星星认真思考一番后下了结论:“距离太远他们听不到,还是算了吧。” 裴清光好笑地朝孟流景后背轻拍一掌,边朝外面走边嘱咐道:“记得关门。” 孟流景最后朝着那衣冠冢鞠了一躬,恭敬道:“下次来一定给您带个最好看的独占鳌头灯。” 裴清光站在正房的中央,端起桌上的烛台回身看向角院,孟流景对着衣冠冢拱手抱拳,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裴清光轻笑一声,吹灭了蜡烛,动身走向前院,边擦着同心锁上的浮尘边安静地等着孟流景出来。 正房的同心锁最后是由孟流景锁上的,裴清光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是顺手,或许藏了些隐晦的心思,但这都不重要了,总之她将同心锁递过去时,那人没拒绝。 出了院门,孟流景正对着地上断成两半的旧锁发愁,裴清光却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锁挂了上去。 “不对啊,”孟流景后知后觉,“这里平时无人看守,里面的东西又如此贵重,为何二十多年都还能保持原状?” 裴清光指了指门上的锁,解释道:“白老翁的。” 孟流景凑到锁前端详了一阵,感慨道:“这东西和他给村子设的结界差不多,白老翁待你们裴家可真不薄。”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拜托白老翁教你。” “算了,我又没有什么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学了也没用。”孟流景耸了耸肩,看向右侧的街巷,“顺着这边走或许就能找到安春桥。” “那就走吧!”裴清光闻言立刻动身朝孟流景所选的方向走去。 “我瞎蒙的!”孟流景见裴清光毫不迟疑的态度,忙快步追上去,试图劝她三思。 但裴清光只是转过身,边倒退着朝街巷口走去边笑着开口道:“今夜月色这么美,走错路也没关系,就当是散步咯。” 孟流景揽着裴清光的肩膀将她转向巷子口,又在暴烈的心跳声中谨慎地后退半步,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孟流景,”裴清光踩过一个小水坑,“你活了那么久,有没有去其他地方玩过?” “当然,”孟流景毫不迟疑,“为了给族人报仇,我去了很多地方,雪山、雨林、海边、草原,这些我都去过。” “不一样的,”裴清光像个小先生般端起一副教书育人的架子,“我说的玩是指没有任何心事压力的去一个地方,尽情尽兴地去玩。” 孟流景皱眉想了一会儿,越想越委屈,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过,”裴清光跳进一个水坑,溅起的雨水落在孟流景脚边,“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和萦风当扈一起去。” 孟流景没理会身上的水渍,朝裴清光伸出小指晃了晃,“一言为定!” 裴清光笑着握住孟流景的手指,“一言为定。” 孟流景傻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裴清光趁他没回神在原地猛跳一下,在孟流景还没来得及还击的时候便逃离了水坑的攻击范围,带着爽朗的笑声朝街巷口大步跑去。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还有机会,裴清光真的想带着酒馆的朋友们一起到处旅行,就像母亲曾向往的那样。 在裴清光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活泼开朗的人,有许多古灵精怪的点子,最爱看地方志和游记,但因为先天身子孱弱,常年缠绵病榻,导致几乎不曾出过远门,她一生走过最远的距离不过是从钟吾嫁到京都。 如果还有时间,裴清光想多走走看看,等到与她相聚时,一定会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但现在,裴清光的念头又被责任所驱使。 “孟流景,”裴清光站在街巷口看着朝自己跑来的那道身影,“钟吾不能有猫妖这样不明不白的事情发生。” 孟流景滑稽地边跑边夸张地撩了撩头发,高声回道:“我会陪你查到底!” 因为这里是裴清光生命的来处。孟流景不说,但他明白。 第66章 验尸 裴清光和孟流景沿着巷子外的一条小河溜达了没一会儿竟误打误撞到了安春桥,方霄决正蹲在河边朝水面投着小石子,还小心地避开了漂浮而过的河灯。 裴清光轻手轻脚上前,蹲在了方霄决身边,“方大人没有放个河灯吗?” 方霄决透过水面的倒影一早就看到了裴清光的身影,“河灯是为祈愿,我又没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愿望,何必浪费河灯。” 孟流景也蹲在了方霄决身旁,边伸手拨弄着河水边调侃道:“竟看不出来方大人原是个清心寡欲的圣人。” “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方霄决心中升起一抹苦涩,却又很快压了下去,“衙门的守卫已经被我支开了,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不会是请他们喝酒把他们灌醉了吧?”孟流景笑着朝河面甩出一个石块,石块在水面弹了几下便沉入了水底。 方霄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孟流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慢悠悠站起身走到河岸边背对着身后的两人,故意吊着方霄决的好奇心。裴清光见状小心翼翼拉着方霄决站起身,趁孟流景没留意,蹑手蹑脚朝着衙门的方向走去。 孟流景原本已经意识到了裴清光的小动作,正要追上去时,却被河岸对面一道一闪而过的影子吸引了注意。 或许是他警惕的天性使然,在面对同类时总会敏锐地察觉到反常之处,那道身影和先前初到止戈时空时遇到的那个身穿土匪装同样一闪而过的身影极为相似,但留下的气息却大为不同。 孟流景先前因为被饕餮吸引了注意力而忽视了那道身影的存在,但从今日的情况来看,其中必有蹊跷。 “孟流景,快跟上!”裴清光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流景定了定心神,转身朝裴清光的方向跑去。 孟流景目的明确,是先前未曾留意的危机浮出水面也好,还是谁设下的障眼法也好,这些都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保证裴清光的安全,直到萦风找到破解灵脉问题的方法。 衙门里的确被方霄决打发的很干净,偶尔有几个身穿衙门制服的人出现也都是满身酒气,不是靠在门边打呼噜就是躺在草丛里睡觉,一路有惊无险到了验尸房,方霄决站在门外深呼吸了几次,才壮着胆子推开了大门。 验尸房里布置极为简单,三张木板床并排着放在房间正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最左侧的床上铺着一层白布,隐隐约约能看到下面盖着一具略显扁平的尸体,其他的两张床上则空空荡荡。 “为了方便验尸,仵作把他的衣服都……”方霄决低着头不敢看裴清光。 “这有什么的,”裴清光笑了笑,“就算他现在穿了,我们等会儿验尸的时候也得扒。” 方霄决闻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后递给裴清光,自己则站在门边,一副极为抗拒的模样。裴清光和孟流景都见识过方霄决见到铃铛头骨时晕过去的场面,也都不愿意方霄决再晕一次,便推他去了门外,免得他人菜瘾大再晕一次。 孟流景站在木板床边,小声念了句“得罪”便掀开了白布,裴清光心里也有些犯怵,但看见孟流景神态自若,心里竟莫名平静了几分,握着火折子便凑了上去。 虽然在之前就听方霄决提起过这是一具干尸,但亲眼看到后裴清光还是吃了一惊,脱水后形成的干尸多半肤色灰暗,全身皮肤血肉干枯,紧贴骨头,但这具尸体却是全身粉白,腰部以上和膝盖以下血肉干枯,腰部至膝盖却血肉饱满,乍一看仿佛整个人被分成了三截。 裴清光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孟流景的手腕,孟流景想起裴清光用自己验尸的先例,忙将手抽了出来,告饶道:“需要我做什么就直说,我自己动至少还能给自己做个心理建设。” 裴清光不好意思地双手合十朝孟流景摇了摇:“对不起啊,回去请你吃酱肉。” 孟流景听到酱肉就来了精神,撸起袖子满脸期待地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皱眉观察了一会儿,指了指尸体的腹部,孟流景一头雾水地跟着裴清光的指示摸了过去,一道微弱的红光闪过,尸体的腹部竟被孟流景戳出了一个洞。 “不是我干的!”孟流景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裴清光举着火折子凑到洞旁,里面隐隐约约有些反光的碎片,孟流景会意,伸手摸了一圈,抓出一把艳红色的晶体碎片。 “是妖丹。”孟流景十分笃定。 “刚才那道红光就来自于这妖丹吧?”裴清光心底起了疑,大理寺介入的案件,钟吾的衙门一定会重视,断没有仵作草草验尸应付的道理,但这腹部的洞却是孟流景刚刚才打开的,也许仵作在验尸的时候经历了什么诡异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决定草草结案。 孟流景猜出裴清光的想法,扭头看向门外的方霄决,低声问道:“他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不会,”裴清光在这方面很信任方霄决,“他没有参与过验尸,再加上他是大理寺的人,衙门不可能把所有事情,尤其是这种会引发恐慌的事情告诉他。” “你们人类真是麻烦。”孟流景边吐槽边将妖丹碎片放了回去,顺手又化出一团妖力封上了尸体腹部的洞。 “我记得重伤后的梼杌被饕餮挖走了妖丹,但那时他的妖丹还很完整,”裴清光若有所思,“什么情况才会让妖丹碎成这样……” “自戕或者贪婪,”孟流景双手抱胸坐在一张空的停尸床上,“妖可以控制自己的妖力攻击妖丹,妖丹碎则妖亡,一般殉情的妖都会用这种方式。” “那贪婪是什么意思?” “一次性吸收太多外界的妖力,如果无法控制的话,妖丹会承受不住。” “如果是这样……”裴清光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猛地抬头望向孟流景,“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见过一个和丝璇很像的妖。” 第67章 恶魔父亲 那是裴清光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接委托时发生的事。 那时裴清光六岁,裴记酒馆还只是寻常的裴宅,父亲坐在院中老树下的阴凉里午睡,小裴清光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坐在父亲搭的秋千上迎着夏季午后的烈日荡来荡去,许是对着太阳看久了,小裴清光眼前忽然一黑,慌乱之下松了手,整个人朝院外飞去,却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狠狠摔在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接住她的是一个顶着兔耳的蛇妖,看起来修行的年头不长,长着一双金黄色且覆着一层鳞片的眼睛,细而长的舌头顺着嘴唇的缝隙时不时钻出来,小裴清光那时连正常修成人形的妖怪都没见过,更别说眼前这个诡异的四不像,吓得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小裴清光正躺在父亲的摇椅上,父亲正与那蛇妖在古井边低声争执着什么,小裴清光竖起耳朵想听清他们的对话,那蛇妖却突然纵身跃入了古井,再也没有出来。 “是被困在古井下的时空里了?”孟流景看了一眼停尸床上的尸体,“可这和丝璇有什么关系?” 裴清光走到尸体头部,将火折子凑近尸体的耳朵,“他虽然有猫耳,但却不是纯粹的猫妖。” 孟流景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尸体旁,仔细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裴清光伸手挑起尸体的耳朵,在最底端生着几簇白而细的绒毛。 孟流景疑惑地伸手拂过那簇毛发,正要惊呼出声,却又顾及到门外的方霄决,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开口:“是兔毛?” 裴清光点头道:“当年那只蛇妖跳井前给我爹留下了两样东西,一片七寸上的鳞片和一簇耳尖兔毛,小时候我经常戴着装有兔毛的香囊,所以印象很深。” “那后来为什么不戴了?” “白老翁用自己的鳞片救了白奶奶,可后来又捡了囡囡,我便把那蛇妖的鳞片和兔毛都给了白老翁。” 孟流景恍然大悟,激动道:“白老翁又把兔毛和鳞片炼化给了囡囡,所以囡囡听力很好,而且只要白老翁在她身边,她就不是盲人!” “没错,”裴清光摸了摸尸体的耳朵,“当年的那只蛇妖据我父亲所说是蛇和兔子的混血,大概是直觉,在我看到这猫妖耳朵后的毛时便想起了她。” “也就是说,这尸体是兔子和猫的混血?” “如果我没猜错,他和当年的蛇妖是同父异母的关系,”裴清光靠在停尸床上,“当年蛇妖跳井后,有个兔妖找上门来,自称是蛇妖的父亲,向我们讨要蛇妖的妖丹,并带着他当时的猫妖妻子堵在了裴家门前。” “等等等等,”孟流景猛地晃了晃脑袋,“你这东一句西一句,我脑子都乱了,当年的蛇妖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裴清光盖上了手中的火折子,坐在一片黑暗中长叹一声,“当年那蛇妖找上门,委托的内容是帮助她回到父母恩爱的时候。在她口中,她的父母曾经一同生活在一处叫斜山的小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着寻常人家的幸福生活,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后身体一直不好,如此过了几十年,她的父亲突然开始四处搜罗补品喂给妻子,其中就有许多小妖的妖丹。” “她母亲毫不设防,在短短三月内吃了上百妖丹,最后的结果就像你说的那样,”裴清光抬眼看向孟流景,“因为吸收了太多妖力爆体而亡。” 孟流景震惊:“这是谋杀!” “但当时蛇妖并不这么想,她还以为父亲是一片好心,后来父亲还是会继续搜罗些妖丹,分批次喂给蛇妖,蛇妖的妖力也在父亲的关照下越来越强,直到有一天,蛇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父亲正坐在她的床边,直勾勾看着她的腹部,或者说,是看着她的妖丹。” “直接吸收外部的妖力,稍有不慎就会爆体而亡,但如果吸收的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妖丹,那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裴清光似乎又叹了口气,“她的父亲像炼蛊一样养育着自己的孩子,只等时机成熟,便杀了孩子,用孩子的妖丹增进自己的修为。” “简直是魔鬼,”孟流景愤怒地拍了一下床板,震得尸体都颤了一下,“如此阴毒的法子也亏他想得出来。” “更阴毒的还在后面,”裴清光伸手摆正被孟流景拍歪的床板,“那蛇妖逃了出来,但没走远,一直暗中观察着父亲,父亲在蛇妖跑了后四处寻找,但那时蛇妖的妖力在投喂下已经远胜于父亲,于是一直没被找到。就是在那段观察的时间里,蛇妖从父亲偶尔骂骂咧咧的自言自语中发现,自己最初吃下的那些妖丹都来自于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后父亲将破碎的妖丹收集起来,用妖力伪装成完整的妖丹骗蛇妖吃下。” 孟流景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作为一只妖,他明白蛇妖的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做,依裴清光所说的时间线来看,事发时蛇妖的年纪不大,小妖能吸收的妖力非常有限,于是她父亲先将她母亲的妖力喂到极限,利用血缘的特性将母亲的强大妖力喂给孩子,这样小妖妖力可以得到飞速增长,接下来能吸收的妖力也就越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成为了孩子的子蛊。 “所以那蛇妖就找到了裴家,”裴清光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了下去,“她最初想过自杀,但自杀后留下的妖丹仍然有可能被父亲发现,她又无法狠下心杀了父亲,于是她想到了一个永远逃避下去的方法,就是去往其他时空,永不返航。” 第68章 七寸 孟流景听完沉默了很久,直到裴清光再次点燃火折子,他才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这不值得。” “是啊,”裴清光直直地看向孟流景,声音却极温柔,“这不值得。” 孟流景在族人死后的数百年里是如何生活的,那些为了报仇而四处奔走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不说,但裴清光猜得到。 孟流景低头避开裴清光的视线,裴清光看出他的纠结,便也转了话题,指了指尸体道:“他的妖丹上附着很杂乱的妖力,这也是我联想到蛇妖的原因之一。” “的确,”孟流景将手按在尸体的腹部,感受着内里妖丹的能量,“这里面不仅有动物的妖力,还有许多来自于植物的妖力,应该也是因为吸收了过多妖丹而导致的。” “如果是单纯的妖丹碎裂应该不会让尸体呈干尸状,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问题。”裴清光举着火折子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伸手指了指尸体的背部,孟流景会意,立刻上前把尸体翻了过去。 尸体的背部与正面的干枯程度一致,同样也是腰部至膝盖血肉饱满,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如果真是丝璇动的手,那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孟流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与丝璇的关联。 裴清光将火折子递给孟流景,自己则双手抱胸靠在了身后的空停尸床上,沉思道:“丝璇和杨路尘荡秋千的时候,我发现她胸口有一块如鳞片般的红斑,当年那只蛇妖跳井前胸口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那是七寸鳞片的位置。” 孟流景语塞,当时他的视线和心思都被裴清光吸引,忽视了丝璇的存在。 “对于蛇妖来说,拔掉七寸的鳞片就是把死穴露出来任人宰割,白老翁是为了救白奶奶,当年的蛇妖是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那丝璇又是因为什么?杨路尘可不像是需要鳞片救命的,这猫妖身上也没有被蛇妖救过的痕迹。” “而且这猫妖的死状肯定和妖有关,”孟流景顺着裴清光的思路想了下去,“难道是那个兔妖?” “不对,”裴清光皱眉苦思,“如果是他父亲杀了他,肯定不会把妖丹留下,就算碎了他也会带走。” “如果这猫妖也和当年的蛇妖一样成为父亲养的蛊,那丝璇或许也知道这件事,毕竟杨路尘亲眼看见过丝璇和猫妖关系密切,”孟流景将猫妖的尸体翻了回去,“恐怕这事咱们得去问问白老翁和杨路尘了。” “等等!”裴清光猛地一拍床板站起身,揪着猫妖的耳朵拔下了一簇兔毛,举到了孟流景眼前,“他的兔毛长在耳朵底部,所以又细又短。” 孟流景被裴清光紧张兮兮的神情吓一跳,连忙追问:“然后呢?” “丝璇的耳环是兔毛的,但比这猫妖的兔毛长多了,更像是当年那蛇妖兔耳上的毛!”裴清光晃了晃手上的兔毛,“丝璇很可能认识当年那个蛇妖,并且知道她的故事。” 孟流景被裴清光的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还保留着一丝理智,“这世上那么多兔子和兔妖,万一那耳环是从别处来的呢?” “你能分清萦风的柳枝和其他的柳枝吗?” “萦风的柳枝有一股独特的梨香,应该不会搞混吧?” “当年那蛇妖接住我的时候我在她身上闻到了檀香,丝璇耳环上的兔毛也有,虽然很淡,但我不会搞混。” 孟流景震惊:“你属狗啊?” “啊?”裴清光无语。 孟流景对着裴清光龇牙一乐,“汪!” 裴清光看了一眼面前盖着白布的猫妖尸体,强行把上扬的嘴角压了下去,捂着脸快步逃离了这个需要憋笑的场合。 门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方霄决不知道从哪捡了一根又长又直的树枝,正拿着在石阶上胡乱画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后匆匆忙忙将树枝丢到一旁,转身微笑着看向从停尸房走出的两人。 裴清光看了眼地上的树枝,再次强行压住上扬的嘴角,给方霄决吃了颗定心丸,“方大人放心,凶手对人类应该没什么兴趣。” “那就好,”方霄决朝裴清光和孟流景行了一礼,“有劳裴娘子和孟公子了。” “该是我们谢你,”裴清光走到方霄决身边,“这猫妖与我们新接的委托有关,此行也算是找到了些线索。” “明日过后我便会回到京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我,”方霄决摘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裴清光,“拿着它去大理寺或者方家都可以找到我,上次萦风姑娘找我费了些周折,拿着它以后就方便了。” 裴清光欣然接过,“我们还要去找委托人了解些情况,先告辞了,京都见。” 方霄决又行一礼,让出了路,裴清光带着孟流景朝外走去,路过方霄决时,孟流景玩心大起,捡起被方霄决丢掉的树枝便朝外走去。 “哎!”方霄决连忙唤了一声。 孟流景憋着笑回头:“方大人还有事?” 方霄决的视线在孟流景的脸上和树枝上转了几圈,勉强笑道:“注意安全。” 孟流景挥了挥手上的树枝,抢在裴清光前面飞快跑出了衙门,站在衙门口大笑起来。 毕竟没人能拒绝一根又细又直的长树枝,妖也不能。 第69章 所执 匆忙离了钟吾,二人披星戴月赶到雁归山,临近村口又怕扰了白奶奶一家的好梦,迟迟不敢登门。 裴清光骑在马背上看着眼前一片寂静的村子提议道:“要不我们还是先回酒馆吧,等天亮了再来也不迟。” 孟流景困得直打哈欠,听了裴清光的话后更是归心似箭,正要调转马头回酒馆,却猛地惊醒:如果萦风外出调查灵脉还没赶回酒馆,只怕要让裴清光起疑心! “算了吧,”孟流景大脑飞速运转,最终将希望寄托在了身下的马上,“从钟吾到雁归山,再好的马也要累死了,就别折腾它们了。” 两匹马配合地轮流缩起一只脚休息,裴清光见状心疼地摸了摸马头,翻身走到了村口的大树下,“现在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孟流景松了一口气,自觉地履行小二的职责,将两匹马牵到一旁,只拴马这一会儿的功夫,等到他回头时,竟发现裴清光已经靠坐在大树下沉沉睡去了。 倒也合理,这一路跋涉,孟流景都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更何况是一个人类呢。 夏日已至,夜里的温度刚好适宜入眠,孟流景没惊扰裴清光的好梦,抬手在她周围布下一道结界,防止乱飞的蚊虫不识趣地落到周公的棋盘上。 裴清光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便眉头紧皱,原本哈欠连天的孟流景坐到她身边后反而清醒了许多,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裴清光的睡颜,轻声吐槽道:“早知道就把那些蚊虫都放进来。”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在指尖化出一团光点,轻飘飘推向裴清光的眉间,送她一场安逸的梦。 这是孟流景学会的第一个法术,可如今却是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孟流景的手轻轻抚上裴清光舒展开的眉头,留恋着不肯收回,这双手杀了太多妖,差点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幸好,幸好还能找得回。 孟流景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背靠着大树对着头顶的星空出神,如果裴清光的父母此刻真的正在天上望着这片大地上,那他们也一定能感受到孟流景的感激,谢谢他们把裴清光带到了这个世上,谢谢他们让妖也能坦坦荡荡有所倚靠地活在这世上。 如此静坐许久,星辰渐渐隐去光亮,天边泛起鱼肚白,孟流景站起身活动了一番坐麻了的腿,隐隐听到白老翁的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一会儿就看见杨路尘提着把扫帚轻手轻脚走了出来,清扫着门前的石阶。 孟流景扭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裴清光,放轻了脚步鬼鬼祟祟走到杨路尘身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便拉着他走出好长一段,确保裴清光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后才小声开了口。 “萦风呢?” “丝璇呢?” 两人同时开口,面面相觑。 孟流景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昨天下午她回来过一趟,和白老翁聊了很久,然后就离开了,应该是回酒馆了吧,”杨路尘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孟流景小心翼翼避着裴清光的模样,不由对恩人的安全产生了一丝怀疑,“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瞒着裴娘子?” “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孟流景边说边望向裴清光的方向,“就像你想救丝璇,所以瞒着丝璇找到我们一样,我们也想救她。” 杨路尘半信半疑,“真的?” “当然,”孟流景看着杨路尘一脸担忧的样子,不由对裴清光的人格魅力产生一丝敬佩,“酒馆里的妖和这村子里的妖都是受过裴家恩惠的,自然不会害她。” 杨路尘扫了孟流景几眼,算是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又将话题落回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上:“丝璇怎么样了?” “我们去钟吾见到了你说的那个男妖,”孟流景正要解释,便发现裴清光有要醒来的意思,忙收了话茬,“我们有些事要问你,等会儿千万别提萦风,明白吗?” 杨路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孟流景一阵风似的闪回了裴清光身边,还坐在她旁边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还是年轻人谈恋爱会玩,”杨路尘抱着扫帚边看边感慨,“回头我也这么对丝璇试试。” 但裴清光这厢却完全没在意孟流景的表演,只因她刚睁开眼就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杨路尘,见孟流景正睁着眼醒着,便急匆匆地扯着孟流景的衣袖朝杨路尘的方向跑去。 “早啊杨公子!”裴清光睡了个好觉,活力满满地朝杨路尘边跑边挥手。 杨路尘局促地握紧了扫帚,微微弯了弯腰,“裴娘子早。” 孟流景一脸生无可恋地被一并扯到了杨路尘面前,杨路尘看着反差如此巨大的孟流景,忍不住拧着大腿低下头,生怕自己笑出声惹恼了裴记的人,拖累了丝璇的病。 “白老翁醒了吗?”裴清光只当是杨路尘内向,没留意他暗暗发力的手臂。 “应该是醒了,”杨路尘指了指院子的方向,“你们先进去坐吧,我扫完这里就回去。” 裴清光奇怪地看了眼远处的院门,“你也太勤劳了,扫出这么远的一段路。” 杨路尘和孟流景对视一眼,又慌张地错开眼神。 “我刚好渴了,咱们先进去吧。”孟流景忙拉着裴清光朝院子里走去。 白老翁一早就听到了孟流景和杨路尘的对话,摆好了茶坐在院中,摇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白老翁早呀!”裴清光笑吟吟跑进院子,直奔白老翁身旁的空位而去。 白老翁笑着朝裴清光的方向扇起了风,“这小猴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去看了看他家那口子,的确不是癔症。” “那就是有所执,”裴清光捧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一口,“我爹那会儿遇见那跳井的蛇妖您还记得吗?” “斜山来的那个?”白老翁眯起了眼睛。 “对,”裴清光神秘兮兮凑上前,“她不是蛇兔混血嘛,我们这次去钟吾见到了一个兔猫混血的妖。” “这事不急,”白老翁摆了摆手,“这两天我去峨眉看过小猴家那口子,我估计她正在物色新的猎物。” “猎物?”裴清光一头雾水。 “那蛇妖不简单,她身上的妖气很杂,但和斜山那个蛇妖又不是同一种杂法,估计这事你们得想个法亲自去看看了。”白老翁边说边将目光停在了孟流景身上。 孟流景也懵了,“我们去峨眉的时候也见了丝璇,那时她身上好像没有什么杂乱的妖气。” 白老翁笑着摇了摇头,“那蛇妖的道行远在你之上。” 第70章 设局 “蛇妖?是在说丝璇吗?”杨路尘刚踏进院门就听到白老翁的话,紧张兮兮凑到了桌边。 白老翁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先坐,有些话要问你。” 杨路尘也顾不得放下扫帚,把孟流景身旁的空椅往身后一扯便坐在了白老翁眼前,眼神里满是希冀。 “是找到治丝璇癔症的法子了吗?” “现在还不确定,有些事需要和你确认一下。”对于丝璇一事裴清光心里还有太多疑惑,便也没向杨路尘挑明丝璇并非癔症的情况。 裴清光朝前探了探身,轻声开口:“你听说过混血妖吗?” “就是杂交呗,”杨路尘挠了挠耳朵,“你们的意思是丝璇是混血妖?” 裴清光和孟流景不敢确认,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白老翁,白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裴清光会意,继续道:“她不是,但我们在钟吾见到了你口中的那个男妖,他是猫兔混血。” “兔?”杨路尘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委屈巴巴地低下头,“难怪我买了那么多首饰丝璇都不戴,原来是因为那兔毛耳环是他送的,不行,回头我也用猴毛做一对!” “没有这个必要吧,”孟流景被杨路尘的恋爱脑震撼,“她都红杏出墙了,你还在这玩纯爱呢?而且人家兔毛至少好看,那猴毛……” 裴清光飞来一记眼刀,孟流景立刻噤声,缓了几秒才继续开口说回了正题,“不过你也别想太多,我们认为丝璇耳环上的兔毛和那男妖关系不大,应该是那男妖同父异母的姐姐给的。” “怎么又出来个姐姐!”杨路尘疑惑起身,看起来有些着急,“你们说的这些和丝璇到底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裴清光解释道:“十七年前有一个蛇兔混血的女妖自杀了,丝璇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杨路尘摇摇头,“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丝璇,而且丝璇从来不跟我提她以前的事。” “那丝璇七寸上的鳞片为什么不见了,你也不知道吗?”孟流景继续追问。 杨路尘继续摇头。 孟流景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问:“丝璇的来历呢?” “这个我知道,”杨路尘眼睛一亮,“她说她是从斜山镇来的,但斜山没有山,所以她修炼成人形没多久就跑到了峨眉山玩,刚巧就认识了我。” “傻孩子,”白老翁笑着朝杨路尘摇了摇头,“你家那口子估计化为人形六七百年了,还真是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杨路尘嘿嘿一笑:“我与她成亲,自然要相信她,而且年龄这种事我不在乎。” “行了,”白老翁挥着蒲扇往杨路尘身上拍了两下,“你奶奶应该要张罗早饭了,你去帮忙吧。” “那丝璇……”杨路尘欲言又止地看向白老翁。 “你放心,裴娘子可不是会半途而废的人。”白老翁边说边看向裴清光,裴清光朝杨路尘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白老翁的话。 杨路尘抬眼望向裴清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极为认真地朝裴清光作了一揖:“多谢裴娘子。” 裴清光知道白老翁把杨路尘支走是另有话说,便挥了挥手催着杨路尘去了厨房。见杨路尘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白老翁长叹一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道:“这是个痴情的,你们行事小心些。 “他现在一问三不知,和此事有关联的两个混血妖又都死了,难不成真的要去问丝璇?”裴清光一阵头大。 “不对啊,”孟流景提出异议,“当年那个蛇兔混血不是跳井了吗,如果我们去她的时空说不定就能找到她了。” “古井里可以同时存在上千个时空,我们没有引路的物件根本找不到她,”裴清光单手托腮靠在桌上,“而且时空三年一折叠,所有生命都会消失,当年我父亲不是没想过找她。” “丝璇警惕性太强了,上次我带你走的时候虽然没有收敛妖气,但也不至于暴露的那么彻底,可她还是发现了。”孟流景想起杨路尘浑身是血站在酒馆后院的场景,不由一阵肉痛。 “那是你们没用对方法,”白老翁瞥了孟流景一眼,不急不慢开口,“治病的还知道要对症入药,给妖下套怎么就莽撞起来了。” 孟流景小声吐槽:“那您当初不还是没找到对止戈的药嘛……” 白老翁冷着脸把蒲扇朝孟流景的方向一甩,刚好插在了孟流景耳边的发间,孟流景愣了一下,挂着一副心虚的表情手忙脚乱取下蒲扇,恭敬地走到白老翁身边自觉扇起了扇子。 孟流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但加入酒馆以后就有了两不惹:不惹裴清光,不惹裴清光身边的人。 白老翁和裴清光对视一眼,又各自藏着笑意错开眼神。白老翁这人看着一副长者的模样,有时候玩心起来便是囡囡都赶不上,裴清光乐得在这里欣赏孟流景这副恭敬的模样,毕竟等以后两人熟了,这样的场景就会变成绝版,再也无处寻了。 “我去峨眉待了两天,头一天上午那蛇妖和一个黑熊精在一起,下午又寻了个狐妖过了一宿,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带了一个乌鸦精,”白老翁眯起眼享受着孟流景的服务,“看样子她是在找合适的猎物,所以才会找来不同的妖和精怪试探。” “但她找猎物要做什么?”裴清光想不通。 白老翁睁开眼反问道:“钟吾那边是什么情况?” 裴清光看了一眼沉默的力工孟流景,“验尸的事都是孟流景在做。” 孟流景给了裴清光一个感激的眼神,把蒲扇往桌上一拍便从旁边扯了把椅子坐在了白老翁和裴清光中间,手舞足蹈地讲起了猫妖身上的疑点。 孟流景演的卖力,白老翁笑眯眯看着孟流景唱完了一出独角戏,抬手捋了捋胡子道:“看来我想的没错,那蛇妖身上的妖气之所以杂,是因为她吸收了那些男妖的精气,这样对自身修炼的提升虽然小,但不会像直接吸收妖丹那样危险。” 裴清光不解:“吸收精气的确可以呈现干尸状的外观,但那猫妖又没有彻底变成干尸,他身上还有血肉饱满的地方。” “而且他妖丹碎的也很蹊跷,虽然他腹部表层有伤口,但那种程度根本不会伤及妖丹。”孟流景补充道。 “这就要问那蛇妖究竟做了什么了,”白老翁站起身,“她的捕猎对象是成年男妖,你们家那只笨鸟年纪还小,估计也就这梦貘能顶上了。” 孟流景下意识瞥了裴清光一眼,结巴道:“不能这么武断吧,那丝璇只看妖气不看妖丹的,找个人类给他添点妖气不也行嘛!” “你干脆把方霄决名字报出来得了。”裴清光顺嘴回道。 孟流景心虚:“我可没这么说……” “方霄决只是一个人类,要是蛇妖动起手,他根本招架不住,”裴清光无奈地站起身拍了拍孟流景的肩膀,“不过色诱这件事的确可以让他来帮忙想想法子,到时候我也会在暗中保护你的。” 第71章 “准女婿” 裴清光和孟流景被留在白老翁家吃饭,止戈不知从哪得了信,抱着一堆草料出现在村口,那两匹马爱惨了给自己投喂的恩公,不住地边叫边用头蹭着止戈的身体,直到把白老翁吸引了出来。 裴清光和白奶奶聊得正开心,孟流景抱着囡囡一起吃饭,于是两人都没追出去看,只知道没多久止戈就被白老翁强行拉进了院子,不大的桌边便又多了把椅子。 杨路尘心里惦记着丝璇,却也知道裴清光将他安置在此必有用意,生怕搅乱裴清光计划的他只能在白老翁的村子里到处找活干或找人聊天,排解自己内心的焦虑。止戈那么内向不善言辞的人,都在一顿饭的时间里被杨路尘聊成了话痨,二人一开始还只是聊些对彼此的好奇,在得知止戈也曾在酒馆有过委托后,杨路尘的话匣子就更收不住了,两人鬼鬼祟祟端着饭碗坐到了门边,听不清到底在聊些什么。 白老翁和白奶奶看着门口的两道背影笑得满脸慈祥,这样的场景,正是他们建造这座村子的初心。 裴清光和孟流景吃过饭本想立刻返回酒馆,但白奶奶看着裴清光那快耷拉到下巴的黑眼圈,强按着她去了囡囡的房间,像哄囡囡睡觉一样硬是哄着她一觉睡到了天黑。 孟流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白老翁见裴清光被拖走,便也按着孟流景不许他回去,并安排了一堆村民的活给他干,什么清理猪圈、打水浇田、除草施肥,直到太阳将要落山,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白老翁家。 白老翁正在院里和杨路尘一起给囡囡绑秋千,见孟流景回来也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忙着手上的事。 孟流景走到白老翁身边想要帮忙,却被白老翁一把攥住了手腕。 白老翁直勾勾盯着孟流景道:“那些活都干完了?” “保质保量,全部完成。”孟流景满脸写着认真。 白老翁面色不善地甩开孟流景的手,朝院中桌椅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去歇着吧。” 杨路尘的视线小心翼翼在白老翁和孟流景身上打转,见孟流景一头雾水坐在桌边,时不时朝白老翁方向张望的样子,便猜测他一定没意识到白老翁的良苦用心,于是加快了手中的活计。待到绑完了秋千,白老翁去后厨找白奶奶一起准备晚餐,杨路尘才蹑手蹑脚跑到孟流景身边,挂着不怀好意地笑打量着孟流景。 “你干嘛?”孟流景被杨路尘的眼神盯得后背发毛,不由将身下的椅子搬远了些。 “你知不知道今天白老翁为什么要给你安排那么多活?”杨路尘笑意更深。 “村里难得来个壮劳力,多帮帮忙咯。”孟流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 “哎呀,”杨路尘恨铁不成钢,攥起拳头朝孟流景胸口给了一拳,“你是不是心悦裴娘子?” “啊?”孟流景疑惑的样子不似作假,“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没有?”杨路尘眯起眼睛,“我可是成过亲的人,不会看走眼的。” “人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孟流景摆了摆手,“对于人类的寿命而言,妖算是不老不灭的存在了。” 杨路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开口:“那白老翁和白奶奶算什么?小心白老翁打你。” 孟流景耸了耸肩,也放低了音量:“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对掌柜的绝对没有那种心思。” 杨路尘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是没有那种心思还是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有了那种心思。” 杨路尘的话跟绕口令似的,孟流景皱眉道:“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倒是你,年纪不大学的倒挺杂,都从哪学来些有的没的。” “反正我看白老翁对你也没有很抗拒,今天给你安排那么多活显然就是在考验女婿,我觉得你有戏,”杨路尘郑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过来人的经验,在这种事上别用脑子思考,用心去感受。” 孟流景心下一动,忙追问:“你见过岳父岳母?” 杨路尘顿了顿,心疼道:“那倒没有,丝璇说自己是孤儿。” 孟流景犹豫着开口:“那丝璇的父母是怎么……” “不知道,”杨路尘打断了他的话,“这种事丝璇不说,我当然也不好意思去问,不过既然她已经嫁给我了,我就一定会对她好,把她从前吃过的苦都补回来。” 孟流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就如白老翁所说,杨路尘是个痴情种,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只是丝璇众多猎物中的一员,不知以后该如何生活下去。 “你为什么喜欢丝璇?”孟流景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离谱的问题。 但杨路尘眼睛都亮了起来,笑道:“她很善良,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我对人间事一窍不通,都是她教我的;她很聪明,每次遇到什么问题她都有解决的办法;她很理智,我们从来不会吵架,每次都是以理服人;还有她很……” 杨路尘滔滔不绝,孟流景认真听了半晌,神思却止不住地往裴清光身上飘,那些丝璇身上的闪光点,裴清光也有太多太多的相似之处。 杨路尘察觉到孟流景的状态,止住了话头,笑着问道:“你是在想裴娘子吧?” “是。”孟流景下意识答道。 “这就对了,”杨路尘拍了拍孟流景的肩膀,“当你心悦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一直想起她。” “没有的事。” 孟流景嘴上反驳的厉害,大脑却如被生锈的铁链禁锢住一般,完全无法消化杨路尘所说的内容。 杨路尘见孟流景这样便更了然,毕竟自己追丝璇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阶段,但他也没有说破,感情的事不是外人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到头来还是要当事人自己去打开心结。 人和妖有什么不能相爱的,杨路尘想不明白,虽然生命的长短不同,但欢喜的心境和想厮守的心意不都是一样的吗? 还没等杨路尘捋清孟流景钻牛角尖的点,便听到身后传来白老翁中气十足的声音,他喊:“夫人,这道菜我会做,你歇着就行!” “咱家现在就剩这一口锅了,你可别像上次一样烧糊了。”白奶奶带着笑意的声音紧跟着传出来。 杨路尘又看了孟流景一眼,对他的想法更加不理解,看嘛,例子都摆眼前了,人和妖有什么不能相爱的。 孟流景倒没有和杨路尘一样的感受,挽起袖子就要往后厨走,杨路尘忙拉住孟流景。 “你要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去厨房帮忙啊。”孟流景满眼清澈。 杨路尘抿了抿嘴,一副欲骂又止的神情,最终还是放了手,任孟流景这个榆木疙瘩去了厨房。 “非要在别人甜蜜恩爱的时候插上一脚,活该你认不清自己的心意,”杨路尘坐在桌边自言自语,“还是丝璇好,我的心思她都知道,这段时间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杨路尘越想越委屈,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只剩哽咽的呢喃,偌大的院中,杨路尘的身影蜷缩在桌边,他不想再等了,他的爱人此刻一定已经做好了晚餐,正等他回去吃饭呢。 第72章 结界 杨路尘跑了。 孟流景和白老翁还在厨房里忙碌,白奶奶得闲出来准备收拾收拾院子,却不想正看到杨路尘离开的身影,白奶奶没有妖力,自然追不上这思妻心切的猴妖,只得在院中惊呼起来。 裴清光被这声音吵醒,推开门就见孟流景和白老翁急匆匆朝外跑,连忙也跟了上去。 村口早已空空荡荡,若是知道人的目的地,沿着道路总有找到的希望,但妖不按常理出牌,上天入地总有千百种方式出发,想在路上将妖拦住简直是天方夜谭。 “清光,”白老翁最先冷静下来,“你和梦貘先回酒馆,我直接去峨眉等他。” 这是眼下最实际的方法,进可赶在杨路尘出现在丝璇面前之前在峨眉山将他拦下,退可在杨路尘遇到危险时将他救下。 “好。”裴清光虽然还没理清眼下的情况,但相信白老翁的判断总是没有错的。 白老翁抬手打了个响指,原本在村口的两匹马儿几乎以闪现的速度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裴清光和孟流景没多废话便翻身上马,白老翁看了看手里还攥着的锅铲,满脸愧疚地低着头走到白奶奶面前。 白奶奶笑着帮白老翁摘下了围裙,又接过了他手里的锅铲,温柔道:“去吧,注意安全。” 孟流景看着二人恩爱的画面,不由又回想起杨路尘的话,逃避似的率先催动着胯下马儿朝酒馆的方向奔去。 雁归山早已花开遍野,沿途也满是绿意,孟流景在天空疾驰,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不肯低头看脚下的生机,也不肯回头看身后匆忙追上来的人。 裴清光不知道孟流景和杨路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孟流景这怪异的情绪是从何而来,好在当马降落在京都门前时,孟流景恢复了一贯的脾气,懒散地拉着缰绳站在城门前等裴清光降落。 裴清光落在孟流景身旁,孟流景笑嘻嘻抬了抬手,调侃道:“看来你今儿骑的马不是很想上工啊。” “明明是你太快,”裴清光探身摸了摸孟流景的马,“马都快被你跑死了,我在后面一路追都追不上。” “这不是想着怎么接近丝璇想入迷了嘛,”孟流景胡乱扯了个借口掩饰失态的自己,“快到城门落锁的时间了,走吧。” 裴清光无奈地叹息一声,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酒馆里,当扈照常在前厅忙着招待客人,裴清光和孟流景将马停在酒馆正门前,当扈兴高采烈扑上前,高声招呼道:“掌柜的!” 裴清光朝当扈笑了笑,脚步不停地急匆匆朝后院走去,孟流景跟在裴清光身后边走边朝当扈指着自己的鼻子,试图暗示他也跟自己打个招呼。 当扈只是看了孟流景一眼,敛了笑意转身招呼客人去了。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后院里萦风和方霄决的对话,萦风扭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不由一怔:“这是怎么了?” 裴清光看到方霄决后也是一愣,疑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从钟吾到京都,朝廷的信使都要跑上三五天。 “我……”方霄决不擅长说谎,看了萦风一眼后就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我让当扈把他带回来的,”萦风避重就轻,“倒是你们,急匆匆的做什么?” 裴清光的视线还在方霄决和萦风之间来回打量,孟流景生怕被看出端倪,忙开口吸引裴清光的注意:“杨路尘跑了,现在白老翁去追了,我们回来计划一下丝璇的事,必须要速战速决,杨路尘太……恋爱脑了。” 孟流景话说一半忍不住想要爆粗口,但念在方霄决在场,只得将顶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裴清光的思路果然被孟流景带跑,从院墙下拎了一坛酒便坐到桌边,边喝边向萦风解释起当下的情况:“我们去钟吾的时候,白老翁也去了峨眉,据他所说,丝璇现在四处寻找成年男妖作为她的猎物,目的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 “是杀死猫妖的那个妖吗?”方霄决问道。 “是,”裴清光举起酒坛猛喝一口,“丝璇和从前在这里跳井的那只蛇兔妖一定认识,杨路尘那边一问三不知,现在只能让孟流景以猎物的身份接近丝璇,看能不能套出什么。” 萦风看了孟流景一眼,尴尬地坐回桌边,孟流景原本严肃的表情在看到萦风的反应后也渐渐变成了诧异和不解。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难道我还勾引不了一个蛇妖?”孟流景抬手捧着自己的脸。 裴清光和萦风对视一眼,双双低下头不说话,方霄决本没有笑的意思,但不小心对上了孟流景不可置信的眼神,终于还是没忍住捂住了嘴。 孟流景上前一拍桌子,坐在了方霄决身边的椅子上,“那要不就让方大人去,反正丝璇找猎物不看妖丹只看妖气,大不了我给他身上裹点妖气。” “如果能帮到你们,我自然不会推辞。”方霄决温声细语,更衬得孟流景气急败坏。 “这可不行,”裴清光看孟流景梗着脖子一副委屈的模样不由心软,“我们家孟小二身如玉树气如虹霓,普天下还能去哪找一位如此英俊潇洒的妖兽呢。” “做小二只是消遣,”孟流景得意地双手抱胸,“最重要的是,我是一只活了五百多年的大妖,就算遇到危险我也有办法化解,方大人毕竟只是人类,让他去太危险了。” 萦风和方霄决双双无语,因为从没见过如此幼稚的妖。 裴清光也无语,因为孟流景最后说话完全是抢走了她的台词。 当扈就在众人无语的间隙出现,端着一盘酱肉放到了孟流景面前,“特意给你留的,这个月最好吃的酱肉!” “你小子!”孟流景笑着起身揽住当扈的脖子,先前因为他没跟自己打招呼而带来的失落感一扫而空。 当扈一脸嫌弃地推开孟流景,吐槽道:“都大老爷们矫情什么,吃你的吧,我回去干活了。” “什么矫情,放在以前我才不会……”孟流景突然愣住,无措地看向裴清光。 他觉得自己可能也需要在酒馆下个委托,委托内容应当是找回从前的自己,毕竟现在偶尔莫名其妙出现的情绪都让他感到陌生。 “你不会什么?”萦风探头追问。 “我不会,”孟流景回过神挠了挠头,“我不会喜欢吃酱肉。” 裴清光毫不犹豫伸手将盘子拖到自己面前:“那给我吃,我喜欢吃。” “别呀,这是当扈给我留的!”孟流景忙拖着身下的椅子凑到裴清光身旁,眼疾手快地夺下了裴清光夹起的肉。 萦风和方霄决对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萦风将话题拉了回来。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裴清光趁孟流景不备又将肉抢了回来,顺手塞进了自己嘴里,这才抬眼望向萦风,“在我身上设一个结界,把我的灵力压住。” 第73章 等天亮 “为……为什么?”萦风有些慌张,和孟流景偷偷交换眼神,但只收到了对方茫然的反应。 “倒也没什么,只是担心被丝璇察觉,”裴清光奇怪地看向萦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毕竟你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萦风抬手化出一根柳枝,朝裴清光的额头探去。 裴清光侧身躲过,补充道:“但这个结界必须在我想破开的时候破开,如果孟流景遇到危险,我需要保护他。” “这样不行,”孟流景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就算你有灵力,遇到丝璇那种杀妖如麻的也没什么用。” “我们裴家祖传的断剑可不是摆设,”裴清光不服,“就算我打不过丝璇,我的灵力至少还能在危急时刻保你一条命。” 裴清光说的有道理,若是在平日,孟流景必然不会再劝,但此时裴清光身上运转的灵力极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孟流景自然不想她趟这趟浑水。 “清光,”萦风扯了扯裴清光的衣袖,“我觉得孟流景说的有道理,你若实在担心,我可以在你和孟流景之间下一个结界,如果他遇到危险,你可以感应到。” 裴清光犹豫:“就算感应得到,我们赶过去也需要时间。” 当扈躲在前厅的门帘后偷听了许久,前段时间萦风神神秘秘离了酒馆,如今又有孟流景拦着裴清光不让她涉险,虽然他不知道大家究竟在做什么,但也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出一份力。 于是他挑开了门帘,探头朝院中喊道:“让我去!” “啊?”裴清光和萦风疑惑地扭头看向当扈。 “我就算没了妖气也是擅飞的鸟,遇到危险可以直接带孟流景回来啊。”当扈夸张地张开双臂挥舞了起来。 裴清光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孟流景连忙起身打断了裴清光,“这样就行,当扈一族飞起来的速度我见识过,认真起来就算用妖力追都未必追的上,就算有什么意外他也能带我回来。” 萦风接过话:“如果你去的话,凭灵脉的能力是没有办法带着孟流景快速回来的,倒不如就让当扈去。”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在沿途布点,”沉默了许久的方霄决默默举起了手,“我回大理寺取一些降妖法器出来布置在沿途各处,当扈可以引那妖怪过去,虽然杀不死她,但至少也能让她追的速度慢些。” 孟流景疑惑:“这是下血本啊,你们大理寺的法器使用不都是要报备审批的吗?” “事急从权,如果用不到,我可以再拿回大理寺,”方霄决正色,“如果用到了也无妨,法器半年一清点,我可以在下次的结案报告里多报几个数。” “这可不像方大人的作为,”孟流景惊讶,“方大人可是朝廷官员,不应该严格遵守朝廷的制度吗?” “官员是为百姓服务,”方霄决严肃地看向孟流景,“此等妖事不解决,若再有猫妖那样的事件发生,百姓们难免受到惊吓,若此时再有人利用这点大做文章,只怕人心惶惶,百姓都要提心吊胆过日子,倒不如从根源上就把问题解决掉。” 孟流景又震撼又无语:“不愧是方大人,做的每件不合常理的事都是为了百姓。” 萦风笑着将酱肉碟朝孟流景的方向推了推:“身为官员本应如此,倒是你,怎么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孟流景委屈,“明明我才是酒馆的人。” 方霄决没应孟流景的话,扭头看向裴清光,轻声问道:“裴掌柜觉得这样可以吗?” 裴清光早已静静思考许久,的确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像生怕裴清光反悔似的,孟流景在她点头的那刻便拉住了方霄决的手臂,急匆匆催着他回大理寺取法器,当扈不知从哪扯了纸笔来,趴在院中的月色下就规划起了往返路线和设置法器的位置,裴清光怅然若失地走到灵脉旁,背靠灵脉坐了下去。 萦风见状沉默地拎了坛酒,安静地坐在了裴清光身边。 “明明我是掌柜的,却要让自己的店员去冒险。”在孟流景出现之前,裴清光一直都是一个人跋山涉水完成委托,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不希望酒馆的朋友们受到伤害。 萦风握住裴清光的手,柔软的指腹在她掌心戳来戳去,“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们,你把我们照顾的很好,所以我们也想尽可能地帮到你。” 裴清光单手拎起酒坛喝了一口,侧过头不肯说话,萦风便继续道:“如果我没有遇见你,就不会有勇气下山,拥有从前想象不到的幸福生活,如果当扈没有遇见你,以他的本事不知道现在正在哪受委屈呢,还有孟流景……” “我知道,”裴清光鼻头一酸,忙打断了她的话,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就好了。” “才不好呢,”萦风笑着揽住裴清光的鼻头,“现在这样刚好,让我们也能为裴记出点力,不然显得我们多废物啊。至于当扈,孩子大了总要去历练一番的,我们谁都做不到永远保护他,到最后能保护他的只有他自己。” 裴清光仍蜷缩一团,萦风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裴清光这人看起来成熟可靠,大事面前从不含糊,但那些理智和可靠都是从多舛的人生中被迫磨炼出来的,如今这样或许才是她本该有的模样。 萦风不想在此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前段时间的委托消耗了裴清光太多的精力和情绪,那些堆积起来的低落沮丧需要一个出口,给她一个安静的夜晚是萦风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等到天亮起来,裴清光又会是那个元气满满的京都好掌柜,那个热情理智的妖界活菩萨。 她只是太累了,她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萦风安静地坐在裴清光身边,等待天亮。 第74章 勾引 酒馆众人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桩桩件件的准备事项,裴清光的恢复速度比萦风预想的快了很多,方霄决和孟流景还没将大理寺的法器取回来,裴清光就重整精神蹲到了当扈身边随他一起规划着必要时的逃跑路线。 从京都到峨眉将近两千公里,考虑到法器数量有限,裴清光将大部分法器都押在距峨眉两百公里附近的荒原和山丘,以便当扈在前期甩开丝璇的追击。 这边路线刚规划完,那边方霄决和孟流景就带着法器回了酒馆,萦风帮不上什么忙,准备了些宵夜就回到树上对着院中发呆,孟流景和当扈都是碰不得法器的妖,只好带着方霄决一起去规划的埋伏点做准备,裴清光送走了众人后便走到树下,抬腿踹了踹灵脉。 “干嘛?”萦风从树上探出头来。 “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早点睡,”裴清光笑着朝树上挥了挥手,“当当跟着孟流景走了,这几天我陪你一起打理生意啊。” 萦风撇了撇嘴:“我可不想被你监工,你要实在闲得慌,不如去雁归山找白老翁,听说止戈那顿饺子到现在都没吃上。” 裴清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扭身靠在树干上:“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等我把他拉去白老翁那里。” “好啊,明天就去吧,”萦风缩回了树叶间,双手抱胸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睡觉的架势,“正好也可以审问杨路尘一番。” “言之有理!”裴清光欣然接受了萦风的提议,拎了坛酒慢吞吞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萦风时刻关注着房中的动静,好在屋里的烛光亮了没多久就熄灭,大抵是屋里那位睡去了。 方霄决也想睡觉。 当扈和孟流景仗着自己不能碰法器便将方霄决当成了免费且实用的壮劳力,孟流景不知从哪里拎了把铁锹,方霄决是个实诚人,自己吭哧吭哧挖了几十个土坑藏法器,愣是没想到身边这两只妖只是碰不得法器,又不是碰不得土地和铁锹。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布置好了所有法器,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京都的路程。 孟流景和当扈也选择了分头行动,当扈首先动身飞去峨眉山,根据裴清光制定的路程和沿途陷阱的布置情况,熟悉逃跑路线,孟流景则一个人不急不慢地从峨眉脚下爬起了山。 天刚蒙蒙亮,孟流景背着手在山路上来回溜达,独独不肯靠近丝璇的小屋。 “这位公子可是有心事?”一道娇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流景不由一怔。 他还没做好面对丝璇的准备,可丝璇已经不请自来。 一身红衣的丝璇扭着腰身走到孟流景身边,轻轻将头靠在了孟流景的肩头。 孟流景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眼神里是没能来得及掩饰的警惕,丝璇看着孟流景的神情,突然掩嘴轻笑,道:“你我都是妖物,何必如此提防。” “你……怎么知道?”孟流景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嘴唇一张就问出了如此无厘头的问题。 丝璇又扭着腰靠近孟流景,将前胸贴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道:“公子身上的妖气如此明显,我怎会认不出来?倒是公子,可曾看出我的真身?” 孟流景的眼神在丝璇身上来回打量,裴清光提起那兔毛耳环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视线也不自觉地停在了丝璇的耳环上。 丝璇抬手轻抚过耳环,又伸手搂住孟流景的脖颈,“公子还没猜到吗?” 孟流景意识到如果要完成裴清光交代的任务,那此刻的自己一定不能再后退,于是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柔声道:“姑娘可是兔妖?” 丝璇轻笑一声,搂住孟流景脖颈的手臂微微收紧,顺势将胸膛靠在孟流景身上,娇笑道:“公子不妨再猜猜?” 孟流景头皮都麻了,战战兢兢抬手,看似亲昵地握住丝璇的手臂,实则是将自己从美人的胸口解放出来。 “肤如凝脂,柔弱无骨,姑娘原是蛇妖罢?”孟流景强压着心底的不适,轻笑着回应。 这倒怨不得他,他虽活了五百多年,但却从未有过情事,只好努力回忆着从前族人中那些恩爱夫妻的行为,照葫芦画瓢地模仿起来。 但这看在丝璇眼里却完全不是同一回事,或许是孟流景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丝璇在看见孟流景的第一眼就断定此人是个感情经验丰富的花花公子,此刻所表现出的羞涩不过是小把戏罢了,好在今天她心情不错,愿意陪他玩下去。 “不错,”丝璇将手臂从孟流景手中抽出,探头在孟流景肩头轻嗅,“公子身上的气息好生奇怪,敢问公子真身是……” “熊,黑熊。”孟流景并不打算如实交代,梦貘的传说在妖界流传甚广,若是被丝璇捅出去怕是要不得安宁。 丝璇继续朝孟流景的方向探头,眼见着二人又要贴在一起,孟流景忙后退一步,装出一副欣赏周围风景的模样。 “早先便听闻峨眉一带风景秀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孟流景边朝四周张望边抬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那是自然,”丝璇走到孟流景身边,佯装不经意将手臂贴在孟流景的手臂上,“我家就在这山中,公子若不嫌弃,不妨来我家中一坐?” 孟流景装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朝丝璇点了点头,丝璇笑吟吟挽起他的手臂,拉着他朝山上走去。 这条山路对孟流景而言并不陌生,只是上次踏上这山路的时候,身边还是胆小又勇敢的裴清光。 孟流景心里正想着酒馆里的裴清光和萦风此时正在做什么,耳边却突然响起鸟叫声,几只麻雀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树上叽叽喳喳,而在那群麻雀身旁,还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扈。 “怎么了?”丝璇扭头看向孟流景,正巧看到他对着当扈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朝树的方向看去,当扈早就躲得不见了踪影。 “没什么,”孟流景咬紧后槽牙,“有点饿了而已。” 饿了,想吃当扈肉。 下次如果还有这种苦差事,一定要让当扈试试。 第75章 人皮 当扈的心思其实很简单,他之所以出现在孟流景面前,并不是为了看热闹或是嘲笑什么,而是单纯的想让孟流景知道,自己正在他身边,遇到危险随时可以撤退。 可惜以孟流景的经历和想法,目前还是难以理解这份淳朴的善意。 丝璇一路带着孟流景回到了她和杨路尘的家,刚到门前孟流景就发现了蹊跷,原本门前的秋千不知何时被拆去,此时那里正放着一个看起来崭新的米缸,其高足有两米多。 许是孟流景的眼神太过直白,丝璇奇怪地停下脚步,边打量边问道:“又怎么了?” “这米缸想要搬到山上应该很不容易,姑娘是自己运上来的?”孟流景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过去。 丝璇并不作答,似笑非笑着走到米缸旁一跃而上,坐在覆在上面的木板上,悬空的双腿并在一起晃来晃去,纤细雪白的脚踝透过红色的裙摆恰到好处的露出,便是孟流景不感兴趣,也难免被这色差吸引一番视线。 见孟流景眼神看向了自己预期的方向,丝璇抬手轻扯裙摆,遮住了足畔风情,朝孟流景伸出双臂,娇声道:“公子可要接住我。” 话音刚落,丝璇便纵身一跃,朝着地面栽去,孟流景眼疾手快上前,将丝璇抱在了怀里,免她落地之苦,丝璇倒是个目的明确的,顺势揽住孟流景的脖子,将脸埋向孟流景的脖颈间。 若是寻常见色起意的男妖,此刻难保不会被丝璇迷得神魂颠倒,但孟流景心中却一片平静,也因此察觉到了丝璇做出如此行为的真正原因——她在试探妖气。 孟流景将计就计,装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暗中将周身的妖气凝聚在胸口以上,以丝璇的年纪和修为,若是妖气弱了,恐怕入不了她的法眼。 丝璇似乎对孟流景身上的妖气很是满意,按着他的肩膀一跃而下,刚好在他身后站稳,将头靠在孟流景的肩头,挽着他的手臂拉着他朝屋里走去。 先前远远看着还没发现,直到今日此刻与她接触一番,孟流景才发现这丝璇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十分熟练,不经意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习惯都像未开化的蛇,而非一个人类。 推开房门,丝璇抬手指了指房间正中的一套红木桌椅,孟流景听话地坐在桌边,丝璇端了盏茶放在桌边,探身推向孟流景,衣衫下的春光若隐若现,孟流景只得转了视线,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茶杯。 丝璇轻笑一声,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云景。”孟流景神色自然,在他看来这并不是骗人,只不过是把他的两个名字巧妙结合了一下而已。 “云景公子的妖气不凡,想来应是修行了许久。”丝璇斜坐在孟流景对面,单手托腮靠在桌边,极力露出自己修长的脖颈和雪白的肌肤。 “那姑娘呢?”孟流景反问。 丝璇眨了眨眼,眉眼间满是娇媚与风情,柔声道:“奴家丝璇,不过是一只修行了八百年的蛇妖而已。” 孟流景端起茶杯轻嗅,一脸满足地闭上了眼,感慨道:“好茶。” 茶和妖,都是好茶。 丝璇没听出孟流景的弦外之音,毕竟在她心里,眼前之人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孟流景慢悠悠睁开眼,抿了一口茶,问道:“姑娘修行多年可曾婚配?” “不曾,”丝璇满脸羞涩,说得毫不犹豫,“公子也看见了,这山中少有妖来,奴家怎有那般好命,倒是公子……” 孟流景心里默默长叹一声,面上却是深情:“我自然也不曾婚配,今日与姑娘得见,颇有几分相逢恨晚之感。” 丝璇的手从桌面缓缓移动到孟流景手边,孟流景见状连忙握住,丝璇轻笑着抽出手,娇嗔道:“奴家见公子也觉一见如故。” 丝璇的眼神满是暧昧,孟流景被激得身体一僵,慌乱打岔道:“你饿吗?” 如此清奇的反应丝璇也是第一次遇到,不由愣在原地,孟流景趁机起身,指了指门外:“我去弄点吃的。” 孟流景说完转身要走,丝璇连忙起身从背后抱住孟流景的腰,娇滴滴开口:“公子今日不妨尝尝奴家的手艺。” 孟流景仗着这个角度丝璇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加掩饰地露出痛苦面具,但声音仍然温柔而深情:“那便有劳姑娘了。” 丝璇环抱着孟流景的腰走到他面前,推着他坐回椅子上,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乖乖坐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孟流景笑着点了点头,顺手摸起桌上的茶杯,丝璇毫不怀疑,扭着腰肢朝门外走去,还不忘将房间的门关上。 见丝璇消失在视线范围,孟流景长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满心都是悔不当初,何必要接这份苦差事,他脏了,他不干净了! 孟流景眼下只求当扈回去千万不要添油加醋和酒馆其他人说些什么,不然他真的要考虑收拾收拾离家出走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刻后悔为时已晚,孟流景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重整精神站起身,准备在此处好好探查一番。 丝璇不知去了何处,孟流景走到门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外面隐隐约约有团红白色的光透进来,应当是丝璇在门上设了什么法术,防止屋里的人偷偷跑出去。 屋外去不成,那就琢磨一番屋内的装潢布置。这间房被划分成左中右三个区域,中间摆了红木桌椅,看起来是平日用餐的地方,房间左侧则是一张红木床榻,挂着轻纱看不清里面的布置,床头不远是一张镶有铜镜的梳妆台,左右两侧有刻着精致花纹的抽屉,每个抽屉的把手都由玉石制成,而在这梳妆台的正对面,是一个摆着一个花瓶的架子,花瓶里插着的花早已枯萎,显然已许久无人打理;房间的右侧的窗边是一张罗汉榻,本应放在正中的炕几不知为何被摆在了榻下,而罗汉榻正对面放着一张与梳妆台对面一模一样的架子,架子上摆了三个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香炉,不知何时竟升起了袅袅烟气。 孟流景好奇上前,打开正中的香炉盖,里面放着一块已被点燃的红色香块,他正要探个究竟,却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只得匆忙将盖子盖回去,许是过于慌张,那盖子反反复复多次都没能盖回去,孟流景只能拿着盖子对着香炉扭来扭去,就在盖子与香炉严丝合缝的瞬间,罗汉榻旁边的墙竟缓缓打开,里面竟挂着十多张少女的皮囊。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丝璇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向孟流景。 第76章 暴露 丝璇如雕塑般伫立在门口,眼神如刀,死死地钉在孟流景身上,仿佛要将他刺穿,孟流景在这凌厉的目光威胁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却也因此离那墙里的人皮近了许多。 丝璇轻提裙摆迈入房中,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飘然而至桌边,伸手提起茶壶后,又扭身径直走向香炉的位置。她伸手朝着架子下方轻轻一摸,如变戏法般掏出一个银镶红宝石的香勺,随手将香炉里的熏香捣碎,又将茶壶里的水倒入其中,一阵微弱的“嘶啦”声响起,香炉里很快便不再有香气袅袅升起。 “你怕了?”丝璇背对着孟流景,声音里再无先前的娇媚,取而代之的是冷淡与不屑。 孟流景朝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当扈带着几只麻雀从门前飞过,像是一剂定心针注入他的身体,他扭头认真看向墙上的皮囊,语气带笑:“原本只是觉得这熏香好闻,却不想竟撞破了姑娘的秘密,实在是唐突。” 丝璇将手中物件随手扔在架子上,走到孟流景身后环抱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孟流景背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娇声:“倒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对于蛇来说,蜕皮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的确,墙上挂着的皮囊虽肤色身材略有差异,但五官却基本与丝璇如今的样貌一致,孟流景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丝璇在孟流景背后自然感受到他身体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变化,狞笑着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张开嘴,一条细红的舌头从她嘴中伸出,晃了晃便又收回了嘴里。 “我是这样的蛇妖,公子可会怕?”丝璇的手从孟流景的腰腹部缓缓上移,停在了他的心口。 孟流景不动声色转过身,从丝璇的双臂间挣脱,笑着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丝璇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娇笑着靠近了他的怀里,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 丝璇捂着孟流景嘴的手缓缓下滑,勾住了他的衣领,孟流景忙抬手握住丝璇的手腕,试图制止她的行为,但这看在丝璇眼里不过是欲拒还迎的装纯把戏,丝璇借着孟流景的动作朝他胸口猛地一推,孟流景毫不设防便被推倒在罗汉榻上,丝璇则柔弱无骨地伏在他胸口。 孟流景眉头一皱,震惊地望向丝璇,丝璇像猫一般抬头望向孟流景,孟流景忙又仰起头,避开她胸前那片被刻意展示出的风情。 勾引的手段也太俗套,孟流景心里暗自吐槽,虽然他不曾染指过男女情事,但这些年东奔西跑找仇人,多少也曾路过些烟花之地,丝璇如今的手段和那些站在楼前挥手帕的女子几乎没什么两样。 丝璇见孟流景不上套,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探头就要吻上去,孟流景急中生智,揽着丝璇的腰朝旁边榻上一推,装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坐起身,看向房间另一侧的床榻,温声道:“这榻太硬,既然要落入春宵,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去个屁的床上,等到门口我就溜,孟流景心中暗想,反正这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 丝璇半坐起身顺着孟流景的视线看去,却又很快移开视线,伸手勾住孟流景的衣袖,轻声道:“可我只喜欢这里。” 丝璇话说得软,但意思很明确,孟流景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丝璇的手,恰好从门外吹来一阵风,丝璇的耳环轻飘飘晃了两下,孟流景顺势看向丝璇的耳环,装作不经意道:“这耳环很漂亮。” 丝璇闻言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那簇兔毛,满脸怀念:“亲人所赠,我也很喜欢。” “亲人?怕不是哪位郎君?”孟流景故意道。 “不是,”丝璇摇了摇头,耳畔的兔毛也跟着晃了晃,“她是我妹妹的女儿,可惜如今已不在这世间了。” 孟流景大脑疯狂运转,不过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惋惜地叹着气:“节哀顺变。” 丝璇笑着摇摇头,摘下耳环放在窗边,又探身上前搂住孟流景的脖颈,温柔道:“不说那些伤心事了,我对公子一见钟情,不知公子心意如何?” 孟流景总觉得丝璇今日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先前在雁归山时白老翁曾私下找过孟流景一次,根据他的说法,丝璇虽然到处寻找猎物,但看起来也不是很着急,孟流景按说会有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来试探丝璇,但眼下看丝璇的模样显然是急不可耐,将将相识便急着引人上套,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如今的境况孟流景也只能跟着丝璇的节奏走一步算一步。 “我对姑娘自然也是一见钟情,不然我又何苦跟姑娘来这里呢?”孟流景边说边努力压下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心里想的全是回酒馆以后多吃几盘酱肉压压惊。 “那公子爱我吗?”丝璇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孟流景后脖颈划来划去。 “自然。” “那这份爱又能坚持多久呢?”丝璇又问。 孟流景心里暗暗叫苦:“永远。” 丝璇眼睛一亮,似乎很是满意孟流景的答案,揽着他的脖子就倒在了榻上,孟流景正准备再次想办法挣脱,却见丝璇抬手指向一旁的皮囊,问道:“你知道蛇妖是如何蜕皮的吗?” 孟流景疑惑地扭头望向那面皮囊墙,丝璇抬起左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温柔道:“每吸食一个男妖,我都会蜕一张皮,你猜,你会成为我第几张皮囊的养料呢?” 丝璇的右手如闪电般朝孟流景腹部袭去,孟流景反应迅捷,飞速起身向后闪退,但还是被丝璇如利剑般的指尖剖开了腹部,流转着蓝色光亮的妖丹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丝璇几乎以瞬移的速度冲到孟流景面前,两手同时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想逃?可你刚刚还说爱我。” 孟流景只觉一团热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连带着呼吸都困难起来,只能大张着嘴努力喘息,丝璇满眼不屑,再次揽住孟流景的脖子,锋利的指甲划开他颈后的皮肤,一条覆在脊柱上细如丝线的蓝色光条便显露出来,丝璇指甲轻挑,那蓝光便抽丝般萦绕在她指间。 孟流景顿感浑身乏力,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颓然跌坐在地。他的身体如同一条毫无生气的死鱼,软绵绵地斜靠在墙角,连抬起眼睛的力气都仿佛被耗尽。 丝璇意犹未尽地看着指间的蓝光,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朝孟流景踹了一脚,怒喝道:“你不是熊妖!” 孟流景如同被狂风卷倒的稻草人一般,重重地摔落在地。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意识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瞬间飘向了无尽的黑暗。 第77章 新的执念 “所以当当就是在那个时候冲进去把你带走的?”裴清光坐在床边,把手中的手帕往床边的水盆里狠狠一扔,溅起的水花糊了坐在脚踏上的方霄决满脸。 方霄决倒是不在意,随手用袖子擦了擦脸,又低下头玩着手里没用完的绷带。 孟流景面色苍白,脖子和腹部裹了绷带,盖着一层薄被靠在床头虚弱地点了点头,补充道:“丝璇应该没想到我还留有后手,所以当扈带走我的过程应该还算顺利。” “看他那惨样估计也顺利不到哪去。”萦风端着一碟酱肉从门外走进来,方霄决顺手接过,放在孟流景手边。 “他还没醒?”孟流景眉头紧皱,手却很诚实地伸向了酱肉。 “这哥们回来倒头就睡,不过我们已经检查过了,他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裴清光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方霄决,“这次我们又把你连累了,沿途安排的法器都被用掉了,你准备怎么向大理寺交差?” “无妨,”方霄决笑着朝裴清光摇摇头,“山人自有妙计,我总会有办法把这件事瞒过去的。倒是方才孟公子所言,我有一个很在意的点,那些皮囊上的妖气只有在熏香熄灭后才会散发出来吗?” 孟流景点头:“我刚进房间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丝璇身上和房间里都没有白老翁所说的那些杂乱的妖气,直到她浇灭了熏香。” “有没有一种可能,白老翁之所以能感受到丝璇身上杂乱的妖气,是因为那个时候熏香出问题了?”萦风插话道。 裴清光若有所思:“而且白老翁之前明明说丝璇没那么着急要确定猎物,怎么到了孟流景这,就显得那么着急呢?” “还有杨路尘,”方霄决起身环视众人,“他和丝璇在一起那么多年,如果丝璇真的那么迫切想要吸食新的男妖,为什么不对他下手?” “也许他的道行丝璇看不上。”这是孟流景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如果她看不上杨路尘,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近他,”裴清光也站起身,双手抱胸靠在床柱上,“白老翁说他在峨眉山下拦住了杨路尘,现在已经回雁归山了,不如我们再去问问?” “那我和你一起。”方霄决自告奋勇。 裴清光看了萦风一眼,以二人之间的默契不必多说,毕竟酒馆的两个伤员还得靠她照顾,方霄决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可还没迈出门槛,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裴清光边问边朝门口走去,却在看清门外景象后也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停住了脚步。 白老翁和杨路尘一前一后站在孟流景房门前,杨路尘甚至赤裸着上身,身上还背了两根荆条。 “这是来负荆请罪?”裴清光大为震撼,忙上前想要解开杨路尘身上的束缚。 杨路尘“扑通”一声跪在裴清光面前,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如果不是我太莽撞,孟公子和当公子便不必遭此一劫,请裴娘子罚我。” “我何苦罚你。”裴清光目露不忍,想要拉杨路尘起身,杨路尘却岿然不动,挺直了脊背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见状裴清光只好向白老翁投去求助的目光,白老翁却只是捋了捋胡子,移开了视线。 方霄决只好上前帮忙,半拉半拽将杨路尘扯了起来,眼见杨路尘又要跪,方霄决连忙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既然诚心诚意登门,接下来我们的问题你务必知无不言,知道吗?” 杨路尘果然不再执着于下跪,怯怯地对着方霄决点了点头。 “丝璇平日里也会在家里点熏香吗?”方霄决满脸严肃。 杨路尘又点头:“那熏香是丝璇自己做的,用了许多不易得的药草。” “那些药草是买的吗?”方霄决的语气颇有几分审问犯人的气势。 “是我到处采摘的,丝璇对用料的要求很高,取的都是刚发出的嫩芽。”杨路尘语气更怯。 “那你知不知道你家罗汉榻旁有暗层?”方霄决继续追问。 “暗层?”杨路尘瞪大了眼睛,“什么暗层?” 方霄决无奈地和裴清光对视一眼,这回算是懂了为何当时裴清光说杨路尘一问三不知时满脸的崩溃。 裴清光怕方霄决再这么问下去会吓到杨路尘,忙接过了话茬,柔声安慰:“没关系,那我们换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丝璇蜕皮的事?” 杨路尘回忆了一阵,小声道:“她曾经提起过,有的族人就算修成人形也需要定期蜕皮,不过那个时候我问她她需不要蜕皮,她说她已经不需要了。” 裴清光抬眼望向白老翁,白老翁无声地叹了口气,方霄决顿了顿,伸手解开绑在杨路尘身上的荆条,指了指房间:“孟公子在里面,你去看看吧。” 杨路尘听话地进了房间,萦风站在门边探头对着白老翁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后便关上了房门。 白老翁这才又长叹一声,拉着裴清光和方霄决走到院中灵脉下,无奈道:“早先看见你家笨鸟背着那梦貘急匆匆飞过便猜到你们许是出了事,果然啊。” “萦风说孟流景这次伤到了本源,不能用灵脉的力量治愈,只能慢慢养着。”裴清光也很是无奈。 “那小子皮厚,能养好,”白老翁望了一眼孟流景房间的方向,放低了声音,“刚才你们说的我在门外也听到了,就丝璇这个阶段的蛇妖来说,蜕皮对修为没有什么帮助,不过是为了保证样貌始终如一。” 方霄决疑惑:“妖不能控制自己的容貌吗?而且孟公子说那些皮囊肤色和身材都不太一样。” “妖的外貌和人差不多,也分为幼年期青年期成年期和老年期,蛇妖如果想长期停留在某个阶段的话,只能用蜕皮来保持,但蜕皮也会受到不同吸收对象的影响,产生微弱的变化,”白老翁看向裴清光,“她之所以对那梦貘心急,多半是因为他的特征最能让她变成自己原本的样子。” “可她为什么要执着于保持某个时期的样貌?”裴清光不解。 “这或许就是她的执念,这件委托你真正要解的不是杨路尘的执念,而是丝璇的。”白老翁感慨着长叹一声。 第78章 请给我一个并肩作战的机会 “要不……”方霄决默默举起手,“我去探探丝璇?” “不行!”裴清光斩钉截铁。 方霄决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解释道:“丝璇这等妖物,若是真的要斩草除根,我相信裴娘子和白老翁并非束手无策,但之所以拖延至今,一方面是碍于杨路尘的关系,另一方面不就是想解开他们的执念,让他们能更好的在世间生存吗?” 裴清光和白老翁对视一眼,方霄决说的正是他们心中所想,若是硬碰硬,以裴家断剑和白老翁的能力,必然能一击毙命,但他们不想这样赶尽杀绝。 见二人没有反驳,方霄决定了定神,继续道:“既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丝璇的执念大概在何处,那就更没有放弃的理由。以孟公子如今的情况,想要再探已是不能,当扈也已经在丝璇面前露过面,眼下来看,我是最合适去做这件事的人。” “孟流景的道行在这酒馆众妖里已是最强,更何况他曾经……”裴清光喉头一哽,险些将孟流景从前灭了鸣蛇满族的事情说出去,但好在她收住的还算及时。 裴清光低头苦笑,又道:“总之,连孟流景这次都这么狼狈,你一个人类,我不敢让你去赌。” “裴娘子,”方霄决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朝廷的官员,让百姓生活安定是我的责任,无论面对的是人还是妖,我都有冲锋陷阵的职责与必要。” “但是……”裴清光还要再说,白老翁上前按住裴清光的肩膀,朝她摇了摇头。 “那我回去带个人来,孟流景身上的妖气丝璇已经认得,好在前段时间村里来了个狼妖,他身上的妖气很纯,可以用他的妖气作掩护。”白老翁默认了方霄决的念头。 裴清光很是无奈:“怎么连你也……”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和使命,”白老翁打断了裴清光的话,“从前在村子里,我也想过像你这样尽己所能地保护好每个村民,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和执着,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更何况他是朝廷的官员,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做出实事。” 白老翁越说语气越高昂,方霄决赞叹地点了点头,对裴清光道:“更何况我是大理寺的官员,论起套话,我不输任何人。” “小梦貘这次之所以栽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从前很少和人和妖打交道,终归是阅历浅了,但方霄决不一样,”白老翁拍了拍方霄决的肩膀,眼神却定在了裴清光身上,“你得信任他,信任酒馆里的每一个人。” 裴清光见两人一唱一和好不默契,便也没了反驳的心思:“行事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撤。” 方霄决笑着朝裴清光一拱手,扭头看向孟流景的房间:“杨路尘待在这里太危险了,丝璇虽然中了我们沿途设下的埋伏,但还是有找上门的可能,还是尽快把他带回去吧。” “我正有此意,”白老翁吹了个口哨,“事不宜迟,我尽快带狼妖过来。” 杨路尘在口哨声响起后很快就从屋中走出来,眼神躲闪着不敢与裴清光对视,裴清光心知他是个善良的,此刻定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好在她相信白老翁一定有法子打开杨路尘的心结,便也没在这个杨路尘最不知所措的当下说些什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告了别,带着方霄决走进了屋里。 屋外的院子里,白老翁似乎低声对杨路尘说了些什么,杨路尘的声音始终不曾响起,片刻后屋外响起一阵风啸,应是他们踏上了归途。 “你躲这半天,可曾偷听到些什么?”萦风无语地看着自打进屋后就躲在窗台下偷听外面对话的裴清光。 裴清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有,他们声音太小了。” “那你和杨路尘一样,”萦风弯腰端起脚踏上那盆已放凉了的水,“刚才你们在外面聊得时间越久,杨路尘的心思就越飘忽,估计他也什么都没听到。” “你听到了?”裴清光小心翼翼,以萦风对方霄决莫名其妙的重视程度,应当不会同意让方霄决去冒险的事。 但萦风却点了点头:“我听到了,以当扈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去冒险了,这次我和方霄决去。” “你?”裴清光像是第一次认识萦风般震惊,待到反应过来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连小妖的事都没怎么处理过,怎么能直接去挑战丝璇这种危险的大妖。” 萦风低头看向手中的水盆,水面倒映出她的面容,也映照出她坚定的眼神。她朝裴清光使了个眼色,走出了房门,裴清光会意,忙追了上去。 待到了厨房,萦风才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裴清光。 “你从前不是不愿意做这么危险的事吗,怎么杨路尘这个委托你们一个两个全要冲到前线啊?”裴清光是真的不理解。 其实萦风也未必想得通,最开始大家积极主动参与此事是为了避免裴清光使用灵力,毕竟灵力混乱的事还没查出个真相,但这一次,萦风是有私心的。 私心不可耻,萦风也没有要瞒着裴清光的意思,但现在的她的确没有说出这件事的勇气,又或者是,她还在等一个尘埃落定的时刻。 “裴清光,”萦风很少这样严肃且连名带姓称呼裴清光,“方霄决有他想守护的东西,我也有,这对我而言是个机会,我不想错过。” 裴清光怔怔看着萦风,随后释然地笑了笑:“行啊,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萦风拒绝地干脆利落,“相信我,我可以保护好他。” 裴清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终于长叹一声,靠在灶台边似呢喃般轻声开口:“白老翁说的对,你们有你们的想法和执着,我有限的人生护不了你们太久,可现在,现在我还好好地活着,我想和你们站在一起,而不是置身事外像个旁观者。” 裴清光捏着自己的衣角抬头看向萦风,眼神里满是迷茫:“我才是灵脉守护人,孟流景和当扈今天受的苦本应是我去承受的,是他们代替我受苦受累,我已经很愧疚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重蹈他们的覆辙。” “如果你们因为认识我而平白遭受那些本应属于我的苦难,而我却始终冷眼旁观,那不如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要遇见。” “你们是我的朋友,愿意帮助我,你们爱我,我对这一切充满感激,但我也是你们的朋友,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们平静的生活被打乱。” “我很感激你们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但求你们能不能也给我个机会,让我和你们并肩作战。” 第79章 失败的特别训练 孟流景依旧苍白着脸歪靠在床头,这回倒不是他装虚弱,丝璇的套路虽然俗套,但正是这份俗套让人不由自主降低了防备,虽说没伤到妖丹,但颈后对妖而言宛如龙筋般重要的脉带还是被她截断,需得好生修养一阵子。 虽说伤的不轻,但孟流景的嘴可没闲着,裴清光端了盘瓜子坐在他床边,两人边嗑着瓜子边兴致勃勃看着眼前坐立难安的萦风和方霄决。 “就非要用我来练习吗?”萦风耳朵都红透了,拧着手帕不满地看向裴清光。 方才裴清光那番话让萦风揪着心似的难受,只好答应了她的请求,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秒裴清光就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邀请萦风扮演丝璇,在孟流景的指导下对方霄决进行特别训练。 “那我来?”孟流景捏着瓜子,眨着眼睛满是期待地看向方霄决。 方霄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其实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不必难为萦风姑娘。” “实践出真知,你自己和自己演不顶用的,”孟流景瞥了萦风一眼,“丝璇那么危险,你要是不好好训练,像我一样中了计怎么办?” “可我……” “可以,”萦风打断了方霄决的话,一咬牙一跺脚站起身,用视死如归的眼神望向孟流景,“你只管说需要我做什么。” 孟流景抬眼望向裴清光,裴清光也正憋着笑偷偷回望孟流景。最初孟流景也想过这件事让萦风来做不太合适,但裴清光言之凿凿,说萦风对方霄决并非没有情意,这才有了如今的分工搭配。 孟流景无法起身,裴清光就成了他的打杂小二,在他的指挥下,裴清光带着萦风在屋里走了一圈,从门口到桌边再到孟流景的床榻,每个场景都安排了萦风的动作和台词,而方霄决则暂时被关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门开后的考验。 “准备好了吗?”裴清光忙活了一通,终于又坐回了孟流景身边,捧着瓜子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 萦风红着脸点了点头,裴清光看出她的扭捏,安慰道:“你就当自己现在是戏台上的角儿,演的都是别人,跟你自己没关系。” 门外也传来方霄决的声音:“萦风娘子请放心,我知道姑娘是怎样的人,必不会将此番行为与姑娘相关联。” 萦风这才放下心来,长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打开了面前的房门。 “公子你可来了,”萦风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弯腰拉住方霄决的手腕,语气里满是青涩的娇媚,“奴家可是等了许久呢。” 方霄决没想到这场训练一上来就如此刺激,红着脸不知如何回话,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孟流景,可惜孟流景方才没握紧手中的瓜子,此刻撒了一床,正忙着低头拾捡,无暇顾及窘迫到快原地去世的方霄决。 方霄决无奈,朝萦风拱手一礼:“小生来迟,姑娘莫怪。” 萦风笑着靠近方霄决,学着孟流景描述的丝璇模样,将头放在了方霄决肩上,开口道:“公子身上的妖气可真好闻,不知公子真身是?” “狼?”方霄决心虚地看了裴清光一眼。 裴清光皱眉摇头,方霄决立刻挺直腰背,像宣誓般大声道:“狼!” 萦风被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两步,眼眶里很快就蓄满了眼泪。 “停停停!”裴清光将手中瓜子往孟流景手里一塞,快步走到萦风身边,伸手将萦风揽进怀里,不满地看向方霄决,“丝璇走的是色诱那一挂,你这浑身正气是要吓死谁啊?” 萦风缩在裴清光怀里默默点了点头,裴清光放软了语气:“而且我们家萦风胆小,经不得你这么吓,你要尽量把话说得软一点。” 方霄决满脸歉意地从怀中掏出手帕朝萦风递过去,萦风吸着鼻子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便从裴清光怀里起身,坚定大声道:“继续!” 裴清光又被萦风吓了一跳,吐槽道:“你也别太正气了!跟他学什么啊!” 萦风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耳朵,小声道:“那我们继续?” 裴清光朝方霄决扬了扬下巴,方霄决会意,轻声道:“我是狼妖。” “西北多狼族,在这西南可不常见。”萦风接话道。 “四处游历,以增见闻。”方霄决回得中规中矩。 裴清光见两人逐渐上道,便又回到了孟流景身边嗑起了瓜子。 萦风上前揽住方霄决的手臂,方霄决全身僵硬,眼睛紧张地眨个不停,萦风憋着笑拉他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敢问公子可曾婚配?” “不曾。”方霄决言简意赅。 “奴家对公子一见钟情,不知公子对奴家意下如何?”萦风坐在方霄决身边,手却哆嗦着晃晃悠悠地伸向方霄决的手臂。 方霄决坐得像是一尊寺庙里的佛像,就差双手合十念句“阿弥陀佛”,萦风也好不到哪去,虽说把裴清光教的话都说了出来,但僵硬的脊背还是把她的局促出卖。 这回轮到孟流景憋不住了:“得了得了,你俩一个没半点丝璇的样子,一个倒像要出家似的。” 方霄决和萦风像两个被先生责骂的学生,红着脸低着头谁也不吱声,孟流景把床上的瓜子拢到一处,拍了拍身前的空位对方霄决道:“你过来,我和你练。” 方霄决惊慌抬头,裴清光自觉地端着瓜子起身,拉着方霄决坐到孟流景床边,又转身回到桌边坐好,继续准备看好戏。 孟流景自然地伸手搂住方霄决的脖颈,将嘴凑到方霄决耳边,捏着嗓子轻声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方霄决浑身一抖,再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方霄决。” “真是个好名字,奴家名叫丝璇,公子可要记住了。”孟流景的手在方霄决颈后轻划,方霄决的身体就随着孟流景的指尖动作颤抖着。 裴清光和萦风何曾见过这样的孟流景,一个顾不上害羞,一个顾不上嗑瓜子,全都瞪圆了眼睛看向床榻上的两人。 方霄决冷汗直冒,犹豫了半晌也没接住孟流景的话,干脆举手告饶:“多谢孟公子提前告知丝璇姑娘的……性格,但这事我还是随机应变吧。” 再这么练下去,方霄决觉得自己怕是没有勇气去峨眉走一遭了。 第80章 狼妖怪好咧 “裴娘子?” 就在屋内陷入如死水般沉寂的尴尬时刻,后院门外蓦地传来如蚊蝇般小心翼翼的呼唤。 裴清光惊异地与萦风对视一眼,默契起身朝屋外走去,前脚刚踏出屋门,便见一个毛茸茸的团子如一道闪电般从院门上一跃而下,直直扑进萦风怀中。 “小驺吾?”裴清光瞥见这小家伙,心中便已了然来人的身份。 果不其然,当裴清光打开院门后,一眼便望见了身披黑色斗篷的白虎,那斗篷将他藏不住的耳朵和尾巴遮了个严实,他的身上手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正蹲在门口仰着头傻乐。 “你们来得可太是时候了。”裴清光心里乐开了花,家里的两个病号正需要人照顾,这主动送上门的壮劳力,岂有不要之理? 白虎喜滋滋地站起身来,左手拎着大包,右手提着小包,犹如凯旋的将士,将“战利品”往院中一放,便稳稳当当地盘腿坐在了地上,扬起下巴,得意道:“我在码头找了份工,这都是我用月钱买的。” 裴清光从那些来来往往的酒客口中,听闻了一些码头招工的规矩,据说那里既不会追问来处,也不会探究去处,唯一的要求就是手脚要干净利落,干活要肯卖力气。想必在那个地方,也不会有人在意白虎整日披着件斗篷这件事了。 萦风和小驺吾玩得不亦乐乎,一扭头看见白虎坐在地上,佯装生气道:“地上这么脏,好好的斗篷都要被你坐成扫帚了。” 白虎羞涩地挠了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扯着斗篷的两边转了个圈,不好意思道:“萦风姐姐送的斗篷我当然好生宝贝着,平日去码头做工我都不舍得穿,今日要来酒馆才特意穿上,但做工的习惯一时难改……” “行了,”萦风本就没生气,不过是逗逗白虎而已,“我再多给你做几件,下个月你来一趟酒馆取走,衣服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穿的。” 裴清光默默站在一旁听着白虎和萦风的对话,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还做衣服了?” 萦风边挠小驺吾的下巴边解释:“你不在的那几天白虎来过几趟,我看他穿的那斗篷破破烂烂,就随手做了件新的。” 白虎补充道:“裴娘子是活菩萨,那萦风姐姐就是我的活绣娘!” “绣娘是个职业,死绣娘一般缝不了你这斗篷,”裴清光扶额无语,“不过既然你来了,干脆帮我个忙。” “可以啊!”白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萦风笑道:“看你这架势,我们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也去?” “去啊,”白虎似乎不明白萦风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你们帮过我,我自然也要帮你们,我是白虎,又不是白眼狼。” 裴清光没忍住轻笑一声,抬手指了指孟流景房间的方向:“没那么可怕,这段时间我和萦风要出去处理委托,孟流景受了伤,需要你帮我多照顾一下。” 白虎下意识点点头,又连忙摇了摇头:“处理委托难免遇到危险,不然还是我替萦风姐姐去吧。” 裴清光看了萦风一眼,朝白虎笑道:“知道你心疼你萦风姐姐,但这是她的选择,放心,我会让她全须全尾回来的。” 白虎听得此话便也不再纠结,拍着胸脯道:“那裴娘子只管放心把孟公子交给我,这些时间我照顾驺吾照顾得可好了!” 裴清光这才定睛仔细打量小驺吾,比起荒山初见,现在的小驺吾胖了一圈,身上的毛也被养得如丝绸般油光水滑,看样白虎在它身上可没少费心。 “说到这个,它的族人还是没有音讯吗?”萦风心疼地摸了摸怀里的小驺吾。 白虎眼神一黯:“我托许多朋友去打听过,但始终没能找到驺吾一族的下落。”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裴清光忧心忡忡,“等回头我也托人去问问,妖兽的异常迁徙可不是件好事。” “我一天往这跑两趟也不是件好事。”院门外传来白老翁的喊声。 一阵狂风在院门前打着转,卷起满地灰尘,待到狂风散去,白老翁顶着一脑门汗气喘吁吁走进院中,身后还跟着一个和白虎穿着同样斗篷的身影,想来应该就是村里新来的那只狼妖。 白虎神色一变,通身散发出强烈的妖气,警惕地看向那狼妖。 裴清光凑到白虎身边悄声问道:“你们老虎还怕狼?” 白虎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小声回道:“按理来说不会怕,但他身上的妖气太冲了。” “恁胆小别赖我,”狼妖的声音很闷,带着一股不知哪里的口音,“俺打小练的就是这,总不能六七百岁改练别的妖气咧。” 裴清光嘴角抽搐了两下,扭头用无辜的眼神看向白老翁,白老翁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从腰间掏出一个水壶喝了一口,指挥道:“把方霄决叫出来吧。” “好嘞!”萦风应了声,抱着小驺吾转身准备进屋喊人,白虎却还是满脸戒备地看向狼妖。 “等等,”裴清光叫住了萦风,“把白虎也带过去吧。” “别赶我走,我也许能帮上什么忙。”白虎满脸委屈。 “不是赶你走,而是要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裴清光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这种糊弄小朋友的话,“孟流景和驺吾都是我们很重要的伙伴,交给你我才放心。” 白虎半信半疑地望向裴清光,最终还是选择了全然相信,兴冲冲跟在萦风身后进了屋。 白老翁看着白虎的背影,问道:“怕他知道?” “倒也不是怕,就是麻烦,他也是个热心肠的好妖,但丝璇这事真不能再卷进来更多人了。”裴清光无奈地瘪了瘪嘴,严格来说白虎还没成年,养个驺吾已经很不容易了,色诱这种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白老翁轻笑一声:“看来人缘太好有时候也是件麻烦。” “这话说的,我可不这么想,”裴清光连忙否认,“我行走江湖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您老嘴里。” 白老翁神情微怔,他想起了一位故人,有一次酒后,白老翁也是这么调侃他,而他的回复和裴清光几乎一模一样。 不愧是父女,白老翁明明看着裴清光,眼前却若隐若现裴震的身影。 见白老翁出神,裴清光正要凑上前,狼妖那边却突然传来微弱的笑声,虽然他很快就将笑声憋了回去,但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正在偷笑的事实。 裴清光倒吸一口凉气,无奈地仰头望天,如果人在无语的时候能尖叫出声,现在整个京都都会被她的尖叫笼罩。 就在裴清光脖子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方霄决终于从屋里跑了出来,还没等裴清光上前介绍,狼妖便凑到了方霄决身边,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才不情不愿开口:“就这?俺这妖气可纯咧,放他身上那不是糟蹋嘛。” 方霄决弯腰对着狼妖行了一礼,恭敬道:“此举实在是逼不得已,还请您见谅。” 狼妖夸张地“哟”了一声,高声惊叹道:“还是个读书人咧!那可以!” 方霄决身体猛地一抖,低着头不再说话。 狼妖也不再多话,抬手化出一团紫色的光球,那光球绕着方霄决转了几圈,停在了他头顶半寸的位置,迟迟没有与方霄决融合的意思。狼妖抬手挑起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双颇具特点的上三白眼,望着方霄决奇怪道:“恁那么紧张做啥嘛,俺又不吃人。” 裴清光探头看向方霄决,这才发现方霄决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五官都快紧张地皱到一起去了,见狼妖满眼好奇准备伸手拨开方霄决的眼皮,她忙上前拦住狼妖的动作,轻声解释道:“他这人有点怕妖,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妖。” 狼妖嫌弃地“啧”了一声,抱怨道:“怪没意思哇。” 虽然嘴上嫌弃,但狼妖还是慷慨地将妖气送给了方霄决,还顺手给了他一点妖力,见丝丝缕缕的紫光尽数钻进方霄决的身体,狼妖后退一步,又将帽檐拉了下去,才闷声开口:“行嘞,睁眼吧。” 方霄决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拱手朝狼妖行礼道谢:“多谢。” “行嘞行嘞,”狼妖摆摆手,“谢啥子嘛,白老翁要俺做甚俺就做甚,这都是俺应该做的,快去干恁的大事吧。” 裴清光感激地望向白老翁,白老翁咂了咂嘴,指着狼妖道:“我先回去,他这几天就留在这,一方面可以照顾小梦貘,另一方面也可以替萦风和那笨鸟经营一下酒馆。” “啊?”裴清光没反应过来。 “啊甚了啊,”狼妖话密,“俺两百年前就开过酒楼,这些活都熟得很。” “白虎和小驺吾这几天也留在酒馆。”裴清光补充道。 “那更好,”狼妖嘿嘿一乐,“俺开店他照顾伤号,有分工更好干。” 裴清光为自己先前以貌取人感到愧疚,本以为这狼妖披着斗篷不见真容有点可怖,但现在看来,这狼妖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好大哥,不过…… “这斗篷……”京都的商业街不比别处,若是柜台后站着个身穿斗篷的黑衣人,怕是要吓得客人不敢进门。 狼妖盖在斗篷下的脑袋晃了晃,走到方霄决身后,把身上斗篷一掀,转身面对裴清光:“俺这斗篷是防灰的,一路飞过来身上全是土啊灰啊,怪脏咧,等开门营业的时候俺不穿。” 方霄决从裴清光的眼神里看到一丝震惊,正要好奇转身,肩膀却突然被身后的狼妖按住,狼妖嫌弃道:“你就别看咧,再给你吓死,俺长了俩眼一鼻子一嘴,都齐着呢,放心吧。” 方霄决听劝地放弃了转身,裴清光眼里的震惊却越来越多,她的视线不住地在白老翁和狼妖身上打转,只因为眼前的狼妖除了上三白的眼睛与白老翁不同外,其他的地方简直与年轻的白老翁一模一样。。 “蜕下来的皮留着也没用,借给他用一阵子。”白老翁主动开口解释。 “是咧,”狼妖低头边折斗篷边开口,“俺那皮让人炸烂了,借老先生的用用。” 裴清光眼睛一亮:“蛇妖蜕下来的皮还能借给别人用吗?” “人类尚可以借助不同的工具易容,妖兽自然也可以,”白老翁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 裴清光一字一顿:“那我们看到的丝璇,真的是丝璇吗?” 白老翁沉思了一阵,缓缓摇头道:“不对,小狼身上的皮是我自然蜕下的,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意外借,但丝璇的皮囊太多,而且她蜕皮是用吸收他人妖气的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被借的一方和被吸收的妖有直接关联才能使用。” “跳井的蛇兔混血妖和死在河边的猫兔混血妖就是有直接关联的,所以它们的皮囊应该可以相互交换,”裴清光眉头紧皱,抬眼看向狼妖,“你在换上白老翁的皮囊前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狼妖迟疑地望向白老翁,见白老翁点了头他才开口:“白老翁用我原本的皮囊打开了一条时空通道,把三百年前俺的能量和现在俺的能量连接到一起,但这种方式只能吊命,在换皮之前俺都是没意识的。” 裴清光后背泛起一阵凉意,一个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方霄决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颤声道:“时空通道能完成的事,裴家的酒馆也一样可以。” “十年前蛇兔妖跳井也许是个幌子,毕竟我父亲没有和她一起到井下的时空,”裴清光缓缓望向方霄决,“如果丝璇真的吸收了猫兔的妖力,那我们接下来见到的丝璇很有可能是十年前跳井的那只蛇兔妖!” 明明是炎炎夏日,方霄决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丢进了冰天雪地,不然怎么会如被冰冻般一动也不能动。 但事到如今他不能退缩,这些弯弯绕绕的猜测只能由他去验证。 第81章 妖力的代价 有白虎和狼妖在酒馆守着,裴清光带着萦风和方霄决踏上了前往峨眉的路途。 裴清光和方霄决一人一匹马在天空飞驰而过,而在他们身旁,还有一抹绿光始终跟随,那是萦风匆忙赶路留下的痕迹。 “方大人,一直都没正式问过你,你今年多大?”裴清光伏在马背上,扭头望向身旁不远处的方霄决。 “十九。”方霄决似乎有些恐高,双手紧抓着缰绳,指关节都被握得泛白。 “换算成妖龄大概是三百八左右,”裴清光边说边轻勒缰绳,身下马儿听话地放慢了速度,“当当说他带着孟流景回去的时候引丝璇中了我们设下的埋伏,她的皮囊有所损伤,现在应该更急于蜕皮,所以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 “我明白,”方霄决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们现在的疑点也很明确,一是丝璇的执念,二是蛇兔妖如今是否还活着,我会尽快想办法套话的。” “还有这个,”裴清光从怀里掏出一个鹅黄色的荷包朝方霄决递过去,“这是白老翁刚才给我的,是蛇兔妖跳井前留给我父亲的兔毛,无论蛇兔妖是否还活着,丝璇见到这个应该都会有所反应。” 方霄决看了一眼荷包,摇了摇头:“这东西还是你拿着吧,我拿着会显得目的性太强,丝璇怕是要起疑心。” “萦风,”裴清光调转方向,将荷包朝萦风扔去,“这东西你拿着,到时候你化出真身守在附近随机应变。” “那你呢?”萦风将荷包装进怀里,担忧地看向裴清光,她没有像妖一样的原形,很难在丝璇附近伪装。 “这个季节你们柳树是不是长得也挺茂盛啊?”一个冒昧的想法浮现脑海,但裴清光觉得萦风应该不会拒绝。 “是啊,怎么了?”萦风不解其意。 裴清光真诚地望向萦风:“如果我藏在你头顶呢?就躲在你的柳枝里,反正我是人,丝璇应该察觉不到。” 萦风沉默。 萦风还是沉默。 在裴清光的视角里,这就像人爬树一样正常,但在萦风的视角里,这简直难以想象。 天桥杂耍常有这样的桥段,两个人叠罗汉,上面那个人不仅能稳稳站在下面人的肩头,还可以空翻倒立。从前萦风只是看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成了表演者之一。 萦风平静无波的面容下飞速闪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画面,有裴清光倒立空翻的场景,有裴清光无聊地坐在她头上给她编麻花辫的场景,还有裴清光不小心掰断了柳枝当鞭子抡的场景…… 但萦风还是点了头,毕竟天大地大,方霄决和裴清光的安全最大。 但她也提出了要求,就是裴清光的灵力必须封起来。萦风找的借口是怕丝璇从柳树身上感受到不同于妖气的气息,至于实际的原因,自然是如今裴清光体内的灵力太不正常。 裴清光毫不起疑便接受了萦风的封印,毕竟最开始她也提出过这个想法,一切都以保证萦风和方霄决的安全为上。 临到峨眉,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两匹马降落在附近的山丘,方霄决自觉给萦风让出了位置,自己则牵着两匹马的缰绳慢悠悠走在最前面。 许是有了狼妖馈赠的妖力,方霄决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成了小跑,裴清光和萦风在马背上诧异地对视一眼——狼妖这劲儿可真猛啊。 但她们默契地没有打断方霄决的动作,一个人想要承受妖力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来进行磨合。如今看来,那狼妖应当是个道行不浅的老妖,给方霄决的妖力大多集中在移动速度方面,遇到危险可以用来自保,给的能量也刚好适中,这不由自主的奔跑应该就是磨合的代价,虽然疲累了些,但终究不至于像那些贪婪吸取妖力的人一般被反噬。 “清光,”萦风小声呼唤,“狼妖是什么时候进村子的?” “你也觉得他奇怪吗?”裴清光抬眼望向萦风,虽说是疑问,但她的语气已经肯定了这个猜测。 “说不上哪奇怪,但我觉得白老翁和他应该是熟识,”萦风很少掺和到妖事里,但因为裴清光的缘故,还是和白老翁打过很多次交道,“我觉得白老翁这次把他带来不是单纯的想要帮我们,可能是像止戈一样,变着法找咱们帮忙。” “最好如此,”裴清光咧嘴一笑,“这狼妖妖气如此浑厚,我巴不得用他的精血来养护灵脉,更何况人家这次帮了咱们,咱们要是帮不上他什么,我倒觉得不好意思。” 萦风也跟着笑:“是了是了,活菩萨确实是这样的。” “虚名而已,婆娑世界,能帮一个算一个。”话虽这么说,裴清光还是夸张地撩了一把头发。 马背上两人笑闹得开心,唯有方霄决,像个不知疲倦的驴子似的闷头往前跑着。 眼见着到了峨眉山脚,方霄决还要往前冲,裴清光忙勒紧胯下马儿的缰绳,强迫正在兴头上的方霄决停下脚步。 方霄决站住身,下意识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在盛夏跑了那么长时间,竟然一滴汗都不曾出。 “这是怎么回事?”方霄决如梦初醒般抬头望向马背上的裴清光。 “你才发现啊,”裴清光好笑地看向方霄决,“你跑了一百多里地,刚才我俩在后面喊你停下你都没反应的。” 方霄决不明所以,惊恐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裴清光和萦风憋着笑对视一眼,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 “这就是狼妖给你的妖力,不必担心,”裴清光拍了拍方霄决的手臂,那里肌肉紧实,涌动着强烈的妖气,“再往前走就是丝璇的地盘了,我和萦风会从小路上山,在丝璇家附近找个隐蔽的位置驻扎,你从大路上山直走,凭你身上的妖气,丝璇肯定会主动出击。” 方霄决强定心神,深呼吸了几次后才郑重点头,转身坚定地朝山上走去。 萦风望着方霄决的背影担忧道:“如果丝璇真的对他动手怎么办啊?” 裴清光安慰地拍了拍萦风的肩膀:“你别小看他,大理寺可是人间的罗刹城,凭他的年纪能坐在这个职位上,可不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白兔。” 萦风张了张嘴像是还要说些什么,裴清光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拉着她的手腕就朝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第82章 榆木疙瘩 方霄决原本还不明白裴清光为什么会说凭他身上的妖气足以让丝璇主动出击,从山脚下走上来短短一段路,他脑海中便浮现出十几种登门拜访丝璇时的借口和话术,可还没等他想通到底要用那种方式,身后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 在大理寺工作后,方霄决见过许多惨无人道的案件,也见识过一些前辈对嘴硬的犯人实施的堪称惨绝人寰的审讯手段,那时他父亲说,能进大理寺的犯人多半罪行累累,他们身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因此平日出行更要当心,免得被人寻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方霄决在死里逃生过几次后练就了一个好本领,能敏锐地判断自己是否被人跟踪。 身后的脚步放的很轻,但方霄决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于是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边向前走边警惕身后的动静。 “哎呦!”一声惊呼在身后响起,方霄决立时转身,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身后摔倒在地的红衣女子。 鱼儿上钩了。 此刻丝璇正满面痛苦地坐在地上,红着眼眶抬头望向方霄决,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有了孟流景的前车之鉴,方霄决必不会再掉以轻心,但他还是牢记酒馆众人对他的叮嘱,放软了声音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丝璇握着一块暗红色的手帕装模作样擦了擦眼泪,娇滴滴道:“奴家脚扭了,公子可否搭把手?” 丝璇边说边朝方霄决的方向伸出手去,方霄决后退半步,拱手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不可如此。” 丝璇呆呆地看了方霄决片刻,眼里的娇媚竟渐渐凝成一片相思情意,方霄决却浑然不觉,说完话便负手站在了原地。 “你是什么妖?”丝璇突然问道。 方霄决没想到丝璇的思路转的如此突兀,愣了一下才回道:“我是狼妖,那姑娘是?” 丝璇低头似是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娇媚:“奴家是个蛇妖,既然你我都是妖兽,便不要拘泥于人间的礼节了。难道公子忍心把奴家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外?” 方霄决犹豫片刻,伸出一只手臂:“姑娘可以把我当做拐杖。” 丝璇伸手搭上方霄决的手臂,咬牙站起身,看向山上的方向:“奴家平日里便住在山腰附近,公子可否送奴家回去?” “当然可以。”方霄决耐心地扶住丝璇,陪着她慢吞吞朝山上走去。 丝璇难得没有着急勾引送上门来的男妖,反而是低着头默默思索着什么,方霄决摸不准她的心思,便决定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敢问姑娘芳名?”方霄决刻意放慢了脚步,一方面是为了照顾丝璇这个装出来的伤号,另一方面是希望借由这种方式为裴清光和萦风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丝璇。”丝璇的声音有些颤抖,方霄决疑惑地看了一眼,但丝璇始终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很疼吗?”方霄决帮丝璇找了个借口。 丝璇顺坡下驴,站住了脚步,抬头委屈道:“是有些,不如公子帮我看看?” 方霄决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丝璇嘴角正要上扬,却见他将手帕铺在了地上,指着道: “姑娘可以先坐着休息一下,等好些了我们再走。” 榆木疙瘩,丝璇心中暗骂一声,但转念一想这是只狼妖,便也觉得合理起来。 说来也巧,狼妖和狐妖在妖界常被拿来作比较,二者的原形多少也是有几分相似的,但情商却是两个极端,狐妖善于玩弄人心,狼妖却憨厚老实许多,有的时候还喜欢傻乐,可谓是妖界出了名的傻蛋。 但方霄决这个狼妖在丝璇看来却有些不同,虽说这妖蠢了点,但说话行事尽是文绉绉的做派,倒是个难得的。 丝璇借着方霄决的手臂坐在地上,仰头望向他,柔声道:“西北多狼族,在这西南可不常见。” 巧了!这题方霄决练过!押题押对了! “四处游历,以增见闻。”方霄决照抄酒馆里的答案。 “公子与我从前所见的狼妖颇为不同,不知公子可曾婚配?” “不曾。”方霄决继续照抄酒馆里的答案。 丝璇伸手拉住方霄决的衣角,含情脉脉望向他:“那公子觉得奴家如何?” 坏了!这题超纲了!做题做少了! 但这也不能怪方霄决,对着孟流景那张脸很难答卷的啊! 方霄决定了定心神,决定彻底抛弃孟流景那套风流的教学方针,回道:“姑娘自然是极好的。” “是只有奴家极好,还是其他那些姑娘家也极好?”丝璇紧咬不放。 “这……”方霄决知道此时该说丝璇就是最好的,但他的内心不允许他这样说,“天下女子各有各的美与好,如何做得比较。” “哼,”丝璇佯装不满扭头不看方霄决,“依奴家看,公子惯会花言巧语,不知骗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去。” 方霄决低头暗暗叫苦,看在丝璇眼里却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丝璇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又很快抹去,她再次朝方霄决伸出手去:“奴家休息好了,烦请公子送奴家回去吧。” 方霄决沉默地伸出手臂,丝璇扶着方霄决起身,身体娇滴滴地靠在方霄决身上。 方霄决浑身僵硬地走了几步,突然问道:“姑娘可曾婚配。” “自然不曾。”丝璇还是一贯的回答。 “那姑娘可曾遇到过心爱之人?”方霄决追问道。 丝璇冷笑一声:“一个负心汉罢了。” 随着丝璇的这句话,她的身体也从方霄决身上移开了些许,方霄决扭头看了一眼,心中大致有了些眉目。 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突兀,丝璇缓了缓问道:“公子游历四方,可曾遇见些有趣的事?” “前不久倒是有一件,”方霄决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我在钟吾游历的时候,听说那里出现了具干尸。” 丝璇一愣,追问道:“这干尸是什么样子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而已,我也没亲眼见到,”方霄决轻笑一声,扭头看向丝璇,“姑娘若是好奇,不如一起去看看?” “不……不用了,”丝璇难得有些窘迫,“这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对吧?” 方霄决点了点头,感慨道:“确实。” 尸体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毕竟作案的真凶此刻就在自己身边。 要说大理寺的生活给方霄决带来了什么,大概就是这些莫名其妙但很准的直觉,和轻车熟路的套话技术吧。 第83章 疑心 大概是逐渐回到了自己的专业领域,方霄决和丝璇的相处自然了许多,虽说他是个不通情事的人,但审问犯人可是顺手得很。 “公子在钟吾呆了多久?”丝璇又问。 “三两天,那边出了这档子事,我担心引来些脏东西,便去了别处。”方霄决虽然怕妖,但大理寺的培训他一点没落,“脏东西”在妖界指的就是会给妖带来伤害的家伙。 丝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向前方若隐若现的房子:“这里便是我家,公子不妨进来坐坐。” 方霄决打量了一圈,很快就从周围的树木中看到了一株柳树,虽然外表看起来和其他的树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直觉明确告诉他,这就是萦风。 如果说先前方霄决还悬着一颗心,那这颗心就在看到萦风的瞬间落了肚。他欣然答应了丝璇的邀请,扶着她慢悠悠走向不远处的小屋。 门前硕大的米缸仍在,方霄决好奇地扫了两眼,丝璇本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却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一变,拉着方霄决急匆匆走进了房间。 裴清光趴在萦风的树枝间惊魂未定,就在方霄决和丝璇回来的前一刻,她还在丝璇的小屋外探查,那突兀出现的米缸自然成为她怀疑的首选,纵然做了一番心理准备,但米缸打开后映入眼帘的画面还是将裴清光惊了一跳,里面竟是“丝璇”的尸体! 这具尸体已略有腐败之态,在她周围放着一颗圆润透亮的妖丹,正丝丝缕缕散发着檀青色的光亮,伴随着一股青草的香气,将尸体腐败的味道掩盖了下去。 “你确定那具尸体不是丝璇本人?”萦风通过自己和裴清光建立的灵识连接问道。 “我确定,”裴清光在脑海里通过灵识连接的通道回道,“透过那些表层腐败的创口,我看到皮囊之下还有一层皮囊,那应该才是真正的死者。” 萦风根据裴清光的描述脑补了一下画面,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柳枝摇晃碰撞,如一阵风吹过,萦风忙稳住身形,继续问道:“那真正的死者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裴清光无奈地撇了撇嘴,“不过方霄决应该也意识到不对劲了,看他那边能不能问出些什么吧。” 丝璇特意让方霄决坐在了背对大门的位置,见方霄决仍有回身朝外看去的架势,丝璇扭着腰肢佯装摔倒,顺势坐进了方霄决怀里。 “公子在想什么?”丝璇声音娇软,两只手轻抚方霄决的后颈。 方霄决想起孟流景后颈的伤,抬手握住丝璇的手腕,将她朝旁轻轻一推,婉拒道:“姑娘不可如此。” 丝璇拧眉不满地看向方霄决道:“公子可真是不解风情。” 方霄决歉意地笑了笑,没有答话。丝璇见状从旁拉了把椅子坐在方霄决身边,抬手化出一团光球举到他面前,方霄决克制着想躲开的本能,抬眼不解地望向丝璇:“姑娘这是何意?” 丝璇笑着熄灭了掌中光球,眼神瞟向方霄决放在膝上的手,方霄决面上仍是一副不解的神情,后背却渐渐被冷汗洇湿,狼妖虽给了一些妖力,但他还无法熟练运用,更别说像丝璇那样随手化出一团妖气。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狼妖,不知道公子愿不愿意让我见识一下狼族的妖力?”丝璇的眼睛死死盯着方霄决,吃一堑长一智,毕竟在自称熊妖的家伙面前刚栽过一个跟头。 方霄决手指微动,无论他如何尝试,指尖都没有一丝光亮,眼见丝璇目光中的怀疑越来越强,方霄决大脑如锈住一般动不了分毫。 丝璇起身,居高临下看向方霄决,方霄决灵光一闪正要开口,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树叶随风起的“沙沙”声,丝璇不由自主扭头看了一眼门外,方霄决匆忙起身朝门外跑去,身影间若隐若现一团紫光,丝璇正要抬脚去追,却见方霄决在米缸旁站定,稳稳接住了被风吹落的米缸盖子。 这特制的大号米缸比方霄决高出不少,他只能举着盖子将它缓缓盖回米缸上,趁着这个视觉空档,他偷偷朝萦风的方向望去,裴清光躲在一众枝干间悄悄将手中的弹弓伸出去晃了晃,在确定方霄决看到后便收回了手。 “多谢公子。”丝璇站在屋门口,笑吟吟朝方霄决福了福身。刚才方霄决冲出去的画面丝璇看得仔细,他身上那团紫光确是狼妖无疑。 方霄决还在对着萦风的方向出神,丝璇走到他身后,故技重施将胸口贴在他的后背,方霄决猛然回神,后退一步转身看向丝璇,丝璇笑着牵起方霄决的手,娇声问道:“公子对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方霄决的耳朵霎时红了起来,丝璇轻笑一声,又上前一步,方霄决还想后退,但背后已是米缸,退无可退。 “我对公子一见倾心,公子可莫要负我。”丝璇边说边抬手撑开方霄决的衣领。 方霄决抬手护住自己的衣领:“姑娘既已有心上人,何必再来招惹我。” “公子哪里的话,”丝璇捂嘴轻笑,“我都说过那心上人是个负心汉,我又何苦在他身上耗费年华。” 方霄决故作诧异:“如何负心?” “不过是玩弄感情后一走了之,人类惯用的招数。”丝璇虽还维持着面上的娇媚,但眼神里却盛满了恨意。 “人类?”方霄决敏锐察觉到了关键。 丝璇没接方霄决的话,伸手勾住方霄决的腰带往屋里走去,方霄决为了继续套话,只得跟了进去。 “你……轻点……”裴清光脸都憋红了,顾不得灵识连接,哑着嗓子向萦风告饶。 萦风这才发现自己的柳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缠上了裴清光的腰,还在不断用力收紧。 “这是惩罚,”萦风信口胡扯了个借口,“我本来枝叶就不多,你还用我的树枝和叶子做弹弓。” “这不是情况紧急嘛。”裴清光揉着腰小声嘟囔,刚才见丝璇起了杀心,只好就近做个工具转移丝璇的注意力。 萦风沉默着不说话,裴清光以为她真生了气,解释道:“米缸里藏的东西丝璇肯定不想让别人看见,只有米缸出点状况才能让丝璇分神。不过你刚才的掩护做的不错,竟然能让这么多树一起模拟起风,连我都差点被骗。” “我也就这一点本事了。”萦风有些沮丧。 如果她能再厉害一些,方霄决也许就不必如此冒险。 时至今日,她突然明白了那天晚上,裴清光为何会那么沮丧地希望她自己能更厉害一些。 她们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第84章 真心 丝璇扯着方霄决的腰带径直走向了屋里的罗汉榻,方霄决没等丝璇动手便主动坐在了榻上,丝璇抬手轻点方霄决鼻尖,随后丝滑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朝方霄决伸出一只手。 方霄决顺势握住丝璇的手腕,侧头看向房间另一端的床榻,随口问道:“既有床榻,何苦蜷于这小小罗汉榻。” 丝璇笑着坐在方霄决身边,将头歪靠在他的肩膀上,解释道:“可我偏爱这罗汉榻。” “莫非那床榻是你与心上人缠绵过的地方?”方霄决挑了挑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蓄意为之。 丝璇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那人早不知去向,总提他做什么。” 方霄决握着丝璇的手腕站起身,丝璇不解其意,端坐在榻上仰头望着方霄决。 “那这又是什么?”方霄决握着丝璇的手腕将她的手摆在她面前,在她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细细的戒痕。 “不过是丢了个戒指,”丝璇丝毫不慌,抽出手转了转手腕,“公子都把我弄疼了。” 方霄决一言不发,严肃地看向丝璇,尽管此刻的丝璇衣衫清凉举止娇媚,但他的眼神始终清澈而正直。 丝璇本还想继续自己的路数,但对上方霄决的眼神后不知为何突然泄了气,扭过头去背对着方霄决,冷声开口道:“你走吧。” 方霄决沉默地捡起丝璇落在地上的外衣递过去,丝璇侧头看了一眼,伸手接过,随意地披在身上,等了好半晌也不见方霄决离开。 “都让你走了,怎么还留在这,不怕我要你的命?”丝璇仍背对着方霄决。 “蛇妖蜕皮本是自然规律,姑娘何苦强求。”方霄决似是轻叹一声。 丝璇冷哼一声:“你个呆头呆脑的野狼懂什么!” 方霄决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在丝璇身后,丝璇似是没料到他的行为,诧异地扭头看他:“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你来这里?” “我知道,”方霄决温柔开口,“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装的,但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真是个奇葩,”丝璇翻了个白眼,拢了拢衣服转过身面对着方霄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放你一马吗?” 方霄决好奇地看着丝璇。 “你不像我曾见过的那些妖,”丝璇自嘲地笑了几声,“他们大都花言巧语,见过一面便想着床榻之事,我也乐得成全,不过代价就是他们的命。” 丝璇探身捏了捏方霄决的脸,笑道:“可你不一样,你不会被一时的欲望操控,你有你的底线和原则。你也会觉得我这些勾引的手段拙劣吧,但这不重要,反正总会有大把的蠢货上钩。” “我听说蛇妖强行蜕皮并非易事,姑娘若实在看不过去杀了他们就是,为何还要受那剖皮之苦蜕皮呢?”方霄决略一侧身,丝璇识趣地收回了手。 “我只是希望,如果再遇到当年那个人,我还能是原本的容貌,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来,”丝璇站起身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你走吧。” “如果一味沉湎于过去,怕是会错过身边的真心人。”方霄决也站起身,但并不急着走。 丝璇像看笑话似的看向方霄决:“真心人?你莫非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真心人?我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妖,他们都说爱我,都说永远爱我,可结果呢,还不是走出这个房门就忘了我。” 方霄决最后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躬身略一行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丝璇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身正要回房,余光却突然瞥到一旁地面上团成一团的几片柳叶。 萦风正为看见方霄决毫发无伤离开而长出一口气,忽然感觉一道满是杀气的妖气朝自己扑面而来,危急之下,萦风只得用柳枝将裴清光牢牢护住,准备瞬移到别的地方。 一道紫光在眼前闪现,方霄决急匆匆地出现在萦风身前,眼见那妖气袭来,他周身忽然爆出一阵强烈的紫光,将那妖气生生拦了下来。 “方霄决!”萦风顾不得其他,忙化出人形冲到方霄决身边,紧张地上下打量。 “原来你也是个负心汉!”丝璇扭曲的尖叫在耳边炸响,随后丝璇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萦风警惕地将方霄决护在身后,边颤抖着身体边强撑着怒视丝璇。 丝璇虽是气恼,却并不急着出手,只是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来回打量着萦风,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嘲讽道:“原来是个小妹妹,你可知你身后这位郎君方才有多浪荡?” “他……他才不会呢!”萦风结巴着回道。 “不会吗?我看他对女儿家可是熟悉得很。” “没听说过!”萦风过度紧张的时候会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那我给你讲讲细节?”丝璇瞬移到萦风面前,抬手刮了刮萦风的脸颊,“这么可爱的妹妹也有人舍得骗,不如我来帮帮你。” “去你的吧!”萦风憋足了力气,撂下这句话后握着方霄决的手腕就要逃走,可丝璇到底是个道行不浅的大妖,随手化出一团红光便将离地不高的两人打回了原地。 “小妹妹,姐姐可是好心。”丝璇扭着腰越过摔倒在地的萦风,慢悠悠朝方霄决走去。 方霄决的妖气在拦在萦风身前抵挡攻击的时候便消耗殆尽,原先过度使用体力的后遗症也随之而来,此刻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丝璇离自己越来越近。 “住手!”丝璇身后突然响起裴清光的怒喝。 裴清光撑着一把断剑气喘吁吁站在丝璇身后,身下是一堆断裂的柳枝,萦风为了保护她硬是将自己的枝叶全数绑在了她身上,光是挣脱这层束缚便耗费了她大半的体力。 裴清光怒发冲冠,将手中断剑狠狠往地上一插,对着丝璇高声喝道:“你明明知道有人在真心爱你,为什么还要等那个离开已久的人!” 第85章 金蝉脱壳 丝璇对裴清光的话不屑一顾,抬手以妖气化出一根长鞭朝裴清光的方向挥去,裴清光后撤躲开,萦风顺势召出两条柳枝,一左一右缠上丝璇的长鞭,使她暂时无法动弹。 “这位小郎君真是好福气,竟得了两位女儿家的真心。”丝璇冷笑着扭头看向方霄决。 方霄决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萦风见状忙上前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丝璇见到这一幕更是不屑,手腕一扬便将鞭子从柳枝间挣出,回身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萦风和方霄决,冷声问道:“若我今日要你在这两位女儿家之中选出一位做我的新皮囊,你要选谁?” “你的皮囊,都是用男妖做成的,你不会对她们下手。”方霄决声音微弱,但语气里满是笃定。 丝璇没有理会方霄决的话,伸手指了指裴清光:“那就她吧。” 话音刚落,丝璇手中的鞭子忽然飞舞着朝裴清光扑去,裴清光挥着断剑迎上去,本想冲破萦风设下的封印后立刻用灵力斩断丝璇的鞭子,却没想到这封印一时竟无法冲破,眼见着鞭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裴清光只能将断剑架在身前,徒劳地准备迎接这满是杀气的一击。 “杨路尘!”萦风突然大喊一声。 丝璇匆忙扭头四处观察,裴清光见丝璇分神,弯腰后撤,勉强躲过挥舞的长鞭,拼命朝萦风和方霄决的方向跑去。 丝璇意识到自己被骗,恼羞成怒,瞬移着堵在裴清光身前,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在哪?”丝璇恶狠狠地盯着裴清光,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到杨路尘的影子。 裴清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画面也渐渐变成了闪烁的光点,萦风紧张地闭上眼睛,左手猛掐自己的大腿,再次高声喊道:“他在找救你的办法!” 丝璇闻言一愣,手里松了力道,呆呆地扭过头去:“救我?” 裴清光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开了口:“他说你得了癔症,求我们找到,找到救你的方法……” “荒谬!”丝璇怒喝一声,周围草木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许多蛇探出头来,吐着信子虎视眈眈。 萦风被这场面吓得不轻,眼泪几乎瞬间就蓄满了眼眶,但她的身体却很坚定地挡在了方霄决身前。 方霄决恢复了些体力,探身拍了拍萦风的肩膀,又顺势伸出一只手臂拦在了萦风身前。 “你已经很棒了,接下来交给我。”方霄决的声音轻而温柔,萦风眉头紧锁,原本试图憋回去的眼泪被心头蓦然涌上的委屈逼落。 “真是一出好戏,”丝璇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裴清光,“看来你只能做妾了。” “我对他确有真心,”裴清光迎着丝璇眼中的嘲讽开口,“但这世上不是只有爱人间才会有真心,亲人与朋友也一样会有。可怜你白活几百年,竟不知真心为何物。” “愚蠢,真心又有何用。”丝璇撇了撇嘴。 “如果姑娘真的认为真心无用,又为何苦苦追寻?”方霄决在萦风的搀扶下站起身,皱眉望向丝璇。 “我何曾……” “那你为什么要不停蜕皮维持容貌?”方霄决好不容易提了一口气上来,为了能问出心中的疑惑,只得在这口气顺下去前打断丝璇的反驳。 “杨路尘说他的名字是你起的,最初以‘清’为姓,后来为了融入人类社会,改以‘杨’为姓,”裴清光走到方霄决身边接着他的话头继续开口,顺势与他一起将胆小的萦风护在身后,“‘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在知道他名字的由来后我总会想起这句诗,想当然的认为你们之间该是感情甚笃,不然他怎么会在你手中死里逃生后,还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救你。” “所以呢?”丝璇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像听故事般好笑地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悲哀地回望丝璇,遗憾道:“是我学艺不精,一时竟忘记这诗后面两句竟是‘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满是思念与哀怨,在你心里,他只是你心上人的替身吧?” 丝璇冷哼一声:“不过是个玩物,怎么配和陈郎相提并论。” 裴清光心中越发悲凉,不是为杨路尘,而是为丝璇。 “那你为什么舍不得杀他?”在裴清光的想象中,以她的脾气在如此局面下应是咄咄逼人的,但如今她却提不起一点气势,只觉可悲。 丝璇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扭头望向一旁,方霄决与裴清光无奈对视一眼,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不知安静了多久,丝璇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眼眶都湿了,萦风紧张地抓住裴清光的衣角,小心翼翼探头看去。 丝璇笑了很久才堪堪止住笑意,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颤着手指向裴清光:“我知道了,是杨路尘派你们来对付我的,你们是来杀我的!不对!是杨路尘让你们来杀陈郎的!” 这样看来,丝璇倒是有了几分癔症的样子。 “陈郎是谁?”裴清光拧眉问道。 “陈郎?”丝璇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声音却突然压了下去,“是他呀!” 丝璇的眼睛直勾勾望向方霄决,裴清光被这消息震撼,大脑瞬间宕机,而最为震撼的要数萦风。 萦风猛地冲到方霄决身前,怒视丝璇道:“你是属狗的吗,怎么还乱咬人!” 丝璇狡黠一笑,萦风怒气冲冲正要继续追问,却突然听到裴清光惊呼一声,原先静伏在草木间的蛇群突然一股脑冲了上来,吐着信子飞速朝三人逼近。 裴清光断剑狂舞,方霄决也从腰间抽出软剑,利落而决绝地斩着蛇群,二人默契地将萦风护在身后,不让蛇群靠近她分毫。 萦风起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在身旁两人的保护下适应了过来,抬手召出一团绿色的光球,光球快速升到空中,变成无数条柳枝形状的长鞭,在萦风的操控下卷起地面的蛇将它们一一吞噬。 “萦风?”裴清光被萦风的行为吓了一跳,边继续抵挡着蛇群边扭头看向萦风。 萦风双手如结印般飞快变幻不同手势,一时无暇抽身回话,只得给了裴清光一个坚定的眼神,算是让她放心的信号。 一片混乱中,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丝璇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86章 自欺欺人 当蛇群被清理干净后,三人才猛然发觉丝璇已消失不见,裴清光本以为是她召出蛇群做障眼法后脱身,但又觉得以丝璇的妖力应当不至于做出如此行径。 此刻若是要追,峨眉之大怕是难以找到她的身影,裴清光当机立断,带着方霄决和萦风回到了丝璇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那口米缸还在原地,方霄决自告奋勇献出了自己的肩膀,裴清光踩着方霄决趴在米缸边缘,屏着呼吸掀开了米缸的盖子。 萦风不敢上前,默默地蹲在一旁捡着地上的柳叶,那是裴清光为了让盖子落地而用弹弓射来的“子弹”。 “那是什么?”方霄决背对着米缸,因此看到了裴清光和萦风看不到的方向,那是临近山顶的一片树林,此刻正若隐若现着红光。 裴清光扭头看了一眼方霄决指的方向,激动道:“是丝璇!” 裴清光从米缸上一跃而下,兴冲冲拉着方霄决走到萦风面前,萦风立刻会意,一左一右牵着他们就朝红光亮起的方向飞去。 “尸体不看了吗?”方霄决被拉着飞在一片山石间,不敢低头往下看的他只好闭着眼说些什么,确保身旁还有同伴。 “里面空了,应该是被丝璇带走了。”裴清光接话道。 “不是,”萦风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被山间的风吞没,“是杨路尘带走的。” 裴清光果然没听清萦风的话,只得抓着她的手腕离她近了些,但这一近,有些话便不必说了。 在裴清光的视线里,杨路尘和丝璇正在山林间对峙,杨路尘身上背着米缸里的那具尸体,而丝璇手上正拿着米缸里的妖丹。 “我们下去!”裴清光话音刚落,萦风便带着两人俯冲到了杨路尘身边。 萦风力道控制得不是很精准,裴清光还好些,向前冲了两三步勉强稳住了身形,但方霄决可没这么幸运,由于恐高,他本就一直闭着眼睛,落地时没有防备,直挺挺便扑在了地上。 萦风手忙脚乱地扶起方霄决,裴清光也有些尴尬,视线不自觉左右飘忽起来。 “裴……裴娘子……”杨路尘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裴清光便移开了视线。 解决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裴清光重整笑意,跑到杨路尘身边,指着他背上的尸体柔声问道:“这是谁?” 杨路尘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裴清光又扭头看向丝璇:“总不能是有两个丝璇吧,让我来猜猜,这应该是你那个蛇兔混血的侄女吧?” 或许是因为刚才过于尴尬,裴清光现在说话的语气有些莫名其妙。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丝璇的情绪,丝璇的脸色从裴清光和杨路尘打招呼开始就变得不是很好看,此刻更是恶狠狠瞪着裴清光一言不发。 “我都没怪你偷偷就溜了,你怎么还生上我的气了?”裴清光说完又扭头看向杨路尘,“还有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够了!”丝璇一声怒喝,将手中妖丹狠狠往地上一摔,“你和我夫君是什么关系!又为何会知道我侄女的事!” 裴清光无辜地耸了耸肩。 丝璇冷着脸瞪了杨路尘一眼,杨路尘强撑出笑意对裴清光道:“裴娘子,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裴清光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情绪在听到这话后尽数消散,以杨路尘的用情程度,她不敢猜测此刻他的心绪,只好扭头朝萦风伸出了手。 萦风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怀里的荷包,忙掏出来递给裴清光。裴清光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块布条,布条上是被绣成“福”字的兔毛,“十七年前,有一个蛇兔混血的女妖从我家的井中一跃而下,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父亲的东西。” 丝璇再次召出长鞭,将裴清光手中的布条卷回自己手中,看了半晌才讶异抬头:“你是裴家人?” 裴家人的传说在妖界几乎无妖不知,更何况丝璇对裴家心中有愧。 “杨路尘是我的委托人,”裴清光严肃起来,“丝璇,你带了那么多猎物回去,可始终不愿让他们染指你的床榻,门前的秋千也在杨路尘走后拆掉了,因为那是他亲手为你搭建的,你明明知道有人为你献出了真心,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丝璇盯着裴清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轻笑道:“就不能是我觉得碍眼吗?” “既然碍眼,为什么不杀了他?”裴清光问的很直白。 “我想养肥了再杀,不行吗?” “当然可以,”裴清光点点头,“话本里的妖兽都喜欢做这种事。” 丝璇冷哼一声,双手抱胸冷漠地看向裴清光。 “这世上有两种对妖有效的毒素,一种叫戕哉,是从草木精华中提取出的毒药,还有一种叫粼毒,为蛇族所独有。”裴清光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妖丹,朝丝璇的方向扔了过去,“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了很多被下了毒的大米,他们分散在上山路上,有许多动物都被毒倒,出于好奇,我把他们带了回去,专门找一位蛇妖查了一下毒物的成分,你猜那是什么?” 丝璇还没开口,杨路尘先站了出来,激动道:“丝璇不会做这种事的!” 丝璇咬了咬牙,望向杨路尘的眼神里满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绪,她的声音似乎有笑意,又似乎带着一丝哭腔:“是我下的粼毒。” “杨路尘说你得了癔症,砸了米缸摔了碗,还把给他准备的饭打翻,”裴清光轻叹一声,“丝璇,你准备好了一切,他又对你毫不设防,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杀死他,可你放弃了。” “可我差点杀了他!”丝璇有些崩溃,声音大了起来。 “可你根本没对他下死手!”裴清光也提高了嗓门,“他逃到酒馆的时候虽然浑身是血,但没有一处是奔着致命去的,你只是想赶走他!” “为什么?”杨路尘震惊地望向丝璇,“为什么要赶我走?” 见丝璇避开杨路尘的目光不肯答话,裴清光无奈道:“丝璇,时至今日,你还要继续骗自己吗?” 第87章 灵儿 “我何曾骗过自己!”丝璇目眦欲裂,双手快速汇聚起两团红光,一团直冲方霄决而去,另一团则朝杨路尘奔去。 萦风挥舞起柳枝试图再次拦下丝璇的攻击,但一切只是徒劳,柳枝刚一靠近那团红光便碎裂开来,落了满地的柳叶。 危急之下,裴清光无暇顾及站得距她较远的方霄决和萦风,只得拔剑就近拦在杨路尘身前,杨路尘原本呆站在原地不打算躲开,见裴清光上前,只得将背上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才大步上前将裴清光推到一旁,与此同时,一团黄紫色的光从他身体里迸发,朝着方霄决和萦风的方向飞去。 一声巨响,方霄决和萦风被面前两团妖力相撞的爆炸弹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前,与那边的响声比起来,杨路尘这边则显得弱了许多。 裴清光被杨路尘推开后几乎下意识地再次冲向杨路尘,但终究是慢了一步,杨路尘迎着那团奔他而来的妖力扑了上去,用胸口接纳了丝璇所给予的一切。 一道红光在裴清光眼前爆裂开来,待到红光散去,杨路尘跌坐在地,鲜血自他的眼眶和嘴角缓缓流淌,但他只是仰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丝璇。 “杨路尘!”裴清光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跑到杨路尘身边蹲下,可他的胸口和双臂满是伤口,连搀扶都无从下手。 方霄决和萦风虽被爆炸弹开,但因为有杨路尘的妖力做盾牌,两人都是毫发无伤,见杨路尘受伤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他奔去。 “你们都是骗子,凭什么好好活着!”丝璇愤怒地指向方霄决,又调转了方向指向杨路尘,“明明不喜欢也能说喜欢,走出门就一去不回还说永远爱我,你们这些骗子都应该去死!” “我没有,”杨路尘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望向丝璇,“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丝璇冷笑一声:“男人的真心还不是转瞬即逝,就算你现在喜欢我又如何,几十年过后一样会移情别恋!” “这世上的确会有许多负心人,但你凭什么要用自己的猜测去为杨路尘的真心下结论!”裴清光面对这样的丝璇简直要疯掉,“丝璇,你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 “真是天真,”丝璇不屑地挑了挑眉,“错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过是看穿了那些臭男人而已。” 裴清光激动地正要开口,方霄决却伸手拉住了裴清光的衣袖,正色看向丝璇:“你是在说你的那位陈郎吧?” 丝璇拧眉扭过头去不说话,方霄决又说:“既然你今日不想放我和杨路尘一条生路,那总要让我们死个明白。” 杨路尘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丝璇似乎被这声音扰乱了心绪,将手中的妖丹朝杨路尘扔去,那妖丹听话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刚好停在杨路尘脚边。 “这是一个兔妖的妖丹,你留着慢慢吸收,算是对你这些年的答谢。”丝璇瞥了杨路尘一眼,迈步走到一旁那具尸体旁,看起来像是要带着尸体离开。 “你要去哪?”杨路尘并没有去捡妖丹,而是探身朝前爬了几步,仰着头担忧地看向丝璇。 “与你无关,”丝璇顿了顿,扭头看向裴清光,“灵儿的事是我们对不起裴家,那妖丹你们可以拿去分了,灵脉应该会很喜欢。” 原来蛇兔混血妖的名字叫灵儿。 裴清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那你至少要告诉我灵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她跟裴家说的故事都是真的,不过跳井确实是个幌子,”丝璇蹲下身子,将灵儿的尸体搂进怀里,一道柔和的红光在她周身亮起,灵儿身上那层属于丝璇的皮囊褪去,露出她原本的样貌,是个很可爱的姑娘,看起来就像熟睡一般,“裴家的古井就像个时空隧道,只要她躲在里面就不会被她的父亲找到。” 丝璇用溺爱的眼神看向怀里的灵儿,继续道:“大多族类都会有本族专属的天赋技能,我们蛇族就是玩弄时空,只要灵儿进入时空隧道,我就有机会将她的能量从不同时空提取出来,等我杀了她那该死的父亲,就可以把她带回这世间。” “她是我妹妹唯一的女儿,我必须保护她,”丝璇苦笑一声,抬头看向杨路尘,“我妹妹是个痴情的,当年非要嫁给那兔妖,我本是不同意的,可她求了我好久,最后我也只能答应,毕竟只要她幸福就好。可没想到那兔妖竟学些歪门邪道,我妹妹成了他修行的仙丹灵药,如果我能早些知道这件事,我妹妹就不会死。” “这不能怪你……”杨路尘满眼心疼。 “对啊,这不怪我,”丝璇深呼吸着,但眼眶还是红了起来,“如果我妹妹没有喜欢上那个兔妖,她没有嫁人,那她就不会死。” “所以你杀了兔妖,又借着钟吾那只猫兔妖的妖力为她化出了皮囊。”方霄决见丝璇越说越偏执,便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丝璇轻笑一声:“猫兔妖,听起来倒是比他的名字顺耳。” 杨路尘疑惑地看向丝璇,见丝璇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萦风凑到他耳边,小声向他解释了兔妖和灵儿以及猫兔妖之间的关系。 丝璇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叫他刚子,起先我也很恨他,如果不是他母亲突然闯入,或许那兔妖不会急着要我妹妹和灵儿的妖丹,我也还有机会救下她们。但后来我又想,刚子和灵儿一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苦命人,于是我找到他,和他说了他父亲的所作所为。” “是刚子杀了兔妖,”丝璇抬眼望向方霄决,“你们应该见过刚子的尸体吧?” 方霄决心虚地看向裴清光,丝璇会意,对着裴清光道:“那兔妖就生活在钟吾,刚子来找过我一趟,跟我说了他的计划,他想和兔妖同归于尽,我不同意,可他说以兔妖现在的修为,只有他这个被喂食过很久的妖才能与之一战,而在他死后,我可以吸收他的精气,为灵儿备上一身皮囊,我动心了。” 第88章 迟到的醒悟 “所以后来你便由着他去,在钟吾的河边要了他的命。”裴清光不知道自己如今脸上挂着怎样一副表情,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是合时宜。 丝璇点了点头,细细说来:“我不知道他究竟对兔妖做了什么,我去的时候他就靠在河边的树上,头上身上都是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我那时其实犹豫过,他是个好孩子,在知道自己父亲的行径后愤怒不比我少,我也想过,要不就算了,灵儿的皮囊我慢慢寻,总能找到合适的,可他不愿意。”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啊,俊秀的少年浑身是血靠在树上,手里把玩着亮闪闪的妖丹。他看着我笑,说这妖丹是父亲的,他的姐姐,也就是灵儿,也一样可以用。” “我让他跟我走,回峨眉,和杨路尘一起……”丝璇说到这愣了一下,下意识瞥向杨路尘,随后自嘲地笑了笑,“把日子慢慢过下去,在寻个时机将灵儿带回来。” “他笑了好半晌,对我讲,我那副样子特别像他娘亲,他说他想娘亲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看见他腹部的伤口,那妖丹就在伤口里若隐若现,他见我瞧,笑得更欢,他说那里闪着的不是他的妖丹,是他娘亲的命,是那些无辜被害死的妖的命,他不想这么肮脏地活在世上。” 丝璇的故事停在了这里,她笑着摸了摸怀里冰凉的尸体,像是哄小孩般呢喃着:“他还说要我替他向你问好呢,我怎么连这件事都忘了跟你说。” “不过没关系,”丝璇用手背蹭了蹭面颊的眼泪,“你们现在应该也见到面了。” 萦风听着心里难过,低着头也跟着默默擦眼泪,方霄决茫然地望了过去,手忙脚乱掏出手帕,颤抖着手为她拭去眼泪。 丝璇捏了捏灵儿的脸颊,对裴清光道:“他的尸体是不是看起来很吓人?” 裴清光想起刚子那半是干尸的模样,一时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 丝璇不理会,自顾自继续下去,算是给刚子的故事收了尾:“妖的精气要在活着的时候提出来,他看我犹豫不决,就替我下了决心,我第一次见到自戕的妖,从他腹部的伤口能清晰的看见他的妖气从上而下劈开了妖丹。最后,我在他还没咽气的时候吸走了他的精气,至于没变成干尸的部分,是因为妖丹刚碎形成的保护层,我就没强求。” “是你把他碎裂的妖丹封存起来的。”裴清光想起她和孟流景最初并没有发现刚子碎掉的妖丹,还是孟流景后来意外找到的,那时的妖丹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红光。 “是我害死了刚子和灵儿,”丝璇默认了裴清光的说法,“如果不是因为我告诉刚子他父亲的所作所为,他就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我最后没能完整提炼出刚子的精气,灵儿也就不会因为皮囊的不完整而离开。” 蛇妖将皮囊赠予旁人使用需得是完整的皮囊,这样才能确保没有腐烂的缺口。 简单来说,灵儿被召回世间所拥有的皮囊就像狼妖被炸烂的皮囊一样,没有任何的保护力,只能通过旁人赠予的皮囊维持生命,如果这时被赠予的皮囊开始腐烂,那腐烂所带来的尸气就会向内蔓延,药石无医。 “灵儿的弟弟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男妖,对吗?”一直默不作声的方霄决突然开了口,他想尽己所能再帮杨路尘一次。 “是。”丝璇点了点头。 “那就说明,这世上还是有好男妖在的,不如再给杨路尘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方霄决在情爱方面嘴笨口拙。 丝璇笑着望向杨路尘,先前的那些恨怨与烟散般了无踪迹,但她还是拒绝了方霄决的建议。 “可能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情爱之于我,如天上月镜中花,终究不可得。”丝璇的语气如迟暮老人般,半分生气也无。 杨路尘捂着胸口想要起身,萦风和方霄决忙上去搀扶,但努力了半晌他也没能起身,只能坐在地上仰望着丝璇,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炽热的爱。 他说:“可我不一样,我是猴妖,我可以捞月,可以摘花,以后不光是草药,漫山遍野的花我也都为你送来。” 不那么沉重的话,在旁人听来却是一股悲壮。 丝璇怔了片刻,笑道:“呆子,我可是想过要杀你的。” 杨路尘猛摇头:“没事,我命硬。” 杨路尘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颤抖着手朝丝璇递去,丝璇迟疑半晌,终究没有上前的勇气。 裴清光猜到了布包里的东西,大步走到丝璇身边,无视她的挣扎将她拽到了杨路尘面前。 丝璇站在杨路尘面前一动不动,杨路尘献宝似的小心翼翼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用猴毛做成的耳环。 就像孟流景说的那样,果然很丑。 丝璇呆呆看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滴落在杨路尘身前的土地上,她又哭又笑:“如果那年我遇见的不是陈郎,而是你,该有多好。” 杨路尘的喉头动了动,目光呆滞,裴清光和萦风以为杨路尘在为丝璇的这句话而伤心,只得轻叹一声。 “陈郎既然已经离开,为什么不从此刻开始珍惜眼前的真心。”胆小的萦风在这一刻选择鼓起勇气。 丝璇看了一眼方霄决,方霄决默默攥起了拳头,无奈地朝丝璇笑了笑。 丝璇杀妖如麻,那些妖有的死有余辜,有的又何其无辜,方霄决在大理寺工作许久,心里明明白白写着善恶对错,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只能保持沉默。 “小狼妖,”丝璇指名道姓,不给他装傻充愣的机会,“你也是男妖,我想问问你,什么是爱。” 方霄决下意识看向杨路尘,杨路尘眼神迷茫地望向他,似乎也在期待一个答案。 方霄决早就脱离了先前审问犯人的状态,恢复了一贯不会撒谎的模样,于是他诚实地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是妖。” “呵,”丝璇自喉咙中挤出一个音节,“原来是个男人,我又被你们骗得团团转。那你告诉我,以一个人类的视角来看,什么是爱。” “我不是陈郎。”方霄决语气生硬,颇有与渣男划清界限的意味。 “可你是人。”丝璇不依不饶。 “有的妖或许如你先前遇到那些一般玩弄感情,有的妖也会像杨路尘这般痴情,”方霄决冷淡开口,“人与人也有不同,所以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方霄决……”萦风看出方霄决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紧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霄决冷冷地看了一眼萦风伸出的手,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表情会吓到她,又扯着嘴角朝她笑着点点头,可这却让萦风更为担心。 丝璇看着萦风又蓄上泪的眼睛,自动把萦风和自己划成了同类,于是更不想放过看起来有些渣的方霄决。 丝璇抬手化出长鞭,轻飘飘缠在方霄决脖子上,除了萦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丝璇没有杀心。 萦风匆忙上前,抬手拉住方霄决脖子上的长鞭,扭头怒视丝璇:“他骗你是我们的不对,但我们也是为了帮你才来的,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难道他装成狼妖是你的主意?”丝璇不肯放下手里的鞭子。 “是我!有什么你冲我来!”萦风挺直腰背,昂首站在方霄决身前。 就像一棵傲立在悬崖边的树。 萦风本就是这样的树。 丝璇也不含糊,长鞭一挥便缠住了萦风的脖子,手腕轻抬便将萦风扯到了自己身边,与此同时,鞭子也愈发收紧。 她没有杀心,可她想让萦风看清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眼前的假狼妖和当年的陈郎没有什么区别,她怕萦风像她一样走错了路。 但她也确实找到了方霄决的软肋,威胁他甚至杀了他他都可以无所谓,但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朋友因为他被人威胁,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方霄决咬了咬牙,诚实地揭开自己的伤疤:“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因为我生来便没有情感。从圣贤书里我学会了羞愧,学会了恐惧,但我学不会爱。” 第89章 垂死 丝璇也没料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不由一怔,待到反应过来后忙扭头看向萦风。萦风只是怔怔地看了方霄决一会儿,随后勾了勾嘴角,云淡风轻。 “如果你依然想从我口中得到一个答案的话,”方霄决真诚地望向丝璇,“我所理解的爱,就是竭尽所能,陪她快乐幸福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山顶的寺庙传来撞钟的声响,在整片天地回荡。 裴清光走到萦风身边,伸手解开了系在她脖间的长鞭。丝璇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自己不是这起委托的源头,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过路人。 杨路尘的手仍捧着那耳环,丝璇瞥了一眼,终于接了过去,颤抖着手摘下耳畔带了许久的兔毛耳环,换上了承载着杨路尘爱意的耳环。 山间正逢夕阳时,黄色的猴毛耳环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丝璇晃了晃脑袋,耳环轻轻摇晃着,时不时擦过她的面颊。 “好看吗?”丝璇笑着看向杨路尘,面上是邻家女儿般的娇羞。 杨路尘呆愣愣地看着丝璇,忙不迭地点头:“好看!” 丝璇跪在杨路尘面前,掏出手帕轻轻拂去他脸上的血迹,杨路尘只顾对着眼前人傻乐,大大的眼睛被丝璇的倒影盛满。 萦风和裴清光安静地站在方霄决身边,裴清光担心地看了方霄决一眼,方霄决满眼的迷茫,似乎正在努力理解杨路尘和丝璇之间的感情。 萦风也偷偷望向方霄决,他不懂情爱又如何,至少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那就竭尽所能,陪他快乐幸福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萦风如此暗下决心。 丝璇的手帕被杨路尘的血迹染透,裴清光蹲下身,递出了自己的手帕。 杨路尘感激地看向裴清光,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么能哭是要累死丝璇吗?”裴清光笑着打趣。 杨路尘也跟着笑,越笑眼泪越多,连带着丝璇也满面的泪痕。 “我有个朋友叫白老翁,也是个蛇妖,他在雁归山下为妖建造了一座村庄,以后你就去那里生活吧。”裴清光给丝璇想好了去处,既是为了能让她好好生活,也是为了让她赎罪。 丝璇端正地朝裴清光磕了一个头,一拜不起:“裴娘子在上,请受丝璇一拜。” “这是做什么,”裴清光忙伸手去扶,“要我看你和杨路尘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是喜欢跪就是喜欢拜。” 杨路尘也伸手去扶,丝璇却仍固执地俯身在地,闷声开口:“我一颗真心错付他人,又因此做了许多罪孽深重之事,这一生尽是荒唐。裴娘子大恩丝璇感铭于心,来世愿结草衔环,以报此恩。” 裴清光隐约觉得丝璇的话意不太对劲,方霄决最先反应过来,顾不得礼节便伸手拉住丝璇的手腕,强行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丝璇面色苍白,嘴角不断向外喷涌着鲜血。 “丝璇!”杨路尘惊呼一声,原本虚弱的身体不知从哪来了一股莫名的气力,稳稳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丝璇。 “萦风!”裴清光忙移步到一旁,给萦风让出了一个位置。 萦风起先见这场面还有些无措,但很快医者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她抬手化出一团绿光,自丝璇胸口七寸鳞片之处缓缓输入,丝璇口中喷涌的血渐渐止住,萦风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她之前蜕皮的次数太多,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频繁蜕皮,所以每次化出的皮囊并不能坚持太久。”萦风和裴清光之间的灵识连接一直没来得及关,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你是说她现在需要一副新的皮囊?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裴清光通过灵识连接问道。 萦风抬头和裴清光对视了一眼,遗憾地摇了摇头。 丝璇强撑着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打断了萦风的治疗,她笑得苦涩:“不必费心了,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杨路尘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丝璇脸上,丝璇满眼眷恋地望着杨路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别哭,人生走到最后能得你真心,我无憾了。” 杨路尘回握住丝璇的手,哀切地看向裴清光:“菩萨,求你,救救丝璇,求你……” 可裴清光再厉害不过是个肉身菩萨,如何能和真正的菩萨相提并论。 见裴清光不应声,杨路尘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揪住了裴清光的衣角:“裴娘子……” “不是我不想救,可她现在需要一副新的……” “杨路尘,”丝璇虚弱地打断了裴清光的话,她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也知道裴清光想说什么,可这一切她都不想让杨路尘知道,“你这泼猴,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以后没有我,在人类社会你要怎么生活。” 丝璇眼角有泪滑落,埋入杨路尘抱着她的臂弯,“我刚化为人形就遇到了陈郎,与他相爱五十七年,后来他不告而别,我遍寻不得,渐渐因爱生恨。” 杨路尘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朝着她猛摇头。 “你听我说嘛,”丝璇虚弱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我后来处心积虑惩罚那些对我见色起意的男妖,慢慢也开始主动勾引他们,可是,你不一样,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的。” “我只是被困在了过去,不愿意承认我的心意,也不肯相信我能拥有一份全身心的爱,”丝璇抬眼望向一旁的三人,“谢谢你们。” 丝璇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方霄决身上,如果她不曾遇见过杨路尘,兴许在见到方霄决那一刻开始就会将他据为己有,因为他和当年的陈郎太像了,一样的书呆子气,一样的端方温润。 她不是看不出方霄决与她接触时的回避,不是看不出他的别有用心,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是坏人,所以在最后,她才会选择放他一条生路。 没想到误打误撞,也给了自己一份解脱。 萦风凝视着丝璇望向方霄决的眼神,心头涌起一股如同潮水般汹涌的痛意,那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仿佛千万根细针同时刺痛着她的心房。 “丝璇,”萦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红着眼眶望向丝璇,眼神中盛满了后知后觉的苦痛,“我好像知道你的陈郎为什么离开了。” 第90章 愿为西南风 丝璇眼睛一亮,满眼希冀地望向萦风。 萦风却开始暗暗后悔,自己本是头脑一热说出这句话,却忽视了杨路尘还在场。 裴清光看出萦风的犹豫,抬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剂定心针,毕竟杨路尘看起来,也正期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萦风快速地瞥了方霄决一眼,见方霄决也正望向自己,不由胆怯起来,心下迟疑更重。 “萦风娘子,”杨路尘先急了,“到底是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萦风的声音不大,伴着山间清风和山顶寺庙隐隐传来的僧人诵经之音,倒显得有了几分神性,“陈郎以人类之身与你相伴五十多年,或许已是他的极限。” “我只值五十年吗?”丝璇拧着眉,满脸委屈。 “不是不是,”萦风忙否认,“人和妖不一样,人会老会死,他们一生只有几十年的寿数,你的陈郎也许是不想看你伤心,所以才……” 萦风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丝璇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山林与落日,半晌后才轻笑一声,缓缓抬眼看向萦风:“你是个聪明的,莫要学我。” 她这一生为情所困,错的够多了。 杨路尘抿了抿唇,似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家丝璇这么好,才不会被辜负呢。” 丝璇本是无声落泪,在听到杨路尘的话后隐隐有了啜泣之声,片刻后终于憋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裴清光不忍看这样的画面,默默转身,走到了不远处的树下,背靠着大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萦风和方霄决犹豫了会儿,默契地同时转身朝裴清光走去,将时间留给即将诀别的二人。 听见身前有脚步声,裴清光抬头看向萦风:“你怎么样?” 萦风愣了愣:“我没事啊。” 裴清光点了点头,又看向方霄决:“咱们骑来的那两匹马在山下,辛苦方大人把它们带上来吧。” “好。”方霄决应了声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这是怎么了?”萦风疑惑起来,那两匹马是白老翁的神马,如今认了新主,只要裴清光喊一声便会上来,何须方霄决亲自去牵。 裴清光不急着回答萦风的问题,背靠着大树盘腿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萦风从怀里掏出手帕铺在地上,才坐了下去。 “别硬撑,刚才我都看见了,等这件事结束,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裴清光仰着头望着头顶的树冠,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酒馆。 萦风这次没再反驳,疲倦地靠在裴清光的肩膀上。 在丝璇刚发现萦风和裴清光的监视后打来的妖力,方霄决虽用狼妖的妖力奔到萦风面前,但凭那微弱的妖力是无法抵挡住丝璇的攻击的,萦风几乎动用了全身的经脉与妖力拦在方霄决面前才勉强承住了丝璇的攻击,相较而言,方霄决激发的那点妖力就像给丝璇的攻击挠了个痒。 但萦风仍然感激方霄决,感激于他在危难时刻愿意挺身而出,感激于他始终是当年的磊落少年。 “别把这件事告诉他。”萦风嘱咐道。 “嗯,”裴清光应得痛快,“回去以后你可得快点养好身体,不然我怕丝璇再来打我们的时候我们无力还击。” “谁?”萦风惊讶地抬起头,“丝璇?” “等会儿我们要趁丝璇晕过去的时候帮她吸收掉杨路尘的精气。”裴清光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好像只要自己不抬头,这残忍的话就不是由自己说出口的一样。 “可这样杨路尘会死。”萦风不同意。 “杨路尘命不久矣,这是出发前白老翁告诉我的,”裴清光仍不肯抬头,“他自己也知道。” “那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他以命换命啊。”萦风态度很坚决。 裴清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灵识连接,不是只有我和你有。” 萦风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点了点头:“好。” 裴清光偷偷看向杨路尘,他仍是那副瘦如麻杆的模样,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记得他初次走进酒馆,孟流景还曾偷偷与裴清光耳语,说这猴子瘦得仿佛被吸干似的,那时一句玩笑话,如今竟要变成了现实。 裴清光的灵识里又传来杨路尘的声音,他说:“求裴娘子,救救我的爱人。” 他初次迈进酒馆,对裴清光说的也是这句话。 裴清光没应他的话,扭头看向萦风,问道:“你知道杨路尘为什么这么瘦吗?” 萦风奇怪地看向裴清光,不仅仅是好奇答案,更多的是奇怪于裴清光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如此发问。 裴清光当然知道萦风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合时宜,于是她自问自答:“因为杨路尘从一开始就知道丝璇蜕皮的事,也知道蜕皮的能量来源是什么,为了延缓丝璇更换新皮囊的速度,他一直都在偷偷将自己的精气注入丝璇体内。” “你猜他为什么明明想包庇丝璇,最后却还是找到了咱们?”裴清光自问。 “因为刚子献祭自己给灵儿造皮,丝璇作为中间的一环也会有危险,而且,他一直都知道丝璇有执念,他的精气透支太厉害,只好在临死前找到我们,让我们帮丝璇解开执念。”裴清光自答。 “那他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说明一切,害得我们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孟流景都……”萦风小心打量着裴清光的脸色,默默咽下了后面的话。 “他也许是害怕吧,”裴清光抖了抖压麻的腿,“毕竟丝璇做的事在世人看来死有余辜,所以他引导着我们慢慢去了解丝璇的经历,他赌我们会心软,会给丝璇指条明路。” 她们早该想到,杨路尘那么爱丝璇,又怎么会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 “希望白老翁有办法吧,”萦风看了眼杨路尘的方向,站起身来,“我们是不是该开工了?” “嗯,”裴清光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吧。” 第91章 长逝入君怀 裴清光走过去时,看见的是丝璇笑着沉睡过去的脸庞,不知道杨路尘同她讲了些什么,让她如此幸福而安详。 杨路尘听到脚步声,笑着抬头望了过去,小声道:“抱歉。” 山间轻风又起,裴清光仰头感受了一会儿微风,轻手轻脚走到丝璇身边,蹲下身小心地整理着她被风吹起的长发。 “还以为你会同她好好告别。”裴清光轻叹一声,掏出手帕拭去丝璇脸上的血迹。 “只要我们不告别,就总还有机会再见的。”杨路尘的眼眶蓄起一汪湖泊,他抬手胡乱拭去,又一眨不眨地望向丝璇,似乎想要将她的模样牢牢记住,印在轮回转世后的记忆里。 但他选择的死法是没有轮回转世的。 裴清光静静等着杨路尘的告别,她曾经见过许多离别的画面,也亲手送走了离世的父母,每逢这样的场面,总要流上许多眼泪,说上许多平日里难以启齿的爱语。 但杨路尘没有,他的眼泪还没流出眼眶便被擦去,生怕在眼泪的遮挡下看不清丝璇的样子。 月亮高悬天边,杨路尘终于结束了他的告别,在丝璇额头落下一吻,缓缓站起身来。 裴清光仍蹲在原地,背对着萦风道:“把我身上的封印解开吧。” 萦风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裴清光等了一会儿,扭头望向萦风:“我不知道你和孟流景带着白老翁偷偷摸摸在做些什么,但我知道一定和我有关,现在我猜或许也和我身上的灵气有关。” “清光……”萦风对上裴清光的视线,不由一阵心虚。 杨路尘也跟着孟流景和白老翁在这件事里掺和了一下,他本想帮萦风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太不合适,裴清光是为了他才要冒这份险。 裴清光扫了杨路尘一眼,苦笑着站起身:“萦风,现在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以丝璇的状况等不了太久。” 萦风只能妥协,一团绿光自手心升起,缓缓融入裴清光的胸口,与解除封印的能量一同进入的还有属于萦风的治愈能量,这是她和裴清光的血契。 裴清光朝萦风笑了笑算是谢过,转身接过杨路尘手上的兔妖妖丹,抬头望向他:“你现在的精气无法支撑丝璇蜕出一整张皮囊,好在还有这个东西,我会把它的力量和你的精气结合在一起,这具新皮囊应当可以让她支撑到下一次自然蜕皮的时候。” 杨路尘伸出手:“裴家的规矩不能忘,还请裴娘子在那之前先取走我的精血吧。” “不必了,”裴清光蹲下身,将妖丹放在丝璇胸口,“这份酬劳自有人来支付。” 杨路尘忙拒绝:“可这是我下的委托,不应当由丝璇来……” 裴清光的手掌亮起网状的蓝光,兔妖的妖丹在灵力的召唤下也亮起了微弱的光。 “这是丝璇的因果,”萦风怕裴清光分神,上前帮她解释起来,“更何况你的精气要留给丝璇,现在确实不适合取精血。” “可……”杨路尘还是犹豫。 “如果你不想她怀着愧疚生不如死地带着用你做出的皮囊痛苦地活下去,就把这个机会留给丝璇,”裴清光插话进来,“她要赎太多的罪,不能再添上你这一份了。” 杨路尘听闻此话又红了眼眶,默不作声地躺在了丝璇身边,牵起了丝璇的手。 “准备好了吗?”裴清光问道。 “嗯。”杨路尘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生命从他身体中消散的时刻,从前和丝璇一起生活在人类当中时,偶尔会听到人们对死亡的感慨和恐惧,但当死亡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只觉得幸福,因为他知道,他的生命将在爱人的身体里长存。 妖丹亮起猛烈的白光,由灵气化出的蓝色巨网也随着这道白光而不断膨胀,一缕黄紫色的妖气如烟雾般从杨路尘体内升起,投进蓝色巨网…… 妖丹的光熄灭了,杨路尘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一张蓝色巨网缓缓笼罩住丝璇,最后,连这道光也熄灭了。 山路上传来马蹄声,方霄决牵着马缓缓走来,疑惑道:“杨路尘呢?” 杨路尘没有像那些被吸走精气的妖一样变成干尸,他的身体太过羸弱,以至于失去精气后便散为了烟尘。 萦风低头不语,直勾勾盯着自己脚前的土地,直到有水滴落下,将松散的土混成了一小片泥泞。 “下雨了,回酒馆吧。”裴清光拍了拍萦风的肩膀,将她朝方霄决的方向推了一把。 “丝璇和……”方霄决皱眉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灵儿怎么办?” 裴清光掏出一个精巧的骨哨,清脆的哨音响彻山林,两只布谷鸟盘旋着落在丝璇身边,化成一对中年夫妻的模样。 方霄决下意识后退一步,但很快又站回了原地。 “白大人吩咐过的,我会好生照顾这蛇妖,等她醒了再带她回村子。”女子模样的妖似乎看出方霄决的害怕,歉意地笑了笑。 男子模样的妖朝裴清光抱拳行礼,抬手指了指灵儿的尸体,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两位了。”裴清光抱拳回礼,不待对面有所反应便转身牵起一匹马的缰绳,迈步朝山下走去。 萦风见状,扯着方霄决的袖子便跟了上去。 天边弯月高悬,山间清风不休,细雨迷蒙,山顶寺庙传来晚课时的诵经声,这一切都像是在替丝璇同杨路尘告别。 萦风低着头走在裴清光身边,小声道:“他应该好好告别的,至少让丝璇知道这一切。”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丝璇,既然这是他的决定,我们也只能尊重。”裴清光边走边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滴。 萦风不理解:“如果我是丝璇,我一定会恨死他的,这不就是一场不告而别吗,这般行径和陈郎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丝璇,或许会理解他的,”裴清光摸了摸萦风的脑袋,“不要低估爱人之间的默契,他们彼此相爱,怎么会看不出对方的想法呢。” 所以丝璇会用最偏激的方式赶杨路尘离开,却还盼着杨路尘回家,所以杨路尘会满身鲜血出现在酒馆,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救救他的爱人。 无论是妖还是人,想要的无非是坚定的爱与被爱,杨路尘一早便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而丝璇也在兜兜转转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虽然为时已晚,但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他们没有错过彼此。 后来的几年,裴清光时常会想起这一天,也想起丝璇来酒馆付精血时提起的那个故事。当然,这是后话了。 说回眼前,方霄决牵着马跟在她们身后默默听了一路,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大致也猜出了些答案,他琢磨不透那些感情,只好抬头看看夜空中的点点星子。 星子闪烁不休,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微光。 或许杨路尘就躲在其中。 第92章 回家 京都夜里有宵禁,好在白老翁送的马不走寻常路,直接飞到了酒馆上方原地降落。 方霄决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敢去碰宵禁的霉头,被萦风安排进了她的房间休息,裴清光把马安顿进马棚,转身去墙角拎了坛酒就往自己房里走,萦风站在灵脉下犹豫了半晌,还是追了上去。 屋内没点烛火,裴清光坐在床边用一个舀勺喝着坛中的酒,萦风打开房间的窗,顺势坐在了窗台上,月光慷慨地洒进房间,照亮了裴清光怀中的酒坛。 “关于灵力的事……”萦风坐得潇洒,但说起正事来又支支吾吾。 裴清光靠在床柱上,面朝着萦风:“这次出委托感觉怎么样?” 萦风回想起自己一次次被吓哭的事,不由羞红了脸,低着头不再做声。 裴清光时常觉得萦风可爱得像对面裁缝铺养的那只天真的狸花猫,想吃鱼的时候会直勾勾盯着鱼,就算想对人类用些障眼法,舔舔毛遛遛弯,但视线却总不自觉黏在鱼身上。 裴清光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萦风有事瞒着自己的,最近她的记忆就像暴雨天的闪电,有一下没一下的,她原本还以为是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这次看萦风的反应,多半是灵力出了问题。 但她不怎么担心,死生自然埋,消散何缤纷,见多了生生死死,就不怎么怕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只是要辛苦萦风,从前她们便约定好,如果自己没能在死前为裴家找到接班人,那萦风就要用妖力将她的精血封存好,直到与新任灵脉接班人完成血脉传承的仪式。 那个时候萦风好像提出了一个让裴清光很无语的问题,但裴清光不记得了。 裴清光皱着眉努力回想萦风当时提出的问题,萦风见她这模样还以为灵力又反噬了,忙不迭从窗台跳下来,小跑过去,满脸关切地蹲在她身边。 “干嘛?”裴清光诧异地看向萦风。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萦风说着就要催动妖气,裴清光连忙将她按下。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好着呢。”裴清光否认四连。 萦风不信:“那你刚才是怎么了?” “我……”裴清光有点心虚,“我刚才是想找个点笑你来着……” 萦风的嘴角抽搐几下,起身坐在了裴清光身边,指了指眼前的空地:“我觉得你应该给我磕一个。” “倒反天罡啊你。”裴清光笑着推了萦风一把,但心底的确对萦风有许多感激,感激她那么胆小却还在最危险的时候陪自己一起出委托,感谢她在面对丝璇的攻击时竭尽全力将她保护起来…… “对了,”裴清光心里正感慨着,突然想起什么,“你有没有觉得你紧张的时候很好笑?” “你还在笑我!”萦风故作气恼,推了裴清光一把。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清光认真地斟酌着字句,“我是说,你好像在害怕的时候总会说一些……什么没听说过、去你的吧,那种一点不在乎对手死活的感觉,还蛮好笑的。” 萦风笑着抬手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头,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显得自己很忙。 裴清光轻笑着用肩膀撞向萦风:“不过你这次进步很大,以前都是我小瞧你了。” 萦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其实我中间也想过要跑来着,幸好我没跑,不然你和方霄决可怎么办。” “确实,”裴清光赞同地点头,“你的结界把我的灵力封得那么狠,你要是跑了,我和方霄决现在一定躺的很整齐。” 萦风又笑,笑着笑着就侧头看向裴清光,裴清光一直没有开口问灵力的事情,她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裴清光扭头迎上萦风的视线,“明天还是先让白虎他们干活,你好好休息。” 裴清光怎么会猜不出萦风的想法,只是她现在还没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准备,索性做回小孩,再躲一个晚上。 萦风嬉笑过后仍在担心:“你真的没事?” 裴清光站起身原地转了个圈:“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别想那么多了,估计明天丝璇就要杀过来了,快点休息养好精神才是最重要的。” 萦风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在裴清光半推半拉的情况下离开了她的房间。 她们的归来很安静,整间酒馆都陷入了沉睡。 除了那只梦貘。 酒馆房间告急,孟流景和狼妖睡在一起,忙了一天的狼妖倒头就睡,呼噜声吵得孟流景闭上眼就觉得自己在渡天劫,滚滚惊雷下一秒就要劈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担心是毛贼,便撑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最先响起的是萦风和方霄决的窃窃私语,随后是裴清光的轻声呢喃,听方位大概是马棚传来的。他这才安了心,慢慢躺了回去。 按理说裴清光回来了,他悬了许久的心应当可以放下,但此刻反倒更加辗转难眠,干脆披衣起身,蹒跚着走到了窗边。 窗外月色正好,而在他房间的正对面,裴清光的房间也开着一扇窗。 裴清光坐在窗边抱着酒坛出神,孟流景回头打量了沉睡的狼妖一眼,抬手化出一点星子般的亮光,朝裴清光飘去。 裴清光回过神,看向光的来处,恰好与孟流景四目相对。 “还顺利吗?”孟流景指着自己的嘴,夸张地做着口型。 裴清光点了点头。 孟流景指了指裴清光,又伸出左右手的两根食指在脸颊两侧竖着划了几下:“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裴清光也用嘴型回应他:“杨路尘,死了。” 孟流景怔住,低头想了半晌,又抬头看向裴清光:“我给你看萤火虫。” 你别不开心。 当然,孟流景不敢说出后半句话,这样的场景也不适合说出这后半句话。 孟流景抬起手,一团巨大的蓝光在掌心聚起,他将手掌轻轻往外一送,那巨大的蓝光飞到空中,旋转几圈后突然散开,星星点点的样子果然像极了萤火虫。 裴清光还没来得及感动,便见眼前突然亮起一团巨大的绿光,也像孟流景的蓝光一般散开。 萦风从树梢间探出头来,对着裴清光做了一个骑马的动作,又对着孟流景做了个捂后颈的姿势,最后用口型恶狠狠吐出两个字:“睡觉!” 裴清光和孟流景无奈地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关上了眼前的窗。 睡吧,天亮后会是一个新世界。 第93章 门槛 日上三竿,裴清光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屋外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伴着当扈和白虎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才有了回到人间的实感。 今日酒馆没有营业,当扈和白虎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实心的木球,正陪驺吾在院子里玩闹,狼妖性格像个五大三粗的莽夫,此刻却搬了把椅子坐在古井旁,认真地清洗着面前的瓜果蔬菜,孟流景的伤还没好利索,和方霄决一起坐在院中古树下摆开了棋盘。 裴清光推开门就见到如此热闹的画面,心头不由一暖,当扈扭头看裴清光站在一旁,伸手就把她强行拉进了陪驺吾玩的行列。 分别数月,小驺吾长大了不少,跑起来也快了许多,几个回合下来就把当扈累个半死,见裴清光渐渐兴起,他便悄悄退出了战局,走到大树的阴凉下偷懒。 “你又悔棋!”方霄决崩溃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玩闹的和洗菜的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向孟流景的方向。 孟流景被一众视线包围,眼见狡辩不成,干脆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睛装死。 当扈看热闹不嫌事大,双手抱胸凑上前,乐道:“怎么有人下五子棋都耍赖啊。” 孟流景偷偷睁开一只眼观察了一下环境,又闭上眼决定将装死进行到底。 小驺吾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奇地跳上桌子,尾巴扫来扫去就将棋盘上的残局搅成了一团。 “结束了结束了!”孟流景这下来了精神,慢吞吞睁开眼坐直了身体,伸手将小驺吾搂进怀里。 “做饭了。”狼妖抱着洗完的一盆菜站起身,无语地扫了孟流景一眼,迈步走向厨房。 裴清光默默走到孟流景身边,小声问道:“你和狼叔打架了?” 孟流景委屈:“我都伤成这样了怎么敢惹那狼妖,在你心里我难道就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吗?” “当然不是,”裴清光笑着摸了摸孟流景的头,“你是蛮不讲理的妖。” 孟流景脸上因为裴清光的前半句话而扬起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方霄决边整理着棋盘边替他解释道:“是因为孟公子一天吃了七斤酱肉,还把萦风娘子做的梅浆喝了个精光,所以狼叔才会对他那个态度。” 孟流景爱吃酱肉这事裴清光一早便知道,平时也会给他准备上一些,但七斤…… 能吃是福。 裴清光身为掌柜,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供不起员工的吃食,只是要辛苦萦风新做上一批梅浆,毕竟酒客们在喝多了后总爱点上一碗酸甜来解酒。 “萦风呢?”提起梅浆,裴清光才想起来自从自己醒来就没见到过萦风。 孟流景指了指头顶的树冠,萦风自树枝间探出头,手上还拿着一块黑布。 “这是做什么?”裴清光仰头看向萦风。 “给白虎新做一件斗篷,”萦风将手中的半成品细心叠起来,随后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了裴清光身边,“如果今天丝璇来了,你想怎么做?” 裴清光又想起杨路尘的事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希望她来吗?” 萦风不说话,沉默地走到裴清光对面的空位上坐下,孟流景一早便和方霄决在萦风那里听到了相对完整的故事,也弄清了裴清光昨夜沮丧的缘由。 “她会来,”孟流景随手摸着怀里的驺吾,“但等她迈进酒馆的时候,一定是她理解了杨路尘所做的一切的时候。” 裴清光听到这话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后院的大门,孟流景将驺吾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挡在裴清光面前伸了个懒腰:“忙了这么多天,今天狼叔亲自下厨,给你们好好补补。” 裴清光诧异地望向孟流景,孟流景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又扭头望向方霄决,高声道:“你也别闲着,和我一起去厨房帮忙。” 方霄决从孟流景的视线里读懂了他的意思,高声回道:“走啊。” 孟流景抬手拍了拍裴清光的肩膀,带着方霄决慢吞吞朝厨房走去。 丝璇来了,就在门外。 在当扈拉着裴清光和小驺吾玩闹的时候孟流景就感受到了丝璇的妖气,或许是出于妖类的本能,对于曾伤害过自己的能量,孟流景的感知非常敏锐,但丝璇没有敲响院门,他便也不去拆穿,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门槛,等她迈过去的时候,自然就会走进这间酒馆。 抱歉,裴清光望着那道院门在心里默默地说。她有过机会去好好劝说杨路尘继续活下去,可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不想再面对杨路尘哀切的眼神,不想再徒劳地去告诉他活一天有一天的风景,因为杨路尘在那天的灵识里坚定地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将是他此生最值得的事情,如果丝璇真的不在了,他一定不会苟活。 裴清光也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杨路尘和自己脑海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原本以为他是个憨憨傻傻的小猴,到最后才发现他只是天生的好演员,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杨路尘太聪明了,他太知道如何将一个人的心牢牢拴在自己身上,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离去,丝璇便是求死不能,因为在她身上延续着的还有杨路尘的生命,而此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想起身上的这副皮囊来自于谁,那人又曾经给过她怎样的爱与快乐。 裴清光帮杨路尘做了一件极为残忍的事,但在那样事关生死的情形下,她又拒绝不得,毕竟杨路尘给出的解决方法的确是一种最优解。 “萦风,”裴清光扭头看向萦风,“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等到那个时候,你一定要笑着同我告别。” 不要学杨路尘,那太残忍,裴清光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笑着告别,这是杨路尘最后教会裴清光的东西,倘若离别已成定局,就不要在还可以相拥的时刻,虚掷光阴,泪眼蹉跎。 萦风清楚裴清光在想什么,但她做不到。所以她并未答话,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自肩胛蔓延出长长的柳枝,沿着灵脉的树干一路向上,像是在扎根,又像在献祭。 “清光,”萦风的声音轻轻的,“把我的本体移植过来吧。” 第94章 三寸鳞 裴清光怔怔地看着萦风的柳枝不断向上生长,每片柳叶都舒展如天边的云,与灵脉的枝叶呼应着院中的微风。 “你不等他了?”裴清光轻声问道。 萦风笑着摇摇头,身后的柳枝渐渐隐去了实体,不知是被她收起还是与灵脉融为一体,她说:“我已经等到了。” 萦风说完便动身去了厨房,裴清光在原地思考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萦风的话,刚想追上去问问,就见狼妖一手提着孟流景一手拉着当扈走出了厨房。 “恁俩就别给俺添乱了,”狼妖怒气冲冲扭头看向厨房,“还有里边儿那个官老爷,也出来!” 方霄决端着一盘毛豆低头快步从厨房里走出来,径直奔向裴清光身边的空位。 “裴娘子,不是俺说,恁店里这些个店员都跟厨房有仇吧,俺好不容易给鱼刮完鳞,他上来就把鳞片扔油锅里了,还有这俩,”狼妖指了指身边的孟流景和当扈,“一个刚进去就翻箱倒柜找酱肉偷吃,一个烧火把灶台砖捅进去了。” 平日里酒馆的琐碎都是萦风在打理,裴清光时至今日才意识到萦风平时都是操着一种怎样的老母亲慈祥心来管理这两个不听话的家伙,难怪萦风近几年行事越来越有大家长的风范了。 狼妖叽里咕噜吐槽了一顿,见裴清光面露窘色便转身回了厨房,当扈不好意思地低头站在原地,孟流景拉着他的手腕大大咧咧走到裴清光面前,拉开椅子就坐在了她身边。 “别闲着啊,”裴清光发号施令,“今晚吃饭的人多,去前厅再搬张桌子出来。” 孟流景往嘴里塞了一把毛豆,点点头就起身拉着当扈朝前厅走去,方霄决见状也跟了上去,裴清光越想越不对劲,终于在孟流景即将走进前厅的时候喊了一声:“孟流景,那毛豆别连皮一起吃啊!” 原谅一下吧,可怜的梦貘从前没按人类的方式吃过毛豆。 壮劳力去前厅忙活,裴清光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脑海中又回荡起萦风的那句“我已经等到了”,就在她琢磨其中关窍的时候,后院的门突然传来两声微不可察的敲门声。 裴清光猛地坐直了身体,扭头看向门口的方向,但那里再也没有传来更多的声响。 “怎么了?”孟流景还是个病号,所以当扈和方霄决只让他搬了把椅子出来。 “刚才好像有人敲门?”裴清光歪了歪脑袋,似乎试图确认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孟流景将手中的椅子往桌边一放便迈步走向后门,裴清光忙起身跟上去,和孟流景一人一边打开了后院的大门。 门外空空荡荡,只有地上放着一个小而扁的布包。 裴清光弯腰就要去捡,孟流景却伸手拦住了她,自己则靠在门上四处眺望,确定那道在门口站了许久的身影已经离开,才收回了阻拦的手臂。 “她走了?”裴清光将包裹捡起,随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嗯,”孟流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动身关上了自己那边的半扇门,“快开饭了,进来吧。” 裴清光觉得孟流景的态度有些奇怪,但还是走进院子关上了院门。 “干嘛?不许我记仇吗?”孟流景被裴清光的视线锁定,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 裴清光的视线落在孟流景脖间那道细长的红色伤疤上,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罪人,干脆移开视线转身朝桌边走去。 方霄决和当扈已经搬来桌椅布置妥当,见裴清光手里捧着个包裹,当扈还以为是好心人送来的加餐,忙不迭上前接过拆开,却在看到里面东西的时候怔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这是什么?”方霄决疑惑地凑上来,只见一片半透明的红色鱼鳞状的东西正被当扈小心翼翼捧在手上,而在这“鱼鳞”之下,是一个无署名的信封。 孟流景走到当扈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方霄决的额头逼使他后退了一步,才又伸手拿起那鳞片对着光细细打量起来:“小而软,这不是七寸的鳞片。” 裴清光拿起信封拆开,里面只粗略地写了几行字,却解释了大半的来龙去脉。 “这是三寸鳞,”裴清光将手中的信递给孟流景,“我觉得这封信你应该看看。” 孟流景疑惑地接过信件,本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可越到后面眼睛就瞪得越大,最后只能认命地对天长叹一声。 在这封信里,丝璇解释了为何要送上三寸鳞,对于蛇而言有两片鳞最为重要,一是七寸掌生死,二是三寸断活路,她的陈郎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她便将自己的七寸鳞入药救了陈郎一命,而如今,她又将珍贵的三寸鳞送来,为的是向因她而受伤的恩人之友孟流景道歉。 裴清光只觉“恩人”二字刺眼,她愧不敢当。 但让孟流景感到难受的,是丝璇在信件最后写下的那段话,她说之所以会对孟流景那么快动手,只是因为他提到了“永远爱你”,在那时她的心里,男人说出的永远,就是当时当下,所以每个妖在说出那句话后都会变成她的新皮囊。 当扈抢过孟流景手中的信看了半晌,随后嘿嘿一乐,调侃道:“这可真是风流总被风流误啊。” 孟流景背过身懒得离当扈,偏偏当扈小孩子心性,硬是走到孟流景眼前又重复了一遍,孟流景忍无可忍抬腿给了当扈一脚,当扈咋咋呼呼就要找裴清光告状,方霄决抬手摸了摸额头,扭头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乐于看当扈拉着别人一起玩闹,但当方霄决的眼神飘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勾了勾嘴角,又很快强行压下了笑意,开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替孟公子狡辩一下,”方霄决端的是一本正经,“孟公子是因为不通男女情事才会中了丝璇的计,因此,他绝不是风流之人。” 裴清光赞同地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才不是,”事关男妖的尊严,孟流景红着脸打断,“我可是活了五百多年的……” 裴清光一本正经打断道:“孟叔叔。” 孟流景的表情僵在脸上,愣了一瞬后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大喊道:“狼叔,我不偷吃了,你放我进去帮忙吧!” 第95章 肖风 一顿饭在打打闹闹的热火朝天里终于端上了桌,自称滴酒不沾的狼妖抱着酒坛坐在裴清光身边,满脸都写着期待。 “怎么了?”裴清光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 “恁人类开饭前不都要让老大说几句嘛,俺等着呢。”狼妖兴奋地搓了搓酒坛。 裴清光笑:“要说老大,现在数您岁数最大,不应该由您发言嘛。” 狼妖连忙摆手:“俺就是个粗人,掌柜的可别为难俺。俺这头一回和人类坐一桌吃饭,还想见识见识恁人类的发言嘞。” 裴清光听了这话也就不再推辞,起身从桌下拎了坛酒,环顾一圈,高声道:“谢谢大家,不止是这一次。在很久以前,我父亲告诉我,只有依靠自己,胜算才会更大,但当我遇见大家后,我慢慢慢慢意识到,或许,我想拥有胜算的那份心境,是因为有你们在我背后给我力量,是因为有你们在我身前替我抵挡风霜。我不知道这十几年来自己算不算一个合格的灵脉守护人,但我知道我是最幸运,最幸福的灵脉守护人。” 萦风会心一笑,端着酒杯起身,其他人也笑着举杯起身,又到夕阳时分,此日却是团圆与快活。 酒杯碰撞在一起,清脆的响声压过了昨日山间寺庙的钟声。 尽管那钟声的余音还在心口时不时盘旋回响。 狼妖的厨艺极好,但这次显然是奔着下酒菜来做的,重盐重辣,吃得爽,喝得也爽。小驺吾不喝酒,在桌子上跑了两圈填饱了肚子就跳下桌玩它喜欢的球去了,当扈和白虎两个小朋友最先不胜酒力,吃着吃着饭就听到“咚”“咚”两声,二人一前一后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萦风去屋里拿了两件薄披风给他们盖上,便由着他们随意睡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搬你的本体?”裴清光吃着饭突然抬头看向萦风。 “明天吧。”萦风自知酒量极差,因此喝了两杯就换上了茶水,此刻还保有着七分清醒。 方霄决坐得板正,眼神直勾勾盯着坐在他对面的孟流景,开口问道:“需要帮忙吗?” 孟流景正吃的不亦乐乎,闻言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方霄决:“帮我夹菜?” “我是在问萦风娘子。”方霄决还是那副板正的模样,脑袋对着孟流景一动不动。 孟流景伸出手掌在方霄决眼前晃了晃,见方霄决眼球还能跟上自己的摆动幅度,便伸手指向他的左手边:“萦风在那边,你看错人了。” “抱歉,”方霄决点点头,顺着孟流景的指示朝萦风扭过头去,“你需要帮忙吗?” 萦风将方霄决面前的酒杯换成了茶杯,温声道:“不必,我会喊止戈帮忙的。” 方霄决点了点头,又僵着脖子转回了脑袋,盯着孟流景摸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裴清光憋了半天的笑,下嘴唇都快咬肿了,好不容易才将笑意压下去,对着狼妖和孟流景问道:“他这是喝了多少?” 狼妖嫌弃:“也就半坛,大老爷们这酒量,费劲呐。” “至少酒品不错,比那些喝多了就大吵大闹的人强多了。”裴清光摆了摆手,又低头吃起了眼前的菜。 小驺吾玩了半天球,许是觉得无聊,围着桌子溜达了几圈后停在了狼妖身边,伸着小脑袋在狼妖裤脚的位置蹭了蹭。 狼妖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夹起嗓子:“小东西,你也想喝酒了?” 这原本应该是句有些宠溺的话,但从狼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几分威胁的感觉。 小驺吾缩了缩脑袋,眨着眼睛望了狼妖半晌,又鼓起勇气蹭了上去,狼妖伸手一把将小驺吾捞起来放在腿上,用筷子沾了点酒送到小驺吾面前,小驺吾伸出舌头舔了舔,皱着小脸缩进了狼妖怀里。 “俺孙儿要是能活下来,应该也这么可爱。”狼妖感慨了一句,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您孙子……”裴清光虽然京都人称千杯不醉,但喝酒的时候总会被八卦之心夺取理智。 “没啥子,”狼妖摆了摆手,“过去几十年了,不提也罢。” 话是这么说,但在这个夜晚,他手中的酒杯再也没空过。 又吃吃喝喝聊了许久,谈天侃地从来往酒客们的酒后趣事聊到妖兽初入人间闹出的笑话,他们默契地谁也不提任何能勾起伤心的旧事,直到月亮高悬树梢,白虎和当扈的呼噜打得震天响,狼妖才抱着在怀中睡熟的小驺吾起身,摇晃着走进了孟流景的房间。 方霄决中途还抢了孟流景几杯酒喝,萦风本还想劝他少喝一些,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十九岁便身居高位的少年官员,难得能有这样肆意的时刻,她不想打断。 孟流景见裴清光身边的酒坛都被喝空,自觉起身准备去墙角再拿些新的来,可当他从方霄决身后路过时,一直板正端庄的方霄决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站起身,从孟流景身边快步走到院中的空旷之地,拔出腰间的软剑便在月色下舞了起来。 “他疯啦?”孟流景的身体还保持着迈步时的动作,头却向后转去,惊讶地看着月下的方霄决。 方霄决长了张清秀的少年脸庞,平日里端得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在朝廷同僚眼里这人滴酒不沾,往日在酒馆最多只小酌一杯,偏偏今日醉了酒,显出几分肆意少年气。 他出剑极为利落,一柄软剑在他手中舞得破风声凛凛。孟流景起初只当他是个酒鬼,可看了一会儿就意识到这是个下过苦功的练家子,一时也顾不上取酒,从旁边随便拉了把椅子便坐在原地看了起来。 裴清光晃着碗里的酒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方霄决,越看越觉得他身上的招式似曾相识,又过了片刻,裴清光猛然坐直了身体。 十年前,萦风也曾在月下舞起这套招式,唯一的不同是那时的萦风手持折扇,而非利刃。 她终于知道萦风说的那句“我已经等到了”是什么意思,眼前的方霄决,分明就是她等了几十年的肖风! 第96章 往事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那时的萦风还没有名姓,只是雁归山悬崖边一棵平平无奇的柳树,随自然四季轮转,随雨露清风飘摇,直到有一天,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跌跌撞撞爬上了山,坐在悬崖边缘背靠着柳树眺望远方的云山雾海。 他身上的血液渗入柳树脚下的土地,唤醒了一棵孤独伫立百余年的树。 萦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他坐在树下,肩上背上满是伤口,活脱脱一个血人。那时萦风被吓了一跳,但她只是开了灵智,没有化形的实体,所谓的一跳不过是让柳枝轻飘飘打了几个摆。 他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山头把太阳吞食,吐出月亮的骨骼,他才站起身,一步一晃地朝山下走去。 后来的日子里,萦风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似乎独爱此处的风景,时常拎着酒壶背着一把长剑坐在树下望着悬崖下的景色出神,偶尔也会对天喃喃自语,提起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偶尔酒后也会提剑起舞,长剑的破风声与悬崖下呼啸的风声相互应和,大有劈天斩地的豪迈之气。 慢慢的,萦风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他说他叫肖风,本是洛阳城附近一农户家的独子,虽家贫,却好读书,一路应考夺得佳绩,却被一官家子弟抢了名额,那官家子弟为斩草除根,竟派人来追杀,好在他假死脱身,在远离家乡与都城的雁归一带寻了个教书先生的活计糊口。 他假死脱身的方式和身上的好武艺都是祖父在世时教给他的,在家族的传闻里,他的祖父曾是宫中最受器重的暗卫,后来不幸卷入前朝斗争,假死脱身后便逃离都城,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完了后半生。 萦风那时不懂人间诗书里的那些大道理,但听他自言自语说起朝堂政事,说起百姓生活时,总能与系在萦风身上的那些许愿条所呼应,如果他能入仕途,想来应当是个好官。 萦风渐渐开始期待肖风的到来,他会说些外面世界的故事,偶尔也会和给不了任何回应的萦风聊天,笑着说起学堂上的学生如何调皮,也欣慰地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孩子们,慢慢的,他不再提及自己过往那些不得志的经历,而是全心全意热爱自己如今的职业。 再后来,肖风来山上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他说他除了在学堂教书外,还在附近的村镇办起了义塾,教那些贫穷的孩子们读书,每每提及此,他都会叹息一声,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办一间为女娘教书的学堂,可这谈何容易。 萦风心想,如果我能化为人身,做一个女娘,是不是就能帮助他一些,虽然她做不了教书匠,但她可以做女娘学堂的第一个学生,为后来人开路。 抱着这份执念,萦风第一次有了积极修炼的想法,肖风不来的日子里,她与日月同住,拼命汲取着天地间的养分,期待着与他并肩的那天到来。 最后一次见到肖风是什么时候,萦风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那是个傍晚,满头白发的肖风拄着一根拐杖慢吞吞从山路上走来,这一次他没有带酒,也没有带剑,只是站在树前望了许久,最终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剑穗挂在树枝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萦风修炼了很久很久,久到在树枝间筑巢的鸟有了许多子孙后代,久到鸟儿们的子孙后代再也没有回巢,久到对面山头的松树在一个冬夜静悄悄倒下,久到四季轮回在她眼中也只是每天每天的风景。 偶尔的空闲,她会想以后自己要取个什么名字,他叫肖风,那自己叫追风?不行,这太直白。慕风?这名字容易被误会是男儿郎,不利于自己帮女郎学堂招揽学子。 思来想去,定下了“萦风”二字,人妖殊途,不求常相伴,只求如清风萦绕,并肩而活。 化身成人的那天,萦风迫不及待冲下了山,在她的想象中,山下不远就是肖风的学堂,会有一群可爱的孩童围着他叽叽喳喳,到那时,萦风就推开门,问一声:“先生能否为女娘开一间学堂?” 可现实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 雁归山下居民不知何时已搬离此处,学堂更是不见踪影。惴惴不安的萦风鼓起仅有的一丝勇气,朝附近的城镇摸索而去。刚进城门,她便看到许多孩童和女娘被囚禁在笼子里,而笼子外,是手持大刀长鞭、面目狰狞的壮汉,以及咧着嘴数钱的人牙子。 地狱,人间。 萦风吓破了胆,转身便飞回了山上,从此再也不敢迈出一步,只好每天每天坐在树下等肖风的到来。 她当然没有等到。 从来往游人的只言片语中,她听到了教书匠肖风的名字,那游人同朋友聊天,聊起自己祖父和父亲的先生都是肖风,最后感慨一句,可惜人有寿数,肖风早已离世,自己没能听上一堂肖先生的课。 人有寿数,萦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她从来没有想过人是会老会死的,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有了人身,便可以找到肖风,便可以向他表明自己的倾慕。 后来的日子萦风依然每天化出人身,只是她再也不会坐在树下等谁,而是躲藏在树梢间,捧着肖风最后留下的剑穗,回忆着他曾存在过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山的那边刮起一阵诡异的大风,那风打着卷掠过每处山头,萦风收起人身躲回本体,剑穗却被风带到了悬崖下。 大风过后,萦风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丢失的剑穗,有个路过的妖提起可以找裴家来帮忙,萦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鼓起勇气下山,找到了裴清光的父亲裴震。 后来,裴震在寻剑穗途中坠入悬崖,萦风为报此恩,毅然下山,肩负起抚养裴清光的重担。 在刚与裴清光一同生活的那几年里,她时时念起肖风,亦常仿效肖风舞剑之姿,唯恐遗忘肖风。 再后来,她渐不再言及,只是偶尔在灵脉上休憩时,会下意识低头望向树下,恍然觉着似有人正于彼处赏景。 第97章 人妖殊途 方霄决收了剑,披着月色扭头望向树下的众人,萦风慌乱地移开眼神,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 裴清光也收回神思,轻声问道:“方大人哪里学得这般好身法?” 方霄决出了一通汗,酒醒了不少,闻言笑着回道:“父亲说我幼时总爱拿根树枝乱舞,他便给我找了五六位武艺师父,大概是那时学杂了,我只知道这招式我最熟悉,却不记得究竟是哪位师父所教的了。” 这大概和师父没关系,跟孟婆汤偷工减料有关系,裴清光默默心想。 萦风握着茶杯低头出神,方霄决的眼神飘来飘去,但最终总会落在萦风身上。 “孟流景,”裴清光招呼了一声,“跟我去厨房再切点酱肉吧。” 孟流景听到酱肉二字眼睛都亮了,兴冲冲起身,迫不及待拉着裴清光就往厨房走去。这怪不得他,自从狼妖见识了孟流景的食量后,为了确保酒客在裴清光和萦风回来前还有肉可吃,总会想方设法限制孟流景的酱肉摄入,可给他憋屈坏了。 裴清光和孟流景钻进厨房,偌大的院中便只有方霄决和萦风两人。 方霄决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扭捏地走到萦风面前,朝她拱手行了一礼:“先前答应你要带些宫中御厨的食谱来,但还没来得及去取食谱圣上便派我去了钟吾……” “没事,我不着急。”萦风匆忙打断方霄决的话,生怕开口迟了眼泪就要落下来。 方霄决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递给萦风:“这是我的赔礼,还请萦风娘子见谅。” “方大人哪里的话,明明是你在帮我,怎么倒好像你欠我了一样。”萦风下意识推辞。 方霄决只当萦风不好意思,将木盒放在桌上便后退一步,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告辞。” 萦风扶着桌沿站起身,朝方霄决福了福身:“大人慢走。” 方霄决从后院的大门离开,萦风却还保持着福身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清光从厨房探出头看了一眼,又回厨房掏出一大块酱肉放在盘子上塞给正忙着切肉的孟流景:“方霄决喝了酒,你把他送回去吧。” “可这肉……”孟流景馋虫上头。 “端着走,路上吃。”裴清光不容置喙地将孟流景推出厨房,孟流景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大门的方向,认命地追了上去。 “确定他就是肖风,不开心吗?”裴清光慢悠悠走到萦风身边,拉着她坐回了椅子上。 “我不知道。”萦风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缕幽魂。 “至少这一世,他身在仕途,能做他想做的事了。”裴清光弯腰从桌下拎了一个酒坛,晃了晃才发现酒坛空了,只能无奈地放回原处。 萦风摇了摇头,起身去院墙下拎了一坛新酒放到裴清光面前的桌上,沉默着又坐了回去。 裴清光抱着酒坛喝了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就是肖风的?” “我的妖丹比我更早认出他,”萦风抢过裴清光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口,“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被我吓晕,我去扶他的时候,我的妖丹一直在颤抖,但那个时候他认为妖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蛋,我便一直不愿意相信他就是肖风。” 裴清光拎着酒坛的手顿了顿,萦风又道:“见到丝璇后,我总觉得她好像另一个我,我们都在最不通人世的时刻遇见念念不忘的人,都在本该正确的时间里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如果后来我没有下山来到酒馆,兴许我也会慢慢变成她那样吧。” 裴清光默不作声,现在的萦风很好,善良又可爱,但如果执念被拉长,裴清光也不知道萦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应该不会太坏,毕竟她的灵智是被一位教书先生唤醒的。 萦风其实对丝璇是有几分感谢的,如果不是遇见她,或许自己不会有勇气坚定眼前的人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位。萦风太怕错过了,对她而言,避免错过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去接受这场相遇。 萦风的视线落在桌面的木盒上,裴清光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随口问道:“这哪来的?” 萦风没应声,伸手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柳枝状的银簪,裴清光探头看了两眼,便也知道了这簪子的来历。 裴清光和孟流景在钟吾曾见过这只簪子,想来方霄决就是在那个时候买下的。 但是…… “萦风,”裴清光正色看向萦风,“你要想好,他自己说的自己生来就没有感情,不要妄生执念。” 裴清光是真的怕,当初丝璇和杨路尘成亲的时候,一定也想过长相厮守,只是多年来的执念和习惯还是掌控了念头,丝璇明明已经走上了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唯独拐错了那一个弯,便又跌入最初的泥泞。她不希望萦风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萦风站起身一言不发收拾起桌面的狼藉,裴清光见她这样不由着急,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萦风点了点头,挣开裴清光的手继续收拾着桌面,裴清光越看越心慌,干脆站起身拦在萦风身前。 “其实他有句话说的很对,人妖殊途,”萦风苦笑着坐回椅子上,“清光,我很清醒,我不会去痴心妄想那些不应当有的东西,我只想陪着他走完这一世,帮他把梦想都实现。” 裴清光看着萦风的眼睛,悦动的眼神下仿佛藏了一把钩子,试图将她的真实想法扯出来、展开了、铺平了,再细细读出上面确凿的文字。 萦风静静与裴清光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再次起身,将裴清光推到一旁:“孟流景要回来了。” 萦风话音刚落,孟流景便端着空盘从院墙上一跃而下,乐呵呵地走到裴清光身后,笑道:“圆满完成任务,掌柜的能不能再赏小的一块酱肉?” 裴清光闻声转身,正巧落入孟流景的笑眼,那里常年翻涌着一片汪洋,裴清光看不透。 “去吧。”裴清光摆了摆手,转身帮着萦风收拾起桌子。 萦风边忙边抬头看了裴清光一眼,恰好裴清光也在望向她,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但裴清光还是看懂了萦风眼神里的话语。 她说,人妖殊途。 被困住的何止萦风。 第98章 因因 孟流景从厨房捧了两盘刚切好的酱肉出来,萦风扫了一眼便端着脏盘空碗钻进了厨房,裴清光帮着收拾完桌子后就坐在椅子上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孟流景将肉往裴清光面前一放,笑道:“今晚醉的人够多了,可不能再添上你了。” 裴清光瞥了一眼:“怎么?你也要预定一个今晚的宿醉名额?” “可以吗?”孟流景贱兮兮接茬。 裴清光朝院墙下的酒坛扬了扬头,孟流景嘴上说着欺负伤员,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到墙角拎了两坛新酒回来。 “早就听说裴掌柜千杯不醉,今天倒是见识了。”孟流景刚坐下便踹翻了脚边的一个空酒坛,低头扶起的时候才发现,桌下已放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空酒坛。 “不然萦风干嘛要开酒馆?”裴清光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 “那也不应该啊,”孟流景认真想了想,“萦风开酒馆的时候你才十岁,难不成那个时候你就开始喝酒了?” 当然没有,萦风最初开酒馆的想法来自于肖风,那时她说,肖风大部分时候都会带着酒去山上,如果转世的他也爱喝酒,也许有一天就会踏进这家酒馆。 但裴清光嘴硬:“不行吗?” “早知道我也应该从小喝酒,这样才能和你喝得有来有往。”孟流景遗憾地摇了摇头,顺手捞走了裴清光面前满满的酒碗。 厨房传来洗碗的水声,萦风洗碗总爱用她的柳枝,在妖力的加持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油污洗得干干净净,如果她的族人知道她这么滥用妖力,估计会气得开除她柳妖的身份。 孟流景闻声扭头看了一眼,隔着厚重的门帘自然看不到厨房里的身影,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那么喜欢方霄决,但方霄决是个无情无爱的,这可怎么办。”长久的相处,孟流景早就在心里默默将酒馆众人视为自己的挚友,此刻也是真的为萦风揪心。 裴清光不打算向孟流景解释萦风和肖风之间的故事,只轻飘飘一句带过:“一世有一世的缘分,这是她的必修课,躲不掉的。” “那你不觉得方霄决有点奇怪吗?”孟流景神秘兮兮地压低了音量。 “有什么奇怪?”裴清光不解。 “说不上来,”孟流景仰脖干了面前的酒,“总觉得他没有我们看起来那么简单。” 裴清光只当孟流景是因为不知道方霄决和萦风之间的渊源才如此说,因此并未表态,只是默默地从桌角掏出一个新的酒碗,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当不久之后的某天,方霄决身上背负的秘密浮出水面,裴清光才意识到,在这个夜晚,孟流景的直觉是有多么的准确。 孟流景又自觉地端起了裴清光面前的碗一饮而尽,在裴清光震惊的眼神里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要不要再去一次菩萨坡?” “做什么?”裴清光虽然疑惑,但还是牵着他的手站起身。 “去看萤火虫,或者做梦。”孟流景兴冲冲抱起一坛酒,拉着裴清光跑到了马棚边,将两只睡眼惺忪的马唤醒。 裴清光迷茫地骑上马,一路上都在因为孟流景的想一出是一出而惊讶,但细想又能理解,毕竟孟流景当初也是稀里糊涂就被自己带到菩萨坡的。 一路向南,路过沉睡的京都,路过山石草木摇摆的郊外,再次踏足寸草不生的菩萨坡。 孟流景只觉得恍如隔世。 裴清光翻身下马,寻了片适合观赏夜空的地方躺了下去,闭着眼吩咐道:“把你那个防蚊虫的结界打开。” 孟流景嘿嘿一笑:“遵命!” 一道泛着蓝光的结界在裴清光身边亮起,裴清光抬起手,一团同样颜色的光团在她手中浮现,孟流景正要阻拦,却见裴清光手腕轻抬,那团蓝光轻飘飘飞到半空,散成了星星点点,如萤火虫一般。 “上次你请我看萤火虫,这次轮到我请你了。”裴清光双手枕在脑后,悠哉地望着天空的星光。 孟流景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慢吞吞坐在裴清光身边,轻声道:“你的灵力还是要少用一些。” “你和萦风背着我查了那么久,有查出什么吗?”裴清光觉得,也许从孟流景口中听到答案,会比从萦风口中听到更容易接受一些。 “都是萦风在查,”孟流景心怀惴惴,“白老翁也帮了些忙,但具体的原因还是没找到。” 裴清光莫名松了一口气,“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毕竟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死,但死亡早就悬在她的头顶摇摇欲坠。 孟流景拎着酒坛在裴清光眼前晃了晃,裴清光伸手要去接,他却突然将酒坛举高,想让裴清光伸出的手落空。 裴清光自然不应允,反手就朝孟流景身上拍了一掌,在她心里,听过响就不算落空。 “这个掌柜太暴力,我要弃暗投明!”孟流景故作不忿地揉着被拍到的位置,尽管那里不痛不痒。 “都有萤火虫了,还不算明吗?”裴清光笑着回道。 孟流景将酒坛往裴清光身边一放,也学着裴清光的姿势躺了下来,歪着头偷偷看向裴清光。 他那偷偷摸摸的窥视实在不算高明,那仿佛火烤般炙热的视线落在身上,裴清光闭着双眼,静静等待他的下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一直沉默不语。 迷迷糊糊之间,裴清光就在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上进入了梦乡。 实际上,孟流景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每当他见到裴清光的眼睛,那些话语便一股脑堵在胸口,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表达,毕竟梦貘有梦貘的天赋。 就在他迟疑是否要这样做的时候,一只小巧的松鼠抱着果子,贼头贼脑地凑到了结界的边缘。孟流景坐直了身子,小松鼠见状,将手中的果子朝他扔了过去,然后指了指熟睡的裴清光,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山林。 孟流景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加强了裴清光身边的结界后,轻手轻脚跟着小松鼠走进了它指向的山林。 第99章 示好 山林深处,树木的枝叶挡住了月色,四周黑如深海。 小松鼠在一棵柏树前停下,战战兢兢回头看了孟流景一眼,拱手作揖,随后飞也似的不知跑去了哪里。 孟流景没忍住叹了口气,这趟出行本想趁裴清光睡着去她梦里说些话,没想到竟招来了那位熟悉的不速之客。 想通了是谁做的手脚,孟流景就近找到棵树歪靠上去,抬手化出一团光球朝柏树的树冠上丢去,一团红色的光球在树冠间亮起,朝蓝色光球飞扑而去,碰撞的声音响起,两团光球都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碎片,轻飘飘地落向地面。 “找我干嘛?”孟流景懒洋洋开口。 饕餮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孟流景对面的树旁,也学着他的样子歪靠过去,“老大让我来见见你。” “果然是你们动的手脚,”孟流景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蓝色光点,光点跳跃着在他的掌心熄灭,“告诉他,既然他觊觎的是灵脉的力量,那就不要想方设法破坏灵脉。” “那你可错了,”饕餮在二人中间聚起一团红色的光球,配合着周围的环境,像极了一个诡异的灯笼,“老大只是想给裴家人一点教训,也是对你的示好。” “我早就说过,别动酒馆的人。”孟流景没好气地抬手灭了那碍眼的红光。 饕餮翻了个白眼,不屑道:“难道你就不想为你的族人报仇?如果不是裴家人找到你们,你们根本不会下山搅进乱世。” “好一个祸水东引,”孟流景站直身子,“不过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们对灵脉的控制坚持不了太久了,还要说什么,一起讲了。” 饕餮咬了咬后槽牙,他跟这小子本就有仇,要不是老大一直在拦着他,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混小子送去见那群死了的梦貘。 “没话讲?”漆黑一片的树林,孟流景满是戏谑的声音响起,“那我可走了。” “老大说,让你别多管闲事,还有,离那个姓白的老头远一点。”饕餮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扔下这句话,随后立刻转身,钻进身后那团浓郁的红雾中去。 “那你也给我带个话,”孟流景不急不慢开口,“让他也少管闲事,真那么想知道我的动态,大可以光明正大,不必偷偷摸摸藏来藏去。” 孟流景早就发现,通过古井去往的每个时空里都有一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自己,包括上次在钟吾遇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多半也是饕餮背后那位老大的眼线。 一个红色的光点在半空闪过,那是饕餮听到的回应。 …… “你明明知道他那么讨厌你,你还要惹他干嘛?”裴清光一觉睡醒就听到了孟流景兴冲冲的讲述,懒腰都没来及伸就连忙起身围着孟流景转了好多圈,“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孟流景在原地蹦了蹦:“放心吧,有他的老大压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裴清光这才放下心来,孟流景见她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裴清光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拍开,双手叉腰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管我在做什么,都要叫上我,知道吗?” “遵命,掌柜大人。”孟流景憋着笑朝裴清光抱拳。 裴清光被他的滑稽样逗笑,笑了几声才又正色回来:“所以你真的不知道他老大是谁?” 孟流景抬手摸向胸口,一脸无辜:“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他们为什么要向你示好?”裴清光追问。 “其实我也奇怪,饕餮上次把我弄成那样,现在却乖乖收敛着脾气来找我,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孟流景也是真的疑惑。 “难道你们梦貘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 孟流景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们四百年前曾经想过要将所有妖类的天赋都移到自己身上,最早的试验品就是梦貘和鸣蛇,但他们失败了。” 裴清光沉默着不说话,孟流景想了想,又道:“不过饕餮肯定会把我的话带回去,既然他们想对我示好,那灵脉的问题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裴清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孟流景知她是在替自己担忧,想要开口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自己对莫名其妙被饕餮和幕后老大盯上的事心里也没底。 裴清光的肚子突然响起咕噜噜的声响,孟流景偷偷松了一口气,笑着揽上裴清光的肩膀:“既然昨夜是我把你带出来的,那我就要对你负责到底,走,去福宴楼吃早点。” 裴清光身体微僵,但却没有拒绝这份亲昵,抬头问:“你请?” “当然,”孟流景夸张地拍了拍胸脯,“我这个小二一直都很想贿赂掌柜的。” 裴清光轻笑一声,大步朝停在一旁的马走去,边走边笑骂道:“油嘴滑舌。” 孟流景乐意用油嘴滑舌逗裴清光笑。 但他没想到,这份油嘴滑舌,竟然一连为酒馆招来了三份委托。 第100章 “眼” 临近京都地界,两匹马乖乖地降落在城门外,像所有远道而来奔赴的旅人一般慢吞吞甩着马蹄迈进城门。 福宴楼在京都南边,离他们进入的城门并不算远,此刻刚到上午时分,街道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道路两旁的小二用休息了一夜活力满满的语调热情招揽着路过的行人,裴清光和孟流景下了马,牵着缰绳慢吞吞跟着人群朝酒楼的方向走去,恍惚还有几分回到钟吾的感觉。 “原来京都是这么热闹的。”孟流景在加入酒馆前都是昼伏夜出,很少见到这般朝气蓬勃的京都街头。 裴清光赞同地点了点头,从前她也忙于处理各种妖事,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像今天这样如游人般闲庭信步。 孟流景好奇地四处打量,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一股微弱的妖气在周遭若隐若现,还没等他找到妖气的来源,就看到一个穿着嫩粉色长裙竖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从一众人群里蹦蹦跳跳钻出,径直朝孟流景奔来。 “梦貘爸爸!”小女孩的声音甜而清脆,从一众成年人的喧嚣中脱颖而出。 裴清光闻声望去,待到看清小女孩身影后愣了一下,随后诧异地望向孟流景:“你私生女啊?” 孟流景无奈:“我可生不出这么纯种的兔子。” 小女孩身上是纯正的兔妖妖气,这点毫无疑问。 谈话间,小女孩已经跑到了孟流景面前,亮闪闪的眼睛望着孟流景一眨不眨:“你就是那个大梦貘吧!” 孟流景冷着脸看向小女孩,小女孩似乎被吓到,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 “小兔子,”裴清光蹲在小女孩面前,轻声细语,“你为什么叫他梦貘爸爸呀?” 小女孩抬起头战战兢兢看向孟流景,见孟流景还是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瘪了瘪嘴低下头不肯说话。 裴清光头都没抬就伸手在孟流景手臂上拍了一下,孟流景这才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子,勉强挤出一副笑脸。 小女孩被孟流景脸上诡异的笑吓得不轻,头一仰就哭了起来,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裴清光没有哄孩子的经验,手忙脚乱了半天也没能止住小女孩的哭声。 “别哭了!”孟流景压着声音吼道。 小女孩震惊地打了个嗝,片刻后爆发出更响亮的哭声。 一个身穿灰色短衣的男子从人群中急匆匆跑出来,一把将小女孩搂进怀里,轻声哄道:“梨子乖,梨子不哭了。” 小女孩抽噎着伸手指向孟流景:“阿爸骗我,这个梦貘好凶的!” 男子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地朝孟流景笑了笑,又扭头看向裴清光:“这位是裴娘子吧,不好意思,我家这个闺女平时被惯坏了。” 裴清光摇摇头:“没事,这里人多,可要看好孩子。” “是是是,”男子连连点头,“我和我媳妇在这附近开了个早点铺,裴娘子要是不嫌弃,不如来吃点东西。” 小女孩的小手小心翼翼扯住了裴清光的衣角,陪着脸上还没干的泪痕,裴清光有心讹孟流景一顿福宴楼也开不了这个口,只得点了点头。 男子带着裴清光和孟流景朝自己的铺位走去,边走边解释着这场乌龙,他自称吴瑞,是雁归山西侧崖山的兔妖,因为他媳妇喜欢人类的生活,所以拖家带口在京都开了个摊位谋生。 “为什么要来京都?”孟流景冷冷开口。 京都虽为都城,但在这里做小本生意还是难免被纨绔子弟们欺压,裴清光能明白孟流景的想法,但她总觉得孟流景在遇到兔妖后的状态很是奇怪。 吴瑞笑了笑,在一个布棚前停下脚步,指了指里面正吃早点的客人:“都说京都有裴娘子在,妖会好过一点,你看我这些客人,一大半都是因为裴娘子而在京都生活的妖。” 布棚下零零散散坐着七八位客人,各种妖气汇聚在一起,倒让人分不清究竟有什么妖。孟流景打量了两眼布棚前标着价格和菜品的木板,就近拉开一张椅子,拉着裴清光的手臂按着她坐了下去。 孟流景边走到裴清光对面坐下边开口道:“两碗馄饨,谢谢。” 吴瑞应了声兴冲冲拉着小女孩梨子跑到临时搭起的灶台后煮馄饨,裴清光托着腮看向孟流景,小声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谨慎一点而已。”孟流景从桌上拎起水壶倒了一杯,趁没人注意,一点蓝光从袖口落入水杯,很快就消散不见。 裴清光转身看向梨子,梨子正蹲在灶台前举着把扇子生火,似乎感应到裴清光的视线,抬起头朝她甜甜一笑,又低下头专注而认真地生火。 “我感觉他们挺正常的,应该不是那边的人吧?”裴清光扭回身小声问道。 “嗯。”孟流景应了一声,将面前的水杯推向裴清光。 裴清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周身萦绕着那些复杂的妖气,让她不敢随便开口,只好盯着眼前的水杯出神。 水杯底有蓝光一闪一闪,裴清光定睛看去,那些蓝光渐渐组成一个“眼”字,再抬头,孟流景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透过裴清光的身影看向她身后正忙碌的吴瑞。 身后响起脚步声,裴清光忙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梨子一手端着一碗馄饨走到裴清光面前,将碗放在桌上后便一头扎进了裴清光怀里。 “怎么了?”裴清光轻声问道。 小女孩扭捏着不说话,吴瑞看见这边的动静忙赶过来,笑着解释道:“我和梨子她娘一直忙着这摊位,平时没空带她出去玩,老说等裴娘子和梦貘叔叔过来就带她去玩,估计她惦记这事呢。” “那今天你们这个摊位的东西我都包了,你们收摊带她去玩吧。”孟流景在一旁开了口。 吴瑞有些为难地扯了扯围裙:“今天忙完还要准备明天开摊的东西,要不这样,两位如果方便,带我这孩子出去玩玩,就当是委托了,该付的报酬我们一定会付。” 裴清光也为难,一边是梨子的可爱,一边是孟流景的提醒,好在孟流景又开口:“那我包你们两天的营业额,好好带她去玩玩,父母的陪伴对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 “这……”吴瑞拖着长腔,眼神不住瞟向裴清光。 裴清光也意识到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于是顺着孟流景道:“那就这样吧,这馄饨我们就带走,你们尽早收摊带孩子去玩吧,为了这点事浪费精血多不值得。” 裴清光站起身,孟流景也跟着站起身,将满满一袋银子放在桌上,一手端着一只碗匆匆转身就朝外面走去。 裴清光礼貌道谢后也紧跟着牵上两匹马离开,孟流景的脚步飞快,裴清光只得一路小跑,直到走过一个转角,孟流景才停下了脚步。 “眼是什么意思?”裴清光靠在马身上气喘吁吁问道。 孟流景没说话,将手里的一碗馄饨递给裴清光,裴清光不明所以伸手接过,下一秒眉头就拧到了一起。 第101章 虎视眈眈 尽管已走出好远一段距离,手中的馄饨碗仍然滚烫。 孟流景伸手接过了裴清光手中的碗,认真道:“如果吴瑞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惯着那个小妖,你觉得他会舍得让小女孩来端刚出锅的馄饨吗?” 裴清光点头:“但你说的眼是什么意思?” “我在看他们的菜单和价位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孟流景弯腰将手中热气腾腾的碗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手指的皮肤都被烫的红肿,“住在城南的多半是些做零工散活谋生的人,但他摊位上的价格都快赶得上王公贵族们住的城西那片的物价了,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一直营业下去。” “对了,”裴清光眼睛一亮,“刚才在摊位上有个坐在你身后的食客身上的妖气很奇怪,虽然布棚下妖气混杂,但他身上的杀气很重。” “还有一点,”孟流景牵起裴清光手中的缰绳,“那么多妖汇聚在一起,为什么只有布棚下才有妖气,只是做个早餐摊,有必要对没有妖气感知的人类设个结界吗?” “他们是想隐藏什么,也就是说京都有东西在对他们造成威胁?”裴清光顺着孟流景的思路想下去,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难道是大理寺幕后的那个大妖?” 孟流景低头想了一会儿,走到马旁拍了拍马背:“虽然不知道幕后是谁在主使,但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灵脉,”裴清光反应过来,“他们送上门的委托看似简单,也许根本目的就是借用精血打入灵脉,渐渐形成对灵脉的控制力。” “但他们是痴心妄想,”孟流景冷哼一声,“当年梦貘举全族之力将精血打入灵脉,但最后的控制权还是在你们裴家身上。” 裴清光听了这话心里不太舒服,沉默着没再开口,孟流景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或许有些歧义,伸手又拍了拍马背:“回去再说,上马吧我的大掌柜。” 孟流景看似拍马背,实则拍马屁。但裴清光受用。 孟流景牵着两匹马步行着在京都各处的小路间穿行,裴清光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明明刚睡醒没多久,此刻便又有了睡意,为了驱散这层睡意,裴清光只能在脑海里反复过着与小女孩和吴瑞接触时的画面。 “孟流景,”裴清光被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想法吓了一跳,所以决定说出来让孟流景也惊讶一番,“那个小女孩会不会只是个化形,也许她的真实身份就是吴瑞的妻子?” 孟流景轻笑一声:“本打算回去再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你早就发现了?” “嗯。” “什么时候?” “……” “孟流景?” “……” “你又装死!”裴清光没好气的抬脚轻踹了孟流景后背一下,孟流景无辜地回头看向裴清光,却在对上裴清光视线的那一秒再也憋不住笑,弯腰无声笑了好久才直起身子。 “从一开始,”孟流景牵着缰绳继续走着,“那个小姑娘跑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她的年纪看起来比大理寺门前的小石狮子差不多,但身上妖气的浓郁程度却远胜于小石狮子,按说小石狮子也是两个大石狮子孕育出来的,她俩应该差不多才对。” “那你还去人家摊位上点两碗馄饨……”裴清光原本就饿,闻过馄饨的香味后肚子更是空虚。 “那不是想看看他们在想什么鬼主意嘛,”孟流景边走边扭头看向马背上的裴清光,“再坚持一下,出了这条巷子就到福宴楼了。” 裴清光乖乖地点了点头,脑海里已不再闪现早点摊前的画面,而是飞速闪过一帧帧的美食。 好在福宴楼很快就到了,小二在门口远远看见孟流景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好久不见。 孟流景将缰绳交到小二手中,正要转身扶裴清光下马,却见裴清光早就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迈着大步直奔福宴楼里面而去了。 “云公子,还是老几样?”小二谄媚地望向孟流景。 “今天不了,”孟流景拍了拍衣袖,“把你们店的吃食都上一遍吧,还有你们家掌柜宝贝的那两坛酒也拿过去。” “好嘞!”小二应了声转身就要牵着马往马棚里走,孟流景正要往福宴楼里走,又突然停下了脚步:“等等!” 小二疑惑回头。 “我现在是孟公子,记住了。”孟流景扔下这句话,快步追上福宴楼里的裴清光,拉着她直奔二楼包厢。 福宴楼的包厢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每个用具都价格不菲,身为酒馆掌柜的裴清光刚进包厢眼睛就亮了,摸摸桌上白玉的碗,又敲敲紫檀木的桌椅,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你娘在钟吾的那套用具可比这里的贵多了。”孟流景轻车熟路走到包厢一侧,拉开遮在眼前的纱帘,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一盒茶叶。 “那不一样,”裴清光对桌上的一对白玉包银筷爱不释手,“我娘那是买来自己用的,福宴楼可是招待客人用的。” “别的客人可没有这份好福气,”孟流景笑着回到桌边,“这间包厢是我专用的,里面的东西都是我亲自买好送来的。” 裴清光震惊地看向孟流景:“这么贵气的孟公子竟然在我的酒馆打工?是不是太委屈您了?” 孟流景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唉,谁能想到打个工还过上了酱肉不自由的日子了呢。” 裴清光假笑着凑到孟流景面前:“那我开除你就好啦。” 孟流景知道裴清光说的是玩笑话,但心里还是难免一慌,忙端正了态度拉开面前的椅子,恭敬道:“掌柜您坐,小的这就给你泡茶。” “这可使不得,”裴清光话是这么说,身体倒是坐得很快,“怎么能辛苦孟公子给我泡茶呢?还是我来吧。” “我来吧。”孟流景将茶斗放在一个紫砂茶壶上,又拿了一把茶匙往里面拨茶。 “我来吧。”裴清光干说不动。 “我来吧。”孟流景从桌上拎起装有热水的大号白玉茶壶,高高举起,高长而细的水流落入紫砂茶壶中,茶叶在其中不断翻滚。 裴清光顿了顿,又道:“我来吧。” 孟流景拿起白玉茶壶的壶盖,轻轻刮去表层的浮沫,抬眼瞥向裴清光:“那倒是来啊,喊了半天你是一动不动啊。” 裴清光笑弯了眉眼,对着茶壶做了个请的手势,孟流景也没能憋住笑,低头笑了半晌才按下笑意,继续为他的掌柜泡茶。 第102章 貔貅 这边孟流景刚折腾着把茶泡完,那边小二就端着各色的菜式进了房间,孟流景这次花了大手笔,上的菜各个色香味俱全,铺满了整张桌子,裴清光食指大动,顺手接过孟流景递来的茶杯一口闷了就埋头吃饭,孟流景倒是不急不慢坐在一边慢慢品着茶,看着窗外渐烈的日光。 “你不吃吗?”裴清光在吃饭的间隙问道。 “不着急,”孟流景端着架子将茶杯放到桌上,下一秒就趴在桌上抬头望向裴清光,“你觉不觉得接下来几天酒馆可以放个假了?” “为什么?”裴清光又猛塞了几口才觉得腹内饥肠辘辘略有缓解,这才恢复了一贯慢吞吞吃饭的速度,也有了时间听孟流景扯闲篇。 “先说好,这不是我想偷懒,”孟流景先确保自己的想法不会让裴清光萌生辞退他的念头,“我只是怕后面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委托找上门,树大招风,低调些总是好的。” 裴清光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茶杯,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孟流景倒满,“可我担心会因为我们的逃避而耽误了那些真的需要委托的妖兽。” 裴清光言之有理,孟流景想了想,提议道:“那就让我守在酒馆帮你筛选合适的委托,你先去白老翁那里避避风头。” 裴清光轻笑:“怎么,你的掌柜我看起来就是那么不扛事的主?” 孟流景连忙摇头:“当然没有,我只是……”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群妖是冲着毁掉灵脉来的,那我更不能跑,灵脉就在酒馆里,我这个灵脉守护人有职责守好它,”裴清光打断了孟流景的话,“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所以不用担心我。” 孟流景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裴清光,毕竟在自己来到酒馆之前,她就已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担心并非没有缘由,以裴清光的菩萨心肠,一旦心软,很容易跳进对方设计的圈套中。 “而且,”裴清光看孟流景神情低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还有你嘛,大不了接下来的委托都由你来判断要不要接下来。” 孟流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可说好了,到时候你可不许和我唱反调,不许拿掌柜的身份压我,更不许辞退我。” 裴清光终于意识到孟流景心底的惴惴,轻声问道:“你是在害怕被我……” “我没有!”孟流景连忙打断,他可不想自己的隐秘心事被裴清光说出来。 “哦,”裴清光憋着笑点了点头,“不过说起来,我们酒馆现在的搭配简直完美,你是有钱又能打,可以带我吃香喝辣,还可以陪我出委托,萦风和当扈做搭档把酒馆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再加上方霄决这个人脉,真是缺一不可。” 孟流景不满:“干嘛加上方霄决啊?” 裴清光知道孟流景一直不太喜欢方霄决,但不可否认的是有时候他们两个待在一起会很默契,她猜不透男性之间奇奇怪怪的友谊和羁绊,只能从事实层面上劝说孟流景:“之前止戈的事,还有这次杨路尘的事,他都没少帮咱们,怎么还混不上一个名头呢。” “那可要先说好,”孟流景一脸严肃,“他是在我之后来的酒馆,我得算他前辈!” 裴清光被孟流景的脑回路噎住,沉默了一会儿后,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另一副筷子塞进孟流景手里:“吃饭吧孩子。” “放尊重点,”孟流景不服,“我可比你大了几百岁。” 裴清光开始哄孩子:“吃饭吧,孟叔叔。” 孟流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听裴清光的语气好像又很尊敬,一时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低头边吃边转着一宿没睡快要锈住的大脑。 裴清光这边却突然有了新的疑惑:“不对啊,这福宴楼菜品定价比城西都高,为什么还能在城南开起来?” “这我朋友的店,”孟流景随口回道,“他不缺钱,开这店就是图个好玩。” “你还有朋友?”裴清光惊讶的点在孟流景看来莫名其妙。 “之前鸣蛇想杀他,我去灭鸣蛇一族的时候顺手把他救了,所以就成朋友了。”孟流景说的轻描淡写。 “他是什么东……物种?”裴清光强行把脱口而出的词咽了下去,换成个显得尊重些的词。 孟流景抬头嘿嘿一笑:“这个还是不要在吃饭的时候提起了,容易影响食欲。” 裴清光脑中浮现许多会影响食欲的画面,就在她要追问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爽朗的笑声,紧接着包厢的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胖乎乎的年轻男子一手拎着一坛酒走了进来,对着孟流景笑问道:“我们貔貅怎么影响食欲了?” 虽然很不礼貌,但裴清光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朝貔貅屁股的位置瞟了一眼。 孟流景注意到裴清光的眼神,边笑边朝貔貅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貔貅夸张地扭了扭腰,将手中酒坛放在桌上,捏着嗓子道:“死鬼~” “少来这套啊,”孟流景顺手从桌上拿起酒碗,“这位是我的掌柜,放尊重点。” “用不着你提醒,”貔貅敛了笑意,转身朝裴清光拱手行礼,“见过裴娘子。” 貔貅这妖不正经起来油头粉面,正经起来身上却有一种和孟流景相似的气质,清爽而干净,裴清光在心中默默讶异着貔貅的转变,孟流景轻笑一声,一脚将旁边的椅子踹开,裴清光被吓了一跳,而貔貅似乎习惯了孟流景这样的让座行为,自然地坐了下去。 “别看他长得壮实,其实也是个小家伙,”孟流景倒了一碗酒递给裴清光,“当年我救下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和当扈差不多,也不知道这几年怎么回事,就长成这样了。” “这话说的,还不是你养得好,”貔貅笑着指了指裴清光面前的酒碗,“这两坛酒是我们这边最擅长酿酒的貔貅做的,在树下封了两百多年,要不是您今天赏光来了,我才不舍得拿出来呢。” 裴清光刚要伸手端起酒碗,听到这话后却迟疑着收回了手,身为资深酒鬼,她知道这酒有多珍贵。 “跟我还客气什么啊,”貔貅将酒碗端起,强行塞进裴清光手里,“三百年前我们便承过裴家的恩,您就是要我这间酒楼我都愿意拱手送给您。” 孟流景端着酒碗歪着头看向窗外,一行大雁飞过,天空不会为它们的路过留下什么印记,但有人看见了,有人会记得。 裴家也是这样。 第103章 刀锋 貔貅盛情难却,裴清光没有继续推辞的道理,干脆一饮而尽,用空空的杯底回谢貔貅的热情。 貔貅看见裴清光喝酒的气势笑得更开心,“不愧是裴娘子,以后常来,这包厢以后就是专门为您留的了!” 孟流景回过神抿了一口酒,不满道:“那我呢?” 貔貅朝孟流景翻了个白眼:“楼下那些散桌你随便坐。” 孟流景抬脚踹了貔貅一脚,貔貅抬手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转头就跟裴清光告状:“裴娘子您可管管他,我跟了他那么多年,每次见面都要给我好几脚,这不是欺负小妖嘛!” 裴清光笑问:“依你之见,我该怎么管他?” “好说,”貔貅伸手按住孟流景的肩膀,“没有酱肉没有酒,没有月钱没有休。” 孟流景骂:“奸商。” 貔貅更来劲,高声对裴清光喊道:“您听见了吧,他骂您奸商啊!” 裴清光能看出来孟流景和貔貅的关系好,但貔貅无厘头的一茬接一茬还是难免让她有些尴尬,孟流景伸手揪住貔貅的衣领,迫使他整个身体都在椅子上呈现后仰的摇摇欲坠之态,冷声道:“不正常就给我滚出去。” 貔貅举手告饶:“错了错了。” 孟流景这才收回手,貔貅朝裴清光吐了吐舌头,乖巧地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 裴清光拎起酒坛给桌上众人满上酒,又扭头看向貔貅:“你刚才说三百年前你们就认识裴家,这是怎么回事?” 貔貅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舒服地叹了口气后才回道:“那时候有妖把我小叔叔抓走,他们觊觎我们貔貅的能力,想从小叔叔身上提取我们的能力为己所用,后来还是你们裴家人出面把他救出来的。” 裴清光的视线望向孟流景,毕竟这似曾相识的故事也曾在他口中听闻。 孟流景云淡风轻点点头:“是我后面那一批,也是最后一批。” 貔貅乐呵呵的表情突然丧了下去,像是心疼又像是感慨地望了眼孟流景,又抬头看向裴清光:“他们那一批是最惨的,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捱过来的……” 貔貅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孟流景将手中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貔貅便听话地闭紧了嘴。 裴清光的视线在孟流景和貔貅身上来回打量,最后落在了孟流景身上,轻声问:“所以梦貘一族被抓去的人是你?” 孟流景不置可否,伸手拨弄着桌上的一盆花,貔貅见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拿起筷子就往裴清光碗里夹菜,裴清光也只得熄火,埋头默默地吃起饭。 “修梧,”孟流景连喝了几杯酒,突然扭头看向貔貅,“从南城门进来不远有个早点摊,是兔妖开的,这事你知道吗?” 貔貅愣了会,摇头道:“没听说过,是新开的吗?” “没人来找过你?”孟流景又问。 貔貅皱着眉想了想,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裴清光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才探头好奇地看向孟流景。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地头蛇,”孟流景主动解释,“京都所有设摊经营的妖都会到他这里登记,一方面是他与宫里关系匪浅,小妖在他的庇佑下可以避免一些被官家找茬的风险,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有妖类打着经营的旗号欺骗人类。” “那他好厉害啊。”裴清光由衷感慨。 孟流景挑了挑眉,“你觉得这主意是谁出的?” 裴清光真诚地朝孟流景竖起大拇指:“你真棒!” 孟流景很是受用,靠在椅背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窗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裴清光循声望去,却见貔貅灵活地从窗口翻了进来。 裴清光脑海中突然浮现在大理寺里孟流景翻窗而入的画面,果然谁养的孩子像谁。 “我找家里小二们问过了,没有妖来报备过那个摊位,”貔貅翻进来后直接坐在窗下的软塌上气喘吁吁,“刚才我去城南和城西跑了一圈,也没看到你说的那个摊位。” “这两天多去转转,看不到也就罢了,如果看到……”孟流景止住话头,抬眼望向貔貅。 貔貅利落应声:“行,这两天我也派小二们出去围着整个京都找找看。” 孟流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仿佛刚才那个挑眉臭屁的家伙不是他一样。 裴清光越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认识孟流景这个人,围绕在他周身的迷雾越来越多,大有要将他吞噬的意思,裴清光想将孟流景从那团迷雾中拉出来,想让他看看周围的阳光有多灿烂,但他似乎不能也不愿伸出求援的手。 “对了,”貔貅突然想起来什么,猛地一拍大腿,“我刚才路过裴记,里面有一个醉汉好像在发疯。”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起身同时朝屋外奔去,只一眨眼的功夫,貔貅的眼前就不见了人影。 “那酒怎么办!我等会儿给你们送过去啊!”貔貅扯着嗓子高喊,但回应他的只有窗外街道响起的两串马蹄声响。 貔貅撅着屁股趴在窗口向外看去,裴清光和孟流景策马疾驰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只有道路上飞扬的尘土证明不是幻觉。 “掌柜的。”貔貅身后响起一道奶声奶气的少年音。 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恭敬地垂首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空空的托盘。 貔貅从软榻上下来,慢吞吞将桌上的碗盘一趟趟放在少年手中的托盘上,直到托盘满满当当,桌面空空荡荡。 “让修安来找我。”貔貅扔下这句话,转身便又坐回了软榻上,歪靠着把玩手中的盆栽。 一串轻盈的脚步在门外响起,接着是一道柔和的女声:“兄长。” 一个身穿红裙的少女站在门外,笑靥如花。 “去找那个兔妖,他们走不了太远。”貔貅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但语气中的命令还是不容置喙。 “找到以后呢?”名叫修安的少女笑着问道。 貔貅伸手掐断盆栽里的一朵花,随手扔向修安,修安伸手接住,随手插在了鬓边,轻笑回道:“没问题。” 貔貅从怀中掏出一块绣有金线的手帕,小心地擦拭着自己刚才爬进来的窗框。 世人都说貔貅一族是瑞兽,却不知貔貅生性凶猛。 从他被孟流景救下的那天开始,他就成为了孟流景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第104章 怪事 刚到酒馆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噼里啪啦酒坛摔碎的声音,酒馆大门紧闭,萦风站在酒馆外向被声音吸引过来的路人们不住道歉。 “萦风!”裴清光翻身下马,快步穿过围观的人群跑到萦风身边,“什么情况?” “有个客人喝多了,在里面耍酒疯呢。”萦风语气有些无奈。 裴清光从上到下打量着萦风:“没伤着你吧?” “没有,”萦风摇头,“当扈在里面拦着客人呢。” 萦风瞥了旁边一眼,孟流景会意,转过身高声疏散围观的人群,萦风拉着裴清光往酒馆大门走了两步,才压着声音开口:“喝多的是酒馆常客,说是最近家里遇到些奇怪的事,夫人带着孩子躲回了娘家,他心中烦闷,这两天常来喝酒。” “有委托?”裴清光问道。 “他是人,应该不知道委托的事,但这两天他来身上确实有妖气,估计家里的怪事就是妖闹的。” “人类的事咱们不能掺和的太明显,得用方霄决打个幌子。”如果真的是妖类让人类家中鸡犬不宁,裴清光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萦风也正有此意,于是转身打开了酒馆的大门,此时酒客已不再亢奋,而是如烂泥一般瘫靠在当扈怀里。 “掌柜的。”当扈见裴清光回来,无奈地指了指怀里的客人。 客人迷迷糊糊睁开眼,手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钱袋,一手抓着当扈的手腕,一手将钱袋塞进了当扈手中,口齿不清开口道:“打坏的东西,我赔。” 当扈瞥了一眼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又掂了掂重量:“这也太多了。” 客人摆手:“就……就当是耽误你们开门做生意的……的赔礼。” 裴清光看这客人身上的衣料考究,出手阔绰,看行事风格也不像粗鄙之人,大致也能料到那些怪事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裴清光倒了杯茶蹲下身子,客人虽酒醉,却还是在礼貌道谢后才接过茶杯,裴清光看着客人喝完茶,才轻声开口:“怎么一大早就喝这么多酒?” 客人眼神怔怔望向裴清光,接着两颗滚大的泪珠就砸在了衣襟上:“我……我家……” 客人嚎啕大哭起来,裴清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安静而耐心地等待客人情绪稳定。 孟流景疏散完门外围观的人群,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后才走进酒馆,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身穿官服的方霄决。 “我们正要去找你。”萦风快步走到方霄决身边小声道。 “我听说这边有人闹事,担心你们受伤便赶过来了。”方霄决也跟着萦风压低了声音。 萦风指了指正抹着眼泪的酒客:“他家里最近总有怪事发生,便来借酒消愁。” “需要我做什么?”方霄决自觉地将自己归入了酒馆成员的名单里。 萦风扯着方霄决的衣袖走到客人面前,柔声道:“这位是方大人,如果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可以说出来,或许他会有办法。” 客人停下抹泪的动作,身子一挺就跪倒在方霄决面前,朝着他哐哐磕头:“求大人救救草民!求大人救救草民!” 方霄决弯腰扶住客人的肩膀,却并没有要他起身的意思:“你是有何冤屈?” 客人跪在地上抽噎着断断续续讲述自己的经历,据他所说,他是做布匹生意起家的商人,最近还在城西开了家成衣店,生意不错,所以就在安和坊置办了住宅,本想和夫人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却不想前段时间家里莫名其妙开始发生怪事,起初是孩子在房间里睡觉,睡醒了却躺在门外的走廊上,后来在他和夫人身上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除此之外,家里经常能看到四处飘飞的器物,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举着它们一样,事情传出去后,邻里街坊都说晦气,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夫人也带着孩子躲回了娘家,眼见着家不成家业不成业,只得借酒浇愁迷糊过活。 方霄决双手抱胸歪着头看似思考,眼神却不住瞄向一旁的裴清光,裴清光轻轻点头后,他才伸手将客人从地上扶起来,沉声道:“既有如此怪事,我不会坐视不理,今晚你便领我去你家一探究竟。” 客人喜不自胜,正要道谢却听方霄决又道:“但你今日在酒馆闹事,影响酒馆正常营业也是事实,今晚便由酒馆掌柜随我一同前往,以证此事真伪。” “应该的应该的,”客人忙朝裴清光作揖,“平日里我也常来喝酒,今天给掌柜添这么大的麻烦,我自然要……” “那就这样,今晚我会同方大人一起过去。”裴清光第一次听到方霄决正经的官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酒后舞剑的画面,她怕自己再不快些结束这段对话,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客人看样酒醒了不少,裴清光扭头看向当扈:“当当,你去附近的客栈给这位客人开间房,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当扈捏着客人给的钱袋站起身,在客人的连声道谢中拉着他走出了酒馆。那边酒馆大门刚关上,这边裴清光孟流景对视一眼,再也憋不住,压着笑声笑弯了腰。 方霄决一头雾水:“你们在笑什么?” 裴清光擦了擦脸上笑出的眼泪,摆手道:“也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你这么正经,有点不习惯。” 方霄决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红了耳朵,孟流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这酒馆现在也算傍上官家了,以后能省不少心。” “咱们的。”萦风在旁边小声纠正。 裴清光和方霄决一同扭头看向萦风,萦风将头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方大人,”裴清光笑着望向方霄决,“你什么时候休沐?” “后日。” 裴清光摸着下巴佯装思考:“这个季节烈日炎炎,来往的酒客都喜欢吃点清爽凉快的,萦风最近新研究了一批菜式,不如后天一起来试菜?” 方霄决愣住:“我也可以?” “酒馆全员参与,难道你这个其中之一不来?”裴清光孟流景和萦风拉到身边,又朝方霄决伸出拳头。 方霄决露出傻乎乎的笑容,伸手和裴清光碰拳:“我一定来。” 第105章 影子 方霄决下午回了大理寺,萦风兴致勃勃钻进厨房张罗起后日试菜的菜式,只苦了孟流景和从客栈回来的当扈,对着前厅的满地狼藉收拾了半天。 裴清光拎了一坛酒背靠灵脉席地而坐,酒液顺着口腔蔓延至腹部,淡淡的暖意在体内飘飘晃晃,和体内偶尔感知到的带着一丝寒意的灵力碰撞交织在一起。每到这种时候,裴清光都觉得在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也许是某个夏日午后潺潺的溪流。 天空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是很响亮,但足够让有灵力加持的裴清光听到。 貔貅一手拎着一坛酒在古井旁现身,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裴娘子。” 见裴清光睁眼望向自己,貔貅才迈步朝树下走去,边走边道:“刚才的酒你们没喝完,我就送过来了。” 裴清光点点头:“孟流景在前面收拾呢,要去看看吗?” 貔貅将酒坛放在树下的桌上,很有分寸地站在离裴清光两米远的位置,笑着摆了摆手:“别了别了,等我过去他肯定要拉着我干活。” 裴清光作势要从树下起身,貔貅连忙摆手:“我店里还有事,酒给您放这了,我先走了。” “我这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吗?”裴清光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尘土。 “哪里的话,”貔貅笑得人畜无害,“您看我这体格也不像个爱干活的,要是被云……晕晕乎乎拉去干活,那多为难我啊。” 裴清光指了指桌上的酒:“谢了。” “哪里的话,您爱喝的话我以后天天来送,”貔貅说几个字就要扭头看两眼前厅的位置,“我先走了,回见啊!” 貔貅分明还有话没说完,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裴清光眼前消失不见。 孟流景拎着一把扫帚冲到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高声道:“来都来了,帮我干活啊!” 天边那渐渐远去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是貔貅幸灾乐祸的回应。 裴清光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看向孟流景:“原来是被你吓走了。” “我可没有,”孟流景趁机坐在裴清光身边摸鱼,“真要说吓也是他吓我,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朋友,看起来就跟小驺吾似的,结果才几十年,他就变成现在这壮汉样了,我都怀疑是不是被换货了。” 裴清光看了看他手里的扫帚,孟流景本想插科打诨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最后还是在她眼神的逼视下哂笑着站起身,慢吞吞挪回了前厅,继续投身清扫的战场。 裴清光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始终有着萦风的影子,和萦风一起度过的十三年,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段不短的岁月,从孩童长成成年人的日子里,萦风始终陪在她身边,用行动以身作则,在她身上种下了温柔善良的种子,让裴清光能成为如今的模样。 所以当裴清光面对貔貅的时候,更多的是在透过他看孟流景的模样。 他们一样会用不正经的表现伪装自己,又一样的懂分寸知进退,只有一点不同,貔貅看起来是真的比孟流景快乐许多。 如果有机会,她想问问貔貅,在他眼里,孟流景是个怎样的人。 但这个机会不在当下,因为此刻,裴记酒馆的掌柜裴清光,也要拿着扫帚和自家小二们并肩作战,清理前厅的遍地狼藉去了。 这场声势浩大的“大扫除”持续到了傍晚,原因是当扈的灵机一动,他说酒馆前厅好久没有彻底清扫一次了,于是兴冲冲搬走桌椅板凳,对前厅进行了一场非常彻底的清洁,连带着挂在柜台后的木质菜单都被擦了十几次。等三人好不容易收拾完,先前送走的那位酒醉客人也醒了酒找上门来。 裴清光整个人都要累散架了,和孟流景猫在柜台后的木椅上打盹,萦风简单做了些小菜给那客人填肚子,当扈在门外挂出了营业的牌子,跑到了门外招揽客人。 又等了一会儿,就在裴清光快坚持不住睡过去的时候,方霄决终于又穿着他那身官服迈进了酒馆的大门。 “大人!”客人忙站起身向门口迎去。 裴清光从柜台后迷迷糊糊探出头,就见方霄决大步越过酒客,边朝柜台走边从怀里掏出一摞信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干嘛?停业整顿通知书?”孟流景从另一边探出头。 方霄决脚步一顿:“啊?” “没事,”裴清光一巴掌把孟流景的脑袋推开,“你拿的是什么?” “菜谱,”方霄决献宝似的将手中的信纸放在柜台上,“之前答应萦风娘子要给她送御厨的菜谱,今天刚好就收到了。” 裴清光瞥了一眼柜台上的东西,朝后面扬了扬下巴:“她在厨房,你送过去吧。” 方霄决脚步匆匆朝后厨走去,裴清光站起身,扭头就看见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客人。 “怎么称呼啊?”裴清光背上断剑,朝客人走去。 客人回过神,忙回道:“宋南。” “行,”裴清光指了指后院的方向,“放心,大理寺的正经官员,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的。” 宋南忙点头:“是是是。” 见宋南神色间还有不安,裴清光想了想,补充道:“方大人也来喝过酒,和我们算是熟识,但你不必担心,他这人一身正气,做不出徇私的事,更何况你已经赔偿过酒馆的损失了,我们不会蛮不讲理。” 宋南认真地看向裴清光,见她神色认真,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如果这位方大人真的偏心酒馆,那今天他在这所做的荒唐事,就是把房子和店铺卖了都未必赔得起。 毕竟如今世道,官爷最大。 裴清光歪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心中仿佛压了块巨石,她知道这巨石为何存在,但也知道仅凭自己无法撼动巨石分毫。 或许未来的方霄决可以。 第106章 偷胡萝卜的贼 方霄决没在后厨耽搁太久,很快就带着一行人踏上了前往宋南家的路。 宋南在前面引路,裴清光和方霄决并肩跟在宋南身后,而在最后,是不放心裴清光一个人出来而强行跟上的孟流景。 “这件事大理寺知道吗?”裴清光边走边小声问道。 方霄决摇了摇头:“如果上报的话,肯定会把酒馆牵连进来。” 裴清光心虚地低下头,沉默着放慢了脚步,孟流景见状忙快走几步与裴清光并肩,一言不发地陪着她走到了宋南家门口。 宋南家是个简单的四合院,过了垂花门正对着的正房是会客厅和书房,西厢是宋南一家住的地方,东厢是客房,正房后面的后屋则被设置成了厨房。 方霄决负手站在院中,扭头看向东厢的位置:“怪事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吗?” 宋南犹豫了一下:“好像……不是。” 孟流景站在方霄决身边环顾了一圈,眼神落在了后屋的位置。 方霄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着宋南问道:“是厨房吧。” 宋南腿一软就跪在了方霄决面前:“大人英明!” 方霄决低头看向宋南:“细细说来,不得隐瞒。” 宋南朝着方霄决磕了个响头,跪在地上思考了片刻,讲出了完整的来龙去脉。 宋夫人不善厨艺,家里便雇了位厨娘,又因为宋夫人和孩子都喜欢吃胡萝卜,平日里厨娘采购的时候总会多买一些,大概两个月前,厨娘曾向宋夫人反映说家里买来的胡萝卜总会在一夜后不翼而飞,那时宋夫人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嘱咐厨娘以后可以少买一些胡萝卜,避免囤放过夜。 此后家中消停了大半个月,直到某天晚上,宋家小公子正在房间里睡觉,半夜却莫名其妙睡在了走廊里。宋南最初还以为自家孩子梦魇,便搬到了孩子的房间陪他一起睡觉,可这日子也没安生太久,大概四五天后,宋南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和孩子都睡在了走廊里,在他旁边还放着半根没啃完的胡萝卜。 “胡萝卜成精了?”孟流景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宋南听到这话脸都白了,膝行上前两步揪住方霄决的衣角:“大人,草民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大人可要救救草民啊!” 方霄决皱眉后退一步,裴清光上前拉着宋南的手臂将他扶起,扭头看向方霄决,暗示道:“看来方大人需得好好在此地探查一番了。” 方霄决会意,扭头看向宋南:“今夜你先回房,无论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我会留在这里尽快解决此事。” 宋南不疑有他,感恩戴德地回了房。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转身径直朝后屋的厨房走去。 “外面没有妖气。”孟流景推开厨房的门,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和一根蜡烛,轻车熟路地将点燃的蜡烛放在厨房正中。 “这你都准备了?”裴清光惊讶地看着桌上的蜡烛。 “有备无患,”孟流景指尖汇起一团蓝光,笑着扭头看向裴清光,“掌柜的,你猜这个胡萝卜精会藏在哪里呢?” 蜡烛的暖光和妖气的蓝光将孟流景面颊的光色一分为二,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裴清光没好气地在指尖汇出一团蓝光放在下巴的位置:“在我嘴里!” 孟流景嘿嘿一乐,探头看向厨房外,方霄决正握着拳头一脸紧张地看向厨房里的光景。 “进来吧,”孟流景朝方霄决挥了挥手,“这次是个小家伙,正好也让你练练胆。” 方霄决僵着一张笑脸摇了摇头:“不必了。” “别这么无聊嘛,”孟流景坏笑着走到方霄决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厨房里钻,“万一宋南偷偷出来看,发现你一个人站在外面不就露馅了嘛。” 虽然这馅从一开始就包的不算严实。 方霄决心里闪过八百个拒绝的理由,但最后还是顺从地跟着孟流景走进了厨房。 因为他找到了那一个不必拒绝的理由:眼前的两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随着方霄决的踏入,厨房门“啪”地一声被关上,随后,一个巨大的蓝色光罩将整个厨房围了起来。 “出来吧。”裴清光下意识站在方霄决身前,打量着安静的四周。 孟流景守在方霄决身后,低头玩着指尖忽隐忽现的蓝光:“你只要自己出来,念在你不曾真正伤人的份上,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但如果是被我抓出来,我下手没轻没重,可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 灶台旁有一个装蔬菜的草筐,里面的蔬菜看起来已经放了许久,草筐的下半部分已被腐坏的菜汤浸染,隐约透出些酸臭味。 孟流景慢吞吞走到菜筐旁,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菜筐,菜筐晃了晃就倒在地上,一堆腐坏的菜倾倒一地,而与那些菜一起摔出来的,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子。 小团子和老鼠长得差不多,通身灰黑色的毛发,但看起来却比寻常老鼠可爱了不少。那小团子对着孟流景眨了眨眼,突然张开嘴,发出孩童一般的哭声。 方霄决强压下心底本能的恐惧,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裴清光没有回答,孟流景盯着小团子看了一会儿,命令道:“化形。” 小团子的嘴委屈地开开合合,一道如烛火般的光亮闪过,小团子变成了一个扎着总角发型,身穿灰色短衣的小男孩。 “你是什么妖?”孟流景伸手捏了捏小男孩的发髻。 小男孩伸手捂住头发,战战兢兢开口:“老……老鼠。” 孟流景又不是没见过老鼠,他弯下腰,直勾勾看向小男孩的眼睛:“不说实话的小朋友是会被我吃掉的。” 孟流景身上的妖气本就浓重,四处报仇的经历又让他身上沾染许多杀气,便是换个成年妖来也要畏惧几分,更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小男孩泪如泉涌,迫于孟流景的目光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闭着眼一喘一喘地无声嚎啕。 裴清光看不过去,上前蹲在小男孩面前,从怀里掏出手帕,边为他擦泪边问:“他只是看起来凶了一点,其实人很好的。” 小男孩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哽咽道:“阿爹说这里的妖都不认识豚鼠,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自己是老鼠。” 裴清光和孟流景交换了眼神,从彼此的目光中感受对方的疑惑。 他俩确实没听说过豚鼠这种生物。 第107章 静和坊 “你不是我朝的妖?”裴清光皱眉想了半天,也只能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小男孩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我从天竺来。” “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孟流景也跟着蹲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扰乱这家的生活?” “我没有,”小男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委屈,“是他说要我陪他玩,不然就把我从这里赶出去……” 孟流景挑了挑眉,扭头看向方霄决,要说套话问讯,没有人比这位方大人更合适。 方霄决这会儿已经不怎么害怕,念在眼前虽是妖类,却终究是个幼童的份上,他也不舍得说太重的话,于是在裴清光身旁蹲了下来,轻声问道:“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小男孩好奇地盯着方霄决的腰牌看,方霄决将刻有自己名姓的那面翻了过去,定定地望着小男孩。 “我阿爹带我来的,但我和阿爹走丢了。”小男孩属于问一句说一句的类型,孟流景站在旁边安静等了会儿,很快就没了耐心,转身走到门口的位置透气。 裴清光和方霄决也有些无奈,但只能耐着性子一句一答地追问下去。 整整一个时辰,两人才从小男孩嘴里获得了事情的大概真相。 三个月前,小男孩跟着父亲来到京都游玩,结果不知为何走散。那时天气反常,总有风雨,小男孩又饿又累还要在雨里东奔西跑,干脆就近找了户人家躲雨,这户人家的家主就是倒霉的宋南。 宋南的儿子名唤天扬,正是贪玩的年纪,有一天和朋友捉迷藏时躲进了自家的厨房,和这只小豚鼠不期而遇。 宋天扬将小豚鼠视为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乐于分享自己最爱吃的胡萝卜,一来二去,小豚鼠渐渐也爱上了胡萝卜,这就是为什么厨房里的胡萝卜总会不翼而飞。 至于莫名其妙睡在走廊的事情,其实是宋天扬贪玩闹出来的误会。宋南和宋夫人对儿子的学业十分重视,使得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和朋友玩耍,只能在夜深佯装睡熟再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找小豚鼠玩。孩子的精力有限,加上那时的天气渐渐炎热,宋天扬经常在回房的路上寻到一个凉爽的地方就随地睡觉。 只不过后来此事被宋南和宋夫人察觉,天扬担心被父母责备,于是装出一副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后来宋南开始陪天扬睡觉,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天扬央求小豚鼠趁父亲熟睡的时候将他搬出来。 这大概就是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裴清光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扭头看向孟流景:“你有没有办法找到他父亲?” 孟流景撇了撇嘴:“人脉这事修梧应该能解决。” 裴清光看了一眼小豚鼠,事已至此,总不能继续把他留在宋南家,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带他回自家酒馆。 “那就……”裴清光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门外响起呼啸的风声,厨房大门被一道亮眼的橙色光亮撞开。 孟流景原本正懒洋洋靠在门口等待裴清光收工的指令,却猝不及防被撞到了厨房的正中。 光亮散去,一个披散长发,身穿灰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站在厨房门口,定定望着裴清光的方向。 裴清光下意识将小男孩护在怀里,身体则挡在方霄决身前。 孟流景手心快速汇聚起一团近乎深蓝色的光球,警惕地走到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前,挡下他对裴清光直勾勾的窥视。 “你是何人?”孟流景面色不善,周身杀意凛然。 中年男子盯着孟流景一言不发,眼里满是敌意。 小男孩在裴清光怀里呆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用一声哭嚎打破了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氛围。 “阿爹!”小男孩边哭边挣脱裴清光的怀抱,径直跑到中年男子身边,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大腿,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尽数蹭在了中年男子的身上。 中年男子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男孩的后背,眼神仍满是敌意地在裴清光和孟流景身上来回打量,倒是无视了一旁毫无妖气灵气的方霄决。 “少这么看我们,”孟流景往前走了两步,将裴清光的身影挡得更严实些,“孩子丢了好几个月都不知道,可真是个称职的父亲。” 中年男子眼神闪过一丝怀疑,终于开口:“我儿分明是被你们绑架!” “少泼脏水,”孟流景不屑,“我们绑个小耗子做什么!” 裴清光觉得有些不对劲,上前拍了拍孟流景的肩膀,将他拉到身后,对着中年男子认真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这孩子被绑架了?” “哼。”中年男子冷哼一声,生气地甩了一下袖子,却不想宽大的袖子盖在了小男孩头上,小男孩手忙脚乱又探出头,怯生生仰头望向中年男子。 “来宝,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低头看向小男孩。 “他们没有绑架我,也没有伤到我,”小男孩真心实意为裴清光他们解释,“我就是在这玩了几个月而已。” “胡说!”中年男子更气愤了,抬手想要指向裴清光,但见裴清光是个女子,又抖着手指向她身后的孟流景,“一定是你们逼他这么说的!我在京都找了三个月都没感受到我儿的位置,连妖气都感应不到,不是被你们绑架了还能是什么!” 裴清光眉头一皱,想起城南那家诡异的早点铺,她和孟流景去的时候里面有许多妖坐在里面,但在早点铺外却感受不到它们的妖气。 孟流景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问道:“你是在哪里和……来宝走散的?” 中年男子迟疑:“静和坊附近,怎么了?” 静和坊位于城南,大部分走街串巷的小商贩都住在那边,最是鱼龙混杂。 “我知道你对我们心存怀疑,借一步说话。”裴清光不想在宋南家和中年男子纠缠太久。 “去哪?”中年男子将小男孩往怀里一揽,满眼警惕。 “城西,裴记酒馆。”裴清光撂下这句话便自顾自朝外走去。 第108章 诱饵 夜已深,酒馆的正门大开着,暖黄色的烛光照在门前的石砖上,远远看去像是镀了一层薄金。 裴清光和孟流景并肩从路的尽头朝酒馆走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怀抱着小男孩来宝,步步迟疑的中年男子。 孟流景走着走着突然停步,扭头对着中年男子道:“既然你们只是来京都游玩,今夜过后便离开京都吧。” “为什么?”来宝在中年男子肩头安睡,中年男子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许多,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势。 孟流景低头看了一眼中年男子的鞋尖,黑色的布面上沾了许多污渍和泥土。 孟流景问道:“来宝的母亲呢?” 裴清光听闻这话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略一迟疑:“原本是在老家的,来宝走丢以后,她就也来京都了。” 孟流景点了点头,视线在周围不经意扫了一圈,转身大步走到裴清光身边,低声道:“走吧。” 中年男子像是心虚似的眨了眨眼,抱着来宝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当扈一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此刻正站在门边笑吟吟迎接自家掌柜回来。裴清光和孟流景一前一后迈进酒馆,中年男子也带着来宝走进了酒馆,当扈站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疑惑道:“那位不进来吗?” 裴清光和孟流景坐在前厅正中的桌边,默契地各自为自己倒着茶,这让中年男子更加局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沿着脸颊缓缓流下。 “开着门吧。”裴清光喝了一杯茶,不急不慢开口。 当扈看了一眼桌边的氛围,自觉地钻进了后院。 孟流景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坐。” 中年男子抱着来宝缓缓坐下,眼神却总不由自主地朝门外飘去。 “来宝的事算是场误会,我们不会追究些什么,宋家那边方大人会去解释,”裴清光在回酒馆前特地把方霄决留在了宋家,为的就是让宋南安心,“你之前提到的关于找不到来宝妖气的问题,我怀疑跟我们最近遇到的一些事有关,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中年男子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叹了口气。 孟流景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开口道:“你既然在京都待了几个月,应该知道城南的修梧吧。” 中年男子反应了一会儿:“福宴楼的那只貔貅?” 孟流景点头:“他是我朋友,最近城南不安生,如果修梧那边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只怕要让你们这些外来的妖难过,所以你们还是尽早回去吧。” 中年男子忙不迭点头,他和修梧有过一面之缘,在他看来修梧是一只值得信任的妖。 来宝走丢后,他几乎向自己能认出来的所有妖都打听过来宝的下落,那时就有好心的妖劝他可以就近去一只貔貅开的福宴楼问问,如果还找不到的话,可以去城西的裴记…… 中年男子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看向裴清光:“裴娘子?” 裴清光被他吓了一跳,一个哆嗦就站了起来。 来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升降吵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看看裴清光又看看自己的父亲。 “我是,”裴清光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着来宝的可爱模样,又说不出什么凶巴巴的话,只能伸手指了指门外,“来宝也困了,不如你先把他交给你夫人,咱们再来慢慢聊。” 中年男子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头,尴尬地笑了笑便抱着来宝走向门口,门外,一只豚鼠从角落里蹿出来,整个身子对着酒馆的方向趴下又起来,如此重复三次,才转身朝路的尽头走去,来宝睡眼惺忪,从父亲怀里下来后走了几步便恢复了小豚鼠的原身,蹦跳着跟上了前面那只大豚鼠。 中年男子目送他们走到路的尽头,才缓缓转身,对着裴清光拱手行礼:“原来是裴娘子,是我先前唐突了。” “无妨,”裴清光坐回了原位,抬手指了指对面,示意他也坐回来,“你听说过我?” “来宝丢了以后,有妖劝我来找你们帮忙,但那时我在城南,便就近去了貔貅那里。”中年男子彻底放下了戒备,也不再对孟流景身上的气势感到惊惧,毕竟妖们都说,裴记酒馆都是活菩萨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也没找到来宝?”孟流景眉头一皱。 中年男子点头:“但他的确帮我找了很久,最后锁定在城西附近,我和夫人的住处也是他安排的。” 这事貔貅没跟孟流景提起过,孟流景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一时却又捋不清楚。 裴清光看了孟流景一眼,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没打断,扭头看向中年男子:“你和来宝是怎么走丢的?” “静和坊有个卖糖人的铺子,那天来宝吵着闹着非要买一个,所以我便去排队,没成想一扭头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是他自己跑丢的吗?” “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来宝说他是看到一个卖灯笼的小贩便追了过去,等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条陌生的路上。” “那你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感应到来宝的妖气?” “是,”中年男子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发现他丢了的那刻开始我就在尝试寻找他的妖气,但完全找不到。” “一个小孩跑得再怎么快也不至于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到了妖气感应范围之外,”裴清光靠在桌上单手托腮,“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中年男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裴清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问题,便伸手戳了戳孟流景。 孟流景猛然回神,抬手指向门外:“现在就去找来宝和你夫人,你们必须马上离开京都。” “啊?”中年男子满脸意外。 “马上!”孟流景有些着急,起身走到中年男子身边,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了起来,“天亮之前务必出城,中间不要在其他地方停留,直接回家。” 孟流景拉着中年男子将他推出门外,甚至还心急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中年男子这才反应过来,捂着屁股边道谢边朝路的另一头跑去。 “孟流景,”裴清光也被孟流景的架势带得紧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无辜入局的饵,”孟流景站在门口,视线定定望向路的尽头,“咱们的裴记酒馆和修梧的福宴楼都被盯上了。” 第109章 灯笼 裴清光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脚下是被当扈清扫的十分干净的石砖,孟流景则站在门槛外的石阶上,两人隔着门框,安静地对望。 “修梧一直在做和我一样的事情。”裴清光后知后觉,为何自从孟流景加入酒馆后,从前那些小妖的委托就少了许多。 孟流景低头望向裴清光,一言不发。 裴清光直直盯着孟流景的眼睛:“他收取的报酬是什么?” “精血。”孟流景言简意赅。 “为什么?” “修炼,”孟流景迈步想要走进酒馆,却被裴清光的身影拦住,只得继续站在门外解释,“修梧如今是貔貅一族的族长,但凭他的能力还无法很好的保护族人,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提升修为。” “是你教他这么做的?” “是。” 裴清光无话可说,转身坐回了前厅正中的桌旁,孟流景在门外犹豫着抬起脚,却始终不敢迈进大门。 裴清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望向孟流景:“我这里门槛不高,绊不倒你。” 孟流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好,”裴清光站起身,拎着身后的椅子坐在门口,抬头望向孟流景,“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世人眼中,貔貅是瑞兽,但事实上,他们也是一群猛兽,”孟流景有过混不吝的时候,也有过不可一世的时候,唯独此刻,是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小心翼翼和委屈,“如果放任他们自己生长,以修梧当年的处境,变成第二个饕餮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想,如果用裴家的方式去引导他,或许可以让他长成一个不那么坏的家伙。” “为什么要在京都?”裴清光之所以留在京都,完全是因为灵脉生长于此,但貔貅却没有这层束缚。 “四百年前闹事的真凶虽然已经销声匿迹,但未必不会是像我当年一样陷入昏睡,”孟流景抬眼坚定的望向裴清光,“我能醒来,他也可以,到那时候,裴家势必又会成为他的目标,你需要一个掩护,一个分散火力的靶子。” “所以我在城南开了福宴楼,”天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修梧的身影从路的尽头缓缓走来,“裴家大义,承其恩者万千,但做活靶子这种事,只有貔貅一族干得,我们本就是猛兽,便是杀人杀妖又如何。” 修梧自暗处走来,远远看去只有一道魁梧的身形,配上他所说的话,这气势与孟流景如出一辙,待到走近了,裴清光才发现修梧正咧着大牙,双手环抱一坛酒,满脸憨厚。 “福宴楼新配的一款果酒,我送来给裴娘子尝尝。”修梧乐呵呵地将酒放在酒馆门口,顺手就揽住了孟流景的肩膀。 孟流景对裴清光有好脾气,对修梧可没有太多,更何况是眼下的境遇。他侧身甩开修梧的手,没好气地问道:“豚鼠是怎么回事?” “什么豚鼠?”修梧愣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天竺鼠?” 孟流景的沉默说明了一切,修梧挠了挠头,坐在门槛上解释道:“他孩子丢了我就派我家那些小家伙去帮忙找,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妖气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孟流景又问。 “这个我之前也不理解,你们来酒楼之后我就让修安去调查了,应该这两天就会有眉目。” 孟流景听到修安的名字就猜到了修梧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但他并不打算在现阶段就让裴清光知道,毕竟以裴清光的菩萨心肠,未必接受得了貔貅一族的行事作风。 “静和坊,最近多去看看。”孟流景说出这话,一方面是指路,另一方面是暗示修梧不要在裴清光面前说出更多关于修安的事情。 “行,”修梧扭头看向裴清光,“裴娘子,这酒你记得喝。” 裴清光扫了酒坛一眼,点点头便又说回了正题:“豚鼠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就觉得挺好玩的,”修梧缩着脖子双手捂嘴轻笑一声,“来宝他爹你们见过了?” 孟流景:“说重点。” “就是来宝他爹带着来宝出去玩,结果来宝被个卖灯笼的吸引走了,接着就迷路,俩人走散了呗。”貔貅说完顿了顿,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这小豚鼠竟然叫来宝,这不鼠来宝嘛!” 很冷的包袱,裴清光无语,但人无语到极致会笑,所以裴清光笑了。 “不过今天我不是让修安去帮我打听妖气失踪这事了嘛,”修梧乐完了又继续开口,“你们知道蛇族的镇魂铃吗?” 脑海中浮现大理寺夹层里的铃铛头骨,裴清光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甩开脑海里的画面。 孟流景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向修梧,修梧尴尬地挠了挠头,心虚问道:“你们……知道啊?” “何止知道,还见过。”裴清光睁开眼,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修梧又挠头:“那镇魂铃不翼而飞的事你们也知道?” 何止知道这个,他们甚至知道现在那镇魂铃正在白老翁手上呢。 裴清光的沉默让修梧心下惴惴,他下意识又要抬手挠头,孟流景一脚踹在他的手肘上:“再挠我就把你头上那几根毛剃了。” “可不能让我这个酒楼掌柜变寺里的和尚啊,”修梧举手投降,“虽然我没找到你们提到的那个早餐摊,但我手下有人找到了一块搭棚子的布料,里面混杂着一些特殊的东西,可以隔绝部分妖气。” “特殊的东西?”裴清光不解。 修梧刚抬起手,突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孟流景一眼,缓缓放下手:“有点像蛇妖蜕的那层皮,可以融入布料做成棚子,也可以融入纸屑,变成灯笼。” 孟流景歪靠在门框上,俯视修梧道:“是蛇族的法器?” 修梧摇头:“虽然上面没有明确的妖气来源,但我觉得应该和蛇族无关。” “那你为什么突然提起镇魂铃?”裴清光问道。 修梧又偷偷看向孟流景,但孟流景对此也一无所知,只能懵懵懂懂点头,修梧这才继续开口:“根据我们族人的判断,这东西应该和镇魂铃是同一时期炼成的。” 第110章 治愈孟流景的有效方式 裴清光正要开口,孟流景却一把拉住了裴清光的手腕,抢先道:“我明早去你那把东西拿过来,这件事我们会调查,你和修安继续先前的计划就好。” 修梧点点头,起身朝裴清光略一拱手,转身带着他那串噼里啪啦远去。 裴清光不解:“让他一起去白老翁那里不就好了吗?” 孟流景摇头道:“白老翁的事暂时不能让修梧知道,他的心性还没磨炼好,如果起了歹心,凭村子里那群老弱病残的妖怕是无力招架。” “他不是你带着长大的吗?还信不过?”裴清光更不解。 孟流景沉默着低下头,弯腰拎起地上的酒坛:“掌柜的,这聊也聊了说也说了,我可以进门了吗?” “哦,”裴清光迷迷糊糊站起身,将椅子随手拎到一旁,这才反应过来,转身笑骂,“明明是你自己不进来装可怜,干嘛还说是我不让你进门!” 孟流景低着头快步走到柜台旁,将酒坛往柜台上一放,坏笑着抬起头道:“这不是怕你生气嘛。” “我又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裴清光双手叉腰看向孟流景,“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确实会生气,但你解释完了我就没那么生气了。不过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要告诉我,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为了酒馆好,但藏着掖着难免会出现误会。” 孟流景真的很喜欢这样的裴清光。 安静的酒馆里,他听见自己满是笑意的声音在说:“遵命。” 但他最想说的其实不是这句话,他有千言万语,但无从启齿。 前厅灯光昏暗,裴清光看不清孟流景脸上的神情,自然察觉不出他的异常。当扈挑开门帘朝前厅望了一眼,问道:“你们聊完了?” “嗯,”裴清光将椅子摆回原位,“怎么了?” 当扈伸手指了指后院:“你们晚上应该没吃饭,我刚做了点,已经放树下了。” 当扈不提裴清光还觉不出饿来,但眼下当扈话音刚落,裴清光的肚子就叫了起来,显然也是在抗议裴清光的绝食式工作方法。 “当当,你可真是我的菩萨。”裴清光发自内心真诚赞美,快步朝后院走去,路上还不忘顺手牵着孟流景的衣袖把他也一同带过去。 当扈准备的菜式总是固定的酱肉、炒青菜、炒鸡蛋,虽然看上去简陋了些,但对于当扈而言,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高厨艺水平。 裴清光从小就不爱吃饭,萦风最初还会劝她多吃些,后来时间久了,萦风便也不再坚持,在她看来,裴清光那么大个人总不会被饿死。但当扈不一样,自从当扈来了酒馆,无论裴清光多晚回来,都能看到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的当扈,和他在厨房里一早备好的夜宵。 “修梧有时候和当当有点像,”裴清光坐在树下的桌旁吃了两口,抬眼望向厨房的方向,虽然隔着门帘看不到里面的身影,但她知道当扈现在肯定拎着块抹布正打扫着灶台,“他们身上都有点傻乎乎的憨厚。” “我刚认识修梧的时候,他和当扈几乎一模一样,”孟流景的筷子对准了酱肉,“但修梧毕竟是族长,他身上扛着的责任迫使他不得不变成现在的样子。”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妖也一样。 裴清光知道孟流景还有话要说,于是放下了筷子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孟流景果然又开口:“修梧是我带大的,是让我感到骄傲的作品,可当我见到当扈以后,我想过很多次,是不是我的方式有点问题,是不是修梧也可以活得轻松一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歉意,裴清光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块酱肉,轻声道:“在人类社会有两种难得,一种是能在大人的世界做一个小孩,就像当扈那样,还有一种就是像修梧那样,在大人的世界保有一个小孩的自己。” 在裴清光看来,孟流景做的已经很好了,他年少便失去族人,一个人在世间摸爬滚打成长起来,在复仇执念最强的时间里,还愿意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去照料一个异族的小朋友。 孟流景低着头不说话,筷子在面前的酱肉上戳来戳去,直到酱肉被戳出一个通透的洞,他才无奈感慨道:“希望修梧不要怪我。” 因为修梧和从前的自己太像了,像到孟流景不敢完全地信任他,因为孟流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遇见裴清光之前是个怎样的烂人。 当扈对后院的事情一无所知,兴冲冲从厨房钻出来,挽起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小跑到裴清光面前,笑道:“对了掌柜的,明天不是要试菜嘛,我先给酒馆挂上歇业的牌子?” 裴清光这才想起先前和方霄决的约定,萦风这几天的兴奋劲她都看在眼里,总不好在这个时候说试菜取消,孟流景抬头看了裴清光一眼,见她在犹豫,便扭头对当扈道:“挂上吧。” 当扈应了声,乐呵呵跑去前厅,裴清光愁眉苦脸看向孟流景:“那白老翁那边怎么办啊?” “好说,”孟流景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酱肉,郁闷的情绪都被带走了大半,“明天我先去修梧那边拿东西,然后直接去白老翁那打听一番,你就在酒馆等我回来就好。” 裴清光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银,孟流景看了一眼,惊诧道:“跑腿费?” 这人刚才不还挺郁闷的? 裴清光还没来得及对孟流景的情绪转变感到惊讶就发现了原因——酱肉碟已经空了。 “当然不是,”裴清光没好气地将碎银拍在孟流景面前,“明天你去之前给囡囡买点糕点,我好久没去了,她该想我了。” 孟流景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明明对别人都很温柔善良,怎么对我就这么凶……” 裴清光冷笑一声站起身离开桌边,孟流景忙着将碎银塞进自己的荷包,等他再抬起头时,就看见裴清光端着一碟满满当当的酱肉从厨房的方向朝自己走来。 天神下凡! 第111章 释怀 第二天,裴清光仍然是整个酒馆醒的最晚的人。 孟流景一早便去了城南,萦风也起了个大早钻进厨房为试菜而忙碌着,方霄决在城里逛了一圈,四处搜罗了些口碑不错的点心带到酒馆,当扈起得稍晚一些,此刻也已经在古井边洗起了菜。 “掌柜的早啊!”听见裴清光的房门声响,当扈抬头笑着挥了挥手,零星的水珠落在他的衣角发梢,快活而自在的少年人。 “早。”裴清光打了个哈欠,顺手拎了坛酒慢吞吞走到树下的阴凉处。 萦风从厨房门帘间探出脑袋,指尖轻弹,一团绿光朝裴清光手腕飞去,裴清光只觉手腕如被柳絮拂过般痒了一下,疑惑地扭头望向萦风。 “刚起床别喝酒,”萦风指了指后院桌上还没拆开的许多油纸包,“方公子带来的糕点,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哦,”裴清光又打了个哈欠,听话地坐在桌边边拆油纸包边问,“方霄决呢?” “他出去买瓜果了,”萦风握着一张纸走到裴清光面前,“这是今天试菜的菜单,都是些凉菜和点心。” 裴清光接过扫了一眼:“咱们家什么时候有点心了?” “方公子上次送来那些御厨的菜谱,我挑选了几款出来,刚好给咱们家添点菜式种类。”萦风一脸得意地坐在裴清光面前。 “真不错啊,”裴清光转了转眼睛,不怀好意地望向萦风,“之前还是方大人,现在就是方公子了?” 萦风脸上一红,匆匆起身:“你这奇怪的关注点,懒得理你。” 说完她便脚步匆忙地回到厨房,裴清光满眼无辜地看向一旁的当扈,当扈正抿着嘴唇憋笑,见裴清光视线飘过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发髻便忙低着头,用干活掩饰自己即将憋不住的笑容。 裴清光一头雾水,胡乱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边嚼边放空地望向头顶浓密的树冠。 近来接的委托虽然辛苦了些,但收到的精血质量也极高,灵脉的长势越发喜人,裴清光心满意足。 “请问……裴娘子在吗?”后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柔软甜美的声音,裴清光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直到敲门声响起,她才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惊讶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裴娘子?”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 裴清光疑惑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裙,脸戴面纱的女子。 “你是?”裴清光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妖。 门外的女子低头摘下自己的面纱,熟悉的面庞让裴清光不由一惊:“丝……丝璇?” 丝璇点点头,原本爱穿红衣满面娇艳的她此刻换上了一袭素衣,脸上的妆容也不似从前明艳张扬,而是清淡素净,掩饰着眼下的憔悴。 “你怎么……”裴清光支吾着说不出话。 “变化很大吧,”丝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其实这才是我原本的模样,只是从前为了引诱更多男妖,才变成那副模样。只可惜,杨路尘看不到这样的我了。” “他会看到的,”裴清光指了指天空,“他一定很开心,你能摆脱旧日的牢笼,成为真正的自己。” 丝璇轻笑着点点头:“我今日来,是为付那份酬劳的。” 裴清光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进来说吧。” 丝璇朝裴清光略一福身,迈步走进院中,萦风听见门口的声响,挑开厨房的帘子,看了一眼又默默退回了厨房。 裴清光带着丝璇坐在树下,丝璇抬头望着灵脉,轻声问道:“这就是你在守护的灵脉?” “是。”裴清光边应声边给丝璇倒了杯茶。 丝璇接过茶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那我把精血交给你们,是不是我也成为了守护者中的一员。” “当然,”裴清光也回头望了一眼灵脉,“这灵脉在世间生长千年,里面有无数妖怪的精血,每份精血都在支撑着天地万物的运行。” “你们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能以这样的身份成为守护世间的一员,他一定很开心,”丝璇伸出手腕,“裴娘子,请取走我的精血吧。” 裴清光朝厨房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着急,这事只有萦风能做,等她忙完出来再取。” 丝璇也顺着裴清光的视线望了一眼厨房,小声问道:“萦风姑娘和方公子……” 裴清光愣了愣,无奈地叹了口气,丝璇明白裴清光的意思,默默移开了视线。 “你去白老翁那边了?”裴清光重新找了个话题。 “是,”丝璇点点头,“我在白老翁那里谋了份差事,给村民们调香,偶尔也会出去采些草药或野菜。” “那你一定摘了很多荠菜,”裴清光刻意绕开了草药的部分,“毕竟白老翁最喜欢吃白奶奶包的荠菜水饺。” “其实我最初分不太清荠菜和其他野菜,”丝璇笑了笑,“好在还有止戈公子,他经常会送各种各样的野菜来,时至今日我也能分清一些了。” “止戈是个热心肠,”裴清光指了指马棚,“我家的马料都是止戈送来的。” “嗯,”丝璇点点头,“他还帮我把灵儿送回斜山安葬了,他是个好妖。” 提起灵儿,裴清光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丝璇似乎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伸手握住裴清光的手,明明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裴清光却感觉自己手背上的是一块寒冰。 “清光。”萦风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摘下。 丝璇循声回头,见到萦风后起身朝她福下身子,低垂着头等候她的发落。 “他应该快回来了,”萦风走到丝璇身边,顺手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扭头看向当扈,“当扈,你去接一下他,我怕他买太多不方便拿。” 一个大男人买点东西有什么不方便拿的,当扈不理解,但萦风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当扈照做。 见当扈离开酒馆,裴清光从桌上拿了块点心,抬手指了指前厅的方向,萦风点点头,看向丝璇:“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讲。” 丝璇低垂着头跟在萦风身后,同她一起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前厅。 第112章 秘密 裴清光在后院慢吞吞整理着方霄决带来的点心,用精致的小食盒摆了三四回盘后,前厅里的两位终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萦风手拿一个装有精血的琉璃瓶,面无表情地走到裴清光面前,将琉璃瓶往桌上一放转身就回到了厨房,丝璇低垂着头站在裴清光面前,眼眶和鼻尖都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过。 “她……”裴清光犹豫地站起身,小心翼翼望向丝璇,“她和你说什么了?” 丝璇将头低的更深了些,掩饰她紧皱的眉头和再次蓄满泪珠的双眼:“裴娘子莫要误会,萦风姑娘是个很好的妖。” 这我当然知道,裴清光在心里默默想着,缓缓抬起手按在丝璇的肩头,微微用力,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些安慰。 丝璇抬起头,苍白的面颊上还带着泪痕:“在峨眉那天,有件事其实我没说过。” “什么事?” 丝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一步,走到裴清光面前,探头在裴清光耳边说了好长一段话,裴清光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只留下一抹不可置信在眼底,诧异地望向丝璇。 “裴娘子,这是我们的秘密,”丝璇勾了勾嘴角。 裴清光怔愣地点点头,大脑还在快速消化丝璇所说的故事。 那是一段她轻描淡写,却满是苦痛的经历。 丝璇轻退一步,突然跪到在裴清光脚边,两手交叠,缓缓拜下:“此一拜,是谢娘子为我重塑皮肉之恩。” 裴清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丝璇站起身,再次跪倒在地:“此一拜,是为娘子引我出迷途之恩。” 丝璇伏在地上许久,就在裴清光忍不住要去扶她的时候,她又站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顶,又一次拜倒在裴清光脚边:“此一拜,万语千言,为我,也为路尘。” 裴清光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尽数收下丝璇的拜礼。 丝璇缓缓从地上起身,裙摆上还挂着地面的尘土,但她看也不看,迈步就要朝后门的方向走去。 “丝璇。”裴清光忽然开口叫住了她,丝璇果然停下了脚步,但她没有回头。 裴清光垂眸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望向丝璇的背影:“杨路尘命不久矣,是我们最后一次去峨眉前白老翁才告诉我的,而他要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是那天的最后,杨路尘用灵识连接告诉我的。”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裴清光在心里无声说道。 “我知道,”丝璇的背影瘦削而挺拔,“白老翁跟我讲过这些,我不怪你们。” 裴清光说:“我本以为他会和你好好道别的,但没想到,直到最后他都没告诉你真相。” 丝璇似是叹息一声,挺拔的脊背微微蜷缩:“嗯。” “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丝璇身影一顿,疑惑地转身看向裴清光:“是什么?” “他说,”裴清光上前一步,“只要我们不告别,就总还有机会再见的。” 丝璇低头轻笑一声,两颗滚圆的泪珠从眼眶涌出,直直地砸向地面。 裴清光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形木盒递给丝璇:“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丝璇疑惑地望向裴清光,裴清光晃了晃手里的木盒,塞进丝璇手中。 丝璇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个银戒,戒指正中镶嵌着一颗橙色的宝石,而在宝石的周围,用阴刻的手法刻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和花束,戒指的内圈里则是星辰与月亮的图案。 “这是他最后委托我做的事,按照他的想法为你做一枚戒指,”裴清光牵起丝璇的手,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那天你说,对于你而言,情爱如天上月镜中花,终究不可得,可杨路尘说……” “我是猴妖,我可以捞月,可以摘花,”丝璇轻声呢喃,复述着杨路尘曾在她耳边说过的话,“以后不光是草药,漫山遍野的花我也都为你送来。” 裴清光点点头,无意识地朝天空望了一眼,丝璇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沉默地转身,跌跌撞撞朝后院的大门走去。 这一次,裴清光没再叫住她,任由她的身影消失在被门框与砖墙束缚住的那片视野中。 “四季轮转,周而复始,”萦风的声音在裴清光身后响起,“该相逢的人,总会再相逢。” “说这话不觉得很假吗?”裴清光背着手转过身,她们心知肚明,杨路尘选择的离开方式不会有转世轮回。 “也许,”萦风低头摘下身上的围裙,随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扔,“但怀着这样的念头,至少还能活得有希望一些,而且……” 萦风朝裴清光挑了挑眉:“按理来说杨路尘离开的方式不会有转世轮回,但咱们活菩萨亲自出手送走他,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吧?” 裴清光耸了耸肩,转身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边说:“谁知道呢。” 臭屁裴清光,萦风在心里自以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扭身坐在椅子上低头整理起自己刚扔过去的围裙。 裴清光原本已经回了房间,却又打开了窗户,探头道:“你是不是骂我了?” 萦风装无辜:“骂你干嘛?” “真的没有?”裴清光怀疑。 萦风不再答话,低头继续叠着手里的围裙,裴清光趴在窗台看了一会儿,又问:“你刚才和丝璇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萦风将叠好的围裙放在椅子的边沿,“我和肖风,还有方霄决的故事。” 裴清光觉得自己趴在窗台的姿势还挺舒服,干脆整个人都歪靠在窗框上:“怪不得她哭成那样,我都怕她哭狠了起杀心,把咱们酒馆掀了。” 萦风冷哼一声:“最后可是你把她惹哭的,跟我没有关系啊。” 裴清光不置可否,歪着头看了会儿窗外的日光,就在她要关窗回屋的时候,却听萦风又开口:“那你俩呢,她又跟你说什么了?” 裴清光从窗口笑着探头:“秘密!” 木窗在眼前重重合上,萦风满心无奈,紧紧攥起拳头,对着空气奋力挥出一拳,仿佛这样就能击中那个不靠谱的裴清光。 第113章 逃命 当扈和方霄决的声音终于从前厅传来,萦风放下紧握的拳头,一边摆弄着面前的糕点一边偷偷瞄向前厅的方向,直到期待的身影从那道门帘后出现。 “你们回来了。”萦风笑着起身迎向两手空空的方霄决。 方霄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身看向身后,当扈身后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筐,里面装满了各式的瓜果。 “这么多?”萦风诧异地望向方霄决,“你是想把酒馆变成瓜果店吗?” “自然不是,”方霄决连忙摇头,“今天太热了,我看街边有个老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摆摊,就想着都买下来,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 萦风点点头,侧身让开了路:“你们先去坐着休息吧,菜品我都准备好了,这就端出来。” 当扈一听吃的就来劲,快步上前将瓜果放在古井边,抢在萦风之前钻进了厨房,端着托盘来回跑着将菜端出来,萦风原本也想再进厨房,但方霄决却拦在她身前,抬手指了指树下的阴凉:“萦风娘子已经辛苦做了那么多菜品,这些活就让我们干吧。” 方霄决说完这话就钻进了厨房,和当扈一起跑前跑后端着各式各样的小盅在厨房和树下的桌椅间来回忙着,萦风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竟觉得要是孟流景此刻在就好了,让他好好学学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小二。 但转念一想,萦风又觉得孟流景现在这样也不错,毕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做裴清光的侍卫。 提到裴清光,自从她进了房间便没了声响,萦风正担心着,那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裴清光抱着一个淡紫色的酒坛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萦风好奇地凑上前。 “白奶奶酿的酒,之前总是忘记拿出来,刚才丝璇来了我才想起来,”裴清光将酒坛放在桌上,甩了甩手臂,“这个是加了果子的酒浆,刚好今天你们一起尝尝。” “那你呢?”到底是朝夕相处,萦风第一秒便抓住了裴清光的重点。 “当然是和你们一起试菜啊,”裴清光笑着在桌上摆开四个酒碗,“不过试完菜我要去趟白老翁那里,城南的事还没解决,我放心不下。” 萦风早有预料:“今天早上孟流景跑出去的时候我就猜到你肯定也闲不住,所以我多做了些吃的,等你走的时候一并带去。” 裴清光嘿嘿一笑,迈步跳到萦风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我家萦风怎么这么厉害呢!” 萦风缩了缩肩膀:“少来这套。” “我已经跟止戈打过招呼了,”裴清光松开手,抱着酒坛往酒碗里添酒,“这两天他会带着狼叔帮你把本体移植过来。” “好,”萦风伸手将桌上的精血瓶装进随身的荷包里,接着顺手摆着桌上各式菜品,“这次我做了不少杏仁酪,白老翁我就不管了,你记得嘱咐白奶奶和囡囡一次别吃太多,对于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会伤脾胃。” “伤什么脾胃?”当扈笑着端来最后两个甜品,拉着身后的方霄决大咧咧坐在裴清光对面的椅子上。 “没什么,”裴清光笑着将桌上的酒端到每个人面前,又扭头看向当扈,“你这个身体,吃多了只会撑死,根本伤不到身体。” 方霄决笑着从裴清光手中接过酒碗,扭头看向当扈,只见当扈一脸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骄傲道:“我可能吃了,根本不可能吃撑。” “没人要和你比这个。”萦风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当扈的额头,端着酒碗坐在裴清光身旁。 方霄决的视线自然而然移向萦风,却不知为何突然红了脸,慌乱地低下头,无处安放的视线只好落在面前的酒碗上。 裴清光扭头看了一眼萦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萦风的发间,正插着那支方霄决送来的柳簪。 或许方霄决说自己没有感情是真的,但就在方霄决为了萦风发间脸红的这个当下,裴清光想,有没有一种可能,爱从来不在感情的范畴之内,而是一种本能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 裴清光当然没有答案,寻找这个答案的路也不应该由她来走。裴清光端起酒碗,和萦风面前的酒碗轻轻一碰,响声清脆,当扈和方霄决也高举起各自手中的酒碗,相视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当扈自告奋勇为大家添酒,但到方霄决这里时,方霄决却伸手盖住了酒碗。 “你不是休沐吗?难道还有别的安排?”当扈疑惑地放下酒坛。 方霄决面露歉意:“下午还要回大理寺当值,最近京都不太安生,我们的休沐都变成半天了。” “不太安生是指……”裴清光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次或许会跟城南的疑案有关。 方霄决的手指在桌边轻轻摩挲,片刻后才望向裴清光:“城里最近有些小妖四处作案,倒都没酿成什么大祸,多是些掀翻小贩摊位,躲在暗处吓人之类。但此事上面盯得很紧,如果不想暴露的话,你们最好不要插手。” “不应该啊,”当扈挠了挠头,“我最近出门采购,咱们这边没什么妖事发生啊。” “城西和城北目前确实没事,那些妖事都聚集在城南和城东。”方霄决解释道。 裴清光灵光一闪,猛地站起身:“你说那些小妖犯下的妖事都是什么?” 方霄决被裴清光的反应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身,小声回道:“突然掀翻小贩的摊位或者躲在暗处吓人之类的,还有就是破坏屋顶。” 逃命。 裴清光的第一反应就是逃命,这太符合一个生物在紧急情况下为了保命做出来的事。 萦风紧张地看向裴清光,裴清光意识到此刻自己身处的场景,笑着坐回了原处,解释道:“咱家酒馆屋顶不好修,要是被踩坏了多麻烦啊。” 萦风当然知道这只是裴清光的借口,但也只能陪着她演下去,“没关系啊,到时候就让当当和孟流景去修。” “也是。”裴清光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用夸张的笑掩饰自己心底的不安。 第114章 外邦妖王 这场试菜会最终还是当扈和方霄决扛下了艰巨的选菜任务,裴清光坐立不安的模样让萦风都不好意思再强迫她继续坐在那里,只好拎了食盒出来,打包了一些菜品催她快点去和白老翁他们分享,裴清光这才匆匆忙忙离开。 雁归山脚下,狼妖揣着双手面色凝重地站在村外,远远眺望着京都的方向,直到马蹄声从头顶传来,他才松了一口气,朝天空挥了挥手。 裴清光骑着马降落在狼妖面前,招呼道:“狼叔。” 狼妖摆摆手,上前牵过马的缰绳:“快进去吧,白老翁在等你。” 裴清光看狼妖脸色不对,心知定是有了什么不太妙的线索,拎着食盒翻身下马,急匆匆便朝白老翁家跑去。 白老翁家的院子里,孟流景和白老翁相对而坐,各自摩挲着手中已变凉的茶盏,白奶奶抱着囡囡坐在院门前的石阶上,温声细语在她耳边讲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故事。 “白奶奶!”裴清光远远跑来,在白奶奶面前踉跄地停下脚步。 囡囡眼睛一亮,从白奶奶怀里起身,笑着就扑进裴清光的怀里,嘴里“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白奶奶也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院中的方向,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这是萦风做的甜品,特地让我拿来给你们尝尝,”裴清光一手揽着囡囡,一手将食盒递给白奶奶,“里面有杏仁酪,别让囡囡吃太多,对脾胃不好。” 白奶奶笑着点点头,伸手接过食盒,弯下腰牵起囡囡的手:“囡囡,裴姐姐给你带来那么多好吃的,我们去和布谷婶婶分享好不好?” 囡囡依依不舍地望向裴清光,却也只好点头,乖巧地跟着白奶奶朝不远处的布谷家走去。 裴清光在院门外做了个深呼吸,才迈步走进低气压的院子。 “丝璇去找过你了?” “丝璇来找过我了。” 白老翁和裴清光异口同声。 白老翁愣了一下,伸手指向自己身边的椅子,“去过就好,你白奶奶一直担心她放不下,所以让我多问问。” 裴清光点点头,走到白老翁身旁坐下,下意识扭头望向孟流景,而孟流景此刻也刚好看了过来。 孟流景从桌上拿起一块手帕大小的麻布:“这就是我从貔貅那里拿来的东西。” 裴清光伸手接过,这块布料无论视觉还是触觉,都像是寻常摊位上都会挂的最便宜粗糙的布料。 “清光,”白老翁抢在裴清光开口前先出了声,“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渊源,裴家遇到事情我理应义不容辞,但这件事,为了村子里这几十口妖,我不能插手。” “您认得这东西?”裴清光盯着手里的布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有什么妖留下的痕迹。 “这东西我不认得,”白老翁冷笑一声,“但这行事方式,六百年前我便见识过。” 六百年前,那是箬城瘟疫,白老翁族人为超度亡魂制作镇魂铃的年头。 孟流景将手中冰凉的茶杯放下,扭头看了白老翁一眼,接过了话头:“如果单纯是为了掩盖妖气,我和白老翁的结界也能做到,但结界是整体存在的,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碗,但凡这个碗破了一个洞,水还是会流出去。” 孟流景伸出手从裴清光手里接过麻布,抬手化出一团椅子大小蓝色的光团,光点亮起的那刻,裴清光感受到周遭强烈的妖气,这是孟流景不加掩饰的纯正妖气。但当孟流景将麻布盖在光团上时,明明以麻布的大小无法完全覆盖光团,周遭的妖气却突然消失不见。 “什么意思?这也是某个妖族的天赋法术?就像柳妖的医术一样?”裴清光一连串的发问。 白老翁和孟流景同时沉默了下来,裴清光着了急,伸手扯了扯白老翁的衣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白老翁伸手抚上裴清光的手背,裴清光下意识扫了一眼,视线却突然一顿,原来白老翁的手背,不知何时已与人类一般,生出了老年斑。 “唉。”白老翁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孟流景见裴清光目露失落,还是开了口:“是酒吞,在止戈那个时空里见过的酒吞。” “外邦的妖?”裴清光扭头看向孟流景,“他不是已经被饕餮……” 裴清光说到这里一愣,脑海中浮现出在止戈主人时空里的画面,酒吞最后留下的身影,是被掩埋在山石下浑身是血的模样。 他没死。 “止戈主人的时空已过去百年,他一个外邦妖王,为何要执着于我朝的妖事?”裴清光越说越气,索性站起身双手叉腰以泄怒火。 “人心不足蛇吞象,”白老翁将手中已凉透的茶泼向地面,扭头又从桌山的茶壶里倒了杯新茶,但茶壶里的茶水也早就冷却,“六百年前,他便对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生出过痴心妄想。” 箬城那场瘟疫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酒吞对在这片土地称王的一次试探。 六百年前,人与妖还无法共存于世间,大部分的妖都蜗居在山上,非必要不会入世,简而言之,在外邦妖物看来,成为这片土地的领主,只需要统领人类就好。所以,酒吞对手无寸铁的人类下手,从箬城开始,在他们居住的地区释放毒素,那种毒素进入身体后传染力极强,很快就发展成了瘟疫。 那时有很多人类医者挺身而出,从四面八方赶到箬城,他们昼夜不眠,只为研究出有效的良方,帮助百姓远离这场疾病的灾苦。 “但人类怎么能与妖兽抗衡。”裴清光听到这里,自嘲地低语。 “非也,”白老翁笑着摇了摇头,“不要低估人类,是我在那年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最初赶到箬城的那批医者很快就感染上了瘟疫,纵然如此,他们也依然拖着疲惫的身子,点灯熬油研究新药,一批倒下了,还有下一批医者匆匆赶来,在这样的前赴后继中,箬城终于出现了第一批有效治疗的药剂,救下了许多人的性命。 这显然超出了酒吞的想象,激起了酒吞更强的占有欲。 第115章 人心 “然后呢?”裴清光坐直了身子,好奇地等候下文。 白老翁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吹了一口气,孟流景见状忙站起身,接过白老翁手中的杯子去屋里烧热水泡新茶。 “然后,酒吞投放了一种更为危险的毒素。”白老翁靠在椅背上,望着天空,陷入旧日的回忆。 那是一种更为猛烈的毒素,传染性和致命性都强了许多,医者们依旧是倒下一批再来一批,时间久了,连箬城的百姓都看不下去,关上了城门,谢绝一切医者入内。 但这依然挡不住医者救世的心,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一张草席就是他们的家,而准备的那些帐篷则用来存放药材,防止风吹雨淋药效流失。 酒吞当然不会再给人类研发出药剂的时间,他杀了那些城外的医者,还在当时的都城散播谣言,说箬城瘟疫严重,即将蔓延至都城。皇帝信了,下令封城,任那城里千百号人自生自灭。 白老翁说到这垂眸看向裴清光,“你知道我的族人是如何得知人间瘟疫的吗?” 裴清光迷茫地摇头,白老翁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感慨道:“人类的善。” 箬城百姓早就在谢绝医者入内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封了城,皇帝的命令下来后,他们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想到那些已经入城的医者,他们有的还没感染瘟疫,有些或许送出城外还有一线生机,他们想方设法希望将那些医者送出箬城,但前来看守的官兵严防死守,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还有一线生机的医者咽气,看着那些还没感染瘟疫的医者继续殚精竭虑研发药剂,最终难逃被感染的命运。 于是他们哭嚎,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善良的医者们。 “这和我想象中的故事不太一样。”在裴清光原本的想象中,箬城百姓应该是对皇帝的命令感到恐惧和抗拒,应该是为自己和亲人的命运感到悲哀而哭嚎。 “我最初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白老翁作为一个蛇妖,最初也不相信人类竟然能有这样近乎神明的高尚念头,“但现实就是,他们的确是在为了那群医者而哭嚎,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或许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旁人的善意却无以为报。人类的想法,直至今日我也琢磨不透。” “那后来呢?”裴清光追问道。 “他们日哭夜哭,哭到住在附近山上的我们也跟着昼夜难眠,族长的夫人下山一探究竟,发现了炼狱般的人间,于是,我的族人们便下山了。” 更后来的故事裴清光听过,白老翁的族人下山济世,却为时已晚,那里早已尸横遍野,为安抚亡灵,制出镇魂铃用以安魂,皇帝觊觎这宝物,于是有了镇魂铃颠沛流离的故事,牵扯出止戈主人这位无名英雄。 裴清光半是感慨半是悲伤的低下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抬起头问道:“那当时关于蛇妖想在人间称王的谣言……” “是酒吞传出去的,”白老翁截住裴清光的话头,“明明是他的野心,却让我们背了锅。” 孟流景拎着一壶热茶出来,殷勤地在白老翁面前摆了一杯,白老翁端起茶杯不住摩挲,明明是盛夏,他却像是要获取更多暖意似的。 “酒吞对我们的插手很不满意,于是想了个法子报复我们,”白老翁喝了口茶,烫得脸都皱在一起,“他对那些被救下的百姓说,这一切瘟疫都是蛇妖的阴谋,有愚昧的人信了,便连同官府一起将我的族人抓捕。按理来说人类如何抓得住妖,但那妖王出手了,我们这种小妖自然无路可逃。” “和官府?”裴清光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孟流景,“难道大理寺幕后那位就是酒吞?” “这倒不是,”白老翁否认的十分干脆,“大理寺那些法器我见过,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一定不是外邦的家伙。” 裴清光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孟流景眼睁睁看着她拿起自己用过的杯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就见她喝了个精光。 “今天方霄决提起大理寺最近在办的案子,我觉得也许跟酒吞有关系。”裴清光借着热茶的暖意,将悬着的心强行按了下去,恢复一贯冷静清醒的状态。 “什么案子?”孟流景从桌上拿起一个新茶杯倒了一杯茶,默默放在裴清光面前的桌上。 裴清光对此事了解的也不太多,所以只是单纯地复述了一遍方霄决的话,孟流景听过后的第一反应和裴清光如出一辙。 孟流景:“京都的妖兽和人类共存那么长时间都没出过事,现在突然反常,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威胁。” 白老翁也跟着点头:“这事如果真的跟酒吞有关,只能靠你们自己去解决了。” “现在大理寺对此事盯得很紧,酒馆如果参与进去,恐怕会暴露。”酒馆里的小二都是妖兽,被大理寺知道后肯定没什么好事,裴清光此刻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让修梧去查,”孟流景搬着椅子默默挪到裴清光身旁,“他的福宴楼本就开在城南,就算搅进去被发现,在大理寺那边也情有可原。” “可他店里不都是貔貅吗?”裴清光还是担心。 “正因为他是貔貅,所以才方便参与进去,”孟流景顺手将桌上的茶递给裴清光,“貔貅是瑞兽,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群官员说不定在家里还会供奉貔貅呢。” 同是妖类却不同命,裴清光默默在心里为自家的小二感慨一声。 白老翁看着裴清光和孟流景并肩作战的模样,欣慰地摸了摸下巴,眼神却渐渐变得无奈。 白蛇一族与酒吞过往的牵扯,使他在这件事上无法轻易援手。未来的路,只能由裴清光和她的伙伴们并肩摸索着前行了。 第116章 狼妖的道别 白老翁见裴清光和孟流景热火朝天商议着应该让修梧做些什么,自己便站起身,想着去屋里拿些吃的出来,可刚一起身就看到了背着包袱站在院子门口的狼妖。 “你这小狼崽子,”白老翁骂了一句,快步走上前,“这是什么意思?” 裴清光和孟流景诧异回头,狼妖微微低头,面上满是歉意与愧疚。 “狼叔?”裴清光奇怪地喊了一声。 狼妖抬眼望向裴清光,点了点头算是应过这声称呼,再望向白老翁时,眼神里已满是坚决。 “老头,恁这村子整得真不赖,住了这些日子,真挺痛快的,”狼妖握紧肩上的包袱带,“但俺不能一直赖在这,你知道俺想做的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白老翁一把扯下狼妖的包袱,随手朝旁边一扔:“报仇有的是时间,你干嘛非要急于一时。” “俺不急,这都两百年了俺也没咋急过,”狼妖走向一旁,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袱,“但现在这个时机,你比俺更清楚有多合适。” “是什么事?”孟流景上前打圆场,“或许我和我家掌柜的能帮上忙。” 狼妖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随手往肩上一甩,笑道:“不是恁帮俺,是俺要帮恁。” “帮我们?”裴清光满心疑惑。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狼妖打了个哈哈,伸手朝孟流景胸口锤了一拳,“恁刚才说那个貔貅,能不能让我认识一下?” 孟流景有些为难地抬头看向白老翁,但白老翁只是背着手站在门口,如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可以是可以,”裴清光走到狼妖面前,仰着头看向他,“如果你要掺和进酒吞的事,那白老翁和这村子里的妖怎么办?” 裴清光虽然不知道白老翁为什么不能插手酒吞的事情,但她知道白老翁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为了保全村子里的妖,所以她理解,所以她不问缘由。 “俺本来也没在村子里住太久,这次走了也就不回来了,如果事成后俺还活着,那就到处跑着玩上一番,如果俺死了,”狼妖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土地,“也好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为什么?你和酒吞有什么仇?”裴清光见不得狼妖和白老翁这副样子。 狼妖轻轻摇头:“小掌柜,有些事说得多了就没那么恨了,俺不能说,俺还要憋着这股子恨去报仇呢。” 裴清光扭头看向白老翁,白老翁还是板正地站在门口,如一尊无喜无悲的佛像。院中就此安静了许久,久到孟流景都要开始怀疑桌上那壶热茶也像它的前辈一样要凉透了的时候,白老翁终于叹息一声,缓缓转过了身体。 “去吧。”白老翁对着狼妖道。 狼妖爽朗地笑起来,边笑边走到白老翁身边狠狠朝他手臂上捶了几拳,白老翁也不躲,站在原地满脸严肃地望向狼妖,狼妖渐渐收起笑意,郑重地回望过去,与眼前这位挚友道别。 “保重。”这是狼妖对白老翁说的最后一句话。 狼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出了门,白老翁也在看到他迈出大门后的瞬间泄了气,微驼的背和斑白的头发,让他与尘世间的老翁一般无二。 裴清光和孟流景第一次见到白老翁露出如此神情,正要上前安慰,却见白老翁摆了摆手。 “酒吞的事就让他去做吧,他知道的未必比我少,”白老翁背着手蹒跚地朝屋里走去,“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妖各有命。” 裴清光和孟流景站在原地望着白老翁瞬间苍老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白老翁站在门口背对着身后的二人,再次伸出手摆了摆,意思是:你们走吧。 裴清光和孟流景无奈地对视一眼,朝那背影行了个礼便匆忙跑出院子,朝着狼妖离开的方向追去。 白老翁这才缓缓转身,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他没急着起身,而是仰头望着天,望着高悬的太阳。 …… 村口,狼妖背着包袱站在马旁,也正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裴清光和孟流景一路狂奔停在狼妖面前,边气喘吁吁边直勾勾盯着狼妖,仿佛生怕他跑了一样。 狼妖被这一幕逗乐,笑问道:“恁这是啥意思?” 裴清光气还没喘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唉呀,”狼妖被问得有些不耐烦,“这有啥好解释的嘛,俺活了上千年,还不能和别的妖结个仇了?” “她不是这个意思,”孟流景忙帮裴清光解释,“我们知道原因才能更好帮你嘛。” “恁把那个貔貅介绍给俺,然后酒吞的事恁就不用操心了,”狼妖从腰间摘下一个水壶递给裴清光,“俺和白老翁都跟酒吞有仇,他惦记着村子不能出手,但俺无事一身轻,那当然要出来干点啥嘛。” 裴清光接过水壶狂灌了两口才缓过来,狼妖见她又要说教,忙抢先打断:“恁现在不都觉得城南城东的事是小妖逃命嘛,那俺就先把这件事摆平,省得妖心惶惶。” 见狼妖的视线朝自己飘来,孟流景主动开口:“京都城南,福宴楼。” 孟流景也是报过仇的妖,他能理解狼妖心中所念,所以也不多啰嗦。 狼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停步,回身走到裴清光和孟流景面前,伸手分别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事情的来龙去脉,等一切结束后,俺会告诉你们的,连同白老翁那份。” 狼妖说完这话便真的离开了,裴清光懵懵地翻身上马,突然低头望向站在马旁的孟流景,问道:“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孟流景伸手牵住马绳,扭头看了雁归山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裴清光的问题,而是问她:“要不要去山上转转?” 裴清光没有答话,任由孟流景牵着马,带着马背上的她,一步步朝雁归山的方向走去。 雁归山的道路崎岖难行,孟流景不急不慢地从一堆落叶残枝上踩过,讲起在传闻里,那段白蛇和狼妖的故事。 第117章 传闻 孟流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个传闻的了,只知道那时他还和父母悠哉地生活在山中,族人们每个月都会操办一场篝火晚会,各家都拿出好吃好喝聚在一起,晚会过后,年幼的梦貘们凑在一起玩闹,年长的大梦貘们就围着篝火侃天说地,有时说起人间的趣闻,有时聊到妖界的异事。 白蛇和狼妖的这段故事就在那时飘进了他的耳朵。 很久很久以前,西北有片荒无人烟的广袤草原,许多还未修炼成型的妖兽聚集在那里,遵循着自然界弱肉强食的生物链生活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突然出现在草原。 那些妖兽闻讯赶来,将小男孩围了起来,好奇却又虎视眈眈。那些妖兽吃过比自己低贱的小妖,吃过途经这片草原的野兽,却从没尝过人的味道。 小男孩并不害怕,而是好奇地戳戳那只狮的鼻子,点点这只豹的耳朵,那些妖兽自然不愿意被一个幼小的人类如此欺负,便一拥而上,就在这时,一只狼突然从妖兽的最后蹿了出来,挡在了小男孩面前。 “这小男孩难道就是白蛇?”裴清光忍不住问道。 孟流景点点头,继续讲了下去。 小男孩根本不怕身边那些妖兽,见当下有只狼对自己示好,便翻身骑了上去,那狼当然不愿意,自己一片好心,怎么倒成了小男孩的玩具,于是他上蹿下跳,试图将小男孩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可没想到小男孩竟是一只白蛇,在他背上现出原形,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 周围的妖见这场面便一哄而散,毕竟它们只是一群还没修炼成型的小妖,没必要在一个已经修炼成型的蛇妖身上白费功夫。妖群散开后,那只狼便不再挣扎,安静地站在原地,白蛇见没有乐子可取,便恢复人身,从狼的身上爬了下来,那狼一溜烟就消失不见了。 “这故事听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会成为妖界大名鼎鼎的传闻?”裴清光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孟流景想表达什么。 孟流景笑道:“这只是他们的开始。” 白蛇出现后,草原上便不得安宁。许多妖兽在睡觉的时候被白蛇拖着爪子拉出藏身的巢穴,被迫暴露在日光或月光下,那些妖兽不厌其烦,一向互为食物的它们竟起了联手的念头,为的就是把白蛇赶出草原。 它们真的这样做了,也的确成功了。 而当初的那只狼,因为多次保护白蛇,也被一同赶出了草原。 “可是狼不都是和族人生活在一起吗?为什么听起来这只狼孤零零的?”裴清光又问。 “因为他是一只独眼狼,”孟流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这只眼睛是瞎的。” “可是狼叔的眼睛很正常啊。”裴清光在这个故事中自然而然代入了白老翁和狼妖的形象。 “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讲的,真正引发轰动的传闻,”孟流景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望向裴清光,“你难道一直没发现,白老翁的右眼是瞎的吗?” 裴清光震惊地握紧了缰绳,连同马的鬃毛一同攥进手心,马儿吃痛,扬起前蹄不满地长啸一声,孟流景忙拉进手中缰绳,安抚地拍了拍马儿的脑袋,伸手揉了揉它被拉扯到的皮肤。 “什么意思?”裴清光还在状况外。 “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但从他警惕或排斥的眼神里是能感觉到的。”孟流景说到这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裴清光一直以来都没发觉白老翁的异常,因为白老翁根本不会向裴清光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只会对自己这个“准女婿”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 裴清光大脑飞速转了一圈,脑海中的念头脱口而出:“难不成白老翁把自己的眼睛给了狼叔?” 孟流景向裴清光伸出手,裴清光迷迷糊糊牵着孟流景的手翻身下马,见孟流景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连忙追了上去:“你这人说话怎么说一半啊。” 孟流景并不作答,牵着马儿慢吞吞走到附近的一棵树下,将马绳随手在树干上绕了一圈,这才回头,轻笑着问道:“你听说过换魂吗?” 传闻里的故事,白老翁不是白老翁,狼妖不是狼妖,而在他们之外,还有一个从未在村子里出现过的鲤鱼精。 第118章 鲤鱼精 蛇与鱼本不同路,但一旦有了人身,在喧嚣尘世间相逢,未必不会有所牵绊。 离开草原后,因为狼妖尚未修得人身,被白蛇扮成了一条狗,游走在每座城镇的边缘,白蛇本想趁此机会在世间好好游历一番,却在江南水乡的某个角落,被一个刚修成小女孩身体的鲤鱼精绊住了脚步。 鲤鱼精同白蛇一样,以稚童的模样生活在人类间,传闻里并没有说明他们是如何相遇相识的,只说他们和狼妖一同在城郊的河边寻了处无主的茅草屋,白日去镇上游玩,晚上就回到茅草屋休息。 这样快活的日子过了几年,两个天天在镇上玩闹的稚童却完全没有长大的痕迹,这一点引起了镇上居民的怀疑,一个四处游历的僧人在路过镇子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在一个深夜偷偷找到了他们居住的茅草屋。 出人意料的是,那僧人并非为了铲除妖邪,而是带了许多糕点登门,好声好气地劝他们不要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要学会定期迁徙,这样才能不被人类察觉出异常。 白蛇和狼妖都是听劝的,于是一拍即合,计划着一路东行,去说书人嘴里经常提到的海边看看。 但鲤鱼精不愿意。 鲤鱼精是江南土生土长的小鲤鱼,她的族人聚居于此,作为族中目前唯一一个修成人身的鲤鱼精,她不愿也不能抛下族人远行,只好含泪与白蛇狼妖道别,目送他们踏上新的旅途。 后来的几十年,白蛇和狼妖一路向东,边走边玩,待到抵达海边时,狼妖已有了人身,而白蛇也蜕皮成为了青涩的少年模样。 “等等,”裴清光打断了孟流景的讲述,“才短短几十年,白蛇怎么就蜕皮了?” 孟流景用赞许的眼神望向裴清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僧人吗?” 裴清光懵懂点头:“难不成那僧人还能帮助妖修炼?” “对,”孟流景迈步朝山顶走去,“那僧人常年浸润在灵气中,自然有两把刷子。” 只可惜,好心办了坏事。 那僧人在镇上居民口中听到长不大的稚童传闻后,暗地里观察了几天,发现鲤鱼精和白蛇不仅不害人,甚至还会经常帮助老弱妇孺,于是善心大起,用师门中珍贵的材料做了些糕点,希望能帮助到这几个善良的小妖。 出发点是很好的,但他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妖与精不同,白蛇和狼都是妖,鲤鱼却是精。 在白蛇和狼妖到达的海边,有一座已废弃的荒庙,庙里的佛像早已失去灵性,以空荡荡的躯壳伫立在神台之上,守着身前那片被海雾侵蚀的石阶。 他们将这荒庙变成了新的驻足地,度过了快乐的三年时光,直到一个深夜,当年的僧人再次登门,与当年的和善不同,这次,僧人是带着降妖的法器来的。 可僧人终究是老了,白蛇和狼妖轻轻松松便制服了僧人,他们并没有伤害这位僧人,只是用麻绳将他捆了起来,待到僧人冷静后,他们终于从僧人口中,得知了这几十年间鲤鱼精的故事。 当年一别后,鲤鱼精回到了自己生活的河流,几乎没再以人身上过岸。鲤鱼本应是善良温和的族类,按鲤鱼一族的原计划,鲤鱼精本应成为新一任的族长,带领更多同族修炼,造福江南的百姓。 但就在白蛇蜕皮和狼妖化为人身的同时间,鲤鱼精吃下的那些对妖有益的糕点也开始发挥作用,那些对精而言如烈火焚身般的能量,将鲤鱼精推向了堕落成怪的深渊。 鲤鱼怪又上了岸,这次她不再是可爱的女孩,而是人身鱼头的凶恶模样,所到之处遍地家禽的骸骨。镇上的居民怕极了,四处寻找能人异士,试图降服鲤鱼怪,当年的这位僧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马不停蹄赶到了镇上,可那时,鲤鱼怪已经逃离了镇子。 裴清光听得头大:“那他不应该去找鲤鱼怪吗,找白蛇和狼妖算是怎么回事?” “他想赶在白蛇和狼妖堕落前杀死他们,避免出现像鲤鱼怪一样的情况。”孟流景解释道。 “那然后呢?” 孟流景言简意赅:“鲤鱼怪找过来了。” 就在僧人找到白蛇和狼妖的当晚,鲤鱼怪也来到了这座荒庙,僧人如临大敌,可鲤鱼怪却理都不理僧人,直奔白蛇和狼妖而去。 他们三个就在僧人的面前缠斗起来,白蛇和狼妖始终不忍心对鲤鱼怪下死手,鲤鱼怪出手招式狠辣,却也不曾伤到他二人分毫,白蛇和狼妖越打越觉得不对劲,于是便联手引鲤鱼怪出了荒庙。 孟流景说到这便停了下来,裴清光疑惑地望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接着说啊。” 孟流景有些不好意思:“传闻里没有提起荒庙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故事的结局。” 结局是,僧人好不容易挣脱捆绑自己的绳子,可他刚走到庙门口,就看到白蛇和狼妖联手杀死了鲤鱼怪,僧人当时并不知道鲤鱼精堕落成怪的原因,为了防止白蛇和狼妖重蹈鲤鱼怪的覆辙,他将自己带来的法器偷偷藏在了白蛇和狼妖的枕头下,悄悄离开了荒庙。 不知情的白蛇和狼妖在睡梦中被法器杀死,他们的魂魄被荒庙的佛像吸收,合二为一,成为了这片海域新的神佛。直到百年后,一个年少的和尚路过这间寺庙,在清扫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佛像一角,被禁锢的魂魄飞了出来,在小和尚面前化出了两副皮囊,一个是当年白蛇的模样,一个是当年的狼妖模样,小和尚拿着扫帚追着天上乱飞的魂魄打,一个不留神就将其中一个魂魄随便打进了一副皮囊,剩下的那个魂魄就只好钻进另一副不属于自己的皮囊中去了。 裴清光听完有些失望:“这就结束了?” 孟流景点点头:“毕竟是传闻,有妖说这小和尚就是当年那僧人的转世,为了赎上一世的罪才又到了那荒庙,还有妖说小和尚是鲤鱼精的转世,特地来帮旧日玩伴重塑肉身。” “但你不觉得这故事虎头蛇尾的吗,”裴清光听完这个故事只觉得头大,“鲤鱼精变成鲤鱼怪的原因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他们在荒庙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白蛇和狼妖明明都已经做过神佛,又是怎么退回妖兽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单从这段传闻里根本不能断定白蛇和狼妖就是白老翁和狼叔。” 孟流景笑了笑没说话,传闻会美化和修饰许多情节,也会抹去许多实情。 真相究竟是什么? 在不远的将来,裴清光自会找到答案。 第119章 修安 裴清光靠在树旁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从一知半解的故事里摸索出完整的经过,一片落叶轻飘飘朝树下的裴清光飞去,孟流景没忍住伸出手,在裴清光的耳边握住了那片落叶。 “许个愿吧。”孟流景献宝似的将手心在裴清光眼前摊开。 裴清光伸出手掌,盖住孟流景的手心,轻笑道:“我的愿望就是,早点知道关于你所说的传闻的真相。” “那可真是浪费,”孟流景顺势抓住裴清光的手,转身朝山上走去,“这件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 他这话一出口,裴清光彻底断了刨根问底的想法,低头望着脚下的砂砾山石,一步步踩着孟流景的脚印跟着他闷头向前。 孟流景走出一段路,总觉得身后有些奇怪,于是边走边回头望了一眼,在看清裴清光的幼稚行为后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裴清光莫名感受到头顶的视线,抬头望去,却只见到孟流景圆乎乎的后脑勺。 “怎么了?”孟流景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有多快活。 裴清光摇了摇头,见孟流景没回话才想起来现在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于是开口:“没什么。” 孟流景没再说话,裴清光顿了顿又问:“你刚才许愿了吗?” “嗯,”孟流景应了一声,许是觉得这回应听起来太冷淡,便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不会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望的。” 因为他的愿望,是希望他的掌柜平安顺遂,一世无虞。 裴清光只当孟流景是在耍幼稚,于是挣脱他的手掌,快走了几步,正要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 “流景哥哥。” 孟流景听到这声音身体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越过裴清光的身影,看向山路上那个身穿红色长裙,笑靥如花的少女。 少女歪着头看了孟流景一眼,提着裙摆小跑上前,自然地挽住孟流景的手臂,笑吟吟问道:“你要去哪?” 孟流景手足无措地看向裴清光,裴清光神情淡淡地扫了一眼,伸手握住孟流景的手臂将他朝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少女不依不饶,跟着向前迈了一步。 “你先松手。”孟流景仰头望天,仿佛在问老天爷这是突然开什么玩笑。 裴清光迟疑了一下,率先松开了手,孟流景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歧义太大,忙又伸出手挽住裴清光的手臂,扭头看向少女:“是让你松手。” 少女松开手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猛地跳到裴清光面前,伸手抱住了裴清光另一只手臂。 裴清光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那里今天没挂酒葫芦,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种酒后才会有的幻觉。 在裴清光低头思索的空隙,孟流景恶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少女也不甘示弱,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美滋滋地歪头靠在了裴清光的肩膀上。 孟流景忍无可忍:“修安!” 名叫修安的少女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撒娇道:“你凶什么嘛。” 裴清光被这动静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孟流景也好不到哪去,伸腿虚虚朝修安踹了一脚,修安抱着裴清光的手臂朝旁边躲了一下,得意洋洋:“就说你腿短吧!” 孟流景懒得和修安计较,转而将视线投向裴清光:“她是修安,修梧的妹妹。” 裴清光对着眼前的空气麻木地点点头,修安朝裴清光的面前挥了挥手,笑道:“你就是流景哥哥经常提起的那个掌柜吧?” “是我。”裴清光趁着这个空隙将两只手臂从二人怀中挣脱,向前走了两步,转身望着面前并排而站的两个人。 孟流景自觉地朝旁边挪了两步,转过身用审视的目光望向修安:“你今天发什么神经?” 修安无辜:“我哪里有发神经。” 孟流景绝望:“你哥专程派你来整我的?” 看着孟流景又急又气的模样,修安终于再也憋不住,仰天长笑起来,孟流景龇牙咧嘴上前,死命捂住了修安的嘴。 “松手,”修安边说边掰开孟流景的手,“我路过这边,正好看见你在这,顺便给你和你家掌柜送个情报。” 孟流景扭头可怜兮兮望向裴清光,裴清光憋着笑朝他点了点头,得了信的孟流景一溜烟跑到了裴清光身后,探出个脑袋望向修安。 修安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递给裴清光,解释道:“这是你们先前在城南遇到的那两只兔妖的妖丹。” 裴清光刚接过木盒,听到这话手一抖,惊讶道:“死了?” “对啊。”修安不以为意。 “怎么死的?”裴清光追问道。 修安正要开口,却见孟流景在裴清光身后朝她疯狂摇头,修安战术性清了清嗓子:“我在一个废弃宅子里碰见的,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能不能查出来死于何人之手?”裴清光顺着修安的思路问下去。 “可……可能得让我哥亲自去查查,这事就交给我们福宴楼吧。”修安脸上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在心里默默痛骂不靠谱的孟流景。 孟流景偷偷朝修安竖起大拇指,修安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向上挽了一段,遮住杀妖时溅上的血迹。 “这两天会有一个狼妖去修梧那边,”孟流景看似在和修安说话,实则为了偷偷转移裴清光的注意力,“城南和城东的事你们带着他一起查,这段时间我们不方便插手。” “你们那个大理寺的家伙能信任吗?”修安随口问道。 “可以,”孟流景毫不犹豫,“但是你们不能把他拉下水。” “懂了,那我们避着他点,”修安挽好了袖子,抬手伸了个懒腰,“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我哥那边理清楚了我再来找你们。” “等会儿,”孟流景着急地伸出手,“你先把刚才那些反常行为解释清楚再走。”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修安满脸嫌弃,“没见过犯贱的貔貅?” 修安的话说到这份上,孟流景咬牙切齿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修安见他这样更加嫌弃,扭头朝裴清光扬了扬下巴,伸手指了指孟流景:“这我哥,表的,但我不太想要,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是你的。” 第120章 勇敢是件天大的小事 修安说完这话拔腿就跑,孟流景被气笑了,叉腰站在山路上望着一蹦一跳远去的少女,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等我找你哥告状!” 裴清光哭笑不得地看着这样的孟流景,在他背后幽幽道:“原来在貔貅心里,你是这样的孟流景啊。” “只有修安才这样,”孟流景气鼓鼓回身,“她和修梧一起被我带大,修梧是个公的,对他凶就凶了,但修安一个女儿家,我怎么下得去狠手。” 裴清光憋笑道:“好的,流景哥哥。” “我可是五百多岁的……” “孟叔叔。” 孟流景在心底长叹一声,把今天吃到的亏一股脑算在了修梧头上,且等着下次见面,他要如何为今天发生的一切赎罪吧。 裴清光的逗弄点到为止,她随手将修安带来的木盒塞进孟流景手里,转身朝山路下拴马的位置走去。 “给我干嘛?”孟流景虽然如此发问,但双手很诚实地收好了木盒。 “灵脉的养护用不到妖丹,既然是貔貅送来的,你就留着吧。” “这种小妖的东西我也用不到啊,不过可以留给当扈,”孟流景将木盒随手往怀里一塞,殷勤地小跑到裴清光身前,从地上捡起早已脱落的缰绳,“准备回去吗?” 裴清光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向孟流景:“或者你还想去哪?” 天色暗了下去,孟流景扭头看了一眼上山的路,路尽头那片原本金灿灿的光早就在和修安插科打诨的时候熄灭,只剩一片无垠的黑暗。 “还是回去吧。”孟流景低头将缰绳在手掌缠了几圈,转身朝山下走去。 今日他本想趁天光正好的时候带裴清光去萦风本体的悬崖上再看一次落日,毕竟今夜过后,雁归山便不会再有那样一株痴情的柳树,他或许也不会再有勇气,说出迟迟不敢表达的心意。 又要让白老翁失望了,孟流景默默在心中如此想着。 “孟流景,”裴清光俯下身子,用这样的方式缩短和孟流景之间的距离,“你在想什么呢?” 孟流景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裴清光:“在想萦风和方霄决,丝璇和杨路尘,白老翁和白奶奶。” 裴清光故意岔开话题:“唯独不想当当,等回去我要告状。” 孟流景本想顺着裴清光岔开话题,但鬼使神差,他还是在原本的思绪中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你会和怎样的人走到一起。” “我不需要想,”裴清光将脸贴在马的鬃毛上,触感有些粗糙,但没有关系,“我已经遇到了和我一起走到未来的那群人。” 孟流景目视前方,不敢回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 “但我觉得,这就是我这一生最幸福最快乐的事情,其他的都不重要。”裴清光的声音很温柔,孟流景在这声音里稍稍抬头,看到山路两旁高耸的树,和茂密的枝叶。 他早就知道裴清光是一棵顶天立地的树,与霞光星月比肩,恣意生长,不惧风霜。 他早就知道,可他还是固执地抱着渺茫的希望寻求一个答案,因为他害怕,他不想重蹈白老翁的覆辙。 在孟流景刚从福宴楼赶到村子的时候,白奶奶正眯着眼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白老翁则拿着一把梳子温柔细致地在为白奶奶梳头,孟流景最初并不想打搅这美好的画面,但奉裴清光之命买来的那些糕点却支撑不住一个妖在天上飞奔时的阻力,散落一地。 孟流景狼狈地蹲在院子门口拾捡,白奶奶也听到了门外的声响,睁开眼睛看了好半天,最后疑惑地问白老翁:“这是谁啊?” 孟流景停住拾捡的动作,诧异地抬头看向白奶奶,白老翁用一根银簪将白奶奶的银发盘起,温声细语:“这是孟流景,清光家的小二。” “清光……”白奶奶边小声念叨边从桌上拿起一面镜子照了照,镜子里映出白老翁的面庞,白奶奶愣了愣,扭头看向白老翁,“你是谁啊?” 白老翁并未在孟流景面前答话,而是小心翼翼扶着白奶奶起身,指了指后院的方向,白奶奶如稚童般对着白老翁咧嘴一笑,蹒跚着走进了后院。 孟流景狼狈地拎着糕点走进院子,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白老翁,白老翁坐在白奶奶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摩挲了半晌,主动打破沉默:“人到年纪了,就会老糊涂。” 孟流景小声开口:“清光知道吗?” “先别告诉清光,”白老翁探身接过孟流景手中的糕点,随手放在桌上,“我的妖力现在还能管点用,她只是每天早上刚起床的时候不记得我,其他时间没什么问题。” 孟流景点点头,坐在一旁的空椅上,白老翁看他这奔丧似的表情嫌晦气,反手敲了敲桌子,问:“你和清光最近怎么样?” 孟流景知道白老翁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答不上来。 白老翁见他这怂样也猜出几分,因此并未点明,抬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人的寿数有限,但感情没有。现在每天早上起床,我都要面对一个记忆里没有我的爱人,但每次当她看向我,问我‘你是谁啊’的时候,我都不用回答,因为我永远可以在她的眼睛里看见我最熟悉的那种满怀爱意的眼神。” 她的脑海或许不会永远记得爱人的模样,但她的心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爱要向哪个方向奔涌。 在这个话题的最后,白老翁并没有说出什么经验之谈,他沉默地起身,走到孟流景面前,伸出手朝他心口的位置狠狠捶了一拳。 看清自己的心,去做想做的事。 哪怕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可孟流景好不容易刚从白老翁那里得到了些许勇气,却在这哒哒马蹄声里,在明月高悬的山间,尽数消散,只能哑口无言。 孟流景自嘲地低头看向自己握着缰绳的手,这双手沾染太多鲜血,早就不干净了,他一个在地狱摸爬滚打过的人,能借着他人的光亮重返人间已是莫大的荣幸,又怎能奢求一个天堂。 第121章 黄斗笠 裴清光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京都的,当她在马背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京都的风景。 裴清光从马背上坐直身体,晃了晃脑袋试图将睡意驱散,孟流景牵着马缰回头望了一眼,笑道:“睡够了?” 裴清光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擦了擦马的鬃毛,毕竟自己刚趴在上面睡了一觉,也不知道睡姿有没有冒犯到这无辜的小马。 “刚才过城门的时候,守卫还特地看了看你有没有呼吸,”孟流景目视前方,语气带笑,“我差点就变成杀人犯了。” “那等我借尸还魂的时候会记得去牢房探望你的。”裴清光顺嘴接茬。 孟流景停下脚步,故作不满地回头道:“等你借尸还魂,我估计已经因为吃不到酱肉而馋死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裴清光肯定不信,但当孟流景说这话时,裴清光只能深信不疑。虽然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对酱肉有这么深重的执念,但作为掌柜,裴清光当然要满足他这并不过分的小小愿望。 裴清光正要开口,却突然望见远处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她边探头观察边问道:“那是当当吗?” 孟流景顺着裴清光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当扈背着包袱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这是要干嘛?”孟流景疑惑。 裴清光从马背一跃而下,急冲冲朝当扈的背影追去,当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头都不敢回,撒腿就跑。 “当当!”裴清光连忙喊了一声。 当扈的身影一顿,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裴清光被当扈的滑稽样逗笑,边颤抖着肩膀无声笑着边走到他身旁蹲了下去。 “没事吧?”笑归笑,裴清光还是要关心一下自家小孩的健康情况。 当扈羞得双颊通红,狼狈地坐起身,怀抱着包袱摇了摇头。 裴清光的视线在当扈身上来回打量,确定他的确没摔伤后才继续问道:“你这偷偷摸摸是要做什么?” 当扈生怕裴清光误会自己,忙将包袱敞开举到裴清光面前,里面是一些女儿家的衣物。 孟流景牵着马也走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包袱里的东西,坏笑道:“咱们家当当这是情窦初开?” “我没有,”当扈连忙否认,“这是给我舅妈买的,她和我舅舅来京都探亲,但她的衣服和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去买了套新的。” 孟流景撇了撇嘴:“这种事何须偷偷摸摸,我还以为你要让出酒馆第一小二的位置呢。” “你想得美!”当扈不满地朝孟流景翻了个白眼,孟流景不甘示弱朝当扈呲牙咧嘴,裴清光见惯了这两人幼稚的行径,顺手接过当扈怀里的包袱整理起来。 “你舅舅舅妈什么时候到京都?”裴清光顺嘴问道。 当扈赧然地低下头,裴清光奇怪地看了一眼,追问道:“是已经到了吗?” 当扈点点头,解释道:“他们这趟来的很突然,我之前都没收到消息。” “这有什么的,”裴清光笑着将重新包好的包袱递给当扈,又伸手揉了揉当扈的脑袋,“既然你的家人来了京都,接下来就给你放几天假,陪他们好好玩玩。” 当扈小心翼翼抬眼望向裴清光,迟疑道:“他们好像是来找你的……” “找我?”裴清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家访来了?” 孟流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看来掌柜苛待小二的事终究是瞒不住了。” 裴清光没好气地回头瞪他:“明明是当当平时总被你欺负,他家里人来打抱不平。” “这都能怪上我,我平时可没怎么掺和过酒馆的事。” “所以你把酒馆的活都甩给当当做了呀。” “你这是污蔑,我不服。” “驳回。” “仗势欺人,果然是个黑心掌柜。” 当扈看着裴清光和孟流景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忍不住举起手,打断道:“是……是我舅舅舅妈那边出了点事,专程赶来京都请掌柜的帮忙。” 裴清光上一秒还在被孟流景带的插科打诨,下一秒听到当扈的话便正色起来,严肃问道:“什么事?你舅舅舅妈有受伤吗?” 当扈迷茫地挠了挠头:“我也不清楚,等回了酒馆听他们说吧。” “那还等什么。”裴清光立刻拉着当扈起身,拔腿就朝酒馆的方向狂奔。 孟流景呆站在原地望着两人跑远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身后同样迷茫的马,京都规定马匹不得在街道疾驰,孟流景最后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牵着马慢吞吞朝酒馆的方向走去。 酒馆后院,萦风坐在灵脉下的桌旁,面前的桌上摆了许多糕点,一个头戴花头巾的小女孩正抱着一碗杏仁酪吃得专心致志,在小女孩身边,坐着一个头戴黄斗笠,斗笠下裹着一块花头巾的中年女子,此刻正愁容满面。 裴清光来不及敲门,直接用肩膀去撞后院的木门,好在那门没有上锁,不必头疼后续修缮的问题。 萦风被身后的声响吓了一跳,扭头便看到裴清光在院中踉跄了几步后才站稳身形,埋怨道:“这么急匆匆做什么。” 修门事小,弄伤了自己事大。 裴清光摆了摆手,探头看向桌边的中年女子:“您就是当当的舅妈?” 中年女子正要开口,就见当扈冒冒失失跑进院子。 “掌柜的你……你跑得……太快了……”当扈弯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气喘吁吁。 裴清光扭头看了一眼,又快速转头看向中年女子:“当当说你们有事要委托,你们没受伤吧?” 自从杨路尘之后,裴清光总担心自己的委托人是个命悬一线的苦命妖。 中年女子牵着小女孩的手站起身,一阵清脆的响声响起,裴清光的视线自然飘向声音的来处,这才发现果真如当扈所说,这位舅妈的穿着和京都女子大不相同。 除去斗笠与头巾的新奇之处,她上身穿着的那件又短又窄的斜襟衫也很有特色,虽然里面穿了件白色的底衣,但外衫只到肚皮上方的设计还是让人乍一看觉得有些奇怪,而在她的腰间,还有一条由许多条银链并排组成的又宽又粗的腰带,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腰带下则穿着一条宽大的黑色长裤。 中年女子见裴清光目露惊奇,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们那边的传统服饰,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换身衣裳,让裴娘子见笑了。” 第122章 祭品 雨季还是来了。 闪电划破夜空,紧跟着惊雷滚滚,小女孩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弯腰躲到了桌子下面,女子正要弯腰将小女孩抱出来,突然觉得脸上一湿,抬头看,暴雨倾盆。 萦风并不打算在当扈亲人面前遮掩自己的身份,用柳枝编织出一块遮雨的“伞”,将险些变成落汤鸡的众人送进了自己的房间。 夏日的雨又潮又闷,萦风进了房间就径直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一扭头却看见小女孩缩在中年女子怀里瑟瑟发抖,萦风还以为她是被突如其来的雨吓到,于是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没关系,这雨下一会儿就停了。” 小女孩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抖,往女子怀里钻得更深了。 “没事的,”中年女子弯腰抱起小女孩,“这个姐姐刚才还给你好吃的呢,她不是坏人。” 小女孩趴在中年女子怀里不敢抬头,女子无奈地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抬头解释道:“她没见过妖,可能有些害怕。” 萦风原本已经默认了小女孩是当扈的表妹,听到这话不由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一旁的裴清光,却发现裴清光也是一脸迷茫。 “她是我们村子的普通小孩,母亲随姐妹伴去了,父亲又常年出海打渔,所以才会被抓去做祭品。”中年女子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悄悄抬眼看了萦风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看起来还是有些害怕。 中年女子说的隐晦,裴清光猜她或许是不想让小女孩知道太多实情,她环顾四周,最后点了当扈的名字:“当当,你前些日子不是去集市买了许多玩具吗,正好拿出来陪她玩一会儿。” 当扈孩子心性,发了月钱不是买糕点就是买玩具,刚好今天派上用场。 中年女子侧头望向小女孩,温声细语:“这是婶婶的外甥,让他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小女孩怯怯地抬起头看向当扈,当扈抿着嘴小心翼翼地回望,倒分不清他俩谁更怕谁一些。 小女孩打量了许久,终于朝当扈伸出双手,奶声奶气喊道:“哥哥。” 当扈听到这声音心都化了,笑着上前接过小女孩,小女孩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睛,突然就笑着钻进他怀里。 “掌柜的,嘿嘿。”当扈呲着大牙对着裴清光傻乐,裴清光也跟着笑,心里甚至有点羡慕当扈。 但羡慕归羡慕,裴清光还是要做她该做的事。萦风的房间暂时交给当扈和小女孩,裴清光带着中年女子和萦风冒着雨小跑着冲进前厅,虽然比起房间,前厅在这场夏雨里显得闷热潮湿了许多,但这的确是眼下唯一能避开小女孩聊正事的地方了。 至于为什么不去当扈的房间,当扈毕竟是个男孩,收纳这方面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裴清光最先跑进前厅,她随意甩了甩被淋湿的衣袖,就近拉来两把椅子给中年女子和萦风,自己则坐到了旁边的桌上。 “您刚才说的祭品是怎么回事?”裴清光直切正题。 中年女子抬手抚了抚鬓边,无奈道:“世人多愚昧,以为用活人献祭就能平息海神的怒火,却不知他们越是这样做,上天给的报应就越多。” 萦风倒了杯热茶放在女子面前,顺势坐在她身旁的空椅上,坐姿端正,宛如学堂里听课的孩童。 中年女子轻声谢过,继续道:“原来小当扈经常提起的萦风姐姐是这么温柔可爱的妖。” 萦风抿着嘴唇轻笑,又觉得不对劲,“你们也叫他当扈?” “是,”中年女子抿了口茶,“不与人群同居的当扈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少数像我和我官人这样的当扈才有名字。” “您怎么称呼?”萦风礼貌问道。 “当衡,我官人叫当燃,”当衡温柔地笑了笑,“不是太好听的名字,我们这一族的规矩是不能自己给自己起名,只有彼此亲近的人才有给对方取名的资格,但我才疏学浅,那时只能给他取个这样滑稽的名字。” 萦风对外的性格本就温柔,当衡的语气神态又使得她跟着放慢了语速,声音便更加温柔:“听起来是很有生命力的名字,不过怎么没见您官人一起过来?” “他本是和我一同来的,但那时小当扈出去了,酒馆只有姑娘您,他不好意思进来,就去附近找了间客栈落脚。”当衡谈吐举止皆不凡,衬得同族的当扈活像个冒失鬼。 屋外暴雨如鞭,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屋檐和石砖上,裴清光侧耳听了一会儿,扭头对当衡道:“今夜萦风和我一起住,你们就住在她的房间吧。” 当衡心里也怵这场雨,她淋了倒是无所谓,可小孩子怎么受得住?裴清光既然如此说了,她便应下来,毕竟此时做出推脱的模样会显得太过虚伪。 惊雷声再度响起,萦风毫不设防,被吓了一激灵,裴清光早就对萦风的胆小习以为常,熟练地探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当衡看着眼前的画面心下一暖,在她看来,能有这样的伙伴,是小当扈的福气。 “我们那边这几年常有暴雨惊雷,”当衡在这暖意中将话题拉回了正轨,“但我们是渔村,每逢这样的天气,总是有人家要遭殃的。” 裴清光和萦风默契地扭头看向当衡,当衡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虚无,思绪或许已经飞回了她口中提到的渔村,裴清光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发出的声响让当衡回过神来。 当衡歉意地朝裴清光的方向微微俯身:“裴娘子,我知道您是非常厉害的奇女子,只是我这件委托,单凭人类的力量或许不能很好的将事情解决。” “为什么?”萦风听不得旁人贬低自家的清光,裴清光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她便先炸了毛,虽然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但与她相熟的裴清光还是从中听出了一股火药味。 当衡无奈叹息:“愚昧造成的恶意,并非区区人类就能抗衡的。” 第123章 钟阿妙 十年前,两只当扈鸟厌倦了山中安稳却枯燥的生活,结伴下山。他们原本只想在人间的市集逛一圈就返回山中,但茶馆说书人一番关于项羽面对江水滔滔决绝赴死的说辞却勾起了他们对人类的好奇,于是一拍即合,踏上了探索人间的旅程,并给对方取了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名字:当衡、当燃。 他们最初的想法是去说书人口中的乌江看看,但飞着飞着就迷失了方向,最终化形降落在沿海的一个小渔村,村子里有许多热心善良的女子,当衡初到人间难免惶恐,那些热心肠的女子看她神情不安,便以为她是和官人逃难来的此地,便给她和当燃分了一小块土地,用石头垒起一间小屋,希望这小渔村能免去她颠沛流离的苦难。 盛情难却之下,当衡和当燃这对当扈夫妻便在这渔村落脚,生活。 最初的当燃对村子的生活很不适应,因为生活在村子里的多是女性,男人常年出海在外,几乎不见人影。为了更好地融入村中生活,当燃也在村里女子的帮助下做了一艘渔船,过上了和村里男人一样的生活。 当衡是女儿身,又是被村中女子接济入村,所以很快就和她们打成一片,甚至加入了村中规模最大的姐妹会。 姐妹会又叫金兰盟,是村中女子互帮互助的组织,家里男人不在的日子里,她们结伴一起劳作生活,甚至会将彼此的孩子视如己出,共同抚养。 听起来仿若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内里却满是苦难。 八年前,一个叫钟阿妙的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婴,那时她的丈夫出海在外,接生都是由姐妹会的女子们操持陪伴,她们为女婴取了个小名,唤作阿秀。 阿秀三个月大的时候,钟阿妙终于等到了官人离家前约定好的归航日。 当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开心,在她的想象中,小别胜新婚应是村中夫妻间的常态,于是她急匆匆跑到海边,希望见到钟阿妙幸福甜蜜的时刻。 可当她赶到海边的时候,只看到姐妹会里的姐妹们陪着钟阿妙抬着一艘小船朝岸上走来。 “你官人怎么还没回来?”当衡趁着帮忙抬船的机会凑到钟阿妙身边小声问道。 钟阿妙当时的神情当衡如今已记不清楚,只记得她小声的回答:“他说这段时间海里家伙长得好,想多去捕些,就先不回来了。” “他难道就不想看看阿秀?”那时的当衡心直口快。 “一个女娃,没什么好看的。”钟阿妙说的轻描淡写,但当衡一直记得她说完这句话后,身旁突然被抬高的小船,她的气和委屈只能发泄在肩头。 又过了两个月,钟阿妙的官人终于从海上回来,那天也是当燃的归航日,虽然当燃每天晚上都会化出原形悄悄飞回当衡身边,但在当衡心里,还是对这天抱有小别胜新婚的期待。 两艘渔船并排着驶向港口,当衡忍不住激动地朝当燃的渔船挥手,而钟阿妙却只是低头戳着腰间的银饰,脸上不见半分欣喜。 “你和你的官人感情一定很好吧。”就在当衡兴奋的时候,身旁突然响起钟阿妙有些局促的声音。 “当然,不然为什么要成亲呢?”当扈一族自由恋爱,当燃年轻的时候追了当衡好多年才抱得美人归,两人的感情自始至终蜜里调油,当衡自然不懂钟阿妙为何会如此发问。 钟阿妙只用三个字便解释了她的半生:“娃娃亲。” 当衡误以为娃娃亲就是话本里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疑惑道:“这难道不好吗?” 钟阿妙诧异地抬眼看了当衡一眼,无奈又羡慕地叹了口气,迈步走向自家官人停靠的口岸。 这是当衡最后一次见到钟阿妙。 第124章 欠债的 当燃回来没几天,姐妹会里一个被大家称为花娘的女子神神秘秘登门,问当衡最近可有见过钟阿妙和菲娘。 当衡先前在钟阿妙身边见过菲娘几面,只知道她和钟阿妙关系极好,但私下里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当衡如实说了自己和钟阿妙几天前曾在口岸见过,花娘听到这消息愣了半天,最后猛地一拍大腿,转身急匆匆便往海边赶去。 当燃正在院子里晒干货,见花娘神情不对,忙催着当衡追上去,当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路跟到了海边。 在当衡的印象里,那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海面被照得波光粼粼,像是铺了层碎金子,就在这金子之上,有一艘飘飘摇摇的小船孤零零地在海上,随着波浪规律而木讷地上下起伏着。 花娘对着海面揉了半天眼睛,终于接受了现实,两腿一软便摔坐在地,当衡忙上前搀扶,花娘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当衡的衣袖,一迭声道:“去找姐妹们,找她们来,带着网和杆子,快去找她们……” 当衡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点过头便朝村里姐妹们各自的居所跑去。姐妹会的女子在当衡的召唤下很快赶来,只看了一眼海面便抬来两艘小船同时下海,当衡自然也上了其中一艘船,但这两艘船并没有朝海面上那起伏的小船划去,而是在靠近小船的近海洒下了四张巨大的渔网。 当衡疑惑地扯了扯身旁一位并不相熟的女子的衣袖,还没等她开口发问,那女子主动解释起来:“那艘船是菲娘娘家弟弟做的,平时她去近海捕鱼都不舍得用这艘小船,现在看这样,多半是菲娘寻了短见。” “也许只是没来得及把船收回去,被风和浪推到这里了?”当衡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女子用与钟阿妙相同的那种无奈又羡慕的眼神望向当衡:“衡娘是有福之人。” 当衡正要继续发问,却听见另一艘船上传来惊呼,扭头望去,以花娘为首的女子们聚集在小船的同一侧,正拼命拉着手中的渔网,但渔网显然被极重的东西勾住,她们非但没有成功收网,还把小船扯得摇摇欲坠,大有侧翻之势。 一个脑袋突然从海里浮上来,长发糊住了面部,让人看不清其面容,那人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吓人,忙伸手将头发一股脑拨到脑后,对着船上的女子高声道:“拴石头的麻绳勾住了渔网,你们先松手!” 花娘忙拉扯着姐妹们松了手,小船在海上晃了晃,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姿态,先前被当衡拉住衣袖的女子侧头看了当衡一眼,笑道:“刚才那位是衡娘的官人吧,真是个好人。” 当衡木讷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疑惑为何她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笑容满面。 但她自然不会这么没眼力见的问出来,只能将视线投向看似平静的海面。 花娘趴在船边探身朝海里看去,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招呼姐妹凑过去,当衡所在的这艘船也连忙朝花娘的小船方向凑过去,在两艘船的中间,钟阿妙的尸体最先被送了上来。 花娘和另一名女子很是熟练的一人拽住钟阿妙的一条胳膊,又拖又抬地将钟阿妙的尸体搬上了自己的小船,菲娘的尸体很快也被当燃送了上来,自然由当衡所在的这条小船接收了。 当燃将二人的尸体送上岸后并没有上船,而是转身朝岸边游去,这是他身为男子的自觉。 那时的当衡虽然在村子里生活了两年,但从没像村中其他女子那样去近海捕鱼或出海接官人的渔获,所以姐妹们安排她坐在中间照料菲娘的尸体,她们则分散两边,挥动船桨朝口岸的方向划去。 当衡静静地坐在船中央,菲娘的尸体靠在她怀里,冰凉却并不可怖。菲娘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听说只有十七岁,在当衡的印象里,她很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脸上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但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此刻却命归黄泉。 “她们为什么……”当衡呢喃自语。 有划船的女子听到这声音,却也只是淡淡地扭头扫了一眼,很快便回过头继续卖力地划起手中船桨。 没有人能回答当衡的问题,当衡只能紧紧抱住菲娘的身体,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一些,让她不要走的那么冷冰冰。 口岸,钟阿妙的官人抱着阿秀站在木板上眺望着大海的方向,花娘的船和当衡的船同时靠向口岸,两艘船上的女子手脚麻利地将两具尸体抬上岸,就像平时将捕来的鱼运到岸上一样熟练和麻木。 钟阿妙的官人低头扫了一眼两具尸体,停顿了一会儿才疑惑开口:“哪个是钟阿妙?” 花娘冷笑一声,伸手指向钟阿妙的尸体,钟阿妙的官人道了声谢,将阿秀随手塞进离他最近的当衡怀里,弯下腰将气息全无的钟阿妙抱了起来,转身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当衡手足无措地看着怀里的阿秀,五个月大的阿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淘气地伸手拽着当衡头上的花巾玩,当衡忙对着钟阿妙官人的背影喊道:“阿秀怎么办?” 那人脚步一顿,转身高声回道:“你是谁家的?” 当衡一时没反应过来,花娘抢在她之前替她回道:“当燃家的。” “我把钟阿妙埋了就去你家接阿秀。”他说完这句,便转过身迈步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姐妹会里的姐妹喜欢管钟阿妙叫阿妙,有些时候还会唤一声妙娘,但钟阿妙的官人却连名带姓称呼她。 花娘在钟阿妙官人离开后便招呼周围姐妹帮着把小船抬上岸,当衡抱着阿秀不方便参与,只能站在一旁远远看着,阿秀玩累了趴在当衡肩头沉沉睡去,花娘摆了摆手,示意当衡早些回家,别让阿秀吹了凉风。 临走前,当衡特地走到最初看到菲娘小船的地方,那艘船还在海上飘飘荡荡,好像在等它的主人来带它回家。 第125章 海祭 当衡说到这里,后院突然响起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萦风起身挑开门帘,小女孩弓着腰冲了进来,直奔当衡怀里。 “怎么了?”当衡用衣袖擦去小女孩脸上的雨水。 小女孩仰起头甜甜一笑,将怀里抱着的东西塞进当衡手中,是方霄决带来的一盘糕点。 “这个好吃,给婶婶吃。”小女孩拈起一块糕点举到当衡嘴边。 当衡笑着咬了一小口,温柔道:“阿秀只给婶婶吃吗?” 小女孩阿秀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衣角,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隔着手帕从盘中拿起两块糕点走到裴清光面前,甜声道:“姐姐也吃。” 裴清光笑着拿起一块,扭头看向萦风,萦风自打阿秀进了前厅便站得远远的,生怕自己再吓到孩子。 阿秀看着手帕上剩下的那块糕点,小小的身子深呼吸了几次,终于鼓足勇气转身走到萦风面前,抬头怯怯开口:“大伞姐姐也吃。” 萦风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大伞姐姐”指的是自己,顿时羞红了脸,阿秀看萦风迟迟不接自己递过去的糕点,还以为萦风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扯了扯萦风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向萦风。 萦风被阿秀的可爱彻底征服,忙不迭接过糕点,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阿秀的头发,阿秀下意识缩起脖子,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在意识到萦风没有恶意后很快便放松了下来,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 从阿秀开始向裴清光分糕点的时候当扈就站在了门帘之外,透过门帘的缝隙刚好可以看道阿秀和裴清光萦风的互动,当扈本想快点钻进前厅躲雨,但又生怕打搅了大家,只好默默站在门外等候合适的时机。 一柄伞挡住了头顶的落雨,当扈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身旁,孟流景无语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扔给当扈,调侃道:“你这是唱哪出凄风苦雨的戏呢?” 当扈接住手帕胡乱在脸上摸了两把,故意把湿漉漉的手帕塞进了孟流景的衣领里,孟流景呲牙咧嘴地边伸手掏手帕,边抬脚朝当扈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外面那俩玩够了就进来。”当扈还没来得及还击就听见裴清光的声音从前厅传来,孟流景得意地朝当扈挑了挑眉,收起伞挑开了门帘。 阿秀站在裴清光和萦风的中间,手捧一块糕点边吃边好奇地看向孟流景,孟流景见她可爱,弯腰捏了捏她的脸,阿秀歪着脑袋任孟流景揉搓,等到孟流景终于捏够了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却突然伸手反击,拉着孟流景的面皮上下摇摆。 “阿秀。”当衡轻喝一声,起身将阿秀抱在怀里。 裴清光随手揉了揉孟流景被捏红的脸,走到当衡和阿秀面前,夹着声音对阿秀道:“今天已经很晚了,让大伞姐姐带你洗个澡,然后就在这里睡一觉好不好?” 孟流景眼神迷茫地扫了一圈周围,心说:酒馆什么时候还来了个伞妖? 阿秀抱着当衡的脖子摇了摇头,小声问道:“那婶婶呢?” 当衡抱着阿秀摇了摇,哄道:“婶婶和姐姐再聊一会儿就去陪你睡觉。” 阿秀嘟着小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朝萦风的方向伸出双臂。 萦风受宠若惊,忙上前接过阿秀,当衡还是不放心,对着阿秀问道:“你现在不怕大伞姐姐了?” 阿秀摇头:“不怕,当当哥哥说大伞姐姐是好人。” 孟流景诧异地望了萦风一眼,自觉走到门外撑起雨伞,准备送萦风和阿秀回房。 “流景,”裴清光牵着当扈的衣袖带着他走到门边,“让当当去吧,他淋了雨,刚好让他也洗个澡早点休息。” 孟流景笑着小声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裴清光探身将孟流景拉回前厅,顺手将他手中的伞递给当扈,轻声怼道:“孟叔叔有意见?” “当然没有,”孟流景得意地挑了挑眉,探身对着当扈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当当,厨房里有刚烧的热水,正好拿去用。” 当扈奇怪:“我和萦风今天没烧热水啊?” 孟流景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阿秀和萦风,皱着眉打发当扈:“我烧的不行吗?听话,快去。” 当扈还在心里纳着闷,但孟流景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只好上前撑伞,将萦风和阿秀从前厅接了出来。 见她们离得远些了,裴清光才放下前厅的门帘,孟流景从柜台下摸出一壶新酿的梅浆,找来两只小碗给当衡和裴清光各倒了一碗,便走到柜台旁,背靠着柜台看向当衡。 “当当是他的名字吗?”当衡的问题没头没尾。 裴清光愣了一下,摇头解释:“不算名字,酒馆里的大家还是喜欢叫他当扈,只是我习惯喊他当当。” 当衡了然颔首,转了话题:“这位公子刚来,我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 裴清光将视线投向孟流景,孟流景耸耸肩:“继续说就好,我们掌柜的会把前情告诉我的。” 当衡端起梅浆轻轻摇晃,梅浆在碗中如旋涡般打着转,“出海谋生的人最怕海上不太平,所以会定期举办海祭。” 第126章 求生 沿海之人靠海吃海,一家的生计和团圆都仰赖于海神的垂怜,因此在许多沿海的地方都有海祭的习俗,当衡生活的小渔村也不例外。 每年八月,村中每家每户都会出些鸡鸭鱼肉之类的祭品,由村中长辈带领,在海边和港口分别摆下祭坛,男子奉酒,女子奉茶,遥祭海神,祈求风平浪静,出海之人能平安归家。 当衡和当燃身为妖兽,自然不信海神之说,但每到祭拜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认真准备好祭拜的东西,随村民一同诚心拜过祭坛,期望身边的朋友都能平平安安。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五年前,那年祭祀过后,海边不知为何频起风浪,台风也屡次到访,虽然没有真正闹出人命,但恶劣的天气让许多人只能待在家中,无法出海捕鱼。眼看因为天气的原因,家中日子越来越难捱,不少女子起了去外乡谋生的想法,但村中男子却不愿意放她们出去,甚至将她们锁在家中。 但这方法治标不治本,有村中长辈拉着一些男子彻夜开会,最终得出的结论竟是海祭的时候有女子奉的茶过于廉价,导致海神生气,这才一直掀风作浪,不让渔民出海。 于是他们重摆祭坛,从那时开始,村里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海祭,并明令禁止今后不许女子参与到海祭之中。 后来海上果然平静了下来,如此过了两年,海上又起风浪,这次的风浪造成了一起严重的海难,单渔村里就有十多名男子葬身海中。后来不知是谁提起,竟要用女子进行活人献祭,理由是当年海神之怒因女子而起,此刻便要用女子去平息。 那次海祭当衡和当燃刚好回山中探亲,等他们赶回渔村的时候才得知,有一个外乡女子被送上了祭台,身上挂着五块巨石沉海而死。 当衡和当燃不是没有劝过村民,但自活人献祭之后,海上真的再也没有起过风浪。他们中或许有人知道海上的平静和活人献祭无关,但他们需要为自己的恶行找一个借口,洗去双手沾染的血腥,于是他们心甘情愿沉溺在为自己编织的伟大幻梦里,不愿接受那或许存在的事实。 当衡说到这长叹一声,裴清光跟着倒吸一口凉气,皱眉道:“可是按照原本的海祭频率,这得有多少女子遭殃。” “将自己的无能怪罪到女子身上,真是懦夫行径。”孟流景心中不忿。 “村中对‘祭品’是有严格要求的,‘祭品’需是未婚的清白女子,最好不曾出过村子,”当衡将杯中梅浆一饮而尽,“头三个月,他们依然按照一月一祭的频率进行海祭,眼看着符合要求的村中女子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将海祭的时间恢复为最初的一年一次。” 裴清光听得来气,起身去柜台下随手拎了坛酒,正是修梧之前送来的那坛。 孟流景拿出三个酒碗,自觉地从裴清光手里接过酒坛,履行自己小二的义务。 裴清光拖着椅子坐到当衡身旁,直白问道:“既然你们知道这是无用功,为什么不阻拦呢?” 当衡微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歉疚道:“从前我的族人告诉我,不要过多插手人类的因果。” 裴清光整个人如同被冰冻住一般,木然地张开嘴,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飘了出来,一字一顿:“怎么就过多了!” 那些无辜的女子本应有自己的生活,会和姐妹一起笑闹,慢慢走到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那天,而如今,却因为他人的愚昧无知平白送了命。 孟流景意识到裴清光情绪不对,忙上前揽住裴清光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裴清光扭头望了孟流景一眼,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悲伤。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想法是错误的,”当衡的语气里满是遗憾,“所以这一次,我救下了阿秀。” 钟阿妙离世后,钟阿妙的官人照常出海,对阿秀几乎不管不问,是姐妹会的姐妹们拉扯阿秀长大的。 这次海祭,村中只有八岁的阿秀和九岁的阿满符合祭品要求,阿满父母健在,所以阿秀就成了祭品的首选。 海祭当天,当燃随村中男子一同去了港口的祭台,当衡身为女子不必去祭祀,便化出原形在港口附近盘旋,待到村中长辈对海神祭完酒肉放鞭炮的时刻,借着烟雾和响声的掩护,当燃冲上祭台用弯刀割断了在阿秀身上绑着石头的麻绳,当衡则以原形叼走了阿秀,带她逃离了村子。 “阿秀没有发现你们是妖吗?”孟流景问道。 当衡摇头:“村里人怕她大喊大叫惊扰了海神,所以给她下了安神的药,那时她正在昏睡。” 孟流景微微颔首,又问:“你刚才说除了阿秀,村里还有个九岁的小孩符合要求,既然这次他们海祭没有成功,或许那个小女孩会成为下一个祭品。” “这点我们也考虑到了,”当衡端起桌上的酒碗,皱眉一饮而尽,抬袖擦了擦嘴角,“我带着阿秀离开后,当燃去了阿满家,带着阿满的娘和阿满一起离开了村子。” “她们现在在哪?”裴清光担心阿满娘带着孩子跑不远,会被村里人再捉回去。 “在靖安,当燃有个堂姐在那边生活,我们便将那娘俩托付过去了。”当衡喝酒看似豪爽,实则不胜酒力,一碗酒下肚便红了身体。 裴清光倒了一杯微凉的茶递给当衡,问道:“那你这次来是想委托什么?” 当衡已经是喝上头的状态,接过裴清光递来的茶杯又是仰头一饮而尽,好在她的思维还不算糊涂:“村里已经没有符合祭品要求的女子了,那些人为了海上的太平,未必不会将主意打到外乡女子身上,我此次来是想请裴娘子想个办法,让他们不要再继续愚昧下去了。” 裴清光接过许多委托,大部分都是纯粹的妖事,这是头一个完全因人类而产生的事件,说实话,她心里挺没底的。 孟流景也有些为难,当衡把海祭的前因后果说得明白,没有邪物作祟,只有人心险恶,他最不擅长和最不喜欢的就是和人打交道。 裴清光犹豫道:“官府不管这事吗?” “天高皇帝远,等官府收到信,这边早就祭祀完了,”当衡冷笑,“就凭衙门里那群家伙,等他们赶过来,沉海的人都泡成船了。”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默契地沉默起来,当衡伸手握住裴清光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裴娘子,我此行并非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村中女子,我为的是天下女子,那些生活在愚昧地区的女子,眼下只有你,才有可能给她们带来一线生机。” 第127章 约定 裴清光应了。 此事虽与妖事关联不大,但当衡所说的天下女子让裴清光愿意一试。 深夜,萦风和裴清光并排躺在床上,屋外雨势不减,雨滴被风吹拂着四处飘摇,从没关紧的窗缝间飞了进来,落在窗前的梳妆台上。 “我去把窗户关上吧。”萦风边说边坐起身,正要下床,却感觉胳膊一沉,裴清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随它去吧,这时节,关窗太闷。”屋里有些闷热,裴清光的声音也闷闷的。 萦风听话地躺了回去,闭眼听着耳畔的雨声:“那你的梳妆台可要遭殃了。” “那也是明天的事,”裴清光扭头看向萦风,“明天止戈他们会把你的本体送来,你想好种在哪了吗?” 萦风侧头回望:“古井旁边吧,当扈和孟流景总说夏天那古井的水都晒热了,正好让我的本体在那里遮阳。” “但你是柳树,种在那里的话,井里都是你的柳絮。” 萦风傲娇:“不可以吗,柳絮可是能入药的宝贝。” 裴清光伸手盖住萦风的眼睛:“当然可以,早点睡吧,明天有的忙呢。” 萦风伸手摸索着给自己和裴清光盖好被子,裴清光正要松手,就听萦风问道:“你们又要走了吗?” 裴清光有些诧异,轻轻收回盖在萦风脸上的手,萦风正用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裴清光心虚地转回头,对着天花板点了点头。 萦风了然,伸手为她拢了拢被子,“睡吧。” 裴清光握着被角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都没睡着,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发现萦风一直都在对着天花板发呆。 裴清光再次闭上眼,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萦风侧头看了裴清光一眼,还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听,没敢出声追问,直到看见裴清光攥着被角的手用力到指节都开始泛白。 一下,两下,三下…… 裴清光感觉到萦风正像哄小孩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本想学她那傲娇模样瞥上一眼,却在看到对方温柔关切的目光后鼻子一酸,一滴泪不争气地砸向枕头。 “你总笑我胆小,动不动就被吓哭,却忘了十年前你是最爱哭的那个,每次都要我哄上半天。”萦风的语气里是温柔的笑意,脸上却挂满了心疼与不忍。 “如果以后我不在了,灵脉要怎么办,那些受委屈的妖怎么办?”裴清光对着天花板瞪圆了眼睛,硬是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萦风是最见不得裴清光落泪的,但最近几年,她又确确实实想让裴清光酣畅淋漓地哭上一场,虽然裴清光永远是一副天塌了她也撑得住的模样,但萦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裴清光逞强的念头在苦苦支撑,她是看着裴清光长大的,最知道真正的裴清光是什么样子。 但她不能拆穿裴清光的逞强,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我和当扈,还有孟流景,我们三个会一直守在这里,继续做裴记该做的事,继续完成裴家的职责,直到未来某天,你像肖风那样,以另一个身份回到我们身边。” “可那时的我就不是裴清光了,”裴清光翻了个身,面朝萦风,“我会忘记你们,忘记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我们就一起创造新的记忆,”萦风也翻身面向裴清光,“或者干脆一点,让孟流景闯进你梦里,把我们这一世的故事在你的梦里完整演一遍。” 裴清光认真思考了此事的可行性:“那你们一定要找到我。” 萦风举手起誓:“我保证,只要我们三个还在,就算遍寻人间也会把你找回来的。” 裴清光心头一暖,浑身都放松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萦风被她感染,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早点睡吧,明天我和孟流景要去当衡说的那个小渔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裴清光裹紧了被子,这床被子还是萦风刚到酒馆没多久时送给她的,里面用柳絮填充,加上萦风略施小计,让这床被子成了夏日贪凉者的好东西。 萦风本也打算就此睡去,鬼使神差又多问了一句:“这一年你那么频繁地去接各种妖事,是不是在为诅咒做打算?” 从前的裴清光虽然也为妖事忙碌奔波,但偶尔也会给自己放个长假,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但从今年开始,裴清光几乎为妖事到了不眠不休的程度。 “算是吧。”裴清光含糊应了,蒙着被子翻身面向墙壁,将萦风的追问隔绝在身后。 萦风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伸手扯住裴清光的被角狠狠一扯:“你倒是给我留点被子!” 第128章 限定身份 天刚蒙蒙亮,萦风便起床收拾起院中一夜风雨留下的残骸。扫帚与石板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将裴清光从睡梦中惊醒,看着自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她无意多睡,起床准备换身衣裳就出门,路过梳妆台时却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那里干净整洁,丝毫不见昨夜的雨水污泥,显然是萦风的手笔。 裴清光推开窗向院中看去,萦风正巧扫过窗前石阶,毫不设防就被窗框弹到了一米开外。 裴清光看着萦风肩头被窗框撞过留下的那道雨水痕迹,连声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萦风扶着扫帚无语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抬头道:“关窗,我还没扫完呢。” 裴清光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关窗回屋换了身平日不常穿的淡蓝色长裙,又对着镜子仔细装点一番,才推门走到了院中。 萦风边扫地边看了裴清光一眼,皱眉道:“刚下过雨,地上脏得很,这裙子走两步就要沾上污泥。” “萦风娘子何时变得这么像我娘亲了。”裴清光嬉笑着凑到萦风身边,抢过她手中的扫帚作势要扫地。 萦风忙伸手拦下裴清光的动作,将扫帚重新抢了回来:“还不是因为你的衣服脏了都是我送去洗,每次都要背着一大堆衣服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开裁缝铺的。” “那下次我直接用灵力把衣服送过去。”裴清光嘴上这么说,双手却殷勤地搭上了萦风的肩头,力道匀称地为她按摩。 “阮娘那里现在雇了好些普通的浣衣娘,你要是就那么把衣服扔过去,估计阮娘能拎着搓板来揍你。”萦风边享受着裴清光的按摩边吐槽。 阮娘是五六年前来酒馆委托的一位鹿妖,后来在城西和城南的交界处开了家浣衣坊,平日里酒馆的脏衣都是送到她那里清洗的。 “阮娘这生意是越做越大了,我记得之前还只是给富贵人家做浣衣零工。”裴清光在脑海里回忆了半天才想起阮娘这号妖。 “你还记得她就不容易,”萦风对裴清光的记忆力了如指掌,“你总是办完委托就把她们忘到脑后,最后回访的活都是我做。” 要不是萦风提起,裴清光都忘了酒馆其实还有回访这项工作,待到事件平息后,酒馆会再次找到那些妖兽,如果她们回到山中或云游四方便不再深究,如果她们决心在人类社会生活,酒馆便会尽可能为她们提供帮助,安排谋生活计。 这些事萦风一直做得很好,裴清光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一次次冲向前。 裴清光不擅长对萦风说太多温情的话,于是化感激为力量,认真为萦风按揉肩头。 孟流景睡眼惺忪打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如此“倒反天罡”的画面,裴清光和萦风正要跟孟流景打招呼,就见孟流景后退着关上了房门。 萦风疑惑:“他怎么了?” 裴清光迷茫:“不知道啊。”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孟流景的房门再次打开,他揉着眼睛走出来,此时的裴清光和萦风因为困惑而站姿统一地歪着脑袋看向孟流景,孟流景伸了个懒腰,走到院墙下拎起另一把扫帚边扫地边吐槽道:“我刚才好像没睡醒,竟然看见掌柜的给账房先生揉肩。” 裴清光和萦风相视一笑,萦风将手中扫帚随手立在墙边,走到孟流景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扫帚笑道:“你也想有这种待遇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我之所以被清光特别对待可不单单是因为早起扫地。” 孟流景坏笑着眨了眨眼睛:“那我是不是也有这个机会?” 萦风傲娇叉腰:“没有。” “但如果你真的很累的话,”裴清光摩拳擦掌,“我可以揍你一顿,帮你松松皮。” 孟流景笑着举手投降:“刚睡醒有什么累的,我现在可有干劲了,就等着您一声令下带我去渔村呢。” 萦风毕竟是见识过孟流景飞天碰瓷的人,对他偶尔的戏精见怪不怪,闷头在一旁做扫地僧。 酒馆里突然多了当衡和阿秀,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当燃,裴清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跑到萦风身边耳语了半天,孟流景好奇地凑上前,却也只能听见她们窃窃私语的气声,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 如果是从前,孟流景会毫不犹豫用妖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现在的孟流景却觉得那样的行径是无耻下流,于是他转身走向马棚,为接下来的远行做准备。 雨后的院子里还是有不少水坑,孟流景牵着马踩过水坑,马蹄溅起的水花在衣摆绣上许多花瓣,仿佛昨夜下的不是雨,而是落花。 裴清光嘱咐完酒馆的事情后,抬起头看到的就是孟流景站在门外,耐心而温柔地以手作梳打理马儿脖后的鬃毛。 “我来啦!”裴清光快步朝孟流景跑去,身后被她踏过的水坑还泛着涟漪。 孟流景默默望了一眼那些水坑,心说自己把马提前牵出来就是怕雨水溅在她的裙子上,结果她竟自己踩了上去,真是白费功夫。 裴清光跑到孟流景身边,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孟流景仰头看向马背上的身影,晨光慷慨地将她包围,仿佛一尊镀了金身的佛像,这位小神佛将跑乱的长发往身后一甩,骄傲地朝他扬了扬下巴:“走吧。” 没有人能拒绝一位神佛的召唤,更何况,他早已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当衡说的渔村在这片相连土地的最南方,裴清光骑的马今日不知为何竟有了强烈的胜负欲,将它的伙伴远远甩在身后,孟流景原本还想趁赶路的功夫和裴清光聊聊天,可真到了赶路的时候,只能望着前方飞扬的背影,默默乞求身下的马能跑的快些,再快些。 在天空飞奔了许久,孟流景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地面上的百姓将看到白日流星的奇景,将自身的妖气分给身下马儿,快马加鞭凑到了裴清光身边。 裴清光不解风情,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孟流景,嘿嘿一笑,讲起昨夜当衡所讲故事的前半段。 孟流景看得出来裴清光对这份委托很是重视,于是强行咽下了嘴边的话,耐心地倾听裴清光的复述,待到裴清光讲完,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汪洋大海截断。 “我有一个疑问,”孟流景学当扈的乖巧模样举起一只手,“当衡和当燃是以夫妻的身份进入村子的,那我们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去?” 裴清光认真思考一番,最先排除的就是孟流景期待的身份:“咱们肯定不能是夫妻,毕竟祭品的要求就是未婚女子。” “那,青梅竹马?”孟流景眼睛亮晶晶,里面写满了期待。 但专注思考的裴清光并没有注意到孟流景的神情,认真摇头道:“他们要的是清白女子,有青梅竹马这层身份在,我担心他们会觉得不合适。” 孟流景反驳:“青梅竹马多清白的关系,有什么不合适的。”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裴清光认为还是谨慎为上,“不如我们就做兄妹。不过逃难这套说辞放在你身上不太合适,不如就说我们来此游玩,结果迷路了?” 孟流景的算盘彻底落空,只能木然点头:“非常合理。” 第129章 “迷路” 为避免吓到村民,裴清光和孟流景降落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便打发两匹马儿自行飞回酒馆。 此地与其说是树林,倒不如说是条林荫道,土路两旁稀疏伫立着几棵老树。 孟流景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糖饼,连同腰间的水壶一起朝裴清光递过去。 “你怎么还带了这个?”裴清光虽然诧异,但还是欣然接过,毕竟早上什么都没有吃,此刻已是饥肠辘辘。 “我在院门口等你的时候刚好有个卖早点的老头路过,就顺手买了一个。”孟流景无所谓地摆摆手,迈步走到一棵树下,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上四处打量,唯独不肯看向裴清光。 如果孟流景递来的只有糖饼,裴清光或许会信他这套说辞,但凭她和孟流景一起外出那么多次的经验,这水壶的出现显然是刻意为之。 裴清光明白这是孟流景的一番好意,于是举着糖饼朝孟流景挥手道:“谢了,哥哥。” 孟流景被这一声“哥哥”呛住,弯腰咳嗽了两声,震惊又无奈:“这还没到村子,不用这么入戏吧。” “提前适应一下嘛,”裴清光用包糖饼的油纸将糖饼一分为二,朝孟流景递出一半,嘴上自然地分析起眼下的形势,“这里和京都相隔甚远,昨夜也没下过雨,咱们身上的衣服现在看起来太干净,不符合迷路后的状态。” “难道就不能有人是体面的迷路吗?”孟流景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身上脏兮兮。 裴清光见孟流景没伸手,强硬地将糖饼塞进他手中,孟流景垫着油纸将糖饼卷了起来,一口便全塞进了嘴里。 裴清光无语:“您都这吃相了,还惦记着要干净呢?” 孟流景的嘴塞的鼓鼓囊囊,含糊道:“我天生喜欢这么吃糖饼,你少管我。” 裴清光将水壶朝孟流景怀里一丢:“我这是怕你噎死,我的好哥哥。” 孟流景忙着咀嚼没回话,裴清光自己走到一旁,边快速消灭掉剩下的小半块糖饼,边踢着裙角在树干上蹭来蹭去。 孟流景抻着脖子将糖饼咽下,又猛灌了几口水后才开口问道:“这是做什么?” “迷路就得找路,跑来跑去难免弄脏衣服,”裴清光回头朝孟流景招了招手,“一起来蹭点灰?” 孟流景一脸勉强地走到裴清光身边,象征性对着树干踢了两脚,好在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黑底暗纹的长袍,脏与不脏的区别不大。 裴清光折腾完裙摆后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在手臂和裙摆的位置轻轻划了几道,又上手将破洞的位置撕的更明显些,孟流景看着裴清光这套流程,心知下一个遭殃的肯定是自己,索性自觉上前接过匕首,学着她的样子也在自己身上划了几道。 “怪不得从没见你穿过这蓝色的裙子,原来是早就料到这一出,专门用来祸害的。”孟流景边撕自己的衣服边调侃。 裴清光笑了笑没答话,将匕首重新藏回了腰间。 “既然是兄妹,总要有个差不多的名字,我在丝璇那里用过云景这个名字,不如你就叫云书?”孟流景撕完衣服,内心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弯下腰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 “可以啊。”裴清光痛快答应。 孟流景心下暗爽,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于是故作高冷地朝身后一甩头:“那走吧。” 说完也不等裴清光回话,转身便朝身后的小路走去,走出没两步就觉得后脖颈一紧,裴清光抓着他的后衣领,冷冷道:“走反了。” 第130章 叶子 临近村口,迎面走来一位头戴花巾的年轻女子,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决定主动出击。 裴清光装出一副略显虚弱的模样,在孟流景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向那年轻女子,女子果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怎么了?”女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几分豪爽。 裴清光扭头看了孟流景一眼,孟流景只得开口解释:“我们本是来此地游玩,却不想马在途中受惊,不知跑去哪里了。” 女子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看你们这样,是迷路了吧?” 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裴清光乘胜追击:“我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实在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们这地方的路平坦的很,马要是跑起来没多久就不见影了,估计难找,”女子看裴清光模样实在虚弱,便上前搀扶住她,“你这样也不能继续去找马了,还是先去我那休息一下吧。” 裴清光故作为难,女子以为她不好意思,又道:“没事,我家不说多富贵,管你口吃的还是管的起的。” 裴清光这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女子搀着裴清光正要迈步,突然想起什么,定身看向孟流景:“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兄妹。”虽然很难启齿,但孟流景还是按照约定好的内容说了出来。 女子又看向裴清光:“你可有成亲?” 裴清光作女儿姿态,含羞垂眸:“自然没有。” 女子摇摇头,郑重叮嘱:“如果村子里有人问起你们的关系,你们就说是夫妻,记住了吗?” “为何?”裴清光诧异抬头,这次倒真不是装出来的了。 “你们只管按我说的做,我总不会害了你们。”女子并没有解释缘由的意思,但听过当衡故事的二人自然猜得出原因。 在这年轻女子一开口就要带自己回家的时候,裴清光想过自己被选为祭品的画面,虽然这的确是她此行的目的,但还是在心底默默鄙视了女子一番,没成想这女子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自己,甚至还帮她想了一套确保她不会被选为祭品的说辞。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裴清光面颊一红,真心实意为自己先前想当然的行为感到羞愧。 “这里的人都叫我叶子,”女子忧心裴清光的身子,小心翼翼扶着裴清光朝村口走去,“我官人最近出海不在家,你们对外就说是我的远房表亲,路过此地歇歇脚。” 裴清光偷偷看了叶子一眼,刚好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想来定是有些伤心事。 孟流景可不懂这些小心思,或者说他懒得去懂别人的心思,直白问道:“这里没有人认识你的家人吗?” 叶子眼中失落更甚,但也只是片刻:“我是远嫁,上个月才住进村子,所以大家和我不是很熟。” “新婚快乐。”孟流景随口祝福。 叶子嘴角微扬:“我成亲八年了,作为我的表亲,这点可不能记错。” 裴清光为了装出虚弱的模样,微微弯着腰前行,视线总被叶子腰间晃来晃去的银腰带吸引,难免多看了几眼,就是这几眼,让裴清光发现了一个在渔村看起来很奇怪的东西。 叶子的腰间竟挂着一根马鞭! 见裴清光的头越来越低,叶子担心问道:“你还好吗?” 裴清光正眯着眼想要看清马鞭上刻的小字,没听清叶子的话,在叶子看来,这是裴清光虚弱至极的表现,于是一步迈到裴清光身前,两手分别抓着裴清光的两只手腕,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将她背到了背上。 “我……这……啊?”裴清光被叶子的行为吓得手足无措,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村子了。”叶子大步朝前走着,孟流景原本还能用正常的步速跟在她身边,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偶尔需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 裴清光在叶子的背上趴得老实,叶子的背宽厚有力,甚至能感受到衣料下结实的肌肉。 “刚才忘记问,你们是中原一带来的吧,这身子骨轻的,在马背颠几步都能散架。”叶子背着裴清光脚步匆忙,但气息却十分平稳。 “我们是钟吾来的。”孟流景为了让裴清光虚弱人设立住,只能多帮她说几句话。 “怪不得,”叶子双手扶着裴清光的大腿,将她向上掂了掂,“有机会去我家乡玩玩,多吃点牛羊肉,身子骨才能结实。” 裴清光扭头看向远处蔚蓝的海面,下意识开口:“牛羊肉?” 这出自本能的疑惑让她没来得及掩饰自己健康的声音,好在叶子没注意到这个变化,骄傲地讲起自己的身世:“我父亲是草原上的将领,我自幼在军营里长大,那些士兵每天都给我送好些牛羊肉,所以你看我身体多好啊。” 裴清光这次长记性,捏着嗓子问道:“从草原嫁到这里?” “我官人原本是父亲手下的小将,我们在草原上成亲,后来他伤了腿,父亲本想给他挂个闲职,可他心气高,非要回家乡,我也只能跟过来。” “从北边的草原到南边的海岸,得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孟流景在旁边接了话,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听起来透着一股冷淡。 叶子在这方面看得开:“出嫁从夫,无可厚非。” 裴清光想起叶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总觉得或许在这里的生活并不像她口中说的那样轻松。 果然,叶子很快又开口:“如果你们找回了马,能不能让我骑一圈?” 孟流景这下也留意到了叶子腰间的马鞭:“你在村里没有马吗?” “村里只有两匹马,都在村里的族长那里,只有那些爷们儿进城的时候才能用,像我们这些人平时是没有资格骑马的。” 重男轻女,孟流景最看不惯的就是人间那些莫名其妙的逻辑,若是没有女儿身,世间何来人万千,明明大家都是从女子肚子里爬出来的,扭过头却觉得女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实在是荒谬。 “等我们回去,专程给你送几匹好马。”孟流景不缺钱,送叶子几匹好马轻而易举。 裴清光趴在叶子背上,感受到叶子的身体猛地顿了一下,紧跟着就是她突然激动的心跳声。 孟流景补充道:“我朋友那里还有许多顶好的马鞍,也一并给你送来。” 这位朋友自然是城南那位叫修梧的冤种。 叶子兴奋地停下脚步,扭头高声道:“此话当真?” 孟流景毫不犹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叶子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希冀的光彩:“谢过这位公子,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公子可否再帮我寻匹小马来,我的女儿虽生在渔村,可毕竟是我叶子的女儿,怎能不擅骑马。” “当然可以,”孟流景被叶子通身洋溢的生命力感染,拍着胸膛信誓旦旦,“我一定为你们寻来世间最好的马。” 叶子笑弯了眉眼,再次前行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甚至还轻声哼唱起家乡的歌谣。 裴清光侧头望向叶子,她是个不同于世俗意义上的美人,长期驰骋在草原,让她拥有了小麦色的皮肤和健美的身材,她的眼睛很漂亮,清澈如一汪湖泊,长长的睫毛倒影在双眸,如湖边挺拔苍劲的树。 “你有没有最喜欢的马?”裴清光趴在叶子背上轻声问道。 “曾经有,”叶子语带笑意,“我十岁那年,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来一匹白色的骏马,它长得结实极了,跑起来又快又稳。但是它是个暴脾气,军中好多人都试图征服它,最后都被它掀了下去,就像这样。” 叶子边说边朝前夸张地跑了两步,裴清光被颠得头晕目眩,连声告饶,叶子这才想起自己背上还有个“病号”,忙刹住了脚步,但嘴上还是兴奋地说个不停:“军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马,可我喜欢,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征服它,从那以后它就变成了我的专属战马。” 孟流景笑:“它长什么样,我再给你找个一样的。” 叶子笑笑,转移了话题:“我好像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呢。” 孟流景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连忙顺着叶子的话题接茬:“我叫云景,她叫云书。” “果然是兄妹,”叶子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过假装夫妻也合适,毕竟我们村子还有一对姓当的夫妻呢。” 这说的自然是当衡和当燃。 裴清光旁敲侧击:“好特别的姓氏,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也许吧,”叶子闷头向前走,“这些日子海上不太平,村里的海祭也迟迟没完成,所以他家应该没出海,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见见衡娘。” 听叶子的意思,村民们应该还没意识到海祭之所以没有完成是因为当衡和当燃的缘故。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收到了“安心”的讯息。 路尽头,村子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 第131章 说戏精谁是戏精 明明村子就在眼前,叶子却背着裴清光转了个弯,朝着一条小路钻了进去。 孟流景站在路口疑惑道:“前面那个不是你们村子吗?” 叶子边走边解释:“带着你们从正门进去太过显眼,我家在村西,从小路出去正好是我家的后门。” 孟流景只得追上前,紧紧跟在叶子身后,边走边警惕地打量四周。 叶子对这条小路颇为熟悉,孟流景稀里糊涂跟着她抄了几次近道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座灰扑扑的小房子。 “这就是我家,”叶子抬脚踹开身前的栅栏小门,躬身将裴清光放了下来,“你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进去安顿好孩子再出来接你们。” 叶子走到孟流景身后,将刚才踢开的栅栏小门合上,转身大步朝房子的前面绕去,孟流景和裴清光趁这个空档打量着眼前的小后院。 这是一个极具渔村特色的院子,四周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架子,架子上平铺着许多看起来已经有些脱水的海鲜,架子间又布置了许多绳子,上面挂着一些新鲜的小鱼或海带。 孟流景朝一旁走了几步,没了架子的遮挡,在院子的角落里停放着一艘小木船便闯进视野,小船上堆着一张渔网,网上还挂着一些没来得及清理的海菜。 “说起来,当衡也提到过姐妹一起抬船,这是什么特有的习俗吗?”裴清光不知何时站在了孟流景身后。 “等会儿问问叶子就知道了,”孟流景伸手戳了戳旁边绳子上的海带,“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有点奇怪?” 裴清光闭上眼睛认真感受一番,疑惑道:“哪里奇怪?” 孟流景听到这话扭头看了裴清光一眼,见她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迟疑开口:“你……难道没有感觉吗?” “别卖关子,”裴清光没好气地在孟流景背上拍了一掌,“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这里有很重的妖气,应该不是俗物。”孟流景边说边观察裴清光的神情。 裴清光若有所思:“难道海上那些事都是这个妖物搞出来的?” “你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吗?”这妖物对自身的存在毫不掩饰,从村口到叶子家,处处都是浓烈的妖气,裴清光一向对妖气敏感,此刻却表现得一无所知,这不禁让孟流景起疑。 “也许这个妖物和你同频,”裴清光微微抬头,眉毛不经意地一挑,眼神飘向孟流景,“当衡和当燃在村子住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提过这里有妖气,或许那妖物只对部分妖展示它的妖气,就像……狗撒尿占地盘,提醒别的妖不要来动他的领地。” 这话听起来又怪又有道理,孟流景本想点头附和一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合着我是没来得及在这撒尿的另一条狗?” “你非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裴清光笑着伸手捏向孟流景的脸颊,“这至少证明你不会随地大小便,是只好狗。” 孟流景满脸嫌弃,伸手捏住裴清光的脸上下晃了晃:“你这骂人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回头我要去跟白老翁告状。” “你是三岁稚童吗,怎么动不动就告状,上次你说要找修梧告状,现在又说要找白老翁。”裴清光扭脸挣开孟流景的手,扭头看了一眼房子的方向,叶子还没回来。 见裴清光看着看着房子就出了神,孟流景伸手握住裴清光的手腕,裴清光这才回过神,触电般抽出手,抿着嘴抬头望向孟流景,孟流景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这张脸可是酒馆的招牌,不能破坏的。” “少来,”孟流景一犯贱裴清光就想笑,“说正事,既然你能感受到这里有妖物,记得把你的妖气隐藏一下,不要打草惊蛇。” “放心,在村口我就藏好了,保证不被发现。”孟流景得意一笑。 裴清光点点头,下意识摸向身后,却发现因为当衡说此地并无妖物,所以这次远行并未将断剑带出来。 孟流景留意到裴清光的动作,大概猜出了她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匕首。” 裴清光不解其意,但还是从腰间掏出了那把祸害过两件衣服的匕首。 孟流景单手握住刀身,一道蓝光如流水般从刀身蔓延至整把匕首,在流水之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和金色光点。 “这是什么?”裴清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金色的光点,却只感受到刀身原本的冰凉。 “我的杀器之一,”孟流景伸出另一只手,一团金光亮起,慢慢聚拢成一把金色的折扇,“是老族长四百年前交给我的,当年我就是用它灭了鸣蛇的。” 裴清光伸手接过折扇,轻轻朝身前一挥,一道金光自折扇中部飞出,直奔院中的架子而去。孟流景快速反应过来,化出自身的蓝色妖力朝金光追去,在金光撞上架子的前一秒将它拦下。 院中发出一声巨响,响声过后,蓝光与金光一同散去。 孟流景惊魂未定地看向裴清光手中的折扇:“这东西威力巨大,不到不得已最好别用。” 裴清光意识到自己险些酿成大祸,小心翼翼捧着折扇递还给孟流景,孟流景刚接过,便听到房前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是叶子被刚才的响声引了出来。 “怎么办?”孟流景压着嗓子小声问道。 眼见叶子的影子出现在转角,裴清光伸手抓住孟流景的衣袖,小声道:“接住我。” 孟流景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袖子一沉,裴清光两眼一闭便朝他怀里扑了过去。 叶子刚从转角出来就看到孟流景蹲在地上,裴清光则在他怀里晕了过去,忙小跑上前:“云书!” 孟流景大脑宕机:“她……她晕了?” 第132章 命如草芥 叶子见孟流景一副不顶事的模样,弯腰一把将裴清光抱起,大步朝屋前走去,孟流景后怕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架子,忙起身跟着叶子朝屋里走去。 进屋后,叶子将裴清光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扭头看向孟流景:“你家阿妹你知道该怎么照顾吧?” “自然。”孟流景忙应声。 “我去做些吃的,水在桌上,自己倒。”叶子说完这话大步流星朝屋外走去,丝毫不把两人当外人。 直到叶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裴清光才偷偷摸摸睁开眼睛,孟流景双手叉腰站在床边,自上而下俯视着床上的裴清光。 “看我干嘛?”从裴清光的视角看去,孟流景这姿势活像庙里供奉的罗刹。 “听说前些日子宫里又搜罗了一批戏班,真应该把你也送进去。”孟流景嘴上凶巴巴吐槽,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裴清光坐起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间屋子不大,所用家具均为木质,只是看起来木头的形态有些奇怪,倒与院中那小船的木材十分相像。 孟流景倒完水转水,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发出“砰”的一声,裴清光正想调侃,却听到耳边突然响起孩童的哭声。 狭小的房间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裴清光忧心妖物出现,手朝腰间摸去,可那里却空空荡荡。 孟流景抬手指了指裴清光身后,裴清光警惕回头,这才发现在床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床,床上正躺着一个婴儿,看起来是被方才的响声惊醒,张牙舞爪地嚎哭着。 裴清光探身在小孩身上轻拍,小孩的哭声停了一瞬,待到看清眼前这个陌生人后,哭声更加响亮。 叶子闻声急匆匆跑进来,径直奔向小床边,将小孩搂在怀里又抱又颠,温声细语劝了好久才止住哭声,咳嗽着靠在叶子怀里。 “这是你的孩子?”裴清光见那小孩看起来不过月余,若是在京都,母亲多半还躺在床上或是在家里做些零散的活计,多半不会像叶子那样有力,还能扛着自己东奔西跑。 但叶子却点点头,幸福道:“这是我的女儿。” 裴清光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自己真不是人,竟然让刚生完孩子不久的人背了自己半天。 孟流景凑上前,探头看着叶子怀里的小孩,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原本停下的哭声忽然再次响彻天际。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孟流景忙向叶子解释。 “小孩子嘛,总是这样。”叶子温柔笑笑,轻轻拍向孩子的后背,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而是继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孩子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裴清光和孟流景在这期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不经意的事又将孩子吵醒,直到叶子将孩子放回那张小床上,两人才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叶子站起身,伸手指了指门外,用口型说道:“出去透透气?” 裴清光点点头,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牵着孟流景的衣袖垫着脚尖小心翼翼挪到了屋外。 屋外是先前两人都没来得及留意的前院,此刻院子正中用一个铁架架起了一口铁锅,锅下是噼里啪啦燃烧着的木柴,裴清光踮起脚尖朝锅里看了一眼,一条体型不小的鱼正躺在锅里洗它鱼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热水澡。 叶子拎了两把椅子放在他们身后,自己则走到锅边,抄起一旁的锅铲搅了搅,又拿起一个木盖盖了上去。 “这边没什么好东西,只能炖点鱼汤招待你们,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叶子将锅铲放在木盖上,双手随意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坐到了一旁的一块石头上。 院门外,远远有几个女子抬着一艘小木船朝这边走来,孟流景探着身子好奇地向外看去,叶子瞥了一眼,轻声解释道:“那是花娘的船,她前些日子刚没,这船在海上飘了好些天,看样子是她姐妹的姐妹伴回收了。” “姐妹的姐妹伴?”虽然孟流景之前就在当衡口中听到过姐妹伴和姐妹会,但此刻还是难以理解叶子口中这弯弯绕绕的说法。 “花娘有几个个关系不错的姐妹,其中两个听说几年前结伴跳海没了,剩下两个前些天随她一同去了,”叶子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透过村中层层屋舍,隐约可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就在那里,趁涨潮的时候身上绑着石头跳了海。” 裴清光想起钟阿妙和菲娘的故事,或许叶子所说那两位几年前结伴跳海没了的姐妹就是她们。 但是…… “你们这里经常有人结伴一起自杀吗?”裴清光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冒昧,但叶子看起来不拘小节,兴许只有她才能给出真正的答案。 叶子果然不在意裴清光的直白,摸着手上的银镯缓缓开口:“这里的新嫁娘有许多规矩,若不是我与官人在草原有过几年快活日子,也许我在这里也撑不下去。” 叶子说到这里抬眼望向裴清光,见裴清光视线扫来,狡黠地朝她一眨眨眼:“之前我不是跟你们说我官人出海了嘛,其实没有,最近海上不太平,大家都不敢出海,我官人是去城里打零工赚钱去了,他说等他攒够钱就把我们娘俩从村子里接出去,再也不要过这种憋屈日子了。” 孟流景泼冷水:“他要是真想把你们接出去,何须等到以后。” 叶子愣了愣,摇头道:“不是的,是我现在还不想出去。虽然这里的日子苦闷,但我也认识了一位很好的朋友,她走不出这个村子,我就留下多陪她几年。” “什么叫走不出这个村子?”裴清光不解。 “他的官人认准了这片海,不肯离开,她自然也走不了,”叶子站起身走到锅旁,掀开锅盖的瞬间,热气升腾而上,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就在这热气里拿着锅铲搅拌着鱼汤,“这里的女子,命都不属于自己。” 叶子朝锅里放了些调味品,再次盖上木盖,将热气隔绝:“就拿花娘说吧,她的命只有在走向死亡的那刻才真正属于她自己,在那之前的每时每刻,她过得连我们草原上的牛羊都不如。” 第133章 诡异的祭品 叶子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起身从院墙下搬出一块木板,手脚麻利地又拉了四把圆凳,在院子里搭起一张简易小桌,叶子低头看了看这张矮桌,抱歉道::“孩子在屋里睡着,我怕咱们又把她吵醒。” “在外面多好啊,这个季节,在院子里吹吹海风最舒服了。”裴清光虽惦记着花娘的事,但听了叶子这话也只能笑着起身,和孟流景一起上前帮忙调整桌面的位置,叶子用衣袖在桌面上擦了擦,大步跑着钻进屋里,很快又捧着一个小布包跑了出来。 叶子将布包抱在怀里,将里面的两个油纸包摆在桌上:“这是我官人昨天刚从城里带回来的点心,鱼汤还要等上一会儿,你们先吃些东西。” 裴清光刚要伸手打开油纸包,突然听到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银链碰撞的清脆响声。 一个和当衡穿着一模一样的女子跑到院门外,满脸焦急地朝院子里的叶子喊道:“叶子,你家汉子呢?” “他出去了,找他有事?”叶子坐在石头上边叠包袱皮边回道。 “自然是有大事,”女子走进院子里,这才发现坐在一旁的孟流景和裴清光,“这俩人是?” “我表妹和我表妹夫。”叶子回得自然。 “那就先让你表妹夫去,”女子走到孟流景身边拉着他走到叶子面前,“村长突然通知要办海祭,各家各户都得派个汉子去。” “海祭?”叶子突然站起身,放在膝上的包袱皮滑落在地,但她无暇理会,“村里已经没有合适的祭品了,用什么办海祭?” 女子扭头看了孟流景一眼,松开了紧抓他手臂的手,走到叶子耳边小声道:“村长从外面捡了个祭品,他担心夜长梦多,干脆立刻就把海祭办了。” 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孟流景毕竟是妖,再加上如此近的距离,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女子对叶子说完后便后退一步,心虚似的高声喊道:“你等会儿把你家这表妹夫送到祭台那边,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呢。” 叶子面露忧虑,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知晓此事,女子见状便转身跑着去往下一家送信。 “什么是海祭?”孟流景认为自己此刻作为一个不小心迷路的游人,理应问上一句。 叶子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袱皮,认真地拍着上面的灰尘,不肯应孟流景的话。 孟流景有些尴尬,裴清光见状只得上前帮他解围:“听说很多沿海地区都有海祭的习俗,为的是求海上风平浪静,让出海的渔民们平安归来。” “听起来好有趣,”孟流景顺着裴清光的话接茬,“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裴清光正要点头,叶子突然冲上前,一把握住了裴清光的手腕:“你不能去。” 裴清光被叶子吓得猛闭了一下眼睛,叶子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鲁莽,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却还是不肯放手。 “村里的海祭有规矩,女子不能到场,”叶子放柔了语气,扭头看向孟流景,“既然刚才你已经坐实了我妹夫的身份,海祭便由你替我丈夫去,等到了你就站在人群最末就好,不要往前凑。” 孟流景毫不犹豫便应下此事,叶子瞥了屋子一眼,对裴清光叮嘱道:“辛苦你留在这里看下火,我把他送过去就回来。” 为了叶子的女儿,裴清光就是有天大的好奇也离不得火堆半步,好在孟流景能光明正大去海祭仪式,便也不算错过。 叶子将散成一团的包袱皮朝自己方才坐的石头上一扔就要带孟流景出去,孟流景却反方向朝裴清光走去,边走边大声说道:“把衣服穿好,被树枝划成这样了也不知道遮一遮。” 孟流景背对着叶子,手上的动作看似是在给裴清光整理衣服,实则是将手中的匕首交还给裴清光,以备不时之需。 裴清光借着孟流景身形的掩饰将匕首藏在腰间,孟流景这才转身,边朝叶子走边解释道:“她大大咧咧,总不注意这些细节。” 叶子并没察觉到两人的小动作,羡慕道:“你们之间的感情真好。” 孟流景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叶子以一种母亲的慈祥望向孟流景,待到他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才转身带着他走出院子。 裴清光一个人孤零零守在院子里,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悦动的火苗,神思却不知不觉飘了出去。 “掌柜的!掌柜的!”院外传来小声的呼唤,裴清光以为自己幻听,侧着脑袋拍了拍耳朵。 “掌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透着几分急切。 裴清光扭头朝院门旁望去,那里只有半人高的石栅栏,不见半个人影。 “我在这!右边!”声音再次响起,裴清光扭头朝右手边看去,果然在石栅栏的上面看见了半个脑袋。 裴清光眯着眼看了两秒,惊讶起身走到石栅栏边:“当当?你怎么在这?” 当扈半蹲在院墙下,用栅栏掩饰着自己的身形,快速解释道:“我舅妈不放心你们自己到这边,就让我跟过来看看。我本来是去了我舅妈家,想着收拾收拾让你们住进来,结果碰到有人来让我替我舅舅去参加海祭,我在去的路上刚好路过这里,就看到你了。不过你怎么在这里?” “很难解释,总之暂住,”裴清光被他的偷感感染,语速快了不少,“孟流景替这家的男主人去海祭了,具体的事你让他跟你解释吧。” 叶子的身影从远处走来,裴清光正要赶当扈走,却见当扈比自己还着急,弓着腰匆匆忙忙从栅栏下小碎步跑着离开,边跑边伸出只手放在屁股的位置朝裴清光挥手道别。 “人是挺有礼貌的,但看这姿势礼貌不多。”裴清光小声吐槽一句,转身快步走回锅边坐下,装出一副看了半天的模样。 叶子终于回到院子,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裴清光关切上前。 “他们这次捡的祭品太奇怪了,我第一次见到全身盖着红布的祭品。”叶子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但她说话的语气还保持着几分冷静。 裴清光不能在叶子面前暴露,于是故作迷茫:“很多地区的祭品都会用红布盖一下或者绑一下,这很正常吧?” “这里的祭品不一样,”叶子犹豫着看向裴清光,“他们太恶毒了。” 第134章 破局者 叶子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后才拉着裴清光坐回桌边,用极低的音量和愤怒的语气开口:“姐妹会里的姐妹都说花娘是村里最能干的女子,谁家要是遇到难题都会找花娘,就连村里许多男子都受过花娘的恩惠,但他们都是群畜生不如的东西,转过头还是用‘赔钱货’来称呼花娘。” 裴清光诧异:“赔钱货?” “花娘十几年前就嫁到了隔壁村,因为没生下孩子,所以一直住在娘家,这在那群男子眼里就是赔钱货。” “等等,”裴清光眉头一皱,“难道没生下孩子就不能住进夫家吗?” “没错,这就是这里的狗屁规矩,”叶子提起这些义愤填膺,“谁家女儿成亲不得凤冠霞帔,再不济也是喜气洋洋的红衣,由官人接入家宅,这边倒好,成亲跟出丧似的,一身黑还得打黑伞,最过分的是夫家都不迎亲的,得娘家陪送过来。” “那你也是这样……” “我呸,”叶子亢奋着打断裴清光的话,“要我娘家陪送,我父亲的旧部就能把这小村子踏平。” 在裴清光的印象里,先前的叶子虽然行事豪爽,但说起话来总会带着一丝丝温婉的强调,便是再豪情的话从她嘴里过一遍都软了许多,眼下倒是头一次听她讲话如此豪迈洒脱,又或者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裴清光抿着嘴不吭声,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叶子,她喜欢这样有生命力且真实的人。 叶子见裴清光的模样,还以为自己吓到了她,忙不迭又放软了声音,但讲述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这里的人之所以叫我叶子,是因为我和官人最初在草原上就是因为吹叶子相识的,我的名字在他看来有些拗口,他便用‘叶子’来称呼我。其实我叫格根塔娜,翻译成你们的话就是明珠的意思。我是草原上的明珠,自然不会让什么脏东西使我蒙尘。” “格根塔娜,我很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属于你的,原本的性格,”裴清光笑得甜甜的,她打心底喜欢叶子的脾气,“等我们从这里离开了,你可以去京都找我玩,我开了家酒馆,有个账房娘子叫萦风,胆小得很,或许你有办法治治她的小胆。” 叶子似乎没想到在遥远的南方还有人如此坦率地告诉她有人非常喜欢她原本的性格,这让她有些鼻酸,但为了不丢面子,她眨眨眼将眼泪憋了回去:“我自然有法子,不过我的法子多少粗鲁了些,如果花娘在的话,或许她会有更好的办法帮你家那位账房娘子。” 再次提到花娘,裴清光不知该说些什么,叶子也有些惆怅,看着远处的大海沉声道:“这里的规矩是成亲后第三年,新嫁娘便要回到娘家长住,每年只有时季年节才能去夫家待两天,其实就是去夫家帮忙干活,顺便行些鱼水之欢,干完活就回娘家,毫无尊严可言。花娘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叶子说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虽然我和她接触不多,但从姐妹的只言片语中不难感受到她的坚韧,她从不在意旁人的流言蜚语,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真正将她逼上绝路的,就是村子里的海祭。” “这个村子海祭的祭品是活生生的女子,在她们身上绑上石块,沉入海底,”叶子边说边观察裴清光的神情,见她面色无异才继续说下去,“祭品需得是未婚女子,这座村子大多女子都已成亲,他们便将主意打到了孩童身上,上次海祭,他们挑中了一个叫阿秀的女孩,她才八岁。” 裴清光想起阿秀举着糕点天真无邪的模样,心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若不是当衡和当燃,这孩子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阿秀是花娘姐妹伴的孩子,在姐妹去世后,花娘便将阿秀视如己出,村里选祭品,花娘本想偷偷带阿秀离开村子,再也不回来了,没想到的是,花娘的亲娘竟给她下了药,她昏睡了一天一夜,等她醒来,海祭已经结束,身为祭品的阿秀也已被沉海。”叶子站起身走到锅旁,用一根木棍捅了捅锅下的柴火,又丢了几个木块进去。 裴清光也跟着站起身,支吾道:“花娘是因为阿秀才……” “是。”叶子回身看向裴清光,火苗在她身后跳跃起伏着,仿佛要与她的裙摆共舞。 裴清光倒吸一口凉气,当衡救下阿秀,却因此误伤了花娘,这层因果若被她知道,不知她该有多难过。 “但也不全是,”叶子苦笑一声,“我在这村子里有姐妹,但我不喜欢姐妹会,也不喜欢有那么多姐妹伴,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清光思考片刻,轻声道:“对于他人的苦难,你爱莫能助。” “京都的娘子果然聪慧,”叶子走到桌边,随手拎起一个油纸包边拆边继续道,“我和官人两情相悦,哪怕随他嫁到这边,他也对我尊重有加,但她们却不是这样。她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上这里这奇怪的习俗,有孩子的家庭男子常年出海,里里外外的家事都靠女子操持,她们不仅要奔波于柴米油盐,还要时不时去近海打渔,有需求的时候还要自己去搬石头建房子;没有孩子的女子就算每年年节到了夫家也只能用布蒙面,熄灯后才能摘下,天亮了又要匆匆忙忙跑回娘家,所以在这儿最常见的就是夫妻多年互不相识。” 叶子拆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些桔红糕,她顺手递给裴清光一把:“所以那群姐妹们会聚在一起倾诉各自的苦难和家庭矛盾,但她们谁都无法解决眼下的难题,只能抱在一起哭一哭,说些不顶用的鼓励的话,最终导致悲情被无限放大,大家一起绝望赴死。” 裴清光无法想象:“你们村里也有长辈,为何没人出来帮帮她们?” “因为掌握话语权的长辈也是男子,他们自认出海辛苦,便轻视女子的付出,”叶子平静地望向裴清光,“云书娘子,你从京都来,依你看,此局可有解?” 裴清光低头默然,叶子的眼神死死钉在裴清光身上,半晌后还是她先放弃:“算了,我从草原来,一样找不到破解的方法。我刚来的时候也想过要改变这里的风气,努力了一阵子,不仅没成事,反倒惹火上身。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我的官人也在外打拼着,等我带着女儿离开这座村子,我一定会多回来几次,多救下一些无辜的女子。” 只是这也许还要等很久,不知道中间又要有多少无辜的女子或稚童因此处的愚昧而送命。 裴清光抬头看向叶子,她像英雄一样,在这小小的村里立起她的战旗。 “会有办法的,”裴清光站起身,走到叶子身边,和她并肩看向远处的大海,“格根塔娜,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叶子侧头看向裴清光:“你和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裴清光侧头回望:“你也是。” 叶子轻笑:“那就让我们两个与众不同的人,成为这片海域的巴特尔。” 巴特尔,是叶子家乡话里英雄的意思。 第135章 美人鱼 渔村的祭台早已搭好,入目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祭台的桌上摆了许多鸡鸭鱼和蔬果作为祭品,桌前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香炉,香炉两侧各支起一个木架,架上又各挂着一串鞭炮。 孟流景站在渔村男子的队伍最后,伸长了脖子向前方看了半天,只觉得这是寻常的祭祀场景,与以往在别处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 站在孟流景身前的中年男子或许是觉得他探头探脑的模样有些滑稽,便扭过头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人陌生,开口问道:“你不是这村里的吧?” “我是叶子的表妹夫,替她家来一趟。”孟流景神态自若。 中年男子抬手擦了把鼻子,皱眉道:“叶子是谁?” “毛老二家的那口子,”旁边看起来年轻些的男子接了话,“住西边那家。” “嗨,我当谁呢,原来是野人那户的啊。”中年男子再看向孟流景时,眼神里带上了几分轻蔑。 孟流景感受到对方话里的恶意,直白发问:“什么叫野人?” 中年男子不屑地瞥了孟流景一眼,转过身子不再开口,一旁的年轻男子出来打圆场:“他没什么恶意,说野人只因为毛老二家那口子和村里其他女的不太一样,不怎么顾家。” “要我说,也就是毛老二他娘死的早,不然怎么可能答应娶这么个婆娘回家。”中年男子背对着孟流景说道。 孟流景毫不掩饰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一旁,这一眼却发现了古怪之处。 在祭台下的角落里,有一张突兀的长桌,桌上似乎摆着什么长条状的东西,被一条红布盖着,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年轻男子看出来孟流景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便也懒得解释什么,转过身不再说话,低头扣着手指打发时间。 当扈远远看到孟流景的身影,快步跑到他身旁朝他肩上猛地一拍:“老孟!” 孟流景一个激灵,下意识握住当扈的手腕就要过肩摔,好在当他看清来人时便收了力道,冷着声音开口:“你是谁?” 当扈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许他和掌柜的是用化名潜入的这里,于是学着方霄决的样子朝孟流景拱了拱手:“认错人了,抱歉。” 孟流景冷冷扫了当扈一眼,扭过脸不再说话。 那年轻男子被这边的声音吸引,扭头看了一眼,见来了个不常见的熟人,热情走过来打招呼:“这不是当燃家那小子吗,又回来玩啊?” “是,”当扈笑着揽住年轻男子的肩膀,“我舅舅说这阵子海上情况不太好,带着舅妈出去玩了,我被指使回来帮他们晒晒干货。” “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回来就赶上海祭。”年轻男子也揽住当扈的肩膀,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两人是感情极好的亲兄弟。 当扈偷眼望向孟流景,孟流景的眼神朝祭台下那张桌子扫了一眼,当扈立刻会意,装作不经意问道:“祭品不都摆桌上了吗,下面那张桌子上放着啥,咋还神神秘秘的。” 年轻男子压低了声音:“村长搞来的美人鱼,专门献给海神的。” “美人鱼?”当扈也不自觉随着年轻男子压低了嗓门,“这鲈鱼我见多了,美人鱼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漂亮干净的年轻女人,”年轻男子得意一笑,“村长特意从外边找来的,等海祭开始,就把她扔进海里,献给海神。” 先前当衡讲起村中海祭之事时当扈并不在场,因此此刻是他第一次听说活人献祭的事,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不是杀人吗?” “呸呸呸,”年轻男子脸色忽变,嫌弃地松开当扈的肩膀后退一步,“当着海神的面怎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能成为海神的祭品是她的荣幸,我们大老爷们想当还当不了呢。” 孟流景瞥了一眼年轻男子的裤裆:“也不是不行,就怕你们不干净。” 年轻男子听出孟流景的言外之意,猛地抬脚就要踹向孟流景的裤裆,孟流景站在原地也不躲,当扈忙架着年轻男子的肩膀朝后一拉,将将让他的断子绝孙脚落空。 “你拦我干什么!”年轻男子怒气冲冲,“一个外来人还指点上了,老子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这的大小王!” 见男子还要冲上前,当扈只得再次架起他的肩膀,将他强行拖远,还不忘安慰他的情绪:“你和他一个外来人一般见识什么,反正待不了几天他就走了。更何况现在是海祭,不好冒犯了海神。” “冒犯海神”四个字一出来,年轻男子立刻安静下来,朝地上啐了口痰便自己走到了一旁,当扈长出一口气,忙跟了上去,生怕他又想起什么再冲回孟流景身边。 站在孟流景周围的男子虽然没有参与争执,但还是偷偷将这边的事情听了个十成十,当年轻男子被当扈拉走后,他们也都朝旁边挪了几步,本就不大的广场上人挤人,唯有孟流景身旁空空荡荡,仿佛自带结界。 孟流景乐得自在,既然他们都说叶子是野人,那他这个表妹夫就坐实了野人这个名头,真要逼急了,他不介意和这群愚昧的人类打上一架。 “不对劲,祭台下那张桌子上是个人,等海祭开始后就要被沉海。”当扈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孟流景疑惑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当扈,当扈扭头回望,抬手挠了挠太阳穴,一抹微弱的光点从指尖一闪而过。 这是当扈最近刚从萦风那里学会的灵识链接,恰好在眼下派上用场。 “只要海祭仪式没完成,他们就会一直不停的找新的祭品,倒不如将计就计,从海里救下祭台上的人。”孟流景通过灵识链接回道。 “你现在太显眼了,等会儿还是我去救吧。” “好,”孟流景再次看向当扈,当扈正和年轻男子谈笑风生,“行事小心一些,这里好像有个大家伙。” 当扈朝孟流景点点头,忽然弯下腰捂着肚子满脸痛苦,用不低的音量对年轻男子道:“我今天有点闹肚子,先去方便一下啊。” 年轻男子一脸关切:“怎么这个节点闹肚子,你快去快回啊,海祭要开始了。” 当扈的脸都皱到了一起,转身一路小跑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孟流景在灵识链接里道:“你小子装的挺像啊。” “我掐着自己的肉呢,”当扈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脑海响起,“我等会儿飞过去捞人,你得帮我闹出点动静来,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交给我。”孟流景早就看这群人不顺眼,正期待找个由头闹上一场。 第136章 现身 当扈走了没多久,队伍的前方就骚动起来,孟流景负手站在原地,因为周遭的空荡,反倒更能清楚地看见祭台上的场面。 一个拄着拐杖的银发老翁步履蹒跚地走上祭台,广场上的男子一同振臂高呼起来,孟流景竖起耳朵想要听清他们喊的究竟是什么,奈何他们说的是晦涩难懂的方言,孟流景努力了半天也没能破译这层“秘语”。 老翁抬手轻轻一挥,台下呼声整齐地停了下来,老翁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欣慰地点点头,转身走到祭台上的桌旁,拿起三支香点燃,面朝大海跪了下去,台下男子们也齐刷刷跟着他一同跪下。 孟流景自然不愿顺从这等俗礼,但人群中只他一人站着实在突兀,于是他原地蹲下,从高度来看,与周围人群很是融洽。 老翁率领台下的渔民对着大海磕了三个响头,孟流景坐在人群最末看着前方整整齐齐的动作,只恨自己不能坐在祭台上尽兴地欣赏这等场面。 三个响头磕完,一个小男孩从台下蹿了上去,扶着老翁站起身,台下的人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仍是虔诚地跪在原地,孟流景抬眼扫视一圈,见无人留意自己,自在地盘腿坐了下去,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老翁用方言在台上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孟流景根据偶尔蹦出的几个能听懂的词汇大抵拼凑出他说的内容,无非是感激海神感激上苍的车轱辘话,听多了只觉得无聊。 孟流景单手托腮戳着地上的石块,心中暗暗吐槽:就算真有海神,那和天上的神仙也不是一个体系的,说好听了是合作关系,说不好听那就是敌对关系,把这两边放在一起感激,也不怕人家听了生气。 正如此想着,祭台上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孟流景被震了一个激灵,不耐烦地抬头朝台上看去,两挂鞭炮炸得正欢,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一人一边抬着原本摆在台下的桌子走上祭台,老翁颤着手握住桌上的红布,满脸激动。 鞭炮声渐息,老翁站在台上单手握着红布对着台下环视一圈,跪姿和坐姿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孟流景正犹豫自己要不要换个姿势,老翁的视线就从他所在的方向平静扫过。 这老头上年纪了眼神不好,意识到这点的孟流景尴尬地抬手挠了挠头,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尴尬些什么。 “有东西过来了。”当扈的声音突然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孟流景立刻坐直了身体,警惕地观察四周:“能分辨出是什么东西吗?” 当扈那边沉默了几秒:“这点估计只有掌柜的能做到,要不我也跟她开个灵识链接?” “她感应不到这里的妖气,应该是她身上的灵力在那东西的屏蔽范围里,”孟流景说到这也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极强的的妖气在靠近,他闭眼仔细试探着妖气袭来的方位,“那东西不在海里,应该是在西边。” 当扈惊呼:“西边?掌柜的不就在村西头吗?” 孟流景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当扈化作原形在天空盘旋了一圈,通过灵识开口道:“你先回掌柜那边,这边我自己想办法。” 在孟流景的印象里,当扈一向莽撞天真,活脱脱一个小朋友的性格,平日在酒馆相处也权当他是个不成器的可爱弟弟,却忘了他毕竟也是个活了两百多年的妖兽。 孟流景边感慨边偷偷远离人群,脑海中再次响起当扈的声音:“我搞不定再叫你哈,到时候你带着掌柜一起过来,嘿嘿。” 还是那个憨头憨脑的当扈。 孟流景在灵识里应了一声,就近躲到一棵树后,借着树干的遮挡,瞬移回到了叶子家的栅栏外。 鱼汤已经炖好,叶子抱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碗站在锅旁,裴清光双手举着一个巨大的汤勺站在椅子上从锅里朝碗里舀着鱼汤。 村里的海祭还没有结束,孟流景不敢出现在叶子面前,只好蹲在栅栏下透过栅栏间的缝隙偷偷朝院子里看去,鱼汤鲜美的香气顺着风飘到他身边,让他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只是冲进鼻腔的不仅有浓香的鱼汤味道,还有一股只会出现在猪身上的骚臭味。 孟流景不是个脆弱的妖,但这两股味道混合在一起还是让他有些反胃,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掐起指诀,萤火虫大小的蓝色光团出现在他掌心中央。 院里传来椅子的拖动声,孟流景探头看向院中,裴清光和叶子已经盛完鱼汤,正拖着椅子朝桌边走去。 裴清光最先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警惕回头,正巧看到孟流景低头的瞬间。叶子见裴清光突然回头,疑惑地跟着她回头,在她的视线里,栅栏外空空荡荡。 “怎么了?”叶子不解地看向裴清光。 “没什么,”裴清光的视线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了锅下的木柴上,“确认一下火有没有熄灭。” 叶子不疑有他,催促着裴清光趁热喝些鱼汤补补身子。 孟流景俯身半蹲在栅栏下惊魂未定,那光团有所感应,在他手心不安地跳动着,孟流景单手握拳晃了晃,再摊开手掌,那光团在他手掌的左侧闪个不停。孟流景抬头朝左侧望了一眼,那里是村子大门的方向。 “你那边怎么样了?”当扈的声音又在孟流景脑海响起。 “那东西应该跑到了村口,清光这边没什么事。”孟流景边弓着身子蹑手蹑脚跟着光团的指引朝村口走去,边在灵识里回应当扈。 “他们现在准备把祭台上的小女孩扔进海里,这孩子看起来也就比阿秀大个三四岁吧,”当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我听说过五马分尸,没见过五石沉海,他们竟然还说在女孩身上绑五块石头是为了五福临门。” 越靠近村口,孟流景手心的光团闪得越快,这意味着村口的家伙绝非善类,他生怕惊动门口的家伙,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挪动着,无暇回应当扈,但当扈还在灵识链接里说个不停:“你说我以前也在这村子里住过,那时候村里人还不是这样的,才几年的功夫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把女孩抬起来了,我……” 当扈的话滔滔不绝,孟流景不堪其扰,干脆暂时屏蔽了当扈的灵识链接,全心全意关注着村口的状况。 一个身穿棕色金线牛纹圆领袍的男子手捧黑匣站在村口,自祭台方向升起一团如霞光般的雾气,正如被召唤一般,划破长空,朝黑匣涌来。 第137章 鸦杀再现 一道蓝光划破天际,将那霞光般的雾气拦了下来,那奇怪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捻着兰花指捂在嘴边轻笑一声:“初次见面,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孟流景惊讶地看向身后的小路,裴清光穿着那身破烂的蓝裙大步流星朝村口走去,海风吹过她的发梢衣角,平添了几分侠气。 “我自京都千里迢迢赶来,真要计较起来,我才是这里的客吧。”裴清光停下脚步,对着男子歪头一笑。 天边那缕雾气正渐渐消散,男子面带惋惜地摇摇头:“看来他们的海祭又失败了,白白折腾这一通,可惜了。” 裴清光听他那不以为意的语气,只觉得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有些话不说不快:“你那么喜欢海祭,不如你自己去做祭品。” 孟流景没忍住轻笑一声,这似曾相识的话自己前不久也这样说过。 男子显然也听到这笑声,却不理会,故作惊讶捂住胸口,做作道:“你这小姑娘,说话怎能如此莽撞,难道没有长辈教过你要讲礼貌吗?” 他神情夸张,出手却狠辣,裴清光只觉一阵罡风迎面而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手臂一紧,孟流景忽然闪现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肩膀快速后退了几步,一支粗长的羽箭落在了她原本站立的位置。 那羽箭大半部分已经没入土地,显然是奔着夺命而来的。 “您这待客之道又能好到哪里。”孟流景上下打量裴清光,确认她毫发无伤后才抬眼瞥向男子。 男子兰花指轻摆,对孟流景的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意外:“我当谁家小姑娘这么不知轻重,原来是你这小梦貘家的。” “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孟流景上前几步,挡在裴清光身前,“严肃纠正,我是她家的。” 男子拱了拱鼻子:“简直是倒反天罡,堂堂妖兽竟成了人类的走狗。” “饕餮是不怎么和你们联系吗?怎么你们每个妖来见我都要说上这么一句,你们信息都不互通的?内讧啊?”孟流景对着男子翻了个白眼,弯腰将地上的羽箭拔出,后退几步牵起裴清光的袖子,将羽箭在上面擦了擦。 裴清光在听到二人有来有往的对话时便已有几分惊奇,此刻见孟流景这般行径更是诧异,一时不知道是该问些什么还是该骂些什么。 男子笑眯眯看着孟流景的动作并不回话,孟流景恍然大悟般点头:“对啊,你们确实内讧,上一个拿这匣子的家伙就是被饕餮杀死的。” 男子宝贝地捧起手中黑匣,并不理会孟流景话里的嘲讽,不屑道:“庸俗,这可不是什么匣子。” “俗名而已,何须计较,反正本质上就是个破匣子。”孟流景嘴上漫不经心,手里的羽箭却突然以破风之势冲了出去,直奔男子胸口而去。 男子却只是轻抬手掌,那箭便卸了力,如一片落叶般飘向男子手心。 裴清光站在孟流景身后,清楚地看到孟流景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渐渐攥紧了拳头。裴清光当他是为羽箭落空而沮丧,上前两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是她的态度,算安慰也好,算鼓舞也罢,总归是要和他站在一起的。 男子一手掂着黑匣,一手握着羽箭,神情不似先前那般莫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睥睨狂傲:“就凭你们这点斤两,还是早些回去卖酒比较好。” “卖酒哪有看戏有趣。”孟流景边说边憋着笑着低头望了裴清光一眼,只这一眼,裴清光便知道孟流景必是留了后手。 如果要裴清光说她最欣赏孟流景哪一点,大概就是他偶尔迸发的天马行空,在平时是枯燥生活里的调味品,在针锋相对的战场,则是一柄利剑。 男子初来乍到哪能猜出这两人的心思,更何况他手中还握着妖界大名鼎鼎的宝物鸦杀,见识过孟流景这不痛不痒的羽箭后,自然而然放松了警惕。 孟流景爱看男子如今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便学着他那做作的语气捂着胸口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戏?” 男子是个有耐心的,乐呵呵应了:“什么好戏?”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金光亮起,那羽箭在他掌心转了半圈,尾端的羽毛缀着点点金光颤抖个不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感觉掌心一热,随后是手臂的剧痛,渐渐蔓延至前胸和面部。 羽箭突然变势,直直朝他胸口奔去,他猛退几步,但那箭的速度显然更快,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紧跟着一声惊鸣,羽箭竟凭空炸开,在他胸口如香蒲一般四分五裂。 “你……”男子支吾一声,捂着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鸦杀也随着他的脱力摔落在地。 孟流景朝裴清光伸出手,裴清光毫不犹豫将匕首递到他掌心,男子见势不妙,手掌在地面猛地一拍,大地颤动,孟流景和裴清光一个踉跄,待到站稳身体,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裴清光的视线落在被遗落的鸦杀上,她对这东西可谓是深恶痛绝,在止戈的时空里,梼杌和饕餮就是为了用它收集戾气和杀气才和外邦妖物联手引发了那场战争。只是没想到,过去了一百多年,这种脏东西竟然还是这群妖兽的宝物。 孟流景将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顺手递还给裴清光,裴清光将匕首随手插入隐藏在腰带后的刀鞘中,上前捡起鸦杀,轻轻掂了掂。 “还是个新的?”孟流景也跟了过去,看裴清光手腕的发力便看出了这鸦杀里面并没存太多的戾气。 裴清光点点头,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东西吗?” 孟流景坦然:“不认识。” “但他认识你,”裴清光将鸦杀递给孟流景,“不过也正常,毕竟是饕餮那边派来的。” 孟流景向身后看了一眼,奇道:“海祭不是只有男子才参加吗,那村中女子都去了哪?我们在这里折腾了半天,村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裴清光猛地反应过来:“海祭的祭品呢?” 孟流景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关闭了和当扈的灵识链接,在裴清光担忧的目光中,他不敢实话实说,只好偷偷重启灵识链接,在脑中大声喊道:“当当!你那边怎么样!” 当扈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就在孟流景准备带着裴清光闪现到海祭现场的时候,那边终于有了回应,但带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孩子死了,在沉海前就死了。” 孟流景的脸色瞬间铁青,裴清光意识到不对劲,问道:“你和当扈开了灵识?” 孟流景点点头,裴清光正要开口,脑中突然响起当扈的声音:“掌柜的,海祭的那孩子死了。刚才那群人把她从祭台上抬起来的时候,有个人没抱住石头,她被自己身上绑着的石头勒断了脖子。” 当扈说完后,灵识链接里迟迟没有别的声响,孟流景以为当扈学艺不精没能把裴清光的灵识链接打开,于是开口准备复述:“清光,他说……” “我听见了,”裴清光开口打断了孟流景的话,又通过灵识对当扈道,“你现在在哪,祭台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现在停在渡口的木板下,村长正在和村里的其他老人商量对策,”当扈顿了顿,“你们现在在村口吗?” 裴清光压着怒气,沉声应道:“对,需要我们去祭台那边吗?” “不,”当扈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们快去渡口西侧的栈桥,那里有好多要投海自尽的女子!” 第138章 从众 栈桥的木栈道上,七名女子背对大海手牵手站成一排,她们身前各放着一块巨石,粗糙的麻绳将石块牢牢与她们的腰肢相连,但她们脸上并无惧色,更无悲态,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孟流景带着裴清光一路飞奔到栈道旁,所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正值涨潮时分,海浪击打在栈道下的木架上,溅出雪白的浪花,海风掠过海面,踏上岸边,带来海边独有的咸腥气息。 几名女子发现了突然出现的孟流景和裴清光,却无人出声,只是不约而同用疲惫麻木的目光望向二人。 裴清光在路上想了许多劝慰的话,但真到了该开口的时候,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们的苦难裴清光无法感同身受,说什么都像带着置身事外的高傲。 “死啊,一起死!”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裴清光回身看去,在路的尽头,叶子抱着孩子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 “你们对这里的规矩不满,对家里的官人不满,却从来不敢站出来反抗,只知道一味用死来逃避,”叶子大步路过裴清光,径直走到中间那名女子的面前,“你们都是嫁进这个村子的,家里都有孩子,你们死了,孩子要怎么办?” 孟流景和裴清光对视一眼,他们心里都不太赞成叶子的这套说辞,似乎女子的存在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一般。 但那些女子中有人似乎被叶子的话触动,神情略有迟疑,叶子乘胜追击:“死当然好,一了百了的解脱,然后呢?你们的官人转头就娶了新的女子,你们的孩子有了新的母亲,或者像阿秀那样,被送上祭台。” 有女子犹豫着松开与姐妹紧紧相握的手,站在中间的女子苦笑一声:“海上不太平,官人便迁怒与我们,这是上天不给我们活路。” “活路从来不是上天给的,而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叶子适时地放软了语气,“腿长在你们自己身上,不喜欢这里就走出去,天地何其大,生机处处有,只是你们不敢。” “我们生来就在这片海域,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何苦去讨一趟狼狈。” “你们中没有人生下来就会出海捕鱼,也没有人生下来就会生火做饭,可这些现在你们都会,”孩子在叶子怀里好奇地扭头看向栈道上的女子们,叶子拍了拍孩子的背,抬头看向那些女子,“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那里没有大海,我连鱼都没吃过,更别说出海捕鱼,可现在这些我都学会了,甚至是你们教会我的。” 叶子的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扯住叶子的银耳环,叶子轻轻甩了甩头,高声道:“走出去,不要怕,不要白来这世上一遭。草原有飞驰的骏马,江南有温婉的水乡,这些你们都听说过,那你们知不知道草原上的骏马会一边跑一边排便,江南温婉的女子骂起人来也句句戳人肺管子,这些在大家看来粗俗的东西,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却是另一番有趣的景象。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准备这样死了。” 话糙理不糙,但叶子的话属实有点太糙了。 但那群女子竟真的为叶子的话而面露犹豫,裴清光想了想,上前附和:“在我生活的地方,处处都是经商的女子,她们中有人开早点铺,有人开茶摊,有人经营着绸缎庄,有人料理着香料店,还有我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开了间小酒馆。这世间有太多种可能,此间世道不容,他处自有容人世道。” 中间那女子绝望地摇头道:“女子经商谈何容易,况且我们不过是一群大字不识的渔民。” “容不容易总要试过再说。”裴清光的心揪成一团,对于人事,她还是做不到游刃有余。 孟流景吊儿郎当上前,从叶子怀里接过孩子,凑到裴清光耳边小声道:“你去把她们身上的绳子解开吧,她们现在已经没那么想死了,只是缺一个体面的理由放弃。” 裴清光疑惑地抬头望向孟流景,孟流景补充道:“她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没那么想死,只是情绪被激发,暂时顶到了那里,你看两边的人,她们虽然把绳子缠了很多圈,但打的结很松,就算跳海也来得及挣脱。” 孟流景先前之所以一言不发,就是因为在观察这些迷茫的女子,她们的心思在他看来并不难猜,但给她们找台阶这种事,在这个愚昧封建的村子,只能由同为女子的裴清光和叶子来做。 裴清光点点头,走到最左侧的女子面前,伸手握住她腰间的麻绳,那女子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轻轻叹息一声,一动不动地任由裴清光解开她腰上的绳结。 裴清光就这样轻手轻脚解开一个又一个女子腰间的绳结,随着麻绳的落下,她们腰间的银腰带便显露出来,先前看当衡戴的时候只觉得好看,此刻再看,裴清光只觉得刺眼,这美丽的物件,竟是束缚住她们自由的镣铐。 解到最中间女子的时候,她突然握住了裴清光的手腕,裴清光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用力挣脱了她的手,继续低头解着绳结。 女子再次抬手,却只是悬在裴清光手腕上方,没再握下去,就在裴清光解开绳结的瞬间,她突然小声开口:“你说的那个女子也能经商的地方,是哪里?” 裴清光手上动作不停:“离开这里的每一座城镇。” 女子喟然长叹一声:“走出去,就会好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裴清光遵从本心,并不打算说些唬人的话,“但一定不会比此刻更差了。” 女子沉默着不再说话,叶子走到另一侧,低头解起其他女子腰间的绳结,随着最后一根麻绳的落地,她能感受到身前这群女子都松了一口气。 从众死,是这个村里最常出现的事情,从前的叶子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她不敢站出来阻拦,这种离去的方式像是村子里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则,除了亲近的姐妹,几乎不会有人会为离开的女子感到悲伤。 但这一次,叶子站了出来,因为她认识了裴清光。 或许是因为裴清光的到来激发了她年少时在草原上扬言自己要成为“巴特尔”的梦想,或许是因为在村口升起一团黑雾时,裴清光扔下汤碗起身就朝黑雾跑去的背影让她想起战场上勇往无前的官人和她最爱的那匹骏马。 裴清光和孟流景都不知道,叶子不仅看得见鸦杀所散发出的黑雾,也看得见祭台上升起的那团霞光般的雾气。 第139章 人牙子和反串 小院里,叶子再次架起柴火,将那凉了大半的鱼汤送回锅里复热,那些在栈道寻死觅活的女子此刻都围聚在她身边,沉默着将院子打扫得干净整洁。 裴清光和孟流景趁着叶子身边人多,在当扈的指引下悄悄躲进当衡家,围着桌子相对而坐,默契地对着桌上的鸦杀出神。 “你觉得那个家伙还会回来找鸦杀吗?”裴清光单手托腮,抬眼望向孟流景。 孟流景一只手撑着下巴,因为姿势的缘故,吐字有些含糊不清:“一百多年前,饕餮为了鸦杀不惜杀死梼杌,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 裴清光眼前一亮:“那我们或许有希望以此为饵,诱他入局。” “但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孟流景边说边望了裴清光一眼,见裴清光正歪着脑袋竖起耳朵费力听着,便将手放了下来,“那家伙不好对付,我今天对他造成的伤害,凭他的能力几天就能自愈,我们不能坐在这里苦等他准备周全后找过来,我们需要主动出击。” 裴清光顺着孟流景的思路道:“他是为了在海祭时收集村民进行活人献祭的戾气才来到这里,如果我们要逼他现身,最好的方法就是进行一场海祭……” “没错,”孟流景接过裴清光的话,“当他必须要收集戾气却没有鸦杀的时候,一定会找到我们。” “但海祭需要有合适的祭品……”裴清光犹豫着咽下了后面的话,今日海祭那个无辜送命的孩子浮现在她脑海。虽然裴清光并没有亲眼见到那孩子,可却隐约能听见她的哭声,明明他们已从京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也安排好了救人的时机,可还是差了半步。 孟流景何尝不难过,如果不是因为他盲目自信妖力一定可以救下那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他离开了祭台,或许那孩子如今已经活蹦乱跳地离开了这小渔村。 两人各自心怀愧疚,沉默地低下了头。 当扈满脸沮丧地推门进来,三个愁容满面的人相聚在这狭小的房间,如果气压有温度,此刻该是冰天雪地。 裴清光和孟流景浑身笼罩着阴云,当扈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闭嘴,低头站在门口如罚站一般。 最后还是孟流景打破了沉默:“如果让修安来呢?” 他本不想牵扯到貔貅一族,只是眼下的局面,或许只有找到同为妖类的家伙才能将此事继续向下推进。 裴清光想起先前孟流景对修梧那复杂的态度,犹豫半晌还是点了头:“我们如今已是明牌,但却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或许修安的加入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孟流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夏日潮湿的海风顺着窗缝吹进房间,黏腻又清凉,诡异至极。 “你是在担心貔貅一族会知道鸦杀的事?”裴清光开了十几年酒馆,见多了复杂的人性,自然也看得出心思相对而言简单许多的妖兽们的性子。 虽然修梧这家伙很会掩饰,让最初的裴清光质疑过孟流景的警惕,但近来多接触了几次,裴清光渐渐也意识到修梧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点倒是像孟流景,裴清光在心中如此想着。 孟流景背对着裴清光,抬手在指尖化出一点蓝光,那蓝光随风晃了晃,从窗缝飞出,直冲云霄而去,这是他和貔貅们最直白的沟通方式,这点蓝光会出现在修安身边,一路引领她来到这里。 当扈见裴清光脸色略有缓和,试探性举起手:“掌柜的。” 裴清光如梦方醒,这才留意到房间里的当扈,当扈认真地看向裴清光的眼睛,好半天后才终于确认,那里面盛满了诧异和惊奇。 “我……进来很久了。”当扈尴尬地挠了挠头。 “对不起嘛,”裴清光火速道歉,“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当扈难得正色起来:“我回来的时候海祭仪式已经散了,村长他们商量出了一个新法子,要去临近的村里买女人。” 裴清光眉头一皱,这对于村民而言的确是最方便快速的法子,一张卖身契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 “老孟,”裴清光朝窗边的孟流景喊了一声,孟流景听她语气过于兴奋,诧异回头,听她继续开口:“想不想赚点钱?” 孟流景扫了当扈一眼,问道:“见者有份?” “当然,”裴清光骄傲地拍了拍胸口,“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 孟流景勾了勾嘴角,扭头又看向窗外,当扈迷茫的眼神在裴清光和孟流景身上来回扫视,虽然不知道刚才他们的三言两语意味着什么,但总觉得眼下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落在自己身上。 果然,裴清光没过多久就兴冲冲拖着椅子凑到当扈身边,当扈自觉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裴清光斩钉截铁:“做女人。” 这下不光当扈大脑宕机,连孟流景都大为不解地转过身,瞪圆了眼睛望向裴清光。他以为自己和裴清光之间的默契已经足以支撑在只言片语中达成共识,却没想到裴清光的脑回路竟是如此清奇。 “修安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里,但村长那边多半现在就在安排人四处联络人牙子了,”裴清光逻辑清晰,“村里很多人都认识当当,让他做人牙子太勉强,但如果打扮打扮,易容成被卖掉的女子倒不是什么难事。” “卖他的人牙子不会是我吧。”孟流景用最疑惑的神情说出最坚定的字句,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已有预料。 裴清光郑重点头:“你已经在海祭仪式上以叶子表亲的身份露过面,为了避免连累叶子,你也需要做个易容。” 当扈闻言窃喜,偷眼望向孟流景,孟流景有所察觉,但毫不在意:“人牙子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我大不了在头上变出几根白发,再添上一些皱纹。” 裴清光的心思一股脑在拖住村民上,没留意当扈大喜大悲的神情,对着孟流景嘱咐道:“你负责拖住村民,他们对祭品的要求很高,我们大可利用这一点,将交付女子的日期延后,等修安来了再交付。” “那让孟流景自己去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搭上我?”当扈对天发誓,对于裴清光安排的一切事情,他都心甘情愿去做,这句只是单纯的疑惑。 裴清光认真解释:“如果他们提出看货,老孟实在拖不住,就需要你远远出来和他们打个照面。” “而且我们两个现在是以叶子表亲的身份留在村子的,她得留在村子稳住叶子那边。”孟流景帮着解释道。 “没错,”裴清光从怀里掏出钱袋递给当扈,“你先拿这些钱去镇上买些衣服和胭脂。” 当扈的疑惑得到解答,此刻便不再犹豫,接过钱袋认真朝裴清光点点头,转身走到正对后院的窗前,化出原形急匆匆朝远处飞去。 裴清光站起身准备回叶子家,却听孟流景在身后幽幽道:“老孟是个什么称呼?” 裴清光背对着孟流景摸了摸耳朵,边朝门外走去边自言自语:“不愧是沿海的村子,这屋里风都那么大,什么都听不清。” 第140章 棺材 再次踏进叶子家的院子,裴清光和孟流景都是一怔,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这里已完全变了模样。 叶子拎着一把锤子,在一堆木板中抬头,胡乱摸了一把额前飞扬的发丝,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裴清光原本已做好了被追问去哪里的准备,也想出了万全的回应,但叶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让她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落空。 孟流景看着院中到处散落的木板,好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做棺材,”叶子将头上的黄斗笠摘下,随手朝旁边一扔,“今天被拉去做祭品的孩子死得可怜,总要有人为她收尸。” 裴清光眯着眼睛观察了一阵木材,终于明白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分明是先前在后院看到的那艘小船,眼下被叶子“肢解”得彻底。 孟流景环顾一圈:“其他人呢?” “都回去了。”叶子边随口应答边高高举起锤子,眼看那锤子正要落在木板的衔接处,她却突然停了下来,抬头定定地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眼角微跳,总觉得叶子似乎正憋着什么话要讲。孟流景的视线在叶子和裴清光之间扫了一遍,主动开口:“需要我回避一下?” 叶子没答话,孟流景以为是默认的意思,后退两步刚转身,却听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不必。” 孟流景还是朝院门口走了两步,懒洋洋靠在门口的栅栏上,双臂抱在胸前望着叶子。 叶子将锤子往地上一丢,起身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略有局促地问道:“你们是衡娘找来的吧?” 裴清光迟疑:“我们的确和衡娘的外甥是朋友……” 叶子追问:“所以你们也不是人?” 裴清光警惕地和孟流景对视一眼,孟流景挑了挑眉:“什么叫也不是人?” “云书娘子,”叶子望向裴清光的眼神亮闪闪的,里面盛满了希冀,“你是因为看到了村口那团黑雾才跑出去的,对吧?” 裴清光没想到她说的如此直白,尴尬地朝她笑了笑,叶子会意,继续道:“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我知道阿秀还活着,知道阿秀和阿满是被衡娘和她的官人就走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我最好的姐妹策划的。我也知道,你们之所以今天会站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有能力拯救这个村子。” 叶子表现得越是聪慧,裴清光就越是心虚,毕竟最开始为了进入村子,她和孟流景没少骗叶子。 孟流景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站直了身体问道:“你能看见那团黑雾?” 孟流景说这话时神情严肃,周身不由自主透出些戾气,但叶子浑然不惧,坦然回道:“是。” 裴清光不明白孟流景为什么突然反应这么大,鸦杀在使用的时候的确会散发出一团黑雾,被看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孟流景心事重重地望了裴清光一眼,正与她眼中的清澈迷茫相对,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移开眼神望向别处,暗自衡量着是否要将实话告知于她。 叶子身为女子,还是习惯在无措的时候将目光落在同为女子的裴清光身上,在她心里,裴清光是人是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衡娘喊来的帮手,在这村中,还有人等着见她一面。 “出门往东直走第六间屋子,那里有人在等你们。” 叶子目光灼灼,伸手指向东边的方向,裴清光顺着她的指引扭头望了一眼,在那个方向,只有一排整齐而寻常的房屋。 “是你那位走不出村子的姐妹?”裴清光直觉告诉她,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叶子果然点头。 裴清光又问:“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叶子摇头,欲言又止。 裴清光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叶子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转身走到孟流景身边,朝他打了个响指,迈步就朝叶子所指的东边走去。 孟流景抱着双臂站在原地望着裴清光的背影,裴清光走出去没两步便停下来,回头看向叶子:“对不起。” 这是为进村前骗叶子的那套说辞和身份而道歉。 叶子并不搭理裴清光,弯腰拾起锤子,一门心思扑回了打造棺材上,但不住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不是为自己被骗而感到气恼,而是为村中女子等到了救世的希望而感到幸福。 孟流景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在转身前偷偷朝院中掐了个指诀,这才快步跟上了裴清光的身影。 “你好像有事瞒着我。”裴清光目视前方,幽幽开口。 “所以现在准备向你坦白,”孟流景光明正大,“叶子可能被饕餮那边盯上了。” 裴清光脚步一顿,拳头不自觉握紧:“什么意思?” “鸦杀的黑雾是给咱们这种有妖气或灵气的非人看的,当年止戈的主人之所以能以人类之身看到黑雾,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鸦杀死局的局中人。”孟流景点到即止,并没有说的太过直白。 但裴清光明白他的意思,叶子也是鸦杀死局的局中人。 裴清光当机立断:“我回去。” 见裴清光转身就要往回走,孟流景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我在她身边布下了结界,如果有问题,我会及时察觉的。” 裴清光以往遇到这种事情总是像倔驴似的坚持一番自己的想法,但这次她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同意了孟流景的处理方式,嘱咐道:“如果那边有问题,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孟流景心中隐隐不安,脱口而出道:“你这边真的没有问题吗?” 话刚出口,孟流景就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裴清光奇怪反问:“你看我像有什么问题的吗?” 眼下当然不适合说些车轱辘话,但孟流景心中的忐忑愈演愈烈,他的直觉告诉他,裴清光一定瞒住了什么事。 裴清光见孟流景神情越来越怪,上前两步,抬手按在他肩膀上:“你到底怎么了?” 孟流景呆愣愣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在那里平静而规律的跳动着,没有丝毫异常。 “可能是今天有点热。” 渔村地处南方,比起位于北方的京都闷热潮湿了许多,孟流景硬说自己对这里的气候不适应倒也正常。 裴清光疑惑地“啊”了一声,关切道:“是哪里不舒服吗?妖也会中暑?” “当然不会,”孟流景故作潇洒地拍了拍胸口,仿佛之前那个呆头呆脑的人与自己无关,“我们妖是可以控制自己身体温度的,区区烈日不足为惧。” 裴清光无语地笑出声,随意抬手在孟流景手臂上拍了一巴掌,扭头朝叶子先前所指的屋子继续走去,任孟流景在身后如何戏精地抱怨刚才的巴掌太过沉重都不肯回头。 裴清光心虚。 第141章 芥子 从叶子家的角度看去,东边只有一排整齐寻常的房屋,待到走进了才发现,在这片整齐房屋的中央,有一个没有院子的小屋,小屋外墙被爬山虎完全覆盖,连窗户都遮了个严实,若不是门口留有一条缝隙,恐怕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块被植物侵蚀的巨石。 裴清光远远看着这房子便觉得后背阴凉:“叶子说的第六间……就是这里?” 孟流景后退一步,朝西边探头数了数,郑重地朝着裴清光点了点头。 裴清光再次定睛打量着眼前的小屋,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附近的水汽似乎都比其他地方浓上不少,几乎要喷薄而出,将前来窥探的一切淹没。 “没有妖气吧?”裴清光边问边打量孟流景的神情。 孟流景果然一愣,奇怪地反问道:“你没有感觉吗?” 裴清光耸肩:“我当然是没感受到才问你,万一又出现妖气把我屏蔽的情况呢?” 孟流景认真感受一番,摇头道:“这里的确没有妖气。” 裴清光对着屋门沉吟片刻,大步上前,伸手准备敲响屋门。 孟流景无奈地迈步跟上前,心里盘算着回去后一定要当着萦风当扈的面开一场批斗大会,批斗内容就是关于她在出委托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突然行动,不与队友通信之事。 但此事也只能止于在心里盘算,孟流景清楚裴清光这习惯从何而来,毕竟从前他也是一个人孤零零闯荡出来的,这习惯是种顽疾,非一朝一夕可变。 就在孟流景默默出神琢磨的时候,站在门口的裴清光忽然回头,伸手在他失焦的眼前晃了晃,轻声道:“咱们该进去了。” 孟流景递给裴清光一个疑惑的眼神,他虽走神,耳朵却还好用,方才分明没有听到裴清光敲门的声音,更没听到屋里有人回应。 裴清光指了指门口,那里开着一条缝,屋里黑漆漆的,只有一双偏黄的眼睛在黑暗里眨呀眨,泛着诡异的光。 孟流景悚然一惊,下意识将裴清光护到了身后。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激烈,里面那双眼睛似乎垂眸笑了一下,接着就朝门口的方向缓慢走来。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孟流景眼睛警惕地眯成一条缝,身后的裴清光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见孟流景过于紧张,还伸手轻抚他的后背以作安慰。 待到里面的人快要走到门口,外面的光亮才勉强打到她身上,那是一个面颊满是皱纹的苍老女子,她看起来没少遭受风吹日晒,皮肤粗糙黝黑,身上穿着一袭黑衣,头顶不似村中其他女子那般戴着花巾,而是用一块黑布将脑袋裹了起来。 孟流景先前被她的眼睛吓了一跳,此刻便认真地观察她的双眼,那是一双看起来颇为怪异的眼睛,眼白泛着暗黄,眼球的边缘呈灰绿色,中间的瞳孔颜色介于黑色和棕色之间,成了这人浑身上下唯一正常一些的地方。 裴清光从孟流景身后探头出来,犹豫了一会,选出了一个自认为较有礼貌的称呼:“阿婆?” 里面的人嘿嘿一乐,颤抖着手扶住门框,裴清光的视线落在她伸出的左手上,不由呼吸一停—— 这只手布满伤疤,关节粗大,指甲都被连根拔去,只剩光秃秃的肉顶在指尖,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腕上竟然绑着一根碗口粗的铁链! “我叫芥子。”里面的人将门打开大半,看也不看外面的情况便转身回到屋子深处。 裴清光自然毫不犹豫跟上。芥子的房门有些矮,孟流景跟在裴清光身后朝屋里走,路过门口时还得低下头才进得去,好在里面的层高与村里其他人家并无不同,孟流景得以避开在这小屋里变成缩头乌龟的命运。 屋里与其说是光线昏暗,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光,孟流景本都进了屋里,看了一眼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又退回门口将房门大敞开,这才使屋里稍微亮堂了一些。 芥子的屋子不大,进门右手边是灶台,左手边就是床铺,床铺下是一个外部已被腐蚀的木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是格根塔娜让你们来的。”芥子盘膝坐在床上,双手缩在衣袖里放在膝上,配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更显阴森。 孟流景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边举到裴清光身边便随口问道:“格根塔娜?” 芥子缓缓抬起头,一双诡异的眼眸死死钉在孟流景身上,裴清光忙扭头对着孟流景解释道:“是叶子的本名。” “是是是,她提起过的,”孟流景装作恍然大悟,用余光观察着芥子的反应,“草原上的名字不太好记,一时没反应过来。” 芥子满意地点点头,将视线收回,略微垂眸看向身体正前方的床板,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叫什么?” 芥子的声音苍老阴森,有些音节还会伴随着木椅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刺耳响声,裴清光虽然不怕,但还是难受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晚辈云景,”孟流景略一躬身,拱手朝芥子行了一礼,“旁边这位是我家小妹,云书。” 芥子合上眼,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不停:“云景,云书,云景,云书……” 孟流景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收回行礼的姿势,侧头给了裴清光一个迷茫的眼神——这是在做什么? 裴清光回以迷茫的目光——我知道个鬼?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界,裴清光和孟流景不敢造次,只得恭敬地站在芥子面前,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芥子一声长叹:“我记住了。” 芥子睁开眼,脸上挂着笑意,眼神却仍冷冰冰:“名字是很重要的,我记住了你们的名字,你们也要记住格根塔娜。” 裴清光回以笑意:“格根塔娜和芥子,我们都记住了。” 芥子眼睛微眯:“衡娘是去哪了呀?”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裴清光摸不透芥子的来路,自然不会把话说得太明白 芥子没再追问,转了话锋,语气也突然温柔了许多,只是配上她独特的嗓音,听起来还是有几分阎王点名的意思:“云书,云景,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裴清光觉得自己脖后的绒毛都立了起来,偷眼望向孟流景,孟流景耳朵也染上了一抹红,显然他在这个环境里也不太自在。 “我们开门见山,”孟流景在裴清光身边时从来不是个脾气大的,但芥子的声音听得他心头没来由冒起一团火,为了避免自己失态,他决定主动出击,“衡娘信任我们,所以求我们专程跑这一趟。需要我们做什么,您最好给个准信,速战速决,对我们都好。” 芥子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漏风的风箱,孟流景眉头紧皱,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爆发的时候,芥子止住了笑,用近乎嘶吼的声音高声喊道:“杀了我!” 许是太用力,她那泛黄的眼白瞬间涨红一片,裴清光下意识想要上前,身旁孟流景手中的火折子突然“嘶”的一声熄灭了。 眼前霎时一片黑暗,裴清光下意识拉住孟流景的衣袖,下一秒便听到芥子的笑声再次响起,在黑暗中回荡不休。 第142章 镣铐 孟流景自打进了这房间后便开始烦躁,此刻更是压抑到了顶点,振臂一挥,化出一团妖力飞上房梁,蓝色的光亮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芥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似是早有预料,在这光亮中,从身下掏出一把匕首,朝自己喉咙的方向狠狠捅了过去。 血,四处喷涌的血。 裴清光抬手摸了把脸,黏腻腥臭的味道在鼻腔炸开,她侧了侧头:“这种画面我见多了。” 孟流景不置可否地放下挡在她眼前的手,裴清光先是垂眸看了一眼黏在手掌上的血迹,偷偷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抬头朝芥子的方向看去。 那匕首自芥子喉咙捅入,贯穿至后脖颈,芥子大张着嘴望向裴清光,黑漆漆的血液正顺着她的身体向下流淌。 裴清光倒吸一口凉气——黑漆漆的血! 孟流景朝裴清光的方向挪了半步,肩膀刚好虚虚挡在她身前,他就是因为知道裴清光会害怕才会在芥子自戕的瞬间抬手捂住了裴清光的眼睛,但他也知道,以裴清光的性格一定会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混蛋”模样,就像现在这样—— 裴清光瞪大眼睛抻着脖子认真观察着芥子的状态,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相互攥个不停。 孟流景没有要拆穿的意思,上前两步走到芥子身前,躬身握住贯穿芥子脖颈的匕首,沉声道:“我要动手了。” 裴清光后退两步,抬手捂住了口鼻,孟流景侧头瞥了一眼,用身体挡住芥子血液朝裴清光喷射的方向,一手握住匕首,一手按住芥子的肩膀,将她向后猛地一推。 孟流景手中的匕首传来与骨骼摩擦碰撞的触感,他不爽地皱起眉头,猛地发力将匕首彻底抽了出来。 芥子的血喷溅在孟流景身上,他浑不在意地踢起衣摆,用衣摆擦去匕首上的血迹,又仔仔细细擦了遍手,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裴清光。 裴清光这次是真的神色如常了,她对事物的接受度常常刷新孟流景对人类的认知。 裴清光迈步走到床前,芥子如烂泥般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大张着嘴,脖间开着的洞还在汩汩流着黑色的血液,她伸手摸了一把芥子脖间的洞,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流景挑挑眉没说话,裴清光也不搭理他,躬身握住芥子的手腕,将她从躺倒的姿势强行拉到了坐姿:“故弄玄虚就没意思了吧。” 芥子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珠转了几转,锁定在裴清光身上,她说:“嗬乐恶。” 裴清光自然听不懂这谜语一般的话,她的视线在屋里粗略扫了一通,坐在了靠近门口那块相对干净的床边。 “以人类之躯作不死之身,这倒是头一次见。”孟流景站在床边感慨一句,转身走到门口将大门关上,双手抱臂背靠着房门轻笑。 裴清光瞥了一眼:“笑什么?” “多好的饵,”孟流景笑的更欢,“饕餮喜欢剑走偏锋,难怪他会派人来这小渔村作妖。” “我不是饵,”芥子那别扭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是他的眼。” 裴清光和孟流景诧异地对视一眼,芥子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坐在床上,她喉间的伤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白色疤痕。 “我原本只是村子里再普通不过的新嫁娘,”芥子微仰着头,眼皮懒懒地搭下来,像是一尊刻到一半就不再雕琢的雕像,“那时我怀了孕,按照规矩要住到村子里,但我官人那时要出海,我朋友放心不下,便跟我一同进了村子,却不想被村里那群臭男人盯上了。” 见裴清光和孟流景都不说话,芥子伸手指了指房梁上的光团,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孟流景:“你是妖,应该知道顾枉镜吧?” 孟流景迟疑:“你想干什么?” 芥子四肢着地爬到床边,伸手捏住孟流景的衣角,孟流景下意识抬脚就要踹,芥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握住了那把自戕的匕首,在孟流景踹下来前手脚麻利地割下那块曾被他用来擦匕首的布料。 孟流景这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忙收住了脚:“我不会顾枉镜。” 芥子的眼皮耷拉得更明显:“有人会,叫他来。” 孟流景将视线投向裴清光,见裴清光点头,才应了芥子的话,转身走出房间。 顾枉镜本叫顾往镜,就像走马灯一样,将过去经历的事情用妖力以画面形式放映出来,是鸟类妖兽的天赋技能。 裴清光对顾枉镜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熟悉,顾往镜之所以被更名为顾枉镜,是因为数百年前曾有飞驳蒙受冤屈,飞驳一族的族长为了洗清族人身上的冤屈而找到裴家,用顾往镜回放了当时的场景,裴家帮他们洗清冤屈,被冤枉的飞驳一族便将顾往更名为顾枉,后来裴家的名头越来越大,这新名渐渐成了妖兽们夸赞裴家的切入点,慢慢就有了如今的大众称呼。 裴清光想着想着突然笑了一声,芥子侧着脑袋看她,神情虽是淡淡的,却不见半点冷漠与不耐。 裴清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眼望向芥子,芥子挑着嘴角问道:“想起什么好笑的了?” “我父亲,”裴清光提起父亲时整个人都柔软了许多,“小时候我闯了祸不肯承认,他就用顾枉镜找证据。” 芥子点点头没再说话,裴清光正要移开视线,芥子抬手扶了一把头巾,手腕上的铁链在孟流景那团蓝光的照耀下有些谎言,裴清光顿了顿,探身问道:“芥子,你手上为什么绑着铁链啊?” 芥子反问:“云书觉得这像什么?” 裴清光立刻会意,笑着答道:“村里娘子们的银腰带。” 芥子抬手拨弄着铁链,轻轻松松就将铁链从手腕上取了下来,随手丢到一旁,那铁链粗大笨重,看起来分量不轻,砸在地面上发出“咣灵咣当”的声音。 村中娘子们的腰带和这铁链大不相同,那些腰带精美繁复,发出的声音也比铁链好听许多,就算砸在地上也是清脆如风铃的声响。 但粗大笨重的锁链可以摘下,那精美繁复的镣铐却难以取下。 “格根塔娜说,”裴清光犹豫地看向芥子,“你是一个走不出村子的人。” “我的官人因我而葬身大海,我理应留在这里陪着他。”芥子恢复了最初那端正的坐姿,在床上一动不动。 “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裴清光扭头看了一眼门外,“如果你想说,我在格根塔娜那里等你。” 芥子感慨地望了裴清光一眼,挑了挑嘴角,缓缓闭上了眼。 第143章 局中人 裴清光起身走到芥子身边,弯腰给了她一个拥抱,随后转身走向门口,一把拉开了面前的木门。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裴清光突然想到什么,身体一顿,回头呆愣愣地看向芥子。 芥子仍是闭着眼端坐在床上,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神佛塑像。 孟流景和当扈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裴清光不得不重新整理心情,大步出门迎接他们。 “这是怎么了?”当扈刚走到村口就被孟流景揪着衣领带了过来,此刻怀里还抱着新买来的衣裙,对眼下的情境一头雾水。 裴清光朝着孟流景挑挑眉——你没跟他说为什么叫他来? 孟流景心虚地抬手揉了揉鼻子,进村后为了避免隔墙有耳,他一路上都在通过灵识链接向当扈解释现下的情况,奈何当扈自从离了村子就关闭了灵识链接,孟流景白费一番口舌,这小子是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孟流景垂着眼睛不敢看裴清光,用裴清光刚好能听到的音量凑到当扈耳边道:“都怪你路上不好好听讲。” 恶魔低语,不,畜生低语。 这是当扈的第一反应,但下一刻,这个硬气不超过三秒的小孩便委屈巴巴地小跑到裴清光面前告状。 “这不能怪我,他突然把我抓过来,冷着脸沉默了一路,快到门口了才告诉我在灵识里跟我说了好多,我的妖力又不能时时刻刻支撑着灵识链接。” 当扈说的倒是实话,裴清光苦笑一声,伸手分别揪住两人的后衣领,朝芥子家的反方向走去。 孟流景奇怪道:“不去芥子那里了?” “去找格根塔娜。”裴清光朝孟流景微微一笑,松开了抓住他们衣领的手,大步朝前跑去。 孟流景和当扈疑惑地对视一眼,迈步追了上去。 叶子仍坐在前院,身前是一口已见雏形的棺材,裴清光气喘吁吁冲到院门口,趴在门口的栅栏上喘着粗气。 叶子满脸意外:“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清光喘匀了气,推开院门径直走到叶子身边,叶子不解地抬头望向裴清光:“发生什么了吗?” 裴清光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脑海中突然响起孟流景的声音,他说:“我来。” 孟流景将当扈往旁边轻推了一把,栅栏和门前的植物将当扈的身影暂时藏了起来,在叶子的视线范围里只能看到孟流景一个人正顶着满身的血迹站在院门口。 “你……”叶子犹豫着起身,双手在衣角随手擦了擦,“你受伤了?” 孟流景并不接茬,自顾自聊起了他想知道的话题:“你和芥子是怎么认识的?” 叶子轻轻“啊”了一声,回忆道:“我住进村子没多久官人就出海了,她看我不擅长烹饪海边食材,就连着给我送了好多天鱼汤,我觉得她人挺好的,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你是说她来找的你?”孟流景大脑空白了几秒。 叶子奇怪:“对啊,怎么了?” 裴清光和孟流景不约而同抬手摸了摸下巴,裴清光决定直奔主题:“你知道她手腕上的铁链吗?” “铁链?什么铁链?”叶子眼里的迷茫不似作假,她与芥子虽关系好,但却不常见面,大多时候都是隔着那面覆满爬山虎的墙壁聊聊天。 孟流景的声音又在裴清光脑海中响起:“芥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裴清光在灵识链接里回应:“她将你那块沾满血的衣角给了我,说可以用它开启顾枉镜。” “要和……格根塔娜一起看?”孟流景顿了顿才想起叶子的本名。 裴清光没有回应孟流景,而是上前挽住了叶子的手臂:“芥子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叶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地上的木板道:“先让我把棺材做好吧。” 裴清光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上前帮忙,叶子温温柔柔地揽住裴清光的手臂,指了指房间的方向:“我拿了身新衣服,放在屋里床上了,你先去换上吧。” 裴清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先前在树林里划破的那条裙子,在这样的渔村的确格格不入,她谢过叶子的好意,轻手轻脚迈进了房间。 孟流景始终站在院门口的位置,叶子歉意地朝他笑笑,“我这里没有适合你的衣裳。” “不妨事。”孟流景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又退了两步,他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冲撞了叶子的孩子。 当扈从旁边探出头来,指了指自家的方向,用嘴型对着孟流景道:“我有。” 孟流景侧过头对着当扈轻轻点头,余光却在此时捕捉到一缕黑气,当他定睛再看时,那黑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在黑气飘过的方向,只有埋头认真打棺材的叶子。 叶子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裴清光奇怪地看了一眼门框,在她的印象里,这扇门被维护的很好,不应该出现这种噪音,毕竟屋里还有个被吵醒就嚎啕大哭的孩子。 想到孩子,裴清光快步走到叶子身边,急切道:“你家孩子呢?怎么不在屋里?” 叶子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村里有姐妹帮我带她一天,让我专心造这棺材。” “那就好。”裴清光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扭头看向孟流景,发现孟流景正呆愣愣地看向自己。 裴清光知道自己穿上渔村女子的衣裳有多奇怪,此时的她上穿一件露着肚皮的斜襟衫,下穿一条宽大的黑裤,腰间用彩色的宽布将将遮挡住裸露在外的肚皮,每逢做些大动作,都要专门空出一只手来扯住上衣的衣摆。 叶子笑眯眯打量着裴清光,“云书娘子穿什么都好看。” 裴清光害羞地笑笑,余光悄悄打量孟流景,见孟流景还是那副呆愣愣的模样,不由轻笑一声。 叶子从腰间取下一串银腰带,弯腰认真系在裴清光腰间,裴清光正准备推辞,叶子先开了口:“嫁了人的娘子腰间都要戴条银链,省得村里那些老男人打你的主意。” “还有这种事?”裴清光下意识惊讶问道。 叶子点点头,看样子是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说什么,裴清光正想撒娇卖萌哄着叶子多说些关于村中的事,孟流景的声音在脑海突然炸开。 他说:“她才是真正的饵。” 第144章 女儿情 裴清光身形一顿,讶异地扭头望向孟流景,只听他的声音继续在脑海响起:“眼是用来盯着饵的,或许芥子正是因为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才希望在我们手上求得一死。我走后芥子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裴清光认真想了想,在灵识里回道:“她说她的官人因她葬身大海,所以她才会一直留在这里,陪着她的官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脑海,孟流景缓了缓神,通过灵识尽可能轻声道:“但格根塔娜说的是芥子的官人认准了这片大海。” 裴清光呆愣的时间久了些,叶子听不到二人灵识间的对话,关切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裴清光回过神,下意识握住叶子的手:“你见过芥子的官人吗?” 叶子虽然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当然,前天他还帮芥子送了些吃食来。” 孟流景忙追问:“那她官人现在在哪?出海了吗?” 叶子摇头:“去镇上买东西了吧,芥子家的船还在岸边呢。” 孟流景略一思索,探身像拔萝卜一样揪着当扈的衣领将他拉了起来,叶子努力尝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最终还是放弃思考,歪着脑袋看向身旁的裴清光。 裴清光小跑到当扈身边,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带进院子,当扈局促地朝叶子鞠了一躬,将无助的眼神投向裴清光,裴清光只得开口替他介绍:“这就是衡娘的外甥,我们的朋友。” “原来是你,”叶子很快反应过来,大步跨过地上的木材走到当扈面前,朝他行了个抱拳礼,算是对他那一鞠躬的回礼,“我叫叶子。” 当扈还不知道孟流景和裴清光又打的什么鬼主意,懵懵懂懂朝叶子点点头,便将清澈无辜的眼神投在了身边的裴清光身上。 “我这个朋友做木工石工手艺是一绝,不如就让他帮你做棺材!”裴清光笑着将当扈朝身前推了一把,当扈看了眼地上的木材,胸有成竹地对着叶子点点头。 自从在酒馆下厨炸过灶台后,当扈已经练就了一手铺石刻木的好手艺,只是酒馆众人还没机会见识,如今机会送到头上,他巴不得露一手。 叶子爽朗地笑出声,朝当扈抱拳道:“那就辛苦您。” 当扈横打鼻梁,满脸臭屁:“小意思,放心交给我!” 见当扈弯腰拿起锤子就要开工,裴清光忙上前阻拦:“别急,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当扈疑惑地直起身,下意识抬手想要挠头,却被手上的锤子狠狠敲了脑袋。 裴清光习惯了当扈的呆头呆脑,边伸手摸向当扈头上被敲到的位置边开口道:“顾枉镜是你们的绝学,需要你来帮我一下。” 当扈不解地“嗯”了一声,凑到裴清光耳边小声道:“你们裴家不是也会这招吗?” 飞驳一族当年的确向裴家传授了利用灵脉之力使用顾枉镜的方法。 裴清光赧然,小声道:“我没学会。” 这其实怪不得裴清光,当年她父亲裴清没少用顾枉镜揪她的错处,导致她对这项招数深恶痛绝,等她终于长大些想要学的时候,裴震却意外身故。 凭当扈整日傻乐的心境自然想不到这一层,若是在酒馆,他或许会嘲讽一番,但此刻身在渔村,当扈不会做出拂裴清光面子的事,于是强压着笑意点点头,拍着胸脯高声道:“放心交给我!” 孟流景在一旁站了许久,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在祭台下研究救人的时候,当扈差不多也是如此保证的。 但无论放不放心,眼下这事的确只有当扈能做。 叶子从芥子那里一早便知道衡娘请来的人定非凡人,料到他们定是要做些不同寻常的事,为避免被村中旁人察觉,叶子带着众人进了房间,关门堵窗,又在房间正中的桌上摆了一盏油灯。 裴清光将芥子剪下来的那块衣料递给当扈,顾枉镜的使用方法其实和酒馆后院那口古井差不多,都是以与事件或苦主相关联的物件为引,重现对应时空的画面,二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古井开启的是一个身临其境的时空,进入时空的人可以自由地在时空里活动,充分观察现场,但进入时空的人有迷失在时空里的可能;顾枉镜则是一种单纯以画面展示事发现场的法术,虽然对人和妖都无害,但也不能自由且充分地观察现场,只能顺着顾枉镜显示的画面了解当时的情况。 当扈接过衣料深呼吸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严肃地拧眉看向手中的衣料,那衣料在他掌心似被风吹动似的摆了几下,轻飘飘飞到了半空,从一块沾满血迹的小小布料变成了桌面大小、宛如铜镜般的物件。 当扈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得意地望向眼前的“巨幕”,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家传法术,幸好没给当扈一族丢脸。 裴清光偷偷朝当扈竖起大拇指,当扈边咧着嘴笑边得意地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裴清光也被勾起笑意,弯着嘴角朝他扬了扬下巴,当扈立刻会意,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房门,静悄悄离开了房间。 叶子被那“巨幕”吸引注意力,好半天才回过神,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三杯水,摆在桌子的三个方位。 这是要裴清光和孟流景坐的意思。 裴清光和孟流景一左一右夹着叶子坐下,就在他们坐定的瞬间,“巨幕”忽然闪过一道橘黄色的光,一团如墨水般的斑点在“巨幕”中央浮现,桌上的油灯没来由地突然熄灭,就在大家不约而同侧眼望向油灯的瞬间里,那斑点如被晕染开一般飞速铺满整个“巨幕”,慢慢显现出如山水画般的淡淡色彩。 叶子好奇又紧张,眼睛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画面,手不由自主握向了腰间的马鞭。 “巨幕”上的画面又有了变化,背景似乎是一片海域,画面的正中是两位手挽手在沙滩上拾捡贝壳的女子,一个腰间系着红色布腰带,另一个则系着一条黄色布腰带。 裴清光下意识瞥了一眼叶子腰间的银腰带,与此同时,叶子心有灵犀一般开口:“这是两位未婚的娘子,只有嫁了人的娘子才会戴银腰带。” 裴清光拖着椅子坐得离叶子近了些,也离“巨幕”上的两名女子近了些,她们看起来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举手投足尽是少女的娇憨。 孟流景认真观察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面哪个是芥子?” 裴清光也有同样的疑惑,这两位女子太过年轻,实在难以与那小屋里枯槁如僵尸的芥子联系起来。 但让人意外的是,叶子也没认出画面里的芥子。 “我和芥子后来很少见面,通常都是她官人来我家传话,喊我去她家的院子坐坐,和芥子隔着屋墙聊聊天。”叶子说这话时有些难为情,在她看来这不过是芥子的奇怪癖好,但她也知道,这在外人看来未免太过奇怪。 孟流景果然朝裴清光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这什么情况? 裴清光迷茫地眨眨眼,又坚定地瞥了一眼顾枉镜——不知道,看完再说。 明明两个人可以用灵识交流,却偏偏选择了这种极为考验默契度的方式,离奇的是,他们彼此竟然还真的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在此时此刻,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件多么难得的事,还以为不过是日常生活里最平凡普通的瞬间。 顾枉镜的画面闪了几下,变成了室内的画面,腰系红腰带的少女怯生生地扒着门框望着前厅,一位头戴黄头巾,脖后挂着斗笠的中年女子神情凝重地站在前厅,将一个红色的信封压在神龛的香炉下,后退三步跪倒在地,虔诚地朝神龛磕了三个头。 画面一转,红腰带少女神情恹恹地坐在礁石上,身前便是翻腾的浪花,先前那黄腰带少女轻手轻脚走到红腰带少女身后,探身从背后抱住了她,将脸架在红腰带少女的肩头。 红腰带少女用脸颊蹭了蹭黄腰带少女的侧脸,委屈道:“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那就不嫁!”黄腰带少女毫不犹豫。 红腰带少女似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可阿娘都把那人的庚帖带回来了。” 黄腰带少女垂眸思索一番,突然眼睛一亮:“庚帖讲究‘三日圆’,我们让这三日不圆不就行了吗?” 孟流景知道这风俗习惯又到了他和裴清光的盲区,立刻求知求解:“什么是三日圆?” 叶子也一知半解:“和议亲差不多,听说是将对方的庚帖放在香炉下面占卜吉凶,如果三天内双方家中均平安无事便称为“三日圆”,意味着可以成亲,但如果任意一方家中出了事,这门婚事便要取消。” “那怎么才算不圆?” “那怎么才算不圆?” 裴清光和顾枉镜中的红腰带少女异口同声。 叶子摇摇头,指了指顾枉镜的画面,她对“三日圆”的习俗了解的不多,与其听她的解释,倒不如直接看看这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红腰带少女满怀希冀地望向黄腰带少女,黄腰带少女为难地坐在红腰带少女身边,心虚道:“把你阿爹的船拆了算不算家中出事?” “那我阿爹就不能出海打渔了。” “把你弟弟打一顿呢?” “他整日顽皮,没少挨揍,皮实着呢。” “那……制造一场火灾?” “阿娘身体不好,万一急火攻心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黄腰带少女气恼地扭过头不肯看红腰带少女,“你阿爹阿娘都要把你卖了,你还这么为他们着想,我不明白!” “哎呀,芥子你别生气了,”红腰带少女伸手扯住黄腰带少女的衣袖,黄腰带少女虽生气,却也没有挣脱,时不可失,红腰带少女趁热打铁,“其实我有一个好办法,就看你敢不敢。” 黄腰带少女就是芥子吗? 裴清光认真端详了半天终于隐约看出一点小屋里那位芥子的影子,海边的风霜和岁月的磨砺几乎让她面目全非。 被称作芥子的黄腰带少女赌气不肯开口,但不住瞥向红腰带少女的目光还是暴露了她心中所想,好在红腰带少女没卖关子,伸手抱住芥子的手臂,撒娇般开口:“我们一起逃出去好不好?” 芥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眼前的少女,呆愣了半晌不曾开口,眼见着红腰带少女眼中的光越来越黯,直到熄灭。 “算了,你就当我在说胡话吧。”红腰带少女缓缓松开了抱着芥子的手臂,双臂撑在身下的礁石上。 “我是愿意跟你走的,”这下轮到芥子小心翼翼扯住红腰带少女的衣袖了,“但我们总要规划一下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我,我们一起逃出去,”红腰带少女有些激动,“咱们两个有手有脚,怎么不能活?就是把自己卖给富贵人家做奴仆也好过嫁给个素昧谋面的男人。” 芥子犹豫片刻,对着红腰带少女郑重点头:“我跟你走。” 第145章 戒指 她们很勇敢,裴清光在心中默默想着。 似乎感应到裴清光的心境,顾枉镜画面中的色彩突然浓烈了许多,那红腰带犹如一条刚从淋漓鲜血中抽出的蛇信,攀附缠绕在少女腰间,仿佛要将她活生生撕碎。 而少女浑然不觉危机即将到来,正兴奋地与身旁挚友一同畅想着她们幸福的未来。 裴清光看得揪心,扭头望向身旁,叶子也紧锁眉头,满眼担忧,她与芥子交好,却从没听她提起过其他的姐妹,想来是遭遇了不测。 顾枉镜中再次闪过橘黄色的光亮,只是这次的光不同于上次,竟隐隐有冲出镜面的感觉,孟流景和裴清光果断起身,一左一右将叶子护在身前,同时高呼着当扈,这顾枉镜由他唤出,自然也只能由他收回。 但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门外一片寂静。 裴清光和孟流景交换眼神,裴清光向前挪了半步,将叶子直接揽进怀里,孟流景不敢耽误,大步走到门边,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门都纹丝不动,无法打开。 “外面有妖?”裴清光为了不让叶子过分害怕,将自己的担忧很好地掩饰起来,看上去很是冷静。 孟流景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当扈背对着大门站在门口,正无聊地低头卷着衣角。孟流景用力拍门,手掌都拍红了,门外的当扈却毫无察觉,依旧低头打发着时间。 “当扈在外面守着,应该没什么问题。”孟流景嘴上这么说的,身体却很诚实地付诸行动,他抬手摸上门栓,一道蓝光自掌心蔓延,就在蓝光即将覆盖整扇门的时候,一道橘黄色光亮从门上亮起,孟流景毫不设防,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震得后退了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裴清光下意识要上前扶住孟流景,但又顾及怀中的叶子,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紧张地看着孟流景。 孟流景咬着牙甩了甩被震麻的手,朝顾枉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是顾枉镜。” 裴清光见孟流景没什么大碍,这才将视线重新投向顾枉镜:“是它想留下我们?” 顾枉镜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橘黄色的光亮在裴清光话音落下后黯淡了许多,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刚才……”裴清光以为自己眼花,扭头看向孟流景期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孟流景也正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枉镜。 “难道这家伙还是个妖?”孟流景用力眨眼,凑到顾枉镜前,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镜面,“你再亮一下?” 孟流景话音刚落,顾枉镜便大放光彩,孟流景只觉眼前一道强烈的亮光闪过,接着就是一片漆黑。 裴清光也被这亮光闪了眼,眼前昏暗一片,就在她以为自己瞎了的时候,只听叶子惊呼一声:“看那里!” 孟流景一头雾水地看向叶子,在迷迷蒙蒙的黑暗中,裴清光和叶子的视线正锁定在他身上。 孟流景忙低头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着,虽然上面沾了许多血污,还有许多道被刀划开的破口,但整体看来还是衣可蔽体。 “现在才发现我的俊美是不是晚了些?”孟流景双手叉腰,满脸得意地看向裴清光。 裴清光无语又好笑地扯了扯嘴角,和叶子默契抬手,指向孟流景身后的方向。孟流景自然知道她二人的震惊来自何处,活跃气氛的目的达成,他顺着裴清光和叶子手指的方向转身看去,如投影一般,芥子和红腰带少女的身影连同她们所处的环境一同出现在床边。 芥子和红腰带少女躬身躲在半腰高的草丛里,警惕地看着同一个方向。 孟流景后退几步走到裴清光身边,双手抱胸,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一群穿着黑裤光着膀子的男人举着火把出现在画面里,他们左右张望,芥子紧张之下不由自主向前探了探身,草尖拂过鼻尖,惹得她忍不住张开嘴想要打喷嚏,红腰带少女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生生将她的喷嚏捂了回去。 有男子察觉到这边的异常,举着火把朝少女们藏身的方向走去,芥子紧张地屏住呼吸,就在男子即将靠近二人的时候,芥子突然站起身,将红腰带少女朝地上狠狠一推,抬脚就迎着男子的方向跑去,在男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与他擦肩而过。 红腰带少女惊诧地跌坐在地,身前的草丛将她的身影挡的严严实实,那群男子被芥子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朝芥子跑走的方向追去,没人留意到在草丛下还有一个双手紧紧捂着嘴,满面泪痕的身影。 顾枉镜定格在红腰带少女的画面上,叶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抬头看向身旁的裴清光,满眼的慌乱无措:“她的戒指和我的一模一样。” 在叶子的中指上,套着一个刻有鱼鳞花纹的银戒,在鱼鳞之上,隐隐还有一层轻刻的群山样式。 裴清光弯腰端详了一番,轻声问道:“这是芥子给你的吗?” 叶子摇头:“是我阿娘给的,她说是在草原上捡到的,看着漂亮就给我玩了。” 孟流景好奇凑上前,边打量戒指边推测道:“这难道就是芥子想让你看顾枉镜的原因?” “是要我把戒指还给她吗?可这种事她直接跟我讲就好了呀。”叶子委屈地摘下戒指放在桌上。 裴清光脑海突然闪出芥子那句“我是他的眼”,猛地抬头望向顾枉镜:“你还想让我们知道什么,一起放出来。” 顾枉镜的光却渐渐暗了下去,直到彻底熄灭。 裴清光有些恼火,大步走到顾枉镜前,伸手狠狠拍向顾枉镜:“都这个时候了,你装什么死!” 顾枉镜仍是黯淡无光的模样。 裴清光没好气地抬手化出一团蓝光,威胁道:“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那点可怜的自我意识打散!” 孟流景第一次见到脾气如此火爆的裴清光,连忙上前劝慰:“它就算是个妖也不过是这个只能被其他妖召唤出来的小东西,何苦跟它置气。” 裴清光扭头看了一眼无辜的叶子,气鼓鼓地收回蓝光,对着孟流景叹气道:“如果戒指真的是那个红腰带女孩的,那叶子成为饵的事就不是偶然,一个南方渔村里的戒指,又怎么会好端端跑到北方的草原上去。” 孟流景知道裴清光是关心则乱,于是放缓了语气,温声细语,试图让裴清光冷静下来:“也许是那个女孩逃出去了,在北方生活了呢?” “不,”叶子缓缓从桌边起身,“她死了。” 第146章 真假芥子 “你认识她?”孟流景指着顾枉镜上的红腰带少女问道。 叶子出神地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空荡,突然冲到门边,一脚将木门踹断,狂奔出去。 当扈被飞出去的木门狠狠拍了一下后背,一头雾水地转身,还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肩膀一沉,一屁股跌坐在地。 裴清光和孟流景生怕叶子做出些不理智的事,连忙追了出去,孟流景边追边不忘回头嘱咐当扈:“把门修一下!” 当扈揉着火辣辣的屁股起身,脸都皱成一团,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便不见了三人的身影,只好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当家,将当衡家的大门拆下来扛到叶子家,叮叮咣咣地装了上去。 叶子从屋里冲出来后便直奔芥子家而去,芥子家房门大开,昏暗的房间吞噬着屋外的光亮,如猛兽正期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裴清光和孟流景大步追了上去,裴清光拦在叶子身前,叶子怒目而视:“为何拦我!” 裴清光并未答话,朝身旁的孟流景投去一个眼神,孟流景郑重点头,疾步走进芥子的房间,叶子往旁边挪了几步,想要避开裴清光的阻拦,但裴清光固执地随她一同移动,并不给她绕路而去的机会。 叶子无奈停步:“芥子对我很好,我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裴清光正要解释,孟流景从屋里探出头来:“进来吧。” 叶子闻言朝旁边迈步,这一次,裴清光没再阻拦,转身默默跟着一同进了芥子的房间。 芥子仍是那副枯槁的模样,手腕上拴着一条铁链,正盘腿坐在床的正中,一双灰绿黯淡的眸子轻轻扫过屋中三人,长叹一声,坐直了身体。 叶子气势汹汹迈进房门,却在看清芥子后愣了许久,好半天才迟疑问道:“你……是谁?” 裴清光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叶子的眼神里也满是迷惑,她又道:“这不是芥子家吗?” 坐在床上的芥子尖着嗓子笑了起来,刺耳的声音里是掩不去的无奈和悲怆。芥子笑了一会儿,朝前微微探身,手腕上的铁链在牵扯下发出碰撞的声音,叶子如一座雕塑般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我就是芥子啊,”芥子似笑非笑,“不对,我不是芥子。” 一阵风从门口吹过,带上了芥子家的房门,屋内陷入一片昏暗,叶子惊慌地跑到门边,轻轻一推,大门便再次打开。 “我不想害你的,”芥子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叶子身上,“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问我。” 你问,我就说,你不问,我就不说。 芥子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叶子能抓住重点,那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如果叶子没能问出关键的信息,她也无可奉告。 但裴清光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芥子明明很渴望将一切吐露,但她好像被什么所束缚,不能坦然地将一切公之于众。 叶子站在门口,一半身体披着屋外的光亮,一半身体浸没于黑暗,她就在这阴阳相合中开口:“真正的芥子去了哪里?是死了,对吧?” “是,”芥子缓缓点头,“之前的事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后来芥子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人抓住,按村里的规矩,被扒光了绑在广场上示众,足足三天三夜。” 原来眼前这位“芥子”才是那个红腰带少女吗? “芥子因我受辱,我却依旧没能逃出去,顺着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进了这个村子,”假芥子抬手揉了揉眼眶,她应是想哭的,但那双苍老黯淡的眸子已蓄不起半滴泪水,“好在我虽成亲,按照这里的规矩还是要长住娘家,芥子自从被示众后村里人就不愿同她来往,倒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在我身边。” 叶子点点头,问道:“然后呢?” 假芥子的眼神扫过裴清光和孟流景,幽幽开口:“后来我怀孕临盆,按规矩要在夫家生下孩子,但那男的正好出海,芥子便陪我来了这个村子,我生下一个男孩,他不哭不闹,也不睁眼。” 假芥子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该如何回应一位诞下死婴的母亲?没人知道正确的答案。 假芥子自顾自往下说:“这是件不吉利的事,我成了这里的过街老鼠,整日不敢出家门,芥子便帮我忙前忙后,难免吸引一些让人恶心的视线。” 假芥子还要继续往下说,叶子却突然出声打断,岔开了话题:“我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裴清光和孟流景一头雾水地看向叶子,叶子朝裴清光轻轻摇头,将视线投向了芥子。芥子也顺从地止住了话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在她的手指上,有一枚和叶子一模一样的戒指。 “我的戒指是芥子的,而你的戒指,是我的。”假芥子的话不难理解,但听在叶子耳朵里却像是一段脑筋急转弯。 “芥子最后跟我说,若有来世,她要生活在自由的草原上,不要被汪洋吞没,可我舍不得她,只好偷换了我们的戒指,让你替我,替我们活一遭。”假芥子边说边坐到床边,朝叶子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叶子犹豫了一会儿,上前将手掌放入她手中。 假芥子感慨地低头轻抚芥子的手背,许久后才轻声道:“对不起,冥冥中还是把你卷回了这里。” 叶子头皮一麻,触电般抽出手,大声反驳道:“我从来不是这里的人,我不是回到这里。” “不,”假芥子激动地伸出双手牢牢握住叶子的手,“你和她太像了,你就是她。” 叶子拼命挣扎,假芥子看起来瘦弱不堪,此刻却力如千钧,任叶子如何努力都无法挣脱。孟流景和裴清光连忙上前,一人拉着芥子一人拉着叶子,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两人分开。 假芥子站起身还要扑上前,裴清光忙将叶子护进怀里,孟流景眼疾手快挡在芥子身前,冷声质问:“那你又是谁?为什么也叫芥子?” 假芥子不答,只眼巴巴望着叶子的方向,叶子在裴清光怀里定了定神,站直了身体,高声复述了一遍孟流景的话。 假芥子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蜷缩,后背也慢慢躬起,她扶着床边缓缓坐了回去,待到坐定才开口道:“我是芥子,第二段人生,不,第三段人生的芥子。” 第147章 芥子之死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呆愣。 假芥子摘下手腕上的镣铐,朝叶子递去,叶子犹豫着不敢上前,假芥子轻叹一声,将镣铐朝叶子和裴清光中间的地面丢出,沉重的碰撞声混杂着铁链被牵扯发出的当啷声,隐约竟有了一种钢铁浪花翻涌的错觉。 裴清光蹲下身正要朝镣铐伸手,孟流景大步上前,抢在裴清光之前拿起镣铐,捧到了裴清光面前:“我拿着吧。” 假芥子笑:“我没有在这东西上做手脚,你们大可以放心。” “可是你还是把叶子拉进了你这泥潭,”孟流景随口反驳,“我们谨慎一点总没错。” 假芥子扯着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庞苦笑一声,扭头望向床边的窗口,可惜那里早已被屋外的爬山虎侵占,只有一片盘根错节的黑暗。 裴清光握着孟流景的手腕认真观察着镣铐,发现了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镣铐看起来有些年月,上面覆盖着一层黑漆漆的“霜”,但在漆黑之下有花纹隐约可见,裴清光顿了顿,迟疑地看向假芥子:“这上面的花纹和戒指上是一样的?” 假芥子仍扭头望着窗口的方向,一言不发。 裴清光伸手戳了戳叶子,叶子不忍地闭上眼,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裴清光的话。 假芥子轻叹一声,终于开口:“是,这纹样好看吗?” 众人沉默。 假芥子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叶子,此刻的叶子不再似先前那般气势汹汹,怜惜又无奈地点点头,假芥子好似害羞般捂嘴无声轻笑,道:“是芥子刻的,最初只有两个银胚子,本来是想等成亲后做成腰带的,但我和芥子都不情愿,芥子干脆就从胚子上扯出两条戒指,刻上了我们都喜欢的花纹。” 裴清光恍然大悟:“这是你们的……” 假芥子默认了裴清光的话:“我们想过逃离这里,像尾鱼那样,游到海的对岸,游得远远地,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 裴清光低头看向镣铐,孟流景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那是一片鱼鳞底纹上轻刻的群山。 假芥子继续开口:“你们从外面来,应该听说过一句话,‘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这是佛家的说法,在京都近郊的寺院里,有位很喜欢和裴震下棋的老僧,他偶尔也会给年幼的裴清光塞把糖,教她学些佛经里的知识,其中就有假芥子所说的这句话。须弥在佛家的说法里,是座大无边际的高山,而芥子则是渺小到微不可察的颗粒,如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那老僧还说过什么? 诸相皆非真。 “我们自诞生便与海相伴,可海边已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在从前的村子,芥子是人人喊打的存在,在这个村子里,芥子成为那群讨不到媳妇的汉子们眼中的玩物。”假芥子终于下定决心,娓娓道来,“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的假芥子因为诞下死胎而成为村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她的官人又在海上无法回来,芥子便扛起重任,为假芥子忙进忙出,村中人人都知道假芥子家有个未婚的好姑娘,没想到这竟给芥子招来了杀身之祸。 “村中活人献祭一事因我而起,变成今天这样,我难辞其咎。”假芥子挪到窗边,背靠着窗口盘腿而坐,长叹一声,“那时村里有汉子看上了芥子,但却不想娶她,于是给她下了药,我得知后顾不得其他,拎了把刀就冲到了他家,趁他精虫上脑,把他的家伙断了个干净。” “那不是三年前的事吗?”叶子诧异。 假芥子点点头,继续道:“那之后,我本想和芥子彻底离开村子,但没想到消息传的太快,被村长带人拦了下来,芥子为了保我,硬说是她伤了人,村长是个不讲道理的,说那汉子以后不能传宗接代,要芥子以命换命,将她绑到了村里的禁闭屋。” “我也被村里人绑回了家里,他们在门窗上钉满了木板,又在门前安排人昼夜看守,我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她,”假芥子的两眼直勾勾望着眼前的虚空,思绪飘飘摇摇,回到她最不愿面对的时刻,“刚好那段时间海上风浪厉害,村中海祭办得更为频繁,我便打着识人不清将功补过的幌子告诉那些看守我的人,在我家乡的村子里有用女子献祭的传统,这是最能平息海神怒火的办法。” 假芥子嘲讽地看了一眼窗外:“那群愚昧的人真的信了,我便照着芥子胡诌出选祭品的标准,后来他们的确把芥子送上了祭台。” 裴清光想起村里人来通知叶子说家家户户的男子都要去参与海祭,很快便反应过来:“海祭的时候村里男子都要去参加,你门前的看守自然也会去,而芥子会从禁闭屋里放出来,你们便有时间逃跑了。” “计划是这样的,”假芥子感慨摇头,“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关我的时候并没有检查我的房间,于是我趁他们去参加海祭的时候用斧头破门而出,偷偷跑到村长家放了一把火,村长看见火势后立刻招呼祭台下的汉子去救火,只留下几个身弱的汉子看守芥子,我那时也是被逼急了,拎着斧子就冲了过去,那群看守不敢和我硬碰硬,我便带着芥子离开了村子。” 孟流景奇道:“可我听说的是第一次活人献祭很成功,所以后来村里才会一直进行活人献祭。” 假芥子眼中嘲讽更甚:“那是看守的谎言,他们怕村长责罚,骗村长说吉时不可耽搁,便将祭品先沉海了,等村长回来补办的仪式。” “但既然你们都逃了,为什么你还要回来?”裴清光追问。 假芥子的眼神落在叶子身上,叶子懵懵地复述了一遍裴清光的话,假芥子这才继续开口:“我们逃出去没多久,芥子突然七窍流血倒在了我面前,后来才知道,村长怕芥子在海祭前逃跑,一直在她的水里下毒,这种毒需要每天服用才能延缓发作,所以当芥子离开后,这毒就发作了。” “但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我本想带她去镇上看郎中,但这毒又猛又烈,芥子承受不住,半路上就投了海,”假芥子伸手指向窗外,那里虽被植物遮挡,但方向的确是村口的那片海,“就在那里。千错万错在我一人,芥子因我葬身大海,我便留在这里,陪着她。” 裴清光大为不解:“你这简直是自投罗网,村里人怎么会放过你?” 假芥子冷笑:“因为饕餮来了。” 第148章 记忆 “我回到村子已经是半夜,村里灯火通明,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面对村民时,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可以给我一个新的开始,”假芥子撩起上身的黑色衣衫,露出雪白饱满的皮肤,在她侧腰上有一个暗红色的獠牙印记,“我答应了他。” 孟流景对那印记满是好奇,但碍于性别,他只能站在一旁远远打量。假芥子看出他的犹豫,朝他招了招手:“过来看吧,我一个活死人没那么多讲究。” 孟流景难为情地望向裴清光,见裴清光点头才敢凑上前,弯腰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印记,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裴清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好奇,也跟着弯腰凑上前去,却没看出有什么名堂。 片刻后,孟流景终于直起身:“我好像知道饕餮嘴里的老大是谁了。” “是谁?”裴清光最讨厌有话不直说的孟流景。 孟流景正要开口,假芥子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严肃地指着自己的耳朵:“不能在这里说。” 假芥子有难言的苦衷,谁都不好继续追问。 裴清光越发好奇,假芥子这个眼的故事。 假芥子朝叶子点点头,叶子懵懵地凑上前,假芥子上前握住叶子的手,拉着她坐在床边,才继续道:“他说可以抹去村里人的记忆,给我一个新身份,代价是我要为他不停地找养料,也就是祭品。” “后来那些女孩都是被你送上祭台的?”假芥子的境遇让裴清光说不出什么重话,但不代表她做的那些错事可以被原谅。 假芥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当然没有,这就是我的代价。” 孟流景鬼使神差弯下腰,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假芥子的脸,一抹红光在指尖亮起,假芥子苦涩地望向孟流景,孟流景也吃了一惊,扭头对裴清光解释:“这是饕餮的术法,他在吸食她的精气。” “我住进村子那年才二十岁,如今才过了三年,我便是这副模样了,”假芥子早已认命,“如今在村民的印象里,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性情孤僻,有个常年出海的官人……” “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样貌不过三十多岁,而且你的官人还会时常来找我,让我陪你聊天。”叶子一迭声开口,尽管知道有妖物作祟,可这一切还是让她难以理解。 假芥子歉意地朝叶子扯了扯嘴角:“那所谓的官人就是你在村口见到的家伙,他是诸怀,和饕餮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流景纳闷:“饕餮是个心思缜密的,不可能让村民记忆里的你五十多岁,叶子记忆里的你却是三十多岁。” 假芥子愣住:“你和他很熟?” “不熟,”孟流景嫌弃地后退一步,“仇人关系。” “那就好,”假芥子握着叶子的手,扭头看向裴清光,“你们会保护好她的,对吗?” 裴清光和孟流景对视一眼,郑重地朝假芥子保证,假芥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娓娓道来。 故事从假芥子和饕餮的交易开始。 饕餮问假芥子要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村子里,那时真芥子已死,假芥子和官人虽成亲多年,但每次见面都在烛火熄灭后的夜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义上的官人长什么样子,于是便想着以芥子的身份从头活过,算是替她活下去。 饕餮同意了假芥子的新身份,让她以芥子的名义在村中生活,并为她安排了全新的过往,在这段新人生里,假芥子是村中的原住民,她的父母早早殒命大海,她一个人顽强地长大。 在假芥子的眼中,真芥子活得太苦了,背负着流言蜚语生活了那么多年,最后却落得那样凄惨的结局,她希望替芥子活一世,能活得好看一些。 “所以你说,你是第三段人生的芥子?”叶子打断了假芥子的话。 假芥子像是长出了一口气,仰头靠在窗框上:“芥子的第一段人生,是我们自幼一同在村里长大的日子,我们懵懵懂懂,牵着对方的手跌跌撞撞长大。芥子的第二段人生,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幻想自由的未来和幸福的生活。芥子的第三段人生,活在了我身上,只可惜,我也没活好。” 裴清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假芥子也没给其他人留插话的气口,继续接着之前的故事讲了下去。 假芥子忐忑不安地踏进村里,村民热情关切地向她打招呼,喊的名字都是“芥子”,她大着胆子询问村民们半夜不睡觉是在做什么,村民们像是集体被定住一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假芥子看情况不对,连忙跑回家中,躲在灶台下的空间里坐了一夜。 天亮后,有热心的娘子送来了新的木板,假芥子惴惴不安地和她们一起为自己家造了一扇新的门板,那群娘子闭口不提昨日海祭的事,也不问门板为何坏掉,就像走固定程序一样快速地装上门板就各回各家。 就在假芥子迷茫的时候,诸怀和饕餮出现在院子里,饕餮向她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村民的记忆被重置,有些内容还没有同步完成,假芥子向饕餮道谢后,饕餮提出了新的要求,就是让诸怀成为她名义上的官人。 孟流景没忍住轻笑一声:“诸怀这活干的,还分配夫人呢。”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裴清光伸手捅向孟流景的腰间,孟流景敏捷后撤,笑嘻嘻捂着腰:“故事是好故事,但有些细节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假芥子好奇地歪着脑袋静待孟流景的下文,裴清光看着她的动作,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顾枉镜中那个娇滴滴的可爱少女,不由心生感慨与好奇,便也由着孟流景继续问下去。 孟流景笑眼弯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饕餮给你一个新的身份,改写村民的记忆,这可不是人类能办到的事,你就不觉得这个家伙很可怕吗?” 假芥子愣了愣,眼神里流露出迷茫的光,小声道:“我只觉得他很厉害。” 孟流景追问:“那你是不是也觉得他长得不错,声音也很好听?” 裴清光听到这话没忍住面上露出嫌弃的神情,毕竟饕餮那声音她是听过的,实在刺耳得很。 但假芥子却点了点头。 这下轮到裴清光懵了。 “懂了吧?”孟流景得意地朝裴清光比了个臭屁的造型。 裴清光的懵立刻变成无语,她有时候挺佩服孟流景的,竟然能不分场合不分情境地做些奇奇怪怪的蠢事。 但假芥子既然这样说了,裴清光也明白了孟流景的用意,既然饕餮能篡改村民的记忆,那一定也能篡改假芥子的记忆。 如今只能由假芥子继续讲述下去,再去摸索其中的真真假假。 但还没等假芥子继续开口,门前便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第149章 隐情 门前那道身影还没踏进房门,只是被影子投进了房间,假芥子便猛地一抖,飞快扯过铁链拴在手上,瑟缩着后退到角落,绝望地蜷缩着。 裴清光被假芥子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近拦在叶子身前,警惕地望着门口。 孟流景扫了门口一眼,招了招手:“别站那吓人。” 修安提着裙子迈进房间,像是被呛到似的咳了两声,理都不理身前的孟流景,扭头兴冲冲和裴清光打招呼:“嫂嫂好!” 裴清光刚松了一口气,又被这称呼吓到,猛咳了几声,无语道:“你这都瞎学了些什么。” 修安俏皮地朝裴清光眨眨眼,探头看向角落里的假芥子:“好可怕的面皮,怎么搞成这样了?” 假芥子见来人不是预想中的那位,摘下铁链随手朝旁边一扔,恢复了一贯淡定又冷漠的神情,听到修安的话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未言语。 孟流景看不下去,端起兄长的架子训斥道:“再胡闹就出去。”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怎么现在又要赶我走,”修安并不怕孟流景,双手叉腰仰着下巴看向他,活脱脱的纨绔少女,“我只是见不得有人被脏东西玷污,随手帮个忙不行吗?” 话音刚落,一道粉色的亮光在屋中亮起,裴清光和叶子奇怪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假芥子。 假芥子原本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见到裴清光和叶子惊讶的表情后才后知后觉抬起手摸了摸脸,一时愣住。 “我……”假芥子刚说了一个字就收了声,但她的声音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温润柔和的女声,再也不是先前那略显刺耳的诡异声音。 叶子呆愣愣地看着假芥子,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泪,她抬手拂去泪珠,莫名其妙地看着湿润的指尖。为什么要哭?她自己也不知道。 假芥子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双手,那里不再满是皱纹,而是恢复了本应有的光洁,她将视线投向叶子,叶子不知所措地扭头看向裴清光,裴清光笑了笑:“都恢复了,你很好看。” 假芥子的脸也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修安得意地看着众人或感慨或惊讶的神情,骄傲道:“不就是被吸了点精气,我这最不缺的就是精气,给你补回来就恢复咯。” 孟流景痛苦地抱着头坐在床边,无奈地望向修安:“这里有他们的眼线,你现在就把妖气暴露出来,我怎么用你骗他们啊。” “谁让你没说清楚,”修安没得到预想中的夸赞,委屈地瞪了孟流景一眼,转身抱住裴清光的胳膊,“嫂嫂你倒是管管他。” “我……”裴清光对修安这莫名其妙的称呼实在是束手无措,只能避开这个话题,“不过他说的有道理,诸怀应当是下了什么阵法,能感知到这里的妖气,并将自己的行踪对妖气来源进行屏蔽。” “那我就累死他,”修安委屈地在裴清光怀里蹭了蹭,“我有好多种妖气呢,大不了再换个没用过的。” 裴清光做灵脉守护人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有妖可以同时拥有好多种妖气,忍不住想追问,孟流景却突然从床上弹起,扯着修安的手臂就将她从裴清光怀里扯了出来。 “先办正事,你去找当当,既然你来了,他就不用扮女装,你们一起去演一出人牙子的戏,具体怎么做当当会告诉你的。”孟流景打发修安的意思很明显,修安再不懂事也知道眼下事必然棘手,不然孟流景也不会千里迢迢传信让她过来,于是顺从地走到门外。 裴清光松了一口气,修安却又突然探头进来,对裴清光招手道:“嫂嫂等会儿见啊。” 裴清光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不敢抬头:“你快走吧。” 修安这次没再折返,蹦蹦跳跳顺着当扈的妖气朝当家跑去。 孟流景生怕裴清光兴师问罪,忙催促假芥子:“继续说吧。” 假芥子被打断这么长时间,早忘了自己说到哪里,迷茫地眨了眨眼。 “诸怀成了你的官人。”裴清光提醒道。 假芥子轻轻“啊”了一声,似小猫一般,裴清光看着二十出头的假芥子,觉得她格外可爱。 假芥子捋了捋思路,用她原本温润的嗓音开口道:“说是官人,其实他不常来这里,每次来都是海祭前,催我帮他找个好一点的祭品。但我从来没有帮他找过,最初几次我还故意搞出一些意外,救下了三四个女子,让她们离开这里,去远处生活。但到后来诸怀和饕餮意识到不对劲,威胁我说,如果不帮他们,那他们就要吸走我的精气,慢慢的我就变成这样了。” 假芥子恢复了样貌和声音后,讲话的语速都快了许多,也不再神神秘秘卖关子。 叶子问:“那我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戒指……”假芥子猛地摇了摇头,“是诸怀?不对,是饕餮?我记不清了,反正是他们带走的。” “可你之前不是说是你故意把芥子的戒指换成你的?不应该是你放的吗?”裴清光有点摸不清头脑。 假芥子低下头不说话,孟流景沉思片刻,凑到裴清光耳边耳语一番后,转身走出房间,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室内又变成一片昏暗,裴清光凭借记忆摸到柜边,摸出蜡烛和火折子点上,室内顿时亮了起来。 “怎么了?”叶子不解。。 裴清光四处打量一圈也没找到烛台,只能斜举着蜡烛走到叶子面前,轻声道:“我可以看看你的腰吗?” 叶子疑惑地看了裴清光一眼,犹豫着解下腰间的腰带,朝裴清光的方向掀开了衣服。 一阵诡异的风从窗口吹来,裴清光手中的蜡烛忽然熄灭,假芥子突然尖叫起来,裴清光想也不想便抬手召出一股灵气直直朝假芥子的方向奔去,一声闷响过后,假芥子颤颤巍巍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这是什么?” 裴清光将熄灭的蜡烛朝床上随手一丢,抬手在掌心化出一团光球照明,飞速掀起叶子的腰看了一眼,确认过后才分出视线看向假芥子那边。 在假芥子的膝前,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球状物还在蠕动,假芥子逃也似的爬到裴清光面前,正要伸手揪住裴清光的衣袖,裴清光却后退一步,让她扑了空。 “老孟,进来吧。”裴清光探头朝门外喊道。 孟流景也察觉到了屋里的异动,早就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随时准备着冲进去,如今得了信,忙不迭推开门大步闯了进去。 “这什么东西啊!”孟流景前脚迈进大门,后脚就在看到那黑球的瞬间嫌弃地退了出去。 裴清光怀疑孟流景演了一出独角戏,但她没有证据,只能伸手扯着孟流景的衣袖又把他拉了回来。 “诸怀还真是会恶心人。”孟流景边吐槽边上前伸手按在那黑球上,黑球还想挣扎着逃走,孟流景不肯给它这个机会,丝丝缕缕的蓝光自他掌心蔓延,呈网状将它捆了个严实。 黑球在网里横冲直撞,孟流景不耐烦地抬手狠狠给了黑球一巴掌,黑球吃痛,立刻安静了下来。 “这东西丢给修安处理?”孟流景虽然是在征求裴清光的意见,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裴清光对于他强硬的语气有些意外,但当看到他脸上真情实感的嫌弃后,还是点了头:“那我们回去吧。” “现在?”叶子惊讶地拉住裴清光。 裴清光点点头:“我已经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你们可以继续聊聊,我们先回当衡家。” 孟流景架着胳膊满脸嫌恶地拎起黑球,裴清光朝他甩了甩头,转身率先走出了假芥子家。 走出去很远以后,孟流景才凑上前,解释起先前没说完的事:“芥子的事凭饕餮的能力只能勉强维持,做不到如今这么游刃有余。” “连你也解不了?”裴清光反问。 孟流景坦白:“解不了,但那印记我四百年前就在鸣蛇身上见过。” 裴清光脚步一顿:“可鸣蛇不是已经被你灭族了吗?” 孟流景点头:“这个假芥子和当年的鸣蛇一样,都是傀儡。倒是难为他,在一个人类身上花这么大的心思。” “你早就知道当年的幕后大妖是谁?” 孟流景犹豫:“我以为他不会这么早醒来。” 裴清光回以沉默。 “是穷奇,”孟流景心虚低头,“虽然我打不过他,但我应该有办法帮酒馆避开他。” 裴清光长叹一声,走到孟流景面前,正色道:“如果我们能避开,饕餮不会一次次出现在我们的委托里,更何况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我的寿数就这么几年,就算我平安度过了,可世人呢?要再经历一次四百年前的事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世人自有世人的造化。”孟流景知道自己说这话没用,也做好了陪裴清光冲锋陷阵的打算,但他还是想说。 “这世上还有几个裴家,又有几个梦貘一族,裴家怕是要在我手里断了传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更多的帮助世人,帮助妖兽。我不想在临终的时刻,脑海里想的还是有个最大的祸患没除。”裴清光意识到自己的话或许太过沉重,笑着撞向孟流景的背,“干嘛?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做个英雄好汉?” 孟流景扭头看向裴清光,她虽笑着,眼里却是不安,于是他也笑:“身为酒馆最优秀的小二,自然是掌柜指哪我打哪。” 裴清光指向黑球:“打这。” “这真不行!”孟流景倒吸一口气,迈步就朝当衡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裴清光见他这避如蛇蝎的模样,忙小跑着追了上去,边跑边问:“这到底是什么?” 孟流景用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回应了裴清光的疑惑。 见裴清光还有追问的架势,孟流景忙岔开话题:“所以你在叶……格根塔娜身上有看到什么吗?” 裴清光边跑边点头:“你猜的没错,她身上也有和假芥子相同的印记,应该也被篡改了记忆。” 孟流景见裴清光追得吃力,忙放慢了步伐:“接下来就看我其他的猜测对不对了。” 裴清光叹了口气,不再开口,就这样沉默着和孟流景并肩走向前方。 第150章 疯子 再次回到当衡家,裴清光率先大步迈进了门槛,屋内空无一人,就在裴清光张嘴想要喊人的时候,突然觉得裙摆一沉,低头看,一个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女孩正蹲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 “姐姐,你有吃的吗?”女孩的声音怯怯的,眼神也畏畏缩缩。 裴清光下意识就要摸向自己的荷包,孟流景笑着拉住裴清光的衣袖,夹着嗓子道:“姐姐,我也要吃的。” 蹲在地上的女孩嫌弃地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抬腿朝孟流景踹了一脚,孟流景笑着躲开,对裴清光道:“看来她这打扮不错,连你都骗过去了。” 裴清光这才发觉,原来灰头土脸的女孩竟是修安。 修安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脏兮兮的黑色长衫,长衫的尺寸显然是照着男子的身形买的,穿在她身上就像罩了个破破烂烂的麻袋,为了做戏做全套,修安还在脸上手上都乱糟糟地抹了许多黑灰,头发也散乱如鸡窝,活脱脱一个逃难的形象。 “要我说我哥就应该开个戏院,让我上台,保证他赚的盆满钵满,”修安笑嘻嘻看向孟流景,“要不流景哥哥开一个?” 孟流景嫌弃撇嘴:“你可没有那些位角儿的好嗓子,还是别凑这个热闹了。” 修安赞同地点点头,正要顺手搂住裴清光的胳膊,却突然看到自己手上脏兮兮的灰尘,遗憾地收回了手,眼巴巴瞧着裴清光:“要不我先学上百十年,等你下辈子开戏院的时候我来找你?” 修安说这话时眼睛亮闪闪的,神态里是掩不去的稚气和活泼,裴清光看着就觉得心情好,于是朝她点了点头。 孟流景乐得看修安逗裴清光高兴,便也不再插话,扭头四处寻找着当扈的身影。 裴清光也惦记着当扈的易容,问道:“当当呢?” “人牙子自然是去找村长了,等他和村长谈妥,我就去渡口找他汇合。”修安吸了吸鼻子,扭头看向孟流景,“你手里是什么?” 孟流景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提着个恶心的东西,连忙将它递给修安:“诸怀的东西,我懒得处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干。” 修安倒是毫不嫌弃,顺手接了过来,黑球见换了主人便又折腾起来,上蹿下跳想要逃走,修安轻笑一声,将黑球紧紧抱在怀里,哄小孩一样边摇边轻声道:“我不喜欢调皮的宝宝哦。” 裴清光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修安,孟流景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自然地上前搭上裴清光的肩膀:“咱们先出去,让她先处理着。” “我不能看吗?”裴清光好奇问道。 孟流景边推着裴清光朝门外走去边笑:“最好不要。” 临到门口,孟流景下意识反手想要关门却摸了个空,裴清光已站在门外,见孟流景呆愣在原地,不由好奇凑上前,惊讶道:“门呢?” 孟流景脑海中浮现一个愚蠢的想法,缓缓扭头望向叶子家的房间,裴清光后知后觉:“拆东墙补西墙?” 修安抱着黑球从屋里探头出来:“要不我跟我哥说一声,让他把酒楼的门搬过来?” 孟流景无语:“不如把芥子家的门拆了,反正总要开个窟窿,开哪的不是开。” 修安热情:“需要帮忙吗?” 眼见两人越聊越不着调,裴清光连忙拦下跃跃欲试的修安:“你忙你的,修门我自有妙计。” 修安无奈地耸了耸肩,同情地望了孟流景一眼,抱着黑球转身进了房间。 裴清光口中的妙计自然就是孟流景这个壮劳力,孟流景在某些时刻还是很有小二的自觉,不等裴清光开口他便认命地朝院子外走去。 按照孟流景的计划,他本想对被叶子踹坏的门板下手,缝缝补补勉强凑出个不漏风的新门板,但还没等他没走到叶子家门口,便看到叶子家院外围了许多人。 跟在孟流景身后的裴清光自然也看到了这样的画面,拉着孟流景就朝叶子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呢?” “这谁说得准,怕不是想汉子想疯的。” “她家那汉子好几年都没回来,怕不是早在外面有了新欢。” 围观人群的话被裴清光尽数收入耳中,裴清光就近抓住身旁的一位女子,急切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被抓住那女子上下打量裴清光一番,反问道:“你谁啊?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是……”裴清光猜测形势不妙,只好转了身份,“我是衡娘的表亲。” 女子扭头看了眼裴清光来的方向,信以为真,吐槽道:“这户的娘子叫叶子,平日看着好好的,结果突然就疯了。” 裴清光探头朝院中看去,但围观人群如人墙般挡了个严实,她只好继续问道:“什么叫疯了?” “她非说自己孩子不见了,可她在村里那么多年,哪里有过孩子,”女子嫌恶地看了一眼院子的方向,“也不知这疯病会不会传染,真是晦气。” 裴清光震惊地望向孟流景,他们分明亲眼见过叶子的孩子,那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怎么会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只有一个可能,村民的记忆再次被篡改了。 想通这一点,裴清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追问:“这位叶子进村很多年了吗?” “得有个七八年了吧,”女子话语间多有迟疑,“反正时间不短了。” 但据叶子自己所说,她明明是上个月才搬进村子的。 时间线再次被打乱,这就意味着诸怀和饕餮已经发现她们和假芥子的事,这是对她们的提醒,也是警告。 孟流景弯腰凑到裴清光耳边,轻声提醒道:“鸦杀。” 鸦杀还在他们手上,诸怀一定会想方设法取回,他们必须在诸怀主动出击前将他引出来,哪怕只比诸怀的计划早一个时辰也好。 裴清光毫不犹豫:“最近没有人出海,可以在海上动点手脚,逼村长尽早和当当交易。” 孟流景打量一圈围观人群:“这里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可是掌柜。”裴清光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人群,大步朝院子后门的方向跑去。 孟流景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捏着嗓子在人群中高声喊道:“这疯病不会传染吧?” 围观的人群听到这话后无暇顾及声音的来处,一哄而散,都怕自己沾上晦气。 孟流景看着身边四散而去的人们,突然就理解了裴清光复述的那句话:“愚昧造成的恶意,并非区区人类就能抗衡的。” 第151章 生意 裴清光从后门冲进院子,她还不知道前院的人已散去,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她只好从后院翻窗而入,像贼一样偷偷溜进叶子的家中。 叶子坐在婴儿床旁边的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房间进了人都没有察觉。 裴清光犹豫着上前,蹲在叶子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叶子浑身一顿,惊恐地看向裴清光,随后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撕心裂肺地喊道:“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女儿!是不是你!” 叶子的力气很大,裴清光只觉自己的手臂剧痛,下意识挣脱开,惊慌道:“我是云书啊。” “云书?”叶子愣了一下,迷茫地看向裴清光,又突然激动起来,扑到裴清光身上,“我不认识什么云书!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叶子在裴清光身上又捶又打,裴清光招架不住,只好偷偷化出一丝灵力扯出叶子的手脚,这才勉强从叶子手中挣脱,踉跄着站起身。 叶子如困兽般跪在地上低声嘶吼,满目悲怆不似作假,裴清光一边单手撑着身旁的墙壁喘着粗气,一边无奈又心疼地看向叶子。或许这眼神让叶子有了触动,她渐渐停下了悲嚎,用满是渴求的目光望向裴清光:“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对于饕餮和诸怀这种大妖来说,抹去旁人的记忆或许不是件难事,但带走一个活生生的人…… 饕餮轻而易举杀死梼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裴清光不敢再想下去。 叶子从裴清光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转身爬向婴儿床,失魂落魄的背影再看不出之前明艳张扬的模样。 裴清光没忍住叹息一声,转身走到窗边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身后响起叶子的声音,她痴痴地对着空荡荡的婴儿床唱起童谣: “月儿弯,月儿圆,月亮上面有神仙,落入深山不肯还,飘飘摇摇到海岸。” 裴清光脚步一顿,抬眼望向窗外,明月高悬,清风微拂,她愣了一会儿,推开窗翻身跳了出去。 …… 孟流景从叶子家门前离开后便开了灵识链接,和当扈确定了位置后便直奔而去,一路匆匆忙忙,却也不忘在路上用妖气给自己换了张脸。 村长带着两个壮汉站在渡口,当扈身形瘦小,身上的气势却半分不输。 “货我这有的是,就看你们的诚意了。”当扈换了一道老练的音色,孟流景远远听到还有些恍惚。 村长显然有些着急,但身边还有村里的后生,他面上赔笑,声音却还端着长者的架子:“诚意自然是有的,您只管开价。” 当扈抬手对村长比了个手势,孟流景躲在一棵树后探头望去,可惜当扈背对着他,他什么也看不到。 当扈报出的价位让村长面露难色,孟流景在灵识里开口:“价格差不多就行了,别把他们逼急了。” 当扈很快回道:“放心,量价这种事我跟着萦风学了不少。更何况阿秀正是要花钱的年纪,我从他们手上撬再多钱都合情合理。” 孟流景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孩子长大了的欣慰感,没再多说,探着脑袋继续观察着渡口的情况。 村长朝当扈伸出一根手指,当扈摇摇头,直接开口:“二百两,不能再少了。” 村长和身后的两名男子对视一眼,咬牙道:“就依你,但是不是应该让我先验验货。” 二百两,在京都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十年,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渔村。 “你小子要价挺黑啊,”孟流景在灵识里吐槽,“修安都能卖上这么高的价了。” “难道我是什么很廉价的妖?”一道女声在灵识里响起。 孟流景猛地瞪圆了眼,在灵识里喊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先和当当连上的灵识,你才是后来的!”修安的声音不甘示弱。 当扈听到灵识里的对话没忍住笑了出来,村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当扈:“你笑什么?” 当扈干脆笑得更大声,活脱脱的奸商做派:“你给的价够漂亮,我自然不会骗你。” 村长半信半疑,当扈对着身后招了招手,孟流景还在探头等修安出来,却突然觉得脚腕一紧,低头看,正是鬼鬼祟祟蹲在地上的修安。 “该你出去了。”孟流景小声道。 “你见过被拐卖的人自己走到买家眼前的吗?”修安边小声吐槽边拉着孟流景的手握在自己双手的镣铐铁链上。 孟流景掂了掂手里的铁链,轻笑一声,牵着修安就朝渡口的众人走去。 孟流景把自己易容成了四十多岁的模样,头发也跟着白了许多,苍老的模样让村长身后的两名男子放松了警惕,两人对视一眼,抬手摸向腰间。 “我既然敢把她带出来,自然有本事把她带走,”当扈幽幽开口,“既然是做生意,还是别玩那些花花肠子,这样对你们的海神也不尊重吧。” 孟流景远远停下脚步,修安作势要逃,被孟流景抓着脖子拉回了身边。 村长看着修安眼睛都直了,当扈往旁边迈了两步,刚好挡在村长面前:“货你已经见到了。” 村长笑着点头:“果然不错,这二百两花的值,不过嘛……” 村长身后的两名男子分别从腰间掏出斧头,上前一左一右将当扈夹在中间,其中一位皮肤黝黑的男子开口:“我们想用一种更省钱的方式,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当扈抬手整了整袖子,对村长道:“最省钱的方式就是把二百两给我,不然你们可能要多花一笔丧葬费。” 可当扈的身形相较而言实在太过瘦小,那两名男子不以为意地笑笑,提起斧头砍向当扈。 孟流景下意识就要扔下修安冲上前,修安眼疾手快抓住了孟流景的手腕,朝他轻轻摇头。 当扈仰着下巴伸长了脖颈静待斧头的落下,两名男子以为自己势在必得,却不想在斧头即将砍上当扈的瞬间,当扈猛地伸手,一左一右牢牢牵制住两人握着斧头的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一痛,斧头便直直落向地面。 “我说过,和我做生意,要有诚意。”当扈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几分阴邪,村长不由后退两步,低头看向正跪在地上的两名男子。 “脱臼而已,”当扈若无其事地甩甩手,走到村长身边,指了指孟流景和修安的方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村长干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点点头。 “天亮之时,这里见。”当扈轻飘飘扔下这句话,不紧不慢地朝孟流景走去。 在村长的视角里,当扈连背影都透着凶残,然而在孟流景和修安的视角里,当扈正龇牙咧嘴地朝他们做着鬼脸。 “刚才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抡着斧头要砍我呢。”当扈咋咋呼呼的声音在灵识里响起。 “表现不错,回头让清光给你涨月钱。”孟流景在灵识里回道。 当扈兴冲冲的声音响起:“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修安的吐槽随之而来,“他自己的月钱都涨不了,平时还得到我哥那蹭肉吃。” “那是你哥请我试菜!”孟流景不服。 修安低头翻白眼:“谁家试菜要吃六斤酱肉啊!” “酱……猪肉吗?”当扈迟疑的声音响起,“明明只是聊到吃的,为什么我能闻到猪肉的味道啊?” 修安又翻了个白眼,正要继续吐槽,突然反应过来,惊恐又诧异地抬头看向孟流景。 孟流景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攥着修安的铁链转身就朝身后大步走去,当扈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不上在村长面前装出沉稳的模样,朝着猪肉味飘来的方向大步跑去,一行三人就这样急匆匆消失在渡口。 好在村长正忙着心疼脱臼的手下,顾不上留意这边的奇怪行径。 第152章 谎言 孟流景和当扈修安顺着妖气一路追到假芥子家,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将村中照得一片亮堂堂,也将假芥子家门外的不速之客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群半人高的黑球,吸附在假芥子家的外壁,大有要朝内蔓延的架势。 “交给我。”修安将手中镣铐随手摘下,又抬手解开衣领,当扈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背过身去,只听身后一声咆哮,一道白光闪过,一只体型庞大的貔貅便出现在假芥子家门前。 当扈战战兢兢回过头,感慨道:“好大的家伙!” 孟流景没有插科打诨的兴致,放心将门外的黑球交给化出原形的修安后,大步走到假芥子门前,手心汇聚起毫不掩饰的蓝光,一掌劈向面前摇摇欲坠的木门。 木门发出一道红黑相间的光,与孟流景的妖力碰撞在一起,巨响过后,木门纹丝不动。 “老孟?”门里传来裴清光的声音。 孟流景眉头紧皱,掌心汇聚起一团更为强烈的蓝光,正准备继续劈向木门,裴清光的声音再次响起:“先别进来。” 孟流景不情不愿收手:“你们没事吗?” “暂时没什么事,”裴清光的声音仿佛是通过遥远的隧道传来,隐隐带着回响,“叶子的记忆被篡改了,芥子也受了影响。” “那你注意安全,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叫我。”孟流景嘴上如此说着,手里却汇聚出一团硕大的光球,狠狠劈开了眼前的木门。 屋内仍是熟悉的黑暗,但在黑暗之中,还有一道如丝线般的红光隐隐亮在床头的位置。孟流景抬头看向屋顶上正对着黑球大快朵颐的修安,命令道:“把窗口清理出来。” 化为原型的修安不情不愿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黑球,伸出猛兽的爪子,在窗口胡乱抓了几下,那些覆盖在窗口的爬墙虎便四散落在了地上。 “这种植物又苦又涩,我也不是什么都吃的。”修安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又跳上屋顶继续吃着没吃完的黑球,而其他的黑球正惊恐地看着修安,想要逃跑,又被身上的网牢牢罩住。 修安对自身妖力的控制大多是从孟流景身上学来的,自然也会他禁锢住黑球的那些招式。 月光顺着窗口照进屋内,裴清光垂着头靠坐在床头,手腕上是原本铐在假芥子身上的镣铐。当扈从孟流景的肩头看到这一幕,急匆匆就要上前,却被孟流景一把拦下。 “你干嘛?”当扈着急地甩开孟流景的手又要上前,孟流景对这莽撞人毫无办法,只能伸手将当扈牢牢按在怀里。 孟流景冷笑着看向床上的身影:“这可不是咱家掌柜的。” 当扈一头雾水地从孟流景怀里探出头,任他怎么看,都觉得床上那人是裴清光。 “我觉得……”当扈话说一半,突然觉得眼前一黑,窗口照进来的光忽然消失不见。 修安有些烦躁地从屋顶跳下来,挥着爪子再次拨开覆盖在窗户上的爬墙虎,月光再次流入屋内,屋外的修安坐在窗旁,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黑球,一手握着刚剥离的爬墙虎往嘴里塞着。 坐在床上的“裴清光”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诡异的笑:“看来是个聪明人。” 当扈被吓得不轻,转身就挡在了孟流景身前。 孟流景略有感慨地看了一眼当扈的背影,笑着抬眼望向床上的身影:“外面那些东西是被你拦下的。” “裴清光”眼中流露出赞赏:“不错。” 孟流景问:“她们呢?” “裴清光”摇头:“你家那个我没见到,这户的被我送到没门的那家去了。” 当扈疑惑又好奇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虽然他们聊得有来有往,但根据他对孟流景的了解,孟流景根本就不认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孟流景双手抱胸,随意地往身后的柜子上一靠:“既然想来邀赏,是不是该用真面目示人?” “别把我和饕餮那种蠢货混为一谈,我可不是来邀赏的,”床上的家伙轻蔑地勾起嘴角,“我只是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我未来的合作伙伴怎么样。” 孟流景也回以轻蔑的笑:“外邦的妖王又想来略地侵城?” “没意思,”被看穿身份的酒吞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派慵懒自在,只是他仍是裴清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不过我对你们的土地的确很感兴趣,听说你们这边的王很喜欢给有功之臣分封土地,如果我心情好的话,或许未来也可以给你分上块土地。” 孟流景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别着急拒绝我,”酒吞伸手朝屋外点了一下,笑着看向孟流景,“你总不能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兄妹俩扔了吧?你们梦貘高贵,看不上这些身外俗物,貔貅可不一定。” 孟流景心一沉,冷着脸不再开口。他清楚貔貅一族的天性,也猜得到他们会如何选择。 “就像你交给他们调查的事,不是直到今天都没有回音吗?”酒吞撇着嘴摇摇头,“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孩子们。” 门外的咀嚼声始终没停,当扈缩手缩脚溜到门边,本想探头看一眼,脑袋却被一堵空气墙拦了下来。 “她听不到我们的对话,至于从这里出去后你要怎么面对她,她又要如何面对你,我就管不着了。”酒吞打了个响指,当扈只觉面前一凉,原本挡在身前的空气墙便瞬间消散。 孟流景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口,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酒吞便从屋中消失不见。 当扈看孟流景面色不善,战战兢兢开口:“要告诉掌柜的吗?” 孟流景深呼吸了几次,缓和了神情才开口:“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她的。” 当扈略有为难地看向孟流景,孟流景扯着嘴角笑了笑,语气却冷了下来:“还是说,你希望我把你刚才的记忆抹去?” 当扈咬紧牙关走到孟流景面前,双眼紧闭:“可以,我不想有事瞒着掌柜的,倒不如让我什么都不记得。” 当扈紧闭的双眼不停颤抖,孟流景晃了会儿神,最后轻笑一声,伸出食指戳向当扈的脑门,当扈后退一步,疑惑地睁开眼:“我还记得呢,再来一遍。” “记得就记得吧,正好你去和清光说,省得她笑话我识人不清,”孟流景笑着朝当扈摆摆手,“你先去找清光吧。” 当扈虽不明白孟流景为何突然变了想法,但还是懵懵懂懂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临到闷头他又停下脚步向孟流景确认:“真的都可以说?” “说呗,我难不成还能把你毒哑了?”孟流景被当扈谨慎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 当扈的眼神在孟流景脸上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转身大步朝门外跑去。 见当扈的身形消失在视线尽头,孟流景有些失落地坐在床边,缓了好久才重新起身,迈步朝门外走去。 修安还坐在屋旁大快朵颐着诸怀送来的“养料”,全然不知屋内发生的一切。 第153章 主子 修安咽下最后一个黑球,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靠在墙上,扭头就看到孟流景正双手抱胸满脸严肃地靠在门边。 “都解决了。”修安伸出短短的爪子挥了挥,站起身变回了原形。 孟流景沉默着不说话,只盯着修安看,修安一头雾水上前,伸手在孟流景眼前挥了挥:“谁给你点穴了?” 孟流景朝修安飞了一记眼刀,修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后退一步单膝跪在孟流景面前,眼睛只敢看向孟流景的靴子。 孟流景之于她,是兄长,更是主子。 孟流景叹息一声,站直了身体:“之前让你们调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修安恭敬低头道:“有些眉目,但进展不大。” 孟流景冷声:“这可不是你们的效率。” 修安将头埋得更低:“我们情报网不足,所以……” “修安,”孟流景俯身捏着修安的下巴,迫使她望向自己,“如果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修梧,你们貔貅一族就该考虑换个族长了。” 修安惊出了一身冷汗,之前有裴清光在场她便多玩闹了几句,险些忘记眼前这家伙的手段有多狠辣,他既然能从尸山血海中将自己和修梧救出,自然有能力要了自己的命。 “最初你们貔貅的情报网就是由我搭建起来的,如今在修梧的安排下已经遍及各处,连酒馆都有你们的眼线,现在你告诉我你们情报网不足?”孟流景嗓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着一股强势的压迫感,“还是说你们真的找了新主子?” “没有,”修安慌忙错开眼神,“修梧和酒吞的确见过,但我们没有要和他合作的意思。” 孟流景松开修安的下巴,顺手在自己的袖边擦了擦,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望着修安。 “酒馆的眼线也只是想保护萦风娘子,如果你们在外面但酒馆出了事,我们可以赶过去帮忙……”修安越说声音越小,这套话术是修梧教给她的,但她实在不擅长在孟流景面前说谎。 孟流景并非不知道修梧的小九九,来往的客人里哪些是真正的酒客,哪些是修梧派来的眼线,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从前不追究不过是因为懒得计较,但如今既然有人生了二心,他自然不愿继续维持浮于表面的宽容。 “撤了。”孟流景甩下这句话扭头就要走,临到转角又停下脚步,吩咐道:“转告他,待到此事了结,我必登门拜访。” 直到孟流景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修安才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在地,后怕地捂着胸口。 根据派往裴记酒馆的眼线汇报,孟流景是一个亲切又活泼的人,与酒馆众人相处极为融洽,这些情报收集的多了,难免产生孟流景转了性情的错觉,但在刚才那个瞬间,修安深切认识到,孟流景依然是传闻里那个活阎王,依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主子。 修安在原地缓了缓神,挣扎着站起身,虽然满心抗拒,但还是不得不回到孟流景身边,与他一起完成人牙子的交易。 当扈离开假芥子家后,虽说想找到裴清光将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但心里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于是一路匆匆跑回家里,直到看到假芥子毫发无损地坐在桌边才放下心来。 假芥子也听到了闯入屋内的脚步声,坐在桌边头都没抬,幽幽冒出一句话:“那个妖,能杀死诸怀。” 第154章 骗局 “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与他合作,包括格根塔娜和她孩子的命。”裴清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假芥子身体一抖,缓缓抬头看向门外,当扈一头雾水地跟着回头,看到裴清光怀里抱着一个黑布包袱正站在院子正中。 “掌柜的。”当扈转身便要迎上去,余光却看到一道人影飞快朝门外冲去,空荡荡的门口凭空显出一道红光,硬是将那人影弹了回去。 假芥子被弹倒在地,顾不上起身便四肢着地再次朝门外爬去,可门口显然被人动了手脚,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迈出房门一步。 “还给我!”假芥子撕心裂肺,“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只差一点!” 当扈疑惑地伸手摸向门口,门口空空荡荡,这道阻拦看起来只对假芥子起效。 “当当,”裴清光朝当扈招了招手,“把这个埋到叶子家的院子里吧。” 假芥子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飞快抱住当扈的腿,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当扈为难地看向裴清光,裴清光此刻对假芥子生不起半分好感,自然不会纵容她如此行为,抬手化出一道蓝光直奔假芥子而去,假芥子身体一软,抓住当扈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当扈看裴清光周身萦绕着浓重的阴郁,不敢耽搁,拔腿就朝裴清光跑去,裴清光将黑布包袱朝当扈怀里一塞。当扈对这奇怪的包裹毫无防备,直到怀里一沉才意识到不正常,便是塞满了金子也不会有这几乎要压断手臂的重量。可当他抬头想问时,却见裴清光已朝着房间的方向走去,只好按下心里的好奇,迈步朝叶子家的方向走去。 假芥子趴在门口眼睁睁望着当扈的背影远去,心知回天乏术,只能认命地靠坐在门框上,斜着眼睛望向裴清光。 裴清光越发觉得假芥子是个十足十的疯子,她也没有要去刺激这位疯子的意思,于是在门外便停下脚步,席地而坐,隔着门口的那道结界望向里面的假芥子。 “格根塔娜很可怜吧?毕竟她的孩子被我害死了。”假芥子幽幽开口。 “那你呢?”裴清光缓和了语气,“你的故事又是怎样的?” 假芥子轻笑:“这也要问我吗?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记忆被篡改过了吗?” 裴清光见假芥子油盐不进,无奈道:“我们从京都来到这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你们,如果不是你,衡娘也不会去酒馆,不是吗?” 假芥子不屑:“那是她运气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秀不是唯一合适的祭品,村里还有一个叫阿满的九岁小女孩,在衡娘带阿秀走后,阿满本应被送上祭台的。”虽然假芥子的确伤害了格根塔娜和她的女儿,但她并没有把事情做绝,裴清光在此刻暂时不打算和她硬碰硬。 “阿满是当燃带走的,但我连当燃的面都没见过。”假芥子仍是抗拒。 “村长一直在打听阿满的去向,甚至开出了丰厚的报酬,可你对此只字未提。” 假芥子烦躁地扯了扯衣领:“芥子就是被他害死的,我凭什么帮他!就算是我让衡娘救下那丫头的又如何,我不也一样害死了格根塔娜的孩子吗!” 假芥子说完这话后气冲冲起身坐在了房间正中的椅子上,屋里没有烛火,只有月色堪堪挤进房间,照亮了假芥子的下半张脸。 裴清光沉默许久,最终长叹一声:“你选的路本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刚才你看到我的时候,最先想到的究竟是我破坏了你的计划,还是庆幸格根塔娜的孩子还有得救。” 裴清光不会看错,在假芥子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充满希冀的光彩,那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裴清光抬手化出一团光球朝假芥子手边的茶杯砸去,光球结结实实地砸在茶杯上,茶杯却一动不动。 “这是酒吞特意为你设下的结界,任何妖力灵力在房间里都没有用,可你刚才为什么松开了抓着当当的手?”裴清光在灵力进入结界的瞬间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本想让当扈自己甩开假芥子,可还没等她开口就看到假芥子自己松开了手。 人人都有苦衷,苦衷固然不是作恶的理由,但对于假芥子而言,这或许就是她挣脱束缚的关键。 假芥子扭过头不肯开口,裴清光满心无奈,却又无能为力,只得无声叹息,起身走到门口,撩起衣衫,将自己腰间的疤痕朝向假芥子。 那是狰狞凸起的三道抓痕,从侧腰盘旋蜿蜒向上延伸,大有插入心脏的架势。 假芥子不耐烦地扫了一眼,下一秒却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乎是飞扑到门边,隔着结界瞪圆了眼睛看着裴清光腰间的疤痕,惊诧道:“你还活着!” 裴清光放下衣角,将手伸进房间,假芥子不明所以地握住裴清光的手,裴清光柔声道:“我现在正活生生站在你面前,那个孩子未来也会像我一样。” “可你怎么会……”假芥子不知所措地来回摩挲着裴清光的手,掌心的温热一遍遍向她证明这并非她的幻觉。 “我的家族世代与妖打交道,难免遭妖报复,二十年前我的父亲在外办事,有个小妖趁机把我掳走,给我下了同样的生死咒,”裴清光用力握住假芥子的手,“我们家的灵力虽然和饕餮没法比,但想解除这个诅咒并不难。” 假芥子定定地盯了裴清光半晌,终于松开握住裴清光的手,慢慢地蹲了下去。 裴清光陪着假芥子蹲下:“我在海边找到了生死咒的祭坛,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那应该是你偷偷放进去的吧?” “阿祖在我小时候曾送我一串朱砂手串,诸怀似乎很怕它,命令我把那东西扔的远远的,我舍不得,就偷偷藏了起来,”假芥子怀念地望向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既然诸怀那种家伙都怕朱砂,或许下这生死咒的家伙也会怕,我便将当年的手串悄悄放进了坛子。” “你做的很好,”裴清光从怀里掏出一串质朴的朱砂手串朝假芥子递了过去,“这串朱砂真的延缓了生死咒蔓延的速度,我找到孩子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 假芥子的双眸早已在修安的帮助下恢复了清亮的模样,此刻那清亮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汇聚成泪珠滑过光洁的面颊,她扶着额头颤抖着肩膀无声落泪,裴清光面露怜悯,伸手抚上她的肩头,轻声安慰:“下咒的坛子里有孩子的一魂一魄,需要送回母亲身边休养几天再召回体内,当当现在应当已经把坛子送到格根塔娜身边了,孩子会平安无事的。” 假芥子啜泣着点头,抬眼道:“孩子现在在哪?安全吗?” “很安全,”裴清光宽慰地拍了拍假芥子的肩膀,站起身来,“天快亮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会愿意把你记忆里真正的故事告诉我。” 假芥子犹犹豫豫望着裴清光,直到裴清光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院子里,她才突然开口:“下生死咒的不是酒吞对吧?” 裴清光疑惑回头:“不是饕餮吗?” 假芥子愣住片刻,随后捂着嘴低头大笑起来,裴清光又惊又奇,快步走回门口,伸手穿过结界拉住假芥子的肩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芥子抬起头看向裴清光,嘴角是压不下去的笑意,脸上泪痕斑驳,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悲是喜。 假芥子手背轻抚,拭去面颊泪珠,自嘲道::“酒吞说他有办法让诸怀死,但要一命换一命,他瞧不上我这被诸怀糟蹋了的贱命,他要孩子的命,说那样的命最干净。” 裴清光难以置信:“但这和当年饕餮命人在我身上所做一模一样,连咒坛里的物件都一样。” “娘子,”假芥子抬手握住裴清光正握着自己的手腕,“酒吞不光骗了我,现在看来,怕是也骗了你们。” 第155章 意外 天边隐隐露出红色的霞光,天要亮了。 裴清光大脑乱成一团,迷茫地看着假芥子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说了些什么,耳边却是一片寂静。 “酒吞的事我会和我的朋友们商议,你先待在这里,等我们回来。”裴清光勉强维持面上的平静,用自己的灵力为房屋四周加了一层结界,转身便急匆匆朝渡口的方向跑去。 当扈从叶子家蹑手蹑脚溜出来,远远看到裴清光飞奔的身影,他下意识张嘴喊了几声,裴清光却不理不睬,仍大步朝前跑着。当扈嘟嘴委屈了两秒,拔腿就朝裴清光追去。 当扈占尽种族优势,很快就追到了裴清光身边,他抬手拍了拍裴清光的肩膀:“掌柜的!” 裴清光被吓了一激灵,踉跄着停下脚步,惊慌地回过头,见来人是当扈才缓和了神情:“孟流景已经在渡口了吗?” “应该是吧,”当扈笑着挠了挠头,“芥子那边怎么样了?” “你知道酒吞吗?”裴清光小声问道。 “我正想跟你说呢,我和孟流景去芥子家的时候……” “酒吞和饕餮可能有所联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裴清光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当扈的话。 当扈疑惑地“啊”了一声,见裴清光面无表情,便没敢追问,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先去把村长稳住,”裴清光继续开口,“孟流景把修安送过去后,让他立刻去当衡家,我怕那边会有意外。” 当扈小心翼翼观察着裴清光的脸色,小声问:“那你呢?” 裴清光朝当扈的方向轻轻探头,当扈好奇又期待地看向她,但只等来了一片沉默。 沉默过后,裴清光朝渡口的方向扬起下巴:“去吧。” 当扈总觉得今天的裴清光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怪在哪里,但对掌柜的命令他一向严格遵守,于是一步三回头地朝渡口的方向走去。 裴清光并未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当扈离开,直到当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迷茫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 仍是一片寂静。 …… 虽是夏日,但太阳没升起来的海边还是透着一股子凉意,孟流景负手站在渡口的台阶上,身后是双手被镣铐束缚畏畏缩缩的修安。 修安战战兢兢站在台阶下,低垂的视线只敢看向身前的地面,孟流景回头轻飘飘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既然厌倦了兄友弟恭,不如把身份摆回各自本应在的位置。 当扈犹犹豫豫地从远处走来,孟流景下意识蹙眉,略有不爽地看着当扈,修安感觉到身前之人周身的气压猛然降低,不由缩了缩身子,生怕战火燃到自己身上。 当扈全然未觉,慢吞吞走到孟流景面前,疑惑道:“掌柜的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孟流景冷声:“怎么?” “她以前都会认真听我把话说完的,但刚才却一直打断我,”当扈挠了挠头,“而且看起来有点……心虚?就像你偷吃酱肉被萦风发现的时候一样。” 修安听到这话将头埋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是真正的人质。 孟流景又扫了修安一眼,再抬眼便缓和了语气,对当扈和颜悦色:“那她跟你说什么了?” 当扈再迟钝也发现了修安的不对劲,虽然他和修安接触不多,但从前的修安断不会像此刻这样缩手缩脚。见当扈盯着修安看个不停,孟流景清了清嗓子,将当扈的视线强行拉回自己身上。 当扈从孟流景不正常的表现里意识到什么,略一思索,决定选择性告知:“等会儿村长来了以后,我和修安娘子稳住村长,你回我家守着假芥子。” “好。”孟流景利落应了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海面。 当扈莫名叹息一声,弯腰将修安镣铐的铁链塞到孟流景手中,孟流景略带诧异扭头:“小小年纪怎么也开始叹气了?” 当扈拧眉:“不能因为你活了五百多年就真把我这快三百岁的妖当小孩吧。” 孟流景轻笑:“我看你挺喜欢在清光面前当小孩的。” “那能一样吗,”当扈理直气壮,“掌柜的虽然年纪小,但办事靠谱,和她比起来我的确是个小孩,但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了?”孟流景笑着敲了敲当扈的额头。 当扈嫌弃地抖了抖手臂,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你竟干这种不靠谱的事,比我成熟不了多少。” 孟流景不满:“那是我靠谱的时候你都不在场,我陪清光出生入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靠谱呢。” 当扈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说话,孟流景贱兮兮把脑袋凑到当扈眼前:“说说嘛,好端端的到底叹什么气?” 当扈委屈地鼓着脸:“我就是突然想到萦风,我们出来这么久,不知道她在家里怎么样了。” “这好说,”孟流景扯了扯手里的铁链,“修安,酒馆那边怎么样了?” 修安低头在心里暗骂多嘴的当扈,好端端怎么让这位祖宗又想起隐身了这么久的自己,抬起头时面上却是一派恭敬:“生意如常,方霄决每天晚上都会到酒馆帮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当扈摸了摸下巴:“没有妖来酒馆委托吗?平时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有小妖上门的。” 修安心虚地笑了笑,孟流景冷哼一声,伸手搭上当扈的肩膀:“有人帮忙解决的,不用担心。” “谁啊?”当扈呆呆地看了修安一眼,“貔貅?” 孟流景笑眯眯看向修安,修安认命地低下头,默认了当扈的说辞。 修梧的确在做抢生意的事,她这个妹妹只能替哥受罪。 “这怎么行啊,”当扈果然急了,“明天就该灵脉养护了,你把那些小妖都抢走了,我们用谁的精血养护灵脉啊!” 能力微弱的小妖和人没什么区别,往日里萦风也会帮忙处理一些简单的委托,比如哪个小妖饿肚子了,哪个小妖丢东西了,虽说委托内容简单,但给出的精血却是够量,在裴清光外出处理大委托的日子里,灵脉养护都靠这些小妖的精血维持。 孟流景拍了拍当扈的肩膀:“别着急,貔貅只是帮咱们处理委托收集精血,到时候会把精血送到酒馆的。” “没错,”修安连忙点头,“你们放心,我哥今晚就会把精血送到萦风娘子手上的。” 孟流景听见远处响起脚步声,收回搭在当扈肩头的手,装作不经意开口:“晚上酒馆生意挺忙的,早点吧。” 修安也听到了脚步声,她从没如此迫切地期待过人类的到来,正当她想松一口气的时候,手腕的铁链突然被拉紧,这是孟流景对她没有回应表示不满。 修安后背一凉,小声道:“我让他中午之前一定送到。” 孟流景这才松开紧攥的铁链,抬头看向当扈视线锁定的方向,村长正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渡口走来。 第156章 神迹 “很准时嘛,”当扈扬了扬下巴,面露不爽,“但您带这么多人来是什么意思?” 村长哂笑着迎上来:“您别多想,只是海祭对于我们来说太过重要,这不是多带些人看着祭品,怕她跑了嘛。” 孟流景站在当扈身后默默观察着村长带来的众人,皆是些高头大马的壮汉,看着很是陌生,应当不曾出现在上次海祭的现场。 当扈身为在村中生活过的人,自然看得出这群人外来者的身份,但他毕竟是个妖,便是来再多的人类也应付得了。 只是他从前在村子里生活的时候,村长总是和颜悦色,偶尔还会从外面买些糕点分给村中孩童,不知何时,这位长者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想来还是颇为唏嘘。 当扈在心中暗自感慨一番,转身从孟流景手里接过铁链,朝着村长晃了晃:“你想要的祭品我带来了,钱呢?” “您别急啊。”村长笑着回身朝身后摆摆手,为首的壮汉握着一沓银票上前,看向当扈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气。 当扈并未上前,而是站在台阶上朝村长伸出手,村长也不接那壮汉的银票,只扭头不住打量着瑟缩在一旁的修安。 当扈自然不急,见对方没有把钱给自己的意思,笑笑收回手,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遍村长带来的人,将视线停留在了村长身上。 半晌过后,还是村长最先耐不住性子,朝拿钱的壮汉摆摆手,壮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当扈一番,迈步走上台阶,将银票递给当扈。 当扈虽不怕这些人,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齐,他谨慎地将手中的铁链递还给孟流景,这才伸手去接银票。 不出所料,那壮汉在当扈伸手的瞬间猛地翻掌攥住当扈的手腕,动作利落地将当扈的手臂背到身后,不知从哪又掏出一把匕首架在当扈脖间,轻蔑地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孟流景。 此刻孟流景的化形模样如老朽一般,自然不会引起他们的戒备,当扈虽被束缚,面上却是一派气定神闲,甚至在视线扫到孟流景的时候还会忍不住扬起嘴角。 原因无他,唯“宝刀未老”四字不停在脑中盘旋。 从壮汉的视角看不到当扈的神情,在他过往的经历中,被他威胁的人最后大多都是战战兢兢涕泗横流的狼狈模样,便想当然以为自己身前这位也是这般不经事的懦夫。 “如果不想你们老大死的话,就把祭品交过来。”架住当扈的壮汉高声开口,配着沙哑的声线,听在当扈耳朵里就像厨房里炖的汤被火烧干后刷锅的声音。 对了,掌柜的好像一直都没顾得上吃饭,等会儿得去给她找点吃的。 这是当扈在“危急时刻”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 孟流景看着当扈颇显兴奋的神情,悄悄在心里吐槽了一番他的稚嫩,才微笑着回道:“当人小弟的,岂能没有取而代之的愿望,你杀他归杀他,咱这生意的定价可不能变。” 这番回应远远超出了一众人的预想,那壮汉气急,将刀紧紧勒在当扈脖子上,高声喝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这怎么能算威胁呢,”孟流景抖了抖手上的铁链,扭头看向身后偷偷摸摸的村长,“村长什么时候改锁匠了?别白费力气,我这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开的。” 被发现的村长尴尬地将手中的铁丝朝旁边一扔,清了清嗓子,试图端起长者的架子,孟流景自然不依,抢先道:“我们的人明码标价,这里的生意做不成,便去别的地方做,只是不知道村长还能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另一个合适的祭品。” “什么生意?”村长挺直了背笑着扫了一眼身后的众人,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底气,“我来就不是跟你们做生意的,这祭品留不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一个村子怎么能穷成这样,”孟流景嘲讽道,“几百两银子而已,抠抠搜搜实在是不像话。” 村长笑道:“您既然不在意这几百两银子,那不如我们谋个和气,祭品留下,你和你家老大可以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孟流景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我想取而代之,你们不把他杀了我还怎么当新老大。” 当扈从满脑子的吃食里回过神,后知后觉听明白孟流景的话,气得笑了两声:“你最好别有这个心思。” 不然他不会放过孟流景的。 就像酒馆老大的位置只能由裴清光来坐一样,酒馆甲等小二的位置只能由他来坐。 孟流景猜不透当扈这诡异的心思,只当他入戏太深,便也跟着演下去:“有何不可,老朽一把年纪,岂能被你这黄毛小儿所掌控。” 当扈冷笑,猛地抬手握住壮汉的手腕,轻轻一翻便扭转了局势,那壮汉竟被看起来瘦小的当扈牢牢压在身下,竟是一动都不能动。 孟流景见当扈这小子上道,索性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起了热闹。 当扈并未在这壮汉身上费太多功夫,弯腰取走他手中的匕首后,便用几乎瞬移的速度跑到村长身边,趁他还没察觉的时候便将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壮汉没想到自己竟被如此身板的人羞辱一番,气势汹汹召集了兄弟们就要上前,当扈高喝:“别动。” 壮汉乐了:“怎么?你不会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老头而对你手下留情吧?” 当扈笑道:“你们不是村里的人,自然不会对这个村长有多大感情。只是我要是把他杀了,你们的佣金还拿得到吗?你们的老大看你们空手而归,会放过你们吗?” 壮汉身后的小弟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银票恭敬地递给壮汉,壮汉接过朝当扈甩了甩:“大不了把这笔钱带回去就是,这可比我们的佣金高多了。” 村长战战兢兢地看向准备动手的壮汉,嘴唇哆嗦了半晌也没蹦出半个字,还是孟流景看不下去,故作可惜地摇头:“在海神的地界做如此虚伪的事,真是不怕遭报应啊。” 壮汉冷笑:“海神?这世上若真有神仙菩萨,哪里还会有那么多苦难。” “怎么就不知道反思一下自己呢,”孟流景也觉得这世上没什么神仙,但若说没有菩萨, 他第一个不答应,“你们自己不求上进,只知道在菩萨跟前烧个香,回去什么都不干,就算菩萨想帮你们也找不到时机啊。” “懒得跟你们掰扯这些,”壮汉松了松筋骨,“大不了把你们三个都弄死,我们兄弟还能白得一美人。” 当扈正看着戏,突然觉得鞋面一热,低头看,原是村长被这阵仗吓尿了。 壮汉拉着弟兄们动作麻利地将四人围了起来,孟流景和当扈对视一眼,默契地一人拉着一个“人质”蹲了下来,一道由海浪汇成的水墙高耸在岸边,直直朝岸上所有人拍了过来。 这浪来得又急又大,壮汉和弟兄们毫无防备,被拍得倒下一片,还有些体格稍小的竟直接被浪卷进了海里。 孟流景和当扈碍于身份不能使用妖气,只能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起身,但因为他们有所防备,并没有被浪直接攻击,那些壮汉们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有人手臂诡异地弯曲着,有人的小腿和大腿在身前折叠着,这是海浪的攻击力。 孟流景边拧衣袖上的水边轻飘飘道:“我说过,海神会生气的。” 当扈自然知道方才的浪潮与海神无关,只不过是孟流景用妖力控制着海水做出的攻击,但他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一丝敬畏,为这他从未见过的强大控制力。 在场的人类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孟流景所为,理所应当地认为是神迹降临,村长最先反应过来,两腿一弯便朝着大海跪了下去,不住地朝海面磕头,那些“幸存”下来的壮汉也纷纷收起嘴硬的做派,诚恳地跪倒在地,徒留那些受伤的弟兄在一旁哀嚎翻滚。 孟流景冷冷望了一眼地上的人们,朝当扈飞去一个眼神,他可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 当扈与他的想法一致,牵过修安的铁链便走到村长身边:“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要要!”村长还没等当扈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湿哒哒的包裹,小心翼翼摊开举到当扈面前,里面是整整二百两的银票。 当扈一手将铁链交到村长手中,一手接过银票,转身要走的时候还是起了一丝恻隐:“这次海祭过后,海面会风平浪静的。” 孟流景冷哼一声,他并不认为这个坏事做尽的村子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便也不屑做出什么承诺,转身大步朝当衡家的方向走去。 第157章 升温 天光大亮,有早起的村民在自家院中晾晒渔网和渔获,孟流景和当扈在路上便将先前的伪装撤下,恢复了村里人眼熟的模样。 “当家小子,这么早是去哪了?”有娘子远远看到当扈,热情地朝他挥了挥手。 当扈颇有礼貌地撒谎:“刘婶婶早,我朋友头一次来咱这,我带他去看海上日出了。” 刘婶婶笑眯眯看了当扈身旁的孟流景一眼,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身从院中桌上端了一个盖着白布的盖垫出来,大声道:“那肯定没吃饭,我刚蒸的海菜包子,拿几个回家吃。” 孟流景正想开口婉拒,当扈却小跑到了刘婶婶跟前,扭捏道:“这多不好意思啊。” 刘婶婶看着这小孩又馋又害羞,干脆亲自上手,用盖着的布裹起八九个包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当扈手上:“你这都多久没回来了,怎么还跟我生分上了。拿着拿着,喜欢的话明天我再给你包。” “谢谢婶婶!”当扈捧着包子兴奋地朝刘婶婶鞠了一躬,扭头兴冲冲跑回孟流景身边。 孟流景也跟着向刘婶婶的方向微微鞠躬,刘婶婶笑眯眯点头,转身回到院子里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真够馋的。”孟流景小声吐槽一句,迈步继续朝当衡家的方向走去。 当扈宝贝地捧着包子,跟上了孟流景的脚步:“刘婶婶包的海菜包子那是一绝,再说了,就算你不想吃,掌柜的总得吃点东西吧。” 孟流景脚步一顿:“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去哪了?” 当扈摇头:“不知道,但她之前给我一个坛子,让我埋到格根塔娜家来着。” “坛子?什么坛子?” “就两个拳头那么大的黑坛子,但是特别沉,哦对了,”当扈突然想起之前没来得及说的话,“掌柜的让我告诉你,酒吞可能和饕餮有所联系。” 孟流景沉默了两秒,咬牙道:“你怎么不早说!” 当扈委屈:“这不是看你和修安有点不对劲,我才忘了说嘛。” 孟流景现在满心都是裴清光交代的事,自然没有闲心听当扈解释,就近找了一个栅栏掩饰身形,瞬移着回到了当衡家。 裴清光坐在院中的木椅上闭目养神,身后的屋子里,假芥子也靠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院外是醒来的村民们忙碌的声音,院内却是一片寂静。 孟流景突兀地出现在裴清光身后,裴清光感觉到身后的气息,从怀里掏出那把被孟流景加工过的匕首就朝身后捅去,孟流景眼疾手快握住裴清光的手腕,低声道:“是我。” 裴清光抬眼望向孟流景,眼睛很快便蒙了一层水光,像是受委屈的孩童,瘪着嘴低头用衣袖擦着手中的匕首。 孟流景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裴清光,手忙脚乱从怀里扯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轻声问:“怎么了?” 裴清光细细将匕首擦拭一番收进怀中,再抬起头时神色一如往常:“村长那边怎么样了?” 孟流景盯着裴清光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裴清光如一根木头般杵在孟流景怀里一动不动,如此安静许久,她终于伸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了孟流景后背的衣料,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口。 风暴将至,贪恋片刻温柔。 “修安已经交给村长了,但我觉得他们筹备起来需要点时间,我们还能好好准备一会儿。”以裴清光目前的状态,孟流景决定不把方才的狼藉告诉她。 裴清光似乎点了点头,孟流景不敢低头去看,只能凭借怀中人的微弱的反应猜测她的想法。 “当扈这次做得很棒,和村长抬价的时候颇有几分萦风的影子,”孟流景斟酌着字句,尽力想要缓和裴清光的情绪,“他回来的路上遇到认识的婶婶,顺便带了点包子回来,听他说那包子比萦风做的酱肉还好吃。” 裴清光抿着嘴从孟流景怀里出来,哭笑不得:“这一听就是你说的,他可没那么喜欢吃酱肉。” 孟流景夸张地双手叉腰:“凭什么?” 裴清光抬手擦去脸上的潮湿,笑着解释道:“之前萦风做酱肉和卤鸡爪用料是一样的,他有天晚上去厨房偷吃,结果吃到了鸡爪,吓得三天没敢进厨房,连带着对酱肉也有了阴影。” 孟流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身为鸟类的当扈在半夜摸起一个鸡爪,简直是地狱景象。 “哪有鸡爪?”当扈迷茫地走进院中,耳边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鸡爪,不由把怀中的包子抱得更紧了些。 裴清光笑而不语,当扈见孟流景满脸挂着看笑话的神情,心知这两人肯定背着自己没聊好事,委屈地撇了撇嘴,走到裴清光面前将怀里包子摊开:“海菜包子,算是渔村特有的美食,尝尝?” 包子的香气迎面扑来,早已饥肠辘辘的裴清光眼睛一亮,道了声谢便左右开弓拿起两个包子,孟流景也跟着拿了一个,对着当扈朝屋里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当扈会意,将余下的包子一股脑送进屋里,静静地守在假芥子身边。 孟流景拉着裴清光坐在椅子上,自己则盘腿坐在一旁的地上,裴清光扭头看了一眼,笑道:“这下我苛待小二的名头可是坐实了。” 孟流景对着裴清光恶狠狠咬了口包子,含糊道:“谁敢说我就吃了谁。” 裴清光也跟着咬了一口包子,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上路过的云,孟流景歪着头安静地看着吃饭的裴清光,直到最后一口包子下肚,他才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裴清光拍了拍肚子:“吃饱了,挺好的。” 孟流景可不信裴清光是个会因为饿肚子而委屈的人,但她不想说,他就不追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裴清光看了一眼身后,假芥子捧着一个包子细嚼慢咽,当扈正坐在门槛上打哈欠。连精力最旺盛的家伙都一脸疲色,裴清光大概也猜出了自己如今脸上是何等憔悴。 但该做的事还得做,裴清光回头看向孟流景:“你听说过生死咒吗?” 孟流景点头:“裴家不是遭过这一劫吗?” 裴清光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们裴家积德行善那么多年,好多小妖为你们鸣不平,当年在妖界传得沸沸扬扬,我自然有所耳闻。” “那你知道我就是生死咒的受害者吗?” 孟流景沉默。 裴清光探身拍了一下孟流景的肩膀:“你藏的够深啊,裴家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孟流景心里慌了一下,连忙转移话题:“这事都过去很多年了,怎么突然又提起?” “格根塔娜的女儿被下了生死咒,幸好发现的及时,再加上假芥子在咒坛里放了朱砂,这才没酿成大祸。” “那她现在……” 裴清光叹了口气:“村民的记忆被篡改,她们都不记得格根塔娜还有个女儿,到处找女儿的格根塔娜在她们看来就是个疯子,我暂时把孩子送到了别的地方,等这里恢复平静后再接回来吧。” 孟流景迟疑:“不需要告诉她一声吗?” 裴清光摇头:“她的记忆也被篡改,如今已经不记得我们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